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一次喜欢我》 所有心愿皆会成真 每个人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故事。 而我拥有两个。 在某个男人生命画下句点后,灯光暗了又亮,帷幕徐徐拉开,我在另一个舞台粉墨登场。 窗纱摇曳,早晨的阳光轻轻浅浅地晒进室内,感受到光的刺激后眼皮颤动,我在晨曦中缓缓睁开眼睛。 嗯?已经天亮了吗?好想多睡一会儿。最近总是很疲惫,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整个人懒洋洋的,连动都不想动。 瞥过墙上的鐘,看了眼时间,原来才六点,怎么这么早就醒过来了。 我仍躺着不动,昏昏沉沉想着,这几天身心俱疲,整个人折腾坏了,晚上不是睁眼失眠到天亮就是翻来覆去陷入连绵不绝的梦魘,生理时鐘恐怕乱掉了吧。 好安静,真棒,已有多久不曾像现在这样,不受噪音干扰地享受一个人的寧静祥和了? 正奢侈烦恼着是否再睡一会儿时,我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过了几秒,我再次往那个时鐘看去……找到了,原来就是它啊!奇怪,这个鐘不是早就坏掉,还被妈妈扔去垃圾桶了,难道老爸又买一个同款的鐘回来? 我慢慢坐起身来,困惑地歪着头思考。环顾房间,目光一一扫射书桌、衣柜、椅子,这里是我家没错啊,但怎么还是觉得有股令人胆寒的惊悚氛围,让人心生疑竇呢? 我坐着发呆,几秒鐘后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欸?等等!为什么我人会在这里啊!告别式不是已经开始了吗?难道我哭到昏厥所以被送回家休息了? 我慌张地在枕头边摸了摸,找到手机后把它拿出来看,这下我瞬间懵了──什么鬼啊!这支手机已经是多少年前的骨董了!莫非老爸老妈怕机子里面有什么内容会刺激到我,令我触景伤情,所以好心帮我把手机偷偷换掉? 我把它拿在手中端详,翻到背面检视背盖。虽说爸妈这招也太狠了,但这支手机为什么保存得这么好,看起来这么新? 我还记得当初购买这支手机的种种细节。那时电视上每天都在强力播放这款手机的广告,拿着手机展示的男模又很帅,所以我在老爸面前撒娇几天,他就买给我了。一个满分的女儿奴从不会对心肝宝贝说不,可怜的爸同时要捡我和老妈淘汰的二手手机,所以他从来不必买新的,我买新手机就意味他又有一支旧手机可捡了。 不是我喜新厌旧,一切都是商人的诡计。明明市面上已经有这么多手机了,他们还是拼命推陈出新,强打各种不同功能,让误打误撞看见广告的人心很痒。 我也不是觉得这样不好,但老爸这样花钱如流水也不是办法啊。只要我想要,我就会忍不住到老爸面前哭一下,孝顺的老爸就会掏钱哄女儿,导致我们家总有吵不完的架,我是说我爸妈。 成长过程中,我爸总是屈服在女儿的各种撒泼中,并真心感到付出是一种快乐,导致我妈常看我不爽,夫妻俩常为了会不会把女儿宠坏而大动肝火争执,我偷偷做了一个决定,那就是以后如果我结婚,绝对不要生女儿来跟自己争宠。 我吹着口哨看手机。怪哉,当初在使用时不是被我摔过几次,布满大小刮痕了吗,现在这么光滑是正常的吗? 还好它一按就开了,我看着上头显示的日期时间,慢慢睁大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恶,居然没人帮我把时间调整一下,也太不用心了! 我跳下床,踩上那双我曾经很喜欢的卡通人物室内拖鞋,慢慢走到书桌前,拿起那面我永远摆在桌上的镜子,习惯地端平后照了一下。 然后我抓着镜柄,对着镜中人挤眉弄眼,是因为睡饱了吗?我今天脸色比较红润,长得好像比较年轻耶。 「嗨,伍悦悦,准备好了吗?藏好所有眼泪,展现出该有的坚强,下楼面对全世界的同情……欸欸欸?喂喂喂?咳咳咳?机哩机哩嚕嚕嚕?我的声音怎么变成这样啊!」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嘴唇一开一闔,少女独特的娇嫩嗓音从嘴巴溢出来。 人家说抽菸抽多了会有菸嗓,难道哭久了嗓音会回春?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爱开玩笑,我到底在干嘛啊。 「到底起床了没?」房门忽然打开,老妈头露出来,看我木然站在那里,碎唸:「原来已经起来了,衣服没换,也不赶快下楼吃早餐,每天都抱怨捷运上面很挤,还是不早点出门避开上学巔峰时间,你到底要让我们操心到几岁?爸爸妈妈不是不用上班耶!」 我看着一向走在时代潮流尖端的母亲大人,那颗明显经过染烫打理的头,惊讶说:「这种发型不是很早之前就退流行了吗?还是你想尝试復古风?不对啊,你什么时候去烫的?你女儿发生这样的事,做老母的还有心情弄头发哦?」 「你到底在乱说什么?换好制服就赶快下来吃早餐啦!」门砰的一声关上。 制服? 我回头看看那支手机,再看看那面墙上的鐘,然后低头望着我脚上这双,当初只穿不到一年就坏了扔掉的拖鞋。这些通通已不该存在的物品,为什么以如此自然的方式回到我身边? 我环顾房间,跃跃欲试想找出更多不合理的地方,而我找到了! 掛在衣帽架上那个黄色包包我早就捐出去了,床上那个龙猫大抱枕早就已经送给亲戚的小孩了,还有,书架上那些参考书,考上大学那年我就通通把它们拿去纸类回收了啊! 我重新拿起手机,看着上面显示的年月日。如果生理时鐘没出错,现在确实是这个年纪的我该起床的时间。推算回去,我现在还在读高中耶! 但我怎么会回到这里呢? 啊,对了,那本书! 在我被漫长的诵经催眠之前,我一直藏在经文里偷偷翻阅的那本小书!如果那上面写的那种古老文字是真的──太神了!我的愿望真的实现啦!? 我开始在房间里乱走,十几岁的学霸伍悦悦果然不会让我失望,昏沉多日的脑袋快速转动。让我想想,我想想,嗯,这有可能吗?那本古老而且没有isbn书号的小本子上,是不是还写了什么? 我闭上眼,全神贯注翻搅回忆。 『所有心愿皆会成真。』 『在()中代入你施予愿望的对象,将愿语虔诚唸出来。』 『仅能使用一次,用过的愿望将会从纸上消失。』 『当祈愿全数用尽,本书将自动烧燬。』 那时我翻着该书,发现里头可能有些愿语已经被使用过了,仅留下空荡荡的格子,也猜不出来原本那里写着什么内容。 我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情,盯着我最想实现的愿望,像傻子一样唸出那串愿语。 「机啉地呢康呢待娿坳归待育哪淤頋抓逮喥,我想与他再次相恋。」 这串愿语很难唸,我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后,想着反正心诚则灵,一气呵成把它读完了。 然后我等了等,抬头看,前方几个长辈请来的男人仍不停地诵经,四周所有的人沉浸在深沉痛楚之中,他们眼眶泛红盯着经文跟着喃喃祝祷,或手里捏着面纸无声啜泣。 没有发生吗?果然是我太天真了吧。也是,就算这里是丧礼现场,也不可能发生这么邪门的事吧。我失望地垂下头,看着那本小书,忽然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好想睡觉。 意识矇矓间,我看着那行自己刚刚唸过的愿词慢慢变淡、慢慢变淡。 过了很久,再次睁眼,我人已经躺在这张少女时代的床上了。 我拍拍脸颊,确定自己清醒着。半晌后,颊边滑下喜悦的泪水,默默将它擦去,走向衣柜翻找制服。 你别这么可爱 每个週末,我都去程寅家待上一整天,认真读书。中午程寅会买饭给我吃,如果我吃腻了某一家餐馆,下次他就会跑去另一家买。 我告诉他,等我上了大学比较有自己的时间,就会去学做料理,那我们就可以不用一直吃外面了。 「吃外面有什么不好?」他用筷子夹起好大一团麻酱麵,呼嚕呼嚕的吸进嘴巴里大口咀嚼,吃东西的样子像个天真无邪的小孩。 「不行,那不健康。我们应该多吃少油少盐少糖,不过度料理和调味的食物。」我抽了张卫生纸,替他拭去嘴角的酱汁。 他红着脸低头继续吃麵,刻意把声音分散在麵条里,含糊地问:「你想考哪间大学啊……会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早就想好了,但偏偏就想装傻,看他会有什么反应,所以故意摇头说:「不知道呢,看成绩能上哪间就去读哪间吧,不然怎么办呢?」 他的筷子顿了下,「我看s大就很不错,是很多学生的第一志愿,学校歷史悠久名誉又好,拿着这张文凭,毕业后找工作也都挺顺利的……」 而且还是你的母校,离你现在的公司只有一个捷运站的距离。我在心里帮他补充完,却还是做出非常困扰的表情,唉声叹气说:「但是我恐怕考不上。」 他停下筷子,用非常严肃的表情看着我,「先别这么快放弃,我会帮你加强功课的,也许能考上呢。」 哇,好认真的表情,我忍不住看呆,茫茫然问:「考上以后呢?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就……」他支支吾吾说:「既然距离这么近,你下课之后可以过来公司找我,咱们吃点东西再一起回家,反正你钥匙也打了一副……那看要不要……就把住宿的钱省下来,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一起住?你说同居?」 那我不就会看到满头乱发的程寅?看到他睡醒后脸颊残留的莹亮口水渍?还可以偷用他的沐浴乳?在他熟睡以后衝进去房里帮他盖被子?或是趁他不在家的时候扑向他的床,抱住他的枕头,兴奋地满床打滚? 我会是他早晨起床看见的第一个人,每晚睡前看见的最后一张脸。 「这似乎是个很吸引人的提议。」脸颊有点热,我随手把发丝拨到耳后去,装出无所谓的样子,用表面的平静掩饰心中如惊滔骇浪般的欣喜。 回想s大歷年录取分数,我又补了句:「但还是先考上再说吧。」 程寅声音压得很低,「会考上的,考上以后你考虑看看吧。」 我的高二,眨个眼就结束了。 升上高三以后,课业压力变得越来越重,上课时间和作业量都增加了,大小考试更是没完没了。我在学校与补习班之间疲于奔命,读书读到昏天黑地,有时整天都拨不出一丁点时间传则简单的讯息给程寅,在累得要死的状况下,当然更没有间情逸致搭车去他公司送饭、藉机看他一眼,摸摸他的大手了。 这是我第二次考大学,我的斗志儼然比上次更高。为了爱情,什么苦我都能和着眼泪吞下去! 程寅第一次出现在我补习班门口时,我们已经好几天没见面了,所以看见他的当下我直觉联想到自己因为过度思念他,该不会出现幻觉了吧! 大批疲惫的学子从补习班门口鱼贯涌出,他本倚在一旁柱子玩手机,听到喧哗人声后抬头望过来,与我四目相接。 他站直身躯,把手机收进口袋,带着微窘的表情慢吞吞走过来,「我……刚好在附近,想说你快下课了,就、过来看看……」 我伸出手戳他一下,确认他不是幻影后,安下心来。「你在附近干嘛?」 周遭这几条街全是补习班和书店还有一些小吃、饮料店,程寅来这里办什么事?我怀疑他有事情瞒着我,所以眼神相当犀利。 「就、没什么啦……你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程寅的表情明晃晃地写着心虚,于是那天我非常不高兴,拒绝他吃消夜的提议后,鬱闷至极,臭着脸搭上捷运返家。他默默跟着我,像个小僕人似的替我提书包,看我快到站了才小心翼翼问出几个「你是不是很累?」、「最近作业是不是很多?」之类的蠢问题。 而我,悲伤地在脑海里编织出了他是如何背叛我、拋弃我的长篇剧情后,在车门开啟时,用力把自己的书包抢回来,伤心下了车。 他跟过来,一直追到我家,看我拿出钥匙开门了,才小声说:「那你早点睡啊……」 门掩上后,我哭着跑到楼上房间把自己关起来,然后我拿出手机看,他居然已经两天没有传讯息给我了!我们的感情已经变淡了! 整个晚上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个不停,想着他到底去我们补习班附近见谁了?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他到底在隐瞒什么祕密?越想越是心痛,哭着哭着也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 隔天我重新振作,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给爸妈看,然后去学校上课。儘管我心中涌生许多坏的猜测,令我终日惶惶不安,我仍决定先将私人情感放在一旁,把书读好再说。 每天,程寅都会在我补习班附近办事,办完后站在补习班门口顺便等我出来,提出吃宵夜的建议,被我冷冷驳回后,陪我回到家门前,对着我那颗愤怒的后脑勺说晚安。 他可能以为我没发现,他偷偷换了发型师,把头发修剪得相当适合他,整个人变得很顺眼。还有,他的衣服好像烫过了,不然为什么不再像以前那样皱巴巴的了呢? 他邋遢地活了二十七年,怎么会突然在意起外表?其中一定有猫腻! 我实在太想知道他到底去办什么事,或者去见什么人了,在快被嫉妒湮灭我仅存的所有理智之前,我打电话过去补习班,捏着鼻子谎称是我妈,帮自己请了一天假。 放学以后我直奔程寅公司,用香酥鸡成功贿赂阿茂后,躲在保全室和他一起看监视录像,顺便吹吹冷气。从监视画面可以看到程寅一直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工作,他的手在键盘上动得极快,看起来很像千手观音。 那些含意未明的数字一直在萤幕里跑,看得我眼花撩乱。 程寅仍是那种驼背的样子,只有眼睛无比专注地盯着画面,偶尔会抬起头来看看时鐘。 他果然在注意时间!他一定和谁约好了见面! 恐惧瞬间爬满我的全身,令我背脊发凉。 ……但很奇怪,他就是那样一直坐着工作,直到手机设定的闹铃响起,才站起身来收拾物品准备下班。 我歪着脑袋看着手錶,咦了一声,都这个时间了? 程寅从门口出来后,阿茂好心借我一顶银白色假发和一副墨镜,在我自己照镜子觉得这样满像五条悟以后,被他推出保全室。 虽然假发有点味道,但现在已经不是吹毛求疵的时候了! 我沿途鬼鬼祟祟,跟着程寅搭上捷运,然后在车上偷偷摸摸观察他,他打了好几个哈欠,然后揉揉脸,恢復一脸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窗外,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下车后,程寅走到那根他平时站的柱子旁边就定位,拿出手机玩。 我摘掉假发和墨镜塞进书包,愣愣看着他。在远远的地方陪他等了一会儿,直到一批批憔悴的学生从补习班门口走出来,他才抬头寻觅。 原来程寅哪都没去……是特地来等我下课的啊? 喜悦与甜蜜还有感动,这么多的情绪瞬间充实了我,我低着头掩嘴乱笑,走过去从身后拍拍他的手臂,冷静自持说:「你来啦?」 他转身讶异地看过来,「你怎么在这?补习班还有另一个门?」 「嗯,有呀!」我仰头衝着他嘻嘻笑,拉着他走,哀求他的语气软糯糯的,「抱歉啊,前几天考差了,心情很糟,对你说话的口气很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你能别往心里去吗?我肚子好饿,你晚餐吃什么?还吃得下吗?陪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原来是考差了,难怪你这几天像吃了炸药一样。」他露出恍然大悟神情,侧头对我微笑,主动牵我的手,「你想吃什么?」 「吃什么都好,吃完还有时间的话,你可以教我两题数学吗?」 「那走快点。」他拉着我,笑着加快脚步。 那晚在我家巷子口,我黏着他,不停嘟着嘴巴向他索吻。程寅把我拉到暗暗的墙角,确认四周都没人后,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吻了我。 然后他摸摸我的脸颊,看着我,低低说:「你别这么可爱。」 我哦了一声,过了几秒,笑嘻嘻反问:「为什么不行啊?」 他轻敲我的额头,嗓音低沉醇厚,让我听得心脏怦怦跳,「明天见。」 看着他的身影融入夜色,直到消失在路的彼端,我眨眨湿润的眼。 程寅,无论此次结局是好是坏,你都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 洗完澡后,我回到房间,见桌上的手机闪着光点,萤幕显示我收到了一则讯息。点开来看,是他。 『帮你买了几本新的题库,明天拿给你。』 我抱着手机倒在床上,踢着腿开心尖叫。 姍姍说我自恋 大考的脚步不断逼近,明明上战场的人是我,程寅整个人却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他给我的感觉倾向于随遇而安,有时还很懒散,但现在他精神抖擞,眼中散发一种志在必得的斗志──甚至比我还用功啊! 假日我被他掐着后颈压在桌前读书,程老师严厉的程度只差没拿棍子出来,威吓我再错一题基本题就要打屁屁,令我苦不堪言。 进入最后一个月,他的情绪却来个发夹弯,陷入严重阴鬱,也不笑了。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先观察我片刻,才问:「你每天都有复习吗?拿出全力应战了吗?」 我总是哭着说:「有啦,我有,我真的有,呜呜呜……」 对我来说升学测验真的很可怕,可怕的不是考试本身,而是身边那个反覆无常的人。 每当我想舒缓一下紧绷的气氛,故意嘻嘻哈哈逗他玩,他就会有点不高兴地像老人一样讲很多道理给我听,要我端正自己的态度,拿出该有的心态去做复习和最后衝刺。 我被他弄得很紧张,考试那天他甚至还偷偷跟来考场。因为我爸妈有陪我来,我们交往又是未公开的祕密,所以他只能远远地躲在一棵大树后面不安望着我,看起来非常像狗仔队。 程寅脸皮薄,怕被我爸妈发现,看了一会就摸摸鼻子走了。 中午休息时我跑出来买点吃的,遇到了好久不见的夏安学。他和一群朋友坐在一家麵店,桌前放着一个很大的碗公,麵只剩一半了。我从店门口晃过去时瞥到了他,忽地想起那则女鬼传闻,不免心生恐惧,赶紧溜去隔壁超商找三角饭糰。 就在我苦苦挣扎于鮪鱼饭糰跟盐渍猪肉饭糰之间无法抉择时,夏安学已默默站在我身后,「原来你也是今年的考生啊?」我回头看是他,有点被吓到,还是很有礼貌地点头。 「早上考得怎么样?写得顺不顺?」他咳了咳,偷偷观察我。 「还可以啦。」 他垂眸看着我手上的饭糰,把架上的几个一起拿下来,「给爸妈吃的吗?这些够不够?」 我疑惑,「你怎么知道?」 爸爸不喜欢吃便当,本来想走,妈妈放心不下,想等我考完一起去吃饭,顺便抓我回家读书,准备明天考科,所以他们又留下来。 「早上看见了。」他走到饮料柜,站在各种各样的饮料前,「你要不要喝什么?」 各拿一瓶我们一家三口爱喝的饮料后,我走去柜檯结帐。 他在一旁等我,看我好了,把手伸进裤子口袋,从里面取出手机,「几次去你们学校等你,都扑空了,还被好几个宣称认识你的女生骗走了号码,结果最后也没找到本人。看在我这么衰的份上,咱们加个好友吧?」 「也太倒楣了吧……不是啊,你找我做什么?」 他拨弄瀏海,「让你看看我新发型帅不帅。」 我无语了。 换完号码,夏安学回去麵店找朋友,我回去陪考家属休息区找爸妈。才刚把三角饭糰从袋子里拿出来,手机响起讯息提示音。 『考试顺利。』头贴上的夏安学沐浴在阳光下,笑得很开心。 我拆开饭糰,咬了一口,打字回他:『你也顺利。』 夏安学大抵怕了那群热情女生,没再来过我们学校。 后来他常发些很好笑的网路新闻给我,或是偶尔传个早安贴图、晚安贴图,在我被课业逼得焦头烂额,快忘记还有他这个人时,不时冒出来刷刷存在感。 我绕着圈问姍姍,如果一个男生怎样怎样,然后又怎样怎样,那他是不是喜欢我?姍姍说我自恋。 毕业前,夏安学打电话约我出去。 我赶紧再问姍姍,如果一个男生怎样怎样,然后他又怎样怎样,接着他又说要一起出去吃点好吃的东西,那他会不会是喜欢我啊? 姍姍问:「看男生那边来几个人啊,如果一大群的话,那肯定是你想多了,搞不好人家真的是喜欢吃东西而已啦!」 我点点头,觉得安心,传讯息跟夏安学说你们去就好了,还祝他吃得开心。 一个礼拜后,我在补习班附近遇到了隻身间晃的他。远远认出他后,我扬手高声喊他,他转过来看见我,先是惊讶,然后笑了。我勾着程寅的手臂等他走过来,他跨开腿却猛地停住脚步。 我困惑地等着他,又喊了一次「夏安学」。 夏安学指指他的手錶,露出有点懊恼的表情,挥挥手后,转个方向酷酷地走了。 放榜以后,我如愿考上s大学,程寅难得预约了餐厅,说带我去庆祝。 因为程寅生活方式一向朴实,我又是个还在领零用钱的学生,所以平时我们大多吃得很简单,随便一个排骨便当就能裹腹。我心里一直有个愿望,希望能赶快出社会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让程寅过好日子,买一栋房子送给他。 既然要去外面吃饭那可得稍微打扮一下,我抱着不情不愿的心情,在程寅家中找到几件他们公司送的全新未拆封衬衫,心里还是希望他不要换上。 衬衫胸口处缝了小口袋,口袋上印有公司标志,是一个正方形和简洁线条拼合的图腾。除了衬衫顏色时常更换,整体风格设计每年大致不变。 以前开工收到这种衣服我都深感困扰,谁出了社会还想穿制服啊?后来我想出一个法子解决,那就是问我妈要不要,通常她都会说好。 程寅的衣柜里已经躺了好几件。 我的心情相当矛盾,既不想让他太帅,又担心他过度邋遢会被餐厅赶出来,只好找了折衷办法,尽量挑件普通的裤子给他搭。 后来我发现自己根本杞人忧天,就算他真的变帅好了,是能帅到哪里去啊,顶多长得更和谐,变得更像路人而已啊。 「好了,赶快换上吧!」我把选好的衣物塞进男人怀中,兴奋地等他宽衣解带。已经好久没看见程寅锁骨以下的身体部位了,好怀念啊! 程寅有点畏缩,抓着t恤衣襬的手捏着不放,「你要待在这里?」 我眉开眼笑说:「对啊!」 他再问:「你你你……要看我换?」 「对啊!」我喷着热气催促他:「快点啦!还是我帮你脱?」 「等、等等,我自己来。」他抬起手阻止我,眼睛就这样盯着我看,然后慢吞吞地把t恤抓起一小角,就在我稍微瞄到一点点凹陷的腹部时,他忽然把手松开,衣服重新滑下来把养眼的春光盖住。我幽怨盯着他,不发一语。 好想看,为什么不给我看。我向他散发深深怨念,希望他能看懂,进而对自己的小气感到惭愧,最后充满男子气概地把衣服当场撕碎。 愿望总会与事实背道而驰,我那害羞的男朋友选择双手抱胸,慢慢地把身体转过去,用红透的后颈面对我。他囁嚅说:「你能去客厅待一下吗?我应该很快就换好了……」 「……」 我含泪撤退。 回到简陋的客厅坐下,我开始担心起以后的日子。如果程寅就这么羞到了三四十岁,都还不能卸下心防在我面前袒露自己的排骨身材,那我们结婚后要怎么生小孩啊?难道我得夜夜对自己的老公霸王硬上弓? 天哪…… 我绝望地垂下头,感觉眼前一片黑。 「白芸苍狗」二人组,打遍天下无敌手 在某些方面,我是个不愿屈就次级品的人。带着轻微龟毛和完美主义存活,不够好的,我绝不要。 因此,在被苍狗拒绝后,我没有转移目标另觅良配。心里的傲气不允许我,什么烂果子都捡。但也很可能是我心里有数,自己已是三脚猫一隻,再不搭个强的,这个游戏是玩辛酸的吗? 总之,我还是只想要苍狗。 每天,我上线一会儿,做做简单任务,领点系统赠的废物,顺便走去友谊餐厅看看他。 苍狗总是一个人待在那里,什么也不做。 每回我在桌前对着课本读到三更半夜,手机静静搁置一旁,都能见着他落寞的身影。 我能感觉他也在等,等着一位符合他期待的女骑士翩翩降临,与他一同在华丽异世界骑马驰骋。或许他有几次注意到我进了餐厅,只不过这点我从来无法跟他确认。 他说他需要安静,我便不自讨没趣打扰了。 观察苍狗,是我做题间暇时的一项小小乐趣。 我见过穿着漂亮公主裙的玩家朝他走去,交谈后灰头土脸转向,另觅良缘。也见过英姿焕发的女侠客上前,碰钉后瀟洒离开。 看着看着,我总是拿着手机噗哧笑出声来。 苍狗啊苍狗,你到底来「心动效应」做什么呢?游戏开发商若知道你这样玩,会心肌梗塞的啊! 有天系统送了我一朵洁白小花。点开旁边说明,显示这朵花纯欣赏用,毫无用处。套句苍狗的话,又是一个废到极致的垃圾。 我存着有点挑衅的心态,默默把花转赠给苍狗,下线闪人。 下回登入时,苍狗已在线上等我了。 苍狗:你为什么送我花? 白芸:送花表达爱意啊。 苍狗:什么? 白芸: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苍狗:…… 那天是我第一次感知到这个把架子端得极高,看起来很冷酷的男生,原来也有不知所措的时刻。 我把混乱留给他,抢先一步下线。把手机羈押在沉重的书堆下面,继续没命读书。我给自己立下规定,等我读完这么多本,将书山移开后,待手机重见光明时,才准再碰游戏。 虚拟世界的种种,就该让它留在虚拟世界。 那天我正值生理期,加上用脑过度,整个人非常疲惫,不小心趴在桌上睡着了。就这么睡到天亮,才被手机设定好的闹鐘吵醒。 接着我继续忙碌的一天,上课、补习、复习功课,拖到很晚才去洗澡,洗完澡我躺下来玩手机,登入「心动效应」。 系统提示:苍狗赠送神祕礼物,请到宝物盒中领取。 我有点惊讶,他怎么会送我东西呢?同时又有点好奇,不晓得这位大神送我什么厉害的法器? 我很快点开神祕宝盒,伴随着叮铃叮铃的清脆声响,他送我的物品在光芒中破茧而出── 一朵纯金小花。 我呆呆看着。 和我送他那朵,等级截然不同。一朵神圣且昂贵的珍稀之花,所有女性玩家梦寐以求的梦幻逸品。 戴上它,犹如拥有不死之身。不管旅途窜出什么妖魔鬼怪,被啃咬得乱七八糟,也能在几秒内满血復活,毋需耗时静坐等待伤癒。 太帅了吧!苍狗居然赠我这么棒的东西! 总是被他冷漠对待的我,有点受宠若惊。我看了看自己的宝库,还是没啥拿得出手的好东西。我上商店把那阵子自己攒下来的所有小玩意儿卖掉,换来一点金币,从架上挑了个帅气的黑金徽章,买下来赠予他。 从商店出来,我又是个金币完全归零的穷光蛋了。儘管国库总是亏空,但没关係,我很快乐。 喜孜孜地关掉手机,我抱着枕头翻了个身。那晚,梦里捏着一朵金色小花的我,睡得特别香甜。 隔天从补习班一回到家,我立刻进入游戏,看看苍狗有没有传什么站内讯息给我。才刚登入,画面中出现一则闪亮亮的系统提示── 玩家「苍狗」邀请您成为专属伴侣,请点按箭头处,回覆接受或拒绝。 我跳起来啊啊啊尖叫,直直盯着那行字,不敢相信是真的! 苍狗同意了!?他真的同意了!? 我们终于要一起闯荡江湖了吗! 我的鬼叫把恐怖的妈妈引来,她推开门,没好气说:「已经这么晚了,不赶快去洗澡,在乱叫什么啦?」 「我马上去!马上去!」跟妈妈再三保证后,我匆匆点选接受,把手机扔到一旁,杀去洗战斗澡。 洗完澡回来,为了避免游戏误事,我不敢再碰手机。先在便条纸上规划好今晚复习进度后,将它撕下来压在手机上,我提醒自己,务必完成所有正事,才能开啟网路! 我提起笔,比平时更有干劲地做题,将所有杂念清扫出脑袋,专心致志。 后来我拖着一口残气上了线,见苍狗留话给我。他说── 「从没见过那么傻的人。(笑)」 「既然你捨得把一切都给我,以后换我罩你。」 「想要什么都跟我说。」 怦怦、怦怦…… 那一瞬间,我听见心脏传来剧烈跳动的声音。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为某个人心动。 我和苍狗有种默契,他和我一样,都是很理性的人。我们从来不谈现实生活中的事,不过问对方隐私。严格切开虚拟与现实,不让它们彼此侵扰。 也许他年纪比我大,也许比我小,帅得像明星或丑到像个鐘楼怪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很清楚,我与这个人,终其一生只在网路世界交会。 卸下白芸的身分后,也没有什么苍狗了。 有了神队友,我对手游世界的一切,总是怀抱远大理想。我对苍狗说,草图我拟好了,今日征战北疆,明日拿下南方,白芸苍狗一旦携手,江山不会只是空想。 但我只是很会说大话,其实根本弱到爆,一天到晚掉链子、扯他后腿。这也不能怪我呀,我本来就是小萌新,还得读很多很多书和考试呢,哪有这么多时间鑽研其他的事呢? 这时,一个人的格局和气度就出来了。 苍狗人很好,从不嫌弃我,实力强悍的他靠着实际行动带我大杀四方,抢尽各种宝物,带我飞向彩虹色的梦幻天堂。 从此「白芸苍狗」二人组,如我所愿,打遍天下无敌手。 每天说一点 高三时生活忙碌又紧凑,我已经很少上线了。 白芸苍狗,还真是白云苍狗啊。 升上大学以后,我的休间娱乐变得更加多样化,渐渐把这款游戏全然拋诸脑后。我不知道苍狗后来怎么了,还有没有继续玩,他就像我记忆里一道被封印的影子,眨眼间我已经无情扔下他,跑向很远很远的天边去了。 「好怀念啊。」发现居然是自己玩过的游戏,我连忙一头热地跟着同学们讨论起来:「我很久以前玩过这个,从第一代就开始玩了,是骨灰级元老哦!」 「蛤?很久以前?」涂着漂亮唇彩的女生把嘴张得大大的,看着我,「这不是才出来两年吗?」 啊,尷尬了,对齁,我怎么把a、b世界混为一谈了。我吸一口气,冷静地说:「刚刚没看清楚,原来不是我玩的那款,两者长得真像呢。」为了避免冷场,我乾脆先自己乾笑两声:「哈哈!」 还好她们信了,重新推搡着我,「那悦悦,你也跟我们一起玩嘛!」 「噢,我再看看啦……」 下课后,我开心搭车到程寅公司,熟门熟路进了保全室,把香酥鸡提给阿茂,将背包甩在一旁空位上,一屁股坐下,「今天上班也辛苦啦~」 阿茂对我的出现已见怪不怪,但可能香酥鸡有点吃腻了,他说他下次想吃臭豆腐,接着顺手帮我把监控画面切换到了程寅办公室,让我尽情欣赏男友工作的英姿。 「当然好囉,你想吃什么都可以呀。」我坐在一旁晃腿喝珍珠奶茶,传讯息跟程寅说我人到了。 阿茂身为保全,上班时间得坚守岗位,没办法自由出去买喜欢吃的食物,顶多点点外送。但偏偏他喜欢吃的店都得现场排队,嘴馋想吃时只能靠着幻想吞口水。 a世界中的程寅知道以后,跑外务时会顺便替他带回来,多年后他告诉了a世界中的我。 那时他们两隻单身汉,是还算很有话聊的朋友。可惜,经过时空转换,我抵达此刻所处的b世界后,他们两人好像没之前那么熟了。 祈愿小书上写着所有愿望都只能使用一次,但并没有说魔力何时会失灵,如果效果是永久的话,那么我是不是就回不去那个有着可爱巴克的未来,必须永远待在这里? 或许我要为程寅的死,负最大的责任。 如果当时我能对他好一点,也许他就不会自寻死路。如果我能更关心他,别兀自沉浸在自己的忧鬱里,那么我们是否就能白头到老? 他轻生前,脑海里想着什么?恨我吗?这些我一无所知。 来到这里之后,我很想念巴克。曾有电影演绎过一段让我很有感触的剧情,穿越时空的主角为了改变结局,回到过去,在行动中引发一连串蝴蝶效应,导致未来跟着全部改变。 这真的是最初的穿越者想要的吗? 来到b世界的我,能承担最后的结果吗? 我想起那张总是热情望着我、呆萌的脸,驀地感到恐慌。我不能没有巴克啊。 阿茂叉了块鸡肉给我,「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接过来,放进嘴巴咀嚼,「你也看着程寅几年了,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嗯……」他盯着萤幕里那张专注的侧顏,沉吟片刻后说:「应该很有自己的想法,做事按部就班,挺正派踏实的一个人吧。」 「就是啊。」我嚥下一口苦涩的唾液,望着认真工作的程寅,看得出神。 看起来物质慾望极低,野心也很薄弱,非常容易感到满足,身强体壮的一个人,怎么会想不开呢? 排除工作和金钱及健康等因素,原因果然出在我身上吧。 *** b世界。 虽然我多次和程寅强调自己已经年满十八岁,是成年人了,他还是觉得凡事不可操之过急,因此我们各睡一间房,过着很不亲密的同居生活。 我觉得程寅就是那种思想很传统的古代人,他心里应该规划好了等我大学毕业才能结婚,结婚前绝对不能踰矩,不能超越某道肌肤防线,不然这样就太过禽兽了。 重新与他恋爱,却一口气提前了这么多年,变成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真是让我无言。祈愿小书的安排逻辑是什么,我真的不懂啊。 程寅洗完澡出来,坐在沙发上,边擦头发边说:「换你去洗了……欸?你你你、你怎么哭了!」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想到自己千里迢迢从另一个世界投奔过来,不但恋情从零开始,还得与他相敬如宾好几年,什么甜头都尝不到,就觉得天崩地裂。我告诉自己不要再跟a世界比较了,现在和以前怎么能比呢,但越是逃避就越容易困在死胡同里纠结不安啊! 「我不喜欢这么平淡,我想要激情。」泪水像水龙头一样狂喷,我委屈地说。 他像弹簧一样吓到弹起来,发梢滴着水,脸色惨白,语无伦次说:「什么?激激激激激情?」他红着脸看过来,眼神洩露他的惊恐,看着我彷彿看着什么连续杀人魔。 我哗啦哗啦地哭着,断断续续说:「因为、因为……你忽然就死掉了……我不停想……是不是因为我对你不好,你才会走上绝路……我很难过、太难过了……所以我就回来这里找你了……可是,有时候我很沮丧,总觉得你好像没有那么爱我了,你……你……我后悔了、我是不是不该回到这里?」 他坐过来抱住我,万般无奈,「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埋在他胸前,哭得很伤心,「我只是希望你能常常抱我,还有亲我,最好一天三次以上,而且你要自己主动,不可以在我暗示以后才露出很勉强的样子做出行动。这样会很困难吗?」 「……有……有一点啊。」 「既然都同居了,为什么不能睡在一起?我又不会抢你被子……但如果真的不小心抢了,就代表我会冷啊,一件被子又没多少钱,你为什么不多买几件起来放啊,呜呜呜……我真的不会趁你睡着对你做什么事,你为什么那么害怕?只是睡同一间房,到底为什么不行啊?」 「……」 「你果然不爱我。」我收住眼泪,警觉看着他。 「……」 看着他满脸窘态,我有预感自己即将获得空前绝后的胜利,于是我继续加足马力前进,「我跟你客厅的窗帘有什么不一样?你把女朋友当摆设而已吗?」 他沉默瞅我,周遭陷入一片死寂,空气凝滞了好长一段时间。 真的是很长的一段空白,大概有好几分鐘吧。无理取闹完,我很快后悔。天哪,我刚刚说了什么?为什么总是口不择言啊! 在我犹豫该不该直接双眼一翻,倒在地上抽搐,装出自己被邪灵附身才会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女友时,程寅嚥了嚥口水,带着压抑的表情慢慢靠过来,停在距离我仅几釐米的位置。 我心跳加速,伸出手揪紧他的t恤,感觉全身僵硬。他可能会亲我,我得抓准最佳时机闭眼睛。 程寅的气息不断逼近,温热气体喷在我鼻尖上,把我困在他和沙发之间,我整个陷进柔软而有弹性的椅背里。 「为什么觉得我不喜欢你?」他深深望进我的瞳孔,低声询问。好听的磁性嗓音回盪耳边,激起我一阵酥麻。 「我长得不好看,从来没有女生喜欢我,也没谈过任何一场恋爱,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跟你相处,也不知道能聊什么、做些什么。」他把头埋进我的肩膀,语调有点脆弱。 好紧张啊,我偷偷换气,因他的紧贴而颤慄不已。 「怎么会是我呢?这个世界上明明有这么多比我好看、比我更懂怎么讨女生欢心的男人,怎么会凭空出现一个漂亮的女孩,就因为我见义勇为救了猫咪,而热情追求我?这太奇怪了。体谅一下我的感觉好吗?在我们最初认识的那两个月,我每天都活在一种虚幻的、不踏实的飘飘然泡泡中,并不知道这种被神眷顾的日子何时会结束,我也会怕。」 「你怕什么?」 「怕这个可爱的女孩,忽然就决定不要我了。怕她玩腻这场追逐游戏,她会像来时一样,不经过我同意便离去。从此我再也看不到她,也追不回她丕变的心。」 「刚开始我的确觉得你很奇怪,理了很久,也没理出原因……后来,我也不在乎了,被一个这么迷人的女孩吸引是件很容易的事,谁还管它是怎么开始的?」 我往他怀里鑽,一脸贼,「我喜欢听你说这个,你再多说一些!你有多在乎我,多爱我,都可以说出来,快、快点!」 他轻笑,配合地继续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伍悦悦,上班时会忍不住期待能在她放学后见上一面,看她笑得甜滋滋,等她主动上前勾住我的手,说出一些耍赖或撒娇的话,或装可怜,故意博取我的同情。」 我还想听,但已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点睏地揉揉眼睛问:「还有很多吗?还是你每天说一点?我今天先去睡?」 他笑出声来,揉乱我的发,在我唇上啄了一下,眸光无比温柔,「去睡吧,明天再说给你听。」 这是我们家的新规定! 我在s大交的几位朋友,小莉、安安、彤彤、子瑄等,人都很好,但可能因为她们彼此是同住一寝的室友,又参加同样的社团,相比之下,孤单外宿的我偶尔会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聊起宿舍阿姨多么凶巴巴去刁难因为打工时间被拖延而晚归的学生时,我插不上话。聊到宿舍跳电,楼层管理员拿着手电筒逐一拍门巡寝时,大家鸡飞狗跳,拼命把煮到一半的火锅端到上舖床位,用棉被盖起来时,我听不懂她们为什么要藏。 火锅怎么能放在床上呢? 我看着这群年纪小我一大截的年轻女孩们,青春洋溢,活力四射,忧心她们会不会看出我的精神年龄比她们成熟很多,担心她们不接纳我入群,一起聊幼稚的话题了。 小莉和安安对我尤其好,无论是系上的必修选修或其他学院开的通识课程,只要碰在一块,都会热情邀我同组,拉着我说咱们永不分离,让我很安心。 幸好进入新环境后,最让我担心的边缘化现象没有发生。 这些女孩看着我的眼神总透着一股崇拜,但我不是很了解背后的原因,难道我举手投足间曾不经意散发出成熟女性那种能干气质,不小心露出马脚了吗? 我有点焦虑。 那天下课后,我决定先不过去找程寅,而是搭车回爸妈家。b世界中的老爸老妈养育女儿这么多年,若爱女和之前有啥不同,他们应该是最先察觉的人,找这二位准没错。 我拿出钥匙开门进去,家里空荡荡的,看了眼时鐘,这个时间爸妈都还在上班,难怪没人。 把包包卸下来扔进沙发,我朝厨房走去,运气很好,在餐桌上找到了一些咸麵包。开冰箱,发现里头居然有一盒得先在网路上排订单,等上一两个月的预购人气双层草莓巧克力蛋糕!下层还放着对中切下后,剩下半边的大西瓜! 忽然好想搬回家住哦。 我叹口气,拿出一瓶汽水,关上冰箱。 我回到客厅,喝着汽水拨电话给爸爸,问他几点回来,他很惊讶地反问我怎么没先说今天要回家,妈妈没买菜啊。 「那我们上馆子吃!」我开心提议。 「好啊!」 老爸一下班就飞车回来,在他进门后,我把看了很久的电视关掉,听他边喊渴边走进厨房,然后哇哇叫着又走出来,「宝贝啊,为什么冰箱里的食物全部都贴上你的名字啦?」 我呵呵笑,「嗯,这是我们家的新规定!无论什么东西,贴上谁的名字就代表它是谁的,其他人都不准碰也不准吃掉!」 老爸无奈,只好拿了瓶没贴标籤的冰水止渴。 妈妈也回来了,看我和老爸坐在客厅聊天,急忙说:「很饿吧?等我一下啊,我喝点东西,马上出门,你们先想想待会要吃什么。」话语未落,人已闪进厨房。 我看了一眼老爸,他也淡淡望着我,果然很快地,老妈就从厨房里发出尖锐怪叫:「谁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贴满了标籤啊!」 她拿着一罐还有八分满的沙茶酱出来,「伍悦悦,你连这个都不放过吗?」 我点点头。程寅很喜欢吃猪肉片沾沙茶酱啊。 在我们前往餐厅的途中,老爸一脸愁容,忧心忡忡开着车,老妈则不停探问我的生活费到底还够不够。 「够啊,不够的话我会跟你们说,或者去找打工。」我拿着手机传讯息给程寅,告知他我和爸妈去吃饭。 「那你怎么瘦了?」 「咦?有吗?」我摸摸自己脸颊,刚好对上后照镜里爸爸探究的眼光。 我们本来说好去吃一顿家常料理,这个男人皱眉改变主意,方向灯一打,方向盘一转,改往日式吃到饱餐厅驶去。价位和等级一下子抬升这么多,我简直又惊又喜。 我问爸妈,有没有觉得我高二时突然变得很奇怪,谈吐和气质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是不是感觉我在某天忽然拥有了成年人般的睿智?变得很沉稳?」我小心翼翼看着他们。 「我们那时确实谈论过这件事,并且觉得你……」老妈说了一半停下来,我紧张提起一口气,等待下文。她与老爸对视一眼后,说:「你课业压力可能太大了。」 什么?课业压力太大?我的异常可以被这样理解的吗? 「但让人满意外的是,你现在还是这样怪怪的,s大的课程这么吃紧吗?我们本以为上了大学,一切就会改善的。」 「课业我还应付得来啦,别担心。」我问他们还有没有觉得我哪边不正常,他们说好像食量变小了,闻言我立刻加点好几个手捲,并抓起明太子风味鸡翅狂啃。 和爸妈深刻地聊了一晚,我放心多了,从他们的态度中我知道他们并未对女儿躯壳里装了另一个灵魂这件事起疑。虽然说无论哪个伍悦悦,都是他们货真价实的女儿,a世界和b世界分别养育出来的仍旧是拥有独立思想,绝对不同的伍悦悦。 回到家后,老爸帮我把冰箱里那些我打算带走的食物装好,搬到车上,载我回去学校。我在女宿门口下车,强力阻止老爸替我把它们扛到楼上寝室。 我放慢速度,边往宿舍大门走边回头望,看着自家车开走后,立刻从敞开的大门里倒退出来,吃力扛着剖半大西瓜和一袋麵包饮料,提着一盒长型蛋糕去搭捷运。 折腾老半天好不容易才回到程寅家,我费力地把东西提进家门,程寅听到开门声响走出房间,见我喘成那样,赶紧走上前把东西接过去。 「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他诧异地看着那半颗西瓜,失笑,「今天这么威猛?光这个至少就有六七公斤耶。」 「刚好想起来你喜欢西瓜啊。」我痛苦地横躺在沙发上,心底不断哀号手可能要废掉啦。 他愣了半晌,心疼说,以后不吃了。 你上课一直这么嗨吗? 精实地上完一整个早上的必修课,我坐在位置上伸懒腰,小莉和安安慢吞吞收着书本和手机,商量着午餐吃什么。我们几个一同走出教室,中途加入几位她们各自认识的朋友,人数一下子变多,我像往常一样莫名被簇拥在最中间,一群人声势浩荡迈向学生餐厅。 食堂里没有那么多空位,进了玻璃门后,大家很有默契自动拆伙,分散开来坐。我们彼此分工合作,搬椅子的搬椅子,擦桌面的擦桌面,安顿好够坐的位置后,一人留下顾包包,其他人去排队点餐。 每天中午吃饭都像小时候假日跟爸爸妈妈去百货公司b1美食街用餐一样,人山人海,挤来挤去,特别刺激。 终于开动时,我已经要饿昏了,对着自己那碗蠔油猪肉烩饭,埋头就是一顿猛吃。 小莉忽然压低音量,奇腔怪调说:「她那头捲发是被大砲炸过吗?好像我奶奶年轻时代的人!」 接着安安跟着戏謔,「她穿的衣服顏色好奇怪,这么拥肿的身材适合穿萤光色吗?整件上衣蓬成这样,好像糖果纸哦!」两人说完笑出来。 我停下吃到一半的筷子,好奇抬头。 安安她们描绘得很传神,我不费吹灰之力,随意乱瞟就找到了她们口中说的人。只见那个外貌普通,身材肥胖的女孩,孤伶伶端着放了一碗餛飩麵的托盘走来走去。每找到一个空位,正欣喜地准备坐下,空位旁边那个人就会抬头不知道和她说什么话,然后把外套或包包放上那个位置,她露出歉然表情点头,再度端着餐盘离开。 正是用餐时间,餐厅里万头鑽动,她在十来张长桌里晃过来晃过去,几乎被淹没在人群之中。 我往身旁瞄了一眼,擦擦嘴巴站起身来,有点不放心地交代姊妹们,「帮我顾一下饭,我马上回来。」 安安忙不迭说:「去厕所吗?没问题!」 我拨开人群,找到那个侷促女孩,轻拍她的肩膀,对她咧开嘴笑,「跟我来。」她愣愣看着我,说不出话,我只好把她的餐盘抢走,逼她乖乖跟我回到座位。 把她的麵放到桌上以后,我跟右手边那位不认识的同学商量,问他能不能把包拿起来,他沉默看了站着的女孩一眼,又看了看我,点头,把包抽走。 我拍拍椅子,催促她:「快点坐下来!」 小莉和安安吃惊地看着我,握筷的手停在半空中,一块鸡柳就这么掉回盘子里。那个女生低着头说了声谢谢后,红着脸坐下来,开始吃麵。 附近几张桌子的人齐齐将目光射过来,周遭在一瞬间安静了。我本要继续吃饭,但觉得眾人的态度实在很奇怪,于是疑惑地跟所有人互相看来看去。 三秒后,大家像被电到一样,元神归位,吃饭的吃饭,聊天的聊天,玩手机的玩手机,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小莉与安安面面相覷,似乎很不能理解我的举动,最后是安安笑着试探:「悦悦,你们认识啊?」 我夹起浓郁的猪肉片,一口塞进嘴巴,摇头晃脑吃着,口齿不清说:「没有,还不认识啊。」 她们异口同声:「啊?」 然后我抬起头,露出灿烂笑容,愉快地说:「但现在认识啦!」我朝餛飩麵女孩伸出友谊之手,大喊:「国贸系大一伍悦悦,你好呀!」 全场再次鸦雀无声。 彷彿顶着巨大压力,她呆呆地伸出手回握住我,「资资资工系大三夏可心……你你你好。」 离开学生餐厅,走在前往下午上课地点的红砖道上,小莉与安安她们像麻雀一样,不停吱吱喳喳在我旁边说话:「天哪,悦悦,你刚刚真的吓了我们一跳!」 「对啊!你居然主动跟资工系那个阴沉学姐交好,太可怕啦!我敢说,国贸系女神和资工系怪物共同用餐的照片,还有相关讨论串,一定会在一个小时内塞爆校版!!!」 「欸,不能这样说,悦悦没有住宿,当然什么都不知道!悦悦人很好,看到对方没位置坐,只是想帮忙而已啊!」 「悦悦我跟你说啊,你以后行动前一定要三思,真的。我妈说心地善良是好事,但也不能什么忙和什么对象都帮,这样会很累。如果一次两次是还好,万一被对方缠上,那可就没完没了了耶!」 我看看小莉,又看看安安,然后看着她们身边的彤彤、子瑄、佳歆……对着她们紧张的表情沉默几秒后,有点痴呆地问:「啥?你们刚刚说什么?国贸系女神?谁啊?」 眾人:「……」 然后,她们同时伸出食指对准我。 「国贸系女神耶!好酷!」我跟着程寅进厨房,看他刷碗,雀跃地在他旁边嘰哩呱啦说:「你知道吗?从开学至今,这简直是我最有参与感的一刻,我当时听到,整个人马上嗨了起来,嘿嘿嘿的笑个不停,不停拉着她们,死缠烂打问女神封号谁帮我取的、什么时候开始的、有很多人知道吗、那大家不就都认识我了吗?」 程寅把碗擦乾,再洗一次手,打开冰箱拿出一罐红茶,替我插上吸管,塞给我,「口渴不渴?喝一点?」 「不渴不渴!」但我还是接过来吸了两口,再把红茶推还给他,继续情绪高亢嚷着:「怎么办我现在好像有点兴奋,总觉得大家看我的目光都像在看巨星一样!哎呀你别顾着笑,你仔细观察我,老实告诉我,你女朋友身上是不是一直散发出大明星般的光芒!闪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他避而不谈,懒懒走回客厅,「所以你上课一直这么嗨吗?」 「才没有!我们几个嬉闹着进了教室,她们立刻受不了地推开我,我又不死心地黏上去。但教授进来时,我就马上弹回自己位置上坐好,乖乖上课了。我还分得出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这个你不用担心啦!」 「是吗?」他怀疑地看着我,眼神洩露他的心声。 为了掩饰心虚,我大叫:「当然啊!」 然而,实际状况则是── 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封为女神,我简直乐到升天。于是整节课的时间,我怎样都控制不了自己,对着黑板大剌剌露出傻乎乎憨笑。口水一度快流下来,还好我及时把它吸回去。 安安按住太阳穴,和小莉交换了个无奈眼神,被我发现后,我又忍不住愉快的心情,噗哧噗哧笑出来,嘻嘻嘻地度过了沉闷的午后时光。 那节课到底上了什么,我完全想不起来耶。 鐘响后教授一走出教室,我立刻站起来欢乐大喊:「这真是个美好的一天啊!」 安安摇头叹气,收拾包包站起来,用怜悯的语气对小莉说:「虽然长得很漂亮,脑子却不太正常啊!」 帮助夏可心的当下,我并没有想到事情最后会发酵成这样。 因为我没有瀏览校版的习惯,也未加入其他同学们因各种目的成立的私人小群组,除了到图书馆看看书、充实自我并培养文艺气息外,下了课后不是返回我和程寅同居的爱巢,便是前往程寅公司,待在保全室里和阿茂一起吃臭豆腐聊天,等男友下班。 所以我压根不知道校版里的讨论串多么热火朝天,那段时间走在校园里只要有人在看我,我都会自动联想到我「国贸系女神」的身分,然后不自觉想拨拨头发、挺直腰桿,神气走路。 虽说我真的很想自然表现出万种风情的模样,让女神封号更加实至名归,但越是感受到四周灼热视线,我就越是放不开,于是我就会不小心四肢僵硬,走成了同手同脚。 围绕在我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我的手机每天都被大量涌入的讯息塞爆,女生们总是鬼打墙问我:「你的头发在哪里剪的?」、「你的衣服在哪里买的?」、「你有喷香水吗?什么牌子的?」诸如此类问题。 让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受欢迎哦。 安安她们应该什么都知道,只是很坏心不跟我说,憋着笑继续观察我,看我能蠢到哪天才发现。我常感觉她们好像在偷拍我,但每次想跟她们借手机看,她们都摇头说「没有没有」。 有时走在校园巧遇夏可心学姐,我客气地抬手跟她打招呼,她会靦腆对我笑笑,然后彼此擦身而过。 我就这么充实而快意地度过了大一生活,升上大二。 如果真的有天国 「你会不会想……去乡下走走?」 看电视看到一半,程寅忽然从他房里走出来问我。那时我的姿势非常滑稽,整个人侧躺在沙发上,紧缩臀部和腹部,不时抬起一隻脚做瘦腿运动。 前阵子我感觉自己似乎有点胖了,为了有效剷除马鞍肉,上网看了一点教学,晚上翻书或追剧时,顺便做个几下。配合着呼气时抬高脚,吸气时放低腿的规律节奏,我感觉自己很快就掌握住诀窍。 国贸系女神的封号快把我逼死了,现在只要量体重多了零点五公斤,我的泪水就会当场喷出来。身为一个大家公认的美女,我的自尊心可不允许我对外表有任何松懈啊! 我在a世界中读的大学根本不来这套,为什么两个人生会差这么多? 程寅找不到能坐的地方,便站在沙发末端垂眸看我。男朋友真的太节俭了,客厅怎么可以只有一张沙发,但不管我如何暗示他能不能一人一张,他都没有添购新傢俱的打算。 我坐正身子,他立刻坐下来紧挨着我,见我嘟起嘴索吻,红着脸亲了我一下。我满意地抱住他,问:「你说的乡下是回你老家的意思吗?」 「嗯。」他又亲了我一下,「你怎么知道?」 那当然,我对你可不是一般的瞭解啊!基本的喜好譬如你喜欢吃什么、喝什么、讨厌什么都一清二楚之外,难度更高的人生经验也难不倒我。 第一部让你在电影院里看到流泪的片子是哪部、为了练出我喜欢的肌肉而第一次上健身房是在未来的哪一年哪一天、你在二十三岁时拋下工作,衝动当了一个月背包客,当时去的国家是哪里…… 如果参加情侣快问快答,我有把握答出所有连你自己恐怕都答不出来的问题──虽然你应该答不出我的。 我们认识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呢?当你说「去乡下」,潜台词就是「回老家」啊! 我看着程寅,严肃说:「你小时候住的地方是不是依山傍海?那里有座山头常年开满了花,在每个季节绽放不同绚丽色彩。你很喜欢远离都市的喧嚣和污染,在山谷中聆听鸟囀,享受寧静,对不对?」 程寅曾笑着形容,如果真的有天国,天国应该就是这么美。 后来他一个人去了,独留我在这里。 我好想问,那里真的很美吗? 我多么希望他知道,人间还有个爱他的我,至今仍深深思念着他,并迟迟无法对他的死释怀。 「是吗?我跟你提过?」男人抓抓头,「怎么都没印象了……不过,你说那座山啊,嗯,我小时候是喜欢爬上去,不过国二那年不小心摔下来断了一条腿后,就识相地离得远远了。」 咦?我以前没听过这段耶! 我兴致勃勃盯着他,「你以前摔断过腿啊?再多说一点!」 他宠溺地看着我,揉我的发,娓娓道来:「嗯,小时候我和一个年纪差不多的邻居特别要好,我俩放学时总满山遍野地跑,野得像猴子一样。」 我闭上眼想像小小程寅与他的朋友。 山区雾气繚绕,像走入童话中的迷幻森林,看植物披掛如下,如同绿色地毯。待在那里,感受不到时间流动。 「有次颱风刚过,山区湿滑泥泞,阿嬤阻止我出门,可我已困在家里两天,早闷坏了,还是不顾劝阻跑出去,就这么从步道边坡摔下来跌断了腿。」 「你也有那种调皮捣蛋的时候啊?」我故意大惊小怪说。 他微笑頷首。 「虽然骨折好得很快,但从高空坠落的恐惧感常在夜里找上我,我在梦里不停的跌下来,有时从山巔,有时从云层。爸妈带我搬到都市以后,做恶梦的情况才渐渐改善。但可能因为心里已落下阴影,我再也不敢攀高了。」 后来沉淀下来,程寅再度回想,其实他哪有爬多高,只不过掉下去时刚好看见下方深谷,地势落差让人產生错觉罢了。 「所以你惧高?」我吶吶问。 我想起在a世界中与程寅交往时,有次我吵着要搭百货公司顶楼的摩天轮,他那时脸色有点发青,推託临时有点事得先走,坚持不搭。我问他什么事,他支支吾吾答不出来,后来两人闹得不欢而散,我自己一个人搭也没意思,乾脆回家追剧。 就因为这样,我足足跟他闹了好段时间的彆扭,怨他根本不想陪我,他也只是安静承受怒火。 程寅一直对我很有耐心,整件事当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但儘管如此,在我心里依然留下了疙瘩。偶尔我会觉得他就是不够爱我,才会连摩天轮都嫌幼稚,都嫌浪费钱,小气到不肯陪我搭。 原来是因为他惧高吗? 「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忍不住拍着他的脸颊用懊悔的目光注视他,然后低声叹气,唉,男人的自尊心到底是…… 像被雷电打到一样,我的手忽然停下来,整个人僵住。 怔怔直视他的眼睛,我艰涩嚥下唾液,被倾巢而出的庞大错乱讯息连番轰炸,脑袋霎时无法思考,全是嗡嗡嗡的杂音。 坠落……恶梦……惧高……不,不可能的…… 我忽然好想吐。 我像溺水的泳客,痛苦抓紧了他,整颗心被揪紧了,几乎要喘不过气来,泪水不知何时涌出眼眶,正扑簌簌地滚落脸颊。 我哭着詰问他,「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怕高?不敢去山上?」 他手忙脚乱想抽面纸给我,又被我抓回了手,于是结结巴巴说:「对啊……我……我骗你干嘛?」 我哭得更大声了,颤抖的指甲嵌进他的肉里,把他的手整个抓出血痕,发狂说:「但是,如果你有了想死的念头,那么你可能会想再挑战一次登上高空,用最痛苦的方式结束生命吧?是不是?」 「什么?」他诧异地看着我,然后摇摇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自杀?我从未考虑过那种方式。就算过得绝望,馀生依然有无限的可能,为什么要放弃生命?我不会做这样的事。」 就算被逼到绝境,他也会设法翻转结局。男人亮着眼睛,自信满满,话语中透着永不认输的韧性与强悍。 我哭着看他,泪水越喷越多,最后彻底崩溃了。 对啊,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点?程寅他没有忧鬱症病史,四十岁也还算年轻,而且他还有我,有巴克,有爱他的家人朋友们,就算那阵子我俩确实產生了隔阂,他有可能因为那样就主动求死吗? 到底是自杀?还是意外?或者是谋杀? 为什么他会在下班后独自驾车上山,坠崖而亡呢? 那位你认证过的天菜正在偷看你 随着我俩的曖昧之火烧得越来越旺,公司同仁们都在关注我和萧智煊的互动,并在午餐时充分更新最新动态发展,让我压力很大──于是某天起我就不想玩了。 我传讯息告诉他,一切到此为止吧,我要真的喜欢他的话,哪来那么多戏。 网路金句说得好,不够喜欢你的人才会吊着你,真喜欢你的人怎么捨得你伤心。 萧智煊传讯息给我:『我们试试,就试试,好不好?』 我想了下,很直白地回绝他:『不要。』 于是那天下班后,他脸色铁青堵在一楼大厅,见我下来,强势地抓住我要跟我好好谈谈,怎么都不放行。本要返家的同事们纷纷留下来围观,甚至还有些人不停帮他说话,怂恿我和他在一起。 我骨子里有种劣根性,喜欢跟人唱反调,他们越要我往东走,我偏要给他往西飞飞飞。 萧智煊低头瞅我,我气势凌人抬头瞪他。他好笑地说,你平时活泼爱笑,原来还有脾气暴躁的一面。 我顶回去:「还有更可怕的!」 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一双眼睛亮灿灿的,「怎么更可怕法?扎小人吗?」他眸光往下一扫,「或用你的高跟鞋敲我后脑?」 「我我我……你你你……」可恶,连续参加闺密们私下举办的口才辩论大赛,蝉连三次冠军,登上至高无上荣誉殿堂的善辩皇后我,都快要词穷了。 萧智煊见我头顶冒烟,弯下身来在我耳边低语,问我要不要跟他去没人的地方私下谈。我担心他是不是想趁机盖布袋围殴我,所以坚持不跟他走,两人僵持不下,场面一度闹得很难看。 后来程寅走过去,我心生一计,直接指着他大喊── 「其实我喜欢的类型是那样的!」 眾人顺着我的指尖望过去,同时噤声。我彷彿看见他们联手为萧智煊点燃一长排蜡烛,让他的爱情一路好走。毕竟以程寅这种时尚灾难的穿搭风格来说,挑战门槛实在太高了! 那天过后,不只萧智煊逐渐放弃他的帅气人设,公司里其他男同事们也逐渐走起颓废路线,一个穿得比一个邋遢,一个丑过一个,整体顏值呈现雪崩式毁灭。 造孽造成这样,我担心自己变成女性公敌,所以那阵子过得非常低调,遇到积极前往崩坏路线的男同事们,还不忘好心鼓励他:「哇!你现在变得很有个性耶!这套西装是骨董吗?是阿公那个年代传承下来的吗?」 虽然我万万不愿意看到眾人这么堕落,但情势已走鐘至此,我实在无力回天。 公司里的流浪汉越来越多,我好害怕,我好想跳槽,我每天都好忧鬱,所以下班时间一到,我就立刻抓着包包破门而出。 是非之地不宜久留,这句话果然有点道理。 程寅因为我的当眾告白,成为公司里的男性风范指标人物、雄性生物们争相模仿的对象,他那种乡村朴实风格一时炙手可热,蔚为流行,这点着实让我非常惊讶。 这真是一间相当奇妙的公司呢! 有天中午,我跟同事梨子出去吃饭,进了餐厅之后我巡视一圈,刚好程寅也在里面。他看看我,我看看他,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非常复杂。 我让他成为公司的红人,他会不会很想揍我? 选定他对角线的位置后,我背对着他,躲在远远一张小桌,坐在梨子对面。梨子点完餐后忽然说:「科技部那位你认证过的天菜正在偷看你。」 一支箭从天外飞来,不偏不倚刺进我胸口,让我差点吐出血来。 我吸了一口气,压低音量澄清:「他不是我的菜。」 「但你公开发言说喜欢那类型。」 我握紧拳头,「那只是权宜之计!」 「但他一直在看你耶。」 「……是我理亏,就让他看吧。」后来我们静静吃饭,梨子一直抬头伸长脖子往前望,我知道她在看程寅,但随她去了。 快吃完的时候,梨子告诉我,她刚刚非常用心在计算,那颗天菜总共看了我三十六次,每次与她对上眼都会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低下头来闪躲,装成没事的样子扒他的樱花虾炒饭。 梨子观察了一会,窃笑,「他是害羞,还是真的不太会用筷子啊?」 我转过去看时,正好程寅第三十七次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对上我的眼时他倏地一惊,筷子直接从手中吓飞出去,插在隔壁桌客人的魷鱼羹里。 可惜筷子只有两枝,不然插得这么正,很像拜拜时我妈插进天公炉的三柱香。 我把头转回来,结案,「他是真的不会用筷耶。」 梨子笑了一下,继续看着程寅,「以前没什么注意过这个人,怎么今天看他这种呆呆的样子,居然觉得还满可爱的。」 可爱?我一阵哆嗦,这种审美让人不予置评。 「我是说真的。」梨子笑得很甜,「他还满有男人味的,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啊,宝贝。」不要再逼我了。 那天下班时,我晚了点从公司出来,前往捷运站的路上忽然觉得脖子有点怪怪的,好像被无形的手掐住,试图强行扭转那样。我按住脖子摸了一圈,确定什么东西也没有后,本想加快速度前进,但那股隐形力道又增强了,我只好停下来,回过头去── 「嗨……没想到会遇到你。」程寅唯唯诺诺地走过来,明明个子这么高,却毫无半点气场。他站在我面前,低头看我,我俩相对无语。 知道他不善言辞,我只好自己找话题:「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从公事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往我这边递送,「虽然我们同公司,但是……这个可以给你。」 我接过来看,那张纸上除了名字以外,还用漂亮的字体印刷着他的职位和手机号码,以及邮件信箱。 我狐疑,「干嘛?」 他吞吞吐吐:「你不是说……喜欢我吗……」 我彻底尷尬了。这番话让我当场石化。他看起来至少也有三十了吧,我真没想过这个年纪的男人还有这么单纯的。 我冷静下来,解释:「其实那是一场误会。」 我站在路边把被萧智煊追求的来龙去脉全告诉他,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黯淡、越来越失落……我有点于心不忍,所以又补了句安慰他的善意谎言:「但我真心觉得你人很不错。」明明是违心之论,我自认为表现得非常诚恳。 他点点头,看起来已接受了这个乌龙,说声「再见」后安静往前走。我也没刻意跟着他,但就这么一直同行到了捷运站。 他不时侧眸偷瞄我,我只好对他露出灿烂中带着客气的微笑,满脑子却想着杀了我吧杀了我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乱开玩笑了。 你要陪我回家啊? 好不容易进了车厢,我很快找到仅剩的一个位置坐下,刚伸手去揉有点僵硬的小腿肚,就看见一个揹着小婴儿的年轻妈咪,提着幼儿出门必备的万能大包包经过我面前。 我站起来喊住她,把位置让给她后,站到一旁滑手机。程寅走到我旁边,看了眼我的高跟鞋,低声问:「你的脚会不会痛?」 我唔了声,依旧滑着手机,「爱漂亮,没办法啊,美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萧智煊有车,你怎么从不让他接送?」 我终于正眼看他。果然是同部门的,连这个都知道?原来男人之间也这么八卦啊! 「就不想啊。」我歪头看他,用一副「这不是很明显的事吗」的口气说。 喜欢一个人的话,即使是快报废的破铜烂铁摩托车,无论风吹日晒雨淋,天涯海角也誓死相随。不喜欢的话,豪车里的空气都嫌稀薄,超跑也不会放在眼里。 女生想的就是这么简单啊,为什么男生都不懂呢?萧智煊为什么总以为我只是比较矜持而已呢? 「哦。」程寅看了眼我的手机画面,桌布是很久以前闯荡「心动效应」时截下来的唯美背景图,他有点迟疑地问:「……你有玩这个?」 这是很少女心的游戏,我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机屏幕按黑,摆出高傲姿态,「以前打发时间用的,早就没玩了。我那么强,随随便便就破关,一下子就升到最高等级,觉得挺没意思又浪费时间,就不碰了。」 程寅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婴孩惊天动地的哭声打断。原本背着小婴儿的年轻妈妈,把娃儿解下来抱在怀中,婴儿受到惊动,先是露出微怔表情观察四周,见好几双陌生的眼睛不停看着他,当场吓得哇哇大哭。 妈咪脸上露出疲态,不停哄着:「乖啊乖啊,不哭不哭,妈咪带你搭车车,搭车车要回家囉,再过几站就到家找爸比囉……」 几位嫌吵的乘客皱皱眉头,看了这对母子一眼后,冷着脸离开。这位妈妈一脸歉然,不停柔声安抚孩儿,却效果不彰。我赶紧蹲下去,跟着哄起来:「宝宝乖,听姊姊说啊,这里是车上,现在不是哭闹的时候,你要勇敢,要坚强,要战胜自己的恐惧。相信生命纵然有黑夜,黎明终将会到来……」 程寅惊诧道:「你跟这一岁大的小毛头讲道理?」 像是呼应他的奚落,小娃儿哭得更大声了。我极厌世地回头瞟他。 程寅抿唇弯腰,把公事包塞给我,看着那位妈咪,温柔伸出双手说:「我帮忙带过表姊的小孩,能让我抱抱他吗?」 女人点头,程寅小心地将婴儿接过去。小娃儿本哭得歇斯底里,后停顿一秒,眨着湿漉漉的大眼好奇看着程寅。我有点担心程寅长得这么抱歉会不会再次把孩子吓哭,但居然没有。 他用极致温柔的眼神注视婴儿,勾唇对他微笑,婴儿傻乎乎地回望他,嘴巴跟着咧开一点弧度。接着程寅缓缓摇晃他,大掌在肉嘟嘟的背上轻轻拍打,小婴儿眨了眨眼,露出舒服的表情,程寅趁机把掛在脖子上的奶嘴塞进他嘴巴。小小孩没有抗拒,立刻乖巧地吸了起来,嘴巴小幅度动着,看起来超级可爱! 我看得嘖嘖称奇,差点要鼓掌叫好了。 程寅对那位妈咪微笑,「一个人带小孩出门很辛苦吧?你休息一下,我帮你抱一会儿。」 过了两站,母子俩下车了,离开前我们与她挥手,她边点头边羞涩地拉着小宝宝的手跟我们再见。 陆续有新的乘客涌入车厢,空位总是很快就被人抢走。 盼了几次都没盼到椅子坐,我索性站在原处用手勾着同一支桿子以防摔倒,垂头不停滑手机。 程寅不时仰头张望,我好奇地看过去,这才发现没有弯腰驼背的他,居然这么高耶。他整个人比旁边那群上班族和年轻学生混合起来的族群高出整整一颗头,简直鹤立鸡群,后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速度很快地拨开人潮走过去。 看他走了,我重新低下头玩手机。几秒后我的手被轻轻拉了一把,我抬起头,见程寅脸上掛着欣喜的笑容,「找到一个空位,来,我带你过去。」 我呆愣地跟着他走,看他把装了笔电的公事包就这么放在那里佔位置,不禁惊骇。他推着我坐下,我看看旁边那位笑得很曖昧的大妈,听她说「男朋友不错哦」,再看看他──单纯的程寅已瞬间红了脸。 下车后,我们相对无话地走了好一段路,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你家也住这吗?怎么之前搭车都没见过你?」 他抓抓头,「呃……」 我不等他说完,就接着问:「你要陪我回家啊?」 「嗯?」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问,猛然抬头,小心翼翼问:「可以吗?」 我挠挠脑袋想了一下,程寅这人看起来很软弱,压根没什么攻击性,我搞不好能一拳把他殴飞出去,根本不构成任何威胁。看起来也不像会对女生產生兴趣的样子,恐怕还是因为看我一个娇滴滴的女生独自回家,所以放不下心才跟过来的吧。 又是帮忙搞定婴儿,又是护送女同事回家,这人心肠也太好了。我看看他,想起来他似乎没什么朋友,大概也没什么人陪他说话,如果我也不跟他做朋友的话,那他也太可怜了。 于是我点点头说:「好啊!」 他陪我走到家,离开前低头看了眼我的高跟鞋,「你已经很漂亮了,可以更善待自己一些。」 那天我拉开家里的门,回眸目送他离开。 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穿着衬衫的背影有点帅。 思绪拉回现在。 我用脚踢踢坐在沙发上,把笔电放在膝盖上认真工作的男朋友,问:「你们部门里是不是有个叫萧智煊的人?他是这两年进公司的吗?」 「嗯?」程寅抬起头看我,疑惑道:「你认识他?」 我很快说:「没有。我才读大二,怎么可能认识他。」 他挑眉,「那你怎么会问?」 我答不出来,只好茫然看着他。后来程寅摇头,「算了,很多女生都喜欢那型的男生,他算公司里的红人,你可能听阿茂提起过,只不过忘记了吧。」 我乾笑两声,「哈哈,应该是哦。」 他沉默凝视我。 我敛住笑容,严肃问:「你觉得萧智煊这个人会因为什么原因离开公司?」 「什么?」他彻底糊涂了。 找他的麻烦就是跟我作对 在a世界里,程寅第一次陪我回家的隔天,他一大早就出现在我家巷子口,手里还提着早餐,害我一走过去就吓了一跳。 看见他乖乖站在那里等我的第一秒,我其实有点后悔,觉得自己太过相信这个男人,怎么可以单纯因为他外显的懦弱就对他失了戒心,万一他真的有潜在的心理畸形或隐性暴力基因怎么办?到时我如果被他带到什么荒郊野外大卸八块,分尸后血流成河,也都是自找的啊! 我警惕地看着他,「你来这里干嘛?」 他把早餐提给我,我在接或不接间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接过来之后,他才把后背包从肩上卸下来,拉开拉鍊,从里头拿了双平底包鞋出来。「你穿这个。」 我不肯动,肉眼观察发现这双鞋子好像是新的,欲言又止问:「这是……你买的啊?」 「嗯,刚刚早起去菜市场里面的鞋店,请老闆娘帮我挑的,她说年轻女生应该会喜欢。」他蹲下来,仰头看我,温柔劝说:「换下来吧,高跟鞋等到了公司再穿,我帮你揹着。」 我的手还拿着早餐,呆呆站在那里,他默默把手伸向我的脚,替我换起鞋来。我从小到大几乎是个不知道何谓害羞的人,这时看着自己白皙的脚踝被他小麦色的手抓住,温柔轻缓地放进一隻陌生的鞋子里,肤色对比那么强烈,严重衝击视觉,脸颊忽然就烫了起来。 我做得出那种一脚把他踹开的动作,但我没有。我只是望着他头顶的发旋,默许他替我换鞋。 换好后,他站起来,把我那双可以拿来当作杀人武器的高跟鞋放进他的后背包里,靦腆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早餐,就随便买了。」 我走了几步,发现鞋子的皮革柔软好穿,也很合脚,惊喜地跳了跳,说:「我什么都吃啊,但如果有火腿蛋饼、巧克力厚片、饭糰就更好啦!」 「那我明天买?」他试探问。 「好啊!」 我健步如飞地走到捷运站,开心蹦跳着进去车厢,心情很好,不停找话跟他聊。他脸上掛着温和笑容,双颊微微泛红注视着我,专心听我说话。进了公司,我穿回高跟鞋,和程寅挥挥手,上了自己的楼层。 刚坐下把包包放好,萧智煊的讯息就传过来了。 『你什么时候跟程寅这么好了?难道你真的喜欢他?』 这真是一个充满陷阱的问句。如果答是,那我和程寅就没办法正常当朋友了,以后等我有了喜欢的人,又该如何是好?如果答否,那萧智煊会不会又重燃希望,继续巴过来? 感觉怎么回答都会掉坑里,但还好我很聪明,应该扛得住。 思忖片刻后,我淡淡回:『关你什么事。』 照理说萧智煊条件这么好,公司里一大堆女同事哈他哈得要命,应该不至于过度执着在我身上。虽然我们的緋闻暂时传得沸沸扬扬,但风浪总会平息,瓜也有吃完的一天,我只需要安分守己地坚守岗位工作,静待眾人遗忘我和萧智煊那段不存在的情过去就好。 但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幼稚,居然开始率眾孤立程寅。 是梨子先发现的,原本中午会一起外出用餐的科技部门若干人中,独独少了程寅。由于程寅也不是每次都跟大家出去,梨子刚开始时也不太在意,直到过了一段时间,她发现不管什么时候,程寅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吃饭,就赶紧杀到我面前通风报信。 回家路上我跟程寅求证,他安静看着我,默认了。 我大感愕然,「他们为什么要排挤你啊?」程寅只是苦笑,并没有说。 「这样太过分了吧!怎么可以一整个部门联合起来对你冷暴力?萧智煊他怎么可以这么幼稚!都已经成年多久了还……」 程寅打断我的爆气发言,摇头微笑,「没关係的,其实我无所谓。」 他无所谓?我有! 我一回房间就拿起手机打给萧智煊,他很快接起电话,用戏謔的语气说道:「我没看错吧?这是你第一次打给我呢,让我猜猜……该不会是为了那傢伙吧?怎么,心疼了?」 我冷笑说:「你针对程寅做什么?他招谁惹谁了?」 「他做了什么你不是最清楚的吗?一起上下班、搭乘捷运有说有笑,哦,还有爱心早餐呢!你捫心自问,我对你不好吗?我条件比他差吗?这些待遇我有过吗?」 「就因为这样?拜託你不要看到黑影就开枪好不好,我和他就是很普通的朋友啊!对,我确实说过他是我理想型,但那也是胡诌的,你有必要这么认真吗!而且,你到底有什么资格管我跟谁交朋友啊?萧智煊算哪根葱?」 我脾气一向很好,总是笑脸迎人,此刻罕见动怒了,他沉默半晌,退了一步,「能见面吗?我们好好说说,你从来不给我好好沟通的机会……」 「那是因为我对你还有你说的话压根没兴趣啊!」我烦躁地按住太阳穴,死死瞪着窗帘,想像自己能把它瞪到燃烧起来。 「就当为了程寅,连见个面也不愿意?」他使出杀手鐧。 我:「……」 几秒鐘后,他有点落寞地说:「我还没幼稚到因为嫉妒,去对同事做什么低级的事。如果你想知道我们部门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出来见我,我会全部说给你听。」 萧智煊来到我家楼下,我穿着舒适的全套家居服,踩着拖鞋走向他的车,面无表情拉开副驾的门坐上去。 他还穿着上班那件笔挺衬衫,领带也还打着,即使经过一整天的业务摧残,依旧不辱他帅气门担的美名,仍是那么神采奕奕。萧智煊递了杯附近挺有名的现榨果汁过来,对我笑笑,「还没吃饭吧,一起吃?」 「不必,我妈有煮晚餐,你最好有话快说,待会菜凉掉就不好吃了。」 「那怎么办呢?」他装出懊恼的模样苦笑,「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一时半刻恐怕说不完。或者你能打个电话回家,就说你跟同事在外面吃了?」 「……」 本想直接嚷着我要下车,但脑海中立刻浮现程寅那种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的委屈样,最后我还真的──打给我妈了。 萧智煊带我去吃饭,席间不管我如何明示暗示他可以赶快切入重点了、我好想赶快谈完赶快回家,他都装成听不懂,不停聊着他的人生规划与理财规划。 我好心累,他几岁置產到底关我屁事啊! 「你这个週末打算做什么?」吃饱饭后他开着车在路上乱晃,忽然转头开啟另一个话题。 我闭了闭眼,绝望地说:「饭也吃了,我真的要回家了,上班一天已经很累了你知不知道?我没你那种好体力,我只想躺在我的床上舒舒服服当一条咸鱼,你没什么要说的话,那就让我来说吧。」 我竖起第一根指头,「首先,程寅是我很重要的朋友,你找他的麻烦就是跟我作对。」接着比出第二根指头,「再来,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你没感觉就是没感觉。也许本来有一点点好感吧,但它们全都在你无知无脑的纠缠下悉数蒸发了,连最后的一点都不剩了。」 我比出第三根指头,「最后,你的讯息我不会再读,电话也不会再接,所有情分到此为止了。喜欢欺侮弱小就欺侮吧,我会和他站在同一边,你敢就来。」 「悦悦……」红灯时,萧智煊转头用卑微讨好的眼神凝视我,可我已懒得看,直接开门出去,无视对我按个不停的喇叭,加快脚步穿越一大排停驶的汽机车车辆,跨上人行道离开。 隔天开始,每到午餐时间,我高调上楼直衝科技部找程寅,拉他出去吃饭。程寅怯生生跟着我走,梨子跟在我旁边,总是一脸兴奋。 程寅看起来瘦,食量却非常大,进食的模样也像小孩子一样可爱。我吃的东西不多,吃个几口就得停下来,特别喜欢默默观察他的吃相,看他脸红。 虽然他感觉很穷,但偶尔会趁我们不注意时偷偷把帐先结掉,梨子发现以后总是甜甜地看着他说谢谢。程寅会搔搔头,露出憨厚的笑容说没什么。 三个人就这么一起吃了好几个月的饭,只要有人问起我们的关係,我和梨子都沆瀣一气说:「是朋友啊!」 这本来就是事实。 到了某天,我和梨子翘班跑去买星巴克,坐在店内享受咖啡时,梨子忽然说:「悦悦,问你一个问题,诚实作答,不得隐瞒。」 我摆出立誓手势,「绝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真的不喜欢程寅吗?」 「什么?」 梨子有点忸怩,她玩着杯壁上的水珠,把它们一颗一颗弄破抹开,说:「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喜欢他那样的男人,连萧智煊你都看不上,怎么会……但我就是……想再跟你确定一下而已。」 为什么要把程寅拿来跟萧智煊比啊?他们除了外型根本不能放在一起比,内在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好吗,萧智煊哪比得上程寅的一根手指头。 胸口有种说不出的烦闷,我蹙眉问:「你喜欢他?认真想追啊?」 梨子满脸通红,含羞带怯地嗯了一声。 我灌下几口咖啡,瀟洒舔舔唇,点头,「那就别管我,儘管去拿下他吧,我支持你。」 梨子尖叫着衝过来抱住我,「你最好了!悦悦!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嗯,乖啊。」我拍拍她的头,像安抚路边的小狗勾一样。她开心地咬着吸管傻笑,我垂睫来回抚弄杯上水渍,悄悄叹出一口气。今天的咖啡,口感涩涩的。 知道梨子对程寅有好感之后,我很讲义气地把高跟鞋打入冷宫,买了双漂亮的低跟鞋穿,让程寅不用再陪我通勤上下班。中午,泰然自若地去蹭其他ol的小圈圈,跟着她们一同出去吃饭,让梨子能顺理成章跟程寅独处。 有次吃饭回来,刚好碰到梨子和程寅,说笑间大家一起进了同一部电梯。我看梨子一脸容光焕发,神采挡也挡不住,忍不住问他们中午吃什么,梨子甜蜜地说:「程寅喜欢樱花虾烘蛋,所以我们去吃了台菜。」 「哇!」我夸张嚷道:「听起来很好吃耶!」 「那你明天一起来。」 程寅低沉的声音被隐没在女生们高涨的聊天兴致中。 我分明听见了,却还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听到,开心地和梨子聊早上摸鱼时在网路看到的影片。 我们的楼层先到了。电梯门开时,梨子回眸对程寅一笑,掩着嘴角走了。我压后跨出来,听见他执拗地再次低声用我一人听得见的音量说:「你明天一起来。」 男人声音里透出我最不忍听见的卑微期盼。 我心尖驀地一颤。 最后我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提着肩膀加速离开。 我们第一次见面吧? 在b世界,大二下学期时,我偶然和夏可心学姐修了同一堂通识课。 某次上课时我无聊观察她,发现她好像变得跟第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怎么说呢,整个人瘦了很多,完美蜕变,变得亮眼,更有自信之外……还有种道不明的熟悉感。 我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自己,忍不住咦了一声。打出飘逸层次的气质黑长发、合身白t、柑橘色细肩带连身宽襬蛋糕长裙、米色高筒帆布鞋──她的穿着打扮几乎跟我如出一辙啊!!! 我在脑中快速翻江倒海回想,之前每次遇见她时,她到底都穿了些什么?越想越是牙关打颤,天哪,应该不是我多心吧,学姊的穿衣风格和发型还有身上的配件,好像样样都是我的復刻版! 我偷瞄一眼她的衣服,瞇起眼来。嗯,搞不好连牌子都一样呢。 她这么欣赏我吗? 投之以桃李,报之以琼瑶。既然对方这么喜欢我,我当然也要给她用力喜欢回去,所以找小组成员的时候,我义不容辞跟着学姐一组。 后来我每次上课都主动帮忙佔位置,和可心学姐一起坐,上完课后再拉着她一起去学生餐厅用餐,然后再买杯相同的饮料,欢乐地与她一同跨上回家的路,在校门口分道扬鑣。 小莉和安安简直看不下去,咱们一起上必修课时总是挖苦我:「悦悦,你不要想不开啊,想接近你的人这么多,你就不能挑个正常点的当朋友吗?」 「对啊,听说夏学姐是个超超超奇怪的人耶!」 「而且,我每次看到她和你买一样的衣服鞋子包包,真的起满鸡皮疙瘩,觉得好恐怖哦!」 「你都不知道校版上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每天都有人偷拍你和夏学姐的照片放上网,做出残酷对比图,以此为乐耶!」 我紧张起来,抓着小莉的手追问:「我有赢吗?」 「当然啊,你在说什么废话?复製品怎么可能拚得过本尊?大家又不是没长眼睛。」她们几个笑了出来。 「对啊对啊,现在s大里人人都在看学姐笑话,看她什么时候才会有自知之明,别这样一味照搬、模仿校花,自取其辱!」 我惊恐地嚥了嚥口水,「什么?你说的可是真的?」 「嗯啊,就你迟钝,从来也不上网八卦一下,网上每天聊得多开心啊!」小莉边检查头发有没有分岔,边回答。 我阻止她,「不是啦谁跟你说这个,你刚刚说谁是校花!」 眾人:「……」 地位已上升到校花的我,在下课后愉快翘着屁股,走路有风地搭车来到程寅公司楼下,提着要给阿茂和程寅的肉圆,熟门熟路进了保全室。 是说我以前的人生从不知道阿茂的嘴这么挑,还以为他只爱吃香酥鸡而已。现在经过不断的相处后了解,他喜欢吃的东西其实满多的,举凡xx店的虱目鱼粥、xx店的综合甜不辣、xx店的蚵仔麵线、xx店的当归羊肉、xx店的刈包……种类多到我连脚趾头都要出来帮忙数一下。 为了买这些食物行之以贿,让自己能坐进保全室偷看男朋友认真工作的老实模样,我像个疯子一样每天搭车衝去不同店家排队。 大学四年怎么像永远也读不完一样,真想赶快毕业,去程寅公司上班啊! 阿茂帮我把监视镜头切换到程寅办公室后,坐到一旁吃他的肉圆。我看看桌上那几颗乏人问津的肉圆,再看看监视录像里那颗熟悉的后脑勺,我告诉自己别抱太大希望,只是平静的问阿茂:「我该不会可以送吃的上去办公室吧?」 阿茂头也没抬,嚼着q弹外皮,问:「你是家属吗?」 「以前是家属,以后也会是家属,但现在刚好不是家属,这样我是不是可以算成三分之二个家属?」 他用一种「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眼神看着我,又问:「你是外送员吗?」 「我千里迢迢带了你爱吃的肉圆过来,但是没有收钱,这样可以算是半个外送员吗?」 阿茂:「……」 「公司规定只有外送员和职员家属可以获得入内通行权,我既是三分之二个家属,也是二分之一个外送员,三分之二加二分之一已经超过了一,那我是不是已经符合资格了?阿茂?」我玩着手指嘿嘿笑。 阿茂:「……」 扬起灿烂笑容,拨弄飘逸长发,快乐地进了昔日公司,我对着每一位变年轻的公司同仁们打招呼。「嗨!阿旭!原来你以前这么瘦啊!」、「媗庭!你这副耳环好可爱,好适合你啊!」、「何紫妍!你的腰也太细了吧,这时候就开始跳舞了吗?」、「岷蓁,你喜欢的作家后来真的转换跑道写了bl,你之后一定要看唷!」 所有被我点到名的人,都露出吃惊表情看着我,似乎很疑惑我怎么会知晓他们的名字,还一副跟他们很熟的样子。我提着香喷喷的肉圆进入电梯,按了科技部的楼层,愉快上楼。 跨入纯阳部门,所有的男性职员听到声音后抬头向我看过来,我还记得他们曾经在a世界中集体排挤程寅的事,因此对这些人毫无好感,也不想跟他们打招呼,逕直走向程寅座位。 他桌上那杯咖啡喝了一半,人不知去向。咦?刚刚不是还在吗?难道是去洗手间了?我狐疑地等了一下,还是没见到人,拿起手机想问他。 「嗨,找程寅吗?」一道充满磁性的好听嗓音从我头上冒出来,我抬头对上那个人带着笑意的桃花眼。 萧智煊。 我带着敌意打量这个比我印象中年轻几岁的男人,冷漠讲出我对待他时一贯使用的台词:「关你什么事。」 他双唇微张,有些愣怔地看着我,接着笑得很有风度,「我们第一次见面吧?怎么口气这么差?你对每个人都这样?」 我撇撇嘴,也是,现在的萧智煊什么差劲的事都还没做,被我迁怒也算有点无辜。我收敛脾气,「程寅去哪了你知道吗?」 萧智煊一双黑眸亮灿灿的,直盯着我瞧,唇边掛着他那抹总是自信的招牌笑容,「去开个临时的会,说不准多久会回来。」 我看着手里的肉圆,想着难得被放行到办公室来,是等他呢,还是乾脆回保全室和阿茂聊天好呢,这时男人又说话了,「想不想参观程寅上班的地方?还是我带你去娱乐室看看?」 办公室不就桌子和电脑还有一些机器而已吗,有什么好看的?但娱乐室…… 「好啊。」 S大校花是隻豪猪 以前我总是安份地待在自己所属的办公室,有事要找程寅时,也大多是拿起手机联络,让他下来找我。他被科技部其他同仁孤立那阵子,我虽然伙同梨子杀上楼抓他去吃饭,但也是一出电梯就直衝他办公室抓人,从来也没误闯该楼层其他地方,因此对他们这层楼可以说是相当陌生。 萧智煊带我离开拘谨明亮的办公空间后,我好奇地跟在后面,张大眼睛观察长廊摆设。 这层楼的主色调是清冷的灰,依工作性质不同,隔绝出三间大办公室。周遭很安静,每道磨砂玻璃门都紧闭着,内部开着空调,偶尔传来低微对话声,气氛肃穆。 原来高层办公室长这样啊,我像隻误入丛林的小白兔,好奇又小心,左看看右看看,惹得萧智煊发笑。 「程寅居然有这么可爱的妹妹,你上大学了吧?在哪里读书?哥哥这么厉害,妹妹功课应该也不错吧?」 对不熟的人,我说话一向有所保留,不做自曝隐私的事,若没澄清的必要,通常不会特地去解释。所以听到萧智煊这么问,我嫻熟地把话题岔开,「程寅工作表现怎么样?」 「什么?你不知道吗?」他做出有点顽皮的夸张表情,「他是我们部门的核心人物,是带领开发团队运作的首脑,能力很不错!」 我还真不知道。 但听萧智煊这么说,好像也不特别意外。不管是a世界还是b世界,我看到的都是一个上班时间已相当勤奋,下班后还会把笔电带回家加班的男人。我从来看不懂程寅在做什么,只记得他将手指搭在下巴,对着电脑沉思时,眉头轻轻皱起,内敛而专注的神情。 我们走到楼层最深处,萧智煊推开右侧逃生门,率先走下楼梯。我跟过去,下楼后他停在一扇彩绘涂鸦大门前,回头看我。 门上用饱满色泽的漆,喷出意识型态的张狂图样,与方才走过区块的肃然洁净感形成鲜明对比,恍若一个调皮的孩子来到大人世界里嘻哈撒泼。 「只要往前推,就能进入一个让人全然放松的国度,来吗?」他对我眨眨眼,露出充满魅力的笑容。 这是我无法抗拒的邀请。 我跟随他跨入其中,门在身后关上。眼前漆黑一片,萧智煊拿出手机照明,在墙壁上找到了灯具开关,摁下去,室内瞬间大亮。他在一块壁面安装的触控面板上操作几下,各个角落的嵌入式喇叭送出轻快音乐,气氛一整个欢乐起来。 见我默默观察他的动作,萧智煊眼角含笑,朝我招手,「想不想试试?」我点头走过去,他手把手教我怎么按面板。操作方式其实很简单,会用智慧型手机的人应该都能尝试自由选择音乐、瀏览其他功能。 我换了几首曲,最后还是回到一开始萧智煊选的那首。 撇除小缺点不谈,他这个人还是挺有品味。 他在板上点出娱乐室的配置图给我看,一一指出,「能享受观影乐趣的多媒体室在这里,撞球桌和桌球间在这,小型健身房在隔壁,放松小间有按摩椅和沙发区,提供市售各类饮品和零食、书报杂志……」 我惊讶地看着他,「这里真不错!」我居然从来不知道公司还设了这样的地方。 他眉梢带笑,扬唇道:「是啊。」 「只有你们部门的人能进来吗?」我质疑。 「唔。」萧智煊有点尷尬,抓抓头说:「其实建这间娱乐室的立意,一开始是用来招待重要客户,让他们放松休憩的。后来因使用率低,内部便开放给主管以上层级使用,跟什么部门没有关係,至于我……」 他停下来,似乎正权衡该不该说,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怎么样?」 萧智煊压低音量,故弄玄虚,「跟你说一个小祕密,你答应我不说出去?」 「好啊。」 他摸摸我的头,「如果我跟你说,这块企业版图是我妈妈那边的亲族开创的,我们脚上踩的这家公司,董事长是我舅舅,那么,你知道我为什么能进来了吗?」 我露出了然神情,点点头。 就是走后门嘛……嗯?什么!萧智煊的来头这么大!为什么我都不知道啊? 我望着他沉吟片刻,然后豁然开朗,觉得自己被蒙在鼓里好像也情有可原。一来,萧智煊过去从来没追到我,他个性谨慎,本就不会对一个交情普通的女职员透露太多。嗯,这点我们还挺像。二来,他光凭顏值身材和风趣个性,在公司里已掳获眾多女性爱慕,若再爆出贵公子身分,那些鶯鶯燕燕肯定让他不堪其扰。最后,谁知道他被排在公司里做一名普通职员是为了什么?卧底蒐证?体察民生?还是纯粹下凡磨练? 曾必须三缄其口的话,居然就这么对一个公司以外的人说了吗?我鄙夷地看着萧智煊,把妹的手段还真是一次比一次高招啊。 「你不怕我跟程寅说?」 「你会吗?」他挑眉,兴味浓厚看着我,「刚刚不是答应我会保密?」 我瞇起眼,呵呵两声,「有吗?我金鱼脑,记性不好。」 「我真不知道哪里招惹到你了,总觉得你像隻把刺高高竖起的豪猪一样,随时准备攻击我。」他摇头叹气,将手插在口袋,挺直身板往前走,「想说就去说吧,你哥有分寸,不是那种会跟人乱嚼舌根的傢伙。渴不渴?带你去喝点东西,怎么样?」 「好。」过了一秒,我追上去,在他后面气得哇哇叫:「你说什么?我有没有听错?你说s大校花是隻豪猪!?」 男人回头瞟我,见我跳脚炸毛,忍不住放声大笑。 萧智煊陪着我在放松小间待了一个多小时,看着我吃掉三支巧克力甜筒、喝掉两罐水果啤酒、然后啃掉一整盒起司猪肉乾。这人在欣赏我豪放吃相的同时,尽情与我分享他在国外游学时的所见所闻。我就这么啃着台湾味零食,接受他那博览各国美术馆后,带回来的艺术人文思想薰陶。 从他的谈吐中,我能感觉眼前这人对音乐和绘画有着独特的鑑赏力。他愉快畅聊着热爱的事物,我很意外他会喜欢那些冷门的当代艺术家,还阅读非主流作品。 聊完艺术后,他抱持公允的角度去对时事进行综合分析,许多切入观点甚至与我不谋而合。他的声音很轻,语速适中,眼眸含着笑容与光,说话时目光总沉着定格在我脸上。 我从不知道萧智煊还有潜藏的这一面,我一直以为他就是个外型帅气的人而已。 也许我从来没好好认识过他吧。 太过投入听他说话,时间无声无息流逝,直到手机铃声大作我才恍然回神。他对我笑笑,「我请同事在你哥开完会回来时提醒他打给你,应该是程寅的电话。」 我看了眼萤幕,被他猜对了。 我接起来,「噢,对,我还在你们公司……没有,就随便晃晃而已,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好,一楼见。」 萧智煊抿唇轻笑,意有所指说:「嗯,金鱼脑?」 我提着那袋本来要给程寅的肉圆站起来,想着刚才吃了人家这么多东西,也没什么好回赠他,便问萧智煊:「你吃肉圆吗?」他迟疑了一下,点头。 我把东西塞他手上,「那么,谢谢招待,我走了。」 萧智煊跟着我走,追着我出来,一改洒脱态度,话说得有点急,「欸,不是啊,你就这样走了?我连你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耶!程寅是你表哥还是亲哥?你还会再来吗?我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打断他,郑重说:「程寅是我男朋友,我当然还会再来找他。」 他停住,厚重的涂鸦门在他身后晃了两下,停住。所有欢乐的音乐被隔绝在门板后方,世界重回寂静。 「很高兴认识你,萧智煊。」我露出从来没有给过他的善意微笑,发自内心真诚地说。他愣愣看我。 感觉整个身体都轻盈起来,我挥挥手,转身离开。 需要老妈出马帮忙斩桃花吗? 洗完澡后我躺在床上翻小说,手机就像抓好时间响起一样,让鼻子已经沾到书页,看书看到差点睡着的我猛然惊醒。拿起来看,原来是程寅传的讯息。 『明天有空出去走走吗?我同事上个礼拜去这里,回来说很不错。』他传了一串网址过来,我点开,偌大的「休间农场」四字映入眼帘。 农场? 虽然只在国中小学阶段,跟着全校秋季旅游去过两次,玩得也算相当愉快,但我对农场一直有种刻板印象,那里有大量的动物、餵食行程,场域大到让人走到快断腿。年少时体力还行,现阶段坐惯办公室后,本女子恐已力不从心。 程寅就算没有邀请女孩出游的经验,也该有点常识吧,去看电影或逛街不好吗,去艺廊看画或博物馆看展不好吗,非得勇闯太阳底下那片大草原,融入大家族亲子组中争先恐后挤成一团,拿牧草餵小羊吗? 「轰隆──」窗外雷声大作。 我愣了一下,随即高兴起来。难道明天会下雨?用无法控制的天气因素婉拒室外行程,一切多么合情合理! 为了让自己说的话更具说服力,我快速查起气象预报。搜寻结果显示中央气象局在两小时前刚发布大雨特报,由于对流云系发展旺盛,接下来三天,我们住的地区将笼罩在大雨或豪雨之中,降雨机率百分之百。 这下不用烦恼了,天助我也啊! 我掩饰起自己的兴趣缺缺,换上另一种语气,传讯息给程寅:『这两天好像会下雨,这个假日可能都泡汤了,虽然挺可惜的,但农场还是改天再去吧。』 为了顾虑他的心情,我欲盖弥彰加了句:『好久没去大自然走走散心了,但碰上天公不作美,也是只能认了。』 发送出去后,我扔了手机倒回床上,滚来滚去乐不可支。笑了几声,刚要拿起小说继续看,手机又收到讯息了。 『会放晴的。』 『明天九点,我去你家接你?』 我皱着眉,心想他怎么能这么篤定?我快速地再查过一次,甚至连未来四十八小时的降雨机率预报都看了,十分确定明天会下雨后,安心回传:『好啊,出太阳的话就出门吧。』 整个晚上狂风骤雨啪啪啪吵得我不太好睡,但只要一想到可以不用去什么农场,我的心情又飞扬起来,抱着枕头扬起嘴角,聆听美妙雨声。 我连闹鐘都没有设,手机又转了静音,隔天是我妈杀进房间把我从睡梦中硬生生挖起来的。 「不要再睡了,手机也不接,有没有一点守时观念啊!人家说跟你约了九点,你自己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嗯?妈你说啥啊?什么人家?」 「你朋友,说今天约了去农场玩!不是昨天才约好,你今天就忘了吗?这个记性到底像到谁啊!」 「啊?」我揉着眼睛坐起来,瞌睡虫先跑了一半,另一半在我抬头看到窗外蓝天后也跟着跑了。我惊讶地跳下床朝窗户奔去,拉开透明窗门再三确认自己没有眼花后,惨叫:「啊啊啊啊啊!为什么今天会是晴天啊!气象预报明明说会下雨的啊!」 老妈完全不同情我,「我把你朋友请到客厅坐了,你赶快把脸洗一洗下来,别让人家等太久!」关上门前,她又扭头看向花容失色的我,有点犹豫,「他好像大你满多的,需要老妈出马帮忙斩桃花吗?」 「不必,这点小事你女儿还扛得住。」在她怀疑的眼神中,我迅速抓起发带把瀏海整个往后收,「你别一直看我,弄点吃的给人家好不好,没看他瘦成那样啊?赶快出去啦。」 那天时间紧迫,我随便套了件衣服就出门,也没带到帽子。刚买完票排队入场,也就不到半个小时的曝晒时间,我已经要被艳阳烤焦了。 还好农场里的贩卖部里什么都卖,虽然各样商品定价比外面高,款式也没几种可以选,秉持着不能让多年来的美白成果毁于一旦之坚定意志,我还是咬牙买了顶像採茶阿桑在戴的碎花宽沿帽,一付完钱立刻把它往头上盖。 一整天,我都很厌世,不管程寅拉我去看的动物有多可爱,我都死气沉沉。每当我抬头带着恨意迎向烈日,都想不通为什么降雨机率明明是一百的地区,会孵出一颗这么大的金黄太阳。 以后我再也不相信可恶的气象预报了! 程寅不知道我为什么情绪低落,他问了几次,被我冷眼懟回去后,最终乖乖闭嘴。每看到有女生停在羊咩咩前拍照,他就会问要不要帮我拍,我低头看着自己出门前匆忙换上的丑陋服装,再想到头上戴的那顶採茶阿桑帽,悲伤地哭了。 「我好丑,今天是我出生后最丑的一天,我不要拍照,不想留下自己最丑的样子啦!」 他惊慌失措,先是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问我要不要喝热水,就是没有讚美我很漂亮。 又来,喝完热水也不会变漂亮啊! 我一气之下哭得更大声了,不只用力吼他还加上跺脚,「我不要喝热水,为什么这么热的天气要喝热水,再喝热水不会中暑吗?我讨厌热水,讨厌,讨厌!」 几名游客在一旁听到,不小心笑了出来,程寅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一位阿伯用台语好心建议:「女朋友惊热,就取伊企呷冰啊。」 程寅现学现卖,战战兢兢问:「你要吃冰吗?」 我抬起头边啜泣边看他,斗大的泪珠又掉了两滴,然后我吸吸鼻子,瘪起唇可怜的说:「那吃完冰我想回家了。」 他无奈笑笑,用包容的眼神看着我,低声答应:「好。」 程寅买了特浓巧克力鲜乳霜淇淋给我,我们在店外提供的桌椅区坐下来。头上顶着大片树荫,我摘掉碎花帽,拨开前额湿黏的瀏海,左手握着甜筒,右手持着店家给我的小汤匙,一口一口舀着吃。 浓郁的可可香气窜入鼻腔,冰凉滑顺的霜淇淋在舌头上融化,味蕾充分感受这份甜蜜。我万般享受地吃着,满足得瞇起眼睛。 程寅拿出面纸小心帮我拭去额上的汗,掩不住满脸挫败,「从一开始你就不开心……是不是……不想跟我出来?」 我让自己别去看他那副受伤的表情,想着该如何回答比较恰当。怕不够精准的言辞会令他无法理解我的感受,也怕过度直接会打击到他。 我咬着汤匙,委婉说:「如果不想,我才不会出来。」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喉结自然滚动,静静听着。这个角度看过去,侧脸线条还满好看的。 明明刚认识他时看见的全是缺点,不知何时起,我慢慢往他身上寻觅只有我知晓的迷人特徵。我注意着他所有细微表情,收集他下意识做出的反射动作,把这些关于程寅的小祕密通通藏起来放好,不让任何人知道。 「我就是比较难搞,喜欢去凉爽一点的地方,从事不太费体力的活动。最好是那种可以一直坐着,吹吹冷气,拍美美照片的景点。农场没有不好啊,这里的景色很优美,青天白云,幅员辽阔,可以忘却尘世间的纷纷扰扰。这里的动物有一百多种,还有很多游乐设施和水上设备可以玩,食物也很好吃,小朋友们来了一定很开心,待一整天都不会无聊。」 「但我就是怕流汗,见光死,废到晒不得太阳的人,只想坐着静静度过馀生……很扫兴吧?对不起。」我懺悔似的说完,洩气垮下肩来。 程寅的双眸从一撮一撮被汗水打湿,黏糊的瀏海中露出来,他的眼神专注且明亮,犹如把四周所有的干扰声都过滤掉了,那样全心聆听我说话。 他忽然指指我的手,低沉道:「快融化了。」我闻言,仓皇把快滴下来的霜淇淋用舌头捲进嘴巴。 半晌后,程寅忽然说了句:「我也很抱歉。」 我抬眸迎上他,他扯唇一笑,用释放了某种压力后的轻松语气说:「是我擅自作主带你来这里,我应该先问过你的喜好才对。」 我低头不语。 你的钱全部给我 学姐毕业以后,我也正式升上了大三。 在下课后,除了往图书馆跑,阅读大量的书,偶尔也会带着食物去程寅公司探望他,陪阿茂聊聊天。与前一次人生不同的是,这回我和萧智煊成了朋友。 多么奇妙呀,我曾对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误解那么深,以为他就是个小心眼的人,时空转换后我们居然变成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a世界中遇见他时,我对待感情及许多事情的想法皆不够成熟,一直带着被追求者的优越感看待他,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太高,才会失去深入了解他的机会。 他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 萧智煊和我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关于他从小被迫拓展的各界知识见闻,我很感兴趣,总是津津有味地听着。有时程寅在忙,萧智煊会借我一些好看的绘画或摄影作品集,让我打发时间。即使每天做着与艺术毫无关联的工作,他仍深爱着它们。谈起崇拜的大师时,眼里散发着光,嘴巴跟机关枪一样开开闔闔说个不停,像孩子一样停不下来。 我不得不承认,他的选书眼光很对我的口味,我常一翻开就沦陷,在那个充满美感的世界流连忘返,忘却时间。一张照片就能痴迷地凝望好久好久,这点总让程寅不懂。 我们品味很接近,有时翻看新锐艺术家的作品合集时,会对着同一张图像同时发出讚叹,然后停顿一秒,转头惊喜看着对方,露出会心一笑。 有时我跟萧智煊借书,他会直接送我,有时他捨不得割爱,便会买一本一样的给我。他觉得如果我喜欢,就该让我拥有。他像哥哥一样对我好,听我连名带姓「萧智煊」、「萧智煊」的喊他,也只是无奈摇头,提高音调叫程寅好好管管我。 为了感谢萧智煊,后来我总会多带一份吃的给他。 大三那年,很多同学利用寒暑假,揪团一同上驾训班学开车,教练说越多人报名的话,费用越便宜,我也被拉着一起去了。程寅不放心我独自去市郊,坚持接送我往返驾训班,还帮我出报名费。 虽然我平时在场内练习时状况百出,没做行前检查、忘记两段式开车门、左转不打方向灯、行驶中压管线等,让教练很想把我轰出去,到了路考那天却出奇顺利。 幸运之神庇佑下,我完美通过考验。 儘管如此,教练仍十分担心我上路有危害路人性命的风险,而且我的方向感已经差到让他很绝望的地步,在不断叮嘱我千万记得眼观四面耳听八方,不要飆速,出门记得开导航后,我成功拿到汽车驾照。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考驾照,a世界中,我完全不会开车,也觉得没必要学。住在一个大眾运输发展完善,四通八达的城市里,根本不需要自己开车啊。 我的人生轨跡早已完全朝着迥异的方向而去。 在b世界遇见不同的人,重塑我的思维,体验着崭新生活。每一次活着,每一个当下,都是全新的一刻,也是最真实的。 只要程寅在我身边,无论哪个时空都很棒。 但有时我仍会不停担心,这会不会只是一场虚幻的美梦。我很怕睁开眼,一切都恢復正常,程寅再次从世上消失了。 好几次我在夜里哭着醒来,悄悄跑去程寅房间看他,见他还好好地躺在床上,才放心地擦去眼泪,回房睡觉。 有时睡前我会逃避地想着,没关係,那就不要醒来了,只要不醒过来,这就不是梦。 我总是抱着枕头喃喃低语。 时间之神啊,请多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再多一些停留吧。 拿到驾照以后,我上社群小小炫耀了一下,萧智煊看到我的贴文,打电话恭喜我。 『改天一起出游,车借你开啊。』 「好啊!」 欢喜掛断电话以后,我抬头发现程寅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淡淡说:「你和萧智煊处得很好。」 我一屁股坐上他大腿,戳着他的锁骨说:「他人不错啊。」 「嗯,女生都喜欢他。」语调有点酸。 我搂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中,强调:「你也很好哇!」 他勾起唇,压下身来吻我的脸颊,然后用鼻子磨蹭我,轻轻吐气,「週末要不要去看车?」 「你想买车?」 「嗯。」他点点头,「选你喜欢的车款,买了你也可以开。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这里有。」 「你有钱?」我非常怀疑。 a世界里,程寅死后,我过得一团糟,他的动產和不动產什么的,我都还来不及处理和办理继承,就在几天后的灵堂上穿越了。程寅到底有多少身家,我一直没弄清楚。 我记忆中的他没房没车,总是拮据度日,看起来是个荷包非常羞涩的穷小子。 「你有多少钱啊?」我露出飢渴的表情望着他。程寅抖了一下,摸摸鼻子说:「也够买房了。」 「什么!!!」我一下子没控制住,怒吼出来。他居然有这么多钱! 然而在可以买车也可以买房的情况下,他选择通通不买,租房子住在破破烂烂的地方,数十年如一日的穿着寒酸破烂衣服,吃着阳春麵和滷肉饭,然后风雨无阻搭乘捷运或走断腿上下班? 这人到底什么问题啊!把自己当成在红尘修练的苦行僧吗? 难怪以前我们一结婚,他就说要去看房。天哪,当时我、我居然心疼他,不忍让他背负房贷,而婉拒了……我婉拒了…… 我们搬了间稍微大一点的租屋,连养隻小猫咪和狗狗,我都因为担心会对他造成太大负担而不敢提,怕买不起猫粮狗粮会伤到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天哪,我到底在干什么啊?为什么要让自己透过贫穷滤镜去看程寅?然后悲戚地过着只能吃便当果腹的苦日子? 如果当初我能问个一句「你有多少钱?」,也许我们能过上更有质感的日子吧?我也不会因为拿自己的薪水去偷买名牌包包而被满身罪恶感凌迟,更不用说谎骗他说包包是在菜市场买的,一个只要两百块了。 程寅愣愣地看我,我幽怨瞪着他,他抓抓头,不知所措。这个木头大概在想,为什么女朋友听到他有存款会这么生气。 新仇旧恨一口气涌上来,我只差没扑上去咬他了,「你存钱到底做什么用的?只要口袋里还有一毛钱,我们都要开心地把它们全部花光光啊!」 我的享乐主义显然吓到他了,「什么?花光?那以后有急用时该怎么办?」 「以后的事等以后再说啊!」 「唔……」他苦笑着看我,「抱歉,悦悦,我并不是很认同这种用钱观念,何况我本身也不太要求物质享受。我刻苦存钱,有很大的目的是为了有天能成家。你也知道我长得比较不好看,现在的女孩眼光又高,她们不可能看上我的。如果有点积蓄的话,说不定能想办法娶到一个老婆。」 我震惊了。 因为长得很丑,加上拙于言辞,所以感到自卑而奋力存钱,一切都是为了迈向婚姻之路? 真的……好像我爷爷那辈的老人哦,果然是阿公阿嬤养大的孩子,想法多么务实可爱。 渴望组织一个小家庭的程寅,好萌哦。 我看着沉默的男朋友,决定跟他做个交易。反正我迟早都会嫁给他的,所以这样应该不算太卑鄙。既然房子车子迟早都要买,为什么不快点买呢?房价一年比一年高,再拖拖拉拉的话就要多付好几百万啦! 对,没错,我的出发点是为了帮程寅省钱,而省钱就是赚钱,这就是一个勤俭持家的好太太该为先生做的事! 我握住他的手,激动的说:「那这样吧,我嫁给你,你的钱全部给我,让我来示范一次如何理财,好不好?」 「啊!」他大叫,还破音。 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 我安抚他,「乖,听我说,宝贝,我们把杂务全部排开,这个假日空下来,积极看房和试车。不用担心,我是个很有效率的人,一个週休二日不够的话,最多两个也够了。我有预知未来的超能力,知道哪个地段好,哪里的房子最会增值,买了绝对不会错。不要再耽搁了,趁现在便宜赶紧进场,买了租人或转手卖出都能大赚一笔,做另类投资也行啊!」 讲完我忽然发现自己好适合去做推销哦。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衝向房间拿了笔电又衝出来,按下开机,露出阴险笑容呵呵呵看着笔电,手指飞快搜寻着那些我前一次人生中相当渴望能买下的房。 哇哈哈,天助我也啊,没想到程寅这么有钱,以后我可以大手大脚花钱啦! 他坐在一旁呆呆望着我,我忍不住拍拍他的手背,凑上去亲了他嘴唇一下,笑得非常諂媚也非常甜,看着他说:「你对我刚刚的提议有什么意见吗?没有的话那以后我就嫁给你啦,明天开始把财务大权交出来啊。对了,那我们可以开始睡同一间房了吗?我可以看你换衣服了吗?交往四五年了,连你肚脐都没看过,真的好想看哦!哎哟,你不要那么惜肉嘛,就肚脐,我就看一秒,一秒后就不看,好不好?」我露出一排整齐牙齿,笑得非常开心。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卖萌。 惜肉的男人表示:「……」 我是个非常行动派的人,隔天睡醒我立刻从房里欢快地衝出来,拍开男友房间的门,杀到程寅面前跟他要钱。 我用力扑上去抱住他,大声宣布:「我今天想吃豪华早餐、豪华午餐、豪华晚餐,搭计程车上学,未来的老公请给我两千块!」 他坐在床上,揉着惺忪的眼皮看我,迷迷糊糊地翻出掛在椅子上那件外套口袋里的皮夹,抽了两张千元大钞递过来──但我没接。 在他打开皮夹那个霎那,我改变心意了。 我兴奋地把他的皮夹整个抢走,打开来以土匪姿态搜刮一把,「既然我们有很多钱,别担心,我帮你花,我会努力花光你所有积蓄,一毛钱也不会剩下来哦,全心全意相信我吧,哇哈哈!」 我把皮夹扔还给他,健步如飞地跑了。 程寅:「……」 下课后我拉着安安和小莉去逛街,买了很多衣服,然后去漂亮的甜点店吃下午茶,再继续逛街买鞋子包包,买完后肚子饿了,就去吃烤鸭。吃完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天幕整个刷黑,我提着战利品愉快地搭乘计程车返家。 程寅坐在客厅沙发上,膝上放着他的笔电,貌似正在工作,瞥了眼提着大包小包进家门,气喘吁吁的我,淡淡问声吃了吗。 「吃了吃了!」我把购物袋靠着沙发摆放在地上,把包包扔在沙发,站着按摩痠疼的手臂。 「嗯。」他闔上笔电,把它放去一旁,十指交叉摆在大腿上,「我们谈谈?」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严肃,我忽然有点紧张。 早上从他皮夹抢走一万多块后,不但没买半样他的东西,整天下来一则讯息也没传给他,甚至没先告知他,就独自在外解决晚餐。他搞不好一直坐在这里等我回来,还没吃饭。 他要骂我了?怪我花钱乱买东西? 我拧紧裙子,像小时候闯祸被爸爸发现那样,垂下头来不敢看他,也不敢走过去。 爸爸会拿爱的小手修理我,程寅应该不会。但他可能也会勃然大怒,狠狠损我一顿,然后说出气话。如果我们大吵一架,最糟的结果可能会演变成分手。 「伍悦悦,抬起头看我。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很重要,你好好听着。」他低低的说。 我摇头,两颗斗大的泪珠就这么坠落。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俯身凝视我的脸,然后无奈地笑了,「哭什么?又没骂你。」 「有。」我瘪唇,委屈兮兮指控。 他一副很冤枉的口气,「我什么都还没说耶!」 我继续指控,「反正你就是准备兇我了,我感觉得到,我第六感超准。既然迟早都要哭,我倒不如早一点哭。」 他百口莫辩,「我没有。」 我正想矫情的演绎你不爱我了你不爱我了的戏,然后哭着奔入雨中,都还没开口就被他按在怀里。 「昨晚你说的那些话,让我失眠一整夜。」我整个人被压在硬梆梆的胸膛感受强而有力的胸腔震动,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咬字发音却都听得莫名清晰。 我有点急,想告诉他,其实我真的是对买房有一套研究,不会让他的家底付之一炬,我不会真捨得将他辛苦赚来的血汗钱挥霍殆尽,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乱买东西了,他却阻止我说话──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要嫁给我?」 「什么?」原来是问这个,我点点头,「对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放开我,走回他房里。我盯着那扇门,心想他是需要一个人好好冷静吗?我是不是不适合过去打扰他?我看不懂,他是受到过度刺激,还是需要考虑。我继续站在客厅,不晓得能往哪去。 桌上摆了杯程寅刚刚喝过的绿茶,我口很渴,忍不住拿起来吸几口,吸着吸着不小心就喝光了。我把空饮料杯丢进垃圾桶,如果他问绿茶跑哪儿去了,我会说我刚回来,什么都不知道哦。 几分鐘后程寅从房里重新走出来,手里抱着一个有点厚度的牛皮纸袋,把它塞我手上。「给你,我所有金融帐户的存款、我买的储蓄型保险、我的股票和基金,全部都在这里了。」 什么?来真的?玩这么大? 我抱着它们,感觉烫手起来,反而支支吾吾的,有点想反悔了,「你个人全、全全全部的财產吗?」 「嗯,钱无所谓。」他看着我笑,把我揽进怀中,「我要你。」 我可能真的是个恋爱脑没错。 明明程寅长得那么抱歉,在他用霸道总裁的语气说出那句话后,我居然觉得他变得好帅。 天底下到处都是帅哥,为何我不管是什么时候,以前或现在,唯独抗拒不了程寅呢? 况且他不只穿衣,连发型也让人很难过。除了每个月薪水应该很可观外,我好像找不到能持续迷恋的动力。 后来我爸和我说了一句话,令我茅塞顿开。 他说,即使伍悦悦个性骄纵任性、无理取闹、不可理喻到了极点,程寅和爸爸一样,会一直在哦。 我就是那样被他们宠坏的。 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程寅斜斜瞟我一眼,一副看淡世间冷暖之心寒。bryce用一种受够了的语气,以尖细的嗓音歇斯底里对我咆哮:「你能不能闭嘴?去去去,去一边滑你的手机还是看点杂志什么的,别来吵我思考好吗!」 看来这招没效。 我懨懨走到沙发区那边坐下,不死心地拿起一旁厚厚的发型大全参考,想尽最大的力量,帮助程寅的外貌从地狱返回人间。 bryce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开始动工。每当我抬头看他,他都拿着一把看起来很厉害的剪刀,不停喀擦喀擦剪着程寅的发。我每次抬头,他都在剪,我拼命抬头,他就拼命剪。到后来我咻咻咻加快低头抬头低头抬头的速度,想看他会不会咻咻咻加快剪发的速度──我就扭到脖子了。 程寅从镜子里看见,噗哧笑了出来。 这是这几天来,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bryce很是无奈,「大哥,能不能请你家这位心智年龄只有三岁的女朋友别这样干扰我工作?我拿的是剪刀耶,待会一个分神,不是剪到你的耳朵就是戳进你的脑门,弄得我很紧张好不好。」 「她不是我女朋友。」程寅这回没有看我,低头垂睫,凝视着他被布盖住的膝盖位置这么说。 气氛登时变得尷尬。 bryce愣了愣,音量缩小,「不是你女朋友还这么关心你哦?」 我坐得远,还是都听见了,赶紧嚷:「因为他今天要去见一个对象,我想帮他盛装打扮啊!」 「什么样的对象?约会啊?」 「嗯。」 bryce看着程寅眉间那抹浓浓阴翳,嗤笑一声,「真有趣,我总是看不懂你们这些凡夫俗子的感情。」他扭动脖颈,重新集中精神,「好了别吵我了,一刀剪坏就全部功亏一簣,方才的努力都白做了。」 我点点头,诚恳说:「对不起。」然后做了个把嘴巴拉上拉鍊的动作坐回沙发,这回真的不敢再闹了。 后来我滑了一会儿手机,看了几部影片,看得太过入迷都没发现bryce已经好了。他弹了个响指,引起我的注意后,我抬眼望去,马上「哇」了一声,「太厉害了!是奇蹟啊!!!」 焕然一新的程寅站在我面前,却仍是那张淡漠的脸。我嘻皮笑脸凑过去捏他脸颊,「好了啦,又没人欠你一千万,好不容易变帅了耶,开心点好吗?」 他仍一语不发。 看时间差不多了,我抓着改造过的程寅匆匆跑向马路拦计程车,向司机大哥报出餐厅位置后,和他一同坐在后座休息。我懊恼刚刚忘了先帮程寅拍张照片,为值得纪念的一刻留念,现在车里这么暗,还晃来晃去,让人怎么拍?程寅却说不拍也罢。 「那怎么行呢!你今天真的超──帅的啊!」我靠近他,细心拂去他脖子上残留的发屑,他垂眸静静看我,唇线抿得极紧,眼中藏着暗涛。我仰头偷覷他,他猝然抓住我那隻移动的手,用力握住,然后定定地用眼神将某种意念传达给我。 我张着嘴,心脏怦怦乱跳。 司机大哥的视线从后照镜扫过来,揶揄道:「还在热恋期吗?去吃个饭也这么黏啊。」接着他就不顾我们意愿,滔滔不绝说起他和太太多年来相爱相杀的家庭秘辛,不时抱怨女人婚前婚后根本不一样,全都是为了把男人骗进婚姻殿堂,刻意营造的假象。 他大吐苦水:「结婚前吧,每天花很多时间打扮,全身香喷喷的,美得连大明星都自叹不如,胆小到连一隻小老鼠都会怕。婚后呢,妆都懒得化,每天不是躺在沙发就是床上,滑着平板不停追剧,肿了十来公斤,还能徒手抓住空中飞舞的蟑螂,甚至单手让牠瞬间爆浆!」 程寅默默瞅了我一眼,很可能在想像我未来的样子。我不甘示弱,决定挺身而出捍卫女人尊严。 「哦,那司机大哥啊,我好想知道男人婚前婚后会不会变,您从以前外型就是这么粗獷,这么有男人味,然后穿着比较休间偏居家风格是吗?」我偷偷挤眉弄眼指着程寅,诚恳发问,让运将知道我没有针对他。 男人窘迫地抓抓头,发出宏亮笑声后说:「其实也没有啦,我还不是半斤八两。以前为了约她出来,我也是装了好久,因为她喜欢斯文书生那类型的男生,我那时发狠减了好几公斤,连最喜欢的猪脚都只敢吃瘦肉的部分,瘦下来以后天天拿着两本书,弱不禁风在她眼前晃。与她对上几次眼后,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跟她说话。」 程寅听得很专注,身体前倾,主动发问:「那后来呢?您可以说快点吗,我怕餐厅快到了,还来不及听完。」 见乘客求知慾旺盛成这样,司机大哥果然在嘴上加快速度,同时在脚上放慢速度,继续说:「我也是算满死缠烂打的人,不时在她身边盘旋,三不五时刷刷存在感。天凉了,耍帅把外套披在她身上,天气热就打水果冰沙给她喝。毕竟她还挺漂亮的,喜欢她的人很多,我不是最好看的那个,口袋也没有几文钱,没办法常常带着她吃喝玩乐,只能从生活中的每个小细节下手,多多关心她啊。」 「这样就追到了?」程寅语带诧异。我顿时觉得如坐针毡,趁他不注意时,屁股不安分地扭动起来,悄悄往远方挪开。 「哈哈对啊……」司机大哥居然露出一脸恋爱中的青少年才会有的靦腆神色,不好意思说:「她是个很好的女人,从不怨我什么都没有,说喜欢我老实敦厚的样子。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陋,明明她就是一个被眾人捧在手中的公主,却心甘情愿跟着我吃苦。你们也看到了,我没什么本事,只会开车和耍耍嘴皮子,逗大家开心,到现在也没给过她什么好日子,刚刚还大言不惭的嫌弃她变成了黄脸婆……」 对啊,这位先生,你怎么可以这样呢? 我们忽然都安静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下车前,我眼尖发现副驾上放着的小盒子,咦了一声,「大哥,你也喜欢吃这家的甜点吗?这家很有名,现场要排很久耶!」 「噢,没有啦。」他害羞地抓抓头,「跑车时刚好经过,顺便买给我太太的。」 多少人曾从店门口经过,一次也不曾因为想起某个人而短暂停下脚步。 好一个顺便。 我莞尔,「也许太太没有变吧,是生活让她必须学着去刚强。一直戴着不合脸型的面具也是很累的,你的不离不弃,正好让她可以卸下偽装,舒服做自己。婚姻本就是烟火,吵吵闹闹才有人气。都结婚这么多年了,丈夫还是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上,你太太也不算嫁坏了。」 司机若有所感,对我笑笑,点头,「祝你们约会顺利。」 我和程寅:「……」 餐厅已经到了,我看看錶上的时间,程寅也差不多该进去了。 我站在路边,不放心地再次替他整理衬衫领口,尽量把每一丝微小的皱褶全数抚平,像个老母亲一样对着这个大我十岁的男人叮嘱:「进去之后开心一点,别露出这种『我是被逼的』样子给人家看,人家女生也很无辜吧。像我这两天晚上教你的,聊得来就聊,聊不来也不要让人家难堪,切记有问必答,顺顺的把这顿饭吃完就可以了,知道吗?」 他低低的嗯了一声。 「吃完饭以后,礼貌问问人家想不想去哪里走走,如果她想去,就陪她去,这个举动能帮你争取加分。」 「我不想加分。」他闷闷说。 「你就是这样。」我幽怨瞟他,「才会交不到女朋友。」 他默不作声。 我绕着他打量一圈,看已经没什么能改进的地方了,深呼吸后鼓励他,「可以了,来,笑一个吧。」我扯开嘴巴嘻嘻嘻的示范过一次后,微笑道:「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我退开一点,举起两隻手在胸口处小幅度挥舞,「加油哦,嗯,再见啦。」接着我转身,又做了个深呼吸后,一步一步朝着前方走去。 鞋跟敲击地面,发出喀喀喀的声响。我抬头挺胸走路,一直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怕看见他还站在原地,用悲伤的表情望着我,像极了被拋弃的狗狗。 ……更怕回头时,他已毫不留恋地迈向另一条没有我的道路,昂首阔步了。 我们互相陪伴对方这么久,也该有人先勇敢一点,主动去寻求属于自己的幸福了。这样很好,对吧? 腿无意识的抬起来,又落下去,我让它们以一种很自然的姿态,机械性摆动。走了很久,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去。这座城市这么大,好像忽然就没有我的栖身之所了。 今天天气很好,阳光从高处洒落,晒得我全身暖烘烘的。我独行在高楼林立的大城市里,明明淹没在人海之中,却还是觉得好寂寞。 在某个骑楼转角,有个小姐与我擦身而过,过了几秒她从后方追上来,递给我一张纸巾,小心翼翼问:「你还好吗?」 我怔怔地摸了下脸,摸到湿热的泪。 她露出关怀眼神看着我,一下子瓦解了我故作的坚强,我哭出来扑上去用力抱住她,委屈嚷着:「不好,不好,我不好,我好难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明明心钝钝的疼,还告诫自己不要去在意。 她慌张地搂住我,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哇哇大哭的疯女人,「没事、没事哦,需要帮你打给家人或哪个朋友吗?我可以帮你什么吗?」 她扶着我到几步远的超商用餐区坐下,问我要不要喝点什么,我哭哭啼啼说想喝珍珠奶茶,她苦笑着去柜檯买了一杯给我,然后帮自己带了一杯咖啡。 她坐在我身旁,问我需要聊聊吗? 我喝着珍珠奶茶,泣不成声的把我跟程寅这几年来发生的种种和盘托出。其实我没有打算去改变什么了,这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不知道我在徬徨什么,为什么不乾脆点接受他,到了他要离开的那刻,才发现自己居然这么捨不得。 我捨不得,好捨不得,发了疯的捨不得。 「我是个很可恶的人,用最糟糕恶劣的被动态度去拖延感情的事,浪费彼此的时间,害他耽误了这么多年……我不值得同情,我活该……」她从我手中接过溼答答的第五坨卫生纸,脸上毫无不耐。 「如果这是他愿意的,那所有好事坏事就只是你们两人之间的事,旁人无权对这段关係或过程置喙。我听过一段话,还满喜欢的,分享给你好吗?」 她说,从来没有一段路可称为远路,那些你所以为的捷径,也并不一定能带你抵达最好的地方。命运中的所有安排,都是此刻最好的安排。 「曾懊悔蹉跎掉的那些时光,其实都没有白费,你只需要静静等待,等待它换另一种温柔的模样回来,带来新的生命体悟。」 不要急,不必急。 最美的花,会静静绽放在路的尽头等你。 爱已随风而去 「你们刚刚在聊什么?」 「谁?我和夏可心?」程寅摇头,「其实也没有什么,夏可心很敏锐,她发现了一些我没注意过的问题,来找我讨论。女生果然在某些方面,比我们细心很多。但我不太确定,这种事适不适合对公司外部的人说……」 我撒娇,嘟嘴卖萌,「你就说一下嘛。」 他犹豫一会,故意冷硬说:「不行。」 我换个方式,以称兄道弟的姿态强行搭上他的肩,「犹记得当年,你为我两肋插刀,我为你奔赴刀山火海,咱们情比金坚,义比天高,约定好同甘共苦,同生共死!区区一桩小事,有什么不能跟你兄弟说的呢?」 他淡淡瞥我,把我的手推开,「就是不行。你别这样,待会手痠。」 我露出阴险眼神,冷笑问:「你说不说?」 他一个「不」字,狠狠将我打回票。 可恶,我本来并没有真的很想知道,但看他和学姐保密成这样,却勾起我的好奇心来了。 男人最怕女人掉泪,一种是心疼,另一种是觉察出事态已脱离控制而感到无能为力,最无情的那种则是──他们单纯觉得很吵又很烦。 总之,我猜程寅是怕我哭的。 我狠狠拧了一把大腿,疼得差点昏过去,红着眼眶看他,一字一字泣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程寅抖了一下,很快把话一五一十说了。 夏可心学姐对菸味很敏感,办公室里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菸味,稍一留意便能发现那股味道来自萧智煊身上。她没有其他较熟的同事能谈此事,因此曾私下问过程寅,萧智煊的菸癮很大吗?程寅想了想,萧智煊爱用某牌的木质香调男性香水眾所皆知,菸味倒是鲜少闻到,儘管公司有提供吸菸室,但他没看过他抽菸,也无法想像那画面。 学姐继续观察,发现萧智煊并不如外表给人的印象那样自信从容,他偶尔会静静地坐着发呆,什么事也不做。若有人上前攀谈,才摆出健谈的模样高谈阔论,做出对一切游刃有馀的模样。 夏可心知道,没有人活在这世界上是不遭受苦痛的,每个人都正承受着若干压力,差别只在于各自的苦并不相同。 「后来她发现,萧智煊在一些作业系统上似乎动了某些手脚。」 我惊奇地咦了一声,程寅又说:「她没有动手修復,只是持续观察,刚刚便是找我讨论是否向上呈报,因为……她怀疑萧智煊可能想做出什么对公司不利的事……可能是,对外洩露核心技术或什么的。」 我诧异地看着他。 上一次,萧智煊是在我们结婚前,大约是我二十七岁的时候离职的。但现在我才二十三岁啊。 程寅和萧智煊不在同一组,所以职务是分开的,彼此并不会很清楚对方的内容与进度,若同组组员存心包庇,互相掩护不法,确实有可能拖延东窗事发的时间。 难道是因为这次多了一个学姐进组,萧智煊的不法行为才会这么早被发现吗? 这跟后来程寅的死,会有关係吗? 洗完澡,我打了几个喷嚏。加快速度吹乾头发的同时,我警觉意识到,这一整天下来打喷嚏的次数,似乎有点太多了。 难怪总觉得身体笨重,脑袋昏沉沉的,可能出现感冒前兆了吧。我放下吹风机,把长发夹起来,摸摸额头和后颈,温度好像还很正常。 别说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我只要洗完澡,是死都不会出门的。还是随便吃点药把症状压下来,就去躺着吧,至于需不需要请假,隔天的事等隔天睡醒再说了。 敲敲程寅房门,门板开啟后我无精打采问:「你有感冒药吗?我的吃完了。」 他穿着我帮他买的全套纯棉睡衣,居高临下看着我,眉心紧蹙,「不舒服?有哪些症状?」 我盯着睡衣上正在吐舌头的狗狗图案,如实把症状描述给他听。我已经想不起来,为什么我会买这么幼稚的款式给已经三十几岁的男朋友?但他穿起来的确萌萌噠。 我忽然很想抱他,所以就行动了。 整个被我抱住的程寅僵了一下,乾燥温热的手掌放上我的额头,两秒后又放下来,「应该没烧。你先吃药,明天诊所开了,看完医生再去上班,我去拿给你。」他推开我,离开房间。 他终究还是把我推开了。 转身离去的那个人,不会听见被拋弃者的心碎。我想像自己忧伤地站在空旷的荒原之中,过往相爱片段如花瓣轻飘,星辰眨眼间黯淡了,宇宙也因此凋零。 爱已随风而去,只剩我煢煢孑立。 程寅在客厅一个柜子里找到了家庭常备综合感冒药,又去厨房倒了半杯温水,看我仍杵在他房门口,一脸沉痛,语气严肃喊我过去。 「怎么了?现在很不舒服吗?」他露出那种准备杀去医院急诊的气魄,「实话实说。」 我收起脑内小剧场,想了想,「还好啦。」他半信半疑的把药片递给我。 住进这个房子已有几年时间,我还是搞不清楚哪些东西放在哪,尤其是收进抽屉的物品,基本上就等于被吸进黑洞,我根本连翻都不会去翻。 伸手牌已当得非常习惯,我自然不晓得程寅在哪找到药的。 盯着我把药吃下去,他将水杯接走,命令:「不准滑手机或做其他的事,乖乖躺好,把眼睛闭上。」他往厨房走,流理台那头很快传来清洗杯具的水流声,他的声音夹杂在其中,「快去,待会我要突击检查。」 我立刻行动。 可能是感冒了,所以理智线跟着有点短路,我直直往他房间去,爬上他的床,用被子把自己裹好,睁着大眼,眼睛骨碌碌打转,安安静静等他。 他大概先去我房里了,我听见另一扇门开啟又关上,然后再开啟关上的声音。我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终于听见他进门。 「怎么在这儿?」他走过来,「不是让你回去睡觉了吗?有什么事等你好一点了再聊,行不行?」 生病让我情绪低落,加上这阵子繁忙紧凑的工作让人无力,刚刚想抱他还被无情推开,我摇头,「你能多陪陪我吗?就一会儿。」 他的表情有些凝重,沉默走过来坐到我身旁,拿起一旁矮柜上的遥控器调整室内温度。我伸手环抱他的腰,他明显愣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 我仰头嘟嘴,他看了看,好像有点想笑,压过来蜻蜓点水啄了一下。 我又受伤了,小声问:「为什么只亲这样?你是不是怕被我传染?」 他瞅着我,然后重新俯下身来,用一个深情长吻作为答案。我被他吻得晕乎乎的,快没气时才重获自由。 他眸光繾綣,嗓音乾涩嘶哑,笑着说:「生病的小悦悦很黏人啊。」 「平时不黏吗?」 「不黏。」 「你喜欢黏的还是不黏的?」 「喜欢你这样的。」 不会再把自我丢弃 我咯咯笑,勾住他的脖子不让他离开,他安静凝视片刻,倏地翻身压住我。我的睡衣是连身裙款式,裙襬长度大约落在大腿一半,一隻男性大掌从下摆伸进去,指尖一路向上点火,最后停在我的腰际。 我面红耳赤看着他,想着要不要提醒他关灯。他用另一隻手拉低我的领子,往内瞧了一眼。我紧张地憋着一口气看他,完了,已经瘦到没半点肉了,前面后面都快要分不出来了,他不会很介意吧。 好可怕,我不敢呼吸了。 他抬眼看我,勾唇,笑得很可爱,像隻毛绒绒的大狗狗。看来他很喜欢,我松了一口气。 纯洁同居四年多后,难道、难道我们终于要进行到这一步了吗! 我感觉异常兴奋! 程寅的呼吸变得急促,体温高得烫人,他边啄我的脖子,边问明天早上能不能请几个小时的假去登记,我连声说好。 大学毕业之后,我试着与程寅达成共识,我希望婚姻仅是我们两人的事,不该为了家族间的互相磨合,让弱势的一方委曲求全。 「我们偷偷瞒着全世界去结婚,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一开始他很难接受,他觉得这么做太自私了,成熟的个体不该做什么事都只考虑到自己。 「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还记得我当时这么说,「但我若失去了笑容,希望你仍乐见那样的我。」 在a世界结婚后,我虚心接受所有长辈的指教,为了眾人口中的完美娇妻,做出妥协与牺牲。然而我幸福吗?我快乐吗?不。我很忧鬱,忧鬱到我甚至慢慢相信那句经典名言,相信自己跨进了坟墓里。 我把气都出在程寅身上,把错迁怒于他,在他死之前,甚至已连续多个月没给他好脸色看。那阵子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我一律拒听拒看拒绝接受。所以当憾事传来,接到警方电话时,我连他为什么会死,都毫无方向。 我呆呆地问,他不是去上班了吗? 我告诉警察,程寅只是晚一点回家而已啊。 「他会回来的。」哭着说完,我气愤地掛掉那通可恶的电话。 葬礼前的那几天到底是怎么过的,我实在想不起来了。 如果来到b世界后还重蹈覆辙,让悲剧重新上演,那就太蠢了。既然我手中握着一次捲土重来的机会,我不会再把自我丢弃。 时代改变了,以前的女人能为家庭奉献一切,默默忍耐所有不公。但我是在爸妈的宠爱灌溉下长成的公主,我的丈夫与他的亲族不该剥夺掉我的骄傲,也不该折去我自由飞翔的羽翼,女人很早以前就不是男人的附属品了。 他看我迸出泪来,赶紧抽了几张面纸替我拭去,艰难啟唇问:「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啊,你没见过他们,怎么会怕成这样?是不是网路上那些艺人的离婚新闻看太多了……」 我哽咽摇头,透过眼前这个程寅,向过去那个深爱我的男人道歉,「对不起,从一开始我就怕造成你的烦恼,所以独自隐忍着。我以为我能靠着瑜珈和音乐放松下来,然后挺过去,我以为困境只会是一时的,但我错了。在每一个睁眼到天亮的漫长夜晚,我安静地流泪。那时我对你很不好,总是兇你,怪罪你,朝着你怒吼、扔东西。我一个人把怨怒积在心底,想着为什么只有我得迁就,为什么是我?可你,却还是你,婚前婚后,都还是那个可以做自己的你。」 他愣愣听着,「你到底……在说什么?为什么一直跟我道歉?还有……结婚?我们还没结婚啊。」他握住我的手,「你失眠的情况听起来有点严重,我带你去看医生好不好?」 我心力交瘁的摇头,「不需要了。」 后来他进厨房端了杯他的万能神水,走到我面前诚恳问:「好一点了吗?要不要喝热水?」 「……」 现在连忧鬱倾向都能用热水治了。 电灯被关掉以后,室内仅剩窗外照射进来的朦胧月光。程寅的上半身赤裸着,跪在我身侧,俯身吻我。我被他吻得意乱情迷,睡裙在经过一番粗鲁拉扯后,整件飞出去,掉在地上。 他咬我的脖子,接着是锁骨,然后逐渐往下。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某包装物被撕开的清晰声响。 隔天早晨,有个男人比我还羞涩,脸红得跟什么一样,和我一起躺在床上发傻,谁也没能起床梳洗。 在几番考量后,我果断把唯一一件被子让给他,跳下床捡起地上的睡裙套上。跨出房门前我回头想看看他的春光,没想到他裹得很紧,除了肩膀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好惋惜地离开,黯然走向浴室刷牙。 等我走出浴室,回了自己房间做上班前的准备,他忽然门也没敲就闯进来,拿着床单红着脸问:「这是什么?」 我瞄了一眼,奇怪地看着他。不会吧,程寅会这么没常识吗?他该不会以为我月经来了还隐瞒他,坚决闯红灯吧? 我是那么没有卫生观念的人吗! 他愣愣地看着我,我非常生气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认为他这句话严重侮辱了我的人格,于是我咬牙切齿告诉他:「你自己不会去查啊!连这个都不知道!读那么多年的书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生活阿呆!」 「不是……我……」他彷彿被逼入绝境,找不到适当的措辞,而且显得非常困惑,舌头打结,问:「我知道的,但你……你不是说你和前男友……已经……」 前男友?什么前男友? 咦,听程寅这么一说,脑海中依稀有点模糊的印象了。但那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确切说了什么,我哪可能还记得啊。况且,我们应该、不可能聊到这种话题上面去吧,如果有,也太诡异了……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后,我清清喉咙说:「你也知道我比较喜欢乱开玩笑,会不会是你误把哪个玩笑当真了呢?我也就交过你这个而已,哪来前男友啊?」 程寅的表情像是下一秒就能立刻吐出血来,狰狞得很,简直能用眼刀杀人了。我恐惧地退后两步,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生气。 刚刚不是都还好好的吗?刚突破关係,难道不是应该你儂我儂,你傻笑我也傻笑吗?他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想扭断我脖子的阴狠表情?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按下怒火,冷着脸扫过一眼时鐘,转身往外走,「先换衣服化妆吧,你上班前不是都要摸老半天吗?我去洗床单,晚上再跟你算这笔帐!」 我歪着头,天真问:「怎么算啊?」 「就、昨晚那样算!」他彆扭的嗓音消失在门外。 两秒后,我意会过来,遮着脸颊,摇头晃脑,呜呜两声。好害羞哦。 两人都忘了昨晚说过的结婚登记。 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 实在太期待被男友算帐了,我愉快地在下班前就飆速完成所有工作,十分猴急地奔到程寅公司楼下迎接他。一看男友从电梯出来,马上快步走到他眼前,甜笑,「要回家算帐了吗?」 他愣了下,反应很快,满脸通红摀住我的嘴巴,压低音量抗议:「这里人多,你别什么话都说。」 我开心问:「为什么不行啊?」 「……就是不准!」 他把我拉去通宵营业的麵店吃麻酱麵,我很快吃完,欣赏他如史前人类般粗鲁的吃相后,见麵店老闆在汤锅旁忙,其他客人也坐得很远,兴奋地压低音量用气音问:「可以赶快回家算帐了吗?」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程寅咳得相当厉害,整张脸胀得通红,我赶紧把清汤放在他面前,催促他快点喝。 也许是汤上面洒太多胡椒了,程寅呛得更加厉害,不然也不会在我期待地催促他「赶紧吃完回家算帐」时…… 「噗──」把汤全喷出来。 萧智煊的事縈绕在我心头多日,我实在不想把a世界中他的离职与程寅的死多做联想,何况现在距离程寅的死期还有很多年,萧智煊也还在公司里做得好好的。 我说服自己,我只是很好奇,只是很想关心一位朋友而已,所以我打了电话,约萧智煊出来。 我不想让程寅知道我和萧智煊私下独处,特地请了下午的假,然后讯息中嘱咐萧智煊也必须保密,不准让部门里的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他爽快答应了。 本想约在远一点的餐厅,坐下来好好谈话,但我中午有点吃得太饱,进人家店里又不能不消费,所以当萧智煊的车从远处驶过来,把我从我们公司外面的路边捡走时,我一上车立刻告诉他这个困扰。 他笑着看了我一眼,提醒我把安全带系上,将车驶离。 「你总是烦恼无谓的事。」他摇头轻叹。 萧智煊开着车乱晃,问我去眷村走走好不好,我说好。到了那附近,他驶进停车场将车停妥,我问他回程时车能不能换我开,考到驾照后我已经有段时间没上过路,不免担心久了没握方向盘,手感会生疏,然后就会不敢开。他笑着说可以。 因是平常日,进了眷村,人潮并不多。我看一棵榕树下有张长椅,拉着他过去坐。 视线前方有个未及学龄的小小孩,在一个大大的水管中踉蹌穿梭,跑了几步就跌倒,被妈妈抱起来哄时哭了两下,又把妈妈推开,继续奔跑,玩起来就忘了哭。 我静静看着,直到萧智煊打破我的专注,「这么喜欢小孩啊?」 我转过来望着他,「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什么事?」 「不告诉你。」 「……」 我们坐在眷村内设置游乐设施的小型公园里,乘着凉风交谈。前方有片碧绿草坪,草坪旁架了一块教育资讯板,小径旁花木扶疏。在a世界结婚以后,我曾想过,若有天我和程寅有了小孩,得常常带他来这样的地方玩。 萧智煊问:「你突然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想起学姐说的话,于是稍稍上前凑近他的衬衫,果然闻到一股很淡的菸味。菸味不甚明显,代表他可能做了某些努力,让气味消散。其实抽菸也没什么大不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学姐会觉得萧智煊这点很奇怪。 「你最近有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吗?」 「例如?」 「工作卡瓶颈?与父母的关係失和?健康出状况?没时间旅游?变胖了?」 他笑出来,「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看起来这么糟吗?如果我真的发生什么事,你也没办法帮我啊,跟你说又有什么用?」 「有,我能帮你。」 因为我有一本万能祈愿小书。我见证过它的威力,拜它所赐,现在的我不在那个悲伤的时空,而在这里。 如果萧智煊有需要,我可以帮助他。如果帮助他就能帮助程寅,我会很乐意,假使不是,也没有关係。 「你怎么帮?」 「你告诉我你的困境和愿望,其他的交给我。」男人听完拍着手朗声笑出来。 「你听程寅说什么了吗?」他那双深邃的黑眸注视我,我摇头。「没有,我只是想帮助我的朋友。我很希望,他真的清楚自己正在做什么事。」 一位背部有些佝僂的老先生,推着一辆堆满琳琅满目童玩的推车,在步道旁停下来。大水管中跑来跑去的小小孩看见了,拉着母亲过去,老人对孩子露出和蔼微笑。 小小孩手里拿了好几款不同的玩具,显得困扰,他的眼神说着每一种都想要。那句话说的没错,果然是小孩才做选择。 我看着那个幼童,心有点酸疼。默默祈求,他的母亲能通通买给他。 「还说不喜欢小孩,从我们坐下来,你的眼睛就没离开过人家。」萧智煊不时打量我的表情,这回我没有否认。 萧智煊站起身,走近老人,掏掏口袋的零钱,买了一点东西后,走回来把一支风车和一瓶弹珠汽水递给我。 我拿着充满清凉感的半透明玻璃瓶,看了几秒,不知道怎么喝。他接手弄好还给我,流畅的打开他自己那瓶喝起来。我好奇一闻,微弱的汽水香气飘过来,用眼睛看,弹珠在瓶中随着液体浮上浮下,很是新奇。 「你没喝过?」他用一种这人是不是没童年的表情看着我。 「没有。」我喝了一口,被微微的碳酸气泡刺激到舌尖,有点惊艷。 一阵温柔的风从远处吹来,轻抚着皮肤,萧智煊说:「也许我会离开公司。」 「为什么?」 「这件事情,我考虑一阵子了。学校毕业后,待在安排好的家族企业里工作,即使故意出紕漏,或每天什么都不做,还是会不断被包容,谁也开除不了我。有时想想,和其他努力工作力保饭碗的同事比起来,自己顺遂得有点可恶。我不是讨厌平顺的路,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那到底是什么呢?」他笑。 答案不是很清楚了吗?我帮他回答:「你想找回人生的掌控权,想透过奋斗,自我实现。」 他苦笑点头,「是。」 明天永远不要来 等程寅刷完碗,我们会轮流使用浴室洗澡,洗完澡后,贤慧的程寅负责操作洗衣机,再把晒乾的衣服收进来,一一摺好,帮我放回衣柜抽屉或视衣况吊掛起来。 若我的房间乱到让他看不下去,他还会顺便动手整理。 忙碌的程寅离开我房间后,若我还躺在客厅沙发滑手机,他会走过来亲我一下,接着问我想不想吃什么水果。通常我都会答非所问,跟他说我想吃柠檬鸡排或其他宵夜。 有时我也会故意调戏他,扯他衣角,娇嗔道:「水果哪有你好吃,我想了想还是吃你吧,把衣服脱了。」 一秒后我就能如愿看到一个害羞的男人,脸红红跑开,去检查洗衣机洗好了没,然后听见某人用力啪的甩动衣服和鏗鏗鏗衣架掛上晒衣桿的声音。 某次我和可心学姐相约出门逛街喝茶,她听到我和程寅已经热恋多年,忍不住向我请教男人和女人相处的秘诀。我告诉她,我立志当个废物,当那个人也纵容我当个废物时,那我们将会合作得相当愉快。 后来我凭着良心,又补充道,这例子恐有些极端还有点偏颇,请斟酌服用。一般人应该不会这样和男友相处的。 她问我,如果程寅不愿付出那么多呢?你们会为了谁做家事争吵吗? 我说不会,做家事有什么好争吵的。 「他不做的时候,我会默默去做。如果我也不想做,他也不想做,那么我会安静的等待,等房子够脏够乱,我们都看不下去的时候……」 「你就发疯打扫?」她抢答。 「不。」我喝了一口奶茶润润喉,微笑过后,侃侃而谈。 首先,我会把不需要在场的间杂人等──也就是程寅──支开,确认屋内已无任何活体后,立刻打电话给早已上网找好的专业居家清洁人员,请他在最快的时间抵达核灾现场。 然后我会回房换件漂亮衣服,在与专业救火队面对面沟通完家中有哪些需要加强清洁的部分后,把房子留给对方,独自去外面放松身心,享受片刻安寧。 这座城市有好多服务又棒、餐点又好吃的咖啡馆,生活如此便利,怎么可以不善加利用? 通常我会点杯拿铁或卡布奇诺,坐在靠窗的位置,听听歌,看看落地窗外的行人,安间待上整天。如果肚子稍微有点饿了,那可以点些轻食先垫垫胃,这样就不必担心回家后吃不下男友辛苦做的饭。 偶尔我会带书去咖啡厅看,这样就不用一直滑手机残害眼睛。在收到可返家的电话通知后,愉快回家付钱,送走清洁人员后,立刻拿出打火机烧毁热腾腾的收据。迅速回到房间换件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喷点化妆水在头发和脸上,营造出被家务摧残后,大汗淋漓的假象。 「赚钱就是为了花,捨得将钱用在刀口,人人都能拥有乾净又芬芳的舒适居家环境啊!是不是!是不是!」我拍桌大笑。 学姐整个听呆了。 我笑得很坏,「每当程寅回来,踏入地板光洁、窗明几净到会反光的屋内,他总是感到内疚。我常告诉他不必在意,但他好像听不太进去,我也只好由着他了。」 我像个欧洲贵族一样,拿起奶茶轻抿一口。 学姐深呼吸后,给我热烈掌声。 在我和程寅交往满十年,b世界的生理年龄来到二十六岁的某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跟他回家见父母。 儘管a世界中与长辈周旋的经验,曾带给我抹灭不去的恐惧,让我想继续逃避到世界末日那天,最终还是因为孝顺的程寅而做出妥协。 我爸妈和我,程寅爸妈和他,两家六口挑了某个假日,约在市区一家台菜餐厅,共同吃饭。 去见程家爸妈的前一晚,我躲在被子里抱着自己,浑身发抖。我暗暗祈求天永远不要亮,明天永远不要来。 程寅敲门没得到回应,开门进来,在房里找不到我,又出去客厅和浴室,还是没找到人,心怀疑惑,拨电话给我。手机在我房间响了,于是他又折回来,终于在床上看见一团会动的棉被。他把被子掀开,问我怎么躲在里面,我胆怯地说会冷。 他皱眉,在床沿坐下来,古怪地看着我,「冷?你都满头大汗了。」 他把我抓去洗澡,洗完澡后又把我抓出来,力大无穷地将我拎过来拎过去,最后砸在他的床上。他从身后扑过来紧紧抱住我,闻我身上的沐浴乳香味,用会醉人的低沉嗓音哄我跟他一起睡。 那晚我睡得非常好。 我和程寅到得较晚,一进餐厅,远远就听见老爸的大嗓门,正盲目地吹捧自家闺女,简直把我捧上了天。我垂着头,被程寅牵进去,和长辈们吃起了饭。 吃到一半,程妈妈说:「悦悦还不会做饭啊?得赶紧学习了。」 程寅瞅我一眼,见我盯着碗里的樱花虾油饭发呆,愣了愣,转过去看着他妈,代我回答:「家里有饭能吃就行,谁做都一样。」 程爸爸说:「悦悦婚后如果怀孕了,就辞掉工作吧。」 程寅回:「女生重回职场不容易,到时候再说吧。」 程妈妈说:「乖女孩不会穿得像隻花蝴蝶,虽然悦悦年轻漂亮,还是看能不能打扮得朴素一点。」 程寅瞥了眼我身上那件洋装,有点不高兴,「她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 程妈妈频对程爸爸使眼色,男人只好迫不得已又说:「爸爸妈妈无非就是关心你们,想多了解你们平时相处的状况。两个年轻人确实相差比较多岁,想法一定也有衝突的时候,不晓得你们遇到意见分歧时,一般都怎么处理呢?」 程寅看看我爸我妈,又看看我,然后看回他爸妈,亲手敲碎二位最后一丝期盼── 「听悦悦的。如果她觉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我改。」 程家爸妈点点头,闷声吃饭,没再问了。 咱家三人儘管在一旁装聋作哑,仍听得胆战心惊。 程爸爸开车载程妈妈回家,我妈开车载我爸回家,我和程寅猜拳之后他赢了,所以我把车钥匙交给他。 车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踢掉圆头包鞋,舒服地瘫在副驾驶座上,大口呼吸。呼,终于能喘一口气了。刚刚那顿饭,满桌都是程寅爱吃的菜,吃到我胃都纠结了。 看来老爸老妈在点菜时的第一回交手战中,不意外的以惨败收场,真是辛苦他们二位啦。 程寅默不作声地开着车。 倒转十多年的命运齿轮 过了十来分鐘,我终于发现他整个人安静到有点诡异,望过去,他何止不太对劲,脸色根本难看到发青啊。我极少看他这种样子,有点不知所措,不敢直接问,只好细想方才发生什么事了吗?可无论我怎么想,都找不到癥结点在哪。 程寅在生气,我很确定。 我心里很慌,导致在他面前总是相当会唬烂的我瞬间噤声了。也许现在不是说话烦他的时候?我可能一开口就会误踩地雷,引发大爆炸,接着两人同归于尽。 我偷偷瞟他一眼,心虚地把脸移向窗外,假装认真看风景。 车子驶进熟悉街道,在老位置停了下来,程寅闷声开门,长腿跨出驾驶座。我咬着指甲惶惶然下了车,惧怕地走在他后面出了停车场,往我们租的房子走。他腿长,走得又快,我穿着不耐走的鞋子,一下子就落后一大截。 平时我会喊他,但今天我连吭个一声都不敢。 他走着走着忽然一顿,注意到我没跟上来,回头寻我。大概是之前我常在他面前抱怨新鞋会咬脚,他记住了,所以他往下瞄了眼,柔声问:「脚痛不痛?」 我摇头,诚实说:「不痛不痛。」 他没听进去,弯下腰直接打横抱起我,我仓皇抓住他的衬衫,惊愕看他,他俯身亲了我一下,露出羞涩微笑,「不痛也罢,走吧。」 鼻头猛然酸起来。 我还记得,当年在a世界,我们还没交往时,他天天替我揹鞋,让爱美的我能少受一点高跟鞋的苦。 其实我从没告诉过他,我在办公桌下放了一双拖鞋,所以平时一到位置,屁股坐上椅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高跟鞋踢到一旁,舒舒服服窝上一整天。 我故意不让他知道,所有腿痠都是装的。 顽皮地演一齣可怜的戏,换一点同情。 看着这个傻子,每天每天,愚笨地蹲下他高大的身子替我换鞋。 骄傲的公主,就这么玩着玩着,大意赔上了自己的心。 我抬头望着程寅绷紧的下顎线,试探问:「刚刚在车上……你在想什么?心情不好吗?」 他直视前方,不愿多谈,只淡淡嗯了声。 进屋后他把我放在沙发上,坐在身边看我。我被他看得糊涂,不时眨着眼装无辜。半晌后,他放弃了,握住我的手揉捏,沉声道:「别怕我爸妈,以后压力我来扛。」 我愣了一秒,扑上去抱住他,爆哭失声。 不管在哪个时空,我和程寅的爱情一直很慢。 我们慢慢相知,慢慢相恋,花了很多年才如愿相守。 但是没有关係。 能再次与这个人相爱,我已经很幸福了。 终于到了意外发生这一年。 每天下班以后,我总是焦虑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不停啃着指甲抓头发,一副有什么天灾即将降临,而我就是全天下唯一一位神通广大的预言师,恨不得让所有人都知道,巨大的灾厄即将降临,大家快跑啊。 程寅常问我到底在不安什么?我结巴老半天就是答不出来。 如果我模仿《简爱》中的罗契斯特先生,装扮成吉普赛女郎为他占卜,然后拿出一个水晶球开始作法,煞有其事告诉他说我在晶体中窥见他的祕密,警告他在这一年可能会坠崖死亡,请他千万远离山林,并确保行车平安──他会当真吗?还是我真的要被送到疯人院去了? 除了担忧程寅的死,有时我也会忍不住想像往后的日子。 如能顺利跨过他丧命的八月九日,他与我都将迎来我们从未经歷过的崭新人生。 我倒转十多年的命运齿轮,终于要归正、向前转动了,而那时的我会在哪里?身边还有没有程寅? 随着八月九日逐渐接近,梗在心头多年的疑惑我决定先将它解开,免得之后再也没机会了。 我从那个某人绝对不会去翻的衣柜深处,拿出被我藏进某个缀满珠珠的华丽晚宴包中之祈愿小书,深吸一口气,朝客厅走去。 程寅正在看直播的棒球赛,见我一脸凝重地从房里晃出来,挑眉问:「怎么了?」 我摇头,安静走到他身边坐下,存心龟缩到最后一刻,「等你看完这个节目再说吧。」 他嗯了一声,盯着电视萤幕又看了几分鐘,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它关了。「我明天看重播,你有事就说吧。」 室内顿时落针可闻。 我见再拖也拖不过这几分鐘,把小书从身后拿出来挥了挥,「你对这东西有印象吗?怎么来的可还记得?」 他蹙眉将它接过去,翻了翻,点点头后质疑:「你在哪拿的?我很多年没看见它了。」 「在你阿嬤家。」 「哦,对,有可能。」他露出怀念神情,读着上头的字,「我就是在山里遇到牠的。」 那座山林,野生动物很多。国小放学后,独自在山中漫步的程寅,在森林里碰见一隻受伤的狐狸,牠躲在一颗大石头后面,低声呜噎,腿流着血。 程寅于心不忍,观察一会后,小心翼翼走近牠。那时他穿的是长袖衣裤,深呼吸,做了大概会被抓咬的心理建设后,伸出手,轻柔、谨慎摸了牠一下。狐狸只是虚弱地看着他,没有发动攻击。 程寅便把牠抱起来,带回家了。 阿嬤好像很有照顾小动物的经验,充满爱心,悉心治疗这隻狐狸。他们替牠准备食物和清洁身体,程寅陪牠睡觉。 隔天起床时,狐狸已经不见,牠躺过之处留下这本神祕小书。 阿嬤说这可能是隻活了千年的狐狸,有灵性。 程寅将这本小册子独佔,刚开始常爱不释手地翻阅着,将它当作日行一善的纪念品。后来看腻,随手乱塞,跟着爸妈搬到城市后,将它彻底遗忘。 听完狐狸报恩的故事,我问:「你相信这里面写的内容吗?你曾经试着唸过其中任何一个愿语吗?」 他摇头,「我没什么心愿,所以没有特别想验证它的真偽,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意义并不大。」他看了我一眼,「但也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年纪还小,很多事情都还在掌控之中,凭藉努力就能获得回报,才会对这种只要唸唸愿词就能不劳而获的行径嗤之以鼻。若是再大一点的我,有了更多贪婪慾望,求而不得,也许会觉得不妨一试。」 我点点头,想必a世界中的程寅肯定在某个抑鬱不得志的情况下回了老家,在小时候的房间寻到这本书,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实现了愿望,而后将它带回都市,放在身边。 a世界中的程寅,许的都是一些简单渺小的愿望,我忽然很想知道,b世界中,已经这把年纪的程寅会许什么愿? 我鑽进他怀里,怂恿他仔细看,「你有没有对什么愿望特别感兴趣啊?跟我分享一下?」 他懒懒地把书盖上,推还给我,「没有,现在这样很好。」 后记 因为比赛,我的心脏被锻鍊得一年比一年强壮。 虽然心里非常坚持参赛这件事,但一直到了六七月,还是不知道要写什么。 明明想比赛,但脑袋一片空白。 「脑袋一片空白」几乎成为我的口头禪了,这一年来,每天都会喊。 我断断续续写着霸总文,最后还是放弃了。 那本来是我打算拿来参赛的作品,也是我一直很想创作的题材,但我还是没有坚持下去。 华赏开跑以后,我反而将一切重新归零,从原点开始了。 心里很急,却想说还有时间,应该来得及……吧? 但也真的很懒,不到最后关头,爆发力静静躺着不动。 直到七月中迷上kinggnu后,因为很喜欢<逆梦>这首歌,所以慢慢抓出一些想法,开始动工。 由于每天要上九到十个小时的班,星期六便成为我给自己安排的休息日,不碰工作也不写作。通常我会看点书或出门购物,也会好好补眠,做很多假日才有时间做的事。 可以拿来写作的时间是平常日的晚上及星期日,比赛因为有截止日期,所以会逼着自己写出来。 虽然每年都能赶上截稿,但其实内容我自己也不太敢看。(苦笑) 每个夜晚,在常田大希的音乐陪伴下,我坐在电脑前埋头苦干,累时就看看常田大希的照片,或上ig看看他有没有更新。写完自己给自己规定的进度才肯关机,躺在床上满足地跟ig里的大希说晚安。(常田表示很害怕) 一个爱情故事就这么说完了。 有宝宝说跟椰子树的其他作品比起来,这部好像比较悲伤。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两年我写着写着,就越来越伤心了。 不管有没有人喜欢,我告诉自己,好吧,至少我又一次爬到终点了。在弃了好几个坑后,我对自己的要求,现在也只剩这样了。 程寅是伍悦悦捨不得放弃的爱情, 写作也是椰子树捨不得放弃的兴趣。 虽然拖延症越来越严重,產量越来越低,变得容易自暴自弃,我还是很喜欢写小说。 下一部会在哪里,我不知道。 好好过完今天,已经很辛苦了。 (沉默) 我连后记都写得这么悲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