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遮,陌上霜》 第一章 一入宫门深似海 圣嘉二十年秋。 今日是景仁帝之后阮皇后的五十华诞。三月前朝廷已颁下圣旨,免了全国各地一年的税收,赦免了一些人的罪,就连犯了死罪、秋后处斩的也以流放等刑罚从轻发落了。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一时间人人感恩戴德,歌颂皇帝与皇后万岁千秋。 当朝宰相府中,阮无双正在奶娘和贴身丫鬟墨竹等人的摆弄下,穿戴着层层叠叠的纱罗裙子,整妆打扮。今晚皇后寿宴,她获准与母亲一同出席。这个恩宠可不是普通的官家小姐可以享有的。就算是皇后大寿,能出席的,除了皇家的人外,也只有朝廷一品大员的诰命夫人。连二品诰命也轮不上,更何况是寻常未出阁的小姐。 但她不是普通人,所以自然不能与她们相提并论。他们阮家自本朝开国时就追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太祖登基后,论功行赏,她先祖被封武宣侯。到了高宗这一代,依旧恩宠不衰,三十五年前将她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姑姑指婚给了六皇子,也就是现在的景仁帝。二十年后,景仁帝继承大统,她姑姑顺理成章地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 此后十几年,阮家更成了当朝数一数二的家族,纵观朝廷上下,无人能出左右。她自小就生长在这么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因是阮宰相中年得女,所以更是宠爱有加。她上面仅有两个哥哥,却是富贵异常,分别在圣嘉五年和十一年被招为驸马。 皇帝和皇后从后廷走出,整个大殿立刻钟鼓齐鸣。升座仪式开始,乐声奏起,丹陛下陈列的铜龟、铜鹤、鼎式铜炉中燃烧起檀香松枝,香烟缭绕。她的姑姑穿着尊荣华贵的朝服,满脸的欣悦,与皇帝并坐在龙椅上。皇子宗族、文武百官按品级排列、跪满廷前,在乐声中行三跪九叩之礼,三呼皇上万岁,皇后千秋。 但她却知道姑姑过得并不像世人所认为的那般快乐。阮皇后在景仁帝身边三十五年,享尽人间富贵,却始终未能给皇帝产下皇子,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在后宫,任凭你有再美的姿色、再多的恩宠,没有皇子,就等于没有护身符,地位可能随时岌岌可危。好在皇帝与皇后感情一向很好,举案齐眉,恩爱甚笃。后宫里又多的是嫔妃美女为皇帝诞下子嗣,所以皇帝也并不在意,至少让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觉得是这样。 景仁帝还在太子位时,就有姬妾欧氏和刘氏分别产下了儿子。后来两位姬妾先后都染病去世。所以当时的阮太子妃心生怜悯,就双双抱过来抚养,视若己出。现二子俱已长大成人,与阮皇后感情深厚,待之与生母无异。 是夜,御花园内大宴。园内五色彩绸结篷,各色宫灯装点,火树银花,说不出的豪华奢侈,富贵庄严。东边是以孟淑妃为首的宫廷内眷及以大皇子百里皓庭为首的诸皇子皇女,西边则是以她父亲阮宰相为首的众大臣,按品级服色携家眷垂手而立。而她因情况特殊,皇后下了令,权站在皇女一排之末。虽只末位,已引来很多朝廷命官及其家眷的羡慕眼光。 众歌姬踩着优美动听的音乐,献上《众星拱月舞》,舞姿轻盈柔曼,飘逸出尘。席间,众人见皇上兴致颇高,纷纷敬酒,开怀畅饮。 她寻了借口偷偷退了席,打发了姑姑指派给她的侍女,沿着曲折蜿蜒的走廊一路行去,一直到了太掖湖边。 云翳遮掩,一弯明月在沉沉的云海中穿行,月华淡淡,隐匿而朦胧,把昏暗的光辉轻轻地投洒在远近不一的殿堂上,重叠如山峦般的琉璃瓦顶反射着清幽的光晕。远处依稀传来宴会的丝竹声,幽雅动听。却也把此处衬托得益发幽静了。 她俯下身,轻轻掬了一捧水,清凉舒畅。今日穿着盛装已经整整一日了,她也觉得累了。在人前,她向来应对自如,大方得体的。再怎么说她也是堂堂的宰相千金,绝不可失了阮家的体面。但私底下,她却是极烦厌如此庄重繁琐的穿着的。若是在自家府邸就好了,她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松了发髻,月下赏花。 自两位哥哥被招为驸马后,皇上另赐有府第。所以整个宰相府的后院由她一人独占,只有奶娘、丫鬟、侍女方可入内。连护院也只有在每日的固定时间进入巡查。因此她向来喜欢捧书流连后院的花园里,赤足玩水,对花私语。 母亲大人老是唠叨她,说日后若是出了阁,要如何得了啊。但爹爹却向来由着她,只要她开心就成了。她自然知道,爹娘是极爱她,甚至见不得她受到哪怕是一点点的委屈。一直以来,她想做的事情,只要合乎情理,不至太荒谬,他们也总是点头答应的。就如她念书识字一事来说,一开始母亲总是反对,认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她就是不依,定要念,爹爹也就摸着胡子含笑点了头。 大约是因为爹爹让她从小女扮男装随着小哥听夫子教书的缘故,以至于她现在只要有什么不听话的,母亲大人就会念叨爹爹,说都是让他给宠的。而爹爹总是会含笑回道:'就这么一个宝贝闺女,生来就是给我们宠的。'母亲每每总是啧着横爹爹一眼,但眼波流转间却是一万一千个同意的。 也正因为爹娘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所以对上门求亲的人一再地挑来拣去,以至于她现在已经年过十七了,还尚未有婚配。倒不是因为她容貌的问题。想当初,她姑姑,即当今的阮皇后,就是因为貌美出众、艳冠京城,所以才被高宗皇帝许配给当时的六皇子,她自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单单就今日她的出场,就已经让所有人惊艳了,她虽不是经常抬头,却没有忽略众人的眼光。 '阮小姐,皇后娘娘有请!'一内侍的声音在身后恭敬地响起。'带路吧。'她拢了拢衣服,优雅地转过身,随内侍而行。 宫内道路曲折复杂,她虽非第一次来,但还是陌生得很,特别是在这偏僻生冷的角落。想来他刚刚定是找了她一段时间的。 跟随内侍弯弯曲曲地绕过几个亭台楼阁,这才到了一个阁楼里。她定睛一看,此处并非是姑姑所居住的昭阳殿。 '皇后娘娘命奴才将小姐您带到此地,请阮小姐稍候!'不愧是在姑姑身边当差的内侍,虽然觉得很面生,却极懂得察言观色。她刚刚微微皱眉的举动,已然被他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有此番解释。 说罢,那内侍已经躬身退了出去。因是夜晚,阁里已经掌了灯,清清晕晕地照亮着。这么望去,楼内没有什么摆设,迎门西墙下,摆有紫檀条案一张,上面陈设着瓷瓶,瓶里插了几朵花,隐约是海棠。 另有紫檀木的暖榻和一紫檀圆桌。圆桌上摆有一方黄杨木棋盘和一琉璃香炉。看来是妃嫔们平日里随处休息之所。 她微微蹙眉,不知道姑姑让人将她带到此地到底是何用意。思虑间,竟闻到了一阵幽幽的清香。 仔细一看,这才哑然,原来琉璃香炉里细细长长地飘着一缕烟,依稀是苏合香的味道。但慢慢闻着,又觉得不像,家里平日里也备有苏合香,大多数是宫里赏赐的。不过这味道好闻却很是不一样,渐渐地,整个人也飘飘然起来...... 墨竹发现自那日小姐从宫内回来后就有点不一样了。具体怎么不一样呢?她也说不出来。平日里,小姐也是安静的,偶尔喜欢闲散地窝在园子深处看书,或者在池里泡足。 虽然孙奶妈见了就急得跳脚,说这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在她看来,小姐除了这点,也没什么更吓人的举动了呀。但现在,她老是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子发呆,甚至捧着书也会神游天外。自宫里回来后,连洗澡、穿衣也不让她服侍了。 从宫内回来已经有几天了,阮无双还是处于震惊状态。她那日竟然昏睡过去了。后来猛地惊醒了过来,这才发现整个人懒洋洋地躺在暖榻上,竟然衣衫半褪,凌乱到了极点。她呆呆地扶着榻,慢慢地站了起来,身体有种莫名的酸痛从腿间传出来。就算她没有出阁,不懂男女之事,也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她不知道要怎么告诉母亲,唯有缄默。都是她调皮贪玩,一个人溜到角落里去了。不然,也绝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况且宫内的事情向来错综复杂,一个不小心,可能会牵扯出无数腥风血雨。就算告诉了爹娘,让姑姑知道了,也没有办法彻查到底的,毕竟牵涉到当朝宰相千金的清白。若是传了出去,只怕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了,父亲一世清白也会被毁,整个阮家都会让人嘲笑一辈子!思及此她猛地打了个冷战! '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书房!'墨竹在门外敲了敲门。她回了神,道:'我这就过去。'她在菱花铜镜一照,面色憔悴苍白,往日的神采飞扬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叹了口气,拿了些胭脂抹在脸上,又点了口脂,这才好看了些。 爹娘脸色如常,见阮无双进来,命墨竹把门关了。阮夫人过来,牵着女儿的手,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说:'今天装扮了一下,气色好了些。前几日脸色差得紧,我想让太医来看看你就是不同意。我正担心着呢。现在看你好些了,我也放心了些。' 阮无双心里酸楚,千语万言俱堵在了喉咙口,只低低唤了一声'娘',心里真恨不得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吐露出来。但转头看了看头发已半灰的爹爹,硬生生忍住了。 阮夫人将女儿拉到一边,语意隐隐含笑道:'今日爹娘叫你过来,有一件事情要和你商量。'说着,还转头看了阮老爷一眼。阮无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阮夫人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姑姑从宫内传了消息过来,说二皇子在那日寿宴上对你一见钟情,已向皇上请求,请皇上将你指婚给他。' 二皇子百里皓哲,乃是当年太子府刘氏所产之子,那刘氏原是侍女,产子后方被纳为姬妾。但刘氏却福薄得紧,儿子尚在襁褓,便染病而亡了。百里皓哲后来便由阮皇后抚养长大。 那日寿宴人多,且身为大家闺秀,要眼观鼻、鼻观心的,她也并没有怎么注意。现在想起来也没有什么印象。反倒是大皇子百里皓庭,儒雅俊挺,她还依稀有点记得。 其实早在她及笄之前,景仁帝就有意要将她许配给他的皇子。但她父母不忍她陷入皇家牢笼。要知道,虽然现在景仁帝身子骨还算健朗,但也已经五十有余了。众皇子私底下早已经结帮成派、暗渡陈仓了。帝位之争,向来胜者为王,败者有可能尸骨无存啊! 阮家已经是当朝第一世家了,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所以阮宰相夫妇一直不肯让女儿嫁入皇家。对别人可能是梦寐以求的事情,阮家反而避之不及。 母亲的话缓缓传了过来:'你姑姑的意思,这次比较难办。因二皇子是在满朝文武面前请求的,所以皇帝基本上已经允了。若你有意中人,实在不肯的话,你爹愿意进宫去恳求皇上收回成命!'请皇帝收回成命,说说容易。要知道君无戏言,皇上金口一开,就无法再改的。 本来她二八年华,自然希望可以遇到一个意中人,两人喜结良缘,恩恩爱爱,琴瑟和谐的。但经皇宫一事后,怕是无法再如意了。罢了,父母养育了自己这么多年,哪一次不是让他们操尽了心。就算父亲去求皇帝,怕也是难以如愿的。父亲已经一把年纪,怎么还忍心让他跪在大殿里一天半日的,只为了自己这个不孝女呢? 她心意已决,淡淡地回道:'娘亲,女儿没有什么意中人。请命人去回姑姑,说我答应这门亲事。'阮夫人一阵小小的错愕。要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向来最讨厌别人提出阁之事了,一直嚷嚷着说要陪在二老身边。今日竟然会一口答应,实在是出乎意料。 忽然想起半年前,在京城郊外的大佛寺。当时去上香,遇到刚打坐修禅出关的住持方丈。那方丈才与无双打了一个照面,就笑着恭喜阮夫人,说阮小姐面相尊贵,世所罕见。于是让无双求一只签,结果抽了一只上上签。方丈还亲自为无双解了签,说半年之内会有红鸾喜事,将遇良人,此后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三日后,景仁帝的圣旨已经下了。阮宰相在府邸大厅摆起了香案,全家跪听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宰相阮崇吉之女阮无双,饱读诗书,秀外慧中,今将其许配给二皇子百里皓哲为妻。钦此--' 阮宰相行三跪九叩大礼,领旨谢恩。内侍柴公公连连给阮宰相道喜:'宰相大人,恭喜,恭喜啊!一门三皇亲啊,自古少见哪!'又转头向阮夫人和无双道喜:'宰相夫人大喜!阮小姐,不,不,二皇妃大喜啊!'阮宰相边上的总管全福见惯了场面,此时忙将赏银一一派给了宫内来的众人。 阮宰相笑着道:'皇恩浩荡啊!请柴公公入内饮茶!请!'阮无双在墨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大厅外阳光普照,一片晴朗。她抬了头,凝望着远方,前路茫茫不知处。她终究还是走入了皇家! 阮夫人领着家眷忙着准备嫁妆,虽然已有二子成过亲了,但终究还是头一次嫁女儿,很是杂琐烦乱。忙归忙,阮夫人还是掩饰不住女儿将为人妻的喜悦。在忙碌之余也不忘笑着唠叨几句:'圣上下旨一个月后就要成亲,根本就来不及准备。要是有三个月就好了!' 其实就算给阮夫人一年的时间准备,恐怕还是会嫌短的。毕竟无双是她的心头肉,能多留一天是一天。虽然嫁过去之后不是住在宫里,另赐有府邸,但终究是出了阁了,再不能同平日般承欢膝下了。 婚期定在一个月之后的十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嫁娶。 婚礼由皇帝和皇后亲自主持。宫内各条路上红毡铺地,宫门、殿门都高悬着红灯,鲜红的'喜'字贴在宫门上。二皇子百里皓哲身穿大红绣金蟒袍,骑着高高的骏马,率领皇室宗族二十名、护军四十名和一副仪仗队前去迎亲。在午时将阮无双迎进了宫,先到奉先殿行谒庙礼,礼毕还府行合卺礼。 宫内的规矩多如牛毛,就算出嫁前皇后姑姑派了专人过来教导,但她亦心不在焉,所以也没有好好学。绣金描花的大红礼服一层又一层。厚重精巧的头饰虽然巧夺天工,但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时间久了,连脖子也开始僵了。 她在随身宫人的摆弄下一一行礼,头上盖着红色的丝巾帕,只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旁边百里皓哲的身影。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唯一瞧得清楚的,只是他的一双黑色的靴子,绣着一条四爪金蟒,端的是栩栩如生,随着他的脚步,仿佛在云端游弋。 在赐婚后,她也一再回想他的容貌,只因当日在宫中,只匆匆一瞥,加上人数实在众多,没有多留意。所以一直没有任何印象。此时,他就站在身边,很近,近得可以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素来性子淡,对所谓的荣华富贵也有些淡漠了。或许她自小生于富贵、长于荣华之中,见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无非是吃穿用度皆比常人好些罢了,还不照样是三餐一宿。以她的身份,就算是嫁给平常人,也是会平稳富态过一辈子的。所以她亦未曾想过要嫁入皇家,因为生于富贵中,自小也听闻了太多的皇家故事,太多的皇家秘闻。这宫门一入,是比海还深的。 但无论怎么淡然平和,她此刻还是有些不安的。离开熟悉的家,离开十几年来疼爱自己的爹娘,坐在陌生的贴满了红色喜字的房间里,还是会慌乱的,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也是无法预料。再加上皇宫里的那一夜总是困扰着她,如同身上的一个恶瘤,怎么也去不掉。 屋内极静,屋角的盏盏朱色纱灯,以及外室正中圆桌上的龙凤红烛,照得室内犹如白昼。她双手绞了绞喜帕,轻唤了一声:'奶娘!' 孙奶娘本来就站在内室,此时应声,并朝站立着的一排侍女们甩了甩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墨兰、墨竹,你们也到门口守着!'墨兰、墨竹和几个侍女应了声,脚步极轻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孙奶娘又谨慎地看了看四周,这才俯下身,凑到阮无双耳边轻轻地道:'小姐,东西已经准备好了。'阮无双掀了大红丝巾,杏黄的流苏在丝巾角上微微颤动,抬了眼,朝奶娘点了点头,极缓极慢地道:'此事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孙奶娘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惴惴不安地道:'小姐,您放心。这件事情就算有人拿着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绝不会透露一字半句的!'这事情若被扯出来,第一个掉脑袋的怕就是孙奶娘她自己,她又怎么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呢? 昨晚,小姐命她入房侍候沐浴。本来这些事情是房内丫头的事情,但小姐有了命令,她又如何会不从。她服侍小姐将一件一件的衣服脱去,一身的冰肌玉骨,我见犹怜。心想着,婚后二皇子见到了,不知道会如何欢喜呢? 孙奶娘将明黄的桂花细瓣细细洒入热气腾腾的木桶里,一时间房内水气氤氲,香气馥郁。小姐的手臂搁在木桶上,雪白如玉,无一点瑕疵。猛地,她手上的桂花瓣失手如雨点般飘下,掉落在了厚厚的地毯上,吃惊得合不上嘴巴。守宫砂呢?怎么会没有守宫砂了呢? 阮无双没有回头,只不停地掬水往肩头浇去,低低地道:'奶娘,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叫你进来是为了什么事情了吧?'出阁前失贞的,想来古往今来,她阮无双不可能是第一个的。就算她再怎么不想承认,但手臂上的守宫砂是不能骗人的。但这种事情还是有办法能遮掩一二的。孙奶娘这才如梦初醒,颤声道:'小姐--' 阮无双叹了口气,道:'我想奶娘肯定有办法让我在与二皇子洞房之夜瞒天过海的。'奶娘惨白了一张脸,道:'小姐,若是被发现的话,可是欺君大罪啊......老爷和夫人那边......' 阮无双默然,好一会儿才道:'我自然知道。所以现在无论什么办法,我都得一试。奶娘,这府邸,现在除了你,没有人能帮我了!' 喜房内很安静,只偶尔爆响的烛花,细细的噼叭声,在这寂静的房内响起,却让人听得格外清晰。孙奶娘又小心翼翼地环顾了四周一下,这才将一极小的瓷瓶递了过去,极低极低地道:'这是新鲜的鸡冠血,只要成事后......你先放在枕边隐秘的地方。' 阮无双怔怔地接了过来,瓷器表面清凉冰冷,无一丝温度,但她握着,却犹如热铁般,仿佛随时会被灼伤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有一阵脚步声从园子里传过来,奶娘俯在阮无双耳边低语道:'应该是二皇子来了!'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丫头一阵行礼声:'二皇子!'接着是门'咣'被推开的声音,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她捏紧了喜帕。奶娘的声音也传了过来:'二皇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吩咐道:'都下去吧!' 空气里愈发静了,她甚至觉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可以听见了。突然,眼前一亮,一直蒙着的红巾被掀了去,一张略带几丝醉意的面容蓦然出现在面前。星目朗眉,气宇轩昂。不可否认,他的容貌极俊朗。与大皇子百里皓庭的温文尔雅不同,但却另有一种气概。 她只看了一眼,忙垂下眼帘,任长长的睫毛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只听他轻笑了一声,牵起她的手腕,缓缓地穿过房内的几重纱帘,到了外室。红色的喜烛,红色的桌巾,红色的帘子,红色的地毯,入眼的一切皆是红的,显得满屋子的喜气洋洋。 圆桌上放着整齐的交杯酒和一些喜庆应景之物。他牵了她坐下,这才拿起了酒壶,倒了两杯酒,拿起一杯,递了过来。 酒是上好的贡酒,顺着喉咙如一条细线,蜿蜒而下。她不善饮酒,才一杯,脸上立刻便现了红晕。在他眼里看来,如同芙蓉花盛开,艳光四射。 透明的软烟纱帐下,她玲珑雪白的身子辗转承欢于大红缎绣的龙凤锦被上,在红色的衬托下宛如盛放的娇嫩白昙花。许久以后,阮无双缓缓地移动了酸软无力的身子,故意在移动中碰了碰他。他亦在梦中,眉目舒坦,仿佛有种饱食后的慵懒。 等她再次醒来,拂晓的清光已经照进了屋子,穿过层层的纱幔,散散地照了一地。她轻移了一下身子,全身酸楚。她仿佛觉得有丝异样,一转头竟看见他还在床榻上,正懒懒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竟熠熠生光。她的脸迅速红了起来,饶是再淡然,但新嫁娘的娇羞还是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百里皓哲看着她因为害羞而蜷缩起的粉嫩身子,一种奇妙又熟悉的燥热已席卷而来。他伸过手,将她拥在怀里,手碰到之处,说不出的滑腻动人,已然忍不住,俯了身下去。他灼热的气息喷了上来,仿佛要将她冰凉的肌肤熨热般。 她轻轻地推了推,低低道:'王爷,天亮了......'但很快便吞没在他的动作之中...... 孙奶娘和众丫鬟远远地站在廊下,时值秋季,很是舒爽。园中几株晚开的花朵正舒展在枝头,花瓣微微颤动着,潮湿的空气里因此带着一种香甜的味道。她抬头看了一下天色,依稀听见房内有些声响,但主子们未有召唤,不敢擅入,因心里搁着事情,总有些忐忑不安。 好半晌之后,只听'吱'一声,门打了开来,二皇子百里皓哲衣冠整齐地走了出来,一副神清气爽的样子。孙奶娘悬挂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缓缓舒了口气,又赶忙按规矩行礼请安。 推了门进去,穿过层层垂着的纱帘,只见小姐依旧拥被躺着。她放轻脚步,正想退出。只见阮无双转了个身,唤道:'奶娘,扶我起来吧!' 扶起阮无双,柔软的大红缎绣龙凤双喜被子随着她的动作从身上滑到了腰际,一身白嫩肌肤晶莹赛雪,此刻,却有着斑斑点点,如花瓣般的粉印。墨竹已拿了一件绯色的缂丝衣裙过来,轻而软的薄纱罩衫,长而宽的袖子如同波浪在两边逶迤而过。 身后的龙凤喜床上,精致而贵气的白绫缎上落红点点,如雨后的海棠,一片狼藉。此时阳光已经透过窗上镂空的图案,斑驳地照了进来,或深或浅,或浓或淡,明暗不一。 三日之后,回门归宁。百里皓哲亲自掀起了轿帘,扶着她下了轿子。他一进府邸,用过茶点后,就被爹和两个哥哥拉进了书房。阮夫人则拉着女儿的手,左看右看就是不肯放手。阮无双身着紫绛红的绣金华服,外罩同色软纱,乌黑的发髻上簪着金步摇,珠钗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 阮夫人叹道:'才三日不见,怎么好似长大了个人一般。现在已经嫁人了,要懂事了,切不可像在爹娘身边般胡闹!'此番嘱咐已经说过不下数十遍了,但阮无双还是顺从地应了。 以往在府邸仗着爹娘的宠爱,可以任意地由着自己的性子。但以后的日子,再艰难也要自己走下去了。自古以来,媳妇难当,身为皇家的媳妇更是难为。好在最大的难关已经过去了。从这三日她夫君的表现上看,应当是没有发现那件事情的。 临行前,父亲找她进了书房。她推门而入,父亲正站在窗口,望着外面出神,虽没有看见表情,却依旧感觉出了一种莫名的伤感。她轻轻地走了进去,唤道:'爹!' 阮宰相转了身过来,因是中年得女,此时已经满头灰白发了。他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叹了口气道:'双儿,为父从未想过你会嫁入皇家。但此时已经陷在其中,也已无可奈何了。我也回绝过大皇子私底下要求结亲的探询,却没有想到还是......是福还是祸?是祸躲不过啊。'她心里清楚,没有搭话,静听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你自小深闺长大,从来不问宫中、朝中之事。但现在为父也不得不跟你大致说一下了,也好让你明白自己夫君和自己的处境。 '圣上自去年夏天开始,身子骨就一直不见好。也曾经动过几次立储之念,但立储是关系我朝统治是否能长治久安的重大问题,朝臣们的意见一直不一,所以都没有最终定下来。 '自古立储立嫡,但因你姑姑并无产下皇子,所以这一点就可以不加理会。立储立长的话,无论怎么排,也应该是轮大皇子的。但二皇子文韬武略却又更胜一筹,再加上四皇子的母亲是皇帝宠爱的淑妃,在后宫的地位仅次于皇后。所以一直以来,立储的事情就这么悬着了。 '本来我们阮家对立储这件事情可以置身事外的。虽说大皇子和二皇子皆是你姑姑--当今的皇后娘娘亲自抚养长大的,但一则毕竟不是亲骨肉,二则手心手背都是肉。立储这种事情,向来牵涉整个家族的兴衰啊!不可轻易涉足!我们阮家几十年来深受皇恩,也已经到富贵的顶点了。为父也一直明白这一点,所以一直观望,并不介入。 '但如今,我们阮家已经骑虎难下了。想要不介入也是不可能了。我今日与二皇子略略聊了聊,虽未明白说出口,但他的雄心壮志绝不会甘于当这么一个小小的王爷。他志在天下啊!女儿啊女儿,不知道此是你之幸还是你之不幸?' 因她的出嫁,他们阮家已经和二皇子结成一派了,就算当真不介入,外人又岂会相信。所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是这个道理,亘古不变! 第二章 茫茫前路知何处 庄重华丽的昭阳殿里,鎏金仙鹤炉里正燃着白檀香,那细细的青烟,袅袅散着,弥漫在空气里,一整室的幽幽香味。 阮无双一身软烟绮罗宫装,头簪了琉璃镶金丝的五步摇,随着脚步,珠串璎珞在发髻间微微颤动。她随着侍女来到了殿里。圆月形状的水晶帘外面,站着两整排的侍女,正垂眉敛目地候着。 才站定身子,皇后身边的木姑姑已经掀了帘子出来了,向她行了一个礼,笑吟吟地道:'二王妃,快请进。皇后正等着呢!'木姑姑原本就是阮府的侍女,当年随当今的阮皇后陪嫁进了六皇子府,后又随阮皇后一起进宫,此时已经是昭阳殿的总管了。 水晶帘子后面,才是皇后真正的起居之所,但向来只接见亲近之人。此刻,阮皇后正雍容华贵地坐在锦榻上,四名宫女手执羽扇侍立在旁。见了她进来,阮皇后微微地颔首笑着。 随即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几个宫女忙应了声'是',整齐地鱼贯而出。阮无双走近了些,忙要依了宫规,俯首行礼。阮皇后含笑道:'免了吧!你我姑侄,摆什么规矩。' 亲自下了锦榻,过来牵了无双的手:'来,陪姑姑聊聊天。'刚坐了下来,木姑姑亲自端了茶水、糕点、果脯等过来。将白瓷缠枝描金的茶盏和几个精致的小点一一捧到了锦榻上,这才躬身退了出去。 阮皇后端起了茶盏,长长的丹蔻手指轻轻地拿起了白瓷茶盖,吹了口气,优雅地轻饮了一小口,方才道:'在王府还习惯吗?' 无双笑了,回道:'回姑姑的话,还算习惯。'也无什么习惯与不习惯的,只是多了许多杂琐事情罢了,但向来也是有管家、孙奶娘等人出面的,多半都是照府里的老规矩办事。她亦不需操多大的心思。 阮皇后拣了一个菊花型的点心,递给了她,仿佛漫不经心地道:'那哲儿对你呢?'无双的脸微微红了些,目光却淡然,道:'姑姑心里自然清楚明白的。他岂会对我不好。' 他若是想要借助于阮家势力的话,自然对她是千依百顺的。但成亲才个把月,百里皓哲每日里要参与朝政,下了朝后也多半是在御书房与皇上及大臣在一起。两人的相处,倒是晚上多些--也说不上是好还是其他。她脸色越发红了起来。 阮皇后悠闲地啜了口茶,柔声道:'无双,我们阮家人丁一直单薄,姑姑也向来宠你们几个。知道你与一般人不同,性子温柔,从不在意这些别人求之不得的荣华富贵。你这性子若在寻常人家,也是种福气。但你如今嫁哲儿,这性子若是不改,以后怕是要吃苦头的。' 于她心中,向来她对自己抚养的百里皓庭与百里皓哲都是一视同仁的,也没有什么亲厚,也无须什么亲厚。但如今双儿嫁了百里皓哲,她的心终究是偏了的。 '就算一辈子做个王妃吧,难保哲儿有一天不会纳妾,男人嘛,哪个不渴求妻贤妾美的。若是你以后坐在姑姑的位置,就会更加明白的,后宫之事,不是你说不争,就能退出的。这些年来,哀家也已经够修身养性了,那狐媚子还不是一样咄咄逼人。' 阮无双心里清楚,姑姑口里的狐媚子就是现今宫中的正一品淑妃--孟丽华,皇四子之母。自她产下皇子,并册封为淑妃后,在宫中与皇后处处争宠,时时恨不得取而代之。 她忙劝慰道:'姑姑又何必去理她呢!再怎么得宠,也到了顶了。'皇帝这些年身子日渐衰弱,已经开始不近女色了。任那孟淑妃有通天的本领,也是门前冷落的。 阮皇后犹在气中,冷冷地道:'无非是欺本宫没有自己的皇子罢了!这些年来,使尽了招数,无非想把本宫弄出这个昭阳殿。斗了这么些年,本宫还不是牢牢地住在这殿里。本宫如今倒要看看,凭她那身狐媚本领,有什么办法让她儿子做上太子!' 牵涉到宫中隐晦,阮无双无从劝起,只淡淡地道:'我朝老百姓都知道姑姑您贤良淑德,母仪天下,您深受天下百姓的爱戴。这是孟淑妃怎么争也争不到的。且几十年来,圣上对姑姑又宠爱有加,并不因姑姑没有产下皇子而有丝毫的芥蒂。单此一点,姑姑您已经是我朝所有女子的羡慕之人了!'阮皇后好似这才舒心,微微笑了出来。 忽而,想起一事情,阮皇后端详了她半天,温和地问道:'你如何了啊?也已经成亲一个月多了?还没有消息吗?哀家瞧着,身子像是比以往要丰腴了些!记住,什么事情都小,这替皇家开枝散叶可是天底下最大的事。' 阮无双一呆,猛地想到一事,禁不住脸色发白了起来。半晌,才呐呐地道:'姑姑--'阮皇后看在眼里,只当她是害羞,笑着温柔地替她拢了拢额边细碎的头发,款款细语:'双儿,姑姑无非是为你好。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这后宫,儿子是最重要的。' 烛光莹荡,从临华殿四周挂着的八宝琉璃灯里照射出来,将整个宫殿笼罩在一层粉色之中,光耀得犹如白昼般清晰。这日是九月九日,宫中举行家宴。大殿里铺了层层的黄缎毡,几案上摆着筵席和层叠的杯盏。 菜一个一个地由侍从呈了上来。她心思一直转在刚刚与姑姑的谈话里,心里有事情搁着,四周的欢声笑语,飞盏传觞,反而觉得益发难耐了起来。 百里皓哲看着他妻子,正垂眸凝思,珠串因她的动作落在发髻边上,仿佛带着无限的风情。因靠得近,他还能隐约地闻到她的体香,幽幽的,好似清淡的茉莉。 他拣了几个菜,接过侍从呈过来的一盅燕窝菊花羹,放到她面前的明黄瓷碟上,低声道:'吃些燕窝吧。'一个晚上下来,没见她吃多少东西。阮无双这才反应了过来,微撇过头,朝他浅浅一笑。那珠珞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过乌黑的发丝,在烛光里璀璨荡漾。 随手夹了一个菜,才一入口,只觉得满嘴都是膻味,胃部一阵翻滚,仿佛有东西要冲吐出来般。她忙用手捂住胸口,想要止住干呕。 百里皓哲忙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帮她顺气,急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传太医吗?'语气有些急促不稳。她缓了几口气,这才平静了下来,摇头道:'没关系的,不用传太医了。只是这羊肉味道太腥膻了。我觉得难受得紧......' 百里皓哲朝侍从摆了摆手,吩咐道:'把这个五绺羊肉丝给撤下去。'侍从应了声'是',忙躬身端了下去。 第二日,她睡到极晚才起来,百里皓哲已一早上朝去了,近日秋高气爽,人也嗜睡了些。披着满头乌黑的青丝,懒懒地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是一张似喜似啧的脸,她盯着瞧了半晌,真的如姑姑所说的丰腴了些,下巴不若以往般尖了。 转了头,吩咐道:'墨兰,让人去太医院,请苏全鸿太医来一趟府邸。'墨兰应了一声,忙出去打发下人去请。墨竹和孙奶娘正在挑衣服,闻言,已抬了头,问道:'小姐,您不舒服吗?'阮无双看着镜子,怔然不语,许久之后朝着正给她挽髻的墨菊道:'不要帮我簪金步摇了,插一根玉簪吧。' 苏全鸿很快便赶了过来。在侍女的带领下,穿过花园、外厅到了内室。苏全鸿忙按礼节行了礼:'臣苏全鸿给二王妃请安!'阮无双隔着几层的纱帘,说道:'苏太医,免礼!'说罢,将手轻轻地伸了出去。 苏全鸿起了身,低着头走到了床边,把手指搭在阮无双温凉如玉的手腕上。内室只站了两个侍女和奶娘,看穿着打扮,地位应不低。仔细一看,才发觉是原来的阮府中人。其余侍女皆远远地站在厅外的门边。 室内的金丝香炉一缕一缕地吐着怡人香气。其实那炉子里燃的是黄檀香,颇具有凝神定气的作用。 但苏全鸿此刻却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背后的内衫都已经微湿了。过了一会儿,只听阮无双的声音淡淡地响了起来:'怎么?苏太医,本王妃病得很重吗?'苏全鸿忙伏地跪了下来,诺诺地道:'微臣......微臣......' 只觉纱帘微微舞动,阮无双已经掀了帘子出来。苏全鸿跪在地上,只隐约看到淡色的织金线裙摆随着她的脚步款款摆动。 阮无双曲身将苏全鸿扶了起来,浅笑着道:'苏伯伯,快请起。你真是折煞侄女了!阮苏两家是多年的世交,你与我父亲又是多年的朋友,从小看着无双长大,何必行此大礼呢!'苏全鸿忙低头,再三道:'臣不敢!君臣有别!' 阮无双笑了笑,不以为意,朝孙奶娘等人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下去。这才敛了神色,道:'苏伯伯,现在无人。你可以将我的病情告诉我了吗?' 苏全鸿只觉得全身冷汗淋漓,额头上亦汗渍直冒,微微抬了眼,只见阮无双一对美丽如水的眸子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忙垂了眼,呐呐地,极低地道:'二王妃已经怀了身孕--依臣的浅薄医术来看,应、应、应是两个多月的身孕了!' 空气里很静,很安静,静得都有些毛骨悚然了。似乎连窗外微风吹过叶子,那低低的,沙沙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 那窗上镂空细刻着喜鹊闹春的图案。透过镂空处,阮无双可以看见满园子的菊花,紫白黄红,犹如雨后的彩虹,五彩的缎子,清幽雅致。 苏全鸿又轻轻抬了眼,看见阮无双正背对着他,一身淡青的缂丝宫装,一头乌发只绾了个小髻,用一根碧绿的翡翠簪绾着,如初雪含芳。 良久,阮无双听见自己的声音淡淡地响起:'苏伯伯。你肯定是搞错了。本王妃只是进门喜,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而已。是不是?' 语气极淡、极轻,但听在苏全鸿耳中,却如暮鼓晨钟,还是不由得一凛。长年行走于皇亲国戚之间,对种种隐秘丑闻或多或少都有耳闻,忙回道:'是!是!微臣医术浅薄,是臣弄错了。' 忙整了整衣冠,跪了下来,行了一个大礼,大声道:'微臣恭喜二王妃,贺喜二王妃,二王妃怀了一个多月的身孕!' 阮无双唤了一声:'来人!'墨竹、墨兰已经推了门进来等候吩咐。阮无双一笑,道:'取十锭金子过来!' 转头朝苏全鸿柔声道:'苏伯伯,以后还有地方要你多多帮忙了!'苏全鸿忙恭敬地道:'二王妃如有用得着老臣的地方,老臣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目送着苏全鸿走出了门口,阮无双已软软地跌坐在了锦榻上,心跳如雷,手脚冰凉,全身无一丝力气。 此时当真是骑虎难下了。蓦地浮现出了百里皓哲的脸,星目朗眉。自成亲这一个多月来,他虽然公务繁忙,但还是体贴有加。虽然婚前从未好好见过面,但两人相处也算相敬如宾。如今却换得如此田地...... 孙奶娘端了碗补品,轻轻走了过来,道:'小姐,这是苏太医嘱咐吃的补药!'她斜卧着,懒懒地道:'你放着吧!' 看来苏全鸿已经诚心愿意帮她遮掩了。要收买一个人,最好的方法是把自身的秘密泄露给他。让他清楚明白,知道了这个秘密,已经是同路人了,要不双赢,要不就是你死我亡。怀孕这种事情,身为太医院首医的苏全鸿,只要略略耍耍手段,就可以将月份遮掩过去的。他无非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而要敢与她阮无双作对,不看她两个驸马哥哥,不看她身为当朝宰相的父亲,也要看看当今的阮皇后和阮家的势力。苏全鸿向来是个聪明人,他又岂会不懂这个道理。一点即通啊!就这么顺水卖她阮无双一个人情。若她没有猜错的话,苏全鸿现在应该去向二皇子百里皓哲以及圣上和皇后贺喜了。聪明的臣子懂得该做什么的时候就去做什么! 偌大的房间内,静寂无声。除了檀香味道外,多了一种清冽苦涩的药味。她猛地坐了起来,慢慢地走到桌边,静静地看着药碗。乌黑如墨的药汁,正淡淡地散发着热气。 许多的画面在阮无双的脑中闪过。姑姑的话语就如同刚刚说过般,响在了耳边:'无论是在王府还是在这后宫,儿子是最重要的。' 她听得懂姑姑的话外之音,若没有产下儿子,无论夫妻如何和睦,在接下来的日子,则永远是处于被动挨打之地的。宫中群妃争宠和一般府邸的妻妾争宠其实说到底也是一样的,都是手段尽出,不夺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良久,她才端起了碗,一饮而尽。满嘴的苦涩!她已经无路可走了,进亦难,退亦无路。 门'吱'一声被推开了,有脚步声渐渐传了进来。她依旧躺在榻上,正有些朦胧间,还以为是墨竹等人,只懒懒地开口道:'不是吩咐不许人打扰吗?'半天没有人应声。她这才觉得有丝异样,蓦地转过头,只见百里皓哲正站在榻边。 从来没有在府邸的这个时辰看见过他,禁不住有几分讶异,竟然比估算的还要早回来。只见他坐了下来,阻止了她想起身的动作:'不要动,小心身子。'苏全鸿果然是个聪明人,跟她所料的一丝不差。 她浅浅一笑,低低应了一声。此时正值秋日的午后,太阳斜斜地透过窗子里镂空的纹路,在整个房内荡漾开来。他一身杏黄的朝服,头戴了紫金冠,正含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仿佛带着无尽的喜悦。 '奶娘,把这些东西都撤下去。'阮无双头也没回地道,自有身孕以来,每日里大补小补不断。如今只要一闻到气味,几乎可以分辨出是什么补品了。 孙奶娘瞧了一眼侍女手上的白玉盅,呐呐地道:'小姐,这是皇后娘娘赐的上好血燕窝,养颜补身的!'阮皇后知道无双有孕后,派了内侍过来,赏赐了许多鹿茸、燕窝、雪莲等珍贵药材补品。也传了话,要她好好照顾身子。 阮无双放下了手上的书,懒懒散散地道:'撤下去就是了。'人是越来越倦了,加上到了冬日,动也不想动。 奶娘劝道:'小姐,多少吃点。你看你身子单薄的,哪里像有几个月身孕的人?'小姐平日里极少吃补品,只偶尔在太医嘱咐下吃一点补药,就算她天天说破了嘴皮子也没有半点用。 阮无双扶着腰,在墨兰的搀扶下,慢慢地起了身,道:'你们都退下吧!'她现在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但因腹中胎儿还小,所以肚子没有显得特别大。但终究是相差了一个多月的时间,若是不加以小心,怕是会出纰漏的。安胎药吃些无妨,但补品还是尽量少吃些。有些东西,不得不防。就算是为了自己,为了家族,也当小心些,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啊。 房内燃着几个松香碳炉,熏得房内暖意如春。肚子越来越大,睡觉的时候也没法子睡稳了。每日里他都睡在边上,想翻个身也不容易。想以前两个嫂子怀孕时,哥哥们都会与嫂子分房睡的。连奶娘也在她耳边嘀咕过,一般的府上,若是妻妾怀了身孕,都是要与夫君分开睡的。 睡意渐渐袭来,她迷糊地想着:'是否找个机会说一下?'她与百里皓哲之间,也算得上相敬如宾。成亲到现在,还是和睦的。他在朝中为父皇分忧解劳,她则打理府邸琐事。就像自古以来男女之职责般,男的在外开拓,女的则负责在男的身后照理好一切。 只是,这中间究竟有多少男女情爱成分,她真的说不上来。他应该是世人所说的美男子,俊眉朗目,气度不凡。对她也是体贴有礼的,对府邸之事情,向来尊重她的安排,从不干涉过问。但她总隐约觉得模糊,总分辨不清楚。或许她心里有疙瘩,所以总觉得无法接受。她的态度,或许是温柔的,别人看着总认为是贤惠的,但她清楚明白,这温柔里,包含了许多的冷淡和漠然。 日光灿灿,从老树枯枝间散落。整个太掖池的湖面犹如一面打磨光滑的铜镜,随风而过,波光闪动,一片粼粼。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湖面,定格在对面的某一处。皇宫内院,层层叠叠,俱是亭台楼阁。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响起了温和的声音:'弟妹,好雅兴啊!'阮无双转了身,身后的侍女早已齐刷刷地跪下了,按了规矩微微俯身行了个礼:'给大皇兄请安!'此是去皇后所住的昭阳殿的路上,进宫这么多次,倒是第一次在御花园碰到百里皓庭。 百里皓庭负手而立,看着远处道:'此处阴寒,弟妹有孕在身,切勿受凉!' 阮无双低垂着螓首,道:'多谢大皇兄关心。'又问道:'皇嫂的病可好些了?'大王妃刘曼,乃老兵部尚书之女,与百里皓庭成亲数年,身体一直不好,缠绵病榻,她也只在皇家大宴上见过一两面而已。 百里皓庭道:'还是老样子。吃了好些个药,总不见好。'顿了顿,仿佛有些漫不经心:'二弟怎么没有陪着一起来?他的性子向来傲气,弟妹切记平日里要让着他些!' 他傲气吗?她似乎从来未觉得过,但还是应了:'是。'平日里他就算回到府邸,也多半是在书房与谋臣一起的。对她,似乎也没有表现过。 她正要告退,只听百里皓庭道:'弟妹可是去向母后请安?我也正要前去母后寝宫,一起去吧!' 进了昭阳宫的大殿,百里皓哲已经在殿里了。阮皇后穿了貂皮镶边苏绣凤尾裙,端坐在榻上,见了两人进来,笑意绵绵:'庭儿也来了!' 百里皓哲站了起来,行了礼:'大皇兄!'殿里燃着熏香碳炉,很是暖和。阮无双一条绛红的织锦貂皮披风围住了日渐丰腴的身子,只微微露出脸上雪白的肌肤,看在百里皓哲的眼里,仿佛是和田美玉,莹莹般生光。 百里皓庭下跪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阮无双一进大殿,两个宫女已上来,帮她解开了披风。也准备要下跪。阮皇后连连摆手:'免了,免了。只要你们心里有本宫这个母后,本宫也就安泰了。都坐下吧!' 这时,宫女已经捧着托盘,把热腾腾的茶盏呈了上来。阮皇后轻啜了一口,这才关切地问道:'王妃的病可好些了?'百里皓庭道:'回母后,前几日吃了母后赐的千年人参,已好多了!曼儿说等过几日再好了些,就进宫给母后请安!' 阮皇后盈盈笑意从嘴角透了出来:'那就好啊!再过半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宫中家宴,曼儿能陪本宫这个老婆子说笑一下,解解闷就好了。不用给请安了,天寒地冻的!受了凉就不好了。'百里皓庭连连应'是'。 第三章 陌上枝头花几许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四章 梧桐昨夜西风急 苏全鸿坐在侍女搬来的椅子上,俯身正在替阮无双把脉,才刚搭在她的手腕上,脸色已经变了数变。他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半晌没有说话。只屏住了气,敛神留心。 良久,空气里几乎都静得要凝结了起来。阮无双的声音从纱帘后面轻轻地传了过来:'苏太医?怎么了?'苏全鸿这才放下了手,站了起来,躬身回道:'二王妃,臣有一事......有一事想请教二王妃......' 阮无双已经觉得有些不对劲了,慢慢地扶着腰,起了身。墨竹扶住了她,墨菊已经卷起了帘子。苏全鸿只觉得有种暗香慢慢地袭了过来,头越发低垂了下来。 阮无双淡淡地道:'苏太医,请直说吧!'苏全鸿看了墨竹墨菊一眼,没有开口。阮无双懂他的意思,只道:'苏伯伯请说吧。墨竹和墨菊不是外人,不必避忌的!' 苏全鸿这才开了口问道:'二王妃近段时日是否服用过一些番邦进贡的补品或是药物?'阮无双微微抬了眼,审视着他的表情,仿佛在琢磨他的意思,好半天,才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她用过的补品和医药向来都出自他的手里,一来比较放心,二来也为了让自己的肚子不要显得过大,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苏全鸿皱了皱眉头,百思不得其解:'那怎么会如此?'阮无双挥了挥手,示意墨竹和墨菊退下。这才开了口:'怎么回事?' 苏全鸿说道:'臣刚刚给王妃把脉,发现王妃的脉象甚为怪异。以臣的用药安排,按道理说,王妃下个月中旬就应该生产的。但王妃此时的脉象却显示会晚产些日子。' 阮无双懂得他的意思,本来她就是借用他的医术和在太医院的势力,以遮掩肚子里孩子的产期。苏全鸿用尽了办法,也只能对外宣布她身子调养得好,会早产些日子。但此时诊出会晚产,那么如此一来,对她反倒是件好事。既不必担心百里皓哲会起疑心,也不必操心要对外宣布早产。毕竟照医书上所说,早产的孩子与足月生产的孩子还是有不同的。听说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的。 但为何会如此?阮无双抬了头,还是如平常般的从容,目光露出探询之意,看着苏全鸿,仿佛在找寻答案。 苏全鸿低声道:'臣听说在西域有一种奇药,可以延缓孩子的发育,但不会对孩子造成任何损害......但臣也只是在几十年前无意中听臣的师父提起,据说这种奇药在西域也极少,识得的人更是少而又少了。所以具体什么草药,臣从来没有见过。' 阮无双点了点头,心底却诧异无比。原来世上竟然还有这种药物。只是自己的这件事情到底是凑巧呢,还是有人故意而为之呢?若是故意,什么人能在门禁森严的二皇子府下药呢?现在又是大皇子派和二皇子派水火不相容之际,要想突破二皇子府里层层的侍卫,恐怕比登天还难吧!再说,若是有人下药与她,还不若直接下毒与百里皓哲,这样反倒快一些! 她压下了心底的种种猜测,问道:'那此药草有什么特别之处吗?'苏全鸿思索了好久,才回道:'臣具体也不知。一般这种奇异药草,要不就是外观奇特,要不就是气味特殊。此草药气味奇特,与普通花草药物截然不同。这些也只是微臣的师父当年听说的而已,而后在一次闲谈中与臣无意中提及。臣......臣所知道的也只是有这种草药而已。其余......其余......二王妃请恕罪,老臣......老臣......' 阮无双摆了摆手:'罢了,一切还是按原计划行事吧!' 景仁帝的病情愈发严重了,群医束手无策。这日,阮无双随着百里皓哲榻前问安,只见景仁帝脸颊深陷,面色蜡黄,全身竟无一丝生气。自阮无双怀孕后,阮皇后便下了懿旨,命她好生调理身子,毋需到宫中问安。所以便极少进宫问安。此次已将近一个月没有进宫了。现在一看,心里也明白,景仁帝怕是时日不多了。 可就这么一个时日不多的老人,手中掌握的却是全天下为之疯狂的权力。她抬头看了看身边的百里皓哲,眉目低垂,神色恭敬,看不出有任何的异样。她心中说不出什么感觉。自成亲这么久以来,他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地在身边。没有刻意的讨好,也没有只顾朝政的冷淡。或许就如同成千上万的夫妻一样,相敬如宾。只是这老人手中的权力已经将他与她绑在了一起,生则共生,退则是悬崖峭壁,死无葬身之地。 一套繁琐的宫廷问安礼仪过去,景仁帝仅慢慢睁了睁眼,手指微微动了动。侍候在旁的柴义立刻明白了意思,道:'二皇子,二王妃,皇上知道你们来请安了。' 百里皓哲一手扶着阮无双随着内侍退出了承乾殿。跨出门外的一刹那,他本应垂在一侧的手掌,却是微微地握成了拳状。 才出了承乾殿的大门,皇后身边的侍女已经迎了上来,行礼道:'二皇子,二王妃,皇后娘娘有请。'百里皓哲转头望了被墨竹扶着的阮无双一眼,点了点头。看来姑姑在宫内的耳目确实了得。他们才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姑姑已经知晓,并派了人守候在这里。阮无双自然感觉到了百里皓哲的眼光,但她只能装作不知。 承乾殿离昭阳殿的距离本来就不远,短短一会儿工夫已经到了。木姑姑从大殿里迎了出来,按宫规行了礼:'二皇子,二王妃请稍候。皇后娘娘现在正在佛堂礼佛。' 姑姑念佛也已经有十数年的光景了。听母亲的说法,原先姑姑在阮府的时候是甚少去佛寺的。想来年岁上去了,人也平和了下来,反倒开始吃斋念佛了。 侍女们很快送上了茶水和细点。墨竹掀了白玉盏的盖子,轻轻吹了几口气,这才捧到阮无双面前。阮无双接了过来,慢慢地饮了一口,白玉盏里的茶叶开始伸展腰肢,轻飘漫舞起来,随即碧烟袅袅直沁心脾。这是新贡的雨前龙井。 转头看了百里皓哲一眼,只见他似乎正在沉思,神色暗沉如水。不知道是否是因为看到景仁帝的情况,正为日后的部署而烦忧。 一盏茶的工夫,阮皇后这才出来。一身青色的锦缎颇是淡雅,却衬托着外褂上的五色凤凰越发鲜艳夺目了。脸色颇为和煦,见了两人,和和润润地道:'无双这段时间就不要进宫请安了。已经是八个月的身孕了,不要过于劳累。万事以腹中的孩子为重。'百里皓哲和阮无双忙应了声'是'。 三人闲聊了一会儿家常。阮皇后忽的神色庄重了起来,向木姑姑招了招手,轻声嘱咐了几句。木姑姑应了一声,向偏殿内站着侍候的侍女和内侍等人摆了摆手,众人已经垂首,鱼贯而出。木姑姑又亲自关上了门。 阮皇后端了茶盏,优雅地饮了一小口,头也没有抬,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匣子取来。'木姑姑应了一声,步履匆匆地折入水晶帘后的皇后内寝。阮无双心头有丝诧异。木姑姑跟在姑姑身边已经几十年了,跟着姑姑经历了多少风雨,此时竟脚步急促,全无平时的庄重。要知道木姑姑身为昭阳殿的管事,平日里最注重的就是侍女和内侍的行为举止了。 木姑姑很快便出来了,手上多了一个沉香木匣子。都说'一两沉香一两金',足见沉香木的珍贵。但对自小生长于富贵之家的阮无双来说,也不过如此而已。更何况是身在皇家的姑姑和百里皓哲。可见贵重的不是这个沉香木匣子,而是里面所放的东西,定是非同一般的,否则姑姑断然不会如此郑重地屏退左右。 阮无双心中一动。百里皇朝开朝以来,历代皇帝若没有立下皇太子的话,向来会留下遗诏,将继承大位的皇子的名字写在遗诏上,放入特定的匣子内。但百里皇朝自开朝到现在也只有一位皇帝是这么产生的,其余皆是被立了皇太子后才继位的。具体皇帝是用什么匣子放遗诏,知晓的人也只是皇帝的心腹大臣和跟前的心腹内侍而已。 木姑姑将捧着的木匣子双手奉于案上,垂手站着,等候阮皇后的吩咐。阮皇后却望着远处,似乎有些出神,极短的工夫,已经回过了神,眼光淡淡地扫过百里皓哲,带着些探究。又慢慢地将眼光转到了阮无双身上,叹了口气,这才向木姑姑吩咐道:'将匣子打开吧!' 空气重了许多,让人有种透不了气的感觉。只听锁孔'叭'一声轻响,匣子已经应声而开了。里头是一副明黄色的绢帛。阮无双心头一震,转头,只见百里皓哲仍旧是一副平常神色,但眉宇间已经微微蹙了起来。不知道为何,她竟能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他的焦虑。虽然他还是从容,但她却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紧张! 阮皇后叹了口气:'将诏书取给二皇子。'百里皓哲微微一震,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木姑姑很快将诏书捧了上来。百里皓哲双手接过,只见明黄色的绢帛墨色深浅不一,应是写了几次方完成的。字迹虽凌乱,但笔迹圆润,的确是出自父皇的手笔:'朕继承大位数十年来,始终尽心竭力,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国力日强,国库丰盈,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自问无愧于百里皇朝列祖列宗。今朕自知行将就木,故而立遗诏如下:大皇子百里皓庭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特立为皇太子,继皇帝位。' 阮无双看着百里皓哲,神色还是如常,竟看不出半丝的不对头,仿佛平日里上朝般的从容平常。可他展开绢帛的手已捏紧了,极用力,手尖呈现出一种青白色,微微泄露了几丝情绪。 她慢慢地扶着腰,起了身,走近百里皓哲的身边。眸光很快地浏览了绢帛的字句,她家宰相府邸里有好几块景仁帝御赐的匾额,所以也识得景仁帝的字迹。这诏书确实是出自景仁帝的手笔。 原来姑姑所料的一点没有错。景仁帝是准备将帝位传给百里皓庭的。只是这诏书是怎么落入姑姑手里的呢?阮无双探询似的抬了眼,看着姑姑。却只见阮皇后抱着波斯进贡的白猫,低垂着眼帘,仿佛漫不经心地,慢慢地,轻轻地,在抚摩猫身上光泽柔软的毛发。 殿内燃着甘草杏花香,清淡怡人的味道如雾气轻缭,薄纱般地渐次袭来。阮无双看着默不出声的百里皓哲,心头如有人在用指甲慢慢地轻抠,竟带起一丝莫名的不忍。诏书上说:'大皇子百里皓庭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特立为皇太子,继皇帝位。''生性孝良,见识卓越,又有治国之才',这几个字怕是谬赞了吧。满朝皆知,百里皓哲文韬武略胜过百里皓庭何止一筹而已啊! 想当年百里皓庭奉命率兵平长乐山上的匪寇,历时半年无获而返。而百里皓哲接手三个月后,即将匪患消除。后百里皓哲又被派往为官最不想去的地方--黄河决口之处,协助官员治理水患,也做得十分出色,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只是再怎么能干,再怎么出色,却一直不受景仁帝的宠爱。景仁帝一向主张立储立长,只不过百里皓庭实在表现得过于平庸了,所以朝中很多一品、二品的大臣一直主张立二皇子百里皓哲。两派意见一直僵持不下,再加上当时还受宠的孟淑妃一直在一旁吹枕边风,所以立太子之事情就这么一拖再拖了下来。 她心里莫名地酸软了下来,手慢慢地伸了出去,指尖颤颤,缓缓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他好似吃了一惊,身子一颤,蓦地转了头过来,眼神里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仿佛有东西在跳跃。 她唇边扬起了一抹细碎的笑,恍惚而坚定,带着奇特的美丽,看在百里皓哲眼里,恰似初春的花朵慢慢绽开。他本来紧绷的心竟然奇异地放了下来,只因为这笑,只因为这眼里的温柔,如一朵幽兰,芬芳而柔软。 阮皇后的声音低缓地响了起来,在空旷的殿里,犹如暮鼓晨钟,竟有回声似的敲打着每个人的心头:'哲儿,你看了这诏书,自然知道这是你父皇的亲笔吧?' 百里皓哲抬头与她对视,没有作声,脸上的表情却已经表明了的确是景仁帝的亲笔。阮皇后沉吟了半晌,云淡风清地笑了出来,事不关已地道:'你说,这如何是好啊?'空气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喵喵'的叫声,却越发显出了内殿里的静寂,仿若一潭死水。 百里皓哲对着阮皇后的眸光,眼里是毫不退却的坚定:'姑姑,哲儿万事听从您的差遣!'这一声姑姑,与他平日所唤之'母后'已是天地之别了。这一声所唤出后,就代表着他与阮皇后正式结盟。 阮皇后将手里的波斯猫递给了木姑姑,优雅地从锦榻上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头上的金凤琉璃步摇镶着精琢玉片,穗垂珠珞随着她的脚步在发间频频颤动。望着百里皓哲,一字一字地道:'哀家可以助你登上皇位,但你必须答应哀家一件事情。'所谓交易,必须得双赢。没有一方白白帮助另一方的道理。 百里皓哲平静地与阮皇后四目相视:'姑姑请说,只要哲儿做得到!'阮皇后的眸光淡淡地扫过了阮无双,移到了她的肚子,又移到了她与百里皓哲紧握着的手,心底涌起一阵酸楚,是冤是孽是福是祸,实在难料啊。当年她也是这么走过来的,中间经历了多少的风雨,她还是这么走过来了。只是当时牵着她的手的那个人呢? 阮皇后收回了眸光,盯着百里皓哲:'你若登上皇位后,必须立双儿所出之子为皇太子。若双儿无皇子,则必须要由双儿选定的皇子为皇太子,继承百里皇朝的大统。到时候双儿所选之人,你与朝臣不得有任何异议!另外最重要的一点,若你登基,此生绝不能废后!' 阮无双讶然地看着姑姑,想不到姑姑会以她以后的权益与百里皓哲作交易。如此一来,就算她无法产下皇子,还是可以保得自己和阮府的荣华富贵。由她来选定皇太子,那么所选之人必定对阮府感激涕零。只是这种协议是否能到他日选皇太子之时,只怕只有天知晓了!就算现在百里皓哲答应了不会废后,可一辈子如此之久,谁能保证得了以后呢?只是......只是现在又能如何了,唯有走一步是一步了。 其实早在她嫁给百里皓哲之日,阮家已经与他绑成了一体。姑姑今日的要求,无非是在所处的交易中多争取一些利益罢了。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姑姑今日所作的,只是让自己和阮家在今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里拥有更多筹码而已。 百里皓哲连眉头也没有皱,只微微转头看了阮无双一眼:'好。'竟没有其他的话语。十指纠缠中,阮无双感觉到他的手用力握了握。在以后的很多年,她回想起这一刻,唯一的感觉是他的手很大,很有力,也很温暖,仿佛可以这么握着,一直走下去。 花园里的黄莺不停地叫着,声音极脆,如竹笛一般,悠悠扬扬,悦耳动听。偶有风来吹来,还夹杂着其他的鸟叫声。风吹过林子,微微地拂动细碎的叶子,不徐不急的,发出沙沙的响声,分不清从哪个方向而来,到底还要往哪个方向去。空气里浮动着群花盛放的暗香,原来已经是初夏了! 斜风穿过树梢,带着柔和的声音,轻轻拂动她如梦似幻的淡紫色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同色雪绡纱。月光漫过枝头,照进了屋内,如白银般流淌了一地。 内寝里燃了檀香,幽幽地弥漫着,将所有的一切都锁进了白色如雾霭的飘渺中。她靠在锦榻上,他坐在她身旁。看着窗台前的铜漏流沙细细地滴落。两人皆不说话,偶尔眼神交会,她便移开了。她心里头酸酸的,软软的,说不出什么感觉。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仿佛从昭阳殿那一瞬间起,他就没有放开过,也再不愿放开。此时也亦然。修长的手指在她白皙而细致的肌肤上来回滑动,仿佛在一点一滴地品味温润如玉的纤细触感。室内很是安静。但安静中带着几丝说不出的亲昵温柔。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墨竹在外头轻轻地敲着门:'王爷,许侍卫来了!'她闻言抬了头,他也正凝望着她,四目相交。他眼底深处墨黑一片,有她清晰的倒影,只是看不见底,眼神却如那冬日午后的薄阳,柔和而逶迤。 '我要去了!'他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她仰起了脸,清新干净如雨后的初荷,如水的眸光里带了一丝慌乱。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了她手心的温度逐渐在降低。 他慢慢地放开了她的手,没有察觉到她的指尖微动,仿佛想要留住他。缓缓地起了身,相对无声,她亦扶着腰起来。站在他面前,轻柔地帮他把紫金冠扶了扶正,将朝服的扣子扣好,又整了整腰带。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空气里带着说不出的几丝不安和伤感。墨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王爷!'他微微抬了手臂,阻止了她继续的动作,瞬时又掌住了她的纤手,握在手里,紧紧的,仿佛她似流萤,转瞬就要消失了。 他低下了头,如呓语般地道:'马上收拾一下,回阮府去!'她静谧地笑了,不语,只对住他笑着摇头,两汪泓瞳上似覆上了渺渺的一层薄雾。他心头一紧,伸手摸着她隆起的腹部,头越发低了下来,呼吸与她交融:'我会去接你们的。' 圣嘉二十一年五月二十日,景仁帝下旨封二皇子百里皓哲为皇太子,并代理政事。册封了百里皓庭为吴越王,即日起前往封地。由此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的事情已告终结。只是普通黎民百姓不知道的是,十九日的夜晚,浓浓雾霭中,由百里皓哲带领的禁军一度曾与保卫景仁帝的侍卫交手,刀光血影曾刺破整个皇宫。 承乾殿内寝,景仁帝捂着胸口望着盛装的阮皇后,喘着气:'你......你......给......我......退下......'在明黄和杏黄掩映下的景仁帝,面色苍白如纸,曾经的秀美丰泽早已经消失在了过往的烟云之中了。 阮皇后眼前却闪过几十年前的赏花宴,她第一次遇见他的那日--她当年只有十五岁,躲在太掖池的柳树下,那日的暖风就跟这几日一般,熏得人酥软欲醉......他青衣广袖,衣裾飘飘,风仪俊雅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几日后,先帝的圣旨就下到了府邸。原来一晃,竟然已经有数十年了。 '皇上,不想见到哀家吗?以前在太掖池边,皇上......不,不,不,当时的六皇子不是说我秀美端庄,无人可比吗?当时不是因为这样才求得先帝下旨的吗?怎么到如今,连见也不愿再见了呢......'阮皇后挑着美丽的眉毛,柔腻娇媚地笑了起来。 景仁帝闭了眼睛,所有的表情都隐藏在浓重的黄色里。忽地,睁开了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瑾儿,事到......如今,一切......一切都......都如已经如你......所愿了!' 瑾儿是阮皇后的小名,他只在新婚的时候唤过,后来的几十年中,她再也没有听到过。如今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称呼,中间居然隔了这么久,他再喊出的时候,竟是如此事不关已的洒脱。 可是,她没有办法这么洒脱,她做不到。阮皇后深吸了一口气,皆是浓重的草药味道,冰冷地提醒着她,他已经药石不灵了。但她好不甘心,好不甘心:'你说,你说,为什么要骗我?你当年明明有心爱的欧静芝,为什么要骗我?' 景仁帝微微动了动嘴唇,但终究还是没有说话,缓缓地转过了头。 阮皇后跌坐在了汉白玉的地面上,两行清泪缓缓地划过眼角,沿着脸颊,滴落下来。全身的翠华步摇,拖摆至地的丝绫广袖,什么都是至尊至荣的!但却什么也不是! 十日后,景仁帝薨,孟淑妃等人殉葬。皇太子百里皓哲继位,逾年而改元,即熙宁元年。 第五章 绿杨烟外晓寒轻 蝉声密密地从层叠的树叶间传来,声声清越。烈日头高挂在上空,像是燃着的金盘,永不休止地散着热量。侍女和内侍成列,远远地在大殿的门口处候着。内殿虽放置了冰块,但还是闷得如蒸笼,不把人蒸得汗腻腻的不肯罢休。 阮无双一身素白短襦长裙,半臂外挽着同色雪绡纱。因是国丧,宫中一律浅色。连窗上糊的软烟罗也只是淡淡的绿色,远远瞧着,仿佛是天边的一抹白,几近透明。 墨竹端上了冰镇过的菊花枸杞蜂蜜水,嘟囔着道:'这鬼天气是越来越闷热了,简直没有法子过了!'墨菊与两个侍女正在伺候刚午睡起床的阮无双洗手,转过头来,啧她一口道:'别说混话,没瞧见这殿里一天到晚不断的冰块吗?这季节,本就如此。且整个皇宫的冰块大半都在这昭阳殿里了。你还想要怎的?'说得旁边端着脸盆和丝巾的侍女们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阮无双嘴角微挽了一抹浅笑,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这几日已经接近生产了,更是热得难耐。每每到了晚上,更是翻来覆去的,没一晚能安睡。所以百里皓哲命人将皇宫里的冰块都往这昭阳殿里送了。看着殿角圆桶里的冰块微微地冒着白气,心里就觉得莫名的舒畅,仿佛是四月的微风拂过全身,清爽怡人。 此时百里皓哲已登大位,阮无双也已贵为皇后,已由半月前迁入这象征百里皇朝皇后身份的昭阳殿。而原来的阮皇后,现在的阮太后,也已经迁到了百里皇朝历代太后颐养天年的慈宁殿。 阮无双接过墨竹呈上的茶水,用白玉勺略略搅绊了几下,碗和勺偶尔碰撞之间传出清脆的声响。微微笑了笑,轻饮了一口,温度适宜:'姑姑在慈宁殿还住得惯吗?' 墨竹一早让她打发去慈宁殿给太后请安了。听到她问话,这才停了与墨兰的嬉闹,正正经经地回道:'回小姐,木姑姑说了,太后住得倒也惯的。但......但是木姑姑说太后整个人很是消沉,每日里都不肯用膳。' 停顿了一下,方又道:'小姐,奴婢瞧着,也觉得太后娘娘最近这几日又消瘦了许多......'虽说阮无双如今已经身为皇后了,但在阮府的丫鬟心里,阮无双依旧是她们的小姐。所以回话之间还是按以往的称呼。 阮无双双眉轻轻皱了皱,将白玉碗放下,扶着腰道:'我还是去一趟慈宁殿比较放心。'墨兰忙拦着道:'小姐,苏太医说了,您的产期就是这几天了,一再关照奴婢们要好生照看着,您不可多操劳的。'阮无双一手撑着腰,已慢慢站了起来。 墨兰忙向墨竹连连使眼色,墨竹虽喜欢嬉闹,但本也是机灵之人,已经接了口道:'小姐,太后娘娘与先帝一向感情深厚。如今先帝仙去,太后娘娘自然是一下子难以接受的,这也是人之常情。或许过段日子就好些了。还有,太后娘娘也是知道小姐孝心的,今日奴婢去请安的时候,太后还问起小姐这几日的身子情况,说要奴婢等人小心照料,不要每日去给她请安了。' 墨兰跟着劝道:'是呀,小姐。您就是这么去了,一则太后不见得就马上能吃下饭了,这心病呀还是要慢慢来的。二则,外头天气这么热,小姐您现在又是两个人的身子,要是有个万一,可如何是好呀?' 阮无双叹了口气,望着远处,因淡绿烟罗纱糊的窗子,这么望去,只见园内浓荫如水,庭院深深,一切皆是碧绿的。 姑姑与先帝几十年的夫妻,终究是有着情分的。就算先帝心中一直有个人,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他自己而已,但那么多年的岁月中,姑姑还是陷了进去,不能自已吧。几十年的日子,中间经历过多少,也只有姑姑心里头最清楚。否则怎么会先帝一离去,姑姑就病了下来呢?物是人非,最难挨的便是此等苦楚。 才准备坐下来,已觉得腹中有丝异样,忙扶着桌子。墨菊站在旁边也已经瞧出了不对劲,搀着道:'怎么了,小姐?' 阮无双深吸了口气,那痛楚似乎好些了。可不过片刻,那痛又再度袭来,一波一波的......阮无双脸色发白地抓着墨兰的手,道:'估计......要生了。扶我到床上!' 墨竹忙掀起了帘子,朝候着的侍女和内侍们吩咐道:'快,快去请太医和产婆。'那太医和产婆本就一早安排好了的,最近这段时间就在昭阳殿的偏殿里候着。垂手站着的内侍忙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出去。 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额上的汗一直往下滴着,就算侍女们一直用丝巾擦拭也没有用,全身都是汗,整个人像是在暴风雨里被淋过一般,浑身湿淋淋的。阮无双只觉得痛楚犹如潮水涌至,密密湮没而上,叫人全无喘气机会......她已经连叫喊的力气都快耗费殆尽了。 产婆在耳边不停地叫:'皇后娘娘,用力,再用力点......'还有墨兰墨竹等人来回走动的声音:'热水......快点......马上换一盆!''快,端参汤......'她觉得人已经快麻木了,不是自己的了...... 昭阳殿外殿,金兽烛台上红烛点点,萦萦火光将百里皓哲的身影拖曳在汉白玉的地上。他负手而立,正望着如墨一般的夜色。 近身内侍总管石全一过来,有一丝迟疑地禀报道:'皇上......太医说了......皇后娘娘这个时辰还没有产下皇子,估计是......是难产了。' 百里皓哲猛地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目光如刀子般锐利无声。石全一没由来的一惊,忙垂下了头。这新登基的皇帝在皇子时期就向来内敛,甚少见到他有笑容,也极少有人能猜测他的想法。此时被他这么盯着,后背禁不住已经冷汗淋漓,惶恐地道:'皇上,是否......是否起驾去奉先殿祈福?'按百里皇朝历代惯列,皇后若是难产,皇帝都会亲自去奉先殿祈福,求历代祖宗保佑。 石全一低头站着,半天没有听到百里皓哲的声音,微微抬了头,只见百里皓哲已经大步朝内殿走去,杏色的袍子下摆在身后划出了一道弧线。他忙跟着,急急地道:'皇上,皇上,不可进内殿。'因为会不吉利,所以就算平常百姓家妇人生产,男子也绝对不可以进产房的。更何况是万乘之尊的皇帝呢。 百里皓哲站在门口,朝两旁候着的侍女道:'开门。'声音不大,但侍女们早已不寒而栗,忙拉开了门。 石全一还在后面道:'皇上,您是万金之躯,万万不可......'话音还未落下,百里皓哲已经大步跨了进去。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了头,正好瞧见手下的几个小内侍在探头探脑,怒道:'看什么看,还不给我去慈宁殿请太后娘娘过来。' 内殿里的一群人见了百里皓哲进来,都一下子惊呆在了原地。墨兰和墨竹最快反应过来,忙唰地跪了下来:'给皇上请安!'其他人这才醒悟过来,齐唰唰地跪成了一片。 百里皓哲万分烦躁地挥了挥手,声音紧绷:'都给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了床边,只见阮无双双眸紧闭,脸上皆是汗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更是无一丁点儿血色。 他转了头,盯着产婆:'什么情况?'产婆从未见过天颜,此时本已经吓得六神无主,见了皇帝厉声问话,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拼命磕起了头来。 百里皓哲将目光移回到了阮无双的脸上,取过侍女捧在盘里的丝巾,缓缓地将无双头上的汗滴一一拭去,目光柔和无限,吐出的字句却让人心惊肉跳:'皇后和孩子若是有个好歹,你们这里的人全给我陪葬了!' 阮无双迷迷糊糊中只觉得有人一直握着她的手,很是用力,仿佛要与她一起努力。但她已经痛得麻木了,连手指也不想动了。那人就在耳边给她勇气:'无双,我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来,再用一下力!快了,快了,再用点力,马上好了......' 当最后一波痛楚如海啸般袭来的时候,她实在无法忍受了,抓住他的手,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狠狠地咬住......在那一瞬间,她似乎听到有小孩的哭叫声'哇''哇'地传来,她眼前一黑,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产婆接了孩子,用丝巾将孩子擦干净,忙跪了下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是位皇子!'众人一听,忙都唰唰跪了下来:'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百里皓哲接过孩子,小小的婴孩儿在他掌心里只是细细的一团,似只小猫一般,皱皱红红的。突然,他像是有感应,微微睁了睁眼,又马上闭了起来。虽然小,但鼻子眼睛活灵活现的,十分可爱。 他说不出什么感觉,心头像是掠过一阵暖流,缓缓流遍全身每个角落。含笑着俯身对阮无双道:'无双,来,看一下孩子。'阮无双仿佛没有知觉般,动也没有动。他不知为何,心头像被人揪住般的发紧,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指尖所碰之处,依旧温暖潮湿,这才稍稍放下了悬着的心。转头朝墨兰和墨竹道:'快,快将皇后整理一下,传太医来把脉。' 转眼便到了秋天,凉风送爽。微风吹拂过树叶,留下细微的沙沙的声响,侧耳静听,仿佛有一些神似落雨的味道。 墨兰带了几个侍女呈上了一盅杏仁燕窝以及几个精致的小点。阮无双正在修剪官釉彩描瓷里的花枝,满头的乌丝只微微绾了个斜凤髻。虽才产下小皇子几个月,但身型已经清瘦了下来,一身紫烟罗的广袖罗裙,素纱为披。墨兰从远处看着,只觉得比以往在相府之日还显得窈窕婀娜些。 墨兰示意身后的几个侍女将点心轻柔地放在桌上,随即摆了摆手让她们下去。唤了一声:'小姐!'语气与往常有些不同。阮无双自幼与她一起,自然能清楚地分辨出来,只顾手上的动作,眼皮也未抬,清浅地道:'什么事情?' 墨兰趋前了上来,表情甚为慎重,又回头看了一眼,内侍和侍女们都远远地站在门外。于是压低了声音说道:'昨儿个,有几位大臣向皇上参奏了一本,说新帝登基,六宫空虚,应该要扩充六宫。建议皇上选妃。' 阮无双的手略略停顿了一下,微微转过头,那斜凤髻上的一只斜攒的珠翠流苏正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一个小小的弧度,盈盈颤动,显得小巧而精致:'这些朝廷的事情,你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阮无双从来不过问政事,也不喜打听。身边的几个贴身侍女知道她的性子,向来极少谈论朝廷的事情。今日墨兰会不顾她喜好,这么提及,怕是这几个大臣并非泛泛之辈啊! 墨兰抿嘴一笑:'奴婢我还用打听啊,这宫里啊,多得是人想巴结奴婢等从相府里随小姐出来的,每日里不远万里地来昭阳殿送消息!'宫中的人自有一套生存的法则。她家小姐贵为皇后,又刚产下皇上的长子,更不必说背后的阮宰相和阮太后了。每朝皇帝都有一位皇后,但如此显赫的怕是古来也没有几人的。宫中的人又怎么会不懂这个道理呢? 阮无双低下头,继续修剪,那官釉彩里原本赏心悦目的秋日海棠竟红得有些眩目了起来,她微蹙了一下眉头,仿佛不经意地问道:'那可有准奏?' 身为皇后,势必要与后宫所有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她是早就明白了的!其实在一般富贵人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哪个男人不渴望妻贤妾美呢?男人只要有权力、有财力、有能力,就会想要拥有这样的生活。古往今来,概莫能外! 半天没有听见墨兰的声音,一转头,只见墨兰捂着嘴已经笑眯了眼,不知怎么的,脸一下子燥红起来,佯怒道:'好你个墨兰,竟然连我也耍起来了!' 墨兰忙止住了笑脸,但眼角眉梢还是笑意弥漫,语气却极恭敬地回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退了几步,才调皮地回道:'这个......这个皇上说啊......皇上说啊,初登帝位,万事才开头,实不宜贪欢享乐......这可是石总管下面的小德子说的。'望着阮无双微红的怒脸,墨兰忙低下头补充说明了一下。 墨兰出去后,空气里静了下来,可以清楚地听见殿外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阮无双还是在修剪枝叶,绿叶娇花相映。墨兰的话不时地响在耳边,她心里清楚明白,这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越是这么想,心情就越是静不下来。一定神这才发现,竟然错手将花朵剪了下来,花瓣猩红,如落英散在汉白玉的地砖上。呆了呆,猛地转过身,唤道:'来人!' 墨兰带了两个侍女进来,躬身行礼:'小姐!'阮无双缓缓地转过身,吩咐道:'伺候更衣!'墨兰从来是知道她心意的,挑了件浅黄色雪绡长裙。皇家向来以黄紫为尊,明黄、杏黄历来是帝后独享的颜色。但她却喜浅淡的颜色,素雅洁净。 慈宁殿里,檀香的味道四处萦绕。阮太后刚刚礼佛完毕,方在洁手,木姑姑已进了来:'太后,皇后娘娘来了。'阮太后接过侍女呈上的丝巾,转头道:'怎么来了,才生下孩子不久,理当好好休养才是!'话音未落,阮无双已经进了殿里,大殿里侍候着的内侍和侍女已经唰唰地跪下行礼了。 阮太后携了阮无双的手,坐了下来,端详了半天方道:'怎么两天不见,又清瘦下来了啊?半点也不见丰腴。这太医院是怎么给调理的啊?' 阮无双微微一笑,回道:'姑姑放心,苏太医说我身子已经恢复了,不必每日里大补小补的。'阮太后这才舒心了些:'这苏太医办事情,我也放心。'转头接过木姑姑递上的菊花清露,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阮太后端起了白玉青瓷的茶盏,以往长长的丹寇指甲已经不见了,带了两根细细长长的镏金护指,轻轻地拿起白玉茶盅的盖子,温温柔柔地道:'喝一口看看,是木清亲手调制的。' 叹了口气,望着窗外道:'一转眼,竟已经有这么多年了。'木清是木姑姑的名字。从小即是姑姑的贴身侍女,跟着姑姑进了太子府,又进入皇宫大内。 阮太后悠悠地轻饮了一口,方才道:'味道还是跟以前一样。木清从小跟在我身边,向来熟知我的喜好。'阮无双轻轻掀了盖子,一阵菊花清香扑鼻而来,几朵干菊因浸了水,如在枝头般盛放,娇妍可人。啜了一口,只觉满齿留香,这才微微颔首一笑:'当真好喝。' 阮太后也笑了出来:'喜欢的话,让木清送一些去昭阳殿。'阮无双又饮了一口,点了点头:'谢姑姑。' 阮太后正随手拨弄着干果蜜饯,温和地抬头道:'你我姑侄,何需如此见外。'拣了一个金丝蜜枣递了给阮无双,目光貌似漫不经心地一掠,淡淡地道:'听说昨天,归太傅等人向皇帝参奏了一个本子,说什么新皇登基,后宫犹虚,建议皇帝扩充六宫。' 阮无双心里咯噔了一下,果真有此事,且带头的还是归太傅。怪不得墨兰一早就来禀报了。要知道这归太傅在百里皓哲儿提懵懂时期已被先皇封为了皇子太傅,二十多年来,扶持着百里皓哲走过了数不清的宫廷争斗。在百里皓哲这么多的谋臣中,归太傅的话是最具分量的。 如此一来,选妃一事可大可小啊! 阮家的势力如今已是如日中天,朝堂上有阮父贵为宰相,而阮家大驸马是武宣侯,掌着朝廷兵权,阮家二驸马又是吏部尚书,一门三杰,如此的高官厚爵,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而在皇帝后宫,太后与皇后又皆出自阮府。忠于百里皓哲的归太傅等人自然对这个局势忧心冲冲。外戚主政历来是朝廷大忌。 但对于阮家在朝廷根深地固的势力,要动又谈何容易。所谓牵一毫发动全身。百里皓哲刚登基不久,大皇子派和先帝的人马尚处于以不变应万变的阶段,随时可能有动作,百里皓哲想要稳坐龙椅,靠的只有阮家的势力。 但等他稳坐皇位后呢?所谓'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历来伴君如伴虎的事情亦不在少数。阮无双心里莫名悲凉了起来。以后的事情,又有谁能知晓啊! 但后宫却可以有松动的。历来新帝登基都会广选天下秀女,以充后宫。一来,此有先例,阮家没有任何理由反对。百里皓哲到目前为止,只有阮无双产下的一位皇子,可谓膝下犹虚。历来各皇朝最注重的就是子嗣,认为子嗣是延续国脉的根本,是关系千秋社稷的大事情。以此为理由,怕是连阮太后也无法说不的。二来,选妃入后宫,必有不少朝廷大臣跃跃欲试,推荐适龄的女儿进宫。莺莺燕燕,佳丽如云,皇帝此后并不会专注皇后一人。如此一来,皇后的地位就流于形式而已,会少了很多左右皇帝的能力。而朝廷大臣的势力或许可因为皇帝的宠幸而重组。这样一来,阮家势力相对就会削弱。此乃一招妙棋啊! 阮无双只觉得手脚冰凉,隔着白玉盅能清楚地感觉到菊花清露的温度,温温暖暖的。想起昨天晚膳时分,百里皓哲掀帘而入,她正在锦榻上与皇儿嬉戏。现在回想起来,他表情温润如常,无半丝异样。 阮无双微蹙了眉头,无言地看着阮太后。阮太后亦在沉思,望着婆娑树影的窗外。此已经是秋日午后,光线懒散地从窗上折枝牡丹的雕花上照射进来,斑驳地映在两人身上。阮无双一低头,就看见浅黄雪绡的袖口,盛开着的朵朵簇簇银白色的杏花用银丝绣着,精致而迷离。 第六章 淡月胧明梦频惊 夕阳像是渐弱的红金盆子,逶迤地挪入树梢房阁之后,又慢慢地隐入了暮色之中。昭阳殿服侍的侍女们轻巧地将殿内各鎏金八方烛台上的蜡烛点燃,伴着微微的几丝青烟,殿内顿时通明了起来。 孩子刚吃了奶,正睡着,小嘴微微张着,四周奶香盈盈。因已经过了百日,眉目已经极分明了,粉白圆润,说不出的可爱。 阮无双俯身掖了掖轻薄如丝的锦被,望着孩子的小脸,静静地出神。虽然光影照过来有些黯淡,但还是可以清晰地看见孩子的额头下巴,像极了自己。其余的部分,她也说不上来,每每看到他凝视着孩子,心底深处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惶恐。 两人相处时的光景,他素来也是寡言少语的。但他却仿佛能明白她的意思,一低头一投手之间,总是温柔的。但她越是感觉到百里皓哲对她呵护有加,细腻温存,心里越有说不出的痛。想起那日看诏书时,两人相握着的手,温暖而绵长。那种无声胜有声的味道,让她每每想起,胸口总会隐隐生出光泽的暖意。令她总是不愿意深想。 母亲与姑姑总嘀咕,坐月子的人怎么一点也不丰腴。只是她们不明白,搁着这么一件事情在心头,她又如何能安然食寝呢?她实在无法想象若是事情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他会如何对她?就算是平常夫妻也是难以容忍的,更何况是万万人之上的他呢? 可是事到如今,她已经被逼到绝路了。若是她能狠心点,发现之初就应了断的。可是她一拖再拖,终究还是没有走到这一步。 空气里仿佛带着一种静谧的东西,她猛然一惊,只觉得有点不对,一转头,只见锦榻旁人影挺拔,那一身金龙刺绣的黑色便服分明是熟悉的,天底下能这么穿的也就只他一人而已。 百里皓哲进来时见众侍女都在外头,遇到多了,自然知道皇儿正在睡觉,便放轻了脚步。哪里知道竟把无双吓了一跳,灯光下只见她有些吃惊地站在那里,就这么杵在那里,竟忘了反应,面上虽然平静无波,眼底深处却闪过几丝惶恐。 百里皓哲不由一笑,走近了些,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掌,只觉滑腻不堪,掌心竟有些微湿。微微皱了眉头,正要发问。只见阮无双已经转过了头,看着孩子,神色似乎有些不同。 虽是秋天,但只着了碧色的纱罗,飘逸清秀。因此时低头的动作,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雪白如凝脂的脖子,柔嫩得仿佛能掐出水来。 阮无双定了定神,才从容起来,想不着痕迹地抽出了手,按规矩要行礼。百里皓哲却不放,拉着她在锦榻上坐了下来,道:'不要吵醒皇儿!'她心一动,转头看了孩子一眼,只好任他握着。 他似乎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脸色如常,眼中却带了莫名的笑意。百里皓哲说道:'皇儿今日可有调皮?'阮无双浅浅一笑,微微摇了摇头。 他微微沉吟了一下,忽地想起一事情,说道:'今日翰林院的人拟了几个名字呈上来,你且看看。若觉得不妥,让他们再拟几个!' 阮无双低头,回道:'臣妾不敢,皇上做主就是了!'皇家儿孙的字号,历来由翰林院按宗室排名而拟,奏折上奏后,由皇帝亲批。 她才说完话,只感觉百里皓哲握手的力道重了几分。空气一下静了下来,她微微抬头看了他的脸色,似乎没有方才兴致颇高的样子。轻声道:'由臣妾选名,与理不合。怕传出去,惹大臣们非议!'像是解释也像是自语。 百里皓哲今日在批奏折之时,看到翰林院递上的折子,便私下抄了下来,兴匆匆地赶了过来。哪里想到被她泼了一头的冷水,心底总有些不是滋味。听她这么一解释,已释然了,从袖里拿出了一张折好的宣纸,执着她的手道:'我让你看!谁敢说半句闲话!' 宣纸上只有简单的数个字,并非是翰林院的奏折,但笔迹走势苍劲飞舞,却是她熟悉的,估摸着是他批阅奏折时,顺笔摘下的。'是承桓好?承律好?还是承轩好呢?'他抬了头看着她,征询她的意见。 阮无双也微微一笑,不知何缘由,心情竟然极好,清浅回道:'都好!'百里皓哲顺性拉了她的手在纸上点来点去,道:'我让你选,你选就是了。你不说,我不说,天底下又怎么会有第三个人知道!'语气表情竟有些像个孩子。 阮无双心头微动,嘴角竟不由自主地噙着淡淡的笑,低头看了纸上的几个名字,倒也觉得第三个最好,于是说道:'以臣妾的意思,就承轩好了。皇上的意思呢?' 百里皓哲含笑着道:'好,就依你的意思,百里承轩。'双手轻击了一掌。石全一带了两个内侍应声进来:'皇上有何吩咐?'百里皓哲将手上圈过的宣纸递了过去,吩咐道:'让人拟一份折子,以大皇子百里承轩的名义大赦天下。' 石全一应了声'是',正要躬身退出门外,只听皇帝的声音又传了过来,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似的道:'让翰林院把奏折留着,不用退了!'转头轻笑着对她道:'想来日后还是要派上用场的。' 阮无双只觉他话里有话,瞬间便反应了过来,脸色微微晕红,只装作听不明白的样子,低头逗承轩。 孩子向来浅眠,每每睡一两盏茶的时间就醒来。这时已经醒了,眼睛微微张开,懵懂地看着他们。乳母和保姆一再夸说乖巧,极少哭闹不休的。宫中规矩严谨,身为皇子,自有数个乳母保姆和十数个侍女侍从照看。但她总是隐隐害怕,许多事情不想太借她人。百里皓哲又睁只眼闭只眼的,承轩就这么一直由她照料。 她将孩子抱了起来,百里皓哲也凑了过来,举手要接:'朕抱一会儿!'阮无双慢慢地递了过去,他哪里会抱,姿势也不对。才接手,孩子已经扭来扭去了,似乎在为哭作铺垫呢。 她反倒笑了出来,娇嗔:'小心些!承轩要哭了!'他抬头正好看见她的笑容,两颊梨涡浅浅,当真灿如昙花,娇如凝露,叫人深恐触手即融了。 他一顿,就忘了手上的动作。孩子已经脸色涨红,小嘴也已经扁了。百里皓哲手忙脚乱地哄着,眼中有种说不出的宠溺。阮无双索性坐了下来,端起锦榻旁摆着的菊花清露,细细饮了起来。 不出所料,不过几口茶的光景,承轩已经'哇'地哭了出来。他愈发手忙脚乱了,几乎到了手脚并用的地步,但孩子的哭势似乎越来越厉害了。 她正要放了玉盏,只听百里皓哲哄着孩子道:'承轩乖,父皇最疼你了。如果你乖,不哭的话,父皇带你去骑小马去......'阮无双有些忍俊不禁了起来,孩子才多大啊,已经哄着去骑马了,再大一些,骑什么是好啊? 笑意仿佛是从心底涌上来的,说道:'来,我来抱吧!'百里皓哲道:'不用了,你看,他已经不哭了。'抱着孩子过来炫耀。说来也怪,承轩竟真的不哭了。眼角还有泪,乌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乱转,但已经扯着嘴巴在笑了。她朝他看了一眼,瞧他得意的样子,不语。 百里皓哲却笑了出来:'这叫父子连心。听到我要带他去骑马,他自然就不哭了。'她手一动,玉盏里的菊花清露已经洒了出来,滴落在碧色的纱罗,如水晕般泛了开去。他后面的话,她心慌的竟然一字也未听进去。 天边清澄的光线逐渐明亮了起来,如燕尾青色的天水交接地带慢慢有了一线明红。木清一夜未眠,索性起了个大早。慈宁殿门外守夜的侍女正打着瞌睡,猛地被同伴一推,颤颤地行礼道:'木姑姑。'木姑姑是最注重宫廷礼节的,如此被碰个正着,怕是要被打发出慈宁殿的。侍女战战惊惊的,连大气也不敢出。 木清正心烦意乱,也没有多加留意。只吩咐道:'好好守着,不要吵醒太后娘娘。'众侍女轻声应'是!'木清看了看天色,唤了两名侍女:'跟我来。' 慈宁殿距离昭阳殿的路程并不远。一路在御花园中行来,天色已经大亮了起来。御花园内素多奇花异品,此时虽已入秋,但多数还是巍峨盛放。被初起朝阳一照,花上清露折射璀璨光芒。但她无暇多欣赏,步履匆匆地赶往昭阳殿。 墨兰与墨竹已经侍候在殿外了,见了木清,忙迎过来,行了礼。墨竹嘻嘻地笑道:'这么早,什么风把木姑姑给吹来了啊?' 木清看了一眼紧闭门,低声道:'皇后还没起吗?'墨兰回道:'嗯,小姐今儿个还没起。姑姑有事情吗?'木姑姑看了看两边的侍女,道:'没什么要事,来给皇后请安罢了!前几日太后还问起皇后娘娘的饮食,让我过来问皇后娘娘前阵子送过来的菊花清露和一些果脯是否用光了?若是皇后娘娘喜欢,让我再送些过来。' 墨兰心里明白,说道:'小姐每日里都在食用。我去看看,还有剩没有?'轻推了门进去,只见床前几道帘子低垂,鎏金炉里的檀香依旧细细地冒着青烟,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淡金色的阳光照着树枝的剪影,摇摇曳曳地抹在汉白玉的砖上。 她正要退出去,只听床幔之中传来了阮无双的声音,懒懒地道:'什么时辰了?扶我起来吧!'墨兰取了衣服进了里间,只见阮无双正要坐起来,锦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滑了下来。墨兰眼尖,一眼就看见小姐身上深浅不一的红印。忙低垂了头,将衣服递了过去。 看来外传皇上要立妃子的事情有可能是假的。皇上对她们家小姐可是宠爱有加的,除了偶尔因政事繁忙在承乾殿夜宿之外,都会回昭阳殿的。就像墨竹说的,就算是将来有妃子,那也是将来的事情。只要小姐帮皇上多生几个皇子,这位子是坐得比钉子钉得还牢固。 墨兰一边侍候阮无双更衣,一边道:'小姐,木姑姑来了。我看她似乎有急事,一早就过来了!'阮无双正在拢头发,听墨兰这么一说,转了头,有丝诧异似地询问道:'哦,这般早?'顿了顿道:'唤她进来吧!让墨竹也进来侍候。其他人退下。' 木清依宫规行了礼,站在一旁。阮无双一边净口,一边由墨兰梳理长发:'木姑姑,有话直说,这里没有外人,不必拘礼。'木清这才开了口,语声轻颤着道:'皇后娘娘,奴婢应该把这事情早点告诉您的,可太后不许。'阮无双不解地转头,询问道:'姑姑不许......' 木清叹了口气,忧心冲冲地道:'太后娘娘自先皇先去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太医也诊不出所以然来,只说太后是心病。每日里让奴婢熬些补药,说是因为先皇仙去,太后娘娘一下子无法接受,过段日子可能会好点。' '是的。太医院也是这么禀告给我的!'阮无双点了点头。 木清急道:'可也好一阵子了,太后越发严重了。这几日,天天吐血......'阮无双一惊,手上执着的象牙梳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什么?' 木清点了点头,脸色苍白:'太后娘娘还不准奴婢告诉您!说是您生产不久,不想您操心劳累。可昨天晚上又吐血了,奴婢实在担心,所以一清早就过来禀报娘娘您!'阮无双转头朝墨兰道:'吩咐下去,马上传太医院所有当值的太医去慈宁殿。' 阮无双端坐在锦椅上,一身天青色的丝绫凤尾裙,发上簪着朝阳五凤的飞步摇,垂着珠玉的流苏串婀娜地散在乌黑的发髻间。日光透着薄如蝉翼的纱窗,慵懒地照射进来,如烟雾般袅袅地落在那错金镂空的步摇上,折射出点点的闪光,显得贵气逼人,雍容无边。 太医院的太医们鱼贯而入,以苏全鸿为首,跪地行礼:'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阮无双轻摆了一下丝绫广袖:'平身吧!'抬了头,朝众太医扫了一圈,然后将目光定在了苏全鸿身上:'苏太医,太后娘娘到底所患何病?' 苏全鸿低头,恭敬地回道:'禀皇后,微臣等再三复诊,还是......'停顿了一下,抬头微微偷看了阮无双的神色,依旧淡定从容,似乎没有什么异样,这才继续道:'微臣等还是认为太后娘娘这是心病,郁结于胸,难以化解。只是......只是太后娘娘一直未能放开心结,以至于这病有日益严重的迹象!' 阮无双缓缓地站了起来,轻而淡地道:'那到底有何良方?'语气虽然很是平和,但那话里有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全鸿为难地看了一下身后的众太医,只得硬着头皮回话:'下官......臣等该死!此等情况,身为患者,必须放开心结,药物方能起作用。但太后娘娘......臣等实在该死......'说着,苏全鸿已跪了下来。身后的众太医见状,也赶忙一并跪了下来:'臣等该死!' 阮无双无言地握紧了自己的手,眼前似乎模糊不清,轻轻地摇头,这才略微好一些。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姑姑竟然已经憔悴到如此地步。深吸了一口气,方静下了神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良久,方才幽幽叹了口气,说道:'木姑姑,方才众太医的话你也听见了。姑姑她为何不肯吃药呢?'木姑姑脸色发白,双目微微红肿:'皇后娘娘,太后的心思,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呢!'金色阳光细碎地透过重重遮掩洒落在汉白玉的砖上,窗前的枝枝叶叶斑驳地倒印着。 当年的阮太后--阮玉瑾,只是年仅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参加了当时宫廷举办的赏花宴。其实宫廷历来会举办各种宴会,赏花宴只是其中的一种。有的是皇帝与皇后利用宴会与群妃、群臣同乐,而有的是为了各皇子、公主的婚姻而举办的'相亲会'。 阮玉瑾虽然只有十五岁,但容貌秀丽脱俗,早已经是闻名京城的大美人了。京城有些人为了目睹阮家小姐真容,每月的初一、十五守候在前去京城郊外的大佛寺的路上,因为那是阮玉瑾唯一会外出上香的日子。 太掖池柳树下的相遇,让阮玉瑾对风度翩翩的六皇子一见钟情。几日后,圣旨就下到了阮府,皇帝下旨将阮玉瑾许配给了六皇子。虽然听说过六皇子在府邸早已经有数名姬妾,但阮玉瑾还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指婚。但进入皇府后,虽然与姬妾免不了有些争风吃醋,但六皇子对她一直呵护有加,恩宠甚笃。 可六皇子对其他姬妾同样是有情的,被册封为太子后的第二年,分别有姬妾为他产下了两名皇子。阮玉瑾为此与六皇子冷战了长达一年之久,后才接受了百里皓庭和百里皓哲...... 静静地听了木姑姑讲述先帝与姑姑的故事,一路走来,三十余载,中间多少情与爱。隔着窗子,可以看到慈宁殿外海棠依旧亭亭,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阮太后拥着锦被躺在床上,那被是明黄底上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白紫青蓝,一被的繁华。不知为何,在阮无双眼里,却把姑姑的脸色愈发衬托得灰白无色。 犹记得大半年前,御花园太掖池边,姑姑的一举手一投足,雍容华贵,风华绝代。此时却两眼深陷,无一点神采,见了阮无双进来,勉强地笑了出来:'说了让木清不要去告诉你的。她呀,现在哪里还把我当主子。' 木清一听,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太后?'阮太后瞟了她一眼,笑了出来:'起来吧,主仆一场,连开个玩笑也不行。去,去,到外头伺候去!'转头朝阮无双道:'看看,木清就这大惊小怪的脾气!' 阮无双微微扯了嘴角,心里觉着酸楚异常,竟笑不出来。室内的鎏金炉里燃着宁神的白檀香,此时正飘飘渺渺地散着香气,幽幽地袭来。 阮无双低了头,劝慰道:'木姑姑也是为了姑姑好。她对您这份心哪,简直日月可鉴。' 阮太后不语,良久方道:'我又岂会不知。这几十年来,她为我跑前跑后,什么事情没有帮我做过......那时,我年幼无知,我每日用的食物,皆是她用银针帮着验过的......若无她,或许我早不在人世间了......我产下明莺明燕时,也只有她日夜不眠不休地守在床前照看我......' 透着层层的帘子,出神地望着窗前细碎的光线,似乎像是呢喃:'若是有朝一日,你要帮我护她周全......'阮无双猛然一惊,失声唤道:'姑姑--' 阮太后嘴角扯出了一抹恍惚的笑容,甚是温柔地道:'我遇见他那日,正在树下采菊,他就偷偷站在我身后。我拿着花一回头被他吓了一跳,他却含着笑帮我拣了起来,还说了一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他还说,没有见过比我更貌美的女孩子。那日的光线就像今天,很是舒适。我一开始只道是去参加赏花宴的,母亲却偷偷地朝我笑......' 一会儿又叹了口气:'他其实是不喜欢我的,他只是看上我们阮家的权势而已。他有心爱的女人,叫欧静芝。他以姬妾的名分把她安置在府邸,每日里不见他人影。我才知道,他是不爱我的。可我,我......'阮太后闭了眼睛,几行清泪缓缓地从眼角滑过。这几十年的苦楚,从不为外人道。 '无双,他的一举一动都曾经是姑姑生命中最大的喜悦和悲伤......可他为什么......为什么......' 太子府邸的冷月疏影,还是凉凉地在原地守望着,一任风吹雨打,年轮更迭,不肯透露一点一滴的心事。无双无言地握着姑姑的手,眼底闪过几丝痛楚。 出了慈宁殿已是晚上掌灯时分了,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墨兰已安排好了凤銮。无双心事重重,接过墨竹手里的伞,摆了摆手,道:'你们退下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御花园里暮色深深,因是秋天,地上满是枯黄的落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姑姑是为了先帝而病的。先帝已经仙去,这病要如何医治?岁月无声,一任零落成泥的锦瑟华年在指尖婉转地流淌。但中间沉淀的故事呢? 风,透过雨幕缓缓吹来,人冷不丁打了几个寒战,丝丝寒意掠过心头。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昭阳殿,墨兰和墨竹早已在外头候着了。见了阮无双,赶忙跑过来,撑伞的撑伞,解披风地解披风。 墨兰眼尖,一扫已经看见无双的绣鞋已经微湿,吩咐道:'快去备热水。'侍女很快将盛满热水的铜盆端了上来。水温适宜,温暖而舒适的感觉从脚底部缓缓升了上来,整个人似乎也暖和了起来。 侍女们将铜盆又端了出去,室内很静。墨兰和墨竹本是机灵之人,见了小姐此等模样,自然知道她在为太后的事情烦心。也不敢打扰,轻轻地退了出来。才关上门,这才注意到侍女和内侍们已经哗啦啦地跪成两排了,原来是百里皓哲来了。两人忙要跪下行礼,刚要唤'皇上万岁',只见百里皓哲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话到嘴边忙咽了下去。 百里皓哲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只见内寝微微点了一盏纱灯,明暗不一的。床上空无一人,显然今日皇儿不在内寝。她正抱着腿坐在锦榻上,头放在膝盖上,似乎在闭目养神。从成亲到现在,他第一次见她这么不端庄的坐姿,从来都是高贵优雅,仪态万方的。但今日这时,仿佛这才是真正的她...... 不知为何,他像被拨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弦,身体猛然一震。眼中仿佛是不可置信,但这仅仅是一瞬或者仅是一秒的时间,很快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几点火花的光景,仿若从没有出现过。脚步没有再刻意地放轻,似乎有意让她听到。 阮无双轻轻地抬了头,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过来。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有一丝慌乱地下了锦榻。 着地了才发觉,双足站在汉白玉砖上,冰凉寒心,原来她并未着袜。百里皓哲却已发觉,微微一笑,双手伸了过去,扣住了她纤细的腰,俯在她耳边轻轻道:'小心着了凉。'她只觉得一阵天翻地覆,整个人已经被他抱了起来,轻轻放在榻。 她搂着他的脖子方平稳住了身子,飞步摇上的珠玉流苏一阵摇晃,轻重不一地打在他的脸上。他目光依旧盯在她的足上,她只觉得呼吸一阵急促,本能地想要缩回裙内,却还是迟了一步,已被他一手握住,有种说不出的旖旎。她低低唤了一声:'皇上......' 百里皓哲只觉得入手滑腻不堪,细细小小的一团,柔弱无骨。凉凉的雪意,微微的冰寒,仿佛是用最上等的羊脂白玉雕刻而成,偏偏这白里头杂了一点细小的红,越发惹人爱怜。隐隐约约间带着若有似无的茉莉花香,心中不觉一荡。她只感到脸一下子热了起来,连耳根也红了起来,微微挣扎着,想要缩回。他不肯松手,僵持着,他的掌心滚烫,贴在自己的肌肤之上,像是冬日脚盆里的碳,那般的热辣,烧得整个人也烫了起来。 他俯在一端,嘴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眸子微微斜着看她,仿佛在欣赏她的窘态,目光慵懒却如星灿烂。她不敢细辨,只好紧闭着眼睛,只觉得足上尽是温温湿湿的气息蹭过,心跳却一阵急过一阵,只挣不开去,只得轻而微地道:'皇上......要进膳了。'百里皓哲'唔'了一声,仿佛只是呢喃:'让他们候着好了!' 无双细细喘着气,红晕双颊,枕在百里皓哲的手臂上。一头乌黑长发如瀑布逶迤,泼墨画似的洒在明黄云罗暗纹的锦褥上。偶尔有几缕散散地垂在脖子上,却愈发衬得肌肤如雪。不知为何,看在百里皓哲眼里,竟又微微热了起来。 他轻柔地执起一束,慢慢把玩,发丝柔软光滑,依稀有她身上的味道,清清浅浅的茉莉味道,并不浓烈,清幽雅致。因靠得近,才能分辨出来:'今日都忙些什么?'他其实是知道的,她一整日都在太后殿。阮无双还亦未平复,低低地道:'在慈宁殿陪太后娘娘!'他似乎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亦轻轻地'哦'了一声。 房间的角落里只点了盏纱灯,微微透着光线,因他处于背光状态,她看不清他的神色,有些欢爱后的慵懒与满足。只感觉着他的气息温温热热地喷在耳边,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啃,酥酥麻麻一片。 想起今天太医院的诊脉,阮无双心里沉重了起来,淡淡地叹了口气。虽只是轻叹,几不可闻,百里皓哲靠得近,还是听得极分明。垂下了眼帘,盖住了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深的眼睛,半晌才问道:'怎么了?'声音很轻,让人分辨不出异样,仿佛亲密时的呢喃。 阮无双眨了眨眼,蝶翅一般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晦暗的痕迹:'姑姑的病一直未见好,这几日都吐血了。' 百里皓哲眼色暗淡了下来,仿佛是诧异地道:'怎的会如此?前几日苏全鸿才禀报过,说太后娘娘只是气郁胸闷,只需吃点药,调理一下就好了。怎么会到吐血如此严重?且如此大的事情,太医院竟然无一人来禀报,都吃了豹子胆了不成?' 轻轻放开了她的发丝,转而握住了她的纤手,软滑温腻中竟带着一丝的冰凉:'不要太担心了,明日我吩咐太医院所有的太医去诊脉!' 无双的心里微微泛了甜意,仿佛整日的担心受怕都到了尽头似的。嘴角弥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说道:'前几日,太医院也是如此禀报我的。可太后这几日吐血,他们也并不知情。只木姑姑一人知道,太后让她一直瞒着。她今日实在瞒不过了,才来的昭阳殿。' 声音慢慢地低了下来,轻而微,像是个倦怠极了似的,唯一的温暖来自他的手,绵厚而有力,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皓哲......我怕......太医都说只是心病,怕是姑姑自己不想......' 帐子是米色,光和影徘徊在其上,暗淡而迷朦,潋滟似水地漾开来。他脸上的表情暗含着隐忍,这是第一次听她唤他的名字,不知为何,心头却泛起莫名的温热。她如水的眼波流转,眼底深处微微泛着水光,带着说不出的清韵妩媚,我见犹怜。 他一下子思绪万千,百转万折,有种想紧拥着她、呵护入怀的冲动。哑忍了半天,最终还是静了下来,只不停地抚摩着她的手,感受指尖的温软柔滑,轻声安慰道:'别怕。太医院人才无数,定当有人可以将太后的病治愈的!若宫中群医只在束手无策的话,我就下旨广招天下名医。天下之大,定有能人!' 她微微'嗯'了一声,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语,还是因为他在身旁的关系,担了一天的心总算放了下来。靠着他温暖的体温,眼皮重了起来。平日里无双必定午睡一段时间,今日在太后殿一直担心受怕,这么一放松,倦意也慢慢袭来。 他一直侧翻着,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她的脸,几缕细碎的发丝绕在耳边,四周都是她的味道,清浅的茉莉花香,温暖而醉人。他就这么看着她,身子因持续同一个动作,手脚已经微微发麻了,但他心里却是一片宁静,仿佛天地都在自己的手上,只愿此刻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门外一阵极轻的咳嗽声传来。本应是压低了的,但深夜里还是细无巨漏地传了过来。他猛地浑身一震,仿佛混沌初醒,轻轻地放开了她的手,但目光还是没有移开,极缓、极慢地坐了起来。她已睡着,吐气如兰,犹未察觉。 他起身下了床,缓缓转身又看了一眼。无双缩在明黄的锦被里,一动未动,因正熟睡未醒。一头乌亮的黑发,铺在锦褥上,明黄和墨黑一映,如流水飞瀑一般。他怔了怔,脚步动了动,仿佛想回床,但终究还是忍住了。纱灯光线下,她就这么蜷缩在被子里,如同一只小猫。他停顿了许久,终究还是没有留下来,转身走了出去。 石全一等内侍都在殿外候着。瞧见他出来,忙过来侍候:'皇上......'偷瞥皇帝的脸色,眉头似乎微微蹙起。石全一是个机灵之人,可以说极会揣摩人的心思,若不是如此,几十年在宫廷里,怎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晋升,直升至皇帝身边的总管呢。他看到了皇帝的神色不对,顿住了话头,躬身等着皇帝的指示。 百里皓哲看了一眼夜色,漆黑如墨,无一颗星子。亭台楼阁皆隐在暗处,连轮廓也辨不分明,大雨欲来风满楼。半晌,闭了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又极快地睁开双眼来,神色如常道:'回承乾殿。' 阮无双缓缓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的背影慢慢地离她越来越远。刚刚胀满了心口的幸福感一点一点地流逝而去。仿佛那只是雨后的彩虹,看得见,却摸不到,更不要想抓到了。他不知道,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温度...... 殿外,骤风突起,打得窗前的枯枝乱颤,哗哗作响。不多时,青蓝的电光划裂了黑黑沉沉的夜色,滚滚雷声中,雨点疯了似的落了下来。 第七章 爱恨纠缠无回避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