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手之凄上》 楔子 “做梦也设想到竟然会嫁给跑船的。” 在崭新的大红绒烫金字日记首页写下这几个字后,就再也接不下去了。 我定定地注视著横在白纸上的那些字;突然间,它们全不见了,我急忙用力眨了眨眼睛再看,它们又好端端地排列在那儿。 大概是太累了:我将自己掷向柔软的床面,闭了闭酸涩的眼皮,身体觉得好疲倦,心绪却呈现出异样亢奋,好象有一吸气流直要往上窜,一颗心胀得满满的,有如一罐发酵的美酒,不断溢出芬芳醉人的气息。 浅黄色的灯罩,使小屋里荡漾著柔和媚丽的色感。梳妆台上、窗户上、门框上都贴着红色的双喜字,一对龙凤蜡烛安详地立在柜台上,旁边摆著四色干果和一些瓶瓶罐罐各式化妆品。新涂的油漆,有著强烈刺鼻的气味,直溜溜地往鼻子里钻,薰得人脑浆子发痛。我皱了下鼻子,霍然坐了起来。阿渔怎么还不进来?搞什么名堂,大男生洗澡竟那么久,真慢! 我托著下巴,再度将视线转向日记本上那一行黑字,心里颠过来到过去地念著。 “新娘子,想什么?” 一只温热的手搭在肩头,一股淡淡的肥皂清香飘了过来。我拾起头来。接触到一张干净、年轻、俊逸中有著几分粗犷的脸孔,正用著一双深情的眸子俯视著我。这个人,这个中等身材的大男生、从今天起就是我的丈夫。我的男人,我的生命、我的依恃,一个与我有著不可分割息息相关的人,这是多么神妙的一件事呢? “发什么呆?还不快去把你那张调色板的脸孔洗干净?”声音虽然十分柔和,用词却有点刺耳。 “好哇!你竟敢取笑我。”我心里有几分不快,才结婚第一天,就开始挑毛病,以后还得了? “这不是取笑.是实情。好好的一张脸,偏要涂得五颜六色,硬象戴了一张面具,根本不象你。” “人家新娘了都是这样嘛;自己不懂”我嘟起嘴,大不以为然。赌气地拿起睡衣“哗”地一声推开门,刚探出头。不觉倒抽了一口冷气。客厅里,公公、小叔、小姑都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随著突然的开门声,大伙的头都转过来,象几盏探明灯同时射向我,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胀红了脸,木楞楞地定在那儿,抓紧手里的睡衣。窘迫地不知如何是好,仿佛有一世纪那么久,才踩着急速的小碎步冲向浴室;关上门后,才发现所谓的浴室竟是如此狭窄的一个小空间,一个光秃秃的灯泡吊在屋顶,一个洗脸架,上面钉著木板,排列漱口杯、牙刷、牙膏、刮胡刀;中间悬著一面镜子,左下方挂看一排毛巾,墙角上竖了一个铝质大盆,上方突出著的是水龙头,地面上湿漉漉的一大片水渍。 接了一盆冷水放在盆架上后,才想起毛巾和洗面皂都在屋里忘了拿,想大声叫阿渔送过来,或者自己回屋里去拿,待想到刚才的窘劲不觉意念全消,算了,只有将就著用肥皂洗洗算了。 凑近了镜子,里面映出一张描绘得十分细致的脸,高耸的贵妃髻额前一排细密的刘诲。配红的面颊,一切都显得模糊而陌生,在许多色彩的堆积下,有一分杂乱,却也有几分难言的调和及美感。想起早上在美容院,躺在化妆室里,由美容师一层层一笔笔地涂抹描绘,看她那份专注的神情,不亚于一位艺术大师,正聚精会神地雕琢一样作品,一道道手续,一点点著色,足足画了两个半小时,她才满意地结束。在众人的赞美之下,对镜自览,我惊异地发现化妆术的奇妙,它几乎改变了一个人的容貌呢。 在祝福和道谢声中,走出美容院,心中怀著一分忐忑,也有著无比的娇羞与喜悦,耽会儿阿渔看了不知道会怎么样。 走廊上,阿渔和小李正引颈以盼。新理的头发,光溜整齐地倒向两边,刮得发青的下额,配上新做的西装,光鉴照人的皮鞋,从头到脚是新,真是名副其实的“新”郎。我们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彼此都读出了对方眼神中的那一抹讶异和不惯,迅速地收回视线,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在照相馆里,足足折腾了三个小时,那位摄影先生似乎对拍结婚照有偏好,甚至怀著一种膜拜的心情在进行。他不厌其烦地用各种角度试几十种姿态,一定要拍下他认为最美最富于艺术感的相片。他说结婚是人生大事,结婚照更是一件具有纪念性和历史价值的东西,怎么可以马虎行事? 听来也有理,是不能马虎行事呀:何况我这张经过特殊处理的脸,一生就这么一回,若是不留点影像以资纪念,多可惜! 对著镜内的自己,做了最后巡礼,掬起一棒水洒向脸孔。哦!好凉。 男生真差劲,一点也不懂女人的心。连半句夸奖的话都不会讲,还说什么调色板,哼!真气人。 拿起肥皂,使劲涂满一脸,在泡沫的堆磨中,我恢复了一张光沌沌的原来面目。 胡乱地用冷水冲了下身子,冷得我宜打哆嗦。虽然是六月底的天气,冷水淋在身仍然有著无比的寒意。一直到我回到屋里,仍然被那股寒意压迫著,禁不住地喊冷;尤其当我看到阿渔已经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盖著松软软的凉被,好整以暇地瞅著我,不觉火冒三丈。走过去一把揪起被子对他吼道: “看什么看,人家都快冷死了,你也不管!” “哟!哟!哟!哪有这么凶的新娘子嘛!厨房煤球炉上有一大锅热水,你自己不晓得用,怪谁?” “怪你,当然怪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帮我端过来?” “我”他习惯性地搓鼻子,一脸窘相“我不好意思,怕他们会笑我” “哼!你就不怕我感冒!” “好啦!我的乖新娘,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来,我抱抱,包管马上暖起来。” “谁要你抱。讨厌!”我羞红了脸,挣著站起来。 外面的灯都关了,大概各自回房休息了吧,整栋屋子落入沉静之中,阿渔熄灭了室内的吊灯,只留下床前一个小小的光圈,露著暗红的色晕,衬托得他那双狭长的眼睛更亮、更黑、更热,我避开他的视线,转过身看见那一对烛台。 “阿渔,把火柴给我。” “于嘛?” “点上这一对龙风蜡烛啊!据说每对夫妻在结婚这天晚上都要点一对蜡烛,龙的那根是丈夫,风的这根是太大,要是两根同时烧完,就表示夫妇白头偕老,要是其中有一根先烧尽表示有一个人要先走,或是发生变化什么的。” “迷信!无稽之谈,乡下人才信这一套,你怎么也跟著起哄。” “我不管!我一定要点上,一定要!” “好,好,点上,点上,让我来。”阿渔拿起火柴,划著了,却不知从哪下手。“先点哪一支呢?” “当然是龙烛罗!先生,先生,什么都是丈夫先嘛。” 两条火焰跳了起来,越窜越高,映得脸孔发热。对著烛光,我合上双手,虔诚地祈祷著:但愿我和阿渔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做一辈子思爱夫妻。 “哇,洞房花烛夜原来是这般情景呀!”阿渔凑过来,偎著我的脸,咬著耳朵说:“新娘子,你该知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呀!” “讨厌”忽然一般热流横遍全身,脸孔发烫。我想挣脱箍在腰上的双手,却被他整个拥进怀里,连翻带滚地跌向床心。 “乖,你的脸好烫” “你也一样。” “你的心跳得好快” “你也是。” “我摸摸看是不是一样。” “不要嘛,人家”我一溜钻进被子里,紧紧地裹住自己,一颗心骤然膨胀著,向体外进挤了出来,胸膛象要裂开了似的,口干喉紧,仿佛著了火一般。 就在同时,被底下伸进一双手,紧紧地摸住我,接著一个热烘烘的身体靠进来。 一接触到他那热滚滚的嘴唇,便有一种兼有生气和电气的热流传到我身上,使得全身都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象一个气泡,不断往上冒、往上升,又好象放在熔炉中烧炼的玻璃模型,一点点在熔化,消失 夜深了,人静了。我偎在阿渔臂弯里,侧著脸凝视著他,灯光映照著那清晰突出的轮廓,黑浓的双眉,深陷的眼窝形成一片阴影,挺直而饱满的鼻子下,是一张弧度优美的嘴,实在太美了,我觉得心里有种异样的满足与快感,忍不住热泪盈眶。轻轻地替他拂去散落在额前的黑发,小心地拭著沁出的汗水,心中溢满著无限柔情蜜意忽地,一个念头掠过脑际,我支起身子叫了一声: “阿渔!” “嗯?”他仍是闭著眼睛,声音中透著无限慵懒。 “你是不是水手?” “我?我不是水手,是助理三副。” “船员是什么样?水手又是什么样呢?” “还不是跟普通人一样。” “是象电影里那些海盗呢,还是象那些满脸横肉喝酒玩女人的家伙?” “都不是!”“那是什么样,你告诉我嘛!” “乖太太,有什么话留著明天再讲吧,我困死了。”他拍拍我,不愿再谈下去。没多久就传来细微的呼声。哼!他倒好,说睡就睡,真会享福。 悄悄地翻过身来,打了个哈欠,真困,眼皮直有八千斤重,全身酸软,四肢乏力;是该好好睡一会儿了,明天一早还要搭车南下旅行呢! 眼皮才闭上,立刻又弹了开来,眼前象晃动著一盏走马灯,许多事都一幕幕转著闪著。上船、水手、新娘、夫妻、家。酒筵中的情景,父母的容颜,宾客的笑语,朋友的祝福,交杂地呈现著,一幕幕、一片片,象海水不断拍打的岩石,一阵阵冲激著。想到好久好久以前的小事,又想着很久很久以后的种种,纠缠在一起,撕扯著,激战著,想要抓住它们仔细思考一下,却是一个也抓不在 睡意越来越浓,朦胧中,我闭上了眼睛,进入梦境,又仿佛人还是醒著,脑子里的走马灯依旧在转动著,转动著早上醒来,仍然有著宿醉般的疲倦,睁开惺讼的睡眼,不觉吓了一跳,顿时睡意全消,人整个地醒了过来。哟!怎么一夜之间天花板竟变得黑污污的两团? “这就是那一双龙凤花烛留下的后遗症。”阿渔不知道什么时候坐了起来,笑嘻嘻地指著烛台,又指指天花板说。 “唉呀:不对!怎么有一根蜡烛还剩下两寸没烧就熄灭了?”我失声地叫了起来,一丝不祥的念头迅速闪过脑际,很快地窜流开来,一阵昏眩,两股热流通上眼眶,一个踉跄跌坐在床上,叫了一声“阿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了。 “乖,阿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恍惚中阿渔轻摇著我,急促地说道:“你还真相信那所谓的传说啊?平日看你蛮开朗、爽气的,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小心眼了?把夫妇间的未来寄托在两根蜡烛上,不是太滑稽了?你呀!真是‘新人物,旧思想’,快别想了,收拾收拾该出发了,今天是我们新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我要你带著笑容,来,看着我,笑一下, 嗯?” 我定定地仰视著他,那深褐色的眼球中镶著一粒全黑的瞳仁,里面反映出一张哀愁的脸孔,哪里象新娘子嘛!简直就是黄脸婆,才结婚第二天就这么难看,怎么可以? 随著阿渔的手势,我靠在他胸前,静静地偎依著。想着小时候常听长辈们所说许多过年时的禁忌和典故,其中有一次,我记得最清楚,年卅晚上不能摔交、跌倒、挨打或哭泣,否则明年就会倒霉,偏偏八岁那年的大年夜,经过院子时我滑了一交,跌得并不重也不很疼;要是在平时,我会站起来拍拍屁股了事,但是今天是除夕,今天摔了一交可大大的不妙呀!想到它的严重性不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哭声惊动了家人,也吓倒了自己,怎么我又犯了另一个禁忌?越想越怕,越哭心里越毛躁,越觉得气闷,任妈妈亲友们怎么劝都化不开我心里的结,哭到最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收场,还差一点挨一顿屁股。过完年,早将这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记得有什么厄运降临。 这时我靠在阿渔肩头问道: “你会爱我多久,阿渔?” 他握住了我的肩膀,用他那双坦白的、深沉而狭长的眼睛,正面注视著我回答道: “永久,永久,这辈子,下辈子,阿乖” 这句话由他嘴里说出来,竟有著特殊真切而永久的意味。我把他搂得紧紧的,用一颗跳动的心告诉他我多么爱他,多么高兴,同时,也抚平了心中的皱折。拉开窗帘,洒进满屋的阳光,顿时室内显得光辉而明朗,连天花板上那两大块黑渍也谈了许多。 第一章 在我尚未体味出婚姻生活美好之时,别离的阴影却已爬进了心田。 旅行回来后,开始面对真正的生活。公公将家计大权郑重地交付给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媳妇。 一切都显得杂乱而阴霾,真不知该从何处著手。这个家自从婆婆去世后,已经多年没有主妇了,更缺少一份生气与欢笑,一切显得阴沉沉、冷冰冰的。房子是日据时代的旧屋,和许多公家宿舍一样,年久老迈。客厅的榻榻米改换成地板,纸拉门也换了木门。虽然刚油漆粉刷过,却仍然掩不住那份陈旧,真象老太婆涂粉──全浮在脸皮上。 天井里的一棵大榕树,遮天蔽月,即使在大白天也要点灯。除了我们住的那间屋子由于是后来搭出来的,光线比较好一点之外,其他三个房间,都是阴暗暗散发著一股湿霉味。 客厅里是一套咖啡色皮沙发,配上金黄色的窗帘,倒也有几分活泼的气息。早上在市场买了一大捧玫瑰花,蓬松地插在一个敞口瓶子里,整个屋里弥漫著夏季的新鲜和微带湿气的清香。 我一面拭擦著桌椅,一面想着一定要叫阿渔把天并里那棵大树砍掉一些枝叶,这样屋里就不会这么暗了。 一阵急促的电铃声刺入耳膜,心也象被扎了一下似的。这个门铃声音实在太尖锐了,赶明儿个该换个音乐门铃,免得每回谁一撤铃,我就吓一跳。 拉开门,正好和阿渔打了个照面,一颗心“咚!”地一下沉了下去。他那张原本长型的脸孔,变得更长,上面象是浮著一层霜,又象在跟谁赌气似的, 一言不发放脱了鞋,往沙发上一坐,直愣愣地瞪著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阿渔,你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 他仍旧不吭一声,只转过头来瞅了我一眼,流露著痛苦的表情。 “阿渔,你不是说要到船公司去吗?” “喂”象是有什么苦痛在那里啮他,一迳把嘴巴绷得紧紧的。 “公司的人怎么说?”一阵惊悸,我不由地抓住他的手,瞪大了眼睛说:“不会是要你上船去吧?” 他用力地握住我,痛苦地低下头去,在这一握之中,我已经知道了。那不可避免的一刻终于来了,只是,未免太快了一点。 “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公司方面希望在一个月到四十天之内。” “哦!” 我骤然地放开了手,瘫进沙发里,心头隐隐作痛,象猛然被螫了一下似的,麻丝丝的,一点点向周身散开,眼前浮起一团雾气,四周都陷入白茫茫的一片。 沉默象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整个空间,太阳不知什么时候由树叶缝隙中跳了进来,稀稀落落地洒满了一地,我死命地盯住自己脚尖上的那一点光圈,心里已经感到远别的沉痛。 直到耳边传来隔邻午间电视开播的声音,才惊醒了沉思中的我。侧过头,看见阿渔还是刚才那个姿势坐著,嘴角下撇,象是受了什么委屈一般,又象是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不由一阵心疼,萌生出太多的爱怜与不舍,我轻轻推推他道: “阿渔,别再想了,不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吗?” 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忽然使我变得坚强起来。是为了隐藏自己的柔弱?还是不愿意看到一个比我更软弱的男人?抑或是他那副无助凄惶的表情触发我母性的本能?还是我受不了心爱的人受苦?来不及多分析,很快地有一种新的感情在成形,我疼爱地望着他道:“走,咱们上外面吃饭,街上逛逛,下午去看场电影或是去跳舞,由你决定!” 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将胀在里面的泪水逼了回去,深深吸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拿起粉扑轻轻在脸上按著,涂上一层口红,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让悲伤的情绪击倒,如今你已经是一个妇人啦! 匆匆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用尽力气,投给阿渔一个温暖的微笑,终于他脸上的冰霜渐渐化了,整个脸的线条也显得柔和起来,露出一脸稚气的纯真,直溜溜地对著我傻看。 “走吧!我的丈夫。”我挽起他的手向玄关走去。 尽管封得再密,压得再紧,那股离愁的酸楚仍旧盘恒在心头,总会那么出其不意地窜起来,刺一下。就象一扇关不牢的窗户一样,任你怎么挡冷风也会钻进来。 家里象安置著一颗定时炸弹,听著它滴滴答答响著,却无法让它停止,那份煎熬与无奈,直比死了还难受,心里有如鼓了个大脓,不断发胀疼痛,却不敢去碰它,也不能切除掉。 日子一天天过去,公司不断催他启程。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终于,公司发出最后通碟──八月一日搭机前往英国上船。 晚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上那两个黑渍,经过擦拭后几乎看不见了。屋里闷热,一丝风都没有,汗水不断由颈子里冒著。这一阵子,阿渔一直很少开口,总是紧闭著嘴,用力地将嘴唇扯成一条向下的弧线,满脸凝重,象化不开的浓雾,使他的脸看起来好严肃、好沉重。 饭后,他到公公屋里,父子俩谈了很久,回来后脸色虽然开朗一些,眉头却仍旧紧锁著,我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又都缩了回来。 他躺在床上,两只手压在脑后,仰著头也将视线投向天花板,用一种平稳中赂带急促的口吻说道: “乖,你知道我上的是远洋油轮,船不回台湾。这一去订的是两年合同” “嗯。”“你伯不怕?我是说,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 “我” “日子会很寂寞,很单调,很苦。不过我会常常给你写信的。” “唔”“还有,这个家也要交给你了;爸爸年底就要退休,弟妹都还在念书,家的担子势必由我们挑起来,你主内,我主外,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 “好”“我知道你能办到,也相信你能够做得很好,父亲对你也有信心,你一向比我行,对人对事哪方面你都比我强。爸爸还说,你是个非常能干的女孩子,又聪明又灵巧。将来我们季家的兴旺,就全要靠你了。” 这些话象一串散落的珠子,骤然地洒落在心田,在我来不及仔细检视它们之时,已经散得一身一地了。 我行吗?我能够做得很好吗?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挑得动、担得起吗? 在一片迷惘之中,我著实对自己怀疑。 近日来,我常常会对自己感到陌生。每一天部是一个新的日子,每天都在不断地学习、成长;不断地在生活中自我更新,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好多,懂事了好多。这短短几十天的婚姻生活中所历练到感受到体会到的,超过以往廿四年来的总和。 以往我总是任由自己的感觉与情绪来支配自己,而现在虽然仍旧无法摆脱它们,却已经能够控制到最低限度了。就如同此刻向自己承认我害怕是一回事,任由这种恐惧将我击败,又是另一回事一样。 爱默生曾说过:“做你所惧怕的事情,那你的惧怕心一定会消灭于无形的。” 想着,想着,心中逐渐开朗起来,我仔细捡起心头那一粒粒珠子,结成一串轻抚著它们,不再畏惧,不再怀疑,换成一种敢于接受未来的决心与信心。 许久之后,阿渔支起身体,定定地俯视著我、眼睛中燃起了热情的火焰: “乖,还有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 “什么?” “我们生个娃娃,好不好?” “讨厌” 一下子全身的血都涌上了脸,我伸出手去想捶他,却在半空中被截住了。我感觉他靠近的面孔和呼出的热气,那双深褐色的眸子正一圈圈扩大模糊,中间那一汪小黑潭里发出灼热的光芒,一下子,我又跌入潭底,载浮载沉地上下飘著、荡著 民国五十六年八月一日,距新婚一个月零十二天。 我生命中一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阿渔第一次上船。 昨夜,翻腾了一夜,谁也没有睡意,这是我们共度最后的有晚,彼此悄声地诉说著,尽量把声音放低,好象怕吓走了这剩下的一点儿时间,害怕会使黑夜走得更快一样。 我们紧紧地挽抱在一起,哭著、鼓励著、爱著、安慰著,直到东方露出第一道晨曦时,才朦胧地合上沉重的眼皮。 飞机是中午十二点正。行李虽然两天前就收拾好,仍觉得不妥当,总好象少了些什么似的,一遍遍检查,一次次翻开看,直把两个人忙出一身大汗。 剩下的时向,两个人就这么痴傻傻地望着对方,仿佛要在这临别的片刻,将彼此的音容影像印铸在心板上,作为日后回忆的资料一样。 在动身的最后一刹那,阿渔把我拥进怀里,在一阵长久的拥抱中,什么话都不再讲了,只是紧紧地搂著。 到机场已经是十一点甘分了,在熙攘的人群中找到公司派来送机的王先生,只见他沉著脸一派不耐烦地责备著: “怎么到现在才来?大家都来了,只等你一个人!”说著拿出护照和机票交到阿渔手上,连推带催地把他们一行四人拥向检查室去,眼看阿渔的身影在人堆中消失,就要进入门里,不觉发出一声沉痛的低呼,拔脚冲了过去,心象被撕裂了一般疼楚,不断地在狂喊著:“阿渔,阿渔!不要走,你不要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我好怕,我不要你走,我不要。” 喉咙却发不出一丝丝声音,象是卡住了似的,挤不出半个字来。又热又干,又哑又涩,一阵热流猛地塞满了眼眶。 那一边阿渔正在一群人中频频回头,脸胀得红红的,嘴巴抿得紧紧的,象是极力在控制住内心的波动与挣扎。在最后一次回顾中,他的眼圈红了,眼睛上蒙著─层透明的莹光。泪眼相对,仿佛整个宇宙都注视在这一点之中,这刹那的注视形成了无尽的永恒,永远地固定在我的记忆里。 在送机坪上,我一直注视著心爱的阿渔小小的身影登上飞机,随后引擎转动,那只银灰色的大鸟展翅飞起,留下一缕轻烟,插入蓝蓝的天空。 它越飞越高,渐渐地模糊变小,终于消失在人们尽管凝眸注视也捕捉不到的范围里,眼睛已经昏乱起来,再也看不到了,它完完全全地飞上天空,飞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它载走了我的阿渔,也载走了我的心,我整个的灵魂。 第二章 记得许久以前,阿渔曾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看巧不巧,你家专我海专,将来结了婚,我上船你管家,各得其所,学以致用,多好,多美满?” 当时,我笑他脸比城墙厚,没想到一语竟成真,铸定了今后的生活模式。 在学校里,我念的是家政科。三年来学了许多家庭管理、家庭经济、食品营养、儿童心理,每次考试都拿很高的分数,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但那毕竟都是些理论、方法,一些抽象的讨论;生活本身却是活动而多变的。 实际上来讲,大多数人在理论上能接受的,却不一定能在日常生活上接受。因为人性本身就是一门最难学最难懂的大学问。 在这样一个完全陌生的新环境中,该如何培养建立起彼此的感情呢?今后要怎么样和阿渔的家人相处呢?我又该如何来“管”这个家呢? 打从阿渔走后,多日来,我一直在苦思著这些现实而切身的问题,我清楚地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这一切都必须靠自己去努力,没有谁可以帮助我,也不会有谁告诉我该怎么做,不由得心中充满了一种未知的恐惧,思想也不断地在彷徨的迷宫里打转。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大半时间都沉浸在回忆之中,再不就趴在床上哭泣,或者是对著结婚照片发愣,我不敢也不愿意多去接近公公、小叔和小姑,他们也不来打扰我,家里显得冷清、空洞、阴沉。 这一天午后,我独自坐在客厅发呆,脑子里尽是些不成型的思维,东一条、西一片的连接不起来,当我的视线无意中落到矮柜上那两颗由阿渔亲手绘制成的红心时,突然眼前一亮,闪过一道白光,汇成一股思流,引出一个概念── “爱心”! 在这当儿,我竟忘了心里的疼痛与迷惘,只觉深深领略到一种宁静与和平,霎那之间,积压在心头的恐惧飞散了,迷失感隐退了,剩下的只有一种希望,一个明亮的新观念象慧星般地掠过了我的脑子。 对!就是“爱心”只要我怀有一颗爱心,抱著“爱屋及乌”的心理来接纳别人,对待别人,还有什么难的,还有什么可怕的?对啊!何不就从今天开始?我该收起堆在脸上的愁云惨雾,换上一些亲切的笑靥。 日子总是要过的,既然生活在一个屋檐之下,与其陷在灰暗的沉闷中痛苦;为何不快快乐乐的等下去?时间本身都是一点点往前挪,要怎么样来度过,全在于自己的决定了。 晚上,特意烧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挂著满脸的笑意,在全家人惊愕中愉快地吃完了晚饭。 饭后,小叔自告奋勇地要洗碗,小姑也帮著收拾桌子、切水果,大伙在忙碌中,第一次有一家人的感觉,无形中距离拉近了许多。看来只要肯做、肯努力,要获得家人的心是不会太困难的。 沏上两杯浓茶,先端给公公一杯,一块儿坐下来看电视,不一会儿小叔小姑都加入欣赏,边谈边看,一直到节目收播,才各自回房睡觉。 这是从阿渔走后,睡得最沉最香的一个夜晚。 第三章 乖妻: 飞过千重山,越过万重水,终于在八月二号下午五时到达英国。经过十七八个钟头的飞行,横过半个地球,加上时间差距,弄得人晕头转向,著陆后虽然两只脚踏在地上,却还象在腾云驾雾一样。 到了英国后,又坐了两小时国内飞机,再转汽车。行行重行行后才到了船停泊的港口“immingham”登上船时已经是夜幕低垂万家灯火时候。 船很大,有四万吨,装运液体硫磺,由墨西哥的“coatzacoalcos”到英国“immingham”或英国“tampa”航程大约来回一个月,要是跑美国就只有一星期,所以我希望常跑美国,这样水路短,收信的机会多,乖,你一定要常常给我写信喔! 这么大一条船,全船却不到四十个人,记得新婚那天你问我是不是水手,现在让我告诉你;在职业上,一般人对海上工作人员通称为“水手”一条现代化的商舶客轮或油轮上,在职位职务方面有著很明确的分类,就拿我们这条“伟伯轮”来讲、舱面部分有船长、大副、一副、二副、二副和我──助理二副六个“officer”机舱部分则有轮机长、大管轮、二管轮、二管轮、助理二管五个“officer”其余有服务生二人、厨师二人,水手四人,舵工六人,加油三入,帮蒲匠二人。铜匠、电匠各一人,下手二人。在舱面部分全部“officer”中,我的官最小,权最少,工作最累,几乎和水手差不多。 船长处周.五十多岁,满脸风霜,长年的海上生涯使他看起来有如深奥而神秘的海洋一样,有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大副是前几届学长,对我这个初上船的小老弟十分照顾,一副是海军退伍的军官,二副三副都是校友、显得挺和气。大副关照一些事情,并且分派我跟二副四到八点的班,要我多学多看,他说船上没什么大学问、只要自己肯学,用不了多久,就会应付裕如了。今后一切只有靠自己,务必在短时内把船上的事情弄清楚,绝不能在多位学长面前丢脸,也不能辜负乖妻对我的期望呀! 乖,我的阿乖,想你,想得心疼,桌子上放著我俩的相片、每天都对著里面的你喃喃自语,睡觉前更不停地低唤著你的名字,乖,你听见没有了?一闭上眼就出现乖的影子,你那羞人答答无限娇媚的模样,你的笑,你的嗔,你的万种柔情都令我心神荡漾,爱之若狂!想想要等两年七百多个日子那么久之后才能见面.真叫人急得发毛,真想不顾一切跑回去,不要干这鬼行业,简直在折磨人嘛:可是想到现实和未来,又只有在叹息中无奈地忍了下来,也许这就是人生,你必须付出一些代价之后,才能得到什么,才能体会到什么吧! 家中一切可好?十分挂念。把整个家交给你实在过意不去,这对你来讲,可能是很重的一个担子,还盼你看在我的份上勉力为之。你知道家里自从母亲五年前去世后,即长期陷落于冷清凄苦之中,在这之前.由于她长年卧病在床情况一直不好,为了看病,用尽了家中微薄的积蓄,父亲四处借债,多方求医,都没能内死神手中将母亲拉回来。一口薄棺中躺著被病魔折磨得变了型的母亲,显得那般瘦小、那般憔悴,那般凄凉。我哀叹母亲的死,也哀叹她一生的艰辛际遇,在下意识里对父亲产生了几分怨怒,做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竟无能力给妻子过安适的日子,让贫病一点点侵蚀著生命,在它们的压迫下提前走下人生的舞台,同时我也深感内疚,身为长子的我,竞没能分组家计,也没能在母亲有生之年尽一份孝道。出殡那天,望着棺木入土的一刻,我向自己许下心愿,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尽力工作、赚钱,换取较高的酬劳,不惜付一切,使自己妻儿生活不虞匮乏。我恨贫穷,每当我想到母亲时,总会浮现出一张愁苦无告的脸,满头枯乱如草的头发,一双细瘦如柴的手,颤抖著对我说:“渔儿,要争气啊!”心里总有刀割般的痛楚。 母亲死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完全不能自持,心绪大乱,不想念书,功课一落千丈,甚至想停学去找工作,要不是刘老师鼓励开导,可能会放弃即将拿到的高中文凭,更别谈进大学了。那位刘老师对我助益真不少,他实在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老师,守在教育的岗位上,默默地奉献自己,指引迷途的青年。听说最近患风湿,身体不大好,有空时,替我去看看他好吗? 你手边的钱还够用吗?从下月起每个月底公司会寄通知给你去领家汇,目前助理三副月薪是美金一百五十元,走之前预借了一个月薪水,分两个月扣还,所以头两个月只能领七十五元。 这次为了我结婚,父亲特别召开了一个贰千元的会,以后除去家用开支外,还要支付会钱,我已经向父亲讲过,上船后家用全部由我来负担,这样一来家用方面可能十分桔据,只有多委屈你了。等一年后还清会钱,就可以开始储蓄,而我的职位在两年之内一定会升,待遇也会多,说不定公司还会加薪,相信两年后回来,我们会有一小笔属于自己的钱呢! 乖,心爱的乖妻,想我不?可别太难过哟,心里不舒服时,多想想我们的未来,人活著常常是为了一个目标,一个希望。我自认是个平凡的人,不敢谈什么“救国救民”伟大抱负,只希望站在自己岗位上,尽一己之力,做好我份内的事,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和一个爱我的乖太太携手走向人生大道。 对了!若是有我要当爸爸的好消息,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哦! 这封信是分日分段写的,思想文路都不太连贯,看起来可能很零乱,完全是想到哪写到哪,主要都是在向你倾吐我内心的一些感触,盼你能体会、了解。 爱你的丈夫阿渔上 第四章 早上买菜回来,老远望见家门口站了个男人,身材高大,有点象小李。咦?他怎么还没走? 走近一看,可不真是小李,他笑着过来,替我提去菜篮,说著: “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小李说话声音很高,有点象女声,和他的体型、块头部不相称,要是单听他讲话,一定以为是个纤细、瘦小、赂带娘娘腔的男生,绝不会相信那是出自一个又高又壮又黑的男生口里。他的声音平常就有点尖,一遇到紧张激动时,更会提高八度,有点象鸟叫;在学校里不知谁给他取个外号叫“老黄莺”他最恨别人当面叫他这个封号,为了这件事,他还和阿渔打了一架。 他原来比阿渔高一班,别的同学都升大二,唯独他老兄“联庄”又念大一,在新班上他总以老大哥自居,吆五喝六,把一些“新鲜人”唬得团团转,偏偏阿渔不吃他那套,叫他觉得罩不住,心里已经老大不舒服了,有一回阿渔当着大家面前喊出他的外号,让他觉得脸上无光下不了台,恼羞成怒,向阿渔正式下挑战书,到学校后面空地上一决胜负。他本来是想杀阿渔锐气,让他以后放聪明点,好维持自己在班上的威风,哪晓得碰上阿渔这个“死硬派”不但接受挑战,而且出手凶猛毫不退缩,几回合下来,小李一点也没占到便宜、到最后他服了阿渔的“拗、硬、强”阿渔也领会到他.本性的“诚、厚、实”两个人不打不相识,从此成为“莫逆之交。” 我把菜篮放进厨房,替他倒了一杯冷开水,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什么时候上船?快了吧?”我问道。 “上船?嘿!甭提啦!连船的边都没摸到,坐了两趟飞机,出足了洋相就回来了!”他尖锐的声音,配上夸张的表情、激动的语态,使他整个脸孔显露出一种特有的滑稽表情,我想笑,却强忍了下来。 “是怎么回事?” “唉!说起来啊,真是臭到印度国,鲜到太平洋了!” “哦?这么精彩,说来听听。” “好吧!咱们是老朋友,不怕你笑话。”他双手一摊,耸耸肩膀,自己掏出烟抽取一根点上,用力吸了一大口,在烟雾袅袅中,说出了自己的故事。 “上个月初接到公司通知,要我继阿渔之后上船服务,同样是坐飞机到停泊港去,可是我去的地点是意大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港。公司看我是大学生,长得又人高马大,想来一个人独行该不成问题,我也自拍胸脯保证。当时根本没想那么多,反正到了机场,当地代理行自会有人来接,安排一切,何足多虑?于是欢欢喜喜的准备行李,爸爸为了送我,还特地请了假由凤山赶到台北。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上船,心里真是乱紧张、乱兴奋的! “坐了十几个钟头飞机才到意大利,步下飞机,哇!简直象刘姥姥进大观园嘛!机场之大、人之多,看得我两眼发花,一时间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由检查室出来,真不知该往哪儿走,连个出口都找不到,想请问别人,看看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根本搭不上边,急得我全身发痒,真有点象身入番邦似的恐怖又焦急。东闯西试了半天,总算摸到大门,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来接我。 “到这时候,我才想起临走前公司的人曾写了一个地址和电话号码给我,说是万一接机的人没来,可以打电话过去联络,或是自己坐计程车直接去;赶忙掏口袋找那张纸条,越急手越不听使唤,翻遍全身口袋,就是找不著,也不知是忘记带了,还是掏东西时掏丢了。这一吓,可非同小可,这不象上学忘了带车票或是出门没带钱,这是在离家十万八千里的异地呀! “好多洋人都好奇地围过来看,指手划脚地不知在说些什么,当时要是有了洞我真会钻进去的。 “好啦!地址找不到,只有等人来认我了。我想我凭这张黄面孔就是最好的招牌,代理行的人一定会看到我,于是我开始在机场门口四处徘徊,为了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我不敢走开半步,虽然早已饥肠辘辘,也只有咽口水忍下去。由中午走到下午,迎来黄昏送走晚霞,眼看机场的人越来越少,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也分队下班走了,我的两腿酸软无比,腹内饥饿难当,只有在候机室椅子上坐下,既累又困又饿,坐下没多一会儿,就睡著了。 “第二天又等了一上午,依旧没人理我,这时心里真是凉得厉害,总不能一直这样痴痴地等下去呀!考虑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走向服务台,向一位看来和气的小姐笑笑,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向她打听船公司的地址,那个外国奶看着我只是笑,一脸困惑的笑,我拼命比划找出脑子里可用的字汇,她依旧摇头耸肩望我笑,最后她大概看我抓耳挠腮的样子怪可怜的,示意要我别走,转过身请出一位男士,我赶忙再说一遍,并且在纸上画了条大船,这回总算有人懂了我的意思,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只见他又摇著头说他很抱歉,不知道。哇!赛:我差点没昏过去!” 他的脸胀得通红,映衬得那双眼睛闪闪发光,虽然他外表又高又壮,却不十分吸引人。浓眉、大眼、宽鼻阔嘴、高额,眼睛微突,标准的国字脸,有一种坦白、认真的表情,笑口常开,天生的乐天派。 我起初不明白,象他和阿渔这样两个无论在外型、个性、嗜好都迥然不同的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后来处久了,才慢慢发现他本身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入的气质,一种能激发人向上,给人信心勇气的无形力量,加上他乐观豪爽的个性,让人觉得跟他在一起会变得开朗、愉快,仿佛天下根本没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事一般,和阿渔那内向、阴沉、多感的个性全然不同。每回他总是对阿渔说:“你看看你,整天都苦脸兮兮的,象有什么人跟你过不去似的,告诉你: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大个儿顶著,压不到你头上,愁什么?” 想不到他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大个儿,也有要昏过去的时候,我瞅著他期待著更精彩的故事。 “妈的!就是真昏过去又有什么用?”他狠狠吸了口烟,连那不雅的口头语也溜出了口,喝了口开水,他继续说著。 “我只好又坐回椅子上苦等,嘿:那味道可真不好受,人来人往,就是没谁来理你,简直象独个人困在孤岛上,挨了一上午,我实在饿得发昏,还是先买两块三明治填肚了,再次坐回椅子上时,只见早上跟我讲话的那个男人不断向我招手,示意要我过去,原来他要看我护照问我打哪儿来,我赶忙拿出来送到他眼前,他看了一会儿,又拿去给另一个象主管的人看,两个人不停地比划研商,又不停地打量我、最后他走过来把护照还给我,并且附了一张机票,在那个爱笑的外国妞带引下,把我给送上了飞机,等我坐定了,才想起怎么没问问人家,我这是往哪儿去啊!拿出机票一看,竟然是回台湾──台北。我想叫,想喊,想下去,告诉他们不对,都由不得自己,飞机已经在半空中了!也罢!回去就回去,总比一个人呆在机场空等要好。等了那么久,也实在够受的,身心两方面都十分疲倦,所以没多一会儿,我就呼呼大唾,到香港换了飞机,大吃一顿,就回到老家了!妈的!真臭!到公司去被当作笑柄,回家又被我老爸训一顿,真他妈的!” 讲完了,他的情绪也跟著稳定下来,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脸上又露出清新愉快的表情。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转变了话题。 “阿渔有信来吗?” “有,不多。” “刚上船一定很忙,而且船不靠岸也没办法寄信,在国外总不能象在台湾,一天一封,全是限时专送!” 听了他的话,我不觉羞红了脸,心里涌起一阵阵甜蜜的温馨。阿渔当兵那年,他俩都分发到高雄旗津同一单位。第一次分开那么远,简直比世界末日还可怕,仿佛一下子由赤道转到北极一样,又冷又怕,每天除了等信想他之外,没有一点心思做任何事,惠如笑我是七魂走了六魂半,整天连那半魂都守不住、只怕哪一天连心也罢了。小李看阿渔那副样子更生气,说他简直不象男子汉。每到星期六都搭夜车回台北,星期天晚上再乘十一点的夜车回高雄,赶早点名。直把个小李气得猛叹气! 他怎会了解到爱的力量?他又怎能体会到对我们来讲这一天的相聚有多大的意义?别说坐火车,就是坐牛车、走路、也挡不住相见的欲望呀!那种急切的渴盼,那种幸福的感觉,那种两者似乎融合在一起,分不出谁是谁的整体感,那份快乐,那份狂热,又岂是局外人所能了解的?即使在此刻,当我回忆到那些往事,心里仍然有太多的幸福圆满感,以致小李站起来都没注意到。 “我要走了,还要到公司去一趟。” “哦,怎么,又要上船?” “不是‘又要’,是‘才要’上船。” “上哪儿?” “还是上次同一地点同一条船。” “这次不会又被送回来了吧?” “别臭我了!上回实在是不巧,飞机误点,比原定日子晚了一天,阴错阳差才会出那么大的丑。” “有没有去找惠如?”我转变话题问他。惠如是我多年好友,人漂亮,个性活泼,具有现代感,在婚礼上请她当伴娘,就是有意撮合她和小李,不知道他们进展如何。 “没有,我”想不到小李那么大个儿竞会羞红脸了,平常挺豪爽的他,一提到女生就变脑腆不自在,真好玩。 “怎么不去?追女孩没勇气怎么行?” “我算了,还是上船第一,省得牵肠挂肚,象阿渔”说到这里,他忽然警觉地收住了口,歉疚地看看我。 “有人记挂著,也是一种幸福呀!”我毫不为意地笑笑。 “是啊!我就没这个福气,好了!我真该走了。” 送他到门口,临行前,他转过来一脸郑重地望着我说:“心仪,你一定要常给阿渔写信,多鼓励他。我对他最了解,他是个外表坚硬内心软弱的人,他需要你,比任何丈夫都强烈、深刻!” “我知道” “走之前我会再来看你,自己多保重。” “嗯。”“再见,季太大。” “再见,李力强。” 第五章 家里那台老爷电视机昨天又“回娘家”大修。 报纸上说有一个轻度台风在本省东北部近似滞留,动向不明,可能转向,也可能变成中度台风,请大家随时注意收听广播及电视。 我看看气象图,似乎离台风的中心还远得很,而且外面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哪象是有台风的样子嘛? 收拾好房间,照例提著菜篮去买菜。是该买台冰箱的,省得天天跑菜市场,当初只晓得去度蜜月贪玩,不知道过日子节省,如今每天顶著大太阳到脏乱的市场去挤,真是既浪费时间又累人,唉!等把会钱还清了,好歹先买台小一点的冰箱来用。想想那至少要一年以后的事,又不免觉得泄气沮丧。 午睡醒来,看看天空还是一片蔚蓝,心想台风八成是转向了,就没在意也没做任何准备。 入夜后,情形开始变了,先是急雨如注,一阵阵冲击著门窗,接著风也吹起,呼啸而过,来势十分诡异,在夜幕的笼罩下,夹著阵阵幽幽的怪声,听来令人不寒而栗,陈旧的老屋,禁不住猛烈的雨势,多处开始漏水,家里能用的盆捅 都搬了出来,大大小小的排了一地。 公公一早去上班,到这会儿还没回来,大概又到朋友家摸上了。两个小叔,一个和同学去旅行,一个远在空军官校,家里只有我和念高二的小姑子兰。 她是季家唯一的女孩,又正值绮年玉貌的青春年华,应该象一朵迎著朝阳的玫瑰,但是她给人的感觉却有如早凋的雏兰一般萎缩沉郁,十七岁的她,有著卅岁妇人的忧愁和不胜负荷的沉重。 她秀丽的椭圆形的脸,和那一双细长而妩媚的凤眼,完全传自她母亲,即连她敏感、多疑、温柔中又带执拗的脾气都完全承自母亲。公公常说子兰简直是母亲的化身,也正因为这样,在无形当中,公公把对妻子的爱与歉疚,全部地转移到女儿身上,变成一种没道理的溺爱,一种近乎作贱的惯宠,造成了她予取予求无理取闹的意态,但这一切并没能使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得到快乐,也没能补偿她在母爱方面的缺陷;她变得孤僻、乖戾、执彻,仿佛心中有一团无法消灭的恨在啮啃著她,搅动著她,使她永远远离快乐,使她拒绝每一个想接近她的人。有好几次,我试著去接近她,想启开她紧闭的心扉,都遭到排拒,她那双细长的眼睛笔直地望着你,象两道寒光,一脸冷峻,有如腊月的冰霜,逼得人由心底发寒;这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呢? 十点半,公公依然没回来。风势却越来越大。 天井中那棵老榕树发狂般地颤抖著,门窗吱咯作声,好象禁不住风力的吹打,每一处关节都嘎嘎地搓磨著。 电灯忽然灭了,顿时屋里一片黝黑,一阵闪电划过,有如鬼魅般地张牙舞爪。 记得抽屉还剩有几支蜡烛,摸黑地翻了半天才找到,手抖得好厉害,心里又伯又急,根本无法划火柴,我狠狠地跟自己发脾气,命令自己一定要镇定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之后再划火柴,一团微弱的火光燃了起来,我小心地用手围著,往小姑的房间走去。 门是关的,我轻敲两下,没反应,只好轻声叫著:“子兰,子兰,你开开门,我给你送蜡烛来了。” 看看没反应,我只有自己拉开门侧身进去。 她蜷缩在床上,用一条大毛巾紧紧地裹住自己,另一手紧抓著枕头。在烛光映照下,我觉得她瘦小的身体在微微打哆哼,眼角边有两行泪水。看到我,她立刻警觉地坐起来,迅速地拭去泪珠,又套上那惯有的面具,充满敌意地瞪著我,在一瞥之间,我发现她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极力掩饰的挣扎。 我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心里一阵爱怜与抽痛,很想伸手去拉她,告诉她我真愿意和她做朋友,告诉她我对她的关心。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只有静静地坐著,说什么都似乎是多余的,我所企望的是心灵的沟通,而不是形式上的慰藉,语言在多半时候是有它的作用和功效,但是在某些时候却是多余的不必要的。 我们在沉默中相对,一股友情的温暖逐渐在滋长,慢慢地,起于极度惊恐的子兰开始哭泣,小声地、压抑地吸泣著,我用力按著她削瘦的肩膀,安静地坐在她身边,陪她──满怀关切地。让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是在爱她、关心她;愿意为她分担一切。 她哭了很久,她的吸泣和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最后竟哭著睡著了。我小心地替她盖好薄被,将蜡烛留在桌上,轻俏俏地退出来回到自己房里。 躺在床上,禁不住也抓起枕头,紧紧抱在怀里。 窗外的狂风暴雨,象要毁灭整个世界一般席卷著大地,在风势不断推送之下,仿佛整个房子都要被拆散一般,屋前那块石棉瓦挡雨板被吹得四分五裂,到处飞落,发出剧烈的破碎声,我用力地捂住耳朵,死劲咬著枕角。一遍遍在心底叫著阿渔,想着他,渴望着他的拥抱直到倦意完全征服了我,才朦胧睡去。 第二天醒来,依旧风声贯耳。 院子里七横八竖的树枝瓦片,堆得满坑满谷,狼藉不堪,一片暴风雨后的零乱。 雨倒是小了许多,我想起外面那些盆盆桶捅,接了一夜的水,可能早都溢了出来流得满地都是了呢! 推开房门,意外地看到客厅里一片洁净,所有的容器都不见了,地板、桌于全擦过,显得很光亮,正在诧异时,于兰房间门开了,闪过一个羞怯而友善的笑容,在我还来不及整个捕捉住时,又以同样的速度缩了回去。刹时间,我明白了一切,走过去在门外轻柔而诚恳地说了声:“子兰,谢谢你!” 许久之后,里面传出轻微的声音说著: “哥哥他们房间里很糟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糟糕2岂止糟糕,简直是惨不忍睹! 屋顶的瓦被掀去了一半,天花板禁不住雨水的拍打,象五马分尸般地被扯成一片片,床上的被褥,桌上和桌子上的书,全象淹过的菜渍般变了形,地板上铺著一层泥沙、树叶、碎石的综合地毯,整个房间几乎找不出一寸干爽的净土,真是“体无完肤”呀! 看了真是呕得发慌,就有如面对一大堆乱线,不知该从哪里找出头来一般的叫人心焦、烦乱。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整理得大略有个样子,我已经累得气喘不已,望着满院子的脏乱,更加深了倦意和厌憎,都是台风惹的祸! 有人按电铃,大概是公公回来了。 门开处出现的竟是住在隔壁的阿雄,一个二十岁高三的男学生。 “李姐姐,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 他有一张俊秀的脸扎,上面呈现著忠厚、纯真的自然神态。常常过来找阿渔的二弟子成聊天下棋,在有意无意间,他时时流露出对于兰的关切与注意,慢慢地,我发现他竟然对子兰有一份“纯纯的爱”只是他不敢表露,也不善于表达。 “嗯,我看,你实在该早一点来。”我开玩笑地对他说,若是他早一步来,我.不就省不少事了吗: “”小男生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别介意,我跟你说著玩儿的。我们家没什么,只有子成他们兄弟住的那间比较严重一点,屋顶的瓦片给吹掉了好多。” “我家也是。哦,对了,刚才妈叫我到屋顶上把瓦片先排好,暂时挡挡雨,过几天再找人来修。我帮你们家也弄上好不好?”他热心地望着我。 “不用了,太麻烦你了,我们家的房子旧,恐怕吃不住你踩,而且家里也没有材料。” “不麻烦,一点都不麻烦,我会小心的。材料家里还有剩,我这就回去拿,马上来,马上来。” 没多一会儿,他就兴匆匆地架著梯子提著工具转回来,又跑回去棒了两垛黑灰色的瓦片,我看他进进出出时,总会不自觉地往子兰房间瞄一眼,脸上有一丝失望的阴影掠过,但很快的就消失掉。他仍然兴致勃勃地爬上梯子,我在底下紧紧扶著梯子,仰起脸不断叮嘱著他。 “小心点,可能很滑,木头也不挺牢实的,小心点踩。” “你放心好了,李姐姐。” 我怎么放心得下?他那么大的个子踩在屋顶上,而顶上的木架久己腐蚀,加上一夜的风吹雨打,还不知禁不禁得住他呢! 想时迟,那时快,只听见“轰隆”一声巨响,接著“叭达”一个沉重的落地声,我惊慌地跑进来,只见阿雄跌坐在瓦砾沙土之中。一只手按著右脚踝,看他样子好象很痛苦。 “怎么样?要不要紧,摔伤了没有?”我急著问他。 “没关系,没关系真抱歉,我”汗珠不断由他脸上冒出来。面色惨白怪吓人的。 “先别说这些。我扶你起来,能不能走?试试看。” 我用力架著他站起来,他强撑著往外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象在期待什么,叹了口气之后,才一拐一拐地走回家去。 那间费力整理出来的房间,再度沦入万劫不复之地了!而且屋顶开了个天窗,比原先情况更糟了呢! 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肚子饿得厉害,还是先到前面杂货店看看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门,伞就被整个吹翻转过来,根本没法打,冲到杂货店真比走十公里山路还辛苦,真累! 平日货物齐全的小店,今天怎么忽然变空旷起来了?那一大堆摆生力面的柜橱全空了,我不解地问老板,他说早就卖光了,昨天下午就有人来买,晚上电视新闻后,更是生意兴隆,把存货全抢光了。 转向面包店,更是吓一大跳,店里象遭抢劫过一般的空荡荡。昨天做的面包早卖光了,今天停电,烤箱不能用,只剩下一点饼干,要不要随你! 近黄昏时,水龙头开始滴出浑浊的黄水,接了一茶壶,先烧点开水沏杯茶,没东西吃还不要紧,没茶喝可实在难过。 想打开炉门时,才发现煤球炉内的火全熄了。 这下可好,想重新引燃一个煤球,要一大堆木材,烧上三十分钟左右才能用,如今到处一片湿淋淋,木头存量又不多,还真难办呢。 找出一大堆旧报纸揉成一团放在炉子里点燃,再投进几根小木片,一瞬间,浓烟升起,呛得我往后退,遏得眼泪直流。很快地报纸就烧光了,留下一堆灰烬,木片却只薰黑了一点,又揉了一团纸塞进去,刚要划火柴,只听背后传来子兰怯生生的声音说道:“我来。”并接过我手里的火柴。 我用发红的眼睛,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她点著报纸时,我配合火势,轻轻地放下木片,一面不停地扇动著。 烟很多,薰得人睁不开眼睛。在烟雾笼罩之下,我接触到一股试探而友善的眼波,很快地捕捉住,并且温柔地看着她。 在一长阵对望之中,我们彼此读出了对方内心的喜悦与关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第六章 一连下了几天雨,到处都湿湿粘粘的,真烦。 好容易放了晴,赶快把晾了几天的衣服移出来吹吹风,晒点太阳。 手里拿著竹竿,冷不防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嗨!新娘子!” “是你呀!惠如,吓了我一跳。” “门没关,我就自己进来了。” 我把竹竿架好,笑吟吟地打量著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她今天穿了一身艳黄,在太阳光下闪动著青春的风采,披肩的长发,慧黠灵活的大眼睛,永远洋溢著生命的活力,仿佛每一刻都是骚动不宁,时时都在捕捉什么似的;她的眼光很锋利、很聪明,象是什么都懂,可是脸上硬装著一副天真娇憨的模样。 “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人来疯!”她耸耸肩膀,两条修得细细的眉毛往上挑起,一派潇洒自如的样子。 “疯什么?来,说给我听听。” 拉著她在沙发里坐下。不管怎么讲,好友来访,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心仪,你耽得住?”她声音很轻,含试探的意味。 我愣了一下之后,才体会出她话里的意思。 “还好,生活虽然单调一点,例也平静。” “你,你不觉得寂寞?”她目不转睛地盯著我问。 “我?我想,我是比较孤单一点吧!” “你过得惯这种日子?” “还好。”我怀疑地看了看她说:“你今天是怎么啦?性向调查还是查户口?” “都不是,我只是关心你。”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中掠过一丝暗淡,只那么一下子,然后她拉著我的手神秘地说:“走,陪我去看一个人。” “看人?谁?” “你先别问,去了就知道,走嘛!” 不由分说她硬拉著我往外走,出了门又自作主张地叫了计程车,坐进去后只听她对司机说:“到松山。” 我不解地望着她,希望能得到一个解释什么的,她却一言不发地向著前方凝眸。车愈往前走,她的脸色愈阴霾,我的疑惑也更深。 车子在一栋大建筑物前停下,我瞄了一眼门口的牌子,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松山精神疗养院” 惠如带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我偷偷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一脸肃穆庄重,眼皮沉沉地向下垂著,嘴巴紧扯成一字形,脚步很快,我几乎跟不上。后,即推门而入。 房间中一片白,只除了床上露出那一团干枯的黑发和一张蜡黄的小脸。 惠如走过去,温柔地拉起床上那妇人的手,定定地望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灌入她的脑里、身体里一样。 那妇人眼中一片茫然,好象不认识惠如,瘦削的脸显得焦黄而木木然,眼眶凹陷,象两个黑洞,在白被单下伸出的那只手又干又瘦,有如鸡爪一般,整个脸看起来就象脱了水的干果一样。 许久,许久,她笑了,一下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我不禁打了个冷颤。 惠如坐了很久,我不敢去叫她,只得站得远远地看着、奇怪著、等著,心里充满了问号和轻微的恐惧。 床上的妇人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眼睛,象是唾著了似的。 “走吧!”惠如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单里,站了起来。我和蕉如走出疗养院,已是黄昏时候,晚霞为天边涂上一抹彩丽,在夕阳的映照下,惠如的脸依旧灰暗暗的。这回她脚步很慢,一步步踏在柏油路面上,响起清澈的回声,走了好长一段路后,她才开口,声音中充满了凄楚与伤感。 “心仪,你晓得她是谁?” 我摇摇头。 “她是我母亲!” “?!”我停下脚步,惊愕地望着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很吃惊是吧?走,找个地方坐下,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在一家僻静的咖啡馆里坐下,惠如给自己点上一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之后说: “心仪,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我点点头。 “听了我的故事后,你一定要替我保密。” “一定。” “好,我信得过你。同学这么久,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从来不谈自己的家庭、父母吧?” “嗯。”“怎么讲呢?假如你的母亲有精神病。” 我同情地看看她,不知说什么好。 “已经十几年了。你看,她现在连我都不认识了。” “你父亲呢?” “在船上。” “跑船?!”我又是一震。 “不错,资深船长。” “他为什么?” “为什么丢下我母亲不管是不是?这也是我多年来一直不能原谅他的地方。最近几年自己仔细去观察,才慢慢发现他的心境和苦处,也许是逃避,也许他是有意在惩罚自己吧!” “?”我真是越听越迷糊。她了解地点点头,吸了一口烟,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身世。 我父亲出生在淡水,世代捕渔为生,从小就与海洋为伍,从小就看着大人们出海打渔,少年时期,对神秘而变幻莫测的海洋,更是怀著一份莫名的敬畏和崇拜,同时也更向往大海彼岸的国度。在十六岁那年,他独自离家在商船上当水手,由于他年轻、肯学,人又聪明,没几年功夫就当上水手长,在船长大力推荐下又升上三副,学了不少航海方面的新知识。廿二岁那年,在父每安排下与我母亲成婚,二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我哥哥。那几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黄金时代,妻子、儿子、事业,样样称心如意,在镇上真是风光极了,直到民国二十六年战事爆发,头几年,他仍旧时常回来。到三十年左右,战事进入激烈状况。我父亲因为常来往大陆各港,硬被日本人视为重庆份子,扣上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整天来家里骚扰调查,弄得人心惶惶,鸡犬不宁。其实父亲自从二十九年底上船之后就一直再没有消息,母亲一方面忍受著日军的压迫与欺辱,一方面又日夜挂念著生死未卜的丈夫,终日以泪洗面,担惊受伯,还要工作赚钱维持一家的生计,侍奉公婆,照顾孩子。一个白天接著一个黑夜,永远无尽的等待,想着下落不明的丈夫,望着穷困的家,多少次想一死了之,又都忍下来。但是残酷的命运之神并未放过一个孤弱的女子,先是公公病逝,为埋葬公公入土,用尽了家里最后一样财产──她的结婚戒指,没多久,我哥也被死神夺去,家里只剩下二个孤苦无依的女人,整日愁苦相对,生活在绝望之中。 战争一直延续下去,日子越来越艰苦,父亲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各种臆测及传说都不断涌来。有人说他在海上失踪了,有人说可能被抓去打仗,或者战死,甚至有人说他到唐山不想回来了。黑夜依然伴著残酷的宁静按时来临,母亲开始吃不下东西,也很难入睡,身体一天坏似一天,就这样等著,盼著,什么也模不著,什么也不知道,战争哪一天结束?没人告诉她;丈夫哪一天回来?也没人能回答她。他还活著或者尸骸在海上漂流著? 她一天比一天衰弱,精神也开始有点恍惚不定。 终于,抗战胜利,台湾光复,许多人都纷纷返乡,父亲却没有回来。 一直到卅五年底,在一个寒冷的夜里,离家七年的父亲终于回来了。 父亲一身褴褛,形容憔悴而疲惫。面对著这样一个残破的家,年老多病的母亲,脱了形的妻子,心里那股子悲怆就再也忍不住地迸溢出来,大家相见,抱头痛哭,恍如在梦中一般,但是现实是毫不留情地在压挤著人们,为了生活,他必须工作,眼前能做的只有上渔船出海打渔,于是又开始讨海人的生涯。 对父亲的再次出海,母亲真是万般无奈,每回父亲一走,她的精神就陷入紧张状况,吃不下睡不好,一直到父亲平安回来,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在月子里,父亲的渔船久久不归,使原本精神衰弱的母亲,再受到惊吓而变得歇斯底里的疯狂,她不顾产后虚弱的身子,整天跑到港边苦等,注视著汪洋无际的海水发呆,再不就高声地喊叫,用头去撞停在附近的舶沿等到父亲的渔船满载而归的,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地崩溃了! 父亲伤心欲绝,四处借钱找医生诊治,不断到各庙字去烧香拜佛求神。为了想早一点治好母亲的病,不惜任何代价,钱有如流水般地花出去,最后只有卖掉房子搬到台北,在朋友介绍下再次回到商船上工作。 自从母亲生病,整个家就由我姨妈来照管,我可以说是她一手带大的。母亲的病时好时坏,有时跟正常人一样,很温顺,对我也挺慈祥,可是一到春天,就会没理由地发作,凶起来时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又撕又咬,又吼又跳,那样子实在可怕;要是父亲在家,情况就更糟,好几次,她拿著菜刀追砍,有一回躲避不及,父亲右手的小指被剁下一截。许多人都劝父亲把她送到疯人院,父亲执意不肯,总是不断地托人打听延请名医,抱著希望地等著奇迹出现。 到我十岁那年,病情越来越恶化,并且妨碍到附近邻居,引起公愤;在万不得已情况下,终于硬著心肠把母亲送进疗养院做长期治疗。 祖母在父亲回来三年后就去世了,家里只剩下姨妈和─我,父亲为了赚更多的钱,改跑远洋油轮,每三年才回来一趟,一个港口接著一个港口,一条船换过一条船,整日与大海为伍,成年生活在浩瀚无边冷酷无情的大海上。 每一次回来,都觉得他苍老许多,皱纹也加深了一些。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肯跑近洋不肯下地改行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怕面对我姨妈──一个为他牺牲青春,奉献出自己的女人。 “哦你是说,你姨妈一直爱著你父亲?” “嗯,她也爱我,把我当成自己女儿一样疼爱。” “你父亲知道吗?” “知道。” “哦”我轻轻应了一声,整个思维都落入极深的震荡之中,惠如的烟继续袖著,整个人象隐在迷雾之中一样,渺渺茫茫,神秘而不可捉摸,她吐了一串烟圈,又吹散它们。 “心仪,听了我的故事,有什么感想?你千万别多心,我只是一方面要倾吐,一方面让你明白为什么我一直拒绝小李,不肯和他交往的原因。” “因为他是船员?是讨海人?” “对!你想,在看过这么多不幸,受过这许多痛苦之后,怎么会有心情和一个以海为生的男人交往?说实在,我并不讨厌小李,他人好又爽直,有责任感,将来可能是个好丈夫。” “其实这一切的不幸也不全错在职业上,大部分原因应该说是战乱。嗳,对了,你说你父亲离家七年,这段时间里,他都在什么地方呢?” “说采也可怜,那七年当中,他一直四处流浪,做工、赚钱为生,由印度到南洋,受尽千辛万苦,据姨妈告诉我,父亲的船在二十九年底开航不久,即被迫停航,全部中国船员就在印度一个小港下船,领了一点象征性的差遣费.开始过著近似放逐的流浪生活,起初还期待著船能够复航,早一天回到故土,但是日复一日,战事不停地进行著,海上成了战场,一般船只根本无法通行,在无望当中,只有开始做苦力.积下钱之后,一点点往回走,到了南洋一带,有不少被日军抓了去,中途也有人因水土不服而陈尸异地,剩下一小部分的船员们,只好躲在丛林里,过著半野人似的生活” 她的声音中透著无尽的凄凉意味,大眼睛上蒙著一层晶莹的泪光,打了几个转,那些盈眶的泪水又压了回去,她整理了自己的情绪,又露出灵慧的神态说著: “心仪,哪天到我家来玩,你应该多跟阿姨聊聊,两个船员眷属。” “好啊!我还真想见见她呢:” “告诉你,心仪,我好恨。恨跑船,恨大海,恨这种出卖自己的行业,由于它,耽误了两个女人的青春,害了一个男人的一生,造成许多不幸,你爱的人不能爱,爱你的人又不能接受,多苦?我想干船的人自己多半不快乐,也不能给别人幸福!” “话不能这么讲” “也许是吧!心仪,你别多心,我不是有意刺激你。” “怎么会呢?” 走出咖啡馆,已经是点灯时分了,在车站和惠如分手后,坐上公车,觉得心里郁郁沉沉的压得难过;阿渔,好想你!想得心里发疼,真的。 第七章 我爱,我寂寞,我等。 那天去看过惠如的母亲之后,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脑子里总是浮现著她那双空茫茫、呆滞滞的眼睛,想着她不幸的遭遇,回味著惠如所说有关小镇渔村的情景,她说在她们的村里,年年有人出海,年年有人失踪,生还的人,下一航次里还得出海,海边的碑墓不断增加,海边的船只也未见减少。 那些人们不知道这种情形吗?不了解大海的可怕吗?不,他们比谁都明白,可是他们比谁都无能为力,他们必须生活;十是,接受命运就成了他们的人生哲学,他们一方面烧香拜佛祈求神明保佑,一方面被养成去爱海、敬海、接受海。他们的妻子母亲也同样了解,同样明白,却也同样无能为力,她们无法阻止丈夫儿子出海打渔,又无法不日夜为他们担心受伯,在命运的播弄下,只有默默地忍著、盼著、等著。 对海洋、对船只,我缺少深入的了解,大海在我眼里是 美和动力的化身,是飘浮而渺远的。 我只知道,阿渔的职业是跑船,他的事业在海上,为前途、为生活,他必须外出去工作,就如同所有男人去上班一样,只不过他走得很远、很久而已。 海洋真是那么可怕?干船的人生真是那么的悲哀与无奈吗?我不知道。 要是有一天我的阿渔也一去不回?那我会怎么样呢? 我实在不敢多想,好几次想得心里发痛,压得透不过气来,禁不住想大喉大叫,抒发一下心头郁闷,但是我不敢那么做,家里还有公公小叔小姑,我要真是狂喊大叫,岂不贻笑大方? 可是心里实在胀挤得受不了,只有死劲地咬自己的嘴唇,一直咬到沁出血丝,却仍然压不住心头的胀气和惧意。 有许多夜晚,我躺在床上,难以入梦,聆听著窗外风声夜语,每一句都象阿渔的呢喃,使我惊喜,令我兴奋。 有时我会突然听到脚步声,遏抑不住心中的喜悦,想夺门而出,想喊一声:“阿渔,你回来啦!”然后猛地又想起,哪会是阿渔?他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海上哪:在失望之中又颓丧地躺回去,怀著无边的寂寞,孤凄凄地睡去。 “但愿今夜入梦来”每天睡前我都这么告诉阿渔。 今夜,我等你,明晚,我等你,今生今世,我永远等你。 有时候,我会对著午夜星辰,跪在屋檐下,望着天上繁星点点,诉说著心中的想念,或者望着咬洁的月光,默默祈祷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 有时候,我用口红在信纸上写著“我爱你”三个大字,印上无数个吻,在午夜时分,万籁俱寂的时候,俏俏地在后院划一根火柴,看着它们一点点化成灰,随风扬起,愿它们随著风儿飘到远方,送到我心爱的阿渔身旁。望着那些灰片上浮,就仿佛已经送到阿渔手里一样,心里觉得挺温暖挺舒服的。这时我多半能早一点入睡,而且唾得很稳很甜。 还有些时候,几乎彻夜难眠,辗转反侧,眼皮发酸,耳边的雨声更增加了心头的凄凉感,真个是:“枕边泪与阶前雨,隔个窗儿滴不停。” 干脆坐起来,拿出纸笔给阿渔写信,一字一行都出自内心的呼喊,句句行行都注满了无限的挂念与相思,字里行间都充满了无声的啜泣与哀怨直写到手指发麻,手臂酸疼,心绪平定了下来为止。 写好了,自己展读再三,装进信封里,放进一个大的饼干盒里,这些信是不能给阿渔看的。 为了怕扰乱他的心绪,为了使他安心工作,我从来不向他诉苦,以免增加他的负担。在给他的信上,总是不断地鼓舞、安慰、激励与无限的关爱,我相信这是他所最需要的。即使我不停地向他诉苦,又能怎么样呢?他能放弃工作立刻回来吗?回来之后呢? 人活著为什么要受到那么多压迫与约束呢?为什么尽要做一些与自己意愿相反的事呢?为什么两个相爱的人不能长相厮守?为什么爱是这样充满苦涩与限辛? 我还是爱。我依旧寂寞;我仍然在等。 第八章 好久没看见阿雄到家里来了。 这一天晚饭时,我问阿渔的二弟子成。 “最近怎么没看见阿雄来找你?” “他受伤了。”子成简短地回答著,头也不抬继续扒饭。 “受伤?怎么啦?” “就是上回台风后在咱们家屋顶掉下来,扭伤了脚。” “这么久还没好?”我吃了一惊,想起这是一个多月前的事了。 “那一下摔得不轻呢。”子成抹抹嘴巴,离开饭桌。 在季家四兄妹之中,子成最突出,他目光炯炯,头脑聪慧,有一种超越这狭小天地的目光与心灵,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气质,一种说不出的灵秀与坚毅的个性。对我一直很客气,却有著疏远的感觉。 我一边收拾桌子,一边想耽会儿该去看看阿雄,不知道子成子兰谁能陪我去。 我问子成,他说要看书;问子兰,她不屑地撇撇嘴。 看来我只有自己去了。 门铃按过很久才有人走来。开门处站著一个中年妇人,十分不友善地朝我上下打量著,简直连我脸上有多少雀斑都要调查清楚一样。 “吴伯母,您好。我是隔壁的季太太,我来看阿雄。”她踌躇了一会儿。又把我仔细看了半天,才侧过身让我进去。 我刚走到玄关处,她马上跟进来,并且大声地喊著:“阿雄!有人找你。” “谁啊?”屋里传来应声,接著看到他腋下支著拐杖,右脚膝盖以下部打著石膏。 看到我,他脸上绽开了喜悦与惊喜的笑容。 “是李姐姐,请坐,请坐。” “没想到你伤得这么重,真不好意思。”我歉疚地看着他。 “没什么”他腼腆地红著脸说著。 谈话告一段落后,我将视线转向四周。房间的格式及大小和我们家大同小异,只是光线要好一些。墙上挂著许多字画,看不出是谁的手笔,地板光鉴照人,看来这家的主人定是十分雅致而清爽的。 “这些字是谁写的?” “有些是我父亲写的,有些是我写的。” “哦?”我又是一惊,没想到阿雄对书法还有这么深的造诣,不由内心对他产生几分敬意,现在这年头里,年轻人很少对毛笔字有耐心与兴趣了。 “李姐姐”他期期艾艾地嗫嚅著,显然他并不在意那些美好的字。 “嗯?”我的视线停在一幅文天样的正气歌上。 “季子兰,她,她在不在家?” “在啊。” “我想托你一件事,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可以。” “我想请你替我带一封信” “给子兰?’’ “是” “为什么不自己交给她?”我鼓励地看着他问。 “我不敢。”他的脸颊上浮上红晕,好可爱;我猜想他一定碰过不少钉子,想起子兰那双冰冷冷的眼睛,还不知道这个大男孩受了多少委屈呢! “好,我替你交给她。”我答应著“不过你要告诉李姐姐一件事。” 他率直而天真地望着我,等著我下面的话。 “你喜欢子兰?” 一刹间,他整个脸都红了起来,一直染延到耳根子,衬得嘴唇上那两排淡淡的胡须好显眼。我想他一定没刮过胡子,那些毛须须看起来好软、好顺;竞使我想起阿渔嘴上的软毛,贴在脸上时那种温柔柔毛茸茸的感觉。我发现阿雄在某些地方竞与阿渔有几分相似,一样的害羞,一样的容易脸红,只是我的阿渔要比他成熟、比他好看,比他有男人味道呢! “这”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诚挚又羞怯地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玩办家家酒时,她总是当我的新娘子,有人欺负她时,她都来找我” “这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感情,后来呢:” “后来,我常常帮她写功课,尤其是作文和小楷;她考初中时,我还帮她温习功课,偶尔看场电影直到季伯母过世之后,她整个人就变了,好象用一张无形的网将自己罩了起来,别人进不去,她也走不出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几乎象在自语,眼光朦胧,溢满了纯真的稚情。好细致好多情的一个男孩子,我忽然觉得挺喜欢他的,而且决定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雄,把信交给我。” 他一拐一拐地走进去,手里拿著一个浅蓝色信封,上面用深蓝色钢笔写著“季子兰同学亲启”郑重其事地递给我。拿在手里好厚的一叠,我朝他笑笑,他的脸又红了,两只手不知道往哪儿放,一下摸摸头发,一下又扯扯衣服。 “我走了,你好好休养,有空再来看你。” “再见,李姐姐,谢谢你。” 家里静悄悄的,公公一个人在看电视。 我到子兰房门口,她正在灯下发呆,看见我,露齿一笑,表情显得即亲近又疏远,我想到阿雄说她用一张网将自己罩住的比喻。 “我刚刚去看过阿雄。” “哦。”她漫应著,脸上一无表情。 我有点替阿雄难过与不平。 “他有信给你。” 她依旧面无表情,接过信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放进铀屉,在她拉开抽屉时,我看到里面拢著一大叠同样式样的信,都没剪开封口。 “你不看?” “没什么好看的。”她的语气中含有极度的轻蔑之意,令我很起反感。本想转身回房去,继而想到阿雄那张清纯盼望的脸孔,不由得又坐下来,试著转变话题。 “阿雄的宇写得真好,跟他人一样俊俊秀秀的。” “嗯。”“他好象挺喜欢你的?” “那是他倒霉。” 我用困惑而略带责备的眼光用力盯著她看,在我的逼视下,她又换上自卫的表情,却有著自知失言的羞惭,停了一会儿之后,她小声地说著。 “嫂,人是会变的对不对?小时候我们是好玩伴,他对我好,我喜欢他,他给我一种受保护的安全感;如今大家都长大了,一切就不同了,他却老是抓著过去不放,多累!” “我看他不是抓著过去,而是要开展未来。” “没那个必要,一个人该知道什么是自己要的,什么是不要的。” “你要的是什么?” “出国。”她斩钉截铁地说。 “留学?” “不一定,我的功课不大好,能不能进大学都成问题,还谈什么留学!”她自嘲地说著。 “那你是指?” “出国不是只有留学一条路好走呀。” 我再次陷入困惑与迷惘之中。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她到底有著什么样的思想呢?曾经有一度,我以为走进了她心田,有一点了解她,如今却又变得极其陌生而遥远。 “嫂,你觉得我很怪是不?有些话我搁在心里好久了,一直没跟任何人讲过,也没有人可讲。”她吸了一大口气,一副准备说出大秘密的郑重又严肃的样子。 “我恨这个家:恨这里的一切。我讨厌这栋阴沉沉的房子,讨厌这一成不变的生活,讨厌上学,讨厌念书,讨厌所有的人、所有的事,也讨厌我自己!” 我凝视著她,脸上有著掩饰不住的惊讶与沉重感。 “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要有人带我离开这里,跳开这个狭窄的小圈圈,我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你怎么能断定别处一定比这里好?” “我能!我知道!” “子兰,别那么肯定,你不是说人会变的吗?人的看法想法是随著年龄而改变的,等你长大一点,思想成熟一些之后,可能不这么想了。” “不会!我知道自己要什么。”她的声音中透著钢铁般的意念,脸上有著无比的坚毅,看来我再多说也无益了,怀著无限怅惘站了起来,准备回房去好好想想。她也站了起来,在我身后小声地叫著:“嫂” “嗯?”我猛地回头,热切地看着她,以为她有了什么改变。 “我刚才说恨所有的入,那不包括你在内!” “是吗?” “真的,我,我实在有点喜欢你。”她很困难地鼓足了勇气才说出了口,我感动地拉起她的手,用力握著,许久,许久,在四目相望中,我仿佛看见她启开了身边的网,我正一步步地走进去。 第九章 乖妻: 这趟船到美国,原本是件令人高兴的事,但是由于船上有两个水手“跳船”大大地影响了工作效率和情绪。 “跳船”这个名词,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许多老船员来讲,却是屡见不鲜的事。 所谓“跳船”就是由船上私自逃到美国领土,也就是“非法入境”上岸后,多半逃到较远乡下的地方,以极低廉的工资做一些种棉花采苹果之类的工人,或是在旧金山唐人街中国餐馆里洗碗打杂,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去投靠亲友,安排工作。由于非法入境,一旦被移民局的人发现,立即押解出境,并且自行负担机票。回国后,还要被判刑,两年之内不准上船工作。所以多数人都躲躲藏藏,过著半逃亡式的生活。其实在那种有如惊弓之鸟的日子里,能赚的钱很少,所过的日子,实在不会比在船上好,并且居无定所,毫无保障,又不一定能按月寄钱回家,常使妻小生活陷入困境,造成许多社会问题。 但是为什么仍然有人不断地“跳船”不断地逃往美国呢?这多半是受了虚荣心所害,加上各种不符实际的谣传,以讹传讹地夸大形容,总以为美国是金元王国,遍地黄金,仿佛一踏上美国本土,立即就会成为巨富一样。这可以说是跑船人的悲剧,也可以说是整个大时代的不幸。 晚上和同事聊天,话题总围著“跳船”打转,大多很自然地提到不久前还上过电视,被渲染成“沼泽野人”后来在拘留所中上吊自杀的胡度妹,据说他就是九个月前由这条船上逃下去的一个水手。 现在我把整个故事原原本本地讲给你听。 这个胡度妹是大陈人,四十多岁,原本在陆地上做工为生,有七个孩子,由于负担太重,入不敷出,想找一份收入丰厚一些的工作。于是在政府辅导下,参加了船员训练班,并安排到我们公司来当二等水手。 据同仁们描述,他长得十分斯文,皮肤白皙,沉默内向,略带神经质,不大爱与别人交往。起先派他到一艘专跑英美间水路很短的船上工作,才上船三个月,由于思家心切,过不惯海上生活,天天吵著要回去。回来没多久,坐吃山空,生活无著,又苦苦要求公司给他派船,这次就派到我现在跑的这条船上来,依旧是当二等水手。 再次上船后,头几个月情况还好,渐渐地又开始想家、失眠、精神恍惚、心绪不宁;对份内的工作总不能做好,和同事之间也格格不入。碰巧水手长是个有口无心的直肠子,看他整天精神不振,又不好做事,就常常拿他开玩笑,假装吓唬他,说什么再不好好做事要送他回去罗,再不然就要把他扔到海里喂鱼这一类的玩笑话,这本是想激发他工作情绪的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完全当了真事。 于是他的疑心日加深重,变得疑神疑鬼,整天都说有人要谋害他,置他于死地,再不然就说有人要修理他,成天魂不守台地象受惊的兔子一样东躲西藏。 到后来,也不知怎么搞的,他变得逢人便磕头,嘴里还喃喃地说著一些饶命、救我之类的话,弄得全船的人都很不舒服。船长看他情形实在不对,就想在下一航次中送他回去,他一听要回去,更加紧张,朝著船长又磕头又作揖,求船长放了他,弄得船长很为难。与台北公司联络后,决定还是送他回去,可能对他身心两方面会好一点。 临行前,船长一再交待代理行的两位职员务必小心照顾,一定要看他坐上飞机才算数。 谁知到了机场,临登机时,胡度妹硬是不肯上他该坐的那班,而要坐另外一班飞往欧洲的飞机。他的理由是这班飞机上有人要谋害他,又说飞机上有炸弹,死活都不肯上,弄得全机的乘客都来看热闹;飞机也因此不能起飞,双方僵持不下,拖了很久,最后机长说不能再等了,请他改搭下一班飞机。 代理行职员看他似乎精神不大对,就想先把他带到医院去看看之后再讲。到了医院,这个胡度妹竟乘二人不注意时偷跑了出来,这下可急坏了代理行两位职员,人是在他们手里丢的,精神又不大正常,最糟的是他不会讲英文,身上还带著一百多块钱美金,这样毫无目标地乱跑,很可能生命危险。在美国下层社会里,常常为了抢几块钱而杀人,何况一个身份不明的有色人种,更何况他有一百多块钱?于是代理行的人立刻向警局报案,发出紧急追查令,希望能尽快找到他,以保护他的生命安全。 一连几天下来,都没有发现这个精神异常的中国船员,警方只得将他列入失踪人口案件,代理行的人也拍电报回台北,只当他是“跳船”的船员,躲藏在某个地方,而不再追查了。 随著时间的流逝,船上的人逐渐冲淡了对胡度妹的记忆。直到八个月后,船再次回到美国,有一天晚上大彩正在看电视聊天,忽见荧光屏上打出报道,说是在佛罗里达州内发现一个“沼泽野人”并且把他带到荧光屏前介绍给观众看,只见荧屏上出现一个长头发长胡须一脸憔悴的东方人,对著镜头傻笑,这一下大家全愣住了,空气忽然变得很紧张,半晌之后,水手长大叫著:“那不是胡度妹吗?格老子怎么上了电视啦?” 船长立刻会同代理行的人前往治询,费了很大劲才见到这个成为热门人物的“沼泽野人”经船长再三恳切询问,他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逃亡经过和这八个月来的生活情形,在这之前,他一直不肯开口和任何人讲话,益发使好奇的老美对他发生兴趣,事情才会越弄越大,变成热门的话题。 原来那天他从医院跑出去之后,一路躲躲藏藏地乱跑,一直觉得有人要害他,为了怕被抓回去,又为了怕被人谋害,就躲到沼泽丛林之中,每天趁天黑时出来,捡附近居民丢弃的罐头、面包、食物充饥,日子久了,他发现没有谁注意他,也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于是胆子就大了一点,开始到附近田里去偷玉蜀黍和蔬菜水果,附近农民看到被翻挖的土地和凌乱的脚印,还以为是山描或野狼之类的野兽,就设上陷阱捕捉,哪晓得抓到的竟是个样子怪异的人。你晓得老美最爱新鲜事,最会渲染的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一下于就成为本年度最热门的新闻,众人争看的“鲜事”了。 经船长向有关机关说明后,终于真相大白,一场风波算是平息了下来,接下去就是安排送他回国的事。 美国方面一定要胡度妹本人在同意书上签字,以表示他是心甘情愿地回国,没有半点勉强或政治色彩,这样整个案子才能注销。可是胡度妹是个死脑筋,他不明白其中道理,听到签字就害怕,甚至想到古代书画处死的种种情形,越想越伯,越伯越想不通,又不敢问别人,一时想不开,竟然在第二天夜里在拘留所里上吊死了。 等船长办好机票去接他出来时,所看到的只是一具发冷的尸体了 这个故事到这里算是结束了,胡度妹的遗体由公司负责运回安葬。一个月后,他的妻子在经过长时期与生活奋战之下,再也无法支撑下去,只有改嫁给另一位跑船的大陈人,七个孩子最可怜,统统被送进孤儿院去了,整个的家也随之瓦解,消失了 乖,听了这个故事,心里有什么感觉?我是一连几天都挥不去压在心灵的沉闷,今天把它讲给你听了之后,似乎舒适一些。原谅我不再多写,心情实在不好。吻你。 祝 好 爱你的丈夫阿渔上 第十章 我要当妈妈了! 多美,多好,多棒! 以最轻快的脚步走出台大医院,脚下仿佛装了弹簧似的一弹一跳地蹦进了新公园。这里我来过千百次,但今天却第一次发现它是那么样和,那么美丽。 天是那么蓝,风是那么柔,朵朵如棉絮般的云彩,优雅地挂在天际。眼前的每个人、每件事都显得那般地新奇而充满生气。空气中洋溢著空灵澹漾的清新,我深深地吸一大口气,胸中胀满了喜悦与奔放的气泡,不断膨胀,简直要随风飞起,又好象随时会冲破胸膛迸裂出来似的;我觉得自己象长了翅膀的小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蔚蓝的天幕中,与白云嬉戏,与风儿追逐。 我向每一个路过的人笑,不管他们放过来诧异的目光,我太兴奋了,真想站在音乐台上大喊三声,让所有的人都分享我这份幸福感。 我实在太高兴、太骄傲、太得意了。忽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好伟大,有一种自豪与自我奉献的崇高感觉,因为在我体内孕育著一个生命,担负著延续人类的神圣任务。下意识地我用手抚摸著小腹,在那扁平的肚子里,正有著一个生命在萌芽、在成长,多奇妙的事呀; 有人说,女人的一切权利之中,最大的一项便是做母亲,想想看,我马上就要拥有这项权利了,多了不起? 在一本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说:“婴儿的小手腕开女人本性的环绕,打开心闸。”打从医生告诉我有孕的那一刹那,我的心闸就已经开启。沉睡了廿多年的母性,象被魔术棒点醒了一船地活跃了起来;眼前已经浮现出一个奶香四溢,白白软软的小宝宝了──一个屑于我和阿渔,经由我身体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坐在草地上仰望着天上浮云,整个思维随著云朵在游移。从小我就爱看云,常常幻想着自已是一片云,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飘荡,俯瞰森林、村庄、城镇和各处绮丽的风光,在风儿的吹拂下来去自如,飘逸潇洒 但是,现在此刻的我,不再羡慕云朵,也不再希望自己成为一片云,因为我整个生命有了崭新的意义与肯定的价值,因为我将要做母亲啦! 做母亲?该怎么做呢! 嗯,我想首先该有全然无私的爱,爱心的照顾还有对了,我将用自己的奶水来赡养我的孩子,一定!我要用整个生命去体会,去感受做母亲的一切! 我相信造物者给女性们以乳房,主要是让我们喂养婴儿,制造奶水,而不全是为了性与美吧!况且医学界人士也一再呼吁母奶是最好的?对!我一定要亲自喂我的孩子。 所有开心的事都想完了,忽然有一股难耐的寂寞袭上心头,一种欢乐无人与共的孤独感;有这么天大的喜讯,竟没有人可以分享,真可惜:想到在电影上、书本上看到许多妻子第一次怀孕时丈夫所流感出欢愉又自满的表情,以及妻子那既娇又羞的模样,多叫人心动,多令人羡慕,而我只能一个人独自坐在这里自言自语,一个人发癫,多可怜?想到这里,心里真不是滋味,益发觉得形单影只的凄凉起来。情绪一下子变得很低落,禁不住想哭。在内心深处隐藏著某种东西又开始在那里刺我,这是一种隐形的小针,平日里它总被一层层强烈的自尊和一些冷酷的现实仔细包裹着,不太容易体察出它的存在,但它常常象精灵一般出其不意地冒出来刺几下,让人痛之彻骨,难以忍受。此刻,那些小针又钻了出来,戳得我好疼好疼赶忙站了起来,用力甩甩头,匆匆地走出公园,搭车回去。 回到家,立刻拿出纸笔,想把这个消息告诉阿渔。一连撕了六张信纸都无法成书,心里有许多混乱的思想在那里冲激,使我无论如何寻不出头绪来。最后只在信纸上写下: “恭喜你即将升格──为人父啦!”写完这几个字后,就套入信封附邮投递,相信阿渔见信后的欣喜之情,绝不会亚于我吧! 第十一章 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怀孕是这样的难过,这样的折磨人,怪不得台湾话说怀孕是“病子” 一连呕了三个多月,滴水难进,真个是“人比黄花瘦”每回去检查,医生总看着我摇头。 到了第四个月末,胃口忽然大开,尤其对辣核“情有独钟”只想吃不加猪油的阳春面拌辣椒,一天要吃个四五碗,辣得舌头发麻,脸上起满了小红点。 每回到巷口小面馆去时,老板娘自会把辣椒酱罐子往我面前一摆,用她那粗嘎的嗓子说著:“我看你八成是生个女娃儿,‘酸儿辣女’,错不了的!” 酸儿辣女?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学问。胃里刚装进满碗辣椒面,觉得好服极了。躺在床上,没多一会儿就朦胧入睡;迷糊中仿佛有人按门铃,想起来开门,又觉得有一般力量直往唾乡里沉,眼皮好重好重,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阵杂杏的脚步声、开门声、讲话声,接著有人敲我的房门。 “嫂,有人找你,嫂,嫂,开门。”是子兰的声音,很急。 “嗯?找我?谁?”人虽然是醒了过来,意识却仍停留在半睡眠状态。 “我不知道,她说有要紧事找你。” 这一下我全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在这种时候来拜访,一定有特殊的原因,会是谁呢? 推门出来,在客厅里站著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整张脸上写满著焦急与求援的表情,不等我开口,她立即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著: “我是惠如的阿姨,真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底下的话她接不下去了,因为泪水使她咽喉硬塞了,她激动得浑身打抖,这中间还夹杂著害怕恐惧惊慌。 “伯母,您先请坐,有话慢慢讲。” “不!我不能坐,惠如会想不开,会发生意外,李小组,拜托你现在到我家去好不好,我求你!” 面对著这样一双充满乞求忧郁焦盼的眼睛,我怎么能说不?匆匆交待子兰后,就随著她走出家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回不但睡意全消,同时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快走两步,追上几乎是小跑的阿姨。 “伯母,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 “惠如要自杀。”她的声音很小,但敲在我心上时却有如千斤铁弹。 “啊?!”我说不出心中惊异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 惠如要自杀?怎么会?象她那么活泼开朗的现代女性?前一阵子还常在电视上看她表演服装,她那独特清新的气质,优雅而充满自然的表情,光艳的外貌,真抢眼,每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不愧是天生的衣架子。记得在学校时,每年校庆的服装表演,她总是受注目的焦点,现在又是最红的服装模特儿,上回还明说她打算向电影界进军,这样一个对未来抱著无限希望的人,会自杀,太令人费解了,我忍不住又问著:“伯母” “叫我琴姨比较好,我只是惠如的阿姨。” “我知道。惠如全部都告诉过我,她还说你很了不起,她很敬佩你,更感激你。” “真的?!”她整个脸因喜悦和感动而光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琴姨,本来我早就要去看您,因为害喜,身子一直不好,就耽误了下来。” “听惠如说你先生也在跑船?” “跟伯父一样。” 不知为什么,琴姨的脸色又暗了下来,显出沉郁的表情,我不敢再开口,只有将视线投向宙外那一片黑暗之中,心里的疑云也变成黑压压的一大团。 车停在一幢公寓门前,琴姨以及快的速度付过车资、开门、上楼、冲进房间,一迭声地减著:“惠如,惠如” 屋里的布置十分豪华,各式小摆设更是琅琅满目。琴姨叫了几声之后没有回音,─开始用力拍门,用手扳门柄,发现里面上了锁,顿时一张脸呈现出绝望的苍白,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嘴唇在打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后摇晃,好象马上要昏倒了似的。 “琴姨,你先镇定一下。”我用力抓住她细瘦的肩膀,注视著她说:“窗户,我们试试窗户,” “对,对,窗户,我去,我去。”她如梦初醒般地震了一下,急促地走向阳台,谢谢天,窗户没锁,我俩相继跳了进去。 屋里一片凌乱,惠如斜卧在床上,满脸泪痕;我冲过去抱起她把她的头垫高,先按上脉搏,还有,体温,正常,拍拍她的脸,她半睁开眼睛乏力地看了我一眼,头又无力地垂向一边。茶几上有好多张包药的纸片,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吃了多少。 “琴姨,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快!” “是,是。” 我一面不断叫著惠如的名字,拍打著她的脸,一面倒了一大杯冷水,扳开她嘴住里灌,水入喉头,她依旧有反应,知道咽下去,还有希望。 在我灌第二杯水时,琴姨慌忙地跑来告诉我救护车来了。 救护车“呜!呜!”的鸣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出奇的刺耳而凄厉,我紧握住惠如的手,仿佛我手里捏著的是她整个生命似的,喉头又干又紧,脚下又冰又冷,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 台大医院急诊室内,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忙碌的医生护士和各式病人,我们进去时,遇上一个车祸受伤的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阵反胃,跟著就呕心沥肝地吐了起来。琴姨愧疚地过来扶我,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惠如要紧。胃里一阵阵袖痈,横遍全身,就象有一根钩子在那里钩捣,我的头象著火般地胀疼,许多金色的圈圈在眼前转来转去,一阵昏眩,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全身虚软,冷汗正潸潸地爬上了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姨朝我走来,蹲在我身边,脸上满是焦急探问又关心的表情,拉住我的手轻声地叫著:“李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受苦” “没什么,我只是见不得血腥。惠如她怎么样了?” “灌过肠,洗过胃,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大大地嘘了口气,一颗紧绷著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胃口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送你回去吧。”琴姨慈爱地看着我说。 “不,没关系,我要等惠如醒过来。琴姨,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唉!还不是为情,女人,真是”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只是她阿姨,有许多地方很为难,她父亲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她,要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这孩子,真叫人烦心!”她的声音很低,话里带著哀愁与责备的口吻。 “琴姨,你别难过,我会劝惠如的,她好象醒了,我们过去看看。” 惠如正睁著眼睛茫然地仰视著,彼破入一个梦属中由来一般,满脸疑惧与迷惘。 “琴姨,心仪”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委屈的爆发和一种深深的感动。 “惠如,你真傻。天下哪有解决不了的事,非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害得琴姨为你担惊受怕,该打!” “我,我是傻”她侧过头去,两颗泪由眼角迸溢了出来。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别再讲了。”琴姨爱怜地为惠如拭去泪水,慈祥地抚摸著她的脸颊,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站起来说:“我去问医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药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会儿,惠如又沉沉入睡。医生说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后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回去,怕我身体吃不消,看我掉了一只鞋,又忙著去买拖鞋,一会儿去问医生,一会儿又替惠如排尿,里里外外不停地忙著。 一直到窗外进出鱼肚白般的晨曦,我们才扶著惠加离开医院。步出大门,朝阳的金光透过云层洒入眼帘,我深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惠如说著: “你看,你往上看,云雾之上永远有阳光,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活著是挺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她测过脸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那笑容好空洞、好凄凉,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琴姨叫了车,扶著惠如进去,我正打算跟她们说再见,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说: “心仪,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绝,只有跟著走了进去。 一进家门,琴姨就齐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送茶倒水,端点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真恨不得替惠如难过。直到惠如婉转地告诉她我们有话要讲,请她先去休息时,她才讪讪地离去。 惠如把门关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墙坐著,屈起膝盖,双手支著下巴,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垂视著脚尖,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深深吁一口气,开始说著: “心仪,我会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诉你,讲完了之后,这所有的一切也随今天结束──包括我对爱情的迷信,对美感的破灭。”停了一会儿,她觑起眼睛,一脸痛苦的神情继续说著: “你告诉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人性真是那般的丑陋吗?昨天的山盟海誓,今天竟全变成谎言,谁说女人善变?男人才是最善变、最冷酷、最无情的混帐东西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激动起来,有两团恼怒的火焰在她眸于中燃烧了起来;很快的,又被一种自嘲的冷峻压了下来,她稳定了一下自己接著说下去。 “四个多月前,我认识了他──一个英挺、年轻、帅气十足的厂商代表。你知道,我是个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我的男人,必须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绝过许多男朋友,只因为他们看起来无法令我满意,我甚至不愿意进一步去发掘他们的内涵,也许你会认为我肤浅、幼稚,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一直跳不出这种执著。第一次和他见面,只觉眼前一亮,这个男人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梦中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号,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产生了倾慕之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很微妙;仿佛有某种讯号。当你心里有爱慕之意时,对方多半会收到电波,如果对方也有意的话,就会反射过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于是我很快地坠入情网,热热烈烈地爱了起来。当时有不少朋友告诉我他是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有一种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镜花水月、春梦无痕似的恋爱故事,只有对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爱’,又说我是怎样不同于任何女孩子,甚至说要和我结婚,真是爱昏了头!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后,热度就渐渐谈了下来,而我仍旧发狂般地爱他,等他来娶我。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亲眼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床上那时,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他却狠狠地回了我一记,并且说我们之间完了!” 泪水爬得满腮满脸,一串串落在膝头,我忍不住坐起来轻轻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著。 “我难过得要死,心中充满了愤怒的烈火以及对爱情破灭的感觉。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一个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之如一只破鞋心仪,你说,人性真是这么可怕吗?男人就这么容易喜新厌旧吗?” 我静静地拍抚著她,让她哭个痛快;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扳著她肩膀,缓缓地看着她说: “惠如,不是这样的,不全是这样。人性有丑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碰上一个爱情骗子而已。” “爱情骗子?” “是的,爱情骗子,为这么一个人去自杀,值得吗?你想,万一你死了,有多少人会心碎?,想想你父亲、母亲,还有视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头,思忖了半晌之后,再度抬起脸来时,神色稳定了许多,但仍然掩盖不住那份落漠的凄苍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头一震,这样子竟使我联想到她的母亲。 惠如又哭了一阵,最后竞困倦地闭上眼睛,显得十分疲弱。我扶著她躺下,嘴里还不停地呢喃著:“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脸,看她睡著之后,我才俏悄地退了出来, 到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全身酸软乏力,胃里直冒酸水,小腹隐隐地有下坠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对,坚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没有力气争辩,只有由著她挽扶著坐上计程车。 第十二章 阿渔托人带回一架录音机和一卷录音带,是西德出品,机型精巧美观,附有调频波段,可录可放,另外还有一封信,里面详尽的解说了使用方法。 我迫不及待地将带子卡进录音机里,按下键钮,里面传出阿渔那粗沉又熟悉的声音,一时间全身都激动起来,微微的痉挛很快地审荡开来,象吞下一杯烈酒般地由喉头热到心窝,我贪婪吞咽著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阿乖,好想你,时时想,天天想,白天想,晚上想,每天除了想仍还是想你,我看我一定是得了想人狂了!不过,每当我想到在海的那一边有一个爱我的女人,在为我操持著,守著,等著,心里就觉得好甜蜜好得意好欣慰呢! “昨天上岸,花了七十五元美金买下这架录音机,一来是为了庆祝我即将为人父,再来是让我们能借著它听到彼此的声音,聊慰相思之苦,你不会怪我太奢侈吧? “现在我正一个人坐在床上,拿著麦克风,对著你的相片跟你讲话,乖,你听得清楚吗?” 我拼命地点头,两颗喜悦的泪水跟著滴了下来。 “阿乖,告诉你,船上的日子真不好过。无聊,单调,枯燥,千篇一律。开航的时候,一望无际,除了海还是海,原来我是挺爱海的,自从上船之后越看海越讨厌,什么‘海阔天空’,那一成不变的海,简直比鬼还难看!总是巴望着到岸,可是进港之后,又忙得跟鬼一样,累得半死。每次洗舱、捞舱弄得全身油污不堪,简直跟工人一样,其实船员就是水手,水手就是工人,一样是出卖劳力的劳工阶级,跟挑沙打石的苦力一样。有时想想真泄气,念了四年大学却跑到这儿来干粗活,真冤!阿乖,如果这趟回来,我想改行,你不会反对吧?我已经托同学替我留意,我想到水产学校去教书,你也可以找份工作;两个人一起努力,生活该不成问题。我实在不想再跑船,我受不了这种想念的煎熬,那种摸不著边抓不到影的揪心焦急,真会叫人发疯。我不知道那些老船员是怎样熬过来的,是麻木了,还是无可奈何地向命运妥协?长此以往,我会不会也变得蹬他们一样孤僻、冷漠? “不讲了,越说心里越不舒服,乖,唱个歌给我听,好久没听到你的歌声了,船上有很好的音箱设备和原版唱片,是我唯一的喜悦与安慰,可是那些歌星的歌声都比不上你的好,因为她们不是为我而唱,因为她们不是我的阿乖。我要你唱一首催眠曲给我,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可以放来听(船上别人有录音机),一定要唱喔!快寄来,反面是跟爸爸弟妹们讲话,放给大家听。 “对了,我差点忘了,上星期在美国东岸附近,我们的船和小李的船在外海相遇,我们俩用对讲机聊了一会儿,他的精神特好,干得挺有劲,听别人说他的船长很欣赏他,有意收他当女婿;我特别问到他,这家伙不置可否地乱打哈哈,看来小李要走桃花运了呢! “阿乖,你的肚子有多大了,真想摸摸看,下回小家伙再踢你,我就打他屁股,怎么可以欺负妈妈! “你生产时不能陷在身边实在抱歉,更遗憾没能亲身尝到在门外等侯的那份喜悦和着急。孩子生下来后,一切全要靠你了,我是一点也帮不上忙,除了干想干急干盼之外,真是莫法度!这份歉疚只怕我一辈子也弥补不过来了。 “你要我给孩子取名字,可给了我一个大难题,我是个肚子里只有数字没有墨水的人,这下可好,每天抱著字典翻,既要顾口又要吉利;真头痛,经过再三思考反覆斟酌之后,总算有了眉目,你听著,要是男孩子就叫‘季平’,要是女孩子就叫‘季盈’,乖妈,你说好不好? “好了,录音带快完了,就在这里打住,第一次对录音机讲话,怪不自在的,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不过我相信不管我讲什么,你都爱听,是不是?乖,快点寄录音带来,要讲一百次你爱我,一定喔,下次见。” 带子听完了,四周变得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余音象空谷中的回响,不断在心波中荡漾,引起片片涟漪,洋溢得心里痒痒的,麻麻的,我躺在床上;仔细地咀嚼著这份异样的幸福感,思维也随之飞扬,奔放 片刻之后,我又重放了一遍,忽然,我惊愕地弹了起来,带子里竞然隐约地透出女人的笑声,嚷嚷的,娇娇的,腻腻的。我挖挖耳朵,再倒回去重放一迫,没错2就在“对了,我差一点忘了”之前,点点地传出笑声的。这回,我完全听不见阿渔的声音,耳朵里海满了那女人的笑声,一下子变得好尖锐、好刺耳、好清晰;象透过扩大器一船地膨胀、变形,猛力地撞击著我,又象一把把飞刀连续地插入了心窝,我失声地叫了起来。挤命地摔著头,捂上耳朵,那笑声却益发张狂地贯入耳膜,钻进心底。 我不禁大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再重新放一遍听听看,我提著心,吊著胆,屏息专注地贴在录音机上听,还是有!真的有! 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呢f怎么会有?怎么可能?她是谁?谁是她,船上怎么会有女人?不可能!那么,一定是在陆地上,某个地方的某一个女人罗。 我的阿渔,我那诚实、纯真又可靠的丈夫,竟然会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不!不可能!他不是那种人,绝对不会,我不相信,连想都不愿意去想。怀疑阿渔就等于怀疑我自己,也等于一种冒渎,在爱的领域中,我们都太执著于完美感与神圣性,我怎么可以随便往阿渔头上扣帽子呢?可是,那笑声又该如何解释呢,阿渔,告诉我,你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颓丧地躺回床上,泪水地流著,思想在疑惑的迷宫中转来转去,脑子里充满了未知的恐惧和被愚弄的羞辱与愤怒。 在泪水的冲濯下,压在心头的疑云并未曾化开,我决定出去散散步,让自己的情绪稍微放松一下,不能老是在痛苦的泥淖里浮沉,会磨死人的。 到河堤去走了一大圈回来,心里依旧沉甸甸的,情绪倒是缓和了一些,我开始告诉自己可能是听觉上的幻影,或是自己的幻想、错觉,否则为什么第一次没有发现?为了证明这个想法是对的,还是再仔细听一遍,心平气和地听一遍。 再一次倒回去,按下键钮,咦?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带子在转,声音却没有,把音量放到最大,只有“嚓、嚓”的杂音,怎么搞的,我的阿渔,我阿渔的声音,全不见了!我急出一身冷汗,对著录音机发呆,再仔细一看,不由抽了口冷气,原来刚才心不在焉按错了按钮,在倒回去时把全部声音都洗掉了。 这下可好,不但疑惑得不到解答,就连阿渔的声音也听不见了,我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掉进绝望的深渊里去了。 第十三章 民国五十八年八月五日。 今天是阿渔回家的大日子。 两年零四天,七百三十四个孤独、清冷的苦日子;象一条水远游不到尽头的河道,多少次,我疲倦得全身乏力,多少次,我差一点被痛苦的漩涡卷入河底;多少次,我几乎要没顶。多少个黄昏,多少个雨夜,多少盼望,多少眼泪,这一切黑压压的如鬼魅胶的梦魇,终于成为过去。站在“现在”的岸边往回看,仍有著一份难言的心悸。这真是一串想起来就足以令人不寒而栗的苦日子,它实实在在地降临到实际的生活中,从齐始面对它到真正体验到,以至克服它的期间中,有谁知道我是花了多么大的耐力、毅力与决心?有谁体察到我内个深处那份艰苦的挣扎?有人说一个人可以忍受意想不到的巨量悲痛,而我认为一个女人可以忍受任何的煎熬与苦难,女人只要拥有爱情,什么都撑得住,只要“心有所属”再孤单再寂寞的日子也度得过来。爱情象一朵白色的火焰,使我心中充满了光热,宛如黑夜中的一点星光,洁白、微妙、空灵,却又无比的庄严神圣。 生下第一个孩子后,心中充满了做母亲的愉快,女儿不但给全家带来无上的喜悦和希望,更启开了我心灵深处的门闸,找到自我目标,启迪了人生的新意义,第一次尝到一种无私、无惧、无欲、全面性的爱,一种深植于本性最完整最伟大最具奉献性的爱。 上个月初,我的小女儿刚过一周岁生日,穿著阿渔寄来的小洋装,梳了一个朝天辫,上面系著一条红丝带。白胖胖的圆脸,狭长的风眼,小巧而有韵致的嘴唇,脸蛋上两个深深的酒涡,象透了她爸爸,而灵慧、细致又敏感的个性则承袭自母亲,是个十分讨人喜欢、乖巧又可爱的女娃儿。唯一无法使她明了,令她困惑的就是“爸爸”这个名词,打从她半周岁开始,我就指著阿渔的相片给她看,并且一遍遍告诉她那是“爸──”;八个月左右,她第一次发出的稚音竟然是“by──”而不是“my──”在我欣喜之情还没淡退之时,竞然发现她所谓的“by──”原来是相片的代号,并不意味著真实的父亲,完全是一种转移式的巧合,在她幼小的心灵中,根本不知道“爸爸”是什么,反而形成了一个固定的观念“相片即是爸爸”“爸爸就是相片”的反效果。 虽然后来我努力想告诉她,让她分辨出阿渔的影像,却总无法使一岁的小娃娃明白这层道理,每回只要一看到照片,不论大小,不分老少,一律是“爸──”真不知闹了多少笑话,受了多少窘。今天他们父女初次相见,还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场面呢! 坐在机场里,心中真有说不出的紧张。打从一星期前接到阿渔拍回来的电报后,整个情绪就一直呈现著亢奋的状态。打扫房间,重新布置,清洗窗帘床单,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弄得焕然一新;那心境实在不下于当新娘子时的兴奋呢! 盼著,盼著,日子忽然变得无比冗长,七百多个日子都过去了,最后这几天却显得分外难熬,分外的缓慢,那焦急直逼人心,抑不住的苦汁充塞著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中。有点象在沙漠里走了十万八千里远。好容易看到绿洲,拼命地想爬过去,却反而移动不了似地,所有的忍耐力一下子全崩溃了;在同时,那种逼人的口渴干烈感却益发强烈,益发难忍。这最后的一小时真是最难受的一刻,我的一颗心情佛已经提到喉头,随时都会跳出来似的。 等、等、等,时间好象凝注在某一个点上了,谁说光阴似箭,岁月如流的? 飞机终于降落了!我睁大了眼睛搜索著,凝注著,人们鱼贯地由机舱内走出来,糟糕!我的眼睛怎么花了起来,什么都变成模模糊糊的,老天,别在这时候跟我捣蛋,真会急疯人的! “嫂,你看,大哥下来了。”子兰推推我说。 我哦了一声,使劲地瞪著眼睛往前看。 有了!有了!看见了,看见我最心爱的阿渔了! 一颗心骤然膨胀,向体外进挤了出来,我想大声叫他,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只有拼命地挥手,紧抱著女儿一齐摇手致意,直到盈盈在怀里用抗议的声音说她“疼疼”时,才发现自己g6激动与过份。 看到阿渔由检查室出来,我的脚竟然象被钉住一样无法移动,一时之间有千万个不连贯的思想掠过心头,我抓不住一个来铸成一句话,只会发抖,只会傻呆呆地朝著他看,然后笨拙地将盈盈塞进他怀里,痴痴地瞅著、望着,仿佛只要一眨眼,他立刻就会消失一样。 坐进计程车,我忽然觉得好局促、好尴尬,有点象第一次和男生约会时那种不自在感,阿渔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话来讲,只会紧紧地握著我的手。只有盈盈忙碌地用一双疑惑而赂带警戒的眼光打量著阿渔,许久之后,她用力将我的手由阿渔手中抓出来,愤怒地推开阿渔,一副保护者的神圣模样,我不禁为之莞尔。 晚上,公公在饭店里替阿渔接风,一家人团聚,脸上都充满了欢愉的喜气。几杯酒下肚,阿渔的眼皮开始泛红,话也多了起来,又过一会他的一张脸转成绛红色,舌头象打了结似的,那一双狭长的眸子散发出灼热的烈光,笔直地投向我,里面燃起两团熊熊的火焰,我几几乎要承受不了那份热力,几几乎要随之燃烧起来了 “阿乖”一股热烘烘的酒气吹在耳边,一个甜腻腻的声音沉进心底,我有点害怕,又有几分期待,怕难为情,想推开他,又想到这已经是在自己家里,只剩下我们俩个人不觉地投入他怀里,低呼一声:“阿渔!” 一时情绪纷杂,感触丛生,千万种委屈无从说起,人就变得很脆弱很虚软。接触到他那火烫的嘴唇,立即有一般电流传过来,全身竟震荡了起来,而且震荡得非常舒服,非常痛快。 ‘阿乖,抱紧我,抱紧我,你知道我有多想你?” “知道,知道” “乖,今晚我们要爱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好不好?乖。” 两年的空虚,两年的寂寞,在一刹间全填满了。两年的苦相思,两年的凄清,也在这一瞬间化为乌有,我的心胀得满满的,灌满了爱的蜜汁,眼眶中含著幸福的泪水。那种叫人心痛的甜蜜,爱的狂暴,扫除了脑子里所有的东西,只留下爱的本身,使你觉得在全宇宙间,除了自己和阿渔外,什么人、什么事情都不存在了 忽然!在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使我跳了起来,我喑哑地向阿渔说: “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阿渔一脸惊愕看看我,写满了问号。 “少装!在录音机里笑的那个女人。” “哇塞!你还没忘2!” “忘你个头!赶快从实招来!” “叫我招什么嘛,简直是无中生有!” “我明明亲耳听到的,还想赖:” “不是赖,而是根本就没那么回事,我解释了一百遍你还是不信,实在叫我百口莫辩。” “谁要你辩;我只要听实话!” “我不是说过,唯一可以解释的理由就是那卷录音带是别人用过的旧带子,可能洗的时候没洗清楚残留下来变了型的声音,你还要我怎么说呢?我发誓,要是有半句谎话,明天就给车撞死!” “唉呀!谁要你发那么重的誓嘛,可是,人家明明听到了呀!” “我看这一定是你想我想得太厉害,怕我被人抢走才会产生出的错觉吧!” “才不是呢!” “才是呢!乖,我的小傻蛋,以后不可以再这样罗。知道吗?” “唔”在爱的境界里,我宁愿做一个傻瓜,永远、永远地傻下去,有时候又何妨糊涂一下?就算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我测过身,钻进阿渔怀里,细细享受著原先那份甜柔的静谧与美感。 半晌之后,阿渔兴奋地支起身子,一脸得意的神采俯视著我,眉飞色舞地说著。 “阿乖,我今天又领赂了人生一大乐事!” “?”我不解地望着他,等著他底下的话。 “久早逢甘雨呀:比洞房花烛更胜一筹呢。你说对不对,我的小娘子?” “讨厌!”我羞红了脸轻轻摇他。 他那又狂又热情的眼睛,排山倒海地向著我压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热,激动得我全身晕眩,赶忙闭上眼睛,随自己在那股急流中再次迷失、再次浮沉 尾声 阿渔回来已经两个礼拜了。 初见时的狂热与紊乱,都已逐渐平复,他象一个外来的行星,渐次地滑入轨道,自然而协调地随著整个系列运转起来。盈盈也不象先前那样对他怀著敌意,不象刚回来那几天总是指著大门要他走;记得阿渔回家的第二天清晨,盈盈睁开眼由小床上站起来,一眼瞥见睡在床上的阿渔,竟然放声大哭,连牛奶都不肯喝,只一个劲地往外指,要阿渔出去。接下来几天,她一直用怀疑的眼光观察著、警戒著,她不要阿渔抱,不许阿渔牵手,不跟阿渔讲话,使得原本就不大有耐心的阿渔几乎按奈不住要发脾气,常常跳著脚向盈盈吼著:“小丫头,你给我听著,我是你爸爸,你老子,你懂不懂?”吓得盈盈目瞪口呆,更不敢和他接近。 后来阿渔想想恐吓不是办法,还是改用怀柔政策,开始耐著性子去讨好他女儿,温温柔柔地用童言童语去跟她讲话,买娃娃、玩具、巧克力糖给她,那股子殷勤劲,真比当年追太太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每回阿渔要拿东西给盈盈时,她总是抓著我的手去接,然后再由我手里取过去。慢慢的,从她神情中发现生涩的成分一点点地淡退,代之而起的是娇憨信任的笑容,有时候阿渔在看着盈盈许久之后,会忽然拍手大叫:“哇塞!这小家伙真象我,不但样子象,连那股子憋扭劲都象,真绝!” 家里除了增加一个盈盈之外,其他人也都与阿渔出去前有所不同。大弟子武已由空军官校毕业,官拜少尉军官,分发到南部某空军基地担任飞行工作,满脑子以国家荣辱为己任的胸怀大志,与蓝天白云为伍,进游天际,生性豪迈,一派潇洒自如的神态,朋友多,女朋友更多,每次休假回来,总是见不到他人影。二弟子成是政大经济系三年级的高材生,深沉而稳重,多半时候他都在看书,书是他最好的朋友、最大的慰藉,平日很少开口,但每回讲话总带有很深的哲理,让人回味无穷,他身上有一种古代书生温文尔雅的书卷气,还带著那么一点思想家的味道,这些都是阿渔和子武所缺少的。么妹子兰,今年刚刚高中毕业,在她身上嗅不到一点点大专联考的紧张与压力,成日里躲在屋里听热门歌曲,说是练习英文听力,好象除了出国再没有任何事务能够吸弓[住她似的,可怜隔壁那个多情的男孩阿雄,在多次遭受拒绝伤心之余,再也不愿到我们家来了。 除了家中每个人在年龄上的成长之外,经济情况也略微好转,两年中我克勤克俭地过日子,除了必要开销外,我仔细地攒下每分钱。逛街、购物全然地由生活中剔除,娱乐、消遣缩小到最底范围,节省到近乎吝啬的地步。如今手边积攒了一小笔财富,可以小小的挥霍一番;首先买台冰箱,省得天天跑菜场,再买个洗衣机,另外添加几样电器用品,接下来就著手计划“二皮蜜月”的旅行事宜。 这次阿渔替我买了一箱子漂亮衣服,部是些平日只能站在橱窗外欣赏赞叹的豪华级“奢侈品”有短得露出膝盖的“述你裙”有纯麻纯毛的喇叭裤,有大衣、洋装、皮包馆子,从内衣到外套一应俱全,每一件都合身,每一件都漂亮,每一样都叫我爱不释手、阿渔说要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带出去风光风光,好让大家看看他太大有多美,好满足他那份男性“沙文主义”式的优越自满,可是真遇上有谁对我多看几眼,他又会沉下脸来大不以为然,真是矛盾得可以。 一千个不好意思,一百个不放心地将盈盈交给母亲照顾,我和阿渔提著简单的行囊坐上往台中的公路班车“金马号”心里一直沉郁郁的提不起劲来,车过新庄,阿渔捏了捏我的手说: “怎么,还在想女儿?” “嗯。”“交给你妈妈带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看你那份牵挂劲,我都有点要吃醋了。” “没听过爸爸吃女儿的醋,真是!”我白了他一限。 “怎么没有,眼前就有一个。” “不害燥!” “还说呢,自从有了女儿之后,你每封信一大半都讲她,在你心里,我也从第一位退后了一步,你照顾她的时间比我还多。” “唉呀,她小嘛,何况她也是你的女儿呀。” “我也小,我是你的丈夫呀!” “少耍赖了你。” “跟自己太大耍赖是一种享受。我觉得一个男人在外面做事就象上战场一样,必须打起精神全副武装地往前冲;只有回到家里才可以卸下所有装备,回复真正的自我,放松一切,变得很小很软弱,渴望着妻子的温柔、体贴、关怀、照顾,你懂吗?” “不慢!第一次听到这么怪的论调。” “现在懂也不迟。”他眼中闪烁著激动的光彩,接著说:“第一步,你不许再挂念盈盈,从现在起每一分每一秒部属于我的,让我们好好度过这几天,第二步,我要你把我摆回第一位。” “无理取闹。”我不置可否地将头转向窗外。 “真的!”阿渔加强了语气,同时用力捏住我的手,痛得我叫了起来。接触到他那蛮横而认真的眼神,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只有轻轻点头答应。真的,在这一刻里,他真是变得好小好小,比盈盈都小──一个跟小女儿争宠的爸爸。 台中、彰化、台南、高雄,一站站地往下走,随兴所至地停留玩赏。抛开了家事的繁琐,摆脱了主妇的身份,卸下了母亲的责任,无牵无挂、自由自在地尽情享受著轻轻松松的快乐时光,真有说不出的舒畅与难以言喻的快慰。阿渔说我高兴得象一只百灵鸟,可不是,一只在笼子里网了两年的鸟儿,一旦飞到笼外,岂有不兴奋的道理? 高雄,是整个旅行的最后一站,我们住进蜜月时住的饭店,指明要同一个房间。白天到澄清湖走了一圈,黄昏时分,踏著落日余辉,手牵著手,迎著晚风,悠闲地在市区中漫步,心里觉得好满好胀,一种深深的幸福感,象海浪般地拍卷著,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来,此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富足的女人,靠近阿渔,挽起他的路臂迎视著他说: “阿渔,今天我忽然发现,做船员太太也不坏哩。” “?” “你想,没有别离的痛苦,又怎有相聚的快乐?我宁可用两年的时间,来换取现在的美好时光。我可以吃旁人受不了的苦,也要得到旁人尝不到的乐,或许,这就是作为一个船员妻子独特之处吧!” “看你的口气,好象做了多少年船员太大似的。” “够久了,两年的时间去体验一种生活,太够了。” “有什么心得?” “苦。”我肯定地回答他说:“人苦,心苦,每一分钟都在煎熬中度过,我觉得仿佛等了你几千年几万年,简直要在等待中枯死,人都变成了苦瓜啦。” “好可怜哦。”阿渔故意哭丧著脸说著。 “才知道!”我娇嗔地对他笑笑,略带抗议地提高了声音。 一星期的假期,比烟消逝得还快,结束了“二度蜜月”回到台北,又开始象上发条的钟固定地摆动起来。 由高雄回来的第二天,家里发生了一场暴风雨“台风眼”是出在于兰身上。 她经同学介绍,到中山北路一家土产店去当店员,已经上了两天的班后才告诉家人,公公虽然反对,却劝不动也拗不过她,子成很冷静地分析许多事理给她听,她也相应不理,大家心里都充分流露出对她的关怀与亲情,可是子兰却冷得象冰山,硬得象石头,任谁说她都不为所动,定要去,非去不可。 沉默许久的阿渔忽然一唬地由椅上站起,脸色因激动而胀得通红,眼睛瞪得又圆又大,直直地盯著子兰吼著: “你真是不识好歹,放著好好的书不念,偏要跑去当什么店员,你晓得那种地方有什么内幕?那种地方也是你去干的?” “我高兴。”子兰冷冷地还了他一记。 “‘哪里由得了你高兴,不许去!我说不许去,补习一年明年再考。” “不要你管。” “我偏要管!你就是从小被宠坏了,才会这么任性,爸爸舍不得打你,我舍得。今天非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阿渔越说越激动,向前走了两步,举起手准备向子兰打下去,我急得站起来抓住了阿渔的手,只见子兰昂起脸,愤怒地、冷冷地盯著阿渔,她的眼光象两支利箭,声音象由地被里传出来的一般。她说: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去,我决定的事,谁也别想改变我。” 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回房“碰”的一声用力把门关上,那声音深深震动著每个人的心,引起各种不同的反应与回响。 公公气得回房睡觉,子成用遗憾而爱莫能助的眼光看看阿渔,夜回房去看书了,客厅里只剩下自尊心受了伤的阿渔和瑟缩在我怀里的盈盈。我想劝慰他,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有默默地陪坐在一旁;在低沉的空气中,第一次使我兴起“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的独立意念。 扫描校正:luo hui ju ,小勤鼠书巢:波ok999。126and 波ok999。zb169请在转载时务必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