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兮衣兮》 第1章 引子 公元386年,鲜卑人拓跋珪在牛川大会各部,即代王位,改元登国,重建代国。三个月后,拓跋珪改称魏王,史称北魏,北魏王朝开始了屹立于魏晋南北朝这一中国历史上政权更迭最频繁的时期长达171年之久的壮阔历史。公元420年,柔然可汗纥升盖大檀率三万骑兵进犯魏国,魏将士在河套奋勇抵抗。在河套两军激烈交战之时,有一个人正疾驰在魏国都城平城往河套的路上,他就是魏国年轻的副君,魏国皇帝拓跋嗣年仅十二岁的长子拓跋焘。这是拓跋焘被立为储君之后首次直面战场,此时年幼的他并不知道,这一次单纯的抗击柔然入侵之战,将会带给自己戎马一生中最为深刻的烙印。 “驾!”“驾!” 数十匹骏马驰驱紫陌,在最前方的正是拓跋焘本人,紧跟其后的,就是魏国重臣崔浩。崔浩出身北方高门士族,在拓跋焘祖父道武帝拓跋珪时崔浩便未成年而担任直郎,拓跋嗣即位后拜其为博士祭酒,赐爵武城子,可谓少年得意,拓跋焘远赴河套,崔浩便被皇帝委以重任,伴随拓跋焘左右。 “伯渊,还有多久可到?”拓跋焘年纪轻轻,泰然自若,朝身后的崔浩大声道。 “半日即可!”崔浩随即应和,紧接着又道:“殿下,早听闻吐谷浑部有小股势力流窜在河套一带,我等人少势微,殿下不可太过激进…”崔浩忽然一顿,眨眼间左方林中射出无数箭弩,寒光闪烁间,崔浩大吼:“殿下小心!”说着从马背上一跃而起猛地扑向拓跋焘,将他带下马就地翻滚,躲过射来的几支箭弩。 “伯渊!”拓跋焘站起身举剑挡开□□,扶起崔浩,才发现他左臂中箭,“你怎么样?” 同行的数十人大半已中箭到底,崔浩眉头紧皱,两人连退百步,躲进了林中,暂时借树干藏身。 “殿下,来人怀着必杀之心,臣…”流矢穿梭,他们艰难躲避,“臣来引他们往东,等他们走了,殿下…” 拓跋焘打断他的建议,“他们要杀的是我。” “殿下!”崔浩手臂剧痛难忍,艰难道,“陛下让臣…伴随殿下远赴河套,臣绝不可…” 拓跋焘冷笑。“今日若是我死期,你也无可奈何,况且还未必是。” 崔浩出生文门,此时确是无可奈何,可眼看身边坚毅的少年,他咬咬牙,“的确未必是,就算是,臣也誓死相随。” 拓跋焘笑笑:“伯渊是我大魏第一流谋略重臣,正是有为之时,岂可轻易丧命?” 拓跋焘少年老成,山崩于顶而神色不变,此刻生死攸关,他依然谈笑自若。半年前崔浩一力举荐皇长子焘为副君,让他未及十二岁临朝听政,如今想来,可真是最为正确的事情。想及此他便也笑笑道:“殿下有此不败雄心,臣岂可自甘落败。” 拓跋焘侧眼看了看林子四周,自小习武的敏锐让他明白,敌人就在不远处。这里虽有树干掩映,可林小树稀,不是长久藏身之地,加上崔浩已经受伤,就算没有受伤,他是文人,抵抗不了多久。他紧握了握手中的剑,出身鲜卑族皇室,他虽然年少,已经能对抗十余大汉,无论如何,尽力一搏,焉知没有胜算? 初生牛犊的勇气的确非同一般,拓跋焘深知此次生死难料,却依然决意尽力一搏。 吐谷浑是位于甘、青一带的少数民族政权,实控东至洮河、龙固,西达赤水、白兰,北界黄河,南至大积石山,族人骁勇善战,几乎可与北方霸主柔然相提并论,但吐谷浑不像柔然霸道蛮横,一直以来吐谷浑部百姓生活相对太平悠闲。 流窜于这一带的吐谷浑族小股势力,领头人利邪是前吐谷浑单于树洛干的妻弟,树洛干死时决定由弟弟阿豺继承单于之位,自此利邪与阿豺不合,但阿豺百般忍耐,后阿豺派使者联系南方宋国皇帝刘义符,利邪杀之,阿豺终将利邪和部下数百人逐出吐谷浑部。 拓跋焘竟在赴河套路上不巧遇到他们,利邪本是心胸狭窄之人,拓跋焘身为魏国的副君,是个天之骄子,利邪想起自身已如丧家之犬,便更为嫉恨愤怒,这才设伏于林中,想要捉了这个魏国的储君。利邪也算个老谋深算的将领,在不知拓跋焘实力的情况下不会轻易上前,拓跋焘面对的是无穷无尽的□□,左躲右挡精疲力竭,眼看崔浩右肩又中一箭,拓跋焘扑向崔浩,无暇顾及身后疾驰而来的□□,崔浩目眦欲裂,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忽然远处另一箭射来,精准击断离拓跋焘尺寸间的□□,有奔马嘶吼,人的呼号传来。 崔浩大喜:“殿下!” 拓跋焘回头望去,只见马蹄雷鸣般踏来,一队人马长啸奔往。最前面人的手握长弓,方才就是她一箭相救,居然是个年轻的女子,身穿黑貂皮长袍胡服,脚穿胡履,胸前垂水晶珠和玛瑙珠大项链,耳坠是金串珠,额上是包金贝壳头饰,一看就是匈奴族人。他们呼号震天,气势夺人,奔至前凛然而立,利邪和部下吓得立刻溃散逃开。 崔浩道:“殿下,他们是匈奴人。” 拓跋焘点头:“我知道。” 还未多说,匈奴人马已经回转,领头女子驾马停住,拓跋焘和崔浩才算看清她的模样。 匈奴人装饰华丽考究,可眼前这位少女的瑰丽容貌,可使所有金玉宝珠都失去光彩。拓跋焘虽早已没有稚子童心,可见到眼前艳若彩霞的女子,竟不禁愣住了。崔浩也大为震惊,仔细想着匈奴族人建立夏国和沮渠氏凉国,从未听说过有哪一位公主或是其他女子如此绝美艳丽,这位女子到底是夏人,还是凉人呢? 女子明丽的双眸在奔走之后更显得娇艳,她翻身下马,先是吐出一句匈奴语,继而像是想起什么,又改口转用流利的汉语:“两位有没有事?” 拓跋焘见她风采辉煌,不似狡诈之辈,于是回答道:“我们没有大碍,谢谢相救。” 女子身后的人已经上前为崔浩包扎伤口,她含笑摇头:“不客气。” 崔浩道:“请问姑娘是?” 女子身后的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这是我大凉沮渠氏前云公主。” 他的汉语虽不比沮渠前云标准,可也算是流利的了,崔浩惊诧,沮渠氏大凉,沮渠前云该是凉王沮渠蒙逊的女儿无疑了。“原来姑娘你是凉国公主?” 沮渠前云轻笑。“惊讶什么,这位不也是魏国副君殿下么?” 崔浩意外,看向拓跋焘,拓跋焘皱眉道:“公主怎么会知道?” 沮渠前云看着这个小小年纪的魏国副君,一副冷静自若的老成神态。“方才那个吐谷浑部出走的利邪,曾在大凉境内流窜作乱,我一直跟着他到这里,听见他们说的。” 拓跋焘点头:“公主相救之情,拓跋焘铭记于心,不敢相忘。” 沮渠前云连忙摇头:“副君不要客气,这次是偶然的。” 为崔浩包扎的人十分老练,几乎没有累赘就取出了左臂和右肩的□□,麻利地止血包扎,崔浩赶紧道谢,不过他似乎听不太懂,只是微微笑笑。崔浩便朝沮渠前云道:“多谢前云公主,在下崔浩。” 沮渠前云对崔浩这个人早有耳闻,惊喜交加,“清河崔氏伯渊,博览经史,玄象阴阳,百家之言,无不涉及,精研经义,时人无可及。今天我实在非常幸运,可以见到您这位传言中的武城子爵。” 崔浩惊讶,想不到这个年轻美丽的沮渠公主不仅对清河崔氏了解颇深,而且显然汉文出众。“公主过奖了。”他想了想,“刚才那些,是出走的吐谷浑人?” “的确,”沮渠前云道,“副君不要认为是吐谷浑部有意伤人,不要让此败类挑起两国相争。当初利邪在大凉作乱,我父王也是这样说的。” 拓跋焘点头:“凉主审时度势,常人不可及。”他看了崔浩的伤势,道:“伯渊,你还能不能走?” “臣没有大碍。”崔浩虽不是将门后人,可论心志坚韧绝不亚于任何人。 沮渠前云却皱了眉:“他伤得不轻,你们还要赶路?” 拓跋焘看了看崔浩,他流血太多,脸色苍白,想想还是说道:“伯渊,我们还是休息吧,总归是不远了。” 沮渠前云立刻朝身后众人用匈奴语说了些什么,他们便四散而开,轮作岗哨,有人拿来水和干粮给拓跋焘和崔浩。 崔浩捧着水,看着人群中说说笑笑的沮渠前云,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她看起来不过才十二三岁,似乎很受拥戴,绝美而流光溢彩,正像是一朵初绽的绮丽桃花,举动豪爽,不像汉人女子的娇弱,也没有鲜卑族女子的粗蛮,如果不是年龄太小的话,当真是他三十五年来见过最奇特的女人。 而年幼的魏国副君拓跋焘,虽然极力掩饰心中的悸动,可也不得不被沮渠前云深深吸引,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女子,本以为母亲杜贵嫔就是其中最美的一位,可是在看见沮渠前云的第一眼,他便改变了看法,眼中只有这个美丽,勇敢、似乎充满野性、却又充满温暖的女子。 众人在林中休息一夜,有了凉国人的守卫,拓跋焘也度过了这几天来难得的安眠之夜。 清晨,露珠欲滴。 凉国人早已精神抖擞,沮渠前云凑在马的耳边笑着说着什么,而马儿也好像能听懂一般,不时摆头蹭一蹭她的脸。崔浩睁眼时,便看见这一幕,他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受了伤留在此休养,而是也一样奔驰在西北草原上,将所有的忧虑和负担全都远抛云外。 此时拓跋焘也已醒了,崔浩看向拓跋焘,才发现他也注视着沮渠前云,心里一震,立刻低了头。 “你们醒了?”沮渠前云和马说完了话,看见拓跋焘和崔浩都醒了,走了过来递给他们一壶清水,“利邪他们早就逃走了,你们可以不用担心了。” 拓跋焘道:“为了我们让公主没有追到凶徒,实在抱歉。” 沮渠前云随意笑笑:“没关系,我可以继续追下去,我也好不容易有带人出来的机会。”她顿了顿,又道:“我知道魏国正与柔然交战,副君自然要赶往战地,我们方向不同不能同行,我有骏马两匹送给二位,都是匈奴战马,日行千里,无惊尘渐泥之迹,希望副君和崔公子此去平安。” 沮渠前云送给拓跋焘的不仅是两匹匈奴战马,还有弓箭、干粮和水。为他们准备好这些之后,沮渠前云就要继续去追利邪,拓跋焘和崔浩匆匆道谢,她便和国人驾马奔驰而去。来时如此,去也如此,无一点拖沓。 柔然在魏建立之初就是其大敌,不断侵扰其北境,而魏初时苦无良将,只能死守。 拓跋焘赶往河套,在崔浩的辅助下指挥魏军顽强抵抗保卫长城,柔然乃退。这次河套之战,十二岁的拓跋焘初次展露锋芒,且眼见柔然兵强马悍,侵入魏地掳人而走如入无人之地,暗下定决心发扬国内军事,假以时日定将柔然远驱北方。 城墙上,拓跋焘城外看着烽火刚息的战场,不由叹了口气,低声道:“柔然虽然退兵,河套的魏军也损失惨重,百姓生活更是困苦。” “边塞远离都城,军务繁杂纷乱,虽有几个将领杀敌勇猛,也是微薄力量,柔然族正是见我军纪如此涣散,才不断来犯,扰百姓安宁,殿下既来了,可有心整顿一番?”拓跋焘身边崔浩审时度势,一语挑起了拓跋焘整顿军务的决心。 拓跋焘倏然眼神一厉,道:“当然!想我鲜卑族世居草原,世代游牧射猎生活,练就先人健壮体魄,剽悍本性及出色之骑射技艺,骑兵是我大魏克敌制胜的中坚力量,可就在这边塞重地,骑兵慵懒,良马未得锻炼,军务冗杂,哪有一点先人之风?若不整顿,今日可抵抗柔然一次,可知下次,下下次,又该如何?” 崔浩立刻回道:“殿下有此决心,臣愿跟随殿下整顿军务,凡有所愿,誓死达成。” 拓跋焘轻笑了笑,轻轻触摸城墙,上面还有刀剑痕迹,不知道有多少魏军将士在此与入侵者激战,在此将他们的鲜血挥洒,将他们年轻的生命交付家国,城下鲜血还未干去,豪情犹在此间天地。他终于一字一句说道:“天降此重任,我拓跋焘身负千钧重担,即使筋骨成粉,也绝不负为我大魏付出生命的先辈英魂!” 拓跋焘说到做到,在书信请示父亲之后,便立下诏令,申明军纪,着手处理各项军政。为了嘉奖战争中杀敌遇难的将士,他将其中十七名尤为勇猛者追封官位,重赏其家人。而延误军机、抵抗无力的三位主要将领都被他贬为末级小兵。边塞将士虽多年惫懒,可在拓跋焘的手下不久即军纪铁然,数月之间,拓跋焘便把边塞军务整顿得井然有序。 崔浩始终在拓跋焘左右出谋划策,这是他实际意义上第一次辅佐拓跋焘,由此开启他这位被后人誉为“南北朝第一流军事谋略家”的臣子与这位北魏历史上举足轻重的帝王的三十年君臣之谊。 第2章 远嫁魏国 在西北张掖高高的城墙之后,是一片广袤的草原,这里生活着匈奴沮渠氏族人。 “姐姐!快点!”标准的匈奴语,虽然大凉也有许多不同的民族居住,可作为大凉皇室子女,沮渠前云依然喜欢说匈奴语。此时她正和她的姐姐沮渠宁平赛马。四月的黄昏,夕阳在两个女子的脸上撒下金黄的点点灿烂。 沮渠宁平只比沮渠前云大半岁,骑马的技术可不如她,最终还是沮渠前云率先到达,沮渠宁平勒住马,轻拂了额头和脸上的汗水,朝着前面脸蛋通红的妹妹笑着喊:“美丽的公主就像是天边云彩,多少可怜的男儿要为你心碎啊!” “我不要他们为我心碎,我只为姐姐心碎!”沮渠前云猛地跳下马,走到沮渠宁平马前将她拉了下来,嘻嘻笑道,“远在姑臧的阚驷逊勇士,千万不要以为大凉宁平公主是天边触不可及的云彩,快点过来牵过她的马,让她的马鞭轻轻打在你的身上!” 沮渠宁平的脸一霎时红透了,属于初动情丝的女子,再怎么样洒脱,羞涩依然可点红她的双颊。 “不要胡说!” 沮渠前云笑嘻嘻地凑近姐姐:“要不要我请牧犍哥哥为姐姐派回他来?姑臧可也有许多美丽的女子,怎么知道咱们年轻的公子不会为别人倾倒呢?”沮渠牧犍是沮渠蒙逊第三子,只比沮渠宁平小十几天,一向严肃。 沮渠宁平知道这是妹妹故意说来激她,点了点她的额头:“牧犍才不会听你的话,反而会骂你一顿,说不定会像上次那样,再罚你一个月不许离开家里。” 这可是沮渠前云不好的回忆,她立刻绕着姐姐的腰撒娇,佯装嗔怒:“不许说不许说,不许再说!” 沮渠宁平就知道沮渠前云非常要面子,不许人家提三年前她追逐吐谷浑族人利邪,在外流连太久,沮渠牧犍动怒,将她关在家里整整一个月不许出门,这可让沮渠前云这匹野马第一次尝到了受束缚的滋味,后来她和姐姐沮渠宁平离开姑臧来到张掖,就是为了躲开严厉的哥哥。 “好好好,”沮渠宁平受不了她绕着自己百般撒欢,只好告饶,“不说不说,你前云公主为了大凉的安定远驱贼寇,都是牧犍不通情理,是他的错。” 沮渠前云这才心满意足了,拉着姐姐牵着马往回走,在夕阳里渐渐留下长长的身影。 “姐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姑臧啊?都在这里待了快一个月了,我好想念菩提啊。”沮渠菩提是沮渠蒙逊的第四子。 沮渠宁平笑笑:“上次敬爱还说要和我一起来张掖,如果她也来,就可以把菩提也给带来了,那样我们就有意思多了。”敬爱就是沮渠牧犍的妻子李敬爱,原是李氏凉国公主,李凉亡国之后和母亲尹夫人来到这里,嫁给了沮渠牧犍。李敬爱文采斐然,风姿婀娜,且为人善良温柔,很受大小两个姑子尊敬。 沮渠前云挑挑眉,“是啊,我也很想念三嫂,不过啊,”她嘟起了嘴,“三嫂人是好,可要是她来了,大嫂就也要来,我才不想让她来呢。”说的是世子沮渠政德的世子妃,也姓李,风流妖冶,沮渠前云对她可谓讨厌至极。 说到这里,沮渠前云好像想起了什么,猛地扯住沮渠宁平的胳膊,大声喊:“哎呀不行啊,不行不行不行!” 沮渠宁平不知所以:“什么啊?” “阚驷逊在姑臧这么久都没来看姐姐你,大嫂也在姑臧…哎呀!不行啊,这个不好不好,我们还是快点回姑臧吧!” “别胡说,”沮渠宁平倒是并不在意,“你知道什么,牧犍说阚驷逊和张湛他们非常契合,一直忙着太学的事情,至于大嫂,我知道你和她不好,但也不能想到她就想到坏事情啊。” “谁知道呢,谁让她周围永远只发生坏事情呢,我能想到什么好事啊,牧犍哥哥也是,还总维护大嫂,大嫂有三嫂好看么?”沮渠前云一向心直口快,沮渠宁平赶紧捂住她的嘴,“好了好了,越说越多,跟你说件事,父王又要娶一位夫人了。” 沮渠蒙逊又要娶夫人这件事远远比对李氏的厌恶更加让沮渠前云上心,她张大了嘴:“什么啊?怎么又要娶啊?” “这么惊讶干什么?我早都习惯了。”沮渠宁平眨眨眼,“听说是秦国公主哦,好像才十五岁,你也知道,这几年父王和秦国总是交战,到今年或许想要讲和了,秦王乞伏炽磐就送了他的一个女儿过来。” 沮渠前云说不出的沮丧:“父王都五十六岁,有这么多夫人了,可以把乞伏公主嫁给兴国哥哥也好啊。”沮渠兴国是沮渠蒙逊次子。 “说到兴国哥哥,也是好想念他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沮渠宁平看着夕阳,有些惆怅地说道,“兴国哥哥和政德哥哥都好久没回家了。” 那边沮渠前云还沉浸在父王即将要娶一个十五岁的夫人的烦恼中,一想到父王那些来自各种地方的夫人,张掖这个地方好像也成了牢笼,开始格外想要出去走走了。 “乞伏公主可能下个月就要来了,牧犍或许会让我们去观礼,到时候就可以见到菩提了,你高不高兴啊?”沮渠宁平见她闷闷的样子,就说了个开心的事。 “当然啊。”沮渠前云有气无力。 沮渠宁平见她这样,本想告诉她父王有意和魏国联姻的事,想想还是咽下了,让她少一点烦恼吧。 公元423年,西秦与北凉再次发生战争,彼此僵持不下,北凉君主沮渠蒙逊派使求亲,西秦文昭王乞伏炽磐将女儿兴平公主嫁之。 沮渠蒙逊年过五旬,再得一位青春貌美的公主,实在高兴,迎娶典礼盛大非凡,沮渠宁平和沮渠前云也前去姑臧观礼。这大概是沮渠前云所见到的最盛大的一次婚礼,甚至超过了沮渠牧犍娶李敬爱时的场面。那夜,无论是送亲队伍的声势浩大,还是公主銮轿的奢华富丽,还是整个姑臧城的升平歌舞,都让沮渠前云惊呆了,这时的她还不知道,将来的某一天,她也会以同样的兴平公主的封号,走入一场远在异国的盛世典礼当中。 “姐姐快来啊!” 沮渠前云好不容易在李敬爱那里找到了沮渠宁平,她不由分说就拉着她跑了出来。 “怎么啦?兴平公主不是还没到吗?” “兴平公主到了自然有人去接她的,我是带姐姐去找阚驷逊,我刚才看见他了,就在…” 沮渠蒙逊已经整装完毕,准备去城门口等待兴平公主,沮渠牧犍,大公主沮渠敏和驸马,还有宋繇等数十位大臣也跟随他一起。沮渠前云才不想凑热闹,她只想找到姐姐的情郎。 还没等她说出阚驷逊在哪里,沮渠宁平已经抽出了手,神色有些异常,“不用了,我还是去找敬爱吧。” “怎么啦?姐姐,你不想见他吗?”沮渠前云诧异地问。 沮渠宁平笑笑:“今天这么多事情,先不见了,以后再见吧。” 沮渠前云更加疑惑了,“姐姐?” 沮渠宁平匆匆就往回走,沮渠前云追上去,盯着她小心地问:“姐姐,你有什么事情没有告诉我吗?” “我…”沮渠宁平刚要说话,就有人上来俯身施礼道:“二位公主,兴平公主已经到城门了,大王说一会请公主去正殿观礼。” “明白了。”沮渠宁平轻声回答。 “姐姐?” 沮渠宁平笑笑:“好了,等会儿再告诉你。” 婚礼是在美酒与高歌当中度过的,沮渠前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父王这么大醉过了,菩提出生时都没有见他这么高兴。她自己却并不高兴,她多次给站在官员队伍当中的阚驷逊使眼色,他都像没有看见一样。难道他和姐姐吵架了?不对啊,从上次分别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见过面,一直书信往来,这样也会吵架吗? 很快她就知道了原因,婚礼之后第二天沮渠蒙逊单独见了她和沮渠宁平。 “魏国皇帝去年曾经派人来我大凉求亲,我已经答应了嫁一个女儿给他的儿子,也就是未来的魏国皇帝。” 沮渠前云宛如遭受晴天霹雳,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在这乱世当中,大多数公主要经历的事情,终于也降临到她们这两个本来无忧无虑的女子身上——和亲。 “魏国副君年少有为,未及十二岁就成为储君,而且多次统军出镇塞上,有了他这个皇帝,魏国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强盛的国家,我大凉本是小国,况且征战不断,如果能和魏国联姻,或许还能保这点基业。而且魏国副君是世间少有的豪杰人物,也足以配得上宁平了,他现在年少,这个时候嫁给他,在他心里自然更加重要。”沮渠蒙逊苦口婆心,说了这么许多,沮渠前云的心也渐渐冷了下来。 姐姐的异常原来是因为这个! “父王早就准备将姐姐嫁去魏国?”沮渠前云在沮渠蒙逊说完良久,才问道,眼眶早就湿了。 难怪她不想见阚驷逊,原本亲密的恋人,要怎么跟他说这些话? 沮渠蒙逊点头道:“魏国储君年少,宁平比他大一岁,将来可以照顾他,魏国皇帝觉得很合适。” 沮渠前云忽然想起了往事,她见过魏国副君,拓跋焘。她看了沮渠宁平一眼,父王话里的意思是决定将姐姐嫁到魏国去,可姐姐本已有心上人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父王难道不知道…” “前云!”沮渠宁平猛然打断她的话,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好,”沮渠前云咬牙,“姐姐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姐姐要嫁到魏国,我就一起到魏国去。” 沮渠宁平怔了,没想到沮渠前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前云!” “胡说什么?”沮渠蒙逊动了怒,“你也不小了,怎么这么任性?” 沮渠前云看着沮渠宁平,平静地说道:“我和姐姐一起长大,以前我就说过,姐姐若要嫁人,我一定跟随姐姐。将来如果父王也为我找到了夫君,派人让我回凉国就是,我绝不会拒绝。” “前云,你怎么…” 沮渠前云笑笑:“我不是不懂道理的人,我也知道身为公主的责任,姐姐都能舍得,我又有多少舍不得呢?希望父王不要阻拦我,有政德哥哥他们在父王身边,即使我和姐姐都走了,也不会有什么的。” 沮渠蒙逊这才呆了,沮渠宁平眼泪已经盈满眼眶。 沮渠前云不去管她,又上前一步,直接朝沮渠蒙逊问道:“父王认为,姐姐嫁到魏国之后,是会成为姚氏秦国西平公主那样的人呢?还是大汉细君公主那样的人呢?” 见沮渠蒙逊不说话,沮渠前云又紧接着说道:“姐姐温柔,武功并不算绝佳,不懂鲜卑语,汉文也有限,难道父王不为姐姐的未来担心吗?魏国是大国,大凉只是微末小国,姐姐如果孤身远嫁,一定会被人家看轻欺侮,况且嫁给魏国副君那样的夫君,难道是一件容易的事吗?我愿陪伴姐姐去魏国,一定会维护姐姐,维护大凉,希望不辜负父王的期望和姐姐的牺牲。” 沮渠蒙逊只有三个女儿,长女已经出嫁,仅剩这两个原本都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子,嫁一个到魏国自然是绝佳的选择,若说聪敏勇毅,宁平的确不如前云,但魏国之外,还有柔然和吐谷浑这两面强敌,自己不能不考虑周全。如果前云也一起去魏国,将来能不能回来将不可预料,可她说得在情在理,自己一时居然想不出话来反驳。 沮渠宁平已经泪流满面,她早知道父王要将自己嫁到魏国,而将前云嫁到柔然或是吐谷浑,她们两个都是注定成为和亲公主的人,可今天妹妹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自己实在惭愧不已,说起担当和责任,自己怎么能比得上妹妹呢? 沮渠前云见沮渠蒙逊已经有些动摇,又道:“父王不要忘了,我曾经带领部下追逐利邪,论起武功,我认为不亚于政德哥哥和牧犍哥哥,父王不用为我担心,也可放心姐姐,如果姐姐在魏国受到魏国储君的尊重喜爱,我当然会回到父王身边,父王还要考虑什么呢?” 沮渠蒙逊终于被沮渠前云说服,同意让前云护送宁平远嫁魏国,魏国前来迎亲的是大臣李顺,李顺本就是魏国出使大凉数次的大臣,和沮渠蒙逊可谓相熟至极。 行前沮渠宁平被封为远宁公主,七月初出发前往魏国平城。 第3章 始入平城 在凉国准备嫁公主之时,魏国的都城平城可没有那么热闹,因为魏国的皇帝拓跋嗣已经久病数月了。这段时间,虽然有副君拓跋焘监国,朝政并没有发生混乱,可国君沉病的阴影萦绕在平城上空,让所有人都难展愁眉。 “殿下,凉国远宁公主的车队已经快到城门了,崔大人让请问殿下去不去迎接。”拓跋焘正在处理政务,内监忽然过来恭敬地问道,这个内监名叫齐禄,是他的心腹,十七八岁,圆滑伶俐。 “崔大人去了不就行了。”拓跋焘随口说道。自晋朝覆亡以后,天下连年战乱,各民族混居夹杂,礼仪也渐有疏废,刘宋皇太子大婚,都不行六礼,况且这并不是他的大婚。 “殿下看了远宁公主随行人众的名册了吗?”齐禄问。 拓跋焘抬起脸来:“名册?” 齐禄松了口气。“殿下果然没看名册啊,难怪崔大人特意嘱咐让奴才提醒殿下,远宁公主的送亲国人当中,还有其妹前云公主。” 拓跋焘一愣:“前云公主?”往事涌上心头,那穿云裂日的一箭,她胸前挂着的晶莹的水晶珠子,超光逾影的匈奴战马。父皇给自己选的是人说端庄秀丽的远宁公主,而说前云公主烈性难训,举动若男子,不堪为储君夫人,他一向听父皇的话,他如今又重病,自己不能违逆他的意思,可那位几度入梦的前云公主,一别三年,不知道她怎么会来这里? “是啊,前云公主和远宁公主自幼一起长大,为免远宁公主远嫁伤心,这才一路护送前来,崔大人是这样说的。” 拓跋焘站起了身:“她们到哪里了?” “怕是快到城门了。” “走。” “姐姐,我们要到城门了,我都看见有人在那里等我们。”沮渠前云掀开马车帘子,探身看了看说道。 沮渠宁平盛装打扮,穿的是匈奴少女最艳丽华美的婚服,可脸上平静淡然,没有待嫁女子的羞涩期待。沮渠前云作为护送的母家妹妹,也稍作打扮,她却好像期待着什么,连手心都沁出了汗来,天地日月星辰,保佑我啊。 她心里的那点期待,在远远看见城门口的拓跋焘和崔浩时猛然跃了起来,他们都在,三年前的事情他们可还放在心上? 她并不想借那点救命之恩为自己谋取什么,只是姐姐…她看了看身边的沮渠宁平,一路上她很少说话,可她知道,她在心里流了多少的眼泪,想着陌生的国度,没有见过面的夫君,当然,还有他。 和他一起骑过马,看过姑臧最美的夕阳,漫步草原,卿卿耳语,那是世间醉人的甜蜜,可那些时光,都一去不复返了。 马车终于到了城门,沮渠前云先下了马车,扶着沮渠宁平慢慢走了下来,她心里好酸,眼前高大、庄严、肃穆的平城宫城好似一座大山,更像一座铁笼,姐姐真的要永远失去她本来的样子,而成为这个铁笼当中的储君夫人? 可她本可以成为最幸福的新娘,在烈酒和高歌当中走向心爱的男人,她的胡服上点缀的都是甜蜜的珠子,裙摆在热情的舞步里旋转出幸福的波纹,她的脸上应该都是由心而发的笑容,加上点点的羞涩红润。 “岁吉月令,吉日惟今,率礼以迎。” “令月吉辰,备礼以迎。臣是蝝蚁之族,猥承大礼,忧惧战悸,钦承旧章,肃奉典制。” 礼节并不繁琐,很快沮渠宁平就在拓跋焘身后款步走向巍峨又陌生的平城。 送远宁公主来的凉国使臣宋繇在其后与崔浩并肩,宋繇是李敬爱的叔叔,李凉国主李暠同母异父的兄弟,李凉亡国之后来到沮渠氏凉国,他博经涉史,被沮渠蒙逊拜为尚书吏部郎中,于各国间都非常有威望。崔浩是清河崔氏名门之后,两人年龄虽然差了二十多岁,可一样的儒风之姿,凉国因为有了宋繇,才并不显得真的是“蝝蚁之族”。 “崔大人,别来无恙啊?”沮渠前云就走在宋繇身后,轻轻朝崔浩打了个招呼。 崔浩没想到她会和他说话,立刻放慢了脚步,与她一齐,压低声音道:“没想到前云公主你也来了,河套一别,三年未见,公主比以前更加风姿出众了。” 拓跋焘在前面走着,听到了他们的说话,不过微微侧了侧眼神。 “我也没想到副君会亲自来接我姐姐。”沮渠前云轻声道。 “远宁公主是储君夫人,前云公主对殿下和我都有救命的恩情,殿下当然要来。” 沮渠前云微笑了笑。崔浩悄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前方的拓跋焘,心中思绪莫名翻涌,拓跋焘在从河套回来之后多次问过沮渠前云的事,其实崔浩也知道他是不会忘记沮渠前云的,可惜造化弄人,他居然要娶沮渠前云的姐姐为夫人。 “我姐姐汉文不太好,我想留在这里多陪伴她,副君姐夫应该不会反对吧?”沮渠前云看了看拓跋焘的背影,他越发雄姿英发,一举一动都是君王风范,可惜不是姐姐的良人。 崔浩被“副君姐夫”这个称谓说得愣了一下,继而道:“公主当然可以留在这里,殿下会非常欢迎。” “大人不习惯称呼别人的名字吗?比如直接叫我前云,像我哥哥姐姐那样,我会觉得愉快一些。” 崔浩没有说话,沮渠前云微笑了笑,也就不再说话。崔浩身为魏国两代重臣,年少得志,朝廷礼仪、优文策诏、军国书记全是由他负责,又是鲜卑王朝的汉族大臣,他的小心谨慎非常人可比,即使有救命的恩情,他也不会轻易和异国公主走得如此之近。沮渠前云因为钦佩他的文采,所以没有把他当成要注意礼数的人,现在见他只是笑笑而没有回答,也就明白是自己冒失了。 谁知道崔浩沉默了一会儿,居然低声说道:“那好吧,既然前云要留在平城一段时间,在下就失礼了。” 沮渠前云意料之外,当然欣喜莫名。只隔了几个人的距离,拓跋焘将他们的话听得很清楚,心里有些高兴,或许是听见沮渠前云说要留下来,或许是见她开朗热情,和当初一模一样。再看身后不远的远宁公主,神色平静,波澜不惊,好像很深沉,又好像全无心计。 很快就进了宫城,宋繇等一众使臣被崔浩带领着前往住所,沮渠宁平、沮渠前云还有四个陪嫁的女侍都被领进了为沮渠宁平准备的寝殿,殿门上面有鲜卑语,汉语即译为“远宁殿”,其实陈设简洁,并不华丽,听说是拓跋焘亲自准备的,小小年纪就知道不图奢华,也算是非常好的品格。 一番折腾,终于等魏国的侍女都散了,沮渠前云才算松了口气,扶着沮渠宁平坐到床上:“姐姐你先休息一下吧,这一路都累坏了。” 沮渠宁平微笑:“好,你呢?” 沮渠前云一边收拾床铺,一边说道:“我呀,我想去找找这里的宫女,打听一下这魏国的事情,这时候魏国副君是不会来的,放心吧,一会儿我就回来陪你。” 沮渠宁平点头:“不要乱跑,早点回来。” 沮渠前云笑笑,思忖片刻,还是说道:“这一路我知道姐姐一点都不开心,好几次,姐姐都在睡梦里叫着阚驷逊的名字,姐姐要是难过,可以和我说的。” 沮渠宁平微愣,继而勉强道:“前云,我们已经到了魏国了,以前的事不要再提了。” 沮渠前云却不听她的,反而坐到她身边,“姐姐不要失去希望,刚才在城门你看到那位崔大人了吗?三年之前在河套我曾经救过他还有魏国副君,今天我和他说话,他很亲切,也很温和,我想要借助他为姐姐做最后的努力。” 沮渠宁平皱眉:“你说什么?” “崔大人是这个魏国数一数二的大臣,将来副君继位,魏国对大凉的态度一定会受到这位崔大人的影响,所以他是我唯一可以求助的人,或许最后的结果,既是姐姐想要的,也是父王和大凉想要的,当然也是我想要的。” 沮渠宁平惊呆了,她没想到前云还有这样的想法,“前云,你能陪我来这里,我很高兴,可身为大凉公主,嫁到魏国我是自愿的,也有这个责任,我不要你做任何的事情,等宋大人他们走的时候,你就和他们一起回大凉去。” “我不回去。”沮渠前云站起身来,“我之前没有告诉姐姐,是因为不想给自己无谓的希望,当然更不想给姐姐无谓的希望,直到今天见到崔大人,我才觉得事情或许真的有转机。机会可能渺茫,可我要试一试,姐姐什么也不要管,只要你心里还想着阚驷逊,不想辜负他对你的真心,就让我去做。” “前云…” “好了姐姐,”沮渠前云决定不再多说,“姐姐不会明白前云有多希望姐姐幸福,送姐姐出嫁是前云多少次梦想的事情,但没有任何一次,是今天这个样子。”看见沮渠宁平转过了脸,一向她生气的时候就会这样,沮渠前云低声道:“姐姐在这里好好休息,我先出去一下。” 沮渠前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做,对崔浩也并没有一丝的把握,只不过,看见沮渠宁平强颜欢笑的样子,她就忍不住想要立刻将她送回阚驷逊的身边而不要做什么远宁公主沮渠夫人。 出了远宁殿,还没走多远,沮渠前云就撞见了拓跋焘。天地诸神或者知道她心里的愿望,在为她指路也说不定? 拓跋焘也很惊讶她怎么会独自在这里走动,“前云公主?” “殿下怎么来了?”沮渠前云心里咯噔一声,这才午后,他来干什么? 拓跋焘被她问得一愣,自己只不过在宫里走走,并没有要去哪里啊?“我只不过随便走走。” “哦。”沮渠前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去远宁殿就行了。 拓跋焘将她的神态全都看在眼里,一时也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难道她不希望自己去哪里?或者,她不希望自己去远宁殿吗?想起三年前的事,他微笑了笑,轻声道:“我很高兴能够再见到公主,看来,我们之间也很有缘分。” 沮渠前云看着他笑笑:“是啊,我没想到会有今天。” 拓跋焘神色一僵,没想到会有今天?今天的见面,还是今天的关系?“我听说公主要在这里多留些日子,父皇久病数月,我可能没有时间照顾远宁公主,有公主在这里,再好不过了。” 沮渠前云睁大眼:“真的?” 见她眼中的喜悦不加掩饰,拓跋焘更加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只好道:“真的。” 沮渠前云赶紧“哦”了一声,“我知道了,我会和,姐姐说的,殿下不用担心。” “那,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尽管吩咐,或者,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公主的吗?” “没有,”沮渠前云立刻摇头,但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又改口道:“呃,有一件事,希望殿下可以帮助我。” “请说。” 沮渠前云转了转眼珠:“我很早就钦佩崔大人的文采,既然有幸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可以拜崔大人为师呢?”她尽量小心翼翼,但是语气里和眼中闪烁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期待。 拓跋焘微笑道:“当然,如果公主有此意,我可以为公主去和伯渊说,想来伯渊他也不会拒绝的。”他心里忽然松了下来,看来她真的没有变,那种骨子里的灵动正一点点展现出来。 “那就谢谢殿下了,早就听说魏国有很多有名的汉族名士,文采风流,时人莫及,我自小就很喜欢汉族文化,能拜崔大人为师的话,真的是件好开心的事啊。”她这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喜滋滋的笑容在拓跋焘看来更是无法拒绝的美。 拓跋焘忍不住问道:“那公主会鲜卑语吗?” 沮渠前云一怔:“殿下汉文这么好,不会要我和殿下说鲜卑语吧?” 拓跋焘一笑:“不是,我只是随便问问。” “会一点,但肯定不好,不过要是在这里待久了,我能学好鲜卑语也说不定,不知道魏国鲜卑语和吐谷浑鲜卑语有没有不同呢?”沮渠前云笑吟吟地说道。她浑然不觉自己说的太多了,她虽本就想为了沮渠宁平对拓跋焘稍示以好,可那是为了姐姐将来的事,这下拓跋焘忽然自己跑到她面前,打乱她的计划之余,还让她全然没有意识到不对。 拓跋焘笑道:“鲜卑语并不难,但这跟着伯渊可是学不到的,他自己的鲜卑语还不算好呢,没法当你的师父。” 沮渠前云眨眨眼:“那有什么关系,整个魏国会说鲜卑语的人多了去了,我随便找人不就得了?” 拓跋焘一笑:“看来公主的汉文真的很好。不错,在魏国找一个会说鲜卑语的人可太容易不过了,但是,如果要找一个既会鲜卑语,又精通汉文,最好,还要会一点匈奴语的人,可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沮渠前云被说着了,想想道:“会很难吗?” 拓跋焘摇摇头,靠近她一步,低声道:“也并不是很难,在公主面前,就有一个。” 沮渠前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她虽天真,却并不傻。 “魏国皇帝陛下身体有疾,副君侍奉之余还要处理政务,自然难有闲暇,前云会陪伴姐姐,不会使殿下增添烦恼,殿下若没有别的事,前云就先告辞了。”沮渠前云说完就走了,原本不设防的笑容和天真也一起走了,留下拓跋焘在原地,看着她的而背影若有所思,这是他第二次这样看着她的背影了。 “齐禄,你说,我刚才是不是说得太过了?”他朝身后的齐禄问道。 齐禄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可不是吗,殿下也太着急了些。” 拓跋焘一笑:“我急什么?” 齐禄一笑,回道:“要说这位前云公主也实在是奇怪,听到殿下不能去看远宁公主,不但不为姐姐感到失望,反而一副很高兴的样子,刚才殿下有意试探,她又好像很生气了,凉国公主,难懂难懂。” 拓跋焘白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挺多啊?我也觉你说的很有道理,这就是你为什么能成为内监,而她只能当个凉国公主了。” 齐禄耸了耸肩,暗暗嘟囔道:“奴才这不也是为殿下考虑呢么?” 拓跋焘笑笑,“吩咐下去,宫人要悉心照顾远宁公主姐妹饮食起居,前云公主可在宫内随意行走,不可阻拦。” 齐禄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答道:“是。” 拓跋焘似笑非笑,沉吟道:“凉国前云公主,精通汉文,鲜卑语和柔然语,武艺出众,是大凉数一数二的女中丈夫,怎么非要说自己不懂鲜卑语呢?” 第4章 席间辩驳 魏国宫人一律称呼沮渠宁平为夫人,而称呼沮渠前云为公主。 很快宋繇等就要返回凉国,启程前夕魏国皇帝派副君设宴款待,魏国众大臣悉数出席,沮渠宁平姐妹自然也要列席。沮渠前云自从上次见到崔浩之后,因为忙于沮渠宁平的事情,一连数日都没有再见到他,当然也没有见到拓跋焘,拜师这件事情自然搁置到今,好在拓跋焘以父皇病重为由并不踏足远宁殿,这让她们两个轻松不少。 魏国皇帝拓跋嗣本性仁慈,宫城修缮装饰一律以节俭实用为主,所以宴席上一切物品并不显得奢靡浪费。魏国大臣以鲜卑族和汉族居多,再有就是以往魏国攻占他国后所得的降臣,武将雄壮慨然,文臣儒风始振。 当初拓跋嗣使崔浩奉策告示宗庙,命拓跋焘为国家副君,居正殿临朝听政。司徒长孙嵩、山阳公奚斤、北新公安同为左辅,坐东厢面西;崔浩与太尉穆观、散骑常侍丘堆为右弼,坐西厢面东。百僚各司其职听从调遣。见到这些闻名许久的大臣,沮渠前云才知为何魏国建国不久,虽南征北讨,但能频频取胜,国力强盛而使邻国臣服。 拓跋焘居殿中正座,沮渠宁平以夫人之名陪侍左侧,下首左即为长孙嵩、奚斤、崔浩和丘堆,再往下为古弼、司马楚之、李顺等人,右即为沮渠前云、宋繇等凉国使臣,可能是这里多是两朝、甚至三朝元老,所以显得肃穆宁静,拓跋焘正襟危坐,虽有言笑,但并不十分轻松。 这么多魏国大臣当中,沮渠前云称得上认识的只有崔浩和李顺,崔浩自然不用多说,但李顺因为多次出使凉国,所以也就认识。 酒过几盏,众人交谈也就多了起来,李顺看来看去,可能实在想一出风头,于是捋了捋衣袖,起身朝宋繇微笑道:“宋君之名在下早已深知,听说宋大人曾为吕凉郎中,后右投奔段业,又转至李凉,官至长吏,乃李凉国顾命大臣,如今又成为沮渠氏凉国的尚书郎中,如此多番转徙君主,又如此受到重用,实在让人钦佩啊。” 沮渠前云眉头皱了起来,李顺在凉国因为太过傲慢曾被宋繇当庭斥责,今天是在魏国,趁着在场这么多文武大臣,他说这样的话,就是想要讥讽宋繇事主不忠,变化无常。 宋繇听言,缓缓放下手里的酒杯,像是并没有动怒,他饱经世事,自然不是李顺三言两语就能激怒的。沮渠前云却看向李顺,今天可算是沮渠宁平母家的送行宴,李顺阴阳怪气地奚落宋繇,就是不把沮渠氏放在眼中。 长孙嵩和奚斤都是非常德高望重的老臣,今天之所以列席,多半是看在宋繇的面上,可这李顺居然在此时呈口舌之快,让他们都有些动怒。拓跋焘也本来就很尊敬宋繇,正欲说话,沮渠前云就站了起来,他意外,也就静听她想说什么。 沮渠前云微笑了笑:“李大人可谓与我大凉颇有渊源,出使数次,父王与家兄俱都以礼相待,只为魏国之赫赫威仪,今日可在贵国宫城一同饮宴,实在十分荣幸。” 李顺傲慢地瞥了她一眼,很随意地哼了一声。李顺身边的崔浩眉峰微聚。沮渠前云接着说道:“为人臣子者,当然应该忠心君主,可我也觉得,真正为人臣子,心中除了君主之外,还应当有百姓庶民。吕光耄及政昏,众叛亲离,吕凉百姓生活苦困;段业无大志,不能识人之能;李凉李暠为明君,可他的后人李歆刚愎不仁,自取灭亡。宋大人有举世才能,自然渴求为天下百姓尽己之所能,这才几番转仕,这有什么错吗?” 李顺拉不下脸来,冷哼了一声,道:“那宋大人是真有识人之能啊,或许是早看出,凉王当年能舍弃段业,后来又能舍弃姚氏秦国,与宋大人的确可称为契合呢。” 拓拔焘一拍桌子,沉声道:“李卿之言,有些过分了。” 李顺见拓拔焘有些怒气,赶紧说道:“殿下息怒,臣只是……”他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出口,沮渠前云已经离开座位,走到了殿的中央。崔浩看着她,也不知道她想做什么,拓拔焘不再发言。 沮渠前云直面李顺,道:“李大人此话不妥,如今诸国林立,正所谓乱世出英豪,而只有强盛的国家,开明的君主,才会使名士英豪愿意归附。”她说着走到司马楚子座前,轻轻行了个匈奴之礼,司马楚之有些吃惊,立刻还礼。 沮渠前云看着他微笑道:“当初司马大人身在汝颖之间,若不是因为魏国国强而有明君,又怎么会归附呢?” 司马楚之一愣,随即微笑了笑,点头道:“在下当初的确是为魏国之明君贤臣。”司马楚之是晋朝宗室之后,当初归降奚斤,立刻受到魏国重用,谈起往事,一旁的奚斤都笑着点了点头。 沮渠前云依旧微笑,又道:“前云还听闻贵国右光禄大夫安同安大人,昔年在草原经商,遇到贵国先道武帝,即舍弃商旅,追随左右,此即良臣择贤主。我想,贵国皇帝陛下也深知这个道理,所以多年来攻克许多小国时,对那些有才能的他国大臣都格外礼遇。李大人说,我说的对不对?” 崔浩忍不住轻轻一笑,小姑娘步步紧逼的样子,还真是挺可爱的。 其他在座魏国臣子,见李顺今天一反常态出言无状,被人家公主逼得无话可说,这个脸丢得大了,于是还都没有起来帮李顺说一句的意思。 李顺咬了咬牙,看了眼上方的沮渠宁平,想想道:“早就听闻凉国有一公主精通汉文,本以为就是远宁公主,可今天,见夫人不发一言,而前云公主却辩口利辞,才知道说的是前云公主啊。” 沮渠前云眉一皱,正要说话:“你……” 上方一直沉默观看的沮渠宁平忽然起身了,拓拔焘回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沮渠前云,只见沮渠宁平淡淡笑了笑,款款道:“舍妹年幼,与大人席间辩驳,实在失礼。当初汉朝班昭作《女诫》,言‘妇言,不必辩口利辞也’,我姐妹二人是大凉蛮夷女子,不知妇言,让各位大人取笑了。” 沮渠前云心里欢喜,对姐姐开心地笑了笑,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拓拔焘一时惊讶,崔浩也很意外,明明之前沮渠前云说过“我姐姐汉文不好”的,这会儿沮渠宁平不仅说得这么流利,而且引《女诫》之典,哪里有一点汉文不好的样子? 这下李顺无话可说了,拓拔焘只看着沮渠前云,微不可闻地笑了笑。 这里最德高望重的老臣长孙嵩见情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终于缓缓开口说道:“殿下与远宁公主联姻,本是两国之喜,凉国宋大人德才兼备,正是我等佩服之人,前云公主为人豁达开朗,今日之辩驳也让我等开了眼界。”他起身朝拓拔焘施了一礼,“殿下,老臣以为,今天是饮宴,诸人有些讨论,也是正常,就不用再辩论下去了。” 拓拔焘看了看宋繇,宋繇微笑道:“长孙大人如此说,在下真是不敢承受,能与长孙大人,奚大人,以及崔、丘、司马等诸位大人同宴而饮,实在是老夫平生幸事。” 拓拔焘点头,又道:“今天的辩论实在精彩,不过,总可算是嬉笑之谈,李卿与公主过后还望都不要在意。” 沮渠前云挑了挑眉:“好啊。” 李顺勉强说了句是,宋繇于是起身说道:“感谢副君设宴送行,希望副君与公主以后琴瑟和鸣,大凉与魏国永世交好。” 沮渠前云嘟了嘟嘴,但这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拓拔焘和崔浩的眼睛。 宴后拓拔焘留崔浩下来商讨一些事情,长孙嵩和奚斤也和宋繇相谈甚欢,于是沮渠前云和沮渠宁平也就回远宁殿了。 “你啊,以后这种场合就别出风头了,这次是你运气好,长孙大人和司马大人都帮着你说话,下次就不会这么好了,把人家一个大臣逼得哑口无言,也真够可以的。”一回到远宁殿,沮渠宁平就数落起了沮渠前云。 沮渠前云挽着她的胳膊,“姐姐以为我想和他吵架的吗?太气人了嘛,我们没招他惹他,宋老大人更是平白被他奚落,我怎么看的过去嘛。”在沮渠宁平责备的眼神里,沮渠前云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嘟囔道:“好了好了,我以后不再这样了行不行?” 沮渠宁平点了点她的额头:“我要是能管得了你就好了。” 沮渠前云赶紧撒娇:“姐姐,还是你对我最好,一句女诫就镇住全场,不过我可惨了,以后我肯定要和副君殿下还有崔大人解释的,我当时怎么就编了个姐姐汉文不好的借口留下来,这下好了,全被揭穿了。” 沮渠宁平笑了笑,还是淡淡道:“其实不管以后是怎么样的结果,你能多陪我一些日子,我就觉得很欢喜了。” 沮渠前云知道姐姐的忧虑,安慰道:“我们总要努力的嘛,姐姐你要是对我这么没有信心,我可就也没有自信了啊。” “好好好,我知道你最能干了。”沮渠前云连忙安慰她,“姐姐没有对你没信心,只不过宋大人他们要回去了,我有些难过罢了。” 沮渠前云点头,靠进她的怀里:“对啊,宋大人他们一走,这里就只有我和姐姐,还有她们四个了,”她转而又笑笑,“不过姐姐放心,只要前云在这里,就不会让任何人使姐姐伤心难过的。” 这时突然有宫人来报,说是拓拔焘请他去文昭殿。 “请我去?殿下有什么事?”沮渠前云不解。 “奴婢不知,殿下只是让过来请公主前去。” 沮渠前云皱眉,沮渠宁平道:“你去吧,过一会要是不回来,我让人去接你。” 沮渠前云点头:“好吧。”她很疑惑,这已经挺晚了,有什么事非现在说呢?忽然想到了崔浩,难道是拓拔焘和崔浩说了她想拜师的事?她心中一高兴,赶紧往文昭殿赶去。 结果有些失望,文昭殿里除了拓拔焘只有齐禄,根本没崔浩的影子啊。 “殿下,您找我有事?” 拓拔焘走近她几步,“有,公主有空的话,就坐下说吧。” 沮渠前云“哦”了一声,就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 拓拔焘见她这么乖,不由笑了笑,道:“今天是李卿出言无状,公主不要生气。” 原来是说这个呀?“殿下不用担心,我并没有生气啊。” 拓拔焘一笑摇头:“没生气?刚才席上,如果不是你姐姐发话,你应该真的要和李卿吵起来吧”这“你”字还是第一次说,沮渠前云看了他一眼。 “怎么了?”拓拔焘见她不说话,又问道。 “哦,没什么殿下,”沮渠前云赶紧回道,“李大人是朝廷大臣,我不会生他的气的。” “哦,是么?”拓拔焘意外,“他对宋大人并不尊敬,对你和你姐姐也有些无礼,你不生气?” “你”来“你”去,这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沮渠前云在心里暗暗道,不过还是解释道:“殿下不知道,李大人呢,虽然有些傲慢,不过这点傲慢也可以理解为他是恃才傲物,这样的人呢,虽然有些小心眼儿,但还是有他的能力和本事的。我和他争论只不过是不想他太无礼于宋老大人。” 拓拔焘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实在是惊讶,没想到她不仅心胸开阔,而且眼光独到,眼里流露出赞赏。“那就好,我本来怕你生气,既然你这样想,这件事,我也就不再提了。” “殿下还有什么事么?”沮渠前云问道。 拓拔焘一愣,想了想,“呃,我已经没事了,你,”他顿了顿,“明日要去送宋大人,公主请早点休息吧。” “好啊。”沮渠前云笑笑,道了告辞,就转身走了。 等她走了良久,拓拔焘才道:“可以出来了,伯渊。” 崔浩自后殿缓缓走了出来,笑道:“殿下?” “都听见了?”拓拔焘笑笑,“这样的徒弟,你不能不收了吧?” “当然当然,”崔浩笑道,“这可是伯渊之幸。” 两度拜师 送别宋繇等人时,就算是沮渠前云这样洒脱的人,也忍不住心里的难过。平城与姑臧相隔遥遥,从此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到那里了。 “前云公主,”城门前,宋繇别过沮渠宁平和拓跋焘,还有前来相送的崔浩和司马楚之等人,继而朝沮渠前云缓缓道,“魏国,二位公主在此,前途莫测,老臣等今日回国,这里所有的事,只能仰仗公主你了。” 沮渠前云朝他轻轻施礼:“感谢老先生一路相送,希望先生此去平安,前云和姐姐留在这里,一定会好好的,不会让先生您为我们忧心。” 宋繇笑笑:“公主言重了,老臣老迈,若有幸,将来可以送前云公主出嫁,那便再没有遗憾了。” 沮渠前云尽量灿然一笑:“好,将来,某一日前云出嫁,也一定会请老先生您相送。” 沮渠宁平强忍眼泪,勉强道:“先生请上路吧,一路平安。” 送走了凉国使臣,沮渠前云回身看了看巍峨古霜的平城城墙,八月的平城,黄沙渐起,她忽然觉得心里像空了一样,那是怎么样都填补不了的空虚,是她远离故乡之后初次感受到的凄凉。 “前云。”忽然有人叫她,她恍然回身,才看见崔浩,而拓跋焘和沮渠宁平等人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 “崔大人。”沮渠前云浅浅笑笑,远嫁的人是沮渠宁平,自己却弄得这么伤感。 “姑臧虽然远,但并不是万里之遥,你想要回家,也没有很难的,过段时间这里的事情平稳了,你也该回凉国了吧?” 沮渠前云和他并肩慢慢往回走,淡淡道:“不知道啊,如果事情真的能了,我才想要回去呢。” “还有什么事情没有了?”崔浩疑惑。 “没有,”沮渠前云笑着摇头,想到机会难得,赶紧说道:“这几天难得有机会见到崔大人,宋老先生他们也走了,前云一直仰慕崔大人文采,不知道能不能拜崔大人为师,向您学习汉族文化呢?” 崔浩一笑:“这件事,殿下他已经跟我说过了,你如果愿意,我又怎么会拒绝呢?” 沮渠前云惊喜:“真的?” “真的,”崔浩见她小女儿神态展露无疑,心情不由得轻松起来,笑道,“能收到凉国公主为徒,也是我的荣幸,昨晚在宴席上,连李大人都说不过你,我还只怕教不了你什么呢。还有,我明明记得,有人说过,她姐姐汉文不好的呀?” 沮渠前云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只是编了个借口留下来,谁知道没有和姐姐事先串供,她一句女诫就把我给揭穿了。昨晚我是有些,嗯,强势了,大人,哦,不,师父,师父不要取笑我。” 崔浩大笑,“这声师父都叫了,为师还怎么能取笑你呢,还有,殿下同意我在府中为你设居住之所,你如果不嫌弃,也可以住到崔宅去。” 沮渠前云这时候的心情简直不能用惊喜来形容了,她欢喜地猛然抓住崔浩的胳膊:“真的?师父,你真好,谢谢你!” 崔浩的胳膊被她抓着,平生最注意礼数仪节,这时却觉得,在这个小徒弟面前,这些都不用提,不用想。 “也不要只谢我,这是殿下说的,他怕你在宫里待着烦闷。其实平城亦有许多人物风情,你如果有时间,可以到处走走,既然来到这里,就不要害怕,好好体会。”崔浩微笑说道。 “我不要,”沮渠前云还是摇了摇头,“向师父学习之余,我当然要陪伴姐姐,除非殿下也允许姐姐出来,我就和姐姐一起出来走走,看看这里的人,街,还有好多大凉没有的东西。” 崔浩看着她淡淡道:“殿下和夫人是新婚,你姐姐她也许没有…”未说完的下半句,他咽了下去,因为看见沮渠前云猛然睁大了双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他关切地问。 “没有,我没有,”沮渠前云道,“师父,今天我要先回宫里和姐姐说一下拜师的事情,等明日,我再去崔宅,向师父您行拜师之礼。” “哦,好。”崔浩知道她有些不对,但见她不愿意多说,也就不再问,“那你就先回宫吧。” 沮渠前云勉强笑了笑,“师父,我先走了,您自己小心。” 殿下和夫人是新婚,沮渠前云回想着这句话,心里充满烦躁,自己只想着逞一时之快,最重要的事情却抛在脑后,拓跋焘可以这段时间不去远宁殿,以后呢?他能永远都不去吗?在他某一天想起来自己娶了一位夫人之前,自己可以达成所愿吗? 她怔怔然回了宫,还没走到远宁殿,就觉得情况不对——远宁殿门前站着一群宫人内监,其中除了凉国来的四个女侍之外,她还看到了齐禄。 拓跋焘来了。 沮渠前云心里一惊,快步走到了殿门前,齐禄看见她,立刻上来,宫人和内监都恭敬行礼道:“参见前云公主。” 齐禄含笑道:“公主您回来了。” “殿下来了?” “是,殿下正和夫人说话,说是让公主暂且不要进去呢。” 沮渠前云心中一颤,竟完全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走到院子里的石桌旁怔怔地坐下。 齐禄见状,跟着她低声道:“公主不用担心,殿下只是和夫人说说话。” 沮渠前云一愣,“你说什么?”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沮渠前云忽然觉得不太懂。 齐禄赶紧回答道:“奴才只是看公主很担心的样子,其实我们殿下一点都不凶的。相处久了,公主就会明白的,刚才殿下和夫人一起回宫,谈得很好,所以殿下才来了远宁殿。” “我知道,”沮渠前云摆了摆手,“我知道了,知道了。” 齐禄在一旁,不再说话,只不过看着她如临大敌的慌张神情,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很快拓跋焘就出来了,齐禄赶紧上前,宫人们也都跟着,沮渠前云缓缓起了身,看着拓跋焘,半晌才道:“殿下。” “嗯,”拓跋焘神色很平静,“刚才留公主和伯渊一起,不知道公主可有拜师了?” 沮渠前云倒没想到他问起这个,淡淡笑笑:“崔大人已经答应收我为徒了,还说殿下允许我住进崔宅,谢谢殿下。” 拓跋焘一笑:“其实在这里,想去哪里都是公主的自由,不必经过我的允许,况且公主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应该尊敬公主。” 他又不说“你”字了,沮渠前云看着他,良久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拓跋焘又道:“齐禄,你们先下去吧,我有话和公主说。” 齐禄答应一声,领着众人退下了,沮渠前云不解,淡淡道:“殿下还有话和我说吗?” 拓跋焘缓缓坐了下来,沮渠前云也就坐了下来,这时院子里的花已经开了几株,经人打理的皇宫,花开得也比别处热烈一点。 “刚才我只是和宁平说了几句话,其他没有什么的。” 沮渠前云看向他:“殿下说什么?” 拓跋焘看向别处:“你这么低落,难道不是怕我做了什么吗?” 沮渠前云顿了顿,冷冷道:“殿下请不要妄言。” 拓跋焘并不看她,依旧平静地说道:“公主不要这么激动,我只是在说我想说的话。” “殿下还想说什么呢?” 拓跋焘看着院子中纯白、不知名的花,淡淡道:“宁平是个好女子,我希望她过得快乐,也不会打扰她,但我不能不来看她,只要她还是我的夫人。我这样说,公主能明白吗?” 沮渠前云眼眶中本来已蓄积了泪——暗恨自己的无能——此时她勉强压下了去,别过脸吸了吸鼻子。 拓跋焘终于被她引回了目光,轻笑笑,从袖中拿出一颗水晶珠,玲珑剔透,好像方才她未流出双眸的泪珠,轻轻放到了石桌上沮渠前云面前。 沮渠前云眼睛转向他。 “这是师父给徒弟的信物。” 沮渠前云不明白地看着他,“什么?” “我知道,你懂鲜卑语,甚至可以说是精通,但这还不够,我希望你能像喜欢汉文一样对鲜卑语,而我可以做你鲜卑语的师父。”拓跋焘执起她的手,将水晶珠放到她手中握紧。 沮渠前云盯着手里的水晶珠,名贵,晶莹。“我不想拜殿下为师,我已经拜崔大人为师了。” “这不冲突。” “可我不想学鲜卑语,每个人的兴趣和喜爱都有限,怎么能说喜欢什么就能喜欢上什么呢。”沮渠前云将水晶珠放回桌上,“这个殿下请收回吧。” 拓跋焘眯起了眼睛,看了她一会儿,才道:“好,今天,我可以收回,但你要知道,终有一日,你会收下它的。” 沮渠前云似笑非笑:“殿下的话,让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 拓跋焘站了起来:“以后我希望,只有我和你的时候,我们可以你我相称,你不是扭捏女子,相信不用我多说。再者,拜伯渊为师,是你喜欢的事情,我也很喜欢,伯渊是魏国臣子,也是我的良师益友,我很高兴,你和我一样信任他。” 拓跋焘的话越来越难懂,却给了沮渠前云心内重重的一击,他走后许久,她都不能回过神来。 “他真的就这样走了?”沮渠前云回到远宁殿里,沮渠宁平也很平常,还说拓跋焘只是关心她们姐妹的生活,其他没有什么话,两人几乎连对视都没有过。 “是是是,我倒觉得他是个君子,不过也是个孩子,对于自己不喜欢的夫人,维持起码的关心,却没有多一点的接近,嗯,你说得对,我忽然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沮渠宁平见沮渠前云还是一副不肯相信的样子,又接着说道:“你也不要太紧张了,反倒让人家觉得奇怪。” 沮渠前云沉思,一切好像根本不在自己掌握当中。 崔宅。 “大凉沮渠氏弟子前云,拜见师父。”沮渠前云真的来行拜师之礼,而且依据汉人习俗行跪拜礼,再依匈奴族俗行躬身礼。这是她真心实意想要拜崔浩为师,虽然有沮渠宁平的原因,但她的确是真的喜爱汉族文化,崔浩温和亲切,有长者之感,不像拓跋焘,阴沉不可测。 “快起来吧。”崔浩笑着扶起她,“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弟子了,我有过许多弟子,但你是唯一的女弟子,今后我会带你认识其他的人,只希望在你留在魏国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尽我所能教你,不辜负我们今日的师徒情谊。” 沮渠前云粲然一笑:“弟子谨遵师父教诲。” 又想到这是在崔宅,沮渠前云问道:“不知道师母在哪里?” 崔浩淡淡笑了笑,吩咐下人:“去看看夫人有没有空,请她来。” 一会儿崔浩夫人就来了,让沮渠前云惊讶的是,这位崔夫人居然非常年轻,好像不到二十岁,她纳闷,但还是立刻上前,躬身行了一礼:“沮渠前云见过师母。” “不敢,请起,”她的声音温柔动人,“见过前云公主。” 沮渠前云赶紧扶起她,她很瘦,很怯弱,沮渠前云不由盯着她的脸,她很美,很恬静,也很素净,非常使人怜爱。“前云不敢,师母请起。” 崔浩温和地说道:“夫人不必多礼了。” 崔夫人微笑点头,“好。公主的居所我已打理好了,蓬门之家,屋舍简陋,请公主万勿见怪。一应起居,若有需要,公主尽管派人找我,不要拘束。” 沮渠前云赶紧道谢:“辛苦师母了。” 崔夫人没有多留就走了,她来的时候安安静静,说话的时候也安安静静,走的时候更像一阵风吹走了,不知怎么的,沮渠前云总觉得,这个师母待人不远不近,虽然柔美,却好像没有什么存在感。 “阿言生性不喜欢和人太亲近,你不要介意。”崔浩解释道。 “师母闺名阿言?” 崔浩笑笑不答,带着沮渠前云去隔壁的书房,一边说道:“以后我们就在这间书房上课,但也不必拘束,府里人不多,几天你就都认识了。” “那崔老先生和崔老夫人呢?”沮渠前云有问不完的问题。 崔浩一愣,以往他的弟子都恭敬勤瑾,没有人会问东问西的,她终究还是个小姑娘啊。 “父亲已过世五年,母亲现在我的二弟家中。” 沮渠前云咬了咬唇:“弟子失言了,师父莫怪。”她虽然早就知道崔浩的大名——来自于阚驷逊、张湛那些汉人朋友们——可并不了解崔家具体的事,无意中的一句话,好像太冒失了。 崔浩让她坐下:“你啊,不必这么小心。”拿过早为她准备好的诗书四卷,交到她手中,沮渠前云看了看书,不确定地问:“这是给我的?” “嗯,”崔浩点头,“当然。” 沮渠前云立刻笑意盈盈:“谢谢师父。” 崔浩这才明白,自己随便做的小事,在这个小弟子眼中,都是桩桩件件的惊喜。 “你可以带回宫里看,这两天我有些事情要处理,你好好看书,后天我再来和你好好说说。你要想来这里看也没有关系,我这里的书,你都可以看,但要小心一点,不要损坏。” 沮渠前云看了看这么大的书房,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书、纸、笔,好像一下子掉进了从没来过的天地,她回过神来,欢天喜地地回道:“好好好,谢谢师父,弟子一定会小心的。” 崔浩被她孩子气,但又无比柔美的笑容怔住了,想想,收这么个徒弟,每日不知愁不知忧,哪怕她不能好好习学,只是说说笑笑,也是自己生活里难有的波澜了。 第6章 礼仪法度 远宁殿原本宁静,不过今天来了一位能说会道的客人,哄得沮渠宁平带来的绮、绢、缙、纭四个女侍都笑不拢嘴,整个院子里一派欢声笑语,还能有谁啊,齐禄呗。 “咱们这位崔大人呢,”沮渠前云向他打听崔浩的事,齐禄摇头晃脑地说道,“那就了不得了。”他挽了挽袖子,“先说清河崔氏,那是响当当的高门士族,祖上几代,全都拜官赐爵,非富即贵。就说崔大人的七世祖,崔林老大人,乃是三国时曹魏的司空,安阳乡候。再往下,崔大人的曾祖,崔悦老大人,那是羯人石氏赵国的司徒右长史。再往下呢,就是崔潜老大人,是鲜卑人慕容垂所建燕国的黄门侍郎。” 沮渠前云已经听得完全愣了,她拍了下已经忘乎所以的齐禄:“哎,其实你可以从崔大人父亲那一代说起,不必说得这么远的,我和崔大人聊天的时候,也聊不到人家祖宗七代啊。”沮渠宁平和四个小姑娘都忍不住扑哧一笑。 齐禄得意道:“公主这就不知道了吧?清河崔氏一门那可全都是天下闻名的能人,要是不知道崔大人祖上的威名,您就不能油然而生一种敬仰之意啊,这可不好。” 沮渠前云忍着笑看了看沮渠宁平她们,点了点头:“嗯,好像,挺有道理的。” 齐禄“哎”了一声,“这就对啦,好了,咱们可以说崔大人的父亲了。那就更了不得了,崔宏大人,先后出仕符氏秦国、慕容垂之燕国,最后被先帝访得,任咱们大魏的黄门侍郎。对了,说起来,当初咱们的‘魏’这一国号,还是崔宏大人议立的呢。”齐禄像是说自家祖辈一样洋洋洒洒将崔氏一门详细道来,神情那叫一个得意自豪。 沮渠前云听着,她还不知道崔氏一门如此多的能人志士,以前自己对崔浩的钦佩,现在看来,还真有些浅薄啊。 沮渠宁平微笑道:“那,再说说崔大人本人吧,他又有哪些了不起的事呢?” 齐禄一拍大腿:“要说崔大人,那是更加说不完了!” 女侍小绮赶紧给他端了杯水:“齐公公先别急,喝点水润润嗓子再说吧。” 沮渠宁平向沮渠前云眨了眨眼,小公公,人缘挺好的嘛。 齐禄赶紧喝了水,等不及地就要说话:“咱们崔大人,可是先帝时期就深得陛下信任的大臣,当初还未成年就已经是直郎了。后来先帝驾崩,如今的陛下继位,崔大人被赐爵武城子,那时候崔宏老大人还在世,父子二人都乘坐轩轺车,羡慕死多少了人了都。” 女侍小绢插话笑道:“齐公公说得好像当时就在那轩轺车旁边,亲眼看见了一样。” 齐禄白了她一眼:“你一个小姑娘,知道些什么?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光是用想的,就能知道当时是怎么样的场面了呀,哎好了好了好了,别打岔,没说完呢。” 沮渠前云赶紧拦下他,这样下去说到明天早上都说不完了,况且对于崔浩早年的一些事迹,她也大多数都知道。“哎,好了,崔大人为官的事迹广为流传,我们呢也早都听说过,你就说些我们可能不知道的事就好了。” 齐禄仰头想了想,“那也好,说那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也不足以显得我齐禄有本事啊。公主和夫人想知道什么,尽管问,齐禄包能说得出来。” 沮渠前云眨眨眼,“要不,你就给我们说一下,崔夫人的事吧!”她对那位弱柳一样的崔夫人实在有些好奇,有个百事通在这里,不问更待何时? 齐禄一想:“公主是说哪位崔夫人啊?” 沮渠前云愣了:“难道有好多位崔夫人吗?”不会吧。 齐禄赶紧解释:“不不不,公主不要误会,崔大人可不是好色的人。” 沮渠宁平道:“那到底有几位崔夫人?” “夫人有所不知,”齐禄声音放低了些,毕竟是在说人家的私事,“崔大人早年娶了一位夫人,没到几年,就一病去了,后来续娶的这位崔夫人,为人内敛,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在这方面,奴才可真说不出什么来。” 原来那位年轻的崔夫人是续娶的,难怪比崔浩小那么多,沮渠前云心想。“那前一位崔夫人是什么人?” 齐禄叹了口气,“这前一位崔夫人,也是命薄,但她可是太原郭氏那一辈的大小姐,诗书文采,当年是闻名全城的才女呢。” 沮渠宁平一皱眉:“太原郭氏?” 沮渠前云道:“怎么,姐姐知道?” “不是,”沮渠宁平摇了摇头,看向齐禄,“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听说现在的崔夫人才是出于太原郭氏啊?” 齐禄摇头:“没有啊夫人,以前的崔夫人也是太原郭氏啊,就是现在的崔夫人的亲姐姐。” 沮渠前云怔了:“你说什么啊?” 齐禄一脸无辜,点头:“没错啊,现在的崔夫人,闺名郭言,就是以前的崔夫人郭锦最小的妹妹。崔夫人过世,崔大人的岳父郭逸大人就说,长女离世,以少女继婚。不过那时候郭小姐还小,过了几年她长大了,也就嫁给了崔大人了。” 不仅沮渠前云错愕,沮渠宁平和女侍也都惊讶了,女侍小缙道:“怎么,还能这样啊。” “那有什么不能啊,听说是那位崔夫人临终前嘱托夫君照顾妹妹的,这也没什么,总之像崔大人这样的人,既有才能,又英俊不凡,是每个女孩子都想嫁的。”齐禄像是对她们的惊讶感到很奇怪。 沮渠前云陷入思考,那天见到师母待师父并没有很亲热,这就说得通了,嫁给自己的姐夫,这当中的隐情和尴尬,还真让人想不明白。 “崔大人呢,待前一位崔夫人情深,对后一位崔夫人也是关怀尤甚。八年前平城发生粮荒,因为崔大人和周澹大人的计谋才渡过了难关,陛下还曾经赏他们各人一女子为妾。” 沮渠宁平意外,“以前在大凉,父王也会赏美丽的女子给立了功的勇士,原来这里也有这样的赏赐啊?” 沮渠前云已经焦急:“后来呢?” 齐禄接着道:“那时候崔夫人离世已有十余年,而崔大人还没有娶现在的崔夫人,照理说纳妾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他顿了顿,故意勾了大家的兴趣,“崔大人虽然将那位女子领进家好好养着,但并没有纳为妾,后来还趁一次陛下高兴,求旨将那女子赐给他的一个弟子为妻子,公主您说说,就这样的崔大人,是不是值得齐禄说这么多啊?” 沮渠前云猛然松了口气,心底对崔浩的钦佩更胜从前,几乎要淹没了自身,能拜这样一个男子为师父,实在是世间最快活的事了。只不过,想到崔夫人的恬静而疏离的神态,哎,或许是自己想多了,因为她这个外人在场,所以师父和师母才没那么亲近也说不定? “那崔大人有孩子吗?”沮渠宁平又问道。 齐禄摇头:“没有,前一位崔夫人去世太早,后一位崔夫人嫁过来又太晚,崔大人虽然已经三十八岁,还没有孩子。” “什么?你说崔大人已经三十八岁啦?”小纭或许是太惊讶,忍不住脱口而出,“看着像才三十出头的样子啊。” 齐禄一笑:“那是,崔大人是咱们大魏出名的美男子,人家都说他就好比是汉朝的张良呢。天下的高门士族,都抢着和崔氏联姻,崔夫人是太原郭氏,崔大人的母亲是出自范阳卢氏,还有河东柳氏那些,都是几百年的名门,后人子女的相貌,当然不是普通人家可比的喽。” 听了大半天崔浩一门的光辉事迹,齐禄走后,沮渠前云若有所思,她这时并不知道,她所听到的,只是发生在崔浩这个奇男子身边所有令人赞叹又羡慕的事当中的一小点,崔浩今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还要书写更多更辉煌的奇迹篇章,而她所能参与的,又有多少呢?她也在想,在崔浩的心中,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位置?太原郭氏、范阳卢氏,这些都是高门士族,而自己只不过是个通过征战杀戮得一片隅之地、在天下大乱之时趁机崛起的一个小国公主,一个异国异族女子,他真的会将自己当弟子对待吗? 过了两天,沮渠前云去崔宅,崔夫人依然温柔有礼,沮渠前云不想打扰她,便只说要自己在书房看书,不必麻烦,崔夫人为她备好了茶点就离开了。 上次崔浩给的书沮渠前云带回了远宁殿,今天又带来了,想着可以和师父多说几句,不过足足看了一早上的书,直到快中午崔浩才回来。“前云。”崔浩推门进来的时候,沮渠前云正埋在书里,听见他叫,恍然抬起脸来,立刻笑吟吟,“师父,你回来啦!” 她这一笑,崔浩虽然一直都在忙碌,但看见她灿烂的笑,也瞬间轻松了好多。 “你一大早就来了?”崔浩走近她,拿起她手里的书看了一眼,“这本书你喜欢?”不会吧,难道自己这个女弟子喜欢《列女传》? “喜欢其中的一部分,最喜欢其中的《辩通传》和《仁智传》,其他就不喜欢了。” 崔浩笑笑,拿着书翻了翻,又还到她手中,“我都能猜到,若我是刘向,一定把你也写到《辩通传》里面去。” 沮渠前云嘟嘴道:“师父怎么老喜欢取笑我。”说着走到桌前给崔浩倒了杯茶,崔浩惊讶,从她手里接过茶杯,一时有些出神。 “师父,你怎么啦?” “哦,没有,”崔浩有些不自然,转开话题,“你刚才一直在看《列女传》?” 沮渠前云眨眨眼点头:“对啊。” 崔浩想了想,“对了,”他放下手里的杯子,让沮渠前云坐下,“一直没有问你,你和你姐姐的汉文都是谁教的?除了《女诫》和《列女传》,你还读过什么书?” 沮渠前云想想道:“教我和姐姐汉文的人可多了,很小的时候,是李祖公公,就是我大嫂的祖父。后来是宋繇老先生,再后来,牧犍哥哥请了很多汉族男子去姑臧,我和姐姐与阚驷逊、张湛…”她一顿,“呃,我的意思是,我们和其中的几个很要好,总是在一起,所以就会汉文了啊。” 崔浩明明听见了阚驷逊和张湛这两个名字,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又改口,但并没有很在意,只是听说这学习汉文的过程这么杂乱,可沮渠前云和沮渠宁平还能学到今天这个精通的地步,真是难得。 “所以,你并没有认认真真地学过汉文?” 沮渠前云老老实实点头:“对啊。” “那你看过的书,知道那些事情,都是通过宋老先生,还有你说的阚驷逊、张湛那些人喽?” 沮渠前云没想到他就记住了阚驷逊和张湛这两个人,一时惊讶,长大了嘴:“呃,嗯,是啊,就是这样。” 崔浩笑笑:“别害怕,其实你已经精通汉文,并不需要从头再来学,我给你的那几本书,对你来说是否太简单了?” 沮渠前云赶紧摆手否认:“不是啊,我开始以为师父给的是四书,或者《女诫》之类,谁知道师父给的是《楚辞补注》,还有《汉书》和《三国志》,我哪里会觉得这些书简单啊。” 崔浩忍不住笑了,看着她问:“你不会告诉我,你真的喜欢《女诫》吧?” 沮渠前云耸耸肩,将那本《汉书》举到眼前,起身站到崔浩面前眯起眼睛笑笑:“师父明鉴,我可没说我喜欢啊,就是我姐姐也只是看过,并不喜欢,在我们大凉,应该找不出喜欢《女诫》的女子。” 崔浩眼中流出宠溺,笑笑拿过那本《汉书》,“汉班固作《汉书》,未完即卒,其妹班昭续之,怎么,因为不喜欢班女的《女诫》,连这本书都看不下去了?” 沮渠前云回到座位上坐下,看着崔浩,“不是啊,有点难嘛。可我听说师父笃信道家,为什么不给我一些老、庄之书呢?” 崔浩一笑:“你倒知道得挺多的嘛?都是听谁说的?还听说什么了?” 沮渠前云彻底坐不住了,赶紧起来,跑到书桌前,远远地看着崔浩,“身为弟子呢,当然要稍微了解一下师父,但我没有乱打听的,师父不要骂我。” 崔浩哭笑不得:“谁要骂你了,收个弟子不到三天,哪能就骂呢。” 沮渠前云放了心,“那师父觉得老庄之书好吗?以前李祖公公最喜欢了,但我和姐姐那时太小,都不太懂。” 崔浩也站了起来,将《汉书》放到《楚辞补注》和《三国志》一起。“我生性不喜老、庄之书,每次读不过十行,就丢了。都是些矫诬之说,不近人情,必非老子所作。老聃习礼,仲尼所师,岂设败法之书,以乱先王之教?袁生所谓家人筐篋中物,不可扬于王庭也。” 沮渠前云呆了,以往他说话都很随意,从不摆文弄字,这次居然认认真真说了这么一番话,她睁大眼不知道怎么办。 崔浩也觉得自己有些激动,想想笑道:“我这是怎么了,和你说这些干什么。” 沮渠前云看着他,轻声说道:“在师父眼中,礼法之教很重要,不可亵渎吗?” “当然啊,怎么了?”崔浩答得很随意。 沮渠前云淡淡笑了笑。“那么在师父看来,如果一个女子嫁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丈夫,该怎么办呢?” 崔浩本来已经准备去架子上取书,听言皱眉,“怎么突然说这些?” “师父不好回答吗?”沮渠前云咬了咬牙,转身背对他,手指轻轻抚摸着那本《列女传》,“《女诫》中说丈夫如天,必须小心服侍,《列女传》中也赞扬那些对夫家忠贞不二的女子。我并不喜欢《女诫》,师父也没有说我不对,我忽然不明白,到底该怎么样对待书中的东西。” 崔浩想了想,走近她几步,将她转过来面对自己,认真说道:“前云,礼仪法度,和《女诫》是不同的,我也并不赞赏《女诫》里的说法。而且你是大凉人,习惯与汉人、鲜卑人不同,这根本没有什么好比较的。至于你刚才的问题,我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有此一问,但要让我回答,我也说不上来,因为实际情况,不是你刚才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 “我…” 沮渠前云还没有再说,就有下人突然进来,身后跟着的居然是齐禄。 “齐禄见过前云公主,崔大人。” 齐禄一向稳重冷静,今天居然有些慌乱,沮渠前云心中一动,走到他面前:“齐公公,你怎么来了?” “公主,凉国有使臣张湛前来,殿下请公主立即回宫。” 沮渠前云不是不冷静的人,可这时她整个肩膀都开始抖了起来,崔浩摇了摇她:“前云,镇定点,你先回去再说。” 沮渠前云看了他一眼,咬牙,跟随齐禄走了。 看着沮渠前云和齐禄匆匆走了,崔浩却好像平静不下来,今天在这里谈得太久,他觉得沮渠前云像是有很多话想和自己说,但又无法开口,礼法之教,偶然、却是第一次提到的陌生男子阚驷逊和张湛,嫁给了并不喜欢的丈夫的女子,这到底都是什么意思?齐禄难得的慌张,凉国怎么会突然派使臣过来? 第7章 得闻噩耗 沮渠前云几乎是飞奔回了远宁殿。 她呆了,拓跋焘神色有些犹豫不忍,绮、绢四姐妹在低低地啜泣,沮渠宁平背对着她,还有一个她好久没有见的人。 张湛。 “张湛!你…你怎么来了?”沮渠前云甚至忘了拓跋焘的存在,定定地盯着张湛,抖着声音问。这一种不好的预感,已经快要将她吞噬,她竭力都无法让自己冷静。 拓跋焘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前云,你先冷静一下。” 沮渠前云转眼看着他:“殿…殿下,怎么了?”看到沮渠宁平依然背对着她,“姐姐?” 张湛已经朝她躬身,“公主,世子他…世子在北线,抵御柔然国入侵,由于…陷入重围,力战…身死!” 沮渠前云觉得眼前“轰然”一声,她退了几步,猛然靠到了一旁的椅子上,世子,政德哥哥,死了? “你说…你说什么…” 沮渠宁平已经朝她走来,将她猛然圈进了怀里:“前云!”她的眼泪早就流满了脸颊。 小时候,父王很凶,兴国哥哥总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牧犍哥哥一直都很严肃,只有政德哥哥,从小最疼她们两个的,不管遇到什么事情,从来都没有对她们凶过。每次父王要责罚他们,只要政德哥哥在家,就一定会为他们说情。他们一起疯玩,一起偷偷跑到城外的集市上,回来还要招父王的责骂,可政德哥哥从来都不说她们顽劣,下一次还是会带她们出去,这些点点滴滴,难道都已经找不回来了吗?政德哥哥,真的已经死了吗? 沮渠前云抱着沮渠宁平,眼泪泉涌,惶然地喃喃道:“怎么会呢,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拓跋焘挥手让他的人都下去,只留下张湛,她们姐妹还有凉国女侍。 “世子原本一直在北线统兵作战,本来在扫清沙州李氏残余势力后,世子已准备回大凉,可柔然国突然入侵,世子和部下已经长途奔波,筋疲力尽,加上轻敌疾进,终于,陷入重围…如今,世子遗体已经寻回,大王诏令安葬世子,派臣来告知二位公主。”张湛不敢说太多,更不敢让两位公主知道世子死状凄然,令人垂泪,可就算是这么几句,已经让沮渠前云和沮渠宁平悲痛欲绝。 沮渠前云凄然想到,她上次见到沮渠政德,那还是两年前的事,那时他和父王一起攻灭了李氏凉国,凯旋归来,经过姑臧城门时,何等辉煌,何等荣耀!可那天,他孤军深入,被柔然军队夹击,前后无援的时候,该是怎样无助,怎样悲凉啊! “请两位公主节哀,世子在时,最疼爱两位公主,如今他已离世,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两位公主为他如此悲痛,伤了自己。”张湛勉强劝慰道,他虽是沮渠牧犍请到大凉的,可最尊敬他们这些汉人的人其实是沮渠政德。沮渠政德身为世子,却从不摆架子,向他们请教问题时总是谦和有礼,这样一个世子,居然…他也双目通红,勉强忍住。 沮渠宁平已经泣不成声,沮渠前云却忽然抓住她的胳膊,死死盯着她坚决地说道:“姐姐!张湛说得对,我们的大哥,是草原上最勇敢的勇士,即使是死,也不愧对于天地日月星辰诸神!从今以后,无论在大凉还是在魏国,政德哥哥都能永远在我们身边,带给我们永远的、温暖的疼爱,就像以前,一模一样!” “前云!”沮渠宁平将妹妹搂进怀里,她凄然又大声地说道,像是要让所有人都听见听懂,“伟哉横海鳞,壮矣垂天翼!大丈夫,当如此!” 大凉世子战死的消息很快传遍整个宫城,拓跋焘下令不许议论,宫城一月内严禁舞乐酒宴,宫人在沮渠政德七七之日着素服为其悼念,他能做的事情有限,也就这些了。沮渠姐妹在远宁殿为沮渠政德设灵位祭拜,这段时间除了拓跋焘和齐禄偶尔能去祭拜,其他人根本不能涉足。 崔浩一直很担心,向拓跋焘询问,但拓跋焘自己都不很了解她们姐妹的状况,所以也说不上来。远宁殿毕竟是后妃殿,他也不方便去,只好这么等着,一天比一天焦急。 直到沮渠政德七七那一天,沮渠姐妹要出宫为沮渠政德作法事——沮渠政德在世时尊崇佛教。姐妹二人不想人太多,除了四个女侍外,由拓跋焘亲自陪她们去,齐禄和崔浩当然也跟着。 如果当初一路从姑臧来到平城,怀着的多是对莫测前途的不安,那今天这两旁的一砖一瓦,可都清清楚楚地写着“伤心”二字。想到以前和沮渠政德在一起,所走过的每一条路,真是一草一木都有意思,可今天这条路,也不知注定要洒多少眼泪? 就这样好不容易做完法事,回到远宁殿。 “姐姐,你说,我们为政德哥哥作法事,他真的会知道吗?” 沮渠宁平点头,“当然,以前政德哥哥就说过,佛法奥妙,不是我们寻常人可以懂的,我想,政德哥哥一定会知道。” 沮渠前云靠进她的怀里,低声道:“姐姐,我真害怕,父王和牧犍哥哥他们,整日都想着怎么样拓疆固土,其实是不是当一方霸主,真的很重要吗?只要我们身边的人都生活得好好的,还不够吗?” 沮渠宁平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抚了抚她的额角:“你不会明白,若要父王真心向别国臣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不仅是他,冯燕,乞伏秦,赫连夏,柔然,吐谷浑,刘宋,这些国家所有的君主都是一样的。” 沮渠前云喃喃道:“姐姐,为什么不说魏国呢?” 沮渠宁平淡淡笑笑:“魏国与这些国家不同。” “是啊,”沮渠前云幽幽道,“是不同,我也害怕,终有一日…”想到这里,她的眼泪又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拿我的琴来,”她闭上眼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坐直了身体,朝沮渠宁平道,“姐姐,我想为政德哥哥唱一曲祭奠,只唱给政德哥哥听,他会听到的,对不对?” 沮渠宁平含泪点头:“对,他会听到的。”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为我谓乌:且为客豪! 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 水深激激,蒲苇冥冥;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 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拓跋焘站在殿外,静静听着传出来的凄清哀绝的曲调。 他少经战事,战场的生与死早已见惯,可这时这短短的曲子,却恍惚间也让他回到烽火四起的战场,死亡和鲜血,这一切,对人性的考验。而从此后,今天这曲《战城南》将永远萦绕于他脑海深处,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英明神武的帝王,战无不胜的统领,可在他每一次领军作战时,唯有这首曲子,使他勇毅,给他安慰,成为他一生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送张湛出城的时候,沮渠前云才忽然想起了阚驷逊,为什么不是他来呢? “张湛,谢谢你赶来魏国,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沮渠前云将张湛请到一旁,低声道。 张湛很明白她要说什么,点点头:“公主请问。” “阚驷逊,他怎么样了,还好吗?” 张湛遥遥看了沮渠宁平一眼,低声道:“自从远宁公主走后,驷逊他就一直很消沉,终日饮酒,我也安慰不了他,三王子为此还指责了他两次,但,公主也知道,一个人如果没了支撑,我们都是外人,谁能帮得了他呢?” 沮渠前云轻叹了口气:“我还在想,既然能到魏国来,他为什么不来看看姐姐呢。” 张湛也无奈地叹了口气:“可能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样和公主见面吧。” 沮渠前云想了想,凑近他,“张湛,我要和你说一件事,你记着就好,将来要是有一天我需要你帮我,你可一定要想起来今天我说的话。” 张湛意外:“什么事?公主请尽管说。” 拓跋焘和沮渠宁平本不明白沮渠前云怎么突然要和张湛借一步说话,可这时沮渠宁平看见她和张湛低声耳语,忽然就明白了,她不由按了按额头。 “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拓跋焘淡淡问道。 “我知道,”沮渠宁平也没有否认,“以前,我和前云最喜欢和张湛他们几个人在一起,政德哥哥之外,他们是我们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拓跋焘重复道。 “是啊。”沮渠宁平虽然意识到拓跋焘有些误会沮渠前云和张湛的关系,但她却并不想为前云解释,这样的误会说不定也是好事。 张湛走后,沮渠前云才慢慢回到沮渠宁平和拓跋焘身边,拓跋焘看着她,眼眸晦暗,深不见底。 “前云,你很久都没去崔大人家了吧?”沮渠宁平忽然提议道,“这段时间待在宫里,你都闷坏了,去崔大人家里坐坐吧?” 拓跋焘于是也就点头:“伯渊今日在家,听说他的几个弟子回了京城,公主去看看也好,认识认识他们。” “好啊。”沮渠前云也没有很想去,不过这段时间太抑郁,想着出去随便走走,散散心也好的。 到了崔宅她就后悔了,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她几乎想立刻就走。但崔浩已经听说她来了,亲自出来接她,她想走,也不好意思走了。 “前云,你来的正好,我介绍几个人给你认识。”崔浩见她这短短半个月就瘦了许多,而且面容憔悴,心绪低落,不见当初的活泼,实在心疼,只好说点别的来让她有兴趣。“以前和你说过的,有几个师父其他的弟子。” “我没想到师父这里这么多人。”沮渠前云淡淡道。 “有几个人比你大不了多少,你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嗯,”沮渠前云轻笑笑点头,“谢谢师父。” 的确有三个人年龄在二十余岁,其中就有李顺之子李敷。除他们外,还有崔浩的表弟范阳卢玄,加上他六岁的儿子卢度世,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文人聚会。沮渠前云惊呆了,因为这里这么多人,她一个也不认识。 “子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大凉前云公主。”崔浩将沮渠前云引到卢玄跟前,微笑介绍道,“前云,这是我的表弟,卢玄。” 沮渠前云记得崔浩的母亲出自范阳卢氏,那么这位卢玄是师父的表弟,也就是范阳卢氏的公子,“前云见过卢先生。” 卢玄像是很惊讶,赶紧还礼:“不敢不敢,卢玄见过公主,”他笑了笑,“之前听表兄说公主精于汉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啊。” 沮渠前云淡笑,“因为前云有一个好师父。”又朝周围人行礼,“在下沮渠前云,各位,幸会。” 这里的文人也就回礼,其中李敷上前来,拱手道:“公主,在下李敷,家父是李顺。” 沮渠前云只好微笑:“你好。” “当日,家父对公主,还有沮渠夫人,多有得罪,请公主见谅。” 沮渠前云几乎已经忘了那件事,但觉得这位李公子谦逊有礼,气度不凡,李敷,名字有点熟悉,齐禄是不是说过啊?记不清了。“李公子多虑了,”沮渠前云真诚道,“其实我也有不对,还希望令尊不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不会不会,”李敷赶紧道,“公主大量,在下佩服。” 和几个人都见过之后,沮渠前云才终于不是所有人的关注中心,今天卢玄在这里,崔浩的三个弟子都在和他谈论文学之事,沮渠前云没什么兴致参与,只找出了那本丢在崔宅书房大半个月的《楚辞补注》,远远坐在一旁独自看着,崔浩知道她这时候不想多和人说话,也就不多管她。 “前云公主也喜欢楚辞吗?”身后突然有人出声问道。 沮渠前云仰头,看见一个三十余岁的男子,眼眉之间,是洞悉的精明,崔浩如果也是将睿智藏在眼里,那么这位公子,就是将明辨都写在脸上,“请问先生是?” “在下高允,见过前云公主。” “你好,”沮渠前云没什么力气和人寒暄,只好淡淡笑笑,“这本书是师父给的,我还没有看完,也没有很懂,不能说喜欢。” 高允微微一笑,走到她身侧:“公主对这些这么有兴趣,在下实在很惊讶,不过想想也对,若不是这样,崔大人也不会收公主为弟子的。” 沮渠前云皱眉不解:“高先生为什么这样说?” 高允看了眼人群中的崔浩,“公主难道不知道,崔大人收弟子,只有具备高门和世儒二条件之姓族,才是他理想的一等门第。” 沮渠前云定定看了高允一会儿,淡淡道:“是这样么?可我拜个师还挺容易的,看来运气挺好,高先生你说是不是?”自己和高允不过初次见面,为什么他和自己要说这些话呢?而且说得奇奇怪怪,让人不解。不过,真的是这样吗?高门、世儒,这两点自己可是一条也不具备。 “公主自然不比旁人,就拿这本《楚辞补注》来说,举世皆浊我独清。” 沮渠前云站了起来,看着高允,“高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 高允转眼笑笑,“公主终于想起来了?” “我们真的见过面?”沮渠前云皱眉,想了想,“我在此之前没有来过平城,所以,高先生你去过大凉?” “是啊,”高允背手,看了看周围,“那时候公主还太小,而且我只待了十几天,没有让公主记得,也是正常。” 沮渠前云眨眨眼,问道:“你是和张湛他们一起去的,但你没有留下来,对不对?” 高允看向她,终于收起了精明疏离的笑,认真道:“是,我记得那天春天,草木刚发,公主在姑臧城外骑马。”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继而轻声道:“还有,沮渠世子的事,在下也很难过,还请公主,节哀。” 沮渠前云一怔,本已渐渐沉入心底的伤痛又涌上心尖,她勉强道:“多谢你,我挺好的。” “宁平公主她还好吗?” 沮渠前云勉强笑笑:“姐姐,也挺好的,谢你关心。” “嗯,”高允点头,“公主,在这里朋友不多,若有需要我的地方,请千万要…要记得高允。” 沮渠前云笑笑:“谢谢,我会记得的。” 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力气多想,高允如果真的只是在多年以前见过她,又怎么会对她说这些话,是她自己主动想要拜崔浩为师,可却是高允主动找到她表示好意,她不知道,从今以后,事情将会发展到与她想象的完全不同地步。 第8章 不再伪装 从崔宅回来,还没有到远宁殿,就在宫里碰见了齐禄。他好像等在这条路上很久了。沮渠前云难得有了兴致,和他开了个玩笑:“齐公公,你知道你给我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齐禄躬身刚说完“公主你可回来了”,听见问,很茫然地瞪大了眼睛:“什么感觉?” 沮渠前云往前走去,吐出一句:“阴魂不散。” 齐禄哑然,赶紧笑笑跟上去:“奴才这不也是觉得公主您亲切么。” “你找我有事吗?” “瞧您说的,”齐禄也不敢太随意,只好道,“奴才能有什么事劳公主您吶?是殿下有事,请公主文昭殿走一趟。” 沮渠前云皱起了眉:“那殿下找我有事吗?” “殿下今日…”齐禄忽然间吞吞吐吐,想了想,“哎,总之公主去了就知道了。” 沮渠前云垂眸想了想,“好吧。” 拓跋焘这些日子以来几乎像是变了一个人,沮渠政德只是凉国世子,他却要求魏国宫人为其解妆素服,而且一直以来对他姐妹二人关怀备至,沮渠前云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清楚地感受到他的,真诚。 等她到了文昭殿,她才知道齐禄为什么那么吞吞吐吐的样子,拓跋焘在文昭殿偏殿。以往他永远衣着严谨,浑身上下,包括自己的神情都庄重自持,从未有一时的懈怠样子示于人前,可今天呢?偏殿空空荡荡,宫人内监都不知去向,他没有穿着储君服制,却穿着普通百姓那样的青衣,独自随意地坐在墙角地上,身前一壶酒,看见沮渠前云进来,他轻笑了笑,“你来了?” 沮渠前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忽略不了他眼中的悲伤和脆弱,却不敢相信,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让自己看见他的脆弱悲伤。一直以来他都深不可测,所做的事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原因,包括今天这次。 沮渠前云还是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了下来,“你…你怎么了?” 或许是她眼中无意流露的关怀让拓跋焘高兴,也或许是这个“你”字取悦了他,他眼中有一刹那放出光来。“终于不再叫我殿下了?” 沮渠前云毕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即使想得太多,可还是免不了内心的善良天真,所以看见拓跋焘落拓黯然的样子,关心的神情不由自主表现出来,这时他突然一问,她不由怔了。 “你说什么啊?” 拓跋焘却不在意她有些愠怒的神情,笑了笑,将酒壶塞到她手里。“陪我喝酒吧,我知道你酒量还不错。” 沮渠前云看着手里的酒壶:“今天是什么日子?” 拓跋焘转过了脸,不在意地说道:“非要是什么日子,才能喝酒吗?” “不是,”沮渠前云淡淡道,“但非要是什么日子,你才像这样。” 拓跋焘不由看向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今天是昭哀皇后的忌日。” “昭哀皇后?既然…是先皇后的忌日,为什么宫里没有…”沮渠前云甚至没来得及想昭哀皇后是谁,下意识就问。 拓跋焘笑笑:“你知道昭哀皇后?” 沮渠前云顿了,昭哀皇后,昭哀皇后,她忽然想了起来:“是,姚秦文桓皇帝姚兴之女,西平长公主?” “看来你对这些事情都了如指掌啊?”拓跋焘重新自她手里拿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难怪上次在司马楚之面前,你都敢说出他归降的往事,也不怕他一时恼怒,也和李顺一起对付你,那你可就完了。” 沮渠前云拿过他手里的酒壶,放到一边,“怎么会呢,司马大人是个好人。”她停了停,又道:“昭哀皇后,也是个好人,对吗?” 拓跋焘看了她一眼,“是啊,是个好人,一个值得所有人尊敬的女人。” 沮渠前云不再说话,也拿起一旁的酒壶,轻轻喝了一口,良久才喃喃道:“西平公主,请安息。”同为和亲公主,相同的命运,或者说,即将相同的命运,使沮渠前云为这位西平公主感到万千神伤。 “那时在大凉,我为了能跟随姐姐来魏国,还问过父王,我问他,姐姐嫁到魏国之后,是会成为大汉细君公主那样的人,还是会成为姚秦西平公主那样的人。”沮渠前云看了看拓跋焘,淡淡笑道,“我父王被我问得无言以对,最后还是同意我来了。” 这段故事拓跋焘从不知道,他收敛了神绪,“你是因为这个,才来这里的?” 沮渠前云点头。“对啊,”她又轻轻笑笑,“不过,西平公主也是一个幸运的人,因为她遇见了你的父皇。”西平公主成为拓跋嗣的夫人之后,非常受尊敬宠爱,虽然没有筑金人成功,不能被立为皇后,但却还是被以皇后之礼相待,而且她过世后拓跋嗣悲痛悔恨,追封她为皇后,葬于皇家云中金陵。 拓跋焘上下打量她,“你到底知道多少事情,实在让我猜不透。” 沮渠前云心道,彼此彼此吧。 “不过昭哀皇后的确是一个幸运的女人,至少,我从没见到父皇对以前任何一位夫人,昭仪,那么用心,呵,”拓跋焘一笑,“也不是用心,是交付了心。” 沮渠前云咬唇,想想还是说道:“昭哀皇后,以前对你很好吗?” “很好,”拓跋焘伸手越过她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而且我能明白,她对我完全出自于真心,没有任何私欲,与别人不同。这一点,连我亲生母亲都做不到。” 沮渠前云总算知道他今天为何这样黯然消沉,因为有对故去亲人的怀念,他无法永远保持冰冷,她再一次接过了他手中的酒壶。“不要再喝了,西平公主她已经知道了你的心意,你不要再喝了。” 拓跋焘还是那样坐在地上,而说话之间,沮渠前云不知什么时候也坐到了地上,他的身边。 “我也很怀念我的母亲,可我连她的样子都没有见过,带我长大的是,政德哥哥,还有我大嫂的母亲,听说她是我母亲的好姐妹,但她从来也没有和我说过她的事。”沮渠前云说起沮渠政德,声音变得轻柔,这一种对于故去亲人的思念,的确会让人变得宁静。 “所以,你和你姐姐那么好,就是因为她也和你一样,对不对?” 沮渠前云嘴角微扬:“看来,你知道的事情,也不少啊。” 拓跋焘盯着她,似笑非笑道:“我知道的事情,当然很多,一年前父皇为我求娶大凉公主的时候,我就开始让自己知道很多事情了。而这也并不是很难的事情,你说呢?” 沮渠前云一愣,他又变得话中有话,好像故意引她说出什么来,这种被人一点点勾起来的感受让她很厌烦。“那你还知道什么呢?”她索性直接问道。 拓跋焘更是像完全料到她会这样,笑笑道:“不用担心,我知道,大多数姑娘出嫁之前,喜欢的人都不是她们未来的夫君。” “但是这部分女子中的大多数,都还是会听从父母的意思,安安稳稳地出嫁,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妻子,是不是?” “是啊,而且其实娶一个不爱自己的妻子,对有些男人来说,也没有那么不可接受。”拓跋焘终于将话引到这里。 沮渠前云嘲讽地笑笑:“你就是这些男人中的一个吧?” 虽然她语意讽刺,但依然用的是“你”,这让拓跋焘很意外,也很欣喜。“前云,当初在河套,你在生死关头救我,你对我的恩情,我会永远放在心里,我以为再见面,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 “哦,”沮渠前云不改讥讽的语气,“那,那时我还真是年少无知。” 拓跋焘微笑,“那现在呢?你遇到麻烦,从来没有想过来找我吗?你没有想过,直接被你救下的人是我,不是伯渊?” 沮渠前云哑然,她想了好多他会说的话,没想到会是这样。 “你还小,当然,”他不由笑笑,“比我大半岁,不过,你是无忧无虑长大的草原公主,不像我。你不了解伯渊,他是我朝最杰出的军事谋士,这些年来我父皇几乎所有的征战谋略计策,都是来自于他,我相信以后也会这样。” 沮渠前云点头:“这个我知道。” 拓跋焘看看她,接着道:“但你的这个师父,他是北方高门士族,生平的最大理想就是振兴儒风,齐整人伦,分明姓族。其实有这样的想法本无可厚非,但这当中的门第、礼仪、法度这等等关系,在他心中根深蒂固,没有人能够撼动。” 沮渠前云垂眸,想起那次和崔浩的交谈,还有今天高允的话,忍不住问道:“所以呢?” 拓跋焘转眼看向别处,“所以,伯渊或许会因为喜爱你而收你这个并非出自高门的弟子,但这不表示他会帮你做违背原则的事情,就算他勉强帮了你,也不表示他不会因此改变对你,和你姐姐的看法。” 沮渠前云再也坐不住,她霍然站了起来:“你…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她居然保持不了镇静,连声音都发起抖来。 “我说过,我知道很多我应该知道的事情。”拓跋焘平平淡淡,“你和宁平从小只知坦荡,不会掩藏,连喜欢一个人也是,我并没有很费劲,就知道了阚驷逊这个人。”他又看着沮渠前云,“不要怕,我也说过,有些男人不会在意自己妻子的过往。”看沮渠前云颓然又坐了下来,他才又接着说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鲜卑人,和伯渊不同,我会因为你的救命之恩去帮你做你想做的事,而且有些事伯渊也许做不到,但我肯定能。” 沮渠前云好像前一刻刚被抛下悬崖,下一刻就又被捞了上来,上下之间的变化太突然,她震惊,睁大了眼睛地盯着拓跋焘。“你…” 拓跋焘轻轻将她扶稳。“我本来想等你发现,伯渊不是好的求助对象之后,主动来找我,但你大哥又突然…我就在想,其实我来找你也是一样的,而且刚才提到昭哀皇后,你很关心我,我们实际上是好朋友的,对不对?” 沮渠前云不语,但心里早已乱了,他这是,在对我好吗? 拓跋焘不想再试探着说话,也不想让她不清不楚地这么混乱着,直截了当地说道:“听我说吧。大凉远宁公主,自来魏国,水土甚是不服,几番染病,后又闻兄长战死沙场,伤痛欲绝,一病不起,日子久了,她就会奄奄离世,合情合理,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有问题。” 沮渠前云猛然抓住他的胳膊,惊极而不敢相信:“你是说真的,你真的会…” 拓跋焘拍了拍她的手:“真的,再过一个月,我就会宣布远宁公主的死讯,然后再“安葬”你姐姐,由你将她的灵柩,送回大凉。” 沮渠前云几乎喜极而泣,她根本没有料到会这样,她想尽办法要为沮渠宁平做点什么,但什么都还没做,却被告知一切的事都安排好了。拓跋焘看着她喜极的神情,不禁笑了。他第一次觉得,身为魏国储君,手里的权力,也是挺好的。 “我…我要回去告诉我姐姐…”沮渠前云恨不得立刻飞到沮渠宁平面前,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哎哎哎,”拓跋焘却扯住了她,“不用了,现在,齐禄应该已经将我刚才说的话,都告诉你姐姐了。” 沮渠前云这下真愣了。“你…怎么都安排好了啊?” 拓跋焘对这么委婉的夸奖像是很受用,轻轻一笑:“那是因为我不是你,我对自己想做的事情,学不会等待。” 沮渠前云轻轻笑了笑,她忽然觉得,他也没有那么深不可测,这个时候,他居然也像个得意的孩子。“那,”她的声音不由自主温和起来,“你为我姐姐做这么多事,我们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拓跋焘眼睛不由睁大了,从城门见面到今天,她还是第一次说话这么温柔,他笑笑:“也没有什么。”他还是转为低沉,转过了脸,缓缓说道:“不过,过几天,我的几个堂兄弟,还有两个妹妹就会回京城,我父皇他…也撑不了多久了。” 沮渠前云一怔:“陛下他…” “等我两个妹妹回来,希望你能和她们好好相处一段时间,我想,她们姐妹,会喜欢你们姐妹的。” 沮渠前云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的,我姐姐也会的。” 拓跋焘想了想,又道:“明天早上,和我去见见我父皇吧,你到这里这么久,一次也没有见过他。” “见皇帝陛下?”沮渠前云意外,但还是立刻点头,“…好。” “话已经说明白了,希望你别再总是很忧愁的样子,你在这里也待不了多少日子了,经常到处走走,等回了大凉,再要来就没那么简单了,还有,”拓跋焘拿出那颗上次没有送人成功的水晶珠,“我没告诉过你,这颗珠子,其实是昭哀皇后给我的,当初她想学鲜卑语,我那时虽然只有七岁,她却非要让我教他,就给了我这颗珠子。” “原来这是弟子给师父的酬劳?” “是,但我那时候不是一个好师父,不过,以后也没有机会教你了,”拓跋焘将珠子放到沮渠前云手中,“你也不用我教,但这颗珠子还是给你吧。” 沮渠前云赶紧缩手:“不要不要,这是西平公主留给你的信物,怎么能给我呢?” 拓跋焘却笑笑,还是将珠子放回到她手里。“今天呢,是昭哀皇后的忌日,她的遗愿是不希望以后为她做更多的事,所以宫里才没有正式的祭礼,但刚才你也为她祈祷了,而且,我以后也不打算再要当别人的师父了,你就收下吧,当作我和昭哀皇后共同的信物。” 沮渠前云似懂非懂,看了看珠子,又看了看拓跋焘,终于还是说道:“那好吧,就当是你这个好朋友留给我的纪念,我虽然有很多水晶珠,但这一颗是最特别的。” 今天是沮渠前云来到这里两个多月以来最快乐的一天,好像一切都变得好有希望,难道是政德哥哥的魂灵在保佑着她们姐妹吗?宫里的木芙蓉开花了,仔细想想,好像上次和拓跋焘在远宁殿外说话的时候,旁边就有木芙蓉开着,那时她一点也不觉得好看,甚至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可今天,临水的芙蓉花,波光花影,相映而妍,这些风姿妙趣,让她不由深深呼吸,为什么这么美的一切,她不曾在意呢? 第9章 皇帝病逝 “姐姐!”刚到远宁殿院子里,沮渠前云看见沮渠宁平,立刻喊道,“我回来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让她高兴,这么久以来因为沮渠政德而笼罩着她的忧郁终于消散开来。 沮渠宁平本就在焦急地等着她,一见到她,赶紧跑上前:“你可算回来了,都急死我了!” “急什么?”沮渠前云睁大了眼,又笑笑,“姐姐,我真的好高兴,刚才齐禄是不是都和你说了?” 一提到齐禄,沮渠宁平就更加皱了眉,拉着沮渠前云进了殿,沮渠前云不解,难道齐禄没有和姐姐说吗?不会啊,这是怎么了?“姐姐,你怎么啦?” “我问你,”沮渠宁平将她拉到后殿,终于放了开手,板着脸严肃地问,“你刚才有没有答应殿下别的什么?” “没有啊,”沮渠前云睁大眼,“我答应他什么啊?” 沮渠宁平更加烦躁,走来走去,“唉,前云,我…我实在怕极了,我不敢相信,我真怕殿下他对你…” 沮渠前云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连忙上前:“姐姐你不要误会啊,刚才殿下什么也没有要求我啊,他还说,让我这几天到处走走,等以后回去了,就没有机会了。他还说,他的两个妹妹就要回来,希望我们能和她们好好相处,然后就没有了啊。” “就这些?”沮渠宁平不敢相信。 “对啊,不过,今天是昭哀皇后的忌日,昭哀皇后以前对殿下很好,所以殿下有些难过,我陪他坐了一会儿,所以回来晚了。” 沮渠宁平稍稍松了口气,又埋怨地看了眼沮渠前云,“你啊,你怎么没有早告诉我,你当时在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救了殿下啊,齐禄刚才说的时候,我都根本不知道。” “齐禄说了以前事吗?我和姐姐说过呀,我以前救过殿下和崔大人。” “齐禄说,殿下对你当初的救命之恩非常感激,所以你所求的事他一定会做到。”想到这里,沮渠宁平又皱眉,“你不是说你会找崔大人的吗?怎么直接找到他那里了,你真是有胆子,万一他不同意,事情又会怎么样?” 沮渠前云“哎呀”了一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姐姐,现在好不容易事情都妥了,回来想和你一起高兴高兴,谁知道一见到姐姐就招了一车的埋怨,当初我救人,也很辛苦好不好?” 沮渠宁平终于笑了,要说高兴,谁能比她更高兴呢?还能回去,还能见到…本来她还为大凉担心,怕没了这个联姻关系会影响到两国,谁知道齐禄却说了“公主不必担心,殿下既然将前云公主的救命恩情看得这么重,将来大魏对待大凉的态度,自然也就不用公主您操心了”这么一句,就将她的疑虑打消了,拓跋焘是鲜卑勇士,性格豪爽,自然懂得知恩图报,她们姐妹也不是扭捏的人,何必再犹豫? 沮渠前云想了想,“只是姐姐以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宁平公主已经过世了,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凉女儿,不过没关系,”她笑了笑,“我还是可以去找姐姐,而且以后的事谁知道呢,就将来父王他们知道了,那时又是什么情况,难不成再把你送回来?我都不信了。” 沮渠宁平微笑,挽着她往外殿走去,“谁说不是呢,总之我管不了许多了,堂堂魏国储君都能做这样的事,我为什么不能做呢?” 沮渠前云惊讶于她的想通,立刻道:“当然当然,姐姐以前就是想太多了,咱们来了魏国一回,就算是给了父王还有这个公主身份一个交代,现在的局面都是我们自己争取的,关别人什么事?” “所以说,一定是政德哥哥在保佑着我们,才让一切这么顺利,对不对?” “嗯。”沮渠前云笑眯眯点头,她忽然间有些明白,拓跋焘为什么在政德哥哥的死讯传来后就帮她做好一切,逝者已矣,能看到姐姐的笑容,真的让她觉得好快乐。 天安殿。 拓跋嗣久病缠绵,瘦弱不堪,但还有些精神,轻声问道:“她什么时候过来?” 拓跋焘跪在拓跋嗣床前,回答道:“儿臣让齐禄去请。父皇一会儿就可以见到她了。” 拓跋嗣淡淡笑笑,拓跋焘刚刚告诉他,要让他见见自己喜爱的女子,这让他很惊讶,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比常人多了冷静,也就难以真正对一个女人动心,这次居然主动说出来,他对沮渠前云不由有了兴趣。 “父皇能懂儿臣吗?”拓跋焘轻声道,“就像当年父皇对昭哀皇后一样,但儿臣没有父皇幸运,不能娶她。” “你要想娶,谁拦得了呢。” 拓跋焘一笑:“但儿臣刚刚帮她做了一件事,如果这个时候提出来,她会以为儿臣实在借机和她交换,儿臣好不容易和她成为了朋友,总不能就这样毁了吧?” 拓跋嗣扫了他一眼:“什么时候,你也变得这么扭扭捏捏起来?” “不是扭捏,只不过儿臣不想强求,将来等她回了大凉,无论沮渠蒙逊要将她嫁到柔然、吐谷浑、夏、燕、秦还是宋,等儿臣踏平那个国家时,会将她重新带回儿臣身边的。”拓跋焘淡淡道,好像说的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拓跋嗣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朕岂不是要感谢她,让朕的太子,有踏平天下的宏图?” “父皇不用担心,”拓跋焘正色,轻声而坚定地说,“儿臣会成为父皇想要的样子,收服每一个该收服的国家,用心对待臣子和百姓,娶所有该娶的女人,可父皇不能不让儿臣真正喜欢一个人,也要相信儿臣不会为了男女私情而误家国大事。” “不是父皇不相信你,”拓跋素轻声道,“凉国虽小,沮渠蒙逊也不可惧,但毕竟是一个国家,将来有一天你要踏上这个国家的时候,会将她置于何地?。” “儿臣,会希望这一天晚一点来,更希望,那时候,儿臣已经不再喜欢她了。”拓跋焘低声道。 拓跋嗣难得哼了一声:“你什么时候学会自己骗自己了?” 拓跋焘不语,而这时候,齐禄已经进来,报说沮渠前云来了。 这是沮渠前云和这位魏国皇帝的初次相见,后来想想,好像也是唯一的一次。 “大凉沮渠前云,见过皇帝陛下。”她行礼,是跪礼。 “起来起来。”拓跋嗣让她起来。 沮渠前云抬起脸来看他,他的威严已经被久病抹去,只剩下瘦削病体,还有唯一有神的双眼,那里有他的仁慈,有许多在这乱世当中别的帝王没有的清明。当初他不忍母亲赴死,宁愿不受太子之位,后来在先皇被杀后回宫,力挽狂澜,终于将朝局安定下来,事后只杀主谋,并没有大开杀戒,排除异己。就凭这两点,他已经是难得的正直的人,因为纵看天下,有哪一个国家皇室内不是兄弟亲人间互为残忍屠戮。 “前云一直没能来看陛下,请陛下恕罪,陛下好些了吗?” 拓跋嗣眼里闪过惊讶,瞥见拓跋焘暗暗上扬的嘴角,心里明白,这个前云公主,还是个孩子,有一颗关心别人的心。“朕挺好的,朕这里,每天都有这么多人,那有你来的机会?好了,朕听说你姐姐身体也不好,她怎么样了?” 沮渠前云忽然觉得欺骗他很不好,只好模糊地说:“姐姐,挺好的,谢谢陛下关心。” 听见她很艰难地说谎,拓跋焘看了她一眼。 “请公主来,也没有别的事,听太子说,当初多亏了公主相救,朕也要感谢公主,而且看来那时候,我魏国和凉国就很有渊源了。” 沮渠前来赶紧摇头,这些天总是说起河套那段往事,让她实在觉得受之有愧。“陛下您不用客气,我实在…”她顿了,看了眼拓跋焘,“前云的意思是,当初能够遇上殿下,虽然是偶然,不过殿下是个非常好心的人,能救殿下,前云也觉得很荣幸。”这是她真心的话,自昨天拓跋焘和她说会将沮渠宁平送回大凉时,她就对他充满了感激,这种感激,还包括了一开始对他非常冷淡的惭愧。 拓跋嗣笑了,“孩子,谢你是应该的,你放心,你姐姐在这里,不会受委屈的。” 沮渠前云一愣,这下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父皇今天已经很累了,歇息一会吧?”拓跋焘已经开口。 拓跋嗣精神早就一天不如一天,也就点头,“好吧,前云公主请先回去吧。” 沮渠前云点头:“是,陛下,那,前云先走了。”她看了眼病榻上的拓跋嗣,有些不忍,但还是走了。 等她离开天安殿,拓跋嗣才笑笑道:“没什么特别啊,只贵在干净的善心,还有不邀功的品格。” “有这两点还不够?父皇不要要求太高了。” 宫里渐渐传出沮渠夫人病了的消息,医署的医博士在远宁殿和天安殿进进出出,民间也有名医被请入宫中为沮渠夫人诊治,而这时皇帝的病情也越来越重,整个宫城来来往往除了医博士和助教之外,就是奔忙的宫人内监。 而在昭哀皇后忌日之后的第六天,宫里便迎来了另一件大事。赴盛乐旧都为皇帝祈福的献怀长公主、长公主之子长乐王嵇敬,还有年幼的始平公主拓跋仪、武威公主拓跋怜,都一起回京了。 其实皇城里除了拓跋焘这位储君之外,还有乐平王拓跋丕、安定王拓跋弥、乐安王拓跋范、永昌王拓跋健、建宁王拓跋崇和新兴王拓跋俊,沮渠宁平初来时都和他们见过面,但沮渠前云没有见过,而且除了宋繇他们回大凉前的那一次宴会,沮渠前云没有参加过其他的宴会,所以和这几位皇子见面的机会不多。 长公主一向很有声望,所以拓跋焘率乐平王丕、乐安王范、永昌王健等宗室诸王亲自在西城墙神唐门迎接。后宫的诸位夫人都在天安殿轮为侍疾,所以并没有来,只有沮渠宁平跟随拓跋焘一起。想到拓跋焘说过想让她们姐妹和武威公主姐妹好好相处,所以沮渠前云便也一起去了神唐门。 这虽然是沮渠前云第二次和拓跋焘的诸位弟弟见面,但上一次也是匆匆一见,她实在认不清楚谁是谁,只是按照年龄大小模糊地辨认。而武威公主才四五岁的样子,始平公主要大一点,也才七八岁,这么小的两姐妹,沮渠前云却觉得她们很有眼缘,一眼看见,就觉得很可爱。献怀长公主端庄却不严肃,见到拓跋焘好像很高兴,说了许多话后,才注意到他身后的沮渠宁平。 “这位就是远宁公主吧?” 沮渠宁平轻轻施礼:“大凉沮渠宁平,长公主你好。” 长公主笑了笑:“听说公主身体不好,秋风微凉,有劳公主前来迎接。” “不敢,谢谢长公主关心。”沮渠宁平一直装病,到今天已经快习惯了,说起话来都柔柔弱弱的。 嵇敬和拓跋仪拓跋怜姐妹也上来见过礼,一大队人才缓缓步入皇城。 此后宫里人来人往就更多,因为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时日无多了。 天安殿。 肃穆而悲戚。 几位夫人,皇子公主包括拓跋焘和沮渠宁平都跪在拓跋嗣床前,沮渠前云远远跪在后面,外殿跪着的都是宗室皇亲,没有人说话,只能听见拓跋嗣沉重的呼吸声。 他本已没有什么好交代了,但眼前都是年幼子女,他眯着眼睛,仔细而艰难地依次看了一遍,又看向拓跋焘,缓缓开口说道:“朕知,你可托付江山,你的这么多兄弟姐妹,俱是骨肉,希望你能善待之。若是兄弟心齐,朝政大事,朕无所牵挂,以后伐叛安民,可以意气奋发于天下。” “儿臣在此向天地诸神起誓,绝不负父皇之心。”拓跋焘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父皇……” 拓跋嗣虚弱地笑笑,又道:“你们几个,都上前来。” 拓跋丕等皇子都上前,他们都还很小,但一个个强忍悲伤。“父皇…” “副君焘,乐平王丕、乐安王范、永昌王健,还有你们几个,你们都是我大魏拓跋氏的好儿郎,以后保卫家国,都在你们身上,要记住,不可滥杀…咳…”或许是有些激动,他突然猛地咳嗽起来,拓跋焘一惊,猛地上前:“父皇!” 拓跋嗣咳了几声,才渐渐安定,艰难地喘了一会儿,才终于轻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朕…没有遗憾,也没有…其他交代,上天待朕…很好,有如此多子女可以托付…朕很高兴…” 周围的人都泪如雨下,涌上了前嘶声喊道:“父皇!”“陛下!” 公元423年,即魏史泰常八年十一月初六日,拓跋嗣去世,享年三十二岁,谥号明元皇帝。这位北魏历史上第二任皇帝,在位期间,勤政爱民,拓展疆土,励精图治,虽英年早逝,但上承开国君主拓跋珪武功建国,下启太武帝拓跋焘统一北方,在北魏历史中处于承上启下的枢纽地位。 丧仪在天安殿举行。 整个魏国皇城都是素白的,戚然惨淡。 同年十一月初九日,副君拓跋焘在天文殿登基。 先帝离世,新帝登基,大悲大喜的转换,并没有那么困难,当文武百官在天文殿跪拜新帝,高呼万岁时,拓跋焘这位十五岁继位的少年天子,又到底是何心境呢? 沮渠宁平这次是真的病了,但依然随众人在天安殿守灵,沮渠前云在武威公主和始平公主身边,也不知道和她们一起流了多少眼泪。 第10章 许你陪伴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 十二月,上谥曰明元皇帝,葬于云中金陵,廟称太宗,追尊皇妣为密皇太后。进司徒长孙嵩爵为北平王,司空奚斤为宜城王,蓝田公长孙翰为平阳王。其余普增爵位各有差。于是除禁锢,释嫌疑,开仓库,振穷乏。且遵先皇遗诏,以司空奚斤所获军资赐大臣自司徒长孙嵩以下,至于士卒各有差。 远宁殿。 沮渠宁平悠悠醒转,才看见沮渠前云担忧的双眼。 “姐姐!你醒了!”沮渠前云惊喜道。 “我这是怎么了?”沮渠宁平昏昏沉沉。 “这几天,姐姐太累了,天又这么冷,你生病了。”绮缙姐妹们都忙着端药拿水,沮渠前云轻轻扶起她来,给她掖好了被子,“好在先皇的祭礼已经过去了,从昨天中午到现在,姐姐都昏睡了一整天了。”说着把药端到她身前。 “我自己喝吧。”沮渠宁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陛下,还有长公主都派人来看过你,不过大家都以为你病得挺重的。”沮渠前云一笑,“还好有小纭她们几个挡在前面说话,要让我去说,肯定被人家看出来。” 沮渠宁平抿嘴笑笑:“说得像是你从来都不说谎话一样,不过也是奇怪,从小到大,你每次说谎,几乎没有哪一次可以支撑一天的。” 沮渠前云双眼圆睁:“姐姐你现在病着呢,怎么还想着笑我。” “好了,不和你开玩笑了,”沮渠宁平正色,低声说道,“上次在天安殿,齐禄和我说过,陛下准备在过年之前让我们离开。” 沮渠前云一愣:“陛下有说什么时候吗?” “没有,可能过几天会说吧,其实也好,我想过了,过年的时候免不了各种各样的家宴和拜访,这样总是不便,虽然我们可能要在路上过年,但其实也没有什么的,你说呢?” “哦,没什么,”沮渠前云笑笑,“很好啊,我们等着一天都等了好久了。”要走了?她突然觉得像是要失去什么了一样,心里空空的,在这魏国皇城待了将近半年,难道也会舍不得吗? 雪,柳絮因风,纷纷扬扬,一夜天明,皇城已经茫茫一片。 沮渠前云正在远宁殿外面和绮缙二人堆雪人。 “公主,这里的雪一点都不好看,还是咱们大凉的雪最好了。”由于怎么也堆不好,小绮开始迁怒于这里的雪。 “怎么办啊,这雪人也太难看了!”小缙盯着面前硕大而确实不怎么好看的雪人,呵着冻红了的手叫唤。 沮渠前云也觉得焦头烂额,叉着腰站在雪人面前,怒气冲冲。“以前和姐姐一起堆雪人的时候,怎么堆怎么好看,怎么到了这里就成了这副样子,气死我了!”她看了一会儿,还是看不过去,“不行不行,重新再来!”三人正要推倒雪人,就有宫人来报,说是始平公主和武威公主来了。 “两位小公主来了,公主,咱们还是进屋吧,别弄这个雪人了。”小绮赶紧道,两位公主一定是来看沮渠宁平的,要是见她们在这里开开心心地堆雪人,恐怕不太好。 “走走,我们进去吧。”沮渠前云甩了甩手上的雪水,一时玩心大起,往一旁的小缙脸上一抹:“叫你堆了个丑死人的雪人!” 小缙惊呼,小绮赶紧为姐妹复仇,随手捏起一个雪球就往沮渠前云砸去,沮渠前云欢呼着躲开,往殿里跑去:“好啊你们合起来欺负我!” 她们今天确实高兴,因为离开皇城的日子终于定了下来。等她们进了殿,简单整理了一下,再走出去,就见到武威公主和始平公主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冰雪美姑娘,旁边有宫人为她们撑着伞。远宁殿外的宫人都跪地行礼:“参见始平公主、武威公主、常山王殿下。” 沮渠前云这才注意到两位公主身后还有一个身穿锦服的男子,常山王? “前云公主,有礼了。”两个小姑娘还是有点娇怯。 “不敢当,”沮渠前云赶紧还礼,“两位公主,你们多礼了。” “见过前云公主,在下拓跋素。”锦服男子声音很温和。 沮渠前云微笑,施礼道:“沮渠前云见过常山王殿下,殿下有礼了。” “陛下让我送两位公主过来,不知道沮渠夫人身体怎么样了?” 沮渠前云垂眸,低声道:“多谢,常山王殿下关心,姐姐好些了。” 拓跋素也微笑,不再多问:“那就好,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两个小丫头在公主这里,请公主费心。” 拓跋素没有多留就走了,不过走到院子里,看见孤零零立在雪地里的雪人,轻轻扬了扬嘴角。 沮渠前云请两位公主进来,在天安殿为先皇守灵那段时间,她们都在一起,两位小公主已经对她很有好感。 “前云姐姐,沮渠夫人她怎么样了?”始平公主还是大一点,先问候了沮渠宁平。 “嗯,”沮渠前去淡笑,点点头,“好些了,”她请她们坐下,“你们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这几天大家都很忙,我们好久没见到前云姐姐了。”武威公主甜甜道,“皇兄说我们可以来找前云姐姐的。” 陛下,应该很忙吧。总之有了两位公主的陪伴,沮渠前云觉得很开心,谈论起她们的皇兄皇姐们,她们有说不完的话,只是偶尔提到先皇,还是会有些感伤。 齐禄终于过来讲述了一切的安排。 “这个,”齐禄拿出一颗药丸,“明晚请远宁公主服下,然后会晕厥,呈假死态,医博士当然已经明白,这也可以瞒过宫里众人的耳目。接下来,前云公主和你们四个就要演一场戏,”他一笑,“当然奴才想,这是难不倒公主几位的。” “然后呢?” 齐禄笑笑:“然后,陛下会宣布沮渠夫人病故,派人送信前往大凉。沮渠夫人是夫人的位份,丧礼不会很大,也不会很久,而且自有宫人准备好一切。等到第三天,远宁公主的遗体会被送往皇陵,到夜里公主醒过来之前,会有人将远宁公主偷换出来,然后秘密送出宫城,那时前云公主你还在灵前哀伤。等丧礼结束,陛下会宣布依大凉风俗,由前云公主带着沮渠夫人之灵位返回母国,那时远宁公主会等在城郊,陛下已经派了两位大人护送二位公主,路上不会有其他麻烦。” 小绮咬咬唇:“可是,大凉并没有这个风俗啊?” 齐禄得意一笑:“大凉有没有这个风俗不要紧,只要咱们陛下说有,那就有。到时候,别人只会以为,前云公主伤心过度,也就格外思乡,而且姐妹情深,设灵位随身带回,没有人会说什么的。” 沮渠宁平看了看手中的药丸:“世上,真的有这种药吗?” 齐禄这下更得意了,“这可是陛下费了好大劲的才找到的,否则让夫人您自己演,那可太折腾人了。” 沮渠前云微笑:“这当中当然少不了你齐公公的功劳喽?” 齐禄转了转眼珠:“那当然,我可是陛下的贴身内监,没点本事怎么行?” “岂止啊?”沮渠前云忍不住打趣他,“我看那,你就好比是陛下身边的管仲霍光,陛下有你,无后顾之忧。” 齐禄这下赶紧道:“公主您还是饶了我吧,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我可是要栽跟头的。好啦,”他整了整衣服,看了眼沮渠前云她们,叹了口气,“奴才我虽然是个内监,但看到二位公主和四个姑娘这就要都走了,还有点舍不得呢,哎,也没法子,奴才就祝二位公主一路平安吧。” 沮渠前云居然有些伤感,微微笑笑:“我也很舍不得…哎,总之很高兴能来这里,齐公公,你是个很可爱的人,真希望能和你再见。” 他,也是个好心的人,只是,和他,还能再见吗? 小绮和小缙四姐妹已经和齐禄关系好得不行,现在也很伤感,沮渠宁平看着她们,想到刚来魏国的时候,这四姐妹整日想家,不亚于她和前云,而这时她们六个居然又都依依不舍这里的一切,从今后,这平城的人和事,就要永远远去,沉入回忆了。 “明晚之前,我想再去见一次陛下,向他道谢,不知道…”沮渠前云还是想去见见拓跋焘,自从他登基,每次见他都是在一群人当中,他为她们姐妹做好这一切,让她非常感激。 “公主要是想见陛下,奴才这就回去帮宁问问,不过陛下最近朝政繁忙,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公主呢。” 也不知道拓跋焘是怎么抽出空来,总之齐禄后来回来说陛下请公主去文昭殿。 文昭殿本来是副君处理朝政和居住的地方,现在拓跋焘已经搬去了天安殿,这里就闲置了。沮渠前云本以为要去天安殿见他,谁知道又来了这里。拓跋焘已经是皇帝,但在这里,和那天晚上借酒浇愁的他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陛下。”沮渠前云进去,看见拓跋焘独自一人,背对她站着。 “朕想将文昭殿改建,你觉得怎么样?”拓跋焘忽然道。 “改建?为什么啊?” 拓跋焘笑笑回身,看着她:“听说你要亲自感谢我,快点说吧,我等着呢。” 沮渠前云不由一笑:“陛下已经是皇帝陛下了。” “这可不是感谢的话。” “陛下,前云,真的非常感谢你,我们姐妹,将视陛下为终身的恩人,绝不忘记。”沮渠前云又走上前了一步,“只是 ,陛下是天子,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为陛下做的,只能在心中感激而已。” “话不要说这么早,或许有一天,你们可以为我做什么呢?”他还是不改这个“我”字。 沮渠前云与他对视,心中忽然涌起百般滋味,有再相见的一天吗?若真的有,她一定会不计代价帮他完成,因为她当感激他的义举,因为这对于一国之主来说实在太难得太不可思议,可为什么总觉得他话中有不尽的意思,让她不解。 “回凉国之后,希望你能偶有书信传来,尽做朋友的情谊,我亦能想到,将来我的朋友会很少,只希望你不要忘记。”拓跋焘看见她眼中的变化,淡笑笑道。 “天子总是孤独的,陛下会害怕吗?” 拓跋焘轻笑。“别担心我,我会很好的。” 沮渠前云看着他,他眼中明明没有不舍,也绝不会出言挽留她,说到底,她在他心中到底有什么位置?她不懂。 “陛下,如果,我不想,那么快回凉国,可以吗?”她终于说出口,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希望留在一个男子身边,在他左右,抚平他不为人知的压抑,给他温柔。 拓跋焘看着她,轻轻一笑,伸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脸:“对我而言只是做了一件从没做过的事,对你们姐妹却是天大的恩情,这样的感受你应该懂吧?就像你当初救我一样。可感激就是感激,你不要留在我身边,这对你没有好处。” “可我…” 拓跋焘打断她的话。“父皇孝期一过,我就会娶别的女人,当夫人,昭仪,椒房,甚至还有皇后,她们会来自不同的家族,不同的国家,成为我牵制各方的棋子。天下君王都如此。” 沮渠前云眼中晶亮的情感涌动渐渐熄去,她忘了,感激和不舍牵动着她,让她忘了她和他的身份。她是公主,会嫁往其他国家,但不会是姐姐刚刚嫁的魏国,他是君王,会娶很多女人,但总不会是她的。 “我明白了,是我任性,我…我没有…陛下,谢谢你提醒我,姐姐的事,已经是任性之举,我怎么忘了还有自己的责任,忘了陛下你的身份。”她退后一步,有些发抖,“但我真的很感谢你,真的。我先走了。”她几乎落荒而逃,一时的冲动让她口不择言,他却用理智的冰水将她猛然浇醒,醒来之后,如果不逃走,怎么能避过纷乱的尴尬呢? 五天后,沮渠前云带着沮渠宁平的灵位离开皇城,武威和始平公主都来送她,崔浩也来了。 沮渠前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崔浩了,拜师的动机本不单纯,而今又忽然要走。 “师父,”马车前,沮渠前云向崔浩告别。“弟子自从拜师,从未好好接受师父教导,这些日子以来师父为弟子费心了,前云真的很感谢师父,以后恐怕不能再与师父相见,请师父多保重。” 崔浩点头,的确,从收徒至今,中间接连发生好多事,说是师徒,其实相处的时间实在很少,这也让他觉得遗憾。“但你还是会喜欢汉文,这就够了,希望以后,你还有更好的师父。”他将手里的书递给她,“这几本书就送给你,带回去,留作纪念吧。” 沮渠前赶紧收下,咬了咬唇,看着崔浩低声道:“我以后不会拜师了,我会给师父写信的,希望师父不要忘记弟子。” 崔浩欣慰一笑:“好,师父记住了,你要保重,善待自己。” 沮渠前云点头,又看看两位小公主,她们眼眶红红的。“两位公主,谢谢你们,嗯,前云姐姐会记得你们的,相信我。” “前云姐姐一路平安,我们会想你的。” “会的,一定会的,”她看了看众人,“多谢你们相送,请回吧,大家,后会有期。” 马车直到了城郊很远,沮渠前云才见到沮渠宁平,还有她身边的拓跋焘派来护送的两位大人。 居然是拓跋素和高允。 “姐姐!”沮渠前云跳下马车跑到沮渠宁平身边,顾不上其他人,握着沮渠宁平的手喊道,“终于见到你了,这几天都担心死我了。” 沮渠宁平眼眶含泪,“姐姐也是,但现在,都好了,这二位是陛下派来相送的,常山王殿下,还有高先生。” 沮渠前云看着他们:“常山王殿下,高先生,怎么会是你们呢?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说让我们去一趟凉国,见见世面。”拓跋素微笑,“而且一路有二位公主相伴,简直就是出来游山玩水的美差,我自然不能错过了。” 沮渠前云说不出的高兴,这是拓跋焘给她的又一个惊喜。“高先生,原来那天在崔宅,就已经…” “常山王殿下所言很对,这一路没有任何烦忧,过去的事,公主不要再想了。” “嗯,谢谢你们,”沮渠宁平拉着沮渠前云,“诸位都是我们姐妹的恩人,我们会永远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