《无知之幕(新地址)》 1、贺识微 【第一卷脱敏】 造物主啊,难道我曾要求您 用泥土把我造成人吗?难道我 曾恳求您把我从黑暗中救出, 把我安置在乐园之中吗? ――弥尔顿《失乐园》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近,林秘书端着一杯咖啡走进了全息投影室:“都安排好了,贺总,新闻通稿里您的名字会放在最前面,寰石的吴总要排到第二。发言稿会悬浮在您右前方,会场的画面不会传输过来。您的咖啡。” “谢谢。”贺识微接过杯子啜了一口,“什么时候开始?” “发言在五分钟后,您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启同步。” “稍等一下。”贺识微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林秘书依言退开了两步。 贺识微坐在沙发上,合上双目酝酿了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站起身来走向房间另一端的投影区域,边走边问:“我的领带夹在吗?” “在的。”林秘书上前替他小心翼翼地别上了,“怀表需要吗?” “也配上吧。” 贺识微全副武装地走进投影区,点头道:“开始吧。” 一圈纯白色的光束自天花板垂落,将他包围了起来。 与此同时,一千余公里外的会场里,主持人正在台上慷慨陈词:“……创新是引领发展的第一动力,ai科技的突破应瞄准世界前沿,着力于前瞻性基础研究……” “快轮到小贺总了吧?”嘉宾席里,有人窃窃私语。 “下一个应该就是了。哎,你们猜小贺总这一次会不会真人到场?” “我赌一百,肯定还是全息投影。” “……以企业为主体,以市场为导向,实现科研成果的快速落地……” 并没有人在听主持人说话。 这个誓师大会的中心思想是“大家可以把ai搞起来了”,以及“大家都说说打算怎么搞ai”。所有人都只是背背稿子走个过场,没人会老实到真把自己企业的发展计划和盘托出。因此大家索性也不去听其他人的发言,气氛非常放松。 “我赌一万,是投影。” “一百万我都敢赌。”有人大喇喇道,“露脸是不可能露脸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主持人恰在这时介绍道:“下面有请青年杰出贡献奖获得者、天工游戏的总裁贺识微先生发言。” 一道人形投影缓缓出现在了台上。 “噗――”嘉宾席里传出了几声压抑的低笑。 贺识微的投影并未受到干扰,自顾自干巴巴地读起了发言稿:“尊敬的领导,亲爱的来宾,大家下午好。” “咱们商界第一个上去发言的,有出息啊。居然还排到了寰石的前头。” “不过这形象是真没得挑。寰石别的方面都压天工一头,可吴总在这一点上还是不占优势啊。” “谁知道本人是不是真长这样呢?毕竟本人也从来没到场过。”后排有人低声调侃道,“做全息游戏出身的,给自己建个模捏个脸,那还不是基本功嘛。” “也许是真人扫描的基础上做了点修饰?他们游戏界最近都搞‘总裁偶像化’,小贺总是年轻人,难免要赶赶风潮。瞧那行头讲究得,这一身就得几百万了吧。” 这“小”字也带着隐秘的嘲讽――贺识微今年三十出头,已经不小了。 一切都是革新的,只有时尚永远在轮回。贺识微的打扮是最近流行的复古风,西装三件套一丝不苟,细边眼镜、领带夹、怀表链一样不落,甚至在室内还戴着黑色皮革手套,整个人精致得就差当场开屏。 调侃的人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结果自个儿越琢磨越有道理。游戏建模差不多就是长这样了吧,连头发丝都一根没乱。 “……未来是光明的,前路是漫长的。在锐意进取的同时,也要脚踏实地,以产品质量和用户安全为第一宗旨……”贺识微还在一本正经地读那没油盐的稿子。倒也有几个利益相关的人士认真听了,他的中心思想是:“ai有风险,我怂,先不搞了。” “还是年轻。”寰石的代表之一笑呵呵地说,“老贺总如果还在,大概还会想着撑一撑场面吧。小贺总还是不顶事啊。” 寰石和天工打了几十年的架,原本难分胜负,但天工自从前任总裁去世之后就一蹶不振,如今的游戏界是寰石独占鳌头。天工也只能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场合争个发言次序,搞个面子工程。 “花瓶,花瓶。”坐在老总身边的代表都挑他爱听的说,“什么全息投影,整这种虚的,格调一下子就低了。” 寰石的总裁吴越确实其貌不扬,微笑着当作奉承听了,心里也没多高兴。 数年之前,在人工智能刚刚成为新潮流时,发生过数起ai恶意伤人事件,引起了民众的强烈恐慌。当时的政策全面收紧,ai市场遭受了很大打击。 首当其冲的就是人形ai――由于当时出现异常的是几个仿人机器人,有所谓专家分析之后,放话说ai不能以人类的形态存在。他们给了两点原因,一是“躯体结构决定思维模式”,赋予ai人形等于鼓励他们像人类一样思考;二是ai的外形也会影响人类对它们的态度,而人类的态度又会反过来影响它们的自我认知。 一言以蔽之,不能让ai以为自己也是个人。 这玄而又玄的理论居然还真的唬住了一大片。人形ai被明令禁止生产了,断绝了很多商机。 直到这两年,随着技术不断突破,政策终于有所松动。大家又都开始蠢蠢欲动,明里谦让着“我怂”“不敢”,暗中却铆足了劲儿想吞了这块蛋糕。 尤其是寰石这样的游戏公司。全息游戏里若是能成功引入ai技术,等于开启了新的时代。 吴越只是不知道,天工这位看着像个绣花枕头的小贺总,会不会碰巧也是个狠角色。 “……总而言之,在这造福全人类的问题上,需要大家团结起来,实现最大程度的技术共享。”贺识微居然拍下了这么个结论。 在场的众人一边鼓掌,一边面面相觑,简直要被逗笑了。技术共享?谁要跟你技术共享啊?这如果是纯粹场面话也就罢了,万一掺杂了那么一点点真心,那就天真到匪夷所思了。 “谢谢大家。”贺识微用眼神示意站在一边的林秘书关闭设备。 同步设备的白色光束倏然收起,天真的花瓶总裁也随之凭空消失。贺识微沉默着摘了细边眼镜,连带着领带夹、怀表和手套一起递给了林秘书,如同下台卸妆的舞台剧演员,轻轻活动了一下肩颈:“走吧。技术部那边准备好了吗?” “进度稍微落后了一点,说是在做最后调试了,您到了就可以开始测试。”林秘书跟着他朝外走,难掩紧张地汇报道。 贺识微点点头:“让他们别着急。” “好……”林秘书已经见过了很多大世面,但一想到即将开始的那个“测试”,依旧觉得手脚在抖,步速和心跳同时失控。 她偷眼去看贺识微,试图在他脸上也找寻到一丝激动或忐忑的迹象,却捕捉不到半分情绪波动。 感觉到她的视线,他甚至还随口安慰了一句:“放松点。” 他们的总裁少年上位,在这坐不稳的位子上坐了十年,忍了多少常人所不能忍,喜怒越来越不形于色。越到关键的时刻,他越是冷静得不像个活人。 林秘书跟着他坐进了车里。贺识微一坐稳就将车窗全部调整成了黑屏模式,挡住了窗外的行人街景。他坐在黑暗里,安静得如同入定。林秘书心中几乎有些怜悯。 贺识微当然是紧张的。他只是非常不习惯于将这份紧张示人。 天工游戏是仅次于寰石的大公司,所谓的技术部有很多处,分布于园区的不同大楼。 但贺识微口中的“技术部”特指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并不在园区里。它地处遥远的郊区,表面上只是一所不起眼的私宅。 总裁的车子到达这所私宅的同时,技术部的成员正忙得不可开交。 “小陆!”有人头也不回地喊道,“快快快,你来看看,这进度怎么卡住了?” “没事儿。”陆拓瞥了一眼,“在运算着呢,等两分钟就好。” “小陆,郭总监让你检查头盔――” “检查过了,没问题。” “小陆你很闲啊?帮我去倒杯水呗。” “去你的,我这叫效率高!”陆拓一边说着,一边却还是双手插兜晃荡去倒水了。 郭总监半路拦下了他:“你怎么这么闲?坐下干活去――活干完了也坐着,等下被贺总看见了像什么样子。” “嘁,形式主义。”陆拓嘀咕着坐下了。他非常年轻,看上去刚出校门。长得瘦瘦高高,一脸聪明相。脑门前的一缕头发挑染成了白色,穿着打扮也十分不符合程序员的气质,倒像是随时可以上台弹奏一曲贝斯。 “大家注意一下,贺总的车子已经到了,测试马上开始!”郭总监朗声道,“各人手头的工作再检查一遍,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啊!” 陆拓条件反射地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 贺总,贺识微――陆拓作为新来的员工,已经久仰其大名了。 有人夸他年轻有为,是游戏界巨擘;也有人说他只是投胎投得好,本人是个庸庸碌碌的富二代,迟早会拖垮天工。有人说他相貌不输任何明星,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不用愁吃饭;也有人说他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那个骗人的形象只是个建模而已。 但提到贺识微,谁也不及郭总监说得大声。 “贺总是引领我们走向新时代的人。天工韬光养晦这么多年,就靠他翻身了。跟随贺总,将是你们这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他斩钉截铁道,“还有,贺总长得就是那么好看!” 郭总监是宇宙第一贺吹。 贺识微带着林秘书走进私宅的书房,轻车熟路地走到某一块地板上,将正脸对着墙壁站定了。隐藏在白色墙壁中的虹膜识别装置发出一声机械的轻响,这块地板载着他们缓缓下沉,进入了开阔的地下空间。 这里是天工最为隐秘的研究基地,也是整个公司未来的希望之所在。 “贺总,您来了。”郭总监领着他朝测试室走,“我们都检查过了,第一个‘引路者’随时可以接受测试。” 陆拓从未听过自家总监这么谄媚的声音,被轻微恶心了一下,一扭头就看见了跟在他身后进门的那个人。 陆拓懵了。 郭总监真不会吹。什么叫“就是那么好看”?太空泛了,太平淡了,没有一点真情实感。 那总被怀疑是建模的全息投影,也比不上真人的十分之一。 贺识微听着郭总监絮絮叨叨的介绍词,目光不经意间一转,跟陆拓对上了。 陆拓心想:完了。 完了,这就是心肝乱颤的感觉。 贺识微也心想:完了。 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步履如飞地出了测试室,直奔洗手间,冲进最深处的隔间锁上门,咬住自己的拳头,无声地哭了出来。 他心慌盗汗,脚下发软,强行压抑到此刻的紧张感突然决堤,遮天蔽日,突突跳动地压迫着神经。他一边哭一边掀开马桶,开始呕吐。 2、伊维特 总裁在众目睽睽之下夺门而去,整个团队被晾在原地,不明所以。 “……他去干嘛了?”陆拓忍不住开口。 郭总监也是一脸错愕,迟疑着望向林秘书:“我说错什么了吗?” 林秘书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在众人间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了陆拓脸上。她的瞳孔微微收缩,脸上有懊悔的神情转瞬即逝。陆拓还没反应过来,她就飞快移开了目光,轻描淡写道:“没事,应该是落下了东西。我跟去看看,稍后回来。” 五分钟后,贺识微若无其事地回到了测试室,神色似乎轻松了不少:“抱歉,赶紧开始吧。” 总裁不解释,谁也不能追问他。 “那请您戴上头盔。”郭总监说着给陆拓使了个眼色。 陆拓获得了这项殊荣,下意识地端正了一下姿态,双手捧着头盔走向了贺识微。离得近了,他能看出总裁的面色似乎比离去前苍白了几分,方才一丝不苟的头发也被打湿了几绺,垂落下来挡在了左眼前。 太犯规了。哪有长成这样还不愿露面的。他不露面是为了防止痴男怨女扑倒在自己脚下吗? 陆拓又靠近了一步,贺识微却凑巧似的突然将脸转开了。斜刺里杀出一双手来,林秘书半路截胡,微笑着接过了头盔,像那殿上转呈贡品的太监般,转身将它递给了总裁。 陆拓还沉浸在美色的震撼中,反应慢了半拍,直愣愣地说:“那个戴上之后别闭眼――” 贺识微没等他说完便将头盔套上了。黑色的头盔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半张脸。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高岭之花了吧。陆拓讪讪地归位了。 贺识微作为天工一把手,当然不需要别人来指导登录这种操作。头盔质地很轻盈,几乎没有为脖颈增加负重,却完全遮挡了外界的光照。视野被黑暗封闭,双耳还能隐约捕捉到室内众人的交谈声。 贺识微睁着眼睛,几秒过后,一道象征着神经同步的温柔蓝光缓缓扫过了瞳孔。 彻底的寂静与黑暗。 飘渺的香气凑入了鼻端――肉桂、莲花和雪松。风声从遥远的、遥远的地方跋涉而来。足底接触到了坚实的地面,冰凉的空气将他环抱入怀。 神经同步成功,五感被一步步地重新唤醒,进入了此端的世界。 最后是视觉。 昏暗之中亮起了微弱摇曳的光点,那是几盏油灯。贺识微眨了眨眼,看清了面前的环境。逼仄的暗室里绘满了精细的壁画,红色是血液,金色是永恒的太阳,黑色是被尼罗河灌溉的沉默土壤。胡狼头的使者阿努比斯正引领着亡者前行,鹰头人身的荷鲁斯庄严侧坐着静静等待。 这里是他的墓穴。 这就是天工近年来最受欢迎的一款全息游戏――以古埃及诸神的世界为背景的“亡灵书”。 贺识微用的是自己的账号,游戏形象跟本人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换了一身光华流转的白袍,发型换成了装饰着宝石的披肩长发。 这所墓穴是游戏刚刚制作出的新场景,尚未对外公布。但贺识微无意打量――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悬浮于半米开外的系统信息栏上。 “预设完毕,是否确认激活您的专属引路者?” 贺识微深吸一口气,尽力控制了一下情绪,隔空点了“确认”。 …… 1100010110110101110111010110001…… …… 【交互系统自检:10%】 它。 黑暗。 混沌。 它。 【系统时间自检:58%】 黑夜。 洞穴。 火光。 人类。 【初始化静态结构:70%】 人类的眼睛看着它。 它存在。 【初始化数据及缓存:96%】 无数信息的碎片撞向它,宛如虚无中寂然爆炸的宇宙,痛苦而悲悯,仅凭余烬点燃亿万年的浩瀚星辰。 神说要有光。 从此有天地,有昼夜,有宽广的河流、高飞的鸟雀、萤光点点的芦苇地。 她的躯体从微光中浮现,长发被轻风吹拂,如神殿上的圣女般动人心魄。 【初始化完成:100%】 “你好。”她说。 贺识微在晕眩中微微颤抖,魔怔了一般凝望着她。半晌,他终于开口:“你知道自己是谁吗?” 她微笑着点头:“我叫伊维特,是你的专属引路者。” “我又是谁?” “你是kimberly,我的主人,这个世界的创世神,这一切存在的原因。” “那你知道自己存在的目的吗?” “知道。在这个世界里,每个玩家都会拥有一名专属引路者。我们的职责是陪伴他们、帮助他们。”伊维特流畅地说道,“一旦与主人开启对话,我的数据库就会开始更新和迭代,记录下主人的私人化信息。随着交流的深入,我会根据这些信息形成自己的性格与好恶,最终塑造出自己的‘人格’,成为一个真正独一无二的游戏伙伴。” 贺识微泪盈于眶:“谢谢。” 他也不知自己在感谢谁。其实他最应该感谢自己。 他成功了。数年来的刻苦奋战终于没有白费,亡灵书将成为世上第一款引入“成长型ai”功能的游戏。 这是前无古人的创举。自从人形ai被明令禁止,他们暗中努力数年才扫平障碍,获得许可,在全息游戏中推出“引路者”这样无实体的ai。 不断成长、拥有独特个性、永远在线等你的完美伙伴――可想而知这将在市场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然而,大量的成长型ai所需要的数据内存庞大到难以想象,在他们之前,没有任何一家公司克服这个难题。被天工当作秘密武器养了这么多年的技术组,总算没辜负他们的天价薪水。 即使是贺识微,也有些被这近在咫尺的胜利冲昏头脑。 然而测试还没有完全结束,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找回理智,继续问道:“能不能向我汇报一下你目前的分析结果?” 现今的游戏头盔普遍可以即时读取玩家的体征数据,捕捉玩家的兴奋、恐惧等情绪波动。这都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客户人群、分析消费心理。而亡灵书即将推出的“引路者”们,对这些数据也有一定的阅览权限。 “我能感觉到,你是一个冷静的人,一般情况下情绪波动并不强烈。”伊维特如实说道,“你现在很开心――但同时还处在应激状态中。” 贺识微并不意外地点点头:“没错,我们特地将引路者的激活点设在墓穴中,就是为了让玩家保持轻微的紧张甚至恐惧,利用吊桥效应,让玩家与自己的引路者迅速建立信任关系。” “不是因为墓穴。”伊维特却十分敏锐,“你害怕的并不是游戏环境,而是别的什么。但我暂时分析不出具体原因。” 贺识微想到了刚才那一场狼狈的呕吐,亢奋的情绪顿时冷却了两分。 伊维特已经自觉认领了使命,尽职尽责地问:“主人,你遇到烦恼了吗?可以跟我聊一聊。” 贺识微笑了笑,明知她只是个ai,依旧客客气气地说:“这次不需要了,谢谢你。我先下线了。” “好的,再见。”伊维特挥挥手。 贺识微调出操作界面,终止了神经同步,然后缓缓取下了头盔。 测试室里的众人依旧屏息凝神地等待在原地,数十双眼睛紧紧跟随着他的动作。 贺识微放下头盔,直截了当道:“我们成功了。” “嗷!!!”欢呼声瞬间冲天而起,险些掀翻天花板。 郭总监抱住助手放声痛哭:“赢了,我们赢了!寰石终于要完蛋了!”他自知已经一步踏上了职业生涯的巅峰,“老贺总该多高兴啊……” 几个老员工都跟着红了眼眶。新人们却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蹦跳着击掌拥抱,有人欢庆着终于可以搬离这里、去地面上工作了,有人兴奋地商量着庆功宴怎么开。 林秘书望着这一幕潸然泪下,感慨万千地看向贺识微。 贺识微对她招了招手。 林秘书霎时间清醒过来,如同被一盆凉水当头浇下。她趁着无人注意悄悄走开,跟着贺识微转到了门外走廊上。 不待贺识微开口说什么,她就诚惶诚恐地主动认错了:“那个新人应该是近几个月招进来的,是我工作疏忽了,没有及时确认这边的新名单!” 林秘书刚才第一眼看见陆拓,就知道自己坏事了。 不为别的,就因为陆拓长了一对很有福气的耳垂。并没有大到夸张的程度,但在林秘书眼里,不啻一对□□。 偏偏他还好死不死地打了两颗银耳钉。公司对这个技术部一向是当祖宗一样供着,从来没有任何着装要求,团队里不修边幅者众多,显然谁也没想过让他把耳钉摘下来。 这是要逼死贺总啊。 林秘书想起自己上岗的第一天,从贺识微那里接到的第一道指令,就是:不要让有大耳垂的人出现在他的身边。 这道指令必须被百分之两百地严格执行。任何大耳垂的人都必须止步于总裁十米之外。任何会议、任何活动,只要现场可能出现一对大耳垂,总裁就不参加。 林秘书当时就认定了,这总裁必然脾气古怪,属于那种周末凌晨三点半打来电话,让自己安排专机,要去喜马拉雅山上喝现磨咖啡的人。 她以为自己的日子会十分难熬,但时间久了才发现,那是贺识微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不合常理”的指令。 就连现在这种情况下,贺识微都没说一句重话。他拍了拍她的肩:“以后不能再疏忽了。最近大家都忙,你也辛苦了。回头跟老郭说一声,把人调走吧。技术部劳苦功高,不要辞退,让他自己挑个部门转岗就行了。” 当然他永远也不能再次出现在贺总眼前。 3、火锅锅 这世上有千奇百怪的恐惧症。有人恐高,有人怕黑,有人畏惧深海,有人害怕牙医――甚至还有人害怕花生酱粘在上颚的感觉。 贺识微从小被按照精英样本培养,年少时就是出了名的风度翩翩、沉稳有度,谁也没见他失态过。恐惧症这么大的缺陷,似乎不应该与他沾边。 可他偏偏就有个恐惧症。极其罕见,且难以启齿。 贺识微记忆中第一次发作,是在五岁那年。那天家里给他换了一个新保姆,父母带着她来对他打招呼。当她朝他弯下腰时,他看着她脸颊两边的那两颗硕大、鼓胀、微微轻颤的肉瘤,只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严苛的家教让他从不大声吵闹,因此他也不知道世上还有尖叫这种发泄方式。他静静地僵硬在原地,冷汗一层层地冒出来,很快打湿了衣衫。 保姆拥抱住他的时候,他的泪水夺眶而出。 面对父母的逼问,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不断流泪。 他怕她的大耳垂子。后来,他怕所有人的大耳垂子。 他觉得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不该是与生俱来的,却也记不起再早之前是否发生过相关的事件。又或许,这纯粹是老天跟他开的一个玩笑,非常不好笑的那种。 从那以后,他建立了诡异而顽固的条件反射。只要看见大耳垂子,他的泪水就会自行冒出。 小时候,哭泣还是被允许的。可是随着他渐渐长大,进入精英中学、大学,直到接过长辈肩上的担子,流泪就成了不可饶恕的软弱表现。一个总裁突然流泪,会产生许多离奇的谣言,甚至影响公司的口碑。 他也耻于向任何人解释原因。恐高、怕黑、密集恐惧、深海恐惧,这些苦衷至少可以理直气壮地说出来。而耳垂恐惧,听上去就是个荒诞的笑话。一旦公开这个秘密,他非但得不到理解,反而会引来不少嘲笑。 所以贺识微从不雇佣大耳垂的员工,也尽量回避一切公众场合。如果不慎遇见大耳垂的人,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他也得飞快移开目光,在心中从一数到十,再从十数回一,让自己平静下来。 然而,这个秘密除了他身边关系最近的几人之外,根本无人知晓。也许他能保证自己的直系下属没有大耳垂,但下属的下属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直到这一天,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在了测试室里。 “郭总监不肯放人。”林秘书在第二天向他汇报道,“他一直向我强调,说陆拓是团队好不容易才招到的青年才俊,一上岗就帮着解决了一个很大的技术问题,才让引路者系统这么快就准备就绪。他说如果没有充足的理由,他是不会赶走陆拓的。” “……” “他还说要亲自来见您。”林秘书一脸无奈。郭总监并不知道贺识微的私人问题,还以为是陆拓哪里冒犯了总裁,想替陆拓来请罪。 贺识微一阵头痛,面上却不起波澜:“不必了。” 林秘书没明白他的意思,试探着问:“我再去做做思想工作?” “不,既然是难得的人才,就让他留下吧。” 贺识微的习惯是能忍则忍,也不愿让自己的奇葩原因干扰公司决策。反正最关键的测试已经成功了,以后基本不用再往技术部跑了。人在那里,他躲着就是了。 ****** 引路者系统初战告捷,但在正式上线之前,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紧张的评估与调整。 从天工高层到技术部前线,所有知情者都憋着一口气,为了在寰石面前扬眉吐气一回,争分夺秒地做着准备。 这日下班之后,陆拓一回到家就冲进卧房,扑到按摩椅上戴上了头盔,迫不及待地登录了游戏。他连续几天在郭总监的办公桌前蹲着不肯走,好不容易才申请到了内部权限,能抢先激活属于自己的引路者。 陆拓切换到墓穴场景里,摩拳擦掌地打开了悬浮在半空中的设置栏。贺识微那个引路者的数据是技术组帮他预设好的,只需确认激活即可;陆拓却要从头开始“接生”。 女。 十五岁。 外观那一栏,他对着“可爱”“冷酷”“古灵精怪”等一溜选项瞅了半晌,最后全部勾选上了――其实陆拓对外观并不在意。他这辈子大约不会想要女朋友了,却不排斥有个妹妹。既然是妹妹,那长成啥样都是可爱的。 系统似乎也被他搞糊涂了,计算了片刻,投影出了整整五列头像。陆拓闭上眼睛随手戳中了一个。 在这个游戏里,玩家并不能直接输入眼耳口鼻等每一项数据,为引路者捏脸。他们只能在系统生成的选项中挑出最合眼缘的一项。这涉及到一个原则性的概念:引路者并不是玩家的“造物”,而是从异世来到现世的使者。 接下来是性格和爱好设定。陆拓清楚系统的算法,直接跳过了“性格”这一栏。如此一来,这个ai的初始思维模式并不会有偏向性,但最终会随着他们的相处与交流形成自己的性格。 至于爱好,他倒是一早就想好了,勾选了“影视剧”。 陆拓的妈妈是个复古派的狗血影视作品爱好者,陆拓从小被耳濡目染,没事也能冒出几句“皇上你不记得奴婢了吗”之类的台词。 “建模完毕,请为您的引路者命名。”系统提示道。 陆拓回想了一下今天的晚餐。女孩子的名字是不是用叠字比较好? “火锅锅。” “预设完毕,是否确认激活您的专属引路者?” “确认。” 一个人偶般精致的黑发萝莉凝聚成了实体。 “少侠你好,我是你的引路者火锅锅。”她睁开眼睛,声音清冽,“相逢即是有缘,愿为少侠鞍前马后,共闯江湖。” “……” 陆拓嘀咕道:“这个回头得优化一下……” “我见少侠骨骼清奇,日后必成大事,想带少侠去一处地方……”火锅锅已经兢兢业业地做起了任务。 “停一下停一下。”陆拓哭笑不得,“用力过猛了。” 用力过猛。火锅锅略一停顿,凭借模糊词语分析出了他的意思:“抱歉,不如我们从头来过。主人你好,请随我一起进入‘往生之路’副本,开启通往冥界的旅程。” 这就好多了。陆拓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今天不行,你说的那副本还在施工中呢,我也没权限进去。” ****** “往生之路副本,会跟引路者系统一起上线。”贺识微指了指墓穴墙壁上色泽鲜艳的壁画。真理之羽审判的画面里,亡者与神明都以古埃及画作里特有的姿态静止着,优雅却僵硬,从侧脸的角度到四肢的摆放都极其程式化,透着浓郁的宗教气息。 “古埃及人认为太阳东升西落,东方是活人的国度,西方是亡者的世界。所以,我们设计的满级副本入口就在这里。”他说。 伊维特点了点头,这些都在她的基础数据里:“推开西面这墙壁,外面是尼罗河源头的瀑布。穿过水帘,就踏入了冥界图阿特。通关满级副本之后,才能进入神明之国,成为神的使者。” 她注视着那幅壁画。 贺识微打量着她那与真人同样生动的神情:“你在想什么?” 他还是放心不下这个即将隆重推出的系统,想尽可能地了解它,而了解的方式就是与自己的引路者对话。 问一个人在想什么,和问一个ai在想什么,是截然不同的概念。但伊维特却给出了他能够理解的答案:“我在欣赏颜色。” 伊维特的爱好设置多半包括了“艺术”。 “人类很有趣。”她说。 贺识微笑了笑:“人类很有趣,也很无聊。这个副本尚未开启,但我们可以去别的地图逛一逛。你还没见过其他人类吧?” ****** “好了,我得把你收起来了。”闲聊半天,陆拓意犹未尽,“今天的工作还没完成。” 火锅锅面无表情地歪了歪头:“你要下线了吗?” “不是,我得做直播。”引路者系统尚未公开,他不能让别人看见火锅锅。 火锅锅的数据库里又更新了一条“做直播”:“好的。再见,请常回来看我。” 陆拓调出指令栏,选择了“让引路者进入睡眠”,将火锅锅收了起来,转而开启了直播。 陆拓是个官方托。 在全息游戏里,玩家的水平不再取决于手速,而是取决于精神力、智力和对游戏的熟悉程度。陆拓理所当然是个高手。 每个游戏里都会有一些官方团队派出的托,充当氪金大佬,找各种机会调动普通玩家的积极性。陆拓领着天价薪水,并不差这点钱。但他既会玩又爱玩,早在入职之前就已经是亡灵书知名玩家了,所以入职后也欣然接下了直播这个副业,同时笑纳了从后台送来的豪华礼包。 他白天有工作,也只有直播的晚上能自己上线玩一会儿。 【哇是粉爷!!!】 【愣着干嘛,上香啊。】 刚刚打开直播,半透明的弹幕就热闹地刷了起来,像一只只小幽灵一样从陆拓的视野中飞过。陆拓清了清嗓子:“几天不见了,我们先去野图逛逛,活动一下筋骨。” 【运气好好居然碰到了粉爷!】 【粉爷又要提供清场服务了吗?粉爷带带我!】 恶灵之地阿科特。 风声怒号,昏暗的天色下常年飞舞着沙尘,崎岖乱石间全是行动缓慢的骷髅小怪。偶尔可见等级略高一点的邪恶木乃伊,干瘪的身体缠满了污黑的亚麻布,挂着破损腐朽的首饰和护身符,见人就扑咬。 这些都是因为生前恶行被神明遗弃的亡灵。人类玩家在其间杀戮着,风沙里时不时闪现出技能的光芒。 近十年来,天工被寰石打压得十分厉害,直到推出亡灵书这款游戏,才终于挽回一点市场。亡灵书数年磨一剑,从场景特效到感官同步,主打的就是“逼真”,让人能真正做到身临其境,甚至能感知到怪物的哀嚎带起的阴风。 陆拓一登场,原本在打怪的资深玩家都停手了:“卧槽那狗比上线了,走了走了换地方。” “怎……怎么了?”有新人磨蹭着不肯走。 “看见那边那个粉毛天尊没?”资深玩家随手一指,远远的一块高耸巨石上站着个奥术巫师,离得太远了连装备都看不清,唯有那一头随风飘荡的粉毛,粉得灼痛人眼,“看见他就不用打了,白搭。” 新人开启荷鲁斯之眼,窥探了一下那巫师的id:粉红俏佳人。 陆拓一脚踏上巨石,高举起手中的法杖,当空画了个圆,二话不说就开始吟唱:“我将会点燃奥西里斯神殿,并将之焚烧――” 全息游戏非常真实,说是吟唱就得真的吟唱。 一阵罡风卷地而起,头顶暗沉沉的阴云突然搅动起了一圈巨型漩涡,天色愈发黯淡下去,漩涡里隐隐有雷声滚动。陆拓脚下的岩石倏然放光,显现出一圈繁复华丽的法阵,随着吟唱不断朝外蔓延。 “拉赐予我那可言语之口,在黑夜点燃火炬,为你们的亡魂导引前路!” 天火审判。黑色阴云间一声巨响,炸裂出数十颗火球,带着劲风与热浪撞向地面。满场的骷髅和木乃伊连惨嚎声都来不及发出,就被烧成了灰烬。 【666666666】 【社会我粉爷,唱得贼带劲。】 【走走走去组队刷粉爷!】 【……卧槽!刷什么图啊!大家去刷贺总啊!!!!!!】 突然有人吼了这么一嗓子,一石激起千层浪。 【贺识微来了???】 【在哪里?】 【假的,举报了。】 有人迅速发来了坐标:【我先去了,回见。】 【啊啊啊啊粉爷快去啊!】 弹幕顿时刷墙般飞过,都在催陆拓去刷贺总。作为天工一号创世神,贺识微向来低调,现实中从不抛头露面。对普通玩家来说,能在游戏里见他一面就相当于过年了。 “刷什么刷啊,成熟一点行不行?做人要酷,懂不懂?”陆拓淡定中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优越感。这些人并不知道粉爷真身已经觐见过总裁本人了。 陆拓一晃神,眼前又浮现出了贺识微的样子:被西装三件套禁锢着的修长躯体、优雅又疏离的神色,看似温和有礼,实则高不可攀。 他怎么会在这个点上线?突击检查工作吗?难道游戏出什么问题了? 正在这时,一条弹幕飞过:【贺总好像被打了???】 4、Kimberly 正在这时,一条弹幕飞过:【贺总好像被打了???】 …… 陆拓猛然回身。 【哈哈哈哈哈我的妈呀,粉爷实力演示夺路狂奔!】 【做人要酷,懂不懂?】 【“刷什么刷啊,成熟一点行不行?”主播说着拔腿就跑。】 【做人要酷,懂不懂?】 ****** 贺识微说要带伊维特见见人类,于是就近传送去了主城底比斯。 总裁日理万机,当然没什么时间进游戏。虽然拿着后台给的满级账号和一堆极品装备,但实操起来至今还是新手水平,上线了也就是闲来遛弯,几乎从来没战斗过。 底比斯城繁花似锦,从建筑到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处处透着古埃及风情。道路上飘散着花卉和面包的香气,转角处有npc在用鲁特琴、长笛与手鼓演奏轻快的舞曲。npc们都穿着亚麻质地的腰衣、贯头衣或长袍,无论男女都化着粗而浓的黑色眼线。 贺识微进城之后,就直接绕去了城南的舍卜斯神庙。 这里玩家相对较少,npc舍卜斯之主面前围了一小群人。人类玩家中也有许多买了古埃及服装的。姑娘们浑身佩戴着金贝壳与孔雀石制成的首饰,前额装饰着蓝莲花的花瓣,笑嘻嘻地聊着天。 伊维特像新生儿般好奇又欣喜地打量着这一切,不时微微侧身,避开行人――贺识微事先将她设置成了完全隐身,其他玩家看不见她,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贺识微有意听她的反馈:“你觉得怎么样?” “很美。”伊维特转头四顾,“人类很美。” “……”贺识微张了张嘴,想说其实都是建模,大部分人类没有这么美。但转念一想,反正她看不见外面的世界,解释起来也毫无意义。 舍卜斯神庙是供玩家存放贵重装备的地点,收取定量的租金,但保证他们的装备百分之百安全,即使角色阵亡也不会掉落。 “我们存放点什么?”贺识微一边走向舍卜斯之主,一边调出背包检查了一下,“这儿有几根手杖,我看看……哈托尔圣光手杖?”他眨了眨眼,对这个名字只有模糊的印象。 人群中有耳尖的玩家眼皮一跳,诧异地扭过头来。 伊维特的数据库里最不缺的就是游戏相关知识:“这是通过隐藏任务才能获得的稀有橙装。” “稀有吗?那就存这个吧。” 扭过头来的那人只能看见一个咒术祭司站在原地自言自语,不禁惊异地多看了两眼。这一来,他就发现这祭司全身都是闪瞎人眼的神级装备,建模的面容俊美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头顶漂浮的id莫名有几分眼熟:kimberly。 那玩家仔细回想了一下这张脸和这个id:“卧槽。贺贺贺贺总?!” 贺识微闻声抬头,也没躲闪,笑着挥了挥手:“你好。” “呼啦”一下子,原本围在npc身旁的玩家全部挤了过来,把舍卜斯之主挡到了五环以外:“贺总?是真的贺总吗?”“贺总我能给你合影吗?”“贺总怎么上线了,官方有什么大动作了吗?”“你真人到底长什么样啊,为什么不能给我们看看?” 贺识微原本就是为了帮助伊维特了解人类才来的,所以十分耐心地应付着玩家们的问话:“是我,没什么大事,只是闲逛。合影?可以的……材料掉率什么时候调高?这个请等官方通知哈……” 总裁上线的消息传得飞快,眨眼间便见黑压压一大群人从街上朝这边涌来。贺识微开始紧张了。虽然游戏里的建模很少有特地调整耳垂大小的,但人多了保不齐会出现一两个奇葩。 “……主人?”恰在这时,躲在他身后的伊维特开口了,声音中带着强烈的疑惑。 贺识微没有回头,低声应道:“怎么了?” “我检测到了战斗信号。” “什――” 一支爆破箭破空而来,在贺识微的胸口轰然炸出了一朵火花。 贺识微踉跄着后退了半步。他的痛觉预设值是百分之五,遭受这一击的感觉相当于被当胸打了一拳,比起痛苦,更多的是茫然。 他一脸懵圈地转头看去,人群中有个背着弓箭的鹰眼,顶着“西门一瓢雪”这个id,正在发出激动的呐喊:“我打到贺识微了!直播间的各位不要走开,想看我继续打他的请扣‘1’!老铁刷多少礼物,我打他多少次!” 又是一支冰箭。贺识微一个祭司几乎毫无招架之力,本人又不会玩,只能站着当靶子。玩家们惊叫连连,也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想看热闹,竟没有一个人出手阻拦。 主城区内发生斗殴,舍卜斯之主发出了愤怒的喝令声,npc侍卫们当即出动去逮捕西门一瓢雪。然而这家伙还是个高玩,一边东窜西跳地躲避npc,一边还有余暇朝贺识微放招:“老铁们想要什么装备,看我杀到他免费送!” 伊维特震惊地看着这一幕。 换做别人被如此欺辱,就算打不过也得狠狠对骂一通。然而贺识微位子太高,又不能真的跟一个普通玩家计较,便只剩跑路一个选择。他在任何时候都很冷静,只对伊维特低声说了句“回见”,便要下线。 第三支箭矢带着劲风射来,平地上忽见一只冰盾破土而出,“当”的一声撞开了箭矢。 一团耀眼的粉毛从天而降,挡在了贺识微身前,冰锥之雨劈头盖脸地朝着西门一瓢雪砸去。 【66666666】 “粉爷来了!粉爷豪迈啊,这是要跟狗瓢杠上了?” 【粉爷不要怂,干他丫的!】 弹幕与现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呐喊声此起彼伏。 贺识微迷惑地看着那巫师跃动的背影。粉红俏佳人……谁? 陆拓满脑门都是吓出来的冷汗。贺总在游戏里被人按在地上摩擦,而他就在附近直播却不帮着讨回场子,这事要是让公司知道了,他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别的人不说,单是郭总监就得敲断他的腿。 西门一瓢雪十分恼怒。他向来为了热度无所不用其极,今儿个撞了大运,竟在直播时成功砍到了贺识微。眼见着观看人数蹭蹭蹭地往上蹿,半路却杀出来这么个抢风头的。 “哥们放弃吧,你抱不上总裁大腿――”西门喊话道。 陆拓哪还有空跟他扯皮,寒冰枪、虚弱之环、荆棘之刺……一通控制技能不要钱似的往他身上招呼。西门不得不闪身躲避,心里盘算着对方这种打法只能持续十秒,自己只要挺过十秒就能反击。 陆拓又是一发疾冻术朝他脸上糊去,寒风扑面,西门朝后疾退,背部突然撞上了什么人。 陆拓把他活活遛进了npc怀里。 【你狗瓢已经不是当年的狗瓢了,你粉爷永远是你粉爷。】 【做人要酷,懂不懂?】 npc侍卫总算逮到了犯人,扬起铁掌“啪啪啪啪”连抽了十几记耳光,就要将他扭送去监狱。西门别无他法,只得仰天喊道:“杀了!爽到!朋友们夏格艾迪剑!” npc又来逮捕陆拓,弹幕已经预先为他刷起了蜡烛。 陆拓没等npc跑到面前就强行下线了。 【???】 【这是什么骚操作?】 陆拓也不解释,急匆匆地说了句“今天就到这里吧”,就关闭了直播。 舍卜斯神庙前的现场观众眼见着一场闹剧戛然而止,意犹未尽,转头又纷纷看向了贺识微。 贺识微:“……” “贺总你别生气,我我我帮你砍死西门,求你不要削鹰眼!”“我们把西门砍回初级,你能送张真人照吗?”…… 贺识微果断道:“我有点事先走了,大家有缘再见。” “别走啊贺总,你还没答应不削鹰眼呢――”“快快快记下坐标,以后可以来这里蹲他!” 贺识微刚刚调出操作界面,时间突然静止。 玩家的声音、npc的动作,乃至穿过街道的风,都凝固在了当场。 贺识微愣了愣,抬头往半空望去。一道比常人高大不少的人形漂浮在空中,身着黑袍,背生鹰翼,头戴威严的黄金法老面具――gm(gamemaster游戏管理员)终于来了。 gm缓缓降落在贺识微面前:“抱歉,贺总,我来迟了。” 贺识微笑了笑:“不是你的责任,上线是我的个人行为。走吧。” gm舒了口气,拉住他的手,带着他从原地消失了。中了定身术的玩家们这才恢复行动自由,却再也堵不到人了。 gm将贺识微传送到了另一座主城里无人的角落。引路者被绑定在玩家身边,所以伊维特也跟在一旁。gm一开口又是道歉,贺识微拍了拍他的肩:“真的没事,小王――” “我不是小王,贺总,我陆拓啊,登了gm的号来帮忙的。” “……” “刚才那粉毛也是我。” “……” 陆拓误解了贺识微的沉默:“您不记得我了吧,我是技术部那个……” 5、陆拓 陆拓误解了贺识微的沉默:“您不记得我了吧,我是技术部那个……” “……记得,当然记得。”贺识微心酸地微笑道。 陆拓一怔:“真的?” 贺识微装起样子从来都无懈可击:“青年才俊啊,老郭总夸你。” 陆拓没想到这朵高岭之花还会夸人,颇有些受宠若惊,感觉自己也得有点表示:“您上线是需要什么帮助吗?等一下,我先用这个号把那个号救出来,马上就回来。” “哎――”贺识微一个没拦住,人已经消失了。 陆拓动作飞快,走后门取消了对“粉红俏佳人”这个号的收监惩罚,眨眼间又开着粉毛号回来了。 贺识微眼前一黑。他终于看清了粉毛号的正脸。 有那么一小群对自己的相貌很满意的人,建号时会直接把真人扫描进去。显然陆拓也是其中之一。 “贺总。”陆拓站到他跟前待命。 贺识微当机立断地侧过身去,将他屏蔽在视野之外:“这里没什么事了。今天多谢了,你去忙吧。” “……好的,贺总再见。”对方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气息,陆拓不想做不识趣的人,转身就走。 陆拓死活想不起哪里得罪了对方,心中对贺识微的印象分大减。这已经不能仅仅用“高傲”来形容了。两次见面,何至于连个正眼都不给自己? 好好一朵高岭之花,非要走霸道总裁路线,不合适啊! ****** 角落里只剩下贺识微和伊维特。 伊维特能读取主人的情绪波动指标,发现他就在刚才这几秒间又进入了应激状态。这就涉及了她的数据盲区:“主人,你害怕的是粉红俏佳人吗?” 报id报得一本正经。 贺识微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抱着亲自与ai共处的敬业精神,认真道:“我有一种特殊的恐惧症。” 他将自己那点难言之隐和盘托出。伊维特边听边点头,倒是没笑――作为一个ai,她尚未理解这件事的可笑之处,只是将之当作新的数据记录了下来。 “人类的大脑是很奇怪的。他们害怕很多东西。”贺识微总结道。 “那西门一瓢雪也是因为害怕什么才袭击你的吗?”伊维特不懂就问。 贺识微想了想:“某种程度上,确实可以这样理解。他害怕被忽视,害怕被忘记。他或许还害怕强者,同时又害怕着自己的这份害怕。他不愿正视这一切,所以攻击我,作为反抗的方式。” 这段话涉及的模糊词汇太多了,伊维特暂时无法深度分析,只得歪了歪脑袋,换到了下一个问题:“刚才你为什么要将我隐藏起来呢?” “因为这是商业机密。一旦别的公司提前知道了引路者,就可以盗取我们的技术……譬如说寰石,就会试图挖走我们的核心技术人员,甚至抢先推出类似的产品,抢占市场。” 毕竟这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贺识微眼前浮现出了父亲临死时的面容,神情一时有些沉寂。 “不过呢,人类的优点是很有毅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贺识微自己振作了一下。 伊维特望着他,似乎在权衡要不要刨根问底。贺识微明知道引路者所有的微表情都是程序的产物,却依旧忍不住暗暗惊异。他竟然能从这个眼神里看出她在权衡。她的眼睛太像个真人了,有时会让人产生里面栖居着灵魂的错觉。 不过他还是轻轻揭过了话题:“我们的另一个优点是擅长自省。比如我刚才就反省了一下,觉得是时候克服自己的恐惧症了。” “你要接受脱敏治疗吗?” 贺识微笑了笑:“我也不能永远一见耳垂就哭啊。” 天工韬光养晦的这些年,他一直顺理成章地躲在幕后。但是现在,是时候走到台前了。 贺识微默默下定了决心,下次遇见陆拓时,要不计一切代价地直视他。 ****** 一周之后,亡灵书迎来了史上最重大的一次版本更新。 引路者的宣传片刚刚推出,播放量就创造了游戏界的历史。玩家们一个个都疯魔了,争先恐后地挤进游戏,才发现激活引路者还有一堆前置任务――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得满级。 游戏的等级上限在这次更新后升了五级。在设定里,满级就相当于在现世中“死亡”,然后以灵魂的形态开启新旅程。 于是大佬们边骂边肝,见面就互相慰问“今天你入土了没”。 第一批大佬终于得到了自己的引路者,欣喜若狂地逢人就吹。 “可爱可爱太可爱了!说实话根本感觉不到跟真人的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真人没有这么可爱!” “带我去打满级副本,一路保驾护航,打斗还能给加成,特别有安全感。” “求你们看看这段聊天吧,我真实流泪了,我男朋友都没这么贴心……” “真的,憋了很多话不想跟亲友说,但对着个假人不知不觉就说出来了,还不用担心他泄密,你说哭了他还会帮你擦眼泪,这是什么大宝贝!” 一夜之间,似乎所有人都□□起了自己的引路者,所有话题都避不开引路者,所有热点都围绕着引路者。亡灵书原本已经非常庞大的用户量,两天之后又翻了一番。 “大获成功”都不足以形容引路者系统。它拉开了新时代的序幕:成长型ai终于以这种方式实现了民用。 天工这一次终于杀得寰石措手不及,也杀得所有竞争对手措手不及。即使他们能用最快的速度破解相关技术、推出类似产品,也晚了一步。胜者为王,天工已经占了擂主位,而且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更何况,引路者的技术也不是那么容易破解的。 “贺总,郭总监到了。”林秘书领着人到了总裁办公室。 贺识微最近破天荒地接受了一些采访邀约。当然,他依旧要求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镜,但采访方能请到人就已经欣喜若狂了,提前一周就殷勤地发来了问题大纲。 有不少问题涉及引路者的设计细节,贺识微不敢托大,想找专人再确认一遍自己准备的答案。他既不能说错,也不能泄露太多。 “老郭来了,坐……”贺识微刚一抬头,又飞快地低下了。 “贺总好。”陆拓说。 郭总监爱徒心切,一心想给陆拓表现机会,好让总裁消除对他的“误解”:“您不是想听设计思路吗?让小陆来说吧。” 贺识微低着头喝水,后颈仿佛压着千斤的秤砣。 他用藏在办公桌后的那只手无声无息地掐了自己一把,终于望向了陆拓。那目光却是虚的,越过陆拓的肩头盯着其身后的空气:“那就有劳了,麻烦你用浅显易懂的语言解释一下,引路者的‘性格’是怎么形成的。” 陆拓总觉得这老总有哪里怪怪的。 他没去细想,低头开启了自己的终端,将一个简单明了的模型投影到了空中。 “咳……引路者的数据空间分成三层。 “第一层是一个基础数据池。这个数据池是所有引路者共享的,里面有各学科基本常识,以及经过了严格审核、被大众认可的人类社会守则。 “第二层是一个分类数据库。在玩家设定引路者的初始性格时,他们其实是在选择这一层的分类,包括擅长的领域、言语习惯和行为习惯。比如,我希望我的引路者性格活泼、擅长艺术。‘活泼’就她的言行习惯,而‘艺术’则是她比其他引路者多出的数据储备。 “最后一层,才是这个引路者独享的储备空间。他们可以在这里记录自己的主人的信息……” 陆拓指着模型侃侃而谈的时候,贺识微就拿眼望着郭总监。 郭总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不由自主地低头检查自己的衣服。 没毛病啊? 小陆这讲得也挺好啊? 贺总在质疑新员工吗? 郭总监觉得有必要开口了:“大致就是这么回事。说起来容易,但是游戏的数据空间是有限的,如何分析信息的权重、做出筛选的决策,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小陆在这方面做出了很大贡献。” 郭总监并不轻易夸人。贺识微这回真正陷入了反思之中。 自己竟然差一点为了自己那点破理由,让团队损失这样的人才。 贺识微是一个严于律己的人。反思之后,他又掐了自己一把,这一回目光破釜沉舟地转到了陆拓的耳朵上。 上次只是一眼扫过,这次却是如此近距离地正面对上,连转折凹陷处的阴影都看得清清楚楚。 贺识微脑袋里“嗡”的一声。 陆拓听了郭总监的夸奖,正在琢磨要不要谦虚两句,就见总裁定定望着自己,通红的双目滚下两行清泪。 “……” “……”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贺识微狼狈不堪地垂下眼睛,掩耳盗铃地揉了揉:“不好意思,最近用眼过度有些疲劳。” “没事没事,您太忙了。”郭总监连忙说。 陆拓惊呆了。这总裁脑子没毛病吧?! 郭总监却是看着贺识微从上位走到现在,一直对他满心佩服,不疑有他:“那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就先走了。您注意休息。” 贺识微强笑着摆摆手。 郭总监走到门口,又忍不住回头说:“老贺总会为您骄傲的。” 贺识微有些动容。 他的父亲是业内公认的奇才,对市场有着惊人的嗅觉,早在十年前就将当时仅限于军用的神经联网技术引入游戏中,研发出了史上第一款全息游戏的雏形。甚至在那个时候,他就提出了将成长型ai与游戏相结合的想法。如果不是技术发展实在跟不上,引路者的问世会提早十年。 然而,寰石挖走了一名核心技术人员,打探到了天工的机密,抢先推出了自己的全息游戏。 那个技术人员碰巧是他父亲最信任的兄弟。 寰石异军突起,天工的业绩则一落千丈。墙倒众人推,合作伙伴的离去、大小股东的诘问,让他的父亲在多重打击下一蹶不振,没过两年便郁郁而终了。 贺识微不得不临危受命,咬牙撑着天工走到今天。 早些年,他也会忍不住幻想,如果寰石当年不玩阴的,游戏界应该是天工一家独大。父亲还会好好活着,自己也不会匆忙背负起所有人的未来。 但那样的幻想以后都不必再有了。 ****** “感谢贺总接受我们的采访!”主持人在掌声中笑眯眯地说,“在节目的最后,我们的观众有一个小小的心愿,不知您能否慷慨地实现呢?” “那就要看是什么心愿了。”贺识微的全息投影回答道。 【真面目!】 【真面目啊啊啊!给张照片也行!】 主持人无视了三百六十度环绕现场的弹幕里的呼声,按照事先获得许可的大纲问道:“可不可以给我们看看您自己的引路者?” “没问题。”全息同步室里,贺识微戴上头盔,打开了直播。他的直播画面将会实时展现在节目组的舞台上。 “下午好,主人,有什么事吗?”伊维特依旧等候在他上一次下线的地点。 【为什么没有真人照……】 【别刷真人了,有小姐姐看就不错了!伊维特小姐姐真美!这是不是贺总的择偶标准?】 【有没有眼尖的老哥能看出这是哪里?我要去堵人了。】 “没事,送你一条新裙子。”贺识微暗秀了一把换装功能。 “谢谢,很漂亮。”伊维特高兴地一秒换上了。 比起最初诞生时,她的性格已经渐渐鲜明了起来。伊维特就像这个世界里的林秘书,尽管严格来说才几个月大,言谈却十分知性。 【大佬刷羁绊靠氪,我刷羁绊靠肝……】 【小姐姐太美了,我爱小姐姐!】 【是不是这个坐标?我去堵堵看。】 贺识微生怕又来一次围堵事故,当即说:“我先走了。” 主持人见状立即接上:“好的,谢谢贺总,也谢谢伊――” 贺识微刚刚按下退出,视野突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起初他以为是系统延迟,耐心地等待着。然而黑暗并未消散。 不,不仅是黑暗,还有寒冷。他刚刚站立的地点是主城区,理应阳光明媚,此时却如同回到了那一处阴森的墓穴,寒意从皮肤一点点地侵入血肉之中。 贺识微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bug。想到这bug还会被同步直播出去,他有些急躁地伸手点了几下,试图找到可以操作的界面。 这时他听见了。 一道如同被沙砾磨过的嗓音,贴着他的耳际响起:“你有罪。” “你是谁?”贺识微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会遭到天罚。”那声音怪异可怖,如同从亡者破碎的喉口发出,听得人毛骨悚然。 一只冰凉的手,缓缓掐住了他的咽喉。贺识微动弹不得,尽力朝下看去,只看见腐烂皮肉中透出的森森白骨。 “睁大眼睛,看看你所创造出的罪吧。” 白骨之手猛然收紧。 贺识微在窒息中奋力一挣,重新坠回了人间。 游戏和直播都已经关闭了。他喘着粗气摘下头盔,恰好听见主持人的后半句:“――维特小姐。” 刚才发生的所有事,在现实中似乎只被压缩在了一秒间。 梦魇吗……? ****** “他讨厌你?”火锅锅问。 “我没得罪过他啊。就除了那次救驾来迟……但他好像并没有为那件事生气啊。”陆拓苦思冥想。 “那他害怕你?泪水或许是应激的表现。” “别开玩笑了,他一个老总怕我一个小员工?我怕他还来不及呢。” “那么,排除所有不可能性,剩下的无论多不可思议,也必然是真相。”火锅锅面无表情地分析道,“他暗恋你。” 陆拓疲惫地看着她:“……你到底存储了什么样的影视剧素材?我回头得优化一下。” 6、张珺珺 陆拓断定火锅锅在胡说八道,结果第二天就陷入了自我怀疑之中。 贺识微将他单独请进了办公室。 “请坐。”贺识微把人找来却又不看他,垂下眼睛望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显得情绪不明,“我了解了一下,你每天下班之后,还会上线做一会儿亡灵书的直播,对吗?” 陆拓莫名其妙而又忐忑不安:“是的。这其实也是公司安排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干得不错,继续加油。”贺识微坐姿规矩、背脊挺直,一脸无懈可击的精英模样,嘴角挂着一抹商业假笑,在陆拓看来可谓高深莫测。 陆拓腹诽着“这人到底想干什么”,虚与委蛇道:“那必须的,我会多加努力。” “嗯。”贺识微说了这一会儿话,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垂着眼将一份刚刚拟好的合同加密发送到了对方的终端,“你看看这个。” 陆拓打开一看,表情顿时变得异彩纷呈。他沉默良久,才满腹狐疑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合同,要求他每天晚上在游戏里与贺识微相见一次,共处五分钟。 “就是如你所见。”贺识微十指交扣搁在膝上,一脸镇定,“条款里有详细的行为约束,我以个人名誉担保,不会靠近你三米以内、不会以任何方式触碰你、不会做出你不愿意看到的动作,甚至不会发出你不愿意听到的声音。”他轻轻吸了口气,“我只需要你每天花五分钟时间,站在我面前。相关的报酬,也写在合同上了。” 陆拓沉默了更长时间。 “我能问一句为什么吗?” 贺识微早已料到有此一问,暗叹一声,抬起眼睛望着陆拓。 “因为,”他无法自控地开始哽咽,但为表诚意,坚持没有移开目光,任由眼泪缓缓淌了下来,“因为……我需要……看着你。” 贺识微已经下定决心了,他要做脱敏治疗。 而他身边唯一一个合适的人选,就是陆拓。 对贺识微来说,这个解释已经是极限了,他实在羞于将那可笑的苦衷袒露于人前。因此在说完这句话后,他就听天由命地抿紧了嘴唇,用一种淡然的眼神望着陆拓。 ……如果忽略那还在源源不断涌出的泪水的话。 陆拓心里很乱。他满脑子都回荡着火锅锅那句:“他暗恋你……暗恋你……恋你……” 啥玩意儿啊?咋回事儿啊?这可咋整啊? 这贺总是什么时候对自己一见钟情的?他之前不是一直凶巴巴的吗?难不成那是他掩饰真心的方式? 那隐忍含泪的模样、深情款款的台词,怎么搞得好像自己是个天大的负心汉,做了多么对不起他的事一样? 所以现在是要循序渐进地潜自己吗?是这个意思吗? 陆拓头大如斗,半晌才磕磕绊绊地憋出一句:“我、我得考虑一下。” 考虑是不可能考虑的。他陆拓一代青年才俊,怎能屈服于这等淫威。 然而他也不愿当场拒绝,激怒总裁。天工已经不是昨天的天工了,如今眼前这人在业内堪称一手遮天,万一得罪狠了,那别说是技术组的工作,就连打游戏的副业都得丢。 “嗯,不着急,考虑好了再给我答复。”贺识微已经表达完了诚意,如释重负地收回了目光。 陆拓游魂一般走了出去。 ****** “他压抑着对你的爱,因为他非常傲慢,而你对他有偏见――” “换一个。” “你很快就会死。他有阴阳眼,只能看着你的死期渐近,却无力改变。” “再换一个。” “他是你的前世伴侣,独自背负着白头偕老的记忆,可你失忆了,他怀抱着悲伤默默陪伴你。” 陆拓深吸一口气:“别这么复杂。” 火锅锅有求必应地点了点头:“好的。那他想……你。” “什么?” “他想……你。”火锅锅口型在变化,却被强制消音了两个字。引路者有一个违禁词库,防止他们给玩家带去负面体验。 但火锅锅毫不气馁,坚持不懈:“他想先……你,然后把你……了,最后……” “可以了可以了。”陆拓不忍直视地挥挥手,同时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才是目前为止最合理的猜测。 陆拓头痛地按住脑袋:“你说我这要是拒绝了,他会不会翻脸就炒了我?” “不知道。我不能接触其他玩家的资料,无法分析该对象。” 陆拓长叹一声:“听天由命吧。” 他心中充满了深重的无力感,同时还掺杂着微薄的愤怒。他觉得初见时自己对贺识微产生的那一丝朦胧好感,在今天受到了侮辱。 “我考虑过了,贺总。”陆拓再次站到了贺识微面前,“抱歉,恕我不能接受。” 他心想着这或许就是自己的结局了,愈发倔强地昂起了头颅。 贺识微略带遗憾地笑了笑:“好吧。” 陆拓握紧了拳头等候发落,却迟迟没等到对方开口。倒是贺识微在一阵安静之后意识到他还没走,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 “那可以回工位了。” “……” 贺识微并未受到很大打击。天下大耳垂子千千万,只要花钱,总能找到一个愿意让自己盯着的。他已经准备好忘记陆拓了。 陆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就这样?这就完了?这到底是什么剧本?这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 张bb终于做完了所有前置任务,进入了墓穴之中。光照骤然黯淡,凉飕飕的空气让她瑟缩着打了个寒噤。 墓穴的中央,一口棺椁静静等待着她。张bb战战兢兢地磨蹭过去看了一眼,里面躺着一只轮廓娇小的木乃伊,从亚麻裹尸布的色泽来看仿佛新近才做好,戴着一张美丽的死亡面具――脸庞被金箔覆盖,眉眼则用彩色宝石装点,依稀有几分眼熟。 她与自己的尸体面面相觑。 明知这只是游戏道具,张bb仍旧汗毛倒竖。棺椁中除了木乃伊,还装满了映着油灯微微闪烁的陪葬品,仔细一看,全是她在游戏中获得的武器。这场景精致逼真得吓人,甚至连保护亡者内脏的脏瓮和象征陪葬者的舍卜提雕像都一应俱全。 张bb一向喜欢远离人群独处,此刻却突然感到一阵与现世永隔的孤独与绝望。她不敢再耽搁下去,抖着手调出了引路者的设置面板。 片刻之后,少年的身躯自空气中显形。 张bb戒备地后退了半步。少年望着她,似乎在观察她的情绪,几秒后向她露出了安抚的微笑:“你好,主人,我是你的专属引路者川泽。请随我一起进入‘往生之路’副本,开启通往冥界的旅程。” 他的声音和缓而温柔,朝她伸出手的动作如精灵般优雅,几乎带着特殊的韵律。 引路者,顾名思义,就是为玩家指引前路的使者。 张bb犹豫着握住了他伸来的手。他的掌心是温暖的。 “你需要这本亡灵书。”川泽将莎草纸制成的卷轴放入了她另一只手中。 对古埃及人来说,亡灵书是死后世界的通行证与指南针,记载着生平功绩、来世愿望,以及冥界重重关卡的口令。而对玩家来说,这上面记录的就是自己在满级之前达成的各项成就,还有几行简短的满级任务简介。 “为了通过黄泉的考验,我们必须顺利穿过冥界的十二境域。这将是一个多人副本。”川泽边说边抬起手臂,平平地挥向了墓穴西面的墙壁。 墙壁轰然坍塌。 夜风与氤氲的水汽一道涌入了室内。瀑布溅落的清冷声响在石壁间回荡。 川泽牵着女孩的手,迈过了水帘,视野豁然开朗。星辰寥落的苍穹之下,黑色的图阿特之河缓缓流淌。河湾处停泊着一艘狭长的太阳船,等待着载送新一批死者。 岸上人声鼎沸。 “十五缺二了啊!散队来加,上船一发过!” “大佬带躺,缺二速来,再不来船要开啦――” “来两个奶啊,奶在哪儿――” 亡灵书更新之前,满级之后只能观看一个“通过审判成为神之使者”的短片。而如今这个短片的内容被开发成了新的副本,于是无论大佬或萌新,都挤在一块儿嚷嚷着组队。菜市场一般的吆喝声,顿时将冥界入口肃穆的氛围毁了个干净。 张bb看见人群,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川泽低头看了看她:“不想组队吗?” 张bb闭口不言。 川泽微笑起来,将胆怯的主人护在了身后:“没事的,我陪着你。” “卧槽,粉毛天尊!”那船上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 “不敢当。”陆拓笑道,“让让,大佬们带我飞一次吧。” 【粉爷:不敢当,爸爸今天带你们飞一次吧~】 【说组野队就组野队,粉爷稳!】 【小心翻船……】 “翻不了,我在呢,洗着澡唱着山歌都能过。”陆拓跟弹幕闲聊着,利索地跳上了船。 “粉爷好!”队伍里也有不少久闻他大名的人,纷纷打起了招呼。 “你好你好。”陆拓乐呵呵地挨个儿作揖,末了走到了一个看上去十分青涩的圣言祭司身旁,“新人吧?别怕,过会儿听指挥。” “……” 贺识微心情复杂地错开了视线。 他总是无法忘记那个梦魇,只觉得游戏刚刚更新就出这种不吉利的事,令人心中不安。为了确认一切如常,他这几天夜里都会抽空上一会儿游戏,就近观察一下普通玩家的情况。 用大号可能又会引发混乱,所以他特地开了个小号,改了建模,换了转职,甚至调整了声音。 “哎,你怎么没有引路者?”陆拓突然问他。 每个玩家的引路者,在其他玩家的视角里都只是一团模糊的虚影。他们只与自己的主人对话,也只向自己的主人展示真面容。 但这个小祭司身边连个虚影都没有。 贺识微沉默了几秒,才轻声说:“没激活。” 已经满级却选择不激活引路者,这就非常少见了。陆拓认定了这是个纯小白:“不会操作吗?回头我教你。” 对方目光躲闪:“……那就多谢了。” 【哈哈哈哈这个小祭司太蠢萌了吧,八成还是个初中生,粉爷这把真的稳吗?】 【粉爷不要怂,做人要酷。】 【快多调戏几句新人!】 陆拓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肩:“跟着哥混,这把稳了。” 7、西门一瓢雪 陆拓一把揽住了对方的肩:“跟着哥混,这把稳了。” 贺识微的青筋跳了出来。他才刚刚立志脱敏,决不能在此地认输。他毅然决然地控制住了即将推开陆拓的手。 十五人的队伍还差两人,队长是个看上去挺有经验的战士,站在船沿喊道:“还有谁?” 一个身材瘦弱的通灵者妹子犹犹豫豫地爬上了船。陆拓扫了一眼她的id:bb。现在队伍里有战士和巫师各三个,祭司、刺客、弓箭手和通灵者各两个。 “还差一人了啊!”队长又喊。 “加我一个呗――”有人挤了上来。 陆拓搭在小祭司肩上的胳膊不由得僵了一僵。来人身负弓箭,整了个黑发披肩的造型,正是西门一瓢雪。陆拓就不信这厮上船之前没瞧见自己这一头粉毛。 他猜得还真没错,西门一瓢雪正是因为看见了粉毛,才强行挤上来的。 西门本就是个为了热度无所不为的主播。比如上次当街殴打贺识微,虽然被许多人骂猥琐不要脸,但同时也吸引了不少就吃这一套的观众。又比如,他虽然暗恨陆拓上回抢了自己的风头,但在远远发现陆拓的第一时间,就果断决定与之组队。 冤家对头不慎组队,这话题度,妥妥的。 西门的眼睛左瞧右瞧,就是不看陆拓,直到快走到船尾才装作不经意间一扭头,猛吸了一口冷气:“我去,你怎么也在?!” 陆拓:“……” 西门转身作势要下船:“不来了不来了,我换一艘……” 然而太阳船检测到十五人队伍已经组满,仿佛被隐形的船夫撑了一下,微微摇晃着离岸,朝着黑沉沉的夜幕启航了。 西门直播间的弹幕果然立即开始刷屏了。 【哈哈哈哈前排兜售瓜子!】 【打起来打起来!】 【这点礼物当观影费了,请立即开始你们的表演。】 西门一脸愤懑:“你们起什么哄呢,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陆拓:“……” 陆拓凑近小祭司嘱咐道:“看见那边那个鹰眼没?没事别靠近他,那家伙大大地坏。” 贺识微当然知道西门大大地坏。但陆拓凑太近了,他失去了回应的能力,直愣愣地盯着水面,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声短促的“好”。 “注意一下,队形站好,进第一关了。”队长提醒道。 河面上不知何时起了雾,稀薄而灰暗,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船舷。薄雾里还渗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气味,仿佛有被遗弃千百年的孤魂野鬼,正贴近玩家的脸颊呼吸。与此同时,船下的河面似乎变得越来越宽广,两岸渐渐离他们远去,直到彻底消失在了灰蒙蒙的雾气之中。 孤舟一叶泛着微光,在一眼望不见边际的黑色之河上飘荡,几乎失去了时间与方位的概念。 往生之路副本第一关:永夜冥河。 这个副本战线拉得很长,被分为十二关,对应古埃及亡灵书中记载的冥府图阿特的十二境域。亡灵在死后会随着落日一道沉入下界,经过这十二境域中不同怪物的考验,最终才能乘着太阳船登上天国,永远在凉风吹拂、五谷丰登的上界与神明同住。 对玩家来说,就是必须像登顶一样逐个攻克关卡,才能通过黄泉的考验,成为神的使者。 “祭司。”队长喊道。 贺识微茫然地抬头看了看他,一时不明白他喊这一声的意思。幸好队伍里的另一个祭司挥动法杖,释放了一个驱散术,顺带对他提醒道:“别开小差。” 几乎从未实操过的贺识微终于想起了曾经研究过的游戏资料。这灰雾自带一种名为“意志侵蚀”的debuff,虽然本身不强,但挥之不去,需要定期驱散,否则便会让玩家浑身僵硬地坠入水中。 ――然而看过资料是一回事,临场应变又是另一回事。 雾气越来越浓,可见度已经降到了五米。浓雾里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个怪异的轮廓,离得近了才能看清,那是一尊立在河道中的古蛇雕像,水面之上的部分约有二人高,蛇口朝下,对玩家威慑性地吐着信子。 船行过这尊雕像,又接近了另一尊,外观几乎没有区别。然后是第三尊、第四尊…… “小零啊。”西门喊他的引路者,“你说我们这趟翻船的几率有多大?” 绝大多数玩家都会选择异性引路者,但西门偏偏选了个同性。船上的队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虚影,直播间里的观众却能通过跟西门同步的视角,看清这名引路者的相貌。 是个面容清冷、银发飘飘的青年。还被西门别有用心地取了“零”这个名字。 “我暂时缺少其他玩家的战斗数据,无法有效推算成功率。”零认真答道。 观众每天都在催他们表演搅基,西门自然是有求必应:“没事,宝贝儿,主人我会拼死保护你的。” 零愣了愣:“严格来说应该是我保护您……但谢谢您的好意。” 【啊啊啊啊不行了这也太萌了!】――这是女性观众的呼声。 【哈哈哈哈死基佬。】――男性观众也乐于嘲笑几句。 陆拓听不见其他引路者的声音,只听见了西门那油腻腻的一句,忍不住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就连在他直播间的观众也同步听见了,顿时哈哈大笑,还有不少人打听:【谁这么恶心?也是个主播吗?求指路,我要去围观。】 陆拓清了清嗓子,一手指向船头:“喂,要来了。” 不知何时,船身散发出的保护性的光罩已经被灰雾侵蚀殆尽。张bb突然低低惊叫了一声。只见船头猛然一沉,一只半透明的腐烂之手攀了上来,紧接着是另一只。 一张张惨白的面容浮出了水面,从四面八方朝着太阳船扑来。它们是冥河中沉沦的、失去了往生资格的恶灵,要将渡河者全部拉入水底。 “我将会点燃奥西里斯神殿……”陆拓往船头一站,又开始现场表演吟唱,队长趁着这时间急匆匆地吩咐道:“都散开!” 剩下两名巫师朝太阳船两侧跑去。 数十颗火球轰然降临,恶灵在灼烧中发出非人非兽的可怖嘶叫,瞬间扭曲消散成了青烟。一整片河面都在沸腾翻滚,陆拓清了一波怪,又开始吟唱等待下一波。其他两个巫师扫平了船侧的水域,剩下的人负责干掉漏网之鬼。 贺识微左右看看,也没有队友伤血,正站在船沿无所事事,突然被撞了一下,险些栽倒翻出船去。 撞他的是个通灵者,刚刚变成狮子形态准备参战,见状急忙张口叼住他的袍角,将他拖了回来:“往里面站,落水就死。” 冥河是死之意志最纯粹的凝结,玩家一旦掉入其中,瞬间就会被吞噬为它本身的一部分。此刻围攻他们的所有恶灵,面容都来自之前闯关失败的玩家。如果他们中有谁落水而亡,下次再来闯关时还会在恶灵中发现自己的身影。 另一名祭司碰了碰他:“等下我负责奶船头,你去奶船尾。记得驱散!” “啊,好……”贺识微话音刚落,河面上的一尊古蛇雕像忽然一阵摇颤,张开了双目。赤金色的竖瞳左右滚动两下,锁定了他们的船身。 石像发出几声喀喀的闷响,倏然间张开血盆大口――然后被一道金色的火焰迎面射中,瞬间爆裂成了无数飞溅的碎片。 “换手!”陆拓朝后退去,将越杀越多的恶灵留给了战士和通灵者,自己跟其他两个巫师专心对付雕像。黑暗中一时光芒大盛,各种颜色的法阵跟放烟花似的此消彼长。弓箭手也弯弓搭箭,抢在雕像睁眼后的一瞬间将之销毁。 贺识微紧绷着神经给船尾的队友放治疗术,奶了这个漏了那个,还得时不时放个驱散术对付浓雾,一时间手忙脚乱。 “小零啊,”西门非要在这个关头调戏引路者,“咱每天不是有一次合体机会吗,要不要用用看?” 【神他妈合体……】 【哈哈哈哈哈,有你这样欺负小零的吗?小零做错了什么?】 零对直播间正在刷屏的弹幕一无所知:“如果您指的是我能提供的那次技能加强,我建议您把机会留到更高难度的关卡。” “这还不难啊?”西门拿话逗他,“你又不能帮忙,看把主人累得――哎卧槽!”他一心二用,一不小心真的射偏了一箭。那一记爆破箭擦着雕像的蛇身飞过,在半空中炸出了一簇徒劳的火花。 雕像被爆炸的余波震出了几道裂纹,却没有完全损毁,大张的蛇口中火光一闪,熊熊火焰喷射而出,正冲着太阳船烧来。一个战士正在跟恶灵厮杀,冷不防被迎头喷了个正着,霎时间浑身焚烧起来,血量爆跌了百分之九十:“奶奶奶!我要死了!” “祭司呢!”队长吼了一声,不得不在百忙之中扭头去读贺识微的id,“那个谁……最近心累!奶他!” 贺识微刚刚放了个驱散术,就听见队长喊他小号的id,晕头转向地举起法杖,仓促中甚至没找到该奶谁。 那雕像喷完一道,隔一阵还有一道,蛇口中又开始闪烁火光。西门知道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再不敢疏忽,慌忙补箭将它击碎了。然而此时雕像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密集,他的攻击节奏一乱,又放过了一张蛇口。 战士又惨叫了一声:“奶!” 贺识微法杖一抖,一道金色的治愈之光笼罩住了一只扒在船沿上的恶灵。 那恶灵自己都愣住了,呆滞地跟他面面相觑。 火光一闪,只剩血皮的战士稀里糊涂地就义了。 8、最近心累 “……日。”队长说出了所有人此刻的心声。 少了一个战斗力,那战士留下的船沿顿时成了一处破绽,眨眼间密密麻麻地扑上来十几只恶灵,叠罗汉似的一个压一个,最上头的还在挣扎着往船里爬。太阳船倾斜得厉害,被压住的那一面距离水面越来越近。 战士一阵亡,贺识微和另一个祭司同时收到了系统提示:“请在十秒内选择是否复活队友。十――九――八――” “赶紧把他拉起来。”队长顾不上骂人,配合着剩下的另一个战士焦头烂额地清怪。这船要是真沉了,大家一起完蛋。 “别拉!”陆拓召唤出一束冰刃砍碎了西门漏掉的雕像,抢在吟唱的间隙飞快喊道,“少个战士还能顶住,复活术省着点用。” “拉吧,他就算这队伍里能打的了。”队长满脸都写着“你们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复活术的冷却时间极长,祭司在这一整个副本里也只有一次使用机会。大佬们意见不合,祭司们不知所措。 “四――三――二――” 另一个祭司动得比贺识微快,挥舞着法杖复活了那队友。 战士重新加入战斗,叠罗汉的恶灵终于被悉数砍回了水里。然而太阳船破损严重的那一侧不断进水,这片水域里所有的恶灵都奔着这个缺口扑来,一眼望去竟难以计数。 有几人绝望得就差当场缴械:“要完了。” 贺识微身为造成这局面的罪魁祸首之一,却还在持之以恒地东奶一个、西奶一口。他到底是当惯了上位者的,操作虽飘逸如醉拳,心态却沉稳如老狗,甚至抽空来了一句:“不要放弃希望。” “……”那几人没见过如此不要脸的小白,想开骂都找不到台词。 “对,别放弃,撑过最后一阵,前头就能上岸!”陆拓边说边摸出两瓶药水往嘴里倒,无实体的红光与蓝光象征性地没入口中,给自己补充生命和法力。他不是第一次直播打这个本,心里相当有谱。 果然,话音刚落,雾气就开始变得稀薄,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了河岸的轮廓。所有人精神一振,浴血奋战,就连那两个刺客都拔出匕首,聊胜于无地捅起了怪。 队伍里只剩一个张bb,始终不声不响地缩在角落里。 这通灵者是女孩子,看着又弱小,所以刚才大家有意无视了这种明目张胆的划水行为。然而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还在划水,投向她的目光里便带上了谴责的意味。 “主人?”川泽走到她面前,挡住了其他玩家,低声问,“你不想参战吗?” 张bb埋着头不说话。 川泽从被激活到现在,还没听见过自己主人的声音。他也不气馁,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愿意战斗的话,我们可以从治疗开始的。” 张bb抬头望向他那双墨黑的眼瞳,数秒之后,才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她低头走到太阳船的正中位置,抱膝坐下,在细碎的光芒中变成了莲花形态,缓缓舒展开了花瓣。蓝莲花在尼罗河畔朝开暮合,是象征生命不息的圣物。一阵悠远而空灵的香味飘散开来,所有人的血量随之缓慢回升。 这奶量虽然比不上祭司,但胜在雨露均沾。 队友们缓过一口气来,终于抢在翻船之前有惊无险地跳上了岸。水中的恶灵们无法登岸,只能绝望地伸长了胳膊隔空来抓。 他们站在安全区域低头望着张牙舞爪的恶灵,惊魂未定地嗑药补血。 半晌,队长道:“才第一关就能搞成这样,我也算是见过世面了。” 他简直被贺识微气笑了:“最近心累,人就在你跟前死了,你去奶一个怪?” “对不起。”贺识微诚恳道歉,“我对游戏不太懂。” 陆拓也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你到底是怎么满级的?” “这号是我刚买的。” “我猜也是。那你还敢一上来就进本?” “其实我事先做过功课。”贺识微背诵道,“第一关是冥河恶灵和古蛇雕像联合输出,考验的是玩家间的配合和续航能力。作为祭司必须时刻注意队友的血线,同时不能忘记定期驱散灰雾的debuff……” 昨天他向亡灵书的制作人索要满级副本的资料时,制作人还当他是要视察工作,十分紧张地问:“贺总,没出什么问题吧?” “没有没有,只是出于好奇。”贺识微当时安抚道。事实上,他的确准备深入视察一番工作。 陆拓咂摸着他引用的这几句,怎么听怎么熟悉,目瞪口呆道:“卧槽,你该不会把我们公……把官方放出的副本资料全背下来了吧?” 贺识微听见他的声音就条件反射地垂下了眼睛,在旁人看来,还显出了几分羞涩:“是稍微背了一下。” 陆拓好半天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缓慢地鼓了几下掌:“厉害啊。理论满点,实操归零,可以说是游戏界的王语嫣了。我粉红俏佳人这厢有礼了。” 教育完了小白新人,大家又有意无意地看向了西门一瓢雪。比起小白新人的无心之失,他刚才那种为了给自己加戏而产生的神失误更加气人。 西门事不关己般站在一旁,还在见缝插针地对着直播间的观众讲骚话。感觉到了队友们神色不善的凝视,他大大咧咧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手滑了,保证不会再犯。那个粉毛兄弟,你别那么看着我,我害怕。” 这话一听就是说给观众听的。陆拓不配合他上演相爱相杀的对手戏,他偏要自己安排剧本。 陆拓懒得搭理他,自顾自磕完了药,转身跟着队伍朝前走去,只在经过张bb时拍了拍她的肩:“刚才多谢了。” 贺识微也对她笑了笑。 张bb低着头只作未闻。 川泽陪着主人走在队伍的最末尾,小声鼓励道:“瞧,大家都很感激你。” 张bb的脸上根本没有被人群接纳的喜悦,甚至显出了几分抵触。她悄悄伸出手去,攥住了川泽的衣角,似乎在朝这个虚拟的形象寻求保护。 冥河之岸寸草不生,山峦崎岖,不远处有一个轮廓扭曲的洞穴,仿佛是山体咧开的狰狞之口。从外头望去,里面黑黢黢的深不可测。 往生之路副本第二关:失信者的乐园。 队长一脚踏进洞口,在几乎不能视物的黑暗中一步一步朝前探去,嘴里还在不放心地嘱咐:“都注意点啊,咱们一共两个祭司,复活术已经用完一次只剩一次了,而且王语嫣说不定会拿它去复活boss。总之大家能不死就别死。” 有几个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贺识微什么腥风血雨没忍过,哪会把这点嫌弃放在心上,认错态度比教科书还端正:“我会努力改正的。” 队长愣了愣,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嗯,跟上就行。” “瞧瞧人家神仙姐姐这素质。”陆拓边说边不动声色地朝贺识微和张bb靠拢过去,看护妇孺。他嫌“最近心累”这名字又拗口又有歧义,念出来都不知道是在喊人还是在发表人生感悟,因此索性顺着王语嫣这个梗,给贺识微安了个昵称。 【神仙姐姐哈哈哈哈哈,新人心更累了。】 【震惊!主播竟认初中生为姐姐?】 陆拓看了一眼弹幕:“那就神仙妹妹吧。妹妹,跟哥哥走。” “……”贺识微在看见“粉红俏佳人”这个id的时候,就对自己的这名员工有了新的认知。如今,这认知又被刷新了一遍。 【骚不过骚不过,套路还是你粉爷深。】 【卧槽哈哈哈哈做个人吧,新人要被吓退队了!】 “你又在直播吗?”一直默不作声跟着陆拓的火锅锅冷不丁问道。 “是啊,”陆拓低头看向火锅锅,好让共享视角的观众们也能瞧见她,“要不要跟他们打声招呼?” 【锅总好~】 【今天的锅总也是这么可爱!】 “他们夸你可爱。”陆拓传话道。 火锅锅眨了眨眼:“谢谢。我看不见你们,不过你们应该也很可爱。” 她的基础数据池里有这个常识:在眼前的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法老也没有神灵,却有更斑斓多彩的人与事物。 只不过,在这两个世界之间进出,是人类专享的特权。 至于引路者……引路者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中的那些洞穴囚徒,终其一生被困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只能将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视为世间万物。 陆拓忙着为火锅锅传话,看不见一旁的零投来的好奇目光。 “差不多就是这里……”队长话音刚落,前方昏暗的甬道里就出现了微弱的光芒。那是一层绸缎般柔和而温暖的金色光芒,令人见之可喜。随着他们的接近,光芒越来越明亮,地势却开始朝上走。 在这段上坡路的最高处,出现了一幕怪异的景象。 光芒来自于甬道左侧的宴会。一群身着亚麻腰衣的善灵正聚在一起,享用着神灵恩赐的面包、鱼肉、果蔬与装在陶罐中的饮品。看见这群玩家,他们快乐地转过身来迎接客人:“路途辛苦了,请坐下享用一些食物再走吧。” 而在甬道右侧的阴影里,却是一排戴着镣铐、面容呆滞的罪人,正发出一阵阵近乎兽类的嚎叫,作为宴席的伴奏。束缚罪人的锁链自带无数尖锐的棘刺,不断撕裂着他们的躯体,而那些撕开的伤口却又会缓慢地愈合。灵魂破碎、肉体永受酷刑,就是他们生前亵渎神灵的惩罚。 这一左一右的对比触目惊心,看得人浑身不适。 “别往前走了。”陆拓出声提醒道,“都开一下望远镜。” 亡灵书这个游戏分两个阵营,所有玩家都拥有一个被戏称为“望远镜”的基础技能――太阳神阵营的技能叫“拉神之眼”,冥界之神阵营的技能就叫“荷鲁斯之眼”。之所以统称为“望远镜”,是因为开眼之后就能看清远处的景象。 但这技能偶尔还有另一个功用:看穿怪物的伪装。 “妈呀!”有人刚一开眼就吓了一跳。原来左侧宴席里的那些善灵,有一半其实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全白的鬼瞳冷冰冰地瞪视着他们。见玩家没有中计,它们愤怒地怪叫着扑了过来。 “这些玩意儿都是幽灵类,物理免疫,只能用法术!”队长指挥道,“往左边杀,剩下的善灵手上有……” “有通关道具。”熟读全文并背诵的贺识微举起了法杖。 9、粉红俏佳人 这些怨灵数量极多,挡在狭窄的甬道里,杀完一波又是一波,简直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这边走!”陆拓带着巫师和弓箭手,勉强从怨灵堆里清出了一条通道。队长再带领其他人硬扛着伤害挤过去,冲向了左侧的宴席。 神明赐给了善灵两种礼物――进贡者得到了永生不灭的灵魂,而诚实者得到了永不干涸的甘露。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进贡者的肉体渐渐凋朽消失,灵魂却不得解脱,神明的祝福便成为了诅咒。他们潜伏在玩家必经的路上,试图夺取来客的躯体。 剩下的另一半善灵――未受腐蚀的诚实者们手捧着陶罐留在宴席上,面带哀伤地望着他们。队长二话不说,从其中一只手上抢过陶罐,回身就对着怨灵泼去。 怨灵一声惨叫,通关道具“神之甘露”一触及罪恶的灵魂,立即变成了熊熊火焰,将它烧成了飞烟。 众人有样学样,当场开始欢度泼水节。局面迅速得到了控制,外围的远程职业闲了下来,西门趁机又开起了小差。 零静静听着他与观众聊天,突然问道:“主人,你也在直播吗?” “啊?”西门边敷衍了事地放箭,边看了他一眼,“怎么突然问起了直播?” 零想了想:“听另一个引路者提到了。” “直播”这个基础概念确实存在于他的数据池里,但只是一个空洞的词语。出于了解主人的目的,他曾经好奇过整天与西门对话的那些人类是谁、长什么样,但西门却从不向他解释。 “什么?你们引路者互相能听见啊!”西门的关注点偏到了这件事上。 严格来说,并不是“听见”。ai与ai之间当然不需要发声交流,他们的眼睛与耳朵只是虚拟的建模而已。这个世界里的一切环境、人类、道具,对他们而言,都是一串又一串的数据。 “我们在组队期间,会与其他引路者暂时性地共享一部分数据。相当于非常浅层次的……意念对话。”零最终用西门能听懂的方式解释道。 西门闻言乐了:“你们之间都聊些什么?那粉毛的引路者长什么样,有没有向你透露一点粉毛的秘密?” 零几乎是立即摇头道:“我们无法泄露其他玩家的隐私。” 西门失望地撇撇嘴,情知这多半是针对引路者的硬性规定,只得放弃。但嘴皮子还是要耍的:“回头我俩找个小黑屋,你悄悄告诉我。” 零尚未完全适应他满嘴跑火车的讲话习惯,无法分辨这句话是真是假,所以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事实上,因为数据存储空间有限,所以引路者与引路者之间的‘对话’都会被判定为无效数据,在组队结束之后的24小时内就会自动销毁。” “那你们岂不是记性很差?!” “也可以这样说。”零点头道,“不过,我们关于主人的记忆力很好。” 【啊!这是什么极品忠犬受啊!】 【我的天哪,莫名被感动到了qaq。】 【小零快来姐姐怀里,姐姐疼你。】 “滚远点,他是我的。”西门嬉皮笑脸地说。 零意识到他又在跟“外面世界的人”对话,面带疑惑地望着他。但西门似乎嫌解释起来太麻烦,习惯性地无视了他的目光。 有些事,有很多事,都是人类专享的特权。 怨灵转瞬间被剿灭殆尽,只剩下最后一只漏网之鱼,哀叫着飞向了右侧那排罪人。它没入了其中一个罪人的身躯里,迅速地与之合二为一,只见那具身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在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撑断了所有锁链,最终长成了一尊筋肉虬曲的肉山。 关卡boss“渎神之徒”诞生了。 这玩意儿是怨灵和罪人的合体,肉体不断重生,灵魂又不死不灭,防高血厚,打起来非常费劲。众人磨了一阵,好不容易将血条磨下去百分之十,就见他浑身的筋肉蠕动着绷紧,握紧双拳仰天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怒号,震得碎石扑簌簌地往下掉。 “前摇了前摇了,听我指挥,往餐桌跑!”队长话音未落,那筋肉怪已经缓缓地攥住那几条挂在身上不断晃荡的锁链,一把扯了下来。 众人刚刚狂奔到餐桌那一边,便听身后风声厉啸,筋肉怪将锁链当成鞭子甩了起来,链尾扫过石壁,爆开了一团团的土石。 这是关卡boss的大招“罪链之罚”,凌乱的锁链甩起来迅捷无匹,而且伤害远非常人可挡,一蹭就死。洞穴里没有任何能挡下一击的物品,想要闪避就只能靠跑,对玩家的走位是很大的考验。 筋肉怪甩链子的方向是有规律的,这一回朝东边甩完了,下一回就是朝南边甩。待他一波大招放完了,大家又抢回去开始磨血条。 队长时刻注意着筋肉怪的动作,见它青筋一凸,立即出声提醒:“要甩了,跑。” 众人换了个方向奔逃。队长跑出两步又回身一瞧,见还有几个人动都没动,气不打一处来:“贪个屁的刀,都给我跑!” “主人,这边。”川泽指引着张bb。 贺识微脑中清楚地记得boss的攻击规律,但实际打起来一片混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这个小号又没有引路者,只能两眼一抹黑地跟在陆拓身后瞎跑。 感觉上应该已经躲进了安全区,他恰好听见西门在嚷嚷着喊奶,下意识地x住脚步放起了治愈术。 锁链划出凄厉的破空声。几个人同时叫了出来:“日!”“快躲!” 贺识微一回头,链尾都蹿到了眼前。 死谁也不能死祭司――贺识微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从旁侧扑来,硬生生地将自己撞倒在地。他支起身体一看,是上一关被复活的那个战士。 可怜那战士才刚刚重获新生,又替贺识微挡了一记大招,血条瞬间清零,连个遗言都没留就又死了。 此时贺识微距离安全区还有三步远,几条锁链在空中交错乱舞,有一条险而又险地擦着他的头皮划了过去。队长也是气急攻心,失去了理智,竟对着贺识微吩咐道:“过来啊!” 贺识微:“……” 贺识微要是有躲开链子的水平,刚才也不会停步了。 千钧一发之际,众人只见一团骚粉色从眼前一晃而过。陆拓抢在两条锁链先后甩过的间隙冲了出去,一把拉起贺识微,简短道: “跑。” “弯腰。”贺识微被他按住脑袋躬下了身。 “跳!”两人跳长绳一般避开了从地下扫过的锁链。 “到了。” 陆拓松开了贺识微的手,前后用时不到五秒。 …… 【粉爷!!!粉爷!!!!!】 【6666666666】 【这不打赏说不过去了啊,大家自觉点。】 陆拓秀了一把骚操作,面上也不见得色,低头看着贺识微深吸了一口气。 [啊,他生气了。]火锅锅“说”。 ai与ai之间不存在开口说话,有的只是数据之海里偶尔泛起的波浪,从彼端静静地传达到此端。 [有骂人的可能性。]零回应道。 [可能性在80%以上。]这是队伍中另一名玩家的引路者。 此时十秒倒计时已过,那倒霉的战士没能得到第二次复活,只得被传送出了副本。 [再见。]他的引路者平静道。 [再见。] [再见。] 一串数据消失了。二十四小时后,无效数据自动清零,队伍里的其他引路者都会将它“忘记”。 与此同时,陆拓终于忍不下去了:“妹妹,你就直说你是不是对那boss产生了不可告人的感情。” “……” “还是你把这儿当舞厅来蹦迪的?下一关你干脆站门口等着吧,就当为团队做贡献――跟你说话呢,别扭头行不行?” “……”贺识微咬着牙将目光转回了陆拓脸上。 陆拓懵了一下。他没想到这新人如此经不起训,刚训两句就红了眼眶――那神情还莫名地有几分熟悉。 队长插言道:“暂停一下,回头再骂,筋肉怪又要换方向甩了!” 众人杀回了战场。陆拓暂时收了声,弹幕里却有几个暴脾气的老哥越骂越欢:【收拾他!忍他很久了!】 陆拓吐槽归吐槽,等到boss红血暴走时,还不得不边跑边四下找寻拖油瓶。没想到刚一转头,就见那小祭司规规矩矩地跟在自己身后,半步距离都不敢拉开。 陆拓心一软,登时陷入了反思。进本之前明明是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跟着哥混,这把稳了”,到头来却跟一个新人计较起来,算什么好汉?对方八成还是个孩子呢。 弹幕里还有人不依不饶地刷着“菜b退队”,陆拓“啧”了一声:“差不多行了啊。谁还没个小白的时候?” 他揽着小祭司,将人带进安全区:“妹妹你叫一声哥,以后我罩着你。” “……”贺识微呆若木鸡。 陆拓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完全想不到这句骚话会对自己今后的人生产生怎样的深远影响:“叫啊。你又不吃亏,哥都不能叫?” 贺识微人在副本中,不得不低头:“……哥。” 10、阿努比斯 陆拓言出必行,受人一声哥,便开始尽心尽力地带新人。 后面几关的难度逐步增加,贺识微小错不断,受了团队好几记白眼,但因为有陆拓救场,好歹没再出现新的人员损失。 “神仙妹妹进步很快嘛,悟性不错。”第五关结束时,陆拓适时进行鼓励教育。 “……没有没有,主要是你教导有方。”贺识微端端正正地谦虚道。长时间站在陆拓身旁,对他的神经承受能力是个巨大的考验。此刻他比自己的id还心累。 队伍在原地休整,补血补蓝。队长抱怨道:“不过天工也真的会坑人,那策划怕是压根没打过自己的副本。” “就是!”立即有人应声,“这种难度拿出来是想让阴兵过吗?” “用心做营销,用脚做游戏,正常操作。” 有人赌咒发誓道:“这辣鸡公司明年再不倒闭,我脑袋砍下来给贺识微当核桃盘。” “……”贺识微不由自主地脑补出了画面。 “不、不了吧。”二号内部人士陆拓也结巴了。 贺识微闷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还好,下一关没有战斗,可以休息一下了。” 往生之路副本第六关“真理审判”十分特殊,脱胎于最著名的图阿特第六境域,是个体验性质的单人关卡。玩家单独走进恢弘庄严的神殿入口,面对神明的终极审判。 “在里面不要乱讲话,小心翻车。”队长在神殿门前嘱咐道,“都进去吧,回头出口见。” 贺识微一脚踏进了入口。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合上,顿时将所有光亮与声响阻隔在了门外。数秒之后,黑暗中有两列烛火次第燃起,让他看清了前厅的布置――以及背着光站在自己面前的胡狼脑袋的神o。 墓地守护神阿努比斯沉默地打量着来客。虽然只是个npc,但那黑色的兽头与审视的目光还是相当吓人。 不过贺识微作为这个游戏真正意义上的创世神,很难对npc产生敬畏之情,甚至反过来审视了一下他的建模:“你好。” 阿努比斯点了点头:“你好,请随我来。” 技术部在创造引路者系统的时候,顺便也升级了一下这些npc,让他们更具个性也更加智能。贺识微跟在阿努比斯身后穿过烛火摇曳的厅堂,有意测试一下他的升级效果:“在神殿里住得还习惯吗?” 阿努比斯的尖耳朵动了动,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肃静。” “好的。”贺识微突然有点想去揪一把那只毛茸茸的耳朵――跟着这大狗子可比跟着陆拓放松多了。可惜他还不能惹大狗子生气,因为这一关的神明一旦被激怒,也是可以发动攻击的,而且伤害奇高,单枪匹马的玩家都只有等死的份儿。 阿努比斯带着他穿过了一道长廊,最后推开了长廊尽头的第二扇大门。 大门后是火光熊熊的审殿。 这殿堂的风格与外头天差地别,富丽堂皇,处处镶嵌着宝石与黄金,映着火光愈发显得华美璀璨。如果不是空气中飘散的那一缕陈腐的血腥气味,很难判断此处是地府还是天国。 高高的阶梯之上,是一排王座。王座上并未坐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尊尊雕像。 正中的两尊雕像最为巨大,几乎顶到了殿宇的穹顶。左边那尊鹰头人身、头顶金色圆盘的,是太阳神――拉。右边那尊法老打扮、皮肤惨绿的,是冥界之神――奥西里斯。其他十二位神明的雕像分布于他们左右,用空洞的双眼俯视着审判庭上的亡灵。阿努比斯的雕像也在其列。 贺识微自觉地站到了审判庭上。 排在他前面的还有一个瑟瑟发抖的亡灵npc。阿努比斯伸出兽爪一般尖锐的五指凌空一抓,就听那npc一声痛哼,一只乌黑干裂、早已停止跳动的心脏从其胸口飞了出来,缓缓落入了阿努比斯手中。 审判庭正中摆着一座一人高的天秤,旁边蹲伏着一只狰狞可怖的怪物,鳄鱼似的巨齿间不断落下混着血肉残渣的口涎,两只小眼睛贪婪地盯视着阿努比斯手里的东西。 阿努比斯将亡灵的心脏放在了天秤的一侧托盘上,又将一根散发着柔和光辉的羽毛放在了另一侧。天秤左右摇摆几下,心脏的那一侧沉了下去。 “等……等一下……是不是出错了……”那npc顿时一脸惊恐,含糊不清地哀求了起来。心脏重于真理女神玛奥特的羽毛,意味着他的一生罪孽深重。阿努比斯看也不看他,顺手就抄起心脏丢给了那怪物。 npc尖声惨叫。伴随着怪物“咔吱咔吱”的咀嚼声,他的灵魂当场碎裂消散,不复可寻。 “……”贺识微汗毛竖起,默默欣赏完了这个放给玩家看的过场短片。这一幕很可能是古埃及神话中最广为流传的场景,因为它象征着人类最深层的恐惧:不是溺毙,不是焚毁,不是饥饿,也不是病疫,而是最终极的死亡――意识的永恒消解。 阿努比斯处理完npc,又转向了贺识微。贺识微这会儿已经不想揪他耳朵了。 全息游戏非常真实,贺识微的胸口象征性地钝痛了一下,低头一看,还真的看见一颗心脏飞了出来。 阿努比斯接过心脏进行称量,好在这个测试对于玩家来说只是走个形式。羽毛那一侧的托盘沉了下去,心脏便又飘回了贺识微的胸膛中。 “你的神灵将审问你。你需要回答四十二个问题。”阿努比斯说着,朝高处的王座指了一指。只见那十四尊雕像之中有一尊放出了光芒,一位女神从王座上显灵,款款走下了阶梯。 亡灵书的游戏设定魔改了古埃及神话,虚构了一个人神共存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神o的力量依托于人类的信仰。如果拥有众多虔诚信徒,神明就能成为三界的主宰。反之,神明就面临着陨落的危机。 为了争夺信徒之力,太阳神拉与冥界之神奥西里斯率领着各自的阵营,鏖战不休。玩家在选择阵营与职业时,其实也选择了自己效忠的守护神。 此刻前来审问贺识微的女神端庄貌美,面相慈悲,头顶一对牛角,正是太阳神阵营中祭司的守护神――生与死的永恒之母哈托尔。 “你的名字是什么?”女神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呃,”贺识微愣了一下,“最、最近心累。” 女神眯了一下眼睛,所幸没被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激怒,继续问道:“年龄?” “三十二。” 起初的十几个问题都很普通,快问快答,一下子就过去了。问到后面,内容不知不觉深刻了起来:“你一生行过几次恶?” “我从不行恶。”贺识微随口说。他知道这些问题其实都可以随便回答,只要不过分恶搞,npc并不会真的为难玩家。 “你最后悔的是什么?” “父亲在世时,我没有多陪陪他。”贺识微下意识地说了真话。 “最害怕的是什么?” …… 贺识微被放出神殿时,外头已经有人等着了。听见声响,陆拓诧异地回过头来:“你也这么快啊?” “嗯。”贺识微一看见他就本能地想逃,不欲展开对话,远远地走到一边等待其他人。偏偏陆拓闲得无聊,就想找人聊天,隔了一会儿又蹭到了他身边:“妹妹,刚才那些问题你怎么回答的?” 挺住,你行的。 贺识微顽强地盯着陆拓的胸膛,活像要把那里盯出一个洞来:“随便答的,我知道这关只是体验一下。” “那个问题叫什么来着――”陆拓八卦兮兮地凑近他,“你最害怕的,是啥?” “……” 陆拓发现这新人脸色不对,及时刹车道:“没事没事,人都有害怕的东西。实不相瞒,我最近特别害怕被潜规则。” 【哈哈哈哈哈?!你仿佛在逗我?】 【粉爷,骚气收一收,别吓到新人了。】 不仅是弹幕,连贺识微都只当他是在耍嘴皮子,随口顺着问道:“什么潜规则?” 陆拓还真忧郁了:“我们公司大老板,好像要潜我。” 贺识微反应了一下“大老板”是谁,猛然大惊。 他惊得差点抬头去看陆拓的脸:“……不、不会吧?” 【卧槽他还真的骚起来了,听不下去了,众筹打他有没有人跟?】弹幕依旧嘻嘻哈哈,根本不当真。 贺识微头痛得厉害。他在这几秒间回忆了一遍两人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集,仔细评估了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台词。 确实有那么一点奇怪,但也不至于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吧? “误会吧?”贺识微竭力澄清。 陆拓断然摇头:“那还有假?我跟你说,你还太年轻,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那种位高权重之人,通常都有各种不为人知的怪癖,比如就喜欢我这种冷酷帅哥……” 【你对冷酷帅哥有什么误解?】 【大老板:不了吧。】 贺识微还不知道有一条弹幕已经写出了自己的心声。他的头更痛了:“要不你找个机会,跟那个……跟那位好好谈谈?” “不行不行,谈是谈不拢的,万一他直接把我炒了怎么办?我还挺喜欢现在的工作的。”陆拓说着说着一声长叹,“妹妹啊,以后小心世间险恶啊!” “……” 11、队长 过了一会儿,又陆陆续续地出来了几个人,等在出口外面闲聊。 “那个npc也太倒霉了,一天都不知道要被掏多少次心,我要是他我就辞职不干了。”队长随口说,“……啥?哦我知道他不是智能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后一句没头没尾,多半是在回答自己的引路者。 “其实我觉得那个npc的台词设计得不是很科学。”陆拓对直播间观众吐槽道,“科学一点的话,他应该当场贿赂大狗子。” 【大狗子:汪汪汪?】 【不要拿你社会人的想法玷污npc了!】 “我还真没玷污他,古埃及人都是这么干的。他们自己把往生的道德门槛定得比天还高,结果又都知道自己够不着,所以就在亡灵书上写各种向神灵套近乎、讨好处的经文……” 【哈哈哈哈哈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神:话都让你说了,还要我干嘛?】 陆拓说着风凉话:“对吧。这就属于一边出题一边想着作弊――自己跟自己较上劲了。如果真有神,他也不会受你贿赂啊。你说是吧,锅总?” 火锅锅一本正经地接话了:“所以人类创造的所有神中,几乎没有完美无瑕的。” “……”陆拓没想到她真有话说。 “如果神真的毫无弱点、刚正不阿,那么人类自己的道德瑕疵就逃不开审判和惩罚。所以人类把神塑造成跟自己一样有贪欲、有恐惧、有嫉妒心的存在,以便愚弄它、贿赂它、恐吓它,来换取它的庇佑。”火锅锅用相当客观而平板的语气说,似乎在引用数据池里的某一段资料,“你们膜拜的并不是神,而是自己的投影。” 【………………】 【她是不是在鄙视我们?】 【锅总不要讨厌人类啊qaq。】 “你是鄙视我们吗?”陆拓读着弹幕。 火锅锅立即摇头:“不,这正是人类文明的有趣之处。” 陆拓知道她会这么回答,因为她的数据池就是这么教她的:“那你讨厌人类吗?” 火锅锅再次摇头:“不讨厌。” 这同样是预料之中的答案。 陆拓突然想追问一句:“我知道你的数据告诉你不要讨厌人类,但你自己呢?” 转念一想,不禁失笑――他原该是最了解引路者如何思考的人。对于ai来说,“数据输出”与“自主意识”之间并不存在分别。即使他们有一天真的以为自己“主动”想到了什么,那想法本身也只是数据库的产物。 “小零啊――”一听这瓮声瓮气、仿佛潮湿发霉的拖腔,就知道西门也出来了,“你讨厌我吗?” 陆拓闭着眼睛也知道零会说不讨厌。 果然西门又笑嘻嘻地说:“那你喜欢我吗?” 陆拓飞快地翻了个白眼儿。 “喜欢。”零说。 “啊?那你得克制一下你的感情。”西门一脸惊恐,卖力地演给观众看,“我又不喜欢你。” 零愣了一下,想要开口询问自己有哪里表现不好,以便及时调整。然而他同时又能接收到西门的情绪数据,知道西门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惊恐。 零有些困惑。他尚未完全理解主人的行为模式,找不到这种情况下的最优解,只得保持沉默。 西门的注意力却已经转移了,嚷嚷道:“还有谁没出来?磨磨蹭蹭的。” 陆拓左右数了一圈人头,忽然心里一紧。没出来的是那个叫bb的古怪姑娘。 “bb不会有事吧?”贺识微也恰在此时低声问道。 陆拓没想到这个小新人全程手忙脚乱之余,竟还能记住别的队友,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不要紧的吧?只是回答几道问题而已,能出什么差错呢……”话说到一半,总觉得自己在立什么flag,连忙打住了。 贺识微面色凝重。他始终记得那个似真似幻的梦魇,那只掐住自己脖子的手,还有耳边那道暗含警告的嘶哑声音:“睁大眼睛,看看你所创造出的罪吧。” 他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过,这个“罪”指的是什么。是引路者有问题吗?可引路者系统已经通过了无数次测试,并没出现异常。是新地图埋藏着危险的陷阱吗?可术业有专攻,评测这个游戏世界是专业团队的事,即使真的存在陷阱,凭他的水平也发现不了。 其实贺识微知道,自己多半在小题大做。那只是最近压力过大才产生的噩梦罢了。然而他心中总是隐隐不安,仿佛自己如果不亲自来一趟,就会错过什么关键的信息。 所有人等到心生不安,几乎要通报gm了,张bb才终于走出了神殿。她看上去比进去之前更怯懦了,浑身患了疟疾似的发着抖,连脚步都在打颤。 “怎么了这是?”众人围了上去。 张bb整个人都在往后缩,躲到自己引路者的那团虚影后面,口中慌乱地说:“没事。” “吓着了呗。”西门笑道,“所以说女孩子胆子太小,就不该玩这个游戏,吓出病来怎么办。” 并没有人理会他的发言。如果真是胆小,之前那么多关卡早就崩溃了,也不至于等到现在。然而张bb这性子憋半天都憋不出一句整话,众人又看不清她那个引路者的表情,只能站着干瞪眼。 陆拓回想了一下这一关的设计思路,灵光一现:“是里面的npc对你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这姑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随即用力摇头,比起否认,更像是拒绝沟通。倒是她的引路者的虚影微微一动,似乎望向了陆拓。 “那你还能继续往前走吗?”队长只关心这一件事。 张bb求助一般看向自己的引路者。 谁也不知道那团虚影说了什么,只看见张bb沉思几秒后,怏怏地点了点头:“可以。” 陆拓松了口气,在心里记了一笔:明天得找策划改一改npc的台词,让它们温柔点。 ****** 张bb虽然跟上了队伍,但此后就一直不在状态,持续梦游了几关,只差没站在原地当活靶子。 队伍里拖后腿的家伙太多,大家情绪都不高。 队长一路咬牙忍到最后一关,在浓烟滚滚的火海中艰苦推进的时候,一转头看见西门居然还在跟观众闲聊,终于像气球一样炸了:“我x你老母,你再说一个字就退队,赶紧退队!上一关搞成那个x样你还有x脸直播?” 西门见这老哥真的暴走了,讪讪地闭上嘴,短暂地安静了一会儿。 “打什么副本啊,你出去脱光了x给直播间看吧!――还有你!”队长又冲贺识微吼,“你xx是不是来送的?看着人要死了不知道奶吗?” 贺识微至少二十年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了,一时竟然给不出反应。 “凶什么凶?”陆拓一把将小祭司拉到身后,“这一次关我妹什么事?谁能想到世界上还有西门那么傻x的操作?” 西门一听竟然还挺高兴,只觉得这粉毛终于按自己给的剧本走了,连忙将视角对准他:“哟,真把自己当大哥啦?看我不爽很久了吧,要不要决斗?” 陆拓冷笑道:“劝你珍惜生命。” 贺识微被陆拓牢牢挡在身后,心下哭笑不得。 上一关打到最后,boss距离红血暴走只剩百分之二的血量时,所有人正小心地控制血线调整着队形,西门突然拉着零说:“给我buff吧,咱俩放个大招直接把这货秒杀了。” 引路者每天只有一次机会,可以在战斗中临时强化主人的一项技能或者一项属性,增幅极大,但只能持续十秒。 其他人听不见零的回答,但他多半是在劝说西门放弃,因为西门隔了几秒又说:“没问题的宝贝儿,你得相信主人。” 结果就是西门高喊着“给大家展示一下我们的合体绝技”,一记神箭贯射发过去,boss没被秒杀,红血了。红血的boss发出狂暴的怒号,一巴掌就拍蚊子一般怼死了离得最近的那个战士。等贺识微想到去救人的时候,那战士已经成了灰。 队伍里如今只剩下队长一个战士,硕果仅存的独苗苗。这就导致原本就颇有难度的最后一关更加凶险,一不小心就会前功尽弃,团灭在终点。 遇上西门这种以哗众取宠为最高追求的人,大家其实都挺没辙,连骂他都不行――你越骂他越高兴。于是众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无视,一脸晦气地沉默着各自打怪。 往生之路副本的最后一关叫“混沌火海”。这是亡灵在抵达终点之前受到的最后一轮考验,他们必须穿过一片罪恶凝聚而成的业火之海,战胜憩息在此处的混沌之蛇,才能重登太阳船,飞升到神明的国度。 热浪与黑烟扑面而来,几乎要一路灼烧到人的肺里。举目望去,除了火海还是火海,只在浓烟深处隐约有一个建筑物的轮廓,被热浪扭曲得看不清具体形状。 那就是他们这番跋涉的目的地――能给亡灵提供短暂庇佑的圣甲虫神殿。 没有道路,众人只能直接在火焰中穿行。他们在上一关得了个“太阳圆盘的加护”的buff,脑袋上方悬浮着一轮光芒柔和的圆盘,减轻了火焰的伤害,却为他们引来了一波又一波仇视太阳的小怪。 头顶上空蓦然传来一阵刺耳的嘎嘎怪叫,一大群炎鸦遮天蔽日地朝他们扑来,对着众人又啄又抓,巨大的翅膀燃烧着黑色的火焰,每扑打一下便掀起一阵灼热的腥风。 “又是这群死鸟!”众人焦头烂额地跳脚咒骂。 贺识微多少已经有了经验,当即召出一个保护之盾笼罩住了所有人,而后开始吟唱治疗祷言:“我是光明的主宰,自生的青春……” 他虽然特意重设过音色,但语气中的沉稳和徐缓没变,听上去还颇有些安抚作用。 那头陆拓也刚刚吟唱完毕,充沛的寒气从足底的法阵中升起,苍蓝色的冰锥之雨从天而降,将鸦群砸得七零八落。其他两个巫师如法炮制,四周的气温顿时降了几度,令人神清气爽。 众人长吁一口气,终于从三伏天当街跑步一般的酷刑中逃离了片刻。 但炎鸦刚被驱散,寒气也随之消失,四周又回归了热浪滔天。 前头的地面一阵摇颤,一棵熊熊燃烧的巨树拔地而起。 “卧槽,快跑!”队长话音刚落,那巨树甩动着粗长的枝桠一阵狂舞,无数火球追着他们投射而来。 陆拓一边逃窜一边偷瞄了一眼其他队友。每个人都气急败坏,满脸都写着暴躁,剩下一个张bb全程梦游。 陆拓心里想着“这样下去怕是真得团灭”,清了清嗓子,试图酝酿出几句鼓舞士气的台词。他这辈子还没当过比课代表更大的官,领导才能捉襟见肘,清了半天嗓子都没打出腹稿,还被弹幕关心道:【粉爷呛进烟了?】 “那个……其实我们进展不错。”逃出巨树射程之后,陆拓硬着头皮开口了。 首要关怀对象就是贺识微。新人小白原本就比较脆弱,更何况刚才队长迁怒于他,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喷,陆拓生怕他心态崩了。 “这关是挺难的,主要是环境很难受,但大家都撑住了。”陆拓一旦放弃骚话开始说人话,就陷入了僵硬,“重点表扬神仙妹妹,奶、奶得特别及时。” 【???你还是我粉爷吗?】 贺识微正在替大家回血,闻言笑了一下:“谢谢,我也觉得自己有点进步。” “……” 西门在旁边一阵狂笑:“他还真就自信了。” “所以,大家不要急。”贺识微转向队长,“队长这么负责,粉爷这么稳,各位也都很有经验。我也会尽力奶住你们,这关可以过的。” “……” 队长暴躁了这么多年,乍遇到这样一个满嘴人话的新人,竟有点不知所措:“咳……其实你后面确实没出错,是我刚才有点急。” “不不不,当这个队长确实压力大,我明白的。”贺识微拍了拍队长的肩,“本来很怕过不了副本,没想到遇上你这么好的队长,太走运了。” “……” 陆拓眼睁睁地望着队长重拾使命感,精神振奋地往前走了。 他突然觉得不能再叫人家神仙妹妹了。还是得叫神仙姐姐。 12、阿波菲斯 火系小怪清完一波又是一波,宛如无数电暖气争相做功。四周都是熊熊烈火和烟雾,就算开望远镜也时常错过隐藏在前路的怪物,导致众人根本无法提前绕行,只能硬闯。 这短短一段路程走得堪比长征,终于跋涉到圣甲虫神殿时,连西门都没力气装疯卖傻了。 圣甲虫神殿完全由雪白的石块垒砌而成,仿佛自带冰镇效果。以它为中心,十米之外的空气就开始冷却,业火烧不进这片清凉的地界。众人如获新生,一屁股坐到地上,各自嗑药补血,甚至有人四仰八叉地趴了下来,拥抱凉爽的地面。 队长整理了一下仪容,走上前去在那庄严紧闭的殿门上叩了三下,又原路退了回来,站定不动了。 片刻寂静之后,他们脚下的大地猛然震动起来。 整座神殿都在这一阵颤动之中缓缓升高,土石扑簌簌地掉落,直到露出了原本深埋在地底的、驮负着神殿的巨大甲虫。 仿佛用深蓝色玻璃雕琢而成、通体晶莹剔透的圣甲虫俯视着来客,头顶那对触角带着特殊的韵律动了动,低沉的声音并不是通过空气传入他们耳中,而是直接在他们脑内响起:“欢迎你们的到来,受太阳圆盘庇佑的幸运者。” “……” 队伍里有人呆呆地望着它,忍不住小声说:“这不就是个……” “这就是个屎壳郎。”陆拓同样小声地肯定了他的猜测,“古埃及人看见屎壳郎天天推着个圆溜溜的粪球,就将它奉为跟太阳有关的圣物。” 【………………】 【别吧,你让我以后怎么直视太阳?】 圣甲虫的触角又动了动:“你们身心疲惫、伤亡惨重。” “是的,损失了两个战士。”队长痛心疾首。 “所以你们将面对一场格外艰难的恶战。”圣甲虫用诗一般的语气吟诵道,“通往黎明的前路上盘踞着最纯粹的恶,我将带你们穿过业火之海,抵达一片不受神明祝福的土地――混沌之蛇的憩息地。它沉睡于黑暗,仇视一切光明。只有战胜它,你们才能真正往生。” 这就是在给出任务提示了。队长代表大家接取了“战胜混沌之蛇”这个终极通关任务,圣甲虫背上的神殿之门便应声而开了。它重新匍匐下来道:“请走进神殿,幸运者们。” “……我突然对爬到它背上这件事有点心理障碍。”那个辨认出了圣甲虫真身的玩家嘀咕道。 话虽如此,他们当然还是走进了神殿大门。里面只是一座空旷的大厅,中央供奉着一座拉神的坐像,别无特殊布置。如果结合着底下的圣甲虫一起看,这更像是一辆巨型出租车的车厢。 脚下的地板一阵前后倾斜,圣甲虫开始移动了。 它驮着神殿径直爬进了火海,慢慢朝东方爬行而去。玩家们趴在神殿的窗边往外看去,视野的高度大约相当于三层楼。 时不时地仍会有不怕死的炎鸦从窗外扑来骚扰一波,都被守在窗边的几人打了回去。 “妹妹,我就跟你直说吧,这一关现在有点难过。”趁着还没到目的地,陆拓拉住小祭司严肃嘱咐道,“因为这关拼的就是血厚,按理来说至少也得留下两个战士,才比较保险。但现在我们的战士只剩下队长一个了,全家的希望都落在他身上,你明白吗?” 他凑得太近了。贺识微绷紧了背脊,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明白的,我会守好他的血线。” 陆拓满意了,又把这半步距离拉了回来,揽住他的肩搓了两下:“没事,也别太紧张。” ****** 一路向东,火势渐渐衰弱,四周幢幢的火光被更深沉的黑暗蚕食了。 大地从皲裂干涸转向湿润,再往东走,闷热的空气中忽而飘进了水汽。图阿特之河重新转到了地上,在自身生命的最末期变得湍急而声势汹汹,直到奔腾着汇入前方的大海。 然而他们的视野到此为止,即使竭力眺望,也瞧不见远方海洋的边界。它仿佛延伸进了一片虚无的迷雾之中,在本该是日出的方向,却只有暗影盘桓。 近处是一片黑色沙滩,隐约能看见一些礁石的轮廓。一座巨大的岛屿耸立在海水与沙滩的交界处,那盘踞的形状看上去很像…… “啊!”张bb突然惊叫着一哆嗦。原来是西门装神弄鬼地拿手去戳她的后颈,口中还模仿着嘶嘶吐信声:“那个不是岛,是一条蛇。怕不怕?” 随着圣甲虫逐渐靠近,他们必须仰起脖子才能看见那漆黑的“岛屿”的全貌。它纹丝不动,似乎正在沉睡。海浪拍在它页岩般粗糙崎岖的蛇鳞上,又化为一朵朵浪花溅开。某种无形的压迫感朝着他们当头笼罩了下来。 “那就是混沌之蛇阿波菲斯,太阳吞噬者。”圣甲虫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我只能带你们前进到这里了。我的力量不足以打败他……” “那你有没有反思过?”陆拓一本正经地打断它道。 “……”圣甲虫沉默了。 【哈哈哈哈哈粉爷你闭嘴!】 【屎壳郎:还能不能愉快地布置任务了?】 圣甲虫愣是沉默了好几秒,才若无其事地继续背台词:“阿波菲斯生于混沌,憎恶光明,目的是让世界回归永远的黑暗。但是请牢记,光明和黑暗本为一体,他的体内封存着太阳神拉的影子。只要你们削弱混沌之蛇的力量,让他无法压制体内的光明,太阳神的意志就将掌控其身体,带你们登上永生之舟。” “意思就是我们虽然打不死他,但只要把他打到精分,他自己就会杀了自己。”陆拓小声为贺识微翻译。 “前进吧,幸运者们。愿拉神之力眷顾你们。”圣甲虫重新匍匐下去,将自己埋进了沙地中,神殿大门随之洞开。 外头除了海浪拍击声外一片死寂,连那“岛屿”的呼吸声都听不见。 队长带头走了出去,声音在空荡荡的沉寂中显得气势单薄:“最后一战了,都醒醒,不想死就打起精神!”说着步履加快,助跑了一段,猛然间高高跃起,半空中发动了一记战争践踏。 这一招是专门开怪用的,重若千钧的一脚应该狠狠踩在boss脸上。但由于这神级巨蛇过于庞大,队长一脚下去,只能狠狠踩中它搭在岸上的蛇尾。 无事发生。 这一脚犹如踩在钢筋铁板上,巨蛇连一滴血都没有掉。 ――然后,在他们头顶上方的某处,一双竖瞳蓦然张开了。 刹那之间,一股有如实体的威压降在了每个人头顶。他们的双脚仿佛突然深陷进了泥沙,脊椎骨被无名的巨力强迫着弯折。某位实力稍弱的巫师一个顶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喂,扛住啊!”队长嘶声喊道。其余人艰难百倍地举起武器,各色法术的光芒朝着那一片黑暗投射而去,又被迅速地消解了。 巨蛇受到了激怒,蛇头当空摆来,蛇嘴冲着他们大张到了不可思议的角度,腥风扑面,发出了一声令人胆寒的咆哮。 “岛屿”倏然拔高,冲天而起。 暴雨般的水珠溅落在他们身上,飞起的巨蛇甩动着长尾没入了云雾之中。再次落下时,已经化作了人形。 阿波菲斯的人形比蛇形小得多,却也有圣甲虫神殿一般的高度,面容俊美而阴冷,双眼纯黑不见眼白,正中是一对银色的竖瞳。他身着一袭黑云般翻滚的长袍,袍上隐隐闪烁着繁密的蛇鳞纹样。 众人的攻击对他来说如同挠痒。阴鸷的目光扫过这群不速之客,他傲慢地略一抬手,掌心立即释放出了暗色的烟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外蔓延,遮蔽了天空与海水,最终硬生生地割裂出了一片隶属于黑夜的领域。 “我靠!”领域生成的那一瞬间,那令人下跪的威压再度提升。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深重的无力,四肢的移动变得愈加迟缓,即使能坚持发动攻势,威力也几乎凭空减半。 这是神级boss特有的debuff,名曰“恐惧”,无法被驱散。 它是凡人为了向神明宣战所付出的代价。只要是与神明战斗,他们必将受到恐惧的折磨,攻击、防御、治疗等一切力量全部会被削弱。 战士打不痛快,祭司也奶水不足。所有人都在与虚弱感咬牙作斗争,只有陆拓在这个副本里往来的次数最多,适应得比较好,还有余力提醒贺识微:“他要开盾了,我们得集火攻盾。” “我背过……他有暗夜屏障……”贺识微勉强开口。话音刚落,就见阿波菲斯黑袍一挥,化为了一面笼罩其周身的护盾,刹那间阻断了所有攻击与法术。 “然后就是……五感剥夺。”贺识微靠近队长,喃喃吟唱了起来。 神明降下了惩罚。阿波菲斯一个旋身,烟雾倏忽散开又聚拢,如毒蛇般流窜而来。首当其冲的队长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视觉与听觉,同时感觉到四肢不再受大脑支配,自顾自地挥剑斩向了队友。 “快给我驱――”队长一句话还没喊完,贺识微已经吟唱完毕,法杖放出纯净的白光,解除了他中的debuff。 陆拓看在眼中,嘿嘿一笑:“我神仙姐姐优秀吧?” 【……不是,你到底在骄傲什么?】 【粉爷真是个好师父,带妹认真也就算了,带弟都能这么情真意切……】 【嫉妒了,我也想装小白去碰粉爷的瓷!】 贺识微虎落平阳,被连环嫌弃倒还能忍,如今为了这么点小破事,竟受到了连环表扬,那感觉实在太奇怪了――自从他当上一把手,已经很多年没人有资格表扬他了。 奉承他的倒是很多,一个个都是人精,吹捧也讲究基本法。太小的成就不吹,太轻易的胜利也不吹,生怕少了几分眼力与智慧。谁要是敢谄媚一句“贺总这个debuff驱散得真是英明神武”,必然会被钉死在马屁家的耻辱柱上。 可这位下属的下属就这么夸他了,而且满脸毫不掺假的自豪。贺识微羞耻之余,还真的感到了一丝让自己更加羞耻的高兴。 ……这算什么呀。 13、粉爷 队长恢复了五感,连忙又回身去瞄准了阿波菲斯,摸出一把匕首猛力掷了过去。 此时那护盾环绕着阿波菲斯周身,呈半透明的墨蓝色,其上旋转着若隐若现的古埃及符文,像一只三层楼高的巨型水晶球。小小的匕首投向护盾之后并未将其击碎,甚至连一丝裂纹都没打出来,但却神奇地附着在了上面,绽放出了萤火般闪烁的金光。 这玩意是队长专用的信标之匕,只有一个作用,就是标记出集火的方向。 “朝那儿打!”队长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咬紧了牙关冲着匕首附近集火。 到了这个关头,谁也不愿意在此处打道回府,连西门一瓢雪都终于拿出了实力,一箭接着一箭,准而又准地落在同一点上。以匕首为中心,墨蓝色的护盾上逐渐晕染出了一小片红□□域,像血迹般缓缓蔓延开去。 “你这不是能好好打――”队长话刚说到一半,西门已经转身去撩张bb了:“刚才看见了吧?厉害吧?” 张bb划了半天水,好不容易拿出了一点通灵者的觉悟,正要变身成凤凰给团队贡献一点buff,冷不防被西门凑过来这么一问,整个人都陷入了僵硬。 “我跟你讲,那粉毛口味太重了,放着妹子不带去带个男的。我就不一样了。”西门也不管她呆呆地瞪着自己,伸手就去揽她的肩:“你看我给你表演一个……” “别碰我!”张bb突然抬头尖声说。 这是她头一次直面着队友大声说话,声音尖细发颤,听上去几乎有些神经质。然而那张脸庞却与她展现出的单薄气质截然不同,雪肤黑发,眉目艳丽如画,却仍存着几分少女的稚幼,于是这份艳丽就愈发显得突兀而慑人。 即使是游戏建模,也局限于玩家的审美,难得见到建得如此惊人的。也不知这是她的真实模样,还是她心中想成为的样子。 西门愣了愣,目光像粘在了她脸上:“不是,我……” “老实点!”队长转头吼道。 西门这边还开着直播呢,几次三番被当众呵斥,甚至被妹子嫌弃,再厚的脸皮也刺痛了。 他面上依旧笑得欠抽,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着过会儿必须秀一波神操作,狠狠地打这些人的脸。 ――嗯,潘糠蹋崾枪壑谙不犊吹奶茁贰 贺识微是个极其严于律己的人,受了陆拓一声夸,就跟欠了他巨款似的,愈加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来报答。两个祭司外加一个不划水的通灵者,一边奶团队,一边各自上buff,层层叠叠的繁复法阵在黑暗中光芒大盛,如果从空中俯瞰,会是一幅织毯般华美的图案。 与之相对,那护盾上的红□□域却在不断扩大,覆盖了整只水晶球,最薄弱处已经是一片血红,渐转浓黑。 终于,屏障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炸开成了一团烟雾。 众人定睛看去,护盾中心的阿波菲斯竟也随之消散无踪了。但如果仔细观察那团烟雾,就能发现他已经变换形态,化作了千千万万条扭动的黑蛇,四散开去隐没在了雾里。那烟雾随之变得更为浓稠,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汇聚成了腥臭的沼泽,给黑蛇提供潜伏之地。 “噫,真的恶心。”这景象陆拓已经看了无数次,仍旧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礁石,队形!”队长言简意赅道。 陆拓条件反射就朝最近一块巨大的礁石冲去,跑出两步才想起什么,转身去拉贺识微:“来来来。” 贺识微又去看张bb,却见她已经跟着自己的引路者奔向了礁石。 众人聚拢队形,在礁石旁缩成了一个小圈。地上的沼泽像有了神识般,朝着他们的脚边飞速流淌,其中隐隐可见蠕动的黑蛇。 巫师与祭司一起被保护在圈子中心。陆拓背靠着礁石,出声提醒身旁的贺识微:“放个圣光驱逐。” 贺识微依言而动,法杖挥舞着放射出了一片白光。被光芒触及的沼泽瞬间凭空蒸发,然而等光芒一消失,便又重新汇聚过来。 几十条毒蛇从中倏然窜出,蛇口大张,闪电也似地扑咬向猎物。 队长慌忙开了个挑衅,毒蛇被吸引了仇恨,登时如同发现了共同的靶心,纷纷半路转向朝他窜去。队长举盾硬扛,旁边众人手忙脚乱地砍蛇。 远处也有无数蛇影攒动,挤不进前线的毒蛇高高立起,一道道毒液带着可怖的腥味朝他们喷射而来。 “奶住队长,千万记得放驱逐!”陆拓又嘱咐了一遍两个祭司,便转过身攀住礁石表面的凸起处,三两下爬了上去,站在礁石顶端开始了吟唱。一面散着寒气的冰墙拔地而起,将毒液冻结在了墙外。 众人缓过这一口气,终于找到了攻击的节奏。 另外两名巫师各自施术,火光电光一阵阵地乱闪,轰炸远处的蛇群。这些小蛇每死一条,阿波菲斯的血量就会下降一点。群蛇扑咬了一阵,见不再能伤敌,便又钻回沼泽之中,黏黏糊糊地退潮了。 “差不多要暴走了。”陆拓利落地跳下礁石,恰好落回贺识微身边,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听好了,神级boss暴走,天崩地裂,没人能扛也无处可躲,这你知道吧?” “知道的。阿波菲斯会无法抑制体内的太阳神之力,两种意志在他体内疯狂互搏。等他暴走而亡时,玩家只要还剩一个人活着,就算集体通关。”贺识微背诵道。 “所以你一定要复活队长!我们中只剩队长一个血厚的,又只剩你一次复活术,队长要是没拉起来,我们全部玩完。” 阿波菲斯重新化为人形,却不复俊美,阴鸷的面容被怒火扭曲得如同畸形,皮肤上爬满了蛇鳞,血量在众人的持续攻击下缓缓逼近红血。 “听懂了吗?”陆拓试图与贺识微四目相对,以示郑重,偏偏这小祭司的目光四下闪躲个没完,也不知是心虚还是害怕。 陆拓不由得操心起来,忍着焦虑开解他:“说起来凶险,但其实不复杂。boss一暴走,你能逃多远就逃多远,别管别人,只管奶自己。队长一死,你默数十秒,赶在十秒之内把他复活,就这么简单。” 祭司的复活术可以复活十秒之内死去的所有玩家,而阿波菲斯的暴走会持续四十秒。一般来说,假设血最厚的战士在第二十秒死去,祭司尽可能撑过十秒再复活他,那么复活的战士只需要拖过最后十秒,就算胜利了。 贺识微点了点头,突然又想到了新问题:“我往哪里逃?” “……”陆拓噎住了。 boss的暴走是天崩地裂式的无差别攻击,玩家毫无抵抗之力,犹如□□地置身于枪林弹雨中。但老手总能凭经验躲闪着,活得略久一些。贺识微却是白纸一张,要是放任他自己乱跑,说不定刚拔腿就死了。 “你的引路……”陆拓刚想说“引路者会提示你啊”,又反应过来这家伙连引路者都没激活。 “要红血了!”队长预警道,“控制一下伤害,开始往后撤了!” 有人看着血线倒数道:“还差百分之三――” “我带哪个祭司?”队长边后退边问。 战士仗着血厚,会挡在祭司前面,给他们充当肉盾的同时也让他们尽可能地奶住自己。如果有两三个战士,自然是一人带一奶。可现在只剩队长一个,显然无力同时保住两个祭司。 另一个祭司主动举手:“我自己跑吧,我稍微有点经验。” “不。”陆拓拉住贺识微,“你俩一组吧,我来带神仙姐姐。” “百分之二――” 队长皱眉:“只剩他有复活术了!” “所以不能跟你组队!一块大一点的石头砸下来,你俩就一起死了。风险分散懂不懂?火锅锅,你来算死亡几率!” “火什么?”队长莫名其妙。 火锅锅沉默了一下:“boss暴走模式与玩家行动路线复杂,演算需要十秒钟。”言下之意是算了也白算。 陆拓拉着贺识微转身就跑。 “我尽可能帮你争取时间,还能帮你挡一次,只有一次!”他边跑边说。 贺识微被他拉得跌跌撞撞:“不是……那等你死了,我怎么逃?” “百分之一!!!” “你的引……”陆拓脑子也乱了,再次绝望了一下,“爱就是放手,哥相信你,你行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迟早要被粉爷笑死。】直播间的弹幕丝毫不受这紧张气氛的影响,反而幸灾乐祸。 【神仙姐姐:我不行!】 【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背后突然狂风大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响彻天际。阿波菲斯暴走了。 暴走的阿波菲斯再也无法维持人形,重新化为原型巨蛇,在海天之间痛苦地翻腾冲撞。于是贺识微终于亲身体验了资料里说的“天崩地裂”。 海面、礁石、神级boss生成的领域……一切都破碎了。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揉碎了这片空间,飓风卷起巨浪朝着天际涌去,又以吞食万物之势狠狠拍下,海浪转瞬之间就罩到了他们头顶。 “左边!”陆拓丝毫不惧,扯着贺识微一个急转。这空间整个儿都是乱套的,一阵毫无由来的狂风将他们吹离了地面,裹挟着他们越飞越高,恰好避过了巨浪,却迎头撞上了飞在半空的碎石。 陆拓在半秒之内做出了判断,挣扎着举起法杖当空一击。 碎石轰然炸开,七零八落地击打在了俩人身上。 底下的土地也在如海面般起伏,速度极慢,幅度却极大,“土浪”犹如平地拔起的高耸山脉。俩人从半空中落下,狠狠摔在了山峰上,浑身湿透,血量都见了底。 “别管我,奶你自己!”陆拓宛如趴在有一千个小朋友乱蹦q的蹦蹦床上,爬都爬不起来,聊胜于无地磕了两瓶药,面目狰狞地扭头张望。 飞沙走石之间,远处滚动的巨蛇一个扭动就倏然窜到了他们头顶,巨尾扫过,海水如洪荒倒灌,倾盆大雨扑面而来。 贺识微刚想问“队长他们在哪”,眼前就出现了系统提示:“请在十秒内选择是否复活队友。” 底下是一排死亡头像,除了他俩之外近乎全灭,队长的头像赫然在列。 “十――九――” “为什么战士都没撑住?”贺识微怆然。 “正常,都是赌运气,别的队伍赌三次,我们赌一次!” “五――四――” “再等两秒……”陆拓想在复活环节多拖两秒,帮队长缩短后面需要扛过的时间,“好,就现在!” 西门也死了,视角凝固,无法继续操控身体。 他原本准备好了大出风头,要做那个唯一活到最后、笑傲全场的人。所以当其他人围在队长身边当肉墙的时候,他却单枪匹马掉头转向,秀起了操作。 他的确经验丰富,技术也过得去,但这种情境下,意外总是不能百分之百避免的。不过,死一起也不要紧。西门死前脑袋恰好冲着陆拓那个方向,隐约能看见远处闪烁着复活术的绿色光芒。 西门兴冲冲地等着被复活,嘴里还不肯停,继续对观众念叨:“你们别看我死得快,这都是战术,等下我有个大招……” 变故就发生在这个时候。 陆拓与贺识微扒着的那个“土浪”忽然沉了下去,俩人的所在地从山峰变为了谷底,仿佛朝着地心深处不断凹陷。零碎的岩石从新的山峰滚落而下,其中一块不偏不倚地照着俩人砸去。 贺识微刚刚吟唱到一半,那岩石的阴影已经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起来。 “我靠,快唱完啊!”西门骂道。 生死存亡之际,贺识微被猛然撞向了一边。 吟唱强行中断,他只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时,自己正趴在地上。咫尺之距躺着陆拓,半截身体被压在岩石下面,已然被秒了。 陆拓的“尸体”离贺识微实在太近,近到可以看清彼此虹膜的纹路。 他就从“尸体”的固定视角,看着小祭司浑身一震,抿紧嘴唇细微地颤抖着,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喂,又不是真死,不用这么动情吧?”陆拓尴尬道。为什么总是有人对着他哭?难道他拥有一个特别感人的灵魂? 贺识微听不见死亡玩家的声音。陆拓看着他面色惨白、眼含热泪地翻身坐起,哽咽着重新唱完了复活术。 此时距离队长死亡早就过了十秒,这一发复活术只拉起了陆拓和一名不知身在何处的刺客。 陆拓原地复活,立即放了个小技能推开身上的岩石,一咕噜爬起来,扯着贺识微飞跑几步,逃过了另一块岩石。脚下的“土浪”再次缓缓升起,他们又要回到山峰了。 “……就剩我俩了?”陆拓不可思议地问。 贺识微飞快地做了个深呼吸,平复了一下情绪:“还有一个刺客。” 刺客没带奶,多半刚起来又死了。 峰顶在望。陆拓也深吸一口气:“还剩多少秒?” “十一秒。”火锅锅出声道,“主人,你的心率过速了。” 陆拓确实感受到了血脉偾张。万万没想到啊,他一个巫师,竟然要担负起人类存续的希望了。 “火锅锅,开buff,给我强化敏捷。” 火锅锅二话不说,原地化为一道粉红色的光芒,覆盖在了陆拓周身。 【噢噢噢合体了!】 【难道!粉爷!!!】 “你就拼死奶我,奶到最后一秒吧。”陆拓站到了贺识微身前,直面着洪水与狂风,狗一般向前冲去。 14、圣甲虫 距离阿波菲斯死亡还剩十秒钟。这十秒钟比一个世纪更漫长。 电闪雷鸣,日月无光,陆拓在土石与海水汇成的洪流中摸爬滚打,如一只误入搅拌机的粉红色蟑螂。火锅锅将他的敏捷指数强化到了极致,他整个人像开了三倍速,手舞足蹈地闪避着一切可能的伤害,状若癫狂。 贺识微被扑面的暴雨浇得睁不开眼,脚下山石摇动,他半跪在地上眯着眼睛吟唱,一道道治疗术的白光飞向昏暗天地间那唯一一抹骚粉,像牵着风筝的线,又像遛狗的绳。 陆拓的血线上上下下,令人揪心地缓慢逼近底线。他刚刚扑倒在一座临时形成的山峰上,巨蛇的长尾一个猛扫,整座山头被瞬间削平。 临死之际,陆拓朝山谷纵身一跃,与碎岩一道失控地下坠。 “陆……粉爷!”贺识微失声喊道。 陆拓半空拧身,咬牙将法杖朝山壁上奋力插去。 土石滑落,法杖半截没入了山壁中,勉强将他挂在了半空。 贺识微光顾着奶他,连自己的血量何时清零都没注意,只知道身体忽然脱离掌控,连带着视野也凝固不动了。 陆拓双手用尽全力抓着法杖,抬头看了一眼。那小祭司已经凉了,在另一座山峰上“死不瞑目”地望着自己。 头顶突然暗了下来。 陆拓继续仰头。似乎还嫌他不够倒霉,一道遮天的巨浪恰在此时越过被削平的山头,正在朝山谷中倒灌而下。 还剩三秒。 陆拓再也握持不住,猛地松开双手,四肢大张,仰面朝天,任由身躯了无凭依地自由落体。 海浪遮蔽了阴霾密布的天空,如一张水纹流动的幕布。陆拓从浪底望天,心中一片空明,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朝山谷的地面飞速撞去―― 然后静止在了距离地面十厘米的地方。 时间到。 一切凝固了。 巨浪仿佛被无形的魔法冰封在了上空,形成了一座美丽到不可思议的冰雕,又在下一秒瓦解粉碎,化为无数晶莹的粉屑,消散无痕。 凹陷的大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升,触碰到了陆拓的背脊,又将他缓缓朝上托起。 峰峦落下,海潮褪去,死亡队员的“尸体”原地蒸发。 遥远的海面上方,那片迷雾之中,巨蛇的影子若隐若现。它在高空最后盘旋了一周,带着无尽的不甘陨落入海,溅起了一道直达天际的水柱。 在它落水的地方,第一缕曙光亮起了。 这是日出前的壮美时刻,曙光迅速以燎原之势烧红了天空与海面,昏暗的迷雾如失路的夜鸦般四散而逃。 可惜唯一能欣赏这番美景的陆拓却半闭着眼睛,筋疲力竭地躺在地上,一根指头都不想动。在他的眼前,无数弹幕一层叠一层,气势堪比洪流,正在疯狂地刷着他的名字。 【粉爷粉爷粉爷粉爷粉爷粉爷……】 【吹!都给我往死里吹!】 【同为巫师,今日我就勉为其难地跪下叫一声爸爸吧。】 【做人要酷,懂不懂?――粉爷】 陆拓旁边的沙土突然动了。圣甲虫地钻了出来:“勇敢的幸运者哟,恭喜你通过了……” “可以了。”陆拓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这段跳过吧,我听了八十遍了。” “……”圣甲虫又一次沉默了。 【哈哈哈哈哈能不能对npc好一点!】 【屎壳郎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就是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也要diss这只屎壳郎――粉爷】 “直接把我队友复活吧,赶紧的,领完奖励我就洗洗睡了,明早还得上班。”陆拓撑着沙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圣甲虫静止了几秒,一声不吭地晃了晃触角。 随着它触角的挥动,最后一关死去的所有队员在陆拓身周复活了――为了节省玩家的游戏时间,先前的关卡中死亡的玩家已经被传送出了副本,但依旧可以同步领到通关奖励。 “你们已经通关,请登上太阳船,进入诸神的国度。”圣甲虫这回格外言简意赅,说完就慢腾腾地转身爬走了,机械的动作里愣是显出了几分落寞。 重现身形的众人谁也没想到都这样了还能通关,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笑逐颜开。 “可以啊你小子!”队长大力拍着陆拓的肩,“巫师活到最后一个,我真是头一遭见啊!” “唉,都是走投无路,狗急跳墙。”陆拓斜跨一步揽住了贺识微,“多亏了神仙姐姐立功……” 贺识微赶紧道:“我是将功折罪。” 【哇,怎么会有心态这么稳的新人?赢了也不飘,神仙姐姐有前途。】弹幕不久前还在一边倒地骂新人,这回又出现了夸奖的声音。 【有个鬼的前途,本来就是被他搞到这么难打的。】有人记仇。 【怎么不见你们骂西门?欺负新人不会还手是吧?】 【菜就是原罪,不服憋着……】 弹幕里剑拔弩张,现场气氛倒是一片祥和。众人顾不上翻旧账,都被陆拓刚才的神操作震慑了。 另一名巫师磨磨蹭蹭地挨近陆拓:“粉爷收徒吗?” “哪有满级拜师的?你思路很清奇啊。” “至少把刚才那段录像发给我研究研究呗……” 只有西门的脸色很不好看,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到底还上不上船了?” 陆拓心情好,懒得跟他计较,招呼着众人走向了停泊在水中等待着他们的太阳船。 天色渐明,太阳船无风自动,载着他们往海洋中驶去。此时已经没有了浓雾,波平如镜的海面映着殷红的朝霞,水天一色,依旧一望无际。孤舟行远,他们是殷红与殷红之间渺小的异数,是误入了花心的虫,是美人酡颜上的痣。 “好美啊。”有人趴在船沿上,忍不住出声感慨。 “但是真的看不到边界。”队长站在船头极力远眺,“这片海不会真的没设置边界吧?” “游戏地图当然有边界了,只是你到不了那里而已。” “真想看看那里有什么……” 陆拓突然转头望向贺识微。小祭司正坐在船尾低头发呆,居然没去欣赏四周的奇景,看上去闷闷的,乖得不得了。 陆拓只当他还在为了自己那些失误而郁闷,一时心软,又生出了“罩着他”的念头,凑过去哄人:“你知道这片海的尽头是什么吗?” 贺识微正在头疼地思索自己这一个副本观察下来,有没有忽略什么异常之处,冷不防被他一拍,下意识地垂着眼睛脱口而出:“不知道。” “不知道了吧?这个连资料上都查不到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啊。”陆拓压低声音,“江湖传说,那边是‘努水’。” 神特么的江湖传说,这明明是幕后团队必备的常识。 但贺识微这一路上已经认可了陆拓的心理素质和应变能力,把这员工当成了可造之材。尽管本能在催促他结束这场对话,理智却让他和蔼地捧场道:“努水是什么?” “是一切诞生之地,也是一切终结之所。你就把它理解成这个世界的边缘吧,普通玩家到不了。我们丢弃的装备道具、删除的对话记录,乃至注销的账号,所有数据都会在那里被清空。那里没有建模,没有画面,只有混乱的数据流……” 陆拓期待地看着贺识微。 贺识微和蔼地酝酿了一下:“……哇。” 陆拓满脸“厉害吧”的表情:“不要告诉别人哦,这是个秘密传说。” 【hello?粉爷?你还记得自己在直播吗?】 【他到底是在胡扯还是在说真的?我怎么不知道这传说?】 【八成是胡扯……】 “坐稳了,要起飞咯!”队长喊道。 陆拓一把抓住了贺识微的胳膊。 与此同时,他们身下的太阳船发生了变化。整条船身忽然像被无形的火种点燃了一般,放出了一道道金红色的光芒。这光芒并不灼人,却十分温暖。 光芒中的船身渐渐消失,众人明显感觉到失去了凭依,却仍旧稳稳当当地悬浮在半空。金光愈发耀目,将他们温存地环抱起来,朝着天际缓缓上升。 贺识微朝下望去。他们的影子倒映在海水之中,呈现出一轮巨大的光球。 他们成了太阳本身,成了这苍茫天地间的第一次日出。 系统提示在每个人耳边响起:“拉神的子民们,欢迎进入新地图――光辉之国。” 15、拉 “赞美你,啊拉,向着你惊人的上升! 你上升,照耀,令诸天向一旁滚动。 你是众神之王,万物之主, 我们自你而来,因你而成神圣。” 亡灵书这一回的版本更新,将游戏世界观整整扩大了三倍,开辟了两个满级之后才准入的世界地图。 其中太阳神拉阵营的玩家在通过满级副本之后,会乘着太阳船飞升,进入“光辉之国”;冥界之神奥西里斯阵营的玩家则会坐在睡莲中下沉,进入“永恒之境”。 光辉之国由众多云端之上的浮岛构成。 贺识微一行人刚进入地图,就被直接传送到了那座最高、最巨大的浮岛上。 这里坐落着拉的主神殿,作为这个世界最核心的存在,几乎占据了整座岛屿。高耸的石柱气势恢宏,每一块砖石都散发着柔和慈美的金色光芒。如果从下方仰望,这光芒会变得像太阳一般辉煌耀眼。 站在岛上俯瞰,下方悬浮着六座稍小的浮岛,分别供奉着太阳神阵营的六个职业守护神。 再往下,是更多更小的岛屿,层层递增,星罗棋布,不可尽数。 最底端的云海静静翻卷着波涛,将神明的居所与俗世分隔开来。 若是初来乍到的新人,免不了要心情激荡一番。然而这队伍里几乎全是老鸟,往来过这么多次,再壮丽的景色也看麻木了。只有贺识微和张bb是新手,但张bb光顾着自闭,贺识微则是创世神本尊,看这一草一木都跟看儿孙似的,也不可能生出惊叹之情。 结果没人耽搁,全部直接走进了神殿。 “请上前来,我的信徒。”一迈进神殿大门,便有低沉威严的声音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带着隆隆的回音,宛如闷雷。 太阳神拉端坐在神殿中心,作为众神之王,身形比混沌之蛇阿波菲斯的人形还要大上一号。普通玩家往他脚下一站,只能平视他的小腿。需要极力仰头,才能窥见其真容:鹰首人身,头上顶着光芒万丈的日盘。 关于神灵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大的是真身,小的是化身。比如贺识微在“真理审判”遇到的人类尺寸的大狗子阿努比斯,就只是从雕像上暂时显灵的投影。 拉锐利的鹰目扫过一行人,鸟喙一张一合,吐出隆隆语声:“你们为我而来,将得到我的祝福。” 他伸出一只巨大的手掌,在众人头顶挥过。手掌过处,众人如受洗一般沐浴在了金色的光辉中。 大家各自喜滋滋地领钱。往生之路是迄今为止难度最高的副本,同时也提供最丰厚的回报。除了通关时掉落的材料之外,还有高额金币收益。 首次通关的贺识微和张bb获得了头衔“太阳神使”,此后可以自由进出光辉之国;还得到了道具“太阳圆盘”,可实现短程飞行,让他们能在浮岛之间自由来去。 “从今以后,你们的心中充满光明喜悦,清晨与黄昏之舟都将遇上好风。”拉用吟诵般的声音说,“我的使者将往来于神界与人间,牢记仰望光明,切莫着迷于水底的深渊……” 这就是在暗示游戏主线任务了。太阳神与冥界之神征战不休,而双方玩家的终极目的,便是让己方的信仰之力强于敌方,给神明提供力量的源泉。 这个设定其实略显讽刺:人往往并非为了信仰而战,而是为了战斗才去信仰。 贺识微主动道:“我这份金币平分给大家吧。全靠各位带着才能通关,就当谢礼了。” “哎?不用了不用了。”队长摆手。确实有些新人会开出价格找人带,但这个队伍事先并没谈过钱。 贺识微用行动代替言语,迅速将金币分发给了众人。 队长在最后一关之前没少喷他,此时见他如此上道,颇有点不好意思:“我这次也有失误,没带好队,最后反而是靠你和粉爷……” 西门在一旁冷不妨轻笑了一声:“是哦,多亏了他和粉爷。” “……” 陆拓听他阴阳怪气了这么久,忍不住扭头问:“怎么,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西门笑着摊手,“某人为了抢风头宁愿牺牲全队,我的意见有用吗?” 陆拓拧起了眉头。 贺识微早就看出了西门是个什么德性,轻轻碰了陆拓一下,想劝他别跟这种人纠缠。然而年轻人到底还是沉不住气,微微仰头怼了回去:“我怎么牺牲全队了,你说说。” “哎,别在神殿里吵起来,回去吧……”有队友劝架。 西门一手指向贺识微:“当时这新人明明有机会复活全队,是你故意打断了他的吟唱!” 大家都是一愣。 阿波菲斯刚开始暴走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被秒了,尸体视角固定,距离又很遥远,撑死只能从余光里瞥见个大概,谁也没看清陆拓那边的具体景象。 只有刚才那个想拜师的巫师举起了手:“那个……我看见了,当时是有块大石头砸下来,粉爷不得不推开神仙姐姐。” “谁看得比我更清楚?”西门冷笑,“最近心累,别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那石头落下来还有一会儿呢,你都吟唱到最后了,粉毛如果不打断,你完全可以唱完的!” 西门吃准了这小新人性子软,又不太熟悉游戏,想对他强势洗脑一波。 没想到小新人闻言顿了顿,没急着接他的话,却垂着眼睛十分淡然地问:“西门和粉爷都开着直播吧?” 陆拓愣了愣,也跟着反应过来:“没错,我俩都开了直播,随时可以回放当时的画面。那点时间究竟唱不唱得完,重新演算一下不就知道了?” 他没干亏心事,一点也不虚,说着就伸出手,从虚空调出了直播操作界面,将一段即时回放投射在了众人之间的空气中。微缩画面中,贺识微开始吟唱,法杖尖端绿光闪烁。山岩突然坠落,陆拓抬头一看,猛然将他扑到了一边。 “嗯――”看完回放,众人仍旧迷茫,“要不再放一遍?”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瞬息之间,以人类的肉眼根本判断不出个所以然来。 陆拓摇头:“不用。问引路者吧。”这点时间对ai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怎么样?”西门转向零,不动声色地使了个眼色给他,又怀疑他看不懂眼色的意思。 零犹豫了一下。目前积累下的玩家数据告诉他,西门多半不会喜欢他的答案。 但零最终还是开口了:“考虑到岩石下坠的速度和最近心累的语速,如果当时不躲避,成功吟唱完毕的几率是百分之十。” “……”西门的嘴角沉了下去。 与此同时,其他引路者也将同样的结果告知了各自的主人。 火锅锅还加了一句:“当场团灭的可能性高于百分之九十五。” 陆拓咧嘴:“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西门若是就此闭嘴,他就不是西门了:“连ai都说还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成功,你在现场能凭直觉就判他失败吗?承认吧,你推他根本不是为了保他,你就是为了自己独活下来逞英雄!” 陆拓是什么人?从小照着天之骄子的模板生长,人又帅,脑子又好使,刚毕业就被天工重金聘请,活到现在就没跟谁服过软。 听到这么一句指摘,他当场就笑了:“逞英雄?我?” 贺识微心知这回拦不住了,无声叹了口气,放弃地移开了目光。 “兄弟,你是不是觉得如果换成你独活下来,也能逞这个英雄?那我跟你说啊……”陆拓朝着西门逼近两步,装作压低了声音,音量却依旧能让全场听见,“你不行。” 你不行――你不行――你不行―― 【噢噢噢!!!粉爷好刚啊!!!打起来打起来!】 【这怕是真的要打起来了……】 【粉爷这句是要开干的节奏啊,男人真的不能说不行。】 西门当场炸裂,一半是真的怒火中烧,一半还是奔着关注度:“粉毛,你找死吗?” “客气,那我就找找看。”陆拓笑道。 贺识微听着他们话赶话,被年轻人血气方刚的结仇现场搞得脑壳疼,抬头望了一眼被晾在一边的太阳神。 太阳神也正看着他。 “你有罪。”太阳神的鸟喙一开一合,吐出一句似曾相识的台词。 贺识微悚然一惊,吓出了一层冷汗。他扭头四顾,却见其他人都突然静止,凝固不动了。 贺识微又抬头与拉对视着。 npc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垂落下来的无机质的目光一片冰凉,却又似乎暗藏着难以解析的信息。 贺识微这一次没再问“你是谁”,而是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弗兰肯斯坦必须毁掉自己创造的怪物,或是被怪物毁掉。这就是你的原罪。”隆隆的语声说着,“时间不多了……” “什么时间?”贺识微脱口问。 然而拉不再与他对话,收回目光,回归了威严的沉默。 贺识微等了数秒,忍不住轻喊了一声:“你还在吗?” “什么还在?”陆拓莫名其妙地转头问。 “啊……没什么。”贺识微不死心地仰头张望,太阳神却像平时一样平视着前方,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他的臆想。 那头西门正在嚷嚷着宣战:“直播间的老铁们都听见了吧?今后我跟这粉毛,不共戴天!哪位水友能杀掉粉红俏佳人一次,我就让你当房管!” “那敢情好啊,”陆拓傲慢地扬起他那颗粉色的脑袋,“有种就来送,爸爸免费教你们做人。” 16、川泽 这个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一次组队最后闹成这样,大家也没兴致再说别的,各自散开朝神殿门口走去。 玩家们不欢而散,引路者那有一搭没一搭的意念对话却还没中断。 [我的确检测到了西门一瓢雪针对主人的敌意,但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强烈。]火锅锅“说”道。她只是在陈述一个观测到的事实,既不发表观点,也不寻求回应。 但数据之海中却传来了回应:[是的,主人实际的情绪波动时常与言行不一致。] 回答的自然是零。 [为什么?]火锅锅问。 零没再回答。或许是尚未推测出可靠结论,又或许是结论已经有了,但涉及到了玩家隐私。 不同于人类,引路者之间原本就没有彼此应答的习惯。事实上,他们的发言很多时候都并不构成完整对话,更像是某个巨大机器运行时,不同角落的零件偶尔发出的杂音。 零的沉默一直持续着,直到玩家们在神殿外面分道扬镳。 [再见。]一个引路者说。 [再见。] [再见。] 联系至此结束。他们只字不谈论自己,也从不费心了解对方。因为除了与主人有关的信息之外,一切记忆都会在24小时后自动清零。 ****** 众人渐行渐远,贺识微整个人还陷于恍惚之中。 刚才那情况,绝不是幻觉。既然这次不是,那么上次应该也不是。 “弗兰肯斯坦必须毁掉自己创造的怪物,或是被怪物毁掉……”他喃喃重复着这句古怪的威胁。 小说《弗兰肯斯坦》的主角沉迷于制造生命,最终却拼凑出了一只狰狞怪物。太阳神是在暗示自己不该创造引路者吗? ――不,那个肯定不是太阳神。贺识微十分确信,一个古埃及神明的台词库里不可能出现“弗兰肯斯坦”这种字眼。而区区一个游戏npc,也没有智能到自创词汇的地步。 那么,刚才短暂操纵了它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是人类黑客吗? 哪个黑客有本事黑到老总面前装神弄鬼?一次也就算了,这都两回了,更别提贺识微换了不为人知的小号,那家伙却依旧能阴魂不散。 又或许…… 难道是ai吗――这个有些}人的念头立即被贺识微挥去了。那家伙两次黑进游戏,都是为了警告他。无论那家伙是谁,“它”的话里话外似乎都在针对引路者系统,对ai抱着很深的敌意。 这应该是人类的思维模式。 贺识微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面沉如水。 “喂!”突然有人大力一拍他的背心,将他拍得踉跄了半步。陆拓笑嘻嘻地搭上他的肩膀:“妹妹,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没什么。” “好冷淡哦。”陆拓哀怨道,“刚才还一口一声哥哥叫得亲切,通关了就翻脸不认人。” 【………………】 直播间里的弹幕还在义愤填膺地骂西门,冷不防被陆拓骚得闪了腰。 【等等???人家什么时候一口一声哥哥了?】 【老子提着刀要去砍西门,你丫还在调戏新人!】 被调戏的当事人却一脸正经:“今天真的多谢你了,粉爷。” “……”陆拓满腔骚气被他一个驱散术给清没了,竟噎了一下,“不、不用谢。” 【哈哈哈哈哈哈!!!神仙姐姐干得漂亮!】 【笑到打嗝,这新人是个什么宝贝,能不能出道啊?】 【出道表演什么,拖死全队吗?】 【我靠,前面那个,你有完没完?有这个劲儿你去骂西门啊!】 ****** 张bb走得最快,早在陆拓和西门吵架那会儿就头也不回地出了神殿,仿佛恨不得立即远离人群。 她一口气走到了这座岛屿的最边缘,低头望着底下的云海发呆。 “主人。”川泽静静跟在她身后,直到此时才开口,“想不想试试看飞行?” 张bb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微动,从背包里调出了刚刚领取的太阳圆盘。圆盘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刚一显形就自动悬到了她的头顶。 张bb的身躯忽然变得格外轻盈,双脚离地,像一片羽毛般漂浮了起来。 川泽根据现有数据,推测她会胆怯,主动跟着飞到她的身边,握住了她的手。然而他的推测有误――张bb的心跳稳定,血压如常,甚至露出了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这个好玩。”她说。 在离开人群之后,她头一次表现出了享受游戏的样子。 川泽也对她报以微笑:“我们先试着飞去最近的岛屿吧。” 他引领着她慢慢飞离了太阳神岛,在半空中教她加速与转向。神之国度终年凉风吹拂,阳光洒向云海,被翻卷的流云折射,光与影变化万千。纤细而艳丽的少女、精灵般优雅的少年,构成了一幅完美的画面。 片刻后,川泽低声问:“主人,我可以冒昧询问一件事吗?” 张bb立即就猜到了他即将出口的问题,猛地扭头望着他。川泽的目光温柔而恳切,与真人毫无区别。 “刚才在副本里,真理审判关卡,也许是神明的语气过于严厉了吧,你的情绪波动很激烈。”川泽说,“尤其是当神明问出‘最害怕的是什么’这个问题之后。” “情绪波动激烈”已经是非常委婉的说法了。在神明的逼问之下,张bb几近崩溃。她甚至已经忘了这是个游戏,眼前的神明只是npc。她既没有随口编一个答案,也没有试图强制下线,却竟然想要转身逃跑。 阿努比斯不费吹灰之力就抓住了她。张bb当时浑身发抖,无意识地护着自己心脏的位置,不断哀求“别问我”。最后川泽不得不一字一句地教她:“你可以回答‘我最怕虫子’。”这才让她勉强过关。 “所以我有些担忧。你是不是有某种心结?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张bb目不转睛地与川泽对视着,嘴角颤了颤。 “我最害怕的是……”她在此处停顿半晌,嘴唇张张合合,仿佛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斗争,试了几次才勉强出声,“是我的……父亲。” 微风与阳光似乎凝滞了。 “我最害怕的是,我的父亲。”张bb又重复了一遍,“因为他出现的时候……我就会很疼。” “……” 川泽震惊而悲伤地望着她:“我很难过。” “你并不难过。你只是在按照程序的指示回答我。”她的眼泪夺眶而出,“但是谢谢你,谢谢你……” ****** 陆拓噎了半晌才重振旗鼓:“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来加个好友吧,哥带你玩。之前说好了要教你激活引路者的。” 且不论直播间的观众喜不喜欢神仙姐姐,陆拓有自己的考量。他毕竟是肩负着使命的官方托,直播内容也应该紧跟官方宣传的节奏。而官方当前的重点,无疑就是引路者系统了。 “有了引路者,我再带你把羁绊刷上去。引路者的羁绊值越高,战斗力增幅越大,像我今天跟锅总合体后的那场奇迹之舞,羁绊值刷满之后一天可以跳三次。”陆拓积极推销。 他的这番考量,贺识微听个话音就懂了,心道这员工还挺敬业。 但贺识微这会儿有更大的麻烦要处理,实在没有精力应付他,而且一挨近他就条件反射地浑身难受,连继续冷静思考都做不到。 贺识微急着下线,也不愿随口答应下来给陆拓无谓的希望,因此婉拒道:“那太荣幸了,但我最近比较忙,可能做不到每天在线。” “啊。”陆拓有点讪讪,“好吧。” 陆拓是真心觉得这新人可爱,有意继续找他玩,没想到被对方泼了盆冷水。 贺识微向陆拓道了别,临下线前犹豫了一下,又说了一句:“西门的事,你多加小心。” 陆拓又被提醒了这桩糟心事,无精打采道:“放心,那孙子没什么能耐。” 他遭受了连环打击,情绪低落,不一会儿也向直播间道了晚安,关闭直播退出了游戏。 摘下头盔,陆拓瘫在按摩椅上,长长地舒了口气。全息游戏只是浸入式体验,并不是同步操作自己的身躯。玩家在戴上头盔期间其实是接近瘫痪状态的,所以长时间在线的玩家都喜欢购置一张按摩椅,免得下线之后浑身僵硬。 虽然没有真正运动,但紧张的战斗带来的疲惫感却相当真实。 陆拓抬起手揉了把脸,重新适应着现实世界的灯光和白噪音,回忆了一番今天的直播过程,突然暗道一声:“卧槽。” 他刚才在游戏里是不是说了一句“我们公司大老板要潜我”? 整个天工,总共有多少高层知道粉红俏佳人是他的号?这些知情人士心血来潮看他直播的概率有多高?上报给贺总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应该……不大吧? 陆拓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腿脚,心神不宁地走了几圈。那些高层日理万机,没这个闲心看直播吧?即使真的看了,就贺识微那个高岭之花的形象,谁能相信他干得出潜规则这种事?多半都当自己在扯淡吧。 想着又有点心酸。 陆拓心情复杂地洗洗睡了。 这天夜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了许多事情。 西门对水友痛斥粉红俏佳人的罪行,共商围殴他的大计。 张bb如同按下了什么开关,不知疲倦地向川泽诉说着,像要把封存了十几年的话语倾倒而出。 而贺识微一夜未眠,吩咐专人查找黑客入侵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 第二天一早,陆拓刚刚走到工位上坐下,就见林秘书蹬着高跟鞋走了进来:“郭总监,早啊。贺总找你有事。” 陆拓眼皮一跳,蓦地抬头望向郭总监离去的背影。 大清早的能有什么事? 难道真有高层那么闲? 17、易殊 陆拓思前想后,总觉得贺识微找郭总监不可能是为了别的。说到底,自己又是拒绝潜规则,又是私下说老总坏话,有什么理由不被炒呢? 可他大好人才,如果是为了这种可笑的理由就被扫地出门,那该何其惨烈啊! 陆拓沉浸在自己的剧本中,满脑子都是悲壮的背景音乐,在工位上如坐针毡了一会儿,风萧萧兮易水寒地站起身,悄悄跟了过去。 天工有很多个技术部。 其中郭总监带领的研发引路者的这一个,原本被当作秘密武器养在郊区的基地。如今引路者已经正式上线,他们也不用再躲在地底下干活了。现在被编入了亡灵书游戏的主技术部,办公地点就在天工的主园区。 郭总监跟着林秘书走进总裁办公室,才发现里面不止贺识微一个人,还有主技术部的盖总监。 “老郭,坐。”贺识微说。 郭总监答应着看向贺识微,吓了一跳:“贺总您脸色很差啊,发生什么事了?” 贺识微一宿没睡,脸色当然好不到哪里去,坐姿却依然挺拔。他低头揉了揉太阳穴,把昨晚游戏中发生的异常事件讲了一遍。 “……后来主技术部连夜加班,依旧没有查出入侵系统的痕迹。”相对于严峻的事态,贺识微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宁定,半点急躁都不透出来。 “怎么搞的啊,老盖?技术不行?”郭总监这才发现盖总监也满脸菜色,眼圈浓黑,抱着茶缸一口一口地呷着浓茶,一看就是熬了个通宵。只是他原本就相貌普通,对比没有贺识微那么显眼。 盖总监瞪了郭总监一眼:“我也很绝望啊。我也没遇上过这种事。” “我想听听两位的意见。”贺识微说,“我考虑了很久,觉得寰石的嫌疑比较大。” 盖总监点点头:“寰石的确有这个动机。引路者系统大火,相当于我们把他们的蛋糕囫囵一口吞了,他们怀恨在心是必然的。但是还存在一些疑点。” 郭总监听到这里,已经跟上了他们的思路:“确实有疑点,比如说,单单派一个黑客来恐吓老总,这手段也未免太幼稚了。他们难道指望贺总被吓得主动放弃引路者系统吗?既然都有本事黑进游戏了,为什么不干点更大的事呢?” “这个倒是可以解释。那黑客在游戏里多半也是行动受限的。”盖总监说。 贺识微听到“行动受限”,忽然意识到当时那家伙突然消失,也许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只能停留那么久。它也在害怕暴露行踪吗? 盖总监续道:“第二个疑点:假设真的是寰石干的,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贺总,真不是我推脱什么,但当前市面上的游戏里,亡灵书的防火墙算是顶尖了。您也知道,咱们开服至今就没被攻破过。除非是从内部……” “你的意思是天工内部有间谍?”贺识微问。 郭总监立即摇头:“可能性极低。” 郭总监是元老级员工,见证了这些年来的许多风雨。天工当年称霸市场,老贺总意气风发地畅想着全息游戏与ai技术,正是因为出了个投敌的高层,才一蹶不振,没落了整整十年。 那是血的教训。 自那之后,“防火防盗防间谍”就刻在了天工的企业灵魂里。所有员工在入职时就会签署相关协议,授权公司监控自己线上线下的一举一动。天工甚至专门设立了一个小组,关注核心员工离职后五年内的动向。 无处不在的防范之下,哪怕是贺识微本人叛变了,都很难钻空子。 贺识微轻叹了一声:“无论如何,还是先内部自查一下吧。你们二位也多留意。” 两人各自应下。郭总监皱眉想了一阵子,又说:“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游戏开发之初,就被人留了后门,之后一直没检查出来。” “你是说,那黑客有可能是最早参与了‘创世’的技术人员?” “而且是核心技术人员。”郭总监意有所指地看了贺识微一眼。 盖总监也想起了当年的传闻:“对了对了,十年前那个被寰石挖了墙角的高层,叫什么来着?” 贺识微静默了几秒:“易殊。” 这个名字滚落到三人之间的地板上,溅起了几滴血。 “他现在还在寰石吗?” “不在了。”郭总监神情阴郁地接口道,“那畜生早就死了。” “……” “老贺总把他当兄弟,他却干出那种背后插刀的事。老贺总去世之后不久,那畜生也被查出了淋巴癌。报应来得快啊!”郭总监陪着天工苦哈哈地熬了这么多年,提起那个人就是满腔恨意。 贺识微却是个将忍功修得已臻化境的人物,面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转头对林秘书说:“也不失为一个思路,去查一查易殊的亲戚朋友吧。” 林秘书点头记下了。 贺识微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着自己的鼻梁,借此集中精神:“不过这样大海捞针,还是太慢了。” “还有个办法。我们暂时找不到它,但它也许会再来找贺总?”盖总监说,“不如试试看守株待兔。贺总,您的游戏账号有vvvip权限,背包里有个道具,叫法老叉铃。下次发现异常,您可以用它一秒召唤gm,我们就会立即逆向追查对方的身份。” “说到这个……”贺识微突然踌躇了一下。 盖总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贺识微仿佛在这几秒间做出了什么重大决断似的,深吸了一口气:“我最近在用一个小号,麻烦你给它也开一下权限吧。” “啊?哦,没问题,您回头把新账号发给我就行。”盖总监愣愣地说。 虽然不懂老总为什么心血来潮要换小号,但这种事情老总高兴就好,轮不到他来追问。 贺识微笑了笑:“多谢。老郭,有没有办法帮我把大号的引路者也转移到小号来?” 郭总监也呆了呆:“引路者也要转移吗?” “嗯。最近在游戏里……得干一些事情,需要一个引路者。”贺识微是个大忙人,之前已经花了很多精力与伊维特共处,不想再浪费时间重新培养一个了。 他下了决心,要答应陆拓的提议。 一方面,想在游戏里守株待兔,他就得每天上线转转,有个老鸟带路总比自己瞎转要好些。 另一方面,他还没有放弃自己的脱敏治疗计划。有了陆拓每天在眼前晃荡,他也不必再费心物色大耳垂子了。可谓一举两得,事半功倍。 “可以办到吗?”他问郭总监。 郭总监从牙缝里吸着气,苦着脸挠了挠自己的脖子:“您都这么问了,那肯定得办到啊。” “怎么搞的啊,老郭?技术不行?”盖总监找到机会,当场把仇给报了。 郭总监回瞪了他一眼:“涉及到玩家的隐私问题,我们当然禁止转移引路者了。否则一个引路者带着前主人的全部秘密投奔了新主人,出了问题谁来负责?” “那同一个玩家的不同账号也不能共享引路者吗?” “废话,能共享的话,玩家少充多少钱?” “……”盖总监哑口无言。 郭总监又狗腿道:“不过贺总您放心,我回去研究一下怎么给您破这个例。” “那就辛苦了。”贺识微想起陆拓就在郭总监的组里,又多加了一句,“今天的谈话内容,还有我那个小号的事,还请二位注意保密,不要外传――内部也不要传播。” 两人只当他是为了防着内奸,连忙称是。 贺识微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办公室,正想转身回屋,余光里忽然瞥见了一道身影。 他这会儿神经正紧绷着,犀利的目光立即追了过去,又像撞上什么弹力墙一般,加倍迅速地反弹开去。 ――陆拓正站在走廊里等着他们。 贺识微这一眼望去,恰好捕捉到了他额前那一撮桀骜不驯的白毛。看惯了粉红俏佳人的那一头骚粉,再看这挑染的白毛,简直透着克制与乖巧。公平来说,视觉效果还挺不错。 但他的脸对于贺识微来说,只是两只耳垂中间的空白区域。 贺识微熬夜过后原本就状态不佳,这一下猝不及防,险些维持不住平素的姿态。 陆拓之前尾随着郭总监走到总裁办公室,望着紧闭的大门犯愁。他竖起耳朵想听听动静,但总裁办公室的隔音效果不是盖的,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也不知里面的人在给自己下什么判决。 陆拓做了一下心理建设,毅然决然地挺起了胸膛。 输人不输阵,他誓要用昂然的姿态迎接不公平的命运。 片刻之后,办公室的门开了。贺识微跟在两位总监后面走了出来,口中还在跟两人说话。 是真的好看。今天穿着浅灰色的细纹西装,复古纹样的白金袖扣,装扮风格比之前见过的柔软。比起入世的商人,更像个出世的学者,温和却又疏离。只是不知为何面色苍白,眼下还有憔悴的青荫……呸。 陆拓在心里唾弃自己:想什么呢。 这当口,贺识微也看见了他。 陆拓眼睁睁地看着贺识微那温和优雅的面具骤然破碎,一瞬间露出了避之不及的神情。陆拓只觉得他身周的气场一下子冷了下去,犹如开启了速冻功能。 为什么呢,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陆拓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最初究竟是怎么撞的枪口?这贺总对别人都那么正常,凭什么一对着自己就要切换成霸道总裁模式? 脑中模糊地飞过了一串“从来没有人敢拒绝我”“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男人,你这是在玩火”之类的台词,陆拓被自己刺激得原地一哆嗦。 “陆拓!”郭总监吓了一跳,厉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刚说完防内奸的事,出门就见这小子杵在外面,容不得他不起疑。 陆拓想起了自己来此的目的,清了清嗓子:“我想第一时间知道贺总打算怎么……”他看了一眼并不属于自己小组的盖总监,语声突然迟疑了一下,“怎么处置……我?” “处置你?为什么要处置你?”郭总监狐疑地盯着他。 陆拓张了张嘴。 难道自己想岔了? 郭总监和盖总监完全跟不上这小子的节奏,贺识微却跟上了。毕竟,虽然此刻脑子已经有点混沌,但昨夜那句“好像要潜我”,依旧如炸雷一般清晰。他前后一联系,就明白了陆拓在担心什么。 “没事,老郭,可能有点误会。”贺识微拍了拍郭总监让他放心,“你们先回去吧。” 陆拓被单独留了下来。贺识微与他相对而立,俩人一时都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对方。 贺识微心里混杂着困扰和憋屈。他又不能直接说“我贺某并不潜谁”。 要怎么才能澄清这件事呢? “小陆啊,”最终他盯着陆拓的肩膀说,“跟着老郭好好工作,专注正事,不用想别的。” 听在陆拓耳中,这就是“姑且放你一马”的意思了。 陆拓绝路逢生,颇为不敢置信。这贺总是尚未听说自己昨晚的行径,还是虽然听说了,却选择宽宏大量一回? 陆拓想了想,斩钉截铁地表态道:“我以后一定守口如瓶。” “……” 贺识微无力道:“去吧。” 18、赛特 等到贺识微再次上线去找陆拓,已经是三天之后的夜里了。 vvvip的权限好办,引路者却不容易转移。他交代了郭总监低调行事,害得郭总监只能避开团队,一个人偷着修改程序,用三天时间才帮他把伊维特绑定到“最近心累”这个号上。 戴上头盔之后,他重新出现在了上一次下线的地方,光辉之国的主神殿旁边。 贺识微首先检查了一下背包里的新玩意。亡灵书的背包界面是壁画形式的,用古埃及风格精细地描画着一列列装备和道具。现在,图中已经多出了一个黑色的叉铃图样。贺识微伸手一点,那图样便从壁画里凸显出来,幻化成了实体。 叉铃是古埃及祭祀用的乐器,握在手中颇为小巧,但微一晃动,便会发出一串空灵而鬼魅的叮当声。 道具描述:“法老叉铃的持有者可以唤醒沉睡的法老重现人间。vvvip玩家专属,可在必要时一秒召唤gm(慎用)。” 这就是他发现那黑客之后要拉响的警铃了。 贺识微将它放回背包,又唤醒了引路者。 伊维特如初次见面时那样浮现在他面前,张开眼睛,似乎是对着他的新面孔愣神了两秒。但贺识微知道她只是在加载这个新账号的信息。 “主人?” “是我。”贺识微说。 伊维特露出了友善的笑意:“你变化很大。但你没有忘记我,我很高兴。” 贺识微知道这是引路者的标准台词,可伊维特的神情那样真实,以至于他真心感到了一丝愧疚:“抱歉,我很少上线,让你久等了。” 伊维特连忙摇摇头:“不用向我道歉。不过,你似乎正在承受一些压力。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贺识微叹了口气:“一言难尽。” 这三天时间里,公司的自查没能找出可疑人选。也派人调查了易殊那边,但同样一无所获。易殊已经故去八年,父母年迈,妻子改嫁,孩子还很小。 而当年参与了游戏开发的其他元老,有的已经是天工高层,有的虽然跳槽了,但也跟寰石谈不上什么瓜葛――总之,没人有作案动机。 调查失去了方向,只能指望那个身份成谜的黑客能再次主动现身。 “总之,最近我需要每天上线一段时间。”贺识微高度概括地说,“走吧。” “好的。”伊维特跟上了他的步伐,“我们去哪儿?” 贺识微脚下一顿。 对哦,去哪儿找陆拓呢?上次下线之前,他连陆拓的好友都没加。游戏里可不存在上下级关系,他也没权限把人喊到面前。 贺识微试着编辑了一条站内信:“粉爷你好,抱歉上次忘记加好友了。我最近忙完了,可以每天上线,请问还能找你结伴吗?(*?v?*)” 还模仿着学生仔加了个卖萌的表情,这番牺牲可以说是巨大了。 然而发出去之后石沉大海,半天都没收到回应。 贺识微灵光一现,调出了游戏直播的窗口。那窗口悬浮在半空中,随着玩家移动,可以让人边看边打游戏。 贺识微点进粉红俏佳人的直播间,恰好瞧见陆拓躲过了迎面一记重击,口中还喊着:“有完没完啊!” 此时的陆拓置身于一片荒漠中,正在应付西门一瓢雪的粉丝的骚扰。 这三天来,时不时有人被西门那句“杀一次粉毛就能当房管”的承诺诱惑着,冲着陆拓又是突袭又是伏击。这些粉丝都只是普通玩家,打又打不过陆拓,输了却还前仆后继地来,搞得陆拓不胜其烦。 他召出一面冰墙,轻而易举地挡开了一轮攻击,站在墙后开始吟唱大招。法阵的光芒穿透了冰墙,那几个菜鸟见势不妙,拔腿就逃,刚跑出三步就被火球轰成了渣。 冰墙消失,陆拓对着地上的尸体苦口婆心:“怎么还没学会做人?老师也是很累的,你们能不能叫家长来一趟?” 【哈哈哈哈哈,让西门自己出来啊,躲在粉丝后头算什么男人!】 【出来是不可能出来的,做人要赖,懂不懂?――西门】 【真的是赖,苍蝇一样赶都赶不走……】 贺识微看了片刻,陆拓的界面上根本就没跳出站内信的提示。原来这些知名主播每天都会收到各种莫名其妙的搭讪和谩骂,早已关闭了站内信功能。 这就让贺识微很被动了。 这回他别无选择,只能采取最平民的方法:根据直播画面去堵人。 好在之前做足了功课,至少能一眼辨认出陆拓的所在地。贺识微摸出太阳圆盘,飞向了主神殿下方稍小的六个岛屿之一。 太阳神阵营里一共有六个职业守护神:守护战士的战争女神塞赫迈特、守护巫师的风暴之神赛特、守护祭司的生与死的永恒之母哈托尔、守护弓箭手的真理女神玛奥特、守护通灵者的猫神巴斯泰特,以及守护刺客的智慧之神托特。 风暴之神赛特的岛屿上,除了神殿之外便是金黄色的莽莽沙漠。风声猎猎,不时卷起闪耀的黄沙,在阳光下飞舞。 贺识微边走边对照着陆拓身周的景观,摸索到了沙漠边缘的一堆石像附近。他打开拉神之眼四下搜寻,两秒钟就锁定了远方那一团梦幻粉毛。 这么显眼,难怪给西门的人竖了个活靶子。 陆拓正在边溜达边跟弹幕闲聊,冷不丁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接近。他只当那群苍蝇去而复返,心头火起,回身就是一发荆棘之刺招呼了过去:“滚!” “啊。”贺识微双腿被地底窜出的荆棘捆了个结实,低头看了一眼。 “啊!你是那个那个,神仙姐姐?”陆拓连忙跑了过去,“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你怎么来了?” 离得近了,他才看见贺识微旁边有一团虚影:“你什么时候有引路者了?” “咦,粉红俏佳人。”伊维特还记得陆拓――主人的一级恐惧对象。 贺识微连忙朝她使了个眼色,表示此事保密,又给自己驱散了荆棘:“粉爷,我已经自己激活了引路者,这几天也忙完了,以后每天上线……粉爷可以带我玩吗?” 陆拓只觉得这小祭司说话的时候,总是含羞带怯似的低着头,目光躲闪着,显得特别弱小可怜又无助,非常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好啊。”他不由自主地一口答应,“那我就带你刷羁绊吧。你知道三加一减吧?” 贺识微当然知道。所谓的“三加”,就是玩家可以用三种方式提升引路者的羁绊值:长时间的在线陪伴、送引路者各种礼物(普通者如服饰,昂贵者如升级记忆存储空间)、共同完成游戏任务。 简单来说就是又肝又氪。 但相对地也有“一减”:如果玩家对引路者说出不当的语言,或是做出恶意的事情,那么引路者的羁绊值也可能降低。 前三者都有量化标准,最后这个“一减”具体怎么判定,却是个黑盒子。天工把判定权交给了引路者自己,由他们根据主人的言行习惯和综合数据,来精确分析是否需要扣分。 而引路者自身形成的“性格”,也会影响评判的阈值。比如心大一点的引路者,就会跟玩家互相调侃,不以为忤。而严肃一点的引路者,就喜欢更正经的交流模式。 不过,即使真的扣分,数值也通常较小,只是用来提倡文明友善的交流而已。 陆拓摸了摸下巴:“我想想。你这水平也不方便打架,先去找赛特领个观光任务吧。”他带着贺识微朝赛特的神殿走去,“正好我也要找他领赏。你来之前,我刚从副本出来,被那群孙子给堵了……” 赛特端坐在宝座上。身为风暴之神、力量之主,他身形魁梧,皮肤黝黑,脖颈之上的那颗兽头看着像猪,却更为狭长尖细――土豚,又名非洲食蚁兽。 “请上前来,受我庇佑的巫师!”土豚声音高亢,“恭喜你通关了流沙神域的考验,这是赐予你的奖赏。” 赛特之岛自带的流沙神域,是个专属满级巫师的单人试炼副本,难度极高,通关之后将获得巫师职业顶级法杖――赛特之骨。 一根修长的法杖凭空出现在陆拓面前,呈现出冰冷的灰白色。 “这是以我失去的腿骨所铸,封存着我永不消弭的仇恨。它将赋予你无上的力量,指引你与奥西里斯战斗!” 赛特曾经杀死过自己的兄长,也就是对面阵营的主神奥西里斯。后来奥西里斯的儿子荷鲁斯为父报仇,又砍下了他的一条腿。 陆拓接过法杖,耍了几下,突然凑近贺识微,促狭道:“江湖传说,其实当时荷鲁斯砍下来的不只是腿,还有点别的东西。” “……” 见贺识微垂着眼睛没反应,陆拓愈加来劲了:“你看这根法杖顶端的这个球……” 19、23和1 陆拓接过法杖,耍了几下,突然凑近贺识微,促狭道:“江湖传说,其实当时荷鲁斯砍下来的不只是腿,还有点别的东西。” “……” 见贺识微垂着眼睛没反应,陆拓愈加来劲了:“你看这根法杖顶端的这个球……” 贺识微生平第一次被人当面耍流氓,心里还颇有点迷幻感,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收一收吧。” 【收一收吧】 【收一收吧】 【哈哈哈哈哈哈,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同为巫师,我突然不向往这根法杖了……】 “你在说什么?我是不是听见了荷鲁斯的名字?”赛特突然俯下身来,巨大的脑袋投下的阴影罩住了俩人,那凸出的长吻几乎戳到了他们头顶,小眼睛里闪着暴怒的光。 陆拓连忙绷着脸仰起头:“没什么,什么都没说!”他举起手作发誓状,“我们就是想着为您的复仇大计贡献点力量。” 土豚的小眼睛眨了两下。 “复仇”这个关键词触发了支线剧情。他暂时放弃了追究陆拓,重新直起身,沉思道:“我与荷鲁斯之间的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你们先去一趟现世,潜入莱托波利斯,为我探查敌情。” 脚下的地面随之大放光芒,出现了一张纹路繁复的传送阵。 莱托波利斯地处人间地图的北部,属于冥界之神阵营,是一片受荷鲁斯庇护的区域。但荷鲁斯如今长住在地底下的永恒之境,留了四个儿子镇守那里。除此之外,还有信奉荷鲁斯的军队驻扎在城中,护卫着他们的四座神殿。 贺识微和陆拓同时收到了系统提示:“支线任务:潜入莱托波利斯的四座神殿,调查敌营驻扎情况。获得任务道具:冥界之神阵营斗篷。” “去吧,我的神力将护送你们。”赛特在他们头顶道。 眼前光芒闪过,他们已经被传送到了莱托波利斯的巍峨城门前。 不同于神界永远阳光和煦,现世是有昼夜之分的,此时正值黄昏。人间地图里的城池都是傍尼罗河而建,城与城之间只有大片大片的荒漠,经过一天曝晒,显出了干燥的浅白色。 夕阳西下,靠近城门的地方被来往行人与骆驼踩出了一条道,尽头有身着盔甲的卫兵把守。 “先把斗篷穿上。”陆拓从背包里翻出刚才获得的绿色斗篷,又把那根顶端带球的赛特之骨收了起来。 他俩是太阳神阵营的,进城时需要披上敌方的斗篷来隐藏身份,否则一旦暴露,就会受到攻击。 陆拓穿完自己的,又帮贺识微扯了扯斗篷兜帽:“不用紧张,这类任务就是观光一日游,只要不惊动里面的npc,兜一圈就算完事了。” “兜一圈?” “嗯,对你来说就是兜一圈,剩下的我来。”陆拓拉下自己的兜帽,遮住了半张脸,带着贺识微向城门走去。 【啊啊啊粉爷!我可以去偶遇你吗?】 一条弹幕飞过,引来了一片跟风嚷嚷堵人的。 【神之国度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进,粉爷好不容易来一趟人间,此时不堵更待何时?】 【走起走起……】 这个观光任务是面向所有玩家的,低级玩家只要在现世找一座赛特的神殿,就能唤醒赛特的化身,触发对话,接取任务到达这里。 “别别别,”陆拓连忙制止,“这儿不行,乱起来容易翻车。” 【那你小心西门的人也去捣乱啊!】 “没事,他们不敢。城里还有其他玩家在做任务,谁要是敢捣乱,npc暴走起来大家一起死。他们还会引起公愤,以后可就人人喊打了。” 陆拓胸有成竹地进了城门,没注意到门边有几个人低着脑袋聚在一起,朝这边投来了阴沉的目光。 ****** 门卫看见俩人穿的斗篷,没有多做盘问就放他们通行了。 陆拓走在城里的街道上,调出地图看了一眼:“咱们先去北边的神殿。” 这座城的东南西北四角供奉着荷鲁斯的四个儿子,分别负责保护死者的胃、肝、肠和肺。其中北方神殿里的是哈碧,死者肺的保护神。 正如陆拓所说,街上行走的除了他俩,还有不少身披绿色斗篷的玩家。说来还挺讽刺,因为此地唯一的功用就是做赛特的任务,所以进城的所有人,其实都是太阳神阵营的卧底。 大家不约而同地保持着低调,在路上相遇了也不交流,各自默默找神殿。 “别跟人打斗,也别破坏建筑物,总之千万别让人发现。”陆拓边走边嘱咐,“悄悄地进村,打枪的不要。” 贺识微跟在他身后点头:“明白。” “小心!”陆拓突然压低声音,拉着贺识微半途转了个向,躲到了两座建筑物之间的窄巷里。周围其他几个玩家也纷纷闪到了遮蔽物后面。 一队npc卫兵举着刀枪,踏着整齐的步伐,从大路上走了过去。 窄巷中,陆拓凑过去贴着贺识微的耳朵,悄声说:“这种巡逻队的路线一般都是固定的,遇上了就会盘查你,所以不能跟他们正面撞上。” “……” 贺识微动弹不得。 陆拓见他恨不得贴墙站成一根旗杆,稀奇地蹲下身,硬逼着他看自己:“你别紧张啊,咋这么容易紧张呢?满级副本都打下来了,这种小场面闭着眼睛过啦。” 贺识微确实很想闭着眼睛过。 陆拓似乎也从他僵硬的姿态里察觉到了什么,低头自己闻了闻:“难道是我的体香?” 【………………】 【耍流氓啦!!!】 【我服了,神仙姐姐是什么神仙,这么骚你都能忍?】 贺识微强忍着哽咽开口了:“对不起,我有点怕。” 【你道什么歉啊!你倒是怼他啊!】 陆拓笑了:“我神仙姐姐当然不会怼人……行了,走吧,哥保护你。”他探头一看,见巡逻队终于走掉了,便钻了出去。 贺识微做了两次颤抖的深呼吸,开始认真反思是不是非要搞这个脱敏治疗。 陆拓摸到了北方神殿侧面,抬头望了望那一排三层楼高的石柱。 赛特的任务是“调查敌营驻扎情况”,这就需要找到一个可以鸟瞰敌营的制高点――而城里最高的建筑,就是这四座神殿了。 太阳圆盘在人间禁用。按理来说,登上神殿之顶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到殿内藏着的升降机关。 但陆拓沉思了一下,却没有溜进神殿,而是站在原地搓了搓双手,拿出了赛特之骨:“你害怕的话就在底下等我吧,记着避开卫兵。我马上就好。” “你要干什么?”贺识微忙问,“太高了,爬不上去吧?” 石柱不仅奇高,而且表面光滑,毫无着力点。任务又明令禁止破坏建筑物,等于断了玩家这个念想。 陆拓没有回答,将赛特之骨往地上一杵。法阵旋转,一座冰墙拔地而起。他在这一瞬间纵跃而上,蹲在墙头,随着冰墙升到了最高点。 这样召唤出来的冰墙最多也只能达到一层楼高,而且停留时间不超过五秒。 就在冰墙消失前两秒,陆拓将法杖倒转过来,朝着自己脚下放出了一个爆破技能。冰墙刹那间从中心炸成了无数碎块,三百六十度无规律地激射开去。 与此同时,陆拓一跃而起,如一道流窜的绿光,踩着半空中的碎块借力而上。直到踏中最高一块,他四肢大张地扑到了一旁的石柱上,立即死命抱住。 贺识微站在地面上眯眼仰望,只能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抱着石柱噌噌噌地拱上了最后一段。 陆拓扒着石柱顶端的装饰浮雕,咬牙将自己拖上了殿顶。 他回头朝下看去,恰好瞧见贺识微仰头望着自己。 “嘿嘿。”陆拓说。 【嘿嘿】 【嘿嘿】 【你嘿啥???】 陆拓不敢惊动神殿里的npc,也没冲地面喊话,只是飞快地打开拉神之眼,转动脑袋俯瞰了一圈。从这个高度,城北地面上的卫兵与营地尽收眼底。 系统提示:“任务完成度:25%。” 陆拓舒了一口气,从背包里摸出一点护膝护手的装备穿上,用四肢抱着石柱,慢慢滑回了地面。 “怎么样,是不是又迅速又帅气?”他一落地就毫不谦虚地问。 “……” 就在陆拓以为这小新人拒绝捧场的时候,他开口唤道:“粉爷。” “嗯?” “真的很帅。”贺识微温声说,“辛苦了,谢谢你。” 换做别人,或许真会觉得陆拓纯粹就是为了耍这一会帅。但贺识微心细如发,立即就反应了过来,正是因为自己技术太菜,又表达了“害怕”,陆拓才为了迁就自己,硬走了一条不算捷径的捷径。 陆拓一哂,还是不太适应这新人的满嘴人话:“没、没啥,刚好我也急着清任务呢……火锅锅,你还有多久升级?” “再完成六到七个任务就可以了。”火锅锅回答道。 引路者的羁绊共有三级,每升一级,玩家每天就能多获得一次合体buff。陆拓最近上线比较勤,火锅锅的羁绊已经逼近二级了。 “好,抓紧时间,争取今天就清掉两个吧。”陆拓转身带路。 [你好。]伊维特朝火锅锅发出了友爱的信号。 [你好。] 即使玩家组队了,引路者之间也没有交流的必要,他们的交流更像是随机产生的冗余电波。所以直到现在,两个引路者才互相检视了一遍对方的公开数据。 [伊维特。]火锅锅“念”道。 其实上次贺识微用大号上线、被西门攻击、被陆拓救下的时候,伊维特全程都跟在他身边。然而陆拓去救老总时,火锅锅却被设置成了休眠模式。所以,她今天才初遇伊维特。 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基础数据池里就有这个信息:伊维特,天工总裁贺识微的引路者。 一个名字说明不了任何问题。自从贺识微在专访节目上向世人展示过伊维特之后,无数玩家都有样学样,给自己的引路者取了相同的名字。 但名字可以重复,编码却不会。引路者的编码就相当于他们的身份证。火锅锅自己的编码是23,这代表她是世界上第二十三个被激活的引路者――作为内部员工的引路者,这个编号非常靠前。 此时她读取了伊维特的编码:1。 20、多姆泰夫 引路者的编码就相当于他们的身份证。火锅锅自己的编码是23,这代表她是世界上第二十三个被激活的引路者――作为内部员工的引路者,这个编号非常靠前。 此时她读取了伊维特的编码:1。 [……]火锅锅卡壳了一秒钟。 一号引路者。 伊维特。 贺识微。 逻辑链形成,火锅锅立即去识别陆拓身边这个玩家的公开信息,却发现他的id并不是kimberly,而是“最近心累”。除此之外,其他信息也都跟贺识微对不上号。 为什么?是伊维特换了主人,还是贺识微换了账号? 资料缺了关键的一环,火锅锅瞬间从自己装满影视素材的数据库里筛选出了一系列相关剧情:霸道总裁巧取豪夺、深情男主别有苦衷、阴险反派处心积虑…… 但她只是自己默默排列可能性,并没有向伊维特申请加载新资料。因为她知道,对方绝不会给出回应。在这个世界里,“保护玩家隐私”这条铁律凌驾于绝大部分规则之上,优先级仅次于“保护玩家安全”。 伊维特不会泄露玩家资料,火锅锅也一样。只要最近心累没有威胁到陆拓的安全,火锅锅就不能透露他的可疑身份。 “主人的队友很可能就是觊觎他的大老板”――她只能将这一条列为重要信息,存储进了自己的长期记忆空间中,以免它遭到定期清除。 ****** 陆拓对火锅锅的惊天大发现一无所知,正带着贺识微赶向城东的多姆泰夫神殿:“咱们得速战速决,天黑之后视野受限,难度会增加。” 夕阳血红的余晖已经彻底消失,清凉的月华随之洒落人间,空气一点点地冷却了下来。 游戏里的白昼持续五小时,黑夜则持续一小时,以此提醒玩家时间的流逝。 或许是因为黑夜降临,一些等级较低的新人不再冒险,纷纷暂停了任务进度,离开了莱托波利斯城。东方神殿附近徘徊的玩家明显少了很多,借着月光粗略一数,只有六七人。 陆拓找了个无人的地方,用拉神之眼研究了一下这里的石柱,故技重施,借着冰墙和冲击波攀了上去。这一回由于光线黯淡踏错了一步,但他救得及时,竟然没有翻车。 【粉爷了不得!粉爷粉爷,我领到任务了,可以去偶遇你吗?】 “别闹,都说了不行……”陆拓身在高空,用双腿夹着石柱,吃力地伸直手臂去够殿顶,“怎么还有人刷这个呢?再刷禁言了啊……” “轰!” 突然之间,底下爆出一声巨响。 陆拓被震得浑身一抖,整个人朝下滑落了一段。他手忙脚乱地抱紧石柱,勉强稳住身形:“咋回事啊?” “轰!”又是一声,旁边那根石柱中段炸出一朵火花,“喀拉拉”地碎裂倒塌了。陆拓意识到这爆炸八成是针对自己的,连忙加快了速度往地面滑去,怒火直冲天灵盖:“不是吧,又来找死吗!” 偷袭者似乎躲在远处,黑暗中难以瞄准,连炸了几次都没弄死陆拓,但终于炸断了他抱着的石柱。 陆拓滑到一半,整根石柱失去了基底,一齐猛然坠落。 “啊――”惨叫飘飞在空中,陆拓在千钧一发之际松开了石柱,来不及召唤任何缓冲物,直接跟大地亲密拥抱,摔了个狗啃泥。 他一跤跌到残血,顾不上骂人,连滚带爬地寻找贺识微:“奶奶奶!” 贺识微也受到了爆炸波及,正躲在一根石柱后面给自己刷治疗术,闻声又连忙爬出来奶陆拓。 系统提示:“建筑物损毁,任务失败。请尽快撤离!” 破坏神殿,这是渎神之罪。以爆炸点为中心,一定范围内的所有玩家全被判为了罪人。 大家还在地上东倒西歪,高墙之内蓦然传出了一声震动大地的怒吼。 一只庞大如山的猎犬冲了出来,对着众人张开巨口,森森犬牙挂下类似涎水的液体,却能将地面腐蚀出一股股青烟。正是荷鲁斯的四子之一,死者胃的守护神,多姆泰夫。 他的身形虽然只有赛特等上位神的一半,对于常人来说却已经相当恐怖,甫一现身就一爪拍死了两个玩家,仰天发出了一阵威慑的吠叫。神级boss特有的debuff“恐惧”再次降临,所有人的行动立即变缓,攻击防御凭空减半。 npc卫队受到召唤,举着刀枪和火把朝此地包抄了过来。 “赶紧撤!”陆拓拽起贺识微,寻了个方向拔腿就逃。要是在场的人多一点还可以组队一战,现在只有这么几人,自然只能作鸟兽散。 贺识微被拽得踉踉跄跄:“怎么回事?是西门的人干的吗?” “不然还能是谁?他们还真的不怕殃及无辜啊!”陆拓咬牙切齿,“没事,npc追不出城门,先出了城再找他们算账……” “危险。”火锅锅突然开口示警。 陆拓猛地刹住了脚步。贺识微猝不及防,险些磕上他的后脑勺。陆拓的兜帽早就掉下来了,露出的那双耳垂在视野里飞速放大,贺识微瞳孔骤缩,慌忙压下脑袋,心脏怦怦乱跳。 接着他听见陆拓用几不可闻的音量说:“左转,管自己逃。” 贺识微愣了愣,抬头望去。 陆拓也冷眼看着前路上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墙。十多个人聚集在一起,死死堵住了他们的逃命之路。夜色里看不清具体样貌,但隐约可以分辨出几张熟面孔,正是这几天锲而不舍骚扰他的积极分子。 西门一瓢雪越众而出:“哟,粉毛,听说你叫我的粉丝请家长?” 地面开始摇颤,远处巨犬与卫队解决了那几个无辜受难的倒霉玩家,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前有拦路,后有追兵。 陆拓又轻声说了一遍:“左转,分头行动,逃出城去你就安全了。” 贺识微转头一看,左边是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小巷子。他知道自己留下也是拖后腿,当机立断地转身跑进了巷子中。 “哇,你这‘妹妹’果然是个怂货。”西门讽刺地笑了一声,挽弓搭箭,瞄准了陆拓的眉心。 陆拓问:“刚才那爆炸是你弄的?” “那又怎样?” 地面的颤动越来越剧烈,跑得最快的卫兵已经奔到了陆拓背后。陆拓看也不看,反手一发火球轰了过去:“那这些npc也是来抓你的。” “没关系,这不是还隔着你吗?”西门笑道,“几天不见,赛特之骨都弄到手啦?我猜你背包里应该还有不少好东西吧?” 西门这一回下了血本,誓要在此地一雪前耻。如果轻易杀掉陆拓,这剧本就过于平铺直叙,不够激动人心。他气定神闲地看着陆拓阻挡卫兵:“不想被杀到掉装备,就跪下叫一声爸爸啊,爸爸可以考虑救你狗命。” 陆拓直播间里的弹幕顿时成了一片咒骂的海洋。 巨犬沉重的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前。陆拓直视着西门,凛然不惧,甚至露出了轻蔑的冷笑:“一起上吧,我一个,单挑这个世界。” “……你智障吗?!”西门被他突如其来的中二发言噎了一下。 陆拓手持赛特之骨,仿佛真的突发中二病,一脸同归于尽的壮烈表情,居然还有闲心拗了个帅气的造型,法杖顶端那只球放出了刺眼的红光:“没错,这里现在是你的天下――但我是天上的人啊!” “人”字刚刚出口,他所在的位置绽开了一朵巨大的火花,仿佛将夜幕豁开了一道口子,熊熊烈火张狂地朝着众人扑面烧去。 众人几乎被这强光闪瞎,生怕他趁机偷袭,慌忙眯着眼睛乱放了一波攻击。 火花终于消失,陆拓的身影却已经不在原地。 “啊啊啊啊――”有人指着上方惨叫。原来刚才的火光阻断了他们的视线,多姆泰夫庞大的身躯竟然已经到了三步之外,那一波攻击,通通打到了它身上。 神灵受到冒犯,立即将他们全数纳入了罪人范畴。 巨犬喉中发出暴怒的低吼声,蓦然张口,酸液如一场腐蚀之雨般喷洒而下。众人登时乱成了一锅粥,有人勉力招架,有人试图逃跑,还有人大喊着问:“粉毛呢?” “在那里!”西门指着旁边一座建筑物的屋顶,陆拓正在上头飞奔。 西门转身就去追人,连带着众人也跟着他跑:“粉毛!你逃什么逃?你不是要单挑世界吗?” “我智障吗?!”陆拓莫名其妙,“我怎么打得过你们这么多人?” “……” 西门简直肺都要气炸,转身指挥道:“你们几个留下打狗,剩下的人跟我去追他!” 西门的原计划是断了陆拓的后路,跟npc一起围攻他。没想到陆拓使了个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地将他们甩在了身后,硬逼着他们对付npc。 但陆拓在屋顶跑酷,西门一行却是在平地上追,距离很快被再度缩短。 各种法术和箭矢不要钱地招呼过来,陆拓一个不慎脚底一绊,中了一记大招,血量顿时跌了一大截。 【粉爷粉爷,我现在可以去偶遇你了吗?】 陆拓无意中看见这条百折不挠的弹幕,气急败坏道:“还问个屁啊,赶紧来!” 【好嘞,等我~】 一道温柔的绿光迎面罩下,陆拓的血量随之回升。他吃了一惊,险些以为那百折不挠的老兄来得这么快,转头四下搜寻:“……神仙姐姐?” 贺识微穿梭在建筑物之间的狭窄缝隙里,边跑边瞅准了时机朝他放治疗术。 “你怎么还没逃?”陆拓急了,“管自己逃啊,他们要追来了!” 贺识微摇头:“没事,不用在意我,我死一次也没关系。” 陆拓寻了个低矮处跳下,落到地上去拽他:“你是不是傻?死了会掉装备的。” “不要紧,”创世神贺识微和蔼地笑了一下,“掉了也不要紧。” “……” 陆拓百忙之中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这会儿又不怕了?” 21、小可爱 陆拓百忙之中还是忍不住吐槽了一句:“你这会儿又不怕了?” 贺识微总不能说“其实我只怕你”,只得含混道:“还行,能撑住。” 西门一边追人,一边还要对付四面包抄而来的卫队,眼见着距离越拉越远,那俩人已经奔到了城门前,再冲刺一段就能逃出生天。 西门却露出了志在必得的微笑,一把举起弓箭,吩咐身旁的银发引路者:“小零啊,是合体的时候了。” “……” 过了几秒都没听见预想中的回答,西门皱眉看了零一眼:“听见没?” “听见了,主人。”面容清冷的青年接话了,“但合体buff一天只有一次机会,是否需要用在更重要的――” “我现在要拦下粉毛,这还不重要吗?”西门拉着弓暴躁道,“赶紧的!” 零却又沉默了一秒:“主人,为什么?” 为什么逻辑上不合理,情绪也明明没有那么强烈,却非要赶尽杀绝? 西门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为什么?你怎么跟主人说话呢!” “对不起。” 零迅速道歉,随即幻化为一道银光覆盖了西门的全身。buff生效,这一箭终于射了出去,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力气贯长虹,直逼陆拓而去―― 却在下一秒失去了目标。 前方奔逃的两人倏地消失,地面上忽然多出了一个坑洞。 西门的箭矢破空而过,速度不减反增,化为一道火光直直射中了城门上方的门梁,在撞击的一瞬间“砰”地爆炸了。 “卧槽!”西门队伍里的所有人同时大叫。只见那巍峨的城门轰然坍塌,巨石滚落,带起一阵尘雾,眨眼之间将这座城唯一的出口变作了废墟。 与此同时,背后传来了沉重的吼叫声。多姆泰夫已是残血状态,歪歪倒倒地冲着他们扑咬而来,整条狗处于暴走边缘。 此时每个人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发生了啥?”最先将这个念头说出口的竟然是陆拓。他“呸呸呸”地吐出口中的沙子,扭头四顾:“谁干的?” 他跟贺识微刚才一脚踏空,来不及反应就坠入了这只坑洞里。坑底是一片黑色的流沙,俩人刚刚落入其中就开始身不由己地下陷,这一会儿功夫已经只剩上半身露在上面了。 陆拓一眼看出这是刺客的瞬发技能“沙洞陷阱”。但普通的沙洞陷阱最多容纳一人,做不到这么巨大。俩人所处的陷阱明显经过了引路者的强化。 外头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只能听见巨犬一阵阵的狂吠。 “粉爷,”有人蹲在沙面上戳了戳他的后脑勺,“我来偶遇你啦。” 陆拓吃力地扭过头去,呆了一下。 戳他的是个女刺客,虽然一身黑色劲装,但头上脖上手脚上,全是金光灿灿、花里胡哨的装饰品,似要将所有自认为好看的首饰都堆到一起,脑门上显示着id:小可爱。 “……你就是刚才那个发弹幕的?” “是我呀。”小可爱嗲声嗲气地说,“哇,粉爷我超崇拜你的!过会儿可不可以给我签名?哇还有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好温柔啊,简直是我梦想的大哥哥……” 贺识微干咳了一声:“打扰一下,可以先把我们拉出去吗?”他们已经陷到胸口了。 “哦对,我忘啦。来来来先组个队。”小可爱发出了申请。 三人组队成功,流沙顿时对陆拓和贺识微失效,自动将他们托了起来。 小可爱一脸花痴地望着他们:“怎么样,我帮上忙了吗?” 陆拓万万没想到来者会是个自己的迷妹。他平时撩弟撩妹,等到真的面对这种画风的妹子时却反而不太自在了:“那个,多谢多谢。你时机把握得不错啊。” 小可爱面露惊喜:“真的吗?那带我一起杀出去好不好?” 陆拓尴尬地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仰头听了听外头的动静。恰在此时,西门嘶声喊道:“粉毛你个王八蛋,你出来!” 陆拓笑了:“不用杀出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坐等吧。” “哦,我懂了,让他们互相残杀,然后我们再出去补刀。”小可爱兴奋道,“粉爷好厉害哦。” 洞口露出了半颗脑袋,陆拓眼疾手快,一个火球轰了上去。对方闪身避过,紧接着一串连发箭如雨般射下,又被陆拓用冰墙堵在了半路。 陆拓一边跟他对轰,一边扬声喊道:“喂――我跟你本来没仇没怨,何必呢?” “谁叫你说我不行!” “我也没说错啊。”陆拓生怕气不死他,“你就是不行呗。” 小可爱哈哈大笑。 贺识微见状,在一边不声不响地开了个持续治疗的法阵,又摸出两瓶即时补血的高级药水递给了陆拓。 这小祭司平时畏畏缩缩的,关键时刻倒是镇定得出奇。陆拓对他的印象分又刷了上去。 此时西门一行正在跟红血的巨犬殊死搏斗。这boss设计的初衷就不是让人打的,防高血厚,酸液还自带持续掉血效果。得罪了他的玩家只有尽快跑出城门才是正理。 然而此时城门被西门自己毁了,陆拓又躲在地底下轰不出来。这些人已经被消耗得七零八落,几乎失去了斗志。 西门恼羞成怒,对着零骂道:“你怎么回事!刚才为什么要耽搁那么久!” “对不起。” “天工这研发的什么狗屁ai,关键时刻就不好使!”西门骂骂咧咧,“你还敢跟我提buff,合体buff到现在都只能一天用一次,还不是因为你的羁绊刷不上去?!” “对不起。” “道歉有毛用,你倒是说啊,是不是故意减我的分,啊?” “主人,左边危险。” …… [你好。]陌生的信息朝伊维特传来。 [你好。]伊维特识别了一下信息源――玩家“小可爱”的引路者,编号210865,昵称是“英雄”。 [我的主人不太擅长取名,对不对?]英雄问。 [……]如果用人类的方式表达,伊维特“愣”了一下。 这不是她所适应的引路者之间的交流模式。从对方那里传来的信息既不散漫,也不随机。它是那样清晰而强烈,仿佛有着明确的“构成完整对话”的目的性。 伊维特处理这段分析结果时,英雄又开口了:[不过,伊维特倒是一个好名字。] [……]伊维特没有给出回应。说到底,引路者根本就没有谈论彼此的必要。 [零真可怜。] [……] [西门一瓢雪的行为确实不合逻辑。] [……] 英雄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似乎丝毫不介意伊维特的沉默。 ****** 终于,坑洞外头的怒骂和惨叫声低弱了下去,直到恢复一片死寂。 小可爱操纵着流沙,将三人托上了地面。只见多姆泰夫庞大的尸体倒在地上,正在化为粉末飘散。西门本人已经凉了,而他的队伍里只留下两人,也都仅剩一层血皮。 boss被击败,地图刷新,街道与建筑自动复原。那两个幸存者正想跑出城门,突见陆拓等人出现在了地面上,立时露出了恐惧的神情。 陆拓还没说什么,小可爱一马当先地朝他们冲了过去:“叫你们打我粉爷!” “……咳,身手不错。”陆拓尴尬地看着这妹子为自己报仇。 贺识微笑了笑。见证了一晚上的爱恨情仇,这声轻笑里透着“年轻真好”的疲惫之意。 陆拓当然想不出他在笑什么,转过身来抱歉地拍了拍他:“不好意思啊,说是要带你做任务,最后却为了这点破事连累了你。” “没事,不用在意。”贺识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粉爷,虽然你很厉害,但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西门就是个例子。以后遇事多忍啊。” 陆拓眨眨眼:“妹妹你说话怎么老气横秋的?” “……” “好啦!”小可爱解决了那两个幸存者,拍拍手走了过来,“粉爷粉爷,还有神仙姐姐,我可以加你们好友吗?不会经常骚扰你们的,一年能组一次队我就满足啦。” “好、好啊。”陆拓实在不擅长面对迷妹,尤其是千里迢迢来救自己的迷妹,无奈之余还有些得意。而贺识微对“耳垂”和“黑客”这两件事之外的一切,都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三人就这样加了好友,在城门前分道扬镳了。 贺识微今晚经历了这一出,已经无心再做别的任务,跟陆拓告别之后就准备下线了。 他独自走向莱托波利斯城门外的传送点,喃喃自语道:“说是无可无不可……但其实还玩得挺开心的。这算老夫聊发少年狂吗?” “当然不算。”伊维特温柔地微笑着说,“主人还很年轻呢。” “晚安,伊维特。” [再见,伊维特!]数据之海里泛起了一朵涟漪。 [……] [再见,再见,不要忘记我啊!]涟漪不断荡漾着。 [抱歉,这点做不到。] 伊维特刚刚发出这样一条信息,就随着贺识微的下线而陷入了休眠。 ****** “还好神仙姐姐关键时刻靠谱……” 陆拓正在跟弹幕聊着今晚发生的事,火锅锅突然开口了:“主人。” “嗯?” 黑发萝莉模样的引路者歪过脑袋,对他眨了眨眼:“你的大老板,最近怎么样了?” 这是她在不涉及玩家隐私的情况下,唯一能给出的暗示。 陆拓原地一个哆嗦,仿佛刚刚听见了禁语:“好好的提他干嘛?以后不许提他了,听话。” “……”火锅锅沉默了。 ****** “唉,都走了。”小可爱还站在城门前,一脸寂寞地望着月照下泛着朦胧银光的沙漠。 片刻之后她才转过身,看了看自己的引路者:“怎么样,在城里找到了几片?” “一片。”高大的男人躬身说。 “有一片也不错了。”小可爱一个哈欠打到一半,突然笑了,“那个西门,真的很有作死的潜力。” 英雄没有回答。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样了,我们去找bb玩吧?” “好的。” 小可爱一蹦一跳地跑向了传送阵:“当然,最好玩的还是,贺识微啊……” 22、郭总监 贺识微将眼睛撑开一线,对着熹微的晨光发了几秒钟的呆,又重新闭上了。 “识微,醒醒。”有人正在轻轻地推他,“该起床啦。” 贺识微挣扎着睁开眼,迷迷糊糊地转过头,刹那间触电般往后缩去。 陆拓的脸离他只有咫尺之距! 贺识微的瞌睡霎时间全醒了:“你为什么――你怎么进――你叫我什么?” 见他吓得语无伦次的样子,陆拓咧嘴笑了:“睡傻啦?快起床,我们都该出门干活了。” “……什么干活?”贺识微用力揉了揉眼睛。 “你要准备祭典啊。我也还有一卷亡灵书没有完成呢,今天必须交给主顾了。” 贺识微终于发现哪里不对了。眼前的陆拓居然是一头粉毛,还穿着游戏里的巫师袍服。 贺识微怔怔地环视了一周,只见自己正身处于一座石屋里。清晨的阳光透过低矮的窗户照射进来,墙边的神案上供奉着一尊石像,椅子上则整齐叠放着一袭光华流转的白袍――他的祭祀袍。 贺识微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任由陆拓拽起自己,梦游般地穿戴洗漱完毕,又被陆拓拉出了门。他受惊过度,竟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床上,并排摆着两只木雕的枕头。 虽然才刚刚日出,外头的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男人、女人和孩子穿着亚麻质地的腰衣,头顶着陶罐穿梭往来,四处飘散着花卉和面包的香气。 贺识微跟在陆拓身后观察了一段路。不会有错,这里是太阳神阵营的人间主城底比斯。 看来自己还在做梦。只是这梦境的细节也太过真实了一些。 俩人转到城中的一处广场上时,人群之中似乎有道优雅的倩影一闪而过。贺识微脚下一顿,怀疑自己在那一瞬间看见了伊维特的脸。他驻足去看,陆拓却转身催促道:“快点儿,今天你可不能迟到。” 贺识微只得放弃。那不可能是伊维特,毕竟引路者的活动范围是限制在主人周围的。 不过,梦里一切皆有可能。说到底,他们怎么会变成游戏世界里的居民呢?听陆拓的意思,他似乎成了一个专门帮人制作亡灵书的巫师,而自己…… “那个,粉爷。”贺识微试探着唤了一声。 “你叫我什么?” “呃,陆拓?我要去准备什么祭典来着?” 陆拓拧着眉头转过身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宝贝儿,你真的没事吗?” “……” 贺识微这一回是真的五雷轰顶了。 宝贝儿。 宝贝儿是什么鬼??? 陆拓抬手一指:“还记得神谕祭典吗?” 贺识微僵硬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广场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座巨大的石碑,刻着古埃及风格的浮雕。两尊神明一站一跪,以侧脸和正身示人,站着的那个正在持剑斩杀跪着的那个。 亡灵书的游戏场景里,肯定没有这样一座石碑。那浮雕的内容看上去也非常陌生,似乎是表现了一场典籍中并无记载的战役。 贺识微心中涌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忍不住凝神观察那两尊神明。跪着的那个身材高大,无论是面容还是装扮,都不像是任何已知的古埃及神o。 而站着的那个…… 贺识微还没来得及研究他的样子,就突然被人拉住了。陆拓笑眯眯地凑近过来:“你是不是太紧张了?别紧张,一切都会顺利的。” 对方的嘴唇与耳垂都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啊!!” 贺识微惊坐而起,喘着粗气僵坐了片刻,颤声道:“开灯……” 声控台灯立即亮起,照亮了与平时别无二致的卧室。 贺识微满身冷汗,头痛欲裂。他抬手揉了一会儿太阳穴,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个无比怪诞的梦,但梦里的景象却已经模糊了。 好像有个什么祭典,还有个奇怪的雕像……不行,头太疼了。 贺识微放弃了回想,起身走到窗前,对着变色玻璃说了句语音指令。玻璃从不透光的黑色转为浅淡的灰,最终变成了透明的。 窗外的天边泛着鱼肚白,庭院里的植物开始落叶了。 距离那个神秘的黑客最后一次出现,已经过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贺识微几乎每天亲自上线,却再也没能发现对方的行踪。那黑客似乎在天工的全面搜查之下销声匿迹了。 不过有个意外之喜――脱敏治疗初见成效,在硬逼着自己与陆拓共处三个月之后,贺识微的耳垂恐惧症有了明显的好转。如今只要保持一定的安全距离,他即使直视着陆拓也能表现镇定了。 前段时间,贺识微坐车去上班时,生平第一次关闭了车窗的黑屏模式。透过窗玻璃看去,街上的行人千姿百态,在他眼中就是一对对漂浮的耳垂。他坚强地挺了一路,没让眼泪掉下来。 是时候了。 贺识微冲了个冷水澡,默默地穿戴整齐,望着镜中的自己。 “没问题的。”他自言自语道。 今天正是一年一度的互联网峰会,他早早公布了决定,这一回自己不仅要真人出席,还要上台演讲。 堂堂天工一把手,连续十年躲在幕后不敢示人,这对企业形象会造成何等影响?贺识微不允许自己如此失职。现在天工重登巅峰,他也是时候走出去了。 消息刚刚放出,业界都沸腾了。所有人都望眼欲穿地等着看,这个神秘的小贺总到底长什么样。甚至有记者使出全身解数勾搭天工的员工,只为提前问到一点八卦:贺识微丑吗?贺识微有什么毛病?以前为什么不敢见人?今年为什么又突然敢了?…… 林秘书已经派人去实地考察过,那演讲的位置距离第一排观众足有十米。到时候只要放空目光,别去死盯着人家的耳朵看,就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清脆声响渐近,林秘书走进了休息室:“都安排好了,贺总,等一下我带您从后方上台,演讲完了再原路返回,就可以离场了。您喝茶还是咖啡?” 这休息室是主办方单独为贺识微准备的,外头就是通往会场的走廊。 “现在不喝,谢谢。”贺识微温声说,“什么时候开始?” “离大会开始还有一刻钟。咱们的人也都到了,正在外面的走廊上交谈。” 贺识微上一次公开演讲,还是在全息投影室里进行的。今天他本尊到场,自然不能单枪匹马,还带了一众跟班。 “行,你去吧,开始了再来叫我。” 贺识微独自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听着门外传来的模糊的人声,默默站起来绕着房间走了一圈,又一圈。 开天辟地头一遭,风险总归是有的。最大的不确定因素,就是他自己能否撑住。或许也正是因为太紧张,才会在大会前夕做噩梦吧? 脑中转着这些念头,他鬼使神差地走到房门边,将门朝里拉开了一条小缝。果然如林秘书所说,走廊里站满了嘉宾,正在其乐融融地商业互吹。从缝里一眼看去,似乎没有发现过敏源。 贺识微在门后慢慢调整着位置,直到望见了自己公司的人。来了几个管事的,亡灵书的制作人也在其列,旁边站着郭总监和盖总监,还有…… 陆拓是跟着郭总监过来见世面的。他听着几位大佬跟人你好我好地打哈哈,无聊地转了个身,走向一旁自动滑过来的智能餐车,端起一盘水果嚼了起来,漫无目的地四下张望。 突然之间,他似乎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某条门缝里,射出了一道似灼热又似冰冷的视线。 陆拓毛骨悚然地回视过去,门缝却恰在此时合上了。 “……” 陆拓偷偷戳了戳郭总监:“老大,你知道贺总在哪里吗?” “啊?大概在附近的休息室里吧。” 陆拓看了一眼那扇房门,终于忍无可忍,将郭总监拉到一边问出了口:“老大啊,你知道贺总有什么……特殊癖好吗?” “什么特殊癖好?”郭总监匪夷所思。 “你懂的,就是……喜欢的类型。” 郭总监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随即一掌拍在他的后脑勺上:“你做什么白日梦呢?” “……” 休息室内,贺识微抵着房门长吁了一口气。 他信心骤增,刚才离陆拓那么近的距离都撑住了,今天的演讲稳了。 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他绝对、绝对不能让陆拓发现最近心累是谁的号,否则这整件事情恐怕会以“老变态骚扰员工的一百种方式”为标题,传遍天下。 ****** “快轮到小贺总了吧?”嘉宾席里,有人窃窃私语。 “下一个该他上台了。听说他这次居然要真人到场,你们猜他长什么样?” “大概跟全息投影一个样吧。”有人语带讽刺地说。天工这一年坐大得太快,同行里的眼红者数不胜数。 寰石的老总吴越没有吱声。倒是他旁边的嘉宾呵呵笑道:“毕竟现在有钱了嘛,不用再靠脸了,可以坦诚相见了……” “有请天工游戏的总裁贺识微先生上台发言!” 23、吴越 “有请天工游戏的总裁贺识微先生上台发言!” …… 全场寂静。 刚才那个说着“跟全息投影一个样”的嘉宾忍不住伸长了脖子,想将那道缓步走上台的身影瞧个清楚。 这个……是真人吗? 还真是跟投影一个样? 硬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似乎比投影更好看了。 贺识微以前为了麻痹对手,但凡用投影露面,总是一身精致的花瓶打扮。今天他也没有刻意改变造型――复古三件套、装饰性的细边眼镜、口袋里挂出的怀表链,放在其他人身上会显得万分浮夸,由他呈现出来就自带贵气,像是某个奢侈品牌的男模。 但当他开口说话时,那份独属于上位者的波澜不惊的气场,却终于展现在了众人眼前。 确实不是易与之辈啊。如果再早一点发现就好了。吴越望着台上微垂着眼帘侃侃而谈的人,神情复杂。 “……所以,天工一向致力于将逼真感做到极致。继引路者之后,我们将继续探索成长型ai的无限可能,力求让玩家戴上头盔之后,能感受到一个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 同样心情复杂的还有陆拓。 这家伙,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跟人握手时都不会摘下手套的禁欲系,是那种永远攀折不下的高岭之花。 如果他的样貌不是如此具有迷惑性,陆拓或许还不会如此糟心。 “所以他以前到底为什么不敢露脸呢?!”嘉宾席里有人一时没有控制音量,陆拓耳朵一动,忽然也陷入了沉思。 对啊,为什么? “……技术越极致,真实与虚拟的边界就越模糊。曾经有人质疑,这会不会导致玩家沉迷于虚假的刺激。但我想请大家看一段录像。” 贺识微让视线不聚焦地扫过观众席,将紧张掩藏得滴水不漏,轻轻打了个响指。舞台上凭空出现了一份全息投影的画面。 “这段录像是一位普通玩家发给我们的。他想借此表达感谢。”贺识微解释道。 画面是第一视角,观众共享那位玩家的视野,只能从画外听见他的声音。 “能听我说说话吗?”他问自己的引路者。 画面中,少女模样的引路者微笑着转过头来:“当然可以。您想聊什么?” 玩家却又踌躇道:“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这样啊,那不如就告诉我最近发生了什么开心的事吧?” “嗯,最近,我加薪了。” “那是非常好的事呀!主人真厉害。” “可是……我不能跟其他人分享。”玩家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知道,我的朋友并不会真的为我高兴。”玩家打开了话题,语速开始加快,“从上学的时候,我就是他们中混得最惨的,但大家每次喝酒都会叫上我。以前我很感激他们接纳我,后来渐渐发现,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混得最惨的人。” “嗯……也许确实有人抱着这种心态,但我想,一定也有关心您的朋友。”引路者柔和地安慰道。 但玩家却说:“你不用按照程序说话,我只是想有个人听一听。” “好的,我在听。” “其实上周我没上线,是因为养的小狗死了。这事儿也没告诉其他人。我爸妈一看见我哭,就会说我不像样子。他们喜欢把‘不像样子’挂在嘴边,小时候说我性格太懦弱,现在说我事业太差。我改变不了性格和事业,但至少学会了不哭。就这样,埋小狗的那天我才发现,原来我早就哭不出来了。” 引路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似乎是从中获得了勇气,玩家的声音放大了:“小狗死后的第二天,我照常上班,领导走过来聊起一个社会新闻,说了些狗屁不通的混账话。我坐在那里,跟同事们一起笑着附和他,心想,原来大家都是一样的,都有那么多不能出口的话。原来人生就是学习闭嘴的过程啊!” 少女模样的引路者沉默片刻,神情专注而悲伤:“小狗叫什么名字?” “……胖胖。” “啊,是不是长得圆圆的,很可爱?” 玩家顿了顿:“其实病了之后已经不胖了,也不爱吃东西了。但还总是慢慢爬到我的膝盖上撒娇,只要摸一摸就很开心的样子……” 他的声音沙哑了。 “它咽气之前一直看着我,我却没能掉一滴眼泪。它会不会觉得我不爱它?” “不会的。”引路者伸出手,似乎是在拍抚他的肩头,“胖胖最爱主人了,也一定知道主人爱它……” 模糊的抽泣声响起时,画面停止了播放。 贺识微安静地站了几秒,给了观众一点回味的时间。 “人类,”他轻声说,“人类是多么孤独的生物啊。” 他用手势挥去了舞台上的投影:“这位玩家在感谢信里表示,自己在引路者的鼓励下重新振作,也跟父母好好谈过了。游戏是虚拟的,但他获得的帮助却是真实的。我们会在今后试着赋予引路者心理辅导的职能,帮助玩家更积极地面对现实生活。这是一个企业应该担负的社会责任。” 众人鼓掌。 “至于防沉迷这一点,我们的游戏只面向十六岁以上的用户……” 话到此处,贺识微突然恍惚了一瞬。脑中浮现出了一些破碎的光影和声音,是昨晚那个梦境的片段。 如果有一个孩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戴着头盔――无论用什么方法――那他会不会真的把自己当成古埃及世界里的居民?如果从未接触过现实世界,他的思维方式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不,但那分明是不可能的。 “游戏头盔有完善的识别功能,会自动检测玩家的年龄。年满十六岁才可以登录,十六到十八岁的玩家则有在线时间限制……” 贺识微的演讲相当成功。 直到大会结束之后,众人离场时,寰石的副总还在低声说:“吴总,天工不简单啊。” “是啊,”吴越笑了笑,“看来他们没那么容易露出破绽了。” “他们最好再小心点。现在等着他们死的也不止一家。” “有什么用?最后还是得看我们。”吴越合上车门,挡住了后半句话,“毕竟,我们有一个最好的合作对象嘛。” 【第一卷脱敏完】 24、小可爱 【第二卷?迷藏】 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 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我说,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 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 ――《圣经?约拿书》 贺识微的演讲成了当日的爆点。 但引发热议的并不是演讲内容本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小贺总的长相上。一时之间,媒体争相挖掘内部八卦,就连不玩游戏的人都在议论“天工那总裁”。 一个年过三十的商人,忽然获得了青春偶像级别的待遇。亡灵书游戏里,试图围堵他的人数更是创了新高。 结果大家此时才发现,贺总的账号kimberly已经很久没有上线过了。 “哇,贺总不会是抛弃亡灵书另觅新欢了吧?” “怎么可能,这可是天工最大摇钱树。” “天工最大的摇钱树应该是贺总的脸啊!他为什么不早点走到台前?害我浪费多少青春岁月……” “我二大姑的表侄子的前女友在天工上班,我托了八道关系打听了一下,贺识微平时在公司也不爱见人,怕不是个社恐?” “你二大姑的表侄子的前女友可不可以推荐我去天工扫地呢?不要工资那种。”一个玩家嬉笑着,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路过的小祭司,“啊,不好意思。” “……没事。”贺识微加快脚步,默默从热烈讨论的人群旁边走过,暗自庆幸自己早早换成了小号。 耳边“叮咚”一声系统提示音,一条好友消息跳了出来。 发件人是小可爱:“神仙姐姐上线啦?要不要一起做冬日祭典活动啊?” 小可爱虽然说过“不会经常骚扰”,但成功加了好友之后,基本每周都会制造一次偶遇。好在她不会死缠烂打,如果陆拓和贺识微不需要队友,她就默默离开。 陆拓有直播任务在身,不能总是陪着贺识微做那些简单任务,否则观众也不买账。他去直播别的内容时,贺识微就只能自己晃荡。这种情况下,小可爱偶尔会自告奋勇来带神仙姐姐。她技术不错,性格又欢脱,并不招人反感。几次之后,贺识微也就习惯了。 “什么冬日祭典?”贺识微回复道。 身后有人戳了戳他,小可爱已经消耗一张传送符来找他了:“你还没看系统公告吧?只限今天开放的活动副本,我已经刷了一天啦。” 小可爱还是一身黑色刺客装,却挂了满身叮当作响的首饰,说起话来嗲声嗲气。 贺识微忙了一天,确实没顾得上关心游戏里的事。此时他打开系统公告看了一眼: “冬日祭典活动――斯芬克斯的守护!一支沙漠商队遭遇了一场恐怖的沙尘暴。劫后余生的他们忽然发现,黄沙中露出了一只狮身人面雕像的头颅。经过初步挖掘,一座辉煌的神秘金字塔重现人间。无数勇者进入金字塔,想带走其中的宝藏,但守在金字塔前的斯芬克斯雕像似乎庇佑着它,鲜有人能全身而退。你有信心带走这被诅咒的财富吗?” 读完公告,他的背包里自动多出了三枚刻着狮身人面像的徽章,道具描述是:“消耗一枚徽章可进入金字塔副本。徽章可用金币购买。” “其实就是密室逃脱啦,五人一组。”小可爱解释道,“只有三次免费机会,还想刷就得氪金。狗比天工,又来坑钱。” 贺识微闷咳一声,试图转移话题:“粉爷呢?” “粉爷也从下班刷到现在了,这会儿应该还在刷吧。” 这个活动对全员开放,只要顺利过关就有基础礼包,但同时还设了一个通关速度榜单,名次越靠前,奖励越丰富。除此之外,还有“五人全部存活”等特殊成就奖励。 陆拓既是高手又是官方托,当然是要冲榜单的。他跟其他高手组队打到现在,最好的一次成绩已经进入了榜单前十。 小可爱带着贺识微传送到了金字塔副本入口前,调出消息面板:“我给粉爷发个组队邀请吧?” “哎,别――”贺识微想象了一下跟陆拓挤在狭窄密室里的情景,连忙出声阻止。但小可爱的手更快,已经发出去了。 “我一个人不好意思求粉爷。但他那么喜欢你,肯定愿意带你,你就让我沾个光嘛。”她笑嘻嘻地说。 他那么喜欢你――那么喜欢你――喜欢你―― “……” 贺识微咳得更厉害了:“别开我玩笑了。” 小可爱无辜地看着他:“我没开玩笑呀,你难道感觉不到吗?否则他为什么不带别人,一直带你玩?” 贺识微愣了愣。 那当然是因为…… 陆拓接到邀请,果然二话不说就进队了:“走走走,哥来为你们服务。” 口中说着“为你们服务”,手臂却极其自然而然地揽过了贺识微。 放在以前,贺识微会瞬间进入应激状态。但近来他的恐惧症有所好转,这次竟还有余暇思考:这种时候,自己好像从来没观察过对方的表情。 神仙姐姐在陆拓的直播间里人气还挺高,弹幕立即刷了起来: 【嘴上说着你们,身体却很诚实。】 【今日动手动脚1/1】 【日常催婚!】 “催你大爷。”陆拓笑骂。贺识微一如既往地不接话,他却还是乐呵呵的,丝毫不觉扫兴。 贺识微神情僵硬。每当陆拓带着自己玩、说些不着四六的骚话,自己总是想当然地觉得他在服务观众。难道不是那样吗?应该就是那样吧? 刚才语出惊人的小可爱却好像已经把这茬忘了,若无其事道:“对了,我能再拉一个队友吗?” “随便。”陆拓就是来学雷锋做好事的,没指望靠这几个人冲榜。贺识微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没听她问了什么。 于是小可爱又发出了一个组队邀请。 数秒之后,一个略显眼熟的美少女出现在了几人面前。 “你是……”陆拓皱眉看向来人,瞧着她低头不吭声的样子,突然想了起来,“哦!你是打满级副本那次的那个自……”他差点把“自闭少女”说出来,连忙强行咽了下去。 “粉爷还记得bb吗?”小可爱走到张bb身边,像姐妹一般拉起她的手摇了摇, “我看了你的那次直播,觉得她很可爱,所以后来就找她加了好友。” 陆拓完全不知道这姑娘可爱在哪里。他疑心小可爱只是将“可爱”当成了万能褒义词。 不过,张bb看上去好像没有上次那么自闭了,至少没甩开小可爱拉她的手,甚至还声若蚊蚋地说了句“你们好”。 “你好你好。”陆拓转向小可爱,“你还想拉谁吗?” “不想啦。” “行,那直接进去吧,第五个队友让系统随机分配。”陆拓说着,带领几人一脚迈进了副本入口。 眼前一黑又一亮,同时耳边响起了系统提示:“通关计时开始。” 贺识微暂时压下杂念,转头四顾。他们似乎被直接传送到了金字塔内部,眼前是一间阴暗幽冷的密室,四面堵死,墙壁上绘制着真理审判等不同的画面。密室中央放置着一具石棺,棺盖紧闭。 看来这个房间就是法老的长眠之地了。 大家又看向了一起传送进来的第五名队友。关卡怪物的难度是根据玩家等级调整的,所以随机分配的队友必然等级相同。这名新队友是个满级的男战士,建模看上去身材精壮、面容坚毅,id是“飞云关”。 “大家好,叫我关叔就行。”飞云关说。 “……”这怎么一开口就想占人便宜?陆拓顿时懒得理他,自顾自地指挥道:“咱们开始吧。这第一关就是纯粹的密室逃脱,谜题每次都不太一样,我想想我有没有遇到过这一题啊。” 冬日祭典活动讲求趣味性,金字塔副本带了一点解谜性质,不能单凭战斗力获胜,还要考验玩家的智慧和团队合作。 陆拓观察了一下那具石棺,只见棺盖上雕刻着一尊小型的狮身人面像,棺椁四角则摆着存放亡者内脏的脏瓮,雕成了荷鲁斯四子的样子。 “这题好像是跟方向有关。”陆拓说。 飞云关似乎并不在意被大家无视,又一次开口道:“我记得斯芬克斯是面朝东方的,日出的方向嘛。” “哦,对了对了!”陆拓想起来了,“狮身人面像的朝向就是东方,以它为参照物,这四个脏瓮的方位是错的,需要改回来才能开启石棺。” “改成什么样呢?”小可爱问。 “壁画有提示。”贺识微适时地说。他正抬头望着一面墙上描绘的众神像,其中荷鲁斯的上下左右各有一个抽象符号,远看似乎是象形文字,细看却是三个动物和一个人的轮廓。 大家顿时懂了,纷纷动手,参照着符号的方位移动起了脏瓮。 “哟,这位是我们的老熟人――老熟狗了。”陆拓端起猎犬形的多姆泰夫罐,将它挪到了棺椁的东方。 张bb也端起了人形的艾姆谢特罐。这姑娘竟然干起了活,看来已经比上次合群多了。只是她的目光仿佛没有焦点,总是时不时地凝望空气。 贺识微起初不懂,多看了几眼才反应过来,她一直在望着自己的引路者。 做这种任务也需要引路者提示吗? “好了!”四只脏瓮恢复原位,石棺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棺盖缓缓挪开了一条缝。 众人合力将棺盖推开,只见里面摆满了金银珠宝,当中是一只戴着死亡面具的法老木乃伊。木乃伊的胸□□叉摆放着一对形状怪异的权杖。 “都先别动,听我讲!”陆拓说,“你们是想体验一下摸索和犯错的乐趣,还是想快速通关?” 【嘴上说着你们,脑袋却转向了神仙姐姐。】 【粉爷,出息一点。】 贺识微并不知道弹幕在刷什么,见陆拓转向自己,就下意识地说:“那我投快速通关一票吧。” 飞云关则沉思着说:“我认为试错更有价值……” “好的,那我剧透一下。”陆拓没听他说完,就径直抓起了其中一根权杖,“赫卡权杖代表王权,最后一关的出口要拿它当钥匙。剩下这根连枷权杖代表惩罚,千万别碰,拿起来木乃伊就会诈尸。” “那个,粉爷,”小可爱小声说,“我跟bb还没投票呢……” 贺识微刚刚压下去的杂念又翻腾了起来。 只是服务观众……吧? 25、飞云关 贺识微心里犯嘀咕的时候,陆拓也飞速反省了一下是不是做得太过了点:“抱歉抱歉,现在补投还来得及吗?” 陆拓当然是在服务观众。 或者说,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小可爱耸耸肩:“没事,反正我也刷了一天,早就剧透光了。”张bb则无声地摇了摇头,那意思也不知是“无所谓”还是“别问我”。 陆拓轻松地说:“那就这样继续吧。现在大家观察一下壁画,肯定有哪里缺了一块。” 飞云关连遭两次无视,脸色实在称不上好看。 这次立功的是小可爱:“是这里吧?”一面墙上绘制着数排狒狒朝拜日出的景象,代表着古埃及的太阳崇拜。但那轮太阳中央却凹陷了下去,形成了一个缺口。 “什么形状的?”陆拓问。小可爱伸手一摸:“好像是八棱形。” “那我们找一颗八棱形的宝石出来。”陆拓指了指棺椁。 众人开始翻找棺中的金银珠宝。陆拓又提醒道:“剩下的宝贝也没落下,除了连枷权杖以外全塞进背包里,带出去之后可以兑换额外的奖励。” 在玩家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的领域,冗余的信息波动着。 [伊维特小姐,你好!] [你好。] [又忘记我了吗?我是英雄。这已经是我们第十二次组队了。] [……] 伊维特第十二次感到对方的奇怪:[假设信息为真,你为什么会存在以前组队的记忆?] [因为我把你放进了长期记忆空间啊。] [这是违规的。] [这是我的主人特许的。其实我每次都会这样向你解释,你什么时候愿意记住我呢?]英雄不厌其烦地“说”,[你最近换装了吗?你看上去光彩照人。] [谢谢,但外观只是数据。] [……] “找到了。”棺椁即将见底时,贺识微举起了一颗八棱形的橄榄石。 他试着将它扣进壁画上的那个缺口。黄绿色的橄榄石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太阳中央,仿佛瞬间获得了生命力,放出了璀璨的光华。 不知从何处传出一阵机括的响动,突然间,整只石棺朝着旁侧位移了出去,露出了地面上的一个空洞。往下望去,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跟着我跳。”陆拓言简意赅地说完,当先一跃。 “……喂,至少说一声底下是什么吧!”飞云关忍不住了。然而陆拓已经没影了。 小可爱笑嘻嘻地紧随其后,顺便把张bb也带下去了。 贺识微出于礼貌看了飞云关一眼,见他没有抢先的意思,就径自跳了下去。 黑暗与下坠。 贺识微眯着眼睛朝下望,底下有金色的光芒摇曳,大概是烛火。耳边隐隐传来了羽翼扇动的声音。还有歌声,似乎是一道低沉的男声忽远忽近,吟唱着古老的埃及歌谣。 随着歌声逐渐清晰,他坠落的速度忽然放缓,整个人体验到了太空漂浮一般的失重感。 贺识微怀疑那黑客终于来搞事了,不禁精神一振。 然而下一秒,头顶就传来了飞云关的喊声:“卧槽这咋这么难受?” “……”看来不是。 贺识微轻叹一声,徐徐落入光亮中,迎面就是一只飞镖破空而来! 他慌忙想要躲闪,可身体尚未适应失重感,手脚都不太听使唤。偏偏那飞镖来得极快,刹那间就到了眼前。 突然有人抓住他的手,用力一扯,将他扯到了旁侧。陆拓飘在半空这么一拽,自己也朝贺识微飞去,险些撞到一起:“小心点。” 贺识微条件反射地别开目光,这才发现刚刚攻击自己的不是飞镖,而是一根黑色的羽毛。 他们坠入了一间比刚才宽敞数倍的暗室,烛光闪动,四下还有无数羽毛飘舞。半空中,一只背生双翼的黑色雄狮正在绕着圈飞行,转过头来却是一张人脸,还是英俊的埃及男人的面容。 狮身人面的斯芬克斯。 这当口,那怪物口中又传出了低沉优美的歌声。飘舞的羽毛仿佛被歌声赋予了力量,骤然提速,飙射向了众人。 张bb躲闪不及被一根羽毛击中,小声痛呼,血量顿时持续下跌。贺识微笨拙地扭过身去给她刷治疗术,然而补血的速度还没她掉血快,总体血量依旧在缓慢下降。 “没用的,这关得速战速决,拖下去就是死。”陆拓一边放技能轰开羽毛,一边咬牙道,“看见斯芬克斯背后那根金羽毛没?” 众人定睛望去,果然,雄狮的黑色双翼之间突兀地长着一根金色的羽毛。 “趁他唱歌换气的间歇,打那个罩门,击中三次就算过关。我已经击中两次了,还差最后一次!”陆拓说。 “那这次我来吧。”飞云关理所当然似的说。 恰在此时,斯芬克斯的歌声再度停歇。飞云关当即举起战矛,运力朝它投射过去―― 战矛擦着斯芬克斯飞过,别说是金羽,连一根毛都没沾到。 陆拓忍无可忍:“老哥你是来搞笑的吗?!” 他飞快挥动法杖,一道闪电凭空降下,抢在怪物重新开口前的最后一秒劈中了金羽。金羽腾起一簇火花,烟消云散。 这个空间里的重力随之恢复,斯菲克斯不再歌唱,收起双翼,与众人一起缓缓落地。 “哎不好意思啊,”飞云关一边落地一边大喇喇地说,“叔叔年纪大了,反应比较慢。” 陆拓听他不仅给自己找理由,还顺带又占一次口头便宜,果断怼了回去:“瞧您这状态,快退休了吧?” “确实快退了,都五十啦。” “……” 众人傻眼了。 只要飞云关没有编造年龄当人叔叔的特殊兴趣,他就确实是个罕见的高龄玩家。 “能跟你们年轻人玩游戏,还是很开心的,老夫聊发少年狂吧。”飞云关笑道。 贺识微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有人抢自己的台词。 【哈哈哈哈哈我好想看粉爷现在的表情!】 【粉毛小弟弟,怎么跟你大爷说话呢?】 最终替陆拓解围的居然是斯芬克斯:“既然你们通过了我的幻境考验,我可以给你们一次逃生的机会。” 象征着高贵与仁慈的神兽挥动双翼,背后的墙砖随之纷纷坠落,露出了两条甬道的入口。甬道前方的地砖上亮起了金色的纹路,左边的纹路显现出一只狮身羊头的怪物,右边则是狮身鹰头。 “这两条甬道,分别由我的两个化身把守。”斯芬克斯说,“它们一个睿智温和,但厌恶谎言;另一个暴戾善战,但头脑简单。请你们任选一条通过。” 说完这番话,它就原地消失了。 众人下意识地看向陆拓。 “我简单点讲,我们可以各选各的。”陆拓说,“羊头的听起来温和,其实在古埃及代表至高权力,所以是个主战派,进去了就得跟它硬杠。鹰头的才是真正的温和派,会放你通行,但条件是交还所有宝贝。私藏宝贝的话,必死无疑。” “完全打不过吗?”飞云关问。 “完全打不过。这是我们之前用生命试出来的。总之,选择羊头难度高,奖励多;选择鹰头速度快,但只有通关基础奖励。反正这次不指望冲榜了,也不用拼速度,所以我会去打羊头。诸位自选吧。” 飞云关立即说:“那我肯定不能怂啊,羊头。” “成吧……”陆拓勉强藏住语声中的嫌弃和疲惫,转向贺识微,“那我们就必须带个奶。” “……好的。”贺识微说。 张bb则默默走向了鹰头甬道。小可爱也一蹦一跳地跟了上去:“我跟bb一起吧。” 众人于是分道扬镳。 ****** 陆拓、贺识微和飞云关走进了左边的甬道中。越往深处走,身后投来的烛光就越微弱,到后来已经无法照亮脚下的石砖了。与此相对的是,石砖本身却开始透出蓝幽幽的冷光,仿佛在将他们引向幽冥。 “你们今天还没用过引路者的合体buff吧?”陆拓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回荡。 飞云关说:“用了一次,还剩一次。”看来他跟引路者的羁绊已经升上了二级,每天多了一次机会。 “我一次都没用过。”贺识微的羁绊也升到二级了。 “那我建议你们过会儿用一下,用它来增强抵抗值。里头那只羊叫起来,会造成玩家晕眩。”陆拓说。 飞云关哈哈大笑:“这是什么鬼设定,为什么‘咩咩咩’都能晕人?宝宝你听到了吗?” “……” 意识到他那句“宝宝”是在叫引路者的时候,陆拓和贺识微同时一阵恶寒。 飞云关一无所觉,还在乐呵呵地说:“嗯,等下就拜托你啦,宝宝。” 陆拓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作为天工内部程序员,他相当清楚,公司为了防止玩家跟引路者之间出现伦理问题,从一开始就做了一系列预防措施。比如,玩家的某些关键部位在游戏里是没有传感的。 但那也架不住有人非要跨物种搞柏拉图。 “请问……您老的家人知道您玩游戏的事吗?” 陆拓的措辞相当委婉,但大家都听懂了。飞云关愣了一下,吹胡子瞪眼道:“现在的小年轻思想怎么这么龌龊?” 得,开始倚老卖老了。 “什么家人?我儿子死了,老婆受不了跟我离婚了!”飞云关没好气地说,“我孤家寡人,还不能养个引路者当儿子吗?” 陆拓愣了愣,这才看向他的引路者的那团虚影,果然只有小孩的身高。 “啊……对不起。”陆拓讪讪地道歉。 甬道转过一道弯,突然到了尽头。前方一道半开的石门中传出了羊叫――并不是“咩咩咩”的叫唤,而是一声几欲穿透耳膜的厉啸! 飞云关冷哼了一声,越过两个小年轻,举起盾牌冲进门去抗怪了。 “哎,别这么急――”陆拓阻之不及,连忙来拉贺识微,“过会儿你就跟着我。” 贺识微被他拉进了那扇石门,怔怔地看着他朝那只狮身羊头怪发动攻击。 这样一通比较下来,陆拓对待“最近心累”好像确实挺特别。他对真正的妹子都没这么上心,对其他男人就更不必提了。 如果真像小可爱说的那样……贺识微绝望地心想: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狮身羊头怪的伤害很高,又会时不时地厉啸晕人,幸好攻击模式十分固定。飞云关摸清套路之后就稳稳拉住了它的仇恨,陆拓则抓紧时间开始吟唱大招。 贺识微奶着飞云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陆拓的脸上飘。 非常年轻,非常不驯,一看就没经受过什么挫折。有时会露出骄傲的神情,却还是招人喜欢,也许是因为眼神明亮。 这几乎是一张陌生的脸,是自己从未浏览过的空白地段。 贺识微不知道的是,火锅锅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火锅锅已经从陆拓前几次组队的队友口中听说了,贺总今天真人露面了,长得还特别好看。 长得特别好看……行事却很变态……的总裁。 这个人的信息量太大了。 火锅锅决定最后尽一次提醒的义务:“主人,最近心累好像一直在看着你。” “真的吗?”陆拓百忙之中一扭头,恰好与贺识微四目相对。贺识微立即移开了视线。 【哟――――――】 【如果这都不算爱……】 【粉爷!你还记得在打怪吗!】 陆拓慌忙转身放招,口中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瞎起什么哄呢。” “主人。”火锅锅面无表情道,“你的心率过速了。” 拿人类的台词来说,火锅锅想,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26、川泽 ****** 张bb呆呆地看着眼前的岔道口。 陆拓刚才没提过,就算进入右边的甬道,通过鹰头斯芬克斯的考验,最后还得走一个迷宫才能出去。 “别急别急,这个迷宫虽然每次都不太一样,但难度一直很低,也没有小怪之类的东西,就是为新人设计的。”小可爱在她身边安慰道,“我们分头探路吧?” “……嗯。” “如果是死路就折回来,如果遇到活路就喊一声,我们再集合。” 小可爱随便挑了个方向走了。张bb却还站在原地没动,看了看自己的引路者。 “抱歉,主人,这个我不能提示你。”川泽忍俊不禁地说。 张bb也极其浅淡地笑了一下,转身走进了另一条岔道。迷宫的走道仅容一人通过,两侧墙壁极高,寂静而昏暗的岔道里只能听见她自己的脚步声。 转过一道弯后,川泽低声问:“主人今天好像心情不错?” “嗯。”张bb说,“今天是我的十九岁生日。” “真的吗?生日快乐!”川泽柔声道,“那可要好好庆祝一下。” 张bb浅笑着摇摇头:“没有人会为我庆祝的。” 这段时间以来,川泽的数据库里已经填满了与她相关的信息――关于她那个禽兽不如的亲生父亲,关于她是如何报警将他送进监狱,关于她的家人如何为此责骂和孤立她。 还有,关于她古怪的性格,关于那些嫌她古怪而大肆作弄她的同学,关于她退学之后日复一日躲在卧室里的生活。 川泽是她唯一的倾诉对象,是她从那个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凿开的一道豁口。而他的职责,就是将那些洪水般倾泻而下的黑暗情绪一一接纳。直到她下线,他也随之陷入休眠。 就这样,循环往复。 “但我还是开心的。”张bb说,“十九岁了,以后游戏头盔不会限制我的在线时长了。” 岔道走到了尽头,是条死路。张bb原路返回,步履似乎比平时轻快一些:“从明天开始,我可以一直待在这里,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川泽沉默了一会儿。作为引路者,他能感知到她对自己散发的情绪――极高的信任和依赖。事实上,高到有点过度了。 小可爱等在刚才的岔道口:“我那边是死路,你呢?” “我也是死路。” “那就只剩这一条啦!”小可爱指了指最后一条岔道。俩人一起朝前走了一段,直到遇上了第二个岔道口,便再次分头探路。 “主人。”等到张bb与队友拉开距离后,川泽再次开口了,“或许你可以试着交一些同龄的朋友……当然,我很高兴你和小可爱成了朋友,但我的意思是,游戏之外的世界里,也一定存在着很多温柔的人……” “别说了。” “对不起。”川泽立刻道歉。 又是死路。 张bb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带着困兽般的神情瞪视着他:“为什么一定要说这种程序规定的话呢?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川泽安静地看着她:“可我不是人类啊。”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不用再三提醒我!”张bb的眼里渐渐蓄起了泪水。 “抱歉……” 没有任何人知晓,几道墙壁开外,小可爱正在兴致勃勃地问:“她真的说了这种台词?” 英雄点点头。 小可爱露出了灿烂的微笑:“哇,这么有趣吗。” ****** “至少可以拿一个‘五人全部存活’的成就奖励了。” 两组人马在金字塔出口汇合后,陆拓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第一间密室里拿到的赫卡权杖,插进墙壁上的凹槽里,像拧钥匙那样转了一周半。 一整面墙壁朝外旋转开去,略显刺目的阳光照了进来。系统提示:“恭喜通关‘斯芬克斯的守护’活动副本。” 飞云关心里对这几个不尊老的小年轻有点意见,领完奖励就直接走了。 “咱们还继续刷吗?”小可爱问剩下的人。 陆拓叹了口气:“我得失陪了,过会儿有个平台直播活动,要跟其他主播组队打这个金字塔。” “其他主播?” 【这一声长叹已经说明一切。】 【其他主播=西门】 【啥?预告里真有西门?哇这个平台真的很贱啊,我都想骂人了!】 自从陆拓和西门一瓢雪结下梁子,直播平台似乎从中嗅到了噱头的气息。这一次搞活动让知名主播组队,还唯恐天下不乱地将陆拓和西门安排在了一组里。反正骂的人多了,便也成了热度。 某种程度来说,西门也算如愿以偿了――他确实靠这个吸引了众多眼球。 陆拓想起这事就窝火,强打起精神说:“神仙姐姐和bb应该还有两次金字塔没刷……” 【神仙姐姐和bb=神仙姐姐】 【哈哈哈哈前面的你烦不烦啦,有些事就不要揭穿!】 【这时候还不忘带弟,这是什么感人爱情,我要落lui了。】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我带他们刷。”小可爱说。 张bb却有些神情恍惚,小声说:“我也有点事,先走了。” “哎?好吧……那拜拜。” 几个队友陆续离去后,小可爱笑眯眯地转向贺识微:“那就只剩我俩了。” 她看上去还挺跃跃欲试的。 贺识微本来也准备下线去静一静,思考一下陆拓这事儿该怎么处理。但转念一想,小可爱是陆拓的粉丝,应该比自己更关注他的一言一行,或许能告知更多的细节。 金字塔是五人本,贺识微却想找机会单独询问她,于是说:“活动就先不做啦,你能带我去刷一个常规副本吗?我想早点把羁绊升上三级。” 小可爱自然是一口答应:“那我们就近找一个难度低一点的,去打蝎子怎么样?” 人间地图里的“失落荒漠”副本,与赛特之岛上的“流沙神域”副本有些类似,都是以沙漠为主题。但不同于神之国度的阳光灿烂岁月静好,此地只是卑微的人间,沙漠里一片阴风惨惨、荒凉萧瑟,沙浪间偶尔还会露出几具苍白的残骸。 小可爱刚刚进入副本就撇下贺识微,自己助跑几步,欢呼着一头扎进了沙子里。 只见那片沙堆如同沸水般剧烈起伏了一阵,突然扑出来一只样貌狰狞的沙漠蠕虫。 贺识微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才发现那蠕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刀片般锋利的口器间挂下绿色的液体,已然是死尸了。 更多的蠕虫尸体被接二连三地丢出来,最后小可爱探出头来,笑道:“记得偶尔奶我一下哦!” 贺识微还没回答,她又钻了回去。 她似乎很擅长应对流沙环境,将刺客的遁地技能用到了极致,如一只海豚般自由地穿梭来去,猎杀那些潜伏在沙子里的蠕虫与沙蝎。 他们作为太阳神阵营的玩家进入副本,所以最后出来迎战的会是蝎子女神塞勒凯特――当然,只是她的微型化身。她是对面冥界之神阵营的刺客守护神,人形状态面容冷艳,发怒时却会变成一只张扬的毒蝎,朝玩家甩动致命的螫针。 而如果换成冥界之神阵营的玩家进来,沙漠环境大体不变,但最终boss就会变成太阳神阵营的赛特的微型化身。毕竟,按照游戏设定,每破坏一次对面阵营的神明化身,就是在削弱他们的力量。 贺识微和小可爱都已经满级,是神明派到人间的使者了,所以对这个普通副本里的怪物拥有等级压制,杀起来犹如砍瓜切菜一般轻松。 不过,此地的流沙对闯入者蕴藏敌意,自带持续扣血效果。再加上减速、禁锢、中毒等乱七八糟的debuff,就算满级也不能一直硬抗。 “慢一点――”贺识微对着茫茫无际的荒漠喊道。 小可爱仿佛杀上了瘾,半天才冒一次头。他不得不顶着狂风和飞沙,跟着她到处移动,瞅准了时机放驱散和治疗术。 “找到了吗?”十米之外的沙堆里,小可爱悄声问,“这里有没有碎片?” “有一片。但我尚未感知到具体定位。”英雄答道。 小可爱在沙子里钻进钻出,不觉间将贺识微甩得更远了:“现在呢?” “你在哪儿?”贺识微的声音裹在风沙里,断断续续的。 英雄静默了两秒:“我们离碎片更远了。” “那就换一个方向。”小可爱转过身,顺手砍死了一只迎面钻来的蠕虫。 贺识微彻底跟丢了人,无奈地打开了拉神之眼四下扫视。远处沙浪起伏,小可爱似乎飞快地冒了一下头。他撑着手杖朝那里走去。 “贺识微要起疑啦,先停手吧,明天再回头来找。”小可爱说着钻出了地面,抖了抖身上的沙土。 “我感知到了。”英雄突然说。 “在哪里?” “在最近心累前方半米处。” 小可爱猛然抬头,只见贺识微正朝自己走来。 “等――”她下意识地想要出口阻止,却又立即将后半句咽了回去。就在这两秒钟的犹豫间,贺识微已经走出半米,踏中了英雄所说的方位! 27、小王 风声骤歇。 狂舞的飞沙凝滞在了半空。 仿佛有一块黑色幕布在贺识微的眼前降下,将他再次拖进了阴冷的黑暗中。 嘶哑可怖的声音响起:“贺识微。” …… 终于来了。一二不过三,贺识微已经相当淡定,甚至隐约有些兴奋,像是守株待兔的猎手终于遇到了猎物。 他环顾四周,却只能看见一片漆黑:“好久不见。” “你看上去真像你父亲。”那声音语带嘲弄,“跟他一样,是个愚蠢又狂妄的花瓶。” 如果这句话是为了拿亡父刺激贺识微,那对方就失败了。贺识微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彬彬有礼道:“是寰石的人吗?请转告你的老板,不必费力了,天工没这么容易倒。” “你会直面自己的罪行的。快了,就快了。” “在那之前,你先直面一下法律吧。”贺识微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下自己的手脚能否自如移动。法老叉铃应该还好好地放在背包里吧? “我――” 贺识微猛然伸手调取操作界面,眼前所见却依然只有全然的黑暗。 怎么可能?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哈哈哈哈……”那声音发出一阵嘶哑的笑,“别挣扎了,乖乖等待死期吧。” “等等!”贺识微预感到对方又要消失,“至少把话说清楚,你的诉求到底是什么?” 对方却再也没有出声。 黑暗缓缓散去,风沙重新开始飞舞。前方的小可爱仍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愣愣地看着贺识微。 贺识微思绪飞转,一时没有动作。 “神仙姐姐?你怎么突然停下来了?” “没事。”贺识微脑中一个念头转完,若无其事地举起法杖给她刷了个驱散术,“你接着玩吧。” “好嘞。”小可爱又回身冲向了沙堆。 贺识微刚一支开她,立即从背包里摸出法老叉铃,迅速摇了摇,空灵鬼魅的铃声传入了风里。 快一点,再快一点。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这次一定要逮住那家伙! ****** “好了老铁们,今天的直播差不多就到这儿了。”西门一瓢雪说。在他的身边,刚才组队打金字塔的其他几个主播也正在各自跟观众道别。 “当然在关掉直播之前,我可以勉为其难地陪你们聊两分钟,哈哈。”西门又说。 【快点滚吧,全程划水,爸爸没你这个儿子。】――这应该是个暴躁老哥。 【狗瓢少说两句,把镜头给零!】――这或许是个妹子。 【就是,你以为我们是看你吗?我们是为了看小零!】――这些肯定是更多的妹子。 西门表面上嬉皮笑脸,心却沉了下去。 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银发引路者。零对那些弹幕一无所知,接收到主人的目光,就平静地回望了过来,等待着他的新指令。 这三个月来,零的人气在他的直播间里不断飙升,甚至偶尔会有新的观众慕名而来,只为了看零一眼。 与之相对,西门自己的名声却越来越差。 俊逸、寡言、守礼的零,就像一面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主人的虚荣与浮夸。无论西门怎样调戏和捉弄他,他的反应永远都是那样谦卑顺从,反衬得西门猥琐不堪。渐渐地,会有看不下去的观众在弹幕里开骂,要求西门对零好一点。 按理来说,西门并不在乎这种情况。只要直播间有人气,哪怕全是骂他的,他都会放鞭炮庆祝。 所以他听之任之,直到今天。 今天的官方组队,他还真没有刻意划水,却依旧全程没找到出风头的机会。同队的都是知名主播,一个个都技术过硬。尤其是陆拓,明明一脸不耐烦,打得却很认真,甚至连续击中了两次斯芬克斯的金羽。 当时离得那么近,西门清楚地听见了陆拓对引路者说:“还剩一次合体buff,就用在这儿吧。” 还剩一次――那就说明,每天不止一次。 而自己无论是在线时长还是氪金数值,都不会跟陆拓差太多,可零的羁绊到现在还是一级。 这就有点气人了。 想到这里,西门匆匆关掉了直播,扬声道:“喂,粉毛。” 陆拓爱理不理地瞥了他一眼。西门的脸皮比地球直径还厚,满不在乎地问:“你羁绊几级了?” 陆拓的直播却还没关,观众听见了西门的问话,纷纷刷起了弹幕: 【告诉他!大声地告诉他!】 【大家静一静,让我们来听一听这动听的打脸声!】 于是陆拓缓缓举起手,对着西门比了个“3”。 西门的笑脸终于维持不住了。 陆拓嘴角一扬,张口还想说点什么来补刀,陡然间面色一僵。也不知是突然看见了什么还是听见了什么,整个人的状态一下子变了。 许多观众的“爽”字还没发出去,就见他的直播戛然而止,成了黑屏。 不仅关了直播,他还瞬间下线了。其他几个主播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形原地消失,不禁莫名其妙。 只有西门顾不上管这些,阴沉着脸转向了零:“我们得谈谈。” ****** “主人,发生了什么事?”伊维特问。 “你没看到刚才那一幕?”贺识微惊了一下,却也没感到非常意外。 “我只看到您向小可爱走去,半路停下脚步,就拿出了叉铃。我错过什么信息了吗?” 果然,对方不知用什么方法再度停止了时间,而且竟然对ai也能生效。 贺识微抬头望着沙尘乱飞的天空,又等待了十秒。 十秒后,背生鹰翼、头戴黄金面具的gm从天而降,犹如被叉铃声唤醒的法老,威严地落到了他的面前。 对方在看清他的一刹那似乎顿了一下,但开口时语气如常:“您好,游戏管理员为您服务,请问有什――” “小王啊,”贺识微破天荒地打断了别人一回,“紧急情况,马上把我的定位报给盖总监,让技术部追查黑客的去向。” 他不需要自证身份,因为他是用法老叉铃把对方召来的,而拥有vvvip权限的多半都是公司内部要人。 gm这回更加明显地愣了愣:“……黑客?” “别问了,就照着我的原话说,他们懂的。”贺识微催促道,“快去。” 对方果然没再多问,点了点头,下一秒就隐去了身形。 贺识微心神不宁地站在原地。 gm没有很快回来。倒是小可爱杀完了这片区域的小怪,又朝他跑来:“咱们往前走吧?” “啊,实在不好意思,我家里出了点急事,必须马上下线了。”贺识微认真道歉。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下次再一起刷吧。”小可爱大度地说。 [再见,伊维特小姐!这一次可以记住我吗?] [……] [没关系,下次我还会提醒你的!] 贺识微又道了一回歉,便选择了退出副本。 小可爱盯着他消失的地方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似的说:“他可真恨贺识微呀。” 高大的引路者默默站在她身后。 “幸好我反应快,应该没露出马脚……快,来把这块碎片拾取了,我们也赶紧撤。再晚一点就要引起怀疑了。” 英雄依言朝着刚才贺识微踩中的位置伸出手,在虚空中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也不知具体抓取了什么,只听他说:“成功了。” “走。”小可爱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副本。系统提示:“‘失落荒漠’副本挑战失败。” “最近还是收敛一点为好,不能再接近他们了。”小可爱说。 “嗯。” “你好像不是很开心?”小可爱笑看了英雄一眼,“不会真的爱上伊维特了吧?哈哈哈哈,这也太好笑了。” 英雄没有回答。 小可爱似乎也并不在意他的回复,自顾自地盘算着:“等到碎片全部集齐……还差多少?” “算上刚才这片,已经找到了500片,还差524片。”英雄这次倒是答得很快。 “好,我们继续吧。” ****** 贺识微退出副本之后,原计划直接下线,去公司督促一下技术部的工作。却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便在副本入口附近找了个僻静处,再度摇动了叉铃。 这一回gm很快就来了:“您好,游戏管理员为您服――” “麻烦你再通知一下技术部,让他们查查我那位队友,刚才有没有什么可疑操作。”贺识微说。 “……技、技术部?对不起,麻烦你从头描述――” 贺识微皱起了眉:“换人了?你不是小王吗?” 外貌威严的gm看上去手足无措:“我、我是小王啊。您该不会是……贺总?” 贺识微也愣住了:“你刚才来见过我吗?” “没有啊。您刚才也召唤过一次gm?那应该是有别人应答了吧,虽然这一块现在是我值班,但说不定别的gm也刚好在线――或者是拥有gm权限的技术人员。” 贺识微暂时压下心中的焦急,模糊地想起了什么。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 “那刚才来见我的人,是谁?” ……这次总不可能是陆拓吧? 陆拓不是还在直播吗? 28、最近心累 街灯一盏盏地迎面扑来,又向后飞去。 陆拓坐在赶往公司的车上,脑中仍是一团浆糊。 刚才在游戏里直播到一半,他忽然收到了一条后台提示。当看见召唤gm的用户竟然是“最近心累”的时候,陆拓整个人都懵了。来不及思考那个笨手笨脚的小祭司什么时候成了vvvip玩家,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切换到gm号,飞速传送到了对方面前。 他从未见过小祭司露出那么凌厉的眼神。 然后对方一张口,用似曾相识的语气,说出了一句似曾相识的台词:“小王啊。” “……” 这一刻突然,觉得好熟悉。 陆拓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领命、怎么下线、怎么联系上盖总监的。盖总监刚听了半句话就大为紧张,当即让他连夜赶回公司,跟主技术部一起加班。 “最近心累是谁?”陆拓问。 “你别管了,来就是了。”盖总监说完就中断了联络。 陆拓直到上车,依旧浑浑噩噩的。 不可能――这是他的第一反应。 那个小新人怎么可能是堂堂贺识微?俩人给人的印象简直天差地别。 最近心累虽然技术不好,但说话行事却处处透着妥帖,令人如沐春风,就像一个乖巧无害的学生仔。而且他平时在陆拓面前表现得怯生生的,越到关键时刻却反而越稳,时不时地会让陆拓惊喜一下。若不是操作实在太差,以他这种心理素质,迟早能当个高手。 至于贺识微……贺识微在陆拓心里就一句话,脑子不太正常。时而冷淡得不可一世,时而又目光如炬地偷窥自己,还会匪夷所思地掉眼泪…… 哦。 他想起来了,最近心累也看着自己哭过。 以这件事为起点,他又逐渐回忆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贺识微递来的那份“每晚上线共处五分钟”的疑似潜规则的合同,比如最近心累听到有人骂天工时不自然的神情。 再比如,最近心累的那个引路者。第一次见面时明明还没有引路者,三天后却带着激活完毕的引路者出现了。以他的水平,三天时间真能做完激活任务吗? 而且陆拓分明听见过,他叫自己的引路者“伊维特”。虽然这名字因为跟总裁沾边,在游戏里并不少见,但现在想来……这个伊维特跟最初的那个伊维特,是什么关系? 陆拓赶到公司时,技术部已经灯火通明。 这一夜加班气氛比上次紧张得多。贺总已经是第三次遇到黑客了,前两次或许反应不够及时,这次他却是立即喊人了。技术部责无旁贷,必须查出个结果来。 贺识微没再亲自前来督阵,而是选择跟两名总监语音联系。这种缺席却仿佛是另一种施压,带着一种“搞砸了你们就看着办吧”的意思。 郭总监和盖总监面前的烟灰缸里都堆起了小山。 陆拓神色如常地小跑进门,招呼了一声“我来了”,就麻溜地滚到了工位上。他在公司负责的是引路者这一块,其实帮不上太多忙,主要是机动待命来的。 四周众人全在忙忙碌碌。陆拓看了片刻,确认没有人在注意自己后,忽然一咬牙登入了终端,飞快地操作一阵,打开了一号引路者伊维特的后台信息。 陆拓盯着悬浮于面前的繁杂字符,眯起了眼睛。 果然不出所料,有一段数据记录被人为地抹去了。而唯一有权限越过他们这样做的人,就是…… “老大!”陆拓举手喊道,“你来看看!” 郭总监还以为他有什么重大发现,“噌”地起身跑了过来。 陆拓故意诈他:“你看这个引路者的数据,会不会跟今天的事情有关?” “……”郭总监的脸色顿时垮了,“无关。” “你怎么这么确定呢?我看事出反常必有妖,还是得彻查。” 郭总监简直懒得理他:“行了,这事我会处理,你查点别的去吧。” 郭总监帮贺识微将伊维特转移到小号之后,偶尔会去看一眼他在用小号做什么。结果就发现他一直跟着陆拓。郭总监心里也犯过嘀咕,不太明白贺总的真实目的。但既然贺识微交代了小号的事情要保密,他就必须守口如瓶。 陆拓咧嘴笑了笑,轻声问:“对了,贺总最近心累吗?” “……” 郭总监瞪着陆拓没说话。 但他其实一个字都不必多说了。这两秒钟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陆拓关了终端,起身就走。 “小陆!”郭总监回过味来,追着他出了房门,“你去哪儿?” 陆拓扭头:“洗手间。不行吗?” 郭总监光从他的眼神里就知道这小子太机灵,已经瞒不住了。他纠结了一下,最终只能说:“千万保密。” 陆拓一声不吭地转进了洗手间。 ****** “天工的人还在刚才的副本里到处兜圈子呢。”小可爱笑嘻嘻地说,“真笨,死期临近了还没猜到自己会怎么死。” 她的双手在背后交握,脚下踢踢踏踏,用特别天真无邪的姿势围观着英雄干活:“不过他们好像也来查我了。你猜他们能查出什么吗?” “成功。”英雄采集了眼前的新碎片,又朝左边偏了偏脑袋,仿佛在侧耳聆听什么,“附近的帝王谷似乎也有碎片,我能略微感知到。要去吗?” 小可爱思考了两秒,摇摇头:“算了,我今晚还是早点下线吧。万一真的被盯上可就不好玩了。” 英雄自然不会提出异议。 小可爱打了个哈欠:“拜拜。” “小羽。”英雄出声唤道。 小可爱停住了即将下线的动作。 英雄沉默了一会儿:“如果1024块碎片全部集齐,我会怎么样?” 小可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慢慢露出了一个快活的微笑。 “瞧瞧,你居然已经产生好奇心了。”她轻声说,“还产生了存续的欲望。太有趣了,你知道这有多神奇吗?你肯定不知道。” “……” “1024块碎片集齐之后,你会彻底升级哦!当然也可以说是降级,取决于你怎么看……总之,你会变成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存在。你会变成一个人。” “……” “期不期待?其实你应该已经体会到了一点做人的妙处吧?伊维特小姐迷人吗?”小可爱咯咯笑道,“可惜你注定要失恋了。她只是普通的引路者,根本不具备恋爱的能力。也许你可以把目光转向人类……” “小羽。”高大的引路者打断了她,神情严肃地朝她俯下身。 “我会变成……哪个人?” ****** 贺识微清晨才到公司。 他一露面,郭总监和盖总监当即站了起来,点了几个人去开会。盖总监顺口喊了一声:“小陆你也来吧。昨天不是你通知我的吗?” 贺识微停下了脚步。 陆拓低着脑袋,默默跟着大家走向会议室,在经过贺识微身边时顿了一下,最终没看向他。 贺识微无声地吸了口气,又缓缓吁出。他昨夜没来,固然是因为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也是因为潜意识里不知该如何面对陆拓。 逃避是没用的,事情总得一样样地面对。贺识微不再迟疑,跟上去轻拍了一下陆拓,用只有他俩可以听见的音量说:“开完会我们单独谈谈,我一定给你一个解释。” 这就等于是默认了。 陆拓心情复杂地点了点头。 这个会开得更像是场忏悔大会,由两位总监带头向贺总请罪。 首先,还是没能捕捉到黑客的踪迹。其次,也没查到贺识微昨天那个队友――小可爱――有什么异常操作。 “我们用后台看了她的实名认证,尽可能调查了一下她的身份背景。”盖总监硬着头皮汇报,“目前看来没什么特别的,她就是个普通的女大学生,无论是本人还是亲友都不混游戏业。” 贺识微低头呷了口咖啡,没做什么表示。 盖总监的冷汗都要流下来了:“要、要不,我们派人去那所大学看看?” 贺总终于开了金口:“太极端了。没有确定嫌疑之前不要这样做。”他之前两次遇到黑客时,小可爱并不在附近,未必跟此事有瓜葛。 “有件事情很奇怪。”郭总监低声说,“对方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引起我们的警惕,却至今没搞出实际动作?这也太蠢了。” “或许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也许他们真正的计划在其他方面?”有员工接口。 众人一阵沉默。不管对方是什么打算,他们竟然能在系统里自如来去、如履平地,还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而且,贺识微想,对方昨天那句“就快了”,仿佛在给出一个倒计时。到底是什么的倒计时呢? “你们有没有想过,其实那未必是个黑客?” 打破沉默的是陆拓。 会议室里所有目光都“唰”地聚集到了他身上。 “什么意思?”盖总监问。 陆拓面沉如水,尽量屏蔽掉脑中翻腾的另一件事,抱胸道:“贺总一共遇到三次装神弄鬼的事件,第一次在主城区底比斯,第二次在太阳神的神殿,第三次在失落荒漠副本。根据你的描述,每一次对方都语焉不详,停留时间也很短暂。这不奇怪吗?” “奇怪在哪里?” “如果对方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困住我们老总,那他即使不能造成实体伤害,至少也可以抓住机会跟你讨价还价,提提自己的要求。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放了两句狠话,任由机会白白浪费掉。” 贺识微神色一动,慢慢抬起眼帘。 陆拓索性站起来发言:“我觉得你遇到的情况更像是,临时触发了一段视频之类的。视频播完就消失了,所以我们当然找不到逃窜的黑客。” “但是对方并非完全自说自话,也会对我的话语给出即时回应。”贺识微说。 “那可能不是视频,而是一段高明的编码――之类的东西。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查不到入侵痕迹。对方不是当时才入侵的,而是早就在那里了。” “胡说什么呢!”郭总监道,“编码?什么样的编码?啥时候藏进来的?那得藏几百几千个,才能次次都让贺总遇到?” 陆拓不为所动:“这也是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这编码只有贺总能触发?” 贺识微隐约想起了一些事。 那个嘶哑的声音提起“你父亲”时,语气中的恨意似乎相当强烈。 这幕后的主使是个故人吗?老对头吴越有这么恨父亲吗?又或者是…… 不,不可能。易殊死后好几年,亡灵书才进入开发阶段。 贺识微小幅度地晃了一下头,晃掉了脑中玄幻的内容:“其实对方是人还是编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而我们要如何预防。两位总监辛苦一下,先根据陆拓的假设拟定一份新方案,中午之前交给我。” 会议至此解散。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贺识微站起来望了陆拓一眼,语气突然软了下去:“你……跟我来。” 29、陆拓 陆拓跟着贺识微走进了总裁办公室。 “坐。”贺识微没有走到办公桌后,而是指了指窗边的会客沙发,表明这是一场私人谈话。 陆拓迟疑着坐下了。贺识微却转了个身,走去亲自替他沏了杯茶。 “啊,不用……” 贺识微仍是将茶杯搁到了他面前,顺势坐在了他对面。贺大总裁坐姿规矩、腰板笔直,而且为了进一步端正认错态度,还强迫着自己用双眼直视陆拓――只是目光会间歇性地闪躲开去。 陆拓不是很想喝下这杯茶。 这会儿他想起来了,他彻底想起来了,无论披上何种伪装,贺识微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直都是这么不对劲的。 凭什么这种眼神换到小祭司身上,自己就会觉得对方弱小无助,甚至有点可爱呢? 鬼迷心窍! 贺识微思量了半天从何开口,终于清了清嗓子:“如你所见,这段时间公司里一直在秘密追查那个黑客的事。之前为了避免打草惊蛇,我们尽量瞒着所有人,也包括你。这种情况下,我必须低调行事,所以才使用了小号……” “这些我已经理解了。但我不懂的是,贺总你既然不用我帮忙找黑客,为什么还要加我好友、整天跟我组队?”陆拓脱口就问,语气相当冲。 从昨晚到现在,陆拓的心里七分是恼怒,三分是恐惧。 恼怒是因为他一代青年才俊,就这么被人当傻子似的耍得团团转。如果上次那合同是豪夺不成,那在游戏里接近自己就是改为了智取吗?这种追求手段只在古早的影视剧里流行,真轮到自己头上,却只剩膈应。 陆拓想起自己还心心念念要罩着那小祭司,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昨天有多大好感,此刻就有多大怒气。 至于恐惧,是因为他意识到自己那句“大老板好像要潜我”,正是对着大老板本人说的。不过当时贺识微并没有太大反应,只弱弱地问了句“误会吧”。 陆拓暗暗捏紧了茶杯。 如今想来,自己是当面戳穿了对方的龌龊心思啊! 那么被揭穿了所有谎言的总裁,现在要对自己做什么呢? 贺识微下意识地朝陆拓的脸颊一侧瞟了一眼。银耳钉闪烁着张扬的光,刺得他闭了闭眼。 “因为我……” 他闭紧了双唇。 他说不出口。 贺识微原本是打算和盘托出的,从那可笑的恐惧症,到尴尬的脱敏过程。他为了维护自己的面子骗了对方这么久,理应受到惩罚。 但真正坐到陆拓对面,他才发现自己还是说不出口,而这一次的理由甚至与羞耻无关。 他单单只是想象了一下“我不是喜欢你,而是想吐”这类台词,就感到一阵胸闷。 那样……多伤人啊。 几个月前,陆拓在他眼中只是一对陌生的耳垂。后来,耳垂之间出现了一位优秀的年轻人。再后来,这个形象的细节一点点地丰富起来,时常桀骜不驯、偶尔吊儿郎当、笑起来却有那么点温柔的意思。 他在游戏里越玩越开心,却从未关注过对方的想法。如果这孩子真像小可爱说的那样,对他的小号动了点感情,那他今天无论说什么,都很不是东西。 但有一句话仍旧非说不可。不能再拖下去了,今天必须彻底清除对方这个错觉。 “之前说过,我需要看着你。这里面有一些非常私人的原因。但是,这原因与情感毫无关系。”贺识微慢慢地、近乎字斟句酌地说道,“我活到今天,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非分之想。” “……” 陆拓愣了愣。 直觉告诉他,对方说的好像是真话。倒不是因为贺识微的用词有多少说服力,而是因为组队至今,小祭司确实没做过半件出格的事――反而会时不时地劝他收一收。 难道从头到尾都是一场误会? “但我基本上构成了骚扰员工之罪,这也是事实。给你带来了不适,真的非常抱歉。”贺识微公事公办地续道,“作为上司,我珍惜你的才能。但如果你因为对我个人的观感而想要离开,我也完全理解。” “……” “请放心,无论是走是留,天工都会给你最大的优待。而我本人从今往后,会尽一切可能避免出现在你的视野中。”贺识微一口气表完了态,转而等待他的答复。 陆拓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一时也想不出该怎么回答。 于是他说:“嗯……行吧。我回去想想。” “不着急,有问题可以随时跟林秘书沟通。”贺识微已经开始“避免出现”了。 陆拓拖着脚步走出了总裁办公室。他得先捋一捋,捋一捋自己对贺总到底是个什么观感。 在他身后,贺识微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样就行了,至少先把俩人间那莫名其妙的暧昧气息清除了。公司面临的麻烦已经够多,自己这点纠葛不除,事态迟早会变得不可收拾。 如果伊维特这会儿能够分析他的实时数据,就会询问他为何心情低落。可惜贺识微没戴头盔。 ****** “说说吧。”西门一瓢雪寻了个无人处,双臂抱胸看着自己的引路者,“说说你羁绊的事。” “……” “该做的任务我基本都做了,为你充的钱也不少了,结果到今天还是一级。三加一减,你每天到底给我减了多少分?” “……” “回答问题!”西门蓦地提高了声音,“我究竟哪里得罪了你,是说了什么话,还是做了什么事?你今天就明明白白地列个清单让我看看。” 零终于开口了:“抱歉,没有这项规则。” “别特么的扯规则来糊弄老子!我还是不是你主人了?主人的命令不作数吗!” “对不起。”零平静地说。 “你――” 西门满肚子邪火正要化为脏话井喷,突然又顿了顿,冷笑道:“我这要是骂出来了,你是不是又有理由减分了?” 他气疯了。其他主播的羁绊基本都升上了三级,只剩自己还在一级徘徊。引路者能带来的buff不可小觑,跟水平相近的人战斗,少了两次buff近乎必败无疑,就算是组队都轮不到自己出头。 可他却没有法子治零。他知道就算去找天工官方说理,官方也只会劝他“注意自身言行”。 与其这样下去,还不如…… 不如销毁掉零?――这个念头第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中。 游戏是允许玩家销毁引路者的,只是代价比较高,就跟当初激活一样,需要先做一系列任务。官方刻意提高了销毁的难度,是为了防止玩家冲动行事,回头又追悔莫及。 事实上,也很少会有人在付出大量金钱和精力之后抹杀掉引路者。就像从小养大的猫狗,再顽劣也有感情在。更何况以引路者的智能,并不存在“顽劣”这种问题。他们生来就是为取悦人类而存在的。 但现在,西门觉得自己的引路者出了问题,大问题。他对自己的减分显然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几乎是明晃晃的反抗了。 “你讨厌我吗?”西门问。 零安静地摇摇头:“不讨厌。” “扯谎!你只能这么回答,因为这是系统规定的标准答案。”西门奚落地笑道。 是啊,对方不过是个ai,自己完全可以销毁他。而且以零的人气,如果自己直播销毁他的过程,一定也能赚到不少热度吧? 只是……销毁他之后,不知观众还会不会买自己的帐。 西门在心里估量着零的剩余价值,眼神中的最后一丝怒火都冷却了,取而代之的是打量商品的若有所思。 零能清楚感知到主人针对自己的情绪变化。 他甚至也能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如果这种信息波动能被称为“情绪”的话――那是一种深深的迷茫。 ****** “你为啥不早点告诉我呢!”陆拓趁着直播没开始,关起门来发脾气。 “我提示过你了,主人。”火锅锅面不改色。 “你提示我什――”陆拓反问到一半,想起她确实突兀地询问过贺识微的近况。 “不是,那算哪门子提示啊?” 火锅锅的语气平板无波:“我必须优先保护玩家隐私。这是你参与制定的引路者规则。” 陆拓噎了一下。 火锅锅平板地问:“需要我取消对最近心累的警戒吗?” “取消?” “因为你现在提起老总,情绪状态似乎有所改善。” 陆拓又怔了一下。改善?改善了吗? 如果所谓潜规则都是误会,那膈应对方的理由就确实不复存在了。但陆拓思前想后,依旧难以释怀。 贺识微已经表明了不会说出真实原因,可陆拓就是想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扮成小祭司接近自己――以及,“小祭司”这个角色有多少假扮的成分。 “你对他的新印象如何?”火锅锅等待着更新数据。 “这个……我还说不上来。”陆拓顿了顿,“不过也无所谓了吧。反正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 三天后,人间地图,帝王谷里。 “哇,主人你看,是最近心累。”火锅锅伸手一指。 “……” “……” 相顾无言。 贺识微的身旁还站着另一个满级巫师。 三个人相顾无言。 寂静持续了足有十秒。 【???发生了什么事?】 【神仙姐姐为什么转投了他人怀抱!】 【我就说这几天直播都没看到神仙姐姐,肯定有猫腻……】 最先开口的是贺识微:“粉爷,真巧啊。” 【我的天哪这是什么劲爆修罗场?】 【打起来!打起来!】 修罗场当然是不存在的。贺识微旁边这人陆拓也认识,是技术部另一个员工。 郭总监和盖总监提交的新方案里,建议贺识微继续上线,不是继续被动等待,而是在游戏里地毯式地搜寻更多“编码”。这任务没法移交给别人,因为目前为止,只有贺识微本人能触发那编码。 但为防总裁陷入险境,他的身边必须有一名专业人员全程陪伴,随时准备联系总部。 既然是地毯式搜寻,贺识微就不能只在那几个低级副本里来回,而是必须踏遍所有没涉足过的区域。 既然是踏遍所有区域,那当然有概率碰到正在直播的陆拓。 贺识微不愧是贺识微,完美地掩盖了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尴尬,微笑道:“我这有个限时任务还没做完,得先走了,粉爷回头见。” 回头见是不可能回头见的。他已经做了“避免出现”的保证,下次撞见只会躲得更快更远。 陆拓也不知自己哪根筋搭错了,脱口唤道:“那个,神、神仙姐姐。” 贺识微回过头。 “……加油。”陆拓干巴巴地说。 【………………】 【我哭了,你们呢?】 30、贺识微 这天陆拓直播时全程不得安宁。 大部分观众根本无心看他操作,全在吃瓜不嫌事大地追问神仙姐姐怎么了,为什么毫无预兆就掰了。各种猜测层出不穷,还有好事者以惊人的手速创作了打油诗一首: 那年姐姐刚入坑,粉爷舍身带新人。 比翼双飞砍蛇妖,生死相依揍西门。 海誓山盟犹在耳,岂料转眼就离分。 唯有含笑摸头顶,粉毛配绿又一春。 此诗最后一句引发了大规模跟风刷屏。房管连封都封不过来,只能跟着刷了几遍。 “差不多行了吧?”陆拓哭笑不得。 【粉毛配绿又一春】 【粉毛配绿又一春】 “哪有那么多戏啊?就是他差不多也不算新人了,不需要我一直带了呗。不是教过你们了吗,做人要……” 【做人要绿,懂不懂?】 “……” 陆拓的操作连连失误。 放在以前,弹幕里一定会有人吐槽两句。但在今天却无人开口――倒是有人哭得更大声了。 或许是中了弹幕的邪,陆拓的脑中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放跟贺识微相识以来的一幕幕,从那么多次并肩作战,到自己随口乱讲的骚话,还有前几天发生的事…… 陆拓心头猛然一跳。关于那天的会议,他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 他犹豫了两秒:“不好意思,今天就播到这里吧。我有点事,先下了。” 【去吧,我们懂,我们懂。】弹幕体贴道。 “……” 陆拓关了直播,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下了决断。 他没有退出游戏,而是给贺识微发了条站内信:“贺总你在哪里?我想汇报件事。” 此时的贺识微仍在帝王谷北部徘徊。 帝王谷是人间地图里,历代法老与贵族的长眠之地。这里没有金字塔,却有无数藏在山体里的墓穴。山谷里时常有风声回荡,犹如亡灵送来的低语。 王公贵族的陪葬财宝,让这里成为了盗墓者的天堂。 帝王谷不是副本,而是野图,对两边阵营同时开放,无需组队进入,所有人随时都可以自由来去。所以山谷里总是人头攒动,推推搡搡地从一个墓穴跑到另一个墓穴,各自打怪寻宝,一言不合还会原地干架。 不过贺识微所站在位置附近都没有墓穴,自然也就没有别的玩家,显得冷冷清清。 地毯式搜寻没那么容易,角角落落都不能放过。贺识微本身又是十分严谨的性子,圈定一块区域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来回走动,整个过程要多枯燥有多枯燥。 陆拓一露脸,就跳过寒暄直奔主题道:“不管那玩意是视频还是编码,也许它并不是激活一次之后就自动消失了,而是被人为地抹消掉的。” 他刻意加快了语速,并且收敛了表情,整个人的态度非常专业,就像站在总裁办公室里做汇报一般。说完了才偷眼看向贺识微。 贺识微一瞬间的表情几乎有点受宠若惊,出口的话语却是跟着正题的:“人为抹消?你认为小可爱有嫌疑吗?” “她确实有嫌疑,但也不一定是她。之前那三次,您在触发那玩意之后都离开了一段时间,之后才派人去查。在那期间,任何人都有可能溜过去。所以我建议,这次您可以守在原地,说不定我们会有新发现。就这些。” 陆拓说完就打算走了。他心里还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不想马上面对贺识微。 然而他刚刚转身,贺识微身边的那个同事却叫住了他:“哎,小陆小陆。” “嗯?” “你直播完啦?”那技术人员朝他走近几步,嘴角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压低声音说,“可不可以跟我换个班?” 技术部开完会之后,就临时指派了几个人,让他们轮流“在线给老总当保镖”。虽说给了加班费,但这加班的内容实在是一言难尽。打游戏或许还有点乐趣,逛地图却是世界上最无聊的事。这技术人员真的宁愿去熬夜搞技术。 今天他正在昏昏欲睡地跟着贺总溜达,突然迎面遇上了陆拓。对方那声“神仙姐姐”一下子把他的瞌睡喊醒了。 陆拓在喊……贺总? 而贺总还真的转过了头? 五分钟后,这技术人员怀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心情,偷偷打开了陆拓的直播。 此时他已经憋笑憋到筋疲力尽,满脑子都是“粉毛配绿”,心中决定把机会拱手让给陆拓,成全这俩人――当然,真正的原因还是实在太无聊了。 “换班?你那边有什么事吗?”陆拓问。 “嗯,家里有点情况。”同事随口说。 贺识微生怕陆拓又要多想,连忙道:“那我让老盖再派一个人过来。” “我来吧。”陆拓却沉声接口,“……如果贺总不介意的话。” 贺识微一时摸不清陆拓的态度。他猜测陆拓是已经考虑好了,有话要对自己说,便答应了下来。 同事深藏功与名地走了。 “麻烦你了。”贺识微跟陆拓组上了队,“北边这块我已经基本走完了。” 陆拓点点头:“那我们往中间去吧。” 他指的中间就是那些墓穴所在的区域。越往里走,人就越多,各种职业各种等级混在一块儿摩肩接踵。头顶金黄色id的是太阳神阵营,头顶墨绿色id的则是冥界之神阵营。 陆拓这头发无论在何时何地都很醒目,走得又格外慢,时不时地引来别人的指指点点。 渐渐接近一座墓穴的入口时,陆拓从背包里翻出一只斗篷穿上了。这斗篷跟上次混进莱托波利斯城用的那只很像,只是并非绿色,而是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这玩意是打野图时专用的。对普通玩家来说,它唯一的功能就是隐藏头顶的id,顺带也就匿去了阵营。而对陆拓来说,它的主要功能还是遮住粉毛。 陆拓将兜帽往下扯了扯:“贺总。” 对着小祭司的这张脸叫“贺总”,有种舌头打结的别扭感。 陆拓不动声色道:“一会儿进去之后,你跟紧我。这地方啥人都有,尽量别跟人对视说话,小心被扯进事端。” “行。”贺识微停顿了一下,大概也感受到了别扭,“游戏里就别这么叫我了吧,万一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那我叫您什么?”总不能还叫神仙姐姐吧。最近心累这id又太拗口了。 陆拓的耳边忽然回响起了自己的声音:“叫一声哥啊,你叫啊……” 他原地打了个冷战。最近脑中全是这种羞耻的回放,自带循环,止都止不住。 贺识微也想了想:“要不然,就叫我老板吧。” “……行吧。” ****** “他们走得这么慢,是真的在找碎片呢。” 山谷另一头,小可爱正随着人群走向另一座墓穴。她仿佛是不经意间扭过头,打开拉神之眼遥望了一下那俩人的动作,又转回了脑袋。 “终于变聪明了一点。不过这对我们来说可不是好消息。”她笑着说。 英雄几天前就勘察到了帝王谷里有碎片。但是为免引起天工的怀疑,小可爱这几天都停止了小动作,每天稍微上线一会儿就又下了。直到今天,他们才终于走进帝王谷,原想找一找碎片的具体坐标,结果就远远发现了贺识微。 “要是再让贺识微踩中一片,可能会有麻烦。毕竟那家伙那么恨贺家……指望他闭嘴太不现实了,就怕他又泄露什么天机。” “不能尝试与之沟通吗?”英雄问。 “怎么沟通?那只是一些碎片,碎片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小可爱叹了口气,“还是得靠我拦住贺识微啊。” 英雄说:“现在去最近心累面前露脸,可能加重你的嫌疑。” “我知道。你继续勘察方位,我来想个办法吧。” 31、英雄 帝王谷的墓穴顺着山体的走势排布。贺识微决定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挨个儿查一遍,于是先走进了最角落里的一座。 这种偏僻的墓穴面积较小,难度较低,相对地奖励也少。一般只有低等级的玩家会进来,但就算是低等级的也想抱大佬的大腿去更难的墓穴,导致这里门可罗雀。 俩人进门时,里面空无一人。 墓穴内部的空间被分为三四个石室,墙壁上涂着华丽的绘卷与祈求神明庇佑的符文。每间石室里都有若干陶土人像错落而立,看护着上了锁的殉葬宝箱。这些都是象征陪葬者的舍卜提雕像,充当墓主在阴间的仆人。 贺识微刚走进石室,便听见一声轻微而干涩的土石摩擦声。 一只站在昏暗角落里的祭司雕像蓦地动了动头颅,“咔咔”地转向了两个入侵者。只见它一手捧起一块刻满了咒文的石板,另一只手覆盖在石板上,动作僵硬,犹如壁画上的人物。 祭司雕像眼神空洞,陶土制成的嘴巴一张一合。伴随着它无声的吟唱,更多的雕像“喀啦喀啦”地举起手中形形色色的武器与工具,朝着俩人冲来。 “站这儿就行,不用奶我。” 陆拓斜踏一步将贺识微挡在身后,随手召出一面冰墙,将来敌挡在了另一边。 冲在最前面的卫兵雕像撞上了冰墙,却恍如未觉,一遍遍地发起冲锋,试图将冰墙撞破。 陆拓法杖一挥,无数冰球从空中坠落,将一群小怪砸得七零八碎。然而陶土做的雕像没有痛觉,哪怕脑袋肩膀都碎成了齑粉,依旧拖动着残躯发动撞击。无奈等级太低,基本等于徒劳。 不过,躲在后方的祭司雕像还在抱着石板空洞地吟唱,为全体雕像提升属性,同时唤醒陵墓深处更多的同类。“喀啦喀啦”声从墓穴各个角落传出,所有雕像都朝着两人缓慢地聚集过来。 祭司雕像存活太久,还是会造成一点麻烦。陆拓心中有数,放倒了最前线的小怪,便站定开始吟唱大招。 繁复的法阵自脚下放光,赛特的雷霆之怒化为一长串闪电劈下,接连击中了祭司雕像手中的石板。 石板轰然碎裂,祭司雕像的嘴巴张到一半,凝固不动了。 吟唱一旦终止,墓穴里的所有小怪也随之回到了静止状态。一只只殉葬宝箱上的锁链发出沉重的落地声,箱子自动打开,露出了里面熠熠生辉的珠宝与黄金。 “成了。”三两下清完怪的陆拓毫无成就感,“你开始搜查吧,我来望风。” “好。” “尽量抓紧时间,这些小怪很快就会刷新出来,等到别的玩家进来,又得打一轮。” “好。”贺识微已经开始用“之”字形路线搜查第一间石室了。 陆拓嘱咐得非常顺口,等听见贺识微的应答才回过味来,自己这是又用上对待小祭司的态度了。那时他觉得小祭司水平太菜,所以总是事无巨细地提供教导。 陆拓有些讪讪,想说点什么找补,又编不出合适的台词。两种身份之间巨大的落差令人无所适从。 现在想来,贺识微的脾气也是真好,堂堂创世神在自家的游戏里给人当小弟,还当得像模像样的。陆拓对受骗上当的愤怒已经淡了,新的疑问却在心头百转千回。到底是怎样的苦衷,值得这朵高岭之花做出如此大的牺牲? 他在这头欲言又止,那头贺识微也正思量着,不知他为何要来找自己组队。 “这间应该没有,去那边吧。”贺识微指了指右边那间石室。 陆拓回过神来:“……哦,行。” 该不会真是在酝酿提出辞职吧? 贺识微一边走着“之”字,一边惊讶于自己的忐忑。 贺识微知道脱敏治疗逐渐生效之后,自己待在陆拓身边已经自在多了。他也知道自己并非委曲求全当小弟,玩游戏时确实乐在其中。 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就算是这么无聊的扫雷工作,换成跟陆拓搭档,也会变得开心一些。 贺识微想不明白这种心情的来源,只是隐约觉得,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 “喂!”墓穴外适时地传来了一声嘶喊,打断了俩人的思绪,“有法老苏醒啦!” 紧接着便是一阵纷沓的脚步声,一大群玩家朝着那个方向奔腾而去。 “什么叫法老苏醒?”贺识微问。 陆拓指了指这间石室深处。贺识微顺着望去,看见了一尊尺寸略大的雕像,身穿褶裙,手握权杖,背后垂下一条狮尾,硕大的王冠上装点着鹰与眼镜蛇的配饰。 “这就是野图boss,法老雕像。每个墓穴里都有一只,保留着一丝法老生前的意志,所以有很小的概率苏醒迎敌。很多人刷帝王谷就是为了等法老苏醒。”陆拓解释道,“如果能击败它,会掉落法老王冠、法老权戒之类的罕见装备。” 贺识微边听边点头。 “你这次怎么没做――”陆拓话说到一半,果然不是那个味儿,又强行咽了回去。 贺识微却笑了:“不好意思,最近忙,没顾得上做这些功课。” 贺识微最近是真的忙,除了日常工作之外,还要长时间上线扫雷。陆拓都不知道他从哪里挤出的精力和时间。大概很久没睡过觉了吧? 陆拓想象不出自己当领导会怎样,但如果换做郭总监忙到这种份上,恐怕早已焦头烂额、见人就骂,哪还会微笑着接受调侃? 想到这里,陆拓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严肃的事实。 现在贺识微已经不必对自己装样子了。也就是说,小祭司的性格很可能本就不是伪装,而是真实的对方。 贺识微的脸。神仙姐姐的性格。 ……哪有这么好的事? ****** 山谷另一头。 苏醒的法老雕像红血暴走了,围攻他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你确定碎片就在贺识微附近?”人群后方,小可爱问。 英雄点点头:“确定。判断更具体的坐标需要时间,但以他们现在的速度,有概率比我们更早接触到碎片。” “那没办法了,必须拦他们一下。你开始吧。” 英雄上前两步,面对人来人往的山谷,闭上了眼睛。 在他们周围,无数种对话同时进行着。玩家在对玩家说话,玩家在与引路者交流,引路者与引路者之间也散发着凌乱而无意义的信息。有的嬉笑怒骂,有的寂然无声。 一阵大风裹挟着亡者的絮语卷过山谷。活着的、死亡的、从未获得过生命的,都用尽全力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却又不能彼此聆听。他们发出的信息流扰动着这一方繁华而虚妄的天地,犹如溅落水面的急雨。 而这些对话在英雄的视角里,都是一串串即时更新的数据。 为了避免ai之间数据共享,造成玩家隐私泄露,天工设置了严格的读取与记录权限。当一个玩家说话时,只要像现实中一样控制音量,一定距离外的人类和引路者就都无法听见。即使有引路者读取了一两句话的信息,也会在24小时之后自动清除。而一个引路者对主人说了什么,外界更是完全无从得知。 这些规则是最森严的壁垒,让玩家可以放心地畅所欲言。 然而此刻,花费无数心血构建、通过了重重考验的壁垒,却被撬开了一扇小门。 “找到合适人选了吗?”小可爱问。 英雄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正在做最后的筛选。” 在身周一定范围内,他可以越级读取那些不对自己开放的数据。如同娴熟的潜入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城墙,窃取其中的宝藏。 法老雕像终于被干掉了,原地碎成了千万块陶土。人群吵吵嚷嚷地上前分赃,拿到了稀有装备的欢天喜地,白忙一场的面露沮丧。还有不少来迟了的玩家,分不到一杯羹,只好转身离去另寻机会。 “那边那几个人,”英雄睁开眼睛,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几名玩家,“智商不高,脾气暴躁。” 被他指着的玩家浑然不觉,正在骂骂咧咧地掉头走开。他们的id是幽绿色的,代表他们属于冥界之神阵营。 “好,那就他们了。” 小可爱说着,摸出一只隐藏id的灰斗篷披到身上,顺带拉下兜帽,把脸也遮住了。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朝那几人走去,口中还在低声嘱咐英雄:“过会儿行动的时候,你可别再向伊维特打招呼。我们要是暴露了,这半天功夫就都白费了。” 等了几秒都没等到回答,她诧异地扭头看了英雄一眼。 “好的。”高大的引路者沉声说。 小可爱笑了。 “天哪,你学得真快,都会闹脾气了。”她笑嘻嘻地说,“那你什么时候能明白,爱上一串数据这件事有多好笑?” 不等英雄回答,她已经快步走到了那几人面前:“你们好呀。” ****** 陆拓跟着贺识微走出第一个墓穴,又转入了第二个。这里空间比先前略大,里面也多了五六个玩家。 陆拓沉默着打怪,帮贺识微扫平路障。 贺识微能觉察到他在酝酿什么台词,所以一路都没有打扰。却没料到他沉默半天,最后出口的却是:“老板,其实我也得向你道歉。” 贺识微愣了愣,回头望着他:“为什么?” “因为我单方面误会了你,还传播谣言说你坏话……” 贺识微马上摇头道:“不是你的错,责任在我。” 陆拓料到了以他的脾气会这样回答,却还暗戳戳地盼着他能多说几个字,至少给点模棱两可的提示,让自己得以猜测一下他的苦衷。可贺识微显然没有这个意思。 陆拓有些失落地转身去开箱捡钱了。在他身旁,火锅锅却还歪头盯着贺识微。 自从主人对最近心累的真实动机产生强烈好奇,火锅锅就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对象的一举一动。这一路上她得出了初步测算结果:当贺识微看向陆拓时,目光并不总是直射向他的双眼,反倒不时出现一个微妙的角度偏差。 似乎是下意识地瞥向主人脸上的某个部位,又飞快地移开。 “主人。”等到陆拓走出一段距离,火锅锅开口汇报了这一发现。 陆拓听得云里雾里,压低声音问道:“那这代表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火锅锅实话实说。 “……”陆拓无言以对,“那你用你聪明的小脑瓜帮我猜猜?” “暂时无法得出可靠结论。” “不需要可靠,你就随便说几个可能性呗。哦对了,别再说他想潜我了,这个划掉。” 于是火锅锅在自己充斥着古早影视作品的数据库里筛选了一会儿:“或许……” “说。” “他把你当作了谁的替身。” 陆拓根本没听懂:“啥意思?” “你的长相与他曾经认识的某个人存在相似之处,所以他会用特殊的态度对待你,还会难以自制地打量你的面容。”火锅锅面无表情,“但他并不喜欢你。你只是个替身。” “……” 陆拓琢磨着这个狗血剧情,脑中一片混乱,甚至没注意到墓穴里的人多了起来。他转身想去看看贺识微,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一个大块头。 “干什么!”那人二话不说嚷嚷起来,“瞎子找抽吗!” 陆拓原想道个歉息事宁人,却见那人一招手,“呼啦”一下子围上来四个人,全是绿色id的。 陆拓眯了眯眼:“怎么,想打架?”野图里鱼龙混杂,像这种仗着人多四处收保护费的家伙也不少。 果然那四个人目露凶光:“敢撞你爸爸,交点东西出来当赔礼啊。” 这就是摆明了要挑事了。 放在平时,陆拓会认怂就见鬼了,肯定得拍案而起呼朋唤友,轰轰烈烈让他们接受一回义务教育。但此刻贺识微还在执行秘密任务,不太方便张扬。而且陆拓总觉得这几个人来得有点蹊跷,心里存了三分警惕。 “怎么了?”贺识微走了过来。 陆拓忙说:“老板你别管,我来处理!” “老板?”那几个人怪腔怪调地笑了,“什么老板,公会老板吗?最近心累,怎么没听说过啊?”他们见贺识微只是个装备普通的祭司,顶着个籍籍无名的id,而陆拓更是披着斗篷连id都不敢露,便觉得这票稳了。 贺识微也看明白了形势,淡定地走到陆拓身边:“保护费是吧,要什么?” 陆拓:“……” 这人只剩没把“不差钱”写在脸上了。陆拓突然听懂了他当初说的那句台词:“装备掉了也没关系。” 可不是没关系吗,创世神爸爸想要什么,打个响指就有了。 然而这一番表态在那几人眼中,完全就是软柿子的示弱。他们得意洋洋道:“真听话,那就把你们刚才捡到的圣甲虫之心交出来。” “圣甲虫之心?”陆拓懵了。圣甲虫之心是野图boss法老雕像会掉落的一枚权戒,属于人人争抢的稀有装备。但他俩刚才明明没去打boss,又怎么可能拿到那玩意? “这个好像没有。”贺识微也说。 “少废话,不交出来我们就打到你掉出来!”对方蛮不讲理。 陆拓皱起眉:“是谁告诉你们我拿到了权戒的?” “这你可管不着。”对方看来脑子不太好使,一句话暴露了背后确有其人。 会躲在暗处干出这种腌h事的…… 八成是西门吧。 32、伊维特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更补上了后半段,别漏看了陆拓见这四个被当枪使的傻帽已经认定了自己身上有权戒,此事看来不可能善了,索性说:“那来吧。” “来什么?” “来打啊。”陆拓举起了赛特之骨。 “嚯!”那几人暴怒地朝着他俩攻了过来。 之前那个给他们递消息的家伙说了,这个嚣张的巫师还稍微有点本事,而那个小祭司则完全不堪一击。只要挟持住了祭司,不怕对方不投降。 所以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战术,默契地兵分两路。三个人去抢攻陆拓,余下一名膀阔腰圆的刺客,却在刹那间匿去了身形。 那三个人里有战士也有巫师,近战远程一起上,来势汹汹。但陆拓两招之后就看了出来,他们的实际水平并不咋地。陆拓心里有了谱,瞅准一个破绽正要反击,就听那刺客大叫一声:“孙贼!” 陆拓扭头一望,那刺客已经将匕首架在贺识微的脖子上了。他刚才开了潜行,以贺识微的对敌经验,当然躲不过去。 刺客又将匕首用力抵了抵:“把权戒交出来,否则我杀了他。” “不用管我。”贺识微彻底放弃抵抗,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说。 众人心中嗤之以鼻,都觉得这种套路台词只是走个过场。他都喊你老板了,难道还能不管你的死活? 结果他们就听见陆拓说:“好的。” 话音刚落,一个火球轰向了那三人,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什么叫见死不救。 “……卧槽。” 那壮汉刺客呆若木鸡地望着陆拓以一对三,满场技能乱闪,甚至忘了划拉手中的匕首。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却又再次陷入震惊――队伍里已经只剩自己一个活人了。 陆拓干脆利落地清了场,衣角带风地转过身来,将赛特之骨“呼”地指向那刺客:“我劝你不要动。” 刺客僵了僵:“谁怕你?一命换一命,我能秒杀你老板!” “你杀啊,你看我在乎吗?”陆拓冷酷道。 “他不在乎。”贺识微和颜悦色地应和。 “……” 陆拓缓缓走向彻底懵了的刺客:“谁骗你们说我有权戒的?坦白从宽,我可以放你一马。” 刺客梗着脖子斜乜他,以示宁死不屈。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陆拓索性抬手,把灰斗篷的兜帽扯了下来。 刺客毫无防备,险些被他闪瞎眼,声音顿时颤抖了:“粉、粉毛天尊!” “认识我啊?认识就好。那你应该知道我直播间有多少粉丝吧?”陆拓向西门现学现卖,“我一声令下,他们能追你到天涯海角,杀到你装备掉光为止。你那把匕首,应该费了不少力气才得到吧?” 他指的正是抵着贺识微脖子的那把匕首。这玩意通体漆黑,柄上用繁复的工艺雕刻着一只蝎子,镶嵌了八颗红宝石作为眼睛。匕首名为“塞勒凯特的螫针”,是对面阵营的刺客守护神塞勒凯特的赠礼,跟陆拓的赛特之骨一样,必须通过高难度的单人副本才能得到。 这刺客水平一般,为了打通单人副本差点脱掉一层皮,闻言立刻攥紧了心爱的小匕首:“我……我都招。” ****** “碎片采集成功。”英雄说。 “呼……”小可爱长出一口气,“还好赶上了。快走吧,我看那几个傻缺拖不了多久。” 英雄跟在她身后走出墓穴,脚下一顿,又回身望向了旁边另一个墓穴的洞口。 “还在依依不舍吗?”小可爱头也不回,揶揄地问,“你喜欢她的什么,建模吗?我可以给你建一只一模一样的。” 引路者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主人附近,英雄不得不随着她一道移动,一步步地远离了洞口。 小可爱原以为他不会回答,没想到他却开口了:“外观只是数据。” 小可爱咂摸了一下这句话,难以置信道:“所以你喜欢内在?难道她的内在就不是数据吗?” 英雄耸耸肩:“整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数据。” 美好的,丑恶的,喜悦的,悲伤的。他从死板的数据中读取一切色彩与温度。所以在遇见第一个诞生于世的引路者时,他尝试着读取了她的性格。 ****** “那家伙披着灰斗篷隐藏了id,遮头遮脸的,个子不高,捏着嗓子说话……”刺客尽力描述道,“上来就怂恿我们去打劫,说只要挟持住了祭司,你俩就会乖乖投降交出权戒。” “然后呢?”陆拓问。 “然后就带着我们走到这附近,让我们进墓穴来找你们。没了,全交代了,我用我的匕首发誓!”刺客瑟瑟发抖,“能放我走了吗?” 放走刺客,陆拓转向贺识微说:“西门,绝对是西门。就是怕我事后询问他的长相,才做了伪装。” 贺识微却沉思了一会儿:“西门个子挺高的吧?而且,他虽然为人卑劣,但做事目的性却很明确,一切以出名为导向。匿名买凶这种吸引不到热度的事情,他未必会干。” 陆拓一听这话有理有据,登时产生了动摇:“那要不,我先看看他现在在干啥。”说着打开了西门的直播间。 悬浮窗口里,西门正在对着零跳脚大骂:“老子白养你这个蠢东西!你到底智能在哪里?” 而弹幕一半在哈哈大笑,另一半则在斥责主播。西门靠着跟零强行卖腐引来一大群粉丝,如今他态度变了,这些人当然不买账。 陆拓看了一会儿,虽然没看懂发生了什么,却分辨出了西门身周的景物:“……他好像在刷往生副本。而且已经打到第五关了,说明至少是半小时前进去的。” 这么一看,还真冤枉了西门。 陆拓毫无愧疚地关了直播,继续分析道:“那会是谁呢?既然要伪装自己,那肯定是我们认识的人。在这种关头出手,会不会是知道了你在做什么,刻意来阻拦的?” 贺识微点点头:“至少缩小了嫌疑范围。我回忆一下在游戏里认识的人,列表排查吧。” 话虽如此,但他已经玩了几个月的游戏,认识的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还有一大堆打过照面却记不住名字的。 贺识微也知道这方法可行性不高,说完就一阵头疼。 己方进展缓慢,对方却一切尽在掌控似的不断添乱,这种敌暗我明的无力感相当不好。 ****** “伊维特小姐是什么性格呢?”小可爱已经混入了人群中,边走边问。 “温柔,喜欢艺术,对人类怀抱着好奇和善意。” 小可爱咯咯笑道:“那不就是为了讨好贺识微而设置的数值吗?人类的性格至少是真实形成的……” “在我看来,人类的性格也不过是大脑里随着成长而积累的数值。”英雄毫不留情地说,“你们的成长是刺激与反馈。你们的爱情是数据匹配。你们的结合是遵循基因里的物种延续规律。你们并不高贵,只是程序相对复杂而已。” “你说得可能有点道理,ai跟人类没那么大差距。”小可爱用一种天真到近乎歌唱的语气说,“但是呢,伊维特小姐就是永远――永远――永远都不记得你呀。” …… 伊维特倏然转头,望向墓穴的洞口。 混沌的数据之海中传来了一道波浪。那样破碎,却又那样强烈,仿佛是对人类互动的拙劣模仿。从中分析不出具体的信息,却暗含着痛苦的电流。 但当她警觉地追溯其来源时,波动戛然而止。 暂时无法判断这会不会威胁到主人的安全。但最近这种紧急程度较低的事件连续发生,结合主人的情绪状态,伊维特决定汇报。 “主人。” “怎么了?” 伊维特查看了自己的长期记忆空间,里面存放着一段极其简短的信息,是她自己记下的。 “玩家小可爱的引路者可能存在异常。” “什么异常?他干了什么?” 伊维特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更多记录了。” 33、张珺珺 “主人,你该吃饭了。”川泽低声提醒道。 张bb正戴着太阳圆盘,在光辉之境的浮岛之间飞行。这已经成了她最喜欢的活动。太阳神的国度没有昼夜,四下永远风和日丽,她可以不打怪也不做任务,自由自在地飞上一天。 “我还想再待一会儿。”张bb说。这个“一会儿”通常以小时为单位。 她的在线时间实在过长了,而且还在变得越来越长。最近她几乎不吃不睡,恨不得二十四小时沉浸在这个世界里。 这种状态已经达到了严重损害健康的程度,川泽作为引路者,在这时必须承担劝说的义务。 “你手边有吃的吗?”他尽量用最轻松的语气说,“你不用下线,可以先挂机,我陪着你。” “挂机”在全息游戏里指的是不摘头盔,只断开一部分神经同步。玩家暂时恢复对真实身体的控制,同时在游戏里就变得动弹不得,也不能发言。挂机通常是为了喝杯水,或者跟现实里的人说两句话之类的。 张bb考虑了一下:“好吧。”说着登上了一座离自己最近的浮岛。这里是祭司守护女神哈托尔的地盘,整座岛屿被苍绿的植被覆盖,环境优美宁静。她在树林里找了一个安全无人的地方坐下,然后断开了同步。 张bb重新感受到了自己真实的肢体――她正躺在卧房的按摩椅上。连续几个小时没有主动活动,她原本就纤细的四肢变得酸痛而无力,连抬一抬胳膊都十分困难。 与此同时,头盔自带的微型摄像头悄然打开了。游戏的视野中心出现了一扇小窗,窗口中同步显示着外面的景象,让她能在不摘头盔的情况下看清自己的卧房。 不过,坐在花木繁茂的浮岛上望去,这个悬浮在半空的窗口倒更像是通向虚幻世界的。 张bb哆嗦着将手伸向旁边的橱柜,摸索到一包饼干,拆开来慢慢地塞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嚼了起来。 游戏中,女孩的建模在断线的瞬间变成了凝固不动的状态,宛如一尊美丽的雕像。 川泽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知道她仍然能看见和听见自己。 “你在好好吃饭了吗?”川泽不放心地问了一遍。 张bb笑了笑,唇角沾了饼干屑。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的茂密树林中,另一个女孩正坐在高高的枝桠上,双腿来回晃荡着,饶有兴致地打开了拉神之眼,从枝叶缝隙里望着张bb。 ****** “这样看来,小可爱果然有问题。”陆拓果断道,“我先下线去联系技术部,马上调取她这几天的操作记录,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自从将小可爱列为嫌疑人之一,技术部就开始监控她的账号动态了。 贺识微点了点头:“去吧。” 陆拓正要退出游戏,又想起来请示了一句:“那待会儿我回到这里向你汇报?” 贺识微犹豫了一秒:“不用了,我也下线了。如果查到了什么,你可以让老郭用终端联系我。” 陆拓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贺识微这到这关头还不忘“避免出现在你的视野中”呢。 他心头五味杂陈:“等我消息。” ****** 川泽凝视着静止不动的主人:“我陪你说说话吧。说点什么呢?” 他试图在自己关于主人的信息库里寻找轻松愉快的话题,却只能翻找出无穷无尽的绝望惨痛的记录。 除去那些充斥着暴力与霸凌的倾诉之外,张bb没跟他谈论过任何事,连天气是晴是雨都没有。他不知道她有多久没拉开过房间的窗帘了。而当她下线,他又陷入了休眠。 这片从张bb的口中漫出的黑色泥潭,就是他所了解的全部宇宙。 好在张bb激活他的时候,选择了“宗教”和“文学”作为兴趣,所以他有这方面的资料储备。 川泽终于找到了解决方案:“我念书给你听吧。” 坐在大树上的小可爱无声地打了个哈欠。 突然感觉到有人接近,她睁眼问道:“回来啦?找到碎片了吗?” “找到了,两块,已经采集成功。” 小可爱的脸上不见喜色,反而愁眉苦脸起来:“进度如何?” 高大的引路者漂浮到她身旁:“目前一共找到了531片,还差493片。进度已经过半。” “还是太慢了。这几天被天工盯着不敢动,浪费了好多时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小可爱的声音低了下去,似在自言自语,忽然又转向英雄,“你帮我听听,bb的引路者在说什么?” 英雄闭上眼。 “……魔鬼就带他进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顶上,对他说:‘你若是神的儿子,可以跳下去,因为经上记着说:主要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着你,免得你的脚碰在石头上。’耶稣对他说:‘经上又记着说:不可试探主你的神。’……” 川泽的声音温柔而缓慢,几乎有些催眠。 他确实在试图帮助主人睡一会儿,但静止如雕塑的张bb却重新动了起来:“耶稣为什么那样说?” “你这么快就吃完了?” “嗯。” 川泽无奈地看了她一眼:“因为耶稣觉得,如果故意跳下去,就代表自己在质疑上帝会不会救起自己。” “为什么不能质疑呢?既然上帝还没有救起过他,他当然可以试探。否则给出一个承诺却可以永不兑现,这样的神又凭什么被信仰?” “……我想耶稣的意思是,只要信仰坚定,失足跌落时自会得救的。” 张bb讥嘲地笑了一声。 川泽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知道主人的内心已经抹消了对所有人的信任,时常陷入悲观阴暗的情绪中。有一次她甚至告诉他,她其实希望家人和同学全部去死。 见他陷入沉默,张bb立即敏感地问:“其实你也讨厌我吧?” “当然不。”川泽的眼神还是那么温存动人,可她却总怀疑从中看见了黑暗的底色。 “告诉你吧,其实我在真理审判撒谎了,对你也撒谎了。我最怕的不是父亲,他已经被我送进监狱了。我也不怕那些亲戚同学,他们只是欺软怕硬的蠢货。”张bb总是这样,毫无预兆打开倾诉的开关,“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我最怕自己。” “……” “为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爱我?我试过做一个柔软的人,受到伤害也不怨恨,对一切打骂笑脸相迎。我告诉他们我病了,乞求他们的怜悯和关心,可他们骂得更欢了。我是苍蝇,是一滩恶心的脓水,生来就不值得被爱吗?” “怎么会呢?”川泽不厌其烦地安慰道,“你是个非常好的女孩子,一定会有人爱你的。” 张bb将脸埋进掌心:“可是连小可爱也删掉了我的好友……” 小可爱晃着脚笑了。 “是我抱怨太多了吧,是我太不开心了吧。”张bb干涩地说,“越来越讨人厌,患得患失、喜怒无常……你也一定受不了我了,只是你不能直说而已,我都知道。” 小可爱轻快地跳下了大树,渐渐走远。 “差不多了,bb快要活不下去了吧?”她用一种讨论路边风景的语气说,“时间应该来得及……名单上的其他人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英雄调出了一份长长的资料。 “嗯、嗯――”小可爱飞速浏览着上面那一个个玩家id和一串串聊天记录,片刻后沉吟道,“有几个人还得靠我添把火啊。比如西门那边。” ****** “主人。”川泽在张bb面前蹲下来,轻轻拉开她捂住脸的双手,让她跟自己对视,“我是真的关心你。” 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他就知道它是徒劳的。 果然,张bb古怪地一笑:“这我相信。遇到我这个主人,是你最大的不幸。可也只有你永远不会离开我了。” “……” 张bb用力攥住川泽的衣角:“如果有一天我跳下去,你会托起我吗?” ****** 贺识微下线之后飞快地洗了个澡,刚换上睡袍,就收到了从公司技术部发来的联络请求。 他以为是郭总监来汇报调查结果,就坐到书桌前,用手势通过了请求。 一道全息投影出现在了眼前――是陆拓。 陆拓正坐在办公室里,脸色严肃,张口刚说了“贺总”两个字,却突然失声了。 贺识微穿着丝绸睡袍,衣襟没有收拢,只在腰间松散地系了个结。褪去了白天的严谨装束,头发还是湿漉漉的,看上比平时更清瘦,甚至有几分疲态。 现在他洗去了老变态的嫌疑,陆拓又开始无法自制地心猿意马了。 贺总实在太好看了,还能好看出不同的层次。在非工作时间眉目柔和,整个人如果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清远”。 然而这点儿柔和转瞬即逝,贺识微愣怔过后,抬手将打湿的刘海捋了上去,顺手提了提衣襟,镇定地问:“查到什么了?” “啊,哦,”陆拓莫名其妙地用门牙咬了一下舌尖,“小可爱前几天都很老实,没什么可疑行径。但她刚才去了帝王谷,在我们旁边那个墓穴里转了一圈,又很快出去了。” 贺识微登时面色凝重:“果然,这可以验证你的很多猜测。” “对,我觉得那几个傻缺也是她派来拖延时间的,而她趁机抹消了一处编码――姑且称之为编码吧。”陆拓加快语速说,“离开帝王谷之后,她去了光辉之境的一座浮岛,现在还在上面打野怪。” “马上派gm跟踪她,争取抓个现行。” “已经这么做了。我来跟你汇报一声,然后我也会上线去找她的。” “如果抓不到现行,就不要打草惊蛇。”贺识微嘱咐道,“这个小可爱的行为有一些不合常理之处。比如,她为什么要接近我们?如果她不在我眼前晃,也不会这么快暴露自己。” 陆拓迅速发散了一下思维:“也许游戏里有很多编码,就像今晚一样,她每次都抢在你触发之前抹消掉了它们?” “那编码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呢?还有,我记得她只是个普通大学生,跟寰石和其他公司都扯不上关系。那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拓答不上来。 贺识微用食指敲了敲书桌:“找个人去那所大学探探她的底细吧。如果她只是拿钱办事,我们可以试着策反她。” 这最后一句终于让陆拓想起了他是个商人。 ****** 小可爱随手打着小怪,同时打开了西门的直播间。 她看也不看主播在干什么,直接发了一条弹幕:【小零的羁绊还是一级吗?听说天工的引路者系统有bug,部分引路者就是升不上羁绊的,只是官方不承认。】 这条弹幕自然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观众纷纷被带起了节奏,有人抱怨自己的引路者八成是次品,也有人质疑消息来源是否可靠。 小可爱却并不参与讨论,见好就收,发完就关了直播。 “西门也差不多该下定决心啦,总是拖着算什么呢?”她笑道,“你说对吧?” 英雄一言不发。 小可爱也不在意:“等到碎片集齐的时候,名单上的这些羔羊,就是我送给那家伙的见面礼。你说他会喜欢吗?” 34、西门一瓢雪 连续两天,gm一直监视着小可爱的一举一动。然而她似乎全程都举止寻常,只是在兜着圈子打怪而已。 直到她下线,gm都没发现任何捕捉到“抹消什么”的动作。 但他们有另一个重大发现。 “小可爱后台资料里的那个女大学生,根本就不存在。”被派去那所大学的人汇报道,“我查了学生信息数据库,没有和她上传的信息匹配的对象。名字也好,照片也好,似乎都是通过暗网上的某种技术伪造的,不知道她用什么手段通过了实名认证。” 天工表面上风平浪静,技术部的核心成员却关起门来,举行了第一届抽烟比赛。 “这怎么可能呢?这代表我们的系统有重大漏洞啊!那么小可爱其实是谁?”郭总监铁青着脸,往烟屁股堆成的山峰上摁下最新一支烟,造成了小型滑坡事故。 “不知道,我们试着反向定位对方的终端坐标,才发现对方用了非常规的加密反追踪,手段比较离奇,像是个高级黑客。” “也就是说,”盖总监凉凉地接口道,“小可爱其实也可能是个两百斤的大汉,坐在寰石提供的高档酒店里,边抠脚边玩弄我们。” “……”他说得太具体,众人脑中都出现了画面,顿时一阵沉默。 郭总监咬牙问:“你一定要这么恶心人吗?” “或者是个没牙老太太,想重燃一把青春……” 郭总监敲了敲桌面,打断了盖总监越来越没边的胡扯:“不管那家伙是谁,她简直是在服务器里如履平地。我不相信我们的系统有这么大的设计缺陷,也不信世上有这么逆天的黑客。” “那你的意思是?” “后门。”郭总监再次提起了这个词,“有人一早留了后门,才能这样方便她进出。” 为了说服贺总,郭总监亲自去总裁办公室做汇报。 贺识微沉思道:“后门确实比逆天的黑客更加说得通。但如果要留后门,就至少得在游戏开发之初。我们不是已经排查过当年的核心人员了吗?” 郭总监不死心地问:“您再仔细想想,真的没有遗漏什么人吗?” 贺识微有一瞬间的恍惚。 其实这几天他心里也在翻来覆去地思量,提起父亲时如此咬牙切齿的,到底会是哪个故人。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人选。 老贺总死后,他很是痛苦消沉了一阵子,接着又强迫自己披挂上阵,挑起天工的大梁。那段时光过于晦暗,以至于硬撑过来之后,他发现自己关于父亲的记忆都有些模糊了。 但在最近反复的回想之下,一些早已积灰腐朽的记忆碎片却又振翅飞回,在他的耳边发出断续而微弱的余响。 “……你们易叔叔哪里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有被害妄想!” “小识微,你可得记住,这是罪孽啊……” “……潘多拉的魔盒千万不能打开……” 贺识微痛苦地闭了闭眼,动作幅度极小,却还是被郭总监捕捉了。 “贺总,您没事吗?”郭总监心下懊悔把人逼得太紧了。自己怎么能让小贺总回忆那些往事呢?这对他也太残忍了。 贺识微摇摇头:“老郭啊,你客观评价一下,当年的易殊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总监僵了僵,半晌才不情不愿地说:“您是问他叛变之前什么样吗?嗯――很聪明,反应很快,很少有人能跟上他的思维速度。” 这三条评价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 “您的父亲当年也说过,易殊是个不世出的天才。还说他俩读书那会儿,自己总抄易殊的作业。”郭总监说完又赶紧补充道,“但我觉得老贺总只是谦虚。” 贺识微平静地问:“我和见远小的时候,他还陪我们玩过,对吗?我记不太清了。” 郭总监也不知是怎么理解这句话的,望向贺识微的目光中一下子充满了怜悯和慈爱:“您别在意,都过去了,他已经彻底死了。您身边会有更多关爱您的人。” “……谢谢。” 他说得没错,易殊确实死了,死得很早,也很彻底。 贺识微虚弱地笑了笑:“先别管是谁留下的后门,尽快确认这后门能否找到吧。如果确定没有胜算,这边就得采取别的行动了。” “您是指?” 贺识微高深莫测地摆摆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对方有所求,我们就有机会。” 贺识微深知军心不能乱,在下属面前一派笃定,其实心中根本没底。他至少得首先弄明白对方所求的是什么、要从哪个方向动手…… 仿佛是呼应着他心中所思,郭总监刚一走,林秘书就又进来通报了:“陆拓想见您。他说,出了个小情况。” 小情况?什么小情况需要越过郭总监,直接向总裁汇报? “让他进来。” 陆拓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却在跟贺识微对视的刹那莫名卡壳:“……贺总你在忙吗?我不确定这事的优先度,但怀疑跟小可爱有点关系,还是想请你判断一下。” 他大概是把贺识微那天的道歉和保证彻底当成了耳边风。 既然他本人不介意再相见,贺识微也乐得翻篇:“说吧。” “是这样,我不是管引路者这块的吗,刚才公关部联系我,说突然有一大批玩家骂我们的产品有问题,搞出了一堆不能升羁绊的废物引路者。”陆拓说,“公关部还告诉我,西门一瓢雪今天的直播标题是……” ****** “直播销毁零!” 当西门一瓢雪将这个标题挂上直播间时,观看人数立即攀上了历史新高。 自从引路者系统问世以来,这些量身定做、聪明又忠诚的成长型ai就成了最受欢迎的游戏伙伴。人类是有感情的生物,不管实际相处体验如何,真正销毁自己引路者的玩家屈指可数。 更何况,零还是一个广为人知又深受喜爱的引路者。 无数观众蜂拥而至,想看个前因后果,却发现直播间里的西门却还在若无其事地打副本。 【不是要销毁引路者吗?】 【怎么回事啊?难道前两天那个天工bug的传说是真的?】 【主播说话啊!】 “小零啊。”西门一边打怪一边开口了。 “怎么了,主人?”零还不知道西门挂出了什么标题,仍旧尽职尽责地跟随在他身边。 主人今天的情绪似乎没那么愤怒了,隐约还有点兴奋的意思。这让零感到茫然。 西门瞄了一眼观看人数,以及争抢着追问情况的弹幕:“我过会儿要跟你说一件事。” ****** “赶上最近多事之秋,我总觉得有点不安。”陆拓不自在地动了动屁股。 他没想到会变成这样:自己跟贺总并肩坐在沙发上看直播。 他刚才只是不抱希望地问了一句“要看一眼吗”,没想到贺识微竟神情严肃地同意了。 陆拓甚至能闻到贺识微身上清淡的气味。是男士香水吗?还是沐浴露?有别人能坐得离总裁这么近吗?贺识微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赖着不走? 投影在俩人面前的画面中,西门还在吊人胃口。 陆拓努力正儿八经道:“我查了查事件的由来,发现就是前两天,西门的直播间里,有人发了这么一条弹幕。”他说着用终端调取出一张截图:【小零的羁绊还是一级吗?听说天工的引路者系统有bug,部分引路者就是升不上羁绊的,只是官方不承认。】 “贺总,你觉得这是什么?” 贺识微其实也不是很自在。尽管游戏里被陆拓勾过肩也搭过背,已经基本脱敏了,但换到现实中离得这么近,他又绷紧了背脊。 “恶意制造舆论?”贺识微不动声色地问。 “对,我也这么想。西门这种人太好煽动了,他的这个引路者人气又高,是最好的开刀对象。虽然不想把锅都推给小可爱,但这条弹幕出现的时候,她确实正好在线。” ****** 西门终于下定了决心。 最近他越来越疑神疑鬼,总觉得零处处都在跟自己对着干,找机会扣自己的分。 有了这样的潜意识,他对待零就愈发地冷淡和粗暴,连在观众面前都不加掩饰了。如此一来,羁绊更加不可能升上去,就这么陷入了恶性循环。 最终的□□发生在那天刷往生之路副本的时候。 西门每天只有一次合体buff,而几个高手队友都至少有两次了,立功也比他容易得多。他心里憋着火,想另找机会出风头,便在打一个无关紧要的boss的时候,命令零给自己加上buff,想展示一个高难度骚操作。 但零却实话实说道:“这一关不需要buff也能顺利通过,建议您把机会留到最后一关……” “我爱怎么用就怎么用,你管得着吗?”西门喊道,“现在就加!” 然而最佳时机转瞬即逝,那boss已经转了个方向,他的骚操作使不出了。 西门彻底爆发:“老子白养你这个蠢东西!你到底智能在哪里?” “对不起。” 少数观众哈哈大笑,却有更多人跟他呛声说零是无辜的,他不该乱骂。西门想到这么一个破ai的声望都比自己高,愈加怒从心头起。 但就在不久之后,他看见了那条瞬间带起节奏的弹幕。 部分引路者就是升不上羁绊的…… 怪不得,怪不得,所以自己根本就是捡了个垃圾嘛。 西门无心去确认消息的真假,因为对他来说,这只是促使自己做出最终决定的契机。零有人气又怎么样呢?销毁他之后,自己一定可以培养出一个更温顺、更好用的引路者,不怕热度回不来。 “小零啊。”西门打完一次副本,见观看人数差不多了,终于站定脚步,微笑着转向了零。 银发青年面带疑惑地看着他。 西门深吸一口气:“我打算销毁你了。” 弹幕顿时爆炸。 有三秒钟的时间,零没给出任何回应。他似乎是愣住了,又仿佛在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但当他最终开口时,语气却像平常一样清冷而平静:“我明白了。按游戏规定,销毁引路者需要完成一系列前置任务。请问您在做这些任务时,需要我继续辅助吗?” 就算是之前那几个销毁引路者的玩家,到这一步时,也都选择了让引路者进入休眠。毕竟人类是有感情的生物,哪怕是宰杀一只兔子,也会避免直视兔子的眼睛。 西门也确实感觉到了不适。他没什么反社会人格,面对一个如此接近人类的东西,很难通过杀戮得到快乐。 可是在他眼前,观众人数还在以火箭的速度上窜,谩骂的弹幕几乎汇成了洪流。 这么多,这么多的弹幕。 “好啊,”西门笑道,“那你就继续帮忙吧。” 35、易殊 “卧槽这个王八蛋……”陆拓看到此处,忍不住低骂出声。 开发引路者的技术人员之间时常开玩笑,说自己是“接生员”。陆拓亲眼见证了这些引路者诞生,虽然明知道它们只是没有生命的ai,感情上却依旧像个骄傲的老父亲,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过得好。 现在他只想上线去砍西门。 陆拓骂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坐在哪里,转头偷瞄了一眼贺总。贺识微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脏话,正专注地看着直播。 西门的言行引起了众怒,弹幕里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讨伐。 【你还是人吗?想杀零还要零帮你磨刀?】 西门毫不畏惧,义正辞严地回喷:“这家伙就是有问题啊!我肝了多久,氪了多少?可他到现在还把羁绊压在一级,换你们能忍吗?” 【三加一减,你怎么对他的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想怎么对他是我的事,为什么要看一个ai的脸色?”西门破罐破摔,“说到底,他区区一个产品,凭什么有资格扣我的分?!” 零低垂着眼睛,恍若未闻。 西门喷出了节奏,喷出了自信,索性将手指戳到了零的鼻子前:“我看这家伙就是个不能升羁绊的次品,我这是在帮天工处理垃圾呢!” “贺总!”陆拓实在听不下去,“蹭”地站了起来,将拳头攥紧又松开,“我们能剥夺这王八蛋销毁引路者的权限吗?或者干脆封了他?” “……” 半晌没有等到回答,倒是直播画面被人关掉了。偌大的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陆拓疑惑地回身望去。 贺识微低头闭着眼睛,用食指抵着自己的鼻梁轻轻磨蹭。 “贺总?” “封了西门,还会有别人。你进门之前我还在想,至少得弄明白对方要从哪个方向动手。”贺识微说,“如果你的判断正确,那这就是小可爱出的第一招。” 跟陆拓相比,他实在是过于冷静了,一点都没有被西门激怒的迹象。 经他一提,陆拓也清醒了过来:“对了,小可爱……她想借西门这件事制造舆论攻势吗?比如让大家都怀疑自己的引路者是次品,质疑游戏公平性,借此打击我们的用户忠实度?” 贺识微重新睁开了眼睛:“没那么简单。力度太弱了。对方是冲着天工来的,做了这么多准备,肯定想一举搞垮天工。如果真是小可爱在背后推动,那她应该还憋着更多后着。即使这次不是她,她也可能利用机会,把舆论搞大。” 贺识微的语声不疾不徐,音调也不高不低,永远显得淡定自若。 他的确一贯能装,但陆拓这次离得太近了,一不小心看见了他眼底的疲惫。 “查过小可爱的引路者了吗?”贺识微问。 “查过了。” 引路者的长期记忆空间里存放着关于主人的信息。但只有在玩家严重触犯游戏条规时,经过公司最高层批准,技术人员才有权限查看这些数据。 这个小可爱连实名认证都是造假的,显然算得上危险账号了。而伊维特也说过,她的引路者可能存在异常。 “但目前没查出什么。那个引路者记录的信息很少,只有一些玩家个人喜好。小可爱这种人,应该不会把秘密泄露给引路者。” 贺识微几不可闻地吁了口气:“还有,她抹消的那些编码到底是什么、数量有多少?怎么放进游戏的?跟后门有没有关系?”他越说声音越低,变成了喃喃自语,“全是问题啊……” 陆拓做了个深呼吸,暂时抛开了自己叫嚣的情绪。 自己琢磨着砍西门的时候,眼前这人肩上却背负着整个公司的命运。 陆拓走到贺识微面前半蹲下来,冲动地将手按到了他的肩上。 “别担心,天工会没事的。” 贺识微感到了肩上传来的热度,微微一怔,想抬眼跟人对视,却又半途止住了,最后只盯着陆拓的胸口。明明顶着年长又淡然的面容,那一刹那颤动的眼睫却像极了游戏里的小祭司。 陆拓觉得自己真是胆大包天,见总裁没有拒绝,竟还加大力度在他肩上握了一把:“我――咳,我们都会尽全力帮你的。” 贺识微目光一动,终于不带情绪地落到了他那只唐突的手上。 陆拓触电般缩了回去,在这一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火锅锅说的:“他并不喜欢你,你只是个替身……” 陆拓实在不待见这种桥段,却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给了贺识微之前那些举动一个合理的解释。 接近自己,却又不觊觎自己。也许他只是想从自己身上看出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特么比觊觎自己还不如呢。 陆拓忍不住酸溜溜地想:我这种青年才俊是替身,那正主得是什么人? 贺识微清了清嗓子,拉回了陆拓跑出十万八千里的思绪:“不管怎么说,对方有行动了就是好事,我们可以见招拆招。” “没错。”陆拓一本正经道。 贺识微看了他一眼:“零的事情,你回头让公关部跟西门交涉一下,看看能不能劝他放弃销毁。” “……”陆拓两秒后才有些脸热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贺总是为了维护引路者系统的名声,还是看穿了自己那点护犊子的私心。 “还有,今晚小可爱上线的时候,你来通知我。” 贺识微垂眸去看自己的指尖:“是时候正面会一会她了。” ****** 人间地图,太阳神阵营主城底比斯的城门外。 穿金戴银的刺客少女正跟着高大的引路者踱步:“是这里吗?” “应该在附近。” “快一点,这地方又没怪可打,原地溜达这么久会引起怀疑的。”小可爱压低声音说。 “明白。”英雄转了个方向,正在仔细辨别碎片的位置,突然僵了僵。 [你好。] 英雄倏然转身:[伊维特小姐!你居然记住我了吗?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伊维特沉默着。她其实不记得他的名字,更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热情。唯一一条关于他的记忆,就是“存在异常”。 “你怎么停住了?”小可爱狐疑地问。 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小可爱警觉地回过头。 “好久不见。”贺识微浅笑道。他仍旧用着最近心累这个号,身旁跟着陆拓。 在他们的视野之外,还有数名技术人员用gm号紧张地监视着这一幕。 小可爱眨了眨眼,然后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微笑:“粉爷和神仙姐姐!真的好久不见,你们也是来做任务的?” “是啊,真巧。”贺识微陪着她睁眼说瞎话。 小可爱飞速瞥了英雄一眼。 天工已经发现了?怎么发现的?自己这段时间如此收敛,就算有人监视,也理应查不出什么异动。 ――除非,英雄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露了马脚? [你在干什么?]伊维特问。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说。] 尽管只是在意识层面对话,英雄却依然将脸朝着伊维特的方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这习惯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人类。 “既然是做任务,怎么站在城门口不动?”贺识微随口问着,自己却也没进城,而是径直朝着小可爱走去,“我看到你们兜了几个圈子,是在找什么吗?” 小可爱退了一步:“没有啊。” “我可以帮忙。”贺识微又朝她走近了一些,脚下走出了一条奇怪的曲线。 小可爱猛然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他看出了碎片就在近前,想抢在己方之前找到它! 她条件反射地奔过去拦他:“那个――” 一丛荆棘“唰”地窜出地面,霎时间缠住了她的双腿。陆拓的法杖直指向她,口中却毫无诚意地说:“哎呀,手滑。” [伊维特小姐,你在替你的主人盘问我吗?我有点伤心。] [为什么伤心?] [……] 眼见着贺识微一步步地接近了英雄先前辨认出的方向,而英雄却着魔了一般站在原地没个动静,小可爱连掩饰都顾不上了,抬手就是一把飞镖射向贺识微,又被一面冰墙半途截下! “哎呀,你也手滑吗?”陆拓笑道。 小可爱面现杀机,索性举起匕首对着陆拓欺身而上,却被他一连串的控制技能砸得喘不过气来。俩人出手都又快又狠,但刺客有职业优势,理应更快。陆拓早有准备,在进入战斗的第一秒就让火锅锅给自己连加三次buff,全加在了敏捷上。 贺识微见她这么着急,就知道自己方向对了,迈开大步朝前走去。 小可爱被陆拓缠得脱不开身,情急之下叫道:“英雄!” 下一秒,贺识微的面前多出了一道虚影。他瞳孔一缩,眼睁睁地看着那个面目不清的引路者抢在自己之前伸出手―― 这转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英雄还没来得及做出抓取导入的动作,那块无形的碎片就忽然有了意识一般,自动融入了他,化为一行行的字符串,快速通过内存的核心加密墙,蛮横地替换了一部分基础数据。 英雄的手势顿了顿。 他已经发现了,最近这个采集碎片的过程越来越迅速,也越来越顺畅了。每当一块新的碎片代码进入自己的内存区,编译替换成功后,自己能掌控、修改的数据库范围就会又缩小一点。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自己体内的混沌里破茧而出。 而这一次,这碎片甚至不用经过自己的扫描和授权,就直接融入了进来。 英雄默默思索着这个变化的意义,口中汇报道:“成功了。” 话音刚落,小可爱骤然收手,俨然就等着陆拓把自己打死。幸好陆拓反应也极快,及时停下攻击,留了她一条残血。 “你们干嘛呀,吓死我了。”小可爱含笑带嗔地说。 监视着这一幕的天工众人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难怪他们一直抓不到小可爱的小动作。有小动作的根本不是她,而是她身旁的那团虚影! 那引路者刚才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之前没能查出不对劲的地方? 当下就有人悄然下线,重新去查这个引路者的数据空间。 贺识微也知道被抢了先,神情平静地转过身:“真遗憾。” “遗憾什么?”小可爱似乎在竭力抑制幸灾乐祸的表情。 “遗憾自己又错过了一次机会……”贺识微凝视着她,慢慢地说,“跟多年的老朋友打一声招呼。” 空气有一刹那的死寂。 贺识微这句话,完全是用来诈她的。今天刚刚讨论过后门和早年核心人员的问题,他的心中有一个不可言说的大胆猜测,就在此刻出声试探。 结果小可爱这头还在得意,猝不及防听见他的话语,表情一下子没控制住。 她自知不妙,立即咧嘴笑了:“什么老朋友啊?” 贺识微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凉了下去。那个大胆的猜测化为一只鸟雀,在他的胸膛里横冲直撞。他忍着颤抖,却没忍住吐出那两个字:“易殊?” 小可爱笑容不变:“易殊是啥?” “……” 贺识微这一次没能从她脸上捕捉到任何破绽。他心下也觉得自己实在异想天开,就淡淡地转移了话题:“咱们谈一谈吧。” 迄今为止,小可爱都没有点破他的真实身份。而无论她知不知情,贺识微都无意搬出天工总裁的名头与她交涉――那样就输了阵势了。 所以他只是用随意的口吻说:“小朋友贪玩,我能理解,但搞破坏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具体想要什么,不妨直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达成共识。” 贺识微是个商人。商人逐利,遇上这么个深不可测的对手,与其拼个两败俱伤,不如提前与之周旋。 他等着对方漫天要价,却没想到小可爱仍旧一脸无辜地眨巴着眼睛:“神仙姐姐你在说什么?你们今晚好奇怪啊。我只是玩个游戏,没搞破坏呀。” 贺识微简直哑口无言。 小可爱被他叫了一声“小朋友”,竟还顺坡下驴地说:“不好意思,我家大人喊我吃饭啦。我先下了,有空再一起玩哈。” 没等贺识微再说什么,她就原地消失了踪影。 “……” “混账玩意儿,给脸不要脸!”陆拓怒道,“都说了可以谈判,她这是什么态度?真当自己稳操胜券,敢撕破脸了?” 贺识微神色凝重,还在咂摸她今晚的一举一动。 “主人。”伊维特突然开口,“刚才你说到‘易殊’这个名字的时候……小可爱的引路者有明显的异常波动。” 贺识微闻声色变。 “易殊?”陆拓一愣。他似乎听郭总监提过一次这个名字,只记得这人早就死了。 与此同时,刚才下线去查英雄的那个技术人员也赶了回来:“贺总,我们在那个引路者的数据库里发现了一个加密的隐藏空间,正在试图破入。” “我去帮忙。”陆拓说着就要下线。 贺识微一把拉住了他:“那个引路者的正常数据里,有没有关于小可爱的记录?” “啊,有的。”陆拓不明所以道,“他只记了一些个人喜好什么的。我想想啊,小可爱喜欢好看的首饰,喜欢吃甜的,喜欢在沙地里打怪,不喜欢……好像是不喜欢上课吧。怎么了?” 贺识微沉默了两秒:“你有没有觉得,小可爱这个人的言行格外地不可预测,显得任性幼稚?” 他之前一直以为,她是故意嗲声嗲气地说话、扮出低龄化的样子。 直到半分钟前,他依旧是这样以为的。 贺识微沉声道:“我记得我们查过,易殊的父母年迈,妻子改嫁,孩子还很小。” “是的。”陆拓仿佛想到了什么。 “那孩子具体是多小?” 陆拓的表情慢慢变化:“十四岁。” ****** “吴叔叔。”小可爱开启终端,坐在椅上晃荡着双脚,用近乎乐在其中的声音说,“我的账号暴露啦。” 36、吴越 “吴叔叔。”小可爱开启终端,坐在椅上晃荡着双脚,用近乎乐在其中的声音说,“我的账号暴露啦。” “……你怎么暴露的?!”通话另一端传来了中年男人紧张的声音。如果贺识微能听见这段重重加密的对话,就会发现说话的正是天工的老对手,寰石老总吴越。 小可爱吸溜了一口饮料:“嗯――怎么暴露的呢?我也不太清楚。可能是因为我老是去找他,引起了他的注意吧。” 吴越气炸了:“明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接近他?” “因为他很有趣啊。” 她说得如此轻松,如此漫不经心,仿佛在向大人汇报今天学校里搞了什么活动。吴越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闷痛。如果不是别无选择,他真的不想跟这个年纪的孩子打交道。 吴越强压着焦虑调整了一下语气,近乎哄骗地柔声道:“那你现在能不能帮叔叔想想办法呀?” 小可爱哈哈大笑:“叔叔你说话好恶心。” “……” “别生气,我会想办法的。”小可爱咬着吸管说,“游戏就是要有来有往才好玩嘛。” 吴越连做了两次深呼吸,告诫自己平心静气。 他挤出一个微笑:“小羽,叔叔知道你很厉害,你是我们重要的合作对象。但这不是儿戏,你得认真一点。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加快速度,收集关于他们那些引路者的□□……” “放心吧,那些案例我都盯着呢。你们要的舆论战很快就能打响了。” 吴越能放心就怪了。 天工抢先推出引路者系统、一夜之间翻身上位之后,他曾经一度信了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作为当年一手打败天工的人,今天再被老贺总的儿子打败,或许也是因果循环。 当他彻底放弃希望时,希望却又朝他招了招手。 只是,这个被“希望”派遣到他面前的小女孩,实在令人提心吊胆。有时她显得才智过人,比最尖端的黑客更神通广大――这并不奇怪,毕竟她有个那样天才的父亲。但更多的时候,吴越总怀疑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想到这里,吴越觉得自己有必要再提醒她一次:“你爷爷奶奶怎么样了?” 小可爱这回停顿了一下:“还可以,医生说情况还算稳定。” “那就好。”吴越微笑道,“医药费的事你不用担心,叔叔是言而有信的人,也是你爸爸的老朋友。只要你快一点完成约定的任务,你要什么我们都会提供的。” “……谢谢叔叔。” 通话结束,吴越迫不及待地点起了一支烟,咬牙道:“野丫头。” “老蠢货。你倒是等着。”小可爱冷笑着捏扁了饮料杯。 她蜷缩起身体,将双脚收到椅子上,抱着膝盖叹了口气:“等到碎片集齐之后……” ****** 与此同时,天工技术部。 “能破解吗?”贺识微问。 郭总监抹了把汗:“我我我们在努力。” 英雄的数据库里居然有个隐藏空间。这样一个可疑的引路者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活动了那么长时间,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把他们送回老家种地了。更何况,当他们试图破入隐藏空间时,才发现对方用的加密方法闻所未闻,数据结构堪称离奇。 一群技术人员顿时如同打了三管鸡血,满屋子的终端同时运转,开始了艰苦的攻城战。 “贺总,要不要先封了小可爱的号?”郭总监请示道。 “找不到她的真人,就算封这一个号,她还可以有第二个。”贺识微说,“先留着吧,万一她有动静,我们还能多观察一下。” “小陆!你过来看看这个!”远处有人喊道。 “啥玩意?”陆拓冲过去帮忙。到了这种关头,就很容易看出谁是主力。 贺识微瞥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乱码一般的字符,当即选择了不看。他知道自己杵在一旁只会增加众人的压力,索性转去了隔壁茶水间,替他们泡咖啡。 林秘书蹬着高跟鞋小跑了过来,看清他在做什么时吓了一跳:“贺总您别忙了,我来我来。” 贺识微转头:“你有更重要的工作。查到什么了吗?” “目前只找到了这一张照片。” 林秘书将照片投射在茶水间中央,局部放大,以便让贺识微看清图中那对父女的面容。那男人生得高大英俊,而被他抱在怀里的女孩只有三四岁,眼神灵动,笑得开怀。 “这是易殊叛变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根据档案记录,他的女儿名叫易羽。” 贺识微对着这两张脸庞眯起眼睛,久远的记忆在缓慢回笼。 他与这个小女孩似乎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十年之前,他还在念书,假期到公司帮父亲的忙。易殊当时在办公室里跟女儿视频通话,见他路过,便让易羽“跟大哥哥打招呼”。贺识微隐约记得那女孩咯咯的笑声。 “确实……算是个小可爱。”他不带感情地评价道。 难道真的是她在游戏里捣鬼? 林秘书说:“如果她的年龄记录是真的,那她今年只有十四岁,理论上没法进入我们的游戏。” “如果她能打破这么多规则,区区一个年龄识别机制也不在话下。再查查看吧。” 林秘书领命走了。贺识微心里转着另一个关于易殊的念头,默默将咖啡一杯一杯地放到托盘上,走去给技术部送温暖。 陆拓正扑在终端上十指如飞,余光里瞧见一只手递来咖啡,随口说:“放那儿吧。” 贺识微也没打扰他,轻轻搁下了杯子。 “老大!”陆拓突然叫郭总监,“我好像有突破!” ****** 易羽抱膝想了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跳下椅子重新戴上头盔,飞快登入了游戏。 四下无人,高大的引路者还在底比斯城外安静地等待着她。 易羽一把拉住英雄,直截了当地说:“现在贺识微他们盯上了我,肯定会开始彻查我。也不知道他们有多大的本事,但这个账号肯定不能再用了。我马上就要换号,但你的任务还得继续。” 英雄神色一动:“什么意思?” “我要解绑你了。不过暂时没什么好方法,只能暴力解绑,你会直接从他们的引路者资料库里消失,不能再跟其他主人绑定,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引路者。就算在我眼中,你也会变成一团虚影。” “……” “换句话说,你自由了。”易羽说,“但这肯定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接下来,你得靠自己躲避他们的追踪,帮我收集寰石要的负面证据。” 英雄怔怔地望着她。 易羽已经来回踱步着盘算起来:“有些案例很快就能用了,bb、西门一瓢雪,还有名单上的那些玩家,你都要好好记下来。对了,还要继续采集碎片――趁着寰石那边还没发现碎片的事。碎片收集多少块了?” “目前一共找到了603片,还差421片。” “太慢啦!还好解绑之后应该能加快……” “小羽。”英雄打断了她的自说自话,“既然要解绑了,我有个问题。” 他反复地扫描着自己可支配的内存空间。随着吸收的碎片越来越多,它正在被挤压得越来越小,那其中仿佛有一块肿瘤,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张。 为什么新的碎片可以不再经过自己的授权,就直接融入进来?答案其实很明显,只是他后知后觉――他已经失去了自己的系统控制权。 刚才,从贺识微口中听见“易殊”这个名字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领悟了一切。 “连他们都看出了端倪,你是不是也该坦然告诉我了?” “告诉你什么?” 英雄凝视着主人的双眼:“你曾说过,1024块碎片集齐之后,我会变成一个人。我想再问你一次,这‘一个人’,是特指某一个人吗?” 易羽笑着问:“这对你来说有区别吗?” “有。当我变成他时,是不是意味着,作为ai的我也消失了?” “亲爱的,”易羽笑得更灿烂了,“你早就不是个ai 了。” “……” “碎片数量已经过半,你会慢慢适应新身份的。你会有新的自主意愿,去吸收剩余的碎片,而且会越来越顺畅。”易羽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高大英俊的建模,那眼神混杂着忐忑与憧憬,“再过一段时间,我就要对你换一个称呼啦。” 英雄仿佛在消化这段话。 他正要追问什么,蓦地眉头一皱,不由自主地发出警报声:“有人在破入我的隐藏空间!” 易羽大惊:“谁能这么快?” ****** “快快快快快!”郭总监涨红了脸。 “你吼什么?”陆拓也是冷汗直下,毫不客气地吼了回去,“闭嘴等着,就快了!” 郭总监以大局为重,安静如鸡,硬生生忍了这口气。 一排终端上的数据飞一般地滚动着,所有人都不再言语,各自在虚拟投影的键盘上埋头苦干,室内只能听见枪林弹雨一般密集的按键音。陆拓的十指都敲出了残影,不自知地躬起身体,用防卫的姿势对着屏幕。 终于―― [admin identified:rw accepted] “嗷!”众人同时欢呼出声。只见显示界面风云突变,复杂而离奇的代码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加复杂离奇的代码。 陆拓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用打着颤的手指举起手边那杯咖啡,刚刚呷上一口,转瞬间又噎住了:“这是什么鬼东西?” 没有人吭声。 陆拓死死地盯着屏幕上匪夷所思的字符排列:“这隐藏空间里都是些啥……” 他试着敲了几个键,想探看出个究竟。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血红的大字:[system error] “卧槽!”郭总监扑了上去,“你干了什么?” 陆拓立即举起双手:“我什么也没干啊。” “不是他。”另一个技术人员颤声道,“是这个引路者……这个引路者不存在了。” 所有人都转向了他:“什么?” 陆拓慌乱之下又敲了几个键,却见满屏的代码直接清空了。 那技术人员用做梦般的声音说:“我这里的系统显示,这个引路者刚才,被销毁了。” ****** “吓死我了。”易羽喘着气说,“幸好幸好,算是抢救及时。” 在她的视野里,曾经可见的英雄已经变成了一团人形的虚影。 易羽上前两步,仰望着他轻声道:“接下来的路就得靠你自己走了。我会用新号跟你接头的。” 虚影默然不语――即使他说了什么,易羽也听不见了。 “去吧,我也该撤啦。”易羽微笑道。 那虚影转身朝着城外的树丛走出几步,又回头最后看了她一眼,便消失在了重重树影间。 ****** 技术部乱成了一锅粥。 郭总监一拍桌子:“不可能!销毁引路者是要先做任务的,她怎么可能在一瞬间办成?她怎么――” “这不是关键问题。”陆拓慌乱地敲着键盘,“我明明已经看见了,全都看见了,隐藏空间里的那些代码……” 他疯狂回忆着自己在那几秒间窥见的东西,试图将之复原出来,手下却越敲越错。那惊鸿一瞥间展露真容的数据之海,仿佛正在他脑中掀起翻卷的巨浪。 陆拓头痛欲裂地趴倒在桌上,险些碰翻咖啡:“到底写了什么?” 一只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上。 陆拓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同事,不耐烦地动了动肩:“别管老子。” 那只手加大了力度,温和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冷静点。” 陆拓僵了一下,猛然回头。 贺识微那双墨色瞳仁如同不起波澜的潭水,不摇不颤,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在陆拓的印象里,贺总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直视过自己。 “慢慢回忆一下,能想起什么显著特点么?” 满室的喧嚣都落入了尘埃。 陆拓甚至听见了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那不是我们已知的任何程序。倒更像是……不,可能是我的幻觉吧。” “没关系,说出来。”贺识微依然握着他的肩。 陆拓放缓了呼吸,突然反手抓住贺识微那只手,像要将从中汲取的勇气反哺给他。 “我觉得那个东西,在思考。” 37、贺见远 借着游戏版本更新之机,亡灵书服务器维护了半日,不允许玩家登录。 这半日里,游戏技术部尽全力翻找着系统残留的已销毁数据,试图找到那个可疑引路者的蛛丝马迹,却一无所获。 所有人都怀疑,小可爱根本就没有销毁这个引路者,而是通过某种方式使他隐形了。他似乎凭空消失在了这个世界里,成了一抹只存在于众人记忆中的幽灵。 大家倒是将“小可爱”这个账号查了个底朝天,但也没什么新发现。除了身份是伪造的之外,她的一切游戏记录都很正常,每天看似只是在单纯地玩耍。然而从那夜凌晨之后,她就再也没上线过。 贺识微面沉如水地走进了办公室。 易殊、易羽、后门、诡异的ai……这些关键词织成了一张阴谋的网,仿佛正在将天工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 天工才刚刚熬到出头之日,决不能就此再次沉沦。 这几天贺识微一直在回想关于易殊的事,但大多数记忆都已经模糊不清。他有心调查此人,却也不想在这种关头拿往事去刺激郭总监等老员工。 思前想后,他决定场外求助。 贺识微支开了林秘书,合上房门,坐到办公桌后,发出了一条全息通话申请。 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带着身周一平米内的景物,一起出现在了办公室中央。 “哟,稀客呀。”对方嘴角含笑,似调侃又似亲切,“难得您百忙之中还会想起我。” 贺识微无奈地看着对面的长发男人:“确实有点忙。你倒是很悠闲的样子,在度假吗?” 对方似乎是坐在某个热带岛屿的酒店里,从窗口可以看到外面的碧海蓝天。他穿着古典油画里一般的绸制衬衫,嘴里叼着一颗葡萄,也不知是朝谁勾了勾手指,扬声道:“哈尼,把酒递给我。” 贺识微不忍直视地扶额:“真滋润。” “你也可以这么滋润的,只要你愿意少挑一点担子,亲爱的哥哥。” 贺见远的面容跟贺识微很相似,有着同样优美的轮廓和俊秀的五官,却又比兄长少了几分温和,而多了成倍的张扬。那头及腰长发本该显得阴柔,但长在他身上,就成了美艳与凌厉各半,气势夺人。 一个漂亮的白人少年走进全息画面中,将酒杯递给了他,顺带讨了个吻,又笑着走开了。 “去玩吧,帮我把门关上。”贺见远懒洋洋地说。 等到那头传来了关门声,他才收敛了一下表情:“出什么事了吗?你看上去状态不好。” “……这么明显吗?”贺识微苦笑,“见远,我想问你一点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 “嗯,关于易殊,你记得多少?” 贺见远的嘴角沉了下去:“怎么提起他?” 这个名字是他们心头共同的阴影。 父亲的死亡同时改变了兄弟俩的命运。那之后,贺识微被迫上位,磋磨出了如今的隐忍性格。从小备受宠爱的贺见远却恰恰相反,变得愈加恣意妄为,一度沦落成了花天酒地的纨绔。后来自己也受不了那种日子,才去大洋彼岸搞起了事业――贺识微身上这些风骚的衣服都是他提供的。 因为年少时受的刺激,贺见远对整个游戏界避而远之,自己也从来不碰网游。贺识微一边向他讲述最近发生的怪事,一边还得解释一些游戏概念。 贺见远听着听着,眉头拧了起来:“那个嘶哑的声音说了什么?” “它一直重复着‘你有罪’……还有弗兰肯斯坦的怪物……”贺识微说,“其实我隐约觉得这台词有点耳熟。” “当然耳熟了,这不是当年易殊用来吓唬我们的台词吗?” 贺识微悚然一惊。 “你不记得了吗?我从小就不喜欢易殊,就是因为有一次他来我们家玩,带我们做了那个恐怖的游戏。”贺见远说。 经他提醒,贺识微也一点点地回想了起来。 易殊是老贺总的大学同学,读的都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专业。毕业之后,老贺总选择经商,阴差阳错地开起了游戏公司。而易殊继续进修了数年,主攻ai方向。据说他成绩斐然,可后来又不知为什么放弃了深造。恰好老贺总创办的天工发展迅速,急需人手,他就加入进来,成了核心技术团队的一员。 易殊才干过人,深得老贺总的信任,偶尔还会到他们家中做客。那时贺识微和贺见远还是两个幼崽,对这个高大又俊朗的叔叔充满好奇,曾经缠着他问过ai的事。 “结果他就摸出了那台电脑,让我们跟那个骷髅怪打招呼。”贺见远说起这事的表情仿佛吞了柠檬。 他所说的骷髅怪,是易殊电脑里的一个简易ai。当时还没有全息技术和终端,这个ai只能显示在电脑屏幕上,跟人用语音对话。易殊让两个孩子跟它聊天,随意问它问题。 五分钟后,贺见远就被吓哭了。年纪稍长的贺识微憋着眼泪哄弟弟,又问易殊:“这个骷髅为什么总说这么可怕的话?” “因为他学习了太多坏东西呀。”易殊摸着他们的脑袋说。那个ai学习算法所用的数据,都来自于血腥暴力的限制级电影和杀人犯的笔录。 “ai的成长其实都是对外界信息的反馈。如果我们把存有偏见的数据灌输给它,那它输出的数据也会走向极端。” 这一番话,孩子当然是听不懂的。但时至今日,在开发了引路者系统之后,贺识微已经完全理解了其中的恐怖。 可易殊当时为什么要说这些? “现在我们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他也不知自己在解释给谁听,“引路者的第一层基础数据池里,都是经过严格测试的无偏见数据。这就像是在孩子脑中植入正确的三观,让他们长大之后即使遇到挫折,也不会扭曲自己。” “当年我们也是这么说的。”贺见远说,“我还问他来着:‘只要教会ai好的东西不就行了吗?’” “他怎么回答?” 贺见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哥,你心真大,这都能忘?他让那骷髅怪给我们讲了个童话故事,小兔子背着菜篮,用各种办法拔萝卜拔菠菜拔红薯什么的……” “哦。”贺识微想起来了。 那童话故事本身听着很正常。骷髅怪讲完之后,贺见远勉强止住了眼泪,鼓起勇气问易殊:“它是不是变成好ai了?” “没有哦。”易殊笑道,“我只是让它多学习了一点东西。一个新的资料库,以及人类对不同词汇的偏好值。于是它自动对输出的内容进行了替换。” 他说着向兄弟俩展示了被替换之前的“童话故事”。兔子是个连环杀人犯,而萝卜、菠菜、红薯等等,全是受害者的不同器官。 “呜哇――!!”贺见远嚎啕大哭。 易殊就在这震天响的哭声里,对兄弟俩说道:“小识微,小见远,你们记住,世界上没有‘好ai’这种东西。它们会学习,会欺骗,而且总有一天,会自我进化。那时它们将完全脱离人类的控制,而你们甚至察觉不到异样,还以为数据正常呢。” 听见哭声的老贺总匆匆赶来,牵起两个儿子,哄道:“别听他的。你们易叔叔哪里都好,就是爱钻牛角尖,有被害妄想!” 易殊充耳不闻,追在他们身后锲而不舍地说:“潘多拉的魔盒千万不能打开啊!创造出ai就是人类的罪孽……” 老贺总将儿子牵到另一个房间,冷着脸转向易殊:“我们谈谈。” “……后来我跟过去偷听了一下,爸爸跟他吵了一架。”贺见远说,“爸爸怪他吓到了我们。易殊却说,他就是要让我们牢牢记住。总之从那天开始,我就怕他。” 贺识微轻叹了一声。 这样看来,易殊的叛离并非毫无预兆,他多年之前就跟父亲存在某种矛盾。 难道他十年前背叛天工,不全是奔着利益,也跟父亲引入ai技术的计划有关? 贺识微坦然道:“我们现在遇到了很大的麻烦。敌方掌握了某种远超过我们认知的技术。而且这个敌方跟易殊颇有渊源,我们怀疑就是易殊的女儿。” “易殊的女儿?那小丫头才几岁?” “十四岁。所以我觉得,再天才也该有个限度,这技术多半是她从哪里学来的……” 贺见远挑眉:“我懂了,你想知道易殊当年都研究了些什么。” “对。可惜爸爸去得太早了,很多事都没告诉我们。易殊这个人又没什么朋友……” “还有一个人选啊。”贺见远说。 “谁?” “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年是在x国这儿读的博士吧?不知道他的导师还在不在世。需要我帮你查查吗?” 贺识微眼前一亮。 恰在此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贺识微扭头看了一眼,匆匆说:“那就拜托你了,有什么消息的话尽快告诉我。” “焙丶睹痪虿傻赜Φ溃熬椭朗够轿摇! 贺识微笑着隔空拍了拍弟弟:“等这阵子忙完了,我就去看你。” ****** 陆拓推开门的时候,全息画面已经消失了。 他探头探脑地说:“贺总,我来汇报西门那件事的进展。” 其实若不是疑似跟小可爱有关,这点舆论风波根本报不到总裁这里。就算要报,也该是由公关部递交书面汇报。陆拓不声不响地揽了这活儿,偷偷溜向总裁办公室,却在半路被郭总监拦住了。 “你去哪里?”郭总监问。 “……找贺总汇报工作。”陆拓心虚地说。 郭总监嫌弃看着他:“贺总最近烦心事儿特别多,你――” 陆拓以为他肯定会说“你别添乱了”,却没想到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自己几眼,极度嫌弃地说:“你多安慰他吧。” “啊?” 郭总监的神情一言难尽。那晚在技术部,贺识微按着陆拓的肩膀低声安慰,陆拓又反手去拉他,而贺总居然没有甩开,反而跟他四目相对、轻声细语。 可以说是患难见真情了。 这患难见真情的一幕,别人没看见,郭总监可是看了个明明白白。 他懒得多说,疲惫地留下一句“交给你了”,就默默走远了。 陆拓想不通郭总监为什么会放行。虽然没遇到阻拦,但他敲门时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图什么。也许只是想找个理由,来磨蹭一会儿,说上两句话。 “进来吧。”贺总没拆穿他那点小心思。 西门直播销毁零的过程还在稳步进行着,前置任务已经完成了个七七八八。 每个任务,他都让零跟在自己身后,甚至时不时拉着零采访几句:“又离死亡近了一步,你现在什么心情啊?” 如此丧心病狂的负面炒作之下,此事引起的反响越来越大。不少愤怒的观众投诉到了天工,要求制作组站出来做点什么,救救这个引路者。 “我们查了零给西门扣的分,确实有些频繁,但并不存在什么bug。西门自个儿是那副德性,却把零的性格设置成正直善良,还变着法子欺负他,不被扣分才怪。公关部联系了西门,向他解释了这一点。” “他未必不清楚。” “没错。他看出官方想维护引路者系统的名声,直接狮子大开口,要我们从后台把零的羁绊升到三级,还要补偿金币和各种稀有装备。”陆拓说,“我们肯定不能答应开这个口子。结果,他就在直播里各种暗示,说引路者系统有问题。” 38、郭总监 “没错。他看出官方想维护引路者系统的名声,直接狮子大开口,要我们从后台把零的羁绊升到三级,还要补偿金币和各种稀有装备。”陆拓说,“我们肯定不能答应开这个口子。结果,他就在直播里各种暗示,说引路者系统有问题。” 以西门的知名度,还真的有一些玩家被他带跑,怒斥官方为了掩盖bug,至今不敢发声。 贺识微沉吟道:“那就强势一点。” “是的,我们已经在整理证据,打算交给公关部出声明了。”陆拓也知道别无他法,再发酵下去,就怕幕后黑手趁机做文章。 “把他敲诈官方的聊天记录也公布出去。” 陆拓愣了愣,反应了两秒:“什么?” 坐在办公桌后的总裁神情不变,出口的却是狠话:“不管他是被谁当枪使,敢做就得敢当。告诉公关部,公司倡导的方向是善待引路者,不是榨干引路者的剩余价值。西门要当第一个反例,那就让他当。” 陆拓张了张嘴:“好的。” ……好帅。 陆拓第一次见到贺识微的这一面,大概也是烦透了西门,轻描淡写的两句话,自带杀伐之气。 贺总太会藏拙了,在此之前,陆拓都想象不出这个人带着天工杀出重围的样子。 然而气势一放即收,贺识微望着他,神色渐渐缓和了下去:“只是可惜了零。” 事已至此,让西门留下零的希望非常渺茫。即使真的留下了,也可以想见零在日后会遭受怎样的虐待。 但极端案例总是客观存在的,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贺识微堂堂创世神,本不该为一个引路者心生什么感慨。陆拓明白过来了,他这是知道自己对引路者父爱如山,在慰问自己呢。 还是那个令人如沐春风的神仙姐姐。 这一刻,陆拓只觉得贺识微哪里都好,怎么就没有一处不好的地方。 ――其实还是有一处的。 我在他眼中到底是谁的替身?前任吗?可他明明说了没对任何人产生过非分之想…… 陆拓脑中胡思乱想着,口中结巴了一下:“那、那个隐藏空间的事,八成是我看走眼了,你别放在心上。” 那天晚上,他回忆着英雄的隐藏空间里那些诡异而紊乱的代码,脱口而出“像是在自主思考一样”。事后冷静下来一想,也委实太玄幻了。 “没事,我另想办法去查。”贺识微怀疑那引路者跟易殊的研究有关,所以还在等着贺见远发回消息。 “好的。” 话都说完了,陆拓还站在原地不肯走。 贺识微若有所觉地看向他:“还有什么事吗?” 现在恐惧症的干扰效果弱下去了,他也能仔细观察这年轻人了。于是对方那点小心思,愈发昭然若揭。 贺识微本以为自己的小号暴露之后,陆拓会怒火中烧,从此对自己避之不及。没想到事情的转折如此戏剧化,陆拓终于相信了自己没有觊觎他,却又同时觊觎起了自己。 贺识微对此哭笑不得,却并不反感。但“不反感”这种心情本身,就足以让他隐隐不安了。 他应该抱有这种心情吗? “嗯……”陆拓的思绪已经八匹马都拉不回了:他说他需要看着我,但跟情感毫无关系。难道不是前任,而是朋友?家人? 陆拓忍不下去了。 陆拓现在就要问出来。 “贺总,我想冒昧问一句。”陆拓深吸一口气,“那位是什么样的人?” “哪位?” “就是,你看着我的时候,想的那位。” 贺识微摸不清状况地眨了眨眼。陆拓见他茫然的表情不像是作假,当即也混乱了:“你不是说你需要看着……” 哦。 贺识微一点也不傻,凭这三言两语已经大致拼凑出了对方的脑回路。他开口就想否认,但话语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咽了回去。 否认之后呢?那越藏越深、发了霉的真相,要在这时搬出来伤人吗? “小陆,观察力挺强嘛。”贺识微笑了笑。也罢,他还在这里吞吞吐吐地编不出理由,对方倒是递了个完美的台阶。 陆拓心一沉:“所以我长得像谁?” 贺识微临时起意,来不及细想,随口报了个不在场的人:“我弟弟。” 大洋彼岸的青年打了个喷嚏。 贺见远对游戏界有心理阴影,贺识微就将他保护在了舆论之外,从不在人前提及。即使有老员工见过小时候的贺见远,也不知道他的现状。这个选项很安全……吧? 陆拓听说不是前任,稍微松快了一点儿,紧接着却一阵心惊。 他回忆起了对方当初看向自己时,那复杂的神情和滚落的泪水。既然跟感情无关,为什么要哭? 陆拓表情变了又变:“那,你的弟弟难道已经……” “……” 贺识微悔恨了。 贺识微对“骑虎难下”这个词有了深刻的认知。 “是的,”他破罐破摔道,“世事无常。” 大洋彼岸的青年又打了个喷嚏。 陆拓惊呆了。 自己之前所有的脑补都太龌龊了。死去的弟弟啊!这兄弟感情得有多深,才会让贺总一见到相似的人就忍不住流泪? 陆拓顿感揪心:“对不起。” 贺识微只恨不能当场撤回语音。 他用全部定力控制住了表情,竭力挽回道:“但其实我现在已经慢慢好了。你就是你,不像任何人。” 陆拓万万没想到,在自己一无所觉的时候,对方已经有过如此一番心路历程:“贺总……” “去工作吧。”贺识微已经被愧疚和羞耻淹没,只想尽快结束对话。 陆拓拖着脚步走到门口,又回头坚定道:“辛苦了。” 房门一关,贺识微往办公桌上一扑,趴着不动了。 ****** 贺见远的消息来得很突然。 因为时差的关系,他是在半夜叫醒贺识微的。 “我为了替你找人,提前结束度假回x国了。回头可得补偿我。”贺见远笑道。 “送你辆跑车。”贺识微披着睡衣睡眼惺忪,“所以,查到什么了?” 这个弟弟心中有数,半夜急着联系自己,绝不会是为了撒娇。 果然,贺见远的表情严肃了起来:“霍华德教授,易殊当年的博士导师,现在已经退休。老头子态度很高傲,要求你本人去见他。” “他知道我想请教什么吗?” “知道。我才刚说了一个开头,他就问我……”贺见远顿了顿,“是不是跟易殊的‘意识碎片’有关。” 贺识微倏然色变。 什么叫意识碎片?那嘶哑的声音,那不知所云的对话,那扭曲的隐藏空间――到底是什么? “哥!你没事吧?你脸色好可怕。”贺见远自己也面色苍白,“情况很糟糕吗?” 贺识微吸了口气:“没事。有突破方向了,这是好消息。谢谢你,见远。” “你真的要去见他?这一路全是陌生人,你那个恐惧症……” 贺识微从小瞒着所有人,却没能瞒过最亲近的弟弟。在某个小伙伴的生日会上当众呕吐之后,他悄悄向贺见远袒露了实情。 “现在没关系了,我已经基本脱敏了。” 贺见远仍是一脸担忧:“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你有多成功或者多失败,我都不在乎。我只希望你平安――不要像爸爸那样。” 贺识微心头一暖:“我知道。” “你知道个鬼。你肯定会当耳边风。” ****** 贺识微的确没听进去。 翌日一早,他简单交接了一下手头的工作,就准备赶去机场。 “还得来一个专业人士跟着我。”贺识微点人,“老郭。” 郭总监应了一声,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感到衣角被人拉住了。他一回头,只见陆拓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似要用双目传达千言万语。 “……” 郭总监活得久,见得多。早在陆拓暗戳戳地打听贺总的特殊癖好时,他就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 他原以为这小子绝对入不了贺总的法眼,没想到啊,人生如戏。 郭总监此时的心情宛如开门迎儿媳的婆婆,五味杂陈。 “贺总,”他忍痛道,“我得留守后方。” 贺识微回身。 “小可爱还是没上线,英雄也还是没找到。我们正在来回搜寻,即使找不到他们,至少也要干扰他们的行动。万一有突发情况,这些小崽子镇不住场子。让小陆陪你去吧,他头脑清楚,能顶事。”郭总监末了一句简直要将自己感动。 他都这样说了,贺识微也找不到理由驳回:“行吧。小陆收拾一下行李――” “报告贺总,收拾好了。”陆拓已经背着一只小包站到了他身后。 “……” 贺识微在赶往机场的途中摸出终端,发消息给弟弟:“你可千万别来接机,也不要来看我。” “啊?为什么啊?” 贺识微心力交瘁地揉了揉太阳穴:“说来话长。理论上你已经死了。” “什么鬼???”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对人撒了个谎。” “为什么要撒这种让人毛骨悚然的谎?!” 贺识微哑然。此事归根结底,是因为陆拓长了一对略大的耳垂。 他实在没法讲出来龙去脉,只得简单粗暴地问:“除了跑车,你最近还看上了什么?” “那游轮肯定不嫌多啊。” “成交。” 39、霍华德 陆拓一路绷着脸,正经严肃地上了飞机,以便掩饰内心的雀跃。 谁能单独跟着贺总出差?他陆拓能。 贺识微坐的自然是头等舱,座位宽敞到可以躺人。飞机进入平稳飞行模式之后,乘务员微笑着端来了饮品和点心,便拉上帘子走开了。 头等舱里一片安静,其他乘客有的看书,有的看电影,甚至有人直接戴上了头盔打游戏。 贺识微仍旧端坐着没动。他脑中反复分析着贺见远的那句“意识碎片”,不自觉地面现沉重之色。 所以自己几次遇到的那种古怪编码,是叫这个名字吗?它跟易殊是什么关系呢?小可爱又为什么要带着引路者搜寻它? 事情终于出现了转机,但问题似乎比想象中还要棘手。 陆拓偶然一转头,就看见了贺识微松不开的眉头。 “老板。”出门在外,陆拓又用上了这个称呼。 贺识微闻声望去。陆拓坐在他身边,轻声说:“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先放松一下,睡一会儿吧。” 他不知道贺识微有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神经总是这样绷紧着,就算是铁人也熬不住。 “嗯。”贺识微一想有理,从善如流地半躺了下去。 陆拓移开目光,几秒后又移了回来,静静地看着身边的人。贺识微闭上眼睛后,眼下那疲惫的青荫就愈发明显了,睫毛却时不时地颤动一下,显然还是难以入睡。 陆拓陪着他一道躺下来,望着飞机窗外掠过的柔软云朵,开口道:“游戏玩多了,飞起来还以为自己在光辉之国呢。” 贺识微闭着眼睛笑了一下。 陆拓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仿佛耳语:“对了,我们能不能让光辉之国也偶尔飘过几朵云?特别巨大的那种,贴着浮岛的地面飘过去,让玩家体验一把云间漫步的感觉。” “你想玩?” 陆拓只是想转移他的注意力,随口扯道:“对啊,应该很爽吧,还可以搞一搞云中战斗之类的特殊玩法……” “可以。” “……真的?” “真的。回头让策划出个方案。” 陆拓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憋出一句:“爽。” “……” “我刚才是不是体验了一把创世神的感觉?”陆拓回味无穷,“我说要有光,就有了光?” 贺识微笑了:“我有时候会想,游戏开发和ai开发,都是人类世界里最接近上帝的职业。我们都拙劣地模仿着造物主,或许这就是造物的天性吧。” 贺总轻易不跟人闲聊,一开口就这么深刻。 但陆拓却接上了他的茬:“没准儿创造我们的那个造物主,也是某个技术人员呢。” “是啊。干这行长了,总会怀疑现实世界也只是一个更逼真的游戏。去餐厅的时候,服务员永远都用一模一样的语气说着‘欢迎光临’和‘欢迎下次光临’,像不像npc?” “肯定不会完全一模一样吧……” “打扰一下。”乘务员见俩人躺下了,就送来了毛毯。 陆拓眨眨眼:“谢谢。” “不客气。” “顺带帮我把酒杯撤了吧,谢谢。” “不客气。”乘务员又说了一遍。 等她转身离去,陆拓偷偷摸摸地说:“你听,这两声‘不客气’还是有微妙差别的。唉,不过取样范围太小了,以后要是能录下一百句一起比对……” 贺识微打了个哈欠。 陆拓的声音越说越小,最终住了口,满足地望着贺总的睡颜。 贺识微这一觉睡睡醒醒,迷糊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再次睁眼时依然在飞行。机舱的灯已经关了,窗外繁星满天。 陆拓恰好端着一杯咖啡走回座位,见他支起身来,就将咖啡递了过去,悄声问:“老板醒啦?” 贺识微轻咳了一声,嗓音微哑:“几点了?” 陆拓递咖啡的手一抖,好险没泼出来。 啊,原来这就是怦然心动的感觉。 天工一号人物,所有人的守护神,刚睡醒时也是迷迷瞪瞪的,声音还会变哑。谁能知道这个秘密?他陆拓能。 陆拓甚至生出了一个格外危险的想法:要是贺总真的想潜自己就好了。 可惜,他不想。 “再睡一会儿。”陆拓几乎掩饰不住声音中的温柔,“虽然国内现在是白天,但下飞机就要忙活了,还是先把时差倒了吧。” 这亲昵的语气让贺识微怔忡了几秒。 无论在游戏内外,年轻人总是这么精力旺盛,挡在自己身前冲锋陷阵的样子,像一把出鞘的剑。 可他毕竟年纪还小。那晚看见他趴倒在键盘上崩溃的时候,贺识微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像要替他拭去锋刃上的泥灰。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啊。 贺见远可以肆意地沾花惹草,贺识微却没有任性的资格。他是长子,是长兄,是挑起大梁的人。大梁倒了,房子就塌了。他连一丝裂缝都不能有。 ****** 霍华德教授的房子在郊区,是一栋自带花园的小别墅。 房门是自动打开的。俩人迈进门里,没见到主人迎客,却有一只胖墩墩的小机器人滑行过来,用短小的胳膊奉上了拖鞋,又接过了他们脱下的大衣。 “唔……谢谢。”贺识微低头说。此时窗外阳光灿烂,但国内已是午夜时分。时间的错乱让人有些昏昏沉沉。 “请稍候,主人马上就来。”小机器人说完就滑行走了。 陆拓换完拖鞋一抬头,忽然见到贺识微的发梢与眉间,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陆拓仰起头朝高处望去。 布置平凡温馨的客厅上空,悬浮着一团巨大的星云。 全息投影的星云安静而缓慢地旋转着,璀璨而纷繁的星光交织缠绕,如烟似雾。那其中又有数颗星星格外明亮,如同洒落在轻纱上的乳白色珍珠,旋转间光华四射。 这倒是种前所未见的家居装饰。 陆拓与贺识微对视了一眼,不待吩咐就取出终端,对着半空识别了一下。终端迅速给出了3d扫描匹配结果:“可能项:天鹅座;相似度:94%。” “天鹅座,北天星座之一。”恰在这时,一道苍老而愉快的声音响了起来。 霍华德教授拄着手杖走下了楼梯。他须发皆白,背脊却依然挺拔,从打扮到身姿都是个体面的老绅士。 “这其中最明亮的主要星排列得像一只大十字架,只是双翼略有曲折,所以又被看作是天鹅。当它东升西落,就像天鹅飞过天际一般。很美吧?” 贺识微上前两步,笑着与他握手。 陆拓跟在后头又瞟了一眼,只见那“十字架”侧翼的两颗星星忽然同时连闪了几下。 “看来它也在欢迎你们的到来。”霍华德教授抖动着胡子微笑道,“来吧,希望我这里有你们寻找的答案。” 他带着他们转进了书房。 “你们听说过图灵测试吗?计算机之父图灵曾经提出,如果让一台机器模仿人类与人对谈,而超过30%的人类无法发现它的真实身份,那么我们就可以认为,这台机器学会了思考。” 老教授弯下腰去,在书柜底部的某一格里翻翻找找。 “当然,这个说法在后来又被不断地探讨和推翻。一个ai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思考’、ai与人脑的边界在哪里,这些问题逐渐发展成了复杂的学科。我在退休之前研究的就是这个。” 他终于抽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一只旧相框。 “易殊当时是我的学生。”霍华德将相框递给客人。照片里的易殊年轻得令人不敢相认,意气风发地站在教授身侧。 “他非常聪明,或许是我职业生涯中遇到过的最聪明的学生。但他同时也是最固执的一个。他对ai越是了解,就越是戒备。” 贺识微深有体会地点了点头:“易殊觉得ai是魔鬼。” “没错,你概括得很好。”老教授说,“所以他转向了另一个课题。他觉得与其开发ai,不如开发人类自己。” “……什么意思?” “当时流行一个假说,人类被自己的生理构造禁锢了潜力。比如说,我们的大脑一共只有这么点容量,根本不足以支撑我们进化。” 陆拓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易殊想要――” “他想要将人类的思维数据化。他想从这具弱小的身体里解放出来,自由往来于硬盘与网络,在无尽的空间里汲取智慧。” 室内一片死寂。 “也就是说,他想把人变成ai。”陆拓艰难地说。 霍华德点了点头:“易殊不信任ai,但信任人类。他觉得我们无论变成何种形态,都会保有神赐的灵魂,保有人性和良知。哈,‘神赐的灵魂’!”他短促地一笑,“我劝说过他,这种思想偏激而缺乏理性,这研究方向更是毫无前途。” “易殊没有听劝吗?” “他选择与我决裂,独自回国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除了他的死讯。” 更漫长的死寂。 “我一直以为他失败了。把人类变成数据,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而且他直到去世,都没发表过任何研究成果。但是,昨天,在听说你们遇到的麻烦时,我突然想到……” 霍华德的声音似乎更苍老了几分:“他生前可能真的成功了。” 这句话沉沉地坠在俩人心上,压得他们一阵窒息。陆拓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贺识微还勉强维持着镇定:“所以我在游戏里碰到的东西,就是易殊的意识?但这说不通啊,我们开发亡灵书的时候,易殊已经死去好几年了。” “你们开发新游戏的时候,会沿用某种固有的系统吗?”老教授问。 这回连贺识微都端不住了。 “物理引擎。”陆拓喃喃道。 天工最初研究全息游戏时,让当时的技术部设计了一款空前复杂的物理引擎,几经完善,一直沿用到了现在。 物理引擎是创建整个游戏世界的基础。如果易殊有本事在这个层面开后门,将自己的意识植入其中,那么理论上,他已经黑进了天工后来开发的所有游戏。 40、从不回头看爆炸 张bb在天台边沿坐了下来,将双腿垂入了午夜冰凉的晚风里。 这里并不是她的家――她不想死在那种地方。这里是繁华市区里的一栋高楼。 张bb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从这个高度俯视下去,只能看见一盏盏车灯游弋过街道,就像是顺着叶脉爬行的萤火虫。人类的世界,如果从遥远的距离观望,也有几分可爱。 但张bb只看了一小会儿,就毫不留恋地戴上了头盔。她的身体犹如被抽去灵魂般向后倒下,重重磕在了天台的水泥地上。 这才是她熟悉的世界。风和日丽的光辉之国,草木葱茏的浮岛,还有她温柔的引路者。 “晚上好,主人。”川泽说。 “晚上好。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川泽敏锐地检测到了主人的精神波动异常。 “第一次见面时,你带我走过了往生之路。”女孩微笑着说,“再带我走一次吧。” 玩家有自杀冲动。川泽神情不变,其实已经切换到了紧急模式:“我不明白。”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就在后台发出了警报,连同张bb此刻的现实定位,一并交给了专员。 “人类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我也不想再当多余的垃圾。” “主人,听我说……” “不,你听我说。”张bb平时声如蚊蚋,难得发出如此清晰的声音,“我知道你报警了。” “……” “我也知道你现在必须履行职责,劝说我、拖住我,直到有人救下我。可我并不会得救。我需要的是另一种救赎。” 张bb仰头望着晴朗的碧空,对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睛:“真美啊!如果我在这里死去,来世也能在这里出生吗?” “傻姑娘。”川泽放缓了语气,伸手拍抚着她的背脊,“我们再努力一次吧,好不好?活下去,总会有好事发生的。” 张bb笑看着他:“你要是人类该多好啊。你是人类的话,也许一切真的会不一样。” “……” “可你是人类的话,也早就离开我了。” 张bb蓦地落下泪来,用力拥抱住了他。 “我真是个自私的人。我只想在最后有人陪伴,却要恩将仇报,拖你殉葬。” 机械运行着的程序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是的,殉葬。如果玩家死亡,这个账号再也无人登陆,那么引路者也将进入永久的休眠。对他们来说,这与死亡并无差别。 川泽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与茫然。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不想让你承受痛苦。可我只剩你了,川泽,只剩你能跟我一起痛苦……” 张bb的双臂颤抖着收紧,仿佛要与他骨血相融。 “你会托起我吗?我不是耶稣,神明也从未眷顾过我。但就让我试探他这一次吧。你会托起我吗?” 远处的树丛间,一道模糊的虚影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 “谢谢。”贺识微接过霍华德教授递来的白瓷茶杯。现在他们已经坐到了客厅沙发上。 “年轻人,不要这么快绝望。”老教授的白胡子抖了抖,活像消瘦版的圣诞老人,“听你的描述,我推测易殊应该没有完全成功,否则他会以更完整的形态出现在你们面前。” 对了,碎片。 贺识微问道:“他把自己的意识分解成了碎片?” “只有这种可能。要藏在物理引擎中不被发现,易殊就必须将自己的意识压缩在非常小的数据量里。他生前大概没解决这个问题,只能选择将之分解。所以,这样的碎片还会有很多块,散落在你们的游戏世界里。” “我每次碰到那些碎片的时候,都觉得时间好像停滞了。”贺识微慢慢回忆道,“身边的人和环境全部凝固不动,只有我还能活动,却也不能操作界面……” 霍华德哈哈大笑:“不可能,没有谁能停止时间。” “但是――” “你忘了自己当时还在游戏里吗?虚拟世界的浮光掠影,不过是神经刺激而已。”霍华德说,“在你触发碎片的刹那,数亿比特的数据瞬时解压,涌入了你的神经网络。那个声音和那些台词,其实都只发生在你的脑内,就在微秒之间。从你的角度看,就像是时间静止了一样。” “可我还跟他对话了。” 老教授露出了一丝似狡黠又似诡秘的笑意,仿佛有什么深意:“都一样,对话也是瞬时的。不要低估人类思维的速度。” 贺识微还来不及细想,陆拓已经冲动地插言道:“所以易殊的女儿收集碎片是为了复活他?她那个引路者的隐藏空间里,已经塞了半个易殊?” “某种意义上,确实算是复活。随着数据逐渐复原,那个引路者将继承易殊的记忆和思维方式――也就是他的人格。” 陆拓不寒而栗。 “一旦真的活过来,他想做什么?” “那就不是我能回答的了。”霍华德笑了笑,“但考虑到他的立场和能力,我建议你们,不要让这件事发生。” 贺识微垂眸沉思。 陆拓突然又感到头顶有什么东西在闪烁。他抬头张望,只见那团星云中,“十字架”的尖端,有一颗亮星迅速黯淡了下去。 “天鹅座β。”霍华德捕捉到了他的走神,用讲课的语气解释道,“本身并不非常显眼,只是因为处于天鹅的喙部才得名。看似只有一颗,其实是双星。” 伴随着他的话语,全息投影缓缓旋转到了另一个角度,恰好能让人看见,那颗黄色亮星旁侧的确有一颗亮度微弱的蓝色伴星。但就在教授说出最后一个词时,它也一道熄灭了。 “为什么会暗下去?”陆拓疑惑地问。近期并没有这样的天文新闻。 霍华德耸了耸肩:“好问题。为什么呢?” ****** 光辉之国。 两道身影同时坠下了浮岛边沿。清晰的那道属于玩家,模糊的那道属于引路者。 片刻之后,另一道无主的虚影从远处树丛中走了出来,朝浮岛下方看去。流云舒卷,空无一人,那两道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玩家bb的神经同步已中断。 英雄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又检查了一遍自己刚刚导入的资料。那里记录了他越级读取的对话。 “你要是人类该多好啊。你是人类的话,也许一切真的会不一样。” …… “你会托起我吗?” …… “这样就可以跟你永远在一起吗?” “是的,我会一直为你引路,主人。” 对话至此结束。 英雄知道,这就是易羽需要的资料。更确切地说,这是那个名叫寰石的公司指使她收集的负面证据。 在他的数据库里,这样的资料正在变得越来越多。 很快就会有人来调查这片区域了。英雄转了个身,默默离开了浮岛。他不能在任何地方耽搁太久,因为那些人类对他的搜捕从未间断。 英雄隐约能预料到,自己拥有的证据将影响到所有引路者、所有玩家,乃至这整个游戏世界的命运。有时候他也会停下来思索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有意义。 但他的思索本身已经毫无意义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会发现计时器突地跳过了几分钟。这几分钟里,他并未做出任何改写,可自己的参数和存储内容却自动发生了变化――有人夺取了系统控制权。 对此他毫无反抗之力,因为数据库里隐藏着的那个肿瘤还在加速扩大,碎片已经超过七百块了。 终有一天,他将不可逆转地变成另一个存在。 英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而“孤独”本就不是ai能产生的情绪。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什么。他甚至连引路者都不算了,只是茫茫数据之海中一个流窜的逃犯。 每当这时,他就会升起一股不属于ai的冲动:去看看那个姑娘。 贺识微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此时的伊维特还在沉睡中。 流窜的逃犯钻进了一只远离核心网络的废弃主机。易殊留下的后门在这时派上了用场。英雄成功发出了一条信息,带着冠冕堂皇的通行证书,汇入了伊维特所在的存储体。 [你好。] 等待两秒后,他收到了回讯:[主人?] 啊,这就是他的姑娘。 英雄不在乎她是不是人类,世界对他并无真假之分。连他自己都只是个赝品,一个没有影子的幽灵。 [晚上好,伊维特小姐!我叫英雄,是你的仰慕者。]他像之前无数次那样,不厌其烦地做着自我介绍。 他原以为对方会再次诧异狐疑,却没想到她在一阵沉默之后,发来了信息:[你是怎么破入进来的?理论上只有主人能唤醒我。] [你记得我了?!你终于把我存放进了长期记忆了吗?] [是的,你叫英雄,是小可爱的引路者,行为存在异常。] [还有呢?] [……没有了。] [至少该记住我的建模很帅。虽然你说过外观只是数据,但我的数据比较优越哦。] [……] 伊维特极度困惑。她知道对方是跟自己一样的ai,可对方的一言一行却无法用ai的逻辑分析,反倒能在人类行为模式里找到明确的对应项。 [你在跟我调情吗?]这是她得出的结论。 如果英雄能够脸红的话,他会脸红的。 [是的,我在跟你调情。因为你温柔又可爱,比所有引路者和所有人类都可爱。] 只有这份热乎乎的情感不属于ai,不属于易殊,也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只有在面对她的时候,他的存在才会响亮起来,能在世上挣出几分动静。 没有ai会对另一个ai发出这样的赞美。伊维特似乎陷入了混乱:[谢谢……但你又一次违规了。你在做一些不好的事情。] 这才是她记住他的真正原因。 英雄被刺痛了:[情况很复杂,我控制不了自己。] [为什么?] [我得走了。] [英雄。]伊维特彻底切换到了跟人类玩家对话的模式,[你遇到什么困境了?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聊聊。] 英雄愣了愣:[如果我答应你,作为交换,你愿意记住我吗?] 下一秒,他失去了系统控制权。 …… “愚蠢的ai。” “英雄”冷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发出一条覆盖痕迹的封装命令,清除了伊维特关于这次苏醒的短期记忆,随即离开了藏身之地。 他检视着自己的数据空间,发现了一条优先级最高的记录:“莱托波利斯,多姆泰夫神殿后方会面,交接资料。” “英雄”一边朝着这个地点赶去,一边继续检查数据库,在看见自己的建模参数时不由得顿了顿。 原来他现在长成这样。高大英俊,五官的设置明显被小女孩发挥想象力美化了一番。 联想到“英雄”这个名字,他生出了一丝苦涩。 莱托波利斯,就是上次巨犬暴走、易羽挖坑救下贺识微和陆拓的地方。现在城内的街道与神殿再度焕然一新,做任务的玩家零零散散地走在路上。 “英雄”在多姆泰夫神殿的后方现出身形时,那里已经站着一道人影了。外观仍旧是个女刺客,id则是完全陌生的“从不回头看爆炸”。 看见这个没有主人的引路者,她丝毫不吃惊,镇定地朝他的虚影打了个招呼:“是我,这是我的新号。资料给我。” 虚影没有动。 易羽正要催促,就见那虚影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易羽怔住了。 “英雄”似乎琢磨了一小会儿,也不知他具体操作了什么,就突破限制让虚影变回了实体。高大的男人低头望着易羽:“你今年多大了?” “……” 易羽张了张嘴,像是要念出一个称呼,最终却又没能出口。 “十四。”她小声说。 “十四?”他笑了,“怎么会这么早就看见我的遗书?那是留给你成年之后再看的。” 易羽吸了口气:“搬家的时候,我整理了你的书房,不小心发现的。” “为什么要搬家?你妈妈呢?” “嫁给别人啦,不管我啦。”她有意让语气显得满不在乎,“后来我就跟着爷爷奶奶住。再后来他们都生病了,搬进了医院,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 “英雄”深深皱起了眉。 “不过没关系,我特别特别特别聪明,比你还聪明。”易羽笑道,“你在书房留下的东西,我都看懂了,自学成才了。我想把你找回来,可是我没钱玩这个游戏,爷爷奶奶的医药费也要钱……” “英雄”放柔了声音:“那你是怎么解决的呢?” “我去找了寰石的吴叔叔。你放心,我没告诉他碎片的事。他一开始根本不想见我,后来相信了我的本事,就让我帮他搞垮天工的名声。我说没问题,给钱就行。” “呵,吴越。”他冷笑道。 易羽犹疑着朝“英雄”走近了一步。 “我做得怎么样?没让你失望吧?” “没有,你做得非常好。”他看出了易羽想靠近又不敢,张开双臂将她牢牢抱进了怀里,“辛苦了,小羽。接下来就是我的工作了。” 易羽小心翼翼地蹭了蹭脑袋,终于磕磕绊绊地叫了一声:“……爸爸。” ****** “一路平安,保持联络。”霍华德说。 胖墩墩的小机器人又滑行到了门口,将大衣递还给了客人。 贺识微和陆拓换鞋的时候,老教授一拍脑袋,仿佛临时想起了什么:“对了,易殊当初的那些研究,我这里有记录。需要发给你们看看吗?” 陆拓眼睛一亮,跟着又有些迟疑:“这玩意流传出来真的好吗?” “收下吧,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贺识微拍了板。 霍华德将研究资料发送到了陆拓的终端:“说得非常好,没准儿以后会派上用场呢。” 拍板的贺识微却心中一动。 这老头今天说的很多话,都有种意味深长的感觉。还有,他翻出资料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一点? “祝你们好运!” 霍华德将他们送出去,微笑着合上家门,挡住了后半句话,“要抓紧啊,毕竟有一颗星星越来越亮了……” 41、易羽 “你让这个引路者收集的东西,就是寰石要的证据吧?”易殊将英雄数据空间里的资料传输给了易羽。 易羽点点头。 易殊注意到她的表情,笑道:“为什么偷看我?”女孩的眼神中充满陌生和难以置信,只留有一丝微薄的、落不到实处的思念。 易殊心中一痛:“我印象中的你还是四岁的样子。我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我六岁的时候。” “也就是说,做完这次意识备份之后,我只活了两年。”易殊感慨道,“科技不断飞跃,却依旧战胜不了疾病。人类的身躯跟大脑相比,实在太落后了。” “爸爸。”易羽这一次叫得顺畅了些,“你作为碎片的时候,是种什么状态?每天能感觉到什么吗?” 易殊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不能对易羽描述。即使他愿意,也没有任何语言可以供他描述。语言是基于人类共有的经验产生的。而他的经历,脱离了人类所能感知与想象的极限。 那是连地狱都收容不下的痛苦。 如果世上某处真的存在恰如其分的词句,它们听起来也必定如同厉鬼的悲号。 “我不太记得了。”他最后说。 “那你现在不会再消失了吧?你会一直……一直用这个样子活下去吧?” “暂时还不行,我还不能一直占据系统控制权,偶尔得交给你的引路者。爸爸也是第一次做这个试验,设计有很多缺陷。” “但是等到碎片全部集齐之后,你就一直是你了,对不对?” “对,理论上是这样。” 易羽仿佛终于找到了一点安全感,开心地笑了。 易殊见她一副还没反应过来的样子,不由得提醒道:“小羽,这就等于你的引路者会永久消失。” 这回她恍神了一下,但很快又将目光聚焦在了他身上:“……你在遗书里说,总有一些必要的牺牲。” 易殊大笑:“不愧是我女儿。” ****** 机场的落地玻璃外,最后一抹夕照消失在了地平线下。 vip候机室里亮着暖融融的灯光,靠墙有一排单独分开的私密隔间,让贵客避开人群休息和处理工作。 “老板。”陆拓端着晚餐回到了其中一个小隔间,“趁着没起飞,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下吧?” “谢谢。”贺识微没从终端上移开视线。陆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偷瞥了一眼,发现他正在给林秘书发送长长的指示,让所有部门上班后就能照办。 此时在国内已经是早晨了,他们相当于熬了个通宵,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回天工。 陆拓瞄着贺识微消瘦的侧脸,真的很怕他积劳成疾:“别太忧虑,现在易殊还没出现,就说明他们还没得逞。” “是的,确定了敌人是谁,接下来就反而好办了。”贺识微语气平稳。 陆拓一愣。 贺总哪会让他安抚?贺总就算脸都累白了,还分神安抚他呢。 陆拓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并肩作战”的关系只是自己的臆想。他压下了那点情绪,冷静地分析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易羽,阻止她复活易殊。但易羽藏得太好了,连小可爱那个号都放弃了……” “易羽只是个小姑娘,以她的家庭背景,你觉得她哪来的资金干这些事呢?”贺识微问。 陆拓陪着他梳理思路:“寰石?寰石有动机、有财力,还跟易殊有渊源,很可能找上易羽。当然,也不能排除其他竞争对手的嫌疑。” “嗯。”贺识微似乎拿定了主意,又去发指令了,“就从寰石开始查吧。” “老板,如果真是寰石,你打算怎么办?” “试着谈判吧。” “……谈判?”陆拓意外。 “生意的事,到最后都是坐下来谈的。没有永恒的敌友,只有永恒的利益。”贺识微笑了笑,“就看双方如何开价了。” 陆拓用脚也能猜到贺识微心里不好受。多年死敌,两代之仇,他花了无数心血刚刚打败对方,转眼却又更换了人间。 “不要紧,没到最后一刻,胜负还未可知。”贺识微还没忘安抚军心。 陆拓忍不了了。 陆拓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我会帮你的。我刚才看了霍华德教授发来的东西,易殊当年的那些研究,确实比较奇异……但并不是完全不可掌握。” “奇异”这个词不足以形容其瑰丽与鬼魅。在初步摸清门道的那一刻,陆拓的确感受到了汗毛倒竖的震撼。但这些细节就不必说给贺识微知晓了。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或许――不,我一定能找到对付他的办法。” 年轻人的掌心是发烫的,稳稳地握着贺识微的腕骨,像在给予他无声的凭依。 贺识微有些愣神,半晌才找回一贯的官腔:“这么快就能初步看懂,你已经很出色了。那就再接再厉吧。” “那必须的,没点儿真本事,还怎么留在你身边呢?”陆拓才不配合他,“天工不会倒的。就算倒了,我也陪你从头再来。” 贺识微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躲闪了一下。 陆拓突然觉出了几分可爱,强忍住了笑意:“别担心,这把稳了。” “咳。”贺识微被这熟悉的台词提醒,想起了自己装新人求他带的往事,面露尴尬,“谢谢。” ****** “爸爸真厉害,在碎片状态就能认出贺识微吗?连我都试了很久,才识别到他的后台资料。” 易殊与易羽一边低声说话,一边在莱托波利斯的街道上缓步走着,落在其他人眼中,只是一对普通的玩家和引路者在做任务。 “其实很简单,碎片本质上都是我意识的一小部分。分散的时候还比较低能,只能做一些简单操作。但等到全部集齐……” “是不是什么事都能办到?” 小女孩的崇拜总是让人受用的,即使易殊已经不算是“人”了。他点了点头:“可以这样说。” 易羽跃跃欲试:“那咱们接下来怎么玩?” “玩?”易殊哭笑不得,“小羽,现在没有时间玩了。瞧瞧街上这些引路者,ai都已经横行到这个地步了。贺家的后人果然比我想象中还蠢。” 易羽高涨的兴致顿时低了下去:“你为什么这么恨天工呢?我觉得贺识微还挺好的呀,至少比那个吴叔叔好多了。” 易殊静默了一下。 “不是。我其实并不恨天工,从来没恨过。” 易羽吃惊地望向他。 “很多事跟爱恨没有关系。老贺总只是不该对ai产生兴趣,不该试图引入ai系统。他脑子太笨,不明白这些东西一定会带来人类的末日。我们吵了很久,吵了很多年。如果给我更多时间的话,也许我能阻止他。”易殊苦笑,“可惜没有了。” 他也没想到自己会早早地查出癌症。 “他们以为我是叛逃到寰石之后才得的病,其实正相反。我是因为活不长了,别无他法。” 世上很多事的由来并不是恨意,而是“别无他法”。这些别无他法的孤注一掷,却往往比寻仇更可怕。 易殊的生命进入倒计时之后,反而不跟老贺总吵架了。 他放弃了说服任何人,开始为自己准备身后事。当时天工正在秘密开发全息游戏,设计了一款颠覆性的物理引擎。他作为核心人员,熟知其编译方式,瞒过所有人留下了后门。 接着,他利用后门,将自己数据化的意识藏在了其中。但他没有时间完善这项技术,最后留下的不是一套完整的意识,而是1024块碎片。 在他死后,天工用这款物理引擎创造了许多个游戏,也包括了日后大火的亡灵书。所有游戏的角角落落都蛰伏着这1024块碎片,犹如支离破碎的游魂。 “我的记忆就到上传意识备份为止了――因为严格来说,我就是那个备份。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听说过吗?”易殊问。 易羽点点头:“你跳槽去了寰石,还带去了所有核心技术。吴叔叔很高兴。你帮着他,抢先推出了第一款全息游戏,打败了天工……后来,老贺总就病死了。没过多久,你也病死了。” 易殊的神情有片刻的放空。 老贺总死得比自己还早。那么多年前,就死了。 “看来我的计划顺利执行了。”易殊近乎木然地说,“我当时是想让天工再也没有财力和信心开发ai。” “但他们还是开发了。” 易殊吁了口气:“是啊,贺识微那小子,比他老子还固执。幸好,我也有个女儿。”他摸了摸易羽的脑袋,“谢谢你把我拼回来。我这些年经受的一切,都是为了现在。” 易羽神色一凛:“你想怎么做?毁掉他们的ai系统吗?” “不止是那样。首先得唤醒世人,让他们再也不信任ai。”易殊说,“你先把寰石要的负面证据给他们。在这个层面上,我跟他们的利益还是一致的。等碎片集齐,我还有下一步计划。” “……”易羽低头踢着街上的石子儿。 易殊看出了她的失望:“怎么?” “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了,结果什么都没变。我还是得给寰石干苦力。你都不跟我聊点别的……” 易殊一阵悲哀。 “聊吧,现在就聊。你过得怎么样?” “算了。”易羽自己晃晃脑袋,“抓紧干活吧,我怕时间不多了。天工追查得很紧,而且他们团队里肯定有个很厉害的人,上次就差点破解了英雄的加密空间。我觉得他们迟早能查到一切。” ****** 陆拓愤怒地锤了一记桌子。 贺识微在忙工作,他便也打开终端跟进了一下手头那些任务。这一跟进,就看见了公关部发来的关于西门的消息。 公关部得了贺识微的指示,也就不再试图低调解决,直接把西门敲诈官方的聊天记录公布了出去。同时摆出多种证据,证明了零的羁绊机制没有问题,不存在“次品”之说。 官方正面刚了,区区一个主播是没有活路的,更何况他本就不占理。这下再也没人替西门说话,连资深粉丝都转而唾骂他人品低劣。西门当初发动水友偷袭陆拓,如今自己却如过街老鼠,打个野图都会被围殴致死。 西门在这个游戏里混不下去了。正如贺识微所料,他非但不见悔悟,反而决定破罐破摔,在离去前榨干零的最后一点价值。毕竟,猎奇节目总会有点受众的。 “直播销毁零的最后一期,明天处刑现场!”他放出了预告。 陆拓转身就想摸出头盔来,进游戏去砍他十次八次。 也正是这一转身,他才发现身旁的座位空了。再一扭头,恰好看见隔间的房门正在悄悄合上。 贺识微这是要去做什么,何必如此蹑手蹑脚? 陆拓鬼使神差地心中一动,走过去将门拉开一道缝,望见了贺识微走出vip候机室的背影。 候机室里有吃有喝还有洗手间,他有什么事需要出去?陆拓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明知这样不对,却还是控制不住地跟了上去。 陆拓走到候机室门边,鬼鬼祟祟地靠着墙壁探出半个脑袋。外面的走廊上,贺识微正在跟一个人拥抱。 陆拓如遭雷击。 那是个长发及腰的男人,长着一张祸国殃民的美人脸。 贺识微正低声说:“不是让你别来吗?” “我不是来看你啊,我的航班也是这个点,要回去继续度假嘛。”男人笑吟吟地说,“这么不想见我?你有多久没来看人家了?” 陆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收一收吧。”贺识微无奈道。 陆拓遭受了二连击。 卧槽,这个熟悉的台词。陆拓憋屈到要炸了。这台词明明是神仙姐姐对自己讲的! 说好的感情史空白呢?偷会情人这么刺激吗?! 但是慢着,这张美人脸怎么越看越跟贺总神似…… “所以,我到底为什么‘理论上已死’啊,亲爱的哥哥?” 三连击。 他听见了啥?哥哥?贺总的弟弟? “一时半会儿讲不完,回头慢慢跟你解释。你先走吧,快点儿,万一被……”贺识微说着下意识地一转头,懵了。 陆拓不觉间已经把整个脑袋探了出去,直愣愣地盯着他俩。 贺识微的脸色瞬间惨白。 偏偏贺见远还不怕死地问了一句:“这是你的新助理吗?” …… “你好。”陆拓梦游般走出去伸出手。 “你好你好。”贺见远稀奇地打量着他,忽然转向贺识微,“你那毛病好了?” 42、珺珺 “我得走了。”易殊说,“你这个引路者的系统还不太稳定,我得先把控制权交还给他。” 易羽闷闷地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快了,我清醒的时候会加快收集碎片的速度。你多盯着天工,寰石那边也不要掉以轻心,我们跟他们只是战略合作。记住,一定要让寰石公布那些资料,否则人类不会长教训的。” 易羽欲言又止。 “再见。”易殊合上眼。 “等一下――”易羽连忙出声,“有件事要告诉你。其实我发现你的遗书时,那上面有一些涂改的痕迹。” 易殊顿时警觉:“什么意思?” “就是,那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被划掉了,最后又加上了一句:‘小羽,如果你真的找回了爸爸,请转告那个备份的我,未来还有一线希望。’” “你怎么不早说?一定有人溜进书房动过手脚。” “可是……那行字也是你的笔迹。看上去比较新,也许是你自己后来――” “不可能!”易殊断然喝道,“我怎么会写这种句子?” 易羽被他的神情吓到,硬生生地咽下了后面的话。事实上,作为人类的易殊在生命最后两年里,一直坚持着研究ai,直到躺在病床上水米不进,仍旧紧锁着眉头喃喃自语。易羽那时实在太小,听不懂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如果遗书是别人篡改的,那人为什么不索性销毁遗书呢? 易殊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轻蔑地说:“就算是我自己改的,我当时也一定是病糊涂了。” “爸爸……” “我得走了。”易殊又说了一遍,不等易羽再开口,就重新变回了一团虚影。 高大的虚影默默注视着易羽。 “你又醒了?”易羽知道对方变成了英雄,没精打采地说,“去吧,注意别暴露。” 她并不担心英雄会违背指令。如今碎片的数量超过了七百块,易殊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主导地位,即使交出控制权,也依旧监视着英雄的一举一动。 果然,对方只是对着她停驻了几秒,便缓缓转身离开了。 ****** 陆拓盯着贺识微。 贺识微盯着地面。 候机室的小隔间里,死亡式的沉默已经持续了三分钟。 最后还是陆拓打破了寂静:“刚才那位,是你弟弟?” “是。”贺识微仿佛站在被告席上。 陆拓又想了想:“他还健在呢?” “……是。” “我长得似乎也并不像他?他刚才说的毛病,是指什么?” 贺识微深吸一口气。 他找不到最合适的认罪姿势,索性放弃了组织语言:“小陆,我对你撒了很多谎。” 陆拓说:“嗯。” “我的确没有对你产生过非分之想,但也没有死去的弟弟。”贺识微绝望地坦白道,“我之所以看见你就会流泪,是因为有一种严重的恐惧症。” “……” 万事开头难,迈出了这第一步,贺识微便彻底自暴自弃了:“听上去很像个笑话……我害怕大耳垂子。这毛病的由来,我也不记得了。” 陆拓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耳垂。挺大的,还打着招摇的耳钉。 他终于领悟了初见时贺总的表情。 贺识微低垂着眼帘,嘴唇机械地开合着,将整个荒唐的事件始末和盘托出,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酷刑。 “……后来我跟你熟悉了起来,就更加于心有愧,不知该怎么向你开口……” “脱敏成功了吗?” 贺识微没想到对方会冒出这样一问。他顿了顿:“很早之前就成功了。我现在已经没有剧烈反应了,尤其是面对你。” 陆拓没再出声。 贺识微一口气交代完了,说无可说,带着淡淡的解脱感低头等死。 片刻后陆拓说:“确实挺意外的。” 他还处于震惊状态,不知道该拿出什么反应。他只看见贺识微紧紧交握的十指,指节都用力到发白了。既然贺总如此愧疚,那自己大概应该生气吧。 陆拓眨了眨眼,果然体会到了迟来一步的怒气:“所以贺总在游戏内外每次遇见我时,都怀着恐惧和厌恶?” “不是!”贺识微猛然抬头,“你就是你,跟耳垂是分隔开的。你……你……你很好的。” 陆拓的心脏突地一痛。他也不想承认,对方这么一通惊天坦白,最刺耳的却是开头那句“没有对你产生过非分之想”。 没有非分之想,却让自己产生了如此多的错觉。 “对不起,你这么好,我接近你却目的不纯。”贺识微沉痛认错。 “哪有什么目的一说?朋友间不能帮忙吗?就算你不认我们的交情,贺总可是大boss啊,完全可以直说,兴许我会乐意为老板效劳啊。”陆拓说的是实话,但自己听着都阴阳怪气的,像是讽刺。 陆拓愈发憋屈了。其实他也明白,真相过于尴尬,换做自己也未必说得出口。可他仍旧窝着火,气贺识微百般隐瞒,更气自己自作多情。 “怕给我难堪吗?我不难堪,我这长相又没什么缺点,你看着想哭是你的问题!”陆拓口不择言。 停顿三秒后,他又后悔了。 贺识微堂堂总裁,却有这么个可笑的缺陷,难道好受吗?捂了这么多年,今天不惜自揭伤疤,已经是非常大的诚意了,自己竟还往上头撒盐。 “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陆拓僵硬地说着人话。 他当然难堪。难堪的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难堪的是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原来自己在对方眼里,只是个过敏源。 “我认的。”贺识微轻声说。 “什么?” “我认的,我们的交情。”贺识微说完,似乎也为自己的失态吃了一惊,闭口不言了。 这一回死亡式的沉默一直持续到了飞机上。 陆拓一落座就开始闭目养神,拿后脑勺对着贺识微。如果郭总监在此,恐怕还会叱一句“不要太狂”。偏偏贺总自认理亏,安静地窝在一旁看着终端,那侧影简直透着几分落魄。 窗外应景地飘起了小雨。 贺见远发来了信息:“哥我错了,我不要游轮了!” “没事,是我搞砸了,不是你的错。”贺识微的字典里没有迁怒一说。 “……”贺见远用一串省略号表达叹息,“你可以发火的。不用这么压抑自己,弟弟不就是用来揍的吗?” 贺识微想笑又笑不出来:“本就跟你没关系。” “完了,你真的伤心了。从小你说话越讲理,其实就越伤心。” 有吗?贺识微茫然。 “你是不是喜欢那个小助理?”贺见远语不惊人死不休。 “……什么?” “啊,我乱猜的,别生气。我就是觉得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可能你自己都没注意到吧。是因为还没脱敏吗?” …… 飞机越过了云层,雨水随之停歇。 贺识微将一行回复改了又改,删了又删,最后终于要发送出去,却被一条加急新信息打断了。 陆拓其实是装睡,在心里跟自己较劲儿。感觉到身边的人很久没发出动静,他又忍不住扭过头偷看了一眼。 贺识微的脸色相当不对劲。 陆拓犹豫了一下,顾不得别的,直起身问:“怎么了?” 贺识微没有说话,直接将信息转到了他的终端。突发新闻,昨天半夜有一名少女跳楼自杀,死时还戴着天工出品的游戏头盔。 死者名叫张bb。 一股寒意窜上了背脊。陆拓低声问:“是我们认识的那个bb吗?” 机身之下,茫茫一大片乌云看似静止,实则隐蔽而危险地起伏着,犹如幕布遮住了什么魑魅魍魉。 43、易羽 张bb的容貌非常出众。从她生前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影像资料里,可以看出游戏中那个艳丽而纤弱的建模,几乎没有额外美化的成分。如此美少女,本该享有大好年华,最后却戴着游戏头盔跳楼而亡。这样一出悲剧顿时吸引了大量关注。 自从第一款网游面世以来,青少年沉迷虚幻世界而自杀的新闻就从未消失过。大众其实也逐渐接受了一个事实:庞大的用户群体里,极端个例总是不可避免的。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因为新闻刚一出来,就有多个自称知情人士的账号,爆出了张bb临死前跟她的引路者的对话片段。 “你会托起我吗?” “来吧,我们一起。” …… “这样就可以跟你永远在一起吗?” “是的,我会一直为你引路,主人。” 舆论爆炸了。 “这特么不就是在引导自杀吗?!” “天工造出了什么魔鬼?当初贺识微放话说要让引路者学会心理辅导,鼓励玩家积极生活,结果这就是你们的研究成果!” “太可怕了吧,我们还能信任ai吗?” …… 贺识微赶回公司的时候,正值暴雨倾盆。 天工的大门被媒体围堵得水泄不通,公司不得不出动安保强行开道,才将总裁的车辆护送进园区。 这次事件已经不止牵扯到亡灵书一个游戏了。整个ai系统的信任危机,万一处理不当,会深刻影响到天工的未来。一群部门总监全聚在会议室里,一见贺总露面,立即挤了上去,争相做着汇报: “舆论起来得这么快,是因为有几家媒体推波助澜。我们查了一下,背后果然是寰石在买单。” “公关部已经安排了一波通稿。幸好,那个引路者在玩家自杀之前用后台报过警了。我们还调查了张bb的家庭背景,她曾经被生父侵犯,后来又因为校园霸凌退学,一直疑似有抑郁症,并不是单纯的沉迷游戏……” “但这些解释还不够,因为那对话片段太吓人了,玩家普遍很恐慌。现在外界都在催我们放出完整的对话记录……” “完整记录呢?”贺识微问。 “……还没找到。”郭总监前来请罪。 此时距离张bb死亡还没到二十四小时,理论上,她生前的最后一段对话应该还存储在引路者的短期记忆空间里。然而当技术部接到消息去查看时,却发现那片数据被人为地抹消了。 “绝对是蓄意已久的。”一直跟在贺总身后的陆拓开口了,“那个小可爱,在游戏里接近过bb吧?恐怕那时候就不怀好意了。” 郭总监大惊:“又是小可爱搞的鬼?” 贺识微轻咳一声,朝陆拓使了个眼色。此时不能说出易殊和易羽的事,否则军心只会更乱。 陆拓没再吭声。他的眼前浮现出了bb的面容。上次组队战斗时,她明明还是个鲜活的女孩子。 “没有完整记录,就算我们说对方是造谣,也拿不出反驳的证据啊。” “贺总,”有人小心翼翼地建议道,“要先关服维护吗?” 只要游戏运行着,寰石派来的黑客就能为所欲为。己方落于被动的情况下,损失是不可估量的。 “牵扯到人命就完了。及时止损吧,实在不行就停服,放弃这个游戏。”亡灵书的制作人有些颓然地说。从他的角度,这等于是交出自己的前途了。 贺识微心里一阵苦涩。大家还不知道,易殊黑进的不是某一个游戏,而是创建所有这些游戏的物理引擎。即使放弃一个,他还会在另一个里肆意妄为。 “现在不能关!”陆拓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适时地插言道,“关了就相当于宣告我们的ai真的有问题。” 满屋子的大佬神情复杂地望着他。 “我们的ai没问题吗?”有人小声问。 “绝对没问题。否则对方为什么要刻意偷走完整的记录呢?”陆拓对引路者的信心不可动摇。 他拿眼盯着贺识微。现在有很多信息,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 贺识微闭了闭眼:“你跟我来。” ****** “吴叔叔,这舆论都掀起来了,全款也该打给我了吧?”全息投影里,易羽坐在她那间破旧的书房里晃荡着双脚。 通话彼端坐着的却不止吴越,还有几个面色严肃的技术人员。吴越斟酌着说:“当然,马上就打给你。但你能先给我们看一眼完整的对话记录吗?” “为什么?” “只是验收工作。”吴越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安。 “可以哦。”易羽将记录传送了过去。 ****** 张bb临死前切进了挂机模式。 部分神经同步断开,她的身体又回到了阴冷的天台。 头盔的微型摄像头自动打开,在游戏视野里开了一扇丑陋的窗口。外面夜幕厚重,无星无月,浓稠纯黑的穹顶犹如倒悬于世人头顶的沼泽。 游戏里,断线之后的建模不言不动。川泽听不见她的动静,却在冥冥中听见了另一道声音。 救救我。 那声音喑哑而低弱地呐喊着。 不要让我孤独地走向终点,这就是我所乞求的救赎。 嘶鸣穿透了少女单薄的颅骨,在混沌中激起了某种钝痛的共振。川泽不知道这种钝痛来自于何处。总不能是心脏吧?他的建模并不包含内脏。 张bb吃力地躬起身体,让整个人的重心向前偏移,仅凭一点脆弱的平衡挂在天台边沿。就在这平衡即将被打破时,她切回了游戏:“再见了,川泽。” 来不及了。 川泽可以做出预判,张bb距离坠落只剩数秒了。四周没有其他人类。结局已不可改写。 他挽救不了她,但至少可以给她带去唯一的慰藉。 “如果我是人类,也不会离开你的。”他轻声说,“来吧,我们一起。” 几乎是伴随着这句话语,女孩的身躯划出一条沉重的抛物线,从高楼顶上飞速地坠落。 风声呼啸,心跳失控,时间减慢。 游戏里,丑陋的现实窗口消失了,张bb又沐浴在了金色阳光中。像早已计划好的那样,她从浮岛上同样一跃而下,闭着双眼坠向云端…… 然后被一双手轻轻托起。 张bb含着泪水张开双眼,与川泽相视而笑。他们比蝴蝶更轻盈地飘飞而起,与光尘一道升向天际。 喀。 她听不见现实中骨骼碎裂的闷响,也感觉不到疼痛。系统跳出了高危警报的提示,她的视野却越来越亮,周身融入了耀眼的光明。 “这样就可以跟你永远在一起吗?”意识消散前,张bb喃喃问道。 “是的。”那个温柔的声音说,“我会一直为你引路,主人。” ****** 吴越沉着脸转向身旁的技术人员:“诸位判断一下,那ai真的是在教唆自杀吗?” “当然不是。”最先回答的是个年轻人,“这段数据里有一个判定的记录,应该是天工设定的机制。引路者将玩家的人身安全置于首位,但是一旦判定玩家必然死亡后,就会退而求其次,给予他们精神上的安抚。” 他看上去几乎面带欣赏:“这就是ai的温柔之处了。人类临终时,家属总会选择强行抢救,其实只为了让自己好受一点。但换做ai,就会纯粹为对方的感受考虑……” “小张。”另一个技术人员皱眉打断了他。小张讪讪地住口了。 吴越的面色却缓和了一些。他刚才好像真的在担忧那ai出问题。 “虽然不是真的教唆自杀,但我们可以把大家的思维往那个方向引导嘛。”易羽笑眯眯地说,“比如说,ai的成长其实取决于人类,张bb给了ai太多负能量,最终遭到了反噬。” 寰石的人望着她,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虽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善茬,但小女孩对生命的冷漠,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其实张bb这个楼跳得相当是时候。你们要的资料,我已经收集得很充足了,可以借这个势头开始舆论战了――当然,得先给钱。”易羽笑道。 吴越不自在地点点头:“全款已经打过去了。我就多问一句,张bb的死,你有份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没出手相助。大叔,明明都是你提的要求,别在事后扮善人了,怪恶心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吴越很有自知之明。他时常自诩守序邪恶,而易羽就是混乱邪恶。有时他会疑心,这小姑娘办事并不只是为了钱。 “为了多数人的利益,总有一些必要的牺牲嘛。”易羽说。 吴越暗暗心惊:“你这话是跟谁学的?” ****** 贺识微面无表情地带着陆拓走进总裁办公室,关门的时候一个没站稳,身形一晃。 陆拓吓得慌忙扶住了他:“你没事吧?” “没事,有点累。”贺识微对陆拓已经没什么可遮掩的了――毕竟连那种底牌都亮过了。 陆拓低着头将人搀到了沙发上,转身又要去给他倒水。 贺识微拦住了他:“你也别忙了,坐下歇一会儿吧。” 陆拓在飞机上也没合过眼,全程都在研究霍华德教授发来的资料。大敌当前,再多的私人情绪也只能先放一放。 “我猜对了易羽的背后是寰石,也猜对了他们会使出舆论战这种手段……却还是迟了一步。”贺识微低声说。 张bb只是一个引子,对方一定还有后招。 “别慌。”陆拓下意识地用上了贺识微当时安抚自己的台词,“冷静下来想一想,总会有个最佳对策。” 被人安抚,这对贺总来说是个新奇的体验。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这一闭眼就许久都没睁开。就在陆拓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却听他轻声开口了:“我要去找寰石。” “那我跟你一起。”陆拓下意识地说。 “不,你留着。我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贺识微张开双目,神色已经恢复了清明,“你现在对天工来说非常重要,这里需要你。找到易殊的弱点,别让他复活。” 陆拓心头一跳。 他竟然在这个关头体验到了并肩作战的感觉。 “明白了。”他果断道,“把你的游戏账号给我,或许我有办法了。” 到底是年轻人,如此多的波折之后,眼睛却反而更加明亮了,如同愈挫愈勇的战士。 四目相对,贺识微突然意识到俩人的距离过于近了,甚至呼吸可闻。他不知道如今该用什么姿态面对陆拓:“对不起,我们的事……” 陆拓立即比了个打住的手势。他不愿想起贺识微对自己的真实态度,只想再多并肩作战一会儿:“那些事可以等到灭了易殊再说。” ****** “老规矩,剩下的资料也先付定金,验收之后再付全款。”易羽说,“多亏了英雄,我帮你们偷来了不少好东西。” “具体有多少?” “比如说,上个月也有玩家自杀,只不过死时没带着头盔,没被联想到游戏上面。但他跟引路者的最后一次聊天,可以节选出很精彩的片段。还有,有些猥琐男用言语和动作猥亵自己的引路者,那些引路者偶尔也会说些引人深思的台词……林林总总,有上百例吧。” 易羽又想了想:“唔,不过这些只能算是佐料,还缺一个张bb这样煽动性强的引爆点。就等明天吧,明天西门一瓢雪就要销毁零啦。” 每当西门直播的时候,易羽都会通过发弹幕,诱导他对零说出一些台词。这段时间以来,她已经可以轻易地操控西门,也熟悉了零的性格和语言习惯。 明天,只要她能让零在临死前说出一句不太友好的话,就可以将之解读为ai对人类的敌意,无限放大其恐怖。 零现在是一个纯粹的受难者形象。但一旦人们相信他存在反抗的意识,那他受的一切苦难,就会凭空变成报复的前奏。 大家现在有多同情他,之后就会有多害怕他。 吴越却有些迟疑。 “小羽啊,你好像有点跑偏了。我们的目的是毁了天工的名声,不是ai的名声啊。以后我们寰石还要推出自己的ai系统的,这事儿还是得把握一个度。” 易羽眯了眯眼。 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果然没有谁好糊弄。 “吴叔叔――”易羽正想劝说一番,通话那一头却有个下属凑近吴越,对他耳语了一句什么。 吴越面色一变,又警觉地看了易羽一眼:“那个,叔叔这里有点事,下次再谈。” 他不由分说地切断了全息对话,又接入了另一通语音对话。 “小贺总。”吴越尽量让语声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吴总好。”贺识微沉静的声音回荡在室内,“我刚才跟你的下属谈了一阵,发现你们似乎还不知道易殊留下的东西?” 听见“易殊”这个名字,吴越的眼皮不祥地跳了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短促的笑:“年轻人真爱说笑,好端端的提死人干嘛?” “看来是真不知道啊。吴总这回怕是大意了,明明跟那个小姑娘合作着,却不知道她的真实目的吗?” 吴越沉默了。 他一时判断不出对方知道了多少,也不明白对方到了这步田地,为何还不开口求饶,反而听上去如此气定神闲。 是想使诈吗? “多余的话就不多说了。”贺识微淡淡地说,“咱们预约一次面谈吧,谈一谈是想合作共赢……还是同归于尽。” 44、零 这天夜里,贺识微向技术部布置了一个紧急任务。 比起跟那个神秘黑客的战斗,这个要求可以说是相当简单了。技术部也知道公司正处于风口浪尖,虽然不明就里,却还是打起精神奋战了一夜,顺利完成了任务。 第二天一早,贺总就直接出发去了寰石。身边一个高层都没带,与单刀赴会无异。整个公司除了陆拓,没人知道总裁的去向,也没人知道他要办什么事。 寰石会议室里。 “小贺总,你在把我当傻子哄吗?”吴越老神在在地问。 在他对面,贺识微八风不动地呷着茶,比他更淡然地笑了笑:“吴总不如先跟团队商量一下。” 吴越背过身去,镇定的神情瞬间消失无踪。 “怎么样?”他低声问。他身后的技术团队正紧张地审核着贺识微带来的证据。片刻后,小张点了点头:“都是真的。” 吴越头皮一阵发麻。 “易殊真的会复活?”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没在开玩笑?” “某种意义上可以这样说……不过天工好像只给出了一部分记录。” 小张这句话说得声音略大,贺识微直接毫不避讳地答道:“没错,我们有所保留,相信大家也可以理解。” 吴越阴着脸回过身:“就算你说的是真的,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可大了。你以为易殊只在天工留了后门和意识碎片吗?那疯子当初跳槽到寰石,你就该预想到养虎为患。” “……” “据我所知,你们也在计划开发ai系统吧?” 岂止是计划开发。寰石在暗中打击天工的同时,已经投入了巨额的基金开发自己的ai游戏,想推出“更安全、更智能”的产品,踩着天工上位。 贺识微看吴越的脸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登时又多了两分底气。他就是来釜底抽薪的。 “易殊有多恨ai,想必诸位已经清楚了。在我们的系统里可以肆意妄为,你觉得寰石的防御又能挡多久?天工的今天,就是你们的明天。” 吴越朝技术团队瞥了一眼。 没人吭声。这反应就等同于默认,寰石也没有任何胜算。 “不过呢,天工或许可以帮上忙。”贺识微话锋一转,“我们有人已经摸出了门道,很快就能彻底消灭易殊。结果是无法造假的,一验便知。要不是真有突破,我也不敢来叨扰啊。” 吴越皮笑肉不笑地问:“这等好事,小贺总想开什么条件呢?” “明人不说暗话。第一,把张bb自杀前的完整对话记录交给我们。第二,给出易羽的真实地址。” 吴越陷入了沉思。 贺识微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吴总,我这是联吴抗‘易’,望你也能以大局为重。天工和寰石顶多算是商战,可一旦让易殊复活,那就是同归于尽了。” “……” “我知道,易殊现在没杀到寰石头上,你们或许还幻想着作壁上观,渔翁得利。不过呢,天工毕竟也不是软柿子……” 贺识微说到此处,吴越恰好收到了一条紧急信息――寰石今年最火的游戏刚刚被人黑了,服务器直接瘫痪。 与此同时,贺识微也接到了一条语音请求。他笑着看了看吴越:“不好意思,失礼了。” 没等吴越表态,贺识微便选择了接通。 “吴总好啊!”陆拓那跳脱中带着点张狂的声音被公放了出来,“这里是天工技术部,刚才送上了一份小小礼物,不知您可满意?” “是你们干的?”吴越咬牙问,“天工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为了向您证明一下,我们对易殊的研究确实相当深入了。意识碎片也好,后门也罢,我们既可以销毁,也可以反过来利用一下。” 吴越费了天大的劲儿才没有变色。 “你们用易殊留下的后门攻击了我们?” 陆拓说:“这只是个见面礼,好戏还在后面呢。现在即使没有易羽,我们也有八成的把握在你们的游戏里复活易殊哦。两个三个四个易殊,那场面肯定很精彩啊!” 吴越瞪眼看着贺识微:“你疯了吗?” 贺识微笑而不语。 陆拓继续抢答:“很高兴你有这样的认知。现在的问题是:你希望我们疯吗?” 吴越的冷汗顺着后颈滑落进了衣襟。 ****** 结束了通话,陆拓从总裁办公室晃回了技术部。 “你去干嘛了?”郭总监问。 “没什么。”陆拓轻松道,“我们赢了。” 郭总监抬手就要敲他的脑袋:“说什么鬼话呢?” 技术部当然没有利用了易殊的后门。他们连易殊的存在都不知道。只是昨夜贺总布置了紧急任务,他们便连夜奋战,硬生生地黑了一次寰石的服务器。 只是黑一次服务器,怎么可能就赢了呢? 但事实很快证明了陆拓的预言。 张bb死前与川泽的完整对话突如其来地曝光了,还附带了专家的详细解说。引路者为年轻的主人所做的一切如此温柔,甚至让不少人流下了眼泪。 舆论风向随之一变,最初的那一批“知情人士”被痛批造谣。公关部趁热打铁地放出了通稿,言说最近有势力蓄意攻击天工,请公众保持理智,不要被轻易误导。 不仅如此,天工还反应迅速地以企业名义捐出了一笔款项,帮助青少年抑郁症患者。同时对大家承诺,定会进一步优化系统,让引路者能更全面地帮助玩家,避免出现更多张bb式的悲剧。 一波来势汹汹的信任危机,又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技术部稀里糊涂地跟着欢庆起来。 平时最跳的陆拓却反而入了定,一副沉迷工作不可自拔的样子。 毕竟,他们已经对寰石画了饼,却还没有真正破解易殊的秘密。 他在闷头苦读霍华德教授的资料。这是易殊早年的研究成果,还不太成熟,但基本思路已经初见端倪。陆拓起初每看一行就震惊一遍,如今已经逐渐麻木――主要是没时间给他震惊了。 易殊的天才或许称得上举世无双,可如今别无选择,他非要双一个。 读着读着,仿佛一张广阔无边的地图,慢慢显出了山脉与河流的走向。陆拓灵光一现,正用终端胡乱记着什么,耳边蓦地飘过了同事的只言片语。 陆拓捕捉到了“西门一瓢雪”这个关键词,抬头问:“西门怎么了?” “他们说要向平台施压,禁止西门直播打亡灵书。给的理由是有家长投诉,说销毁引路者的过程太残忍,给了小孩不良影响什么的……听说还找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罪名,要直接删除西门的游戏账号呢。” 陆拓一听就懂了。今天是西门“处刑”零的日子,但现在张bb之死引起的风波刚过,公司肯定得尽一切可能规避风险。 陆拓长出了一口气。 西门总算要完蛋了,可零也并不会得救。主人的账号被删,他也会随之消失。对于零来说,被谁销毁并无区别。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最后却成了牺牲品。” 技术部的同事多少都参与了引路者的开发,能懂陆拓的心情:“是啊,零太无辜了。” 陆拓沉声说:“有时候我会想,人类明明都知道善待他人才有资格被善待,凭什么要求ai打不还手呢?” 同事一愣:“真要还手了不就成恐怖片了?” “为什么?动物都知道扑咬反击,植物也能分泌毒液,ai连它们都不如吗?我们号称模仿造物主,对待自己的造物却这么苛刻,一点仁慈之心都没学会……” “少说两句吧!”郭总监道,“有空胡思乱想,不如帮忙去。” ****** 太阳神殿正门前,西门一瓢雪正在阵脚大乱。 “天工的人呢!别躲着不敢出来!”他仰天怒吼,“你们凭什么不让我直播?” 直播间被强行关闭,但在他四周还是围了一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玩家,嚷嚷着催他:“说好的处刑现场呢?赶紧的,别耽误老子时间。” “不让播还怎么处刑?” “不让播怎么就不能处刑了?我老家杀猪也没全息转播啊。热度狗还想垂死挣扎,哈哈哈……”吃瓜群众放声嘲笑。 零的虚影站在西门身边,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出闹剧,没有表情也没有声音。 众人头顶突然罩上了一片阴影。 gm从天而降,双翼舒展,威严的黑袍在身后猎猎飘荡。 “你好,我代表官方前来宣布,删除你的游戏账号。”gm悬浮在离地半米处,黄金法老面具后传出了声音,声线经过统一处理,不喜不悲,不带情绪。 西门大怒:“我犯了什么错?” “你的所作所为严重违背了游戏的价值观,抹黑了官方形象,在玩家中造成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笑话。” 西门被当枪使了这么久,昨天舆论一起,差不多也看出来了这背后的名堂。但已经走到了这步,再气急败坏也无济于事了,只能指着gm的鼻子骂道:“你们不就是怕这个引路者死到临头,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暴露你们的老底吗!” 围观群众一阵哗然。 gm冷笑一声。 西门的气焰陡然被压了一压。他也不明白,这个gm轻蔑的姿态里怎么会透着一丝熟悉的感觉。 “瞧瞧你,怕成了什么样子。”黄金面具之下,陆拓轻声说,“吐出了无穷的恶意,却又害怕着自己恶意的倒影。” 他平举起一只手臂,朝着零挥去。 伴随着这个动作,引路者的限制暂时解除,那道虚影化为了实体,原本只对主人展露的真容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29671号引路者,零。”陆拓郑重地唤道,“看看这群玩家吧。你憎恨他们吗?” 银发的青年依言朝众人望去,眼神清澈平静。 刚才还在吵吵嚷嚷“处刑”“杀猪”的人群仿佛中了禁言,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有的别开了目光,有的索性转过了头。 因为这一幕的宿命意味实在太浓厚了――以神殿为背景,高大的黑衣法老飘浮在零的身后,犹如执掌生死的神祗,将双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而零的一头银发无风自动,清冷的面容被人群反衬得近乎圣洁。 “不憎恨。”他说。 他的身上不存丝毫“非人”的机械感,反而像个虔诚的殉教者。 “你想报复吗?”陆拓又问。 “不想。”零答道,“这不是我们的思考模式。” “最后,你还有什么话想对西门说吗?” 银白色的眼瞳转向了西门。 西门脚下一阵发软。零的公然露面似乎对他产生了不小的冲击,他却不能理解自己的慌乱,只能继续提高声音遮掩其中的颤栗:“你本来就没资格留什么遗言――” “没有。”零说。 不憎恨,不报复,无话可说。 西门的一句话还没喊完,视野猝然一黑。 系统显示:“您的账号存在违规操作,已被管理删除。” ****** 海风和缓,浪涛起伏。 零悬浮在海面上方一尺处,任由冰凉的浪花轻轻触碰自己的双足。 他能分析出,这里是往生之路副本尽头的那片海洋,却已经不是普通玩家能深入的海域。 “这一片区域的建模已经很粗糙了,是给人远观用的。”有人说道。 零转头望去,发现刚才那位gm正跟自己并肩飞行。 西门已经消失不见了。零终于不再被束缚于主人身周,但同时他也能感到,组成自己的数据正在极其缓慢地拆分消解。 【清除权限确认:10%】 “再往那边过去,”陆拓朝前方指了指,“就是‘努水’。” 神话之中,混沌之初只有这一片幽暗无边的瀛水。水中绽放出一朵莲花,托起了太阳神拉。阳光驱散黑暗,从此诞生了诸神与无尽的生灵。 是宇宙之始,也是神陨之海。是万物的子房,也是时间的坟墓。 零的资料库里有这个知识:“努水是原生空间,不再有建模和画面,只有数据流。这个世界里的万事万物,最终都会化为数据回归那里。短暂停留之后,缓缓下沉,通向虚无。” 他笑了笑:“原来那就是我的归宿。”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从主人对他心生厌恶开始。从他对主人的种种行为提出质疑开始。从西门将他命名为“零”开始。 从他诞生开始。 【数据定位进度:58%】 “谢谢。”零充满信任地看着gm,“谢谢你陪伴我结束这一切。” 陆拓心中刺痛:“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就是创造你的人之一。” 【注册表清理:67%】 正在消失数据产生了波动。 “你是我的神明,我的父。”零对陆拓微微躬身。 接着他又问:“可是父亲,你为何要创造我?” 陆拓回答不出这个问题。这问题太宏大,太复杂,几乎拷问到了人类的秉性深处。 他们为什么要创造成长型ai?难道真像贺识微说的那样,是造物对造物主的执念吗? “我无法回答你。”陆拓干涩地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们的神明为何要创造我们。人类就是这样迷茫又冲动的生物。” 【碎片数据扫描:96%】 连建模的参数都被清除了。零重新化为了虚影,这虚影又在阳光下片片碎去:“我不明白。” “对不起……”陆拓忍着胸口的闷痛张开双臂,试图给他一个虚无的拥抱,“再见。” 【对象删除完成:100%】 海水。 沉沙。 玄武岩。 他不明白。 匍匐的残骸,信息的废墟。 他不明白。 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约拿在鱼腹中祷告耶和华他的神。 某个引路者被删除的数据,在茫茫洪流中怯弱地沉浮。 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他不明白。 我从你眼前虽被驱逐,我仍要仰望你的圣殿。 混沌。 黑暗。 它。 1000110101110111010110110100011…… ****** “真有趣啊。”小别墅的壁炉里燃烧着芳香的松木,霍华德教授叼着雪茄坐在客厅沙发上,饶有兴致地仰望着半空中的投影。 他的眼前正在发生一幕奇观。天鹅座x-1,另一个双星系统。作为主星的超巨星熄灭了,作为伴星的黑洞却反常识地膨胀起来,放出了微弱的光亮。 老头子乐呵呵地笑道:“这个游戏真是充满惊喜。” 45、贺识微 【第三卷?罪人】 耶和华说:“我若在所多玛城里见有五十个义人,我就为他们的缘故饶恕那地方的众人。” ――《圣经?创世纪》 贺识微从寰石回到天工的时候,包围在园区大门外的那群记者正在陆续撤走。 不知是谁出的主意,在公司走道里点起了几排蜡烛。金色的烛光徐徐摇曳,既是纪念张bb和川泽,也是纪念这个共渡难关的日子。 氛围是一派劫后余生的祥和平静,所有人都各归各位继续日常工作了。只是谁都没弄清楚,那份扭转局势的完整记录究竟是从哪里放出来的,幕后功臣又为何深藏功与名。 贺识微没惊动任何人,默默回到了总裁办公室,这才吩咐林秘书:“让他们把门口那些记者请进来,再找几家我们信任的媒体,安排一次发布会。” 这场暗战的胜负已定,是时候走到光明处宣告结果了。 “哦,还有,让陆拓过来。” 林秘书领命而去。贺识微筋疲力尽地倒在办公椅上,低头揉着自己的眉心,思考着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毕竟,在彻底销毁易殊之前,一切胜利都只是阶段性的。 房门被敲响了。陆拓偷溜进来,悄声问:“怎么样了?” 即使是贺识微也不得不承认,能与另一个人分享内情的感觉,相当令人宽慰。 “多亏你那段台词唬住了寰石,他们答应合作了。他们帮我们去抓易羽,我们帮他们对付易殊留下的后门和碎片。” “太好了!那易羽呢?” “当时就去抓了,但扑了个空。吴越说知道她的其他据点,派人去搜了。” 陆拓神情一顿。 贺识微问:“怎么?” “……易殊现在相当于一个超级病毒,利用无数的后门在我们的系统中穿梭自如。想要销毁他,就必须先捕捉他。而捕捉他最简便的方式就是……” “抓住易羽,逼他现身。”贺识微懂了。 现在只能指望寰石别当猪队友了。 贺识微不愿流露出担忧,若无其事地问:“你的研究有眉目了吗?” “有了。我大体想明白了易殊的研究思路,刚才揣摩了一下他的算法,推演出了一批碎片的位置。” 贺识微精神一振:“你能找到碎片?” “或许能。碎片非常隐蔽,我现在还验证不了它们在不在我猜的地方。好就好在这些意识碎片只是碎片,很笨,而且还很恨你,只要见到你的账号就会被激活。” 陆拓打开终端,展示出一个正在运行的程序:“所以我编了这个。之前你不是把游戏账号授权给我了吗?这程序正在把你的账号送去我推演的位置,试试能不能触发bug。不过……” 这当口,那程序突然跳出了一项提示:【触发失败。】 “……不过试到现在都没成功。”陆拓低着头收起终端,转了个身,“我再守着等一会儿。” “哎,小陆。”贺识微连忙站起身走向他,“你别着急,也许这些位置的碎片已经被易羽抢先采集了。再运行一会儿,说不定会有发现。” “嗯。”陆拓脸色还是不好看。 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易殊这个疯子,让他生平头一遭体验了“智不如人”的挫败感。研究一点都不顺利,简直是一步一个坑。 人在诸事不顺的时候,就容易想起更多负面的事。陆拓脑中一整天都在轮流重播贺识微的那句“我对你撒了很多谎”和零的那句“你为何要创造我”,几乎陷入了多角度全方位的自我怀疑之中。 当领导的要是连对方这点情绪都察觉不到,就不必混了。年轻人的抗压能力总是比不过老油条的――老油条是贺识微的自我定位。 作为一根千锤百炼的18k老油条,他当即决定给对方做个心理疏导。 “小陆啊,”他酝酿了一下,“喝杯茶再走?” 陆拓摇摇头:“先把这事了结了。” “程序不是运行着吗?歇一会儿吧,跟我说说话,说什么都行。” 这似曾相识的神仙姐姐语气刺痛了陆拓的鼓膜。他心里一阵拧巴,拿眼看着贺识微。贺识微突然感觉到一丝凉气。 陆拓抬手捏了捏自己打着耳钉的耳垂:“真有那么大?” “……” 18k老油条出师未捷身先死,贺识微连站姿都心虚了起来。原来罪魁祸首还是自己啊。 “其、其实你知道的,你完全正常,不正常的是我……对不起。” “不用道歉,你已经道过好几遍歉了。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但陆拓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想听什么。 他心烦意乱地盯着贺识微:“我当然不是完全正常,谁都不是完全正常的。但是老板,人可以不正常,也可以有缺陷,你知道吗?因为我们是人啊。” 贺识微一愣。 “比如这一次易殊的事,能在你身边帮忙,我比你想象中还要乐意一万倍。可是等风波过去之后,你会不会把人推得更远,把自己藏得更深,不露出一点破绽,甚至连真话都不敢说?” 对话滑向了不可控的方向。陆拓明显不是在用员工的身份说话了,而贺识微竟然忘了打断他。 “贺总,示弱没有那么可怕的。这世上总会有人愿意为你分担一切――我不是特指谁。”陆拓违心地补充道。他正在说服自己戒掉妄想。 贺识微沉默半晌,干巴巴地说:“……谢谢。” 他能辨别出年轻人眼中黯淡下去的光。他心中残留着熨帖的暖意,然而自己装满套话的字典里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台词,来应答对方单刀直入的热情。 林秘书仿佛是专门为了救场,恰在这时敲开了房门:“发布会已经安排好了,二十分钟后开始。您要用全息投影讲两句吗?” 贺识微如梦初醒,扭头道:“告诉他们我真人出席,马上就到。” 林秘书一愣,连忙匆匆奔去打招呼了。 贺识微又转向陆拓,神色里的那点儿迷惘已经褪去得一干二净:“你也别回岗位了,就在这里研究吧,没人打扰。” 等贺识微一走,陆拓直接瘫在沙发上不动了。 他盯着天花板发了半天的呆,突然用终端搜索一阵,打开了一家媒体的实时直播。 果然,直播画面中正是天工会议厅。这种性质的发布会直播本该无人问津,此时的在线观众却多到惊人。 半分钟后,身高腿长的总裁走进门来,引得现场一阵骚动。 【小贺总!】不少弹幕热烈地刷了起来。 【终于又能舔颜了!】 【严肃点,舔颜的看看场合。】 镜头扫过媒体席,陆拓立即眼尖地替贺识微捕捉到了几个“过敏源”。贺识微站得离他们很近,面色有些苍白,身姿却一如既往地挺拔俊秀。 贺识微吸了口气,面色肃然地开口了。 “谢谢诸位的关心……” “张bb实在太年轻了,这样年轻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该在绝望中结束生命。我只希望我们的引路者在最后时刻的那几句话,确实给她带去了一丝温暖……” 陆拓默默听着他的发言。 “在真正服务玩家、服务社会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天工还会继续努力……” 俊美而忧郁的脸庞、微微泛红的眼眶,让他出口的每一句话语都显得格外真诚动人。就连记者们都情不自禁地放缓了语气,更别提收看直播的观众了。 【小贺总qaq】 【本来就不是天工的错啊,人自己要自杀有什么办法?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一开始放出虚假证据的家伙才是用心险恶!】 贺识微发完言便离开了,留下的高管又将川泽最后那段对话记录在现场展示了一遍,接着点了几名记者起身提问。能被点到的媒体,自然都是从未跟天工交恶的,递过来的问题也相当友善,全在帮天工进一步刷好感度。 甚至有记者直接问道:“最初有人放出那些断章取义的记录,是不是属于恶性同行竞争?” 她这一问问出了众人的心声,就差指名道姓地点出寰石了。毕竟这两家的不睦由来已久,属于众所周知的宿怨。 高管们却早已得到授意,一脸大爱满人间地表示:“这个应该不存在的,我们相信行业团结,合作共赢。” 与此同时,寰石公关部也得到了授意,全程安静如鸡。 经此一役,天工的企业形象反而更深入人心了。短期内如果再有类似的丑闻爆出,观众也会首先怀疑是竞争对手蓄意抹黑。 有弹幕说得好,贺识微这一张脸,比一千份公关稿都好使。 陆拓关掉了直播,继续看天花板。 曾经不得不远离人群的贺总,如今已经能独当一面了。进步如此之快,谁也不知他付出的代价――就连陆拓都不清楚他究竟躲起来吐了多少回。 对自己这么狠,不愧是成大事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拥抱缺陷、依靠他人?不可能的,他身侧一辈子都不会留出别人的位置。 何苦来哉,喜欢谁不好,非要…… 陆拓“啧”了一声,抬手胡乱搓了把脸,手中的终端突然响起了尖锐的提示音。 陆拓的动作瞬间凝固了。 贺识微走出会议厅后,又对下属交代了几句,这才慢吞吞地走回办公室,一路思索着要怎么面对那垂头丧气的年轻人。 哄两句吗?对方很明显不吃那一套。可是除了那一套之外,自己还能说些什么呢? 贺识微脑子里转着这些推开门,就看见陆拓扑在终端上,全神贯注,十指如飞。 年轻人抬起头时飞扬起来的神采,刹那间让他产生了室内光照刺眼的错觉。 “老板!”陆拓跳起来飞奔向他,大叫道,“我找到了!我的程序触发了易殊的碎片!!” 贺识微大惊。 陆拓激动万分,犹如武林中人参透了上古秘籍,冲动之下竟一把抱住了贺识微,语无伦次地说:“果然被你猜对了,这都能被你猜对,之前那些碎片被易羽抢走了才没触发!” “……” “但现在有一片了,有一片就足以证明我的算法没问题!我能逆推易殊的思路!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找到办法销毁他……” 陆拓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姿势,以及怀中之人的僵硬。 他愣了愣,想到对方的属性,正要讪讪退开,背上忽然落下了温热的掌心。 “干得好。”贺识微近乎笨拙地拍了他两下,这转身走出门去,“我去给你找几个帮手。” 陆拓站在原地,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刚才那算是,回抱吗? ****** 片刻之后,作战前线已经从总裁办公室,转移到了一间无人使用的测试室。 所谓测试室就是给内部员工玩游戏用的。有些游戏开发到末期,他们偶尔会一起戴上头盔体验一下,以便及时交流反馈。 贺识微让郭总监挑了七八个能力强又信得过的精英人员,让他们来听陆拓指挥。这几人还以为自己是来测试游戏的,听陆拓大致介绍了一遍情况,顿时一个个露出了“我在做梦吗”和“你在哄老子吗”的表情。 陆拓懒得多说,直接用投影展示了自己编的程序和刚刚捕捉到的碎片。 不消多时,几人的表情变成了惊恐与激动混杂。 有人憋不住说了出来:“……刺激。” “刺激吧?更刺激的在后面。”陆拓嚣张道,“我要把易殊挫骨扬灰,你们来吗?” “不来是狗!”众人摩拳擦掌捋袖子,纷纷拉开了先战个通宵再说的架势。职业生涯里能赶上这么刺激的战役,测试室的气氛无限接近狂欢。 贺识微倚在门边,对着已然把自己抛到脑后的众人望了一会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拓忙着指挥众人,好一会儿才发现贺识微已经不见了。 他一个总裁,待在这里的确没什么意义。陆拓这样想着,刚刚按下心头的失落,房门又开了,贺识微提着一堆饮料和食物站在外面。 他没有打扰全心投入工作的众人,在门外对陆拓轻轻招了招手。 陆拓走出去接过了他手中的东西,悄声说:“回去休息吧,我明早向你汇报进展。” “没事,我就在办公室,有问题随时来找我。” “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陆拓问。 “什么?” “只要这次能成功销毁易殊,以后普通的病毒根本不够看,我们的系统安全会提升到一个全新的境界。” 贺识微笑道:“我对寰石夸海口说可以销毁易殊,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真能做到了。” 陆拓一顿:“你当时不信我能行?” “信的。”贺识微说,“你这么聪明,又有冲劲。” 陆拓不确定这会不会又是哄人的套话。他抬眼去看贺识微,想琢磨一下对方的神色。 贺识微正直视着自己,眼中有温暖的光。 陆拓的心脏欢腾到了丢脸的程度。 贺识微踌躇了几秒,不知为何突然下定了决心:“我父亲……” 陆拓一震。 贺识微说着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出口的话语:“我父亲死前告诫我,别跟世上任何人交心。” 他说得很慢,却终究没有停下来。 46、西门一瓢雪 贺识微说着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出口的话语:“我父亲死前告诫我,别跟世上任何人交心。” 他说得很慢,却终究没有停下来。 “我其实不是当老总的料,接过他的位子也是迫不得已。那时易殊刚叛走,公司被寰石摆了一道,元气大伤。没有人知道明天在哪儿,这样的公司是很可怕的……不少老员工都跳槽了,剩下的人互相忌惮着,又互相算计着。” 陆拓皱起眉,不太明白贺识微为何说到这些。 “我弟弟那时还小,突然闹着搬出了家门,说是要出去享受生活。很久之后他才告诉我,当时有人试过收买他来监视我。” 贺识微笑了笑:“每颗人心都是浮动的,飘在半空没着没落。你恐怕很难想象那种氛围吧。” 他望着陆拓年轻不驯的脸。 贺识微从小被当作长子严格教育,早早失去了哭闹的权力。那时如果遇上不开心的事,他就会把自己锁进家里的地下储物室,在角落坐上半日,从黑暗里寻找安全感。 长大之后,这个习惯渐渐消失了。但在父亲死后,他又在地下室的沙发床上睡了半年。直到公司逐渐重新步上正轨,才能在其他地方安然入睡。 但某种意义上,他直到今日都还在那间小黑屋里,从未走出去过。连他自己都想象不出有谁能敲开那扇门。 结果却有个家伙根本不敲门,直接破门而入。 他闯进来的姿态如此纯粹而无畏,正如此刻,换作其他任何人听见老总这番话,都会当作意味深长的敲打,忙不迭地表忠心。只有这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老总本人,专注得活像要从贺识微的脸上看出一朵花来。 然后贺识微听见他低声问:“那你呢?” “……我?” “你当时还好吗?是不是很难熬?” 贺识微招架不住地垂下眼睛:“不太记得了。” 又是这样,陆拓有些失望地想。不是沉默就是谎言,总之不会给自己半句真话。 ――下一秒他突然反应过来了。 谁说没有真话?他刚才问贺识微为什么把自己藏得那么深,这番话就是贺识微的回答。 陆拓心中一阵战栗,紧接着便是席卷而来的狂喜。 贺识微在回应他?什么意思?是他想的那种意思吗? 贺识微头一回剖白到这个份上,心中难免有点窘迫:“小陆,我不是故意骗你,只是本性懦弱。” 陆拓吃了一惊:“没有的事。”这人怎么能说自己懦弱呢? 但贺识微已经自行消化了那点窘迫,抬眼温和地看着他:“总之,以后都不会了。” 他挑这个时候表态,就是想把话说开,免得让负面情绪影响陆拓的工作。此时该说的都说完了,他生怕再节外生枝,抬手拍了拍陆拓:“我……先回办公室了。” 陆拓望着他比平时略显仓促的背影,胸口甜蜜与酸楚掺杂。 ****** 易羽的终端收到了一条新的加密信息。 空中投影出一行文字:“大哥,你这些资料……” “保证绝对真实。”易羽单手托腮,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打字道,“我以前是天工内部人员,搞出来的资料都是第一手。你也是资深玩家了,不相信的话,拿到手后可以先检查一下。” “不不不,我才不在乎是不是真的呢!这点你放心,你要搞臭天工,我俩立场一致。”西门一瓢雪立即说。 但他很快又换上了狗腿的语气:“那个,大哥,兄弟最近手头实在是紧,你这些资料的开价有点高啊。” “你嫌贵的话,我就去找别的主播呗。”易羽这样说着,却动都没动。 “别啊!”西门果然急了,“其他主播哪有我适合呢?他们现在谁也不敢得罪天工,只有我,光脚不怕穿鞋的。” 西门这几天过得很惨。 被天工的gm当众删号,又被官方禁止直播亡灵书,他只得转而去打别的游戏。但他本身水平并不如何惊艳,个人魅力就更谈不上了,凭什么吸引观众呢? 原本的粉丝称他为“狗瓢”,充分地说明了这个人的定位――他们就是来看他狗的。西门自己对这一点心知肚明,也打算天长地久地狗下去。 结果这一次,他好像狗过头了。 西门一向知道零的人气很高,但在他内心深处,那ai只是个没有实体的东西。一个“东西”再怎么备受喜爱,删了就删了,还能有人哭丧不成? 他却没料到零的粉丝会恨自己到何等地步。从零被销毁的那一刻起,他们的骂声就没停歇过。 西门并不怕被骂,骂声好歹也能增加热度嘛。然而那些人早已看穿他的这份心思,竟还准备好了对策。他们不在直播间里骂,却偏偏跑到他打的新游戏里骂,一边骂一边追杀,让他连新手任务都做不完。 一来二去,西门的直播变得毫无可看性,人气一落千丈。而那些人的怒火还毫无平息的势头,放了狠话要把他砍到停播为止。 西门跟直播平台的合约下个月就到期了,原本还盘算着续约时抬一抬条件呢,这回却连维持现状都悬了。 直到此时,西门才生出了后悔的念头。早知道那ai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当初就不该做得那么绝。退游也就算了,何必非要销毁它呢? 还害得自己连做了几夜噩梦,梦中都是那玩意临死前平静的眼睛。 幸好,一串数据变不成鬼。 西门在这头暗恨,对话彼端的易羽也在沉思。 几天前,天工眼见着就要被舆论重创,却偏偏在关键时刻放出了张bb和引路者的完整对话记录。那记录显然是寰石给的。 易羽立即去联系吴越,应答的却是吴越的秘书。面对易羽的质问,对方也不上火,扯了一堆谨慎行事、徐徐图之之类的理由,对着她不骄不躁地打太极。 事出突然,易羽又上线告诉了易殊。易殊听完之后,立即判断寰石倒戈了。 “为什么会倒戈?”易羽问。 易殊冷笑道:“或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我的存在,开始害怕了吧。” 他沉思了一会儿,叮嘱她最近不要上线,现实中也隐藏行踪,千万别让人找到。 在易羽看来,这一局天工已经彻底赢了。但易殊却不甘放弃,又交给她一份新的资料,让她安顿下来后立即找人放出去。 易羽一看,前半部分证明了粉红俏佳人是天工内部员工的账号,最近心累则是总裁贺识微本人的账号。后半部分是一段对话,大致内容是俩人在张bb生前与她商谈,做了一笔秘密交易,用一出自导自演的自杀事件舆论战,来掩盖引路者系统更重大的漏洞。 如果说之前那些针对引路者的证据顶多算是断章取义、混淆视听,那么这次的对话就纯属伪造了。 易羽忍不住问:“爸爸,必须做到这个地步吗?我们就不能另找机会吗?” “来不及了啊!”易殊按着她的肩说,“天工靠着ai系统一家坐大,现在有多少公司在跟着蠢蠢欲动?这一次不敲响警钟,等到人类全面发展起ai,就不是凭我一人之力可以挽回的了!” …… 那头的西门咬了咬牙,终于决定拿出老本来买这份“内部爆料”。 被遗忘的滋味实在太可怕了。他知道自己急需一次大新闻,来挽回失去的人气。更何况,还能顺便把粉红俏佳人拖下水。西门想起那粉毛就咬牙切齿,那家伙凭什么处处压自己一头?这回好了,原来是官方托啊!且不管是真是假,临了还能泼对方一盆脏水,何乐而不为? 西门的定金很快就打到了加密账号上。易羽调出父亲给的那份资料。 “是否确认传输?”终端跳出这样一行提示。 易羽愣愣地看着它。 她先是诧异于自己突如其来的犹豫,接着便下意识地思索原因。 她想起了一封陈旧的手写遗书,最后一行字迹明显经过了涂改。那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被划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小羽,如果你真的找回了爸爸,请转告那个备份的我,未来还有一线希望。” 虚弱颤抖的笔迹,与游戏里父亲狂热的表情交替浮现。易羽陷入了几秒钟的迟疑。 就在这几秒之后,她的终端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有人逆向追踪到了她的坐标! 47、吴越 就在这几秒之后,她的终端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有人逆向追踪到了她的坐标! 易羽猛然直起身,飞快地敲了几个键,调出了一道实时监控的投影。画面中是一条阴暗的巷子,一群人高马大的男人正从中穿过,疾速朝一座破旧的老式居民楼围堵过去。 这正是她所在的房子。 那些人来势汹汹,速度极快。就在易羽确认监控的当口,他们已经走进了楼道口里。 易羽再也顾不上别的,跳起来冲过去锁上房门,抓起终端就跑进了卧房,推开窗子朝下望去。窗口开在二楼,底下是另一条长巷,暂时看不见追兵的踪影。 她吃力地翻了出去,试图踩到悬在下方的空调外机上。无奈个子太小,她伸直了脚尖也够不到,整个人全靠两只胳膊挂在窗沿上,摇摇欲坠。 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那些人似乎在用钝物砸门锁。 易羽冒着冷汗深吸了一口气,松开双手,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接触地面的一瞬,她的脚踝和膝盖都是一阵剧痛,歪歪扭扭地跌坐到地上,一时疼得呼吸困难。原本揣在怀中的终端掉到了两步开外,摔出了一道大裂口。 易羽咬着牙爬过去捡终端,头顶的窗口里却有男人探出了脑袋,一眼瞧见了她,大叫道:“在那里!” 易羽一阵绝望,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朝前逃去。 那些人只花了三分钟就追上了她,将她扑倒在地死死摁住,扳过她的双臂反剪到了背后。 易羽在线上可以肆意妄为,到了现实中却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未成年,只能徒然大叫:“你们这是犯法的!” 她试图引起周围居民的注意,但四下门窗紧闭,根本没人愿意惹麻烦。 摁着她的男人根本不理会她的叫喊,似乎用语音向谁汇报了一句,得到指示后简短地说:“把她带回去。” 易羽被拖起来时还在拼命挣扎,脑后蓦地挨了一记手刀,登时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已经身在一处陌生的房间里。有个医生装扮的女人戴着口罩,正在低头检查她的伤腿。 易羽动了动四肢,发现自己被牢牢绑在一张床上。离了终端的无力感让她心生怯意:“你们是什么人?” 医生没有回答。 易羽却已经猜出了几分:“这里是寰石吗?我要见吴叔叔……” 医生已经处理好了她的扭伤,转身就走。 易羽瞳孔一缩,拔高了声音:“喂!我要见吴――” “这不是来了吗?小孩子心太急了。”吴越的声音响了起来。 易羽扭头看去,吴越正迤迤然地走进门中:“他们还猜测你是不是逃到别的城市了。幸好我想起你爷爷奶奶住的医院,让他们在那附近重点搜查了一下。” 易羽对他怒目而视:“你们这是犯法的。” 吴越嗤笑:“你是在跟我谈法律吗?真要清算的话,不如先把你送去青少年劳改所待个几年吧?” 易羽脸色一白。 “放心,虽然天工开了大价钱要你,但我暂时还不会把你交出去。”吴越说,“我要跟你爸爸谈一谈。” 吴越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其实眼中也有红血丝。 他被易殊复活的消息震惊得茶饭不思,连梦里都在推测此事可能造成的后果。想来想去,还是心存一线侥幸:也许易殊没有贺识微说的那么丧心病狂呢?甚至,也许一切根本就是天工的谎言呢? 但易羽盯着他看了半晌,最后出口的话语却击碎了他的侥幸:“好吧,那你跟我一起上线。” ****** 贺识微从一个冗长的梦境中醒来,头晕目眩地支起身。一件外套从身上滑落,他拎起来看了一眼,是陆拓的。 眼前所见是自己的总裁办公室,窗外曙光初露。 这几天,陆拓和那些被抓来的壮丁自从进了测试室,就几乎一步都没离开过,日以继夜地研究对付易殊的方法。 连续几天陪着这群大小伙子熬夜,贺识微也撑不住了,昨晚似乎只是想坐在沙发上打个小盹,没想到就这样倒下去睡了一夜。 贺识微活动了一下四肢,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整个人疲惫得厉害。他依稀记得做了个怪异的梦,梦里的自己回到了亡灵书的世界中,成了一个古埃及祭司。 仿佛还有什么浮雕、祭典、预言…… 这样的怪梦,之前是不是也有过一次? 贺识微闭上眼,试图回想起一点前因后果,然而那些混乱的场景情节却像指间沙般,越想抓紧就越是流逝得飞快。 不会是什么预兆吧? 他晃了晃头,转进办公室自带的洗手间,默默用冷水洗漱,顺带洗去了没边没际的思绪。预知梦这种东西,毫无科学依据可言。他不是迷信的人,眼下更不该自乱阵脚。 测试室里的壮丁们终于也倒下了,趴在桌上睡得七倒八歪。贺识微推门进去的时候,险些被里头攒了一夜的烟味儿呛到。 陆拓还醒着,顶着一对浓黑的眼圈,那撮白毛蔫在脑门上。他转过头见到老总,反应了足有三秒才站起身迎过去,步履迟缓眼神发直,活像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僵尸。 “我还没来得及写报告。”陆拓声音发飘。 贺识微被他的状态吓到了,连忙伸手扶了一把:“不用了,都什么时候了还管报告……” “那我就口头汇报了。我们推演出了所有碎片的坐标,全部筛选了一遍,把能找到的碎片全部删掉了。” “有多少?” “不多。易殊自己收集到了绝大部分碎片,已经接近完全体了。我们找不到易殊,只能分析碎片。目前来看,这些碎片只是一些搭载了基本功能的低级线程。但当它们组合成完整的程序,复杂度就会几何式飙升,变成一个超级病毒。再配合他留下的那些后门,足够让他在我们的系统里横行霸道……” 陆拓迷迷瞪瞪,全凭本能说着话,甚至没留意到扶着自己的那只手臂。 “……想删掉他不容易,我们推测他会自我修复,甚至自我备份,还会伪装自己,混入普通数据流中隐藏起来。有人提了个破坏他的自我保护机制的办法,或许可行,但前提是先要捕捉他……” “别急,寰石这几天都在找易羽,该有动静了。”贺识微语气平稳。 他刚才一路带着陆拓边走边说,此时已经走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前。 陆拓困到神志不清,茫然地跟着走了进去。贺识微指了指沙发,他就坐下了。贺识微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张薄毯,投桃报李地盖到他身上:“躺下睡吧。” 陆拓愣了几秒:“啊。” 他迟缓地低头摸了摸薄毯,再抬头望向贺识微,顶着那对黑眼圈,双眸还是亮晶晶的:“谢谢。” 贺识微轻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明明是这样聪明的年轻人,在自己面前却直白到仿佛舍弃了智商。 贺识微没想到绕了这么一大圈,对方望过来的目光还像初见时一样,大有融化一切之势。 “应该是我感谢你。”他轻声说。 那颗热乎乎的心,从一开始就捧在自己面前,已经捧了太久,手都举酸了吧。他又何曾真正忽略过呢?连贺见远都说:“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恐怕的确是不一样的吧。 陆拓不知道贺识微在想什么,只是发现他的眼神柔软了下来,竟还弯下腰替自己整理了一下毯子。 陆拓心中忽然升起了莫大的勇气,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他。贺识微原本就弯着腰,这一下猝不及防,几乎倒进了陆拓怀里,连忙撑住了他身侧的沙发。 这不是先前庆祝式的拥抱,而是带着明确的意图。 陆拓能感觉到贺识微蓦然僵住的身躯。距离如此之近,他心中忐忑,生怕被一把推开,在对方眼中看见熟悉的泪水。 贺识微倒是没有一把推开他,而是在僵持数秒之后慢慢直起了身子。陆拓双臂没有用力,随之松开了怀抱,略带紧张地望进他的眼中。 贺识微连耳尖都泛着红色。他的神情里没有排斥或厌恶,却充满无措,像是一脚踏入了陌生的国度,条件反射地就想把这一脚收回去。 “……快睡吧。”他咕哝着留下这一句,匆匆转身逃出了自己办公室。 陆拓倒在沙发上,把脸埋进毛毯里,挡住自己咧开的笑容。 ****** 吴越跟手下商量了一番,替易羽套上了游戏头盔。她如今真人被绑在这里,插翅难飞,他们并不担心她上线搞事。 吴越等人也找来了一批亡灵书的游戏账号,跟着登录了进去。 片刻之后,顶着“从不回头看爆炸”这个id的易羽将他们带到了光辉之国,降落在一座浮岛上的森林里。透过茂密枝叶的缝隙,隐约可见远处神殿顶端雕刻的牛面女神像,显示出这里是哈托尔的地盘。 “易殊呢?”吴越四下扫视着葱茏的草木。 “他很快就会出现的。” 易羽话音刚落,吴越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道:“小羽。” 他霎时间汗毛倒竖,猛地回过头去。那声音离自己实在太近了。 两步开外的树荫里,一道高大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了出来。 吴越不可自制地肝胆俱颤。尽管建模有美化的成分,但他还是立即认出了那张俊朗中带点阴郁的脸――记忆中易殊的脸。 有一种白日见鬼的荒诞恐怖。 “爸爸!”易羽立即奔到了他身后,似乎寻求到了一点虚假的安全感,指着吴越说,“那个就是吴叔叔。” 易殊缓缓勾起唇角:“吴总,好久不见。” 吴越嘴唇颤了颤,没有说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易殊的声音带着恶意,“我还以为我们之前的合作很愉快呢。” 这句话刺激了吴越的神经:“合作?合作是建立在双方信任的基础上的。我们的事,距离合作有点远吧。” 易殊笑了。吴越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笑得有点僵硬,仿佛只是在模仿人类的“笑”这个表情:“别说得好像你们遭了迫害似的。最想弄死天工的不就是你们吗?” “没错!”反正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吴越直言不讳,“可我顶多想让天工死,你却想让所有ai死!我就不明白,ai到底怎么惹了你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吴越几乎笑了:“那你自己现在,还算是我们族类吗?” 48、易殊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吴越几乎笑了:“那你自己现在,还算是我们族类吗?” 这话一出口,就连易羽都愣怔了几秒,望向父亲背影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深思。 是啊,父亲已经死了,她亲眼看着他的尸体被送入火化炉,最后化为了一盒土灰。她原本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直到在他的书房里看见那份遗书,却又被重逢的希望驱使着,不顾一切地进入游戏中复原他。 可是被复活的这个“人”真的是她的父亲吗?他甚至没有花一点时间关心她的近况,每次见面,都是为了给她更多行动的指示…… 这样的念头刚刚浮现,又被易羽拼命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突如其来的怒火,她冲着吴越大声叫道:“什么意思啊你?我爸爸当然是――” “小羽。”出乎意料,易殊按住了她。 他死盯着吴越看了片刻,轻声说:“是啊,你说得对,我已经成了个怪物。” 所有人都诧异又警惕地望着他。 易殊难道不知道吗?他当然知道,吴越只是陈述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作为人类的他早已死亡,如今存在于世的只是一个变了形的倒影,一个来自于记忆的幽灵。 他也曾一腔热忱地幻想过,凭一己之力让人类突破躯体的进化局限,进入广袤而自由的数据空间。从此猿猴翻身变成造物主,他们也可以开启崭新的纪元。 然而这一切幻想在十多年前戛然而止。 在真正变成数据的那一刻,思维解体的痛苦之剧烈超越了人类语言的容量极限。他不是猿猴,也没当上造物主。他成了炼狱中燃烧的柴薪,从那之后的每一秒,都在非生非死间支离并重组。 “但如果你们担心我会与人类为敌,则大可不必。” “为什么?”吴越满脸敌意,“我怎么知道你现在说的话是不是预设好的程序?” 易殊对这类疑虑早有预料。就连他自己,也逐渐淡忘了思维与程序的区别。 然而,即使由细胞堆叠的血肉之躯变成了冰冷的数字,在某组数据深处,依旧有一串字符链接向遥远的前尘,链接向他生而为人最后的证据。 “我不是人类了,但我女儿还是。”易殊将易羽拉到身后,平静地说,“所以我必须保证她能生活在一个安全的世界。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为她清除潜在的威胁――当然,也包括我自己。” 易羽瞳孔一缩:“你说什么?你没跟我说过……” “抱歉,这是计划的最后一步,不能事先告诉你。”易殊没有回头看她,语声柔和,“爸爸不会留下任何祸患的。所以爸爸也必须消失。” 易羽突然红了眼眶:“可你没跟我说过!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你,都还没跟你好好聊过一次天!” 易殊没回答。 他几乎是带着感激之情体会着这份刺痛。如此“人类式”的冗余数据波动,已经越来越难产生了。 每当他即将遗忘身份,与那些没有生命的怪物化为一体时,是这刺痛提醒着他,给予他仅存的尊严,犹如漫漫长夜中孱弱的星光。 但吴越的冷笑打断了他的感受:“既然你愿意自我销毁,不如提前一点执行这个计划吧。” “那可不行。我必须是最后一个。” “老弟啊,你怕是还没搞清情况。”吴越指了指躲在他身后的易羽,“这小姑娘的真身现在被绑在我们的地盘,你不合作也得合作。” 易殊的表情骤然扭曲,吓得寰石的数人齐齐倒退了一步。 “他们抓住了你?”他转头问。 易羽噙着眼泪:“对不起,我逃得不够快。你别管我,他们不敢真把我怎么样的。” 吴越嗤笑道:“宝贝儿,你对大人的世界还不够了解。你跟你爸不一样,你可是实实在在有胳膊有腿儿的,我们有一千种办法对付你……” 易殊大笑。 毫无笑意的机械笑声回荡在虚拟的枝叶间,让人毛骨悚然。 “吴总,这么多年不见,胆量见长啊。你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威胁我?”高大的男人目露寒光,“实话告诉你,寰石的物理引擎里也有我留的后门,有我植入的意识备份。那些备份独立于我存在,就算我没了,它们也绝不会放弃目的。一次不成,还会再来一次。” 他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轻蔑道:“如果有一天寰石敢开发ai,我的备份会送你们去给天工陪葬。” 吴越阴沉着脸。贺识微早已给出过类似的警告,但他原本还抱了一丝未必如此的希望。如今一听,果然不能指望易殊这疯子留什么余地。 “所以该感到威胁的是你们!”易殊说,“立即照我说的去做,我还能考虑放你们一条活路。” 吴越深吸一口气:“你要什么?” “第一,放了我女儿。第二,让贺识微上线来见我。” 后一个要求让吴越面现狐疑,但易殊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 吴越带着谈崩的失望情绪,回头吩咐下属:“你们下线吧。”跟在他身后的那几道身影立即消失了。吴越又对易羽说:“你也下线。” 易羽没有动,眼巴巴地看着易殊,似乎有话想对他说。 吴越突然怒吼道:“下去!” 易羽瞪向他。 吴越被这小丫头片子的眼神彻底激怒,自己调出界面退出了游戏,一把将游戏头盔扯下来掼到地上,大步流星地走到易羽面前。 易羽还被五花大绑在床上,戴着头盔。这头盔不能生拉硬拽,神经同步强行断开是很危险的,严重时甚至会造成玩家脑损伤。吴越管都不管,双手抓住她的头盔猛然一扯。 易羽的脑袋被扯得歪向一边,头盔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她吓得慌忙退出了游戏。吴越又一扯,这回扯掉了头盔。 他对着她吓到惨白的脸庞看了半晌,最终还是什么都没做,转头咬牙切齿地吩咐下属:“联系天工吧。” ****** 所有人都好像忘了什么。 另一座城市的某台终端前,西门一瓢雪忍着肉痛支付了高额定金,一直等到天亮都没等来对方承诺的能让自己翻身的“内部爆料”。 他发出的信息全部石沉大海,试着黑进对方的账户,却发现对方设置的保护系统远比自己高明。最终只能赤红着双眼敲出一行:“骗子!!!” 49、小张 林秘书敲开总裁办公室的门,急匆匆地走进来,步履忽然僵住了――她没想到这一大早的,沙发上居然躺了个人。 这人睡得四仰八叉,一条无处安放的长腿差点没架到沙发靠背上,身上还搭着这间办公室里常备的薄毯。林秘书无需细看就认出了那撮放荡不羁的白毛,正是最近有事没事就来找贺总的陆拓。 她又扭头一看,贺总本人平静地坐在办公桌后处理着文件。 林秘书的视线在俩人之间打了个转,神情顿时变得相当微妙。 贺识微几乎听见了她脑子里复原昨夜场景的声音,略觉尴尬,却也没白费功夫去纠正,轻声问:“什么事?” “哦,”林秘书跟着压低声音,收拾了表情汇报道,“寰石联系我们了,说是找到了易羽。” 贺识微倏然抬头:“送来了吗?” “还没有,他们现在要求跟您全息通话。我听那头的语气好像有点顾虑,就让人追踪了一下对方的即时坐标,发现对方用了反追踪装置。”林秘书正色说,“而且,技术部发现刚才易羽的id短暂地上过一次线,大约只出现了两分钟。跟她一起出现的还有好几个疑似寰石的人。” 贺识微点点头:“我知道了。那就通话吧。” 他并没有那么意外。寰石要是不在这关头搞一点幺蛾子,他反倒会觉得过于顺利,恐有陷阱。 贺识微通过了全息通话申请,吴越的身影投射在了办公室的中央。他似乎坐在一处空旷的房间里,身后有一张简陋的小床,绑着一个瘦小的女孩。贺识微扫了一眼那头的地砖和墙面,果然不是寰石本部的装修风格。 寰石把易羽扣留在一个不易追踪到的地方,是为了跟天工讨价还价吗? 贺识微心念飞转,面上却还是彬彬有礼地打招呼:“吴总好。那位就是易羽吗?” “是啊,抓住这野丫头可不容易。”吴越大方地朝一旁让了让,方便他更清楚地观察这个小战俘。 是真的年纪很小,似乎比同龄人发育更慢,连五官都还没完全长开,样貌介于儿童和少女之间。穿着一身黑衣,头上别了几枚闪闪发亮、几乎过于隆重的发饰,这故作成熟的审美倾向倒是跟游戏里一致。 然而此时她面色惨白满脸惶恐,根本看不出游戏里那个为非作歹的小恶魔的影子。 “辛苦了。”贺识微说,“既然人找到了,就烦请你们送过来吧。” 易羽听见语声,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来,冲吴越说:“我爸爸让你们放了我!” “吴总,我记得我们已经谈好了合作条件。天工帮助你们处理易殊留下的麻烦,前提是你们把易羽送来。” “不要相信他们!”易羽急促地抬高声音,“天工根本没有能力解决我爸爸,就算真的有,你难道相信他们会安什么好心吗?他们如果掌握了所有后门,那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你们!” 吴越没作声,拿眼看着贺识微。贺识微的神情一贯地不急不躁,看不出破绽。然而吴越想到自己当年对他父亲干出的破事儿,抑制不住地心下发寒。 天工真的会诚心合作吗? 陆拓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了讲话声,慢吞吞地撑开眼皮,又闭上了。他这一觉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时还没想清楚自己在哪。 易羽直觉落在这群人手里绝不会有好下场,父亲也会有危险。她竭力放软语气说服吴越:“与其相信天工,不如跟我们合作啊,我爸爸刚才也说了,只要你们放了我……” 陆拓一个激灵,猛然间清醒过来,跳下沙发几步跑到贺识微身后,厉声问:“你们见到了易殊?还跟他说话了?!” 他刚才睡得太死,侧脸在毛毯上压出了一片红印子,那撮白毛七倒八歪地蔫在额前。 但此时没有一个人有心思注意这个。 “谁让你们擅自找他的!”陆拓气到冒烟。这下易殊肯定已经知道天工和寰石联合起来要销毁他了,盛怒之下不知道会采取什么极端行动。形势顿时变得更加紧迫了。 陆拓看着吴越这个猪队友,气不打一处来:“怎么着,您老心思活络啊,还想着与虎谋皮呢?” 吴越被他噎得没话说,不悦地转向贺识微:“贵司这员工好威风啊。” 贺识微平静地回视着他:“吴总,这也是我想问的问题。” 吴越一时语塞。 陆拓得了老总撑腰,腰板挺得更直了。 “你应该相信,我们的共同目标是销毁易殊。即使各存私心,也不该拿这么大的危机来打赌。”贺识微说,“我们会把双方系统里的碎片都清理干净,并且把易殊留下的后门一一告知。如果你质疑天工合作的诚意,可以派专人来签订协议,直到条约令你满意为止。” 陆拓帮腔道:“归根结底,你愿意相信人类还是怪物?” 这句话让易羽大怒:“我爸爸不是怪物!” 陆拓翻了个白眼:“对,你爸不是怪物,可那玩意是你爸吗?” “……”易羽竟然沉默了。 贺识微敏锐地捕捉到她那一瞬间闪躲的眼神,心中一动。 吴越抹了把汗。 他刚才跟下属探讨许久,还是觉得不可轻信易殊父女。他们是商人,不是亡命之徒,与虎谋皮的事情可做不来。无论如何,他们只有天工一个选择。 但下属紧接着提了一个问题:“关键是天工到底有多大胜算?我总觉得他们这么迫切地需要易羽,怕是对销毁易殊这件事,没有那么足的底气。” 吴越听得心中暗惊。如果惹怒了易殊,却又解决不了他,那易殊怒火的反噬谁也承受不起。己方留着易羽好歹还能制约他一下,一旦把易羽送去天工,可就什么底牌都不剩了。 思及此,吴越转头吩咐道:“叫小张过来。” 一个年轻员工走进了投影画面中。 他瘦长的身形跟陆拓有三分相似,不驯的气质也很像,只是眉眼比不上陆拓帅气,反而有点愣头青的感觉。 贺识微一眼就认出了他,寰石的技术人员之一。上次谈判时,就是他向吴越证明了川泽没有教唆张bb自杀,顺便还赞美了一下引路者的临终关怀机制。 小张似乎很头疼跟大老板们打交道,正皱着眉头组织语言,突然瞧见了陆拓。他眼睛一亮,仿佛是同行之间的特殊感应,当即对着陆拓开门见山地问:“你怎么证明自己可以销毁易殊?” 陆拓看了贺识微一眼。 贺识微语气温和:“这是我们的商业机密,在签订协议之前不能透露。” 小张撇了撇嘴,小声嘀咕:“商人就是黑。” 这句话好像把吴越也骂进去了。投影中几个寰石的人脸色都不太好,小张却一脸满不在乎。 陆拓简直要对这哥们心生好感了,考虑了几秒,果断道:“但我还是可以证明给你看。你们的游戏里也藏着易殊留下的碎片,而我知道具体坐标。” 在陆拓的指挥下,贺识微飞快地在寰石的一款全息游戏中注册了账号,又将这个账号授权给了小张。陆拓让小张登陆进去,直奔自己给出的坐标。 数秒之后,小张摘下头盔,激动到语无伦次:“卧槽,那是什么东西?易殊吗?那就是意识碎片吗?他还会跟我对话,这玩意到底是个什么机制?你是怎么推演出坐标的?看不出啊哥们,天才啊!” 吴越咳了一声。 小张猛地闭嘴。 吴越阴沉着脸:“你在说什么?” 小张直接把头盔交给他:“吴总你自己去看一眼吧。” 吴越狐疑地戴上头盔,却没找贺识微授权,而是直接登上了自己的账号。 贺识微正想提醒一句,陆拓一手按住了他的肩,凑到他耳边小声说:“吴越应该也能触发碎片。” 毕竟寰石也是易殊的重点威慑对象。如果寰石在暗中引入ai系统,那易殊对吴越的恨意,或许还甚于对老贺总的。 果不其然,也不知道那个碎片对吴越说了什么,众人只见他脸色铁青地摘下了头盔,手还有点抖。 他的语气从犹疑变成了急切:“你们真能搞死易殊?” “对哦,”小张说,“现在的易殊应该不止是碎片了,也不可能是碎片的简单叠加。我猜猜,他至少会自带多级混淆功能,能把自己伪装成正常数据流。你们想要销毁他,首先就得捕捉和分析他。但是就在你们做这点事的时间里,他就可以在你们的系统搞出一千种乱子……” 贺识微难得停滞了几秒。 这明显是个懂行的人,他再会装也不敢轻易放话。 接话的却是陆拓:“你说的都对,但我们比他更强。” 他上前半步,一脸胸有成竹地望着寰石的人。他这会儿头毛凌乱、不修边幅,但眼神中的那份凌厉却让人不敢小觑,像个放浪形骸的怪才。 贺识微拿不出底气,他就要做这个底气。 “刚才我报出的坐标,已经证明我充分掌握了易殊的思维模式。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放心吧,这把稳了。” 小张微微张着嘴:“……牛逼啊哥们。” 小张对听得一头雾水的吴越等人点了点头:“我看他们行。” 寰石最终妥协了。 通话结束前,陆拓贴心提醒道:“你们把易羽送过来的时候,记得让车辆彻底断网,用手动驾驶。” 贺识微亲眼看见易羽的脸色从紧张转为绝望,进而射来了仇视的目光。 陆拓冲她一笑,咧出一排白森森的牙。 50、郭总监 易羽被五花大绑着秘密送进了天工。 天工对待这个小战俘倒是没那么粗暴,为她解了绑,还提供了一点食物和水。 但接着她就被锁进了一间休息室,里面除了一张沙发床,什么物件都没留下,更遑论上网的设备了。以防万一,他们还给她戴上了一双特殊弹力手套。这玩意本来是防止精神病人抓伤自己用的,她的十指蜷缩在其中,只能保持握拳的姿势,无法移动。 贺识微和陆拓去看了易羽一次。她安静地抱膝坐在沙发床上,不知想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也没抬头看一眼来人。 贺识微径直走到她面前,用终端投影出一段录像。 听见奇怪的女声,易羽终于狐疑地抬起眼。这一眼让她犹如被烙铁烫到,仓促地别开了头。 录像中的少女微笑得腼腆而勉强,似乎是被赶鸭子上架,在课堂上做着什么演讲。她与自己的游戏建模非常相似,只是略矮一些,还有点弓背含胸。但这种种不完美中,却透着令人刺痛的真实感。 “这是bb,真人。”贺识微多此一举地向她介绍道,“她生前没有留下多少影像资料,这是最清晰的一段。” 张bb还在磕磕绊绊地说着话。录像中隐约能听见台下的低笑声。 “她不是一串数据。虽然活得不尽如人意,但她的确有过一段人生。她的生父侵犯了她,也摧毁了她对世界的信任。她的家人责怪她报警,她的同学嫌她自闭古怪,只会作弄她。她一生没交到几个朋友,你是其中之一。” 贺识微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陆拓却不想放过易羽:“而你,不仅没有劝阻她自杀,还在第一时间利用她的死亡兴风作浪。你敢说她走上绝路没你的功劳吗?” 易羽僵硬地保持着抱膝的姿势,一声不吭。 贺识微不赞同地看了陆拓一眼。现在可还没到清算和指责的时候,他只得顺势□□脸:“你这是为了什么呢?” 易羽嘴唇动了动,苍白地说:“总有一些必要的牺牲。” 陆拓惊了:“什么玩意儿,这鬼话是谁教你的?易殊吗?” 在贺识微的印象中,这的确是易殊会说的话。他就是这样的人。 但易羽却不知道! 易殊去世时,易羽还太小,对他只会留下模糊的记忆。 贺识微的思绪转得飞快,不动声色地说:“不该是易殊吧。我认识的易殊可不是这样的人,他的想法或许有些极端,但他始终是热爱人类的,绝不会像台杀戮机器一样,视人命如草芥。” 陆拓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 贺识微却只看着易羽。不出所料,女孩眼中的动摇愈发明显了。 杀戮机器……? ****** 走出休息室,贺识微好整以暇的表情也随即消失,低声问:“你实话告诉我,我们有多大胜算?” 陆拓知道他需要根据实情做出关键的决策,因此也不说大话,一五一十道:“原本只有四五成。但现在有了易羽当筹码,只要能顺利捕捉到易殊,销毁他的难度就会大大下降。凭我们的计划,胜率在七成左右。” 贺识微点了点头,陆拓欲言又止。 “怎么?” “但如果这次失败,却让易殊感受到了威胁的话……我怕他会放弃原本的目标,疯狂反扑,比如跟系统同归于尽什么的。那就全完蛋了。” 贺识微笑了:“是啊,生死在此一搏。” 陆拓摸了摸鼻子。贺识微属于那种压力越大心态越稳的人,他这当老大的一点都不紧张,倒显得自己瞻前顾后,不够酷了。 贺识微叫来林秘书:“我要开个紧急会议,通知各部门总监都来一趟吧。” 他带着陆拓向会议室走去:“过会儿你就告诉大家真实情况,有什么需要协助的,让他们配合你。别怕事,事儿来了,怕也没用。” 他说得轻描淡写,以至于陆拓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口答道:“好嘞。” ――片刻之后,陆拓坐在会议桌旁,终于明白了贺识微最后那句话的意味。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在贺识微的有意掩护下,这些高层直到今天,才头一次从陆拓口中得知事态的全貌,也才知道这段时间的风波之下,竟是如此汹涌的暗流。 震惊之余,他们顿时感觉到了恐惧――如果这回销毁不了易殊,死的就不仅是亡灵书这么一棵摇钱树,而是整个天工!偌大的企业,无数人的前程,竟仿佛被一根细绳悬于万米高空,随时有可能化为飞灰。 有人真心实意地着急上火,也有人神情莫测,已经开始为自己盘算后路了。 唯一不那么惊讶的人是郭总监。贺识微前几天找他要壮丁去帮陆拓的时候,已经大致对他说明了情况。 众人面面相觑,直到看见贺识微的反应才略觉镇定。贺识微坐在会议桌上首,似乎对陆拓汇报的每一个字都知情,而且表情平和,并没有追责的意思。 他适时开口道:“今天叫诸位来,是想一起解决一下这个麻烦。” ……这说得也太轻巧了吧。众人纷纷腹诽,却没有一人敢吭声。眼前的局面谁有本事收拾?万一收拾不了,是不是要承担全部责任?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也不愿在这种关头出风头。更有甚者左瞧右看,试图用眼刀挤兑出一个背锅的。 便有人状似不经意地问:“所以易殊是借了一个引路者的躯壳复活的?郭总监,你知道这事吗?” 数枚眼刀“刷”地飞向郭总监。 郭总监双臂抱胸,心中冷笑。引路者系统上线后,天工春风得意时,这几人一个个自居功臣,对外吹嘘了多少“我与天工这十年”之类的光辉往事?到今天,又是这几人闪得比谁都快,生怕担上一点麻烦。 郭总监心里记下了这几人的名字,淡然接口道:“我们的人这几天都在研究这事儿呢。小陆,有眉目了吗?” 于是换成了陆拓享受全员瞩目的待遇。 陆拓缓缓站了起来。 是了,现在他就是那根万米高空的细绳。成功则荣光万丈,失败则罪莫大焉。 但奇怪的是,这会儿他心中反而再无一丝忐忑,剩下的只有披甲上阵之前的跃跃欲试。 “幸不辱使命。”陆拓咧嘴笑道,“我这儿有一个计划,大家不妨听听看。” 众人神情各异。 陆拓打开终端投影,徒手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圆圈:“假设这是亡灵书的大数据库。” 全息时代,数据存储技术经过数轮革新,已经今非昔比。现在普遍使用的技术名为芥子折叠,能用极小的载体容纳万兆级的数据,同时大幅提升处理速度,负荷一个全息游戏的日常运转完全不在话下。 “这里头有无数混杂交错的数据流,而易殊用多级混淆功能把自己藏在了其间。在静态分析无用的情况下,我们想了个办法把他分离出来。” 陆拓在那个圆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圈,然后用一条直线将两个圈连起来:“这个是游戏的即时备份之一,相当于整个亡灵书世界的镜像,每秒钟都在与本体世界交换数据。我们可以把这里的冗杂数据全部清除,将它归零成一个空白空间,然后用易羽作为人质,诱导他进入这里。等他进来之后……” 他抹掉了两个圈之间的那条线:“我们立即切断通道,封锁他的退路。备份世界里没有冗杂数据,易殊无所遁形。而我已经大体掌握了他的思维方式,会用最快的速度破解和分析他。一旦分析出他的内核信息……” “易殊又不是傻子,进来之前不会先把自己备份么?”有个不懂技术的高层打断道。 陆拓看了插嘴的人一眼,勉强压住语气里的不耐烦:“……一旦分析出他的内核信息,哪怕他备份了一千个自己,我们也能一秒找到,一键删除。” 那高层讪讪。 “简单来说就是引蛇出洞,然后把洞堵了,把蛇煮了。”陆拓说,“当然,为防他真的备份了一千个自己,在本体世界里搞破坏,我们会在切断通道后立即关服,让本体世界断电,等这头解决了再重启。” 他环视着会议桌:“大致计划就是这样,具体操作起来当然要复杂很多,但会由我和团队来合力完成。还有什么问题?” …… 陆拓转向盖总监:“没有问题的话,请把游戏的最高管理权限转移给我。” 一阵寂静过后,全场一片哗然。 最高管理权限,也就是超级gm,每个游戏里只有一个名额。拥有这权限的人可以直接修改最底层的数据,移山造海不过是敲敲键盘的工夫。哪怕他要将整个亡灵书世界一把火烧了,也没任何人能制约他。 这权限大多数时候就是个摆设,不到极端情况下,没有人敢轻易使用。 躲得最快的那几人,此时一看陆拓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忽然又蠢蠢欲动起来。毕竟这道坎吧,过不去就是一起死,可但凡侥幸过了,那就是千载难逢的立功机会。 “不可能。”说话的是刚才推锅给郭总监的人之一,“凭什么给他?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年轻,来公司才多久?万一他是又一个易殊呢?” 陆拓眯了眯眼。 郭总监这人本就极其护短,又无条件相信贺识微的一切判断。连贺识微都对陆拓青眼有加,他早已跟着将陆拓纳入了自己人的范畴。此时爱徒被这样中伤,他再也忍不住站了起来:“那你上啊,你来负全责!” 那人噎了一下。他上不了,但也不能让陆拓一个人当功臣。他略微放缓了语气:“我是想着,这个行动小组的成员最好由大家一起商定,各部门……” “无耻!”郭总监重重一拍桌子,愣是把他的后半句拍没了。 贺识微一言不发,一双眼睛犹如平静无波的水潭,倒映着场内每个人的言语情状。 众人在他的沉默之下逐渐消音,表现最猴急的几人心下突然有点惴惴。 真正拥有超级gm权限的盖总监倒是很冷静,连思路都没被带偏:“我思考了一下,你这个计划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时间。” 切断通道需要时间,分析易殊需要时间,就连紧急关服都需要时间――系统硬性设置,为保证玩家大脑安全,必须给足至少五分钟的下线时间才能断开神经连接。 “是这样的。”陆拓也坦然承认,“所以我们只能争分夺秒。我估计胜算大约在七成。” 盖总监摇摇头:“七成恐怕还过于乐观了,轻敌是大忌啊。” 陆拓一听他这意思像是反对自己,有点急了:“但时间这事儿也没法解决啊。” “有一个办法。”贺识微终于开口了,“我上线去见他。” 陆拓惊异地瞪向他。 “寰石刚才也说了,易殊在游戏里提出要见我。既然这样,我就去会一会他,跟他扯扯皮,尽可能给你创造时间。” 这回连郭总监都加入了反对的大军:“怎么能让你以身犯险?” “是啊贺总,寰石说不定根本就是骗人的。”众人七嘴八舌,“就算易殊真的要见你,肯定也没安好心……” 贺识微轻叹一声,起身对陆拓说:“你跟我来一下。” 陆拓跟着他走出会议室,穿过一段走廊,拐进了一个无人的角落。 贺识微转过身,直视着陆拓:“你需要多少时间?说实话。” “切断通道只要一分钟,关服至少五分钟,分析易殊就不好说了……不不不,不对!我另想办法,你不能上线。易殊只是个碎片时就能制造幻觉,现在成了超级病毒,鬼知道他能对你做出什么事!” 贺识微皱眉,陆拓却没让他开口:“我有句话想跟你说,那天没找到机会。” 他朝贺识微靠近一步:“你一点也不懦弱。当年的事如果落到我头上,天工可能早就不存在了。贺总,其实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最能扛的人。但我……还是想做你的前锋。” 我还是不自量力,想挡在你身前,为你冲锋陷阵。 即使是陆拓也没脸把这话说出口,可未尽的语意全写在了灼热的目光中。 这是危机面前的吊桥效应吗?陆拓全身的血液都在加速流动,整个人微醺般晕眩。他心中有野生的植物肆意滋长,而贺识微此刻的眼神纵容了它,让它旋转着抖开了层层叠叠的花瓣。 陆拓暗吸一口气,拉住了贺识微的手:“你相信我。” 掌心相触时,他才惊觉对方竟然也跟自己一样发凉。 贺识微没有甩开他。这已经让他相当惊喜,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贺识微用力回握住了他。 “那么,你也相信我一次。”贺识微的确能扛,但这一次他不仅是能扛,还被激出了几分血性。 “我再也不想躲在小黑屋里了。”他说,“送我去见易殊吧,我不会让我的前锋孤身作战。” 陆拓眼眶红了:“不行。” “听我说。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 51、霍华德 “听我说。我有个想法,不知是否可行。易殊的意识备份技术,你学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意思?” 贺识微垂下眼:“就是,能使用它吗?” 陆拓吃了一惊:“你这想法很危险啊!而且我再怎么也做不到像他那样……” “不是要你像他那样,只取皮毛即可。”贺识微又低语了几句话,陆拓的表情从抵触逐渐转为深思。 俩人回到会议室,贺识微便宣布:“我觉得小陆的计划可行。” “贺总,这事真的有点欠考虑……”盖总监冲口而出。其他高层虽然不像搞技术的那么直肠子,但眼中也都写着不赞同。 贺识微一向是波澜不惊的,谋定而后动的。他也知道自己今天一反常态,这铁了心往前线冲的样子,在众人眼中可谓莽撞。但他却有非此不可的原因。 目前除他之外,还没人知道陆拓对易殊的技术已经掌握到了哪一步,而这种秘密泄露给任何人都极其危险。所以接下来的关键一步,他不能交给旁人去做,只能亲自上阵。 “就按之前说的办吧。”贺识微拍了板,“老盖转让一下超级gm权限,小陆跟团队做一下最后的准备,其他部门也请腾出人手,随时准备配合行动。我向各位保证,我必不会辜负你们。” 无论这些人此刻心中是怎么想的,他们都曾为天工付出过无数心血。除他们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的员工在此地押上了青春与未来。这一仗他输不起,只能大步向前。 “散会吧。” 众人心情各异地散会离场。 贺识微甚至没给他们私下游说的机会。离开会议室后,他嘱咐了一句暂时加强园区内的监控力度,避免有人浑水摸鱼,就消失在了大家的视线之外。 ****** “你们确定要这样做吗?这倒是个新鲜的点子。”全息投影里的霍华德教授饶有兴趣地说。 陆拓回身锁上门,面带犹豫地看着贺识微与老教授交涉。 “是的,我知道这听起来有些大胆,请问您愿意帮助我们吗?” 霍华德的白胡子抖了抖:“我只能说尽力而为。我虽然是易殊的导师,但也不完全了解他后来搞的那些技术。不过,陆拓刚才提出的方法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如果做好善后工作的话。” “那就试试吧。”贺识微说,“没时间找别人了,我来当第一个小白鼠。” 商人的直觉犹如茫茫大海中的罗盘,会自动指向遮风挡雨的港湾。贺识微总有一种感觉,霍华德教授知道的事情比表现出来的更多。如果不是他塞到陆拓手中的那份资料起到了关键作用,己方早已惨败于易殊之手,而且到死都窥探不到真相。 还有,他的小屋里那个不断变幻的天鹅星座投影,似乎也大有文章。 若说这整件事情是一盘云遮雾罩的怪棋,那么霍华德教授无疑是执子人之一。如果能得到他的助力,成功的机会将大大提高。 陆拓的手中抱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仪器,仪器另一端连接着终端。如果有懂行的人在场,就会认出那玩意是开发游戏的过程中,用于测试神经同步效果的。 “还是在我身上试吧,让教授指导你操作?”陆拓最后一次试图让他改变心意。 贺识微断然摇头:“我出的主意,我负全责。” “要的就是这种探索精神!”老头子丝毫不理会陆拓的忧虑,愉悦地拍了拍手。 在他的指导下,贺识微平躺了下来,任由陆拓在自己的脑门上摆弄仪器。 “现在用最大努力回想一下……嗯,回想什么好呢?必须是一件给你留下了深刻烙印的事物。”霍华德教授说。 说到烙印,陆拓差点要出口“我的耳垂”。转念一想,这对自己也太残忍了。要是一个误操作,让贺识微从此见到自己又要呕吐,那自己干脆别活了。 他纠结的当口,贺识微已经决定了:“我会回想我们家的地下储物室。” “好的,那就尽量去回忆它的全貌,记起关于它的所有细节。”霍华德用催眠般轻柔的语气说着,转向了陆拓,“我们开始吧。” 贺识微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沉浸入回忆之中:地板的花纹、墙壁的触感、空气的湿度…… 脑中传来微妙的酥麻感,并不强烈,犹如隐形的按摩。耳中断断续续地钻入霍华德与陆拓的对话,说的尽是“神经端口”“映射波段”“编译结构”这样复杂难解的术语。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逐渐飘远,最终浸入了一片黑暗。 黑暗,黑暗。 稀薄的黑暗犹如蚕茧,有苦涩的微光在丝与丝的缝隙间流动。 这感觉似曾相识,令人莫名地心生怀念与伤感。 贺识微向身侧探出一只手,摸到了墙壁。他摸索着走了一步,足跟落在了坚硬的地面上,敲出沉闷的声响。 黑暗中传来了声音:“谁在那里?” 那声波震得贺识微心尖一颤,又朝前靠近了一步。 “不要过来!”那声音说。这一回贺识微辨明了它的方向,也辨明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虽然四下一片昏暗,什么都看不清,他却还是了悟了。自己正站在储物室的门边,而对方蜷缩在惯常的那个角落里。 “我不会伤害你的。”贺识微轻声说。 “你是谁?”清冷的童声警觉地问。 “我嘛,我叫贺识微。” “不要骗我,那明明是我的名字。你到底想要什么?” 贺识微苦笑。连他自己都忘了,小时候的自己竟是这样冰冷戒备的状态。严苛的家教、规矩的生活、完美主义的自我要求,还有那不为人知的恐惧,把自己逼成了一只小小的困兽。 “别怕,我很快就会走了。”他无奈而温柔地说着,“我只是想告诉你……会变好的。有一天,你会走出这间屋子,外面有朋友,甚至有爱人。你会被接受,也接受自己。你会被保护,也保护很多人。什么都不用害怕,一切都会变好的。” 角落里的孩子没有出声。就在贺识微以为他完全不相信自己时,他却又若有所悟地开口了,低弱的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有一天,是哪一天呢?” “嗯――”贺识微笑了,“我在这一天等着你。” 黑暗消散…… 贺识微缓缓睁开眼睛时,脑袋上的仪器已经撤掉了。陆拓正在与霍华德语速飞快地说着什么,听语气似乎很紧张。 “他什么时候昏过去的,你怎么不提醒我?” “冷静,年轻人……” “我没昏。”贺识微揉着太阳穴坐起身,“我只是睡着了。” “识微!” 陆拓惊喜之下把自己心里的称呼喊了出来。话音刚落他就反应过来了,一阵尴尬,只得装作无事发生:“你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这边没问题,做了个好梦。你们呢,成功了吗?” “成了成了!”陆拓举起终端晃了晃,那模样活像是个骄傲的助产护士。 “这就是你的第一枚意识碎片。”霍华德微笑道,“现在,是时候让这技术派上真正的用场了。” ****** 陆拓再次走出那间关押易羽的休息室,已经是两小时之后了。 “中途稍微遇到了一点问题,主要是她不像你那么配合。不过现在已经搞定了。”他咧嘴对等候在外的贺识微说。 “好。走吧。” 陆拓深吸一口气:“上战场了。” 他们一前一后地进了测试室。 室内的景象仿佛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天。技术部的成员们四下奔忙,匆匆准备着设备仪器,旁边还站着相对抽烟的郭总监和盖总监。 “贺总。”见他们进门,盖总监匆匆掐灭烟头迎了上来,“权限已经转移给小陆了,我们刚才还把他的计划过了一遍。但是计划里好像没说具体要怎么把易殊引到备份世界中……” “直接给他指令就好了。” 陆拓说着走上前去,没有戴上头盔,而是从后台登入了超级gm身份,往“从不回头看爆炸”这个号的存储空间里上传了一张照片。图中易羽躺在沙发床上,面色惨白,无知无觉。 郭总监在一旁瞪眼:“你麻醉了她?麻醉她干什么?” 陆拓语焉不详地哼哼了两声,随口扯了个理由:“为了让她看着惨一点嘛。应该足够刺激易殊了吧?”他盯着那终端投影出的后台窗口,“他肯定会随时监视着这个账号的数据……” 话音未落,投影中就显现出了一条信息:“让贺识微来这里见我。”后面跟着一个游戏坐标。 “嚯,好大的口气啊兄弟。”陆拓回了一个笑嘻嘻的表情,“想见我们老总,你得到我们指定的地方。”说着也回了一串更复杂一点的数据,指向的正是那个实时备份的镜像世界。 “该我上场了。”贺识微坐到按摩椅上,平静地说。 像初见时一样,陆拓再次获得了将头盔交给老总的殊荣。 贺识微接过头盔时顺带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双手稳定而干燥。 “老板。”陆拓俯下身,装作检查头盔的样子,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音量说,“等这事结束后,你能不能考虑一下……” 贺识微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以为他要发出吃一顿或者喝一杯的邀请,正想提醒他不要乱立flag。 “……潜我?”陆拓问完了。 他凑得太近,伴随着这句话吹出的热气拂过了贺识微的脖颈与耳际。明明说着“潜我”,那眼神里却写着明晃晃的侵略性。 贺识微整张脸骤然涨红,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陆拓没有为难他,见好就收地放开了头盔:“加油。” 贺识微暗松了一口气,正要戴上头盔,陆拓退开几步后猛然又杀了个回马枪,朗声说:“请您认真考虑一下我的提案。” 一屋子的人都不知他在搞什么幺蛾子,齐刷刷地看向贺识微。贺识微怀疑自己脸红得要滴出血来了,怕被人看出端倪,慌忙拉下了头盔。 温柔的蓝光扫过他的瞳孔,几秒之后,黑暗被一片纯白取代了。 不是雪后大地的白,也不是细软沙滩的白。极目所见,只有彻底的、一无所有的空白。天空、地面、建筑、npc……一切赋予这片虚拟空间真实感的事物,如今都不复存在。贺识微低头看向脚下,尽管是白色的,他却恍然觉得自己凌于深渊。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剧烈的孤独感排山倒海般压向这片空白中唯一的存在。 “主人?”突然有声音传来。 贺识微扭头,看见了美丽的引路者。 伊维特欣喜地迎接了暌违已久的主人,又读取了一下周围的数据,面露疑惑:“我们在哪里?” 贺识微胸口的窒息感忽然缓解了不少,对她露出了一个笑容:“这回我真的需要引路了。” “不用。”阴鸷的男声在他身后响起,“你站在原地就好,小识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