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 第1页 [古装迷情] 《柳竹秋》作者:荷风吹【完结】 文案: 《真命接班人》古代篇 少女柳竹秋出身蜀中官宦世家,父亲柳邦彦时任工部左侍郎。 她自幼攻读诗书,过目不忘。 时值章皇后擅宠,外戚章氏嚣张跋扈,乃朝廷一大害。柳竹秋16岁这一年,右都御史宋强上本弹劾国舅章昊霖,反被章氏党羽诬陷下狱抄家,宋强惨死,其妻自尽,女儿宋妙仙被卖为官妓,处境凄惨。 柳竹秋曾与宋妙仙义结金兰,宋家遭难后她悄悄设法救助宋妙仙,进而女扮男装,自称蜀中书生温霄寒来到宋妙仙所在的教坊,以赛诗文的形式“独占”宋妙仙,从而杜绝其他人对妙仙的骚扰。不料竟从此成为京中声名鹊起的才子。 这天有个自称姓褚的贵公子来到教坊拜访温霄寒。 柳竹秋见到这位容华绝世的褚公子,被当场揭穿女儿身。 褚公子以此为把柄,威胁柳竹秋以后随时听候他的召唤,柳竹秋无奈妥协,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喜好恶作剧的褚公子其真实身份竟是以叛逆和美貌著称的皇太子朱昀曦。 前期: 柳竹秋:这个男人好美好正,怎么才能不负责任地共度春宵。 朱昀曦:这个女人无礼放荡但聪明能干值得笼络。 中期: 柳竹秋:春梦成真,可我只想做官不想入后宫。 朱昀曦:已经离不开了,明里送她乌纱,暗中定制凤冠,做我的爱妃给我生娃。 后期: 柳竹秋:累不爱了,我要成就大道。 朱昀曦:不能没有你,运用皇权把你捆死在身边。 柳竹秋:……那就别怪我打脸。 前期: 柳竹秋:我不反对相亲,可对这个男人没感觉。 萧其臻:有点喜欢她。 中期: 柳竹秋:是个不错的老公人选,可惜恶婆婆挡道。 萧其臻:非常喜欢她。 后期: 柳竹秋:有情有义,值得嫁。 萧其臻:55555忠孝阻我寻真爱。 柳竹秋:那886。。。 前期: 柳竹秋:小傻子好可怜。 陈尚志:嘤嘤嘤。 中期: 柳竹秋:他是个小可爱。 陈尚志:嘤嘤嘤。 后期: 柳竹秋:狗男人一个都靠不住。 陈尚志:我来做你的小可爱。 柳竹秋:好吧! 明中叶以后架空,部分情节取材自史料,但与史实无关,请勿考据 女主最大缺点:好色 别问我男主是谁,问就是女主更爱事业。谢绝扒榜 一句话简介:乘风破浪的姐姐 立意:反封建、反皇权、反男尊女卑 内容标签:因缘邂逅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竹秋 ┃ 配角:朱昀曦、萧其臻、陈尚志、宋妙仙 ┃ 其它: VIP作品简评 少女柳竹秋出身蜀中官宦世家,为救助落难的义姐男扮女装,凭自身才华一跃成为京城有名的才子。一次偶然的机遇,她获得了皇太子朱昀曦的赏识,替他查案锄奸,逐渐成为其心腹和不可或缺的依靠。帮助他度过一次次夺嫡危机,也利用他的身份地位,勇斗权宦奸臣,扶危济困,平反冤案,慢慢实现自身经世安民的政治理想。本文情节流畅紧凑,环环相扣,女主角光芒四射,能给人奋发向上的力量,文笔凝练扎实,活用历史典故,趣味性十足,堪为佳作。 第一章 金风习习桂子落,衡雁南飞叶染霜。中秋节过去,天气渐入萧瑟,北京城里仍不减繁华气象。 今天尤以贡院街最热闹,上千名北直隶省的秀才刚在这里参加了三年一度的乡试。眼看放场的时刻要到了,亲友奴仆们都早早赶来迎候,盼望得聆佳音。有那起好事的闲汉无赖也来瞧热闹,若遇见有钱的士子,奉承巴结几句,没准还能讨到些彩头。 各路角色混杂,使得车马辐辏,稠人咽道,把个东西贡院街堵得水泄不通。巡城兵丁因这是三年一度的惯例,也都听之任之。 奇的是,往年乡试到十六日辰时便放场了,今个儿早过了时辰,却不见考生们出来。 红日渐渐转白,人们的脸则因日晒焦躁而发红发赤,或啧啧议论,或喃喃自语,纷纷打望贡院那顶着肃穆黑瓦的高墙,心尖被名为蹊跷的爪子轻轻搔刮。 “该不会有人作弊被抓了吧?” 这一疑问甫一冒头,就像浓墨入水迅速漫散开。 科举是朝廷的取士大典,至关重要,考场规矩森严无比,考生敢有舞弊行径的,一经抓获严惩不贷。 做为考场的贡院,幅员虽阔,要容纳上千生员同时应试也是吃紧。 院内的考棚格局紧凑,盖得与蜂巢相似。每间号舍宽三尺、深四尺,前檐高六尺,后墙高八尺,放床草席都够呛。 考试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号舍,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解决。因考生之间间隔逼仄,若有人作弊,很可能牵连左右,假如作弊人数众多,那么害全场生员一同受审也是有的。 人们正瞎猜乱疑,一阵突如其来的喧闹似猛浪打过来,吞没街头的尘嚣。 那喧闹是由无数怒吼、谩骂、哭嚷、咆哮混合成的,扭得粗麻绳般结实,牢牢捆住观望者的注意。 -- 第2页 大伙儿不约而同往贡院大门前凑,像怀着兴奋与忐忑的弄潮儿,迎接这股迅速逼近的浪潮。 已有好些机灵的先探知了虚实,揸手挥臂地奔来报讯。 “有人在试前卖题,相公们都炸了锅啦!” 贡院的黑漆大门被人潮撞开,门上羊头辅首口中的铜环晃动不已,似乎那两头羊在惊恐嘶鸣。 “去找学政大人,去找顺天府尹!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去国子监,让大司成①给我们做主!” “不够,去东华门,我们要告御状!” 秀才们鏖战棘围②十天九夜,本已力困神乏,遍体邋遢,此刻却都教灼心的怒火炙烤,把仅存的力气都爆发出来。一个个揎拳攘袖叫骂,不论年岁老少、容貌美丑、肤色黑白,脸上都清一色挂着一种表情——咬牙切齿。 也有一些性子和柔的向询问者解说情由。 原来本届乡试前,京师坊间已流传有人售卖考题,要价高达七千两白银。 七千纹银,能在富饶的江浙水乡买五百亩肥田,放在寸土寸金的京师也足够在上好地段买下一座五进的豪宅。寻常人家梦里想想也是奢望,那掏得起腰包的自然是富贾豪商,公卿阀阅了。 有人曾向有司首告,反被定性为造谣滋事,获罪监毙在狱中。 有人命做封印,舆论未能发酵。顺天府的士子们安心参考,谁知第一场考经义题时,宙字号③二十二号间一个黄姓考生刚接到考题便得意忘形大叫“中了!中了!” 前后左右听得清清楚楚,当场狐疑深植。 他隔壁二十三号间姓马的考生颇有心计,趁换场时跟那黄秀才套近乎,探口风。 黄秀才家里开着绸缎庄,坐拥万贯资财,可惜猪脑里唯存物欲,肥肠内只生草莽,连秀才的功名也是捐粟纳贡得来的,为人又十分颟顸,被马秀才甜言蜜语一哄便原原本本招了。说他爹花五千两银子买到试题,还请人代写了试卷,此番鹿鸣宴④上定有他一席之地。 他再没想到这些话会戳爆多少人的肺管子。 马秀才也沉得住气,先不声张,直到昨天考完最后一场时务策,考生们放号休息时才把消息传递出去。 一时间举众哗然,公愤犹如深秋野火烧遍考场。有激进勇毅的结队去至公堂⑤禀告主考官。 此事考前已有定案,那些“老成持重”的官爷怎敢轻易造次?反而认定考生们捕风捉影,声斥一通叫差役一股脑撵了出去。 考生们恶气更甚,就将黄秀才抓起来拷问。 这厮不过酒囊饭袋,以往仗着豪奴恶仆帮衬才敢作威作福。如今落单,被数百张嘴围住雷霆喝骂,直如雨打的虾蟆,一会儿功夫便倒地抽搐,口鼻中白沫喷涌。人群一哄而散,等管事的赶来,黄秀才双腿早蹬直了。 考场发生命案,主考官急忙向有司呈报。锦衣卫着令羁押涉事考生,听候审讯。 由于现场太过混乱,难以指认“凶犯”,全体考生都被赶回号舍,天亮仍不许放出一人。 有人公开卖题舞弊,朝廷非但不追查,反倒拘禁无辜。秀才们是夜罡风刮脑,满腹火气聚集,好比回禄施法,祝融呼哮,天都能烧出个大窟窿,考棚那几扇薄门板如何抵挡得住? 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众人一齐闹将起来,撞开号舍院门,蜂拥而出。考官们闻讯躲避,剩下的差役更不敢管,各自跑没了影。 士子们寻不着对手,集合简略公议一番,选出数位有名望的做首领,率众闯出贡院。 万众瞩目的乡试闹出大乱子,不出半日京中街谈巷议,但除了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愚民,大部分有识之士仍认为此事仅凭几个秀才口说并无实证,未可轻信。 考生们急于壮大声势,难免做出过激举动。 下午,又有几百人相约到文庙集会。有那性子促狭的抬来一个临时订做的真人大小的草扎财神爷,公然放到文庙明伦堂的神龛上,挡住孔夫子的塑像。 马上又有好诙谐的人现书一副对联:“十载寒窗换黄粱蒸梦,千两白金助泥鳅化龙。” 字大如斗,写完当场拿长竿挑了高高挂到明伦堂门口,众人看了无不拍手哄笑,之后秀才领袖们轮流登高致辞,慷慨激昂,惹得呼声如夏日轰雷连绵不绝。 正闹到不得了局,一位年轻文士曳步入庙。 此人身长七尺有余,体形清癯,步姿健飒。头戴儒巾,身穿白绫子领的石青色缠枝花卉暗纹的茧绸道袍,系一根黑色缠金线的蝶扣丝绦,飘飘广袖衬着瘦腰长腿,尽显风流蕴藉。 长相更是俊丽出粹,两道入鬓长眉英气勃勃,双眼大而深邃,眸光炯然如含紫棱。挺直鼻梁宛若玉管,嘴唇自然红润,不消丹朱点染,若是涂脂抹粉,就是个貌比潘安的美少年。 然而这书生却别具一格,洁白、精巧的下巴上长着满满一圈折如猬毛的虬髯,长度直至胸口。这粗犷特征乍看与他的脸有些违和,但定睛端详自有一种卓尔不群的潇洒气度,好似蛰伏山野的奇人隐士,令人观之起敬。 他像一道来自雪峰松林的泉流,轻捷穿过拥挤的人缝,沿路引来注目。 “那是谁啊,真好个人物。” “他叫温霄寒,是京师一带的名士。” “他就是人称‘当世相如’的温晴云啊,果然不同俗类。” -- 第3页 温霄寒踏着云靴走向明伦堂,越往秀才们聚集的地方靠拢,认识他的人就越多,大家自动让开一条道,钦敬地向他致意。 正在振臂疾呼的学生领袖们见了他都急趋迎接,揖礼后急告:“晴云兄,您想必已听闻本届乡试漏题舞弊一事了,兄台最是急公尚义,此番还请为我们说几句公道话。” 温霄寒微微拱手施礼,凛然道:“温某正为此事而来,请诸公随我去看样东西。” 他似要传递重大讯息,由众人簇拥着黑云压地般来到距文庙半箭之遥的豪华酒馆“飞花楼”。 温霄寒走到大堂底层南面的一座粉墙下,指着那雪也似的墙壁朗声道:“十日前的中午我与几位好友在这飞花楼饮宴,期间当众做了几篇文章,写在这面墙壁上,此刻请诸公品评。” 店内人满为患,店外摩肩擦踵,几百双眼睛够贴满整面墙,奈何寻不到一笔一划,都越发地好奇。 温霄寒笑言自己当时设了个机关,用一两银子向掌柜换来一支火把。 掌柜惶恐。 “温孝廉⑥,区区一支火把,哪值得您这般破费。 ” “这不止是火把钱,也是给你修缮屋子用的。” “您该不会想烧了小店吧?!” “放心放心,只叫这墙壁略受些熏灼罢了。” 温霄寒挽起袖子,高举火把,火焰逐一燎过墙壁,仿佛用水冲刷尘埃,粉墙上竟露出一个个黄褐色的端楷,连起来读是一篇文辞大气典雅,义理精微广博的八股文。 “这不是本次乡试的题目‘书同文,行同论’吗!” 士子们终年钻研八股,许多人一眼看出文章对应的题目,霹雳划过头顶,发出比海啸更浑厚的惊呼。 温霄寒抬手制止众人询问,笑道:“不急,还有呢。” 他将火把当做翰毫,又在墙上烤出四篇八股文,行文各异,但都以“书同文,行同论”为题。 “晴云兄,您事先知道考试题目?” 怒塞胸臆的考生们疯狂追问。 考场警戒严密,内外消息阻隔,场外人不可能一开考就知道题目。就算温霄寒蒙对了考题,身为举人的他也犯不着故弄玄虚地来这手。 “您是不是早知道有人漏题?” “是谁告诉您的?” “您写这五篇文章是想为我们作证,对吗?” ……………… 质问声繁杂刺耳,哪怕不含恶意也足令人心惊。 温霄寒始终面带微笑,俨然调度管弦的乐师,一个手势就让现场安静下来。 “诸公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一个月以前,流香书坊的严墨秦严掌柜找到我,请我帮他写五篇文章,用来充实下一期《窗稿》⑦。因我经常托他帮忙搜罗古籍珍本,便应了这桩人情。事后他给我润笔费三百两,银票我也原封不动带来了。” 他从怀里掏出银票,交给就近的考生领袖,那人不知所措,只好暂时接下。 温霄寒又说:“事后我听闻有人售卖考题,联系此事,心下颇为疑惑。心想从来《窗稿》都是各式题目只做一篇,严掌柜为何一口气要出五篇同样题目的文章,会不会与卖题的传言有关呢?本想探究一二,但此事已由官府审定为谣传,妄发议论恐惹祸端。我思之再三,索性趁那日宴会时,向在座人等假称写文佐酒,用米汤在这墙壁上录下替严掌柜做的五篇文章,而后静观其变。” 米汤与粉墙同色,待水分干透,写上去的字便隐匿无踪,用火焰灼烧才会显形。温霄寒此举意在保存证据,设若他写的文章正与考题相符,那当初严掌柜就是在替买到题目的考生找枪手! “诸公可记下这些文章,交给官府,假如本次秋闱有考生做的文章与我写的这五篇雷同,那卖题一事便有迹可循了。” 找到实证,秀才们的胸腔里又填了把火。 科举是寒门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大家头悬梁锥刺骨,囊萤映雪,凿壁偷光,只为跃过龙门跻身上流。现在一些懒鳝癞龟借着孔方兄的势力绕过关卡,抢夺功名,优哉游哉跑到东海里逍遥,天理何在? 他们一致同意报官,恳请温霄寒到堂作证。 温霄寒爽快应允:“此事不止关乎在场诸公,更关乎本朝国运,温某既有此举,余事自然义不容辞。但现下还有件要紧事急待办理,诸公可先去顺天府出首,再回贡院请求核查乡试考卷,待一切干证到齐,温某定会出面。” 说罢便要告辞,有人不肯放行,一些跟他打过交道的便劝说:“我们这些在明德书院就学的人都知道,晴云兄是个今之古人,向来一诺千金。我们莫要拦他,等他处理完私事,才好专心帮我们了这桩公案。” 温霄寒盛名在外,余人不好再疑,恭恭敬敬道别,目送他大步流星地去了。 这场波澜坐实了乡试漏题一事。 俗话说书生只知道讲理不懂得利害,秀才们吃了大亏,到顺天府、国子监吵闹不算,甚而聚集到东华门外向至尊请命。禁卫屡屡驱赶不散,很快惊动端居深宫的今上——庆德帝。 庆德帝登基二十余年,施政宽和,理事勤勉,被誉为“中兴之主”。 顺天乡试卖题案他之前就已知晓,职司以“刁民造谣”定案,也获得了他的认可。 现在却发现当真有人事先拿到了考题,并且顺天考场的考官在清查试卷后发现果有五名考生的《五经》科答卷内容与温霄寒在飞花楼写下的文章不差一字。 -- 第4页 不仅漏题事件一下子“铁证如山”,连“刁民造谣”案也翻成了实打实的冤案。 庆德帝觉得自己像在睡梦中被人用鞋底抽脸,醒来后还浑然不觉地帮行凶者擦鞋,直到看到面颊上的鞋印才反应过来。 龙颜震怒,即刻御笔批示:“京中发生此等大案,朕羞耻已极,着执事诸司立刻捉拿涉案人等,严审情弊,究出定拟!” 这是十万火急的钦件,官员们岂敢怠慢,顺天府尹牛敦厚当天便将流香书坊的掌柜严墨秦、黄秀才之父以及五名涉嫌买题的考生逮捕审问。 七人起初矢口抵赖,等到各自挨了顿毛竹板,逐一品尝了夹棍,拶指的滋味,仍是头铁拒招。 案情重大,牛敦厚上次监毙“造谣者”,已犯了错诬良人的大罪,眼下蒙圣上开恩以戴罪之身审案,不敢再滥施酷刑,撬不开嫌犯们的嘴,急得如吞爆炭。 偏偏那最关键的人证温霄寒自前日从飞花楼逸去便不知所踪,当务之急是找到他。 但此人关系网错综复杂,要大肆搜捕他也很不妥。 牛敦厚思前想后,决定把这得罪人的差事甩给下属:宛平县县令萧其臻。 作者有话说: 写文不易,请大家支持正版,别去看盗文。 ①国子监祭酒又称大司成 ②指科举时代的考场。用荆棘圈成的场地。 ③考场号房按照“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编号 ④乡试后,由州县长官宴请主考官、学政及中式考生的宴会。因在宴会上歌诗经小雅鹿鸣篇,故称为「鹿鸣宴」 ⑤至公堂是贡院里官员办公的地方。 ⑥孝廉是对举人的尊称。相公是对秀才的尊称。 ⑦《窗稿》是指书商们出版的八股文优秀范文合辑,相当于科举考试的参考书。 第二章 萧其臻,字载驰,苏州人士,出生宦门,自幼聪敏好学,十八岁考中探花。未经铨选便由圣上钦点为翰林院编修,是曾被朝中一直看好的后浪。 岂料四年前其父暴病亡故,他返乡丁忧,制满回吏部报到,其时翰林院编制已满,只能去地方任职,庆德帝怜才,授意吏部任命他为宛平县令。 宛平县是京县,县令官阶为正六品,比地方县令高出两级,但在冠盖云集的京师,也只是个受气受累的芝麻官。 就拿眼前这桩差事来说吧。本朝是“一府两县”掌京畿,即顺天府和大兴、宛平二县同城治理。衙门都设在鼓楼前的帽儿胡同,府衙居中,两座县衙分列左右。 京城以皇宫午门至玄武门南北延伸为中轴线,东侧属于大兴县,西侧属于宛平县。百姓戏称:“皇帝上朝坐殿时,一半屁股在大兴县,一半屁股在宛平县。 京城里官多,管事的也多。单说社会治理方面,除顺天府外,还有五城兵马司、五城巡城御史协助维持治安。东厂和锦衣卫负责巡查捕盗,访诘奸宄。 顺天乡试舞弊是钦定要案,抓捕嫌犯这种能立功露脸的好差事按说落不到萧其臻手里。所谓“好事不上门,上门无好事”,他接到上峰命令时就把这层关系想明白了。 那温霄寒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张选志为自家金孙延聘的西宾①, 张公公不发话,满朝文武谁敢去揭他的面子,就是锦衣卫的大小头目也都作壁上观,等着别人去触霉头。 萧其臻不是怕事的主,刚出仕时就敢上书弹劾在民间为非作歹的宦官,十 年过去,处事沉稳许多,耿介习性却分毫未减。若换了旁人,任是皇亲国戚他也公事公办,只因自身也与这温霄寒有些瓜葛,执法时不能太过冷硬。 温霄寒,字晴云,现年二十三岁,籍贯成都,四年前来京游历。 适逢许太后与乐康大长公主出资捐建的安国寺竣工,寺庙恢弘壮丽,朝野上下引为胜景。 乐康大长公主甚为自得,进而大张旗鼓宴请京中文士,命群彦②为寺庙献词作序。 那温霄寒也在席间,当场挥毫千言敬上。一篇长赋写得是满纸琳琅,字字珠玑。大长公主看后拍案叫绝,再命他做七言律诗一首一并呈献许太后。 许太后览卷大喜,不禁矢口赞叹:“此子笔触磅礴奔腾,曲折处又纵横斑斓,跌宕奇绝,真当世相如也。” 此言传至民间,轰动京师文苑,温霄寒转眼从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跃身为大红大紫的文坛新秀。 因他是成都人,身形颀立,相貌俊美,与司马相如同乡同类,人们也就领太后懿旨,称他“当世相如”了。 各路名流趋之若鹜,他本人长袖善舞,与三教九流都能相投,不过功名心极淡,自称三十岁前只想领略风物,徜徉烟霞,仕途一事等过后再说。 萧其臻不善交际,不趋炎热,原本难有机会与此种人结交。去年他回京就任宛平县令后常来往的只有当日词林③中的后辈好友柳尧章。 柳尧章,字叔端,家中历代书香,年齿小萧其臻两岁,比他晚一科进仕,却是那一科的状元,之后也得玉堂金马④,时人称他和萧其臻为“词林双璧”。 柳尧章与温霄寒老家都在成都,以乡党之亲交厚,温霄寒如今就租住在他家的宅子里。 萧其臻起初没听柳尧章提起此人,不知为何,有一次柳尧章主动向他谈论温霄寒,盛赞其才情品学,而后见面总要夸耀一番,还引用“三友一龙”⑤的典故,说:“愚弟虽不及邴原,但以载驰兄之高节,温晴云之才思,还比不过管宁、华歆吗?” -- 第5页 言下之意要引荐他与温霄寒认识。 萧其臻自有一套择友标准,不喜温霄寒这种浮华浪子,怕来日重蹈管宁华歆割席断交的窘事,故而婉言谢绝。 谁想柳尧章不死心,某日竟直接领着温霄寒到县衙拜访,萧其臻只好尽礼相待。 还记得那天温霄寒云巾素绦,穿一件玉兰色魏塘纱的道袍,净鞋净袜,别无装饰。手持一把墨竹折扇,也是寻常之物,通体一派素净。 萧其臻原以为他被达官显贵奉为上宾,其人定然富贵奢华,巧言善谀。见面后才发现对方的服饰仪表与想象中大不同,讲话不多,但谈吐随和隽雅又不乏风趣幽默。静坐时神态安闲,偶尔诙谐言笑,又像盛夏池塘边含着荷香的清风,叫人说不出的舒畅。 三人初会,只由柳尧章起头寒暄,没过多久外面差役来报,说有人在衙门口喊冤。 按照律例,百姓要告状必须上公堂递诉状。案子一到官,各色文书费、办案费、衙差们的辛苦费统统少不了,中等人家都负担吃力,那贫贱小民为打官司负债破家的更比比皆是。 萧其臻鉴于“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理拿钱来”的陋风无法规避,上任后下令:治下平民若遇民事纠纷,只要不涉及人命奸盗等刑事情节,可直接找他本人审断调解,这样便能节省费用,免遭胥吏盘剥。 此举大受欢迎,不出三月“青天探花”的美名已传遍街坊村镇,每天来伸冤诉苦的人络绎不绝。 萧其臻皆一视同仁,审慎对待,辛是辛苦些,不过“州县乃是亲民之官”,他自觉在尽分内事,一直兢兢业业履行承诺。 此番也不能例外,于是向客人道了失陪去过问案情。 来人是个三十多岁的秀才,自称年初在朝阳门外一家当铺当了一件祖传的汝窑花瓶。三日前去赎回,与柜上当面点清银钱,交付当票。那伙计说掌柜有事出去了,库房门打不开,让他晚些时候再去取货。 秀才与这家当铺打过多次交道,一时大意没要回当票,次日再去,那掌柜竟昧心赖账,当时的伙计也咬定花瓶昨天已交还给他了。 秀才没有当票,又拿不出别的证据,在店里吵闹半日,白挨了无数唾沫星子,攒了一肚子恶气。 “那奸商有贵戚做靠山,打官司晚生绝无半点胜算。本想隐忍,可那花瓶是家母从娘家带来的嫁妆,珍藏多年,因先前家父病故,急等着钱治丧才忍痛拿去抵当。如今被奸商骗占,晚生实有不甘,更怕家母知情后怨愤伤身,是以斗胆前来乞怜鸣冤。久闻大人执法不避权贵,还望悯弱惩恶,以杜刁风。” 那秀才先托了萧其臻的老仆郭四说项。 郭四伺候过萧家祖孙三代,为人忠厚诚实,向萧其臻保证秀才的话绝对属实。 朝阳门在大兴县界内,律法规定地方官不能跨界插手其他州县的民事案。萧其臻有心断公道,怎奈鞭长莫及,经不住秀才哭求,便打发他先回家候着。 再到会客厅,他脸上不经意地挂出一丝愁容,柳尧章看在眼里,立刻关问。 朝廷禁止官员向案外人员透露案情,但那秀才没到堂告状,这事便算不得公案。萧其臻素知柳尧章才识不凡,正好向他请教。 柳尧章调侃:“载驰兄今日差矣,眼前现坐着一位军师,你不问他反来问我,这不是舍长求短吗?” 转而游说温霄寒:“晴云,你最会处置这类事,还不快帮载驰兄出出主意,免得他为此劳心。” 温霄寒并不推辞,向萧其臻拱手道:“萧大人睿智练达,当知‘用谲钩慝’之道。这件事用寻常方法确是难办,但只要大人小施巧计,便可手到擒来。” 他的办法确实剑走偏锋。建议萧其臻先以“协助强盗窝藏赃物”的罪名逮捕那当铺掌柜。刑律明文写着:凡涉人命、强盗、强、奸等重大刑案,州县官可跨界缉拿人犯。 用捕盗做借口,明堂正道发文抓人,上司和同僚便不会追究。 “那奸商到案后必定否认匿盗一事,大人可叫他出具当铺内的账本,供述每一件物品的来历。到时先挑那汝窑花瓶发问,他若撒谎你便依言核实,他谎言败露怕受重责,定会如实交代花瓶的由来。承认花瓶是骗占的,顶多挨几下板子,若交代不清,窝藏盗赃可是杀头的死罪,两害相较,还愁他不招供?” 用诈术探查出隐匿的罪行,正是“用谲钩慝”的精髓,只是太阴险了些。 萧其臻当时对温霄寒的策略不以为然,讪讪敷衍,未做决断。事后左思右想,竟找不到比这更行之有效的方法,到底照他说的处置,当天便降服那当铺掌柜,替秀才追回花瓶。 郭四目睹来龙去脉,事后向主人进言。 “衙里公务冗杂,案件繁多,上有上官掣肘,旁有同僚侦伺,底下的书吏衙役们又个个奸猾狡獝,老爷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稍有疏忽保不准就受他们坑骗。到时不仅于老爷的官声不利,兴许还会惹来大祸。如今做官都兴设置幕府,延请有学之士佐理政务。我看那温孝廉有名有才,见地手段十分了得,老爷何不托柳大人去说说,请他来府上做个幕友。这样老爷有了臂膀,肩上的担子也能轻一些。” 萧其臻早在思虑聘请幕宾,对温霄寒观感不错,觉得他颇有运筹帷幄之能,只有一项顾虑。 -- 第6页 “他名气那样大,叫他去做官都不肯,即便愿做幕僚,需索也必定高昂,我如何应酬得来。” 郭四开导:“先跟柳大人通通气,他与温孝廉亲密,想来能估出个数,若实在太贵,老爷叫他莫提便是。” 萧其臻就去柳尧章家拜访,婉转表露想请温霄寒做师爷的想法。 柳尧章喜道:“载驰兄有此美意再好不过,我明日就去跟晴云商量。” 他欣喜得太过头,萧其臻有点不自在,腼腆打听酬金数额。 柳尧章不住挥手:“兄台莫急,成不成还得看晴云的意思。他我是了解的,若果真愿意,一文钱都不要你出,只消请我这个说客吃几杯喜酒便是。” 他说出“喜酒”二字,似乎自觉揶揄得太过,连忙赔笑告罪。 回去的路上郭四犯了嘀咕,犹犹豫豫劝谏萧其臻:“老奴前番不加深思,今天觉得当初委实不该在老爷跟前多嘴。平时看柳大人那样知书达理,谁知说话尽惹人笑,怕不是想替人做牵头,勾引老爷去干那起不正经的勾当?” 萧其臻洁身守道,开始愣没听懂。 郭四老头皮直冒汗,恰巧几个小唱⑥坐着马车向他们的车迎面驶来。 萧其臻顺着老仆的手指去瞧那些敷粉涂朱的少年,其中一个正好与他对视,媚眼流眄,送来一泓秋波。 萧其臻登时厌恶得后背起栗,同时明白了郭四的话意。 如今南风盛行,有钱人公开蓄娈童养小唱,士人间则流行翰林风月,朋友间也多有相狎暧昧的。 萧其臻认识柳尧章数年,再不信他会沾染恶癖,亲近邪淫,严声训斥道:“叔端为人清正,绝无此等习气,你休要妄自污蔑他。” 郭四连声告罪,恹恹地,不敢再吭声。 后续事情却很可疑,柳尧章没向萧其臻回话,从此决口不提温霄寒。 萧其臻不会往歪了想,只揣测大概是温霄寒拒绝了他的邀请,且不愿再与之往来。柳尧章感觉抱愧,才用这种心照不宣的方式应付。 他自我解嘲:“当日我因道听途说对他印象不佳,那么他在见面后觉得我不堪结交当然无可厚非。” 之后将这件事抛在一边,直到今日才重新计较起来。 下午,他派去锦云楼的差役回禀:“卑职去锦云楼上下打听,那儿的人都说这几日没见温霄寒过去。那宋妙仙病在床上,也说温霄寒有七天没去看她了。” 北京秦楼楚馆林立,近年来当属锦云楼最受纨绔荡子青睐。楼内花魁名叫宋妙仙,色艺俱美,艳冠京华,与温霄寒过丛极密,每隔两三日必相会绸缪,郎情妾意较恩爱夫妻有过之而无不及,京中引为韵事。 那些高官阔商,才子文人知道宋妙仙是温孝廉的令翠⑦,纵思之慕之,却拉不下颜面去夺人所好。宋妙仙也宣称,自己对外卖艺不卖身,谁想得她一夜温存,除非才貌都胜过温霄寒。这规矩一出,更没人敢贻笑大方了。 因此宋妙仙俨然温霄寒的外室,人们戏称其“温夫人”,从她那里找不到温霄寒的行踪,就只能去问柳尧章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宾就是私塾先生。 ②群彦:众英才。 ③词林即翰林院。 ④玉堂金马,也是翰林院的别称。 ⑤三国时华歆、管宁、邴原是好朋友,时人说他们三人加起来就是一条龙。 ⑥小唱:古代的男戏子。 ⑦令翠:旧时称谓,称别人所爱的□□。 第三章 柳尧章的宅子在太仆寺后面的灵境胡同,有三进院落。萧其臻领着郭四坐车前往,走到大门口忽然转念,让车夫绕到胡同背后温霄寒的住处。 那本是柳家后院一扇供仆妇出入的便门,温霄寒租下这里后就改成了他家的正门。 郭四先下车扣关,连续两遍,两扇黑漆门扉方吱呀开了,一个穿蓝布短打的稚嫩小厮从门缝里打望他,礼貌道:“我家先生不在家,敢问是哪个府上的?小的回头好通报,或者留下名帖,等先生回来呈递。” 看来这几日来寻温霄寒的人已踏破门槛,郭四是随主人来公干的,拿出衙门里的派头吩咐:“宛平县萧明府①前来查案,还不开门。” 小厮连忙告罪,敞开大门,垂首哈腰地迎萧其臻入内。 院内天井约三丈见方,与柳家后院原为一体,后在东面砌建一堵砖墙做隔断,房椽屋瓦都与邻舍贯通相连。 总共三间房,北侧是厅堂,南侧两间分别是卧室和书房。隔断墙边载着数竿苍翠的方竹,竹下密植一圈花卉灌木,皆木槿、栀子、素馨、月季之属,秋来花叶凋残,意态冷清。 纵目望去,只见墙那边耸出一株高约四丈的海棠树,此刻仍枝繁叶茂,亭亭如盖。天光在翠梢顶上嵌了一圈金边,色泽好似云母琉璃玲珑剔透。 萧其臻忍不住驻足赏玩片刻,他常到柳尧章家去,知道他和夫人住在更东边的跨院里,便问那名叫瑞福的小厮:“墙那边住的是谁?” 瑞福稍迟作答:“听说柳家大小姐常去探望兄嫂,有时就在那小院里留宿。” 柳尧章是状元,其父柳邦彦现任工部左侍郎,两个哥哥也都是进士出身,赴任在外,加上他已故的祖父,一门五进士,是名副其实的诗宦大家。可现今他祖父兄弟五个加起来都不如他小妹有名。 -- 第7页 要说这柳大小姐怎么个有名法,连萧其臻也替柳家汗颜,不愿多想,径直走进糊着碧窗纱的书房。 室内窗明几净,水磨石地板擦得一尘不染,陈设简朴,三面墙壁全是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书盒书卷,估计有上万册,真个书山翰海。 萧其臻绕架浏览,书目包罗万象,可见温霄寒涉猎广泛,还喜杂学旁收。在当今读书人只知埋头陈朱理学,抱着《四书》死啃的风气下尤为难得。 他看罢书籍,来到书桌前。桌上文房四宝排列整齐,右上方摆一只花梨木果盘,里面盛着佛手、香橼,氤氲香气与书香交融,彰显屋主人高雅简素的品味。 萧其臻不是来做客的,目光只留意对案件有用的线索,须臾停留在一本《元氏长庆集》上,发现书里夹着一张艾青色的花笺。翻开查看,乃一页诗稿,字迹鸾翔凤翥,蔚为可观。时人说温霄寒的书法“得大欧②之真传”,数行可值百金,确非谬赞。 他没来得及细看,瑞福进门送茶,见他翻动主人的东西,眼里飞过一丝惊诧。 萧其臻佯做不见,问他:“你家先生几时出门的?” 瑞福说:“既望③那天一早就走了,说是去访友,也没说是谁。” “那这几天都有谁来找过他?” “前前后后来了有二三十拨人,名字小的记不清了,但都留了名帖,小的这就取来给大人过目。” 瑞福告退,萧其臻接着看那页诗稿,上书七律一首,名为《夜读元氏诗文有感》。 “闲来览卷秋棠荫,元氏词章实勘嗤。西厢绕梁琴瑟怨④,校书⑤犹念两相思⑥。生时贫贱长忧戚,十万营斋岂赎之⑦。可叹古来辜幸辈,污名只为不吟诗。” 元稹是晚唐大诗人,萧其臻读过他的诗集。这前辈才华横溢,人品却不堪恭维。先是诱拐良家闺女崔莺莺,对其始乱终弃还作诗大肆渲染与女方的床笫之欢。 后来游宦成都,勾搭名妓薛涛,相好数月便弃之不顾,害一代才女抱恨终天。 原配夫人韦丛本是名门闺秀,嫁给他以后吃苦受穷,更因丈夫的花心受尽委屈,心力交瘁以致早夭。 元稹许是良心不安,写了三首《悼亡诗》凭吊发妻,竟由此被奉为痴情典范,可谓文过饰非之能手。 温霄寒大概是在闲暇时翻阅元氏词章,被这负心汉的虚伪作态激怒,随手写诗讽刺。 萧其臻心想:“常听人说他善于讽喻,言辞尖刻,今日观其文笔果然如此。” 再从头默念一遍,惊异像蜂刺猛然扎中脑门。 “闲来览卷秋棠荫”,“秋”字说明作诗时间就在近期,温霄寒家的院子里并未栽种海棠树,隔壁柳家后院倒有一棵高大茂盛的海棠,莫非那树下就是他看书的地点? 海棠树种在柳家大小姐寄宿的院落里,温霄寒一个有妇之夫大晚上的怎会造访?男女有大防,萧其臻和柳尧章知交数年尚未见过他家的女眷,就算柳尧章与温霄寒做了通家之好,也不会让自己未出阁的妹子接见外男吧。 难道温霄寒也学那翻墙的张生,与柳大小姐暗通款曲? 女人视名节如性命,萧其臻平日遇到通奸案,都不愿轻易给女方定罪。事涉好友的亲妹妹,却控制不住猜疑。 怪只怪柳大小姐出了名的不检点,把这份猜疑说给旁人,都不会怨他多心。 柳大小姐名“竹秋”,小字“季瑶”,乃柳邦彦续弦夫人所生。自古重男轻女,唯西蜀例外。当地一般人家生了女孩都会悉心抚养,若本人好学,照样送进学堂念书识字,故蜀中自古多文妇。 柳竹秋天资聪颖,有过目成诵之能,幼时与三个哥哥一道上学受教,其灵气颖悟万中无一,号称“女神童”。 十四岁那年随父迁居京师,过了一年三哥柳尧章春闱占魁,同时大哥二哥奉诏入京述职,合家欢聚一堂。 是日柳邦彦带家人们去城外的永宁寺礼佛,眼见膝下芝兰玉树⑧环绕,好不得意,故带头在寺院回廊的粉墙上题写诗句,命四个儿女各自做诗相和。 过了一个月,庆德帝驾幸永宁寺,偶然目睹墙上的诗句,知是柳家父子所做,品鉴多时,评定:“老柳用字工整凝练,是长者口吻。大柳二柳差强人意,三柳的诗娓娓清谈,气旺笔婉,不愧为状元。但四首加起来都不及这柳家女郎之诗格洒脱超逸,浑然一气,具行云流水之妙,更兼意兴豪发,几近唐风。教人不敢相信出自闺人手笔。” 继而叹息:“白凤⑨不栖于乔梓⑩,竟钟情于女萝,可惜不得为吾儿妇。” 直言柳竹秋的文采盖过父兄。 彼时皇室正准备为十六岁的太子择妃,本朝《皇明祖训》规定:皇家必须在清白良善之家挑选后妃,若女方出自宦门,一行册立,其父兄都必须改任散官,终生不得执掌要津。以此防范外戚势大,干预朝政威胁统治。 柳竹秋的父亲是有实权的朝官,三个进士哥哥也都是栋梁之材,庆德帝欣赏她的才学,却不能为了娶儿媳妇断送柳家老少的前程,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故发此叹惋。 他这番金口玉言随即流传出去,柳竹秋顿时成为京城家喻户晓的才女,提亲者一拥而上,使得柳家门前的街巷日日车如流水马如龙。 柳邦彦立志为女儿结一门好亲,往后她得享荣华,哥哥们也能受亲家关照。千挑万选相中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陈良机的小儿子,行过媒妁,交换过书文定,约好翌年成礼。 -- 第8页 故事到这里都很美满,不料婚期将近时事情急转直下。 一日兵部狄尚书为夫人做寿,邀请众多京官和他们的家眷过府欢宴。男宾的宴席设在东院,女宾的设在西院,分别请了各色杂耍艺人并戏班子演出助兴。 去西院演出的是“玉林班”,当中有个唱正旦的小唱名叫苏韵,字韵之,是年十五岁,生得倩丽多娇,还有一把清泠泠的好嗓子,每次登台总能博得满堂彩。 当天听他唱完两出戏,台下的女客们都啧啧夸赞,说他的扮相比女子还妩媚娇娆。寿星狄夫人很欢喜,命苏韵下台领赏。 苏韵带妆趋近,众女细看他诸般都好,暗暗歆羡,但都安安静静不做声,没人敢正眼瞧他,唯独柳竹秋公然大笑道:“如此美人,值得赋诗一首。” 仕女淑媛岂可对低贱的男戏子品头论足?更莫说作诗了。 此言实属非礼,众人以为她喝醉了,又不好开口规劝。有个别嫉她才名的逮着机会捅刀子,没脸没皮地怂恿。 “说到作诗,这里谁及得上你柳季瑶,请快快做来,让我等开开眼界。” 柳竹秋爽快应允,向狄夫人求赐笔墨。 狄夫人早听说她刁钻古怪,心中不喜,见她自愿跳坑,乐得推一把,大方地命人送上纸笔。 柳竹秋饮尽杯中酒,走近苏韵,一双醉眼直勾勾逼视,似用目光上下摩挲,将他看个饱足,直把那通晓风月的美少年臊得不敢抬头,一对耳珠红得几乎滴出血来。 众女捂住嘴,咬着手帕,许多人禁不住要笑。 柳竹秋浑然不觉,转身提笔挥就一首《赠苏韵之》。 诗云:“苏韵风华冠辇下,清歌一曲递云颠。娟娟出粹娉婷貌,秋水为眸舞跰跹。薛子(11)妙音传九陌,永新(12)夜唱寂长安,都云丽质平生就,十载勤修宁在天。” 狄夫人命人当场朗诵,众女有真心夸诗好的,有暗笑柳竹秋卖弄风骚的,也有觉得她失了妇德,羞与为伍,当场请辞离去的。更有几个爱搬弄是非的下人,飞也似将诗稿抄录了递到东院去供男宾们取乐。 这些仕宦文人比女子更爱起哄看热闹,借着酒兴争相传阅诗稿,当做风流下酒菜,异口同声笑噱:“柳大小姐之秀句绮丽艳冶,苏韵得此美传,今后更要身价倍增了。” 满堂宾客里,只两位羞得无地自容,一是柳邦彦,二是柳竹秋的准公公陈良机。 柳邦彦回家后如何惩罚柳竹秋不得而知,外人只知陈良机当时在酒席上吃了两块夹沙肉,被未来儿媳那首“淫诗”刺激,一团油腻堵住胸口,回去时又受了风寒,几乎教一场大病送去见了阎王。 病体未愈便怒匆匆打发媒人去柳家取消婚事,对柳邦彦说:“令爱貌美才高,大约可以给武则天做‘知制诰’。犬子才疏福薄,诚难斯配。恳请废去前盟,其余羊雁(13)聘定之物可不予退还。” 众所周知武则天的“知制诰”是上官婉儿,曾与武三思、张昌宗、崔湜等多人私通,被礼教之士贬斥为“有才无德”。陈良机拿她类比柳竹秋,等于指着柳邦彦的鼻子骂:“你女儿是个荡、妇,不配进我陈家的门!” 坏事传千里,影响力超过好事。这下上至宫闱,下至市井,就连京畿地区的深山野老,渔樵耕夫都知道柳家大小姐不安于室,见着年轻美貌的男子就止不住春情荡漾,嫁去谁家都会陪嫁一顶大大的绿帽子。 自此之后,再无像样的人家去柳家提亲。柳邦彦固然恼恨,也不能不择门第把女儿下嫁给贩夫走卒,总之东不成西不就,蹉跎四年,眼看柳竹秋已过了双十年华,仍待字闺中。 萧其臻出于对柳尧章的好感,本不对他的妹妹持偏见。眼下忍不住寻思,柳大小姐的闺房未必是清净地。 她能当众调戏人尽可狎的优伶,分明视礼法廉耻于不顾,那通奸这码事恐怕也是做得出来的。 温霄寒年少风流,才貌双全,习气与柳大小姐相近,郎才女貌惺惺相惜,很有可能趁着地利之便行巫山阳台(14)之会。 说不定柳大小姐知道他的下落。 萧其臻有了头绪,叫郭四原地待命,独自去柳尧章家探访。 作者有话说: ①明府是对县令的尊称。 ②大欧:欧阳询 ③农历十六日,古代称为既望。 ④元稹曾做《莺莺传》(又命《会真记》)讲述他和崔莺莺的风流韵事。故事中张生曾弹《凤求凰》挑逗莺莺。 ⑤薛涛曾做韦皋的秘书,被称为女校书 ⑥薛涛曾作诗怀念元稹,中有名句“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⑦元稹为发妻韦丛写的悼亡诗三首,中有“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⑧芝兰玉树:据《晋书》,谢安子侄皆贤,乃比作芝兰玉树生于庭阶。后世以此比喻贤能的子孙。 ⑨《西京杂记·卷二》:扬雄“著《太玄经》,梦吐凤凰,集《玄》之上,顷而灭”。后世以白凤比喻华美的文采。 ⑩乔梓:古人把父亲比作乔木。儿子比作梓树。故,父子也称乔梓 (11)薛子:战国著名歌唱家薛谭。 (12)永新:许和子。玄宗时著名女歌手,曾在闹市中高歌一曲令万民沉醉寂静。 -- 第9页 (13)羊雁:古代男方家用羔羊大雁做娶亲的聘礼 (14)巫山阳台:楚襄王与巫山神女幽会的地方。 第四章 柳尧章的家人说他进宫当差了。 宫中挑选聪明伶俐的小太监入文书房读书学习,从翰林院选拔中低级官员任教。柳尧章去年升任侍讲后被派驻文书房,每天去授课教学,早上辰时入宫,至未时三刻放学。 听说萧其臻想去后院查看,柳家人很为难。柳尧章的夫人白氏命仆人传话:“小姑现在舍下养病,就住在后院,恐不便接待外客。” 萧其臻懂得轻重缓急,不能因礼数延误案情,请求:“萧某公务在身,今日之内必须向府尹复命。只想去看看后院那棵海棠树,绝不涉足房舍半步,更不会惊扰柳大小姐。还请三少奶奶行个方便。” 仆人去了半天,回话说:“奶奶请大人自便。” 萧其臻道声:“叨扰”,穿堂而过直趋后院。 那院子的房屋样式同温霄寒家一致,红梁黑瓦,绿窗粉墙。总共五间屋子,门上都垂着花鸟纹的布帘,看不见室内格局。 女眷们都回避了,四周空落落不见一人。长长的青石阶下放着一排高矮参差胖瘦各异的花盆,栽着金桂、秋菊、木芙蓉、合欢、文心兰、金鱼草等时令花卉,五颜六色,鲜妍明媚。隔断墙边用竹竿编制花架,爬着满满一墙大红袍月季,尚有几朵零星开放。 那海棠树就立在院子中央,粗有一合。一条青苔小径由正厅延伸至树下的雨花石坪前,石坪上放着石凳石桌。 萧其臻来到石桌前,见桌面光洁,伸手擦拭了无尘垢,显是时时有人打扫。 温霄寒曾在这里坐过吗? 他急于寻找辅助线索,举目四望,被隔墙花架旁立着的大石缸吸引。 这缸子长七尺、宽三尺、有半人多高,缸中伫立太湖石垒成的小假山,色泽苍润,形态蓥然,旁边浮着几片绿意陈旧的荷叶,与萧索秋景唱和。 靠近几步,马上发现石缸前的泥地上有一行清晰的大鞋印,看痕迹,是从东厢房走来再折返回去的。 他上前伸出右脚比对,二者长度几乎一致,由此断定这鞋印长约八寸三分,其人定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今早下过雨,鞋印若是柳尧章留下的早被雨水冲掉了,其他男丁非柳大小姐允许进不了内宅,还是温霄寒嫌疑最大! 设想估计八九不离十了,萧其臻不便直接去女方的闺房拿人,决定等柳尧章回来彼此先通通气,再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能让自己完成使命,又不令柳家卷入是非。 他抬脚欲行,院门外噔噔噔敲过来一串脚步声,是个穿木屐拎小竹篮的老婆子。 她没想到深宅大院里会有陌生男子,冷不防瞅见萧其臻,瘪嘴一张炸出尖叫,小脚没立稳当,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菊纹变形,写出惊怕。 萧其臻正要安抚,蓦地见那竹篮里滚出一双大得出奇的绣花鞋,眼珠登时黏了上去。 鞋面是丁香色的闪光绫子,上绣七彩缠枝花卉图案,鞋底像是牛骨做的,侧围雕了一圈精细花纹。 现今大户人家的奴婢都会缠足,这双女鞋目测八寸长,比寻常女人的金莲小脚足足大了三四倍,瞧这质地做工,不是供普通仆妇穿戴的,鞋底大小似乎还跟石缸前的脚印吻合。 之前浮荡在萧其臻胸中的波澜扩大成三尺巨浪,推翻他十拿九稳的判断,冲击出另一种不可思议的假设,顺便夺走了神思。 这时东厢房门帘晃动,钻出个十五六岁花骨朵般俊俏的绿衣梅香,她隐蔽地瞟了萧其臻一眼,先跑上前捡起绣鞋塞进竹篮,再搀扶婆子起身。 婆子握住她的手惶恐:“春梨姑娘,这是谁啊?” 春梨安慰:“听说是宛平县令萧大人,来找三爷办事的。秦妈,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谢榴红姐姐,工钱我回头就给你们送过去。” 秦妈连说:“不急”,走之前偷摸摸瞄了瞄萧其臻。 那春梨则对萧其臻视而不见,挎着竹篮要回屋。 萧其臻猝然发问:“请问这篮子里的绣鞋是谁的?” 春梨停步嗔怪:“大人的事奴婢们不敢问,但您也不该来过问我们妇人家的东西。” 她樱桃小口微微一张,伶牙俐齿全露了出来。 萧其臻换种问法:“你是柳大小姐的贴身丫鬟?” 春梨不慌不忙道个万福:“正是,大人还有什么话要问?” “没有了,替我向你家小姐告罪,就说下官并非有意滋扰。” “是。” 春梨全无畏惧之情,故意拖长音调应答,裙摆一旋,飞鸟投林般轻盈地掩身门帘之后。 有其主必有其仆,欲知柳大小姐为人,可凭这丫鬟的言行管窥蠡测。 萧其臻来到柳家前厅,坐下重理思路,而后耐心静待。 白氏差人送了两次茶水点心,萧其臻能觉察到她藏在殷勤背后的焦虑,设身处地一想,深感这家人的行为真真滑天下之大稽,荒人间之大谬。 日哺前柳尧章回府,他想必提前接到家人报信,见到萧其臻时脸上盘旋着挥之不去的怆慌。 萧其臻不无责备地叹气:“叔端,你这次太胡闹了。” 柳尧章像咬钩的鱼不由自主要蹦起来,急忙拉着他直奔二门,领到自己的小书房,屏退下人紧闭门窗,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忐忑地拱手相询:“载驰兄,你都知道了?” -- 第10页 他不确定事情败露到哪种程度,想见机行事。 萧其臻淡淡问:“叔端,听闻令妹近日欠安,不知身患何症?” 柳尧章强作镇定:“她前些天出了风疹,浑身躁痒,忽冷忽热,大夫怀疑是时疫,年老体衰者恐受感染。小弟担心双亲受累,便接她来寒舍调养。” 萧其臻微笑着揭穿谎言:“愚兄猜测,这病症不止忽冷忽热,还会忽男忽女,变化不定吧。” 趁柳尧章目瞪口哆,转身用书案上的笔墨写下四行字。 “自古恃才皆傲物,不甘雌伏着钗裙。世人难得清明眼,怎识相如是丽君①。” 那双绣花鞋暴露了柳竹秋的艨艟大脚,萧其臻将各种蛛丝马迹串连,推断温霄寒就是她假扮的。 柳尧章情知机密尽泄,惶急地下跪告罪。 萧其臻赶忙双手扶起,安慰:“贤弟莫慌,愚兄绝没有寻把柄的意思,但这件事你们闹得也忒过头了,现在该如何收场呢?” 柳尧章苦着脸辩解:“非是小弟护短,舍妹从小顽皮,是比一般女孩子任性些,可做出这些事体都是情非得已。” “此话怎讲?” “……载驰兄可还记得四年前,右都御史宋宏道公阖家就戮的惨案?” 一把铅沙倾入萧其臻心湖,浑浊泛滥。他沉重地点点头,已先领会情由,反问:“令妹是为了庇护宋家的孤女宋妙仙,才行此险招?” 柳尧章喟然长叹,不愿回想那段凄惨往事。 宋宏道,本名宋强,出仕起便任科道官,后在都察院供职十年,其人芒寒色正,千仞无枝,替朝廷察奸除弊,从不畏强恶。京城的贵戚佞幸都很忌惮他,因他像东汉的桓典,外出常骑一匹青骢马,人们也用“行行且止,避骢马御史”②来颂扬他。 京师的贵族里属国舅章昊霖最荒淫,仗着妹妹章皇后擅宠,长期为非作歹。别的官不敢指摘他半句,独宋强屡屡上书弹劾。 庆德帝爱屋及乌包庇大舅子,每次都将宋强弹劾章昊霖的奏疏留中不发③,只略微训斥了章昊霖几句。 为此章昊霖对宋强恨之入骨,勾结权宦唐振奇图谋陷害。 五年前安西王叛乱,被陕西巡抚率军镇压。庆德帝派唐振奇去赐死安西王,唐振奇谎称在安西王府搜出宋强通同谋反的信件,宋强由此被捕下狱。 他在昭狱受尽酷刑拷打,手脚筋肉烂光露出白骨,仍拒不认罪。 唐振奇找来一帮假证人,又做假供词蒙蔽圣听,到底将宋强以谋逆罪处死。 宋家男丁都获大辟,妇女官卖为奴。宋强的小女儿宋妙仙被卖到锦云楼为妓,圣旨云:“永为乐籍④,不得赎脱。” 萧其臻扼腕道:“当年我也想替宋公申辩,奈何丁忧期间无官职在身,只能托陈阁老代我上书,可是他竟把我的奏疏扣下了。” 他说的陈阁老就是户部尚书陈良机,柳尧章曾听他为此介怀,再次劝导:“陈阁老是在保全你,当年满朝文武谁不知宋公是冤枉的,可那些帮他伸冤求情的人后来都是什么下场?” 萧其臻明白,就算陈良机当初替他递了奏疏,也铁定到不了皇帝跟前,而他也会开罪奸党,惹来杀身之祸。 奸佞当道,在澒洞风尘里自保尚为难事,想伸张正义往往会付出血的代价。 柳尧章说:“家严与宋公早年同在江西任职,彼此引为至交。两家的小辈也来往亲密,舍妹与妙仙小姐尤为投缘。前几年我家也迁来京城,与宋家行通家之好。妙仙小姐介绍了白家女儿也就是现在的拙荆给舍妹认识,三个人好得如胶似漆,随后义结金兰,以姐妹相称。” 那年宋家花园春桃绽放,宋妙仙邀柳竹秋和白秀英赏花。柳竹秋提议:“我三人虽为异姓,但感情胜过同胞手足,何不仿效刘关张桃园结义?” 宋白二女欣然应允,就在桃树下设香案贡品,行完八拜之礼。以年齿排序,宋妙仙是大姐,柳竹秋居中,白秀英为小妹。三人立誓今后同甘苦共患难,若其中一人遇到危险,其余二人必定竭力相救。 “宋家遭难后,舍妹心急如焚,可她一个小小少女哪有能耐力挽狂澜?及到妙仙小姐沦落风尘,她再也坐不出了,要学黄崇暇女扮男装冒充寻花客,去锦云楼替义姐挡那些龌龊人肮脏事。我先是反对的,可她总不听劝,说:‘我与妙仙姐姐定下金兰契,孟子说‘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我若不对朋友守信,岂不成了丧失人伦的畜生?’,我被她的义气所感,想她从小好舞刀弄棒,体态不似寻常女子纤柔,化妆后也还像那么回事,便随她去了。” 其实柳尧章不止默许柳竹秋的行动,还是她最重要的胁从。他住的这座宅子是柳邦彦初到京城在户部任郎中时衙门分配给柳家的居所。 京城地价腾贵,许多买不起房的京官只得租房居住,为解决这一困难,每个衙门都会从自家的办公费里抽一部分给官员做住房补贴,有时干脆花公款替主事官买房。户部掌管全国钱粮,油水很多,自郎中以上基本都能分到住房。 等柳邦彦升调到工部任左侍郎,又在琉璃厂后的麻袋胡同自购了一座更宽敞的宅子。他怕将来长子次子调任京官后房子不够住,搬家时舍不得把灵境胡同的宅子还给户部,就以人口繁多居室狭窄为由,让柳尧章夫妇在此留守。 -- 第11页 柳竹秋要假扮温霄寒,柳尧章就利用这一便利,谎称将后院租给他。柳竹秋每次先到三哥家换装,再经室内的暗门去到隔壁院里,以温霄寒的身份出行。 柳尧章怕她没有可靠的人使唤,把跟了自己七八年的书童瑞福送给她做亲随,进而提醒:“那些鸨儿眼里只有钱钞,你能有几个钱去支应她们?索性先披着这身皮到名利场里碰碰运气,若能镀得一层金身,那凡事就好办多了。” 于是领柳竹秋去参加乐康大长公主的宴会,助她一举成名。 柳竹秋赚得才子的名号便去与锦云楼的老鸨交涉,说:“自古花国的名气都是靠读书人成就的,这锦云楼屋宇气派,美女如云,生意之所以比不上别的大店兴旺,所缺的只是有眼光的鉴赏者。温某不才,愿涂鸦献芹⑤,为群艳列榜,供大众赏析。” 接着就以芍药、海棠、玉兰、瑞香、绣球等十种花为喻,列出锦云楼十大美妓,分别赋诗作传,题为《锦云十艳小传》。 老鸨大喜,找印刷匠刊刻了,用上等花笺印出几百本分赠京中名流。锦云楼果真名声大振,□□们个个身价猛涨,广受追捧,老鸨每日在银子堆里打滚,视温霄寒为第一大贵人。答应让她“包养”宋妙仙,缠头⑥费分文不取。 至于在狄夫人寿宴上调戏小唱,也是她刻意为之,与陈家的婚约告吹,她才能继续保护宋妙仙。 知晓柳竹秋行骗的动机,萧其臻对她的印象肃然改观,钦佩道:“想不到令妹竟是位女中巨伯⑦,如此云天高谊,实令我辈愧煞。只是愚兄还有一事纳闷,举人都在国子监存了学籍,若温霄寒是假的,他举人的学籍你们是从哪儿弄来的?” 柳尧章解释:“温霄寒确有其人,五年前我奉父命回老家为祖父母迁坟,舍妹也想回成都游玩,我便领她一道上路。返程时走到陕西地界,救了一个贫病交加的书生。他自称温霄寒,跟我们是同乡,前一年中了举,想进京赶考,不幸在途中感染时疫。我们遇见他时他已病入膏肓,抬到客栈请医抢救两日,到底不治身亡。我们不能带着具尸体赶路,只好将他就地安葬。原想等回京后派人去成都找他的家人报丧,结果刚到家宋公就出事了。我和舍妹为此焦心,竟暂时把温霄寒忘了,后来舍妹打算女扮男装,也是因为想到正好能以他的身份张冠李戴。因当日随行的都是我俩最亲近的仆婢,口风极严,至今没泄露秘密。” 想不到一件不相干的事经过一番阴错阳差会变成柳竹秋伪装的关键点,萧其臻想或许老天事先预知她将行此义举,提前为她提供了保障。 此刻他想尽力回护善类,正考虑措辞,瑞福在门外求见。 柳尧章知他是来替柳竹秋传话的,忙开门唤进去。 瑞福作揖道:“三爷,我家先生刚才回家了,叫小的来禀报萧大人,他已去县衙恭候,请大人尽快回去。” 柳尧章与萧其臻相视而惊,到底是哥哥了解妹子,沉默良久挥手让瑞福退下。 瑞福告退,柳尧章栓住六神,郑重恳求萧其臻:“载驰兄,舍妹性子倔强,这次她铁了心要犯险,愚弟也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兄长从中斡旋,救我全家性命。” 柳竹秋冒充举人在京中招摇数年,已犯下欺君重罪,身份败露后柳家顷刻家毁巢倾,目前情势已极为凶险。 萧其臻想知道此番她为何要插手顺天科举舞弊案,稍稍抚慰柳尧章一番,叫上郭四匆匆赶回县衙,等待柳竹秋亲口释疑。 作者有话说: ①孟丽君,古代民间戏曲中女扮男装的才女。 ②出自《后汉书.桓典传》 ③留中不发:出自《史记·三王世家》,意思是皇帝把臣下的奏章留在宫禁中,不交议也不批答。 ④乐籍制度始于西汉终于清朝,指将罪民、战俘等群体的妻女及其后代籍入专门的名册,迫使之世代从乐,倍受社会歧视和压制,是谓乐籍。 ⑤意思是谦言自己赠品菲薄或建议浅陋。 ⑥演毕,客人赠□□的锦帛;后作为送给□□礼物的通称。五陵少年争缠头。--唐.白居易《琵琶行(并序)》 ⑦荀巨伯,东汉颍州(今属河南)人,生平不详 。《世说新语》载荀巨伯去看望生病的友人,正值胡人打进友人所在的城,他也不离开,对友人忠心耿耿,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代替友人的性命。胡人见他如此讲义气只好退兵。 第五章 萧其臻赶回县衙,门子说温霄寒刚到,现在花厅等候。 上次见面也在花厅,萧其臻回忆当时情景,教梦境般不真实的感觉揉皱心境,试想了几种应对态度,都觉得不合适。 走到厅门外,那在脑海里朦胧闪现的清瘦身影真切地跃入眼帘。 今天柳竹秋着青衫戴幅巾,系黑绦穿皂靴,标准的举人装束,正站在东壁下仔细观摩墙上的羊祜画像。 萧其臻咳嗽,引她回头,二人视线相碰,柳竹秋双眼绽放一抹友善笑意,好像在做一次寻常会晤。 大概知道她是女儿身,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这时看她竟满脸破绽。除却稍显英挺的鼻梁,那相较男人来说过于文秀的五官和小巧的骨骼,全都符合女子特征。 “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① 亏得她用一把狂野的络腮胡打掩护,也亏得她那潇洒昂藏的气度做修饰,加上七尺身高八寸天足,才能瞒天过海达四年之久。 -- 第12页 萧其臻以《礼记》为行事准则,跟未婚女子单独交谈总是别扭,迟疑之际,柳竹秋先开口。 “萧大人,上次我就想说,您这幅羊公像是赝品啊。落款时间是梁武帝太清元年,可人像腰间挂着鱼袋。鱼袋制度②始于唐朝,南朝时期是没有的,若真是南梁时代的人画的,怎会知道后世的事?不过画工倒是细腻考究,线条流畅圆润,细节生动丰富,似乎是北宋翰林画院的风格,也值得收藏。” 这幅画是萧其臻一位长辈所赠,他从家里带来挂在这里只为用羊祜自我勉励,压根不在意真伪。见柳竹秋大难临头还有这闲情逸致,不禁替她着急,迈进五步又后退了两步半,低声埋怨:“阁下不知自己已如盲人骑马,夜临深池了吗?” 他不知该如何称呼她,姑且叫“阁下”。 柳竹秋转向他,笑容不减。 萧其臻以为只有青楼女子才会肆无忌惮对男人微笑,受教养逼迫,促刺地收回目光,盯着地面示警。 “令兄已告知萧某阁下行事的初衷,阁下为救朋友舍身犯险,令萧某由衷敬服。但须知动必三省,言必三思,前日飞花楼一事阁下委实不该这般莽撞。” 受到教训,柳竹秋语气里掺入些微讥诮:“大人只认为我莽撞,就没想过我是故意的?” 嫌他惊讶的表情不够纯正,再放出一记冷箭。 “不止飞花楼,连您在我书桌上看到的那页诗笺也是我有意放在那儿,专等您发现的。” “……为何?” 原因太复杂,柳竹秋懒得解释,也担心交代以后这古板的书呆子会当场在地板上挖条缝隙钻进去。 都是三哥好心办坏事,非要给她做媒,前阵子成天在她耳边唠叨。 “你这样不男不女终非了局,老爷不可能让你一辈子呆在家里,迟早会给你找婆家。又或者圣意难测,万一哪天调我去地方上做官,没人再帮你周旋遮掩,你这分身术还如何玩得下去?还是尽早寻个良人,将来靠他替你拯拔妙仙小姐。” 萧其臻就是现成的人选,柳尧章把他天花乱坠一通吹捧,描绘成举世无双的如意郎君。 “他祖父做过首辅,父亲也曾是封疆大吏,有这些祖荫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还有,你知道他当年为什么被选为探花吗?那次殿试,评出的‘三鼎甲’文章其实都在伯仲间。那两位一个年逾花甲,一个天生秃顶。圣上说:‘这三人谁做榜首都没得说,可本朝怎么能有年老头秃的探花?’③,故而御笔圈定载驰兄做了榜三。所以说他的样貌也百里挑一,绝不会辱没了你。” 柳竹秋不稀罕对方的家世相貌官职高低,只因一事受触动,才对萧其臻生出一点好感。 萧其臻高中后家里给定了门亲事,临近迎娶,萧太公突然病故,过了一年多,太夫人也仙去了。两年后萧其臻守制期满,正准备跟女方择日完婚,父亲又一病不起,婚事不得不继续延期。 他那未婚妻林氏从二八少女等到二十出头,成了老姑娘。惆怅光阴虚度,更惧怕成婚不久便年长色衰,为丈夫见弃。成日家胡思乱想,兼受周围人讽刺奚落,慢慢熬成血枯之症。 等萧其臻服完父丧,得知林氏已药石无医,自疚害了人家,坚决要娶她过门。结果迎亲花轿还在路上,那边已发出讣告。 有人劝他打马回府,要知道高门女子都不愿做继室,他若为了有名无实的婚姻背上鳏夫头衔,以后再难找到良配。 萧其臻执意不从,硬是率众来到林家,对着新娘灵柩痛哭祝祭,就在灵堂上拜完天地,把林氏的牌位娶回家,设龛供奉,对外都称“亡妻林氏”,还准备等自己百年后将林氏的棺椁迁到萧家祖坟合葬。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就冲他肯对死人守信诺,柳竹秋答应哥哥与之见面相看。 那次会面萧其臻的表现挑不出什么毛病,长得平头正脸,气质斯文清正,大致符合外界对他的评价。 可事后她就是不肯对柳尧章点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那点不如意,硬要掰扯只能说对方身上缺少让她怦然心动的魅力。好比给不吃鱼的人端上一盘名厨烹制的清蒸鲈鱼,哪怕食材再名贵,色泽再鲜亮,调味再鲜美,食客也不愿下箸。 转眼拖到“飞花楼”事发,柳尧章急得团团转,喋喋不休劝她:“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有把握过关,就权且信你吧。但这次之后你露馅的风险就更大了,我也不能为了你一个不顾全家老小安危,你必须给自己寻条退路,好歹让我少为你操些心。” 柳竹秋亏欠三哥太多,也不能否定他对将来的预测。记得小时候在家塾上学,她不断缠着老师发问,问题涵盖诸子百家。 老师笑言:“你学这么多东西,今后须嫁个文武双全的丈夫,方可派得上用场。” 她懵然:“我自己不能学以致用吗?” 老师说:“女人是藤萝,必须依附乔木过活。” “我为何不能做乔木?” “乔木生长需要大量阳光雨露,奈何人不与之啊。” ………………………… 她不姓邪,长年在闺中幻想大千世界有无限可能,直到以温霄寒的身份走出家门,不断看清世道的面貌,才发现女人的生存通道都被各种礼教制度、风俗成规堵死,不借助男人的力量根本寸步难行。 -- 第13页 要为自己和亲友计长远,嫁人势在必行,那就再验一验萧其臻。 昨日宋妙仙送信来,说萧其臻正奉命搜捕她。 柳竹秋知道那人定会上门。 三哥看人准,这些日子她也对萧其臻的人品做了细致调查,他不慕权势富贵,把名誉看得比性命还重,这样的人绝不会出卖好友,用骂名来换富贵。 于是以讽刺诗为饵,又在院子里留下脚印,一步步将身份泄露给他,看他会如何评价她惊世骇俗的举动。 萧其臻交上来的答卷优劣参半:能按图索骥找到真相、肯定她的义举,头脑和品格都是过关的。减分项是这副忧心忡忡,耳提面命的态度,只能往兄长方向靠拢,难以触动她的心弦。 “你就当我爱搞恶作剧吧,总之目前的形势都在照我的原定计划发展,应该出不了差错。” 问她为何自爆身份多半会引发尴尬。萧其臻决定只对科举舞弊案刨根问底。 “你故意当众展示那五篇文章,制造轰动,莫非事前就知道哪些人会借你的文章应考?” 他一着急说了“你”字,脸倏地一红。 柳竹秋处之平常,详略得当地陈述事由。 “宋公一家含冤蒙难,朝野上下都暗暗为之不平。听说妙仙姐姐身陷污淖,稍有良知的都不愿落井下石。可偏偏就有一伙蒙面丧心的鼠辈,一心娱色猎奇,时常去纠缠骚扰她。” 那伙人是以内阁首辅贾令策之子贾栋为首的膏梁纨绔,平日依仗家中权势,沉迷声色犬马,热衷欺男霸女,见温霄寒做《锦云十艳小传》,将宋妙仙评为花魁,就想来攀折,好向外界炫耀他们有格调。 宋妙仙岂肯搭理,每次都闭门谢绝。 贾栋被逼急了,那日指使一帮狐朋狗腿冲进锦云楼,直奔宋妙仙居室,破门而入,强行将其劫持出门,登车而去。 半路上这帮禽兽就想在车厢里霸王硬上弓。见宋妙仙挣扎得厉害,便恶声吼骂:“律法没有哪一条说强、奸娼妓犯法的,我今天就是强弄了你,你又能怎样?” 宋妙仙性子极刚烈,含泪骂斥:“你们用匪霸手段,我也可以跟你们拼命,大家一道上路,到阎罗殿去评理!” 她拔下金簪照几个恶少头颈一顿乱戳,接着一头撞破车窗,跌倒在大路中央。 正处大道通衢,又是白日,周围转眼观者如堵。 恶少们无奈,驾车遁走,可怜宋妙仙被剥得只剩一层小衣,头破血流卧倒在尘埃中。鞋子没了,裹脚布也教恶少们扯了去,三寸光溜溜的小脚如何走得动路?伏地大哭许久,锦云楼的人才赶来施救。 “当日宋夫人投寰,妙仙姐姐没有相从母亲与泉下,是想留得性命为家人伸冤雪恨,受这些恶棍荼毒,真比死了还难受。我得知消息,曾写信向学政大人和顺天府尹申诉,又请求东厂张长公惩治贾栋等人。可这些当官的个个圆滑,不肯为罪臣之女得罪贾家,让贾栋送了些礼物去锦云楼做补偿,就劝我息事宁人。” 仇恨减损了柳竹秋一贯充裕的泰然,也为她的脸增添生动。 她与宋妙仙情如骨肉,对其遭遇感同身受。萧其臻受道德驱使,同样义愤填膺,愤懑道:“贾令策是唐振奇的心腹,一贯伙同他残害忠良。百官畏之如虎,只是没想到连张选志都怕他们。” 柳竹秋冷笑:“这些人以官职为性命,以钻营为根本,岂肯在乎平民百姓的死活。我走正道行不通,只好另辟蹊径,亲自动手清算那伙恶贼。” 她大胆心细,做事并不冲动,耐心打听观察贾栋等人的习性和交际圈,得知流香书坊的掌柜严墨秦是贾栋的篾片④,常贴着这群恶少吮痈舔痔,于是以购书为由接近严墨秦,设法探虚实找把柄。 严墨秦见大名鼎鼎的温霄寒主动示好,巴不得借他的光为书坊捞名气涨生意,明知他和贾栋等人有过节,也自信凭自己的两面派功夫能两头吃定,故而热情接待,卖力奉承,还真被柳竹秋套出不少有用的小道。 那日严墨秦花钱请她写文章,她当即猜到或许与“科举漏题”的传言有关,也知道那伙纨绔会参加本届乡试,便判断老严在替他们做牙人⑤。 他准备伺机下手,欣然应允,交稿时叮嘱:“你知道越有名的文人越惜墨如金,换做旁人,莫说三百两银,哪怕三千两我也未必肯。此事你切莫对人说起,否则往后熟人都来纠缠,我如何吃得消。” 估计严墨秦心里也揣着小九九,满口保证,再料不到已自入瓮中。 “开始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拿到了真正的考题,开考后先在飞花楼张网以待,等秀才们闹将起来,才动手拉网。虽说没捕到贾栋这条大鱼,到底捞上来几个虾兵蟹将,先一锅炖了,总能为妙仙姐姐出口恶气。” 前次她出谋整治奸诈的当铺掌柜,萧其臻已见识了她深沉的心机,听完这席话,感叹其手腕胆识连男子都自愧不如,敬意里混入几分畏惧,忧疑道:“那五名作弊者和书坊掌柜非常顽固,至今不肯招供,牛府尹寻找阁下甚急,阁下打算如何应对?” 柳竹秋双臂微张:“我这几日不现身并非避祸,是想等事情闹大才好到公堂上与那伙人对质,这样也能防止真身败露。今日穿着这套举人公服就是去见官的⑥。” “你就不怕那些人在堂上反咬你?” -- 第14页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何惧哉。我已助大人完成差事,这便告辞了。” 她拱手作别,萧其臻不敢伸手阻拦,劝说着追到门口,怕人看了起疑,被迫止步。望着她步履悠闲地翩然远去,仿佛目送一片天真的白云飘向阴沉天际,只得急冲冲为暴风雨的来临做准备。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木兰辞》 ②鱼袋制度是唐宋时官员依据品级高低佩戴不同鱼袋以证明身份的身份等级制度。 ③科举制度发展到后期,探花必须选择年轻貌美者担任,已是不成文的规定。 ④篾片:指豪门富家帮闲的清客。 ⑤古代称中间商经纪人为牙人。 ⑥古代规定举人因公务面见官员必须穿公服。 第六章 顺天府尹牛敦厚听说温霄寒主动投案,连夜击鼓升堂,将一干人犯提上来审问。 黄秀才的爹黄财主心痛儿子之死,收监不久便呜呼哀哉了。剩下那五个恶少都有后台,身在牢狱也不缺照应,行刑的衙役们收了银子,就在刑具上做手脚,连同严墨秦受刑时其实都没吃到真苦头。只因全都养尊处优惯了,蹲几天大牢如同叫他们下地狱,歪筋斜骨消磨大半,再上公堂,个个灰头土脸,争相喊冤。 牛敦厚传温霄寒上堂,严墨秦见了她,脖子烫熟般赤红,苦叫:“温孝廉,你可把我害惨了!” 他怨自个儿财迷心窍,卖家当初给他一千两银子找枪手,他用《窗稿》征稿游说温霄寒时本没抱多大期望,见他爽快应承,又不计较酬金多寡,还欣喜这枪手物美价廉,可从中狠捞一笔。怎知墙头草遇上龙卷风,落了个茎折根断。 五恶少也都齐刷刷鹰瞵鹗视,有个叫金宏斌的,父亲任职山东巡抚,人都称他金衙内,是他们中间最嚣狂嘴硬的,没等柳竹秋走近,先冲她吼骂:“姓温的,你想出这法子算计我们,好生歹毒!” 柳竹秋猜这几人已经窜好供,预备攀诬她了,果听牛敦厚拍响惊堂木,厉声鞠问:“温霄寒,你前日在飞花楼当众说严墨秦出三百两银子找你做枪手,还说题目是他给你的。可本官昨日审得,是你主动找严墨秦兜售考题,让他帮你把做好的文章卖给金宏斌等五人,还不许严墨秦告诉他们文章出自你之手。可有其事?” 话音刚落,金宏斌抬起山药般的尖脑袋哭嚷:“大人明鉴,晚生几个去年曾被锦云楼的行首宋妙仙羞辱,一时气愤略微捉弄了她一番。温霄寒恨我等调戏他的姘头,一直蓄意报复,是以设计这出栽赃嫁祸的毒计。晚生们买那几篇文章只想做参考,委实不知题目会与本次乡试重合!朝廷若要追查漏题的元凶,头一个就该审他!” 他仗着老子金巡抚与牛敦厚有乡谊,公然接嘴。官官相护,牛敦厚也不好骂他咆哮公堂,喝令住口,转命温霄寒解释。 柳竹秋早知金宏斌等人对淫辱义姐之事毫无悔意,亲耳听这厮詈夷为跖,内心杀气翻腾,向牛敦厚拱手:“大人,那日我在飞花楼让秀才们代为上交的三百两银票,千真万确是严掌柜给我的,去银庄查票根就能知道通兑人是谁。” 牛敦厚说:“早查过了,银票确实是严墨秦兑换的,可他说那笔钱是他给你的借款。” “他有没有说晚生为何找他借钱?” “他说你挥霍无度,手头吃紧,时常借外债,已经不是第一次向他借钱了。” “那么,他说我让他代售文章,统共卖了多少钱,他又是如何把钱交给我的?” 牛敦厚命严墨秦再供诉一遍,严墨秦说一篇文章卖了三十两银子,总共得银一百五十两。那日温霄寒约他去醉仙楼吃饭,他就顺便交付了银两。 他一边说牛敦厚一边看前日的供词,对照后没有差误,便以怀疑的眼光审视柳竹秋,问她有何话说。 柳竹秋笑道:“大人,能许晚生直接问他几句话吗?” 获得首肯后,她转头看向严墨秦。她身负举人功名,到了府县一级的衙门可不向长官行跪礼,因此站着受审。 严墨秦跪在地上,比她矮了足足半截,再被她居高临下俯视,气势上又输了,心里愈加发虚。 听她问:“严掌柜,那天我和你,是谁先到醉仙楼的?之后又坐在酒楼哪个位置?” 忙说:“是我,等了一刻钟你才到。坐在二楼靠窗右起第五张桌子旁。” 严墨秦确曾与温霄寒在醉仙楼吃过几次饭,最后一次就是为了邀请他写文章,此刻描述的正是当时情形。酒楼的掌柜小二想必都有印象,拿来混淆视听就使得真伪难辨。 柳竹秋并不否认,点点头,又问:“那银子是散碎的,还是铸成整块的?你到了以后,先把钱放在什么地方?” 提问角度刁钻,严墨秦想既是五个人分别出钱,那肯定是散银,大小也不会相等。请银匠熔铸会额外花钱,也不太合理,便说:“五位相公各自给了钱,大大小小总共五封,都装在褡裢里的,我一落座就顺手搭在桌桁①上了。” 生意人吃饭谈事习惯把钱袋放桌桁上,他来不及多想照习惯说了。 柳竹秋问:“你确定没记错?” “这件事就像昨天才发生的,我怎会记错?” 严墨秦以为供词严丝合缝,忽然被柳竹秋一声冷笑惊出个寒颤。 -- 第15页 柳竹秋不再看他,向牛敦厚申告:“大人,晚生是冤枉的,恳请大人差人去醉仙楼,把二楼靠窗右起第五张桌子搬来,让晚生自证清白。” 牛敦厚问为何提这奇怪的要求,她只说那桌子是重要物证,取来便可真相大白。 醉仙楼离府衙不远,牛敦厚派出两名官差,一炷香、功夫就将那张黑枣木方桌搬到公堂。 柳竹秋又恳求牛敦厚借出一百五十两碎银,照严墨秦说的分成大小五封装在一个布褡裢里,交给身旁的衙役。 “请大人让人试试将这褡裢挂在桌桁上。” 那褡裢被塞得鼓鼓囊囊,卡在桌桁与桌面的缝隙中,根本塞不进去。此情此景足以证明,严墨秦刚才的供词是一派胡言。 假话经不起推敲,随口说出难免错漏。 严墨秦原想银子十两二十两铸成整锭的,塞桌桁里也放得下,不料散银因形状不规整,放一起体积会增大这么多。早已面如土色,经牛敦厚喝问,吓得匍匐跪倒,胡乱喊冤。 柳竹秋继续驳斥他的谎言。 “大人,严掌柜说我手头吃紧,需要举债度日。设若真如他所说,我这么急需用钱,事先得知乡试考题,何不拿去售卖?传言一套题目售价纹银七千两,我随便卖个一两套就能赚得盆满钵满,何须找他借那区区三百两?又或者,像方才金宏斌说的,我是为了报复而设此圈套。那我骗他们中计后大可以此为要挟长期敲诈勒索,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宁。当众披露科举漏题一事何等凶险,不仅会给自身惹嫌疑,一个不小心还将引火烧身,我若是舞弊者的同党,绝不会蠢到这种地步。” 辩解理据清晰,官吏们挑不出漏洞,金宏斌急得抓耳挠腮,又咋咋呼呼号叫:“大人,姓温的最是狡猾,没的能说成有的,白的能说成黑的,您千万别上他的当啊!” 这回柳竹秋不再客气,冷哼一声,直接向牛敦厚控诉:“大人,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是非曲直看在眼。金宏斌等人昔日公开闯入锦云楼劫持弱女,又在闹市肆行□□,此事有众多人证指认,早已满城皆知。京师乃辇毂之地,岂能容忍此种凶恶异常、蔑视法度之暴行?况且金宏斌等人还是秀才身份,如此穷凶极恶,真真有辱斯文!据闻圣上已知晓本次乡试舞弊案情,下旨严鞠。既是钦案,那么晚生所有的供词想必都会被记录在册,恳请大人同时奏明圣听,来日一并追究金宏斌等人的淫行!濯污扬清,以正风化!” 金宏斌厉吼:“温霄寒你为了给你那□□姘头出气,如此处心积虑!就不怕你老婆知道了上吊自杀?” 柳尧章引荐柳竹秋去赴乐康大长公主宴会前,担心公主一时高兴,撮合她做哪位郡主县主的仪宾②,嘱咐她若有人问起都说自己早已成家。是以虽无人见过温霄寒的妻子,却都知道他是有家室的。见他长年抛家游荡,迷恋妓、女,不少人嗤他风流无德,不念夫妻情义,为他的老婆抱屈。 柳竹秋不跟落水狗争辩,轻描淡写质问牛敦厚:“大人,金宏斌一再咆哮公堂,您不治罪吗?” 牛敦厚也忍无可忍,怒令金宏斌住口,命人掌嘴三十。 衙役见长官发了火,不敢再明目张胆放水,轮圆胳膊狠狠抽了金宏斌三十耳光,打得他口鼻飙血,爬在地上直哼哼。 其余四个恶少见状脊梁都软了,学晒干的鳝鲞耷拉着脑袋。 证实严墨秦和金宏斌等人对温霄寒的指控都系诬告,案情被打回原点。牛敦厚没辙,下令将人犯尽数押回大牢,按照律法,案件审理期间,连证人也会一道拘禁,因而柳竹秋也被包括在内。 她早有准备,比起复仇的快感,这点苦不算什么,幸而走到牢门口就被带了回去,来到府衙的会客厅。 牛敦厚已换上便服,客客气气请她坐下,茶水招待。 “贤契③,适才张厂公派人来,说他已向陛下禀报你的情况。陛下爱惜人才,特传圣谕,只要确定你没有涉罪,便不必监押。你喝完这杯茶,就回家候命去吧。” 东厂督主张选志成年后才入宫当太监,净身前已娶妻生子,别的太监无后,只能认干儿,他这有亲儿的就特别珍惜,惨的是独生子二十岁便早夭了,生前留下个遗腹子,取名张体乾。 张厂公就这么一棵独苗,能不爱如珍宝?宠得他自小比龙子龙孙还骄纵,到十一二岁时已俨然一个踢天弄井的小霸王,专好斗鸡走狗,射兔打鸟,顽皮本领若总结成秘籍,不知气坏多少家长。 张选志做到司礼监秉笔太监,已是太监这行的三甲了,位高权重,家财无数,奈何名声终究不光彩,死后愧见先人。为此他格外渴望子孙后代能读书出仕,光宗耀祖。 从张体乾六岁起就为他聘请名师任教,前前后后来了二三十个,都被小霸王气跑了,最长的也没呆够半年。弃馆后都说:“张厂公那金孙就是头野牛,请我们去不是教书,是给他家放牛!” 外界传开了,就送这小少爷一个诨号叫做“张阿瞒”。典故源自曹操小名为阿瞒,也是宦官的孙子④,幼少时同样调皮捣蛋,好惹是生非,俨然张体乾的前世 柳竹秋扮成温霄寒后,人际圈大大扩张,随着应酬增多领会到“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但凡不是巨奸大恶,能攀上交情的官员她都尽量纳入友册。一日在闹市高楼与人宴饮,看见街上一富家少年正领着十来个家奴追打一伙泼皮无赖。 -- 第16页 她打听得知这小少年就是人人见了都头疼的“张阿瞒”,被打的那群无赖盘踞此间多时,专门碰瓷敲诈来往行人。敢与之对抗,他们就派出个体壮皮实的操起板砖照自己脑门一下,再一齐围住苦主诬陷人家行凶。 一般人怕吃官司,多半花钱消灾。他们从不招惹官吏,也就没人来管。今天看走了眼,见张体乾领着两个仆人随意闲逛,只当寻常有钱人家的小孩,更要欺他年幼。 张体乾这几日正愁没处消遣,被他们缠上,两句话不中听便叫上随后跟来的奴仆与无赖们群殴,打跑几个,抓住几个,送去大兴县衙治罪。 县令听是张选志的孙子告状,怎敢怠慢,按律将无赖们杖责流放,无心中为民间除一大害。 柳竹秋知晓经过,觉得这张阿瞒小小年纪敢亲身与无赖肉搏,说明他骨子里有血性。获胜后没私刑泄愤而是报官处置,且不去他祖父管辖的东厂,而是按律送交县衙,说明他心目中有法纪,没准真像曹操,悉心雕琢后是块好料。 又寻思张选志是朝廷最大的特务头子,权位仅次于大奸宦唐振奇。舆论评价他这人谈不上正直,没干过多少好事,但也不算恶毒,不怎么干坏事。庆德帝出于驾驭臣僚的用心,让唐振奇做司礼监掌印太监,张选志做秉笔太监位居其后,却提督东厂二十年,与唐振奇相互制衡。二人长期貌合神离,有各自的党羽。 柳竹秋想助宋妙仙报仇,能靠上张选志这条大腿以后行事就能多一分方便。见了张体乾正好开动脑筋,听说张家在找新塾师,便上门毛遂自荐。 张选志原指望这回能找个差不多的就谢天谢地了,没成想把京师有名的大才子给盼了来,只当祖宗显灵,欣喜若狂。 当即设宴款待,不顾尊卑,诚诚恳恳跟她掏了许多心窝子。说自家多么爱惜这个孙子,对他寄予了多大厚望,又说张体乾多么顽劣不争气,伤透他的心,好像温霄寒是张家的大救星,张体乾这辈子有没有出息全靠他了。 张体乾对所有老师“一视同仁”,上课第一天就想照例给柳竹秋备了份见面礼,偷偷往她茶碗里放了十几只蟑螂,等着她开盖品尝。 柳竹秋猜到他的心思,事事都有防备,觉着茶杯分量不对,故意端着走到近处去看他写字,又装作失手,连杯带盖倾到他身上。 十几只黑漆漆肥亮亮的蟑螂齐心协力往张体乾衣领袖口里钻,吓得他连蹦带跳。 柳竹秋让下人们别动,叫张体乾脱掉外衣,亲自用书本帮他把蟑螂都赶出来,一只只踩死了,正色告诫:“想吓唬人得用蜈蚣蝎子,几只蟑螂顶什么用。” 少年恨恨瞪着她,鼻孔张缩,真像头发怒的小牛犊。 柳竹秋见他不服气,领他到书架前,让他随意取出一本书,再随意抽一段考她。 张体乾挑了本他连名字都没听过的唐人笔记,刚翻开,柳竹秋就说:“错了。你倒过来翻,我倒过来背,错一个字,我立马走人。” 张体乾以为她说大话,翻开一页考她。柳竹秋一口气背完整页,一字不差,再往后考也一样。 下人们都咋舌称奇,张体乾还当是凑巧,连续挑出十几本生僻古籍测试,发现柳竹秋本本如数家珍,倒背如流。有好些字他都不认识,叫下人用《类篇》⑤查对,柳竹秋也都没念错,果是货真价实的才子。 “你会读书又怎样?本朝遍地文官,缺的是能领兵打仗的将军,我以后要考武举!不同你们这些书呆子为伍!” 张体乾哇哇乱叫示威,柳竹秋夸他有志气,叫他去到院子里,指着一株垂柳说。 “看到那树身正中央的疙瘩了吗,武举考试最先考的是骑射,你且退后十丈,射中那疙瘩给我瞧瞧。” 说罢叫人取来弓箭。 张体乾爱好狩猎,平日所获颇多,以为此事轻而易举,然而连射三箭,一发未中。 那垂柳枝条不停晃动,极易干扰人的视线,树瘤不过拳头大小,距离又远,没有深厚功底很难射中。 柳竹秋笑眯眯看着他懊恼跳脚,说:“这身手也只配做黄溏之戏,陪小儿打仗了。” 张体乾将弯弓丢给她:“有本事你射中一个让小爷开开眼!” 柳竹秋七岁开始学骑射,早驾轻就熟。从容持弓,再退后十丈,毫不停顿地射出三箭。 张体乾跑到树下,见三支羽矢齐齐钉在那树瘤上,箭头几乎贴在一起。 “你还是神箭手啊!” 他望着缓步走来的书生,情不自禁赞叹。 柳竹秋露了真本事,这才教训:“文能安、邦,武能定国,这方是进取之道。你不读书,又只会些三脚猫功夫,算什么本事?将来离开张厂公的庇护,那些阿谀奉承之徒还会帮衬你吗?我看你聪明伶俐,根器也还不坏,若肯向上,我就把毕生所学都教给你,如何?” 张体乾咬着嘴唇,犹豫半晌反问:“听说先生也逛妓院,名教讲究‘存天理,去人欲’,您认为您这种行为妥当吗?” 柳竹秋笑道:“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也说:‘人知好色而慕少艾’⑦,可见古之先贤并不反对好色,认为这是人的自然天性。我是与锦云楼的妙仙姑娘交好,但始终只同她一人来往。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⑧,我对情人的专一就相当于名教最讲求的‘忠信’,遵照宣圣⑨的教诲,像好色一样好德,有何不妥?” -- 第17页 “禁欲”是程朱理学兴出来的规矩,当代科举考试都围绕这套理论出题评审。男人若想进学,必须背诵钻研,心里面信不信,行动上守不守则是另一回事。 柳竹秋念书时最不爱看这些,时常针对批判,斥之为“伪学”。此时用“歪理”应付顽童的找茬正合适。 张体乾被说得心悦诚服,他捉弄以前那些塾师,是嫌他们都是欺世盗名的伪君子。学堂上满口仁义道德,出门后就去吃喝嫖赌。今天东家的姐儿脸蛋好,明天西家的姑娘身段娇,甚而睡小倌偷尼姑,水旱并行,荤素不忌,一个比一个下流。他深恶痛绝,才想法设法赶他们走。 此番这个温先生文武双全,言行做派磊落不羁,有资格为人师表。 他心甘情愿拜了老师,此后柳竹秋每五日去张家授课,每次他都听说听教,不到一年读完了《四书》,还能写上两篇简单的诗词。 张选志那欢喜劲儿比甘蔗拌蜜糖还甜,将柳竹秋奉为上宾,唯恐相待不周。 听说温霄寒搅进科举舞弊案,他很心急,生怕这教书先生有个好歹,耽误宝贝孙子的前程。在庆德帝身边察言观色,见机替他开脱。 庆德帝素闻温霄寒才名,阅览他写在飞花楼的五篇文章,忍不住击节赞叹,才给牛敦厚下了“若无嫌疑,许释放宁家”的谕旨。 柳竹秋辞出顺天府衙时暮色已深。瑞福正牵着马在大门外迎候,她小声吩咐:“你速速回去向三爷和三奶奶报平安,我先去锦云楼知会妙仙姐姐,免得她为我担忧。” 瑞福去后,旁边走来一个老仆,她认得是萧其臻的家奴郭四。 “温孝廉,我家老爷记挂您的安危,命我在此等候多时了。您没事吧?” 柳竹秋与萧其臻道别时见他灼急得几乎失态,相信若不是为避嫌疑,他定会亲来问候,单从道义立场出发也属不易,真真做到了“先行其言,而后从之。⑩” “牛府尹已替我洗清嫌疑,我急着回家,改日再登门向萧大人道谢。” 郭四双手奉上一叠信笺:“我家老爷说,往后温孝廉若须帮忙,可用这信笺传讯给他,他定会竭力相助。” 柳竹秋微微一怔,道谢接过信笺。 她对萧其臻依然兴趣缺缺,大概是“好色”的天性作祟,对这男人提不起“性、致”,但择偶一事“理性”同样重要,谁让女人的选择权太小,只能嫁一个丈夫?天下本无尽善尽美之人,确定品行才干不错,就该试着培养兴趣。 作者有话说: ①桌桁:桌面下的横杠。 ②仪宾:明代对宗室亲王﹑郡王之婿的称谓。 ③贤契:意思是对晚辈或子侄辈的敬称。 ④史载:东汉宦官曹腾收同族曹嵩为养子,曹操即曹嵩之子。 ⑤《类篇》:北宋司马光编撰的字典。 ⑥出自《论语:卫灵公篇》 ⑦语出《孟子·万章上》 ⑧出自《论语·学而》 ⑨汉平帝元始元年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此后历代王朝皆尊孔子为圣人或称“宣圣”。 ⑩出自《论语·为政》 第七章 柳竹秋骑马穿城而行,不久来到皇城下。人定时分,车马稀疏,灯火阑珊,巍峨宫墙直插天宇,顶端锯齿状的墙垛仿似巨兽的牙齿,月亮遭到啃食,残缺不全地躺在流云里,月光凄迷如泪水。 她行至宣仁庙附近,见几个行人提着灯笼立在一处墙边围观,走近后驻马查看,橙黄光线复原了墙壁的猩红,分明映衬出一个用炭笔描绘的图像:一只戴官帽的兔子。 寥寥数笔,画工粗糙拙劣,像是顽童信手涂鸦。 皇城乃天子居所,神圣庄严之地,不容亵渎,再说墙内外时刻都有禁卫巡逻,要寻隙涂画谈何容易,谁会冒着杀头的风险搞恶作剧? 柳竹秋看到那兔子画像便讶然一愣。兔字上面加个宝盖头是个冤字,可不就是兔子戴帽吗?戴的还是官帽,即表示冤情是官员制造的,定是某桩案件的苦主在鸣冤。 律法有定:凡是制造谶纬、妖书、妖言及传播用以迷惑大众者,一概斩首。在宫墙上绘制讽刺官府的图画,既是造妖言,又是大不敬,被捕后很可能凌迟处死。此人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见冤情似海。 柳竹秋提醒观者:“大伙儿别看了,这是造妖言的死罪,瞧见的也难脱干系,趁禁卫们没发现赶紧走!” 行人们见是位举人,慌忙逃散。一个青年走近求告:“这位孝廉,我们只是路过随便瞧瞧,您可别去告发我们。” 柳竹秋问:“你可曾瞧见那作画之人?” 青年猛摇头:“没有没有,不过我黄昏时路过这儿,还没见着这兔子画,定是刚刚才画上去的。对了,往南边百步远的墙上还有,那人想是沿着宫墙一路画过去的。” 柳竹秋叫他快走,靠着墙按辔缓行,当真又发现两处相同的兔子戴帽图。 走到距东华门将近半里的地方,前方突然呼喝喧闹。她借着墙头灯火投射下来的微光张望,看见几名禁卫正在追打一个背竹篓的平民。他们倒持□□,枪身没头没脑往那人身上猛砸,闷响惨叫交织,描绘出折筋断骨的剧痛。 附近一些百姓远远伫望,都缩头耸肩不敢靠近雷池。 柳竹秋推测那挨打的就是涂鸦者,见禁卫们露出当场夺命的架势,热血被一股义愤搅动,下马飞奔上前,高叫着:“住手!” -- 第18页 禁卫们不知是谁,暂时罢手。 那平民受求生欲驱使跌跌撞撞迎向柳竹秋。她本能地伸手相扶,眼前蓦地红雾弥散。那人口中喷血,血点朝她脸上身上飞溅,借着最后的冲力撞进她怀里,身体似棉袋入水,软软沉了下去。 柳竹秋将他慢慢放倒,发现他被打得血肉模糊,仍不难看出年岁很轻,衣着像个贫苦的庄稼汉。倒地时背上的竹篓里滚出十几块黑炭,证实了她的判断。 禁卫们见柳竹秋做举人打扮,不敢贸然动粗,呵斥:“此人在宫墙上涂鸦,触犯天威,被我等当场擒获,正在按律执法,无关人等休得插手!” 这类蹊跷事件若传到皇帝耳朵里,定要下旨追查,牵扯出许多是非。军校们为求安稳,习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只要抓到现行,罪名成立,一般都当场打死完事。 柳竹秋深知这套规矩,不能坐视他们草菅人命,大步迈进挡住伤者,行礼后不卑不亢道:“诸公虽是秉公办事,但当街处刑,恐惊吓平民,若激起流言,令人心浮荡,反为不美。” 见她不识趣,领头的下令驱赶,那一根根粘血的熟铁枪棍对准她,空中漫开腥臭。 这些禁卫都是以一敌十的好手,且稍加反抗就会担上乱逆之名,柳竹秋急寻对策,忽听北面传来一阵锣鼓声。 人们循声而望,昏黑的街头被火光撕出一条裂口,火光中令旗飞扬,画角轩丽,打头的是一路铠甲鲜明的骑兵,簪红缨背铁弓,腰挎绿鞘金刀,手持朱漆盾牌,上面画着威武雄壮的狮头。 骑兵后跟着许多华服侍从,挑银灯持画戟,仙掌伞盖迤逦,鼓乐笙管随行,簇拥着一乘鎏金嵌宝的象辂,缓缓朝这边驶来。 人们见是皇太子的仪仗,不分贵贱一齐望尘而拜。柳竹秋突然扶起涂鸦者,拖架着走到路中央跪下。禁卫们惊慌不已,跑上去拉拽,车驾已被逼停。 卫队长高声问:“何人拦驾?” 凶神恶煞的禁卫们像耗子闻猫叫,脚软伏地。 柳竹秋抢先禀报:“草民温霄寒,叩问太子殿下金安。此刻这里出了一件可疑事,或干系皇家体面,草民斗胆,乞请殿下明鉴!” 中气十足的话音绵延回荡,人们瞪大惊奇的眼睛,争相打量这胆大妄为的书生。 良久,马队左右散开,仪仗深处走来一高两矮三个宦官。按礼节,平民未经许可不得目视上御及其侍从,柳竹秋和其他人一道躬身伏拜。宦官们走到近处,为首那高个子的发出苍老而尖细的询问。 “大胆刁民,竟敢拦截太子车驾,该当何罪?” 又吓唬禁卫们:“你们几个也是,护驾不周,等着被砍头吧!” 禁卫头领慌忙求告:“公公息怒,卑职等正捉拿人犯,这书生跑出来捣乱,又趁我等跪地迎驾时将犯人拖过来堵路,卑职等来不及阻拦,这才惊了千岁爷的驾,万望恕罪啊!” 柳竹秋有胆量冒险救人,就有胆量递答应对,马上申辩:“公公,草民适才路过,偶然在宫墙上发现三处涂鸦,画的是一只兔子头戴官帽。草民想兔字上面加个盖就是冤字,头戴官帽,似乎喻示有冤狱发生。随后就看到这几位军爷追打这名男子,说他就是涂鸦者。军爷们执法森严固然不错,但若不经调查就将此人当街处死,必令平民猜疑惊怖,致使流言四起,损坏天家声誉。草民无力劝阻几位军爷,不得已才行此罪妄之举,乞请太子殿下彻查此事,洞烛情弊,以安人心。” 老宦官沉默片刻,问:“你刚才说你叫温霄寒,是为安国寺题序那个吗?” “正是草民。” “听说官府正因顺天乡试舞弊案缉拿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草民今日已去顺天府衙受审,牛府尹奉圣谕许我回家候命。刚才就是直接从府衙过来的。” 老宦官问明涂鸦所在的位置,派两个小宦官去查看,得知确有其事后回去禀报太子。 过了一会儿只听马蹄铮铮,骑兵们分做两路挺进,将柳竹秋等人夹在中间,后面宫人提灯撑伞,鱼贯而来,也分做两行左右排列。仪仗官唱喏:“太子驾道!” 地上的人们赶忙埋头,有人动作慢了半拍立遭太监们叱骂。 庆德帝专宠章皇后,多年来坚持不设妃嫔,致使六宫虚置。膝下只有皇后所生的两个儿子,太子朱昀曦是元子①,六岁立为东宫,十六岁开始观政,深受庆德帝宠爱。 柳竹秋入京前便常听人议论这位储君,最热门的话题都与他的容貌有关。据说皇太子资质秾粹,风神秀逸,和日月之容,秉金玉之质。 从小到大见过他的人无不赞叹他的美貌,连来进贡的西洋使臣入朝参拜时都因他过分美丽的容貌感动流泪,说他们国家的守护神塑像面孔历来是模糊的,因为没人能形容出神的样貌,现在看到□□太子的尊容,终于知道神明是什么模样了。 这番吹捧太肉麻,曾被柳竹秋嗤为浮夸,可后来父亲和哥哥们先后进宫朝拜,回来也都众口一词赞颂太子龙姿凤表,宛若天人。 她好奇得不得了,曾问柳尧章:“我看那唱戏的苏韵,面容已是男人中极姣好的了,比起太子来当如何?” 柳尧章教训:“太子天潢贵胄,你怎能拿戏子同他比较。纵使只论容貌,苏韵到他跟前也像蒲柳之逢玉树,必定黯然形秽。” -- 第19页 说得柳竹秋心痒无比,恨不得一睹为快。 眼下正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可顾虑到身旁奄奄一息的涂鸦者,她就把“色胆”收了回去,老老实实垂头看地。 随着一阵温暖的兰麝香气袭来,太子已到了一丈之外,长影投递进柳竹秋眼帘,还真比一般人好看。 老宦官恭敬上奏:“千岁爷,这书生就是温霄寒。” 太子不做声,天家高不可攀,不能随便让平民仰聆玉音。他大概已提前下达了旨意,柳竹秋见他的影子优雅地抬了抬手,老宦官忙吩咐侍从:“太子有令,先将这涂鸦者带去医治,待其苏醒后送锦衣卫讯问。这几个羽林卫不合当街施用酷刑,每人各领五十杖,交禁军都尉处置。” 十几个侍从走来带走伤者和行凶者,柳竹秋紧张地等候发落,老宦官忽然命她抬头。 这定是太子的意思,她窃喜终于能趁机瞻睹传说中的大美人,暂且无视险恶处境,不紧不慢抬起头颅。 面前正围着三四盏亮如火球的琉璃灯,她习惯昏暗的眼珠受不了强光刺激,登时泪液迸流,近在咫尺的景象一团模糊。 那头戴翼善冠,身着银蟒袍的挺拔身影掩映于光影中,亦真亦幻,越想看清就越显迷离。 刚伸手拭眼,老宦官已命她低下头去。错失良机,她好不懊悔,紧跟着便被追究拦驾的罪责。 惊扰皇室车驾,最轻也得挨一百大板,要是为此暴露女身更是糟糕,得想办法糊弄过去。 她急中生智道:“草民惊了圣驾,甘愿领罚,可草民还有肺腑之言欲告知殿下。” 稍迟,老宦官许她开口。 她深吸一口气克制羞耻心,朗朗有词道:“草民略通天文,昨夜见有客星冲犯‘心前星’②,担心有人威胁太子殿下安全,想不到正应在眼前。唐人李泌曾对唐肃宗说:‘但枕天子膝睡一觉,使有司奏客星犯帝座,一动天文足矣。’③,草民对太子殿下的仰慕之情毫不亚于李泌。虽无李泌之高才,更不敢怀犯上的妄想。但今日能得见殿下,令天象为我所变,纵死亦足。” 皇家重体面也重仁爱,若臣下有能耐将不敬之罪美化成对君主的爱慕崇敬,就有可能获得恩赦。 她并非朝廷要员,想打动太子得下猛药,便学那向鄂君子皙示爱的越国船夫④,用腻心话来献媚。 在场人等只怕都被这说辞麻出了鸡皮疙瘩,老宦官急嗔:“好你个温霄寒,还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想罪加一等吗?” 他这是在维护太子的颜面,明眼人都知道,低微者向上位者表白示好并不算非礼举动,假如前者才华出众,还将被传为佳话。现在太子若再严惩温霄寒,就太不会礼贤下士了。 柳竹秋额头触地,大声说:“草民罪该万死!求殿下降罪!” 她演出视死如归的情态,旁人越觉痴得可爱,近处的小宫女已忍不住轻笑出声,老宦官窘促叹气,低声请示太子该如何处置。 太子仍不说话,这时沉默最能保持仪态,他只须轻轻皱一皱眉,底下人就会将不知死活的轻狂书生拖下去毒打。 柳竹秋见周围没动静,估计太子没皱眉头,正思量能否安然过关,前方脚步声响,太子移玉趾近前两步,她眼珠略向上转,看到他镶有金边的袍摆和龙纹饰绣的皂靴。 名贵的香料气也更加沁人了。 她心脏咚咚直跳,身处奇异的矛盾中,一边是命悬一线的危机,一边是关于太子容貌的绮丽想象,费了老大力气才忍住抬头观望的冲动。 人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现下的感受或许能和这句话沾上点边。 一块银绢手帕无声无息飘落眼前,在香氛里掠出一个小旋涡,也在她心头掀起涟漪,立刻明白这是太子赏给她擦脸的。 老宦官提醒:“还不谢恩!” “草民谢殿下隆恩!” 她赶紧双手拾起手帕捧过头顶,庆幸逃过一劫。 太子转身离去,仪仗官高喊“起驾”,人马车辇像来时那般滚滚开动,向着东华门去了。 柳竹秋和百姓们在道旁跪送,直到仪仗队融入夜幕。 她挪动酸麻的双腿,吃力地站起来,用袖子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将手中的绢帕折好,揣入怀中。 作者有话说: ①元子:皇帝的长子,又是皇后所生的嫡长子。 ②心前星:心宿三星之一,古人认为代表太子。 ③出自《邺侯外传》 ④按《史记·楚世家》,楚襄王的弟弟子皙在初至封地鄂之时举行舟游。而榜枪越人则以认识新来的领主并为之效劳为荣。在盛会上,越人歌手对鄂君拥楫而歌。一位懂得楚语的越人给子皙翻译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子皙被这真诚的歌声所感动,按照楚人的礼节,双手扶了扶越人的双肩,又庄重地把一幅绣满美丽花纹的绸缎被面披在他身上。 第八章 沾了满身血污,锦云楼是去不成了。 柳竹秋骑马返回灵境胡同的居所,从暗门来到她在柳尧章后院的闺房。 衣衫带血的狼狈模样吓坏丫鬟春梨,发现她安然无恙才道虚惊一场,服侍她沐浴更衣,换回女子装束。 -- 第20页 春梨收拾脏衣时拈着那幅快散架的假胡须嘟囔:“小姐以后拆卸胡子时小心点,春梨头发生得慢,你再弄坏一副我就没法给你补了。” 胡子是柳竹秋扮男人的必备道具,使用过程中累积了不少心得。 最初用马尾制作,浆糊粘接,又硬又扎还粘不牢靠。 后改用鹿尾和鱼胶,柔顺且粘得稳当,但戴久了容易毛糙,而且鱼胶腥臭难闻,撕下来扯得皮肤又痒又痛,只一次便废弃了。 反复摸索总结出用人的头发做胡子最合适,而拿面粉调和驴皮胶来粘合,牢固还不伤皮肤。于是买了许多假发髻回来拆制,试过多种后,一次春梨心血来潮从自家头上剪下一截青丝为柳竹秋制作胡须,粗细软硬适中,极易塑形,品质前所未有的好。 柳竹秋很高兴,从此就靠丫鬟供应胡子,戏称其为“美人须”。 听她抱怨,忙笑哄:“下次不剪你的,就用我自己的。” 春梨反对:“不行,老爷规定你在家必须梳高髻,若把头发消耗了,就只能戴假髻,沉甸甸地顶在头上多累啊。” 一句话将笑容从柳竹秋脸上硬生生扒下来。 柳邦彦对女儿的外貌有三大恨: 一、脚太大。柳竹秋一岁时生母赵氏便病故了,她被放在成都老家由保姆抚养,六岁前像个野人,每天爬树上房,四处游窜。柳邦彦写信吩咐家人替她缠足。保姆心疼她,拿裹脚布往她脚丫上松松一绕,也不打结,她随便跑跑便撒开了,等被接到父亲身边时还是个天足。老人家说这个年纪缠足已经晚了,硬缠准定弄成残废,只好任其自然,最终长出一双“巨灵神”的大脚。 二、个太高。古时候女子身形不比男子矮,《诗经.硕人》就歌颂庄姜“有美一人,硕大而卷”,可见先秦时代的女子都以高大修长为美。后来“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世俗对女子限制越来越严,直到缠起小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行动务求贞静。女子的体形也普遍转为以娇小纤细为美。 柳竹秋生性好动,十岁起个头就像春天的麦苗一个劲儿疯涨,很快超过一般女子的身高界限,直至与父兄齐头。她每长高一寸,柳邦彦脸色便黑一分,动不动嫌她粗笨难看,说别的女孩儿小鸟依人,亭亭玉立,她是七层巨塔,拔地参天。只合去染坊做晾衣竿,能一口气晒十匹布。 三、仪态差。女子走路应袅娜柔缓,最好像轻云出岫,弱柳扶风。柳竹秋步速快,步幅大,加之腿长,行动时风风火火,比寻常书生还硬气,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武弁。家里人常为此取笑,一次她和父兄路过漕运码头,二哥指着正在入闸的大粮船当众打趣:“这船来势沉而迅猛,倒像阿秋走路的姿势。” 柳竹秋不服气,当即指着在河岸上梳理羽毛的水鸭说:“这鸭子专爱臭美,矫揉造作,俨然二哥顾影自怜之时。” 柳邦彦不说次子嘲讽妹妹,只骂柳竹秋无礼,还说粮船的比喻很贴切,命令她今后必须勤修仪态,学出个官宦小姐的样子来。限定她每日起床就须头插步摇,裙系禁步。 这两样首饰都是用来规范女子步姿的,走路时步摇不许晃得太过,禁步不能摇得太响。而插步摇就得梳高髻,禁步则要和曳地长裙搭配,让柳竹秋深以为苦。 灯火映彻铜镜,她望着镜中梳牡丹头,穿月白色长襖的素面女子,五官面庞组合起来是顺眼的,就是不符合时下对女子的主流审美。 眉毛太浓了,不似士大夫们喜好的远山浅黛。 眼睛太大重睑太深,类似羯胡特征,据说是自她母家祖上遗留下来的血统,隔代传给了她。 鼻梁太高,相书上说这是女子傲慢克夫的征兆。 脸型略呈方形,与鹅蛋脸、瓜子脸的芊芊佳人比较,显得硬朗刚强。 …………………… “美女应似蜜桃,芳香扑鼻,软糯甜蜜。我们阿秋却像炒蚕豆,油盐不进,咬起来还嘣牙。” 这是好色的大哥对柳竹秋的评价。她那尚未谋面的大嫂就是个合乎大哥心意的完美丽人。上次为讨好小姑,亲手帮柳竹秋做了双棉鞋,得知她双脚的尺寸后大嫂呆愣半晌,惊叹给她做一双鞋用的材料,够她自己做三双。 柳竹秋微微叹气,不去想那些鸡零狗碎的烦恼,让春梨去请三哥柳尧章夫妇过来叙谈。 “季瑶你没事就好,今天可把我和你三哥吓坏了。” 三嫂白秀英见面时一把握住柳竹秋双手,脸上笼罩着忧虑的余波。 她是柳竹秋的义妹,当日在闺中称柳竹秋“二姐”,出嫁后成了她的嫂子,二人私底下便互称名字,抵消辈分之差。 柳竹秋向兄嫂讲述今日公堂上的情形,安抚他们:“圣上命彻查此案,金宏斌这群饭桶是受不得苦的,过不了多久定会招认,等查出漏题者,贾栋那畜生也休想漏网。到时就能给妙仙姐姐雪恨了。” 柳尧章说:“这回你总算如愿了,明天赶紧收拾东西回家去。你装病这半个月老爷太太天天派人来看你,我每天都提心吊胆,生怕你露馅,你早点回去我也能睡上个安稳觉。” 白秀英让他别说生分话,柳尧章指着自己青黑的眼圈说:“干系都由我担着呢,我能不怕吗?尤其是今天,载驰兄竟直接登门问罪,吓得我当时脚筋都软了。也亏得他宽厚仁义,还肯替咱们弥缝,这样的好丈夫真是世间难寻,你得快些拿主意才是。” -- 第21页 他盯着柳竹秋,三句话绕回主题,还催白秀英帮忙游说。 柳竹秋不想难为好姐妹,含笑搪塞:“小妹岂敢辜负三哥美意,只是你我都还不知道萧大人的心意,万一人家已经心有所属,或者家里长辈另有打算呢?” 柳尧章拍胸口担保:“你当三哥这状元是糊涂得来的?萧老夫人急着给载驰兄续弦,他呢,只想找个能和自己言语投契的,这些我都事先打听清楚了,才敢为你们做伐柯人①。” 白秀英笑丈夫心急的模样不像要嫁妹妹,倒像在为兄弟讨媳妇,将削好皮的甜瓜递给柳竹秋。 柳竹秋接过边吃边说:“萧大人人品那样端正,家风又出了名的严谨,真不计较我以前干的那些事?” 柳尧章说:“你是指苏韵那事?我今天一并替你澄清了,他知道你为保护妙仙小姐不惜牺牲自己的婚事,还衷心感佩呢。” 柳竹秋蹙眉:“三哥这话差了,当年我听说陈阁老的小儿子龅牙凸嘴脸上还长满麻子,就打心眼儿里不愿嫁他,即使没有妙仙姐姐的事我也会想方设法把婚事搅黄。还有,那次在狄夫人的寿宴上我是真觉得那苏韵之标致可爱才写诗赠他。你们男人见了绝色美女都能赠诗传情,我自认才情不逊于你们,为何你们风流使得,我就使不得?你在萧大人跟前把我描绘成贞烈女子,使他误解我的本性,日后我若真与他做了夫妻,也得装贞烈不成?若是不装,他见我好风月男色,定会以为我们兄妹在联手欺骗他,不止我跳入火坑,只怕你也要同他反目成仇。” 白秀英和春梨笑得前仰后合,柳尧章哭笑不得道:“别人随便一句话不妥当她就有一千句来指摘。我若不是从小同她斗嘴习惯了,真真要被她气死。” 白秀英支着薄红的香腮笑噱:“我就爱季瑶直爽,我们女人平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到她那儿都能挥洒自如,只是听着也觉痛快。” 柳尧章豁达又宠溺妻子,故意质问:“这么说你也想学她好色?真真岂有此理。” 白秀英看了看柳竹秋,见她斜睨怂恿,便笑微微向丈夫说:“君岂不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来’②?” 说罢主仆四人都哈哈大笑,柳尧章假意埋怨柳竹秋:“都是你这女登徒子乱教人,照你们的意思,那貌丑的男人就不配被女人心悦了?” 柳竹秋说:“若有左思之才,就是相貌同他一样丑陋,也是值得倾慕的。我们所嫌的不过是那些獐头鼠目,胸无点墨,行止又下流恶俗的蠢汉罢了。” 聊到“好色”话题,她顺势带出刚才在皇城下的惊险遭遇。 白秀英后怕地捂住胸口:“瑞福说你去锦云楼了,我还正想问你妙仙姐姐近来好不好,没想到你竟撞上了飞来横祸。” 柳尧章又替妹妹淌了几滴冷汗,埋怨:“你胆子也太大了,稍有差池,我们家此刻已家倾宅乱了。” 白秀英劝慰:“季瑶是见不得好人受屈才挺身而出,她机敏果敢,自然是先有把握后再出手的。” 柳竹秋嬉笑着拉扯柳尧章的袖子,求他别生气,却又拱火:“三哥见过太子殿下,可否再给小妹描述一下,今日差池错过,小妹当真遗憾得紧。” 柳尧章疼她是真,却也觉得她此番闹得太过头,因习惯让着她,不忍严责,玩笑似的劝告:“你应该庆幸自己没见着太子殿下,殿下仪表举世无双,你这么贪色,只看一眼就会害相思病,到时岂不白白断送小命?” 柳竹秋大笑,向白秀英告状:“秀英你评评理,三哥刚还说我嘴巴厉害,明明他这张嘴才是绵里藏针,杀人于无形呢。” 夜已深,他们谈完正事,开够玩笑,准备散会就寝。 柳竹秋说她此番能全身而退,多亏张选志在圣上跟前求情,明日先去看望宋妙仙,后去张府道谢,完了再回柳家。 洗漱完毕,她宽衣钻进帐幔,趁外面没吹灯,拿出方才藏在枕头下的太子赏赐的手绢仔细观赏。 手绢上用金银丝线绣了一头文彩辉煌的麒麟兽,还是簇新的,拿在手中芳馨扑鼻,正是太子身上的香气。 “小姐,可教我逮着了!” 春梨突然悄无声息地从帐幕下钻进来,着实吓了柳竹秋一跳。 “死丫头,干嘛吓唬人?” “我早发现小姐在枕头下面藏了东西,还等着你叫我来开眼界呢。” “好,上来,我让你开开眼。” 春梨五岁起伺候柳竹秋,跟了她整十年,情分有如亲妹妹。柳竹秋往床里挪了挪,拍松身旁的褥子,伸手将她拉进被窝,让她一同赏玩手帕。 “原来这是太子的帕子,不愧是皇家御用之物,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精致的绣工呢。” 春梨艳羡地观赏手帕,被那馥郁的香气吸引,采蜜蜂似的贴上去嗅闻。 “什么香这么好闻?” “不知道,多半是外国的贡品,民间买不到的。在外面晾了半天还这么浓郁,据说‘荀令君至人家,坐席三日香。’③,我看太子殿下也是。” “唉,我都替小姐可惜了,要是今天能见着殿下就好了,那么好看的人,看一眼也能做上一整年的美梦吧。” 柳竹秋笑道:“其实我觉得没见着也好,你想,要是人们夸大其词,太子其实并没有传闻中的好看,又或者不符合我的喜好,相看后我肯定会大失所望。自古以来美人都是停留在想象中时最动人,比如《蒹葭》里就说‘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人在水的另一边,根本不知道长什么模样。就因为听说她很好看,人们才不顾‘道阻且长,溯洄从之’④。要是见过了,觉得并不符合心意,哪有这份渴望和毅力?” -- 第22页 春梨笑歪在枕头上,扯着她的袖子嚷:“小姐真会逗人,我见别的小姐说话带个‘男’字都会脸红半天,就你还能头头是道讲解,你在外面也这样?” 柳竹秋说:“你终年呆在深宅,不知道外面那些男人从来都是这样议论我们女人的,他们可不会羞耻脸红,反而还洋洋自得呢。” “那你跟他们应酬时也陪他们议论?” “不,我只同他们讲女人也是看重男人相貌的,让他们勤修边幅,注意涵养。有那起混账人不服气跟我辩论,都被我驳倒了。” 柳竹秋对那些人说,禽兽界里如孔雀、狮子等都是雄类比雌类毛色更鲜亮,花纹更美丽。因为只有外表最出彩的雄类才能在求偶中胜出,得到雌性的青睐。所以这些雄类的美貌都基于雌类的喜好和需求,雌类希望它们好看,它们就变得好看,希望它们强壮,它们就努力强壮,以便取悦雌类,□□繁衍。由此推之,若男人不懂得取悦女人,满足她们的喜好,就不配与之结合。即便能凭运气娶到妻子,婚后不受其待见,或背着他另与貌美可心的男子相好,也只能反求诸己,怨不得女方。 春梨被笑岔了气,揉着肚皮叫唤:“我的好小姐,估计那些人的心肺都叫你给气炸了。” 柳竹秋满不在乎:“再气他们也奈何不了我,反正我不论做女人还是做男人都不讨喜,那就只图自己痛快呗。” 远处响起三更梆鼓,她打发春梨去吹灯,将手帕塞回枕下,安稳地睡了。 锦云楼晌午后才开张,她吃完午饭,换上男子装束穿过暗门来到隔壁卧房,立刻发现一个危险信号。 她每天关门后习惯在门前洒一层薄薄的粉灰,若有人潜入就会留下痕迹。今天那些淡青色的灰尘初次记录下几个浅浅的大脚印,来去都有。 她出门问看家的瑞福昨晚可有人造访。 瑞福茫然:“我一直守在家里,没人来啊。” “那夜里有动静吗?” “也没有。” 瑞福早晚都会检查门窗,确定没人动过大门和卧室的门闩。 “会是那种能高来高去的窃贼吗?” “屋里没丢东西,肯定不是贼。” 柳竹秋怀疑此人是来探她虚实的,不知是否已发现室内的暗门。 她让瑞福先去向三哥家报讯,让他们早做防备,仍照既定计划去锦云楼看望宋妙仙。 “温孝廉,可把您给盼来了。听说您吃了官司我都急坏了,还准备去府衙抱着府尹老爷的腿替您喊冤呢。” 老鸨崔六娘见了她,腻歪得像久别重逢的亲人,奉承完毕话锋一转,指着楼上紧张兮兮说:“方才来了位客官,指名要见妙仙。我本想照原先的样替你们回了,可那人派头特大,直接让随从往我脸上扔了一锭金元宝,喏,就是这个。” 她撩起上袄,露出肥腻腰身,从腰带里扣出黄灿灿的金锭,少说有五两重。 “妙仙是我们锦云楼的招牌,您又是我的大贵人,别说一块金子,就是一座金山我也不能辜负你们。可这人的排场架势太吓人,兴许是哪位王公贵戚,我得罪不起,只好委屈妙仙先陪他们说说话。这才一会儿功夫,您立刻上去还不妨事。” 据说那客人衣着华丽,头戴着帷帽,难辨形容,听口音是京城人士。手下三个随从也都穿丝着锦,气度与寻常富户家的奴仆迥异。 柳竹秋联想到卧室里的脚印,隐隐有不祥之感。登上二楼来到宋妙仙的居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门里响起一个稚嫩的少年声音:“谁啊?” 一听就是个跋扈的豪奴。 柳竹秋见不是宋妙仙的丫鬟应门,更加狐疑,朗声道:“温霄寒,来拜访妙仙姑娘。” 沉重的跫音迅速靠近,门缝咯吱张开,一个腰悬长剑,金刚般魁梧健硕的年轻武士面无表情注视她,刀砍斧削的黧黑面孔笼着冷铁似的寒光。 “进来吧。” 那应门的少年高声呼唤,武士让开通道,向柳竹秋做了个孔武有力的请手势。 柳竹秋跨入室内,一缕幽兰香气钻进鼻孔,完全盖住了宋妙仙常用的熏香,清新淡雅,别有韵致。 她绕过多宝格⑤来到厅堂,只见那戴银纱帷帽的神秘客人高坐堂上,身着琥珀色刺金道袍,外罩雪色缕花银丝鹤氅,身姿庄重优美,双手闲雅地放在膝盖上,修指如雕,右手食指戴着一枚羊脂玉镶嵌的红宝石戒指,肤色与玉色浑然一体,浑身散发着超逸出粹的贵气。 客人右边立着一个五十多岁留山羊胡子的富态老头儿,身长七尺,看人的眼神甚是倨傲。左边就是那传话的猴瘦少年,一脸聪明相,不过岁数明显比声音大出许多,至少十八九岁光景,个子还比那老头儿略高一点。 柳竹秋没见着宋妙仙,心知不好,沉稳地询问锦袍客:“听鸨娘说妙仙姑娘在房内招待阁下,请问她人在哪里?” 仿佛一枚石子投入深渊,隔了好一会儿那锦袍客悠悠冷笑:“这屋子就这么大,你不会自己找吗?” 声音年轻悦耳,宛如韩湘子用玉笛吹出的华美天籁,轻而易举击中听者心房。 然而柳竹秋此刻没兴致欣赏,更在意刚从低垂的床幔后发出的窸窣杂响,侧身疾步上前撩起帐幔。 只见宋妙仙毛巾堵嘴,上身教红绫五花大绑,下身压了几床厚被,双脚肯定也被捆住了,挣扎得鬓松汗流,也只能轻微蠕动。看到她的瞬间,泪汪汪的眼眶炸出一片猋急的火花。 -- 第23页 那武士想是早得到主人指令,动作快过柳竹秋的反应,已走到身后,探出铁爪捉她的右肩。 柳竹秋武功底子不弱,闪步腾挪,俯身从他的腰侧绕了过去。 高手一招分胜负,十个她也打不过这壮汉,眼下唯有“擒贼先擒王”。 她躲开追击,顺手抓起几案上的辟邪犀角,迅如猿猱地直奔锦袍客。 另两名侍者惊忙挡驾,手脚却不如她敏捷,吆喝着一齐扑空。那少年筋骨到底灵活些,急忙反手抓扯,一把薅住柳竹秋的胡须。 一个正拼命前奔,一个则失重后跌,两股相反的力道叠加,登时将那把虬髯尽数撕去。 柳竹秋顾不得许多,使出饿虎捕食的身法纵扑按住锦袍客,挥手扯掉他的帷帽,再用犀角尖顶住他的喉头。 正要厉声威胁,嗓眼霎时堵住了,确切的说是双眼先被帷帽下飞出的炫光蛊惑。 她读书破万卷,满腹辞藻,以往凑趣写篇夸奖美人的文章能洋洋洒洒铺陈数千字。 看到眼前这张脸方知,凡是能让人用心思考描绘的美色都只算凡品,见了真正的天仙,头已空空如也,心也离体而去,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写得出半个字? 她好似迷失在花海里的蝴蝶,叫醉人浓香死死困住。惊愕的眼瞳里倒映着男子泰然若定的神情,那线条分明的红润唇角微微上翘,勾勒出冷艳笑花。 “你果然是女人。” 作者有话说: ①伐柯人:古代对媒人的称呼。《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②出自《诗经·郑风》 ③出自《襄阳耆旧记》指汉末政治家荀彧,人称荀令君,他到别人家里,坐过的席子好几天都有香味。后以留香荀令比喻美男子。 ④出自《诗经,秦风,蒹葭》 ⑤多宝格:博古架 第九章 第一眼看清他的脸,柳竹秋的脑子便自动估量:此等美貌至少还得再看千百万眼才会腻烦。 失神时,那武士雷霆杀到,揪住她的后领刷然一拽,将她重重摔在地板上。 这一跤真狠,跌得她眼冒金星,内脏都快错位了,发髻崩散,大把青丝凌乱地缠绕着头颈,模样好不狼狈。 武士还想上前擒拿,锦袍客沉声制止。 “住手!” 不怒自威的气势是长期身居高位者所特有的。 “公子可还安好?” 老少奴仆连滚带爬上前问候,显然将主人的安危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 “无妨。” 锦袍客伸手摸了摸脖子上被犀角顶得有些刺痒的部位,挈然等待两个侍从替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吩咐少年去搀扶正忍痛爬起的柳竹秋。 少年过来时,柳竹秋已先站起来,他便胡乱牵了牵她的衣摆以图交差,喋喋数落:“你太胆大包天了,知不知道刚才那一下就够你满门……” “云杉。” 听到主人悠长的呼唤,少年急忙住嘴,佝偻着小跑回到锦袍客身边。 锦袍客似笑非笑望着柳竹秋。 “想不到名满京城的风流才子竟是个女儿身,如此奇闻,若非亲眼所见,我只会认为是那些笔记杂谈虚构杜撰的。” 柳竹秋已猜出对方身份,弄清其意图前,不会主动说出来找死。忽听咚的一声,宋妙仙已挣扎着滚落床下,喉咙里呜呜哀鸣,忧惧到了极点。 柳竹秋忙捋了捋发丝,沉着交涉:“尊驾识破我的真面目,我已无力反抗,请允许我为妙仙姑娘松绑。” 她扮男子时故意压低声线,因过去经常模仿三哥讲话,听来也不违和。其实真正的声音只比同龄女子略微低沉,和故意掐出来的男人声腔差异明显。 锦袍客听她用本音讲话,笑道:“还真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娇娥,以后见了本公子都用这声音讲话。” 抬一抬手,以示许可。 柳竹秋快跑上去救人,解绳索时听锦袍客说:“我本不想难为她,是她看我起了疑,想跳窗咬舌逃避审问,我才让手下制住她,否则早已闹出人命了。” 柳竹秋解开宋妙仙身上的束缚,宋妙仙摘掉口中毛巾,一把抱住她大哭:“妹妹,是我害了你!” 刚才她正在绣一条腰带,老鸨崔六娘直接领客人进门,她将来不及收藏的针线篮子放在矮几下用块手帕盖住。不料锦袍客进来便瞧见了,还擅自打开,扯出那条男式腰带翻看,问她是为谁绣的。 崔六娘嘴快,说:“妙仙姑娘从不为别个做针线,这定是为那温霄寒温孝廉缝制的。” 宋妙仙恨不得割了她的鹦鹉舌,那腰带内侧绣了“永携兰契”四个小篆字,只因她一句话,就会害众多人万劫不复。 锦袍客支走老鸨,追究那四个字,说□□怎会同嫖客义结金兰。宋妙仙试图周旋,他不相信,还说:“等温霄寒来了,就让他脱衣验一验究竟。” 宋妙仙恐柳竹秋自投罗网,毅然奔向窗户,打算以死示警,被那武士抓小鸡似的扯住拎起,伙同那小奴云杉用绫子捆扎结实,扔到床上堆起厚被禁锢。 “姐姐别怕。” 柳竹秋轻声宽慰,拍抚着宋妙仙的肩背,转头对锦袍客说:“我已是尊驾俎上之肉,还请告知大名,莫让我做糊涂鬼。” 云杉替主人答话:“我家公子姓褚,你就称他褚公子吧。” -- 第24页 本朝开国时,皇家让所有姓朱的内监改为褚姓,以维护国姓尊严。这位反其道行之,着实好笑。 柳竹秋藏住讥嘲,扶义姐起身,向褚公子拱手问询:“我与尊驾无冤无仇,尊驾今日特意来此揭穿我,是何用意?” 褚公子莞尔不言,仍由云杉代答。 “你在京中招摇生事,我家公子想探你的底细,昨日派我这位大哥跟去你家,发现你没在那个院子里过夜,便立时怀疑你了。说,你到底是谁?” 入室贼现身,柳竹秋不禁懊悔昨晚行事轻率,以致被人盯上。 云杉料定她不会老实招供,随即恐吓:“你若不说,或是编瞎话骗人,我们立刻把你送交官府。到时你不止性命难保,还会额外受许多羞辱,这些不用明说你也该清楚!” 柳竹秋知道事态扩大了更对己方不利,这位大人物纡尊降贵来妓院寻她,不会只图索命,从实交代反而有利于缓和局势。 她思虑停当,谡然回复:“公子容禀,小女子本姓柳,名叫柳竹秋。” 褚公子长睫闪动,追问:“工部左侍郎柳邦彦是你爹?” “正是。” “哈哈哈,原来你就是那个不守妇道出了名的柳家大小姐呀。” 他辴然发笑,似一朵雍容含苞的鲜花灿烂盛放,真是美不胜收。 柳竹秋情知他在肆意嘲弄,看在能如愿一饱眼福的份上先不计较。 那不吭声的老奴清了清喉咙,含蓄提醒主人注意仪态。 褚公子敛颜止笑,满面讪谑地审视柳竹秋。柳竹秋也不客气地端详他,力求找回本钱。 无礼举动越发招来新奇,褚公子嗤道:“你假冒男子长期与这妓、女私会,莫不是仿效汉武帝的陈皇后‘女而男淫’①?” 他污蔑得太恶毒,柳竹秋怒从心起,冷声讥刺:“我不知道公子为何会发此奇问,只能理解为‘以心度心,以情度情,以类度类’②。” 云杉骂她大胆,褚公子不甚在意,还许她自辩。 宋妙仙闻言跪倒,声泪俱下为柳竹秋辩解。她也是精通文墨的才女,简明数语道清了她与柳竹秋的深情厚谊,以及她获罪沦为乐籍后柳竹秋如何变装护持的种种经过。 褚公子听得很认真,笑容柔和不少,最后出口的仍是揶揄。 “照此说来,她还是个见义勇为的烈女子啊,不过怎么与我往日听到的说法不一致呢?” 他在暗指柳竹秋调戏苏韵一事,宋妙仙忙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季瑶的为人我们这些亲友最清楚,请公子切莫轻信谣言。” 褚公子不置可否,依然尽兴取笑柳竹秋:“世人都赞温霄寒是‘当世相如’,本公子也看过你写的文章,比如为这锦云楼撰写的《锦云十艳小传》。还道你文笔精妙,将十艳写得丽而不俗,媚而不露,搞了半天你也是个女子。你这么会写传,干嘛不给自己写一个,一定比十艳更精彩。” 柳竹秋冷静接话:“公子若觉得小女子不可饶恕,大可一杀了之,何必为此费口舌?” 褚公子也觉得前面那些话有失身份,改口道:“你既会作诗,这便做一首给本公子瞧瞧,若做得好,我便饶你。” 柳竹秋请他拟题,他不怀好意道:“就以你此刻的心情为题,看写出的诗句能否令我动容。” 这明摆着是要她摇尾乞怜,柳竹秋揣到他猫捉耗子的恶劣心态,配上那张秀色可餐的脸,可恨又可爱,令本性桀骜的她生起戏狎的念头。 觉察到她看人的眼神变得悠游自得,云杉先呵斥:“你竟敢一再逼视我家公子,太放肆了!” 柳竹秋逌然一笑:“作诗须先有诗兴,我刚在公子身上找到兴致,这便写来。” 她走到书案前,宋妙仙帮她研好墨润好笔,递上去。她接过,又扭头长长久久看了褚公子一眼,纸走龙蛇顷刻做成一首七绝。 宋妙仙看后诧讶,见柳竹秋微微摇头,便未阻止。柳竹秋拈起诗稿,回去双手递给云杉。 云杉接过一看,大惊失色,想叱骂柳竹秋,又不敢做声。 褚公子狐疑,命他念诵,云杉忙说:“小的不敢念。” “哼,左不过是些讥诮之言,无妨,快速速念来。” “是。” 云杉吃力地捧起诗稿,犹如捧着一块磐石,手腕只哆嗦,吭吭哧哧念道:“锦云楼上秋光媚,彩雾氤氲凤驾翔。疑是谪仙离月殿,嫣然一笑黯群芳。” 老奴武士相顾愕然,褚公子咕嘟嘟红生脸上,恶狠狠气发心头,拍案斥责:“大胆狂徒,竟敢戏辱我!” 他的美貌真经得住千锤百炼,发火时也别样动人。柳竹秋旗开得胜,一面尽情赏玩一面淡定过招。 “公子方才命我以此刻心境为题,小女子见了公子,即为公子的绝世风华倾倒,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是以献此拙作,聊表颂扬,何来戏辱之说?” 褚公子不信鬼话,指着诗稿质问:“你在诗中写什么‘凤驾’、又写什么‘嫣然一笑’,分明把我比作女人,还不叫戏辱?” “公子误会了,元人岑安卿有诗云‘海上三山渺何许,群仙骑凤隔风雨。’③,那凤凰男仙也能骑,岂是女子所专享的?至于嫣然一笑,宋朝贺铸的《临江仙.暂假临淮东道主》中吟道:‘行拥一舟称浪士,五湖春水如天。越人相顾足嫣然。’这越人自然是指越地的男女,可见嫣然一词既能用来形容女子也能用来形容男子。公子微笑时犹如春风解意,畅笑时又似春色满园,您若当不得‘嫣然’二字,那还有谁当得?” -- 第25页 褚公子颊上的红晕直欺胭脂色,粗声骂:“那最后三个字又该如何解释?你把我与妓、女相提并论,真是该死!” 见主人恼了,云杉慌忙帮腔:“柳竹秋,你仗着伶牙俐齿辱没我家公子,还不跪地认罪,等着杀头吗?” 宋妙仙怕他们加害柳竹秋,抢上来挽住她的胳膊。 柳竹秋握了握她的手,缓步走向褚公子,放轻步伐,装出平日在家应付父亲考核的淑女姿态。被云杉伸手阻挡后就地盈盈拜倒,不惊不诧冲褚公子微笑,还故意让语气甜腻。 “小女子句句是真,公子为何不信?”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她长得又不难看,还能利用对手“好男不跟女斗”的高傲心理,孰猫孰鼠,未可定论。 褚公子果然中了绊马绳,见她长发披肩巧笑倩兮,端的是位清丽女郎,与扮男子时反差巨大,心里又惊又怪,满腔怒火竟发不出来,嗔道:“亏你还是宦门闺秀,这样披头散发跟男人讲话好不知羞。云杉,先给她找根簪子,把头发束起来。” 不等云杉行动,宋妙仙已从自家发髻上拔下一根梅花银簪,上前替柳竹秋绾了个螺子髻。 褚公子命她起身,没好气道:“你接着说,再胡搅蛮缠,本公子定不饶你!” 接触这半时,柳竹秋已认定他所来另有目的,断不会轻下杀手,只管大着胆子任意发挥。 “小女子粗通诗词,生平最爱李太白的诗,觉得他所有诗歌中当属《清平调》三首最旖旎婉艳。第一首‘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④,小女子反复咀嚼若干次,都难以想象诗中所描人物的情貌,今日得见公子,方知世间真有谪仙,因而更加佩服太白笔力之精妙传神。” 连受惯夸奖的褚公子也觉得她这马屁拍得高明,瞪她的眼神失去凌厉。 “你只解释最后三字,别以为东拉西扯就能糊弄过去。” 柳竹秋躬身禀告:“公子看过《十艳小传》,当知道小女子用十种花卉比喻十艳,其中没有牡丹、莲花、菊花。因为莲花是花中君子,菊花是花中隐士,牡丹更是花中至贵,都不可用以指代青楼女子。而以公子之荣华美质,正可比作人间富贵花。牡丹开在四月,其他花卉不敢与之争锋,都已提前凋谢。这就好比寻常人见了公子,亦如瓦砾不敢夺珠玉之光彩。小女子有感于此,故而采用牡丹‘黯群芳’的典故来抒情。纯然是赞美褒扬的意思。” 之前褚公子让她“为自己作传”,此刻她也用轻薄话来报复他。只要说者不怕羞,害羞的就是听者。 褚公子明知柳竹秋在以牙还牙,却因她巧言令色,没办法名正言顺还击,见仆从们有的难堪有的憋笑,心知纠缠下去丢脸的还是他,烦躁挥手:“罢了,且饶你这回。你有要命的把柄在本公子手里,往后必须听我号令,敢有违逆,我就让你柳家鸡犬不留!” 柳竹秋继续装柔顺:“是,小女子今后定为公子马首是瞻,只求公子高抬贵手,莫要为难我这弱女子。” “弱女子……” 褚公子气到发笑,欲刻薄她,又想这女人脸皮太厚,只会令伤害反弹,姑且忍住,咬了咬牙,下令:“我得走了,五天后再召见你。你先替我写篇文章,题目是《君子谋道不谋食》,到时带来见我。 ” 他起身离座,等老奴替他理顺衫袖,走过柳竹秋身边时还想教训两句。 柳竹秋抬起眼帘相迎,也想再细瞧他两眼,试试能不能如春梨所说做上好梦。 她自小不服礼教拘束,装了四年风流书生,行事更是恣情纵意,看美人如同赏名花,愉悦随性,哪存在羞涩一说?目光投递,秋波涌起,褚公子的心反像小船陡遇颠簸,腮边未退的薄红又明艳起来,负气摔袖快步离去。 等闹事的全走光了,宋妙仙赶紧反锁房门,拉住柳竹秋问对策。 “姐姐莫急,那人想让我帮他办事,暂时不会害我。”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 “……不清楚,想必大有来头吧。” 柳竹秋怕宋妙仙惶恐,权且装糊涂。宋妙仙早已将生死系于她身,也不做杞人忧天之论,拉她去梳妆台前坐下,重新为她束发戴巾,想到方才的险情,怨她不该写诗戏弄褚公子。 “你就算不怕他害你,也不该制造误会。若他错把你当成轻薄女子,日后存心刁难可怎么办?” “管他的,反正我名声够坏了,索性让他误会好了。姐姐难道还没看清男人的嘴脸,男人都外强中干,只敢调戏清纯端庄的女子,真遇上胆大的,立马就怂了。” 柳竹秋断定,褚公子那高贵美丽的皮囊下也只是个寻常的俗男子,并不妨碍她斗智斗勇。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汉书.外戚传·孝武陈皇后传》 ,陈皇后让巫女身着男人衣服,与之同宿,被汉武帝发现后贬至长门宫。 ②出自《韩诗外传》 ③出自元朝诗人岑安卿《凤凰台》。 ④李白《清平调》其一。 第十章 按柳竹秋的宗旨,只要天还没塌下来一切都可按部就班,向宋妙仙叮嘱一番,离开锦云楼去往张选志府。 张体乾数日不见老师,接待分外殷勤,端端正正行完拜礼,亲手捧来一碗“万春银叶”茶。 -- 第26页 “这是刚到的贡品,太爷前儿赏的,学生干干净净收着,等先生先尝。” 柳竹秋最初对这学生抱着利用的目的,相处一年多,见他孺子可教,本性也重孝义,感情早转为真挚,高高兴兴接过茶,叫他坐下说话。 “体乾,先生知道你孝顺,今天还要靠你的孝顺过关呢。” “先生只管吩咐。” “我日前摊上些麻烦,害张厂公受累不少,你想必都听说了。” “先生是在伸张正义,就该狠狠收拾那些弄虚作假的人,否则让他们混进官场还了得?学生听人说起,好生佩服先生的胆量,更觉得做您的弟子是三生有幸!” 张体乾起身向柳竹秋作揖,自豪之情发乎其心,主动表示:“待会儿太爷回来若责怪先生,学生一定帮先生求情。” 柳竹秋摇头:“你只须把我前阵子教你的功课背好,等下张厂公考你时不出差错,那比帮我说一万句好话都顶用。” 张体乾连忙取出课本,他念书虽未到然糠照薪的程度,也还认真勤奋,学过的功课都记得,再在柳竹秋指教下梳理一遍,就更了然于胸了。 少顷,张选志回府,张体乾去请安。过了一会儿,下人来传话:“老太爷请温先生前厅吃茶。” 柳竹秋整肃衣冠跟去,走到前厅回廊下,正遇上张体乾出来,见了她欢眉笑眼蹦过来。 “怎么样?” “太爷夸我呢。” 柳竹秋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肩,步入前厅,向那身着常服,打扮如同富家翁的白发老太监躬身行礼。 “先生快请坐。” 张选志老脸盈笑,看得出很满意孙子刚才的表现,对温霄寒的谢意随之看涨。但顺天乡试舞弊案轰动朝野,已有不少官员卷入其中,致使官场震动,人人自危,肇因都得归结于温霄寒的揭发。 他做为东厂提督,身处旋涡中心,这几日为回护此人费了不少心神,不交代一番说不过去。 “先生,这句话咱家本不当讲,可你前日在飞花楼的行事也过于轻率了。旁人还罢,咱家待你如何你心里应该有数,倘若事先知会一声,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到沸反盈天的地步。现在民间议论纷纷,既损了朝廷的颜面,也会害你自己沦为众矢之的啊。” 柳竹秋忙离座谦恭致歉,再不矜不伐申辩:“当日晚生也是受形势所迫。舞弊一事在考场内业已传开,还伴有命案发生。之后士子们群情激愤,在文庙集会抗议,动静之大,想必早已惊动朝廷。若官府误信歹人之言,误会那些士子是在造谣生事,派武力进行镇压,势必熏莸不分,玉石同焚,而真正参与舞弊的人却能隔岸观火,坐享渔利。晚生正是怕无辜正义之士蒙难,才被迫铤而走险,当众揭发漏题实证,好让士子们师出有名,不至遭人诬陷。” 此言不虚,当时东厂和锦衣卫都接到了秀才们闹事的举报,正预备驱逐镇压。假如温霄寒迟一步行动,定会引发流血伤亡以及大规模的冤狱。这点张选志比谁都清楚,听了她义正词严的辩白后肃然起敬,起身拱手道:“原来先生竟是怀着舍己救人之心才甘冒奇险,此等胸襟胆识,诚可比拟古之侠士,是咱家浅薄了。” 柳竹秋连忙谦辞,这时下人来报:“新任锦衣卫北镇抚使张鲁生求见。” 锦衣卫和东厂都是直接受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后者因长官是与皇帝关系亲近的太监,是以地位凌驾于前者之上。锦衣卫的官员走马上任时不但要拜见本属上司,还得向东厂的上级官员们见礼。 张选志对柳竹秋说:“这张鲁生是咱家的同族,论辈份该叫我一声叔公,虽说草莽了些,但其人也颇有可取之处,先生若不嫌弃,就顺便见一见?” 锦衣卫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攀上关系走遍天下都不怕,镶金的人脉柳竹秋不要白不要,谢过张选志,和他一道坐下侯客。 那张鲁生三十多岁,长得人高马大,须髯如戟,嗓门堪比撞钟,若暴吼一声或许能惊碎人的肝胆,不说能力如何,凭这副威风凛凛的相貌放在镇抚司撑门面也够光鲜的。 本朝重文轻武,有名望的文人向来不大瞧得起武弁,就是那职衔颇高的武官骨子里也自卑,唯恐被文人轻视。 张鲁生久闻温霄寒大名,怕受鄙薄,干脆先倨傲待人,双方见过面,行过礼,他就只顾着同张选志说话,不太搭理柳竹秋。 张选志怪他不懂事,想替二人拉话头,不凑巧宫里派人来传召了。 他急着动身,柳竹秋和张鲁生便一起告辞。张鲁生阔步走出厅门,柳竹秋追上招呼。 “张大人留步。” “先生还有何见教?” 柳竹秋已看出他鲁钝憨直,因好面子才故作矜持,便落落大方请他去酒楼叙谈。 她笑容可掬,态度诚恳,张鲁生不明用意,又不好推辞,跟着她来到附近酒肆。 柳竹秋叫上一桌好菜,并一坛泰山大曲,亲自替张鲁生斟满一碗。 “这是张大人家乡的纯酿,请尝尝看是否正宗?” 张鲁生没见过这样豪爽待客的书生,诧异:“先生也好酒?” 柳竹秋笑道:“我初与人结交一般请人喝茶,结识了山东人才请他们喝酒。” “为何啊?” “别的地方都管本地名酒叫‘金花’,比如川酒有六朵金花,徽酒有四朵,都偏文秀柔美。只山东称家乡的好酒为‘金刚’,正道出山东人的壮志豪情。今日得见张大人,观君气度便知是豪迈坦荡的山东汉子,须用美酒款待方能畅叙胸怀。” -- 第27页 张鲁生受宠若惊,痛责自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忙向她赔罪。 柳竹秋毫不介意,陪他欢快嚼饮,先聊些乡情风俗,再谈些家长里短,气氛逐渐圆融,竟开始称兄道弟了。 张鲁生粗犷莽汉,高兴起来话就直接,指着她腰间系的玉璜荷包说:“温老弟这个荷包精致得很,不知在哪儿买的,某也想买一个送给浑家。” 柳竹秋先前在锦云楼遭褚公子胁迫,宋妙仙说她可能冲撞了煞神才遇此灾星,拿出太清观求来的辟邪玉璜给她佩戴。玉璜下坠着她亲手缝制的大红鲤鱼荷包,样式新颖别致,上面布满金线绣成的细密花纹,点缀珍珠金钿,十分富丽喜人。 柳竹秋早发觉张鲁生一直在留意这荷包,若不是宋妙仙给的就解下来送他了,暧昧笑道:“这是别人送我的。” 张鲁生马上领会是相好赠送的,忙打哈哈混过去。 柳竹秋趁机放下筷子,看着他的脸说:“张兄,小弟有句冒昧之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管说便说。” “小弟粗通医理,看张兄的气色……是不是经常觉得后背和颈椎酸痛难受?” 她得高人指点,谙熟针灸艾炙之术,古往今来的医书也读过若干,治点头疼脑热的小病不在话下,靠这特长打通过不少人际场上的关节。 张鲁生惊讶:“老弟还有这本事,你说得不错,某这肩颈病害了好几年,看过好些大夫都不管用,近来还越发严重了。你可有法治得?” 柳竹秋说:“张兄习武之人,筋骨灵活,按说不会得这类病。再容小弟胡乱推测,你是否经常接触寒湿之物?” 张鲁生又惊:“某以前是水军,一年四季下河操练,冬天也不间断。前年调任锦衣卫不用操练了,但十多年的习惯一时难改,仍一有空便下河游几个来回,到了三九天河面结冻,就拿斧头凿开冰面,然后照游不误,那河水算不算寒湿之物?” “这便是了。《黄帝内经》里讲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若冬季不休息保养,就会直接损伤肾气。肾伤了便藏不住精气,精气泄露导致阳气衰弱,让大量寒气聚集在体内。更何况你还在隆冬时节下河游泳,须知要克化那么多寒邪又得消耗大量阳气,久之就会淤血堆积,气脉不通。肩颈疼痛都只算小病,长此以往还将酿成重症,危及性命啊。” 柳竹秋引经据典分析病情,不由得张鲁生不怕,赶忙求她救治。 她劝他戒掉冬泳,当场写下一个行气化瘀,祛湿助阳的方子,说配合艾炙治疗,十日内可缓解疼痛,坚持三个月即可拔除病根。 得施药石,张鲁生对她感觉更亲近了,觉得这书生有才有貌还平易近人,不狠狠巴结对不起祖宗,拍胸脯允诺:“某没别的本事,就好帮忙,老弟今后有难处只管来找某,某一定尽力而为。” 柳竹秋将外面的枝蔓都剪干净了,当晚带着春梨返回柳府。 继母范慧娘闻报,等不及她来拜见,先到二门口迎接,见了她便伸长双手搂住,捧着脸问长问短。看她身子骨大好了,心里的石头方落了地。 她是柳邦彦第三任妻子,原是旧日勋臣家的庶女,家世没落后由亲戚做主许配给年长她三十岁的柳邦彦做填房,至今已逾十年。 当初柳邦彦怀念柳竹秋的生母赵氏,恐将来移情,续弦时对照赵氏的特点给媒婆提了三个反向要求:一、不要舞文弄墨的才女;二、不要花容月貌的美人;三、头脑不必太聪明,口齿也别太灵便。 媒婆不负嘱托找来了范慧娘,她就像比着柳邦彦那三项要求生成的:斗大字识不到一箩筐,相貌平庸,中规中矩,三从四德,挑不出什么缺点,还有个特别突出的优点——知足。 别人酸柳邦彦老牛吃嫩草,她却觉得以自己条件能做诰命夫人已是麻雀变凤凰。唯恐辜负丈夫厚爱,过门后兢兢业业操持家务,巴心巴肝疼爱四个子女。明明三十不到,为贴近后妈的仪态,衣着打扮、腔调神态都刻意向老气横秋看齐。 柳竹秋很可怜她,尽量用孝道来补偿。范慧娘见她聪明能干又是女儿家,也格外倚重。平日事无巨细都找她商量,离了她就像失去主心骨,遇事寻不到章法。 “我的儿,你可回来了,你不在的几天家里尽出糟心事,都快把我给气死了。” 近在眼前的糟心事是:早上柳竹秋那现任泉州知府的大哥寄来一些福建土仪,其中有一罐龙眼蜜饯。范慧娘取出来尝了一颗,剩下的打算分装后送给亲戚朋友。罐子放在后厅堂里,她离开了一阵子,回去发现蜜饯消掉了一小半,定是被下人偷吃了。 “东西是给人吃的,她要是正正经经求我,我兴许就赏给她吃了。我气的是这帮奴才手脚不干净,今天能背着主人偷嘴,往后更过分的事都做得出,非揪出来好好惩治不可。” 她清查出上午在后厅出入过的下人,集中起来审问,个个都说自己是清白的。她找不出证据,又不忍用刑逼供,罚她们跪在院子里,等着小偷主动认罪。 “这都跪了一个时辰了,也不知道那人几时才肯招。” 看她焦愁,柳竹秋挽住她的胳膊笑慰:“太太自来菩萨心肠,那贼奴敢偷东西,就是跪一夜也是该得的,其他人被连累也只能怨他,关太太什么事?” 范慧娘叹气:“话是这么说,可待会儿老爷要请同僚们回家吃饭,那么多人罚跪,家里人手就不够了。阿秋,你快给为娘出出主意,怎么才能把那小偷找出来。” -- 第28页 “这还不好办,太太只管去忙别的,都交给我吧。” 柳竹秋转身向春梨耳语几句,春梨领命去了。她只身来到后厅前的院子里。那十几个婢女还直挺挺跪着,见她来了,几个胆子大的哀声求告:“大小姐,有人偷吃了太太的蜜饯,害我们一块儿受罚,求您帮我们伸冤啊。” 柳竹秋解下斗篷,负责监视的老婆子赶忙上前接住,另一个婆子搬来椅子,安放在门口屋檐下。柳竹秋闲闲坐定,朝台阶下俯视,婢女们纷纷埋头弯腰,生怕自个儿神色不对惹她怀疑,岂知她本懒得为这点芝麻小事动用眼力。 不久春梨领来两个小丫鬟,一个手提茶壶,一个捧着一摞下人用的粗瓷碗。 主仆俩交换眼色,柳竹秋向众婢琅然道:“我知道你们是冤枉的,也跟太太说蜜饯可能是被老鼠偷吃了,太太已答应不再追究。你们跪了这半日想必都渴了,喝了这碗茶就去干活儿吧。” 春梨指挥小丫鬟给地上的仆婢发碗,再挨个倒上茶水。仆婢们纳闷以大小姐的作风为何会轻易罢手,捧着碗恫疑地向她谢恩,再一齐喝下茶水。 只听“哇”的一声,最先入喉的人剧烈呕吐,仿佛烈性传染病蔓延,其余人相继作呕,一下子打翻了泔水捅,每人跟前都留下一滩狼藉。 原来那茶水里掺了催吐的藜芦散,此刻正做捕快搜查她们的五脏庙。 春梨和小丫鬟们捂住鼻子躲开,柳竹秋笑着摇摇头,吩咐两个婆子去检查奴婢们的呕吐物,在第二排左起第三个丫鬟的的呕沥里发现几粒嚼碎的龙眼核。 第十一章 小偷现形,柳竹秋命婆子将她拽到阶下,瞧着很脸生,就问是不是新来的。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来岁的漂亮媳妇快步走来,她上着粉红色对襟大袖,下笼绛紫色百褶长裙,头上的插戴也与仆婢们不同。来时满面堆笑,猛瞅得院落里遍地污秽,登时惊恶地哎哟叫唤,拿手帕挡住脸,蝎蝎螫螫溜到柳竹秋身边。 “大小姐,这是怎么了?” 柳竹秋安抚:“我在帮太太捉偷吃贼呢,翠娥姐姐不必惊慌。” 这翠娥姓曾,是柳邦彦新收的婢女,来历有些特殊。 官场上靠科举攀裙带关系,当届考官叫“座主”,录取的考生叫“门生”。 座主对门生有知遇之恩,门生须终生以师侍之,否则就会被骂做忘恩负义,受大众唾弃。 再有,同榜进士相互称“同年”,这也是一层深厚的人情,有了这层关系,彼此请托办事,对方很难拒绝。试想同榜进士有一两百号人,你慢待其中一个,剩下那些就有可能疑你无情,导致你声誉受损。所以同僚中,有“同年”关系的官员总是比较容易亲近。 柳邦彦是鸿胪寺卿乔启光的门生,又有个“年兄”①是刑部右侍郎梁怀梦。 三人同为京官,共同爱好都是“做学问”,闲暇时常聚在一处讲经论道,顺便游山玩水,带着妖童艳女听听小曲,喝喝花酒,是亲密的酒肉之交。 那梁怀梦嗜色如命,年愈花甲家中还养着几十个姬妾。这些花花草草看着养眼,养护起来却费神。梁怀梦平时虽尽力点缀,而一把年纪要做到深耕细耘则是妄想。天长日久,旷女怨妇们便生出事来,近日接连两个小妾被逮到与人私通,闹出老大的丑闻。 梁夫人借机大骂梁怀梦老而不修,责令他清理家中的闲杂人等。 梁怀梦不得不面对力不从心的现实,不能再叫绿帽子毁了晚节,便忍痛将姬妾们遣嫁送人,还各自陪赠两名仆婢,下血本为自家挽回声誉。 柳邦彦是他的“至交”,得赠三姝,分别名叫:曾翠娥、张娇桃、徐小莲。 她们曾是朋友的爱妾,柳邦彦不能视做寻常婢女,特地打扫院落妥善安置,虽暂无嬖妾名分,待遇却和姨太太相等。 三女中以曾翠娥最年长也最圆活擅言,见人一张笑脸,开口都是蜜香,进府一个月便奉承得范慧娘顺心服意,准备拿她当臂膀栽培。 “我听说大小姐回府,立刻赶来请安,大小姐身子可都好利索了?十天不见,您可清减多了,得好好补补才行。” 曾翠娥向柳竹秋道过殷勤,盯着那偷吃的丫鬟嗔怪:“这不是娇桃妹子屋里的燕儿吗?居然跑到太太眼皮底下偷嘴,真欠□□。” 张娇桃是梁怀梦所赠三女中姿容最靓丽妖娆的,当初在梁府备受宠爱,若非梁夫人河东狮吼,梁怀梦还舍不得割爱。到了柳家仍秉承过去的骄纵习气,处处都要占着三分强。 这些柳竹秋离府前就已知晓,早想杀杀她的气焰,免得乱了家中秩序。今日正好打狗警主,正色训斥那燕儿:“偷吃本是小罪,你若当场认了,太太顶多说你两句,可你怕担罪责,宁愿连累这么多无辜者陪你受罚,此等自私不义之举就是大过了。” 命婆子按住打二十大板。 燕儿急得叫起来:“我是张姨娘的人,大小姐要打我须得告诉她一声!” 柳竹秋问婆子:“我离府这些天老爷已把张姑娘收做姨娘了?” 婆子答:“大小姐莫听她胡说,这是没有的事。” 柳竹秋冷笑:“我说呢,怎么凭白多出个姨娘家里都不知会我,犯了错不乖乖认罚,还公然撒谎顶撞主人,娇桃姑娘是梁府出来的,我不信她会教出这样的奴才。” -- 第29页 命婆子们狠狠地打,让众婢在一旁观刑,以儆效尤。 曾翠娥长期受张娇桃欺压,见对头的奴才挨打,心中好不解气。事后陪柳竹秋去向范慧娘回话,路上继续告状。 “大小姐不知道,那张娇桃连日作威作福,家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受过她的气。最可怜的还是我那小莲妹子,昨日受她诬陷毒打,一只手险些废掉。” 小莲妹子就是与她和张娇桃同来的徐小莲,年方十七岁,到梁府才半年就被转送到柳家。 其人内向、文静、寡言少语,当日柳竹秋初见她便猜出是穷苦良民家的女儿,一问果然。 徐小莲就住在西山脚下的村落,父母种地为生,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因这几年年成不好,家里生计艰难,只这个清秀温顺的女儿还值几个钱,便把她卖了换粮,总好过全家一齐饿死。 徐小莲不懂文墨又缺乏才艺,在梁府就不受待见,到了柳家那张娇桃见她是个软柿子,成天寻着机会揉搓,好给自己立威。昨日她的婢女自称丢了支珠花,硬说是徐小莲的丫鬟偷走的。 张娇桃亲自带人上门辱骂,徐小莲不过略加辩解,就被她扯住头发撕打,还拔下簪子照她身上戳刺,狠狠一下扎中徐小莲右手背,伤势直透手掌,拔出簪子时喷出的血溅花了窗棂。 “小莲妹子那样柔脆的人如何禁得住这痛楚,当场疼晕过去。张娇桃跟没事人似的,带着人骂骂咧咧走了。太太得报,赶过去看时也吓坏了,急命人请医救治。晚上老爷知道了,派人去教训张娇桃。那泼妇不仅不认错,还哭天抢地地骂,怨老爷错赖好人,说她在梁府时从没受过这等气,老爷若看她不惯,索性将她还给梁大人,还说一样是做奴婢,在梁府倒还快活些。” 柳竹秋先不管曾翠娥是否添油加醋,悄悄吩咐春梨几句,派她去与张娇桃计较,自己先去找范慧娘。 听她抓到偷吃贼,范慧娘很高兴,夸奖一番又骂张娇桃是惹祸精,底下的奴才都不干不净。 柳竹秋说:“听翠娥姐姐说,昨儿小莲姑娘被娇桃打伤了,我想去看看她。” 范慧娘叹气:“小莲这孩子老实单柔,被那泼妇伤得鲜血淋漓,看着着实教人心痛。今早伙房到了五只肥鹅,我看了都是三年生的老鹅,叫他们宰了三只,蒸熟预备晚上的酒宴。剩下两只一只送去给你三哥,一只留着炖汤,给你和小莲补补身子。” 柳竹秋谢过继母,又在曾翠娥陪同下去看望徐小莲。 徐小莲头绑抹额躺在床上,脸色蜡黄,人瘦得灯芯似的。见柳竹秋来了挣扎着下床行礼,被她按住。 “你安心躺好,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柳竹秋直接坐到床沿上,让徐小莲拿出藏在被褥里的右手。只见上面缠着一寸厚的纱布,裹得与纺锤相似,轻轻动一动就疼得她呲呲抽气。 柳竹秋叮嘱她疗养事项,命人拿大夫开的药方药剂来看。 “内服的方子倒还使得,但这金疮药成色气味都不好,我屋里有上好的云南三七膏,专治淤血肿痛,待会儿让人送来,你每日早晚涂抹一次,三天就能结疤。” 徐小莲含泪道谢,接着哀哀告苦:“大小姐,娇桃硬说我的丫鬟偷了她屋里的东西,还说我是赃主,我又找不出证据辩冤,这便如何是好?” 被诬陷的丫鬟立在床边呜呜痛哭,说情愿以死明志。 柳竹秋莞尔:“此事我已派人去过问了,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徐小莲等人和柳竹秋不熟,只当是口头宽慰,茶未吃完,春梨笑嘻嘻走来报讯。 “小姐吩咐的事我都办妥了,那张娇桃这会儿正在那边打滚耍赖呢。” 小丫鬟脆生生的嗓音里惬意满满,获得柳竹秋首肯后畅快讲述刚才在张娇桃处的经历。 她按柳竹秋授意去主人的妆奁里取了一支珠花,约范慧娘的亲信陆嬷嬷一道去见张娇桃。骗她说柳竹秋命人搜查徐小莲的居室,找到一支珠花,让她的丫鬟认认是不是丢的那支。 丫鬟不知有诈,只道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能白捡个便宜,见了珠花就认做是自己的。 “我见她认了,立刻翻脸说这珠花原是我们小姐的,专门命我拿来试探你。你当是天上掉馅饼,什么昧心的便宜都敢占,可见昨儿赖小莲姑娘的人偷你东西也全是胡说!张娇桃出了丑,就装模作样打那丫鬟。我说小莲姑娘无辜受屈,又被你们打成重伤,我们小姐说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定会禀明夫人,还好人一个公道。张娇桃听了又气又怕,说小姐设计害她,先拿剪刀后爬凳子,做出寻死觅活的样子来。我让陆嬷嬷带人看着她,先来回小姐的话,小姐说该如何处置她们?” 春梨坦然自诺,全然看笑话的情态。曾翠娥和徐小莲面面相觑,凭这丫鬟的机敏胆大,便可推想其主人的风格秉性。 曾翠娥赶忙恭维:“到底是大小姐有见识,略施小计就让那泼妇露了馅儿,这下可以给小莲妹妹洗冤雪恨了。只是听说今个儿梁大人要来做客,他以前拿张娇桃当宝贝,要是那泼妇跑去找他告状,叫老爷的脸往哪儿搁?” 柳竹秋谢她提醒,再去面见范慧娘,建议她派人把张娇桃及其奴婢锁到柴房去,待明日再行发落。 范慧娘都依了,说她大病初愈不宜操劳,让她快回房歇着,晚些时候再过来一块儿吃饭。 -- 第30页 柳竹秋回到闺房,换上了身常服,春梨收拾行李的功夫,她就坐在梳妆台前修补假胡须。 这假须在锦云楼被那云杉一把扯脱,幸好当时坏得不严重,宋妙仙用粘胶黏上又给她凑合着用了半日,后来再拆卸就完全散架了,得重新一根根整齐拼好粘接。 春梨规整完毕,过来接手,趁四下无人请她仔细讲讲今天遇见的那位褚公子。 柳竹秋没必要向这心腹丫鬟隐瞒,笃定道:“我怀疑,那褚公子就是太子殿下。” 春梨的樱桃小口足足撑大了三倍,慌忙伸双手捂住,惊疑惧怕兼而有之。 “小姐莫不是看错了?太子殿下怎会去锦云楼呢?” 这问题柳竹秋已有了答案,复述前先说些趣闻做开场白:“你没去外面走动,不知道咱们这位太子出了名的活泼好动,平日时常不听辅臣劝阻出宫游幸,有时还扮成平民跑去村民家做客玩耍。虽然没听过有去妓院的先例,但我想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春梨听说太子的形象与想象中相去甚远,小嘴再次大大咧开,溢出一串长笑。 “这位千岁爷真有意思,他长得那么好看,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哼,我就是看到他的脸才断定他的身份,世间美貌男子虽多,美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却罕见,还有他那种目空一切的高傲气派不是人人都学得来的,二者合一,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柳竹秋回忆那张目若点漆,肤若凝脂,仙气飘飘的俊脸,像满载而归的寻宝人面露得色。 春梨忍不住打趣:“小姐昨儿还担心太子不似传说中美貌,看了会失望,眼下这般高兴,看来殿下比传说中还好看,才令小姐喜出望外。” 柳竹秋笑着拧她的嘴,却又毫不忌讳地表达感受。 “他那种好看不是言语能形容的,叫人见了就挪不开眼睛。我以前还奇怪,老爷和哥哥们还有外面那些臣僚都提到过太子的顽劣事迹,可从没听谁为此抱怨,说他不配做储君。如今可算明白了,他生成那幅模样,我若是他的臣子,单冲那张脸就愿意为他卖命。只要君王肯纳谏,即使蠢得像头猪也能坐稳皇位,把江山交给能臣贤官打理便是。” “哈哈,三爷说得没错,小姐私底下口气太吓人,句句都是杀头的话。” “我这些想法人人都有只是不敢说出口而已。” 主子夷然自若,春梨便不害怕了,道出残留的担忧,不懂太子为何要来寻柳竹秋晦气,又将如何要挟她。 柳竹秋分析:“我猜他想让我帮他做事,不然干嘛亲自来找我?你家小姐在外是人人称道的才子,很多达官显贵想聘我做幕宾。太子已成年,正需要网络羽翼,储备人才。昨晚我在东华门拦驾,想是引起了他的注意,事后他派人跟去灵境胡同调查我。那侍卫夜入温霄寒的租房没发现我的人踪。太子得知消息肯定更疑心了,于是今日鱼服前往锦云楼,想从妙仙姐姐处探听我的底细,后面的事情之前都跟你说过了。他知道我是女子,心态可能会有不同,但初衷应该没变,我们五日后还会见面,到时我再找机会探他口风。” 主仆俩聊完就到了晚饭时间,柳竹秋去范慧娘屋里陪她吃饭。饭菜均已上桌,范慧娘还没来,下人说:“太太去前厅看老爷和客人们吃饭,让大小姐来了先坐。” 柳竹秋问都来了哪些客人,下人回说:“只有鸿胪寺卿乔大人,刑部右侍郎梁大人,来贺老爷入教春坊②的。” 柳邦彦年轻时就以学识渊博享誉文坛,近年来官场失意,把更多精力放在治学上,写成了一部《论语新裁》,刊刻出版后反响颇佳。前阵子庆德帝也读到这本书,夸他对《论语》解析透彻,传旨任命他为东宫讲学官,专为太子讲解《论语》。 教学东宫是项殊荣,同僚们先时已来柳家庆贺过,乔启光和梁怀梦与柳邦彦交道深,今天又特意安排小聚一次。 这两位是家中常客,聊天话题统共那几样,柳竹秋没兴趣过问,坐下等继母来开饭。 直等到饭菜热气消退,范慧娘才顶着一脸黑雾回来,满口怒哼哼嘀咕:“气死人了,气死人了,梁怀梦这头老狗真缺了大德了!” 柳竹秋知道她天真直白,喜怒总形于色,定是在前厅遭遇了恼人事,忙扶她落座,抚着背关问。 范慧娘心里藏不住事,何况此事还关系柳竹秋的终身,便急着向她预警。 “我刚才命下人伺候老爷他们用饭,躲在屏风后想听他们对酒菜满不满意,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好立刻让人添补。谁知梁怀梦那老狗张嘴就喷粪,竟然帮乔启光当马泊六③,想撺掇老爷把你嫁给那乔老头做填房。” 作者有话说: ①年兄:古代科举考试制度中同榜登科者相互的尊称。 ②魏·晋以来称太子宫为春坊。又称春宫。太子宫所属官署名。 ③马泊六:男女关系的牵线人,贬义。 第十二章 方才柳邦彦请客人入席,梁怀梦不等举箸便问他柳竹秋的婚事是否已有着落。 柳邦彦以为他要给女儿说婆家,老实答没有。 梁怀梦马上煞有介事说现如今有户好人家,男方在京里做官,品阶高、学问深、名气大,门庭富贵,受万人敬仰,而且颇为欣赏柳竹秋的才学,若能结为连理,定会对她宠爱备至。 -- 第31页 柳邦彦听说有此等好事,惊喜交集,忙问对方是谁。 梁怀梦指着坐上席的乔启光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柳邦彦寻思座师没有当官的子侄,再料不到梁怀梦说的就是他本人,一经点明,面皮都绷紧了。 那乔启光还大言不惭承认:“当下的年轻一辈庸俗识浅,不知古今的旷世奇才都是佻达落拓,放诞不羁的。老夫品鉴过无数女子,没一个似令爱这般锦心绣肠,若因世人一点迂陋偏见,致使珠沉璧碎,岂不辜负了上天造物的巧思?须得有个眼光见识都精微独到的人去发掘她,长期精心呵护,善加雕琢,假以时日定能令她光彩焕然,成为蔡文姬、李易安那样青史留名的女大家。” 他避重就轻不提自己年近古稀,比柳邦彦还大十岁,上一任老婆才死了两个月不到,把一段恶毒妄念美化得冠冕堂皇,其无德无耻令柳邦彦震愕难言。 梁怀梦积极帮腔:“女大不中留,令爱年岁已长,再不寻个归宿,于己于家都不利。我们都知道去非①兄爱女如命,送她远嫁或是嫁给不相识的人,你必不放心。但以老师的胸襟气度,地位学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 柳邦彦不能伤他们的颜面,只好拿自己是乔启光的门生,做翁婿恐尊卑颠倒来婉辞。 乔启光竟不知耻地开导:“去非,你我都是读书人,当知礼有大小之分。日后你真心敬我,把我当老师而非女婿,我也真心敬你,把你当丈人而非学生,那双方都算全了礼数,又何必拘泥于称谓呢?” 梁怀梦吃准柳邦彦脾气葸懦,进一步挑明:“你莫要嫌子牙②老,依我看老师身体健朗,活到百岁不成问题。而且年纪大的男人更知冷知热,温存体贴,你就是找个潘安宋玉一样的年轻后生,也只是中看不中用,断不会把令爱当成女儿来疼爱。” 柳邦彦左支右绌,推说:“容我与拙荆商议再做答复。” 梁怀梦嗔怪:“尊阃③又不是令爱的生母,你做父亲的拿主意便是,何须问人?” 柳邦彦冒汗赔笑:“小女虽非拙荆所出,但拙荆多年来为她付出的心血不可谓不深,婚事上若不征询她的意见,恐令其寒心。” 范慧娘听到这里再站不住了,暗骂乔启光狼心狗行,黄土埋半截了还想祸害年轻姑娘。更恨梁怀梦丧心病狂,前日硬送柳邦彦婢女,致使祸水东引,今日又变本加厉为老匹夫做媒,逼讨自家的宝贝闺女,真不知世间还有无耻事。只盼天上滚下个炸雷,轰死这对狗东西。 柳竹秋城府深,闻讯后比继母火大一万倍,却仍淡然劝慰:“两位大人糊涂,但我想老爷还不至于陪他们糊涂,他既说要与太太商量,想来也不愿意,回头拟个说辞拒绝便是。” 范慧娘忧恼:“老爷耳根软,又好面子,我怕他真被人拿捏住。阿秋,这事你得早做提防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也不急在这一时。” 柳竹秋冷静得像是局外人,借口小解,领春梨回到闺房,以温霄寒的名义写了封短信,封缄好交给她。 “你就说替我取东西,马上坐车去灵境胡同,到了那儿把这封信交给瑞福,让他快马送去给锦衣卫北镇抚使张鲁生。” 她的隐忍因时而定,有机会报复断不会往自个儿心坎上插刀,这便要叫前厅那两条老狗尝尝硬骨头的滋味。 范慧娘听说春梨去柳尧章家取柳竹秋没看完的书,做梦都想不到是去替她调兵遣将的。母女俩吃完饭,用过茶点,一起去后花园散步时春梨回来了。 柳竹秋知事情办妥了,对范慧娘说:“三嫂送了我两块衣料,我想做两条裙子,太太若有空请帮我看看该裁什么样式好。” 范慧娘欣然同意,一起到她房里对着衣料比划参详,说到高兴时叫人从自己屋里取来一匹锦缎,打算给她裁件比甲,好凑成一套。 到起更时分,前院突然传来骚乱,下人仓皇来报:“可了不得,锦衣卫镇抚使张大人带着一路缇骑把前后门都堵了,正在厅上同老爷们说话呢!” 锦衣卫是皇帝耳目,百官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如闻异动,可不经奏报直接捉拿嫌犯。正因有此特权,锦衣卫官员们为邀功请赏,往往借题发挥,罗织罪名,所制造的冤假错案不胜枚举。臣民深受其害,对其闻风丧胆。 范慧娘惊闻锦衣卫镇抚使星夜登门,料想必无好事,唬得像剪了毛的绵羊遭雨淋,浑身直打哆嗦。 柳竹秋暗夸张鲁生动作快,假装吃惊,命下人去探究竟,稍后传来更骇人的讯息。 “据说有人向锦衣卫首告,说有大臣在咱们府上妄议国政,诽谤朝廷。老爷们跟张大人澄清,张大人找不着实证,也没说要怎么样。可检查酒席时发现壶里装的是御酒,又看到了嫩笋烧鹅和八宝蒸鹅块。老爷辩说御酒是执教东宫时皇上赐的,可这鹅委实解释不通,急命小的传话,请夫人速备三百两银子疏通打点。” 鹅肉自古是无上佳肴,备受士大夫追捧,民间有无鹅不成席之说。 本朝太、祖力倡节俭,认为官员们嗜鹅会败坏官场风气,立规矩禁止官吏食鹅。这条例刚颁布时执行严格,真把鹅肉从官府的餐桌上抹去了,太宗时的清官周新还以拒绝他人用鹅行贿,留下“周新挂鹅”的美誉。 如今一百多年过去,天下承平,物阜民丰。普通百姓家逢年过节都以吃鹅为排场,当官的更不肯为老黄历节制口腹欲,偷偷甚至公开吃鹅已成常态。但“禁止吃鹅”的皇命并未废除,遇到吹毛求疵的执法官,照样够违禁者喝一壶的。 -- 第32页 范慧娘听说曾有官员仅仅因为污损了皇帝朱批过的奏折就被锦衣卫抓进昭狱拷打致死,深恐柳邦彦步其后尘,忙命账房去支银子。 柳竹秋劝止:“太太莫急,听说那张大人到任不久,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估计只想借机给自己立威信。我们家与他宿无过结,想来不至深咎,待孩儿去替老爷分说,定能把这事化过去。” 范慧娘相信她的口才,但不愿她抛头露面。 “太太放心,我就在屏风后说话,他堂堂一个从四品官爷难道好意思叫我出去见面不成?” 征得继母同意,柳竹秋让春梨取来一只官窑的彩瓷茶盅,带着她去到前厅。 那张鲁生今日与温霄寒相交甚欢,放话说日后有求必应。刚才接到温霄寒密报,毫不怀疑地带人来柳府巡查,到场却只看到柳邦彦、乔启光、梁怀梦三人。 锦衣卫上下监视,对京官们的情况尤为了解,知道这三个老臣都是安富尊荣,中规中矩,一门心思混日子等致仕的,没道理无端谤上。 张鲁生猜测温霄寒可能与三人有仇,想借他的手整治他们,故而鸡蛋里挑骨头,硬拿酒席上的鹅肉做文章。见柳邦彦等人理亏词穷,便说:“三位大人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下官不忍心让您们去衙门里现眼,还请商量个主意,若说得过去,也好让下官早些回去交差。” 三个老头儿以为他意在敲竹杠,讪笑陪坐,等着范慧娘送银子来消灾。 柳竹秋来到屏风后,由缝隙内偷窥,见柳邦彦坐在大堂的主人席上,乔启光、梁怀梦依次坐在左手客座,三人都愁眉苦脸。张鲁生坐在右边的客座上闭门养神,一副守株待兔的架势。 她忍笑清了清喉咙,掐高声调说:“老爷,太太命我来给张大人献茶。” 堂上人都吃了一怔,柳邦彦熟知女儿习性,担心她又有出格举动,窘得老脸通红。 张鲁生疑惑请教:“柳大人,这位是……” 柳竹秋不劳父亲开口,柔声自荐:“小女子柳竹秋,在此见过张大人。” 她乃京中名人,张鲁生如何不晓?来时还寻思:“都说那柳家女儿风骚放荡,不知生得何等模样,今日若得便倒要瞧上两眼。” 此刻见她主动凑上来,登时来了兴头,笑呵呵行礼:“原来是柳大小姐,本官这厢有礼了。” 再给他一个脑子也想不到屏风后站着的就是下午与他碰杯豪饮的温霄寒。 柳竹秋命春梨去献茶。 春梨捧着托盘,袅袅婷婷走出屏风,来到张鲁生跟前跪下,呈上茶碗,同时抬起头冲他甜甜一笑。 张鲁生见她杏眼桃腮,好生娇俏,心道:“梅香生得俊,那小姐肯定更标致了,风流也是难免的。” 柳竹秋介绍说:“这是家兄刚寄来的安溪铁观音,请大人尝鲜。” 张鲁生道声“多谢”,端起茶碗打开盖子。 碗里哪有什么茶水,装的是一只大红色的金线鲤鱼荷包,和温霄寒腰上系的那只不差分毫。 领衔锦衣卫的都是侦破好手,张鲁生虽没读过什么书,脑筋却转得比一般人快,当此情形,心中瞬间有了定论——“温霄寒和柳竹秋有奸情,而且是后者把我引来的。” 理由有三: 一、温霄寒曾说荷包乃情人所赠,大凡定情信物都是成双成对的,柳大小姐这只荷包与他的一模一样,显然是同一双手做出来的。 二、温霄寒租住在柳尧章家后院,听说柳大小姐常去探亲,二人偷情有地利之便。 三、柳大小姐主动向我展示荷包,说明她已经知道温霄寒认识我,并且我也知道这荷包是温霄寒相好所赠。二人若无往来怎会互通声气?定是她派人传讯给温霄寒,借温霄寒之手引我来此。 张鲁生想透这层,接着面对更大的疑问。 柳竹秋是柳邦彦的亲女儿,为何要犯忤逆大罪,谎报她父亲伙同同僚诽谤朝廷?而那温霄寒看起来深明事理,又为何不阻止她的荒唐行径,还要大力协助呢? 是了,是了,定是乔启光梁怀梦风闻了这对小男女的奸情,跑来找老柳告状。柳大小姐怕自己和情郎受责罚,才想出这围魏救赵之计,想借我惊散这帮老家伙。 律法明令通奸是重罪,世俗要求女人守身如玉,以失贞为大忌,但对男人这方面的约束只流于表面。大多数男子将偷情视作风雅之事,在朋友间引为谈资,说者听者都津津乐道。 张鲁生就时常寻花问柳,心道:“以温老弟那样出众的才貌,不多结交点淑女佳丽才叫可惜。柳大小姐素以才学著称,两个人样样登对,私定终身也未尝不可。我既与温老弟做了朋友,能帮衬的地方就该尽力帮衬,先替他们撵了乔梁这对老书蠹。” 想罢假装品了口茶,合上碗盖,将茶碗放归托盘,向屏风致谢:“承蒙大小姐厚爱,这茶滋味极好,果是上品。” 柳竹秋笑道:“大人若不见弃,待会儿便带几斤回去。小女子还有几句话,请大人容禀。” “请说。” “方才听下人说,大人误会酒席上有鹅肉。太、祖有令,官宦之家不得食鹅,这百年的规矩我们如何敢忘?请大人再仔细瞧瞧,那真真的不是鹅,而是顶肥的海鸭肉。” 张鲁生明知她在狡辩,乐得顺竿下,假意问:“下官虽然眼拙,但还分得清鹅鸭,更未见过如此肥硕的鸭子。” -- 第33页 柳竹秋正儿八经胡诌:“那是三年生的海鸭子,每年春夏从爪哇国出发飞往罗刹国境内产卵,到了秋天再飞回南海过冬。来回行程数万里,历时大半年,每日又以鱼虾贝类为食,锻炼得膘肥体壮,是以身型比普通鸭子大一倍。” “原来如此,是下官孤陋寡闻了。” 张鲁生爽快接受了柳竹秋的“澄清”,柳邦彦等人松了口长气,怀着侥幸与张鲁生逢迎,不料这官爷说完场面话,又带出个“不情之请”。 “久闻柳大小姐精通诗词,本官这个粗人也仰慕得紧,今日有幸拜会,可否请大小姐不吝笔墨,吟诗一首供本官拜聆?” 朋友妻不可欺,柳竹秋既是温霄寒的心上人,他就不便相看了,可就此别过甚为可惜,不如趁机见识一下她的文采,也好试试她是否配得上温霄寒。 此言正中柳竹秋下怀,轻声娇笑:“大人谬赞小女子愧不敢当,梁大人日前对我家多有惠赠,小女子正有一首诗想送给他,就用来领奉尊命吧。” 即兴赋诗道:“梁伯通辞令,工丽似子京④。玉楼春意闹,半臂止纷争。” 诗中所用典故三个文官听后都赧颜惊顾,张鲁生这草莽武官听不懂,随即向柳竹秋求解。 柳竹秋对父亲的咳嗽警告置若罔闻,悠悠洋洋解说道:“世人都知梁大人学识渊博,诗词语言之工整秀丽可与北宋的宋祁宋子京比较。那宋祁家中姬妾甚多,非常热闹,曾做《玉楼春》一首,中间一句正是描述此种景象,叫做‘红杏枝头春意闹’。” 张鲁生喜道:“这句很有名,本官也听过,但不知竟是这个意思,写得真是妙极了!” 柳竹秋又说:“那宋祁对家中爱宠一视同仁。一次赴宴,姬妾们担心天凉,每人送了一件半臂⑤去给他御寒。宋祁不知该穿哪件,为显示公允,索性谁的都不穿,忍着冻回家。梁大人不止诗文可与宋祁媲美,这怜香惜玉的态度也与宋祁如出一辙。日前因家中姬妾争宠,他为避厚薄之嫌,情愿忍痛将二十多位美姬遣送亲友,这不正与宋祁‘半臂怜姬’的典故相似吗?” 张鲁生早知梁怀梦的小妾偷人,老梁丢尽脸面不得已才遣散众女。听柳竹秋明褒实贬的讽刺,言辞犀利毒辣,骂得痛快过瘾,不禁打心眼里佩服,认为她和温霄寒是天作之合,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去。走之前告诫梁怀梦、乔启光:“二位大人如无别事也快回家吧,免得又中流言。” 乔启光和梁怀梦饱受惊吓羞辱,立刻匆匆辞去。 出门时梁怀梦恨意无限地劝说乔启光:“老师都看到了,这小妮子野性难驯,更兼阴损刻毒,不是轻易能驾驭的。学生愿为老师另择淑媛,就让这祸根老死在柳家吧。” 乔启光深以为然,也道自己这条老命不足以奉陪,商定今后再不向柳邦彦提起此事。 作者有话说: ①去非,柳邦彦的字。 ②姜子牙,传说中姜子牙80岁才娶妻,被丈人嫌弃,与妻子离异。后辅佐周文王,为相国,妻子求和,姜子牙以覆水难收拒绝。 ③尊阃:古代对对方妻室的敬称。阃,闺门。 ④子京:宋祁的字。北宋官员、著名文学家、史学家、词人。司空宋庠之弟,宋祁与兄长宋庠并有文名,时称“二宋”。 ⑤半臂:短袖或无袖上衣。 第十三章 柳竹秋前脚回到闺房,范慧娘身边的婆子后脚跟来。 “老爷请大小姐到内书房说话。” 柳竹秋知道父亲送走客人就会找她算账,让春梨重新为自己梳了个白合髻,插上一支蝶翅步摇,换上曳地罗纹裙,取出一块玛瑙莲花禁步系在腰间,慢慢走到内院柳邦彦的书房。 柳邦彦手捧茶杯端坐堂上,一张脸硬如石膏。 范慧娘洞洞属属立在一旁,看样子已挨过不少骂,见到柳竹秋便悄悄朝她猛使眼色。 柳竹秋以目光抚慰,姗姗上前拜礼:“孩儿给老爷请安。” 柳邦彦闷哼着侧过身去,像受到了极大的冒犯。 他在外人跟前温恭谦让,在家却爱摆大家长的谱。范慧娘知道让他们父女独处还方便柳竹秋施展,忙说:“今天家里乱糟糟的,我得带人四处检查一遍才放心,你们爷俩先聊着。” 她走时隐蔽地蹭了蹭柳竹秋,暗示她别激怒父亲。 柳竹秋点点头,等她走远了,立刻摘下乖顺的假面具,不软不硬请求:“老爷,孩儿能坐着说话吗?这发髻怪沉的,站久了脖子疼。” 柳邦彦猛回头瞪她,似封住口的烟枪浓烟倒灌,只呛坏自个儿,按捺片刻,挥手应允。 柳竹秋拎着长裙搬来一只管脚枨①坐到父亲左下手,那副泄泄悠悠的模样更令柳邦彦来气,皱眉盯了她半晌,没见她有半分触动,到底忍不住粗声斥责:“你干的好事,梁大人是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容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当众奚落?你是不是嫌我官做得太稳当,故意给我树敌,好让别人来为难我?” 柳竹秋答:“老爷息怒,孩儿当时是有感而发。听太太说梁大人在席上做媒要老爷把我许配给乔启光大人。孩儿想梁大人自己才吃了老夫少妻的亏,怎么又想把老师领入那尴尬门径?还是说没看够老爷的笑话,想让一个苍颜白发的老爷子管您叫岳父,让您再多一则笑柄?孩儿觉得梁大人的言行荒唐至极,才婉转点醒他。情愿自己担上无礼的罪过,也不能让各位长辈们因他的荒唐陷入窘境,还请老爷容情海涵。” -- 第34页 她那垂头弯腰的情态都是装出来做样子的,缓慢柔和的语调流露的尽是讽刺,句句直戳柳邦彦心窝。 第一层意思是,梁怀梦讨年轻小妾,结果不幸戴了绿帽子。若柳邦彦真把她许配给乔启光,她这个红颜也绝不甘心侍奉枯骨,必然要给丈夫头上刷点绿漆。 第二层意思更狠,直说柳邦彦是世人眼中的笑话,等于揭了他心头最大的疮疤。 事情还得从宋妙仙的父亲宋强说起。 柳邦彦早年与宋强在江西官场共事时结为知交,后来宋强上京就职,他也升任扬州通判。 在一次追缴私盐案件中他发现私盐贩子与当地的镇守太监有勾结,本着秉公执法的原则将案情如实上奏,为此得罪了宦官集团的大头目唐振奇。不久就被唐振奇授意构陷,以贪墨公帑的罪名逮捕入京,投入昭狱,审决后被判处大辟,眼看死到临头。 朝中无人敢救,独宋强为其据理力争,更冒着犯上的风险在朝会时向庆德帝当面辩冤,多次以头触地,直至声泪俱下,血染丹犀。 庆德帝为之动容,下令三法司重审。宋强多方奔走,出钱出力搜集证据,最终为柳邦彦平冤翻案,使他得脱囹圄官复原职。 这桩救命大恩论理说值得柳邦彦感戴一辈子,他本人也一向对外宣称宋强是他的再生父母。 后来宋强受唐振奇章昊霖等人诬陷,卷入安西王谋逆案,也被打入昭狱,危在旦夕。 人们以为这下该轮到柳邦彦报恩了,谁知他竟和旁观者一样噤若寒蝉,对此案只字不提。宋家人和正义之士前去联络求援,也都被他拒之门外。 当外界为柳邦彦的冷血无情不齿时,他进一步做出令人发指的举动——接受唐振奇委派,担任宋强行刑时的监斩官,在法场上下令将昔日的恩人凌迟处死。 众怒滔滔,人神共愤,从那天起柳邦彦就被钉在了耻辱柱上,沦为世人鞭挞的笑柄。也是从那天起柳竹秋失去了对他的全部敬爱,每当看到悬挂在父亲书房墙壁上的“忠义”大字匾,她都觉得过去柳邦彦对她和哥哥们耳提面命地教诲皆是诈骗。 自那以后,一道厚重阴冷的墙壁离间了原本亲热的父女,他们不再谈天说地,不再交流心声,一个色厉内荏维持父权,一个虚与委蛇敷衍亲情。柳竹秋用离经叛道的言行来报复父亲的不义之举,柳邦彦的容忍也都出于愧疚自责。 他有三个儿子,最看重的却是这个小女儿。排除对其生母赵氏的感情,还因为柳竹秋本就是子女中最聪慧能干,最能替他分忧解劳的。 当年适逢庆德帝四十寿诞,百官纷纷呈上庆贺称功的折子。时任桂林知府的柳邦彦也附和上司同僚的口风写奏折,吹捧庆德帝的统治是“中兴再造”。 柳竹秋在他书房玩耍时看到他拟就的草稿,郑重劝止道:“当今圣上至孝无比,甚至赦免了先帝时代的许多罪臣。老爷在奏折上写‘中兴再造’四字,不啻为批评先帝荒废国政,曾置国家于危难垂亡之中,圣上看了必要怪罪。” 柳邦彦细一琢磨,顿觉此话鞭辟入里,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赶忙修改草稿,将“中兴再造”之言尽行抹去。 之后果有不少官员因表奏中涉及这类说辞遭受重谴,柳邦彦的上司同僚都获罪遭贬,独他无恙,事后还得以升迁,不能不说是托柳竹秋之福,而这一年她年仅十二岁。 发现女儿见地过人,柳邦彦便有意培养她这方面的才能,遇到疑难杂事都会让她发表看法。后来到了京城,一次太后思念小儿子长兴王,请求庆德帝召他入朝团聚。 亲王来朝本非常例,长兴王的封地远在湖广,往来一次劳师动众,少说破费数十万两银子,加上属官太监们沿途搜刮,地方官吏讨好奉承,定会使百姓破家逃亡,民生凋敝。 朝臣们纷纷上书向庆德帝直陈弊端,阻止长兴王来朝,可所写奏疏几乎都石沉大海。少数几封得到御批下发内阁公议,最后也没被皇帝采纳。 柳邦彦又随大流上表,柳竹秋听闻大臣们的意见都没了下文,对父亲说:“老爷若与那些大人们一个声口,只劝陛下体恤民情,节约财力,那结果定是一样,倒不如不上折子。既然要上就该换个角度劝谏,争取有所建树。” 柳邦彦让她献策,她说:“大臣们晓之以理行不通,那老爷便动之以情。可向陛下进言,长兴王来朝后虽可暂时缓解太后的思子之情,但亲王不能久居京城,顶多三五个月定要返回封地,那样太后必定难分难舍,比此刻加倍痛苦。到时陛下该如何安慰她呢?真到了那一时刻再后悔招长兴王来朝已无济于事了。” 柳邦彦照女儿的意思呈表,果然动摇了庆德帝的决心,促使他放弃召见皇弟,还传旨夸奖柳邦彦洞悉情理,连太后看了他的奏折都说他知情达理,不愧为人臣。 柳邦彦因此狠出了一把风头,心知功劳都是女儿的,悄悄奖赏柳竹秋一千两银子,算多给的嫁妆。 可自打经历宋强的冤案后,这种父慈子孝,齐心进取的好时光便一去不返。 那段时间柳竹秋日夜缠着柳邦彦苦劝他解救宋家老小,宋强被处刑后,她更是跪在父亲卧房门外,求他保全宋妙仙母女,头顶烈日,身披暴雨,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跪足三天三夜,直至不支晕厥。 -- 第35页 种种惨像柳邦彦都历历在目,他羞愧,也后悔,可倒回五年前,他依旧会畏缩不出。 不经火灼不知痛,吃得教训方变乖。 唐振奇的狠毒手段,昭狱的血腥残酷他都曾亲身领教,明白奸党权势熏天,他去螳臂当车只会给宋强陪葬。总不能图一时义气毁了三个儿子的锦绣前程,断绝柳家世代绵延的香火。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②。他承认自己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再不能为子女们立身教。被女儿鄙视,故意任性使气来同他作对,他也能忍则忍。 刚才在酒席上听乔启光梁怀梦恣肆露骨地求娶柳竹秋,他懊恼极了。女儿才貌出众,明明配得上任何王孙公子,如今却连老朽匹夫也心安理得来觊觎,教他这做父亲的既屈辱愤懑,又恨铁不成钢。 当柳竹秋作诗嘲讽梁怀梦时,更令他心情复杂,怕她继续猖狂下去早晚惹出大祸,准备加以训诲,眼下被她一通抢白,嘴里就像塞了棉花,再说不出什么狠话来。 灯火在柳竹秋静谧的眼眸里跳跃,如同她暗流涌动的心思,早筹措好充足的说辞对抗父亲的责难,等了半晌却等来一句问候。 “你的病都好了?” “……谢老爷记挂,孩儿已经痊愈了。” “你三哥三嫂可还好?” “三哥每日都来向老爷请安,老爷何不直接问他?” 柳竹秋熟练地喂父亲软钉子,柳邦彦正要训斥,忽见一个人影匆匆走来,柳竹秋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时柳尧章已进门了。 先时张鲁生登门,范慧娘没沉住气,派人去向柳尧章报讯。柳尧章以为锦衣卫夜入家宅会出大事,忙紧赶慢赶跑了来。 柳竹秋奉父亲命令向三哥叙述经过,柳尧章听得心绪起伏。 他知道妹妹今天在张选志府上结识了锦衣卫镇抚使,因此疑心这场闹剧是她一手策划的,当着柳邦彦不能露马脚,只得指着柳竹秋苦笑:“你呀,越来越胡闹了。” 柳邦彦把没对女儿使完的黑脸发给儿子,数落:“这还不是你惯出来的,每次淘气你这做哥哥的不说管教还一味袒护,等她来日铸下大错,看你如何收场!” 柳尧章不敢想象父亲若知晓柳竹秋犯下的过错早够柳家反复灭门好几次,会是什么反应。背心浮起毛毛汗,忙打哈哈糊弄,再迅速扯别的话题遮掩。 “老爷近来去东宫教学,可还顺利?” 柳竹秋正想打听这事,立时竖起耳朵。 柳邦彦嘴严,皇宫里的事须守口如瓶,在家对儿女还能聊上两句。便说太子殿下冰雪聪明,功课老师只须讲一遍他就能领会,对宫中那套繁琐的礼仪也执行得纯熟得体,完全符合皇家风范。 “与我同去讲学的顾春泽大人负责教《尚书》,那次课上得太久,太子殿下想是坐乏了,将左右脚一前一后摆放。顾大人讲到‘为上者奈何不敬’③一句时眼睛直盯着殿下的脚。殿下很难为情,忙用袍摆遮掩,将双腿重新并整齐了。到了前日顾大人穿了双大红方舄④去上课,殿下当时看了并未说什么,下课后才对近侍说:‘顾先生若穿着那双鞋去上朝,定会被御史弹劾’。” 礼制规定大臣着官服时只能配白底皂靴,经常有官员未按制度着装,遭御史参奏受罚的。那顾大人对太子的仪态寻瑕索瘢,自己却放肆违礼,太子若当面指出来,他受的处罚会更重。 柳尧章赞叹:“殿下观察入微,且宅心仁厚,严内宽外,真有明君气度。” 柳邦彦笑道:“我们这些老臣怕是等不到了,你们年轻一辈得遇这样贤明的君主,真是再福气不过了。” 柳竹秋回忆白天与褚公子接触的情形,觉得他就是个金玉其外的浪荡子,口轻舌薄还爱捉弄人,似乎不太能与父亲描述的事件挂钩。 莫非我看走了眼?白天那个是条假龙? 她不着痕迹地插嘴:“老爷教太子殿下读《论语》,如今讲到哪个章节了?” 女儿难得主动同他搭话,柳邦彦暗自称奇,不及多想顺嘴回答:“刚讲到《卫灵公篇》。” 褚公子给她布置的文章题目《君子谋道不谋食》正出自《论语.卫灵公篇》,看来这是课堂上老师留给他的作业,他自己懒得写,想找人代笔。 柳竹秋彻底明确了判断,对这位美郎君的兴趣越发浓厚了。 作者有话说: ①管脚枨:明代一种方凳 ②出自《论语·里仁》 ③出自《尚书》中的《夏书.五子之歌》 ④方舄:方形复底之鞋。 第十四章 柳竹秋以温霄寒的名义给张鲁生写了一封带情况说明的感谢信,附赠一篓安溪铁观音。 张鲁生得知那天梁怀梦乔启光正在向柳邦彦逼娶柳竹秋,痛骂他们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让瑞福带话给温霄寒,说:“我手里有这两个老家伙不少把柄,他们再敢打柳大小姐的歪主意,就让你家先生通知我,管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柳竹秋收到消息,欢喜这交情结得很划算,今后定要好生维护。 到了与褚公子约定的日子,她借口去看白秀英,早起乘车到柳尧章家,变装后从温霄寒的租房出发,骑马前往锦云楼。 此去路过南市,这个市场专售各地黍谷菜蔬,南北瓜果,海内肉禽。今天正值开市,街市上商贩麇集,店铺喧腾,买家游者穿梭其间,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 第36页 接近一家名叫“四季鲜”的大型瓜果店时,人流自动绕开店门,仿佛这里被一道无形的栅栏给围住了。路人匆匆而过,不敢稍做逗留。 柳竹秋骑在马上,视野比步行者开阔,只见那“四季鲜”门前立着一匹高头大马,旁边停着一辆骡拉的板车,车头插着皇宫司苑局①的旗子。又见一个华服太监走出店门,神气活现地指挥店伙计们抬出一筐筐大枣、石榴、柚子、苹婆果,搬至车上。 太监身旁站着个穿绸缎衣裳,鸢肩羔膝的中年男人,想必是店掌柜,全程赔着笑,还替太监催促伙计们加快手脚。 等骡车装得小山样满,太监上马,命车夫出发。掌柜领着伙计们恭敬跪送,待车马远去,那笑脸顿变愁容,眼里淌出无尽的苦水。 柳竹秋策马走近,见店内遍地散落瓜果,掌柜正带领伙计们捡拾。那太监定是只挑成色最好个头最大的果实带走,品相稍差一点的便随意丢弃,再不顾商家的损失。 刚好有个伙计靠近,她叫住问:“方才那公公买果子,可曾付过钱?” 伙计郁闷道:“孝敬宫里的东西哪敢要钱?只求下次去别家就算可怜我们了。” 那掌柜见伙计跟陌生人说话,唯恐惹祸,忙厉声唤回,向柳竹秋拱手道:“这位相公实在抱歉,小店现下很乱,没空招呼您,您要买水果的话请待会儿再来。” 柳竹秋笑着点点头,打马离去。四周的繁盛气氛不能再感染她,义愤好似火星落在干燥的枯叶上,她的心中燃起烈焰。 皇宫里日常所需的果蔬肉禽都由京畿一带供奉,进御果蔬没规定额度,要多要少全凭管事太监一张嘴说了算,就给了这帮人中饱私囊的机会。他们时常打着皇家买办的旗号向商贾们白拿白要,再将侵占来的货物转售到民间,结果就是肥了豺狼,坑死良民。 当今庆德帝利用权阉唐振奇节制百官,使得中贵②的权势登峰造极,他们肆意鱼肉百姓,已成附骨之疽。 走出南市,一辆黄铜包辕,锦缎车围的豪华马车向她靠拢,她转头看向掀开的窗帘,见到褚公子的小侍从云杉。 “温霄寒,快到车上来。” 柳竹秋知他要领自己去见主人,照吩咐交出座骑,踩着脚凳钻进车厢。车厢里铺着虎皮褥子,四壁镶嵌雕花香楠木,充盈着浓郁的零陵香气味。 云杉态度冷淡,见面先交给她一条黑丝巾,让她蒙住眼睛。 柳竹秋自信此行风险不大,规规矩矩遵命,倚厢而坐安心随着马车摇晃,耳听得周围人声渐寂,鸟语啁啾,马车分明已出城门来到了郊野。 车速加快数倍,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等揭下眼罩时,他们已停在一座清幽富丽的宅院里。 她趁下车的间隙观察环境,这院落亭阁宏敞,画栋雕梁。房舍之间点缀玉树嘉花,一条清溪迂回穿插于庭前,溪水潺湲,浮翠生烟,是天然的温泉。 离京城最近的温泉在昌平州,也是皇陵所在地,许多贵戚在靠近皇陵的龙脉山下修建别苑,用来消寒避暑,柳竹秋猜此处就是其中的一座。 “你,先把胡子摘了。” 云杉下达新命令,听柳竹秋多问了句:“为什么”,立即嗔怪:“我家公子都知道你是女子了,嫌你戴胡子的模样太怪,让你摘了再去见他。” 这事没啥可纠结的,柳竹秋也照办了,小心撕下胡子用手帕包好塞进袖子里。 云杉叫来两个仆婢,端来一盆热水,一盘胭脂水粉。 柳竹秋问是何意,他翻了个白眼,不耐烦道:“你这女人行止无礼,上次让我家公子恨得牙痒,接连两三天都在骂你。我怕你待会儿又冲撞他,才好心让你先梳洗打扮,把自己拾掇得光鲜些,免得公子反感。” 柳竹秋相信他是好意,但不愿受人摆布,再说这么做可能适得其反,笑嘻嘻道:“多谢云小哥费心,小女子这等粗陋之姿,纵使细加修饰也增色有限,何必费力扬己之短去贻笑大方呢?况且褚公子本就容华绝世,想来不会在乎他人美丑,此番我自会谨守礼仪,不惹他生气便是。” 云杉说不过她,瞪眼道:“那你最好当心点,我们公子不是一般人,这可真不是吓唬你的。你先去前厅候着,我去请公子过来。” 柳竹秋跟随仆婢来到前厅,所过之处皆是锦天绣地,恍若天宫。那前厅有五丈见方,家具都是花梨木的,各色古玩陈设也都价值连城,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氍毹③,色泽绚丽,应是西域进贡之物。 仆婢叫柳竹秋站在厅中央等候,过了一盏茶时分,屏风后传来脚步声,云杉和上次的老头、武士簇拥褚公子现身,等他在堂上正位坐定,仍各自按在锦云楼时的站次分列左右。 褚公子今天穿着银红色折枝梅花暗纹的提花绸道袍,外罩一件铅白色短袖缎纹罗褡护。两种颜色都挑人,貌美肤白,修长英挺如他方能驾驭。 柳竹秋望着那张完美无缺,当年女娲不知花了多少心思精雕细琢的脸,暗自感叹人世间的福分都叫这位爷占齐了,见他冷傲地望过来,忙澹然躬身道:“小女子见过褚公子。” 褚公子不跟她客套,直接索要上次布置的文章。 她从怀里取出稿件交付云杉转呈。 褚公子展开阅览,嘴边浮起笑晕。 “不错不错,你一定把你爹写的《论语新裁》都读熟了,写出来的文章和他书里的观点很吻合。” -- 第37页 柳邦彦的《论语新裁》是由多年来的著述汇总删订而成,柳竹秋在和父亲闹矛盾前曾协助他完成这一工作,书里的一些章节就是她的手稿,再用别的语句重写,仍能通过风格辨认。 褚公子读完文稿,交给右手边的胖老头保管,看柳竹秋的眼神也和蔼多了,短暂注视后说:“你是很有学问,可既然生就女儿身就该守妇道人家的规矩。扮成男人做这么多离谱的事,即使出于道义也太荒诞了。你有三个哥哥,干嘛不向他们求助,让他们代你保护义姐?” 柳竹秋说:“小女子当初实在别无他法,小女子的大哥二哥远在千里之外,三哥在翰林院供职,都不便介入此事。” 她态度庄重,不料对方竟悍然发问:“除了他们,你就没其他男子可以依靠?我想不尽然吧?” 柳竹秋像被泼了一桶滚油,明白褚公子认定她行为不检,在外多有沾染,才来恶意取笑。 老爷还夸他礼仪完备,看来全是装的,说白了还是觉得女人好欺负! 她心里一把刀,面上一抹笑,柔声反问:“公子可知《五子之歌》有云‘为人上者,奈何不敬?’” 她故意点出大臣不久前在东宫教导太子的话,褚公子瞬然一愣,赶忙沉脸威吓:“我难道说错了?似你这般轻浮放荡的女子,身边必定蜂蝶环绕。就说你化名温霄寒的这几年吧,更是交友无数,你敢说这中间没有你的相好?” 吵架一事谁先动怒谁处下风,柳竹秋这舌辩高手岂会失误?柔如丝绵道:“敢问公子可信佛法?” 褚公子不明其意,疑道:“佛法乃集无上智慧之大成者,我当然是信的。可与这事有何关系?” 柳竹秋侃侃而谈:“昔年印宗法师开坛讲经,堂前经幡忽然随风飘动,一名僧人说这是幡动,另一僧人说是风动,双方争论不休。六祖慧能大师忽挺身言道:‘不是风动,亦非幡动,而是心动’。意思是一切外物都是人心灵的投影,心中认为之事并非真实,只符合本人内心期望罢了。” 她妙用禅理反讥,褚公子火起,克制地训斥:“就算本公子错怪了你,可你违法逾礼总是事实。自古牝鸡司晨都是不祥之兆,你胆大妄为,任意错乱阴阳,搅动人寰,眼看大祸降临,还不知悔过吗?” 他动怒时颊飞红云,美中增艳,柳竹秋贪看不足,怨气一丝都没了,决定在不惹来死罪的前提下尽情逗弄。 “公子责怪小女子的话,小女子不敢反驳,可说到这雌鸡,小女子却想斗胆为它主持公道。人们都说雌鸡不如雄鸡,然而所有鸡都是从蛋里孵化来的,能生蛋的只有雌鸡,单就这点来说,雌鸡的功劳就比雄鸡大。还有‘杂霸王雄’④的典故您该听过吧,春秋时的秦穆公因为得到雌山鸡而成为霸主。他的臣子百里奚也全靠老婆杀了老母鸡为他践行,才最终翻身取得富贵⑤。这些人的功绩不都是雌鸡带来的吗?依小女子看,雌鸡是看雄鸡没别的本事,才把打鸣的任务让给它们来做,不然雌鸡又会捉虫生蛋,又会报晓司晨,人们还要雄鸡做什么呢?不早把它们杀光了吗?” 她话里话外尽显狡诈,云杉想替主人呵斥,褚公子先发话:“柳竹秋!你强词夺理,真以为本公子治不了你?本公子这便差人将你押往顺天府,看你会是什么下场!” 他抛出杀手锏也都在柳竹秋算计中,既已犯上,何不过瘾? 她装出恐悚焦急之态碎步上前,绕过云杉阻拦,跪倒在褚公子座下,公然朝他伸出双手。 一旁的武士防她伤人,急忙拔出腰间佩剑,剑尖掠过柳竹秋肩头,搭在她颈边。 柳竹秋视而不见,到底一把抓住褚公子的右手,将惊讶涂满在场每个人的脸。 古有“看杀卫玠”、“掷果潘郎”的事迹,说明女子见着美若天仙的男子也会踊跃亲近。后世被礼教拘束,以情、欲为肮脏之物,以贞洁为立命之本,才被迫做无欲无求的木头人。 柳竹秋早不吃那一套,见着养眼的男人就随性观赏,未付诸行动仅仅因为对方的姿色不够。 平时和美丽的女伴相处,她都忍不住摸摸她们的葇荑素手,粉嫩桃腮。眼瞅褚公子肌如玉雪,早好奇触感,这会儿正好下手。 是他先不自重,任意羞辱我,我摸摸他的手不算过分吧。 她握住褚公子的手趁乱感受,骨骼比女子的粗大,但照样细腻光滑,手心温暖干燥,如同暖玉,说明他气血旺盛,身体健康。手掌捏起来厚实柔软,相书上说这样的人淳厚善良,心胸宽广,这点倒有待验证。 “柳竹秋,你疯了!” 云杉顿足失色,飞快上来拉扯。褚公子不知所措地抽回手,这时的气愤完全出于茫然。 柳竹秋转而抓住他的衣摆,可怜兮兮求告:“公子要我死,悄悄杀掉便是,若送交官府让世人知道温霄寒就是我,定会掀起轩然大波,直接损害当今太子的声誉。” 蹊跷话快把窗户纸捅破了,褚公子和仆从们惊疑不定,喝令她不许再绕弯子。 “小女子怕话一出口便死无葬身之地。” “你不说,我现在就让你粉身碎骨。” “是,那请公子耐心听我说完。小女子做温霄寒时认识了很多书商和写戏曲小说的文人,也时不时鼓捣两篇文给他们刊刻发行。前天刚交了一篇戏稿,写的是某国的储君性好龙阳,得知都下有一书生年少英俊,风流不羁,于是微服前去私会。谁知书生竟是女子假扮的,那太子恼羞成怒,将女子送交官府公开审讯,后面的结局太过凄惨,不说也罢。” -- 第38页 云杉等人魂飞天外,心道自己再转生几次也看不到第二个如此大逆不道之人。 那一直不吭声的胖老头终于失去自控,厉声叫骂:“柳竹秋,你诽谤太子殿下,罪该万死!” 声音比寻常老年男子尖细许多,也很耳熟,正是那晚在宫墙下对她训话的老太监。一把山羊胡子粘得倒逼真。 褚公子早气懵了,不知轻重地蹬腿踢倒女人,颤声下令:“把她给我拖出去,乱棍打死!” 他真要杀我? 柳竹秋胆大到躺进棺材还能扑腾两下,打算走完这段钢丝,捂住腹部装出疼痛难忍的样子蜷缩在地,任由云杉和武士拖拽,只是不起。 褚公子果然中计,叫仆从慢着,含恨质问她:“你怎么一句话不说?知道自己死罪难逃,连求饶都不敢了吗?” 柳竹秋伏地呻、吟:“小女子挨了公子一脚,疼得没力气了。” 褚公子那一脚磕在她右边肋尖上,倒有五分是真疼,再眨巴眨巴眼,轻松挤出几串泪珠,将柔弱刻画得恰到好处。 她混迹江湖这些年跟百样人色打交道,早把男女的心机手腕挨个吃透了,遇事软硬兼施,刚柔并济,三十六计总有一计行得通。 褚公子不知底细,初次过招如何能敌?被她天一下地一下激得有如沸水煮豆,上下无着,犹疑观望一阵,命云杉扶她起来。 柳竹秋得寸进尺哭诉:“小女子是罪该万死,可写戏文这条本不该包含在内。古今戏说帝王将相的话本戏剧多如牛毛,小女子那篇文也不过因循先人套路。只要不教外人知道温霄寒是女人假扮的,谁会将戏文内容联想到太子身上去?小女子想公子也是朝廷子民,也想维护天家体统,是以据实禀告。事到如今已无话可说,任凭处置便是。” 她哭得很有技巧,泪流满面,表情只是哀婉,完全做到了梨花带雨。 褚公子受了一肚子气,见状竟不忍严饬,命云杉拿手帕给她擦脸。 柳竹秋侧身回绝:“公子责骂小女子不守妇道,还让我用男人的手帕,这不是欲加其罪先强其行吗?” 褚公子又被她气笑了,露贝齿在不涂而朱的下唇上印下浅浅的牙印。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公子这是何意?还请明示。” 褚公子昂首呼出闷气,看向老太监。 后者得令,面朝柳竹秋严郑宣话:“这位就是东宫太子千岁殿下,你这刁女欺君罔上,如今还有何话可说?” 作者有话说: ①司苑局是明宦官官署名。八局之一,有掌印太监主管,掌宫中所需蔬菜、瓜果。 ②中贵:有权势的太监。 ③氍毹:毛织的地毯 ④据《列异传》记载,陈仓人得异物以掀之,道遇二童子云:“此名为媪,在地下食死人脑。”乃言:“彼二童子名陈宝,得雄者王,得雌者霸。”乃逐童子,化为雉。秦穆公大猎,果得其雌,后称霸诸侯。 ⑤百里奚春秋时著名政治家,帮助秦国称霸西戎,百里奚落魄时家里当时唯一的财产是一只老母鸡,媳妇就把这只老母鸡宰了,要炖这只鸡,却发现连柴火都没有,最后是劈了门栓当柴火,炖了鸡给百里奚践行,让他去京城取得了成就。 第十五章 对方摊牌,柳竹秋从容拿出早已捂热的预案,呆愣半晌,恐悚万状地跪爬数尺向太子朱昀曦求饶。 “臣女有眼无珠,没认出千岁爷,望千岁爷恕罪!” 朱昀曦越看她越像在演戏,沉声诘难:“装得倒挺像,孤记得你那晚当众拦驾时胆子可大得很那。” 柳竹秋以袖拭泪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女自从乔装成男子后便时时强迫自己锻炼胆量,为此造了一副虬髯,戴上后将自己想象成伟丈夫,遇事即可稍安。可只要摘了胡须就会打回原形。殿下若嫌臣女胆怯的模样难看,请准许臣女戴上胡须扮做温霄寒后再回话。” 朱昀曦懊恼闭眼:“不用了。” 沉默一会儿,他抛出酝酿多日的问题。 “你那晚拦驾时对孤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 柳竹秋见他动不动窘怒脸红,还当他容易害羞不会提起这件事,连忙临时编造措辞。 “臣女怎敢撒那种弥天大谎诓骗殿下?一字一句千真万确都是臣女的由衷之言。” 她语调娇赧婉转,一边说一边假装羞怯地望着朱昀曦,如愿看到那无暇的玉容上浮起美不可言的绯红。 不怪朱昀曦腼腆,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太子从来不缺爱慕者,然而皇家规矩森严,他不曾在市井生活,没接触过下层社会的低俗孟浪。周围人对他又无不慎始敬终,有那起溜须拍马的也只敢在尊卑框架下小心运作,几时遇到过柳竹秋这种无法无天的女子?这刁女偏又才华横溢,对他大有用处,几重因素叠加不能不令其介怀。 他忍住促刺直视她,以保持上位者的威严,脸皮已热得发烫,声音还如冰似霜。 “你知不知道,听你说那些话,孤王当时就想叫人赏你一顿板子。” 这些不出柳竹秋意料,忙端端正正跪好,乖乖巧巧告解:“臣女深悔造次,也一直感念殿下当日的不责之恩。如今殿下已经知道温霄寒是女子,想来心中芥蒂也能稍微消减了。” 朱昀曦反驳:“你凭什么这么认为?” -- 第39页 柳竹秋适时苦笑:“若被男子当众表白,是有可能叫促狭小人讥谤,但换成女子就没这层顾虑了。当年钟无艳曾向齐宣王自荐枕席,宣王深受感动,立刻将其立为王后,从此齐国大治。臣女想殿下之尊贵未出宣王之右,而以臣女之才貌难道还不比不上齐国第一丑女?向殿下陈述思慕之情,有何不可?” 不止朱昀曦,其他人也因尴尬面红耳赤,云杉气得跳脚,指着她詈叱:“柳竹秋你还跟我保证今天会谨守礼仪,我就不该信你的鬼话!” 柳竹秋用柔弱做盾牌:“臣女都这般俯首帖耳了,还不能令人满意吗?想是因为臣女出身寒微,不懂宫廷礼节,云公公教我便是,何必动怒。” 太子的近侍必然是宦官,她早看出这细声嫩气的少年是个小太监。 云杉还要骂她,朱昀曦不愿再看闹剧,出言打断:“罢了,这些以后再同她计较。柳竹秋,你可知孤王找你所为何事?” 这也是柳竹秋最在意的点,试探:“臣女也很好奇,心想殿下还不至于是为拦驾的事找臣女追责吧。” 朱昀曦冷嗤后说:“那晚孤命人救治那名涂鸦者,可他当天夜里便伤重而亡,死前未留下任何遗言。” 柳竹秋吃惊,回想那人的遭遇惨状,心被揪紧了,继续听太子陈述:“侍卫清查他的随身物品,找到一只护身符。” 云杉闻言快速从腰包里取出那只护身符上前递给柳竹秋。她奉朱昀曦命令打开护身符,掏出里面的符咒,见符上盖有寺庙的印戳。 “大无相寺。” 云杉替主子解说:“我们查过了,这大无相寺就在文安县。” 文安县属北直隶省,在京城以南两百里。涂鸦者携带当地寺庙制作的护身符,定然到过文安县,说不定就是文安本地人。 柳竹秋更纳闷太子为何如此在意这件事,就算涂鸦者行径可疑,交给官员调查即可,没必要亲自过问。 云杉一并析疑:“去年陛下赏赐文安一万亩皇庄给太子殿下做汤沐地。不久后便听说那里有乱民造反,虽被官府镇压下去,但流言至今仍未平息。殿下得知涂鸦者来自文安县,怀疑与乱民案有关,想先派个可靠的人前去查探。” 文安乱民案在去年轰动一时,据说当地豪强侵占皇庄土地,遭官府处罚后竟煽动佃户流民聚众闹事,最终演变为动乱。官府派兵围剿,当场杀死杀伤数十人,之后另有数百人获罪被处斩流放。 柳竹秋了然请示:“殿下想任命臣女做先行官?” 朱昀曦不温不火道:“孤听说温霄寒足智多谋,胆略过人,见他揭发顺天乡试舞弊案,又敢公然拦截孤的车驾,以为他真是个人才,就想拿这件事做试金石,看他是否得堪大用,谁知他竟是个女子。” 太子乃万众瞩目,一举一动都受人注视,又不能与官员往来过密,想查案最好派遣庶民,即便惹出乱子也易于撇清善后。 柳竹秋立志帮宋妙仙复仇,自身也怀着雄心壮志,受女身所困难觅进途。今遇太子青眼,实乃天赐良机,惊喜请命:“殿下,温霄寒和臣女本是一人,他那些名声事迹都是臣女挣回来的。臣女这几日正惦记涂鸦者一案,准备深入探究,若殿下不弃,臣女愿效犬马之劳。” 朱昀曦嘲讽:“你一受惊吓便哭哭啼啼,孤如何信得过?” 柳竹秋原本留着两行泪痕做道具,立马擦干净了,正色道:“臣女是被殿下的天威震慑才不由自主胆寒,却不曾这样怕过旁人。而且臣女方才也说了,只要戴上假胡子,臣女就能全心全意做温霄寒,胆子至少能放大十倍。” 她自投麾下,朱昀曦的目的便达成了,装出勉强的样子叹息:“你既这样有把握,孤便许你将功折罪。限你一月以内去文安查探涂鸦者与皇庄乱民案,若有消息立刻来报。” “臣女定不负殿下嘱托。” 仿佛久居深谷的人摸到了脱困的云梯,柳竹秋心花怒放,满怀感激地向太子叩头谢恩。 她真情流露的神态很可爱,朱昀曦心情好多了,命三个侍从向她自介。 原来云杉是东宫的奉御①,胖老头名叫陈维远,是东宫的少监②,二人都是太子的贴身侍从。那武士名叫单仲游,是御前带刀侍卫,专门负责护卫太子安全。 柳竹秋依次向三人行礼完毕,朱昀曦对云杉说:“她来了有半日了,你去传些茶点给她吃,吃完就送她回去吧。” 云杉早备好了,走到门口拍拍手,就有三个婢女捧着丰盛精美的果盘点心茶具进来。 柳竹秋见果盘里装着紫水晶般的西域葡萄和大红软籽的甘肃石榴,想起南市上被太监打劫的瓜果店,忍不住出声挽留起身欲行的朱昀曦。 “殿下,臣女有一事,尚不敢明言。” 朱昀曦驻足讥笑:“你杀头的话都说了无数了,还有什么是你不敢讲的?说吧。” 柳竹秋躬身奏报:“恕臣女斗胆相询,这些水果可是司苑局进奉的?” “嗯?” “臣女今早路过南市,见司苑局的宦官在一家瓜果店采办货物,拉走了满满一车时令鲜果,拣货时还糟蹋了许多,可并未付店家货银。” 陈维远怨她挑事,忙训斥:“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敢来烦殿下,你太不懂事了!” 柳竹秋议论正事时端然有致,沉稳辩驳:“有道是民生无小事,殿下将来要做万民之君父,定会顾念他们的生计。而宦官打着宫里的旗号行事,一言一行都关系天家颜面,委实不该做出此种盗掠行径。” -- 第40页 朱昀曦目示陈维远别还嘴,一脸严肃地问柳竹秋。 “那家瓜果店叫什么?” “四季鲜,在南市西大街。” “陈维远,你马上派人去查看,若确有其事,责令有司立即支付商家货银,将那惹事的宦官重处后送往都知监③服役。” 他的态度比柳竹秋想象得好太多,直接印证了柳邦彦等人对他的赞誉。 柳竹秋欣喜谢恩,感觉太子身上多出了别样的光环,不知不觉看入了迷,再遭云杉呵斥。 “你这女人不仅胆大还不知羞耻,要是在宫里早被挖去双眼了!” 柳竹秋低头认罪,却藏不住源源不断的笑意,受到责问后巧辩:“臣女生于蜀地,巴蜀四面环山,云气笼盖,终年难见光照,于是有蜀犬吠日之说。其实不光狗如此,蜀地的居民也稀罕阳光。每当天晴,人们都会扶老携幼外出晒太阳,即使被强光刺痛双眼仍恋恋不舍。在臣女看来,殿下好比丽日中天,光耀万丈,臣女见到殿下就像常处阴霾中的人得见太阳,巴望多受一寸照覆,一时痴迷故而忘情。” 朱昀曦固然重矜持,可三番四次受调戏总得还以颜色。眄睨她片刻,举步靠近。 馥郁的兰麝香罗网般盖住柳竹秋,太子的容颜不断放大,细节展现越多,越体现妙处,真是远观动人心扉,近看迷人魂魄。 亏得本小姐见多识广,要是懵懂少女,只怕会当场晕过去。 她预测服侍朱昀曦的宫女们一天得晕死多少次,自己的心脏也在狠狠擂鼓,脚跟不听使唤地发软,眼看即将不支后退,朱昀曦终于在咫尺外止步。 他体长约八尺,比她高半个头,这样的差距更方便观察彼此。柳竹秋厚实的脸皮温水煮青蛙似的滚烫起来,表情紧张到僵硬,内心却在摇旗呐喊。 怪不得那些文人骚客见了绝色佳人便欲、火中烧,想入非非,若佳人都似太子这等姿容,任何人的定力都不堪一击! 她从不认为情念可耻,当此时节便任意做天马行空之幻想。 两军正式对垒,朱昀曦这有经验的就显得淡定许多,一双流波美目里飘着渺如云烟的笑,身子微微前倾,轻声说:“你这么心悦孤王,那今晚就来孤王宫中侍寝吧。” 作者有话说: ①奉御:宦官里品级较低的一种 ②少监:高级太监又分三等,一等太监,二等少监,三等监丞。 ③都知监,明宦官官署名。十二监之一,随皇帝前导警跸。是下下衙门,宦官都极苦寒,升迁艰难 第十六章 柳竹秋脑海里炸开一片五颜六色的炮仗,意识随着欢腾的声浪飞向九霄。 和这样尤物云雨,不就是传说中的巫山会神女,蓝桥遇云英?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那快活劲儿少说能让人延寿三年吧。 她正要信步登上南天门,一道理智的光束骤然化作如来神掌将她狠狠拍回地面。 被太子临幸过的女人都会失去自由身,纵不被纳入后宫,也不可能再参与公务,终生只能做他的奴婢,那她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那难受劲儿定会叫人生不如死。 她赶紧开动脑筋寻找脱身之策,脸上渗出货真价实的慌张。忽听朱昀曦蔑笑:“别做梦了,孤王怎会看上你这种淫、乱的女人。” 他高傲地昂起头颅,仿佛柳竹秋身上刻着卑贱二字,经他眸光照射愈加鲜明。 陈维远和云杉本想冒险谏阻,见太子乃是戏言,都大大松了口气,相互交换眼神,担忧尽化讥笑。 就是说嘛,这女人真的承恩受露,该如何安置?若再一个不小心怀上龙种,诞下皇长孙,岂不后患无穷?万幸,万幸。 柳竹秋也在偷偷念叨这个词,假笑:“臣女自知福缘浅薄,就算殿下错爱,臣女也不敢玷污玉体。” 看她若无其事,朱昀曦又不乐意了,嘲谩:“受到唾弃还不当回事,你到底有没有自尊?” “殿下的金口玉言怎能说成唾弃?况且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感激还来不及呢。” 柳竹秋嬉皮笑脸,倏地被他揪住衣襟,云杉和陈维远惊呼:“殿下!”,及时压抑住朱昀曦的冲动。 他盯着神情警惕的女人,像怒视一匹难以制服的野马,烦躁在眼尾髹上娇艳的桃花色,刹那间三千世界落英缤纷。 柳竹秋自觉是正在经受心魔考验的苦行僧,意志力被拧成岌岌可危的细丝,拼命警告自己稳住视线,别去看他微颤的嘴唇,但眼角余光送来的魅惑已足以逼她至绝境。 为什么他是太子呢?为什么周围有别人?二者否其一,她定会不管三七二一亲上去,一醉方休。 “殿、殿下,您再这样看着臣女,臣女恐怕又要犯上了。” 她是真的心虚了,欲躲未躲的模样好歹让朱昀曦找回颜面,撒手推开她,愤愤转身步入后堂。 柳竹秋连忙跪地称送,危机解除,忍不住深吸一口太子留下的香气,怏怏地自叹无福。而后起身安心享用起他赏赐的茶点。 少顷,一个婢女捧来三百两细丝银锭,说是太子给她的探案经费。她照单全收,吃饱喝足坐着来时的马车返回京城。 由于她已知道褚公子的身份,返程时没人强迫她蒙眼,她爬在车窗边观察路径,发现这庄园果然建在昌平州龙脉山麓下,可惜马车从后门离去,得等下次再来看到正门上的匾额才能知晓庄名。 -- 第41页 回到京城,红日已慵懒地垂向城楼。马车停住,她下车见有人牵着她的坐骑等在不远处,上前谢过那人,跨马返回灵境胡同,派瑞福去向宋妙仙报平安,再经柳尧章家改装,乘车回归柳府。 到家先去拜见范慧娘,范慧娘叫人拿给她两封喜饼和一个小包袱,里面装着十几件簇新的绢花、汗巾、罗帕。 “蒋妈回来了,这些都是玉珠叫她捎给你的。” 玉珠姓阮,家住文安县,是柳邦彦表姐的小女儿,比柳竹秋小四岁,姐妹俩感情颇好。 前阵子玉珠出阁,柳竹秋顾着揭发乡试漏题案,装病未去向表妹贺喜,派服侍自己多年的保姆蒋妈代她去送玉珠出嫁。 蒋妈在玉珠家协助料理婚事,前后逗留半月之久。 柳竹秋想她刚从文安县回来,正好先找她打听那边的情况。陪范慧娘说了会儿话,回到闺房。 走进天井,蒋妈先迎出来。 她本名蒋少芬,祖籍荆襄,今年三十八岁,其父做过镖师,教她从小习武,将身板练得高大结实。体长比柳竹秋略矮些,也长着一双大脚,行动利落干练。 当年她家遭难,父亲亡故,她受伤流落至成都,被柳竹秋的生母赵氏所救。她为报恩甘愿留在柳家为奴,赵氏见她相貌端正,身强体壮,男人的粗活儿,女人的细活儿都干得出色,肚子里还装了些墨水,便让她做女儿的保姆。 蒋少芬赤胆忠心照护小主人,在赵氏死后更兼任母职,将全部爱心都倾注在柳竹秋身上。 柳竹秋敬她如母,觉得她正直贤良,识微见远,大小事情都乐意同她商量,是比春梨更受倚重的亲信。 她携了蒋少芬的手进屋,先问起玉珠的婚礼,蒋少芬一一说了,让春梨打发走院子里的下人,关上房门,凑近柳竹秋问。 “小姐,春梨说你遇到了太子殿下,今天还去见他了?” 柳竹秋点头:“他已向我坦白身份了。” “他为何找你?” “说来话长。” 柳竹秋细数缘由后问:“蒋妈,你在文安待了这些天,听人说起过皇庄乱民案吗?” 蒋少芬摇头:“这个还真没有,那皇庄在城外头,估计城里人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倒听说文安前阵子出了件人命官司,情形真叫一个惨。” 柳竹秋叫她说来听听,得知案情是一名女子伙同娘家父母亲戚谋杀亲夫。 文安城东有一姓许的军户,生了几个儿子,最小的那个名叫许应元。 本朝户籍制规定,军人家庭世世代代只能从军,未经皇帝特许或做到兵部尚书这样的大官,任何人都不得脱离军籍。军户每年要服兵役,近则屯田当差,远则从征戍边,还得自备军装盘缠,负担非常沉重,经常被迫逃亡。 由于逃军被捕的处罚很重,许多军户的子孙为脱离军籍情愿到别家当上门女婿。 这许应元正是在二十岁那年入赘到文安城北一户姓弓的裁缝家为婿。裁缝属匠籍,居于平民里的中下层,但在城里有铺子,全家凭手艺吃饭,生活状况远比许家宽裕。 赘婿的社会地位很低,入赘时还得与女方家签招赘文书,内容相当于卖身契。许应元进了弓家,帮岳父岳母打理裁缝铺,因手脚笨,学了一年手艺仍不出了师,便经常遭女家数落。 四个月前的一天早上,邻居听见许应元与岳父母大吵一架后离家出走。弓老夫妇以为他像往常那样赌气回许家了,也没做理会。 过了半个多月,许应元的爹许老汉来看许应元,两家一对口风才知许应元没去过许家,竟不知所踪了。 许老汉找寻一阵,疑心儿子被弓家害死,去县衙报了官。 县令派人搜查,发现前三天人们曾在城东的河沟里捞出一具男尸。那尸体是被勒毙的,脸部被砍得稀烂,身高体型很像许应元。许家人来认尸,都说是他。 县令将弓家夫妇和弓娘子抓起来拷问,逼令他们供认杀害许应元一事。俗话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①,弓家三口被打得体无完肤,死去活来,弓娘子不忍父母受苦,承认自己勒死许应元后毁尸丢弃。 县令却说:“你一个小女子纵能偷袭杀人,也断无力气独自抛尸,身边定有帮凶!” 弓娘子十根手指都被拶指夹碎了,仍旧供不出帮凶是谁。 县令派人去问弓家的近邻,听说弓家有个侄儿丁华常在弓家走动,与弓娘子青梅竹马甚是亲厚,就认定丁华与弓娘子通奸,嫌许应元碍事,故而合谋杀人。县令当即命人将他捕来审讯。 丁华挨不住酷刑也按他的意思招认了。 县令不信弓家老两口不知情,再用刑逼供,两位饱受摧残的老人最终惨死在夹棍下。 “那弓娘子为救父母才甘愿认罪,见父母惨死便当堂翻供,县令骂她刁滑,竟让狱卒把她吊在牢里‘放飞鸢’。” 所谓“放飞鸢”是一种监狱特有的酷刑。将人的双手反剪,用粗麻绳捆住两根拇指,再离地高高吊起,那痛楚撕心裂肺,常人根本无法忍受。 可怜那本就半死不活的弱女子怎经得住这等磋磨,哀嚎到半夜便咽气了。 “县令见只剩下丁华一个从犯,就依律判了斩首,还没等上司批复,丁华也瘐死在牢里,一家人就这样齐齐整整送了性命。” 蒋少芬说得嘴干,拿起茶碗喝水。春梨不寒而栗,紧紧挽住柳竹秋的胳膊。 -- 第42页 柳竹秋愤慨道:“那县令如此审案,实是草菅人命。首先那河沟里的尸体面目全非,应该多找些认识许应元的人参与辨认,怎能仅凭许家一面之词就认定是他!” 蒋少芬咽下茶水,代入更耸人听闻的讯息。 “这案子最奇的地方还不是弓家被灭门,听表姑奶奶家②的下人说,就在十来天以前有人在文安见到那许应元,还跟他说了几句话。” “许应元没死?!” 柳竹秋和春梨同时瞪大眼睛,在巨大冲击下心跳加速。 “是啊,他只出现了那一次,往后就再没人见过。这事已经传遍了文安县城,老百姓都替弓家抱不平,说他们是冤枉的。想是动静闹太大,前天县衙贴出告示,说那见过许应元的人是在造谣,已被押入大牢受审,其他人再敢议论散播此事,就与那人同罪。搞得文安人心惶惶,表姑奶奶家的人也叮嘱我别跟外面的人说,生怕惹祸呢。” 柳竹秋说:“那文安县令真不是一般的昏庸残暴,你可知此人叫什么名字?” “他姓蔡,叫蔡进宝,据说是从吏员提拔上来的。” 本朝做官有三种途径:科举、举贡、吏员。 考中科举成为进士,经过吏部铨选就能入仕,最低也是个七品县令。 若举人参加会试连续四次不中,其中的优秀者将有机会得到国子监推荐取得官职,升职空间相较进士出身的官员小,难度也更大,但比起吏员出身的官员好得多。 本朝规定吏员不得参加科举,每三年就会接受一次考核,三次考核过关,九年后可获得杂职出身。而杂职又分九等,必须一级一级升上去,做到一品衙门提控,才有资格被授予八品县丞的官职。 混到这个等级的吏员都是苦熬数十年的老油条,想再有寸进难如登天,政治抱负指望不上,多数都把精力放在敛财谋利上,捞够本钱回乡做富家翁,给儿女们挣个好前程。 柳竹秋听说文安县令是吏员出身的,更犯疑。 “有的官昏聩是真的不懂刑名,急于结案才任意胡来。这蔡县令在衙门里打滚那么多年,什么公案没见过?规矩流程也都是摸熟吃透的,怎会如此草率?” 蒋少芬和春梨知道她这是自言自语,默默等她思考。 这时一只老鼠遽然跃过窗棂,春梨刚叫出声,蒋少芬已掏出一枚铜钱嗖的射去,老鼠头骨破碎,软踏踏掉在地上。 她上去拎起,开门远远扔掉,回来重新关了门,坐到原来的位置。 春梨笑道:“蒋妈,你在别处可千万不能露这手。” “还用你说,我在外人跟前装得比你还胆小呢。” 蒋少芬爽朗大笑,柳竹秋也跟着笑了。 她这保姆身手不凡,还懂得岐黄之术。她的武功和医理都是从她那里学来的。柳邦彦因蒋少芬是赵氏的心腹才放心把女儿交给她照看,若知道她教柳竹秋这些“歪门邪道”,早把她撵走了。 笑声未住,范慧娘派人来请柳竹秋吃饭。柳竹秋去时曾翠娥也在,她在家这几日冷眼旁观,范慧娘真被这准姨太太哄住了,只要柳邦彦不在家,一日三餐都会叫曾翠娥作陪,跟她有说有笑,还赏赐好些衣物首饰,俨然有以姐妹相处的趋势。 柳邦彦年事已高,长期清心寡欲,有老婆做摆设就够了,屋里没添置其他姬妾。 范慧娘恪守妇德,觉得丈夫“节欲”无可指摘。但守得住空房之苦,耐不住心中孤寂。虽有柳竹秋做帮手,毕竟隔了一辈,长幼有别,很难说得上剃己话。 如今来了个曲款周至的曾翠娥,每天向她嘘寒问暖,打勤献趣,范慧娘就像黑屋子里透进了风,神气舒畅,认为有这个伙伴作陪,日子便不那么难熬了。 柳竹秋明白她的心思,如果将一只金鱼封在琉璃缸里再抛进大海,那么或许能用鱼的绝望描述继母的孤独。 单一选择下的自愿只能算做认命,假如当年有更好的出路,她不会心甘情愿嫁给柳邦彦。 女子出嫁好比登上离岸的船,须终生跟着这条船载沉载浮,若提前脱离,等待她的唯有灭顶深浪。 柳家的家规吃饭时不许说话,饭后曾翠娥亲手为柳竹秋上茶,借闲谈之机说:“大小姐,我在梁府时认识了一个医婆③,听她说城西水车胡同有位做瓷器生意的桂员外,家里很有钱。小儿子今年才十七岁,已经考取了秀才,正是说亲的年纪。那桂员外有了身家就想攀一门好亲,说如果有官宦人家愿意招赘,情愿让小儿子做上门女婿。” 范慧娘想是与她商量好了,马上接话:“我派人打探过了,那桂员外家业很大,不光京里有十几间铺子,在全国各地都有商号,家私少说上百万。关键是他们家那小儿子我也让陆嬷嬷去相看过了,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个子跟你差不多高,瞧着很精神。” 陆嬷嬷雀跃帮腔:“是的,大小姐,我还是趁他在路边说话时特地凑近了看的。眼睛鼻子嘴都生得好看,脸上干干净净没见疔疮黑痣,身段清秀,穿戴又讲究,说话语气温温柔柔的,也不像有些人驼背耸肩,站着走着颈背都挺得笔直,您看了一定满意。” 家里人都晓得柳竹秋喜欢漂亮男人,凡给她说亲必定绕不过这条。 等陆嬷嬷说完,范慧娘拉着柳竹秋的手开门见山道:“阿秋,我时常跟老爷说,你三个哥哥都做了官,日后任所不定,恐不能久居膝下,倒不如为你招个女婿,留你们小两口在身边,等我们老了也好有个依靠。那桂员外的儿子模样品性都不错,比你小四岁,生肖属相正适配,我们娘俩也不用避讳什么,你若愿意,我就去跟老爷说,打发媒人去问问?” -- 第43页 她自己跌过跟头就想为后人铺路,以为家里订做的船总比外面找的可靠,这是善良,亦是对柳竹秋的慈爱。 这桂小少爷柳竹秋是见过的,不止见过还一块儿喝过酒,确是个俊俏人物,对穿衣打扮尤为热衷。每次聚会总要准备一只大衣箱,里面起码装上三双鞋,四五件鲜艳衣裳,到了会场必先刷净靴上尘土,拿镜子再三修饰仪容才与众人相见。 这些还罢了,要命的是他耽溺南风,身边契友成群,还曾向扮做温霄寒的柳竹秋抛过媚眼。 她可不想做弥子瑕④的老婆,被一堆男人戴绿帽,这样的夫婿如何消受得起? 但要拒绝还得讲究策略,柔顺道:“孩儿怎敢辜负太太美意?只是孩儿此前经历的波折太多,要是这次又说不合适,岂不白惹老爷烦心?” 范慧娘一想也是,柳竹秋风评很坏,吓跑过很多人家,那桂家的儿子好赖是秀才,兴许会有所忌讳。 “那我再派人去打听打听?” “不用那么麻烦,他既是秀才,必定在官学内就读。让三哥找人问问便清楚了。” 范慧娘豁然开朗,派人连夜去通知白秀英,要她明日过府叙话。 作者有话说: ①三木:指刑具。意思是指严刑之下必得供词。 ②表姑奶奶:柳竹秋表妹玉珠的母亲。 ③医婆:六婆之一,专门为人看病的妇女。 ④弥子瑕,卫之嬖大夫也。弥子有宠于卫。卫国法,窃驾君车,罪刖。弥子之母病,其人有夜告之,弥子轿驾君车出,灵公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犯刖罪。”异日,与灵公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以其余鲜灵公。灵公曰:“爱我忘其口味以啖寡人。”及弥子瑕色衰而爱弛,得罪于君,君曰:“是尝轿驾吾车,又尝食我以余桃者。” 第十七章 白秀英听柳竹秋讲完桂小少爷的事迹,好气好笑问:“这种人做惯了别人的老婆,为何自己还要讨老婆?” 柳竹秋正用香具压手炉里的细香灰,顺便给她讲了则笑话,说有个龙阳子弟也是惯被当做妇人狎弄的,且从来不知男女之差别。后来家里给配了婚事,成亲那晚他脱了裤子朝新娘厥起后臀。新娘没瞧见正面,大惊:“天啊,你怎么没有那、话儿?”,他转身看了看新娘腰下,同样大惊:“天啊,你怎么也没有那、话儿?”① 白秀英绝倒,笑过气忿:“他在家不顺意还能尽情外交,只苦了他老婆,这一辈子免不了守活寡了。我曾听说如今士人里多有过分沉溺此道以致举子艰难的。家里不责他荒唐,反倒一个劲儿帮他买姬纳妾,以为多找些女子围住他就能生出孩子来。可怜那些女子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就这样叫这些假夫给糟蹋了,还要被婆家责怪没本事,不能叫丈夫收心。” 柳竹秋神色跟着愀然:“女子就没被当做人来看待吧,无事时是男人的附庸,有事时又要做男人的替罪羊,古往今来不都如此吗?” 白秀英百感交集:“有时我真后怕,要是那会儿嫁的不是你三哥,而是那起没德性的混账人,现在过得不知多凄凉。季瑶,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可萧大人那件事你还是早做决定为好。” 女人找丈夫如同瞎子抓阄,风险太大,难得寻到敦厚正直的好男人,她怕柳竹秋错失良缘,将来明珠暗投,一世沉沦。 柳竹秋望着手炉里洁白柔软的香灰,似乎在凝视身为女子的脆弱命运,停下香具,惆怅道:“秀英,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女子只能依附男子过活呢?有没有一种可能,假如普天下所有女子都统一念头,不再听男人那套规矩,从懂事时起便努力求学上进,练习百工技艺,长大后自食其力,那就不用再受男人的气了。” 白秀英笑容苦涩:“你这是白日做梦,且不说别的,天底下大多数女子都对男人那套规矩深信不疑,听了你这些话只会骂你是疯子,更不可能附和你。” 柳竹秋露出与之相近的苦笑:“我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只有你和妙仙姐姐肯理睬我这个疯子。” 姐妹俩展颜嘻哈,暂将愁烦抛开。 柳竹秋在香灰上扎了些小孔,铺上隔热的云母片。白秀英从随身戴的香囊里掏出两粒新制的笑兰香放在云母片上。 香丸被埋在香灰里的红罗炭加热,飘出甘甜柔和的香气,旋即流散到整个居室,熏得窗外的秋景明媚起来。 白秀英说回正事:“你不是奉太子殿下命令要去文安查案吗?我都替你想好了,叔端下月初十到十五都在衙门里值宿,我跟太太说到时接你去那边陪我,你就能抽身去文安了。可是我和叔端都不放心,想多派几个人护送你去。” 柳竹秋摇头:“人多反而容易误事,让瑞福跟着就好。昨儿走得急,没见着三哥,你回去帮我问问他,这几日有没有乡试舞弊案的消息。” 她不出府的日子只能靠柳尧章获取外界情报,也不知顺天府尹牛敦厚后来是否审问过金宏斌等人,朝廷又是如何追查整起案件的。 白秀英没听丈夫说起此事,她本人倒能提供些信息。 “这案子闹得很大,我前日回娘家,听说礼部和翰林院连主官在内,传了大大小小十几号人去问话。幸亏叔端和我家老爷有事没参与这次乡试,不然也要受累呢。” 科举考试需要大量的阅卷官,顺天府的乡试一般抽调翰林院和礼部的官员担任主持、阅卷、评审。白秀英的父亲白一瑾现任礼部郎中,掌主客清吏司②。八月初暹罗国③使臣来朝,庆德帝命他协同鸿胪寺主持接待事宜,恰好避开了顺天乡试,没卷入本次舞弊案。 -- 第44页 白一瑾为人通达,对幼年失恃④的独生女白秀英抚念慈柔,有时也会跟她讲一些朝堂之事。 白秀英说:“这次顺天乡试的出题人是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发生漏题案,他的嫌疑最大。此人也是唐振奇的忠实走狗,去年圣上派唐振奇去曲埠祭祀孔庙,薛汝春随行。到了大名府竟命令当地文武官员数百人齐至郊野迎接唐振奇,对他五拜三叩头,由巡抚亲自骑马前导,仪仗纯然是迎接圣驾的规格,还献媚言说唐振奇‘人心之归顺,即天心之所向’,真恬不知耻,大逆不道。” 柳竹秋訾诮:“方才说到如今的人好南风,你不知道这薛侍郎也是龙阳君⑤的后辈。当年做国子监典籍⑥时就与一帮同僚不清不楚,后为巴结唐振奇,趁他去城外进香时带着奴仆跪道迎送。唐振奇见他娟好姣媚,便留意上了,后又得知他姓薛,与自己未阉时的妻子同宗,因而动了故剑之情⑦,从此举为爱宠,不出五年连升数级做到了正三品的侍郎。” 白秀英眉间的沟壑皱得能夹死蚊子,厌恶道:“我说怎么有三十不到就做侍郎的,连太监都能以色侍之,亏这帮读书人时常嫌娼优下流,我看他们还不如娼优有骨气呢!” 她和柳竹秋都希望借舞弊案好好整治这伙狐狗,聊到晌午,范慧娘派人来请吃饭。出门时白秀英想起一事,说:“我看那曾翠娥很得太太宠信,你觉得她为人如何?” 她一般不评论身边人,问起就说明心里已有了成算,柳竹秋反问:“你看呢?” 白秀英跟她没避讳,直抒己见道:“大凡这种见谁都讨好又千伶百俐的人心眼都多,咱们太太实诚心软,我怕她不留神会受人摆布,还得你多照看着才放心。” 柳竹秋点头:“我跟你所见略同,放心,有我在出不了差错。” 隔天柳邦彦去衙门值宿,女眷们在家无事,曾翠娥向范慧娘提议找人打双陆玩。 那张娇桃自上次闹事后被柳邦彦下令关在房内反省,徐小莲手伤未愈,范慧娘就叫柳竹秋来凑数,再加一个陆嬷嬷凑成牌局。 柳竹秋想继母难得有机会玩乐,故意喂牌让她赢,陆陆续续输了好几吊钱给她。 陆嬷嬷看出来,调侃:“大小姐可仔细些,当心把私房钱全输光了。” 曾翠娥接嘴:“大小姐精明着呢,知道太太是财神爷,这些铜钱送到太太腰包里开开光,回头就会变成金子还回去。” 她见缝插针恭维范慧娘,哄得她越发高兴,玩到二更天还舍不得散,对柳竹秋:“老爷今晚不在,你就在我屋里睡吧。” 吩咐下人去知会蒋妈,叫她们关了角门,不必等柳竹秋回去。 到三更天实在不能继续了,范慧娘命人收了牌桌,打水来与柳竹秋洗漱了,熄灯就寝。曾翠娥就住在后面的厢房里,也去安歇了。 蛩声断续,夜沉月昏,柳竹秋裹着棉被朦胧睡去,即将成酣,一阵低促的敲门声击碎尚处雏形的梦境。她用手肘支起上身,旁边范慧娘也醒了,问门外是谁。 只听一个女人压着嗓门哭喊:“太太,是我。” “翠娥。你怎么了?” “太太,外面有强盗,我被他们劫持了。” 曾翠娥颤声送出个晴天霹雳,范慧娘慌惚地爬坐起来,命陆嬷嬷去探究竟。 陆嬷嬷提着胆子蹑手蹑脚摸到窗边,顺着窗缝朝外一张,喉咙里滚出声“妈呀”,屁滚尿流爬到主人床前。 “外、外面站着七八个大汉,翠娥正被他们揪着哭呢。” 盗贼深夜潜入,所干勾当不外乎图财害命。 范慧娘老实巴交的妇人哪见过这阵仗,唬得三魂飞天,七魄荡地,赶紧将柳竹秋推到床内侧,拉过棉被捂严实了。 自古财色不分家,强盗们劫财还不打紧,就怕他们顺手毁了闺女的清白。 曾翠娥还在那边嘤嘤地哭,一个本地口音的男人拍着门粗鲁放话:“柳夫人,我们哥几个只想借点钱花,你交出财库的钥匙,我们拿到钱立马走人,绝不伤你家里人一根汗毛。” 范慧娘抖成一团,舌根僵硬声不成字。 柳竹秋飞快掀开被子,不顾继母阻止赤脚下床,靠近房门严声斥责:“律法有令:入室抢劫,不分首从都以强盗罪论处,你们难道不怕死吗?” 男人冷笑:“你就是柳大小姐?哥几个久慕芳名,正想会会你呢。识相的快劝柳夫人交出钥匙,否则我们就让你这娇娇嫩柳变成残花败柳。” 柳竹秋自信能对付这帮毛贼,只是让家里人知道她会武功后麻烦会更大,迟疑之际,曾翠娥忽然哀声惨叫,强盗们大概正对她施暴。 “柳夫人,哥几个已等得不耐烦了,你再磨蹭,我们就先拿这姐儿下下火。” 话音伴随几道裂帛声,曾翠娥哭得更惨了,涕泪哀求:“太太,求您可怜可怜我,叫他们赏我个痛快便了。” 范慧娘不能再犹豫,急命陆嬷嬷取出库房钥匙,隙开窗缝扔出去。又向曾翠娥哭道:“翠娥,还得委屈你一下,你知道库房在哪儿,带他们去拿钱吧,拿完了赶紧走人!” 曾翠娥痛哭感谢她的活命之恩,哭声随着强盗们的步履声远去,柳竹秋想去查看,被陆嬷嬷死死拽住。 隔了许久,曾翠娥哭哭啼啼跑回来,拍门哭嚷:“太太,那些人走了。” -- 第45页 范慧娘问得实了,命陆嬷嬷开门,曾翠娥进屋跌跌撞撞扑到她怀里,二人抱头大哭。 这院子里除了她们还有偏房里住着的几个小丫鬟,方才都听到动静,吓得不敢做声,此刻才心惊胆战出门来到范慧娘的卧室,呜呜咽咽哭成一片。 柳竹秋从头到尾没怕过,一手提着门闩一手掌灯,独自去库房查看。库内的箱笼箧柜都被打开,金银细软百无一存,据她估算损失至少有十万银。 她返回继母身旁,蒋妈春梨也赶了来,说已通知前院的男丁,让他们追寻盗贼。 “他们四处看过了,外面的门都锁得好好的,之前也都没听到奇怪的声响,也不知那伙贼是从哪儿进来的。杜管家挑了几个精壮能干的小厮,准备去街上找找。” 范慧娘恐事情闹大,命家人们不可出府追贼,留在家中等柳邦彦示下。 柳竹秋一直默默观察曾翠娥,等旁人无话了,陡然发问:“翠娥姑娘,你怎会被那些人抓住呢?” 曾翠娥正裹着范慧娘的披风缩在床上,听她问话,又小鸡仔似的抖颤起来,抽泣:“我睡到一半起来解手,不想丫鬟今晚忘记把马桶提进来,只好去外面。刚走进院子就被他们围住,吓得我当场尿了裤子。” 说到这儿又向范慧娘请罪:“太太,都怨我,您要不是为了顾惜我也不会教强盗们抢走钥匙,翠娥惹出这天大的灾殃,情愿以死谢罪。” 她换下的脏衣还丢在墙脚,众人想象她当时的处境,无不胆寒怜悯。 范慧娘搂着她含泪安慰:“这是天降横祸,却也怪不得你,索性人没事就好。” 曾翠娥见主母这般宽宏,当即跪地连磕十几个响头,抱住范慧娘双腿泪如雨下。 场面格外感人,周围人欷吁不已,只柳竹秋不为所动。 回到闺房,蒋妈悄悄对她说:“小姐,今晚这事有些怪啊。咱们府上地盘不小,那伙贼人怎么悄无声息就进来了,又径直摸到太太院里。中间必有内鬼接应。” 柳竹秋笑问:“你看内鬼会是谁?” 蒋妈想了想,意味深长道:“不好说。” 柳竹秋会意:“眼下确实还不好说,等老爷回来再做区处吧。” 她安心睡下,一觉眠到日上三竿,而柳邦彦已回府,柳尧章也闻讯来向父母请安。柳竹秋进到父亲内书房,正听见他俩在商议夜间的贼盗案。 “我看还是别报官了,钱财都是身外物,为这个惹上别的祸事那才叫得不偿失。” 官员正俸有限,全靠各种陋规捞钱,这虽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但终究见不得光,照样能被有心人当七寸拿捏。 柳邦彦在工部任着肥缺,不刻意贪占也能赚取可观的油水,自谓名声不好,深恐授人以柄。心想家中丢失巨款,若官府追查钱财来历,他如何能一一解释?倒不如舍财免灾,图个安稳。 柳尧章不愿父亲多年积蓄白白遭洗劫,建言:“叫别的衙门知道是不好办,但宛平县令萧载驰与孩儿交情深厚,咱们家正好在他辖下,以孩儿之见,可请他来查案。相信他定会就事论事,竭力追赃。” 柳邦彦还信得过萧其臻的为人,同意照儿子的建议处理。他心焦身乏,想回房歇着,叫柳竹秋送柳尧章出去。 柳竹秋将三哥请进闺房,叮嘱:“你让萧大人先派个人来简单问问便是,别紧着查案。” 柳尧章知她定有发现,忙问:“你已经有线索了?” “我怀疑这事有内鬼,假如官府查太紧,那内鬼必然蛰伏不出,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你照我的话转达萧大人,让他随时等我消息。” “那你怎么联络他?要我帮忙吗?” 柳竹秋笑说不用,从书橱里取出萧其臻赠送的彩笺。 “他给了我这个,叫我有事就写信给他。” 柳尧章欣喜:“原来你们已经暗托鱼雁⑧了,怎不早告诉为兄?为兄还担心你挑三拣四不识良人,日夜为你发愁呢。” 柳竹秋撇嘴:“我还没拿定主意呢,他人是不错,适合做肝胆交,却不一定能与我携鸾凤。” “为何?” “说了你也不懂。” 她的话柳尧章少有不爱听的,这算一句,带笑数落:“我年纪比你大,经历也比你多,有哪些是你懂而我不懂的?” 柳竹秋拿三哥当挚友,受到逼问干脆坦白:“我说你不懂,是因为你是男子。男子若对妻子有不满,还可从别的女人身上找补,譬如觉得妻子贤良但稍欠姿色,便去寻那更貌美的女人取乐,回家照旧与妻子恩爱,只要两不耽误,旁人再不会说他不是。女子就不同了,一旦嫁人就得从一而终,除非丈夫死了,这辈子都必须只守着他一个,条件如此严苛,你叫我怎能轻下决断?” 柳尧章不解:“你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可载驰兄要才有才,要貌有貌,家世清贵,本人的前途又很光明,离十全十美也不远了,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柳竹秋无奈兴叹:“我本来也觉得他没啥好挑的,但自从见了太子殿下,就忍不住想,要是他能把自己的姿色分一点点给萧大人就好了。” 柳尧章大惊,登时误会了她的意思:“你快别说这找死的话,太子殿下岂是你能觊觎的?你数次冒犯他,能活命已是万幸,今后断不可再有逾礼之举!” -- 第46页 柳竹秋嫌三哥看扁自己,嗔怪:“我没觊觎他这个人,只不过被他的美色迷住了,就不信除我以外,其他人没这种心思。” 她说得很对,为朱昀曦容貌倾倒的人不可胜数。小到宫女太监,大到文臣武将,凡是能与他接触的人都会精心修饰打扮,期盼能受其注意,获其青睐,当中必定有不少人怀着非分之想。 柳尧章约束不了妹妹,警告她小心行事。 柳竹秋跟他没大没小惯了,按住他拧紧的眉梢嬉笑:“你是不是怕你妹妹一不小心成了太子的妃嫔,你将来就做不成大官了?” 柳尧章拨开她的手,罕见的严肃:“你这丫头野惯了,进了后宫不出三天就会憋死,我是怕你真摊上那种事追悔莫及。我又不爱荣华富贵,考中状元已经替父母光宗耀祖了,这个官做不做有什么打紧。” 兄长厚爱令柳竹秋羞惭,赶忙赔罪,牵着他的袖子动情道:“三哥放心,我定慎之又慎,好好安排自己的将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笑林广记》 ②主客清吏司,是明清时期礼部下设的机构,职能是掌宾礼及接待外宾事务。 ③暹罗,是中国对现东南亚国家泰国的古称 ④失恃指死了母亲。 ⑤龙阳君,生活在公元前243年前后的年间,是魏安釐王的男宠,像女子一样婉转媚人,得宠于魏王,因此被封为龙阳君。魏安釐王对于龙阳君的特宠也使得龙阳之好也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 ⑥国子监下属四厅之一,掌保管本监书籍板片及“表章经史之宝” 。设典籍一人,从九品 ⑦故剑:比喻结发之妻。结发夫妻情意浓厚。指不喜新厌旧。汉宣帝刘询(刘病已)本来是一个地痞流氓、街头混混,后来在霍光等人的极力拥护下得以登基为皇帝。以霍光为首的大臣门都请奏里霍光之女霍成君为皇后,宣帝深爱结发之妻许平君,但迫于霍光的势力,又不好直接拒绝迎娶霍成君。于是他下了一道“寻故剑”的诏书,要寻穷困寒微时的一把剑。朝臣们见风转舵,便都联合奏请立许平君为后。“故剑之情”便由此而来。 ⑧鱼雁,古代用以形容书信 。 第十八章 萧其臻接到柳府报案,考虑后决定亲去问询,这样方合乎礼节。 次日打听得柳邦彦回府了,他穿着常服,带上礼物登门,只当是一次普通拜访。这处理方式很合柳邦彦心意,也便装出迎,邀客人至外书房叙话。 萧其臻和柳尧章交往多年,却是初次拜见他的尊长,双方见面少不得客套寒暄,之后才聊到案子上来。 柳邦彦顾体面,推说案发时自己不在家,传杜管家过来陈说经过。 萧其臻谨记柳竹秋叮嘱,听完杜管家讲述,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等管家离去,向柳邦彦小声说:“下官怀疑此事有蹊跷,大人这几天可命心腹多留意府上情况,外松内紧,静观其变。” 柳邦彦深以为然,见他人才出众,处事稳妥,留心问:“贤契①可曾婚娶?” 萧其臻说:“拙荆三年前亡故,还未曾续弦。” 这话触动柳邦彦心思,又说了几句闲话,借口宽衣去到室外,叫来一个亲信。 “你跟太太说,宛平县萧县令来家里做客,叫她安排晚饭款待,记得让她亲自监督,不得简素。” 范慧娘跟他做了多年夫妻,这点默契还是有的,接到消息立时明白丈夫在暗示她去相女婿,忙吩咐仆婢们杀鸡宰肉,自己从内堂溜到外书房外,在后窗偷看萧其臻。 只见他剑眉星眸,轮廓分明,器宇轩昂,气质绝俗。头戴小冠,着青苔色水绸道袍,黛色方舄,皆纤尘未染,不愧为昔日探花郎,心里先爱上了,美滋滋奔去找柳竹秋。 柳竹秋有位女伴近期过生日,她答应画一幅秋意图相赠,此刻正在花园的池塘边取景描摹。 范慧娘找了来,拉着她的手贺喜:“我儿,天大的喜事,你的终身有着落了。” 柳竹秋还当她又听信哪路媒婆吹嘘,知是萧其臻来了,笑道:“萧大人是来帮家里破案的,与孩儿的终身何干?” 范慧娘心急口快:“老爷相过满意特叫人传话与我,我又亲去看过。那萧县令人才极好,做得我柳家的女婿。儿若不信也去瞧瞧。” 这女儿脾气与别家的不同,鉴于以前那些失败经验,还是先由她本人确认为好。 她哪里知道柳竹秋早把萧其臻从头到脚看全了,觉得没必要再专程走一趟,推说此举不合礼数,不肯相从。 一向拿违礼当家常便饭的人突然守起礼数,谁都知道是借口。 范慧娘不能强她,连忙另思一计,重回外书房,派人请柳邦彦出来说话。 “老爷可是相中这萧县令了?” “他说他三年前丧妻,如今中馈②无人,就是不知看不看得上阿秋。” “若只听外面人中伤,那想是有顾虑。但若亲眼见着了,凭我们阿秋的相貌,还怕他看不上?” 柳邦彦骂妻子出馊主意:“人家头一回来家里,怎么能让阿秋出来见客?失了规矩更要被人看不起。” 范慧娘委婉道:“规矩自然是要守的,我刚去跟阿秋说,她也不得劲。那孩子的脾气你懂的,不让她亲眼瞧中意了,就是说定了亲事她也会闹别扭。我看不如使个两相得便的法子,让他俩相互见一面,咱们只装不知道,看他二人的反应再说后话。” -- 第47页 她凑在丈夫耳边嘀咕数句,柳邦彦为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不肯放过每一个良机,觉得妻子的主意不算太出格,姑且试上一试。 回转书房,对萧其臻说:“部里突然差人来传话,老朽先去应酬片刻,贤契若嫌此处憋闷,可去后面花园逛逛,那院子去年才修整过,有一两处景致还颇中看。” 主人既夸耀了,那必然要去参观才行。萧其臻在仆人带领下来到柳家花园,园内树木参天,奇石叠翠,景致古朴幽邃。 他顺着青石小径绕过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眼前豁然出现一片荷塘,其时花叶已凋,池畔略覆萍踪,衬着些残荷荚苇。潋滟秋光平铺池面,有白鹭翩然掠过,带出旷朗的意境。 他心神为之清爽,扭头不见了带路的仆从,不敢贸然乱闯,打算绕塘转一圈便回去。东行数十步,来到石拱桥旁的八角亭。 亭内安放桌案椅子,案上铺着画纸画具,有人正在此间作画。 他入亭观看,纸上画的正是院中景物。老树秋柳、小桥曲径、亭台楼阁都已初具规模,构图远近有致,详略得当,色调清润淡雅,笔墨苍逸浑厚,画功着实不俗。 萧其臻雅善丹青,见到好画作不禁细心赏析,猛听得身后一名女子娇咤:“你是谁!?” 他慌忙回头,记得曾在柳尧章家见过来人,是柳竹秋的贴身婢女春梨。 春梨也认出他,奇道:“萧大人,您来这里做什么?” “哦,柳大人去见客,叫我来贵园参观。” 萧其臻自责不该私闯人家的内院,欲告辞,案上的洗笔盆被他的衣袖撩得晃动,一泼污水洒向画纸,画面的下半截被弄脏了。 春梨急忙上前挪开洗笔盆,束手无策地盯着迅速浸噬画纸的水渍,灼急埋怨:“我家小姐画了一下午,全白费了!” 萧其臻促忙道歉,仔细检查画纸,迅速想出个补救的法子。 “请容我一试,或许还能保住这幅画。” 他征得春梨同意,挑了一只大楷笔,拿色碟调出几种浓淡不同的墨色,依次刷到被污水弄脏的位置,转眼扫出一片层次分明的水域。再用小楷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柔和波纹,又聊聊数笔添置几片生动逼真的残荷,硬是将难看的污渍改成了笔精墨妙的池塘。 春梨惊喜拍手:“大人能化腐朽为神奇,真好手笔。” 萧其臻正谦辞,桥边环佩叮咚,姗姗走来一位穿天青色竖领琵琶袖大襟纱袍,着嫣红马面裙,梳百合髻的绰约女郎。 他慌忙回避,听春梨叫“小姐”,方知是柳竹秋,不觉定睛细瞅,这下更吃惊了。 前两次见面柳竹秋都做男子打扮,又有胡须为装饰,巧妙掩盖了女儿态。今日恢复本来面目,虽不施朱粉,那丹唇玉颊,澄澈明眸已是逸韵风生,恰似闲花淡淡春,拥红梅之风骨,具海棠之清魂。 周围好像陡然转到三伏天,热得他脸发烫,头冒汗,低头侧身,不敢轻举妄动。 柳竹秋方才画图画得肚子饿,回房叫厨下送了碗汤面充饥。春梨惦记熬颜料的风炉快熄了,先跑回凉亭生火,她悠悠闲闲漫步走来,不意与萧其臻相遇。暗道不巧,却并不排斥,淡定地上前行礼。 “萧大人莅临寒舍,柳竹秋这厢有礼了。” 她行女子的万福礼,萧其臻越发无措,侧着拱了拱手,没有回话。 柳竹秋好笑:“大人并非初次与我会面,为何这般拘谨?” 萧其臻脸像涂了朱砂,窘道:“之前小姐都以男子身份示人,今日着女装,又在贵府内宅中,恕萧某不敢唐突。” 憨拙样逗笑了春梨,也让柳竹秋叹惋。 他就是这迂木的性格不对胃口,假如做了夫妻,今后在闺房内也一板一眼,绳趋尺步,岂不无聊透顶? 春梨看不惯他,直接取笑:“我只知道杨布家的狗是凭衣服认人的,没想到人也如此。③” 柳竹秋佯怒:“死婢子,胆敢戏辱贵客,怪我平日太惯着你,倒叫你忘了尊卑!” 春梨赶紧认错:“奴婢对萧大人只有敬佩,怎敢戏辱他?”指着画纸说:“小姐请看,萧大人刚才不小心将洗笔的污水洒在这画上,奴婢还以为画会作废呢。谁知大人妙笔回春,愣是将污渍改成了池塘,画得真是天衣无缝呢。” 柳竹秋近前观看,很认同丫鬟的评价,由衷喜赞:“萧大人画技竟如此高超,我原先还愁这一池败荷煞风景,犹豫要不要画。经大人这一番巧绘,非但不显破败萧条,还令整幅画面更具闲情雅趣了。” 她临时起意,请萧其臻为画卷题诗。 萧其臻婉拒:“小姐在自家园中作画,亲自题诗更为贴切。” 柳竹秋反驳:“正因为是自家的花园,每日瞧得腻烦了,无甚新意。不似大人初来乍到,更能触景生情。大人已慨赠一座池塘,何必再吝啬一首诗呢?” 萧其臻不能回绝主人盛情,红着脸道声:“献丑。”,提笔略做考量,写下一首五绝:“静苑秋声满,花凋绿渐稀。鹭鸶凌水过,疑似白云飞。” 诗句质朴清新,颇有禅意,写景物能声色具备,动静结合,最妙的是信手写就,这份敏捷的才思就很可贵了。 柳竹秋爱好广泛,尤喜纸笔之戏,发现萧其臻这一长项,就将刚才否决他的念头暂时搁置。 -- 第48页 人生本该雅俗共赏,谈情说爱不行,能交流书画也可算做伴侣嘛。 萧其臻涂改了她的画作,见到她本人,又应邀题写诗句,自觉逾礼过甚,不敢再做停留。等不到她开口评价,便说:“令尊恐已会完宾客,萧某得回去了,就此别过,还望珍重。” 他走得好快,俨然落荒而逃。 春梨嗤笑:“好个书呆,跑这么快,打量有妖怪要追着吃他呢。” 柳竹秋轻扬微澜的心湖重归死寂,衣冠禽兽固不可取,道学先生亦是难缠,不由得想起坊间流传的一则笑话。 一个循规蹈矩的秀才新婚之夜与新娘行周公之礼,入喜帐后先作揖道:“吾欲云雨,不知娘子尊意允否?”,新娘回:“官人从心所欲。”,他便答:“既蒙俯允,请娘子展股开肱,学生无礼又无礼矣。”,新娘吃痛,他又一本正经对曰:“徐徐图之,则茅塞开矣。”④ 萧其臻迂不到这地步,但至少有一分神似,倘若时时刻刻拿腔作调讲礼节,再没个随心所欲的时候,那还叫什么夫妻? 还是先拿他做备选项,多观察一阵再说。 范慧娘派出的仆人禀报说偷看到萧其臻在池塘凉亭与大小姐会面,待客人走后,范慧娘亲去询问柳竹秋。 柳竹秋顾左右而言他,始终不直说对萧其臻的看法,被逼急了便搪塞:“三哥请萧大人来帮我们查案,这时扯上我,若叫外面人知晓定会捕风捉影说家里的盗案非同一般,急得老爷要施美人计笼络办案官,指不定会因此惹祸呢。” 柳邦彦正是怕节外生枝才求助于萧其臻,听范慧娘转述女儿的话,认为很有道理,也不急于求成了。 萧其臻从柳府回来后一连数日按兵不动,这天接到柳竹秋派人送来的信件,读罢当即召集三十名精干的捕快,吩咐捕头:“明天柳府有个大丫鬟要回家探亲,你们暗中监视,若发现她与可疑人色接触,立刻把人都抓回来。” 捕快们得令,第二天一早换上便服到柳府附近蹲守,辰时见一辆马车出来,便分成几拨或骑驴或走路远远跟定。那马车向南出了左安门,又走五里地来到一处村落。 捕头只派一个机灵的手下进村侦查,过了半个时辰那人回报:“马车进了村东头一个院落,后面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个男女,都到那院子里去了,像是提前约好要去聚会的样子。” 捕头当即带队闯入那院子,在主人卧房里找到那伙男女,一群人正围着大堆金银财宝准备分赃。捕头亮出腰牌,叫手下将屋里的男女老少一股脑锁了,连同财物一并带回县衙。 萧其臻击鼓升堂,见下面黑压压跪着二十几号人,大声问:“谁是曾翠娥?” 一个穿粉红色绫子袄的俊媳妇惊恐抬头,萧其臻严厉审视她:“你就是曾翠娥?” “正、正是奴家……” “大胆曾翠娥!你勾结外匪抢劫主人财物,人赃并获,还有何话可说?” 早在案发时柳竹秋就疑上了曾翠娥。 首先强盗们选在柳邦彦值宿时行动,事先必然有人通风报信。其次,没有内鬼带路,外贼不可能悄然入府并直接找到范慧娘的居室,更不可能知道财库钥匙由范慧娘保管。 曾翠娥那晚外出解手实在太巧,如果忽略她的解释,她恰恰最有条件去接应强盗。 柳竹秋怕打草惊蛇,在家装糊涂,又让萧其臻走过场麻痹曾翠娥。一连几天风平浪静,昨日曾翠娥突然向范慧娘告假,说想去看望城外村居的哥哥。 柳竹秋早私下问过禁闭中的张娇桃,知道曾翠娥没有哥哥在京城,心里便掐准七八分了,于是写信通知萧其臻,指挥他轻松挡获了一干人犯和失窃的财物。 作者有话说: ①贤契,意思是对弟子或朋友子侄辈的敬称 ②中馈,指妻室, ③出自《列子.杨朱》。杨朱的弟弟叫杨布,他穿着件白色的衣服出门去,遇到了大雨,便脱下白衣,换了黑色的衣服回家了。他家的狗不知道,迎上去向他汪汪地叫了起来。杨布十分恼火,要去打狗。杨朱说:“你不要打狗,你自己也会这样的。倘若你的狗出去时是一身白而回来时却变成了一身黑,那你难道不同样觉得奇怪吗?” ④出自《笑林广记》 第十九章 人证物证俱全,曾翠娥怕受皮肉之苦,一五一十供认了全部罪行。 那村院的户主叫武田,曾在梁怀梦家看过园子,趁隙和她勾搭成奸,离府后仍藕断丝连。 曾翠娥欲心极重,在梁家就嫌梁怀梦老不中用,到了柳家,那柳邦彦竟是个戴发修行的和尚,未曾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她寻思这守活寡的日子挨不得了,便想捞一笔身家再寻脱身之计,与武田里应外合策划了那晚的贼盗案,今天正是去武田家与众强盗和他们的妻子分赃的。 萧其臻录好供词,按律判处主犯武田斩首,其余从犯领杖后各判徒刑或流配。 曾翠娥犯通奸、背主、劫盗三重重罪,按律应处刮刑。 萧其臻考虑到她是柳家的仆婢,先送信给柳邦彦,看他是否追究前两项罪过。 得知曾翠娥是内鬼,柳家上下震惊。范慧娘气得捶胸顿足,直喊:“知人知面不知心”,又将梁怀梦那养奸蓄盗的老乌龟骂了千百遍。 柳竹秋趁机劝说柳邦彦:“为这三个美姬,家里近来出了不少乱子,太太慈悯宽和,防得住君子防不住小人。老爷您忙于公务,也不能分神照应内宅,往后指不定还会生出什么祸事,最好防患于未然。” -- 第49页 柳邦彦当初本是被迫接收三女,此刻正在懊悔,便征询她的意见。 柳竹秋说:“翠娥罪无可恕,但细想也情有可原。红颜妙龄给皓发老叟做妾,长年幽居深宅,前路黯淡。她又没读过书,不懂是非道理,才会铤而走险,走上不归路。依孩儿看,就不必追究她除劫盗以外的其他过错了,免得她多余受苦。至于娇桃和小莲,孩儿建议老爷各找一户忠厚人家让她们去做正妻,过门时再陪些嫁妆,这样还能落个大度的好名声。梁大人知道这边的情况想必也不好意思责怪老爷。” 柳邦彦认可此法,听管家说成都老家管田庄的老王有个儿子正当婚娶之年,便写信通知要把张娇桃赏给他儿子做老婆,又置办了一些嫁妆连张娇桃从梁府带来的两个丫鬟一并送去成都完婚。 还想再给徐小莲寻户婆家,小莲却说她在官宦之家享福惯了,不愿再过平民家的苦日子。 柳家人联系其出身,能理解她的想法。刚巧白秀英说她父亲白一瑾近来想买个贴身婢女,要温柔乖巧,贤惠细心的。 范慧娘听了说:“这不就是小莲吗?”,当晚便将徐小莲送去白府,这下人人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柳竹秋在家过完重阳节,到了九月初十,柳尧章入宫值宿,白秀英便派人来柳府接她去作伴。她到了灵境胡同,直接换上男装带着瑞福前往文安,出城前先去看望宋妙仙。 宋妙仙得知那日来闹事的褚公子竟是皇太子朱昀曦,脸色青了半晌,与柳竹秋交握的双手微微冒着冷汗,懔忧道:“他拿住你的把柄,让你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得了?” 柳竹秋安慰:“姐姐应该这么想,你我攀上太子这棵大树,各自的心愿就都有了着落。现在尽心替他办事,等他来日登基,犒赏有功之臣,宋家一门的冤屈便有望昭雪了。” 要实现这一目标,需要她冒更大风险,宋妙仙内疚含泪:“我早当自己是死人了,今后什么下场都无所谓。可妹妹你本是逍遥身,为了我跳进这汤池火海,若遇差池,愚姐百身莫赎啊。” 柳竹秋掏出手帕为她拭泪,笑道:“小妹早已直陈肺腑,姐姐为何还说这种话。我们女子从做别人的女儿开始就是提线玩偶,哭笑都不得自由,何曾尝过逍遥滋味?以前身在闺阁中还只是狐疑,这四年扮成温霄寒出来走动,读了许多过去读不到的书,见识了许多过去闻所未闻的事,我才知道他们教育女子那套学说都是歪理。幸亏我从那个黑井里跳出来了,不然也要庸庸碌碌过这一生。我做温霄寒能鹤立鸡群,做柳竹秋难道做就不能出人头地?这次正是老天给我的机会,我定要闯一闯,争取实现抱负。” 宋妙仙知她根骨不凡,早年就预感她将有大出息,见她这么自信,忙收起愁容予以鼓励。 柳竹秋来了半天没见着她的丫鬟,问起方知已被客人相中买走。 宋妙仙怕义妹身份暴露,身边不敢留人久居,隔个一年半载便找借口换掉服侍她的丫鬟。 上次褚公子事件后,她怕丫鬟出去多嘴,对老鸨崔六娘说丫鬟年纪大了,不忍心让她长留勾栏①,恳请为其找了户主家,临别时还陪送了不少衣物首饰。 临近晌午时,柳竹秋向宋妙仙辞行。宋妙仙送她下楼,走出房门,听见楼下闹哄哄的,一名少女的哀哭声正为崔六娘的骂斥伴奏。 柳竹秋以为老鸨在骂不听话的妓、女仆婢,仔细分辨又不像。 “这里又不是官府,要打官司也别来这儿啊,你们这样叫我怎么做生意!” 宋妙仙认出哭者:“是彩玲。” 她介绍说彩玲是刚来的粗使丫鬟,原先在一户官宦家为奴,最近家主开恩,把她放还回家。她爹又将她转卖给锦云楼,崔六娘见她模样粗陋,懒得栽培,派她在厨房做事。 “那孩子很老实,手脚利索人也勤快。我看她这个季节还穿单衣,身上补丁缀补丁的,不像刚从大户人家出来的,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以前的衣服都被她嫂子拿走了,只给了她一些旧得没人要的。我听着可怜,便送了她几套秋衣,还答应回头赏她两件过冬的棉袄。” 柳竹秋一边听宋妙仙说彩玲的身世,一边站在二楼栏杆旁下望。还没到开张时间,一楼围观的都是锦云楼的人,彩铃跪在地上掩面大哭,崔六娘正和站她身旁的两名男子吵架。 那二人一个二十来岁布衣粗服做车夫打扮,另一个是留络腮胡子的中年人,身着绫罗像个商贾,他们不仅和崔六娘对骂,相互间也在争执,看来矛盾不小。 柳竹秋让宋妙仙招来一个看热闹的龟奴询问。 龟奴说那车夫是彩玲的哥哥闵大郞,今早赶车时打瞌睡撞翻了那大胡子商贾的酒摊。商贾拉着闵大郞索赔,闵大郞赔不起,想到彩玲在锦云楼做事,或许能弄到钱,便上这儿来了。 宋妙仙气愤:“彩玲的梯己早被他们搜刮干净了,他买车也是靠着妹妹的卖身钱,怎么还来敲骨吸髓?” 柳竹秋掏出一两银子扔给龟奴:“去找几个帮手来,一会儿听我指挥。” 龟奴欢喜去了,柳竹秋独自下楼走进人群,问崔六娘:“崔妈妈,这是怎么了?” 崔六娘见了她又赔不是又倒苦水,将前因后果细述一遍。 柳竹秋打量当事人,认出两个月前曾在一座酒庄见过那大胡子商贾,听他自称弄翻的葡萄酒都是从西域运来的珍品,每桶值银十两,要求闵大郞总共赔银五十两。 -- 第50页 “敢问这位客商,酒是你亲自从西域押运回来的?” “正是。” “几时回来的?” “月初刚到京。” “不会吧,我记得七月末才在仙醪酒庄看到过你,这才不到两月光景,怎么也不能从西域往返吧。” 大胡子坚口否认,说她认错了人。 柳竹秋笑道:“温某最自负的就是这记性,见过的花鸟虫鱼都能分辨,何况一个大活人,自会找到证据叫你承认。” 吩咐刚才的龟奴带人按住商贾,刮掉他的胡子。 崔六娘欲制止,柳竹秋温言解释:“他们在这里闹得不成样子,妈妈如何做生意?待我拆穿这人的谎言,替你打发了他们。” 温霄寒刚在乡试舞弊案里大出风头,坊间人人敬仰,崔六娘素知他机智过人,且任其挥洒。 商贾被按到椅子上用绳子绑定,龟奴们再不听他咆哮叫骂,找来剃刀三下五除二将那一脸如戟短须剃得一根不剩。 柳竹秋向众人说:“西域地区光照强烈,这客商近期若真到过那里,脸必然被晒黑,而有胡子遮挡的地方晒得不那么严重,颜色会比其他部位浅。可是大伙儿瞧他的脸,有胡子的地方和没胡子的地方分明是一种颜色。说明他刚刚在撒谎,那些酒也并非西域葡萄,只是寻常果酿。” 商贾谎言遭戳穿,怕担上诬告罪名,当场怂了,承认那些酒只值五两银子。彩玲仍拿不出这么多钱,闵大郞也依旧赖着不肯走。 柳竹秋替彩玲付了赔款,警告闵大郞:“你爹已将彩玲卖给锦云楼,照道理讲她已与你们家没干系了,你若再来纠缠她,我就让崔妈妈把你绑了送交官府,告你个无赖滋扰罪。” 崔六娘跟着威胁:“你先去打听打听温孝廉的大名,这京里哪个衙门他不熟?惹恼了他好叫你全家一个不剩!” 闵大郞仓皇逃离,彩玲走到柳竹秋跟前磕头谢恩。柳竹秋叫人扶起来,蔼然道:“我是听妙仙姑娘恳求才帮你,你要谢就谢她吧。” 崔六娘驱散众人,再向柳竹秋道谢。 “区区小事妈妈何须客气,小生还有件东西要送你呢。” 柳竹秋取出特意为她准备的玳瑁簪,说:“小生近来沾上些是非,让妙仙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听她说这些天妈妈为护持她操了不少心,实令小生感激不尽。” 她常用小恩小惠笼络崔六娘这类人,说罢还亲手为她插上簪子,喜得崔六娘眉飞色舞,故作娇羞道:“我都一把年纪了,怎配戴这么好看的首饰,孝廉何苦花这冤枉钱?” 柳竹秋恭维:“妈妈如松柏常青,锦云楼这些娇花靓蕾还得靠你庇护呢。” 她扮风流公子驾轻就熟,哄住崔六娘后请求:“眼下妙仙身边无人伺候,小生看那彩玲老实淳厚,妈妈可否让她去服侍妙仙?” 崔六娘乐得做顺水人情,当即带彩玲去拜见新主子,收拾铺盖搬到宋妙仙屋里居住。 柳竹秋领着瑞福骑马出城,赶了半天的路,日暮时抵达文安县城,先在一家客栈落脚。 住店期间她借闲聊向小二和掌柜打听皇庄乱民案,对方先还热情洋溢,听她提起这事,即刻面露惧色,一口一个“不知道”,态度也转为警惕。 柳竹秋按住猜疑,第二天一早前往城外的皇庄。 之前云杉曾向她介绍过这片庄园,占地约一万三千亩,中有农田、果园、林地、鱼泽、草场,每年上贡的米粮折合银钱一万五千两,此外还供应一些果蔬禽蛋,与太子其他进项相比算不得丰厚。 “庄子都由内官监②代管,殿下从不过问,要不是乱民案,还顾不上想这头呢。” 朱昀曦圣眷隆厚,出生以来获赐的金珠财宝累室兼籯,文安皇庄充其量算九牛一毛,令他在意的是乱民案后民间流传的谣言和非议。 “殿下听说乱民案有冤情,再加上那个涂鸦者,你这次去最好把这两件事都问明白了。” 说着轻巧做着难,柳竹秋一路走来,遇见好些乡民,这些男女见了她都神色惶惶,不等招呼便匆忙跑开。 瑞福奇道:“这里的人很怕生么?不然为何见了我们就躲?” 柳竹秋也猜不出所以然,叫他打马快行,不久来到一个岔路口。她见左手边的小路蔓草掩映,已多时无人走动,决定前往探索。 主仆放缓速度,沿着小路走了七八里。道旁的农田均已荒芜,间或有破烂的稻草人从齐人高的蒿草里探出头来,影影绰绰莫名骇人。四周狐鸣鸦啼伴着孤雏野兔的号叫,越往前景色越荒凉。 走着走着一条野狗陡然窜出来,马儿受惊抬起前蹄,瑞福没踩紧马镫,颠滚着地。草丛里接连钻出几条大狗将他们团团围定,拖着黑色的长舌,腥涎垂地,红眼珠里饥焰欲炽。 瑞福爬起逃闪,一条恶犬纵扑上来,腾空时脑袋被一支飞矢贯穿。 柳竹秋没等它死透,左右开弓连发数箭,每一支都穿耳入眼,毙命于顷刻间。 狗群覆灭,栖息在附近林木中的乌鸦似乎闻到血腥,纷纷振翅飞来,凑成黑旋风在头顶盘旋,墨羽纷纷扬扬飘落地上,映衬出一根雪亮的白骨。 柳竹秋下马,蹲下观察那根骨头,赫然是人的股骨。 “是被野狗从坟地里刨出来的吧。”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片不祥之地,瑞福有些发憷,握紧腰间的匕首,不敢懈怠地四处张望。 -- 第51页 柳竹秋揶揄:“亏你还是男人,胆子这般小。” 瑞福认真道:“小的受三爷重托保护先生,怕自己人小力微完成不了使命。” 他对柳尧章忠心耿耿,明知柳竹秋是女子,也一直严格遵守主人命令只称呼她“先生”。 柳竹秋点头赞许,望着鸦群飞来的方向说:“路的尽头估计是座废弃的村落,我们找不到当地人打听,去那里或许会有发现。” 他们上马,继续朝前挺进,不出五里地,沿途接连出现被草木吞噬的民居,看破损程度都是近一两年才废弃的。那些黑漆漆的门窗好像深沉的眼睛和正在呐喊的巨口,如泣如诉地迎接来访者。 再往前不远,果真出现一座寒烟缭绕的荒村,村内大部分房舍墙垣屋瓦都完好无损,有的篱笆整齐,院落里的青石板也是新铺就的。 家私虽空了,但连着好几户厨下都散着若干打碎的炊具碗盏,厅堂里还挂着积灰的神佛画像,不像正常搬迁的样子。 “先生,这里的人好像遇到了意外,是在短时间内匆忙搬走的。” “嗯。瑞福,你看这里有脚印。” 柳竹秋指着位于两座房屋间的草径,上面有一行经反复踩踏形成的杂乱足迹,有的翻着泥土,是两三天前留下的。 二人寻迹进入一片松林,密实的树梢遮蔽阳光,林间阴气森森。鸦雀都噤声了,剩下死期将至的寒虫尚在苟延残喘。 瑞福替主人查看地形,当视线落向松林右下方的沟壑,他感到一块坚冰滑进了颈窝。 “先生,那边有好多坟堆!” 成片的坟冢粗略计算有一两百座,大小不均,粗糙的堆建手法却相同,通过坟头杂草的长势判断,应是同一时间建造的。冢间零星洒落着白色的纸钱,前不久刚有人来此祭拜。 瑞福在坟地里转了一圈,没找到一座墓碑。柳竹秋因此推测这里葬着的就是去年乱民案中的死难者。 “再仔细找找,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 这回真不虚此行,他们在北面一座坟包下找到一块半埋土中的斗大岩石。石头生满青苔,朝南一面被刮出成人巴掌大的一块空白,上面用红油漆画了一只头戴官帽的兔子,正与那日宫墙上的图画吻合。 “这大概也是那涂鸦者画的,他果然是去为乱民案鸣冤的。” 任务有了进展,柳竹秋却殊无喜色,这半日的见闻已隐隐勾画出一桩惊天惨案的轮廓,她恍惚听到脚底冤魂的骚动,愤怒开始灼烧心田。 “有人!” 随着瑞福的惊叫,她瞥见一道黑影掠过左侧,钻入树丛。危险扑面而来,迫使她飞快拔出悬在腰间的佩剑。 惧意立刻被强势镇压,探究欲仍一马当先,她小心靠过去,用剑尖慢慢拨开窣窣抖动的树枝。 作者有话说: ①勾栏,又作勾阑或构栏,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包括妓院。 ②内官监,明代宦官署名,十二监之一,由掌印太监主管。下设总理、管理、佥书、典簿、掌司、写字、监工等员。主要掌管木、石、瓦、土、塔材、东行、西行、油漆、婚礼、火药十作,以及米盐库、营运库、皇坛库。国家营造的宫室陵墓,器用冰窖等都由其负责。 第二十章 树丛里蹲着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不人不鬼的家伙,模样着实可怖。 “你是什么人!” 柳竹秋一声厉喝,那人抬起头来,厚厚的污垢下依稀是一张稚嫩的少女面孔。四目相对的瞬间,柳竹秋接收到了对方的恐惧。 “你先出来。” 她放松表情,想上前沟通。 少女陡然尖叫,跳起来一头扎进灌木丛。 她拔腿追赶,瑞福紧跟主人,二人不顾芒草扎腿,藤萝缠衣,尾随那少女穿过松林,来到一座丘陵下。 前方立着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屋旁有石块垒成的土灶,一旁的树枝上晾着几件女人家的破衣裳,都已洗得难辨本色。 眼看少女钻进茅屋,柳竹秋放缓步伐,距门口数步远时,一个白发老妪扑出来,朝她胡乱挥舞竹竿,嘴里骂骂有辞。 “你们杀了那么多人还不够,非要把我们全逼死才甘心吗?” 人只在面对不共戴天的仇家时才会释放出这种透骨入髓的悲愤。 柳竹秋接连退后闪避,一把抓住竹竿。 “大娘,我不是坏人!” 说着将佩剑插入鞘中,以示证明。 老妪悚疑地打量她和瑞福,眼中敌意稍退,质问:“你们不是锦衣卫吗?” 柳竹秋慢慢松开竹竿,拱手道:“小生姓温,是个举人,靠写话本戏文谋生。近日出门采风,听说这里有座荒村,便带着仆从来此探索,无意中惊扰了大娘,实在抱歉。” 她人物秀丽,言行文雅,自带七分亲和力。 老妪紧皱的脸纹又松淡了些,但仍对陌生人保持抗拒。 这时茅屋里踉跄跌出个面容黄瘦的少妇,坐地冲她大哭:“娘,秧儿不行了!” 老妪大惊,丢下竹竿,直接跨过少妇跑进草屋。 柳竹秋果断跟进,室内潮湿阴暗,空间狭仄,堆着些破烂家什,刚才逃跑的蓬头少女正缩在角落里发抖。 靠墙的草堆上铺着一床破席,老妪抱着躺在上面的小男孩嚎啕大哭。男孩骨瘦如柴,双目紧闭,不知是死是活。 -- 第52页 柳竹秋上去拍了拍老妪肩膀,稳静道:“大娘,请让小生看看!” 老妪茫然抬头:“你会看病?” “小生粗通医理,或许能帮上忙。” 老妪浑浊的眼珠精光大胜,像是将毕生希望都寄托在了她身上,慌忙让开。 柳竹秋摸了摸男孩颈脉,还有脉动,又探了探鼻息,一息尚存。她判断是长期饥饿导致的昏厥,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梨膏糖,让老妪打碗水来化开,抱起男孩灌他喝下糖水。 男孩咳嗽几声,眼皮抖动,总算有了反应。 那少妇在一旁关注,见孩子起死回生,自己也像捡回一条命,搂住男孩放声嚎啕。 老妪感激涕零,跪地不停朝柳竹秋作揖道谢。 柳竹秋扶起她,想她们一家必定饥馁已久,而自家行囊里还有些食物,便让瑞福返回荒村牵马。 瑞福不放心留她在此,她当着老妪少妇说:“这大娘大嫂都是好人,人家不防我们两个大男人,我们还能反过来疑心她们吗?快去。” 老妪见她行事热心坦荡,始信为善类,忙搬来一张破凳,用袖子再三擦拭后请她坐下。 少妇想倒茶,可怜家里找不出一只完整的杯盏,日常只用树叶煎水喝,哪有茶来待客。 柳竹秋叫她们不必忙,礼貌地询问主人家况。 老妪自称姓葛,妇人姓韦,是她的小儿媳妇,也是小男孩秧儿的母亲。蓬头少女名叫小芸,是葛大娘已故长子的女儿。 松林后的荒村叫做云来村,他们一家原本都住在村里,去年才搬到此处。 柳竹秋问她们云来村何故被荒废,村民都迁去了哪里。婆媳二人垂着头一味呜咽,看来要打探消息得多花点耐心。 柳竹秋去附近林子里猎到两只山鸡,提回来交给韦氏炖汤。等瑞福牵马过来,打开包袱将在文安买的烤鸭、肉脯和点心统统翻出来,让她们先充饥。 四人饿得狠了,见着像样的食物都狼吞虎咽,恨不得连舌头一块儿吞下去。 柳竹秋见那小芸一直不说话,吃相邋遢憨傻,智力上似乎有残障,便先从这里入手,问葛大娘:“芸姐好像和一般女孩子不大一样,是有什么疾症吗?” 葛大娘捋了捋小芸的乱发,帮她重挽发髻,悲酸道:“这孩子原本没毛病,去年亲眼看见她爹娘被人打死,受惊过度,事后人就糊涂了。” 韦氏听了,悄悄伸手扯婆婆的衣角,似在暗示她住口。 柳竹秋假装不见,又说:“我知道京城有位大夫能治这种离魂之症,你们可送她去医治,才这点年纪,任由她疯下去太过可惜。还有秧儿也需要好好调理,否则拖成弱症就难办了。” 葛大娘哀叹:“我家穷成这样,说不定过几天就饿死了,哪有钱去给孩子治病呢?” “这个不妨事,小生薄有积蓄,还能资助一二。” 柳竹秋当即打开钱袋,取银五十两相赠,葛大娘和韦氏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 “我读书人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小生虽不才,也懂得扶危济困之道,请大娘莫要推辞。” 她坚持将银锭放到葛大娘跟前,绝渡赠舟之谊彻底打消了葛大娘和韦氏的顾虑,哭拜叩头,说她是老天爷派来的救星。 吃过晚饭,柳竹秋说想去荒村住宿,葛大娘劝道:“那村子里死了太多人,阴气很重,孝廉虽是正人,也恐扛不住。若实在赶不回城里,就请在这茅屋过夜,我和媳妇孙女去屋外的草堆上睡。” 柳竹秋忙说:“使不得。”,趁机问:“小生一路走来,遇上的乡民见了我们都避之不及,先时大娘也以为我们是锦衣卫,小生百般不解,敢问是何缘故?” 葛大娘受了她许多恩惠,不能再相瞒,老眼重泛泪花,苦道:“去年我们这儿出了一连串的惨事,乡亲们都怕极了,见着穿绸缎衣服骑骏马,操京城口音的人就以为是锦衣卫派来的,都躲得老远。” 锦衣卫外出公干的多是役长和番役,这些人鲜衣怒马,骄横霸道,所谓“绣毂雕鞍日相索,矫如饥鹘凌风作,虎毛盘项豪猪靴,自言曾入金吾幕。”①,常在民间敲诈虐打,让老百姓吃尽苦头。 看来去年镇压乱民案的就是这伙特务。 柳竹秋隐蔽追问:“大娘,小生来时经过松林里的墓园,那里葬着的都是云来村的村民,对吗?他们好像是同一时间落葬的,死因是什么呢?” “唉,这事说来话长啊。而且恐怕对孝廉没好处。” “实不相瞒,小生写作的题材大多是由民间搜集的真人真事改编而来。大娘若有冤情,可说与小生,待小生撰写成话本戏曲,四处流播出去。说不定就被哪位青天大老爷闻知了,到时顺藤追查,还能替你伸冤呢。” 葛大娘倏然心动,犹疑地看着她。 柳竹秋跟她打包票:“小生在文坛小有名气,作品都很畅销,不然也没有闲钱资助你们。小生写故事都会隐去当事人的真实名姓,你不用怕受牵连。” 韦氏在一旁偷听,忍不住过来劝葛大娘:“娘,温孝廉救了我们性命,我们理应回报人家。而且公公、大哥大嫂还有秧儿的爹死得那么惨,与其等那些事烂在肚里,不如说给温孝廉写成书,将来或许还有人能明白我们的冤屈。” 葛大娘点着头泪流不止,终将事情和盘托出。 -- 第53页 那云来村建自前朝,原先住着两百来户人家,总共五六百人,民风淳朴,男女勤劳,基本每家都能温饱自足。 去年初朝廷派人来,说皇太子要在这一带建庄园,选中云来村一些良田美地,要求村民们投献。 按惯例,皇室占用民田须予以金钱补偿,地价不得低于市价。可给云来村的补偿极低,等同于白占。村民们不愿坐以待毙,选出代表去京城向都察院申诉。 庆德帝获悉此情,严饬了承办此事的太监,责令按市价补偿村民,或者另找地方圈地。 云来村的人们以为此事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不料到年中村里突然出了件命案。 “我们村口住着一个叫吴奎的铁匠,是两年前从外地搬来的。那天有人上门找他补锅,见他被人杀死在家里,脑袋不见了。里长上报给村长,几个管事的一合计,这要是报官,左邻右舍几十号人都得跟去县里审案。那会儿家家都忙着割麦子,怕耽误收成。于是村长就建议息事宁人,让邻右们凑了些钱把胡奎安葬了,对外只说人是病死的,心想他一个孤老头儿也没人会来追究。” 灾祸往往脱胎于侥幸,村民们安葬了吴奎,自以为躲过一场官非。仅仅过了一个多月,一名青年到云来村找吴奎,自称是他的侄子,名叫吴生安。听说他叔叔病故,死活不信,向村长勒索银子五百两。 他狮子大开口激怒村长,被村民赶出村子。因而恶向胆边生,直接跑去文安县衙,状告云来村村民杀害吴奎。 县令蔡进宝当天发牌差人到云来村掘坟开棺,发现吴奎的无头尸,便信了吴生安的诬告,将村长里长连同吴奎的十几户邻居抓到县衙审问。升堂后不问皂白先是一顿乱棍打将下去,当场杖毙老少十七人。 噩耗击起千层浪,云来村村民们出离愤怒,死者家属们聚集到一处设灵哀祭,每家每户都自发前来吊唁,商定发殡那天还要一起去送葬。 蔡进宝得知消息,竟向当地锦衣卫役长报称云来村中有乱民谋反,双方纠结兵马在葬礼当天杀入村庄,逢人就砍,见物便砸,村中男女死伤过半,另有百余人被当做反贼俘虏。 锦衣卫嫌审问费事,隔天就将他们拉到野地坑杀了。 那几日云来村“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②一些死里逃生的村民躲进山洞密林,过了好些天才敢回家。多数人顾不得收埋亲友尸体,收拾残存的家当逃往外地。 余下些胆大的合力收拢死者遗体,按家户统一葬在那片松林里。那些被坑杀的村民至今无人理会,常有野兽去刨食残骸,柳竹秋来时发现的股骨多半就是野狗从那儿叼来的。 “事后村里的田地都被皇庄圈占了,我们这些人被打成乱民,自然得不到一文钱的补偿。那些太监来巡视,将最好的地租给一些佃户耕种,其余的都荒着。时常有些拾荒者来村里捡东西,这一年把村子都搬空了,附近乡民怕鬼,倒不太敢过来。” 葛大娘在悲痛中沉淀年余,已能用比较平静的语气叙述经过,却仍是吞声忍泪,字字泣血。 她的丈夫、长子夫妇以及小儿子全部遇害,只剩寡妇幼童,无力外出逃难,便在村后的丘陵下结庐而居,辟出几亩菜田,每月挑些蔬菜出去换钱,四口人艰难度日。近来风闻外间又在搜捕云来村乱民,她们不敢出去卖菜,只好坐吃山空,听天由命。 轰动一时的乱民案原来是一场惨绝人寰的虐杀事件,当事官员为媚上邀功,任意混淆黑白,滥权擅杀,其倒行逆施足以震悚史册。 柳竹秋只知奸佞当道,豺虎媾患,未曾想到吏治已败坏至斯。她本是抱着履职的心态来探案,此刻却觉得必须严惩祸首方能吐尽胸中恶气。 她不忍让葛大娘等人露宿,坚持入住荒村。 葛大娘与韦氏商量后说:“我们这儿还有位邹四郎,近日外出办事去了,他家的屋子还能住人,孝廉不妨去借宿一宿。” 邹四郎家在云来村腹地,是座四间房的小合院,葛大娘有他家的钥匙,领柳竹秋去安顿了。 柳竹秋不愿睡男人的床,在堂屋的春凳上铺上被褥,打发瑞福去隔壁卧房歇息。 她吹灭蜡烛,抱着佩剑合衣躺下。 黑夜深邃,窗外冷风恻恻,狠狠摇撼枯枝,发出阵阵刺心的沙沙声,仿佛复苏的怨灵正在抓挠棺材板,随时可能破土而出,择人而噬。 她既来之则安之,静静地闭目养神,俄尔进入半梦半醒间,周围的声响逐渐远离,蓦地被一声惨叫拉了回来。 “有鬼!” 瑞福的叫声利箭般直冲天宇,撕碎裹住柳竹秋意识的梦衣。 “怎么了!” 她提剑出门,见小厮站在院中浑身乱颤,指着卧室不住叫:“屋里有鬼!”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陈子龙《白靴校尉行》 ②韦庄《秦妇吟》 第二十一章 柳竹秋吹亮火折子,仗剑前趋,隐隐看到卧室里站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女人一动不动,衣角发梢随风飘摆,形态诡异莫测。在寻常家宅里出现此等影像都很可怖,莫说在这了无人烟的荒村。 她脊背有些发凉,疑心是否真遇上了冤鬼,僵持片刻,那“女鬼”移动脚步,坐到床铺上,翘起双腿上下晃动,柳竹秋看到她张嘴的破鞋,认出是葛大娘的孙女小芸。 -- 第54页 “别怕,是小芸姑娘。” 她舒了口气,收起佩剑,让瑞福从堂屋取来蜡烛点着,主仆一道走进卧室。 小芸朝他们抬头,相处半日,这神志不清的女孩也能感受到柳竹秋的温和关照,不再惧怕她。 柳竹秋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想帮女孩整理乱发,顾虑自己此刻是男子身份,若小芸在长辈跟前说起还不好解释,便转而将装糖果的荷包摘下来送她,问她怎会来此。 “我来找四郎。” 疯子一般不会撒谎,柳竹秋又问:“你跟邹四郎很要好吗?” “四郎说等他回来就娶我。” 小芸初露笑容,从领口里扯出一只麻绳栓着的护身符,说是邹四郎送她的。 柳竹秋瞧着眼熟,幡然想起涂鸦者身上也有这么个护身符,怕吓着小芸,缩回已伸到半空的右手,柔声请求:“能给我看看吗?” 小芸已对她产生信任,任她摘下护身符。 柳竹秋小心拆开,取出符纸,上面的咒文和大无相寺的印戳刺痛她的双眼,刻画出一个血淋淋的悲剧,而小芸天真的笑脸更是这出悲剧不可磨灭的见证。 涂鸦者就是邹四郎,这位勇敢的少年背负着整个云来村的怨恨前往京城,却如水泡般消失在了那个昏黑的夜晚。小芸不会想到,她今生唯一的依靠已经不在了。 “陇头冤气无归处,化作阴云飞杳然”①,正是有数百条死不瞑目的冤魂徘徊于此,这云来村的夜风才如此惨凄。 她吩咐瑞福送小芸回家,独自在堂屋凝神端坐。摇晃的烛火代替拂尘驱赶睡蝇,她清明的脑子里一刻不停盘算接下来的行动。 云来村血案,还有之前惨死的弓裁缝一家,仅这两起冤案就耸人听闻,那文安县令蔡进宝身上不知还背了多少命债。明日定要去县城详加侦查,回京禀明太子,严惩这恶贼。 天亮后她去向葛大娘辞行,留下温霄寒的住址,方便她们来京时投奔。看到小芸痴傻的样子,到底不忍吐露邹四郎的死讯。 穿过那片松林时她再次来到那块画有兔子戴官帽的岩石前,殷红的画迹犹如血染,浸透少年必死的决心。 柳竹秋猜测他弥留之际看到的走马灯,当中必定循环着小芸的身影,感慨系之,用小刀在一旁的大松树上刻下一首五律。 “萧瑟荒坟上,冤魂血未干。惨云依里陌,寰宇共悲叹。为雪终天恨,难携比翼欢。虔祈来世愿,挥泪祝君安。” 她模仿邹四郎的心境留言,希望来日小芸病愈看到这首诗,能聊获慰藉。 回到文安县城,他们在城隍庙前发现异常——十几个成年男子披枷戴锁跪在路边,身旁站着三名手持皮鞭的衙役,有人跪姿稍不端正即会遭受无情抽打。 柳竹秋在远处观望多时,问路人那些人为何被枷号②。 一个胆大的青年说:“他们都是本地的木石工匠,被县太爷叫去为唐珰③修生祠。前日因工期紧,打造的宝冠小了一号,来不及修改。匠人们就将主殿的沉香木雕像脑袋削小了一圈以便戴冠。县太爷知道后大发雷霆,将涉事工匠全部抓起来,每人杖责一百,另外枷号一月。到昨天已枷死六个,还剩半个月,不知有几人能活下来。” 唐珰就是唐振奇,擅权二十年,孝子贤孙遍天下。 早在几年前就有人打着唐振奇“忠心体国,慈念悯民,应建生祠,以求不朽”的旗号为他造生祠。 此风迅速刮遍全国,奸党们纷纷效尤。这蔡进宝大约迫切想巴结唐振奇,也不落人后地参演丑剧。 柳竹秋打听到生祠的位置,前往观看。见那祠堂铺设琉璃碧瓦,宫殿九楹,备极壮丽 祠堂尚未竣工,门口无人看守,她命瑞福在门外等候,只身进入祠堂观看。 前三重殿阁里的座像都是唐振奇,像身妆金嵌宝,垂旒持笏,与帝王无异,一个太监公然僭越到如此地步,称得上古今第一了。 柳竹秋怒气盈胸,不禁冷笑出声。这一笑招来灾殃,两个青年男子从堂后钻出来,堵住她质问:“你是何人?擅闯唐公祠堂,还敢发讥笑亵渎他老人家。” 这二人身穿青素披褶,戴尖帽,着白皮靴,腰系小绦,是锦衣卫“档头”的标准装束。 柳竹秋听说外地常有官员因不参拜唐振奇的生祠,或在祠堂中发“微词”而被贬受害的,有人甚至因此丢了性命。这两个档头不消说正埋伏在这儿抓不敬者。 她镇定自介:“弊名温霄寒,是京里来的举人,正有事求见文安县蔡明府,二位大哥可否帮忙引荐?” 说着递上十两银子。 锦衣卫从不心慈手软,收了银子还顺带接管了她的钱袋,一人本想上绳索,另一人听过温霄寒的事迹,说:“这书生在京城有点名气,是东厂张老公家的塾师。我们先不忙动粗,带去让蔡县令处置。” 二人左右挟持柳竹秋走出祠堂,连瑞福和马匹一同收缴,径直来到文安县衙。 蔡进宝摸不清温霄寒的来路,见面时还算客气,端着茶碗不阴不阳问:“温先生向居京师,今日何故来此啊?” 柳竹秋谦逊行礼道:“晚生久思烟霞④,这几日闲来无事,带着书童出城游玩,途经贵宝地,无意中看到唐公公的生祠,便进去瞻仰了一番。” 她不露痕迹地观察对方,这蔡进宝四十多岁,三角眼、鹰钩鼻、两条令纹深如刀刻,看面相就是个狡诈狠毒的角色。 -- 第55页 他悠闲地喝了口茶,瞄着她说:“听刚才那两位役长说,你见了公公的塑像也不下拜,还公然发笑嘲讽,可有其事?” 柳竹秋并不否认,进一步说:“晚生正为此事求见。” 蔡进宝以为她想求饶,端腔道:“唐公公是何等人物?普天之下谁人不钦,谁人不服?别说你一个小小的举人,就是一品大员见了他也礼让有嘉。锦衣卫们并不听从县衙指挥,这件事恕本官爱莫能助,至多帮你说说情,或者替你给京里的亲友捎个信,让他们设法为你开脱。” 他故意刁难人,好趁机做笔人情交易,兴许还能和温霄寒背后那些权贵,比如张选志等攀上关系。 柳竹秋听了只是笑:“大人差矣,晚上求见是为着向您示警,真正铸成大错的并非晚生,而是阁下。” 蔡进宝重重顿下茶碗,一双小眼睛好似磨利的刀口。 “温霄寒,本官早听说你能言善辩,可这里是文安县,你想在本官的地界信口开河,还得掂量一下后果!” 强龙斗不过地头蛇,他任意耍点手段就能让温霄寒有来无回。 柳竹秋气定神闲,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说:“前阵子西安知府程一祥被削职,大人该听说了吧。” 中央朝廷每月都会印发邸报⑤,向各地政府传达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官员人事变动,大案要案审断等重要讯息。 做官的可以不读书,但邸报是必看的,因此蔡进宝已获悉程一祥落马一事,听柳竹秋的意思似乎知道隐情,便暂缓辞色,让她分说。 “陕西长安县也有一座唐公公的生祠,程知府去长安公干时前往拜谒。在公公的塑像前伏拜多时,到了佛殿却只作了个长揖。事后有人报知唐公公,公公大怒,说‘我难道还能大过佛祖吗?’,盛怒之下将程知府革职查办,听说又牵出许多过去的官司,程知府如今身家性命都难保呢。” 唐振奇喜怒无常,对党徒呼来喝去,任意□□是众所周知的事。 蔡进宝听柳竹秋说得有鼻子有眼,以为她在京城人脉广,或许真打听到了鲜为人知的内幕,不由得悚然变色,紧张注视她,欲言又止。 柳竹秋精确复述他的心思:“唐公公笃信禅宗,礼佛志诚。那程知府只是怠慢佛祖就遭他降罪,而蔡大人您竟直接把佛堂建在祠堂之后,让人先拜公公再拜佛祖。这要是被唐公公知晓,能不步程知府后尘?晚生正是见大人一片孝敬唐公公的心肠反将弄巧成拙,才忍不住发笑叹惋,何来讥讽之意?” 话音刚落,蔡进宝额头滴下冷汗,忙起身作揖:“若非先生提醒,本官险些自误了。如今该如何补救,还望指点一二。” 柳竹秋说:“这还不好办,趁祠堂未竣工,让工匠赶紧调换塑像位置。”听他担心人手不够,顺势为那些被枷号在城隍庙的工匠求情。蔡进宝当即传令赦免工匠,催促他们马上复工。 他自言失察,冒犯了柳竹秋,与那两个锦衣卫档头协商后赎回她的财物行李,趁归还之机请她为祠堂写篇祝词。 柳竹秋正想敲他竹杠,就用一篇炳炳烺烺的文章换取他两百两银的润笔费。转身来到生祠工地,召集全体工匠包括受过枷号的那些人,将这笔银子按人头平分了,说:“蔡明府为督促你们尽快完工,特命我代他犒劳大伙儿。” 她专门找来那六个在枷号期间丧命的工匠家属,每人多给了一倍的银钱,助他们安葬死者。 蔡进宝很快得到消息,还夸温霄寒会做人,吩咐手下等他再来文安时好生招待。 柳竹秋初步掌握了这狗官的习气,在客栈休整一夜返回京城。那日领任务时云杉曾交代,若有消息上报,就在温霄寒的家门前悬挂两盏红灯笼。 她到家后先去张选志府上教完张体乾功课,当晚再叫瑞福挂起灯笼,次日下午有人送来一封密信,信中说本月廿日褚公子将去西海⑥游猎,命她于当天正午前前去拜见。 她烧掉密信,照常安排生活,到了廿日借口看望白秀英,离家变装出行,带着弓箭火石之类的打猎用具来到西海。 这里是京城最大的水源地,水草丰美,林木茂盛,常有豪绅贵戚来此游湖渔猎。她也是,早把这一片里里外外转熟了,知道哪些地方是人们最爱去的猎场,骑马径朝积水潭驰去。 半道上一声隼叫,抬头见一只褐羽鹘鹰穿越林稍,朝她笔直俯冲过来。她来不及取兵器,匆忙俯身躲避。 那鹘鹰翼展超五尺,镰刀似的从头顶刮过,她头皮一凉,大帽已被鹰爪勾走了。 “哪儿来的畜生!” 她忿然张弓搭箭,瞄准向对面坡顶滑翔的鹘鹰,指尖松动的前一刻,清脆的哨音划破长空,让她意识到这只鹰是被人豢养的,不可贸然射杀。 对方就在那山坡顶上,想来已看到她。她拉动缰绳,往那方前进,不久被几个衣着华丽的侍卫拦截。 云杉也出现了。 “这人是来拜见公子的,放他过来吧。” 他命柳竹秋下马,领着她往坡上走,越过一圈灌木丛后对她说:“上面没旁人了,把你的胡子摘了吧。” 柳竹秋摘下胡子,摸到下巴左边有一个肿痛的小包,大概是刚被虫子叮咬的,随口问云杉:“云公公,你看我这地方是不是有个疙瘩?” 云杉看了看:“好像是火疖子。” -- 第56页 “很大吗?” “有豌豆那么大吧。” “那可不好,你带消肿的药膏了吗?给我些擦。免得顶着个红下巴去见殿下,太不雅观了。” 云杉随身备足了这类物品,取出艾草膏递给她,不忘挖苦:“上次让你梳洗打扮你不肯,怎么今天又在意起仪表了?” 柳竹秋嬉笑:“女为悦己者容嘛。” 她半真半假,云杉却全信了,讥斥:“劝你省点心吧,就你这点姿色,殿下绝对看不上。” “哈哈,殿下英明神武,当然中才不中貌啦。” 云杉很看不惯这油腔滑调的女人,老调重弹道:“你别因为长期装男人就真把自己当男人了。殿下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真龙,平常人见了他大气都不敢透,就你还敢叽叽喳喳,说长道短。放到后宫,铁定活不过三天。” 柳竹秋庆幸与宫廷无缘,心口不一地向他赔不是。 云杉信不过她,告诫:“我们殿下待人宽和,但你不能老仗着这点以下凌上欺辱他。刚才说了你不可能做殿下的身边人,来日立了功,殿下顶多给你指户好婆家,保你终身有靠。所以你必须自重,别尽想着狐媚惑主。” 柳竹秋保持无懈可击的笑容,深切腹诽:“要是太子的赏赐只到你说的这种程度,那还远不够收买我,而且明明是他一直在不停地用美色魅惑我啊。” 他们继续走向坡顶,在一棵大树下看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朱昀曦今天穿着赤红色团花金线缂丝的箭袖,头带珊瑚冠,腰系多宝带,现出过去遮在宽袍大袖里的蜂腰猿臂,更显得亭亭无比。 他正仰头逗弄停在枝头的鹘鹰,见柳竹秋走近,将手里的大帽掷还给她。 “还算你谨慎,没射死我的‘苍澜’,不然此刻已经教你脑袋搬家了。” 治下宽和的人却总爱拿杀头开玩笑,可见臣民在皇家眼中形同蝼蚁。 柳竹秋觉得这样挺好,能让她在沉迷太子皮相时清醒认识其内在,将色、欲保持在最纯粹稳定的状态。 猪肉美味久食不腻,可绝没有人想和猪相亲相爱。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黄滔的《塞下》 ②枷号,释义是旧时将犯人上枷标明罪状示众。 ③珰指宦官。汉代宦官侍中、中常侍等的帽子上有黄金珰的装饰品。 ④烟霞指代山水胜景 ⑤也叫邸抄、邸钞。中国古代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和有关政治情报的抄本。 ⑥北京西海就是今天的什刹海一带。 第二十二章 柳竹秋禀报完在文安县的见闻,朱昀曦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变得坚如石雕。 老太监陈维远恨道:“怪不得那些流言都在中伤殿下,蔡进宝这狗官为讨好内官监那帮孙子,不惜滥杀良民,败坏殿下的清誉,正该千刀万剐!” 内官监打着太子皇庄的名义强占云来村田地,将大部分收益中饱私囊,让朱昀曦承担百姓的怨怒,这是古今宵小们狐假虎威的惯用套路。 朱昀曦贵为太子,却不能轻易惩治这伙人,因为内官监的后台是唐振奇,这奸宦统帅的爪牙掌控着大半个朝廷,牵一发动全身。 沉默越久,他面上的阴云越浓,大有坐困愁城之意。 柳竹秋知道历来皇太子在继位前都如履薄冰,最忌卷入政斗,体量到朱昀曦的心思,诚恳进言:“臣女认为殿下不便公开过问此事,若信得过臣女,臣女愿继续秘密查访蔡进宝的犯罪行径,等取得确凿证据,再向有司首告,这样就能名正言顺治他的罪了。” 朱昀曦看向她,寸土寸金的眼眶里有了她的一席之地。 “你想怎么入手?” “臣女此去文安已借机与那恶贼建交,以后设法接近获取他的信任,必能找出破绽。” “那样太危险,事情败露你全家性命堪虞,你就不害怕?” 陈维远以为柳竹秋想让太子兜底,立即替主子声明:“柳竹秋,我们千岁爷身份特殊,未经陛下允许不便插手朝政,你若惹出事端,可不许对人提起他。” 朱昀曦眉梢微蹙,似不满陈维远插嘴,却听柳竹秋顺溜接话:“陈公公说得很对,臣女发誓,若遇变故一律自行担责,绝不牵连殿下。” 勇毅姿态小小打动了朱昀曦,他的眉间为之清朗,谛视她片刻说:“那好吧,你自己小心在意,需要钱财人力,孤王都可给予你。” 柳竹秋跪地领命:“谢殿下。” 朱昀曦叫她平身,吩咐云杉搬来一张软凳,赐她坐下,再命人去传膳。 他带来的厨子在山坡后做饭,陈维远和云杉去后,侍卫单仲游走到二十步外绕圈巡逻。 柳竹秋刚领了差事,得为自个儿竖立稳重可靠的形象,正襟危坐,眼珠和手脚都规规矩矩静止不动。 “你下巴上那个红疙瘩是怎么回事?” 清音入耳,她才知道朱昀曦正在打量她。 “哦,可能是刚才被虫子咬到了。” 她仓促对上那双明眸,借机饱眼福。 朱昀曦暂时没瞧出她的狡诈心思,接着问:“疼吗?” “有点。” “拿这个去擦一擦。” 他取出腰间荷包里的小金匣扔给她。 柳竹秋接住谢恩,说:“云公公刚才给过我艾草膏了。” -- 第57页 “艾草膏有什么用?这是宫里秘制的清凉膏,消肿散淤最管用,孤用过见效才问太子妃要的。” 这小金匣造型繁复精美像女子的器具,原来是太子妃的物品。太子妃每晚都能搂着国色天香的美男入睡,任意享用他的身子,真羡煞人也。 柳竹秋憧憬到一半,想起太子妃只有上床那一会儿功夫受用,下床就被宫廷的繁文缛节缠身,让宫殿的高墙深院困死,苦大于乐,也不值得人羡慕。 她打开金匣抠出一点药膏涂在下巴上,清凉透肌,痒痛立消。夸赞后双手捧着奉还。 “孤王赏你了,留着吧。” “哦……可这是太子妃的物品,赏给臣下合适吗?” “哼,你若真是男子,那肯定不行,是女子便无妨了。” “谢殿下厚赐。” 朱昀曦观察她的一举一动,狐疑:“你今天为何这么老实?” 柳竹秋恰到好处地愣了愣,低眉顺眼道:“之前云公公再三教导臣女见了殿下必须守礼节,臣女再不听饬戒就太愚顽不化了。” 朱昀曦嗤笑:“还算你知错能改。” 他媚靥一现就是在逼人破戒,柳竹秋感觉有七八只手伸进胸膛,围住心脏从四面八方挠痒痒,自责当年不该骂那偷织女羽衣的牛郎、调戏董双成的东方朔。神颜仙姿岂是常人能抗拒的,换了她不照样是这副鬼德行。 她低头静心,被朱昀曦误会成羞愧,接着训导:“太子妃当年也是京畿有名的才女,能诗善画,才情不压于你。容貌远比你文秀娇美,更兼行止端严庄重,毫无轻佻妖冶之态,也是你望尘莫及的。” 太子妃闺名冯如月,是国子监冯司业的女儿。当年太子选妃,冯如月经重重审验,自八千闺秀中脱颖而出,得到了庆德帝及太后皇后的一致赞誉,其德才闺范为天下女子所仿效。 柳邦彦也时常教育女儿向太子妃学习,柳竹秋看过冯如月出阁前的诗词画作,很佩服她的文采,认为按照世俗标准,对方在做女人方面的确强她百倍,不尴不尬回应朱昀曦:“太子妃乃梧宫金凤,岂是臣女这只卑小寒鸦可比拟的。” 朱昀曦怪她没领会其意,责备:“你是不及太子妃美貌,可还算中人之姿,学识也称得上渊博,若能改掉这轻浮放浪的习性,仍有希望获得好姻缘。” 柳竹秋压根没把人生的出路寄托在婚姻上,含蓄暗示:“臣女资质粗陋,不敢奢望金玉之配,只求尽忠竭力为殿下效命,乞肯殿下将来能抬举一二。” 她的志向一般人难以理解,朱昀曦会错了意思,不无怜悯地叹息:“云杉他们想必跟你说过,你这样的人入不了宫闱,我就是有心抬举你,也不能封赐名分,对你终究没好处。” 柳竹秋不能解释,暗暗排揎而已。 朱昀曦当她失落,不再理会,转头去看燃烧的篝火。 这下又让柳竹秋逮着空隙偷看,前两次见面都在室内,这回经户外强光映照,太子玉白的肤色晶莹剔透,几乎反出光来,正符合古诗里描述的:“密雪未知肤白,夜寒已觉香清。”① 凡人怎么能拥有如此皎洁的肤色?该不会擦了粉? 贵族子弟酷爱脂粉气,若太子的雪肤是人造的,便可减少她的渴慕,于是急于求证。 《世说新语》上说,何晏肤白过人,魏文帝疑他擦粉,召他进宫赐食热汤饼,想让他流汗,以鉴别真伪。 柳竹秋不能让朱昀曦吃热汤饼,却有别的法子行骗,先请求:“殿下,臣女没吃早饭,此刻饥饿难忍,可否准许我先吃点东西?” 朱昀曦说:“他们很快就会送饭过来,你再忍忍吧。” “臣女委实忍不住了,再不进食恐会发昏晕倒。” 朱昀曦指着矮几上的糕饼:“那你先吃些点心?” “臣女自备了干粮,想吃这个。” 柳竹秋打开腰包取出一包麻辣牛肉干,津津有味吃起来。那是她四川老家的特产,朱昀曦不曾见过,看她吃得香甜,问是什么。 “这叫‘张飞牛肉’,是四川阆中的特产,相传是三国时张飞发明的。您看,它薄如蝉翼,色泽红亮,浓香扑鼻,滋味鲜美,蜀中的男女老少都爱吃。” 那牛肉干用香油和各种香料卤煮,又加了花椒辣椒白芝麻提味,打开油纸包,立时香气四溢。 朱昀曦好奇心重,吃遍天下美味,唯独没尝过这张飞牛肉,正好左右无人,不怕失体面,便让她献一块来品尝。 柳竹秋故做为难:“殿下的御菜须经奉御尝验,臣女不敢随便进奉。” “你不是已经尝过了吗?孤王不信你有胆子下毒。废话少说,快拿过来。” 朱昀曦想赶在太监们回来前尝鲜,柳竹秋经他催促,上前进献肉干。 他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只嚼了两下便忙不迭吐出来。初会辣椒的舌头像烧着了,火势霎时蔓延到整张脸,白雪铺上了一层桃红。 “水!水!” 他难受得坐立不安,恨不能把舌头抠出来。柳竹秋忙拿起矮几上的水壶,那壶盖设有机关,她没用过,胡乱一扭,水壶脱手落地,水全洒了。 “殿下,臣女该死!请暂且用臣女的水壶。” 她取下腰间的小银瓶,里面还有半瓶她喝剩的蜂蜜水。朱昀曦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一气灌下,好歹喘过气来。 -- 第58页 单仲游赶过来喝问柳竹秋。正在走来的陈维远和云杉也看到动静,慌忙跑到近处,放下食盒,手忙脚乱扶住朱昀曦。 “殿下,您怎么了?” “柳竹秋,你对殿下做了什么!” 柳竹秋自觉玩笑开大了,窘道:“我刚才在吃牛肉干,进献了一块给殿下……” 陈维远怒骂她不知死活,被朱昀曦制止。 “是孤让她给的,不必责怪她。” “殿下,您不能随便吃外人给的东西啊!” “孤只是好奇,行了,别再说了,摆膳吧。” 这洋相出得有点大,朱昀曦感觉难堪,脸上的红潮迟迟不退。 云杉见他额头脸庞都汗湿了,忙拿手绢为他擦拭。 柳竹秋细瞅他擦汗以后那妃色的绢帕干干净净,绝无粉痕,足见真是天生丽质。再看他此时眼圈脸颊薄红晕染,微微喘着气,汗意濡润,争似雾中春花,酥酪染脂,俨然独立北方之态②。 柳竹秋生平第一次遇到无力解答的难题:如何能在与太子春宵一度后全身而退。 并预感这问题将会困扰她很久。 朱昀曦将她的呆愣理解成惶恐,和声勉慰:“柳竹秋,孤王恕你无罪。你不是饿了吗?孤王赐你御膳一份,坐下享用吧。” 他命云杉分菜给她,回想牛肉干那无法忍受的火辣,又忍不住质问:“那牛肉干像裹了刀片,燎得人嘴里起泡,你吃了为何没事?” 柳竹秋答:“蜀人嗜辣,臣女自小吃惯家中饮食,还觉得越辣越爽快过瘾。” “哼,尽吃这种要命的东西,才会养出这等刁钻个性。孤王命你今后戒食辛辣,多吃性甘味平之物,和养脾性。” “臣女遵旨。” 柳竹秋退后两步站立,等待云杉赐饭,视线扫向地面,猛见草丛间藏着一片僵死的虫蚁。 “殿下且慢!” 她抬起右手快步走近朱昀曦,迫使他顿住已送到嘴边的茶盏。 “刚才的水里有毒!” 她拨开草丛,指着虫尸说:“刚才臣女不小心打翻水壶,壶里的水就洒在这个位置,碰过水的虫子都死了!” 众人大惊失色,陈维远忙让单仲游抓来一只麻雀,以水壶里残留的水喂食,麻雀很快抽搐死去。 有人妄图谋杀太子! 石破天惊的信息压垮侍从们的脊梁,陈维远、云杉、单仲游同时伏地急告,拼命自证清白。 朱昀曦神情凝重,脸上现出极不协调的铁青,柳竹秋注意到他膝上捏出血管的拳头,明白他在努力维持镇定。 “此事先勿声张,等回宫再议。” 他的声音比平时沉稳,却比疾言厉色的吼骂更紧地拽住柳竹秋神经,在他起身的一刻跪倒,忐忑郑告:“殿下请多加小心,断不可大意!” 若非她失手打翻水壶,朱昀曦可能已误喝毒水,这救驾之功已然成立了。 “柳竹秋,你刚刚救了孤王,孤王回头自会奖赏你。” “臣女不要奖赏,只求殿下平安!” 柳竹秋这番诚意如假包换,太子身系她的希望前程,绝不能有闪失。 而且……美人难得,她也不忍见其红颜薄命呀。 朱昀曦不答话,少时,命她抬起头来。 她仰头正接住树梢垂落的日光,刺痛的眼珠赶紧分泌泪液自救,无意中营造出泪眼婆娑的效果。朱昀曦误认为是她有感而发,心下稍动,不禁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认真在她脸上寻找可爱之处。 柳竹秋不敢妄动,任一颗泪珠溜出眼角,被太子的拇指接住。 他的笑容释放出前所未有的柔情,尽管微乎其微,也抵得过千山万水的灵气,宛若一只温软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孤王会小心的。”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谢逸《西江月》 ②出自李延年《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第二十三章 柳竹秋回到灵境胡同的租房,瑞福满面焦虑地迎出来。 “先生,有人求见。” 柳竹秋若不在此间,一般只让客人留下名帖,日后回访,不会允许外人留驻。 她心想瑞福破例定有缘故,走进天井,书房里抢出个穿陈旧蓝布衫的男子,扑通跪倒在她脚下,抱腿哭嚎:“温先生,求您替我伸冤啊!” 他抱得太死,柳竹秋一时挣脱不了,急得瑞福直跺脚,用力拖拽那男子,詈责:“你这人太没规矩,早知道任你死在外面也不许你进来!” 男子涕泪滂沱,松手后顿首有声,满口呼救喊冤之辞。 瑞福说:“这人午时来敲门,非要见您不可,又不肯说姓名。小的让他回去,他就坐在大门外不走。小的怕被过路人瞧见,生出非议,只好放他进门。没想到他会这样。” 柳竹秋睇目查看,见他半张脸包着纱布,露出的那半张脸散布着斑斑点点的伤痕,像是烫伤。看那悲恸欲绝的情状,估计真受了天大的冤屈。 往常有形形色色的人前来拜访温霄寒,但从未有过来找她伸冤的,事出蹊跷,倒要问个明白。 “你要伸冤该去官府,何故来我这里?” 男子犬伏悲鸣:“去官府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唯有先生能助我。” “这可奇了,那你且起来说话。” -- 第59页 柳竹秋叫瑞福扶起他,领进书房。男子不肯落座,佝偻着站在她座椅对面,独眼里泪落不断,经询问,自报姓名。 “小人名叫许应元,是文安人士。” 柳竹秋揭开的杯盖珂地滑回去,使劲打量他一眼,质问:“你叫许应元,那文安县城里有户姓弓的裁缝是你什么人?” 许应元闻言不支跪倒,大哭:“那是小人的岳丈家,先生想必已听说小人的冤情,还请为小人做主!” 柳竹秋已从保姆蒋少芬处知晓弓裁缝全家被诬陷杀害女婿许应元,遭县令蔡进宝屈打致死的经过,现下当事人登门,她的内心像开盖的蒸笼腾出滚滚水汽般的疑惑,严肃诘问: “听说你岳父一家死后你曾回到文安,后来又失踪了,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许应元痛苦摇头,缓和许久方断断续续道出这段噩梦般的遭遇。 那日他与岳父母争吵后赌气离家,到临近的永清镇散心,借住在一位故旧家中。过了三个月思亲心切,决定回去向岳父母认错。可回到文安县却见住宅已换了主人,询问邻里,人家见了他都目瞪口呆,还问他是人是鬼。 “我听了他们的话才知道家里出事了,赶紧跑去找我爹和哥哥。他们见我没死也都吓坏了,让我先躲在家里别出门。到了晚上,突然走来几个官差,不问好歹先拿铁链往我头上一套,将我抓去县衙,投入大牢。第二天有个师爷来审问,问我是不是真的许应元。我还不知事情凶险,一口承认了。没过多久,那些狱卒就将我拖进一间黑屋子,往我头上淋了盆酸液。我疼得晕死过去,等醒来时已被万里春万大侠救出来了。” “救你的人是万里春?” 柳竹秋的注意力多了个焦点。 这万里春是近四五年活跃于京畿地区的神秘侠盗,武艺超群,能飞檐走壁,来去无影,日常专门劫富济贫,襄助良善。因他总是神出鬼没,无人知其姓名来历,每次行窃或锄奸后都会在现场留下一根干枯的迎春花枝,世人便送他一个外号叫做“万里春”。 许应元说万里春将他带到文安郊野一农户家,请那户人家代为照料数日,等他脸上伤势稍愈,便给他一些盘缠,指点他到京城一家小客栈落脚。之后不时前来探望,资助些食物银钱,说等他伤好便助他伸冤。 “昨夜万大侠又来了,说当今之世能为我申雪冤屈的唯有温霄寒温孝廉,告诉我您家的住址,叫我今日午后前来求见。小人在京城的这段时日也风闻了好些先生的事迹,您一身正气,敢于揭发顺天乡试舞弊案,又足智多谋,不畏权贵,是文苑中的侠客,想来定会为小人抱不平。” 柳竹秋听说大名鼎鼎的万里春这样赏识自己,心下甚喜。旋即又为蔡进宝的歹毒和许应元的不幸愤慨。 命瑞福扶他起身,坐到斜对面的客椅上,和声道:“出卖你的定是你父兄了,本朝法令规定,诬告者若致人获罪,将受同等刑罚。你岳丈全家都冤死在狱中,一共四条人命,案件一旦平反你爹和蔡进宝都得抵命。他们为自保,是决计要将你灭口的。” 许应元泣叹:“小人正是明白这点才不敢再回文安,那蔡县令有中贵撑腰,哪里是贫贱庶民斗得过的,连万大侠都告诫我勿去报官,说那样等于自投罗网。小人山穷水尽,只能寄望于先生了。” 柳竹秋正要对付蔡进宝,觉得这事详加筹划会是步好棋,料想许应元也没吃中饭,悄声吩咐瑞福:“你去叫春梨过来做几个菜,顺便招待许兄。” 春梨正在隔壁柳家后院待命,因柳竹秋有时会在温霄寒的住处待客,瑞福厨艺不精,去外面请厨子又恐窥破家中机密,每遇此情就让春梨从暗门过来,扮做小厮在厨下整治饭食。 春梨接到瑞福通知,换上男装来到隔院,用他从市场买回的母鸡活鱼烹饪出几道好菜,分成两份端到书房。 柳竹秋和许应元分席而坐,酒菜上齐后请他用餐。 许应元见到春梨的第一眼便定住,后来每当她出现就痴痴凝睇。 春梨被他瞧得泼烦,最后上米饭时将饭碗用力往他跟前一顿,虎着脸出去了。 柳竹秋推测此人好男色,误把春梨当做娈童垂涎,咳嗽一声以示警告。 许应元自知违礼,慌忙辩解:“先生恕罪,小人并非存心冒犯这位小兄弟,只因见他容貌很像小人已故的浑家,是以看入了神。” 说着又哽咽难禁。 柳竹秋想他和那弓娘子少年夫妻,感情正是浓烈,当初负气出走也并非与老婆闹矛盾。如今弓娘子含冤惨死,更令他爱中生愧,思之悔之,见到容貌相似之人难免失态。 春梨在门外听了这番解释也消了气,反倒可怜起这个身残命苦的男人,又去厨房做了两道点心,吩咐瑞福晚些时候拿给他。 饭后柳竹秋对许应元说:“许兄,你我素昧平生,你能以性命相托,我岂忍袖手推辞?只是这事错综复杂,不能急于一时。你且回那小客栈多住些时日,待我想好对策再找你商量。” 她取出三十两银子给许应元做盘费,叮嘱他不可随意外出走动。 许应元说万里春留了足够的盘缠给他,坚决不肯要她的银子,只收了春梨送他的点心,临走时还依依不舍看了看她。 春梨问柳竹秋:“这人也够苦命了,小姐打算如何帮他?” -- 第60页 柳竹秋方才细问了许应元离家后的经历,已初步找准方向,具体如何实施还得详加规划。 她在柳尧章家住了两晚,次日去教张体乾功课,清理了几桩人情应酬,第三天下午回到柳府。 到家仍不得闲,马上被范慧娘催促去厨房做糕点。 继母拿她当亲女儿宠,从不舍得使唤她。只为柳邦彦有令,要求柳竹秋每三个月必须学做一道菜点。 女有四德:妇德、妇言、妇容、妇工。 柳竹秋妇德已失,嘴边常挂绮语妄言,更兼浓颜大脚,再不努力修妇工就真的没救了。 她没耐心摆弄针线女红,柳邦彦也知她不是那块料,便退而求其次让她学烹饪,将来出嫁至少能亲手为公婆做羹汤。 柳竹秋学厨时颇有乐趣,每次都开心执行。今天跟厨娘学了一道千层酥油饼,一口气做了七十多个,出炉后选出一半形状规整的拿去给继母检验。 范慧娘赞不绝口,让她送一盘去内书房。她正想向父亲打听太子的近况,来到内书房又遇到来请安的柳尧章,便顺势坐下陪他们聊天。 中途柳邦彦出去解手,她打发走丫鬟,问柳尧章:“你这两日在宫里值宿,可曾听说东宫有何异常?” 柳尧章诧异摇头:“没有啊,太子怎么了?” 他知道妹妹前日曾去面见太子,柳竹秋奉朱昀曦之命,不能对人透露猎场投毒一事。见三哥起疑,便搪塞:“我只是问候一下。” “哦,刚才老爷说太子殿下昨天没去上课,听宫人说殿下这两日胃口欠佳,只吃了些瓜果,未进饮食,请太医去看都被他撵走了,自称只是胃脘滞胀,饿两天就好了。” 东宫无异动,说明朱昀曦没有大张旗鼓清查投毒者。毒杀太子这样的惊天要案按说必须上报皇帝,也必然会指派东厂、锦衣卫彻查,对东宫来一番大清洗,届时太子身边的侍从都难逃干系。 一进锦衣卫狱就将魂飞汤火,肢体不全,像陈维远、云杉、单仲游等到过案发现场的人更会由于嫌疑重大受到重点拷问,多半性命难保。 当时我也在场,真查起来全家老小都会跟着受害。 柳竹秋分析朱昀曦是不想扩大事态伤及无辜,又被潜伏在身边的投毒者搞得惶惶不安,以至不敢进食。 他为了庇护无辜,情愿冒险挨饿,宽厚大度之评语真非谀词。 当晚她派蒋妈送信给瑞福,让他连夜挂起红灯笼。过了一天收到密信,信中写道:“明日到昌平漱玉山房见驾,从后门入。” “漱玉山房”正是前次云杉带柳竹秋去过的龙脉山下的庄园。这次她骑马前来,先去正门参观。看到门首的匾额上写着这四个字。 来之前还跟人打听到这庄园本是乐康大长公主的别业,大概是公主送给朱昀曦使用的。 她照信上吩咐绕到上次走过的后门,云杉已等在那儿,见面先问:“你这么快就有新情报了?” 柳竹秋点头:“蔡进宝在文安办了一起冤案,那个苦主来找我了。我想这事应该禀报殿下。” 云杉让她先交出随身物品检查,柳竹秋知道原因,边取物品边问:“还没找到投毒者吗?” 云杉脸苦得滴水:“没有,后来我们检查了带去的食物,又发现一壶毒酒和一壶毒水。殿下不让声张,目前仍只有我、陈公公和单侍卫知情,只能悄悄暗访。我们担心殿下安危,一刻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三人本来最有嫌疑,却仍得朱昀曦全心信赖,在尔虞我诈的宫廷里,鲜少有臣下能如此幸运。 柳竹秋明白若遇到多疑的君上,连她都会被猜忌,太子还肯召见,表示她也正享受着这份信赖。 他生在帝王家却有这样的个性,似乎弊大于利。 “这是什么?” 云杉打开她交出的油纸包,里面装着八个千层酥油饼。听说是准备进奉给太子的,他直骂:“离谱!” “别说这会儿了,就是往常殿下也不可能吃你送的东西!” 柳竹秋认真道:“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每个步骤都亲力亲为,还都尝过一遍,确定没问题才带来的。人以五谷杂粮为生,听说殿下这几天只吃瓜果充饥,再不进点米粮会生病的。” “殿下连御厨做的食物都不放心,能放心你?” “不放心会召见我吗?云公公,我父兄四人都是朝廷命官,柳家全族上上下下几百口人,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殿下呀。” “那也不行!谁知道这些饼吃了会不会有害处!” “云公公是太子的奉御,每只饼都请你先掰一块尝验,再献给殿下,这不就有保障了吗?难道你忍心见殿下挨饿,都不想点对策?” “这个……” 云杉非常心疼主子,经不住她游说,同意呈上去试试。 朱昀曦看到这些饼,再看看柳竹秋,惊怪:“你还会做吃的?” 比起贸然献食的鲁莽举动,他更在意这个。 柳竹秋笑容明媚:“女子的第一要务就是主持中馈,臣女又非金枝玉叶,自须勤学烹饪,涵养妇德。” 接着殷勤介绍:“这千层酥饼是我老家的特产,外皮用面粉酥油制成,内馅分玫瑰、豆沙、梅菜、肉松四种口味,吃起来酥脆芳香,咸甜适口。” 朱昀曦沉声打断:“又跟上次的张飞牛肉是一路货色吧。” -- 第61页 “不不,这点心里没放花椒辣椒,北方人也吃得惯。” 云杉估计朱昀曦不会吃,小心道:“殿下,奴才跟她说了不行,她非要进献,说怕您连日不进食会伤了身子。奴才想她也是一片忠心,姑且带她来试试,现在她想必已死心了,奴才这便叫人撤下去。” 他端着糕饼转身,朱昀曦突然说:“你先尝验吧。” 云杉难以置信地转身望着他,重听了一遍旨意,连忙应承,在一旁的水盆里洗净了手,取一只饼切下一块,先插入银签试了试,再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看向柳竹秋,表情惊奇。 朱昀曦问:“怎么了。” 他忙咽下食物回禀:“奴才觉得这饼味道很不错,怀疑不是柳竹秋做的。” 柳竹秋问他何出此言? 他说:“你这双手使得了笔,拉得动弓,舞得了剑,还会沾阳春水吗?” 柳竹秋发笑:“云公公总说我不守妇道,如今我做了妇道人家该做的事,你又疑心,这叫我如何是好?” 朱昀曦见他们拌嘴不觉莞尔,很好奇柳竹秋的厨艺,命云杉将饼呈上来。 云杉献上切过的饼:“殿下,是肉松馅儿的。” 饼味道确实很好,朱昀曦饿了两天,吃到嘴里竟比御膳房做的更美味,点头赞许,命他再切别的口味品尝。 柳竹秋默默端视,太子面容清减了些许,眼圈染着浅浅的疲惫,不如往常光艳照人,却似雨后梨花,另有迷人弱态,叫人忍不住心生怜意。 我对他没多少情义,见了这模样尚且想保护他,若跟他朝夕相处,可不得拿他当宝贝?这也算所谓的真命天子吧。 朱昀曦不经意间被她长了钩子的视线刺中,这女人屡教不改,他被冒犯来冒犯去有些习惯了,命她近前,将脚榻赐给她坐。 落座太子脚边是只有亲信宠臣才能幸遇的殊荣,柳竹秋有些惊讶,顶着云杉那更加惊讶的目光上前谢座。 刚坐定,朱昀曦拿起一块饼递到她嘴边。 “你也吃一个。” 他眉眼含笑,像在喂食宠物,柳竹秋发觉云杉正狠狠瞪自己,哂道:“殿下,男女授受不亲啊。” 朱昀曦微讽:“孤王没当你是女人。” “可臣女当殿下是男子啊。” “你还记得自己是女子?” “那是自然。” “你去照照镜子,你看孤王的眼神是正经女子该有的吗?” “臣女罪该万死。” “那就罚你先吃了这块饼。” 柳竹秋想伸手接,被他制止,只好就着他的手咬住酥饼。 云杉瞧着不像话,唯恐太子对柳竹秋动念想,忙倒上一碗清茶准备尝验后请他饮用。 朱昀曦命他直接递给柳竹秋:“你来为孤王尝验。” 为君上验毒也属恩宠,云杉忙拿空碗给她倒茶,朱昀曦却说:“不必了,让她就着孤王的碗喝。” “殿下这如何使得?” 云杉第二声反对被堵在牙关里,太子爷不拘小节,跟近侍玩耍到兴头上,常会忘记尊卑礼数,还不喜人说教。 柳竹秋不明白朱昀曦的心思,只看出他眼下很高兴,考虑要不要谄媚迎上。 “怎敢让殿下喝臣女的残水?” “上次不已经喝过了吗?” “那次是情势所迫。” “行了,这是他们新上贡的松萝嫩毫,孤还没吃过,你先尝尝看味道好不好。” 他居然使用循循善诱的语气,逗得柳竹秋心花开放,忙捧起茶碗喝了一口,含在舌尖细细品味后咽下,赞道:“香气高爽,甘甜醇和,确是茶中极品。” 朱昀曦接过她进还的茶碗,眼神里多了一抹深沉。 “这么干脆地喝下去,你就不怕茶里有毒?” 在漱玉山房效力的都是他最可靠的亲信,但人心隔肚皮,谁也不敢保证当中没有投毒者的同党。 柳竹秋觉察到这句话传递出的临深履冰的孤独,一番开导脱口而出:“殿下可曾听过禅茶一味的典故?” “说来听听的。” “唐代从谂禅师修为高深,一日两位僧人来向他请教禅理。禅师问其中一人以前是否来过,那人答没有。禅师便叫他吃茶去。另一人答曾来过,禅师也叫他吃茶去。旁人听了好奇,问禅师为何来过和没来过的都叫吃茶去。禅师便唤出这个人的名字,等那人应了,也叫他吃茶去。” 朱昀曦笑问:“这是什么缘故?体现佛家的众生平等吗?” 柳竹秋道:“非也,从谂禅师说的‘吃茶去’其实是一种心注一境的态度,不管生在顺境还是逆境,是泰山崩于前,或是恶虎追于后,都能气定神闲。臣女知道殿下这几日为投毒一事忧恐难安,又因垂怜亲近侍从,不忍大兴狱案。今日求见,禀报文安冤案还在其次,主要是想献计策为殿下秘密捉拿那投毒者。让殿下能够摆脱危困,悠游自在地吃茶去。” 朱昀曦大喜,命她速速分说。 柳竹秋向着云杉睨笑:“要行此计,得委屈云公公吃些苦头。” 第二十四章 柳竹秋只能为朱昀曦出谋划策,实施过程插不上手。回到灵境胡同,柳尧章正在家里等她。 “载驰兄出事了,你知道吗?” 三哥反应强烈,表明萧其臻摊上了大麻烦,事实的确如此。 -- 第62页 庆德帝偏好道教,皇宫里养着许多炼丹烧汞的道士,其中数黄羽最得宠。此人精通方术,助皇帝扶乩问卜,时有灵验,被封为‘清霄保国宣教高士’,能随意出入禁苑。皇亲国戚,阁老尚书都尊称他“老神仙”,普通官吏见了他还得下跪磕头。 真修行者都清心寡欲,那流连红尘的自然放不下名利心。黄羽既得圣眷,皇家的丰厚赏赐仍不够他受用,还广设道场道观大肆欺诈善男信女的钱财。 西直门内的弓背胡同有座忠烈祠,里面供奉着本朝开国百年来的五位忠臣,建祠三十余年祭祀不断。 近日黄羽的弟子打起这忠烈祠的主意,想将其改建成道观使用。 这些“传奉官”①办事不按章程,只跟工部打声招呼就领着工匠来占祠堂。街坊们对忠烈祠感情深厚,不敢当面阻止,悄悄跑去向县令萧其臻求告。 萧其臻立刻带人前去过问,见施工者拿不出朝廷的批文,便严令他们修复已被毁损的建筑物,未经官府许可,禁止侵占祠堂。 区区六品芝麻官怎入得了人家的眼,两方一言不合直接动起干戈。当街殴打官员等同造反,萧其臻果断命令手下人高呼:“抓反贼!” 附近居民恨透这帮飞扬跋扈的道士,听到县宰号令,踊跃操家伙助阵,协助官差将一干人等绑缚县衙。 柳竹秋听到这里拍手大笑:“这萧大人瞧着木头木脑,竟还有这振臂一呼的决断。” 柳尧章说:“你不了解载驰兄,可千万别小瞧他,他这人真是刚正不阿,品格节操都可与董宣②媲美。” “好了好了,你别见缝插针夸奖他了。他得罪了黄羽的门徒,定会被打击报复,如今是什么情况?” 柳尧章苦叹:“黄羽自知门人理亏,便授意科道官③找别的理由弹劾载驰兄,诬陷他收受贿赂,徇私枉法。” 如今言官里败类不少,见了权奸贵恶畏首畏尾,尽逮着忠良之士拈过拿错,为争名逐利,甘做奸佞的鹰犬。 幸好庆德帝还不算太昏庸,记得萧其臻是探花出身,官声良好,其祖父还在他继位之初时担任首辅,翊佐之功甚勋,因此接到奏本后诏令都察院彻查。 都察院派人将萧其臻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没发现一毫违法之事。庆德帝又通过身边的近侍了解了事情起因,这才确信他是冤枉的。 柳尧章说:“这事还多亏了陈阁老,若非他疏通关系,以圣上对黄羽的宠信,又有谁敢为载驰兄说话呢?当初你那样气陈阁老,若真把他气出个好歹来,不止朝廷损失一员栋梁,我们这些后辈也少了层庇护。” 陈阁老就是差点做了柳竹秋公公的户部尚书陈良机。老先生人比较正派,外面却裹着一层滑不留手,圆不溜秋的世故,朝中无论奸邪善恶他都能相安无事,人送外号“陈泥匠”,取泥水匠善抹平之意。 内阁向被唐振奇的党羽把持,正直之士难以立足。陈良机却安稳呆了七八年,秘诀就是因循隐忍,左右调停,没跟奸党沆瀣一气,有时遇到好人受迫害,还能量力救扶。逢迎周旋之功力朝中恐无人能望其项背。 柳竹秋当初只求解除与陈家的婚约,并没针对陈良机,被三哥教训也不还嘴,只问萧其臻的事是否还有下文。 “陛下知道载驰兄得罪了黄羽,命他去当面道歉。载驰兄不肯,我们这些朋友怕他担上抗旨的罪名,商议要集体去劝说呢。” “唉,他可真是个强项令啊。” 柳竹秋之前认为萧其臻古板,可古板与骨气搭配倒一下子交相辉映起来,当下打定主意找他合作,共同对付蔡进宝。 “三哥,你去跟萧大人说,我有要事找他商量,过几日就去登门拜会。” 柳尧章惊喜:“那你何不同我一道去见他?” 不等妹妹白眼,便自己猛拍嘴,笑道:“是三哥糊涂了,那你准备何时去?” “再过个三五天吧。” 柳竹秋估摸太子能在三天之内揪出投毒者,约好第四日在温霄寒家等他的消息。这次来送信的是侍卫单仲游。 他说他们前天回宫后就照柳竹秋的安排,先让云杉假传朱昀曦口谕召集东宫全体侍从,宣称有人在太子的饮食里投毒,要众人相互检举揭发。 风波闹大后陈维远现身,指责云杉无中生有。 二人气势汹汹唱了段双簧,朱昀曦再压轴登场,詈叱云杉假传口谕造谣滋事。 云杉大声喊冤,说他当真发现一只水壶里的水有毒,只是不小心打翻水壶,遗失了证据,恳请朱昀曦彻查。 朱昀曦一句不听,说他害了失心疯,命人拉下去责打五十板,打完再绑到堆放旧物的空院里过夜,好使其清醒。 云杉挨板子时兀自叫嚷:“真有人毒杀殿下,奴才已找准嫌疑人,求殿下容禀!” 朱昀曦得报后发话:“他若不是真疯了,在外面晾个一夜总会清醒,天亮后还这么说的话,就带他来见孤。” 那空院地处僻静,日常无人进出,朱昀曦也没派人去看守云杉。半夜,有个人偷偷溜进去,企图用湿毛巾捂死云杉,被早已埋伏在一旁的单仲游擒获。 “那小竖④叫李林,是个乌木牌⑤,专管东宫的食具器皿,我们在他的居处搜出一瓶雷公藤浸液,这厮大概是将毒液涂在食具内部下的毒。” -- 第63页 按宫里的规矩,侍从当差时身旁必有一两个人协助,其实就是相互监视。 李林那日准备太子出游的食具时,从旁协作的宫女叫红娇,年方十五岁,刚被带去审讯了一两句,便唬得拔簪刺喉自尽了。 李林受刑不过,招供是受一个名叫余有声的东宫旗手⑥指使,此外再无同伙。 奇的是,就在他被捕的当天清晨,余有声家突发大火,连同他妻女仆婢在内,一家五口都被烧死了。 柳竹秋忙问单仲游是否去过案发现场。 单仲游说:“殿下还未向圣上奏报投毒案,余有声家的案子正由宛平县处理,听说仵作初次验尸后未发现死者体表有其他创痕,县令萧其臻还在进行后续勘验。殿下心急,命你先去打探消息。” 这侍卫平时像吃了哑药半天蹦不出一个字,今天口齿清晰,言辞利索,尽显机警本色。太子身边能人环绕,柳竹秋也觉欢喜,接下任务后问起云杉的状况。 “委屈云公公受了许多皮肉之苦,不知他伤得重不重?” “宫里都知道他是殿下钟爱的侍从,打板子时不敢下重手,所以伤得不重。就是被绑在院子里吹了半夜冷风,受了风寒,大夫说得静养几天。” “他没怪我吧?” “他很感谢你,夸你是女中诸葛呢。” 单仲游铁树开花,露出笑脸,拱手道:“柳大小姐,这次我们和陈公公对你是心服口服了,往后还请你竭力辅佐殿下,莫要辜负殿下的厚望。” 他这样笑比河清的人一旦夸奖谁,那都是发自内心的敬重。 柳竹秋欣喜还礼,庆贺自己向理想迈进了一小步。 送走单仲游,她前往宛平县衙,听阍人⑦说萧其臻外出查案了。她料想正是余有声家的案子,便依照单仲游给的地址来到位于西郊的火灾现场。 余家已成瓦砾,还连累了左右几间邻舍,柳竹秋走进弥漫刺鼻焦炭味的废墟,正遇萧其臻领着几个差役挑着一筐物品从倒塌的房屋里出来。 二人照面,他肃穆的脸掠过惊惚,等她行礼后拘谨还礼。 “温先生,你怎么来了。” 柳竹秋谎称与余有声有交情,听说他意外横死,特地过来查看。 “余有声处事谨慎,武功也不错,纵遇火灾,也不至于同家人一道困死在火场。此中或许另有缘故。” 萧其臻点头:“先生说得没错,昨晚我命仵作剖尸检验,五名死者的咽喉肺部都没有烟熏的痕迹,说明他们在火灾发生前就死了。大人身上不明显,但余有声七岁的儿子颈骨有裂痕,他们可能都是被人勒毙的。” 单仲游说接到余有声死讯,他们就怀疑此人是被灭口的,如今看来判断无误。 萧其臻说事发时天还未亮,余家的邻居也都没听到异动,但刚才他勘察现场,找到了重大发现。 “先生来看这个。” 他命差役放下箩筐,筐里装着一块沾满黑灰的方石板。 “这是我在余有声夫妇的床板下刨出来的。” 柳竹秋凑近看那石板,上面刻着六个清晰的大字:“杀我者,黄国纪。” 余有声不可能死到临头还爬到床下刻字,所以这些字定是他早前留下的。 萧其臻推测:“余有声想必早已预感到有人将会加害他和家人,是以提前留下了这一线索指认凶手。也算他精明,床下本就隐蔽,还是刻在靠墙的地板上,再细心的凶手也难发现。” 柳竹秋知道更多内幕,透过余有声之死看到了笼罩在朱昀曦头顶的巨大危机。 收买宫廷侍卫谋杀太子,阴谋稍有败露便立即将其全家灭口,这绝非一般势力能够为之。 杀害储君的最大动机是夺嫡。 最能与朱昀曦竞争皇位的是他的同胞弟弟颍川王朱昀曤。 按惯例,皇太子继位后,他的兄弟们才会前往封地就藩。颍川王目前还在京城,因他也是章皇后的亲生子,备受母后宠爱,皇帝特意为他在皇城附近修造王府,方便他随时入宫觐见。 颍川王年仅十六岁,平日未曾过问政务,听说与太子手足和睦,难道也有篡逆之心? 案情重大,须慎重推究,柳竹秋记下“黄国纪”这个名字,对萧其臻说:“在下有事相求,可否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萧其臻应允,请她同回县衙,再到花厅密谈。 柳竹秋自称日前去文安县探亲,偶听闻当地百姓对县令蔡进宝的恶评,后亲自去云来村走访,洞察了皇庄乱民案的冤情。回京后许应元登门求助,又让她知悉蔡进宝另一暴行,出于公义,决定为其做主。 萧其臻嫉恶如仇,痛斥蔡进宝的行径狗彘不如,当场表态:“朗朗乾坤下岂容这等衣冠禽兽肆虐,萧某不知道便罢了,既已闻说,定要将其绳之以法。先生若有妙计尽管吩咐,萧某定会全力协助。” 这次他把豪爽用对了地方,柳竹秋含笑起身,向他深深一揖:“大人扶弱抑强,正气凛然,不愧为一方父母,我先替那些冤民拜谢恩德。” 萧其臻忙起身谦辞,腼腆趁乱侵入他的脸庞,杀出一条血路。 “萧某尚未有尺寸之功,实在愧受先生大礼。” 他嘴里喊着先生,心里只拿她当女子,又因敬慕产生距离感,生怕冒犯她。 柳竹秋回座说出打算。 -- 第64页 那天许应元自陈,他离家期间住在永清镇一个名叫毛国沛的秀才家。这毛秀才的父亲在外地做官,家境富有,平时徜徉花街柳陌,爱好曲艺弹唱。 许应元吹得一手好筚篥⑧,靠这特长结识了毛国沛,还很受其赏识,那段日子几乎每天陪着他东游西荡。 如果毛国沛肯出面证明许应元的身份,就能坐实蔡进宝的枉法罪了。 但这中间有个顾虑。 “许应元曾对其父兄说过他借住在毛国沛家,许家人已将他出卖给蔡进宝,想必也对蔡进宝说过此事。毛国沛是官宦子弟,蔡进宝虽不至于将其灭口,但借用后台对他施压威胁还是很容易的。” 萧其臻认可这种猜测,问:“假如毛国沛不肯为许应元作证,又当如何呢?” 柳竹秋微微一笑:“事情就是这么凑巧,许应元说某日他陪毛国沛去永定河游船,见水面上飘来一名女子,打捞上来发现刚死不久。毛国沛怕惹祸,命人在隐蔽处靠岸,将那女尸埋在了岸边的荒地里。我想那地方是大人的辖区,正可以此胁迫毛国沛为许应元作证。” 萧其臻喜道:“先生打算如何行事?” “哈哈,大人精于刑案,这点小事哪儿用得着我越俎代庖,想必此刻您心中已然有数了。” 彼此已接触过好几次,按柳竹秋的交际风格,言谈可以随意些了,就在话里掺入少许幽默。 不料食古不化的男人跟不上她的步调,脸颊又被窘促染红了。 柳竹秋趁势点拨:“忠烈祠那件事大人打算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提问令萧其臻语塞,讪讪道:“你都知道了?” “嗯,不知大人可否听我一言?” “请讲。” “大人的初衷是顺应民心保卫祠堂,陛下既下令让你去找黄羽修和,你何不趁这个机会给那老儿一个台阶下,让他的门人别再打忠烈祠的主意。这样上可卫英灵,下可抚居民,不正合大人心意?” 她不效旁人劝他识时务,而是教他舍小我全大局,轻松打动富有献身精神的男人。他忙起身喜悦行礼:“先生的话句句中肯,萧某岂敢不从,受教了。” 作者有话说: 快两年没写文还以为被以前的读者抛弃了,但看后台订阅看到好多老读者的ID,一下子觉得很安心,谢谢你们不离不弃的支持~ ①传奉官是为宠信佞臣,不经吏部,不经选拔、廷推和部议等选官过程,由皇帝直接任命。 ②董宣(生卒年不详),字少平,陈留郡圉县(今杞县)人,东汉光武帝刘秀时期官员,因办事不畏权贵被称为“卧虎”、“强项令(硬脖子的洛阳令)”。 ③明清六科给事中与都察院各道监察御史统称“科道官”。 ④小竖,对宦官的蔑称 ⑤乌木牌,宦官里的低品级。 ⑥旗手,宫廷侍卫的一个品阶。 ⑦阍人,看门人 ⑧筚篥(bì lì),也称管子。双簧管乐器,即觱篥。多用于军中和民间音乐。流行于我国各地,为汉族、维吾尔族、朝鲜族等多民族所喜爱。 第二十五章 余有声的亲友熟人里没有叫黄国纪的,朱昀曦不得已将投毒案密奏庆德帝,强调自己已查出投毒者,东宫其他侍从都是无辜且忠诚的。 庆德帝本拟大肆搜捕黄国纪,又顾虑打草惊蛇使得此人也被灭口,案件将失去方向,便按下投毒一事,授命东厂接手余有声家的灭门案,在全国秘密搜捕黄国纪。 萧其臻在与柳竹秋会面的当晚将许应元接到县衙安置,两天后领着他去永定河边找到当日的埋尸地,起出那具女尸。 尸体已腐烂,面目无法辨认,身上衣饰还完好。仵作检验,发现尸表无明显伤痕,应是溺水而亡,右手握拳,指缝里藏着一小片脏褐色的布条。 萧其臻看了那布条,认出是僧人常穿的坏色衣①,推断女子并非正常死亡,死因定与和尚有关。 近几个月宛平县境内并无来报妇女失踪的,这女子的身份还有待追查。他命人剥下女尸的衣物饰品,存档为证,掏钱为其购买了寿衣棺材,裝殓后送到附近的义庄寄放。 有了证据就该提审那毛国沛了。 萧其臻次日命人传他到堂,毛国沛不知自己身犯何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到了公堂还准备跟县太爷套近乎。 萧其臻不理会,直接问:“你认识文安县的许应元吗?” 柳竹秋所料不错,毛国沛已受到蔡进宝威胁,听到许应元的名字脸色陡变,忙不迭摇头:“不认识。” “当真不认识?” “晚生家住永清,距离文安上百里远,虽说是有几个亲朋在那边,但从没有叫这个名的。” 他狡辩未完,萧其臻遽然拍响惊堂木,指面厉喝:“大胆毛国沛!你伙同他人杀害良民,如今人证物证俱齐,还不从实招来!” 毛国沛失惊,喊冤声里半是迷惑。 萧其臻说:“今年六月初三你带着随从在永定河边杀死一人,事后将尸体埋在南岸的树林里,本官已带人挖出尸体,还在那坑洞里找到一把写有你名字的扇子,你还有何话可说!” 毛国沛和许应元要好时曾赠送他一把亲笔题写的折扇,他不知这是萧其臻设的计,以为许应元当时疏忽大意将扇子遗失在了尸体旁,惊呼:“大人明鉴,那女人真不是我杀的啊!” -- 第65页 萧其臻冷笑:“本官还未说死者是男是女,你怎就知道是女子?还敢说人不是你杀的!” 毛国沛吓得跪地哭丧,原原本本供诉发现女尸的经过,指天发誓自己没杀人。 萧其臻放缓语调,诱导:“你说你没杀人,那谁能为你作证?” “那天跟晚生出游的小厮都亲眼看见了,他们都可作证!” “哼,他们是你的奴仆,自然听命于你,岂可当做证人!你再不招供,本官就去申报学政大人,先革除你的功名,再大刑伺候!” 说罢命人搬上刑具展示。 娇生惯养的少爷如何经得起吓唬,目睹那一件件饱吸人血的夹棍、拶指、皮鞭、竹签,毛国沛心胆俱裂,再顾不得别的,高声叫唤:“还有一人可为晚生作证!” “谁?” “许应元!那天他也在场!” “你刚刚不是说不认识他?” “晚生受人胁迫,不敢吐露关于他的消息,求大人恕罪!” 萧其臻传许应元上堂,让毛国沛辨认。毛国沛见他半张脸被烧得面目全非,眼睛也瞎了一只。听声辨语又确是许应元,心惊道:“许兄,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了?” 许应元哭告:“小人遭歹徒陷害,家破人亡,自己也惨受荼毒,好容易逃出性命找到萧大人替我伸冤,还求毛相公为我作证!” 毛国沛已知晓许应元岳父家的冤案,但不知道蔡进宝也对许应元下了毒手,目睹惨状,恻隐之心萌动,与之相对垂泪。 “不想许兄遭遇如此凄惨,我若再装聋作哑还有天理吗?” 萧其臻见他良心发现,命他细述与许应元的交往经历,以及许应元离家期间在毛家暂住的情形,命书吏一一记录再由证人签字画押。 取得毛国沛的证词后,萧其臻将许应元的冤案写成卷宗呈报北直隶按察使。 臬台②闻报,亲自审问了相关人等,确定情况属实,又将此案上报巡抚。 巡抚按例复审,这次传唤了许应元的亲戚邻居前来指认,抚台③亲自出面,那些人不敢回避撒谎,都证实了许应元的身份。巡抚整理好案卷资料再报给刑部。 北直隶省的官僚系统与中央朝廷比邻,流程走得快,不出十日刑部发文逮捕蔡进宝入京,派官员审理这起冤狱。 一切进展顺利,到了审案那天,嫌犯证人都被带上公堂,主审官先依律验明正身,原告却在众目睽睽下翻供,否认自己是许应元。 案件经过层层审理才来到刑部,各级地方官都曾审问过许应元,得到的供词始终如一,他在这最后关头反复,登时让在场官员乱了阵脚。 主审官反应迅速,立刻下令押后再审,将许应元带到牢里问话。他终不肯承认身份,一直哀毁逾恒地痛哭着,只求速死。 柳竹秋收到萧其臻送来的消息,赶去县衙与之面议,而萧其臻已弄清许应元翻供的原因。 “听说许应元的家人前几天曾去探监,定是和他说了什么。” 谈话内容猜也猜得到。 许应元的父亲诬告弓裁缝一家,害死四条人命,若诬告罪成立按律将被判处凌迟。他可以不管父子亲情把儿子交给蔡进宝宰割,现在却拿父子纲常逼迫许应元。 许应元已害岳父全家丧命,不愿再背负杀父罪名,情愿忍冤待死。 道德是良善者的镣铐,奸恶者的利器,这恐怕是开天辟地以来最大的讽刺。 假使许应元致死不肯坦白,不止蔡进宝将逍遥法外,参与审理此案的各级官员都将担上失察之罪,最后所有黑锅都会扣到萧其臻头上。 他本人不在乎头上的乌纱帽,但不见恶人伏法,真如骨鲠在喉。 柳竹秋凝神须臾,眸子里闪出光亮,说:“我有办法让许应元说实话,但不知大人能否说动主审官予以配合。” 萧其臻听她介绍步骤,一扫严峻神色,笃定道:“主审官钱郎中是先父的门生,与我私交颇好,找他商量必会应允。” 事不宜迟,二人马上分头行动。 这天晚上京城飞雪初降,万物在寒气中沉寂,身在安乐窝里的人愈能体会家的温暖,离乱之人所品尝的惨淡绝望也随着冰雪堆积滋长。 许应元龟缩在湿冷的囚室里,身心早已麻木,但愿自己雪花般卑微的生命能随着明早的第一缕阳光消融。 他已承受了人世最惨痛的伤害,来世苦难再深想来也深不过今生,唯一纠结的是轮回前能否再见妻子一面,交付那些来不及传达的爱恋愧悔。 风催命鬼差似的不停嚎叫,囚室的门忽然咿呀开了,一股更阴森的冷气灌进来,让他冻得失去知觉的身体尝到崭新的刺痛。 然而痛感很快被恐惧摧毁。 一道白影乘风而来,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那诡异的步姿、瘆人的妆扮都在一板一眼演绎“鬼魂”。 许应元怕到窒息,等那女鬼逼至近处,展现浮在白衣上的斑驳血痕时,他如同待宰的公鸡,发出撕裂声带的惨叫。 “我、我很快就是你的同伴了,你别来害我啊!” 他抱着头拖着枷拼命往墙角里钻,女鬼得寸进尺走到他跟前,用幽怨地哭腔讲话:“许郞,你不认得我了?我是琼枝呀。” 听到妻子的闺名,许应元蓦地停止颤抖,迟疑地回头隙开眼缝偷瞄。 -- 第66页 明亮的雪光打在女鬼凄艳的泪颜上,熟悉的面庞真是日思夜想的那一张。 许应元惧意顿消,代之以无尽悲喜,激动地转身抓住她冰块般的手。 “琼枝,真是你!” 女鬼哭道:“郎君好狠的心,我爹妈表兄皆因你而死,每日在下面忍受煎熬。如今眼看雪冤有望,你却从中作梗,是存心叫我们死不瞑目吗?” 许应元被戳中痛处,垂头号泣:“娘子,非是为夫心狠,这案子若判了,我爹定要被拉去受剐,到时我就是杀父的逆子,教我于心何忍?” 女鬼恨意喧腾:“你只对他不忍心,难道不知他害我们蒙冤受屈,在牢里吃了多少酷刑?那蔡进宝打死我爹妈表兄,叫人把我吊起来放飞鸢,使我浑身筋骨寸寸折断,活活疼死,那滋味比凌迟又好得了多少?你就不曾对我有过愧疚?” 许应元正欲辩解,女鬼摔手退后,指着他狠啐:“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是我家里人叫我来的,你若不肯对官府说实话,昭雪我们的冤情。到了泉下,我们定要拉你去阎罗殿分辩,再生追你父和蔡进宝的魂魄,一起去地狱受那万劫不复之苦!” 说罢扭头疾走,眨眼消失在门外。 许应元戴着囚枷不能追赶,呼喊着倒在地上,似上岸的鱼徒劳扑腾,涕泪淌之不绝。 这时室内突然灯火通明,涌进来十几个人,将囚室塞得满满当当的,除钱郎中、陪审官和书吏差役外还有一位中年道士。 钱郎中命差役拉起许应元,严声宣告:“许应元,弓家四口的冤魂昨日托梦向本官哭诉冤情,本官特意请来这位法术高深的白石真人做法,招弓琼枝的鬼魂来与你相见。刚才你们夫妻的对话我们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你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许应元吗?” 许应元见到爱妻冤魂,受其唾骂,彻底在天人交战中失败,哭着连声说:“小人愿招,只求大人替小人的妻子及家人伸冤。” 室外雪花不受俗世疾苦干扰,依旧自在轻扬,一辆马车晃悠悠穿行于街道间。驾车的是瑞福,车厢里坐着男装打扮的柳竹秋,身旁则是方才在囚室里出现的女鬼。 “小姐,那许应元不会再翻供了吧?” “他刚才的惨像你都亲眼瞧见了,你说他还会再走回头路吗?” “不知道,我只看出他对那弓娘子的感情当真很深厚,老实说,起初我心里真没底,以为那天他只是嘴上说思念老婆。” “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有十足的把握。” 女鬼脱掉血衣挽起发髻,变回俏丫鬟春梨。 许应元初次拜见温霄寒时曾说她的容貌酷似弓娘子,柳竹秋便利用这点命春梨假扮弓琼枝,以情动之。再让审案官员在外间旁听,取得证据迫使许应元吐露实言。 春梨问:“小姐为何这么有把握?” 柳竹秋笑道:“你不是读过《元曲汇编》吗?元好问有句词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许应元这么爱他老婆,怎舍得再让她失望怨恨?” 春梨编着小发辫,似懂非懂,忽然歪起头跟她逗趣:“情这东西这般厉害,往后小姐可得提防着。” 柳竹秋失笑:“情哪是轻易能得的,须得聚齐天时地利人和方能生成,跟玄学一样,幽摛万类,不见形者,真遇上了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那我想想,能让小姐生死相许的人,定然有潘安之美貌,子都④之体格,曾子⑤的忠孝,希文⑥的操守,文如子健,武似岳飞。” 柳竹秋被丫鬟认真数手指的模样逗得前仰后合,轻戳她的脑袋:“你这傻丫头,这样的话也只好在梦里想想罢了。” 她看着春梨为扮鬼,埋在雪堆里冻肿的小手有些心疼,抓过来轻轻揉搓。 雪落得更急更密了。 作者有话说: ①佛教术语,(衣服)僧衣也。翻译名义集曰:“梵云袈裟,此云坏色衣,言非五方正色。”( ②按察使简称臬台。 ③巡抚又称抚台。 ④公孙子都(生卒年不详),姬姓,名阏,字子都。古代十大美男之一,春秋郑国(今河南新郑)人,郑桓公之孙。为郑国公族大夫,春秋第一美男,武艺高超,因相貌英俊,深得郑庄公宠爱,公孙阏后人以王父字为氏,称为都姓。 ⑤曾子,曾参,孔子的弟子。 ⑥希文,范仲淹的字 第二十六章 本朝以孝治天下,律法规定子女状告长亲,不管有理无理都得挨一百杖,外加流放三年。 许应元告亲爹诬杀岳父一家,首先就逃不掉这一百杖刑,遇上手狠的行刑人没准会丢命。 萧其臻为其向主审官据理力争,说许父把儿子出卖给蔡进宝灭口,已先抛弃父子情分,属于律法中的“义绝”,这样一来许应元所受的刑法应减等,只领五十杖,流配两年。 主审官也很同情许应元,判罚后允许他出钱赎刑,柳竹秋花钱帮他免除杖刑,最后只被判发往辽东卫所效力两年。 柳竹秋认识一位姓巨的千户①,近日正好被调往辽东卫所任职,她将许应元托付给巨千户,让他到了那边有个依靠。 许应元对温霄寒感恩戴德,走之前登门大礼叩拜,发誓有生之年定要报答大恩。 刑部平反了弓裁缝一家的冤案,按例奏报皇帝做最后批示。 -- 第67页 庆德帝看完案情,说许应元的爹不分皂白诬告姻亲,害死四条人命,罪无可宥,下旨将其凌迟,不必待时立即执行。蔡进宝身为父母官,昏庸残暴,枉杀良民,本应与许父同罪。因是官身,判罚按例减等,着削去官职,抄没家产赔偿给苦主家属,本人判斩首,来年秋后行刑。 文安县与宛平县接壤,县令缺失后,巡抚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顶替,命萧其臻暂且署理文安县务。这样他就取得了调查皇庄乱民案的职务便利,和柳竹秋商量继续查找蔡进宝的罪证,为云来村的村民洗冤。 这天瑞福报信说葛大娘一家前来寻访温霄寒,柳竹秋忙找借口出门,来到灵境胡同接待客人。 这娘四个穿着新衣服,人胖了,精气神也好多了。 柳竹秋听说他们是带小芸来看病的,便自掏腰包租下隔壁胡同里的三间住房,方便他们长住。 葛大娘感动得无以复加,领着全家向她磕头。 柳竹秋扶起她,宽慰:“蔡进宝已罪发下狱,小生正设法追查他在云来村惨案中的罪证,一定能替你们和冤死的乡亲讨回公道。” 安顿好葛大娘一家,她在温霄寒的住处挂起红灯楼。这回朱昀曦没发召见信,派单仲游来听取奏报。 “殿下前日在宫中练习射箭受了风寒,陛下命他静养,还每日派人问候,所以殿下近段时间都不能外出了。他病中口淡,想吃你上次做的千层酥油饼,命我叫你做了带回去。” 柳竹秋没想到自己的厨艺也能获得赏识,颇有些欢喜,就近借用柳尧章家的厨房做了二十个酥饼交给单仲游。 朱昀曦收到饼,命云杉尝验。云杉切了三个饼,到第四个时切出一枚“万康通宝”。 “她为什么在饼里放铜钱?” 朱昀曦随即命云杉切开所有饼,发现剩下的都没有包铜钱。 陈维远寻思一阵,笑道:“民间有在年三十吃饺子的习俗,习惯在饺子里包铜钱当做彩头。柳竹秋在饼里藏了一枚万康通宝,想是在祝愿殿下早日病愈,身体安康” 朱昀曦也猜是这个意思,似嗔亦笑道:“这女人行事总这般狡狯,她打量孤王会赏她呢?哼,下次见面非跟她好好计较不可。” 他心情向好,身子也爽利了,动身去看望数日未见的太子妃冯如月。 太子妃寝宫外值守的宫女在开小差,太子已走进宫门她才急着通报。 朱昀曦进门见冯如月神色慌张,侍女玉竹正往柜子里藏什么东西,他立时起疑,板着脸命令玉竹交出来。 玉竹吓得两股战栗,倒扑跪地。冯如月更是花容失色,支吾一阵哭着上前下跪。 “臣妾罪该万死,求太子恕罪!” 朱昀曦十八岁大婚,四年相处下来,对这位妻子无可挑剔,但又因这无可挑剔感到乏味无聊。 帝王家的婚姻大抵如此,能像庆德帝与章皇后那样恩爱的罕之又罕。 朱昀曦自谓性情比父皇更宽和开明,奈何冯如月过分端庄,言行举止都像比着《女四书》里的条款打造的,完全没有章皇后开朗泼辣的娇蛮劲儿。有时朱昀曦想跟她开个玩笑调剂气氛,稍有戏狎之意,她立刻掉头躲开,搞得他兴致全无。 夫妻之间不能纵情,何谈亲密?冯如月不敢拿他当丈夫,他也只好拿她当门面,平日该有的关怀照料一样不少,风情月意却几近于无。 此刻见她行动可疑,他也有些惊慌,命云杉打开那扇柜子,搜出玉竹藏匿的物品。 是一卷画轴。 朱昀曦接过打开,画上赫然立着一位云巾青衫的大胡子书生。 妇人私藏男子画像属于淫行,放在皇家绝不会姑息。但他随即发现画中男子的容貌身形与柳竹秋极其相似,就是那女人扮做温霄寒的样子。 他疑窦丛生,冷眼瞅了瞅冯如月,淡定地坐到炕椅上,略带严厉地质问:“太子妃,这件事你打算如何跟孤王解释?” 冯如月一直活得像个典范,如今成了失掉金身的泥菩萨,合着眼泪快要化开来。朱昀曦再次逼问后,她才抽抽搭搭承认这副画是她亲手所绘,而画中人正是温霄寒。 “你跟他认识?” “不!” “那为何知道他的相貌,还为他画像?” “……臣妾……臣妾在入宫前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朱昀曦兴趣愈浓,命她从头详说。 那是冯如月参选太子妃之前的事,某日她应亲戚邀请去参观乐康大长公主新建的园林,与众淑媛商议作诗进献公主。 “姐妹们拟好题目,各自去园子里酝酿。臣妾分得一首题《芍药》的七绝,来到那芍药园边,只想好前两句,后面两句始终觉得不够好。” 当时她搜肠刮肚也续不出好句,担心被人比下去,坐立不安地反复念着诗的前两句。 “岚光未逐晓风清,红药春酣玉露盈。” 还是丫鬟的玉竹陪她全神贯注思考,没留神一旁有人靠近。当冯如月重念一遍时,忽听得一个笑意融融的声音温柔接应:“虽无丽日增颜色,眼中自有万般情。” 这二句接得风流旖旎,冯如月醍醐灌顶,扭头见一个虬髯书生站在近处,瞬间被唬得肉跳心惊,急忙用团扇遮住自己的脸。 玉竹也唯恐小姐被男人瞧见,赶紧张臂挡在中间,怒问那书生是何人。 -- 第68页 “小生姓温,名霄寒。” 彼时温霄寒已声名鹊起,好些闺中人也听过其人读过其作。 冯如月听了这话,不禁偷偷将团扇挪开一寸,小心张望对方。见那温霄寒还是个少年,生得骨秀神清,眉目俊朗,身姿气度十分超然,端的是位翩翩才郞。 温霄寒彬彬有礼道:“小生应公主召见前来,适才无意中听到小姐在这里吟诗,忍不住狗尾续貂,擅自接了下面两句,还请小姐宥我唐突之罪。” 冯如月从没跟陌生男子讲过话,突然邂逅这名闻遐迩的才子,又见他外表 英俊挺拔,沉睡十五年的春心怦然萌动,竟忘了忌讳,隔着扇子请教:“多谢先生雅缀,只是不知这后两句做何解释,可否分剖一二?” 温霄寒笑道:“今日天阴,人们都以为并非赏花的好时机。可花朵本不会因阴晴风雨改变,不同的只是赏花者的观感。若观者心中有情,随时随地看见这些花都会觉得风情万种,楚楚动人,又何须艳阳来映照呢?” 清雅谈吐甚得人意,冯如月惊喜称谢,温霄寒稍做谦逊便告辞走了。 她目视那潇洒远去的背影,从此难以忘怀。偷偷描摹丹青收藏,出嫁时仍舍不得丢弃,藏在箱子里带入宫中。 “臣妾自知此举违礼,已许久不曾动过这幅画,今日整理藏书时偶然翻出来,想检查是否受潮虫蛀,不想竟被殿下撞见了。” 冯如月哭得浑身发抖,再多受一点惊吓就会晕过去。 朱昀曦听完供述,感觉夫妻间一向沉闷的空气里注入了一丝趣意,故作肃穆地训诫:“你私自接见外男已是不该,画像珍藏又是一罪。念在你那会儿少不更事,孤王暂且不予追究。但那温霄寒乃是一轻浮浪荡之徒,理应受人鄙弃,你委实不该对他动心。” 冯如月恐慌茫然,云杉是主子肚里的蛔虫,见朱昀曦递来眼色,机警解说:“娘娘,那温霄寒不久前曾公然拦截咱们千岁爷的车驾,还当众出言不敬,若非千岁爷大度,他早已玩火自焚了。” 那晚温霄寒拦驾的事业已传开了,冯如月也听说了他当时的言论。可在她看来,太子生就一副颠倒众生的绝世姿容,男男女女为他痴醉皆是常事。 她身为妻子也爱煞了这位夫君,无奈妇德规定女子必须贞静,不可勾引丈夫行□□之事。宫中对此限制更严,她不敢对丈夫表露一分一毫□□,即便太子主动,她也得持重规劝,以免让他在床帏之间消耗过多精力。 这自古传承的压抑虽被她视作正常,苦闷却是实打实的。听了温霄寒那些话反倒羡慕他身为男子可以直接对心仪之人表露衷肠,故而没有任何反感。为迎合太子训导,不得不违心检讨:“臣妾知错,这便亲手销毁画卷,以后再不敢起妄念。” 朱昀曦满意颔首,起身扶起她,笑微微替她拭泪。 “爱妃不必过于惊怕,你我是夫妻,孤王怎会为这点小事责罚你?” 他拉着冯如月的手邀她坐下,与她叙了些家常寒温,中途让她再念一遍当年和温霄寒联的诗句。 冯如月惶恐犹疑,经他软语催促,方扭捏地念出来。 “虽无丽日增颜色,眼中自有万般情。” 朱昀曦寻味半晌,嗤笑:“原来这人的风骚是刻在骨子里的,见了男女都要卖弄,着实该打。” 冯如月以为他真要惩罚温霄寒,心里干着急,泪珠止不住下坠。 朱昀曦奇道:“爱妃为何又哭了?莫非舍不得那温霄寒?” “不不!臣妾绝无此念!” 冯如月急忙离座下跪,被朱昀曦一把拉住。他温和安慰妻子,早已根深蒂固的无奈长出一茬新的枝丫。 妻子对他毫无亲昵感,半句玩笑都开不得,这宫廷里的其他女子更敬鬼神似的敬着他,等在前面的注定是孤家寡人的生活。 想想还真有点可怕呢。 柳竹秋预计年底前云来村的冤案就会有进展,她将事态估算得过于乐观,几天后刑部大牢传来坏消息——蔡进宝死了。 她换装去到宛平县衙,从萧其臻那里获悉了详情。 “狱卒说蔡进宝买通他们带酒肉去给他吃,那晚他酒足饭饱后睡下,梦中呕吐,被呛死了。” 这死因看似正常,又存在疑点。酒醉的人没有知觉,如果有人按压他的胸腹,就能导致胃里的食物上涌,流进气管,制造出呛死的假象。 官员拷问了当值的狱卒,没人承认加害蔡进宝。主事官认为蔡进宝本是死囚,早死晚死都一样,没必要牵连无辜,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柳竹秋单听口信,也吃不准蔡进宝是死于意外还是他杀。萧其臻补充了重要情报。 “我接手文安事务后清查了蔡进宝办过的案件,和他的亲信师爷长谈过两次。那周师爷说蔡进宝平日办案还算谨慎,且对他言听计从,可在审理弓裁缝家这桩案子时表现却很反常。” 当时河沟里捞出的那具男尸被认定是许应元,死者面部被利刃斩成肉酱,又是从别处移尸过来的。再有,许应元已失踪多时,而那男子死了才三天,时间线上存在错位。照常例,应让凶手解释原因,并供出凶器和挪尸的步骤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供有司定罪。 周师爷协助蔡进宝断案多年,因弓家人屡受酷刑仍供不出以上证词,便怀疑案情值得商榷,建议蔡进宝深入调查。 -- 第69页 然而蔡进宝置若罔闻,还警告他不许造次,以避免案情复杂化。 柳竹秋得知此情,原封不动地接管了周师爷当初的怀疑,手指不自觉地轻扣膝盖,一面琢磨一面说:“刚听说此案时我就纳闷,蔡进宝是吏员出身,办案经验丰富,断案时不该如此草率。照那周师爷的说法,他竟像故意要办成冤案的样子,莫非与弓家人有仇?” 萧其臻说:“我开始也这么怀疑,派人调查过,弓家全家都是老实巴交的平民,从未与人结怨,也与蔡进宝没瓜葛。” 剪除了枝枝蔓蔓的假设,思维反而更顺畅了,柳竹秋随即拍板:“问题不在弓家人,那就只能落在那具尸体上了。” 她指的是被误认成许应元的那具男尸。 “蔡进宝可能是想掩盖那具尸体的真实身份,正好许应元的父亲去告状,他便顺势拿弓家人做替罪羊。只要那名死者被当成许应元埋葬,其他人就永远找不到他的下落了。” 萧其臻觉得这说法或许成立,立即前往文安县挖出那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命信赖的仵作仔细检验。 仵作没有新发现,他便亲自验看,发现死者的头发比寻常人短了很多。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正常人成年后几乎不剪发,这死者出于什么缘故将头发剪得这么短呢? 他命仵作翻看死者头皮,终于找到一点端倪——尸体后脑的头皮上有疑似刺青的纹理。剔光发丝查看,竟是四行微小的文字。 “六处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怜君亦是无端物,贪作馨香忘却身。” 这四句都是唐诗,前两句是高骈的《对雪》,后两句是罗隐的《香》。 萧其臻不明白死者为何将它们刺在头皮上,柳竹秋听了很快反应过来。 死者为刺字不惜剃掉头发,说明这两句诗隐含着对他极为重要的信息,而藏在发根下则说明他不愿与人分享这些信息。 她出入青楼几年,常听说有痴情男女为了对方在身上刺字留念的,那么这四句诗是不是代表一个女人的名字呢? 她圈出诗里的字,拼凑出几个女子的名字,来回思索,目光驻留在“雪香”二字上,它们出自两首诗的题目,也是诗各自的主题,可能性最大。 新的假设由此诞生。倘若蔡进宝果真是为了掩盖尸体身份,故意栽赃弓裁缝一家。那受他掩护之人怕事情败露,就有可能买通狱卒杀他灭口。而这背后必然是一股深不可测的黑暗势力。 直接从蔡进宝的死下手看来已行不通了,案件只能从这具无名尸和那四句诗上找头绪。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卫所兵制设千户所,千户为一所之长官。驻重要府州,统兵1,120人,分为十个百户所。 我真的不想在文里剧透,但老有读者凭经验错误理解未来的剧情走势。我不得不提前声明一下,这不是一篇谈恋爱的文,别在文里抠CP,事业线才是主线。女主不会也不屑去和别的女性争夺地位。太子妃是个很可爱的女人,以后会和女主做好朋友。别把太子当男主,他就是个漂亮的花瓶。 第二十七章 萧其臻安排人手秘密探访名叫“雪香”的女子,柳竹秋打算将此事上报朱昀曦,借助他的力量调查。 第二天她去张选志府教完书,骑马路过贤良寺,被一辆华丽的大马车拦下,认出车夫是曾经接送她去漱玉山房的那位,就知道车上坐着太子的人。 云杉已拉开门帘叫她上车,旁边走来一个仆从,说要替她看马。 柳竹秋踩着脚凳钻进车厢,车里共有四人,都是熟面孔,朱昀曦就坐在正位上。 她连忙拜礼,碍着外面有车夫,自称“草民”。 朱昀曦瞧着她浅浅皱眉,云杉马上手指她的胡子。柳竹秋飞快撕下来,乖巧地冲他们笑了笑。 云杉安排她坐到陈维远身旁的空位上,命车夫启程。 行进途中朱昀曦闭目养神,单仲游等人凝神敛声,巴不得做木头人。 柳竹秋可没闲着,趁机偷看太子。早起时冰天雪地她还叹息无花可赏,此刻美人从天而降,正好弥补缺憾。 朱昀曦身披孔雀织锦的紫貂裘斗篷,头戴白狐皮帽,手握鎏金暖炉,贵气逼人。车内昏暗,其他人的脸都有些浑浊,唯独他因肤色洁白通透,反倒更显皎然,比作夜明珠正贴切。 陈维远早发觉柳竹秋举动不轨,抬起袖子阻止她窥视,对面云杉也指着她虎脸警告。柳竹秋讪笑,泄气地将脸转向别处。 过了一会儿车停了,车夫在外禀报:“公子,三义庵到了。” 云杉探出头去张望,回禀:“公子,外面没人。” 朱昀曦缓缓睁眼,打发他们下车。 柳竹秋透过门帘缝隙看到一片银装素裹的树林,正要随众出去,只听朱昀曦吩咐:“你留下。” 她重新端坐,再次向他请安:“日前听说殿下抱恙,如今可大安了?” “嗯。” “陛下准您外出了?” “没有,所以只好坐下人的车出来。” “殿下是为了召见臣女才特意出宫的?” “你在邀宠?” “臣女不敢。” 太子能为她做到这一步,柳竹秋颇感意外,更觉窃喜,当上宠臣才能平步青云,这是个好兆头。 -- 第70页 想上位须仪表庄重,她拿出百分百的恭敬启奏:“臣女正好有重要消息禀报殿下,蔡进宝的死讯殿下大概已听说了,臣女怀疑他是被人灭口的。” 听她交代出在那具无名男尸上存在的线索,朱昀曦答应派人寻找“雪香”,同时提醒:“蔡进宝虽然死了,皇庄乱民案却不能就这么算了,你要尽快为云来村翻案,平息那些诋毁孤王的流言。” “是,臣女已在着手此事,请殿下放心。” 朱昀曦静默片刻,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条递给她。 柳竹秋双手接过,打开一看,是她写在云来村松林墓地里的诗。 “这首诗是你写的?” “殿下怎么知道?” “孤派人去那儿看过,他们在村后乱葬岗的松树上发现这首诗,问了当地一户居民,说前不久一个姓温的书生去过那里,定是他写的。不是你还有谁?” 柳竹秋猜那户人家就是葛大娘一家,当下说出小芸与邹四郎的生死情缘,以及自己刻诗的动机。 朱昀曦面露怜悯,轻叹:“那涂鸦者竟这般有情义,死得委实可惜了。孤王会派人接济小芸和她的家人,找名医治好她的病。” “谢殿下恩典!” 柳竹秋了了桩心事,不禁喜形于色。 朱昀曦睇睨一眼,含讥带讽问:“你今天也很老实啊,都不敢正眼看孤,云杉他们又警告过你了?” 见她无言憨笑,他竟说:“看在你查案有功,孤王这次破例奖赏,你尽情看吧。” “啊?” “还不领赏?” 朱昀曦说完昂头前视,变成一座供人瞻仰的塑像。 柳竹秋没吃准他的用意,索性将计就计。总归是遵旨,他自己送上门来,不看白不看。 她擦亮眼睛猛瞅,越瞧越觉得他美,妙处横生,无穷无尽,恨不得能挪动位置,换个角度再看。 不出数息,朱昀曦受不了了,蹙眉闭眼数落:“孤王的脸快被你盯出洞来了。” 柳竹秋赶忙低头告罪,又委屈嗫嚅:“是殿下叫臣女看的啊。” 她提防他生气,双手揪住膝上的衣衫轻轻揉弄,做无助小女儿态。 朱昀曦打量那双瘦削的手,跟着留意到她的衣着。 大雪天,她只穿着羊皮内衬的曳撒,外面没罩斗篷,也不知够不够保暖。 便问她:“你为何穿得这么单薄?” 柳竹秋上午在张家,听一直接待她的丫鬟说母亲病了无钱医治又少御寒衣物,便赏了她十两银子,又顺手将新作的毛毡斗篷送她。 她的金钱观是“千金散尽还复来”,仗义疏财惯了,不想让朱昀曦误会她在自我标榜,谎称:“刚才去张厂公家教他的孙子读书,走时将斗篷忘在那儿了。” 朱昀曦嗤笑:“你也有粗心的时候。”,伸手递上暖炉,“拿去烤烤手。” 有些恩宠接了就是不懂事,柳竹秋忙婉拒:“臣女不冷,殿下自己烤吧,要是害您冻着,臣女的罪过就大了。” “叫你拿着,哪儿那么多废话。” “……谢殿下隆恩。” 柳竹秋接过暖炉,觉得这宠臣之路未免太顺当了,担心福兮祸所依,太子是不是想指派什么玩命的任务给她,所以才事先给点小恩惠。 朱昀曦看不破她满肚子的弯弯绕绕,此番只是心血来潮想见她,现在对着她又临时涌出些异样的思潮,问:“你今年二十一了?” “是。” “年纪这么大还嫁不出去,你家里人就不操心?” “嘿嘿,父母是很着急,可姻缘天注定,人力终难为啊。” “也是,你家门第不低,你父兄都是官身,若将女儿下嫁平民就太丢分了。怪只怪你不争气,自毁名节,哪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敢要你这样的媳妇。” “殿下教训的是,臣女恶习难改,如今悔之已晚了。” 柳竹秋那刀枪不入的厚脸皮渐渐逼出朱昀曦的焦躁,急着教训她但又不愿伤害她,鬼使神差命她坐到近处,再猝然抓住她的手。 柳竹秋陡然一怔,以眼神表达困惑,因他过分正经的注视无所适从 “上次听你说了李泌和唐肃宗的事,孤王特意去看了《邺侯外传》,上面写唐肃宗后来主动登上李泌的床,让他枕了自己的膝盖。” “……那是肃宗想让李泌为他贡献更多良策,事先颁赐的恩赏。” 柳竹秋留神太子要算旧账,朱昀曦先用行动予以解答,用力拉她入怀,捉住她的后脑勺,一气呵成吻住她的嘴。 四唇贴在一处,她的脑子炸成碎片,双目圆瞪,接收着他眼中深邃的眸光。周遭回归到初辟鸿蒙的时节,万千可能在混沌中躁动。 朱昀曦很快松开她,将她的呆愕当做战利品收割。 “干嘛这么惊讶,孤王知道你一直想要这种奖励,为了让你今后用心办事,提前赏给你的。” 一只欢快的锦鲤自柳竹秋凝结的心湖中高高跃出,将信将疑问:“殿下真的只是单纯在奖励臣女?” 朱昀曦哼出不屑:“难道你还想奢求更多?你配吗?” 能一亲芳泽还不用承担后果,这不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好事? 突如一阵春风过,千树万树桃花开,柳竹秋就在这灼灼其华的春光里兴奋地荡起秋千,绽放出得意忘形欢笑。 -- 第71页 “谢殿下隆恩。” 朱昀曦刚觉不妙,已被她双手圈定脖子。女人直起腰身,反客为主地用力亲他的嘴,不带羞怯地吮吸、舔舐…… 同样的事她在幻想中干得得心应手,实践时依然生疏。但怀中人的体温、肤触、气息、香味足够令体验圆满,只在诗歌里存在的销魂感受如同春日繁花开遍心田。 对嘛,绝色当前还讲什么繁文缛节,就该抓紧受用,不然过了这个村哪儿去找这么豪华还免费的店? 朱昀曦十三岁时已临幸过宫女,如今跟前除太子妃,还有四位选侍①,怕被大臣们说他荒淫,才不敢扩充编制。他对风月一事司空见惯,但从未有过这样狂浪的体验。 之前那些女子宛如娇羞蓓蕾,柔顺等待他的采摘。此刻他却觉得自己是一盘珍馐,正被一头贪婪的饕餮肆无忌惮享用,而且,这饕餮还像刚出来觅食的,技巧烂到家了。 他无措地抓住柳竹秋的肩膀用力拉开距离,只见她的脸被情,欲熏红,释放出妖艳色泽,猖狂地对他的身心施以蛊惑。 朱昀曦提醒自己不能中蛊,可从头到脚都在发烫,气愤指责这惑主的妖女:“大胆柳竹秋,你竟敢亵渎孤王!” 柳竹秋像初出茅庐的黄鼠狼,还没从偷到第一只鸡的喜悦中清醒,略带懵然地辩解:“臣女……只是在领赏啊。” 话未说完,下巴已落入他的虎口间。 朱昀曦捏着她的脸,目光被那双肆意亲吻过他的嘴唇粘牢,无名火熊熊燃出心窍。 “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说,以前到底亲过多少男人?” 柳竹秋吃痛,心想辩解无用,干脆说反话:“……很多。” 朱昀曦受不了与一些乱七八糟的男人享受同等待遇,逼问:“都是些什么人?” “卫玠、张绪、高长恭、王维、李白、苏舜钦。” 朱昀曦认真一想才发现以上都是古代的美男才子,骂她耍人。 柳竹秋真诚地看着他:“臣女怎敢欺君,真真都是在梦里亲过的。” 二十出头的人了,谁还没做过几场春梦,只是女人通常不敢承认。 朱昀曦又气又笑:“你连古人都猥亵,太淫、乱了!” “古今的文人墨客都喜吟诵前代美人,中间辞藻香艳的想必都与臣女有过类似经历,可从不见有人视其为淫,乱,殿下为何单揪住臣女一人不放?” 她有理有据辩白,以此做掩护撤退到之前的座位上,尝到滋味就该及早抽身,贪嘴必然会误事的。 朱昀曦自己提出要以亲热做奖赏,被占了便宜也不好失言。比起追究柳竹秋,他更急于遏制心中几近失控的冲动,迅速撩开窗帘召唤守在不远处的侍从。 陈维远等人立刻赶来,照他的命令驾车回城。 柳竹秋只管装没事人,有时用余光扫到朱昀曦的睨视也假装不知。朱昀曦跟她差不多,自咎今天中了邪,居然与这女人干出荒唐事,白白失了体统。 他心浮气躁,刚进城门便命柳竹秋下车,侍从们疑心柳竹秋又冲撞了他,都不敢多话。 柳竹秋不慌不忙粘好胡子,向朱昀曦拜别,转身时被他叫住。 “云杉,把你的斗篷借给这个不长记性的人。” 云杉忙应声将斗篷递给柳竹秋。 关心举动让柳竹秋确信太子不会因为亲嘴一事降责,接过斗篷恭顺谢恩。抬头的瞬间,她和朱昀曦视线碰击,由此产生的余波悄然扩散到二人心中。 一连数日,每当柳竹秋想起马车里那个香浓的吻便偷乐不止,太子什么感受她不在意,反正自己是充分领略到了桃花运的乐趣,像如愿嫖到名妓的公子哥,终日神清气爽。 这想法固然大逆不道,可性质确实异曲同工啊。 古代的帝王经常和亲信重臣同榻而眠,该不会也是在以身相许,收买人心?那太子收买我真是了下了血本了,我得铆足力气报效,争取早日实现共淫,不!共赢。 她这心思只敢跟宋妙仙分享,说完也怕被她笑话。 宋妙仙在青楼呆了几年,将男欢女爱都看穿了,也知道太子美貌绝伦,笑侃:“古书上记载的那些与天仙精怪结缘的男子哪个不是抱着猎艳心态行露水姻缘?太子既说是奖赏,你且把他当天仙精怪安心受用便是,两不相欠的事何愧之有?” 还主动跟她分享了一个小秘密。 “我家出事前,有位新科进士来拜访我爹,我爹见他一表人才就动了招婿的念头,叫我躲到屏风后偷看,说看中意了就让媒人去提亲。” 柳竹秋见她笑意含苞,猜她当时很中意,忙问后话。 宋妙仙叹气:“不久我爹就被诬下狱了,我遭了一连串的罪也以为这事没后话了。谁想那进士前年入京朝觐,偷偷跑来看我,赠送了一些礼物银两。我不想再有遗憾,便留他住了三天,把该干的不该干的事全干了。之后才听说他来看我之前已同一户人家的小姐成亲了,前脚洞房花烛,后脚就来我这儿叙旧,完事便带着妻子回任上去了。” 柳竹秋感叹:“这人也是想了却心愿吧。他走时可曾跟你允诺过什么?” 宋妙仙笑道:“正因为他没跟我海誓山盟,我还肯念他的好。认真想想我对他并不了解,跟你一样,见他年轻俊俏心里就痒痒的。放在以前做官家小姐的时候,我肯定不敢往这方面想,觉得心里有人家就得死心塌地跟他过一辈子。落难以后反而明白了,人的欲心多种多样,只贪图对方皮相的叫做好色。人心都是肉长的,凭什么只许男人好色,就不许我们女人贪欢,况且你还是单身,犯不着为那个眼下尚不知在哪儿的丈夫压抑自个儿,等将来遇着了再一心一意待他,那便于操守无碍。打个比方说,你在首饰店里看见一支顶精致的珠花,银子够用自然就买下来了,戴一阵子厌烦了便搁着或转手送人,只别存在偷抢就行。” -- 第72页 听得柳竹秋拍手叫绝,搂着她的脖子撒欢:“我的好姐姐,谁都没你念头通达,把我的心思说得明明白白的。不过你竟把太子比做珠花,胆子着实不小。” 宋妙仙讥嗤:“比作珠花算客气了,在他眼里我们这些臣民也不过猫狗牛马,既是逢场作戏,各取所需,那有来有往才公平。” 她俩任意调笑,觉得在男人把女人视作玩物的当下,从精神上嫖一嫖男人也挺爽利的。 柳竹秋积极求进,隔三差五派瑞福去县衙打探消息。之前与萧其臻议事时她就说蔡进宝已死,要想为云来村村民伸冤,得先证实他们与吴奎被杀案无关。萧其臻便亲自带人去文安重查吴奎案,不出七日有了眉目,邀请她到府商谈。 “我叫人挖出吴奎的尸体勘验,结果那死者不是吴奎。” 吴奎是个铁匠,长期从事这一行当的人手指都会因劳作变形,而那具无头尸不是这样。仵作还验得尸体的骨骼状况与吴奎的年龄不符,是个不到三十的年轻人。 “我看完尸格②,立刻派人将吴奎的侄子吴生安带来审问,这厮先还狡辩,上了两遍夹棍才招供,原来这竟是冤案之中的冤案。” 那无头尸是个外地来的箍桶匠,终年游走于各地村落间。那日到云来村寻活计,路遇吴奎,听说他是铁匠,就请他帮忙修理工具。 吴奎领他回家,偶见他钱囊鼓胀,一时起了贪念,趁其不备抡起铁锤将其砸死。 事后他原想将尸体埋在后院,好落个神不知鬼不觉,偏巧吴生安来访。这侄子的贪毒不亚于他,说这箍桶匠是远地来的,无人会来寻他的音讯,与其埋了不如再借尸体发笔财。 叔侄俩贪心不足,便割下箍桶匠的脑袋,入夜埋在野外。之后吴奎躲到外地装失踪,由吴生安出面敲诈云来村村民。奸计未成又生毒计,向蔡进宝诬告村民联手杀害吴奎。 蔡进宝想着方巴结宫里的太监,正愁云来村的人碍事,便利用吴奎案残害村民,以达成巧取豪夺的意图。 萧其臻还说:“文安一带因这起案子民怨极重,滋生了很多诋毁太子的流言,我派人调查源头,了解到百姓们几乎都是道听途说,并不敢公开议论,也不知这股风声是如何散播开的。” 柳竹秋知道这些流言早传遍京畿,甚至已流布全国,才会吸引朱昀曦的关注。她推测问题一贯大胆,试着将此事与上次的投毒案串联。 “萧大人,你说会不会有人想动摇太子的地位,故意指挥蔡进宝制造大冤案,好煽起民怨攻击太子?” 萧其臻惊讶地望着她,怀疑这想法太过激。 柳竹秋再透露一点信息:“我听到一些传言,宫里曾有人企图毒杀太子。” “当真!?” “八九不离十吧,兹事体大,还请大人保密。” “这是自然。” 萧其臻剑眉皱起,托住深深的忧虑,思量道:“假如一切如你所说,那蔡进宝被谋杀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为了社稷和朝堂的稳固,我们定要揪出这些事情的幕后主使。” 他一时情急,说完才察觉“我们”一词过于亲密,连忙赧然地侧身掩饰。 柳竹秋早习惯他的作风,他在她的择婿考核中未有寸进,却已顺利晋升为她的事业伙伴,并预感这男人会是她乘风破浪的重要助力。 作者有话说: ①选侍:被太子临幸过,暂时没有名分的宫女。 ②尸格:验尸单格。也称验状,尸单。 第二十八章 萧其臻根据吴生安招供的线索缉捕了吴奎,这二人杀害箍桶匠,诬告云来村村民,直接导致十七人死于刑讯,之后更引发了锦衣卫屠村的惨剧,当真罪不容诛。 近期已有科道官向庆德帝奏报文安皇庄乱民案,说太子纵容臣僚抢夺当地村民田地,激起民变,致数百人死伤。言官有风闻言事①的特权,凭几句流言就能向皇帝告状。 庆德帝正为此事焦虑,查吧,怕真有其事损害太子的人望,不查吧,若此事越闹越大,恐一发不可收拾。 左右为难之际,刑部呈上萧其臻的案情奏报,庆德帝得知此事都是下面人捣鬼,与朱昀曦无关,心中始安。下旨将吴奎叔侄千刀万剐,犯官蔡进宝已死,上次弓裁缝一案未祸及他的家人,云来村惨案此人罪恶滔天,必须对其做出相应惩罚才能告慰冤魂,着满门抄斩,妻女官卖,其余亲族男丁永代禁止参加科举,女子永代不得与仕宦之家为妻。 这些判罚还算得人心,但大臣们请求追究执事锦衣卫和内官监罪责的奏报却未获庆德帝首肯。 皇帝认为杀死罪魁祸首就足以向民众交代了,再掀起轩然大波是在给他自己找麻烦。 毕竟在高高在上的天子看来,死几百个平民跟死一窝蚂蚁没两样。 萧其臻想不通,人是锦衣卫杀的,地是内官监占的,吴奎叔侄充其量只是导火索,蔡进宝左不过是马前卒,怎么能杀从犯,纵主犯呢? 柳竹秋去拜访他时,他正在书房写新奏折,试图劝谏皇帝继续追凶。 此举多半是徒劳,运气不好还会触龙鳞,她劝说:“陛下圣意已决,那些元老重臣的话尚且不听,大人这封奏折能不能到他手里还难说,何苦费力气?” 萧其臻决然道:“云来村村民本来安居乐业,受奸邪祸害,数代家园毁于一旦。如今生者泣血,死者衔冤,我身为主事官,怎能坐视真凶安享自在?定要替受害者讨回公道。” -- 第73页 “我知大人一心为民,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天不与人方便,你我如之奈何?” “纵然陛下降罪,我也要尽力而为。” “恕我直言,大人这是在自取其辱,更可能反受其害。” “即便如此,我也甘之如饴。” 萧其臻以为柳竹秋不理解他,额头爬出蚯蚓般的青筋,初次对她展现怒容。 柳竹秋受了误会并不生气,调侃:“大人向来温润可亲,我还以为你不会生气呢。” 萧其臻自悔失态,又不肯在原则问题上妥协,郁闷道:“气血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②” 他以古言作答,柳竹秋也引经据典:“量力而动,其过鲜矣,善败由己,而由人哉?③” “利不苟就,害不苟去。④” “事以急败,思之缓得④。” 萧其臻忙问:“先生可有良策?” 柳竹秋点头,拿起书桌上的笔,在他的奏章草稿上写下两个字:“待时”。 “大人身于宦门,应该熟悉本朝的体制。陛下视那些宦官特务为臂膀,对他们的信任远胜众大臣,非到万不得已不会处置他们。” 本朝自太,祖废丞相以来,全国政务都归于皇帝之手。皇帝也是人,哪怕英明睿智,精力充沛如尧舜禹汤也处理不过来,只能让亲信分担。但是满朝文武都是需要防备的对象,能作为心腹的只有身边的宦官。 获得重用的太监能替皇帝批改奏折,宣发圣旨,决定天下官吏的升迁削夺,主导一切政务的兴革执行,其势力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可以说无宰相之名,具宰相之权。 故而前代权倾朝野的奸宦层出不穷,到了庆德帝这一朝,就以唐振奇为代表。 皇帝拿这些宦官特务当看门狗,所谓狗仗人势,恶犬们欺压良民,搜刮财富都只是主人眼里的小淘气,别人不看主人的眼色执意打狗,只会得罪他。 这些犯上的话柳竹秋虽不说明说,萧其臻也是一点即通的聪明人,当即省悟其中道理。 他有心效法魏征,可惜遇不到李世民这样的明君,只叹生不逢时。 “那依先生之见,得等到何日时机才会出现?” “大人莫急,我们手上不是还有些线索吗?比如文安县那具头皮刺字的无名尸,顺着追查或许能揪出蔡进宝背后的势力,这股势力必定和制造云来村惨案的凶手们有关联,到时拔出萝卜带出泥,不愁他们不落网。我和妙仙姐姐时刻铭记宋家的冤屈,伸冤决心不亚于大人,不也在耐心等待吗?” 萧其臻心想自己比柳竹秋年长,又是男子,眼光见识竟不如她,羞愧道:“萧某愚钝,到此方明白先生的灼见,方才言语鲁莽,还望恕罪。” 大凡肯反思自己的男人都值得深交,柳竹秋宽和一笑,提出可行建议。 “云来村的冤案已平反,是时候让那些逃亡的村民回家了,我准备找人向太子进言,让他把那儿的土地归还村民。至于如何帮助他们重建家园,还得大人多方关照。” 萧其臻欢喜,连夸她设想周道,说:“我明天就去文安县张榜通告,让那些幸存的流民尽快返乡,再帮他们妥善安葬死去的亲友。” 当天晚上范慧娘着凉病倒,柳竹秋必须在床前侍奉汤药,便将奏报内容写成书信让柳尧章转交瑞福。瑞福再挂出红灯笼,等朱昀曦派人来时将信件呈递上去。 过了十天,范慧娘病愈,自觉害柳竹秋受了拘束,主动打发她去找白秀英玩。瑞福见到主人,禀报:“褚公子的人说让先生到家就通知他。” 柳竹秋让他挂灯传讯,晚间收到朱昀曦的召见信,要她明日午时去西海猎场。 大冬天的还出来打猎,这人真够野的。 翌日她像上次那般如约前往,在老地方见到正在摆弄弓箭的朱昀曦。亲嘴赏赐已过去半个多月,柳竹秋早不尴尬了,落落大方地向他行礼。 侍从们在场,朱昀曦不便跟她算这笔账,神情比往常更冷傲,吩咐云杉:“孤王懒得同她说话,你替孤王交代吧。” 云杉等人都觉古怪,本来圣上还未撤销对太子的禁足令,昨天朱昀曦收到柳竹秋的消息,非要顶风冒雪私自跑出来,这会儿见了面又不理人,是何道理? 陈维远年纪大,摸得准少年人的心思,悄悄推云杉一把,催他照办。 云杉忙上前一步对柳竹秋说:“殿下已采纳你的建议,奏请陛下撤除了文安的皇庄,将土地尽数归还当地村民。还从东宫的内帑⑥里拿出两万两银子分发给云来村的幸存者,帮助他们重操生计。” 柳竹秋大喜过望,忙跪地叩谢:“殿下仁民爱物之心必将感召天德,臣女能奉驱遣,实乃毕生之幸。” 拍马屁是做官的必备技能,等于擦屁股的草纸,不能因它粗鄙就弃之不用。 朱昀曦明知她满嘴鬼话,可不知怎的,就觉得这些甜言蜜语从她口中道出来,比别人说的都顺耳。寒风再猛他的脸也冷不下去了,命她平身,带到篝火边去说话。 走出数步,东边的树林里忽地飞出一群野鸽,朱昀曦正好弓箭在手,兴起下令:“射它几只下来!” 侍从们忙开弓放箭,都落空了。 柳竹秋从箭筒也抽出一支羽矢,瞄准目标嗖地发射,成功命中。云杉跑去捡回猎物,发现她这一箭贯穿了两只鸽子。 -- 第74页 众人惊奇,朱昀曦纳罕道:“孤王还没见过女子的射术有这样好的,这是凑巧吧。” 柳竹秋本想谦虚几句,听他对女子有轻蔑之意,认真辩驳道:“唐时杜工部有诗云‘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可见那女子中精于骑射的大有人在,岂独臣女一人如此。” 朱昀曦听后若有所思,褪下傲慢伪装的脸明媚起来。 “你可知孤王是从何时开始留意你的?” 柳竹秋小心应答:“是那次拦驾之后?” “不是。” “那是殿下拆穿臣女身份之时?” “非也。” “恕臣女无知,实在猜不出来了。” 朱昀曦靠近到数尺外,并不介意被她来不及回避的目光冒犯,和悦道:“在见到你之前,孤王曾看过你做的一首《从军行》。关塞寒霜依故垒,征夫枯骨尚难收。请缨纵马持繁若⑦,尽逐胡尘释主忧。” 他朗朗背诵诗句,惊异在柳竹秋胸中敲击出铿锵之音。 她十八岁那年,鞑靼部落头领率军入侵河套,占据了银川以北全部土地。宁夏卫的守将贪生畏战,致使我军先头部队被围,十四万大军全军覆没。京中的大臣们主张求和苟安,庆德帝也倾向纳币修和,向敌方捐输大量钱帛,达成停战协议,河套地区就此为鞑靼控制,笼罩在西北边陲的战争阴云越发浓密了。 有识之士皆视本次和谈为奇耻,柳竹秋也愤恨难平,假如身做男子,她定会赴边关从军杀敌。 一次京中士子聚会,众人慷慨议论此事,提议联诗抒发感受。她抱着壮怀难遣的苦闷当众写下这首《从军行》,不料会被太子知晓。 “我太、祖马上得天下,太宗五次御驾亲征,讨伐北元,立下天子守边关的国策。孤王自幼敬奉二位先祖,勤练骑射武艺,就是想有朝一日能像他们那样挥师北进,驱逐胡虏,荡平狼烟,还黎民一个太平安定的天下。听说温霄寒是个文武双全的才子,又看了这首诗,就想此人或许能堪辅佐之任,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 朱昀曦眺望苍茫天地,明净的眼眸里似乎映射着边塞浩瀚的大漠,无垠的草原,以及若隐若现的遗憾。 柳竹秋被那遗憾深深刺痛,忘却礼数近前急切申辩:“殿下,臣女虽非男儿,可臣女的学识武功都是真的,报国安邦的志向也是真的。臣女也能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⑧。只要殿下给臣女机会,臣女定会替殿下身先士卒,哪怕血染疆场,埋骨黄沙也虽死犹荣!” 这番话说得云杉等人两两呆望,朱昀曦愣了愣,笑道:“你真是个疯女人,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嘛。” 失落感山一样压向柳竹秋,身心都不堪重负地作痛,这痛楚是她早已熟悉的。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⑨ 人生之困顿莫过于拥有强壮丰满的羽翼,振翅冲天的宏愿,却难以高飞。古代那些不得志的能人多多少少受自身性格限制或者时运不济,还有补救余地。囚禁她的却是坚不可摧的世俗,世道不变,她就永无出头之日。 她眼中闪出屈辱的泪花,这表情朱昀曦不曾看过,正欲动问,左侧飞来一支冷箭,射落他的皮帽。 “有刺客!” 附近守卫的侍从高声呐喊,同时混杂着厮杀和惨叫声,宁静的山林顿时杀云密布。 单仲游等人急忙护送朱昀曦撤离,柳竹秋粘好胡子,背起弓箭,拔出佩剑准备参与护驾,一名浑身血迹的侍卫仓皇奔来。 “殿下,山坡下来了好多刺客,现在只能从南面走!” 朱昀曦是偷跑出宫的,身边仅带了四十几名亲兵,据说刺客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两三倍,方才偷袭时已杀死多人。 单仲游命那侍卫带人断后,抽出五六个身手精悍地保护太子离开,柳竹秋听那密集的箭矢声和叫喊声,判断敌人追赶甚急,恐怕很难平安逃出包围。 生死攸关时,她体内与生俱来的冒险精神被激活了。 常言道富贵险中求,若能成功救驾,太子定会对我另眼相待。况且我刚在他面前表露建功立业的决心,不如做点实绩出来,免得他以为我在夸海口。 他们逃到南面的坡下,七八个侍从已骑马赶到,让出马匹,请朱昀曦和云杉等亲随先走。 朱昀曦叫柳竹秋也上马,柳竹秋突然拉住他的袖子请求:“殿下,请跟草民交换外衣,由草民来引开他们!” 朱昀曦震愕,呵斥她胡说。 “草民是认真的,刺客人多势众,若不调虎离山,难保殿下安危。” “那让其他人去!” “不,草民经常在这一带游猎,熟悉地形,比军爷们更适合当诱饵。时间紧迫,还请殿下应允!” 她不光嘴说,已脱下自己的外衣,动手去解朱昀曦的衣袍。侍从们知她用心良苦,听朱昀曦下令也没强行阻拦她。 朱昀曦被她硬生生扒下外袍,耳听喊杀声逼近,不得不优先自保,抓住她的手正色叮嘱:“你若能活着回来,孤王可以赏你任何东西。” “谢殿下隆恩!” 朱昀曦指派两名侍卫保护柳竹秋,其余人簇拥他逃离。柳竹秋穿上太子的大红锦袍,带着那两名侍卫朝反方向狂奔。 红色扎眼,刺客们又事先认准了目标,转眼三四十骑从后追赶而至,马蹄蹴踏,拖出一股雪烟滚滚的风暴,还不停放箭射杀他们。 -- 第75页 柳竹秋俯身左右腾挪,同时夹住马肚仰身射箭还击,接连射落四人。 奔出六七里,那两名侍卫已中箭落马。前方风狂雪急,后方虎吼狼嚎,性命已是投入沸水的冰棱,消融只在弹指间。 改变逃生路线才有希望活命。 她在一处弯道果断跃离马鞍,奋力跳向右侧朝下的林坡,抱紧头颅,忍受枝丫抽打剐蹭,飞速滑向林莽深处。 作者有话说: ①风闻言事:古时御史等任监察职务的官员可以根据传闻进谏或弹劾官吏,也泛指据传闻向上检举官吏。 ②出自黎靖德《朱子语类》 ③出自《春秋·僖公三十三年》根据自己的实力而采取行动,这样就可以少犯错误,避免祸患。 ④出自班固《汉书·贾谊传》忠于国家而忘掉自家,一心为公不谋私利,见利不随便谋取,见害不苟且逃避。 ⑤出自申居郧《西岩赘语》为事情操之过急就会失败,经过深思熟虑再去处理就会有收获。 ⑥内帑:这里指太子的私房钱 ⑦繁若:古良弓名。 ⑧出自陆游《观大散关图有感》 ⑨出自李白《临终歌》 第二十九章 刺客们进入密林追赶,于黑白世界中窥见一点鲜红,认定是穿红袍的太子,立刻乱箭齐发。满拟将目标射成了刺猬,跑到近处见那已成褴褛的红袍在矮树枝上摇曳,人已来了个金蝉脱壳。 “追!” 数十人犹如猎犬挺进林中,陆续在两处陡坡下发现一件豆绿色的长衫和竹青色的小袄。 他们判断不出太子逃往了哪个方向,只得分队搜寻,人数被稀释成了几股。 柳竹秋只穿着白色的窄袖中衣逃生,在裸露的石头和草地上跳跃前进,尽量不让敌人发现足印。 中途用守株待兔的方式隐蔽,悄悄杀死两个紧密追踪的刺客。一个是放箭射杀的,距离远还不觉什么,另一个就十分刺激了。 当时她见那人穷追不舍,趁奔入对方视线死角时埋伏在灌木丛里。等他靠近,猝然从身后扑出,一手捂嘴一手举起匕首狠命割断他的喉管。 那人临死前的抽搐,以及溅在她皮肤上鲜血的温度无不纤毫毕现。 头一次杀人当然会怕。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抑制住颤抖,切身体会到敌我交战,你死我活的规则。 欲成大事,以后少不了类似经历,这是成长必须的实践。 她继续与群狼周旋了一个多时辰,由于形势太不利,在穿越一处缺少植被的洼地时,她被八个歹徒包围了。 “这人不是点子①!” 刺客们看她的形容,意识到太子使了李代桃僵计,暴怒地准备杀死替身。 柳竹秋拔剑在手,冷硬剑柄深深嵌入冻僵的手心,如同难以掌控的命运。 耳旁风声凄凄,恍如呜咽,莫非在为她吟唱挽歌? 到了这田地,一切念想都是多余,决定豪赌的人是她,就该有愿赌服输的觉悟,背水一战,至少要轰轰烈烈。 她瞅准西边二人中间的空隙较大,尝试从那里突围,刺客们也蓄势待发,然而一只躲在暗处的黄雀先出手了。 柳竹秋听见左边杀来的刺客脑袋发出头骨爆裂的脆响,一团硕大的血雾高高腾起,化作帷幕缓缓覆盖在那人的尸体上。 她正和众匪一道愣神,左臂被什么东西箍住,身体腾空,眨眼落到了包围圈以外,身旁多了个戴关公面具的黑衣人。 这人身高与她相仿,体型敦实,滚圆的腰身粗如吊桶,站在那儿仿佛一根能承万斤的立柱。 刺客们以为她来了帮手,举刀挥剑杀过来。 黑衣人抬手示意柳竹秋勿动,轻烟似地窜向敌阵。 他快如蝴蝶穿花,猛如毒蛇吐信,出掌开山裂石,几乎一招毙一命,须臾偃旗息鼓,给鬼差拉了七笔生意。 柳竹秋从眼花缭乱到目瞪口呆,直到黑衣人自怀中掏出一件细小的物品扔到其中一具死尸上,她停摆的脑子才恢复运作。 那是一根干枯的迎春花枝。 这标志令她心潮澎湃,上前揖拜:“阁下可是万里春万大侠?” 黑衣人微微拱手还礼,承认了身份。 “小生久仰大侠英名,今日幸蒙搭救,请先受我一拜!” 柳竹秋跪地拜礼,她自幼崇敬古代的侠客义士,万里春的事迹称得上当世豪侠,能当面拜会顿生梦想成真之喜。 万里春不答话,挑了个身上没沾血的刺客,剥下他的灰鼠袍扔给她御寒,再以手势示意她跟进。 柳竹秋说:“这些人行刺太子,我想搜一搜他们的身,看能不能找出些线索。” 万里春摇头,指一指她来时的方向。 柳竹秋会意:“那些人快追来了吗?明白了,那我们走吧。” 万里春转身向西,他的人品还有什么好质疑的,柳竹秋像吃了定心丸,忧恐焦急一股脑全散尽了,尾随他钻进树林。 万里春领着她迤逦行进,他轻功卓越,总比她领先七八丈,可能不愿被人近距离观察体貌。但当地势险峻难行时,他又会停下等待,眼见她平安通过再继续往前。路上还扔了一包干粮给她充饥,恰好是她喜欢的芝香斋的肉末烧饼。等她吃完,又扔来一只水袋,里面装的也是她爱喝的茉莉蜂蜜水。 -- 第76页 这大侠不止武功高强,侠肝义胆,还很细致体贴,心态身手都不是年轻后生修炼得到的,柳竹秋推测对方年纪当在三十开外,至少能做她的长辈。 她很想追上去和他说说话,但逃命中最忌出声,看万里春的表现也不愿和她做过多交流,还是别造次为好。 赶了半天路,等到天色昏黑,他们终于走出森林来到官道旁,柳竹秋认得路,再往前不远就是德胜门了。 万里春随即朝她拱手作别,不等她开口,已闪身隐入丛林。 以前许应元就说是万里春指点他去找温霄寒的,今天万大侠更现身解救,说明他一直在暗中关注温霄寒,来日定会再见。 柳竹秋打起精神向城里走去,时刻提防再遇上那伙刺客。每当听到马蹄声响就提前躲到路边的树丛里。 走出两里地,后面来了辆马车,她认得驾车的是萧其臻的老仆郭四,欣喜得冲到路边拦截。 郭四也认出她,忙向车内禀报:“大人,是温孝廉。” 萧其臻掀开门帘,见柳竹秋背弓佩剑站在车前,头上没戴巾帽,发髻蓬松,身上穿着不合身的衣袍,一双皂靴裹满雪泥,像是吃了大苦头。 他赶紧下车问候,柳竹秋说:“一言难尽,我急着回家,能否搭大人的车进城?” 萧其臻忙请她上车,命郭四启程。 坐进温暖的车厢,柳竹秋紧绷的身心得以松弛,笑道:“若非祖宗显灵,差点就见不到大人了。” 萧其臻心急火燎,又不便催促,猛然瞥见她裤腿上沾着一行血迹,失声问:“先生受伤了?” 柳竹秋看了看,想是之前杀敌留下的。 “大人是朝庭忠良,这件事本不该瞒你,今天我奉旨随太子去西海狩猎,途中遭遇大群刺客袭击,为掩护殿下逃走,只身遁入深山,险些命丧歹人之手。” 她详细叙述经过,因万里春是官府的通缉犯,便隐去他的身份,只说是被一名黑衣蒙面的侠客所救。 萧其臻听得毛骨悚然,为她和太子各捏一把汗。 “殿下可曾平安脱险?” “不知道,所以我才急着赶回去,若殿下成功逃脱必会派人去灵境胡同找我。” 萧其臻命郭四快马加鞭,全速驰往温霄寒的住所。 抵达时天已黑了,温霄寒家的大门外灯火明亮,立着十几匹骏马,看装饰是东宫的骑卫。 柳竹秋对萧其臻说:“太子不许我对外透露他的事,还请大人先回去,我稍后再派人送信与你。” 萧其臻受满腹担忧怂恿,在她下车前叮咛。 “先生……你千万当心啊。” 他脸上流出的不舍塞满柳竹秋的眼眶,浅白到不需解读。 柳竹秋自视甚高,不会轻易被他人的爱慕感动,见状只报以礼貌微笑,点点头跳出车厢。 瑞福来开门时身后跟着个穿飞鱼服的宦官,这打头应是宫里的高级内监。不等瑞福通报,先向柳竹秋行礼:“敢问是温霄寒温孝廉吗?咱家叫黄玥,是东宫的太监,奉太子殿下谕旨来此守候。” 柳竹秋知道朱昀曦等人已安全返回京城,还礼后请黄玥去厅上坐。 并不宽敞的客厅里站着十名个高大魁梧的宫廷侍卫,听了黄玥命令,立马整齐划一地向柳竹秋揖礼。 黄玥说:“殿下已派出大队人马去西海援救孝廉,若知道孝廉已平安归来不知如何欢喜呢。咱家这便回去复命,让这些人留下来保护孝廉。” 柳竹秋不愿容留这些碍事的看守,忙说:“那些刺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追到这儿来,寒舍逼仄,恐款待不了各位军爷,还请公公带他们回去。” 黄玥想让侍卫在门外站岗,也被她以“天寒地冻,不敢劳动军爷们受累”为由婉拒。为了令他安心,柳竹秋不得已搬住朱昀曦。 “您把小生的话照原样禀报给殿下,他必不会降责。” 主人坚持逐客,黄玥只好让步,出门前多了个心眼,让她交付一样凭证,好让太子确信她已安然抵家了。 柳竹秋略一思索,快步去书房写下一首小诗:“西蜀有人杰,开弓落二翎。舍身拼护主,可否列台星②。” 太子能虎口脱险,她功不可没,完全有资格自吹自擂外加邀功请赏,但凡朱昀曦有点良心,都不会再拿她当疯女人看待。 送走太监侍卫,柳竹秋带着春梨回去柳府。到了闺房,蒋少芬已备好洗澡水了。 “我听说小姐今天要去打猎,必会闹出一身汗,特地烧了菖蒲陈艾的浴汤。” 春梨拉着蒋少芬的手后怕道:“蒋妈你不知道,小姐今天不止闹了一身汗,回来时还沾了满身的血。” 蒋妈大惊,服侍柳竹秋沐浴时听她讲述白天的险情,连连叹气埋怨。 “你也太托大了,你那点本事,对付三五个毛贼还好说,被那么多凶悍的刺客围追堵截,能逃出来真算奇迹了。下次切记不可再做傻事。” 柳竹秋得意:“我这桩傻事干得很值得,太子欠了我一个大人情,今后定会重用我。” 蒋少芬正帮她洗头,听了这话轻轻拽一拽她的头发,逼她吐出一声“哎哟”,接着教训:“你只想着求功名,也不想想若有个山高水低,我们这些人怎么办。” 春梨见她说出自己不敢说的话,连忙附和:“就是嘛,小姐你不顾惜我们也该想想妙仙小姐,你若有好歹,往后叫她靠谁去?” -- 第77页 柳竹秋当时无暇瞻前顾后,这会儿回忆是过于鲁莽,幸而老天庇佑送来了万里春这位救星。 她向蒋少芬春梨描述万里春杀敌时的英姿和一路上对她的关照,琢磨:“我觉得万大侠留意我很久了,知道我的动向,还知道我的饮食喜好,会不会连我的真实身份也知道?” 蒋少芬笑道:“那人行踪诡秘,谁都找不到,只能等你下次再遇见他,当面问问,看看他会不会回答。” 柳竹秋估摸朱昀曦还会派人去看她,第二天清早回到灵境胡同,正赶上云杉来派赏。 太子的赏赐非常丰厚,纹银一千两、彩缎二十匹、珠宝一匣、御用文房四宝两套。 此外还有一样奇特的礼物:一件白绢质地的宽袖中衣,还是男装款式的。 通常送人衣服都送外袍、裘皮,哪有送贴身衣物的? 柳竹秋看着锦盒里的中衣,问云杉:“殿下为何赏我这个?” 云杉默了半晌,尴尬解释:“这是殿下昨晚穿过的。” “啊!?” 柳竹秋傻眼,不自觉问:“昨晚穿过的,那还没洗过是吗?”,说着拿起衣物低头一嗅,果然闻到朱昀曦最常使用的幽兰香。 “柳竹秋你够了!” 云杉像发怒的河豚般抓狂,走近苦口婆心教诲:“你救了殿下,我们都很感激你,本不该对你无礼,可维护殿下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该提醒你的还得提醒。你是很会用标新立异的手段媚上,但凡事总得有个限度。现在因为你殿下已经很苦恼了,你不能只图自己快活,不顾他的立场,也不顾你们父兄的前程吧?” 他不明说柳竹秋也听得懂,诧讶道:“不会吧?难道殿下对我……” “你还装什么愣啊,我们都亲眼看见你从见驾的第一天起就不停勾引殿下,明示暗示各种花样一大堆,不就是想让殿下纳你为妃吗?说了多少次你不够格做皇家的媳妇,殿下若应了你,必然要受陛下皇后责难,你爹和你那三个哥哥的官位也必将不保。这些后果你都没想过吗?” “不是、云公公你误会了,我不想做殿下的妃妾啊。” “得了吧,事实胜于雄辩,这次你英勇护驾,让殿下很感动。可他考虑再三,仍不能满足你的愿望,只好赐你这件御服,聊做慰藉。望你领会他的苦心,莫再强求了。” 柳竹秋内心比他更抓狂,深恨无法向朱昀曦传递心声。 我那首诗上写的是“台星”,不是“小星”③,你将来当了皇帝封我个官做做不行吗?谁稀罕做嫔妃呀,你就是拿十六抬的大轿迎我去做皇后我也不干! 不过……假如太子肯神不知鬼不觉地陪她睡几觉,那她还是相当乐意的。 作者有话说: ①点子:黑话目标的意思 ②台星:三台星。以喻指宰辅。 ③小星:古人常用来比喻妾室。 第三十章 柳竹秋教完私塾,直接去锦云楼看望宋妙仙,将太子的赏赐分她一部分,顺便向她倾诉近日的烦恼。 听说太子误会了她的进取心,宋妙仙一改笑不露齿的习惯,花枝乱颤逗趣:“其实我早料到会这样,凭你的才华容貌,性情谈吐,相处久了谁能不爱?不说男人了,就是这锦云楼里的姑娘也多有中意你的,时常来我这儿问东问西,巴望着跟你亲近呢。你若是个男子,想来也是个妻妾成群的风流子。” 柳竹秋叹气:“我若是男子,早娶了姐姐,哪会让你受这等委屈。” 说完嘴就被宋妙仙轻轻拧了一下:“就是这张巧嘴招桃花,换成我是太子,听你天花乱坠地奉承也要心动。他现在虽抗拒,但已对你属意,你今后该拿什么态度对他呢?” 这正是柳竹秋苦恼的地方,朱昀曦可说是她实现理想最便捷有效的途径,她不能半途而废。想得他扶持,就不能不巴结他。 云杉有句话没冤枉她,她确实一直在刻意“媚上”,本来嘛,自古做臣子的哪个不讨好皇帝?司马迁在《史记》里说卫青的功绩都是和柔媚上换来的,又自称“务壹心营职,以求亲媚於主上。”①,所以这根本是官场的必修课嘛。 但是那些大老爷们豁出奴颜媚骨,主公也不一定会动歪脑筋。难就难在她是个女人,稍微在这方面做点尝试都会被人当做献身求爱,谁让世俗认定女人的归宿是男人,也不怪太子的思路会落入窠臼。 当然,她并不否认对朱昀曦有不轨企图,怪他生成那样,她又不是神仙,如何抵挡唐僧肉的诱惑。 “只能循序渐进,让他理解并接受我的需求,反正不能放弃这座靠山。” “我怕日子越久他越看重你,要是以后登了基,大权在握了,真把你收入后宫该怎么办?” “这倒不用担心,今上春秋正盛,等太子继位至少还得十来年,我只要在这之前把自己嫁出去就行了,他再专横也不能纳一个有夫之妇为妃吧。” 柳竹秋的想法是找个品行好、志趣合、听她话、模样中看、性格温柔又有一定能力的丈夫为辅助,当不当官无所谓,只要她能获得朱昀曦的宠信,大可以替丈夫谋求官职。 宋妙仙不忍打击她,委婉道:“你这些条件拆开来都不算高,合在一起就难如登天了。除非女娲应了你的请求,比着你的标准现捏一个这样的男人给你才办得到。” -- 第78页 柳竹秋也知理想的丈夫可遇不可求,玩笑解郁:“其实女娲娘娘当年是捏了这么一个人的,可惜弄错了性别,让她成了女儿身。” “谁啊?” “就是姐姐你啊。” “你又胡说!” 这次柳竹秋躲得快,宋妙仙没拧着她,拉住袖子将手伸到她的咯吱窝下挠痒痒。 柳竹秋抓住她的双手求饶,宋妙仙且饶了她,帮她扶正巾帽,同时想起一件事。 “上次你说你三哥想撮合你和宛平县令萧其臻,我这几个月留神打听这个人,风评都很好,似乎离你刚才开出的条件不远了,你如今正和他联手查案,何不趁便试探一下?” 柳竹秋再发愁叹:“还试探什么呀,他已经对我有意思了。” “那你应该顺水推舟呀,还是说他不如传闻中那么好?” “他是很好,但性情太古板无趣,只适合共事,不适合婚配,做朋友都有点勉强,因为他肯定接受不了我一些观点想法。太子那边我还不用太避嫌,跟他才得保持距离,免得误会我也对他有情,将来说我玩弄他。” 男人都自负,有时女孩子肯同他们说说话,就被认作定情标志。宋妙仙在风月场所待了几年,很赞同柳竹秋的看法,少不了帮她出出主意。 姐妹俩聊得开心,柳竹秋当晚便在锦云楼留宿,打发瑞福回去知会春梨。 太子遇刺的当天,东宫的属官慌忙上奏皇帝。 光天化日下刺杀储君,无疑是对皇权的严重挑衅。庆德帝大为震怒,下令追缉刺客。各路衙门出动了数万人参与侦捕。 那伙刺客着实了得,行动落空后即彻底清理现场,运走了死去同伙的尸体。去追凶的官兵将西海一带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任何有用的痕迹。 几天下来,案情没有进展,指责太子的奏章却蜂拥而至。 大臣们一致认为,朱昀曦私自出宫,只带少许侍卫出城游猎,才让刺客们有机可趁,对本次案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请求皇帝严加责罚。 那些早对太子顽皮行径不满的言官更群起纠察,说庆德帝以往对朱昀曦的教育过分宽松,养成他性嗜奢华,不喜读书,酷爱游猎,耽于骑射的种种“恶习”,再不严加管束,将来恐上累圣德,有负天下臣民之望。 唐振奇在御前奏报了这些措辞激烈的劝谏,庆德帝被迫一改慈父作风,将朱昀曦召入禁宫训斥。 他本是做做样子,将一些大道理以严厉语气宣讲一遍,旁边章皇后却不同,皇帝已赐朱昀曦平身,被她重新喝令跪下,接过教鞭加倍詈责。 “自古人君哪个不是兴于忧勤,亡与骄佚?你父皇在你这个岁数时每日尽是研读经典,观习政务,未曾有过半点荒疏。哪像你这么荒唐淘气?教你读书的儒臣都说,每次课才上到一半,你的心思就飞到外面去了,读书最忌一曝十寒,你连这一曝都勉强,怎能学好功课?将来要是连臣下的奏章都看不懂,还做什么皇帝?” 庆德帝惧内,又知皇后自来对太子要求严格,听她骂得过分了才温言劝解:“皇儿已知错了,梓童不必动怒。” 章皇后立现哀怨:“陛下岂不知臣妾苦心?臣妾一心为了江山社稷着想,祈盼太子早日成才。他平日顽劣臣妾还能耐心教导,这次实在闹得太出格了。也不想想他身为储君,一旦有失必将动摇国本啊。如此不争气,怎不叫臣妾伤心?” 说完泪水涟涟。 庆德帝忙替爱妻拭泪,再帮她数落朱昀曦。 “你母后的话你可听清了?你说你崇拜先祖,喜好骑射武艺,朕念在这是子孙安不忘危之意,故而没拦着你。可你不该不务正业,整天沉迷此道。《皇明祖训》有云:‘守成之君常存敬畏,以祖宗忧天下为心,则能永受天之眷顾,若生怠慢,祸必加焉’。这些话你难道都忘了?” 接着向近侍传谕,严令朱昀曦身边的侍从小心在意,今后不许他参与马球骑射等激烈运动,更不许私自微服出宫。 朱昀曦像被套上铁索的狮子,烦躁感在胸中翻江倒海,忍不住辩解:“父皇,儿臣是有不当之处,今后定虚心改正,可骑射只是儿臣一项小小的爱好,还望父皇准许。” 章皇后用捏着手帕的手指斥:“君王就不可以有嗜好,否则来日必被奸佞抓住这软肋诱拐陷害。”,之后恳请丈夫将她从朱昀曦身上挑出的那些错处写成戒律,帖在东宫殿壁上,让太子朝夕顾视,时刻警醒。 朱昀曦这顿骂挨得直如狗血淋头,垂头丧气离开亲乾清宫,在宫门外遇到颍川王朱昀曤。 “臣弟参见太子殿下。” 朱昀曤一丝不苟向他拜礼,他是朱昀曦的胞弟,日常行家礼足矣,朱昀曦也从未要求他以臣下自居,可他始终严格自律,未有半点马虎不敬。 “王弟平身,说了多少次,若非正式场合,你我兄弟无须拘礼。” 朱昀曦扶起弟弟,他们虽是一母所生,却在不同环境里长大。据说章皇后初产后身体虚弱,只得将朱昀曦交给乳母抚养,也没多少精力过问他的起居。六年后生下朱昀曤才亲自担起母职,将其照料得无微不至。 由于这一缘故,两个儿子在她心中分出亲疏,对朱昀曦动不动疾言厉色,吹毛求疵,对朱昀曤慈悯怜惜,爱如珍宝。 朱昀曦十岁前已能清楚感受到母后的偏心,但身边人都劝慰说那是因为他身为太子,肩负天下之重任,皇后希望他成为明君才对他严格。 -- 第79页 众口一词,朱昀曦便跟着信了,却打心眼里羡慕朱昀曤能得母后宠爱。但他也承认,弟弟的确更符合众人对皇子的期许。 别看他才十六岁,言行做派比大人都老成,如非必要,绝不多吐一字,多行一步,连太后都说他那方正庄重的样子更像幼年时的庆德帝。 见礼完毕,朱昀曤体贴问候:“前日听说皇兄遇刺,臣弟好生惊恐,本欲亲自去东宫问安,怎奈感染风寒不便出府。不知皇兄这几日可安好?” 朱昀曦已收到他送来的请安折子和压惊礼物,很感谢他的周到,拍拍他的肩头说:“为兄没事,倒是你身子单柔,到了严冬酷暑最好少出门,不然生了病,又该让父皇母后心疼了。” 朱昀曤唯唯点头,迟疑片刻道:“我听说那成都举人温霄寒也曾随皇兄去西海狩猎,还在救驾时立下大功,敢问皇兄可有此事?” “是有这么回事,你也认识他?” “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传说他才学颇佳,且文武双全,臣弟也很想会一会他。” 皇亲国戚结交名彦②本是常事,朱昀曦乐于同弟弟分享珍玩财宝,这时却慷慨不起来,说:“此人有名无实,不过是个善于插科打诨的浪荡文人,为兄只拿他当东方朔③之流看待,你若不是为了谈笑取乐,大可不必接见他。” “臣弟明白了。” 朱昀曤准确领会出他的心思,掠过这茬转为邀请他稍后同去向许太后请安。朱昀曦正有此意,先去仁寿宫等候。 许太后正为太子遇刺一事悬心,怕他犯了凶煞,连日求神问佛。和尚们建议太子本月十五亲去先帝敕建的永宁寺烧香祈愿,太后便向庆德帝提出请求,安排皇孙出行。 朱昀曦困居东宫,别的还罢了,就是眼前老晃着柳竹秋的影子,说思念又不像,倒像只引发烦乱的蚊子,不拍下来总不安生。 有陈维远等亲信的忠告在前,他相信自己是中了那女人的“媚术”,如何驾驭这枚棋子,又要保证不反受她左右,他迫不及待想继续这场富于挑战性的游戏,并早日分出胜负。 在接到奉旨烧香的御令后,他派人通知柳竹秋,命她十五那天在永宁寺侯驾。 永宁寺位于香山脚下,是京城周边最大的皇家寺庙,柳竹秋曾于春夏时节去过,这回只当赏览冬景。 皇家卫队提前一天到寺驻扎,禁止外来人等入内。 柳竹秋走到山门外便遭拦截,拿出云杉给她的令牌通关,由一个黄门④领入藏经阁候命。 太子于巳时驾到,拜毕三重佛殿,和主持聊了会儿天,只领着陈维远、云杉、单仲游来到藏经阁前,吩咐三人在门外守候,独自步入阁内。 “臣女参见殿下!” 柳竹秋还没来得及摘胡子,趁跪拜时匆匆撕下。朱昀曦装作没瞧见,淡淡说完:“平身”,走到禅床前坐下。 柳竹秋跟在后头,请示:“不叫云公公他们进来伺候?” 吃了一记冷眼后巧笑:“让臣女伺候您。” 说罢要为他倒茶。 “不必了。” 朱昀曦粗声制止,质问:“听说你前日在锦云楼过夜了?” 被他监视一点不奇怪,柳竹秋点头:“臣女许久不见妙仙姐姐,就留在那儿陪她了” “哼,一个女人留宿妓院,成何体统?以后休得如此!” “……臣女并非初次在那儿过夜,以前还留宿得更频繁呢。殿下若觉得臣女伤风化,还请帮臣女救义姐出苦海。” 朱昀曦意在训斥,反被她借机提要求,光火道:“宋强犯的是谋逆罪,父皇罚他的女儿永为乐籍,你叫孤王救她,是在怂恿孤违抗皇命?” 柳竹秋救了太子,以为他即便不论功行赏,也会在重逢时温和相待,谁知碰面就受冷气,暗暗骂他不记情,也无畏地摆出黑脸。 “臣女不敢,但臣女与妙仙情胜手足,誓同生死。她身在青楼,臣女若不时常去陪她睡觉,老鸨就会逼她去陪嫖客睡,这点我们姐妹都绝难忍受。所以就算殿下禁止,臣女也不能从命。 ” 朱昀曦的视线钉子般钉在她脸上:“你还敢抗旨?” “臣女怕殿下误会,略做辩解而已。” “你违抗孤王旨意,当以忤逆论罪!” 柳竹秋看出他今天在故意刁难,不是自己发癫,就是听信谗言对她起了猜忌,忙见招拆招,双膝落地时两串泪珠跟着出眶。 “殿下若觉得臣女忤逆,尽可下令把臣女当反贼处置,臣女已替殿下死过一遭,这条命原是捡回来的,何足惜哉。” 朱昀曦凶她是为了站牢主导者地位,不被她牵着鼻子走,见她跪地哭泣,自觉凶过了头,歉意与悔意并肩溢出,气势登时涣散了。 尴尬地对峙一阵,终是他先妥协。 “你起来吧。” “……殿下的气还没消,一会儿还得让臣女下跪,不如一直跪着省事。” “你……你先起来!” “臣女腿都吓软了,起不来……” “你是那么容易被吓唬的人吗?少装蒜了,快起来!” 柳竹秋知道太子对她成见深,非抓紧时机扳回来不可,听他语气稍微带了点严厉,赶忙哀哀啼泣,瞬间哭湿袖口。 朱昀曦哪里想得到她为练习这收放自如的哭戏费了好几年光阴,见状促刺起来,问:“孤又没说要罚你,你为何哭得这么伤心?” -- 第80页 柳竹秋哽咽:“臣女对殿下一片痴心,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殿下竟处处猜疑臣女,叫臣女怎不伤心欲死?” 她理据充足地刻出一个冤字,压在朱昀曦已经软化的心上,摩擦出一丝丝疼痛。犹豫片刻,离座上前单手拉起她。 闻到他身上醉人的幽香,柳竹秋怕自己克制不住窃玉的冲动,转头不看他的脸。 朱昀曦当她闹别扭,换做别的女人他早搂定抚慰,对她却不行,捏住十根手指,惆怅低叹。 “孤王并非疑你,恰恰是不想你再受人误解才好意规劝,你却反过来生孤王的气,这小心眼倒真像个女人。” 呵呵,情势不利就倒打一耙,永远占据道德制高点,这道貌岸然的作风也不愧为男子。 柳竹秋悄悄翻个白眼,游刃有余地继续与之较量。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司马迁《报任少卿书》 ②名彦,名人才士。 ③东方朔,西汉时期著名文学家。性格诙谐,言词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汉武帝面前谈笑取乐,曾言政治得失,上陈“农战强国”之计。汉武帝始终视为俳优之言,不以采用。 ④黄门:宦官的别称。 第三十一章 “殿下好狠的心,那天还说只要臣女活着回来便不吝赏赐,原来只是赏一顿羞辱吗?” 听她哑着嗓子哀怨,朱昀曦的稳重裂出一条罅隙,语速急了:“孤王不是赏了你很多钱帛珠宝吗?还有……” 他隐去后话,柳竹秋也知是指那件中衣,这事过于暧昧还不好掌控,于是默契地绕过,换些易于拿捏地来邀宠,抬眼怯生生看着他。 “殿下当时可曾为臣女担心?” 朱昀曦露出些许不悦:“你这话就没良心了,孤王若非担心你怎会派那么多人前去搜救,还让黄玥带人在你家等消息。” 他从小被教育“君无戏言”,也用不着对臣下撒谎,这些话不但真实,而且还算含蓄了。 那天与柳竹秋分别后,他一直揪心扒肝,犹如风中飘叶,到哪儿都不安稳,直到黄玥复命说温霄寒已毫发无伤地回到住处,煎熬才得以终结,那一刻他的身体像灌满了铅,站也站不稳了。 情绪随着眼波悄然流转,力道能化百炼钢为绕指柔,柳竹秋暗叫“糟糕”,赶忙低头,警告自己眼下必须把持住,不然犯上还在其次,若先失态,刚才的戏就白演了。 朱昀曦见她“害羞”的神情颇为可人,心中也在骚动,幸好有先见之明将侍从们留在了门外,此时还可略微纵性。 柳竹秋被他缓缓握住右手,且喜且惊,翼翼偷瞄那只玉白温软的大手,纷杂的念头在脑子里上演“七国争霸”。 太子清冷的嗓音融做春水,循循道:“孤王知你有情,也很感念你对孤的忠义,往后你继续竭诚效力,孤定不亏待你。” 他撒出鱼饵,不知自己也咬中了对方的钩子。 柳竹秋趁势装可怜:“臣女一介女流,若找不到依傍,今后只能做无根浮萍,随水飘碎,魂飞天涯罢了。” 朱昀曦柔声开解:“你不用担心,孤王今后定会给你找个如意郎君,给他加官进爵,让你做正一品的诰命夫人,安享荣华富贵。” 目的达成,柳竹秋死死抿住嘴角压制奸笑,憋得脸颊快要痉挛。 太子已给出口头承诺,再找到那个称心的“拐杖老公”,她就能纵横捭阖了。 正暗中欢呼,下巴突然被朱昀曦的手指勾起,防守不足时看到他的脸,定力随时会土崩瓦解。 可恶的男人还加紧攻势,堂而皇之点起一把火,搂住她的腰身说:“你若还想要上次那种赏赐,孤王也会尽量满足你。” 红润的唇微微凑过来,俨然献吻的姿态。 柳竹秋防线溃散,有便宜不占是傻子,何况是这种打着灯笼没处找的大便宜,立马大胆探头擒住那抹绚丽的烟霞。 “别这么野蛮,让孤王来教你。” 朱昀曦温柔接纳她的生涩粗暴,并且耐心教辅,引导她去登临幻梦中的美妙世界。 柳竹秋一面享受神仙待遇,一面伴生出位极人臣的心理快感。 当年宋仁宗为讨好宋祁,不惜将自己的妃子送给他做小妾,如今太子为收买我,亲身出演美人计,仅凭这点我就已经把绝大多数男人踩在了脚底下。 唇舌之戏迅速增温,感觉太子的手由交领处探进了她的外袍,她也不客气地将手伸进他的领口摸索。 光滑润泽的触感像在摩挲一只盛满热水的细瓷瓶,还比瓷瓶多了柔软和弹性,当手指在他的锁骨上划了两个来回,朱昀曦先扛不住了,飞快退后一尺,喘吁吁责备:“你为何总是贪得无厌?” 柳竹秋恍恍惚惚赔罪:“臣女不敢。” “哼,看你这架势是想把孤王生吞活剥了。” “臣女一时忘情,求殿下恕罪。” 朱昀曦不睬她,理好衣衫,又命她整肃衣冠,努力恢复威严,脸上的红潮却不肯配合,久久盘桓着。 前一刻还跟人家如胶似漆,眨眼就翻脸,还真是天威难测呀。 柳竹秋见好就收,想起接吻时不慎踩到他的龙靴,忙蹲下用手帕帮他擦去上面的灰鞋印,靠殷勤软化他。 “行了,起来吧,一会儿让他们弄。” “是。” -- 第81页 架吵了,荤也开了,她说起正事。 “殿下,臣女觉得本次行刺案很不简单,可能与上次的投毒案有关联。贼人能获悉殿下的行踪,必定在东宫设有耳目,还请殿下仔细彻查,以免再遭暗算。” 事发后庆德帝命锦衣卫和东厂对东宫人员进行排查,朱昀曦不愿鹰犬们祸害无辜宫人,极力回护涉案的亲随们,总算没让特务的黑手为所欲为,只抓走几个确实有嫌疑的宦官侍卫。 庆德帝怀疑是安西王的残党作祟,密令锦衣卫再进行一轮全国性的大清剿,务必铲除这伙余孽。又派出几路内监去“探望”各地藩王,巡查他们的动向,并加以督导威慑。 皇帝显然已从两次针对太子的袭击里看到了篡逆的苗头,对宗藩戒备森严,但会不会有灯下黑的可能呢? 柳竹秋想假如藩王们欺负庆德帝子嗣少,生出篡位野心,不是该连颍川王朱昀曤一并除去?目前刺杀只针对太子朱昀曦展开,这推测就不太合理了。 颍川王是章皇后的爱子,年纪幼小,朝堂上也没传出过废长立幼的意见,这件事恐怕谁都不敢疑到他头上,莫说庆德帝,大概连朱昀曦都没往这方向想过。 在君上面前说几句轻薄话还不打紧,犯忌讳的话可断不能出口。柳竹秋按住猜疑,问:“陛下禁止殿下随意出宫,那以后臣女该去哪里见驾呢?” 这问题朱昀曦已思考过,他不想让人知道他与温霄寒往来过密,又不便随时出城,只好在城内另设联络点。 “你知道兵马司胡同有家叫蓬莱馆的酒楼吗?” “知道,臣女时常和友人去那里聚会。” “蓬莱馆后面有座观鹤园,是前任兵部尚书狄英武家的别苑,半年前他告老还乡,将京中房产尽数脱手。孤王就让陈维远出面买下了那座园子,以后有事就去那儿吧。” “是。” 二人说了一些正经话,朱昀曦的难堪劲儿过去了,再看柳竹秋,哭过的眼儿还有些肿,亲过的唇也红红的,很有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态,虽未临幸,心里已拿她当私有物,打算哄哄她。 “这永宁寺后院有座高塔,塔顶视野开阔,能一眼望到京城,你曾上去看过吗?” “此塔不轻易对外开放,臣女前几次来都没能上去。” “今天孤王领你去瞧瞧。” “那等臣女粘上胡子。” “不用,孤王已命人将闲杂人等都打发到前殿去了,后面只有陈维远他们三个伺候,你跟在孤身边,没人会瞧见。” 柳竹秋跟随朱昀曦登上那座高愈十丈的佛光塔,在塔顶凭栏眺望,但见琼宇低垂,四下白雪皑皑,涂银泼汞。远处的京城宛若棋盘静静躺在冰清玉洁的世界里,教人深感天地之浩大,万物之渺小。 其实朱昀曦也是初次在冬季登高望远,眼前美景令他逸兴遄飞,想起曾经读过的古诗,因记不清词句,命柳竹秋背诵。 柳竹秋不知他说的是哪首,一口气背出从汉乐府到唐宋元时期的几十篇咏雪诗,背到元好问的《颍亭留别》终于对上了。 朱昀曦喜道:“孤听说宋代的李纲博闻强识,人称‘书橱’,看来你也差不多了,今后孤王不用读书,想知道什么问你这个活书橱便是。” 这是昏君之言,柳竹秋忙婉言规劝:“殿下厚爱,臣女愧不敢当。古人云学以致用,读书目的不在博学而在明道理佐实践,世间道理万千,臣女自己尚未参透,怎敢做殿下的书橱?况《论语》有‘六言六弊’①之说,这六种德性都是需要通过读书学习来了解把握的,否则容易陷入偏执,使六言成为六弊。” 一旁的陈维远听了这些话不住点头,忍不住夸赞:“柳大小姐说得太好了,真有大家风范。” 朱昀曦瞄着他讥斥:“你们昨天还说她狐媚惑主,叫孤不可轻信她的话,怎么现在又夸她女大家了?” 陈维远胖脸僵住,吃力挤出哂笑,早知道柳竹秋能在正经事上规劝太子,他也不会急着带头否定她。 这时云杉抱着一只三尺间方的雕花木箱走上楼来,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十支鲜艳精致的丝绒花簪,种类各式各样,形态栩栩如生。 朱昀曦说:“这寺里的僧人最会做绒花,经常以此馈赠那些来捐香火钱的贵妇人,今天献了三百朵给宫里,这五十朵是单给孤王的,你挑一朵簪上吧。” 柳竹秋挑了朵白蕙花的,立马被他否决。 “又是白色又是晦气的,你想簪了去吊丧吗?” 他扔掉蕙花,亲自为她挑选。柳竹秋站在旁边,感觉满匣花卉都不如他的脸有吸引力,旁妍侧媚,低头垂眼皆似画。 一般的神仙还变不出这等乱人心神的美貌,他前世该是只狐仙吧,还是九条尾巴的那种。 正神思荡漾,朱昀曦拣起一朵带金边的大红芍药,微笑审视:“这朵正合适。” 看到这朵花柳竹秋乍然一喜,伶俐道:“这朵芍药让臣女想起一个典故。传说扬州有种叫‘金带围’的金边大红芍药最是珍稀。当年韩琦做扬州太守时,院子里一株金带围一下子开出了四朵花。他在花下宴请王珪、王安石和陈升之,摘下四朵芍药与他们各簪一朵,后来这四人都做了宰相。” 朱昀曦笑了笑,将芍药插到她的鬓边,同时问:“那可有皇帝亲自给宰相戴花的?” -- 第82页 “有啊,宋太宗就曾亲手为寇准簪花。” “那你想做寇准、韩琦还是王珪、王安石、陈升之?据孤王所知这几个人的下场都不太好。” 讽刺代表警告,柳竹秋唯有傻笑。有心报复他一下,说:“这些绒花甚是好看,殿下也簪一朵吧。” 朱昀曦欣然点头,命她为自己挑选。 柳竹秋早相中一朵紫色的大牡丹,双手捧起:“殿下觉得这朵如何?” 牡丹乃花中之王,符合太子身份,可朱昀曦不太喜欢紫色,让她换一个。 柳竹秋游说:“紫乃帝王之色,魏紫②又是牡丹中的极品,正配得上殿下之尊贵,且与您今日的服饰颜色甚为相得。” 朱昀曦被她哄住,高高兴兴簪上那朵花,命她就今日之事赋诗留念。 柳竹秋不假思索写下一首七绝:“翠嶂千寻均鬼斧,飞檐重阁向天倾。禅堂拜罢阿罗汉,登塔遥望紫禁城。” 在场者夸她才思敏捷,下笔有神,都没看出她在诗里藏了机关。 朱昀曦回宫后先去向许太后请安,太子妃冯如月正在仁寿宫陪太后聊天,祖孙三人欢叙家常。 朱昀曦向祖母讲述拜佛烧香的经过,乘兴说:“今天孙儿叫了几个文官伴驾,其中一人做了首诗,孙儿觉得甚好。” 许太后也喜诗书,让他念来听听。 朱昀曦已于回程中背下柳竹秋做的《拜永宁寺》,逐字逐句念给众人听。许太后大为赞赏,问作诗者是谁,朱昀曦含糊道:“是一个新进的翰林,孙儿只听他作诗,还没顾上跟他说话呢。” 冯如月细品这首诗,猛然觉察出疑异,当时不敢说,回到寝宫才对侍女玉竹道出忧虑:“我觉得今天那翰林做的《拜永宁寺》有古怪。” 玉竹不解:“娘娘觉得哪里怪?” 冯如月碍口饰羞,犹豫半晌方说:“可能是我多心了,方才琢磨诗句,发现把每句的倒数第三个字连起来,竟读做‘君像阿紫’,你说这还不怪吗?” 玉竹学着读了两遍,恍然大惊:“阿紫④不就是狐狸精吗?难道这人想说咱们太子爷长得像狐狸精?” 冯如月早气红了脸,闷声不吭坐下。 玉竹替她发火:“这人太混账了,奴婢早听说如今有些人专好这个,尤其是那伙词官③,时兴搞什么翰林风月,见了美貌男子就动歪念,比正经的好色之徒还痴迷。如今看是连尊卑死活都忘记了。” 冯如月的父亲在国子监任职,那里正是南风盛行,她在深闺也有耳闻,是以能想到这头。 玉竹劝她别独自恼恨,应立即向朱昀曦禀报。 “殿下长在宫中,哪知道外间的污秽事?要是被这些奸邪之辈得了势,往后定会百计勾引,殿下乃万金之躯,岂能被他们玷污了去?娘娘您不可大意啊。” 冯如月无法回避职责,在她连翻劝谏下来到朱昀曦的寝宫。 朱昀曦正要去找她,指着桌案上的一堆绒花说:“爱妃来得正好,这是永宁寺进献的簪花,你挑些回去插戴。” 冯如月谢恩,走近挑选,手指刚碰到那朵紫牡丹,朱昀曦马上拿在手中,笑容有点腼腆。 “这朵是孤自留的,爱妃请挑别的吧” 冯如月看了那朵花更疑心,试探:“敢问殿下,这花是您自己选的,还是臣下推荐的?” “是别人替孤挑选的。” “原来如此。” 妻子罕见地板起脸,朱昀曦忙问她有何不对。冯如月的口舌从没输出过悖离纲常的言辞,被他催问两遍,憋得眼圈都红了。 玉竹情急答话:“殿下,娘娘担心您受了奸人戏辱。” 朱昀曦惊讶:“此话何来?” 玉竹匆匆去书案上写出那首《拜永宁寺》呈交,朱昀曦更奇:“这首诗有什么不当之处吗?” 玉竹斗胆明言:“请殿下将每句的倒数第三个字连着念一遍即知。” “均向阿紫。” 朱昀曦话刚出口立刻勃然变色,忿怒咆哮:“这个人简直狗胆包天!” 周围人包括冯如月吓得一齐跪倒,朱昀曦撕碎诗稿,往空一撒,那轻飘飘的纸片落在脸上,竟比热油还烫人。 玉竹激愤进言:“此人胆敢淫渎太子,实属罪大恶极,朝廷也断断容不下这等丑类恶物,殿下应奏明圣上,将其正法。” 朱昀曦冷水浇头清醒过来,收敛声色郑告:“孤王自会处置,尔等切勿声张,以免传出笑柄。” 他命人送走太子妃,吩咐早已脸青面白的云杉:“你速去传旨柳竹秋,叫她明日到观鹤园来领死!” 作者有话说: ①六言六弊:仁而不知度,愚蠢;智而不知度,放荡;信而不知度,贼害;直而不知度,绞伤;勇而不知度,祸乱;刚而不知度,狂傲。此为孔子提出,旨在防止偏才的失误。 ②魏紫:牡丹花名贵品种之一。相传为宋时洛阳魏仁浦家所植,色紫红,故名。 ③词官:指文学侍从之臣。 ④阿紫是传说中的狐狸精,记载于《搜神记》和《太平广记》。 第三十二章 柳竹秋做那首藏头诗是想私下偷着乐,没料到太子身边也有冰雪聪明的能人,轻易戳穿她的把戏。 到了朱昀曦跟前,她唯有喊冤,不等他逼迫便哭哭啼啼解释:“若都似这般抠字眼,那天底下有问题的诗歌就多了。比如杜子美的《江南逢李龟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每句的第二个字连起来念就是‘王九①是花’。杜子美出了名的忠君爱国,怎会用写给优伶的诗赞美皇帝?臣女昨天做的那首诗真是即兴而发,除了字面意思再无别的指代,求殿下明鉴。” -- 第83页 朱昀曦冷着脸看她表演,呵斥:“别人如此孤王还相信是巧合,你劣迹斑斑,之前就连番对孤不敬,教人怎不疑心?你若只是赞美便罢了,居然将孤比作狐狸精,欺君罔上,还不该死?” 云杉见面时捧着一个托盘,听了朱昀曦这句话走到柳竹秋跟前,揭开盖在盘上的绢布,长声悠悠讥讽:“柳大小姐,这是殿下赏你的,自己选一个吧。” 盘子里放着一把匕首、一束白绫、一碗黑乎乎的汤汁,是皇家赐死的三大件。 柳竹秋知道朱昀曦在吓唬人,识相配合他的需求,更卖力地痛哭:“殿下要臣女死,臣女不敢不从,但臣女真没欺君啊。殿下若在为那四个字生气,臣女想在临死前最后为殿下抒怀解郁,还望恩准。” 朱昀曦明知她要狡辩,也想听听这回又有什么新花样,命她快说。 “其实……那狐狸精也并非全是坏的。先秦时期人们把狐狸和龙、凤凰、麒麟并列为四大祥瑞,汉代的壁刻画像里也常把九尾狐和青鸟、白兔、蟾蜍放在西王母座像旁,以示吉祥。大禹的妻子涂山氏就是只白狐。《礼记注疏》上说‘狐死正丘首。仁也。’,意思是狐狸临死前定会把头朝着自己的洞穴,这种不忘本的表现是仁义的象征。《山海经》上说‘有形九尾,德至乃来’,《孝经》上也说‘德至鸟兽,则狐九尾’,说明九尾狐只在君王励精图治,海内安定,国家富强时出现,是盛世的征兆。还有《诗经》里用‘有狐绥绥,在彼淇梁。’歌颂夫妻间真挚的爱情。这些都是先贤之言,足见狐狸也可以用作高尚尊贵的比喻。” 柳竹秋振振有词举出一堆典故来圆话,朱昀曦和侍从们都听得无语。 陈维远叹气:“柳大小姐,你学富五车,扯歪理也比一般人厉害,可我们殿下也是聪明人,不会任你数黄论白的。” 柳竹秋捂住心口哀告:“陈公公昨天还夸我明事理,怎么今天就翻脸了呢?我为殿下出生入死,不曾有过半点含糊,而今为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被当做欺君的罪人,与其生受这不白之冤,我情愿以死明志。” 说完端起那碗“毒药”果断往嘴里灌,只觉入口极其苦涩,是浓缩的黄连汁液,没等进喉咙便哇的吐出来,像狠狠挨了几记闷棍,难受得天灵盖跟着跳痛。 狼狈相终令朱昀曦解颐为笑,随即詈斥:“你每常令孤王哑巴吃黄连,今日叫你也尝尝这滋味。” 柳竹秋接过云杉递来的软纸,擦眼泪擤鼻涕,暗地里也在狠狠骂他。 拿刚从身上脱下来的中衣送人,又嘴对嘴教人家接吻,这些手段还不够狐媚?在加上睚眦必报,促狭小气,说你狐狸精哪点冤枉了? “原来殿下只想教训臣女呀。” “哼,这是排演,再敢跟孤王耍心眼,下次就让你喝真的鸩酒。” “臣女发誓,再不惹殿下生气。” 柳竹秋低声下气迎奉君威,满脑子不以为然。 伴君如伴虎一点不假,这还只是爪牙未利的小老虎就这么难伺候,无怪自古皇帝手下混得如鱼得水的不是小人就是贱人。 她不想做小人,已主动申领了贱人名额,可恃才傲物的本性仍会产生抵触,若非太子的美貌太诱人,她一个眼神都不愿多给他。 朱昀曦见她服帖了,屏退侍从们,命她跪到近处。 柳竹秋膝行到五尺外,应他旨意再往前靠了两次,一直近到他脚边。 朱昀曦垂眼看她,那低眉顺眼的情态即使是装出来的也能满足他的掌控欲,再说些话来作践,心里就更舒坦了。 “你就跟孤王养的那些烈马一样,非挨上鞭子才肯老实。” 柳竹秋了解上位者的心态,心口分离地讨好:“天地作证,臣女向来对殿下俯首帖耳,不知为何总被您误解。” “那是因为你品行不端,即便是无心,做出的事也会让人生气。” “是,臣女今后一定谨言慎行,殿下不教臣女开口,臣女打死都不多说一个字。” 朱昀曦想驯化她,不想她真的畏惧离心,挥完大棒便温情俯就,换上和蔼声气教导:“你该庆幸是孤王宫里的人先发现那首诗有问题,要是被其他人看出来,连孤都保不住你这颗狗头。” 这点倒不假,他从出生就被要求“亲贤臣,远小人”,身边人的根根底底都要筛查清楚,若有奸邪之辈试图接近他,一经发现定被斩草除根。 柳竹秋也看出宫里那帮人不是好相与的,稍有行差踏错就会招致大祸,嫔妃宫女们的生活该是何等抑郁。 朱昀曦见她不吱声了,转而关问:“那黄连汁很苦吧?” 柳竹秋故意别扭道:“再苦也不如臣女的心苦。” 他莞尔,在旁边的果盘里拈起一枚柑橘糖,喂到她嘴边:“吃颗糖解解苦。” 柳竹秋不是头一回被他喂食,直接张嘴吃了。 看着她蠕动的双唇,朱昀曦体内的热流无预警地复苏。 在东宫他可以依兴致与任何女人寻欢作乐,到她面前却顾虑重重。这束缚越来越令他不适,这会儿周围没人,尚可任性一点,又将手指伸到她眼前,吩咐:“孤王的手脏了,你来舔干净。” 柳竹秋吃惊地望望他,再瞅瞅沾在他指尖的糖霜,心间万马奔腾。 臣民都是皇家的玩物,任意搓圆捏扁,可你能轻薄我,我就不能轻薄你吗?自己要当狐狸精,就别怪我拿对付狐狸精的办法对付你。 -- 第84页 她顺从地执行命令,用舌尖一一清除那些糖霜,进而捧住他的手亲吻,轨迹从手指延伸到手背手腕,力度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密,如同妖精透过他的皮肉贪婪盗吸生气。 朱昀曦起初惊讶,可那股上涌的热流霎时变做藤蔓牢牢缠住心智,在刺激和好奇心驱使下没有作动。 柳竹秋吻到痴狂处忽然抬眼看向他,妖媚精悍的眸光里探出利刃,一举挑破他的矜持。身体即刻发出失控信号,他匆忙夺回被她侵占的领地,意乱心慌。 “你……” “放肆”没出口,这女人变本加厉地起身,右膝跪在他两腿间,牢牢禁锢他。双手捧住他的后脑,将裹住舌尖的甜腻涂满他美丽的嘴唇,再尽数吸去。 朱昀曦内里地动山摇,目不瞬移地呆凝她,视野和头脑都一团浆糊。 柳竹秋撤去攻势,满脸猎人的得色,逞着冲动使劲放肆。 “臣女领悟得很正确吧,这就是殿下的旨意对吗?” 她急促的气息催动着朱昀曦的呼吸和体温,不听使唤地面露迷离。 “你刚发过誓不再对孤王不敬……怎么又犯上……” 色厉内荏,败势已现。 柳竹秋那略显低沉的嗓音一旦失去筋骨,就像迷烟吹进人的耳孔。 “这哪是犯上,臣女分明在取悦您啊,殿下。” 她算准了朱昀曦不会把她怎么样,大胆示范乱臣贼子给他涨经验,好叫他明白凌虐臣下是有风险的。 她从他的脸庞嘴唇亲到脖子锁骨,再逆行而上,做个腰缠万贯的观光客,尽兴饱览憧憬已久的奇山秀水。 朱昀曦抓住她的胳膊,几次作势推开却没使上劲儿,犹如欲拒还迎。 至尊至贵的皇太子竟然听任她的摆布,巨大的成就感比身体快感更让人得意忘形,她下意识张开牙关,衔住他右耳圆润的垂珠轻咬吮吸。 朱昀曦过电似的颤抖,赶紧用手掌堵住口中变调的呻、吟,不敢再做犹疑,用力挣脱那甜美又强势的控制。 “柳竹秋……你可想仔细了。你在外面任意妄为,孤王还能设法保你。若做了孤王的侍妾,就必须进宫,届时你的行动生死都不是孤王一人能做主的了。” 他及时晓以厉害,让柳竹秋烧糊涂的脑子遽然降温,麻利撤出她一手制造的火场,谄笑:“臣女只想让殿下高兴,并不敢有非分之想。” 朱昀曦的心在安定和失落间漂移,这失衡感激起剧烈的烦躁,迫不及待拿她撒气,揪住头发拉回到咫尺以内,咬牙詈诘:“你还撒谎说没跟男人鬼混过,那这些勾当是从哪儿学来的?” 柳竹秋真心冤枉:“臣女在话本小说里看过一些,偶尔还会听锦云楼的姑娘们议论,不过是些纸上谈兵的伎俩,殿下应该分辨得出。” “技巧是很烂,但随便对男人做这种事就是无耻荡、妇!” “臣女从未跟别的男人亲近,殿下美貌无匹,臣女每次见了您便情难自禁。” “这么说还是孤的不是了?” “不,是臣女肉眼凡胎,经不起诱惑。” “哼!” 朱昀曦恨恨撒手,在身体冷却前不想再看她风骚的嘴脸,扭头讥斥:“你这么好色,若遇上跟孤王容貌相似的男子,只怕也会急着投怀送抱。” 柳竹秋抓紧时间整理仪容,并且不停嘴地编织漂亮话。 “世间钟灵毓秀已集于殿下一人,哪还找得出第二个能与您媲美的?臣女能多看您一眼就算多挣得一分福气,每次拜别您以后再去看别的男子,都觉得像歪瓜裂枣,索然无味。” 朱昀曦冷笑:“那你以后嫁了人,看你的丈夫也像歪瓜裂枣?那人真够可怜的。” 他也在整顿衣着,因平时有奴婢伺候,自己弄总不顺手。 柳竹秋上前代劳,不遗余力地献媚:“殿下还没见过那人就可怜他,臣女追随您这么久,怎不见您心疼我呢?” 朱昀曦使劲捏住她的脸,不懂什么质地才能取得这硬如顽石厚如城墙的功效。 “孤王若不心疼你,你早死一百次了。” “嘿嘿~臣女跟您说笑嘛。” “你我是君臣,并无夫妻之份,孤岂能陪你做闺房之戏?” 柳竹秋听茬了,一脸天真地笑问:“这么说太子妃娘娘也常跟您开玩笑?” 朱昀曦怔住,刚才罢手时产生的空虚感悄然加剧。 他身边不曾有过柳竹秋这样放浪形骸的女子,诚然她应是被唾弃鞭挞的对象,可自从出现后,他的心绪便常常受其牵动,气愤、鄙夷、恼怒、烦躁的背后都呈现出一种不可否认的乐趣,让他一次次对其包庇纵容。 假如太子妃是像她这般的女子,生活虽不免鸡飞狗跳,但至少不会干如枯井了。 他湖水般的深眸会随着各种情绪变幻风景,明媚时令人心动,寂寥时惹人心疼。 柳竹秋洞察敏锐,猜自己触及了他的隐衷,忙低头告罪。 朱昀曦看着她,竟没来由地希望她再放肆一回,那样他就能趁机宣泄憋闷。 荒唐想法自己都难以接受,他连忙敛神警告:“刚才的事不准跟任何人说,否则仔细你的小命。” “是,臣女一定谨记。” 柳竹秋骑马出城散了散心,回到灵境胡同疲倦仍如影随形。 那倦意成分复杂,半是欲望得不到发泄的焦躁,半是摧眉折腰侍权贵的屈辱,仿佛两条蟒蛇死死缠缚,除非有神仙的法器才能镇压。 -- 第85页 还是做男人轻松啊,堂堂正正考科举求仕途,靠才学挣前程,还怕得不到皇帝优待? 现在太子并非不识货,只因我是女子便任意轻贱,动辄喊打喊杀,连句大方话都舍不得说,难道凭我这身本事只配做他的奴婢不成? 还有,都是他先有意无意地勾引我,我不过稍微还以颜色,就成了戏辱,这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 她怕火大伤肝,安慰自己高灯远亮,能忍得安,见了白秀英,只说太子信了她的解释,没为作诗的事责罚她。 白秀英哽了半日的喉咙总算能畅快呼吸了,苦笑规劝:“你以后还是把这色胆收一收吧,他是太子,走路摔着了都能把土地爷的塑像拉出来打板子。你还敢一再跟他开玩笑,哪天他若真恼起来可不是玩的。” 柳竹秋仔细想想朱昀曦被她调戏时的神情反应,又消去好些怒气,叹道:“我是想跟他正经,可每次看到他就忍不住胡思乱想,连杀头的罪过都顾不得了。” 白秀英掩口嗤笑:“你知足吧,因为你是女子又生得聪明俊俏才能在太子跟前讨着便宜,不然早被他砍头了。我听叔端说朝中有好些年轻官员也跟你似的,为太子神魂颠倒,若知道你这些经历,估计都巴不得变做女子去侍奉他呢。” “唉,这就叫夏虫不可语冰,我情愿跟他们交换性别,若能出人头地,施展抱负,别说太子,就是天天让九天玄女来陪床,我也能守身如玉。” “你呀,就会胡说。” 后半日姑嫂对弈解闷,晚间柳尧章回家,说皇帝因萧其臻屡破弓裁缝和胡奎两桩冤案,既救抚云来村村民,又维护了太子清誉,昨日已传旨擢升他为刑部郎中。 “我今天听人说起,办完公务便去向他贺喜,他说这都多亏你鼎力襄助,叫我替他致谢,还让我把这部书送给你。” 书籍名叫《去谲》,是唐人整理的断案笔记,如今已稀少难寻。 柳竹秋曾向萧其臻提过正在搜求此书,不想他竟帮忙找到了。 “这书肯定不便宜,你都不问问价钱,回头我好还给他啊。” “这是人家送你的谢仪,还钱岂不生分了?我看载驰兄已很中意你,咱们是不是该正式合计一下了?” 三哥略一心急,柳竹秋便没情没绪将书装回匣子里。 “你还是拿回去还给他吧,省得他以为我收了他的礼物就已心许了。” 柳尧章不懂妹妹的心思,只怪她善变,气呼呼责备:“当初你说你名声不佳,担心载驰兄介意,如今看来他是真的一点不在乎那些事。而且你不也很欣赏他的德性才干,说他是难得的君子吗?现在为何又变卦了?” 他这一激,柳竹秋勉强按下的烦闷立马反弹,冷笑:“我从未心悦他,变卦一说从何谈起?三哥是不是也觉得女人年纪大了,遇上个不错的男子中意自己,就该欢天喜地上赶着相就?怎不问问我是否中意他?” 白秀英怕他们兄妹失和,忙劝柳尧章退让。 柳尧章好心被驴踢,万般委屈道:“打从这丫头生下来我就没一天不是顺着她的,为她这终身大事操碎了心,林林总总你都亲眼所见,真真我自己的婚事还没这么上心呢。她倒好,只会随着自个儿的性子来,再不管旁人恼不恼,冤不冤。” 他这种好好先生一动怒必要较真,白秀英被迫说出隐情。 “你别怪季瑶,她不小心惹恼了太子殿下,今天去赔罪受了好些刁难,心里正犯委屈呢。” 提到朱昀曦,柳尧章记起柳竹秋曾向他坦言为太子的容貌着迷,只当她贪恋这点才不肯接受萧其臻,更多添了一层急恼,严肃警告妹妹:“早说太子殿下是碰不得的,劝你别错了主意,否则粉身碎骨都是轻的。” 柳竹秋明知三哥在说气话,怎奈今天忍让太多,不愿再克己复礼,向白秀英道别,径直出门唤春梨出来,领着她登车回家去了。 白秀英追到柳府替丈夫赔不是,又陪她聊到二更天。 柳竹秋感叹普天下理解包容她的女子能挑出不少,男子却是一个都遇不着,都是人,差距为何这样悬殊。 白秀英笑慰:“你不是说‘夏虫不可语冰’吗?又有句俗语叫‘饱汉不知饿汉饥’,他们男人过得再苦也比女人强得多,哪里懂得我们的难处?听到抱怨,还怪我们无病呻吟呢。”。 进而开导:“你想你日常接触到的男子都是读书人,信奉程朱理学,从不拿正眼瞧女人,大多数又生活顺遂,没尝过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困顿,当然不明白女子的生活有多压抑。就说你三哥吧,比九成男子都温柔体贴了,我有时抱怨在家闷得慌,他还说外面又脏又乱,哪儿比得上家里清净舒坦,要让他选就想每天不出门,呆在家里研习书画,那叫才清闲。气得我忍不住当场拿话挤兑,说‘你要去戴上脚镣,蹲几天大牢才能体会我们这些人的感受。’” 柳竹秋听说柳尧章当时没动气,哈哈笑道:“三哥性子是蛮温和的,全靠秀英你□□得好。” 白秀英嗛然道:“他再让着我,也只是答应陪我坐车去街上逛两圈,我要想掀开帘子看看风景却是不能够的。即便他不说我,外人见了也会耻笑。我做着这官太太,处处都得比着规矩来,何尝自在过呢?” 她拉住柳竹秋的手,真诚道:“季瑶,我真羡慕你,有能耐也有条件出去闯荡。我想学你,奈何从小被裹了这双小脚,跑不快跳不高,遇事自保尚且艰难,更莫说救人了。所以你千万别轻易沮丧,摆在你面前的路已经比很多女人宽广了,当中的关卡你也能凭本事顺利跨过去,走得远远的,去看那些我们看不到的风景。” -- 第86页 这晚姑嫂拥被长谈,彼此都获益良多,可惜三姐妹独缺宋妙仙,便商量着找机会接她出来团聚。 次日白秀英吃过早饭准备回家,柳尧章的跟班先来报讯。 “不好了三少奶奶,亲家老爷没了!” 白秀英惊成了傻子,僵直地靠在范慧娘怀里,范慧娘防她跌倒,顾不上别的,由柳竹秋代为追问。 “白老爷先时还很康健,怎会突然没了?” 传话的婆子异常慌张,不断瞟着白秀英,受到催促方说:“听三爷的人说,白老爷是自杀的。” 白秀英被惊得清醒过来,尖叫:“怎么可能!?” 婆子哭丧起来,捶地禀告:“听说白老爷死前留了遗书,说顺天乡试的题目是他从出题官家里偷出来转卖给那些考生的。因朝廷追查太紧,他估计自己躲不过去了,干脆自行了断,好避那刑狱之苦。” 这消息如同泥石流将所有人冲得落花流水,柳竹秋抱住晕倒的白秀英,隐约看到了昨晚被她预言过的险要关卡。 作者有话说: ①王九:指九五之尊,即皇帝 第三十三章 不久柳尧章来了,他已去过白府,带来了最新消息。 “那边已被锦衣卫和刑部接管了,岳父的遗体也运去了刑部,说是等勘验完毕再通知家属去领取。” 柳竹秋和范慧娘问他是否知道白一瑾自杀的详情,这点他已初步打探到了。 “今天天不亮,礼部派人去岳父家,说锦衣卫要找他问话。下人说岳父昨晚睡在书房,去那儿一看,发现他已中毒身亡了。书案上摆着没喝完的毒酒和一篇遗书,部里的人收了遗书回去报讯,随后便惊动了宫里。如今白府上上下下都被拘禁在府中不许出门,等待有司调查。” 柳竹秋又问:“白老爷过世时身边可有人?” 柳尧章说:“我问了管家,他说近日都是小莲伺候岳父的起居,昨晚她就睡在书房后的暖阁里,早起看到岳父的尸体当场就吓晕过去了。” 这小莲正是早前柳邦彦从梁怀梦那里接收,后来转送给白一瑾的婢妾徐小莲。柳家人素知此女柔弱怯懦,能理解她遭受的惊吓。 柳尧章交代完情况,去柳竹秋房里看望妻子。 白秀英已醒了,挣扎着下床让他带自己回家奔丧。 柳尧章见爱妻哭成泪人,又心疼又苦恼地劝说:“岳父的遗体被刑部带走了,如今锦衣卫的人在那边看守,连我都被轰出来了,你就是去了也进不了门啊。” 白秀英死活不信父亲会偷盗考题,更不接受他畏罪自杀的说法,求丈夫查证实情。 柳尧章此刻没主意,只能尽力安抚,又应她恳求去刑部求情,到下午上面终于答应让白家先为死者治丧,但不许亲友前往吊唁。 柳竹秋想去白家协助白秀英办丧事,出门前被范慧娘拦住。 “阿秋,你爹刚才回来了,叫你不许去白家。” “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他还派人去叫你三哥回来,看样子不想你们掺和白家的事。” 父亲又想不顾道义,无情自保,顿时勾起柳竹秋的陈年怒火,立刻去内书房与之理论。 “白老爷的死因尚待核查,案情未明前老爷就急着避嫌,未免太不讲情面了。” 柳邦彦没来得及躲开她,很怕重蹈五年前父女因宋强一事反目的窘境,忙用严诮姿态做堡垒,训斥道:“你不知道圣上有多重视顺天乡试舞弊案,这两三个月几乎把朝堂翻了个个,因案情迟迟没进展,好些官员都被削职贬官,连几位阁老都被罚了俸禄。白亲家在这节骨眼上认罪自尽,就是在往油锅里撒盐,不止我,连他的正经亲戚们都唯恐避之不及呢。” 他内心推测白一瑾极可能是替罪羊,死在这当口,铁定是被拿来祭天的。柳竹秋承认父亲说得是事实,但坚决不认同他的做法。 “孝子之事亲,丧则致其哀①。秀英是白老爷的独生女,三哥是白老爷唯一的女婿,您不让他们去为白老爷办丧事,有违情理。” “我只叫你三哥回来,没说不让你三嫂为他爹治丧。” “秀英是女子,没三哥帮衬如何料理得过来?莫非老爷已起了断尾求生之念,想让三哥休了秀英,拆散他们夫妻?” 柳邦彦确实这么盘算过,先被女儿揭穿,恼羞成怒地顺手将茶水泼到她裙边,喝骂:“你刚刚还用《孝经》教训我,那我问你孝子之事亲,前两条是什么?” 见她忍怒不答,更大声吼詈:“孝子之事亲,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①。你说哪一条你做到了?我为了保护你们,保全这个家成天担惊受怕,殚精竭虑,你这个不孝的东西却处处颉颃,时时忤逆。我告诉你,你爹我有三个儿子,将来也靠不到你什么,你再敢嚣张无忌,我就拼着挨外人一通骂,亲手灭了你!” 律法有令,子女若对父母祖父母忤逆不敬,后者可私刑将其处死,不用承担任何刑罚。 所以柳竹秋对父亲还是有所忌惮的,逼急了他就算不下毒手,也能把她囚禁起来,永不见天日。 她退回闺房,柳邦彦旋即派来两个婆子守住院门,不许她外出。 晚间蒋少芬带信说柳尧章已领着白秀英返回灵境胡同,并且知道她被柳邦彦禁足。 “三爷说刑部委派萧其臻大人参与查案,萧大人叫他莫心急,等弄清情况马上通知他。” -- 第87页 有个可靠的接头人,柳竹秋看到一点希望,耐着性子等了两日,第三日上白秀英来了。 “季瑶,求你帮帮我。” 她见面便哭跪哀求,瘦得凹陷的脸像褪色的丝绸惨淡憔悴,泪眼里满溢悲苦凄怨。 柳竹秋知她定是收获了新讯息,忙扶她去卧室,命春梨在外面守着。 白秀英拿出一张纸笺交给她。 “萧大人帮我们偷录了我爹的那封遗书,你先看看。” 柳竹秋迅速浏览信笺,内容与传说的大致相同,白秀英却一口断定:“这封信绝不是我爹写的。” “字迹对不上吗?” “不,字迹确实和我爹的很像,萧大人说刑部已派专人鉴定过,也说没错。” “那你是发现了别的破绽?” 白秀英点头,指着其中一行字说::“你看,这里说我爹是七月初二这天去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家盗题的。可那天我爹和我在东灵山游玩,根本不在京城。” 东灵山位于京西门头沟,是京畿第一峰,周边风景雄奇,到了夏天草甸上遍布无垠花海,是消夏赏玩的绝佳场所。 白一瑾酷爱烟霞,年轻时常领着妻女游山玩水。白秀英儿时曾同父母到过东灵山,至今怀念那里的风景。 今夏柳尧章公务繁忙,夜间常留宿皇城。 白一瑾听说女儿独守空房,怜她苦夏寂寞,便趁七月初的休沐假领她重游东灵山,父女俩借宿当地农家,痛痛快快玩了三天才回京。 “我爹赞叹那望仙台上的日出壮丽奇绝,命我写篇游记纪念。初稿上有当天的日期,就是七月初二日。” 柳竹秋知道她和白一瑾出游的事,也看过她写的《东灵山日出记》,再看她带来的初稿,落款的时间地点都清清楚楚,证明白一瑾当天的确身在东灵山。 官宦人家的主妇都被要求足不出户,白一瑾领着已出嫁的女儿远游有违礼法,传出去必受指摘,因此父女都低调出行,没告诉过外人。 “写这封遗书的人只知道白老爷在这几天放休沐假,却不知他带你去东灵山了,于是诬陷他在七月初二去薛汝春家盗题。白老爷去世那天早上礼部就派了人来,这绝非凑巧,看来这事与薛汝春脱不了干系,当初我们就疑心此人是舞弊案的主谋,想不到他为了脱罪竟会杀害无辜。” 柳竹秋游荡的恨意找到对手,用力拳击桌案,真想立刻提了三尺剑去斩妖诛魔,搂住白秀英肩膀安慰:“你放心,这个仇我势必帮你报,定叫那伙贼人偿命。” 白秀英情知公公胆小畏祸,已容不下她这个儿媳,丈夫又是老实巴交的文弱书生,唯有这智勇双全的小姑尚可指望,得她承诺犹如绝处逢生,抱住哭谢一回,复又忧虑。 “你被老爷禁足,如何出得去呢?” 柳竹秋已心生一计,当着她修书一封,把蒋少芬叫进来,吩咐她去找瑞福,让他将信转呈朱昀曦。 隔天柳邦彦去东宫上课,一向恹恹听讲的太子忽然主动发问:“柳先生,孤王这几日读《论语.雍也》,看到‘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②’这句,心中感触颇多,想和你探讨一番。” 见他终于对学习产生兴趣,柳邦彦还以为自己的教学有了起色,忙问:“不知殿下有何感触,可否先让微臣聆听一二。” 朱昀曦正经道:“圣人说君子的人生目的是‘为仁’,要做到这点必须以正直为行为准则。正直是君子立身处世的基础,不正直的人固然能欺世盗名,趋利避害以谋求富贵,但最终会多行不义必自毙。是这样吗?” 柳邦彦拱手赞叹:“殿下说得极是,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③’,当年孟子奔走于列国,四处推行他的仁政思想,但假如诸侯不主动邀请,他是绝不会去求见的。他的学生陈代便劝说道:‘拜见诸侯就有机会让对方采纳自己的学说,老师为成大事应当以屈求伸,何必拘泥于小节’。孟子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说以前齐景公外出打猎,召唤猎场的守备。那守备因他召唤的方式不符合礼仪规范因而不予理睬。齐景公想杀了他,他也公然不惧。孔子对此大加称赞,说有志气和勇气的人宁愿身死也不违背做人处事的原则。连区区一个猎场守备都有自己必须遵循的规矩,何况是读书人呢?读书是为了行道,不在于谋求利益,假如不爱惜自己的身份,轻易屈就诸侯,必然得不到对方尊重,又如何让诸侯听信他的施仁主张呢?是以作为一个君子,就必须时刻坚持道义。” 朱昀曦不住点头:“你上次教的《子路篇》里也说‘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也是这个道理吧,自己首先要正直才能要求别人正直,宣圣和亚圣④虽然积极倡导通权达变,但在操守德性方面却绝不苟且,真令人敬仰钦服。” “殿下能领会经典的含义,足见学业大为精进了。” 柳邦彦正要说几句恭维话,以侧面夸耀他这个老师的功劳,朱昀曦猝然发问:“前日礼部郎中白一瑾在家中自戕,留书承认他是顺天乡试舞弊案的祸首。孤王听说你与他是儿女亲家,可有此事?” 柳邦彦头皮一麻,怕他怀疑自己有连带干系,忙说:“微臣与白一瑾虽是姻亲,但平日鲜少往来,并不清楚他的行事作为。” 朱昀曦转为戏谑:“来往少也算亲戚嘛,孤还听说他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嫁给你的三子柳尧章为妻,想来能为他张罗后事的也只有他们夫妇俩了,你怎么能拦着柳尧章不让他插手岳丈的丧事呢?子曰‘见义不为,无勇也’⑤,你刚刚才说做君子必须时刻坚持道义,为何自己先不遵守?” -- 第88页 柳邦彦做梦都想不到这些话是柳竹秋教太子说的,只当是特务告密,张皇地跪地请罪。 朱昀曦端然郑告:“都说‘师者传道受业解惑’⑥,有德之人才配为人师表。先生的学识有目共睹,日后还请修身正德,否则孤王便不敢奉教了。” 若被太子定性成“无德小人”,柳邦彦的好日子便到头了。他局天蹐地地回到家中,急命人传话给柳尧章,让他立刻去为白一瑾操办丧事。 柳竹秋听说风声,明白计策成功,让蒋少芬先去找范慧娘说情。 范慧娘见完蒋妈,替柳竹秋央求丈夫:“秀英身子骨弱,老三只管得了外面,让她一个人应付家里那一大堆事怕不把她累垮了,不如让阿秋去搭把手,也好替我们尽一份心意。” 柳邦彦此时唯恐外人说他对亲家袖手旁观,同意了夫人的建议。 柳竹秋带着春梨蒋妈前往白家,她的主要目的是去调查白一瑾之死,半路上先派蒋少芬去请萧其臻到白府会面。 来到白府,前院已搭好灵堂,家人们都扎白戴孝分批守灵,因锦衣卫的守卫还未撤去,暂无亲友前来悼祭,日常事务还不算太繁杂。 白秀英说她一人尽能张罗,让柳竹秋专心查案子。 柳竹秋先去白一瑾的死亡现场——内书房查看。 此处空无一人,外面守门的婆子是刑部派来的,禁止任何人接触屋内物品,所以数日来这里还保持着白一瑾身亡时的状态。 她进屋巡视,不放过任一缝隙角落,暂无特别的发现,走到书案前的大香炉旁,趁看守不备,悄悄揭开炉盖看了看。 炉内不见一点残留物。 这就有点奇怪了,白一瑾是个香迷,还曾撰写过一本名叫《抟香汇编》的制香秘籍。平日常以自制熏香赠送亲友,柳竹秋现在用的几款香就是他送给白秀英的。 据说这老先生时时离不开熏香,每晚读书时必要点一炉好香作伴,现在香炉如此洁净,难道他那晚没点香?一个嗜香如命的人,在死前更会点上最珍爱的香为自己送行才对。 柳竹秋向春梨耳语几句,春梨领命去了,过了约一顿饭的功夫,回来报告。 “三少奶奶问了那天在场的仆妇,她们说白老爷死的那晚照常点过一炉绘梦香,此后没人动过那香炉,不知是被谁清理干净的。” “白老爷死的时候身边都有谁?” “只有小莲在屋里过夜。” “她现在人呢?” “还病着,三少奶奶安排她在西院养病,听说这日一直没出门。” 柳竹秋不再多问,叫她带路去西院看望徐小莲。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孝经·纪孝行章第十》 ②孔子说:“人凭着正直生存在世上,不正直的人也能生存,那是靠侥幸避免了祸害啊。” ③出自《论语.颜渊》孔子说:“君子成全别人的好事,而不促成别人的坏事。小人则与此相反。” ④宣圣和亚圣:孔子和孟子 ⑤出自《论语·为政》的内容,意思是见到应该挺身而出的事情,却袖手旁观,就是怯懦。 ⑥出自韩愈的《师说》 第三十四章 徐小莲的屋子密不透风,从寒冷的室外进入那弥漫浓重药味的闷热空气中,会瞬间产生一种类似窒息的憋闷感。 她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向柳竹秋告罪:“奴家头脸浮肿丑陋,怕惊了大小姐,还请恕奴家无礼之罪。” 女孩子脸皮薄,不愿外人看到自己的丑态,柳竹秋能够理解,坐到床前,让伺候她的丫鬟先出去,问她:“小莲,我这里有些问题,你不要怕,一定说实话,好吗?” 徐小莲已接受过官府讯问,柔弱但镇定地答道:“是关于老爷死的事吗?您问吧,凡是奴家知道的便绝无隐瞒。” “白老爷走的那晚,只有你在他房里?” “是。” “夜间可有别的人去过?” “没有。” “你这么肯定?那是否听到过奇怪的响动?” “也没有,奴家睡觉向来很沉,只要睡着了一般的响动都惊不醒。” “那在这之前,白老爷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吗?” “……那几日老爷时常一个人唉声叹气,奴家问他他也不说,别的倒没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有她这句证词,白一瑾畏罪自杀似乎有迹可循。 柳竹秋心中的疑团迅速扩散,起身观察屋内环境,看到搁在案几上的药罐,拿起来晃了晃,查看里面的药渣。 人参、当归、 赤勺 、川芎、 桃仁 、桔梗、牛膝、枳壳 、柴胡、香附、乌药、丹参 、延胡索 、升麻 、甘草。 是寻常补气血的方子。 徐小莲迟迟没听到她接话,小心道:“他们都说老爷是畏罪自尽的,大小姐,这是真的吗?” 柳竹秋转头望着隆起的棉被,平静道:“这得看官府的调查结果,我也不清楚。” 她坐回凳子上,轻轻拍了拍被子,柔声说:“小莲,手伸出来,我给你把把脉。” 徐小莲犹豫:“不敢劳动大小姐。” “怕什么?我只想帮你看看脉象,又不是来索命的庸医。” “……那就有劳了。” 徐小莲微微翻动身体,被子下伸出一只白皙的纤手,是左手。 -- 第89页 柳竹秋拨开她的袄袖,二指搭住手腕,脉弦伏而滑,确是受惊气乱,挟痰逆升的症状。 让她再伸右手,她却说:“我今早起来解手摔了一跤,右臂肿痛,挪不动了,大小姐只看一支手行吗?” 柳竹秋并不勉强,帮她盖好被子,热心叮嘱:“你这是阴阳两虚的症状,必须好生调养,平日多静心,过度思虑只会加重病情。” 她出门后问服侍小莲的丫鬟她吃的药是哪位大夫开的。 丫鬟说:“不曾请过大夫,小莲说她这是旧疾发作,有个方子是过去吃惯的,让人去抓了几副,每日煎了服用。” 柳竹秋的猜想更完备了,走出东院,蒋少芬迎上来,小声说:“萧大人来了,三爷领他去后花园了,叫你悄悄过去。” 柳竹秋经她掩护避开白家人,来到花园一侧的假山石下,萧其臻正和柳尧章在那儿说话。 二人见面,发现对方都披着黑毡斗篷,里面又都穿着银灰色的绫子长襖,颜色质地竟一模一样。 柳尧章也觉凑巧,笑道:“你们又没事先商量好,怎么做同一打扮?被人瞧见,还以为是一家人呢。” 他想解嘲,却令当事人更尴尬,柳竹秋冷眼道:“外面事多,秀英一人应付不过来,三哥快去帮忙吧。” 柳尧章巴不得撮合他俩,疾步离场,还险些失滑跌倒。 柳竹秋偷偷笑他活该,转身与萧其臻见礼。 她一着女装萧其臻便不敢正眼瞧她,视线像种在了雪地上,有力难拔,语气也加倍拘谨。 “听说小姐急着找萧某,不知为何事?” “大人,我三嫂说七月初二日那天她和白大人在东灵山游玩,这事我三哥是否已告诉你?” “嗯,可令嫂是白大人的女儿,她的话不能做为证词啊。” “那你相信白大人是冤死的吗?” “这是自然,白大人正直贤良,从不与那伙奸党往来,绝无可能参与舞弊案。萧某定会竭尽所能为他伸冤。” 柳竹秋问他尸检结果,听说白一瑾真是中了砒、霜死的,又问现场是否有死者生前挣扎的痕迹。 萧其臻说:“我也正为此纳闷,服食砒、霜后痛苦无比,即使是自杀也必定会翻滚挣扎,可现场物品整齐,尸身上亦无其他伤痕。一些大人也在疑心,觉得不能潦草结案。” 朝中还有正人愿意发声,柳竹秋深感欣慰,忙说:“我刚去现场看过,又找那徐小莲问过话,觉得有些地方很可疑。” 她说出香炉和与徐小莲身上的疑点。 “我替小莲把脉,发现她脾胃虚弱,但给自己抓的药方却是大补气血的,吃下去只会虚不受补,加重病情。” “那她是不知道还是故意让自己生病的?” “我觉得是后者,只有这样她才能最大限度摆脱人们对她的怀疑。刚才我问她那晚在书房是否听到异常声响,她自称睡觉一向沉,不曾听到动静。可脾虚肝郁的人爱失眠,很难睡安稳,一点点声响就会被惊醒,绝无可能像她说的那样。她躲在被窝里不敢见我,估计也是心虚,怕跟我面对会暴露形迹。” 案发时只有徐小莲在场,最有嫌疑清洗香炉、协助谋杀白一瑾,甚至有可能她就是凶手。 萧其臻考虑立刻审问嫌疑人,柳竹秋反对。 “我刚才没问她香炉的事就是怕她起疑,若打草惊蛇,幕后元凶恐将其灭口,那线索就断了。” “小姐顾虑极是,那此刻该如何行事?” “大人还记得曾翠娥吗?我们不妨像上次那样诱蛇出洞,利用小莲把她背后的主使者引出来。” 二人商讨了具体步骤,萧其臻先回去等消息,临走前请求:“要查明白大人真正的死因恐怕得进一步验尸,不知令嫂是否能接受剖尸验骨?” 做子女的谁愿意父亲死无全尸?但这是辨冤的必经渠道,白秀英听了柳竹秋的话,含泪应允,接着低声恨骂:“我平日见徐小莲柔柔弱弱,还很怜惜她,经常送东西给她。我爹也是,自她进门就当姨太太对待,赏了好些钱财给她娘家人,连句重话都不曾说过,没想到她竟起这黑心。” 柳竹秋替她拭泪,认真嘱咐:“你要为白老爷报仇首先得忍下这口气,千万别让外人看出破绽。要知道这投饵放线的重任还得你亲自完成呢。” 白秀英自然理会的,两天后白一瑾头七一过她便召集白府奴仆宣布:“老爷没了,家里养不起这么多人口,这宅子我也准备租售出去。现在每人发放半年月钱,再给你们半个月时间找出路,大家自行奔前程去吧。” 水渠打开,就看鱼儿往哪儿游了。 柳竹秋留在白府帮忙清点财物,被柳尧章叫到一旁说:“瑞福刚才来捎信,说东宫的人要你明天一早到灵境胡同侯旨。” 柳竹秋正预备明天去检查张体乾的功课,早起先去温霄寒的租房,见到了来派赏的云杉。 这次的赏赐是十只泥金漆盒装的蜜饯点心,都是市面上见不到的宫廷御食。 “殿下说你怕苦,猜你这几日苦事很多,所以赏你这些甜食。还有这枚指环,殿下说已被你弄脏了,他想赏给你总比扔掉好,就命我一并带来了。” 上次柳竹秋捧着朱昀曦的手恣意亲吻,嘴唇曾多次碰触这枚翡翠金戒,“弄脏”想必是指这个。 -- 第90页 皇家挥金如土,珠宝首饰看得比瓦砾石块还轻,不想要大可给奴才,哪个不千恩万喜领赏?巴巴地派人赐给她,还说是自己打算扔掉的,这不就是那些想笼络财主,又不愿自跌身价的烟花女惯用的路数吗? 柳竹秋想朱昀曦肯定认为她已被他迷了心窍,想拿些小恩惠巩固她脖颈上的狗链子。决定照他的喜好做条会摇尾巴的狗,这样今后才有吃不完的肉骨头。 谢恩领赏后,云杉让她写封请安折子。她找了张紫藤色的花笺,画出一个正圆,在圆圈中心写上一个“月”字交给他。 “这是何意?” “恕我不能告诉公公。” “你不说我怎么跟殿下解释?还是说殿下知道含义?” “他可能也不知道。” “你想跟殿下打哑谜?好大的胆子!” 云杉又用食指对准柳竹秋的鼻尖,她笑嘻嘻轻轻拨开。 “我若告诉公公,你定会骂人。” 云杉就怕她使坏,厉色警告:“我都会骂你何况殿下?上次的事还没了呢,你别伤疤没好就忘了疼!” “哎哟,人家哪敢啊。人家的心里话只想说给殿下听,若你们都知情了殿下面子搁不住定会被迫责罚我。但倘若只他一人知晓,那定然不会怪我。” “柳竹秋,你非要把我们的话当耳旁风是吧?亏你还敢做那首狐狸精的歪诗,我看你才是千年的狐妖,专会惑主!” 柳竹秋懒得同他纠缠,摆出正气道:“云公公怕我惑主,不替我递折子便是,赶明儿见了殿下,我自己说去。” 瞎子都能看出她在太子心目中的地位已十分重要,云杉不敢逆了主子的意,将那封奇特的奏折和柳竹秋的话原模原样呈交朱昀曦。 “这女人一天一个花样,是想把孤当猴耍吗?” 朱昀曦气得将奏折扔出老远,过了一会儿又命云杉捡回来,拿在手里凝视,神情烦躁而纠结。 云杉眼看主子着了妖精的道,暗中焦急却无可奈何, 人都好新鲜,谁让宫里没柳竹秋这号的女人呢?就像臭豆腐不是人人能接受的,但只要吃惯了多半都会上瘾,如今太子就叫那臭名昭著的坏女人吊住了胃口,虽说他一再铁齿声称不会让她染指宫闱,将来能否一直把持住还是个未知数。 这时冯如月来请安,朱昀曦正好借助她的才智,说:“今日有个人上了封请安折子,上面只画了些字符,爱妃来帮孤王分解一下,看此人是何用意。” 冯如月听他的口气便觉暧昧,看了柳竹秋的折子,须臾领会寓意,慎重询问:“敢问殿下,上这折子的人是男是女?” “有区别吗?” “……若是男子,此人就该打,若是女子,殿下还可稍加垂怜。” “是个女子,快快解来。” “容臣妾再问一句,殿下可是许久未召见此女了?” “是有好些天没见着她了。” “那就是了。” 冯如月庄重微笑,指着折子上那个中间写了“月字”的圆圈说:“这圆圈是满月,此女用以指代自己。唐人张九龄有诗云‘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意思是相思之苦使人面容消瘦,如同满月到残月逐渐黯淡失辉。用在这里是在向殿下表达思念之情。” 朱昀曦豁然开朗,禁不住会心一笑,嘴角那一缕甜蜜端端落在冯如月眼里,聪明的太子妃即刻猜到丈夫已对那位姑娘动情了。 从小被耳提面命戒贪戒嫉的女人会自动远离“醋意”,况且她嫁的是未来的天子,早做好领衔三宫六院的准备。 朱昀曦大婚前后各纳了四名选侍①,四女都是宫婢出身,文化修养、见识气质与冯如月天差地远,令她深为遗憾,认为这些女子不堪作伴,将来封妃册嫔也不够气派。 须知后宫是皇后的辖区,如同打理花园的园丁,满眼尽是庸脂俗粉岂不郁闷? 因此她早有心要为太子觅几个才情卓越的绝色丽人,既使宫闱增辉,也可供她说笑解闷。看了这封奏折感觉此女心性灵慧,做事风格清新可爱,倒是理想中的人选,当晚召云杉盘问:“今天给殿下递折子的女子是什么人?” 云杉知道太子妃生就七窍玲珑心,谨慎遮掩:“她是殿下秋天出游时偶然认识的。” “叫什么名字?” “娘娘恕罪,殿下不让奴才说她的名姓。” “哦?那此女是何出身?” 冯如月登时紧张,担心太子结识了不三不四的女人。 云杉忙说:“出身倒不错,家里是做朝官的。” 冯如月脸色转和:“既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又得殿下中意,你们就该早点告诉本宫,本宫好劝殿下接她入宫,岂不免去蓬山万重②之苦?” 云杉做难道:“娘娘有所不知,正因这女子出身高门,殿下是以犹豫不决。” 冯如月明了,叹道:“那倒可惜了。”,又忍不住问起对方的容貌。 “长得还算周正,但算不上绝色。” 冯如月笑道:“你休要哄本宫,若非上等佳丽,怎会得殿下青眼?” “奴才不敢欺瞒娘娘,那女子生得高大蠢笨,相貌俗艳,举止粗野,就跟那田里的耕牛似的,横冲直撞,毫无风韵可言。” 他形容滑稽,先逗笑了旁边的玉竹,娇嗔道:“你就会胡说,高门绣户哪会养出这样的小姐,就是有咱们千岁爷也看不上。” -- 第91页 云杉真心苦恼:“玉竹姐姐有所不知,那女子虽无十分姿色,却有百分百的心机,还生就一副伶牙俐齿,十个你这样的都说她不过。见了殿下便挖空心思献媚,殿下就是受了她的蜜语蛊惑,才对她另眼相看。” 他知道冯如月谨始虑终,不会主动在太子跟前碰触这些有争议的话题,放心地向她倾诉忧思。 冯如月听说竟是这么一个妖精似的女人,心里也犯嘀咕,但又防云杉出言片面,不肯全盘相信他的说法。计较一阵,亲笔写了一封信交给他。 “你拿去给那姑娘,让她看完照信里的意思给本宫回话。记住,不许说信是本宫写的,更不能让殿下知道。” 说完向玉竹使眼色,玉竹打开宝匣取出两个吉祥小金锭装在荷包里递给云杉。 “这是娘娘赏你的跑腿费,你收了赏便尽心办事,敢嚼舌根搅浑水,我就把你跟白桃的事禀报殿下,看不扒了你二人的皮。” 白桃是东宫一名管服饰的小宫女,与云杉青梅竹马,私下结为对食。云杉见太子妃抓住他的要害,敢不于这些对太子无害的事情上俯首听命? 那信封并未封口,想是太子妃有意让他先过目的,回去后便取出信笺查阅,信中写道: “自古人之最贵者唯‘德行’二字,尤以女子为甚。咏絮才③固可夸耀,总不及兰心蕙质高洁芳美。昔韩玖英自投秽,陈仲妻宁陨崖④,贞烈凛如瑶池冰雪,千百年来犹光照汗青。闻尔慧心灵性,有舌灿莲花之能,既沐圣恩更当自重。须知为女子者,风情不可弄,自在不成人,非松筠节操,蕙兰襟怀不能常伴驾前。吾禀怜才之心,发此良药之言,望尔善思之。” 云杉觉得太子妃这话正是他的心声,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上化被迫为积极,第二天就找借口出宫,让瑞福将信转交柳竹秋,催她尽快回话。 他骗她说写信者是宫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嬷嬷,还警告她别告诉太子。假如柳竹秋告状,他就谎称是自己写的。那书信措辞得体,料想太子即便知道了也不会降责。 作者有话说: 希望各位读者有空能给我留个评,这对上榜单很重要~谢谢~ ①选侍:与太子有过夫妻之实,但没有名分封号的宫女。 ②出自宋代宋祁的《鹧鸪天·画毂雕鞍狭路逢》“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宋祁在朝廷做翰林学士的时候,有一天他走在京城的大道上,适逢皇家后宫的车仗回宫,其中有一辆车上坐着的宫女掀开车帘惊喜地叫了一声:啊,那是小宋!所谓“小宋”,即指宋祁。词人回到家中,心中有所思念,便写下了这首词。 ③咏絮才,意思是用来赞许能赋诗的女子。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谢道韫)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④唐代女子韩玖英为躲避强盗非礼跳出粪坑躲避。陈仲的妻子张氏是位烈女子,为躲避强盗非礼跳崖自尽。 第三十五章 看了那封信,柳竹秋火冒三丈。她不过闻着点味儿,还不知道这唐僧肉是甜是酸,就来要求她为太子守妇道,还举了韩玖英、陈仲妻这样极端的例子给她做榜样。 她生平最讨厌的书就是《烈女传》,认为女子的贞洁不过是男人的面子。 本来上有好生之德,天无绝人之路。受礼教麻醉的女子们却往往为了劳什子的“贞洁”断送卿卿性命,作别花花世界,徒留虚名继续毒害其他女子,就是害人害己。 正想撕烂书信,忽然察觉蹊跷。 嬷嬷辈分再高充其量只是个女官,怎会不知分寸,擅自过问太子在宫外的私事?而且这写信者的语气颐指气使,尊贵得太过,也不像宫娥辈。 难不成是太子叫人伪造,拿来教训我的? 不,他做事直接,历来以主人自居,不会跟我玩这些小心思。 那是云杉等人在借他人名义约束我? 他们习惯当面斥责,犯不着迂回做戏。 她仔细研读信件,见那字迹圆润秀丽,下笔柔韧有力,书法技艺相当高明,且看得出是名女性。 遣词造句华丽典雅,显是读过书的。再伸鼻子一闻,馨香四溢,是用加了沉麝琥珀的名贵香墨写就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皇家御墨“龙吟松风”。 东宫之内能使用御墨,功于诗词,精于书法,又身份尊贵的女子,她能想到只有那位——太子妃冯如月。 离奇又最符合实际的猜测令柳竹秋心潮迭起,扑灭怨怒,还载着玩兴做起了龙舟赛。 太子妃许是听了云杉他们告密,以为我是太子的外宠,提前来这儿倡仪范了。 柳竹秋恋色也爱才,早听说冯如月文采过人,是仕女队伍里的班头,看过她的书画作品后一直悠然神往,只恨当年无缘得见。今日获此机缘,就想趁便会会她,当天写好回信,交给瑞福呈递。 冯如月收到信,于僻静处拆看,见信里只写了一首七律。 “吾本南山啄木鸟,饥餐暮宿枕烟霞①。偶炊黄米②会鸾凤,一似群星恋月华。怎奈广寒终日雪,难攀琼苑③万重涯。莫如自在栖林下,留恋春光衔落花。” 作诗者直白陈述自己偶得太子眷顾,为其容华倾倒,但又深知大内幽邃,高处不胜寒的道理,无意求取名分,只愿留在民间享受自由。 -- 第92页 这想法于礼有悖,可潇洒坦荡和先见之明却远胜寻常女子,更兼辞藻工丽,意态风流,勾动冯如月惺惺相惜之情,对玉竹说:“此女绝非俗物,若能长伴殿下左右,我亦欣然。可惜她视宫闱为畏途,懒于上进,殿下恐难遂于飞④之愿。” 玉竹埋怨:“这女子见识短浅,只图眼前快活,再不为今后打算。她已是殿下的人了,难道还能嫁做他人妇?若终身不嫁,又无名无分,不清不白的,将来该何处安生?” 冯如月这时真心爱惜做诗人的才华,担心她因偏狭酿成长恨,也写了首诗命云杉传递回去。 诗云:“丽媛倚花树,青春胜绮霞。今晨花正茂,明夕落泥洼。锦瑟伴遥夜,红枫无谩嗟⑤。君常描翠黛⑥,妇亦肯怜花。” 先劝对方莫仗着风华正茂就不珍惜时机,要知道青春转瞬即逝,不早做打算必将随水飘零。 又安慰她宫廷生活并不如传说中可怕,这里琴瑟和谐,没有“红叶题诗”的怨女。不止太子殿下如画眉人张敞般温柔体贴,太子妃也是怜香惜玉的贤德妇,绝不会亏待了她。 柳竹秋看后拊掌而笑,更断定这是太子妃的大作,心中赞叹:“这冯妃真是冰雪魂魄,娇花肚肠,怪不得能得太子敬重,我若是男子此刻已经爱上她了。可怜这么个尤物竟被送去了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还要敦促自己给丈夫找小妾,妇德果真害人不浅。她既怜惜我,我也该怜惜她,方算礼尚往来。” 再次以诗作答曰:“仙凤正韶华,雍容入玉京⑦。贤如文皇后⑧,貌胜众琼英⑨。尽享胶漆爱,独占伉俪情。昭阳居第一⑩,凡鸟岂争风。” 冯如月接信一看,对方不但不接受她的好意招安,还劝她独占君恩,莫与其他女人分享太子的宠爱。 她的婆母章皇后因专横擅宠被人讽为“妒后”,她爱惜名节,断不想步其后尘。起初很生气,将信纸交与玉竹焚烧。玉竹接了信,掀开香炉盖子正要投掷,又被主子唤住。 冯如月拿回诗稿重新读了一遍,生出不一样的感触,心想:“此女虽不守女德,却看得出对我十分爱敬。她不想入宫,大概是怕殿下太过宠她,会扫了我的威信颜面。这么看来倒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难怪招人待见。” 玉竹见她回嗔作喜,劝道:“人各有志,娘娘对她关心备至,她不领情就算了,何必为此介怀。” 冯如月点头依从,命她妥善保管前后收到的诗稿,暂时不做理会。 却说白秀英下达遣散令已有数日,柳竹秋回归柳府,眼看冬月将尽,年关迫近,不免有些心急。 廿四这天白秀英匆匆来报信。 “上午小莲的娘家人来说要接她回去,我急让叔端通知萧大人,他已派人去西山村跟踪监视了。” 柳竹秋预测徐小莲完成暗杀任务返回老家,必会和指使人接头,以为萧其臻本次埋伏定有斩获,怎料当晚徐家就爆发命案,徐小莲被人杀死了。 “据说徐家夜里遭了贼,那强盗偷偷摸进小莲的睡房,杀了人还把脑袋砍下带走了。徐家人早上嚷起来,萧大人派去的人才发现情况。你说小莲是不是被那伙人灭口的呢?这下我们该去哪里找线索?” 白秀英气急交加边说边哭,消息经过萧其臻的仆人郭四和瑞福中转,传到她这儿已不详尽。 柳竹秋劝其冷静,借口陪她去庙里祈福,在温霄寒的租房约见萧其臻。 萧其臻办事着实牢靠,带来了逆转性的新发现。 “我已命人将尸体运回刑部勘验,守着仵作检查了半日。那尸体不是当天新死的,而且脑袋是死后很久才砍下来的。” 他们用红油伞罩住尸体隔灯观看,红光照射下死者后背和臀部散布大块淤痕,这是死亡一天以上的尸体才会呈现的特征。 再者,活人的皮肉有弹性,若强盗杀死小莲即刻将其斩首,伤口的的皮肤肌肉都会向内卷曲回缩。那具尸体脖子上的切口断面平直松弛,明显是死后多时才被砍头的。 萧其臻办理过云来村的无头尸冤案,怀疑徐家人在学那胡奎叔侄偷梁换柱,用别的尸体冒充徐小莲,想找熟悉她的人去认尸。 柳竹秋问:“你这些发现其他人知道吗?” 萧其臻说:“只有当职的仵作知道,他是我从宛平县带过去的,非常忠心,未经我许可不会对外泄露案情。” 柳竹秋放了心,说外人介入恐走漏风声,让徐家人有了戒备定会把徐小莲转移到别处,提出亲自去认尸。 “我和小莲打过交道,知道她的体貌特征,要是看不出来再换别人也来得及。” 她跟随萧其臻来到刑部的停尸房,看到了那具无头女尸。 萧其臻担心她会害怕,揭草席时至下而上,遮住脖子以上不让她看恐怖景象。 柳竹秋初次造访停尸房,接触凶死之人,是有点发憷,不过她抱定成大事的决心,遇事总能及时调整心态。 上次在西海猎场亲手杀人也没带后怕的,这回更快速地适应了尸场内的恶臭,像检验古董那般聚精会神检查眼前惨白泛青的死尸,即刻找出端倪。 “这不是小莲!” 兴奋化解了厌惧,她直接握住尸体的右手腕向萧其臻说明:“小莲在我家时曾被一名妾婢用簪子扎穿了右手。那么重的伤势定会留下很深的疤痕,不是短短三四个月能平复的。” -- 第93页 死者的右手心和手背完好无损,不用看其他部位也能确定是替身。 “那天我为小莲把脉,当时就坐在她的右手边,她却翻身让我看左手,后来我让她伸右手,她又借口右臂摔伤动弹不了。看样子早在那之前她和家里人就计划用金蝉脱壳的法子逃跑了。” 情况复杂,情势紧迫,但万万不能一味图快。 柳竹秋欲开口,萧其臻也正想说什么,二人的话头撞在一处,男人难为情地低下头,柳竹秋笑着请他先讲。 “还是请先生先讲吧。” “大人是审案官,比我看得多想得远,请大人先讲。” “不,还是请先生……” 柳竹秋真烦他这书呆子脾气,高兴时扫兴,关键时碍事,严肃催促道:“事态紧急请勿拘泥。” 不出意外,萧其臻的脸又红了,目光只落在尸体上,好像它比眼前的大活人好看似的,让柳竹秋更不爽。 “这案子背景复杂,我怕参与审理的官员中有贼人的党羽,是以至今仍不敢贸然申请解剖白大人的遗体,再加上这件案子,若知道内情的人多了,就更不好掌控了。” 他的聪明头脑还是很值得肯定的,柳竹秋赞同道:“现在刑部和锦衣卫都在插手案子,我们也闹不清里面有多少好人多少坏人。大人看能不能这样,我去想办法让陛下把案子交给你一人查办,由你全权总揽,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想去求太子殿下?” 萧其臻又机敏地洞悉了她的想法,证明他们在事业上还是很投契的。 得知柳竹秋在为太子办事后,他从未对此有过只言片语的探索,对他人的尊重和自身的稳重都是好搭档的必备要素。 柳竹秋想自己若是男子,定会跟他拜把子,兴许还能处成管鲍之交,可惜,可惜。 朱昀曦收到柳竹秋的求助信,向奉上经验老到的陈维远咨询建议,按照他的计策在次日向庆德帝汇报观政心得时说: “儿臣近来阅览各部的办事奏折,发现提意见的人越多,事情就进展越慢,别的事还可讲‘事缓则圆’,唯独刑案审断都以迅捷为优。拖得时间长了,证据会消失,证人也会变得不可靠,难保不酿成悬案错案。儿臣建议凡大案要案,最初只派一两名专员审理即可,等搜集到确凿完备的证据,使案情明朗了再交由法司公议,这样可方便官员雷霆断案,不至延误时机,造成错漏。” 庆德帝夸他所虑极是,传旨内阁立刻照太子的建议拟定法令。 目前顺天乡试舞弊案是皇帝最关注的案件之一,而白一瑾之死是本案的突破口,内阁揣摩圣意,先提交了一批本案的专员名单供庆德帝择选。 他扫视奏折,没发现中意的,问递奏折的大太监唐振奇。 “怎么没看到萧其臻的名字?他不是调去刑部了吗,这种费神的案子正该交给他们年富力强的新人承办嘛。” 庆德帝坐了二十年江山,谈不上知人善用,也还大致了解朝中局势。知道萧其臻不偏不党,背景单纯,人品和办事能力都很不错。像科举舞弊这类错综复杂的案子就得交给这样的人方能快刀斩乱麻。 唐振奇和他想得正相反,萧其臻并非他的门徒,此前署理文安县务时还强势打击他的走狗,已狠狠得罪了他。 本次科举舞弊虽不是这老狗策划的,但哪些人参与哪些人涉案他都有数,还直接从这帮贼子手里分赃纳贿,就是个一等一的窝主。是以糊涂案糊涂办,终于拖到白一瑾这个死鬼出来顶缸,正想就坡下驴呢,怎容得下萧其臻来搅局? 骗庆德帝说:“听说萧其臻前儿身染重病,目前卧床不起,阁里就没录他的名。” 庆德帝要做省心掌柜,早年便将国政交给唐振奇打理,不求他励精图治,能大差不差,保定自家做太平天子就行。 唐振奇深知这点,在皇帝跟前表现得忠贞不二,熟练游走在他的底线边缘,故而多年来贪赃枉法,党同伐异仍屹立不倒。 这大管家的话庆德帝通常是信的,准备在名单中另挑人选时,太子先来请安了。 唐振奇眼看皇帝提起的笔又放下了,心中甚不耐烦,但还得笑呵呵恭迎太子。 朱昀曦蔼然应酬,拜见庆德帝后,笑着说:“父皇,儿臣来时遇见几个锦衣卫的校尉,他们说今天正阳门那边出了件顶好玩的事,因动静太大,看热闹的老百姓把城门都堵住了。” 他笑比花美,庆德帝每见必喜,兴致勃勃问是何事。 “那前任宛平县令萧其臻您有印象吧?听说他今早出行时在正阳门外抓到个惯偷,想亲自扭送去官府。那偷儿不服气,说萧其臻骑马才能抓到他,若都用脚跑,他肯定能逃脱。萧其臻听了就命人给他松绑,说‘我现在就同你赛跑,若你真能逃脱,我便饶你一次’。” 萧其臻指定的赛道是从正阳门到永定门的十里路程,当时许多路人在场听闻,都兴冲冲跟着观看。等他们跑完这段路,消息已传遍城南,夹道围观者不计其数,永定门前水泄不通,往来人马都难以出入了。 庆德帝听罢大笑:“这个萧其臻竟这般爱逞强,那他最后可赢过那小偷了?” 朱昀曦故意说不知,庆德帝便传巡城御史来问,御史说:“萧大人脚力甚好,追着那偷儿跑完全程,已成功将其捕获押往宛平县衙了。” -- 第94页 庆德帝畅畅快快笑了几声,问唐振奇:“你说萧其臻卧病在家,他怎么又生龙活虎去追小偷了呢?” 唐振奇早已面色铁青,奸人自有奸人磨,柳竹秋防着贼党作梗,给萧其臻出了这么个防患于未然的主意。不过唐振奇毕竟老奸巨猾,之前说话留有余地,此刻尚能狡辩。 “奴才也是听别人说他有病,想来年轻人底子壮,现已痊愈了。” 庆德帝并不深究,只说:“他既好了,想是有精力查案子的,这次的差事就交给他吧。” 说罢用朱笔在名单上添上“萧其臻”三字,指定他为本案专员,总领前期审查事务。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有空给我留评,这对上榜单很重要~谢谢支持~ ①这里化用袁淑的《啄木诗·南山有鸟》,原诗:“南山有鸟,自名啄木。饥则啄树,暮则巢宿。无干于人,唯志所欲。性清者荣,性浊者辱。” ②黄米指黄粱,指代黄粱一梦的典故。 ③琼苑:天宫里神仙的住所。 ④于飞:鸟儿比翼双飞。 ⑤这里指“红叶题诗”的典故,唐朝年间,后宫的宫女人数众多,而身处行宫的大多数宫女,却只能一生遂向空房宿。相传彼时无数的上阳宫女题诗红叶,抛于宫中流水寄怀幽情。 ⑥这里指“张敞画眉”的典故,“敞为京兆,朝廷每有大议,引古今,处便宜,公卿皆服,天子数从之。然敞无威仪,时罢朝会,过走马章台街,使御吏驱,自以便面拊马。又为妇画眉,长安中传张京兆眉妩。有司以奏敞。上问之、对曰:“臣闻闺房之内、夫妇之私,有过于画眉者。”上爱其能,弗备责也。然终不得大位。”(东汉·班固《汉书·张敞传》)后世用张敞画眉比喻夫妻感情好。 ⑦玉京:天帝的住所 ⑧文皇后指唐太宗的长孙皇后,谥号文德顺圣皇后。 ⑨琼英,古代指美女。 ⑩西汉时成帝的宠后爱妃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所住的宫殿称为昭阳殿,杜甫曾用“昭阳殿里第一人”形容杨贵妃宠冠后宫。后世提到宠后宠妃都爱用这一典故。 第三十六章 柳竹秋得知萧其臻获得任命,马上约他于当日抽调二十五名可靠的差役分批赶往西山村,在村外秘密集结后猝然闯入徐家,将老少四口全绑了,就地审问徐小莲的下落。 徐家父母起初不肯招,萧其臻果断命人用布条堵了他们的嘴,使拶指夹起来,徐父忍不得痛,先涕尿齐流地坦白:“事情都是她舅舅做出来的,我们一概不知啊!” 徐小莲的舅舅名叫严季,萧其臻问明其住所,留下三人看守嫌犯,带队直奔严家,却扑了个空。 严季的老母妻子见了官差只管胡乱哭嚷,任凭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柳竹秋猜严季已收到风声逃跑了,见院门口围了几个看热闹的邻居,当中有一稚龄童子已走进来坐在石磨上摆荡双腿,看样子是常在严家玩耍的。 她上前抓住那童子抱到地上,一个农妇忙从外面奔来,应该是童子的母亲,拉住他的胳膊急着带走。 柳竹秋拦住,和气道:“我只想问这孩子几句话,不会把他怎么样。” 农妇以为她也是做官的,唬得直哆嗦。 她儿子倒懵懂天真,笑嘻嘻盯着柳竹秋,还伸手拨弄她系在腰间的大红流苏坠子。 柳竹秋解下坠子拎在他眼前晃了晃,哄道:“你老实答话,我就把它送给你。” 童子使劲点头。 “你今天见过严季吗?” “见过。” “他此刻去哪儿了?” “不知道。” “那你跟他说过话吗?” “说过。” “说什么了?” “他给我吃了一个供果。” “哪儿来的供果?” “清净庵的。” 柳竹秋将坠子塞到童子手中,转头问农妇:“那清净庵在何处?” 农妇战兢兢朝东指去:“往前五里就是。” 柳竹秋知道那个方向是她曾经题序的敕造庙宇“安国寺”的所在地,当年去参拜时确曾在山后看到一座尼姑庵。 她连忙跑进屋内知会萧其臻,萧其臻又留下三名差役待命,其余人火速赶往清净庵。 他们在路上商定行动方案,气势汹汹闯入庵门,不加解释上下搜查。 柳竹秋见前面人手够了,率领几人直趋后殿,分头搜索。 穿过经堂有座小院,院内有几间房舍,想是尼姑们的住所。 她挨个踹门进入,第三间屋子的床上被褥凌乱,伸手一摸被窝还很热乎,再看床脚落着一双燕雀般小巧的女鞋,定是徐小莲的鞋。 她转身出门追赶,瞥见几案上摆着一只木头雕的烟管。 近来京城人士受南方风气影响,仕宦庶民都流行吸食一种叫“淡巴菰”①的草药。她拿起烟管查看,点火的一头已熏得焦黑,上面沾满油污,使用者多半是个邋遢的男子,再摸摸烟槽,还有余温。 方才有男人来过这里。 她回头看向床上胡乱堆放的枕被,推测徐小莲与该男子有染,不久前二人还在床上颠鸾倒凤,定是收到消息仓促出逃的。 快步出门,仔细看外面的雪地上散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足印,去向也各不相同。 -- 第95页 裹小脚的女子不穿鞋休想走路,小莲的鞋还在屋内,必是被那男人背着逃走的。 她得出结论,选择一行大脚印追踪,见那鞋印直通清净庵的后门,来不及呼叫帮手,沿着足迹持剑飞奔,跑进老树丛生的山林。 此时冥色向晚,世界笼上一层黑灰色的纱幕,风声如狼唳犬啸,大肆渲染阴森之气。老天也像有意为难她,玩起鹅毛吹雪的把戏。 她不断挥手拂去遮眼的雪花,如刀的风力只能割疼她的面颊,切不断她缉凶的决心,只恐雪太大淹没足印,忙扔掉笨重的斗篷,全力奔行。 终于在前方山坡上找到目标。 只见一棵老松树下一名穿灰袍的高大壮汉正双手牵住带子狠勒一名蓝衣女子的脖子。 柳竹秋不等看清他们的面貌,厉吼冲锋,举剑刺向那男人。 男人丢下已软倒的女子,虎躯化作灵猴,向后几个回旋,避开攻击的同时扯出一条黑布巾缠住头脸。等他站定,柳竹秋只看到一双黑少白多的三角眼,正朝她发射鲨鱼状的凶光。 她想先制服此贼,再次挺剑刺杀。 蒙面男武功竟出奇的高,两招内打落兵器,一掌击中她的右肩。 柳竹秋只觉被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推着腾空后飞,重重摔在雪地上,胸口气血翻涌,四肢登时软了。 蒙面男伸出足尖勾起她的长剑,将剑尖对准她,挥手掷过去,预备拿她做个肉串。 剑在半空,一股尖锐的气流声遽然袭到,叮当一声,将长剑撞得斜飞出去,颤巍巍插在一旁的树干上。 柳竹秋挣扎张望,一道黑影已急电星奔地掠过头顶,朝那蒙面男扑杀。 如同两股飓风相撞,霎时雪尘漫天,拳击踢打之声震耳刺心。 柳竹秋看到那黑衣人脸上带着红面具,认出是前次救过她的侠盗万里春,看二人打斗的趋势,他明显技高一筹。 蒙面男很快被压制住,情知不敌,一个飞鹰晾翅往后连跃两三丈,跳下山坡逃走了。 万里春像是放心不下柳竹秋,没有追赶,而是回身朝她走来。 柳竹秋一手捂住肿痛的伤处,一手指着倒在松树下的女子催告:“我没事,先救她!” 万里春转而扶起那女子,刚解下缠在她脖子上的衣带,远处传来一片呼喊。 “温先生!温先生!” 柳竹秋听出是萧其臻和差役们,忙出声回应,喊了两声再转头,万里春已不见了。 她手脚并用爬到女子身旁,抬起她的下巴查看,果然是徐小莲,再探鼻底,周围风大雪大,感觉不到气息。 好不容易抓到的人犯,绝不能就这么死了。 她想起医书上说,若用力击打其心脏可使新断气之人蓄上气息,忙扶徐小莲躺平,握拳朝她心口猛击数下。 徐小莲被勒得背过气去,挨打后呼吸通畅了,闷哼一声重又晕厥。 柳竹秋摸到她的心跳渐渐有力,自己的神经也得以解绑,虚脱坐倒,满身热汗经风一吹,顿觉奇寒彻骨。 不旋踵,萧其臻带人赶到。 柳竹秋先向他说明情况,萧其臻命人送徐小莲去医治,又派几人去追捕蒙面男。 “先生,你伤得重吗?” 他蹲在柳竹秋身旁,一张脸犹如注满水的杯子不断淌出担忧,快被焦急抓破喉咙却连手指头都不敢动弹。 柳竹秋疼痛稍缓,撑住膝盖勉励站起来,用袖子擦擦湿冷的额头,吐气说:“还好。” 看到她脸庞浮出的寒栗子,萧其臻心尖做痛,首次逃避礼教约束,脱下斗篷披在她肩上。 “我们的斗篷颜色样式都一样,别人瞧不出来。” 他的话音细不可闻,好似刚入行的窃贼,难敌心虚。柳竹秋憋不住嘲弄,故意提高嗓门让其他人听见 “大人,你我都是男子,换穿衣物又何妨,我看你这件斗篷比我的新,干脆换给我可好?” 萧其臻大惊,脸和脖子通红燥热,像被硬灌了一斤辣椒酱,默默转身疾走,步姿都不协调了。 柳竹秋回到家,右肩肿成了馒头。 蒋少芬用药油帮她擦拭,她一边龇牙咧嘴忍痛一边央求:“蒋妈,你再教我些厉害功夫吧,我现在遇着强手只有挨打的份,今天要不是万大侠出手,我早没命了。” 蒋少芬笑嗔:“功夫都是日积月累修炼出来的,你才学了十来年,又不能日日苦练,就是拿到绝世秘籍照样赢不了那些修为高深的强手。” “也是,那我以后每天都抽一个时辰来练功,一年之内必有长进。” 柳竹秋定下新目标,之后又说起万里春。 “他连续两次于危难时出手,该不会在暗中监视我吧?” 蒋少芬专心帮她上药,含笑听她自说自话。 “你说下次再见面,我求他收我为徒,他肯答应吗?” “你试试呗,要是答应你就有位厉害的师父了。” “他若不答应怎么办?” “你这张巧嘴还有办不来的事?” “蒋妈,人家是认真的。” “我知道,你呀事事都争强,遇到危险也莽头莽脑往前冲,你娘只留下你这一条血脉,若有闪失叫我如何同她交代。” 蒋少芬幽然长叹,开始缠绷带。 柳竹秋抬起胳膊配合,笑嘻嘻说:“我觉得我娘一定在暗中保佑我,才让我次次逢凶化吉,你去设个香案,待会儿我要给她念一卷《地藏王菩萨经》。” -- 第96页 她的生母赵静雅知书达理,温柔贤淑,在家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到柳家也得夫婿娇宠,下人爱戴。 可惜二十年前柳竹秋的外公在任上犯了私纵强盗的重罪,被斩首抄家,妻儿也于流放中惨死。 赵静雅虽未受牵连,却难敌失亲之痛,不久便病故了。 柳邦彦为此悲痛消沉若干年,从不愿跟柳竹秋谈及赵静雅,亦不许她发问。大哥二哥也是,三哥跟她说得来,却因当时年幼对这位继母印象模糊。 柳竹秋对赵静雅的了解大多通过蒋少芬的描述,如同雾里看花,为才貌双全的母亲自豪,却生不出太多真情实感的忧伤。 倒是蒋少芬,每次祭奠旧主时都会悲伤啼泣,最近这两三年哭得少了。 今晚她在一旁守着柳竹秋念经,柳竹秋念完,朝香案拜了三拜,回头见蒋少芬眼含泪光,笑微微注视自己,表情甚是奇怪。 “蒋妈,你怎么了?” “没什么,只觉得看着你心里就有盼头了。” 柳竹秋打趣:“别家的嬷嬷能跟着小姐嫁入高门,那才叫有盼头,我这种明天还没着落的,不教你操心就不错了。” 蒋少芬正色道:“你常说做人不可自轻自贱,怎能如此贬低自己?我说有盼头自有我的道理,绝非玩笑话。” “什么道理?说来听听。” “以后再说。” “蒋妈还开始藏秘密了。” “你都有秘密,还不许我有吗?仔细明天还有事,快去睡觉吧。” 蒋妈预言不错,第二天事情结队上门,先是萧其臻让柳尧章送来介绍案情进展的信件,柳竹秋刚看完,瑞福又请白秀英传话来,说太子要她立刻去观鹤园见驾。 “太子为何找我?” “瑞福没说,估计也没敢问。” 柳竹秋以为是要紧事,拉着白秀英去她家换装。 白秀英取出两面掌心大的小圆铜镜交给她。 “这家镜子铺新出的小冰镜很好,我定制了三面,这两面给你和妙仙姐姐,你待会儿有空就顺便捎给她。” 白一瑾去世时宋妙仙包了厚厚一份奠仪,她便买了贵重的小镜子回赠。镜子周围以赤金花藤镶边,背后刻着喜鹊闹春图,美观而精致。 柳竹秋很喜欢,将两面镜子揣入怀中,骑马来到观鹤园。 一般熟人久别重逢都会和气相待,朱昀曦却像债主见了逃债人,眉眼冷过室外冰雪。 柳竹秋琢磨他哪里气不顺,拜礼后恭问:“殿下召见臣女是有急事吗?” “没有。” 撇开傲慢语气,单这两个字就叫她火起,她全幅心思正铺在那几起案子上,哪有闲工夫陪他小打小闹。 朱昀曦也不想让侍从们以为他不务正事,让她禀报白一瑾案的进展。 柳竹秋说:“我们已抓到嫌犯徐小莲,萧大人又命仵作解剖了白大人的遗体,发现白大人只有咽喉至食道上半截存在□□毒素,其余胃肠脏腑都没验出中毒的痕迹。” “这说明什么?” “说明白大人并非死于中毒,是先被人用迷药之类麻醉,再以布巾或者软垫捂住口鼻闷死,死后才往他嘴里灌入了毒酒。杀害他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徐小莲,此女日前返回西山村的娘家,途中趁盯梢的不备偷跑去清净庵藏匿。当晚她的家人用一具无头女尸顶替她,若非萧大人明察秋毫,险些就让贼人的奸计得逞了。” “查到那具无头女尸的身份了吗?” “据徐家人交代,尸体是徐小莲的舅舅严季弄来的。萧大人派人连夜在西山村及周边村落查访,得知邻村有一青年媒婆失踪,家人去认尸,说无头女尸就是那媒婆,且此女与严季素有奸情,想是被严季诱拐杀害的。” “抓到严季了吗?” “臣女昨日和萧大人去清净庵搜捕徐小莲,之后在庵中的水井里捞出严季的尸体。他头部有伤,是被人砸晕后扔到井里淹死的。” “谁是凶手?” “当时有名蒙面男子协助徐小莲逃跑,中途又想杀她灭口,臣女成功阻止他行凶,却被他逃脱了。此人想必就是杀死严季的凶手。萧大人派遣多人搜捕,捕头们尚未回报。拷问清净庵的尼姑们,也都说没见过此人,或许是偷偷潜入庵内与徐小莲私会的。萧大人说徐小莲也还没招认犯罪事实,因她身体羸弱,恐经不住刑讯,只能耐心以言语诱导。想来还得多花几天才能取得供词。” 朱昀曦听他们办事得力,挑不出错处,就此打住,吩咐云杉等人去门外候着。 柳竹秋知道他支开侍从是想随意耍弄自己,身后的门刚关上,就听他刁难:“你不是说你像满月,日日清减吗?怎么没见你变瘦啊?” 太子竟在纠结这句戏言,她暗暗好笑,哈腰拱手道:“禀殿下,臣女脸上向来不长肉也不掉肉,身上倒瘦了不少,但不便供您查看。” 朱昀曦最恨她张口就让人吃瘪的滑头劲儿,呵斥:“欺君的逆贼,还不给孤跪下!” 柳竹秋膝头随声着地,一分惊惶硬凑出十分来:“殿下,臣女不曾欺君啊。” 朱昀曦尽力将威严裱糊得无懈可击,粗声质问:“你扪心自问,真对孤王忠心?” “臣女誓死效忠殿下,精诚可贯日月。” “孤王的话你都肯照办?” -- 第97页 “这是自然。” “那好,现在孤王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敢有半点违逆,立即严惩不贷!” 柳竹秋心口一扑腾,谨防太子要她脱衣裳或者做更羞耻的事。 “先给孤笑。” 原来是这个,那还不好办。 她装出哈巴狗德性,顺从问:“笑有多种,殿下想让臣女笑成什么样?” “微笑。” 她立刻抿嘴,甜丝丝望着他。 “大笑。” 她仰头哈哈,毫不在意地暴露两行编贝。 “苦笑。” 她前一刻还高高挑起的弯眉立马翻转,学老太婆瘪嘴,脸上笑落苦瓜汁。 “傻笑、疯笑、冷笑、狞笑……” 朱昀曦点菜名似的噼里啪啦下达指令,柳竹秋反应固然灵敏,身体也跟不上趟,捂着酸痛的颌骨请示:“殿下该不会还要让臣女淫、笑吧?” 朱昀曦摔碎茶盅以示回应,仿佛使尽解数也不能如愿驯服牲畜的驯兽师,暴躁不已。 门外悄无声息,但云杉他们肯定吓得够呛。 柳竹秋主动咧嘴用假笑安抚讨好他:“殿下息怒,只要您高兴,臣女笑死也无妨。” 她越逆来顺受,朱昀曦越疑她表里不一,到底失去矜庄,亮出连日困扰他的烦恼。 “你口口声声说思念孤,却对孤不闻不问,非要等孤召见才肯来,还敢说自己没欺君?” 君上可以随意摆布臣下,却绝不能忍受臣下愚弄。 柳竹秋与蜜语甜言相悖的冷淡态度令他产生上当之感,疑心这狡诈的女人只想拿他当谋求富贵的垫脚石。 柳竹秋熟读经史,历代君主几乎都患有积重难返的疑心病,觉得总有反贼要害朕。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本朝太、祖,晚年犯疑把追随他打江山的功臣元老杀个精光,朱昀曦这玄孙继承祖病也在情理中。 从正经角度想,被君主猜忌是很可怕的。但若换个不正经的方向想,就跟那些热恋中的小情人使性子差不多,老担心所托非人,真情错付。 “你到底爱不爱我,爱我为何不来看我,既来看我又不搂我,既然搂我又不亲我,你这没良心的心肝,到底爱不爱我。” 这是锦云楼的姐儿爱唱的助兴小曲,柳竹秋认为或许可以用来借代太子的心声。 伴君如伴虎,老虎会咬人,撒起娇来又像只大猫咪,只许它不理人,不许人不理它。 幸亏本小姐唱念做打样样在行,否则还伺候不了这么难哄的主公。 艺高人胆大,柳竹秋决定出歪招,淡定站起来拍了拍衣衫。 朱昀曦愤怒:“谁准你起来的?跪下!” 他已气到两眼喷火,依然面如桃花,得火光映照更添艳丽。 纵然不为着解围,柳竹秋也管不住身心,将笑不笑直视他:“殿下莫怪臣女疏懒,臣女巴不得常伴殿下左右,可有二怕,一怕云公公等人骂臣女惑主。二怕见了殿下臣女真会犯下欺君重罪。” 朱昀曦见她神情诡异步步逼近,心脏先感知危险,剧烈跳动起来。 “你想干……” 话才说到一半,柳竹秋猛扑上来,借着冲力将他按倒在靠背上,不带迟疑地捧住他的头颅,对准嘴唇狠狠吻下去。 作者有话说: 二更,请大家多多留评支持~帮我争取下一期的榜单 第三十七章 朱昀曦起初真想用力推开她,柳竹秋先下手为强地咬住他的下唇,迫使他不敢妄动,随后又长驱直入俘虏了他的舌尖。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柳竹秋觉得傅玄这首诗用来形容太子也很贴切,她时常想着他,春梦都做了多少回,这次总归豁出去了,也不必缩手缩脚,当自己是一条张牙舞爪纵情遨游的龙,朱昀曦反成了她口中被任意挑 逗戏耍的宝珠,数次教她的拙劣粗野阻塞呼吸。 他想看看这狂徒能撒野到什么程度,任她疯到了最后。 结束冗长香艳的吻,他的美目里波光粼粼,有气愤羞恼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孤王说过,孤赏你的才可以要,擅自拿就是犯上。” 声音也沙哑了,仿佛清泉流进了迷幻的月夜,酝酿着许多叫人浮想联翩的情愫。 柳竹秋猛药奏效,再冒险解除一点忌讳,搂住他的颈项媚笑:“臣女就是担心自己会犯上才不敢 见殿下啊,总不能次次都仗着您的宽大侥幸脱罪,那样臣女就是地地道道的反贼了。” “你觉得孤这次能饶了你?” “您没看出来,臣女此刻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呀。” 她不给他缓冲的间隙,拉开他的衣领再次迅猛吻住右颈,将那薄而细嫩的皮肉嘬在牙缝间吮吸。 朱昀曦首次经历这种体验,那又刺又痒的小点宛如火星落在他已成干柴的身体上,熊熊欲、火开始猛烈围攻心智,逼得他惊慌失措。 太子的每一次房事都会被记录在册,赖都赖不掉,他若在这里临幸此女,外面那些亲信该做何感想?又该如何向尊长们交代? “柳竹秋,孤王再饶你一回,你快住手……” 他扭头躲开她,急得声音发抖。 柳竹秋旗开得胜,继续骑在他的腿上,不知足地乘胜追击,哀怨道:“殿下就这么嫌弃臣女吗?臣女不要名分,只求得到殿下些许垂怜。” -- 第98页 “那也不能在这儿!” 朱昀曦不留神暴露真实想法,竟与她不谋而合。 敢情他也愿意绕过规矩只和我享鱼水之欢啊,那今后只要避开碍事者,我就有机会品尝唐僧肉了。 她咬住嘴唇,阻止发笑,那动作亦是种诱惑。 朱昀曦像初出茅庐的道士,空有降魔决心,却奈何不了法力高强的女妖精,摸一摸被她嘬得麻痒的脖子,再看看指尖,怀疑被她咬出了血。 柳竹秋忙取出怀里的小冰镜照给他看。 酥酪般的肌肤上浮着一片玫瑰花瓣似的红痕,以前曾施与妻妾的印记跑到自己身上,他又羞又气又甩不掉微妙的兴奋感,狠狠瞪视柳竹秋,自认为是警告,却被她正确解读出撒娇成分。 “殿下可听过宋子京的《锦缠道.燕子呢喃》?中有一句‘海棠经雨胭脂透’,正应着镜中景象。” 朱昀曦挥手拨开镜子,一把捏住她的后颈嗔斥:“你就是个女流氓,仗着有点才学就肆意戏狎孤!” 柳竹秋柔弱辩解:“臣女是有感而发,殿下的意态情韵就如同那大自然的缤纷美景,最能勾起人的诗兴。” “哼,你还想作诗嘲弄孤?” “臣女肚子里已写就一首,殿下不如来听一听。” 她望着他的双眼,含情脉脉吟诵:“粉颈留脂印,芳情赠玉郞。双歌连理曲,共醉好时光。” 文思敏捷,出口成章,词句缠绵,情意动人,这样的风流人才谁不爱惜? 朱昀曦再度败给她的调情技艺,收敛怒容,做出厌烦样推搡驱赶,无意中碰痛了她受伤的右肩。 柳竹秋夸张地“哎哟”,经询问,可怜巴巴说:“臣女昨日与那杀人的蒙面男搏斗,被他打伤了肩膀。” 朱昀曦不慎流露关心:“当真?” “臣女怎敢欺君?现在还缠着绷带呢。” 她说完暧昧补充:“殿下要让臣女脱衣检查吗?” 朱昀曦脸上的红潮推陈出新,毛躁得将她掀倒在地。 “孤王从生下来就没见过你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你今天也放肆够了,快滚吧!” “可臣女舍不得殿下。” “你还想怎样?” 柳竹秋跪行上前献出那面小冰镜:“殿下的脖子上留了臣女的唇印,臣女请求殿下每日拿这镜子照一照那红痕,这样臣女就知道殿下接收到了臣女的思念,在痕迹消失前都不会太难熬了。” 她演了冗长的一段就是为了让太子相信她真对其一往情深,尽管对不起白秀英,但最后的压轴戏非做足了不可。 朱昀曦被她哄住,心浮气躁可比之前患得患失的滋味舒坦多了,垮着脸命她放下镜子。 “那臣女先告退了。” 柳竹秋前脚刚进家门,云杉后脚追来。她本想于人后尽兴释放黑脸,见状只好假笑相迎,云杉递上两个三寸间方的小金盒。 “这是暹罗国进贡的玉菩提霜,专治跌打损伤,殿下命我去东宫调取,快马加鞭送来给你。” 柳竹秋跪拜领赏,起身见云杉气呼呼盯着她。 “云公公还有何见教?” “……你今天又耍了什么花样?害殿下一会儿生气一会儿高兴的?” “我什么都没做啊,也纳闷殿下为何喜怒无常,害我一惊一诧的。” “哼,你最好当心点,陛下最恨的就是你这种能左右君心的人,要是发现殿下被你迷惑,你就等 着满门抄斩吧。” 柳竹秋早看出这小太监刀子嘴豆腐心,戏弄起来不手软,故作惊怕道:“那云公公可得护着我啊,千万别去跟那位嬷嬷告状,伺候殿下就够我伤脑筋了,可不敢再应付她老人家。” 云杉也心虚这事,不再深说,警告她:“你知道就自个儿收敛点儿,我和陈公公能护你一时可护不了一世。还有……” 他语气转缓,似乎有事相求。 柳竹秋耐心恭候,眼瞅他迅速胀红了脸。 “你那么会作诗,能不能帮我写一首,我想拿去送人。” “哦?不知公公想送给何人?” “一个……小姑娘。” 柳竹秋了然,故意装傻:“是公公的姐妹?” “不是。” “那是侄甥?” “也不是。” “那……” “你管那么多干嘛!做不做一句话!” 云杉急得跺脚,柳竹秋堆笑:“那敢问那姑娘是何模样,身量是高是矮?体型是胖是瘦?喜欢何物?有何特长?” 云杉一一描绘了,也不敢透露太多,唯恐她听出是名宫女。 柳竹秋早猜着了,一入宫闱深似海,大部分宦官宫女都终身孤苦,相互结对食稍可抵御不幸人生中的苦难。 她怀着深切怜悯写下一篇五百多字的“七言歌行”,替云杉抒发了对那位宫女的爱恋以及患难与共,相携白首的决心。 云杉没想到她如此上心,读罢诗篇先哭了,真心实意向她作揖致谢。 “柳大小姐,以前是我轻看你了,你这样的胸襟才华叫人如何不爱呢?只恨天意弄人,先有《皇明祖训》在前,使得殿下难以降恩于你,害你们有情不能相守,我真替你们痛心惋惜。” 柳竹秋面上敷衍,心里却再四感谢皇家祖制里存在禁止她入宫的条款,她只想做一飞冲天,纵横寰宇的鹰,打死不愿去住那座红墙黄瓦的鸽子笼。 -- 第99页 她应酬完太子,身心俱疲,打发瑞福去锦云楼送镜子,领着春梨返回柳府,一进闺房便倒向床铺,躺平了直喊累。 春梨忙来捶腿,问她今日怎生劳顿的。 “春梨,你家小姐好命苦啊,比那些卖身求荣的人惨多了。” 春梨惊恐,忙问:“太子殿下非礼你了?” 柳竹秋摇头:“不,其实是我非礼他。” “那他处罚你了?” “没有。” 春梨喷笑:“小姐真好玩,你早说中意殿下的美貌,做了自己喜欢的事又没受殿下处罚,该算如愿以偿啊。” 这可点到了柳竹秋的气头上,一骨碌爬起来抱怨:“你知道最让人失望的是什么吗?不是求而不得,也不是望洋兴叹,而是功败垂成,通俗的说法就是‘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 小丫鬟似懂非懂,她也不可能解释得太露骨,含蓄道:“我非礼太子是想取信于他,中途也提着一颗心,怕万一越界我这后半生就得陷在深宫里了。所以只能点到为止。你想想人的欲心正如洪水猛兽,发作起来势不可挡,我要废多大的劲儿才能忍住一鼓作气的冲动啊。可不难受死了吗?” 春梨笑破肚皮,使劲捂住红彤彤的脸蛋问:“那太子殿下也是半途而废,也很难受吧。” “他宫里那么多美女,回去自有去火良药,我能找谁消账去?” “哈哈哈,奴婢一直想问不敢问,小姐在外面闯荡四五年,该认识不少年轻貌美的男子,何不挑一个聊以解饥?” 她一贯被柳竹秋灌输叛道观念,知道自家小姐不在乎贞洁,很好奇她那么慕色为何多年来叶公好龙,不曾招募刘阮①。 柳竹秋敲敲她的脑袋:“我倒是有这个心,可一旦上船真身就会暴露,只好以小忍而顾大谋了。” 说着惆怅:“太子的侍从们老骂我是妖精,我还情愿自己会妖法呢,先把太子摄到深山老林里玩个爽,再悄悄还回去。” 春梨笑歪在一旁,老半天方挣起来,凑趣道:“小姐你一身本事,做什么不能成功?以后干脆造反夺了他老朱家的江山,学武则天自己当皇帝,把太子放在后宫夜夜侍寝,岂不爽哉?” 柳竹秋乍惊,接着喜叹自家平日教导有方,座下门徒竟有青出于蓝之势,拍着枕头痛快大笑:“这些反叛的话连我都想不到,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可惜如今已不是武后的时代,若我们主仆早生个几百年,在她治下也能名正言顺建立功业了。都怪那些可恨的宋儒,曲解圣人的经典,把女人踩在泥里不得翻身。” “要是再过个几百年,还会再出现女皇帝吗?” “那得看朱熹那套理论会不会破灭,现在的男人不管读没读过书都靠他的思想控制女人,他们占尽便宜绝不会自愿让权,真有那天世道定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可惜我们得多投几次胎才能看到。” 二人津津有味聊着禁忌话题,连饭也不想吃了,入夜春梨去厨房要了两碗粥来充饥,烧水和柳竹秋一块儿洗浴了,又窝在床上说了好些话,被蒋少芬催了两遍才熄灯睡去。 外面的更鼓刚敲过五遍,柳竹秋被远处嘈杂的人声惊醒,打发春梨去查看。 春梨打开卧室门,迎面撞上蒋少芬,被她推回屋内,反身紧闭门扉。 柳竹秋已披衣起来,问她外面怎么了? 蒋少芬神色凝重:“锦衣卫的人来了,说徐小莲夜里招供指认老爷是科举舞弊案的主谋,派她暗杀了白老爷。那些校尉已给老爷上了枷锁,要带回去审讯呢。” 柳竹秋像被冷刀子捅穿背心,脑子里轰隆巨响。 春梨吓懵了,赶忙挽住她的胳膊。冰凉颤抖的小手唤醒主人,柳竹秋拍拍她的手背,百炼成钢的镇定冲散了企图阻碍思路的淤泥。 “蒋妈,你去跟太太说让她不要慌张,先准备一封银子打点那些人,请他们帮忙关照老爷。再派人去通知三爷,让他先去找萧大人问明情况,再过来商议对策。” 柳尧章不久赶到,说他去找萧其臻时对方已提前写好书信,让他在回程中阅读,替他们节省了不少时间。 “小莲之前一直不肯说话,昨儿夜里突然主动说要招供,载驰兄没防备,就让她当着监审官的面把屎盆子扣到我们老爷头上。锦衣卫立刻收到消息,曹指挥使连夜发牌拿人,老爷这会儿只怕已进了昭狱了。” 徐小莲确实是柳邦彦送给白一瑾的,外人不明就里,听她证词有依据,当然要着手审查。 昭狱的惨毒柳家人深有了解,柳邦彦此番故地重游,说不得要被褪几层皮。当年年轻力壮尚且丢了半条命,而今暮年体衰,如何经受得住? 范慧娘已哭晕了几场,捶胸喊嚷:“锦衣卫的惯例,人落到他们手里不管有罪没罪都得先受一轮摧残,老爷这几日本就欠安,只怕进去了就出不来了。” 柳尧章也心急如焚,私下让柳竹秋去求张选志。 柳竹秋已有主意,说:“张厂公和锦衣卫总是隔了一层,也不是事事都便捷。我倒有个现成的人脉可暂保老爷无恙。” 她骗范慧娘说恐白秀英听到消息误会公爹,要过去安抚她,到了那边换装成温霄寒,直奔张鲁生家。 她和张鲁生定交数月,仔细打听了他家情况,他老母过六十大寿,他的长女行及笄礼,柳竹秋都叫瑞福各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的贺礼,出手极为阔绰。因此二人虽长时间未会面,张鲁生对她的好感仍有增无减。 -- 第100页 清早张鲁生还未起床,听下人通报“温孝廉求见”,立马从热炕头里爬出来,趿着鞋到堂上迎接。 “温老弟可把你盼来了,怎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让家里备宴款待啊。” 柳竹秋躬身告罪:“小弟冒昧叨扰,只因遇上十万火急的麻烦想求张兄救命。” 张鲁生忙请他坐下,也懒得分宾主座次,就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关问:“不知老弟有何急难?” 他是很器重这书生,可双方尚未达成过命的交情,帮忙之前还得掂量掂量。 柳竹秋说:“张兄想必知道礼部郎中白一瑾的案子。” “听说了,白大人好像是叫他的一个小妾杀死的。” “正是,此女名叫徐小莲,曾是刑部梁侍郎的妾室,后来被梁侍郎转赠给工部左侍郎柳大人。” “这事某也知道,上次去柳家听他家大小姐说过。” 张鲁生想起当日柳竹秋在屏风后的对答,约摸猜到温霄寒的来意,直白道:“老弟是为那柳大小姐来的?” 柳竹秋当日故意诱导他相信自己和温霄寒有染,庆幸若没有那件事做铺垫,今天还得多费些口舌。 “此事说来惭愧,还望张兄莫怪。” “哈哈哈,自古佳人爱才子,以老弟的才貌有几个红粉知己再正常不过了。某跟那柳大小姐说过话,觉得她也是快人快语的女豪杰,若能帮到她,某愿尽力而为。” 柳竹秋忙起身谢揖:“有张兄这句话,小弟便不怕了。实不相瞒,那徐小莲昨夜诬告柳侍郎指使她杀害白大人,贵司曹指挥使下令连夜逮捕了柳侍郎,如今人已送去了昭狱。柳侍郎年迈体弱,恐难挨酷刑,恳请张兄设法关照,在过堂前别对他用刑拷问。” 张鲁生先还以为温霄寒要求他搭救柳邦彦,心想顶头上司交办的案子,自己可掰不动手腕。 听说只是让他在牢里照拂柳邦彦,立刻如释重负,一口应允:“按法令,过堂前是不该用刑的,那都是些不懂事的人瞎搞一气,才败坏了我们衙门的名声。某这就过去知会一声,这几日管保柳侍郎毫发无伤。” 他做人很实在,不带磨蹭地换上官服同柳竹秋赶往昭狱。 狱卒们已摆开刑具,把柳邦彦绑在柱子上准备动手炮制了,忽见镇抚使大摇大摆进来,指着他们一顿喝骂,又下令给人犯松绑,好生扶到地上。 柳邦彦刚见张鲁生进来,还当是催命的阎罗,等他出手相救,心悸之余更多迷茫。 张鲁生走到他跟前客气行礼,和悦道:“柳大人莫怕,这里是王法管的地界,绝不会乱来,请先回监房候着吧。” 亲自将他送到一间较为干净的监房,有床有椅,还叫人送来了取暖的火炉和茶水点心。 柳邦彦估计是柳尧章托关系买通了这位镇抚使,不住向他欠身道谢,之后忐忑请求:“下官走时仓促,没来得及跟家里交代,可否烦请大人帮忙给带个话?” 张鲁生为难:“恕下官无礼,大人现是钦犯,未经陛下允许不得与外界沟通,况且这昭狱有规矩,消息历来是只进不出的,请恕下官不敢违禁。” 柳邦彦情知无望,送走张鲁生,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这地方当年曾来过,惨怖遭遇至今记忆犹新,此番重入罗网恐怕凶多吉少。 朝中只有些酒肉朋友,泛泛之交,遇事不落井下石已算厚道。 那个肯为他范言直谏,冒死相护的挚友已被他亲手处决了。 也许,这就是报应。 柳竹秋在锦衣卫衙门外等候,得到张鲁生回讯,内心稍安。 张鲁生提醒:“这案子是钦办的,曹指挥使盯都很紧,某也只能保片刻安危,老弟回去千万叮嘱柳家人速做打算,拖久了情势就难说了。” 作者有话说: 请大家有空多留评,帮我争取榜单~谢谢~ ①南朝宋刘义庆小说《幽明录》中人物刘晨、阮肇二人的合称。相传二人入深山被仙女招为夫婿,得道后长生不老。 第三十八章 柳竹秋回到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尧章提出下一步打算。 “这事老爷虽说是冤枉的,但也保不住他真知道点内情。我们若不事先让他交个底,上了公堂必定再遭奸人暗算。现在张鲁生这边门路方便,我今天就想去牢里看望老爷。” 柳尧章本能地反对,可又没别的办法替补。他有官职在身,亲自去太打眼,让别人去又不放心,说完“不妥”便哑住了。 柳竹秋为他输送自信:“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有蒋妈陪着,你再给我安排个可靠的车夫,我到了那儿和老爷长话短说,不会被人识破身份。” 她的脸万里无云,瞳光精悍坚毅,柳尧章忽然相形见绌,觉得妹妹才是家里的中流砥柱,抱愧道:“季瑶,三哥对不起你。” 柳竹秋奇怪:“这话从何说起?” “……三哥该和你换一换,你来做儿子,肯定比我有出息。” 这想法由来已久,他淡泊懒散,拥有坦荡仕途却只想走哪儿歇哪儿,混到二十大几了官场学问都无甚建树,来日也注定平庸。 妹妹是人中龙凤,素怀凌云壮志,却偏偏受困于女身,举步维艰,可不是老天爷的失误吗? 柳竹秋也知性别是自身最大的阻力,若生为男子,她的人生大约会一马平川。可生平最不愿听别人惋惜她不是男孩儿,那等于打着她的脸强调“女子就是不如男子,一为女身,终生低贱。” -- 第101页 她正色告诫三哥不许再讲这种话,认真说明:“我若是儿子不见得比现在强,就因为从小被人低看一头,我才处处要强,因此拼了命地读书求学,才有今日。假如一开始就顺风顺水,应有尽有,我肯定没这么刻苦,兴许还会长成个只会逍遥作乐的纨绔子。还有,三哥从小就比别家的儿子踏实聪慧,天下多得是白头童生,二十一岁的状元能有几个?你都够有出息够为柳家争气了,何必一味妄自菲薄。你说你想跟我换,难不成要把秀英送给我做老婆?我倒是乐意,就怕你舍不得。” 柳尧章被她的开导和风趣化去胸中块垒,展颜笑道:“你最厉害的就是这张嘴,我怎么都说你不过。” 柳竹秋再去拜访张鲁生,请求:“柳大小姐挂心老父,想趁今晚去探监,还请张兄行个方便。” 小事上张鲁生依然爽快:“这有何难,你让她酉时来,那会儿上司们都走了,不会有人过问。” 当晚柳竹秋带着蒋少芬乘车来到锦衣卫衙门,以帷帽遮脸由侧门入内,见到张鲁生后经他指点跟随狱卒来到柳邦彦的囚室。 囚室内灯火细微,寒气森森,柳邦彦枯叶似的缩在炭炉前,身子瞧着比平时小了一大圈,火光在他脑袋上烤出满头银灰,短短一天,原本还能平分秋色的黑发竟悉数褪色了。 柳竹秋心尖做痛,等狱卒出门,忙摘下帷帽上前拜礼。 柳邦彦再想不到她会来,立刻颤微微站起来,柳竹秋伸手相扶,让他重新坐下,跪在脚边,喉咙突然酸哽,堵住话头。 骨肉天性,人皆有之。柳邦彦也是,平日再气再恨,这时相见也只余舐犊之情,紧紧握住她的手,既感动又担忧。 “你来做什么?” 柳竹秋忍泪道:“孩儿放心不下老爷,让三哥托人带我进来。老爷这一天可曾受过苦?那些人没为难您吧?” 柳邦彦不住点头又马上摇头:“爹没事,倒是你们都要小心,别受牵连才好。” 眼下不是叙温情的时候,柳竹秋瞅瞅门外,凑到父亲耳边低语:“我们定会设法救您,但有些事您得如实告诉我。白大人的死真和您无关?” 柳邦彦苦得直跌脚,低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惹祸。一点小错都不敢犯,遑论那杀人的勾当?” “那乡试舞弊案您也没参与?” “那更是掉脑袋的事,我连想都不敢想。况且舞弊卖题左不过是图财,我又不是穷奢极欲,利欲熏心的人,每年的俸禄常例,加上田庄铺子的进项,日子过得够宽裕了,何苦去贪那有命挣没命花的缺德钱?” “老爷说的都是实话?可别有半句隐瞒。” “唉,我若真做了这些事,进到这里还指望活命吗?早一头撞死,还能少遭些罪。” 柳竹秋心里安稳了,握一握父亲的手,宽慰:“您这么说孩儿就放心了,镇抚使张鲁生和三哥有交情,这几日都会照拂您。若其他人来审问,您就说等到了公堂自有分辨,断不可跟他们多话。” 父女俩相互交了底,柳邦彦催女儿离去。柳竹秋走到牢门口,与一行人狭路相逢。 为首的官差劈面质问:“你是干什么的?” 柳竹秋依稀见他身后领头的官员胸前的补头上绣着麒麟兽,是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虽是眉毛胡子一把抓亦猜到是谁,心头不免一紧。 在门外等候的蒋少芬急忙跑来挡在她跟前,向那官差赔笑:“官爷,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找谁?” 不等蒋少芬编话,牢头已快跑赶来,向那大官跟前跪拜:“小的给贾大人请安。” 果不其然,这人就是吏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贾令策,也就是那企图当街淫辱宋妙仙的恶少贾栋的老爹。 贾令策质诘牢头:“这两名女子哪儿来的?” 牢头不敢包庇,老实说:“是柳邦彦的女儿,来探望她爹的。” 贾令策吐出一个抑扬顿挫的“哦”字,听得出意兴盎然又没安好心。 “昭狱禁止外人出入,你们怎敢明知故犯?” “小的该死!可这是张镇抚使吩咐的,小的只好照办。” 张鲁生正在衙门里值宿,听说贾令策来了,忙来跪迎,正好赶上这一幕。 贾令策拿腔作调责问他:“张大人,柳邦彦是朝廷钦犯,你为何擅自放他的家属与之会面?若他们里应外合,造假串供应付审讯,你担得起这个责吗?” 张鲁生慌忙辩解:“下官知错,可下官并非循情枉法。因那柳侍郎是太子殿下的老师,在未定罪前还不便当做寻常犯官看待,下官才额外给他一些礼遇,以顺殿下尊师重道之心。柳侍郎说他来时仓促,没顾上安顿家小,求下官带他家大小姐来交代家事。下官想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什么妨碍,便破例许她进入囚室,与柳侍郎略说了几句话,前后还不到半刻钟。大人若不信,可唤看守柳邦彦的狱卒来问。” 他冒着冷汗背诵白天温霄寒教授的说辞,佩服这书生未卜先知。 贾令策听他搬出太子来压人,当真难以批驳,不住斜眼打量柳竹秋,不愿善罢。 贾栋贪淫好色,都是接了老子的衣钵。说到渔色猎艳,贾令策也真是儿子的前辈。 他久闻柳竹秋美貌风流,今晚端端撞上了,不说尝口鲜,眼福是必定要饱一饱的,当下找个刻毒借口刁难:“张大人忠君体国,行此便宜之事无可厚非。但你又没见过柳家小姐,怎知来的是她本人?” -- 第102页 张鲁生说:“下官曾去过柳家,隔着屏风与柳大小姐交谈过,方才听声音,确实是她。” 贾令策冷声反驳:“你只跟她说了几句话,哪来深刻印象?记错了也是有的。本官看此人个头比寻常男子还高,哪里像官家女子,说不定是男人冒充的也未可知。” 张鲁生先前看柳竹秋体型也觉过于高挑了,和那温霄寒真是从头配到脚,现在被贾令策问住,不禁踧踖支吾。 蒋少芬替他开解:“大人这话偏颇了,我跟我家小姐高矮差不多,您看婆子我像男人假扮的吗?” 立遭官差叱骂:“老乞婆这有你说话的份儿吗?” 柳竹秋果断应答:“贾大人,小女子的确是柳侍郎的女儿,大人若信不过,小女子这便派人叫家兄柳尧章来此作证。” 她腔调干脆,自带爽辣气质。贾令策恰恰好这口,色心偾张呵笑道:“本官哪有那么多闲工夫给你们消耗,你马上摘下帷帽给本官露个脸便知真假。” 他倚仗唐振奇撑腰,权势灼人,在场的又都是下僚,行事便无所忌惮。 蒋少芬气愤不过,强笑劝告:“我家小姐还是闺女,向来不见生人,大人这要求怕不合体统。” 走狗们指面恐吓:“你这婆子真没规矩,再不闭嘴就先赏你一顿板子!” 柳竹秋拦住蒋妈,沉着道:“贾大人与小女子素未谋面,这会儿见了也无从分辨啊。” 贾令策笑道:“听说柳大小姐容貌美艳,你若长得美那便是真的,若长得丑定是假的。” “那都是谣传,小女子姿色平庸,实在不敢有污尊目。” “你不敢露真容就是有鬼,来人啊,去把她的帷帽摘下来!” 左右立即奉命,蒋少芬展臂阻挡,一个官差随手推拨她,没成想这嬷嬷是练家子,肩膀一扭力道尽数反弹,将那人震退一丈,摔了个重重的屁墩儿。 “好哇,真反了你了!” 贾令策大怒,命人制服这对主仆,身后突然有人大声断喝:“住手!” 柳竹秋透过纱幕看到熟悉的身影昂首上阵,伸手搭住蒋少芬肩头,示意她冷静。 蒋少芬机警地向来人求救:“萧大人,这些官爷怀疑我家小姐身份,硬逼她当着这么多人露脸,这要是传出去我们柳家的脸该往哪儿搁?还求您帮忙做个证,请这位大人高抬贵手。” 萧其臻微微点头,先按官场礼节向贾令策行跪拜礼。 “下官参见贾阁老。” 他家世好又得皇帝看重,贾令策得给些薄面,叫他免礼,张鲁生的腿脚也总算沾光离了那冰冷刺骨的地面。 萧其臻拱手辩白:“贾阁老,这位小姐的确是柳侍郎的千金。” 贾令策回以冷眼:“贤契为何如此肯定?” “……下官与柳侍郎的三子柳叔端交厚,常去他家做客,曾有幸见过柳大小姐。” 柳竹秋听出他作答时的犹豫,随意与未婚女子会面于礼不符,他说出这种话,今后的清誉该大打折扣了。 不用等以后,贾令策当场恶毒取笑:“本官只听说你与柳尧章要好,没想到已好到出入内闱的程度了。那他家夫人你想必也见过了?” 萧其臻默默忍受羞辱,冷静道:“阁老,子曰‘非礼勿视’。柳侍郎尚未被免官,他的女儿还是宦门女眷。阁老硬要她当众抛头露脸,实在不合礼仪,若被陛下知晓恐会见责。” 贾令策还没怎么着,身边的爪牙先出来护主,阴阳怪气抢白:“萧大人这话可笑,论道理讲,私下与别人家的女眷接触也是非礼,怎么只许你赏花,就不许我们大人鉴宝?” 这话丢人现眼,连贾令策也嫌弃,喝令那人闭嘴。 他明白萧其臻奉旨查案,日后定会被庆德帝召见询问,要趁机告御状自家也不能轻易开交。既占不到便宜,便不愿再磨蹭,冷嗤一声往牢门里去了。 等那些鹰犬都跟着走光了,张鲁生靠近柳竹秋催促:“此地不宜久留,请大小姐速速回府,迟了恐惹祸端。” 柳竹秋谢过他,走向萧其臻盈盈一拜。 “多谢大人及时相救。” 危局中羞意插不上手,萧其臻匆忙还礼,也催她快走,并派郭四骑马沿路护送,直至她安全返回柳尧章的住处。 柳尧章白天向衙门里告了长假,上司叫他值完今夜的班,明起再放假。他只得挂肠悬胆地留宿宫中,天一亮便赶回家询问妹妹昨晚探监的情况。 白秀英叫丫鬟把早饭送到内书房,让他边吃边谈。 柳尧章急得不知饥渴,怕有些话妻子听了害怕,只叫柳竹秋一人留下。 听到她差点被贾令策逼迫败露身份,幸得萧其臻解围,他拍着心坎后怕道:“昨天我写信跟载驰兄说你夜里要去探监,他回信问我具体时间,想必那时就决定去保护你了。” 柳竹秋恍然:“怪不得呢,我还当哪有那么凑巧的事,也真难为他这份心了。” 萧其臻最是秉节持重,为救她不惜自毁名节,用情不可谓不深。她得给他的考评册上写个大大的优加才是。 这些都是闲话,她一笔带过,抓紧时间和三哥分析徐小莲诬告父亲的动机,断定她受了歹人教唆。 “小莲被关在刑部死囚牢,不许外人探视。载驰兄已审问过负责看押她的狱卒,那几个都是他千挑万选最信赖的,不太可能吃里扒外。也不知贼人是如何隔空指挥小莲的。” -- 第103页 “……看来只能让老爷和她当堂对质了,谎话都是经不起推敲的,到时她准会露马脚。” 只要萧其臻还是主审官之一,局面就还在掌控中,柳竹秋鼓励柳尧章保持乐观,先写信通知大哥二哥,叫他们寄些银两回来打点。 正商量该如何写家书,一个婆子跑进来,惊恐万状禀告:“三爷,锦衣卫的人来了!” 兄妹俩对视一眼,同时被对方眼中的惊涛拍中。 柳尧章忙问:“他们来干什么?” 婆子摇头:“李管事催我来报信,说您再不出去,那些人就要闯到内院里来了。” 柳尧章不敢犹疑,疾步赶赴外厢。 柳竹秋命那婆子跟去望风,这边白秀英已闻讯跑来,失慌道:“季瑶,听说锦衣卫的人来了,又出什么事了吗?” 柳竹秋握住她的手安抚:“先别急,三哥出去应酬了,咱们等消息吧。” 第二波冲击来得飞快,那婆子足不点地地赶回来,刚才还只是恐慌,此刻魂儿已出脱一半。 “三少奶奶,大小姐,不好了!三爷被锦衣卫抓走了!” 柳竹秋扶住腿软的三嫂,叫婆子说详细了。 在她严厉的注视下,婆子硬撑着快散架的筋骨叙述:“听李管事说,前些时候在科举舞弊案里被捕的那些犯人重新招供了,说考题是老爷指使温霄寒卖给他们的。锦衣卫找不到温霄寒,就把三爷抓去审问了。三爷走时让李管事传话给大小姐,叫您在家守着夫人和三少奶奶,哪儿都别去。” 从来祸不单行,麻绳也专挑细处断,照歹人的思路柳家非被连锅端掉。 柳竹秋命婆子速去隔壁温霄寒家打探,锦衣卫果已占据那里,想来温霄寒一日不落网他们就会株守一日。 第三十九章 “我必须马上去投案。” 在周围人不知所措时,柳竹秋毅然决然做出判断。 “官府抓不到温霄寒,定会拿老爷和三哥开刀,我不去他俩都有危险。” 她现下是家中的主心骨,白秀英等人都相信她有力挽狂澜之能,可锦衣卫的人就守在隔院,又留了人在前院蹲点,柳家人外出必受跟踪监视,怎样才能找到机会变换身份呢? 柳竹秋担心锦衣卫再去柳府搜查,派蒋少芬先回家保护范慧娘。 蒋少芬临走前拉住她的手叮嘱:“小姐千万沉住气,若白天出不去,等夜里再想办法。” 柳竹秋也预备趁夜出逃,看看窗外冉冉攀升的日头,唯愿官府不会那么快对父兄下手。 与此同时,唐振奇正在宫里向庆德帝奏报舞弊案的审理情况。 “刑部和锦衣卫的审案官们反复斟酌后推敲出的案情是:柳邦彦唆使姻亲白一瑾偷盗考题,再由他负责出售。温霄寒是柳家的房客,又与柳尧章往来密切,想来也已取信于柳邦彦,替他找买家倒卖考题合乎情理。事后柳邦彦怕白一瑾暴露供出他是主谋,便将自己的妾婢徐小莲赠给白一瑾,命徐小莲伺机杀他灭口。如今徐小莲已招供,那五位买题的考生也一齐指认温霄寒是卖题人,此子虽闻风外逃,可柳尧章已被缉拿归案,只要对其进行审问,定能抓到逃犯。” 唐振奇慢条斯理说完,瞄着庆德帝眉间的疑云,知道皇帝不太认可这份案情说明,不过他自有办法诱导。 “陛下,本次舞弊案影响甚广,据刚从朝鲜回来的使臣说,朝鲜王会见他时都在打听此事。我□□颜面已因本案受损,若不尽早结案,还考生们公道,给天下臣民以交代,恐致民心涣散,邻邦耻笑啊。” 帝王最在乎江山社稷,与之相比,是非曲直反而微不足道。 庆德帝沉思片刻,让他留下奏表,下午再来领旨。 唐振奇从容告退,自信此番也能顺心遂愿。 他离宫不久,朱昀曦来向庆德帝请安,呈上一幅自己新临摹的《快雪时晴帖》请其过目。 学习书法是父皇布置的功课之一,他每月都认真定时交作业,庆德帝也乐此不疲地考评,招手让他坐到身边,为他分析本次作品的优点和不足。 朱昀曦瞥见摆在几案一角舞弊案奏折,适时进言:“父皇,儿臣听说柳先生被怀疑是顺天乡试案的主谋,不知有司调查得如何?” 庆德帝正犹豫不决,直接将奏折递给他看。 朱昀曦看后神情凝重,庆德帝问:“皇儿对此有何看法啊、?” 朱昀曦来时就想趁机进谏,已得陈维远指点,谡然道:“国家法度不可乱,柳先生若真触犯纲纪,自当依律严惩。但倘若他是被冤枉的……古人云‘善之本在教,教之本在师’②,他是儿臣的老师,若背上败坏科举的罪名,不止自身受屈,世人又将如何看待儿臣呢?” 此话立竿见影,庆德帝对这个儿子爱如珍宝,处处呵护备至,死几个大臣百姓都是小事,为此带累了太子的声誉那便非同小可,看来这案子不能凑合完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 他微笑着拍了拍朱昀曦肩膀:“皇儿放心,为父已有主张,必让天下人都心服口服。”,转头淡然吩咐近侍长庄世珍:“明日刑部升堂审理此案,你去做个监审吧。” 庄世珍与庆德帝年纪相当,五岁净身入宫,六岁被选为他的玩伴。 庆德帝直到少年时还不呼其名,而是叫他“伴伴”,四十多年来朝夕相处,情同家人。 -- 第104页 庄世珍为人忠诚厚道,在宫里人望极高,别看唐振奇只手遮天,见了他也得弯腰称一声“老祖宗”。 由他去镇场,奸党们定不敢乱来。 朱昀曦欣喜,谢过父皇,父子俩继续悠闲地品评书法,不再谈论朝政。 夜阑人静,朔风拍窗,柳竹秋身着男装端坐在睡房的桌子旁。 房内没点灯,春梨只能就着窗外透进来的雪光打量主人。 从她落座时起那笔直的腰背就没弯曲过,春梨知道此时正有无形重担压在她的肩头,稍有松懈就有溃败之虞。 柳竹秋之前计划三更天以后开溜,选定东墙的前半段为出口,墙后是条冷巷子,更夫和巡城兵丁都不会经过。不便的是那里位于前院,且墙高两丈得架梯子,有可能惊动锦衣卫的人。 更鼓已响过许久,不能再拖延了。她起身准备出发,房门突然被轻轻扣响。 春梨得她授意前去开门,抬眼见一个高壮的黑衣人立在跟前,昏暗中的脸孔不人不鬼。 她紧捂嘴巴倒跌数步,被柳竹秋接住。 “别怕,这是万里春万大侠。” 柳竹秋站得稍远,反而能看清来人脸上的关公面具,惊喜地上前作揖。 “万大侠来得正好,我急着外出,可锦衣卫看守甚紧,还求您助我。” 此人两次救她性命,今夜又直接登门,定是来为她排忧解难的。果然不等说完,万里春已比出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向院门走去。 柳竹秋欢喜,吩咐春梨陪护白秀英,蹑步尾随万里春来到前院。 前厅灯烛高烧,官差们想是在守夜,柳竹秋见万里春的行进路线将经过那里,迟疑地停住脚步。 万里春回头指一指窗户,柳竹秋小心凑近透过玻璃张望,见厅上铺设酒肴,那十几个官差连同几个从旁伺候的仆婢都歪七竖八靠在桌椅上睡着了。 她明白这也是万里春的手笔,放心地跟着他快步穿过厅堂来到东墙下。 万里春踢壁而上,身轻如燕地落在墙头,扔下一挂绳梯。 柳竹秋没他的高明轻功,身手也很矫健,轻松爬过梯子,跳落在墙后的雪地上。 她站定后即向万里春拱手致谢:“大侠数次搭救,不知该如何报答?” 此人三次于她危难之际现身,绝非巧合。她已隐约猜出身份,但从对方立场考虑,不打算主动说破。 万里春仍不出声,挥手催她快走,接着飞身跳上巷子另一侧的屋顶,宛如灵巧的黑猫踏瓦飞逝。 柳竹秋也不敢耽搁,一步三巡地来到巷口。 这一带宵禁甚严,不出半里定会遇到巡查,而呆在这滴水成冰的户外八成会被冻死,得先找地方隐蔽。 她想到一个去处,向西奔行十丈来到隔壁的小胡同,径直拍响右手第三户人家的院门。 少时,院内传来少妇畏怯地低问:“谁呀?” 她忙掐着嗓子小声说:“韦娘子,我是温霄寒,请开门。” 门立刻开了,韦氏殷勤迎接:“温孝廉,快请进。” 她将柳竹秋迎到堂屋,刚点上灯,葛大娘已披衣出来,见了她也、热情招呼,等点上暖炉,摆上茶水才婉转地表露疑惑。 “这么晚了,孝廉来这儿做什么呢?” 柳竹秋灌了口热茶软化紧张,峻色道:“小生遭歹人诬陷,连累好友被捕下狱。正要赶去救他,夜间出行恐遇官兵,只好先来这儿躲一躲。不知你们可方便?” 这屋子的租金是她付的,又为这家老小救命伸冤,什么要求提不得? 葛大娘和韦氏连说四五个“方便”,要去置办酒菜招待。 柳竹秋忙说:“不必。”,趁便问候她们近来的状况。 葛大娘作揖道:“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前儿有位姓云的小哥来,说他家公子是您的幕主①,听您说起我们家的事很是同情。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种地艰难,已替我们在文安县买了一间店铺一座住宅,又派一个手艺精湛的女师傅来教秧儿娘缝纫手艺,叫我们以后在县城里开家缝纫店,就在城里落户。” 柳竹秋知道资助者就是朱昀曦,对他的仁爱和葛大娘一家苦尽甘来感到双重欣慰。又问:“小芸姑娘的病有好转吗?” 婆媳俩相互看着,眼睛里一齐渗出忧伤。 葛大娘叹气:“只是比过去肯说话了,人还是糊涂的,大夫说至少得治上个大半年才能见起色。” 柳竹秋安慰:“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治病这种事是得多点耐心。这房子我已提前付了两年租金,等过几天锦衣卫的人撤了,你们就去找瑞福要租契,就算我这次回不来你们也能安稳住下去。” 听她说得凶险,葛大娘和韦氏不胜惊骇,忙道:“温孝廉您可不能有事啊,要不您先别急着去救人,在这里躲几天看看势头?” “是啊,有跑腿的事交给我们,我们穷苦人家的女人出门都方便,别人也注意不到。” 她俩都急哭了,柳竹秋感觉抱歉,忙说:“我不过在做最坏的打算,其实并没到那一步。明天我一早就得动身,想先打个盹儿,二位也请回房歇息吧。” 婆媳俩赶紧在堂屋架起床板铺上干净被褥请她休息,然后各自回屋了。 柳竹秋吹了灯,合衣躺下,心思沉静下来还真小憩了一个多时辰,到五更天被更夫的报时声惊醒,立马掀被起来,没听到葛大娘和韦氏房内有动静。 -- 第105页 心想:“若等她们醒来定要留我吃早饭,被邻人瞧见我从这里出去也会给她们惹麻烦,不如现在就走。” 想罢轻手轻脚开门出去,先转身合上门扉,回头猛看见院子里立着个长发披散的女子,正幽幽地背对她,饶是她胆大如斗也瞬间从头寒到脚。 仔细一瞧,原来是小芸。 这姑娘神志不清,常常趁家人疏忽,不分日夜地外出游荡,为此她家的院门入夜都是反锁的,她出不去便在院内徘徊。 柳竹秋受惊的急促呼吸也惊动了她,慢悠悠转过身看过来,冰封的面孔忽然掠过春风。 “四郎!” 她欢笑奔来,靠近看到柳竹秋嘴边的大胡子,幡然变色道:“我的四郎没胡子,你是谁!” 柳竹秋急忙紧紧捂住她的尖叫,知道她把自己错认作情人邹四郎,忙柔声哄骗:“小芸,我是四郎啊,这胡子是假的。” 她迅速撕下胡子,朝她温柔微笑。 小芸脑子是乱的,只记得邹四郎是没胡子的少年人,见柳竹秋做男子打扮,也就信了,抓住她的手悲喜交加道:“四郎,你怎么才回来,我每天都在等你,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柳竹秋早向葛大娘和韦氏通报了邹四郎的死讯,想来她们不忍小芸难过,没告诉她,又或者说了,小芸没听进去。 她一阵心酸,觉得小芸这游离于现实之外的状态也未尝不好,反握住她的手,圆她的美梦。 “小芸,我一直在暗处保护你们,有坏人要害我,我一露面就会被他们杀死,连你和你家里人都要遭殃。” 小芸惶恐:“那怎么办?” “别怕,我已找到办法对付他们了,你再忍耐一阵子,等我杀光恶人,为村里的乡亲们报了仇,就来和你团聚。” 她捋了捋女孩的乱发,真心欢迎邹四郎的鬼魂来附体,想象他的口吻问:“小芸,我送你的护身符你还留着吗?” 小芸用力点着下巴,掏出挂在颈间的护身符。 “我天天戴着它,一刻没离过身。” 柳竹秋一手拈住护身符,一手拿起小芸的左手,将护身符放到她掌心,再合上她的五指紧紧握牢。 “这护身符里装着我的心,你想我时就用力握住,我准会知道。” “嗯。” 小芸也笃定点头,对此深信不疑。 柳竹秋感觉了却一桩牵挂,向她道别后走到院墙边。 这里的院墙只一丈高,她能轻松翻越,刚爬上墙头,小芸跑到墙下叮咛。 “四郎,你可一定要回来。” 女孩眼里泪光扑闪,腮边还挂着笑,在她支离破碎的精神世界里,邹四郎永远是屹立不倒的支 柱。 那多情的游魂似乎就在此处,这一霎他对小芸的爱意深深感染了柳竹秋,让她代替自己对情人报以最柔情的笑容,并且深深点了点头。 庆德帝传旨让三法司各派一名官员会审舞弊案。 萧其臻与柳尧章私交甚笃,本该回避,皇帝特许他仍旧担任刑部代表,只在审讯柳尧章时以旁审身份出席,改授锦衣卫指挥使曹怀恩为主审官,另派近侍长庄世珍监审。 官员们一早到刑部衙门集合,巳时正式升堂,先将柳尧章押上来。 柳尧章被捕后被单独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知道奸党会拿他跟萧其臻的交情做文章,上堂后不敢看好友一眼。 反倒是萧其臻为他整日悬忧,此刻终于得见,忙注目细瞧,急于知道他是否遭受凌虐。 曹怀恩拍响惊堂木,逼柳尧章交代温霄寒的下落。 柳尧章申告:“下官这几日并未见到他,委实不知他人在何处。”,又替温霄寒辩解:“那几个作弊的考生之前就曾串供诬陷温晴云,时隔数月突然翻供,多半也是假的,恳请大人们明察!” 曹怀恩冷笑:“本官料到你会狡辩,不妨让你先听听他们的证词,看你还如何抵赖。” 命人将流香书坊掌柜严墨秦和金宏斌等五名买题的考生提上来受审。 这六人到了堂上不等官员发话,主动倒豆子似的供述案情。 柳尧章侧耳细听,大致内容是说七月初三那天温霄寒在金宏斌家与他们会面,于酒宴上出售考题,双方当场钱货两清。 “那天他头戴云纹的东坡巾,穿着一件葱黄色的圆领沙袍,系着酡红色的宽腰带,上面还绣着一圈同色的折枝桃花纹。” “他脚上穿的是黑色带团花纹样的方头靸鞋,鞋底是木头做的,走起来咯噔咯噔响。” “那天我们是巳时到齐的,正午开席,到酉时三刻才散场。” “买卖做完,他便尽兴和晚生们吃喝玩乐,还趁兴做了两首诗。一首叫《逢娇》:北斗七星聚,纤云巧弄晴。今霄佳信至,有幸会芳名。是看金家的丫鬟标致,做来调戏她们的。” ……………… 他们不分巨细描述会面时的场景,所背诵的诗句也确系温霄寒数月前新做的。滔滔不绝,唾沫四溅,还有人眉飞色舞报起菜名:“席上吃的菜有虎皮肉、酱鸭、金翅羹、炒羊肚、油爆鸡、汤爆鹅、五香肉、冷糟鹅掌、苏烧肉、烧蹄尖、熏肝……” 曹怀恩厌烦打断,斜睃柳尧章:“状元公,你可见过如此生动详实的谎话?本官已先挨个审过他们,六人的说辞全部一致,若是串供,焉能瞒过本官?劝你老实招认,否则本官只好先委屈你替那温霄寒受刑了。” -- 第106页 柳尧章汗透衣背,无助地颤声求告:“下官真不知情啊。” 锦衣卫历来不给官员留情面,曹怀恩这大头头办事最为狠绝,直接命衙役们上夹棍。 萧其臻刚开口喊一了声:“曹大人。”,立刻收到警告。 “本官奉旨办案,请萧大人勿要阻挠。” “可是……” “嫌犯不招便用刑拷问,这是律法上明文规定的条款,大人有何异意?” 都察院的审案官费御史也劝告萧其臻:“温霄寒出逃在外,案情刻不容缓,还请萧大人莫要因私废公啊。” 曹怀恩假意征询庄世珍意见,庄世珍老成道:“陛下有旨,让审案官们从严从慎从速从密审理本案,曹大人既成竹在胸,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萧其臻孤掌难鸣,只能眼睁睁看好友落入汤镬。 四个衙役火速抬上刑具,架起柳尧章绑到木桩上,脱了他的靴袜,用夹棍嵌住一双脚踝,动作比老练的屠夫还纯熟,现在在他们而言,柳尧章不过是待宰的鸡鸭。 柳尧章还未定神,衙役们已分头拉紧夹棍两段的麻绳,坚硬的木棍顿时死死咬住他的踝骨,粉碎般的剧痛贯穿了整个身体,逼得他放声惨叫。 萧其臻恫心刺耳,暗中抓住膝盖,指尖几乎陷入皮肉。 柳尧章很快晕死过去,曹怀恩命用冷水泼醒。衙役泼水时,郭四悄悄跑到萧其臻身侧,对他耳语数句。 庄世珍等人都看在眼里,见萧其臻面露惊诧,都知有变故发生。 曹怀恩先不理会,命衙役继续对嫌犯用刑,萧其臻遽然断喝:“且慢!” 曹怀恩厉声质问:“萧大人何故打断刑讯?” 萧其臻深吸一口气,镇定离座向众位上官禀报。 “诸位大人,温霄寒来投案了。” 作者有话说: ①幕主:官员聘请幕僚为自己做事,被称为幕主。 ②出自北宋李觏《盱江文集》 秋姐是我迄今为止写为最喜欢的女主,人品双商技能几乎都是满点的,超级爱她,不知道读者是否也喜欢~ 第四十章 柳竹秋大步流星走上公堂,看到行刑桩上霜打茄子似的兄长,忍不住惊呼:“叔端兄!” 柳尧章见了她,比受刑还难受,苦恼哀叹:“不是叫你别来吗?” 妹妹不来,顶多死他一个,倘若官府识破她的身份,将会葬送柳家全族。 曹怀恩拍木呵斥:“温霄寒,你到了公堂还不下跪?” 柳竹秋扫视在场人等,大致了解了敌我阵营,从容跪拜:“晚生温霄寒,见过列位大人。” 曹怀恩即刻逼问:“温霄寒,今年七月初三日你人在何处?” 那几日柳竹秋都呆在柳府,对外只能说:“晚生那阵子抱恙,在家休养,未曾出门。” “何人可以作证?” “叔端兄曾去看望晚生,他可以作证。” “哼,他和你一样都是涉案嫌犯,岂可为证?” “晚生的书童也一直陪护左右。” “奴才事事听命于主人,说辞不足为信。” 曹怀恩转眼露出獠牙,阴沉威胁:“温霄寒,你协助柳邦彦倒卖顺天乡试考题,人证确凿,还不从实招来。” 柳竹秋反问:“大人,当日揭发乡试漏题的正是晚生,若卖题目的人也是我,前后做法不是太矛盾了吗?” 曹怀恩发狠:“考场上就有考生暴露漏题行径,你事先有防备,故意在飞花楼留下伏笔,以便扰乱视听,摆脱嫌疑。你这厮奸同鬼蜮,但所设诡计都已被本官看破,再敢抵赖,休怪本官大刑伺候。” 萧其臻凝视柳竹秋,见她面色沉稳,似有对策,心中的忧惧也有所缓解,期待她顺利化解危机。 柳竹秋请求先阅览证人们的口供,曹怀恩命书记将录好的证词递给她。她一目十行,不等旁人催促已看完金宏斌等人的供述,将笔录交还书记,神态越发沉着。 “大人,这证词上对晚生的指控纯属子虚乌有。只要您允许晚生问他们三个问题,即可揭穿谎言。” “那你且问来。” “不能在这儿问,请大人将这六人分别关押到不同地方,使他们不能互同声气,然后再问才有效果。” 曹怀恩素闻温霄寒谲智多端,不肯给他翻盘的机会,詈叱:“公堂之上岂容你任意游戏?你若要自辩便速速道来,否则本官就认为你是在使诈拖延。” 柳竹秋知他是唐振奇的心腹,今天就是奔着收命来的,绝不能教他掌控局面,应对如流道:“这六人此前就曾在顺天府衙门诬陷晚生,被晚生当场揭穿。若考题真是晚生卖给他们的,他们当时为何不揭发,还肯白白蹲那几个月大牢?” 金宏斌一直以吃人的眼神盯着她,听了这话等不及和同伙对暗号,扯嗓怒骂:“我们不敢说,怕你找人害我们!” 柳竹秋冷笑:“我寒门儒生,无钱无势,如何害得了你们几位官宦子弟?” “哼,你认识那么多的权贵,随便搬出一个都能治死我们!” “哦?那请金衙内仔细说说,小生攀附的权贵都是些什么人啊?” 金宏斌就是只蜜罐子里泡大的米虫,狼心狗肺,脑子却不如禽兽聪明。柳竹秋随便挖出个坑他便端端正正往里跳,不看同伙和曹怀恩眼神,高声嚣叫:“谁不知道你是东厂督主家的西宾,还曾经救过太子殿下的驾……” -- 第107页 柳竹秋抢在旁人之前厉声断喝:“大胆金宏斌!张厂公还罢了,太子殿下岂是你能随便提起的,单凭这句话就该治你的罪!” 她趁金宏斌呆若木鸡,转向堂上申告:“曹大人,金宏斌这番话分明是质疑太子殿下和张厂公包庇晚生。晚生只是布衣,纵被冤死也不打紧。可张厂公是朝廷重臣,太子殿下更是国之储君,焉能教这厮玷污清誉?乞肯大人明断!” 形势急转,曹怀恩措手不及,没想好说辞,嘴唇虚张了张。一旁的庄世珍先指着金宏斌怒叱:“吃了屎的狗崽子,敢污蔑太子,谁给你的胆量!” 跟着问萧其臻:“萧大人,像这种秽言犯上的狂徒该以何罪论处?” 萧其臻起身禀告:“回公公,按照本朝律法,诋毁皇室者最轻判处两百杖刑,刺字流配极边苦寒之地。” 庄世珍点点头:“且给他记着,现在先掌嘴一百以儆效尤!” 全场属他说话最有分量,衙役们赶忙按住金宏斌狠狠掌嘴,没几下就打得他满面开染坊,满口乱哎呀。 庄世珍瞧着不解恨,又对费御史说:“你们这些言官平日里朝督暮责,再不肯放过半点小错。眼面前这挡子事自然也是要大参特参的。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这姓金的狗崽子这般猖狂,定是仗了他老子的势,你们该连他爹一块儿弹劾,至少得罢了他的官职!” 费御史诺诺连声,不敢多说半句。 至此,曹怀恩在堂上的威势大减,柳竹秋瞧着这些人慌促的丑态心下好生痛快,察觉萧其臻正看着她,便悄悄递去一记泰定的眼神,暗示他安心配合。 金宏斌上次在顺天府就被掌嘴,那会儿衙役们顾忌他的背景还没下狠手。到了刑部,这里的皂吏们惯会揉搓达官显贵,哪将他放在眼里,再加上庄世珍亲自下令,个个都想讨好这老太监,便使出吃奶的力气,每打二十下还换人接力。等打完一百耳光,金宏斌已耳孔流血,眼訾开裂,嘴里的牙齿一颗都不剩了。 庄世珍见他气息还足,想叫人继续打,柳竹秋请求:“请公公暂时息怒,待晚生问完问题再行处罚。” 庄世珍对曹怀恩说:“曹大人,从来理越辩越明,事越论越清。既然温霄寒这么肯定地说这六人在撒谎,那不妨依他的要求审问,反正他人在这儿,总不会长翅膀飞了去。” 曹怀恩只得批准,萧其臻果敢请求:“大人,请让下官负责审问,防止有人通风报讯。” 庄世珍也替曹怀恩准了,叫他多派可靠的人执行,切记不得出差错。 萧其臻命手下将金宏斌等人押往不同房间,各自间距都很远,没有中间人休想传递消息。 柳竹秋列出三个问题,分别写在六张纸条上,叫官差拿给六人作答。 问题分别是: 一、宴会那天温霄寒可曾带扇子,若带了扇面是什么样式的? 二、当时温霄寒手指手腕上可戴了佩饰,分别是什么? 三、描述席桌上盛器酒具的样式质地,以及吃饭用的碗和筷子。 金宏斌被抽得晕头转向就不说了,严墨秦等拿到问题也直发懵。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他们只是蝇营狗苟的小人,之前对口供时详细设定了温霄寒的衣着,却没想到这些零碎饰品上去。 蠢笨的只好猜着同伙的心思乱写一气,聪明的就推说“记不住了”。 萧其臻巡视监督,质问:“你连温霄寒衣服鞋子上的纹样都记得清清楚楚,怎会记不住他拿没拿扇子,戴没戴佩饰?如此推诿,先前那些证词多半也是假的!” 那人没辙,连猜带蒙写出来,已预感待会儿会翻船。 萧其臻集齐六张新证词,呈上公堂请审案官们过目。 除第三个问题六人回答得较为一致,前面那两个答案五花八门,有说温霄寒带了扇子,也有说没戴的。有说是团扇的,也有说折扇的。有说扇面是花鸟山水的,也有说是名人题词的。有说他戴了佩饰也有说没戴的。有说戴指环也有说戴念珠的。总之连两份完全一致的口供都没有,足见他们在乡壁虚造。 柳竹秋理直气壮道:“金宏斌等人将晚生当日的服饰形容得巨细糜遗,却连这些最显眼的细节都说不清,试问这合乎情理吗?那些证词分明都是他们合谋捏造出来污蔑晚生的。” 严墨秦奋力狡辩:“你说我们污蔑你,可证词上那两首诗就是你在宴会上做出来向我们显摆的,后来还远远地流传出去,这你总不能抵赖吧!” 柳竹秋冷笑:“那两首诗的确是我七月间做的,我三年前便加入了明德书院的诗社,每月都会去一两次,每次去必定作诗。你们要搞到我的诗作,凿空投隙又有何难?可惜生搬硬套出来的假话总有疏漏,只那首《逢娇》就能证明。” 她朗声背诵证词上的诗句:“北斗七星聚,纤云巧弄晴。今霄佳信至,有幸会芳名。”,而后解说:“单看字面就知道晚生作诗时看到了北斗星,《天官书》记载,七月间北斗夜行亥、子、丑宫,也就是至少要等到亥时才会出现。而这六人说他们当日巳时会面,酉时三刻散席,那会儿刚入夜,天上哪儿来的北斗星?晚生自负薄有文名,怎会做出如此不应景的诗句?事实上这首诗是晚生七月初七七巧节那晚与诗社的朋友们在永定河边观看放灯会时写下的,还在诗中标明了作诗时间。各位大人请将每句的第三个字连起来看便知。” -- 第108页 众人翻看证词,那四个字连着是“七巧佳会”。若说温霄寒狡焉思启,为日后脱罪,事先在诗里设下机扩,那也太多智如妖了。 萧其臻和柳尧章见柳竹秋反客为主,一举击溃歹人的阴谋,都感欢欣鼓舞。 曹怀恩僵着青红不定的脸,觉得堂下那书生像个扎手的刺猬,手里捏着热辣辣的罪名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往他头上扣。 庄世珍适时发言:“曹大人,咱家看事实已经很清楚了,现在硬要说这六个人对温霄寒的指控属实,相信世人都会质疑。我们总不能为了结案,枉顾事实吧?” 曹怀恩沮丧应承:“公公说的是,那就先将涉案人员投入大牢,押后再审。” 柳竹秋大声抗议:“晚生和柳翰林本无罪,不应视作人犯收押!另外还请曹大人下令撤去我二人家中的官差,以免惊扰四邻。” 曹怀恩刚骂了声:“大胆!”,庄世珍悠然插话:“他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是堂堂状元,一个是有名的才子,是不该无故收监。大人可先放他二人宁家,暂时叫底下人都回来。咱家回宫后自会奏报陛下。” 老太监秉公执法,为柳家兄妹免去牢狱之灾。柳竹秋架着三哥走出刑部衙门,郭四捧着一件羊皮斗篷追出来。 “我家大人命老奴送这个给柳翰林御寒,他有公职在身,不便相送,还请二位见谅。” 柳竹秋说:“我们都理会的,也请萧大人近日别亲自去找我们,有事叫人捎信,以免惹嫌疑。” 郭四又为他们叫了辆车,柳竹秋送柳尧章到家门口,说:“我怕被人认出来,就不送你进去了。你回家后赶紧请个大夫给你瞧瞧伤势,等锦衣卫的人都走了再同我联系。” 她先下车回到后街的租房,瑞福说官差们刚走,她检查卧室,确定暗门没被发现,心下稍安,对瑞福说:“这几天我就在这儿住下了,锦衣卫或许会派暗探来监视,你进出时多留点神。” 瑞福推着鸡公车外出采购饮食,带回的物品中有一大篮子酱肉酱鸭。 “小的刚才路过前面的胡同口,被韦娘子拦住。她说今早您不辞而别,她和葛大娘都很担心,因怕官差发现不敢来看您,叫小的带了这些她们自家腌制的年货回来,说就算这几日被困在家里也能吃到荤腥。” 柳竹秋十分感激,怕连累她们也不叫瑞福去道谢了。晚上随便蒸了锅米饭,将酱鸭煮熟就着辣椒酱下饭填饱肚子,早早熄灯就寝,补养精神。 半夜醒来见幽蓝的窗户上隐约演漾着红光,起床查看,原来是瑞福坐在檐下的火盆旁,裹着棉被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盹。 柳竹秋纳闷他怎么睡在这儿,忙叫醒询问。 瑞福揉着眼皮说:“小的怕有坏人来害先生,在这里放哨。” 这孩子寡言少语,从不跟柳竹秋闲聊说笑,是个不会在主人跟前来事儿的老实人。 柳竹秋因他是小厮,又是柳尧章赠送的,相待得不如春梨亲厚,没跟他说过几句暖心话。此刻被他的忠诚打动,自咎往日待亏了他,温言薄责:“数九寒天的你也不怕冻着,快回屋睡去。我现下只能使唤你一个,你可不许在这节骨眼上生病。” 瑞福点头:“先生也快歇息吧,您更得保重身体,不然柳家就危险了。” 柳竹秋笑道:“你打量我是失眠才跑出来的?我都睡醒一觉了。亏你跟了我那么久还不清楚我的脾气,天塌下来当被盖,这点阵仗还算不得什么。” 她回屋躺下,一觉高卧到大天亮。 吃完早点,柳尧章拄着拐杖蹒跚登门。 柳竹秋询问伤势,得知没伤到骨头,心里总算踏实了。柳尧章怕她没人伺候,想叫春梨过来,被她拒绝。 “这段时间咱们行事都得提防着,我又不是娇小姐,胡打海摔也过得惯。倒是太太那边你千万瞒仔细了,她若想来看我,你就说四周都是官府的探子,专等着挑我们家的错处,叫她别多此一举。” 柳尧章都记下了,留了一百两银子给她做花销,离开前郭四带着萧其臻的急信赶到。兄妹俩一道拆阅,同遭炸雷袭击。 信中说徐小莲身染重病,性命垂危,恐挨不到几天后的堂审了。 此女确实旧疾缠身,但只是一般的虚症,不大可能突然危及生命。二人都怀疑她遭了奸党陷害,郭四却另有说法。 “她前日偷偷用脚铐磨破皮肤,在伤口上涂抹自己的尿液粪便,藏着不教人看见。昨晚狱卒发现她高烧不退,神志昏聩,忙请大夫来医治,发现她的双腿都肿胀溃烂了。大夫说这是粪毒入血,无药可医,顶多再拖一两日就会了账。” 柳尧章悚然于徐小莲的自残轻生,惊得朝后跌坐,还好被瑞福抢先扶住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柳竹秋内心麻木,思维却越挫越锋锐,轻松刺破当下的谜团。 “小莲替那伙人暗杀白老爷,诬陷老爷,到现在自我了断都是在维护她的家人。” 纵观徐小莲的身世,从出生起就没有自己的人生,其宿命就是做肥料滋养家人。被父母当做商品出售,落入奸党之手,沦为作恶工具,并非她人生悲剧的起源,而是高潮,她越为家人付出,就越被罪恶的洪流裹挟,拉枯折朽地奔赴末路。 受害者们无力贡献同情,柳尧章焦灼道:“小莲要是死了,追凶线索就断了,老爷的事也更说不清了,这可如何是好?” -- 第109页 柳竹秋松开紧握的拳头,摸清小莲的心理后,她已针对其愚不可及的献身精神制定出以眼还眼的策略。 第四十一章 昏暗的囚室如同一口宽敞的棺材,徐小莲闻到身体里溢出死亡的味道,自觉是一具尚未离魂的腐尸。 回顾这一生异常坎坷又似乎非常简单,从没为选择烦恼过,因为根本没得选,从头到尾只两种模式,要么挣扎着生存,要么赶着去死。 佛家说今生受苦还债,来世得享安乐,她希望下辈子能多点选择。 牢门开了,那些不肯放她解脱的人还想将折磨进行到底。她安然地合着双眼,准备还最后的债。 萧其臻吩咐郎中:“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让她保持片刻清醒,能回答本官的问题就好。” 郎中应诺着,取出艾绒搓成拇指头大小的小尖塔,撩开被褥,解开徐小莲的衣衫,将点燃的艾塔放在她胸腹几处大穴上炙烤。这是靠外力激发病人体内剩余的阳气,以杀鸡取卵的方式换得回光返照。 皮肉被烧灼的剧痛迫使徐小莲已报废的身体微微颤抖挣扎,睁开眼睛含恨注视那黑心的官员。 萧其臻神情酷似铁面判官,严诮道:“徐小莲,本官知你一心求死,现在来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他身后的两名差役抖开四套血衣,分别是一个男人一个妇人和两个孩童的。 徐小莲布满血丝的眼球高高突起,屡战失利的惊恐一举冲垮了她的防御。 “认出来了吧,这是从你父母和两个弟弟尸体上扒下来的。昨晚本官派人去宛平县狱提拿他们,转运途中几个刺客冲出来,把他们全部杀死了。” 柳竹秋看准家人是徐小莲唯一软肋,写信让萧其臻安排这场骗局,争取在她死前套出口供。 萧其臻密切观察徐小莲,超强的忍耐力将这女人武装得刀枪难入,在以往的对峙中他软硬兼施费尽口舌也没能在她坚硬的外壳上砸出缝隙,眼下她的定力终于开裂,震惊、悲痛、困惑、愤怒四散而出,主动权转到他手中。 “小莲,不用本官提醒你也该知道你的家人是被那伙歹人灭口的。你以为替他们卖命就能换来你父母弟弟的富足安乐,也不想想恶人为求万无一失,岂能容你家人活命?你如今是真的一无所有了,但还能死得无牵无挂吗?” 徐小莲面容扭曲,咧开长满溃疡的嘴,稍迟哭声才艰难地爬出来。 萧其臻抓紧敲打:“你现在供出指使者,本官还可以替你们报仇,让你到了那边能对家人们有个交代。” 徐小莲被击中念头,忙拼命点头,奋力扯开嘶哑的喉咙。 “我说……我说……都是黄国纪叫我做的。” “黄国纪!?这三个字怎么写?” 徐小莲在官宦人家做了一年妾婢,多少识得几个字,也曾在与那男人欢好时问过他名姓的写法,勉力答道:“黄金的黄,国家的国,年纪的纪。” 这名字如电光火石穿透萧其臻的记忆,不久前东宫旗手余有声全家被烧死,他勘察现场时在余有声床下的石板上发现死者生前刻下的字迹:“杀我者,黄国纪。” 这几起凶案会是同一人所为吗? 他蹲在床前催问:“黄国纪是什么人?” 小莲费力地从喘息间挤出字句:“就是那天在山上想要杀我的人。” “他为何不在庵内将你灭口?” “……他一直叫我伺候他,我跟他求情,他答应放我条生路,叫我舅舅拐了个女人来杀掉,然后冒充我。后来你们追到清净庵,他说再不能饶我了。我求他给我留个全尸,他就想勒死我。” “你们是怎么杀害白大人的?” “我在白老爷的香炉里放了迷药,等他晕过去,就用浸了水的绵纸将他捂死,再往他嘴里灌毒酒。” 作案手法与他们之前推测的差不多,萧其臻见她油尽灯枯,忙挑要紧的问。 “黄国纪是什么时候教你诬陷柳大人的?” “来这儿以后。” “牢内看守严密,他怎么传消息进来?” “那天我吃饭时在汤碗里刨出个蜡丸,里面包着他写给我的信。他说我若不照他说的做就杀死我全家。” 监狱只在看守环节严防死守,却忽略了伙房这个部门,叫歹人钻了空子。 萧其臻再靠近些以便能听清她风中残烛般迅速减弱的声音。 “你知道黄国纪在哪儿吗?” “不、不知……” “那他是何时找上你的?” “是我舅舅带他来的……” 徐小莲觉得肺被压扁,空气像凝固了,怎么也抽不进喉咙。她恍惚看到伸着火红长舌的无常漂浮走来,恐悚地挥舞双手抵抗,偶然碰到萧其臻的衣袖,当做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大、大人……帮我报仇……” “小莲!” 萧其臻眼看徐小莲双目暴睁,舌头像被鬼差的钩子勾住似的不住往外驽,急命郎中施救。 郎中手忙脚乱鼓捣,哪里能够奏效?顷刻间,徐小莲便定睛吐舌僵直不动了。 萧其臻让衙役们善后,即刻召集伙房的厨子帮工进行审问,一顿板子下去正事没查到,倒审出一堆偷摸扒窃的小猫腻。 最后火头交代,前几天有个老乡送了他十二两银子的敬仪,说想在伙房谋份差事。他便让他进来做帮工,大约是嫌活儿太累,只干了三天便不来了。 -- 第110页 那老乡是他在赌坊认识的,通共接触了四五次,压根不清楚对方来历。 萧其臻带人查抄了那家黑赌坊,赌坊的人也都对那平平无奇的“老乡”没印象,雨滴入海,从何寻找? 萧其臻又亲自审问徐家人,他们也不知道黄国纪是谁,只说当初把小莲交给严季发卖,严季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说人被卖到了刑部侍郎梁怀梦府上,别的一概不晓。 柳尧章看完他的回信,对柳竹秋说:“徐小莲虽说招认了,可曹怀恩等人定会说病人临终前神智昏聩,说的话不能做为证言。载驰兄又没抓到那递消息的人,调查还是难以推进啊。” 柳竹秋先给萧其臻写了回信,封好交给郭四,叮嘱:“请萧大人先别对外透露徐小莲的证词,再严密看管徐家人,提防歹人真去灭口。” 郭四说:“我家大人已把徐家人转移到安全地方,叫人日夜守护,再不会出差错。就是下一步该怎么办,还请温孝廉示下。” 柳竹秋说:“容我想想,你且回去,明日晚间再来。” 她已找到方向,等郭四走后先同三哥商量。 “我昨天在公堂上向那伙恶少提了三个问题,只前面两个是为自己澄清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在试探他们。他们在证词里将当天的情形描述得那般详尽,又能整齐回答出宴会上使用的食具样式,说明这场聚会是真实存在的。” 柳尧章省悟:“对,他们一起饮宴是真的,谎称你也出席,好叫人难辨真假。” “聚会是真的,那聚会日期七月初三估计也是真的,否则不好圆谎。你还记得歹人伪造的白老爷的遗书吗?上面写到白老爷七月初二日去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家偷盗考题。这两个日子挨在一起,难道只是巧合?” “你怀疑歹人七月初二在薛汝春那里得到考题,第二天就卖给了金宏斌等人?” “嗯。” “那要如何查找卖题人和相关证据?” 这问题看似大海捞针,实际只要找对门路也非难事。 京城里有一张四通八达的情报网,触角遍布大街小巷。士农工商,贵族平民都在其监控中,掌管这张网的老蜘蛛正是东厂督主张选志。 第二天本是柳竹秋执教的日子,她早早来到张家查问张体乾功课。 张体乾听说老师又被卷入舞弊案,正为其担心,可见面后柳竹秋不许他提与课业无关的事,等到下课后才把他叫到跟前,问他张选志几时回府。 张体乾难过道:“学生不敢欺瞒先生,我家太爷因您近来吃了大官司,怕受牵连,特地嘱咐学生,说您若问起,就说他这阵子公务繁忙,没空回家。” 柳竹秋大度地笑了笑:“我这祸事委实不小,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张厂公回避我也是情理使然。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张体乾一口气憋了老久,总算能发出来:“学生头上只排着五位尊长,天地君亲师,太爷以下就是先生您了。若能为您分忧,学生当效犬马之劳!” 柳竹秋自认办过许多一本万利的买卖,包括收这个学生,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器重,让他先帮忙把张选志引回来。 张选志听说孙儿腹痛难忍,急忙告假出宫,回家时顾不得换下官服,匆匆直入张体乾卧房,见他盖着厚被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人也是清醒的,大气方透出来,上前关问:“乾儿,他们说你肚子痛得厉害,现在如何了?” 张体乾弱声弱气道:“孙儿早上吃了一块放凉的黄霜乳饼,想是积在肚里化不开,刚在学堂里吹了阵冷风,上腹突然绞痛,是以惊了太爷的驾。” 张选志听旁边伺候的仆人说大夫已来瞧过,并无大碍,这才放心坐下,摘掉帽子,擦着头上的冷汗,冲孙子苦嚷:“你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那冷牛乳最伤脾胃,你大冬天吃了还跑去吹冷风,不是找死么?也不想想我一把年纪还在辛勤当差,都是为了谁?” 张体乾忙欲起身磕头谢罪,被祖父按回枕头上。 “好好躺着,当心再冒了风。” 张体乾等祖父细心地为他掖好被子,说:“孙儿刚才疼得要死,全靠温先生当场扎了两针,方镇住痛,否则定要晕死过去。” 张选志知道温霄寒精通针灸术,听说他救了爱孙,心中不能不感动,但还没做雪中送炭的打算。见张体乾无事就想趁早开溜,柳竹秋抢先到了。 “晚生见过张厂公。” 她笑容可掬地行礼,张选志不能摆冷脸,只好和气接待,请她去偏厅吃茶。 柳竹秋不兜圈子,直言不讳地向他求助。 张选志面犯难色:“先生莫怪咱家凉薄,柳邦彦现是钦犯,除非你能找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否则神仙也难帮他脱罪。本来这种案子历来是东厂负责审理,这次为什么没让我们插手?就因为朝中人人都知道你是我孙儿的塾师,也清楚你和柳家的关系,陛下于是才有意让咱家避嫌。这种情形下叫咱家如何帮你呢?” 柳竹秋忙说:“别的都不敢劳烦公公,只想求您行个方便。” “什么方便?” “晚生听说东厂上下监察,每日都会将搜集到的情报编写成册,归档保存,至少等三年过后才会销毁。” “是有这么回事。” “晚生想去查阅东厂的侦查日志,恳请公公准许。” -- 第111页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张选志本想深入询问,又怕知道得多了恐于己不利,圆滑道:“此事虽不合条令,但咱家还担待得起,那先生准备何时去呢?” “今日可否?” 张选志故意犹豫许久,以显示这份人情之厚重,叹道:“使得,那咱家这便安排人送你过去,还请切记,勿要对外声张。” 东厂衙门设在东安门北,每月初一数百厂役在这儿抽签领取任务。 监视各大衙门,牢狱拷讯的叫“听记”。 监视官员和各城门缉访的叫“坐记”。 其余监视民间大情要闻,街谈巷议的叫“打事件”。 每个厂役手底下都养着几百眼线,多数是流氓无赖,名为“打桩”。这些人分布广泛,消息灵通,连老百姓家争鸡骂狗的琐事都会上报,。 柳竹秋来到东厂衙门,从南侧小门入内,来接应的人递上一条黑布,叫她蒙住眼睛。 “公署重地向来不许外人入内,还请先生海涵。” 这地方是全国的特务枢纽,机密甚多,若看了不该看的反而有害。 柳竹秋配合地扎好黑布,握住他递来的细木棍,跟着他左转右转,又向下走了一大截蜿蜒的石阶。闻到空气里潮湿的霉臭气越来越浓,料想已进入衙门地下的密室了。 走到一个所在,那人叫停步,摘下她的眼罩。 眼珠重见光亮,她正位于一条狭长的隧道中央,青石垒成的石壁上每间隔三丈便镶嵌一盏黑铁底座的牛油大灯。面前是一座一丈高四尺宽的大铁门,橙黄的灯火下,门上蠕动着三个奇怪的字符。 那人开了铁锁请她入内,门后别有洞天,是座用石墙隔断的仓库,门对门串联着,两边都望不到头。 库内整齐排列着齐顶高的木架,上面堆满新旧不一的蓝皮书册,有的积了厚厚一层灰,显是年代久远。木架外侧都挂了牌子,标注有年月日。 “最近半年的日志都在这儿,还请先生自行查找,时间不限,注意别弄乱了簿册顺序。” 柳竹秋谢过他,直奔今年七月初三的书架。共有两架,一寸厚的薄册三四百本。 她从头翻阅,一刻不停地查了五六个时辰,腿脚酸麻便席地而坐,眼睛干痛便刮几下眼眶接着看,渴了就拼命咽唾沫,正饿到前胸贴后背,那接头的送了她两个冷馒头充饥。 她啃着有些磕牙的馒头翻看不知第几本薄册,在中间的书页上找到苦苦寻觅的信息。 七月初三日这天礼部郎中崔逢源曾在家中设宴,去赴宴的都是些有钱的士子,总共十六人,当中九人有名有姓,金宏斌等五恶少都在内。 宾主于席间猜枚行令,观看戏曲杂耍取乐,内容描绘多达二十几页,有一件事获得柳竹秋重点关注。 酒宴过半时崔逢源向秀才们展示了一件青铜鼎,说是古代王室祭天的盛器,还交给他们依次传递赏玩。 有人赞美铜鼎,请求明春再来参观,他笑道:“你们别不知足,这样的好宝贝看一次已是难得,等明年身价起码翻两翻,能不能给你们看也不是本官说了算的。” 微妙说辞只有心人能做联想。 乡试第二年的春天是会试,这个老崔是乡试出题官薛汝春的左右手,假如他就是负责发货的中间人,将考题藏在那只铜鼎上,秀才们请求明春再看,即是在暗示他继续出售春闱的考题,再将他的回答做相应解读,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第四十二章 每则日志后都备注有情报获取者的姓名,这篇的“打桩”叫“马二狗”。 柳竹秋单拿这名字向接头人打听,得知马二狗是本地闲汉,家住米事胡同,酷爱赌博,与市面上的流氓多有来往。平日里常去帮一些戏班子站台跑龙套,借机混迹官宦大户人家,捞取情报。 他有一特长——记性出奇的好,看过的人和事物隔个几年都不会忘,搜罗来的消息比别人都可靠。因此虽品性卑劣,仍很得东厂番子们赏识。 此行圆满,柳竹秋请辞。那人出去看天色,说已过了五更天了,让她蒙住双眼,仍用木棍牵着送出衙门。 她回归租房,柳尧章也在,昨天他和瑞福到处找她,又在家苦等了一个通宵,眼睛都急出火来,见面忙围住她问长问短。 “我去东厂衙门找线索了,在他们的档案库呆了大半天,刚刚才出来。” “有收获吗?” “有,不过我这会儿实在撑不住了,先睡一觉再说。” 柳竹秋浑身骨头都灌了铁汁,再不休息真会散架,走出一步又回头知会三哥。 “你让蒋妈取二千两银子给我,这些天要用。” 她的积蓄都放在娘家由蒋少芬代管,柳尧章知道那些是她的嫁妆钱,担心用松动了,忙说:“要这么多吗?我那儿还有些闲钱,先拿去垫着吧。” 柳竹秋调侃:“你那点俸禄只够养家,有钱自个儿留着吧,别回头还拿秀英的嫁妆来补贴。” 瑞福接嘴:“先生,今天小的在街上遇到云公公,他将小的叫上马车,说太子殿下赏了您一篓蜜枣,小的已带回来放在书房了。” 柳尧章也知道这事,让她先去瞧瞧,再写封折子谢恩。 那细竹篓约有十升米的容量,柳竹秋拎了拎,重量惊人,撕开封条揭盖查看,只上面一层铺了红枣,下面是一封用绢布包裹的金锭,共计三百两。 -- 第112页 柳尧章惊喜:“咱们这位千岁爷可真大方,陛下都很少一次赐给臣子这么多赏金。” 柳竹秋猜朱昀曦定是想到柳家最近用钱的地方多,为人主公的懂得人情世故,做昏君的几率便小多了。 欢喜道:“有了这场及时雨,就不用让蒋妈送钱了。” 她吩咐瑞福将金子带去钱庄,先换三百两现银,剩余的全部兑成银票。直接送一千两去给张鲁生,托他帮忙打点昭狱的牢头狱卒,这样即使上官硬要给柳邦彦用刑,有钱做润滑,底下人也能放放水。 她听说太子今天就要派人来收折子,强打精神执笔书写。 前不久朱昀曦刚跟她闹过别扭,这封谢恩请安的奏折绝不可马虎,于是挑最肉麻的话写了三千多字,某些语句肉麻到自己都不敢细看,怕酸掉大牙。 安排完毕,她去卧室倒头大睡,午后醒来不敢恋床,叫瑞福烧了洗澡水,在房内沐浴更衣,随便吃了些柳尧章送来的饭菜,准备出门办事。 穿袜子时才发觉昨天在阴冷的地窖里站太久,脚趾生出几个豌豆大的冻疮,经热水一泡,变得痛痒难忍。 她想起前阵子买了好些治冻疮的白芨膏,赏了两瓶给瑞福,想叫他拿来擦擦。可巧瑞福出去牵马了,她唤了两声没人,便趿着鞋去他房里找。 主人翻看仆役的东西自是没顾虑的,她打开瑞福的箱笼,不仅找到了白芨膏,还看到一些不该有的物品。 银钗、耳环、胭脂膏、绣花荷包,居然还有一条艳丽的大红石榴裙。 她最初怀疑这小子趁她不在时引逗妓、女上门厮混,但细瞅这些物件都是簇新的,不像别人落下的。 难不成他有了相好的女子,在为对方置办的礼物? 不管怎么说都得问清楚,等瑞福牵马回来,她叫他过来,指着那些妇人的穿戴问来历。 瑞福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半晌方嗫嚅:“都是小的用工钱买的。” 问他买来做什么,他死活都不吭声,但瞧着只有羞愧,未见邪猥。 柳竹秋想这孩子已十八岁了,许是通了人事,生出求偶之念。 《周礼》上说“以仲春之月会男女,是月也,奔者不禁。”,说明男女年长思春本是平常,老祖宗们都认可的自然现象到了当代被斥为淫、秽,都是今人作茧自缚。 她信得过瑞福的人品,和气道:“你是孤儿,大概怕将来没有长亲为你张罗婚事,先提前给自己攒聘礼。其实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你是柳家的人,我们做主人的难道会不管你?等再过个一两年保管替你寻一门好亲,婚娶费用也都包在我身上。” 叫他把东西收好,并表示不会张扬。 瑞福磕头谢恩,说马已备好了。 柳竹秋骑马上路,寻思:“那马二狗人品卑劣,吃完东家吃西家,我直接去找他问话,他铁定转身就将我卖给崔逢源。得先想个法子套住他。” 她策马往东,出崇文门来到慈源寺附近一座庄园。 庄园主命叫孙荣,早年跑码头出身,能打架会算计,不出十年成了京津水运线上的流氓头子,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一般流氓挣的都是不义之财,孙荣是个当代“盗跖”①,平生最敬关二爷,做人做事都讲仁义,生财也要“有道”。 他脑子比寻常人活泛,见农夫种地全靠粪肥,短缺时还得花钱去买,那些在城里没处丢弃的腌臜物到了村间都成了抢手货。 他看准这桩生意,先是花钱去城里挨家挨户收粪水,居民们省了走远路倒马桶的功夫,如何不乐意? 后来他嫌这法子太耗人力,便疏通府县官员,在一些小街边胡同口挖粪坑盖茅厕,供给周边居民使用,每个月派人定期去掏挖。 这样既节省劳力,又为居民提供了方便,使得随地大小便的人大幅减少,街道也更干净整洁了。 这项义举深受官民欢迎,孙荣赚了钱,再接再厉又修了许多茅厕,逐渐包揽了全城百姓每日的“盈余”,靠倒卖这些黄白之物发了大财,不几年挣下百万家私。 自古有了钱都想往高处爬,孙荣出身不好,又没读过书,去巴结权贵人家都嫌弃他做屎尿生意的肮脏,不愿俯身应酬。 为此他又想出个妙招,在慈源寺外买了偌大一块地皮,专门请来江南的能工巧匠盖起一座富丽典雅的山水园林,想作为接待士绅的交际场。 院子落成,里面的屋榭亭台都得书匾额、写楹联,孙荣满心要找个有名气的文人点缀,谁知文人比官宦更清高,觉得接了这档邀请就等于给他家的茅厕题词,生怕那股浊气污了自家的笔。 孙荣抱着大把银子找不到花处,成日恼恨叹吁:“人家都是愁没钱花,只有我在愁钱没地儿花,又不是让他们在自己的杀头状上画押,这些书生何至于都像通缉犯似的躲我?” 当时柳竹秋正在扩充人脉,就想交一个人品过得去的地头蛇,闻听此事便请人递话,说她愿意为孙荣的园子题字。 孙荣喜出望外,连忙拿烫金的大红花笺写了拜帖,亲自带礼物登门相请,又在新园子里大摆筵席,做足了排场恭维她。 待到客人酒足饭饱,他命十几个清俊的丫鬟童子捧出文房四宝,请柳竹秋动笔。 柳竹秋先为园子题名“薛公园”,又将园内的池塘命名为“洗笔池”。 -- 第113页 孙荣奇怪:“我明明姓孙,孝廉为何要写成‘薛公’?” 柳竹秋解释:“战国四君子之首的孟尝君,又称薛公。他出身王族,最是宽厚爱人,敬贤重士,门下有食客数千,驱驰列国,英名广布于诸侯,可谓众望所归。员外修筑这园子既是为了接纳贤士,以孟尝君之号命名,就能让这普天下的人都知道您的心意了。” 孙荣大喜,接着请教“洗笔池”的含义。 “宋代文人曾子固②曾做散文《墨池记》,说晋代大书法家王右军③成名前在临川居住,每日苦练书法,笔脏了就在新城下一块低洼的水池里清洗。因练习过勤,池水都变黑了,故得命曰墨池。曾夫子在文中评论道:‘羲之之书晚乃善,则其所能,盖亦以精力自致者,非天成也。’,意思是王右军的成就并非天生,都来自刻苦钻研,勉励世间学者都像他那样勤奋学习。小生为员外家的池塘取名‘洗笔池’,正是借用此意,好让那些往来于京城的士子们知道,您爱惜后进,随时欢迎他们到这儿来交流求学心得,还能为他们提供各种方便。” 孙荣听完恨不得脱掉鞋子,让一双脚也来鼓掌,剩下那些场所景点都请她任意挥洒,皆得妙称。 柳竹秋写完各处牌匾,每副楹联却只肯写上联,下联都空着。 孙荣以为她嫌润笔费少,忙搬出多一倍的银子来收买,柳竹秋笑称他错会了意思。 “这么大一座庄园只留小生一人的墨迹未免单调,员外可先挂出小生写的上联,再放话出去让随后来参观的文士比赛接对,给那些胜出者每人备一份厚礼,相信定会引来很多人。” 文人们都兴以文会友,温霄寒名气够大,那些才子墨客们收到消息都见猎心喜,生出切磋较量之意,很快成群结队来薛公园比赛对对子。 他们见园内风景幽雅,主人家礼遇隆重,都觉不虚此行,回去便替他颂扬宣传,不出数月竟成了京师有名的雅集之地。 孙荣如愿当上名士,在官场里也更说得上话了,深感温霄寒提携有功,将其当做贵人侍奉,大小节庆都有厚礼相赠,每隔一段时间必来请游。 柳竹秋不想跟这种人走太近,数月才去应酬一回,养兵千日,今日正好拉他助阵。 孙荣今天不本在薛公园,听说温霄寒来了,特地远道赶来作陪。 柳竹秋知这土财主是爽快人,开门见山道:“小生近来诸事不顺,正想借员外的势头翻盘。” 她被柳家连累卷入乡试舞弊案的消息已闹得满城风雨,孙荣江湖人士,拿“道义”做招牌,听说她登门时就已做好两肋插刀的准备,忙说:“孝廉有话只管吩咐,要钱要人我这里都多得是。” 柳竹秋摆摆手:“人力物力小生都尽够使用,目前只一事不便。小生待会儿要去找一个无赖打听消息,恐事后遭他出卖。听说此人好赌,而员外手下赌坊众多,可否请您找几个人勾他进去,再使手段叫他逗留半月以上,好让小生有足够时间施展。” 孙荣喜道:“我只当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劳孝廉亲自跑一趟,这点小差事交给他们办就是了。只要进了我的地盘,叫他烂在那儿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报上马二狗的住址,再递出二百两银票做辛苦费。 孙荣变色嗔怪:“孝廉这就不地道了,你找孙某办事是给我面子,若提钱趁早另请高明。”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种人豪气,收钱等于打自己的脸,不过做做过场,好让对方知道她也是明事理的。 孙荣已叫人置酒款待,她婉拒道:“小生急着办事,改日再来领受,那马二狗久不回家恐他家里人生疑,还请员外一并留神。” 这方面孙荣是行家,笑道:“我叫人隔三五日送些柴米钱过去,他家人再没有疑心的。” 柳竹秋安排完后手,放心地去找马二狗。 马二狗家早年还算得上小康,传到他手里家私全填进欲壑贪海,如今唯余两间上下渗水,四面漏风的破屋子。 他昨天偷了妻子仅存的一根银簪子去给赌坊上贡,柳竹秋进门时那妇人正寻死觅活地闹。 她二话不说塞了块银子叫她去赎回首饰。 马二狗认得温霄寒,忙请她上座,欲泡茶,家里连口热水都无,只因没钱买柴炭,灶膛已冷成冰窖了。 跟市井无赖打交道就得端架子,柳竹秋倨傲宣称是东厂那位接头人指引她来的,问马二狗:“今年七月初三你到礼部崔郎中府上去过?” 马二狗听说是上司介绍来的,弓背缩颈站着答话:“是,那日崔郎中家设宴,小的跟‘金声班’去唱堂会,在他家园子里伺候了大半日。” “你上报说崔郎中在席间展示了一只青铜鼎?” “是。” “听说你有过目不忘之能,我现在就来考考你,你若能把铜鼎的形状大小画出来,这二十两银子就是你的了。” 柳竹秋将银锭搁在破桌上,清脆的咔哒声在马二狗眼中敲出饥渴的火花,当场伸手去拿,被她拍桌制止。 “小的家里没有纸笔,如何画啊?” “我都给你备好了。” 柳竹秋取出白纸炭笔,命他作画。马二狗想了想,画出一只四足方鼎。 她冷眼瞅着,直接一把撕了,无赖故做惊诧:“孝廉这是为何?” “你画得不对。” -- 第114页 “孝廉又未亲眼见过,怎知画的有误?” “你在日志上说,崔郎中自称那鼎是古代祭天的器皿,古人以三足鼎祭天,称为阳鼎。四足鼎叫阴鼎,是用来祭地的。” “哈哈哈,不愧是博古通今的温孝廉,小的一时记差了,重画,重画。” 马二狗又飞快画出一张图纸,柳竹秋盯着他,眼底结出一层厚霜。 “孝廉,这张又是哪里不对啊?” “……照你标注的尺寸,这鼎起码重四五十斤,秀才们又不是大力士,怎能传递赏玩?” “哎呀呀,温孝廉息怒,小的久闻您才学过人,想试试您……” 无赖嬉笑鬼扯,柳竹秋作势要走,他赶忙伸手阻拦,冷不丁被她扣住手腕反扭右臂,痛字还没出口,屁股已挨了一记大脚,冲天炮似的撞在墙上,磕落大块墙皮。 柳竹秋挥走房梁上掉落的灰尘,面如坚冰叱骂:“遭瘟的东西,你打量我是来逗狗的?信不信我拆了你这屋子!” 不给点颜色镇不住下三滥,马二狗一顿求爷爷告奶奶,可算老实了。 柳竹秋再看他重画的图纸,想来是准确的,折起收入袖中,将元宝扔给他。 马二狗稳稳接住,谄笑:“孝廉打听这事做什么?” 柳竹秋厌恶斜睨:“不该问的乱问,仔细你的狗命。” 马二狗唯唯哈腰,等她走了,欢眉笑眼捧着元宝呵气擦拭,对亲儿子都没这么疼的。 正好他媳妇回来了,便把那元宝放她眼前卖弄:“你才说家里穷得连耗子都留不住,这不财神爷就上门了?” 听说钱是温霄寒给的,妇人又惊又喜,以为这下能过个富裕年了。 马二狗得意:“还不止呢,温霄寒正吃官司,打听崔郎中家的事必定与这个有关。我明日再去向 崔郎中报信,还怕不吃个双黄蛋?你呀,就等着享福吧。” 两口子正弹冠相庆,一对常与他厮混的地痞找上门来,说城南的万贯赌坊来了个阔羊牯④,邀他一块儿去宰肉。 马二狗昨天找他俩借钱被拒,负气道:“小弟早已山穷水尽,二位是知道的,现在为何又来找我?我连明早煮粥的钱还没着落呢,想去宰肉也找不着刀子。” 一人笑道:“昨儿哥几个手气差接连输了好几把,你偏生还来借钱,如此没眼力见受几句气话也是该得的。如今我们气已消了,念着平日的交情,有好事自然不能漏了你。你若缺赌本,我们一人借你十两银子,借据也不要你写,如何?” 马二狗一天不赌十根手指都要闹出走,听有这种好事,比吃了大力丸还牛气,将去找崔逢源告密的心思暂抛一旁,屁颠颠跟着两个赌徒走了。 作者有话说: ①盗跖:春秋末鲁国人 ,中国民间传说中春秋时期率领盗匪数千人的大盗。主要成就盗亦有道 ②曾巩,字子固,北宋文学家、史学家、政治家。 ③王羲之,字右军。 ④羊牯:本意是待宰的羔羊,引申为赌博活动中被别人随意欺骗的人,也比喻外行人,门外汉。 第四十三章 柳竹秋提防人盯梢,忍到次日早上才提着一袋书去找张体乾,半道上故意失手跌落包袱,将书籍散落一地,好教人以为她是去给学生送课本的。 见到她张体乾有些疑惑。 “先生何为提前来了?” “找你打听点事。” 张体乾灵醒地屏退下人,凑近老师聆讯。 柳竹秋小声问:“听说礼部崔逢源的儿子年岁跟你差不多,你认识他吗?” 张体乾面露鄙色:“认识,那小子叫崔广生,时常巴结我。我很看不惯他欺下媚上的轻狂样。是太爷叫我多跟官宦子弟来往,学习人际场上的规矩技巧,我才勉强搭理他,最近几个月都没怎么见面。” 柳竹秋神秘道:“体乾,你想干大事吗?” 张体乾像点着的蜡烛,眼珠瞬间放光,点头犹如鸡啄米。 柳竹秋叫他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吩咐一番,喜得他抓耳挠腮,跃跃欲试道:“先生放心,学生保证能办成差事。只是学生久不与那崔广生来往,突然去找他恐令其生疑。” 柳竹秋夸奖:“你能想到这头,说明心很细,我就更放心了。你今天先去多约些朋友明日出城打猎,把崔广生也叫上,等打到猎物就提议到谁家去烹吃。崔广生想巴结你,自然踊跃邀请,你再说到他家去,就不怕有人会起疑了。” 她将马二狗绘制的图纸复制了多份,取出一份交给张体乾,命他牢牢记熟后再收回,约好后天联络。 她离开张府,回家前先去市集上晃悠一圈,到家后瑞福通报说昨天递上去的折子已发回来了。她拆开来看,朱昀曦只写了三字批语:“知道了”。 不去套近乎时他疑心暴躁,辛苦写出长篇大论请安,他又如此冷傲,说好听点是君心难测,难听点就是小媳妇刚过门,尽顾着闹别扭! 柳竹秋摔掉奏折回卧房躺着养精蓄锐,睡到午后,瑞福来敲门,交给她一封云杉派人送来的书信。 “赏赐皆已存于观鹤园,自去领取。” 信的正文只这一行字,下面是一长串赏物清单:合浦珍珠两百颗、御制幽兰香、甜梦香、逗情香、金风玉露香各十盒、各色宫样彩笺一百束、御制素绢二十匹、各色御制提花罗二十匹、御制金波酒十坛、纹银一千两。 -- 第115页 无功不受禄,太子前日才重赏黄金三百两,今天又追加巨额财宝,过分恩遇只会引发惶惑。 柳竹秋怀疑朱昀曦在考验她,必须立刻谢绝,出门赶赴观鹤园,路上被云杉截住。 她钻进马车急问:“云公公,殿下何故突然赏我这么多东西?” 云杉只当她装糊涂,无奈道:“柳大小姐,你下次邀赏时还请悠着点,细水长流总好过一口气吃撑了噎着。” 柳竹秋头一回真心冲他喊冤:“殿下定是误听了小人谗言,我从没向他要过那些东西啊。” 云杉叹气:“前日那封折子是你亲笔写的吧?” “是。” “你在奏折里写‘若泪落果能化珠,思君之珠泪岂止一斛’,殿下看了才赏你两百颗珍珠。” 柳竹秋愣住,眼睁睁听他道出更多离谱的说明。 “你又写什么‘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①。殿下知道你喜欢他身上的香味,才把他常用的熏香赏给你。赏你彩笺和白绢是看你写‘欲寄相思,万语千言该耗费几多彩笺与尺素?’,赏花罗和御酒也是因为你写了‘百尺丝罗做帕尚难拭尽斑竹泪②,痛饮千杯金波亦不能稀释离愁’。” 柳竹秋完全傻眼,呆呆说:“那那一千两银子该不会对应‘销魂玉靥惹人醉,欲相见,恨无千金能求之’这句吧?” “……你知道就好。” 云杉受过她的恩惠又忌惮她炙手可热的宠信,不敢擅加苛责,传旨道:“殿下要你明日未时去观鹤园见驾,你留神别被人跟踪。” 柳竹秋作别下车,骑在颠簸的马背上好似漂浮于云端,扑面的北风不再刺骨,还吹出一丝酥麻的惬意。 我随便写几句话他就任我予取予求,若是认真提要求,他更要恩准了。想不到我柳竹秋没有杨贵妃的绝世姿容,竟能享受“千里送荔枝”的待遇,这不是运气是什么? 她得意得忘乎所以,脑中最先浮现的竟是那句粗俗俚语——王八瞪绿豆,越看越对眼。 他不能让我做嫔妃,肯定还觉得亏欠我了,所以才在别的地方加倍补偿。我得好好把握机会,将来没准能做到董贤③级别的宠臣,封侯掌权指日可待。 她自以为得计,第二天去见驾时便好好表现来固宠。 这次朱昀曦的态度果与以往不同,见面便似绣面芙蓉一笑开,把她从室外带来的寒气一股脑全吹散了。 她眼睛受用,心里更美,也笑眯眯跪拜请安。 朱昀曦随即赐座,亲切关问过她的近况后命侍从们退下,眼神似柔风笼着她。 “昨日赏你的东西你去瞧过了吗?” “还没。” “那先去瞧瞧,要是短了什么孤立刻叫人添补。” “殿下厚赐已令臣女惶恐之至,怎敢再有贪图?” 室内无人打扰,柳竹秋深情款款回望朱昀曦,为练习这个表情昨晚她在镜子前站了整整半个时辰,自认香腮凝羞的模样足够动人。 像是要和她比美斗艳似的,太子笑意更浓了,和声道:“柳爱卿。” “……臣女在。” 柳竹秋怔了片刻才答应,为这突如其来的亲热称呼窃喜,只听他温柔而认真的问:“你觉得,孤王笑得好看吗?” “当然!臣女早说过,殿下有一笑倾国之美。” “你说孤王一笑能值千金。此话当真?” “岂止啊。张籍有首诗说‘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是人间贵,一曲菱歌敌万金。’,一个采菱女的歌声都值得万金。以殿下风华绝代之笑颜至少能值百万金。” 朱昀曦微露瓠犀,优雅地笑出声来,人畜无害的纯美气息忽然消失,代之以狐狸般的狡黠,让柳竹秋张扬的情绪如同受惊的八爪鱼骤然团缩。 “孤王对你笑了这么久,你就按自己定的价付钱吧。” “啊!?” “难道孤王是给你白看的?” 朱昀曦的脸换了怒气当政,丝毫不给柳竹秋申辩的机会,严郑道:“你在折子上提的要求孤王都兑现了,那自己说的话也得算数。必须拿出这百万金来。” 柳竹秋察觉中计,没法跟他说理,央告:“臣女把殿下赏赐的东西都退给您行吗?” “那也差得远,而且孤王只收真金白银,不得用物品折价抵押。你若没钱,就来签个文契,今后慢慢偿还。” 朱昀曦离座走到一旁摆放文具的案几前,一本正经叫柳竹秋来写借契。 柳竹秋听说利息高达五分,眉毛叫惊诧震得高高飞起。 “殿下,利息这么高,臣女八辈子都还不起啊!” “那你就用九辈子来还。” “……朝廷严禁高利贷。” “你大可去官府首告,看哪位清官会秉公断案。” 朱昀曦和这女流氓接触久了,学会以彼之道还施其彼。 前天收到她那封古今罕见,集历代谄媚之大成的奏折,他看了两行便面烫耳辣。亲自过目眼睛受不了,让人念诵耳朵又会遭罪,暗骂她把自己当桀纣之流的昏君糊弄。 他渴望得到这女人的效忠,但迫切需要行之有效的策略来掌控她,寻思良久才想出此计。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以债务钳制,道理便始终站在他这边,不怕她再耍滑头。 柳竹秋骂自己鸡毛飘上天,长期占上风就低估了太子的城府,竟被他的小花招迷惑,单脚立在陷阱边缘还试图说理。 -- 第116页 “臣女的生死都由殿下主宰,您何必多此一举呢?” 朱昀曦正等着她这句话,喜滋滋挥出早已磨好的大刀:“你这么有才难道没听过‘今生未了债,来生继续还?’可见做债主的权利比做君王的还大。君臣不和,臣子还能仗着能言善辩来顶撞。但任凭你有苏秦张仪的口才,见了债主也得老实。” 日后这女人再巧舌如簧,他只须伸手叫声:“还钱”,就能立于不败之地。 柳竹秋受其胁迫,不情不愿提笔,想了想,流畅签上“温霄寒”的名字。 “怎么不写本名?” “殿下每次赏东西,谕旨上都写明是赐给‘温霄寒’的,臣女每次也是以温霄寒若的名义给您写奏折。若在这里写本名,不是拿牛头对马嘴吗?” 柳竹秋和温霄寒都是她,朱昀曦心想只是叫法不同,宽和地接受了。 看他怡然自得地收起借契,柳竹秋气恼难禁,瞥过脸去小声啧嘴,立遭斥责。 “你敢对孤不满?” “没有没有,臣女只是突然想到一件扫兴的事。” “何事?” “想那荔枝红纱中单白玉肤,软糯细腻甜如蜜,内中却包着一颗又黑又硬的核,好叫人倒胃口。” 朱昀曦听出这是在借物讽喻,冷嗤还击:“有的人喜欢荔枝肉白嫩香甜,见了就嘴馋,却又嫌弃荔枝的果核,真是贪心不足。” 柳竹秋欷吁:“岭南是烟瘴蛮荒之地啊。” “嗯?” 朱昀曦奇怪她为何转移话题,谁知她只是为贪念换了个切入点,阳腔怪调兴叹:“若能日啖荔枝三百颗,臣女也愿意常做岭南人。” “你又来了!” 朱昀曦狠狠捏住她的右手腕,没能躲过脸红的诅咒。 “哎哟哟,殿下弄疼臣女了~” 柳竹秋做作娇嚷,被他用力甩开后,委屈地揉着腕子说:“臣女充其量只是舔了两口,正经荔枝什么味儿还没尝到呢。” 朱昀曦不肯再向露骨挑逗认输,强忍羞恼讥讽:“你就不怕被荔枝的黑心崩掉大牙?” “臣女细嚼慢咽还不行吗?” “……假如你乖乖听话好好立功,孤王可以酌情予以奖赏。” 他恍惚听到脸皮发出煎肉时的滋滋声,心想自己定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这么对臣下允诺的太子。 柳竹秋飞快回头,喜色似烟花一现,重又沮丧道:“殿下只是对臣女笑一笑就让臣女背上九辈子的巨债,真要赏赐荔枝肉,那这笔债臣女生生世世都还不清了。” 旋即自问自答:“没事,所谓账多不愁,虱多不咬,臣女就只这一条命,值多值少殿下看着给。” “你还想耍无赖?!” 朱昀曦再出手只捞到一把风,捷黠的女人闪到另一侧,主动跪地求饶。 “臣女知错,求殿下莫要责罚。” 她狡猾示弱,朱昀曦被迫保持风度,威严训示:“不想受罚就牢牢记住孤王刚才的话,尽心效忠来还债。” “是是,可臣女现下债台高筑,能否请殿下再借些钱给臣女周转?” “孤王不是才赏了你三百两黄金和一千两银子吗?又没说让你还回来。” “臣女不是指这个。” 柳竹秋眨动盈盈秋波,猖狂传递暗示。 那两扇长睫毛直接刷在朱昀曦心上,痒得他浑身难受,努力维持严肃口吻:“你想干什么?” “殿下能不能亲我一下?” 她大言不惭地提要求,附赠一个媚眼。 朱昀曦听到胸腔里传来的鼓点,知道犹豫越久丢脸的可能性就越大,仪态万方地上前一步,弯腰低头吻了吻她的脸颊。 “只亲脸吗?能不能再亲个嘴啊?”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人家都被殿下吃干抹净了,别说脸皮,连根毫毛都不剩了。来嘛~殿下~赏荔枝肉前先赏一颗甜樱桃给臣女解解馋。” 道行高深的妖精逮准间隙就会反扑,朱昀曦不能临阵脱逃,又确实叫她的妖法勾住了一丝丝魂儿,粗声下令:“你先把眼睛闭起来。” “是!” 柳竹秋听话服从,感觉眼前的光线被黑影挡住了,香风拂面,柔软的花瓣降落在唇上。 朱昀曦本想做蜻蜓点水,未防她猝然伸手搂抱,攀住他的颈项狂蝶采花似的放肆吮吸。 他很快被她拉拽得单膝落地,努力用被封堵的嘴唇表达愤慨。 “你竟敢……让孤王下跪……” “谢殿下厚爱俯就……” “大胆逆贼……” 柳竹秋趁换气的功夫松开他,让他观看印在她眼眸中的狼狈,以此宣告最终的胜利。 “殿下要的不是臣女的真心吗?臣女把心掏给您有什么错?” 她的眼神里装着嘲弄、揶揄、迷恋、狂热、促狭、顽皮,林林总总的情愫,独独找不到他想要的敬畏。 “你真的一心一意待孤?” 征服欲快把朱昀曦的心烧出个大洞,为验证这一问题他抓住女人的后脑猛地吻上去,不惜碰痛嘴唇,在微微的血腥味里展开新一轮攻伐。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刘彻《秋风辞》 ②中国古代传说中尧的两个女儿。也称“皇英”。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姐妹同嫁帝舜为妻。后舜至南方巡视,死于苍梧。二妃往寻,泪染青竹,竹上生斑,因称“潇湘竹”或“湘妃竹”。 -- 第117页 ③董贤汉哀帝刘欣宠臣。汉哀帝出门乘车就陪坐其旁,回来后侍奉左右,一月之内所得赏赐共达一万万钱,其富贵震动朝廷。 第四十四章 瑞福开门看到柳竹秋嘴唇上的伤口,忙问:“先生受伤了?” 柳竹秋哂笑:“方才下马时不慎跌倒,只磕破了嘴唇,不碍事。” 她离开观鹤园时一直小心遮掩,若被云杉等人发现她和朱昀曦受了同样的伤,该引发何种尴尬的猜测? 算了,我又不常和他们见面,丢脸也有限,就让太子自作自受去吧。 次日上午,张体乾派人送来过年礼。 柳竹秋在一只茶叶罐里找到学生给她的秘信,看罢喜赞:“体乾这孩子能成大器。” 却说张体乾昨日照她指使顺利进入崔逢源家,席间说要散步消食,崔广生忙当向导陪他逛花园。 张体乾装作不经意地说:“我近来爱上了古玩,听说你家有不少珍品,可否领我去一饱眼福?” 崔广生巴不得拉近彼此关系,忙领他去各处厅堂库房赏玩家中陈列。 张体乾东瞧瞧西看看,都不太感兴趣。 崔广生便问:“不知张大爷喜欢哪种古玩?” 张体乾说:“唐宋的书画、商周的铜器都使得。” 崔广生重点向他推荐这两种,张体乾看遍崔家的青铜器,没找到柳竹秋要的那件,便说:“刚才看过的铜器有一两个还不错,但就没有更好的了?” 崔广生想不出来,一旁的跟班提醒:“小的前阵子听老爷屋里的丫鬟说,老爷让人在花园东角的老槐树下埋了一只古鼎,兴许是件大宝贝。” 这事崔广生也是初次耳闻,纳闷:“老爷为何要在花园里埋宝?” 张体乾笑道:“你不懂,这青铜器就是表面那层铜绿值钱,埋在地里保存最好,想来此物定是珍品,崔大人才稀罕得紧,你快带我去开开眼。不过莫要让其他人瞧见才好。” 崔广生也恐父亲责骂,只叫那跟班带路,和张体乾来到老槐树下,挖出了那只三足古鼎。 张体乾刨去泥土,见形状大小都与图纸上的吻合,心下大喜,连忙不露声色地仔细观察。 见鼎身上刻着一圈铭文:“始皇大一统,车同轨,书同文字”。 这句话对应《礼记.中庸》里的“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正是今年顺天乡试的五经科试题。 他牢记柳竹秋嘱咐,默记下文字后向崔广生瘪嘴:“这只鼎是很值钱,但不是商周的。” 将鼎放回坑里,叫跟班重新埋好。 崔广生还想讨好他,说:“大爷若都没看入眼,回头小弟去问问家父,请他为你挑选。” 张体乾正色阻止:“你可千万别跟崔大人说,我家太爷怕我玩物丧志,禁止我碰这些东西,若被他知晓我定要挨骂。往后你得了宝贝先拿来给我看便是,今天这事也别跟其他人说,否则你我从此绝交。” 得罪他等于得罪张选志,崔广生怎敢违逆?只当终于找到一条巴结张体乾的门路,兀自欢喜得紧。 张体乾若无其事地在崔府玩到临近黄昏才告辞,回家立即写信细述情形,还画了份精细的地图指示掩埋古鼎的方位,然后将信藏在早已备好的节礼中,命人送去老师家。 柳尧章见妹妹拿到证据,建议去与萧其臻面商,先派人发帖通知萧其臻,说下午要去他家拜访,午后兄妹俩乘坐瑞福驾驶的马车前往萧家。 行驶至人流拥塞的口袋胡同附近,他们的车被堵在道旁。柳尧章揭帘外张,突然撒手低叫:“不好,孟亭元的车就在对面。” 柳竹秋心口也像道路受阻,气血梗塞,一下子说不出的难受,沉脸问:“你要去行礼吗?” “没办法,他是我们的老师,又是上官,我现在不去见礼,日后恐受小人参劾,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柳尧章无奈下车,柳竹秋撩开另一边的窗帘,大口呼吸车外涌入的寒气。 那团因愤恨产生的气闷板结不散,压迫得心脏钝痛,世间能如此折磨她的只有街对面那个叫孟亭元的老头子。 此人是当代数一数二的大儒,学淹古今,桃李遍天下,还曾是她最崇敬信赖的人。 六岁时她被父亲从老家接到九江任上,跟随哥哥们正式就学。 家里的塾师招架不住她活跃的思维,很快被她刨根问底的提问唬退,之后接连几位先生都如此,大哥二哥不乐意了,请求父亲将捣乱的小妹轰出学堂。 柳邦彦为此责备女儿,柳竹秋认真辩解:“孩儿看那些老师自己都只是一知半解,如何教得好学生?哥哥们将来要上进,被这些半灌水先生耽误了才叫糟糕。孩儿替他们检验教师水平,他们理当感谢我才是。” 这话不知怎地传到了外间,偶然落入在江西游历的孟亭元耳中,他对这刁钻的女童很感兴趣,主动拜访柳邦彦,说愿意在他家任教。 柳邦彦喜之不尽,警告柳竹秋说:“这位孟先生是先帝时期连中三元的文魁,真算当今首屈一指的饱学之士,多少高官名士都出自他门下。若非十年前辞官归隐,如今定是元老重臣了。这样的名师来家里执教我们真该感谢祖宗,你不许再像之前那样对他无礼,免得妨碍哥哥们的前程。” 柳竹秋非但不听,反而更想见识孟亭元的学问,开课时翻着《论语》第一句“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向他发问。 -- 第118页 按照朱熹等宋儒的注解,这句话的意思是:“温习学过的知识,把这当做非常快乐的事。有远方的朋友来做客,要视作喜事。人被冒犯了也不能心存怨恨,这样方可称为君子。” 柳竹秋对此深表困惑:“孟先生,学到喜欢的知识我们是很乐意经常温习,可若是不喜欢的书本也要天天看,那样怎么高兴得起来呢?平时好朋友来拜访,人们应该欢迎,可倘若家里发生了灾祸,或是在办丧事,主人家心情低落,这时见朋友登门,又哪里来的好心情接待?若被人欺负了,表面上可不同他计较,但心里总会生气、难过、厌烦、怨恨,假如连这点情绪都不能有才算得上君子,那想做君子岂不是先得有副木石心肠?学生觉得圣人的教诲并不是这个意思,还请先生指点。” 孟亭元笑容和蔼,打断训斥她的大哥,温言道:“这些留待下课后我单独教你。” 当天他当真给柳竹秋开小灶,带她去花园里,向她解释那句的话正确含义。 “圣人说的‘学问’并非指书本上的知识,而是说人生的真理。这些真理也不是单靠读书得来的,更多的需要从生活中去体会领悟。所谓‘学而时习之’,是让人随时反思自身经历,从中总结经验教训,改正不足深化长项,每天都能取得进步,让自己的道德修养更趋完善,那么自然就会‘不亦说乎’了。 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这个朋友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友人。我们讲‘古来圣贤皆寂寞’,圣人的德性思想都很崇高,曲高则和寡,大部分人达不到那种境界,都不能理解他们的理论,肯接纳执行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比如孔夫子本人在世时就很不得志,但他没有因此气馁,而是坚信总有一天懂得他的知己会与他的理想信念相遇,到那时即便双方相隔遥远的距离和时空,也能灵契相通,这便是所谓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最后‘人不知而不愠’,这个‘人不知’不是被人冒犯欺负,是指不被世人所理解。‘不愠’也不是说生气厌恨难过,是指不怨天尤人。前面说追求真理是很辛苦的,必须不断反思,而且不易被凡夫俗子理解接受,在这个过程中人难免会灰心气馁,怨天尤人。只有克服了这些心态,才够得上君子,才有可能做成学问,求得人生之道。” 这些都是过去那些庸师不曾讲过的,柳竹秋心思豁然敞亮,兴奋道:“先生讲得再透彻不过了,把学生想不明白的事全讲通了,可方才在课堂上您为什么不这样跟哥哥们解释呢?” 孟亭元笑中流露叹惋:“科举考试的阅卷标准都是比着朱熹的注释来的,我不那样教你的兄长们,他们将来如何求仕途呢?倒是你这小妮子不用进仕,我还可以教你一些真知识,就看你愿不愿意学了。” 柳竹秋求知欲最是旺盛,遇见真才实学的高人正如秧苗逢雨露,受孟亭元悉心栽培,聪明才智都得到最彻底的激发。 毫不夸张地说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里这位蒙师的影响力举足轻重,直接养成了她的见地、思维,乃至塑造了她的人生观,被她引为宗范。 万万没想到,后来砸碎她信仰的人也是他。 五年前,一直蛰居乡野的孟亭元突然出山,直接进京投靠了唐振奇。 这样有名望的清流主动来示好,唐振奇顾虑重重,很长一段时间都怀疑有诈,不肯提拔他。 孟亭元竟不避冷眼,趁唐振奇在家养病时来到他在宫外的府邸,跪在他的卧室门外大声朗读颂扬之辞,由此感动唐振奇,开始平步青云。 消息传出举众哗然,人们起初以为孟亭元受局势所迫才忍辱负重向恶势力低头。如今他不顾读书人起码的体面,奴颜婢膝去为权阉歌功颂德,不仅丢丑于大众,还狠狠抽了那些追随爱戴他的正人们耳光,使之跟着蒙羞。 柳竹秋被打得最重最痛,一度怀疑老师被冒名顶替,不顾礼数登门质询。 “先生一向教导我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现在为何不顾道义,趋炎附势?” “唐珰虽非全才,但确有经济之能,连陛下都要靠他治理国家,汝等何必以二卵弃干城之将,以寸朽弃连抱之木①。” “此贼贪残虐暴,害死多少忠良,先生怎可依附于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想想宋强,再想想令尊,也不该来苛责我呀。” 柳竹秋因父亲背信弃义,之前一直愧见孟亭元,听了他这句话犹如五雷轰顶,将过去的恩恩义义尽化焦灰。 他领她走进学问的大门,又亲身为她做了反面示范,通向光明的漫长黑路得由她孤身摸索了。 泪水浸得愤怒烧灼的眼眶阵阵刺痛,她忍着痛决然宣布:“听闻近来许多正直辈都与足下断绝了师生关系,自今起也算我一个。” 她与孟亭元分道扬镳,五年过去二人的境遇都发生巨大变迁。 孟亭元傍上唐振奇后钻营有方,官运随之亨通,前年已升任礼部尚书,兼文华殿大学士,进驻内阁,最为唐振奇所倚重。 做为交换,为虎作伥的事他也没少干,那个德高望重的大儒早沦为人人喊打的“奸相”,不少有气节的文人都纷纷出言讽刺。 柳竹秋也曾在明德书院的诗会上以温霄寒的名义公开作了一首《茶瓶儿》②加以挖苦。 “你听他谗言夺冠。口儿蜜、邪心如炭,不怕人嘲谩。暗中为绊,把恶行施遍。头顶乌纱光璨璨,真似那,猕猴而冠,无法当人看。喟然长叹,悲见朝堂乱。” -- 第119页 据说孟亭元看到这首词后气得几天没吃饭,碍于温霄寒有张选志撑腰,不敢把他怎么样。讨厌他的人们也借着温霄寒的势放心大胆地拿这首词讥讽他,及至流传到了全国各地。 柳竹秋微微揭开窗帘观察,见孟亭元正站在街对面的马车前和柳尧章说话,道貌岸然的和气样一点没变。不知是不是感应到她过于凌厉的视线,他忽然朝这方看过来。 她急忙关上帘子,心咚咚直跳,胸口堵得更难受了。 柳尧章回来看出她很不痛快,安慰:“叶梦得③还做过蔡京④的门生呢,孟亭元失德坏的是他自己的名声,与我们何干?你都跟他恩断义绝了,犯不着再为此介怀。” 柳竹秋点点头,可接下来的路上都在生闷气。 凡是都讲平衡,爱恨也是,只怪当初她对孟亭元的感情太深,才会在幻灭后收到等量的怨恨。 萧其臻家位于宣武门内的松树胡同,三代官宦传家,宅邸虽不算富丽气派,内部也十分宽敞轩然。 柳尧章是来熟了的,门上都认识,不消通报直接领他们去萧其臻的书房。 这里举目只见满屋子的书,没有华丽陈设,书桌上的文墨用具都很普通,旧家具擦拭得锃亮洁净,水磨石地板光可鉴人。 柳竹秋瞧着很清爽,郁闷减轻不少。 柳尧章凑近低笑:“我每次进载驰兄这书房,就觉得跟你房里的风格很像,你俩都是好简厌奢的,将来一定合得来。” 他这媒人当得太敬业,柳竹秋只好以白眼犒劳。 萧其臻刚好赶到,双方见礼,他看柳竹秋的眼神没平时紧张,想是因为柳尧章也在场。 柳竹秋公事公办,简述了她在东厂档案库里发现马二狗上报的日志,又将张体乾的信和地图交给萧其臻。 萧其臻看后喜忧参半:“有了这些证据,我们就能立刻逮捕审问崔逢源了。可崔逢源定是受薛汝春指使,此人是唐振奇的心腹,一旦针对薛汝春,这奸宦必会出手干预。” 柳竹秋说:“我们也在担心这点,可此事不宜拖延,否则马二狗和崔广生这两头都有可能走漏风声。大人能不能先制定秘密的逮捕方案,将崔逢源抓起来审讯,之后再见招拆招?” 萧其臻面沉如水:“看来只能这么办了,那请二位先回去等消息,我争取三日内将一应事项安排妥当。” 计议完毕,兄妹俩告辞离去,萧其臻送他们出门,快到前院时柳尧章说内急,要借茅厕方便。 萧其臻让小厮跟随伺候,请柳竹秋到近处的厅房避风雪。 他们走到窗下,屋内两个小丫鬟正在聊天。 “那温霄寒现在府上,老夫人吩咐所有年轻仆妇都避到后院去,被那浪荡子瞧见恐生事端。” 柳竹秋听到竟在谈论她,不由得停步。 萧其臻也听见了,窘怒地隔窗呵斥:“你们在说什么?” 唬得丫鬟们慌忙出来跪地告饶,萧其臻本想撵走她们,却听柳竹秋饶有兴致地询问:“二位姐姐且慢,方才听你们议论小生,不知是何缘故?” 她只听那一句就知道萧老夫人不待见她,故意点穿了,好帮萧其臻打消多余的念想。 丫鬟们红着脸不敢答话,她便替她们开口:“莫非萧老夫人厌恶小生名声不佳,怕小生入府后对女眷们行非礼之举,特命你们躲避?” 萧其臻以为她生气了,急忙喝退丫鬟,向她躬身赔罪。 “家母足不出户才会误信流言,望先生海涵。” “大人这是做什么,我一点都不介意,再说那些传言也并非全无根据呀。” 柳竹秋嬉笑如常,对比之下萧其臻更像受委屈的那一方,还误会她在强颜欢笑,内疚之余更添心痛。 回去的路上,柳尧章兴冲冲打听柳竹秋初访萧家的感受。 柳竹秋怀疑他去解手也是刻意而为,便拿刚才窗下的见闻来泼他冷水。 柳尧章哑了半晌,拍膝苦道:“萧老夫人治家极严,对载驰兄管束很紧,从不许他结交损友。这回定要说他了。” 柳竹秋嗔怪:“挨骂的人是我,你干嘛放着亲妹妹不安慰,反去心疼外人?” 柳尧章笑哄:“萧老夫人骂的是温霄寒,又不是你,你干嘛往心里去?” “哼,柳竹秋和温霄寒的名声半斤八两,她讨厌后者,能不嫌弃前者?所以我和萧大人是注定没可能的,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成功堵住三哥的嘴,今后不愁他再拿这事聒噪。 回到租房,瑞福先在大门缝里捡到一张请柬,看落款处的名字是柳竹秋在明德书院的朋友。 上面说书院的学友们听说温霄寒前日受人诬陷,又一次机智地躲过官司,都很替他高兴。想于明日午时在飞花楼设宴为他压惊,希望他能赏光。 多事之秋本不该玩乐,柳竹秋却想多接触些人兴许能收获于局势有利的情报,写了回帖让瑞福给那人送去,第二天精神抖擞地前去赴宴。 到会的有好几位上次参加乡试示威活动的秀才,他们当日都在飞花楼亲眼目睹温霄寒揭发漏题案的风采,把他奉做英雄热烈吹捧。 “多亏晴云兄仗义执言,圣上已下旨废弃本次乡试的成绩,改在年后重考。我们这些受害者都有机会公平参考了。” “是啊,晴云兄你可是我们的大恩人啊。听说你喜欢陈年花雕,小弟特地弄来了十坛,请兄台务必多饮几杯。” -- 第120页 有人见包厢里没女人,责怪主会人陈举人:“都知道晴云兄是风流雅士,为何今日这万绿丛中不见一朵鲜花?兄长莫非觉得我们这些人嘴脸都齐整到足以为晴云兄奉酒?至少该请几个唱小曲的姑娘才是呀。” 士子们聚会少不了妓、女作伴,其余人也跟着抱怨陈举人疏漏。 陈举人大笑喊冤:“诸公实在错怪小弟了,可知小弟费尽口舌才请到一位天仙来为晴云兄助兴,有凤来仪,还要群鸦做什么?” 众人忙问是谁,陈举人可劲卖关子,就那天仙一顿猛夸,说得柳竹秋都好奇了。 开席不久,陈举人的小厮跑来通报,说人到了。 陈举人屁颠颠亲去迎接,其余人都住了话,脸整齐划一地朝着门口,专等那美人现身。 听见脚步趋近,厢内再无声息,陈举人先掀帘子进来,请身后人入内。 那人步态娴雅地走进来,却是个穿枣红色团花锦缎长襖的小唱,真生的绮年玉貌,袅袅娜娜,一张粉白的俊脸衬着银狐围脖,好似画中人物。 柳竹秋一见呆住,并非心动,实乃心惊。 这小唱就是当年在狄夫人寿宴上被她作诗调戏的名伶苏韵。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幼学琼林》 ② 《茶瓶儿》,词牌名 ③叶梦得,宋代词人,官员,一生正直磊落,唯一污点是蔡京的门生。 ④蔡京,北宋大奸臣。 第四十五章 苏韵如今红得发紫,来往的都是豪宦贵胄,寻常人难得接近。士子们见到他真如得了凤凰一般,好几个人按捺不住激动起身相迎。 一人调侃:“是才陈兄只跟我们说请了位天仙,若知道是苏韵之,我等早就下楼迎候了。” 苏韵莞尔:“相公这么说真折煞小人了。” 那人正经道:“那天仙也分上八洞、中八洞、下八洞,似韵之的姿容,定是三十三天上的金仙下凡,照道理我们还该焚香礼拜呢。” 陈举人不能让这些轻薄人抢了主角的风头,忙说:“要不是今天有文曲星在场,苏韵是绝不肯来的,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还不散开,让他两位仙友见面。” 众人大笑,转身催促柳竹秋过来见礼。 柳竹秋躲不过,感觉有十挺长矛顶在后背,强做镇定地走到苏韵跟前。 苏韵腼腆地垂着头,听旁人介绍完,向柳竹秋盈盈一拜,两泓秋水照向她,忽然浪涛叠起,不消说定是认出她了。 柳竹秋头皮冒汗,叫这未曾有过的棘手处境困住了,只好先以平常态度行见面礼,再相机行事。 其他人倒不怎么奇怪苏韵的反应,陈举人打趣:“韵之,如何?这温晴云的风采是不是与我同你描述的一致啊?” 苏韵回过神来,俏脸生晕,含笑点一点头:“闻名不如见面。” 似乎不打算当场揭穿柳竹秋的身份。 有好事之徒打趣:“晴云兄和韵之都是京里的名人,一个是文人领袖,一个是梨园魁首,此番必定相见恨晚,倾盖如故。” 人们齐声附和,簇拥他俩入席,就安排苏韵在柳竹秋身边作陪。 柳竹秋公鸡刨乱麻,脱不了爪,还得照常说笑吃酒应酬,就是不敢侧头去看苏韵。 她平日里逢场作戏,对陪酒妓、女也能曲尽温存,眼下放着京城第一美伶不搭理,众人便不解了。 陈举人直接问:“晴云,我们让韵之伺候你就是方便你饱览美色,你为何都不看他?” 柳竹秋忙笑:“珠玉在侧,使我形秽啊。” 她成功逗笑大伙儿,被迫转头向苏韵递去一个笑脸,那美少年也正好望向她,目光里满含探究欲,暂时看不出恶意。 她终是心虚,先撤回视线。 陈举人揶揄:“晴云,韵之可是很多人的心头好,艳遇难得,你可要珍惜啊。” 柳竹秋尴笑数声,苏韵率先帮她开解,柔声道:“怪我疏懒,没伺候好温孝廉。温孝廉,幸会大驾,请容小人敬您一杯。” 他为柳竹秋斟酒,再举杯相敬,模样十分庄重。 柳竹秋也以同样态度应对,二人干杯,席间掌声雷动,看那喜庆劲儿好像他俩喝的是交杯酒。 一人继续哄抬气氛,对柳竹秋说:“晴云兄以前见了美人都会赋诗相赠,今日逢着绝色还不做个三五首才能尽兴?我们都在洗耳恭听呢,就请兄台先做一首吧。” 别人也都是这个意思,柳竹秋船陷沙滩,哪来的诗兴,讪笑:“酒已过量,怕是做不出好诗了。” 陈举人反驳:“李太白作诗前都会喝得酩酊大醉,可见酒意最助诗兴,如何做不得?” 柳竹秋解释:“小弟喝了酒脑子便迷糊混乱,如何能同诗仙比较,还请诸兄见谅。” 她状态与以往大相径庭,有人猜测她不喜龙阳,是以排斥苏韵。 苏韵伶俐地扶她下台阶,笑道:“作文本就是灵光乍现那一刻才出得好章句,温孝廉既说不适,诸位就莫再强逼了。” 他吩咐小二送碗醒酒汤来,又夹了一只桃花酥放在柳竹秋盘子里。 “这点心是酸梅馅儿的,孝廉吃些压压酒。” 柳竹秋寻思这人倒又乖觉又柔顺,就是不知心里怎么想的,若拿这致命的把柄来威胁她,还真不好开消。 陈举人认为苏韵受了委屈,忙打圆场:“为韵之赋诗的人多得是,确实不差这一两首,只柳大小姐赠你那首就能独领风骚了。” -- 第121页 他提起这事,差点没惊落柳竹秋手里的筷子。 可恨那些鸡婆样的酸儒还跟着起哄,趁机向苏韵打听柳家大小姐的长相,措辞都极为轻佻。 苏韵不愠不火道:“当时厅上全是命妇贵女,小人怎敢细看,一直低着头,没留意那柳大小姐的形容。” 有人扫兴道:“你没看她,她却把你从头到脚看了个饱,你不觉得自己太吃亏吗?” 苏韵丹唇微抿:“柳大小姐乃闺门英秀,能受她赏识是苏韵前世修来的福气。” 这话像是特意说给柳竹秋听的,她狐疑地看了看他,双方视线再度交汇。 苏韵星眸带笑,坦然地以柔情接纳疑忌,更令她迷惑了。 士子们饮宴不会纯聊天,有人提议击鼓传花行酒令,拿到花的人可随意向在座的人提问。 规则是先说《四书五经》里的一句话,让对方猜一个古人名,答对了敬提问者一杯,答错了自罚三杯。 柳竹秋第一个接到花,就近指了一人问了个简单的:“寡人好勇①。”,听那人说出正确答案:“王猛。②”,她便爽快地满饮了一杯。 第二个接花的是陈举人,他向苏韵提问:“孟子见梁惠王。” 苏韵答:“魏征。” 陈举人高兴地喝了酒,花传到下一人手中,那人提问柳竹秋:“坐于涂炭⑤。” 柳竹秋答:“黑臀⑥。” 那人喝了酒,将花传下去,一个个你猜我答甚是开心融洽。 可随后一人没安好心,接到花以后趁机调戏苏韵,放出的题目是:“其直如矢。⑦”,苏韵正琢磨,他又色眯眯提示:“是你天天都亲近的。” 人们一下子明白谜底是“阳货⑧”,更觉出其中包含的下流用意。 优伶和娼妓只是叫法不同,苏韵入行起就被各路金主狎戏,承受他们的淫心兽、欲。别看那些公子哥竞相追捧,实则只拿他当高级玩物,其余苍蝇臭虫也视他为好肉,逮着机会就想上去叮一口。 苏韵胀红脸羞耻不已,在座有的跟那色鬼一副心思,专等着用言语猥亵他,有的怜香惜玉,又想不出招数为其解围。 柳竹秋深恨前一种人,暂时放下对苏韵的戒备,不平则鸣。 “我替他答,答错了罚酒十杯。” 这也是另一种可供取乐的情形,那人笑嘻嘻催问答案。 她没遂他的意,给出的谜底是:“周道。” 那人忙说不对,她笑道:“你这谜面本就浅显,‘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哪里不对?” 有人没听过周道这个人,她说:“周道是东吴大将周瑜的哥哥,字子俊。史书上没记载,但周氏宗族的族谱上说他和周瑜另一个哥哥周晖早年被董卓派兵截杀,都英年早逝了。” 那人仍不死心:“我给的提示是韵之每天都会亲近的,这周道怎么对得上呢?” 柳竹秋说:“周道又称王道⑨,我们生在天子脚下,哪一天不亲近王道,如何就对不上?” 说得那人哑口无言,只得灰溜溜作罢。 良善辈们见柳竹秋英雄救美,纷纷恭维她,一起撺掇苏韵向她敬酒致谢。 “多谢温孝廉。” 苏韵向柳竹秋捧起酒杯,眼眶里微沁泪花,感激之情真慨动人。 柳竹秋未放松警惕,将针毡坐到散席,回家后忙唤柳尧章来商议。 柳尧章听后直叫大事不好,也觉椅子上生了倒刺,情愿拄着拐杖走动叫苦:“那苏韵是唐振奇和党羽们的爱宠,与这伙人来往密切,多半会去向他们告密,我看我们此番休矣。” 柳竹秋心里也没底,懊悔道:“是我大意了,往常都躲着他,没防着陈举人今天会叫他来。此刻他若已去向奸党告密,我们可能真的在劫难逃了。我建议三哥你先带秀英和太太离家暂避,若果真事发马上逃走还来得及。” 柳尧章生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儿去?再说老爷和大哥二哥怎么办?还有你,难道就在这儿等死?” 柳竹秋烦躁:“现在哪儿还管得了这许多,你速去通知蒋妈,她知道该怎么安排逃走的事。” 她在假扮温霄寒之初就同蒋少芬制定好应急措施,如今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催三哥快去执行,自己留下做壕沟,还可拖延追兵。 平时纵性创作了不少主旨悖逆的文章诗歌,而今断不能留,连同一些禁书全部搜出来烧毁,以免再授人以柄。 她和瑞福正在天井里焚书,院门敲响,主仆同时警戒。 瑞福小心近前询问,门外人说:“小的是苏韵的伙计,替我们苏班主送信给温孝廉。” 瑞福收到柳竹秋许可,开门接了那封信。 柳竹秋拆开阅览,严峻的神情渐渐转为诧异,末了衔疑吟叹:“这未免太巧了吧。” 瑞福担忧:“他在信里威胁您吗?” “没有,相反他写信的目的是想让我安心,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那年我在周坎子庄救过一个姓文的寡妇吗?苏韵说那文寡妇是他自幼失散的亲姐姐。” 周坎子庄是北京顺义县北部一个中等村落,柳邦彦入京不久在那儿置办了三百亩田产,派一户家奴管理。该地风景清幽,夏季气候凉爽怡人,柳家人常去那边消暑。 六年前的炎夏,柳尧章带着新婚妻子白秀英和柳竹秋去周坎子庄度假。 -- 第122页 一天柳竹秋去野外骑马,在河边看见一名少妇抱着幼童赴水寻死,她急忙策马冲入水中将大人孩子拉上岸来。 那少妇名叫文小青,时年十八岁,是庄里一户骆姓人家的媳妇。 丈夫骆小五在京城做珠宝生意,家底颇丰,与文小青颇为恩爱,二人成婚次年就有了儿子珠哥,一家人过得富足和乐。 谁知好事不到头,前年皇家筹备太子婚礼,礼部授权一名大户代皇室采买珠宝。 那买办出手阔绰,京里的大小珠宝商都受其吸引前去献宝,骆小五也跟着展示了一条黄金掐丝工艺的蓝宝石项链。 买办收了商人们的货,转身就去锦衣卫告状,说这些珠宝全是赝品。 所有参与交易的珠宝商都被逮捕下狱,接下来的审案过程只是对他们单一的毒打拷问,逼迫他们拿钱买清白。 文小青救夫心切,很快被贪官酷吏榨干油水,又受黑心亲戚欺骗,将大部分家产低价变卖。 然而她凑钱的速度赶不上行刑人的手快,骆小五到底死在了牢里。 他父母已亡,又无兄弟,族里那些见钱眼开的小人惦记着他家仅剩的几间房舍和三十亩薄田,就想怂恿文小青改嫁,好吃绝户。 文小青决意守寡,他们软的不奏效,欺负她是孤女出身,便商量出一条毒计,买通附近一个流氓,教他自认与文小青通奸,又勾结文小青的邻居合谋诬陷,威胁若不交出家产,就要去县衙告她。 文小青无依无靠,料想逃不开这些人的魔爪,绝望下产生轻生之念。 柳竹秋那时还没扮男子,却已养成侠肝义胆,核实过她的说法后决意为其伸冤。让柳尧章去向顺义县令说明情况,将那自认奸夫的流氓抓起来审问,叫他回答两个问题。 一、文小青卧房的家具摆设是什么样的。 二、文小青身上有没有特别的痔和胎记。 流氓压根没到过文小青的卧房,更没和她有过奸情,张口乱说一气。 县令派可靠差役去实地勘察,又叫稳婆给文小青验身,证实流氓是诬告。 一番刑讯下来,流氓供出几位指使者,县令一一予以严惩,再将周坎子庄的村长里长和骆家族长一起招来,亲自做公证人让文小青与他们立下甘结⑩,规定骆小五的儿子是他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其余亲属不得侵占。 骆家人不敢再起坏心,文小青母子的人生安全有了保证,从此不与族人村邻来往,可孤儿寡母只靠那三十亩薄田仍难过活。 柳竹秋自掏腰包每年帮补他们四十两银子,直到今年年初还在照例接济。 苏韵信上写道:“小人于今年六月与阿姊团聚,听其尽述君之善行。君勇救孤寡,恩同再造。小人感戴至深,恨尊卑有别,无缘拜谢,心下始终不安。今日本是慕温晴云之大名往来拜会,不意知君即朝思暮想之恩人,当时之喜,难以备述。俗谚云:‘淡看世事去如烟,铭记恩情存如血。’今既睹恩公,小人敢不结草衔环以报大恩?知君惶惑,本欲造访剖陈心迹,奈何今晚乐康大长公主殿下设宴待客,召小人前往侍奉,夤夜方脱,故先修书告之,愿释君忧……” 瑞福看完书信,向主人请示指令。 柳竹秋说:“真是这样就不怕了,不过也不能单凭这封信就掉以轻心,你快骑马去周坎子庄向那文娘子核对情况,就说是三爷派你去的。” 瑞福这一去最快明早才能回来,她继续销毁违禁物品,打扫完毕在书房静心筹谋。 掌灯时分,柳尧章来了,说他已和蒋妈商量好,骗范慧娘明天一早去永宁寺烧香,但白秀英和宋妙仙都不肯抛下柳竹秋,誓要与她共生死。 柳尧章劝说妹妹跟她们一块儿走,换他留下为柳邦彦尽孝。 柳竹秋递上苏韵的来信:“情况有变化,你先看看这个。” 柳尧章看到一半,几乎崩断的神经松懈下来,喘息着坐倒。 “若真是如此那就是万幸了。” “我已命瑞福去找文娘子对质,但愿苏韵没骗我们。明早你还是照原计划先送太太和秀英出城,余下的看情形再说。” 他们并不了解苏韵的为人,在束手无策的时刻只能抱着侥幸等待。 柳尧章害怕这是兄妹俩最后的相处时光,被她催了两遍仍不肯走。 转眼快起更了,一件事物突然啪的从外面打在房门上。 柳竹秋提剑开门,见门前落着一个小纸包,捡起来看是卷着石块和迎春花枯枝的字条。 “是万大侠!” 她招呼柳尧章一同查看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吾去取戏子首级,若辈毋惧。” 万里春竟已得知苏韵识破柳竹秋的身份,要去杀他灭口。 柳尧章咋舌而惊:“这万里春对我们的境遇了如指掌,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没等他说完,柳竹秋已捞起斗篷飞跑出门。 目前苏韵敌友难辨,让他活命有可能为柳家招来灭顶之灾,但即便如此她也不能让贤良正直的侠客因为她承担滥杀无辜的风险。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孟子·梁惠王下》 ②王猛:前秦时期大臣、政治家、军事家。“寡人好勇”:寡人是王,好勇必定勇猛,所以叫王猛。 ③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④魏征:魏国的都城叫大梁,所以也称魏国为梁国。孟子见梁惠王是被梁王征招去的,所以叫魏征。 -- 第123页 ⑤出自《孟子·公孙丑上》 ⑥晋成公,姬姓晋氏,名黑臀,春秋时期晋国第25任国君(前606年 - 前600年)。坐在炭上屁股染黑了,所以叫黑臀。 ⑦出自《诗.小雅.大东》:“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形容像箭杆一样笔直。 ⑧阳货,名虎,字货,是春秋时期鲁国人。鲁国大夫季平子的家臣,季氏曾几代掌握鲁国朝政,而这时阳货又掌握着季氏的家政。文中被暗指男性的XXX。 ⑨周道即指周王室的礼仪制度和统治政策,先秦时被视为正统思想,又称为王道。 ⑩甘结:旧时交给官府的一种字据,表示愿意承当某种义务或责任,如果不能履行诺言,甘愿接受处罚。 第四十六章 柳竹秋快马加鞭奔赴乐康大长公主的府邸,此间毗邻太液池,周边林木环绕,民居稀少,入夜后阒静无人。 月色忽明忽暗,一地树影似鬼魅爬行,被马蹄蹴踏成飞扬的雪尘。 她陆续遇到一些反向行驶的车马,猜测是公主府的宾客,向其中一人打听。那人说公主府的酒宴已散了,但不知苏韵是否已离开。 柳竹秋继续向前,在植被最密的一处弯道上看到一辆停驻的马车,左侧的车辕已损坏,车夫和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正在道旁照护两名受伤的武弁。 她心里认准了七八分,靠近勒缰询问。 那小厮也已认出她,仓皇求告:“敢问是温孝廉吗?小的是苏韵的伙计,下午去您府上送过信。 有人要杀我们苏班主,求您快去找人来救他!” “怎么回事!?” “刚才我们的车行到这儿,被一个戴关公面具的黑衣人拦截,他打坏马车,还打伤了这两位公主府的侍卫。我们班主趁乱逃进那片树林,那刺客已追过去了!” 柳竹秋下马朝着小厮手指的方向狂奔,冲进月光照不到的黑暗中。 浓密的枝条犹如数不清的琴弦,在夜风调度下演奏着阴森凄厉的乐曲。 苏韵躲在一棵大松树上,像被猛兽追逐的兔子,必须咬紧战栗的牙关才能防止灵魂出窍。 那刺客来得毫无道理,叫他没有丁点防备,亏得大长公主向来怜惜,离府时派遣两名侍卫护送,英勇地替他拖住刺客。也亏得学刀马旦时练出一些灵巧身法,连续两次躲开刺客重击,才能侥幸出逃,跑到黑树林里求生。 逃跑时没穿斗篷,外袍也被刺客的利爪撕去,为逃命丢掉了笨重的皮靴,现在他光着脚,衣衫单薄地浸在寒风里,怕到极处竟不觉得冷了。 树下的雪地上响起轻微的咯吱声,那刺客终究寻着他的足迹找来了。 苏韵管不住气息,使劲咬住食指,向所有能想到的神明求救。 一股气流冲上树梢,那夜枭般的黑影跳到他跟前,思绪凝结,惨叫脱口而出,伴着一声惊天动地地巨响他跌落在树下的雪堆上。折断的树枝当头砸下,和积雪一道将他囫囵困住。 刺客从容落地,俯身举起铁掌准备收割猎物。 苏韵睫毛裹了厚厚一层雪,视觉暂时作废,以为会这样稀里糊涂死去。远处一记吼声似飞箭射来,洞穿了他的绝望。 “住手!” 柳竹秋拼命冲刺赶到,向万里春拱手恳求:“他是好人,请别杀他!” 万里春巍然不动,似在劝她莫要轻信于人,殊不知柳竹秋正是为着他的名誉才决意冒险,进一步强调:“你相信我,他不会害人的。” 见她态度坚决,万里春不再坚持,默默飞身遁去。 柳竹秋搬开树枝,将苏韵拉出雪堆,一面帮他拍打身上的雪沫一面关问:“你受伤了吗?” 苏韵没料到她会出现,惊疑不定地摇着头。恐惧寒意双重刺激下,纤弱的身躯剧烈抖瑟着。 柳竹秋脱下斗篷为他披上,催他快走,苏韵被她拉着走了两步,枯枝扎疼了冻僵的脚丫。 柳竹秋发现他没穿鞋,想了想,用匕首割下皮袍的下摆,裁成两截分别包住他的双脚,再用手帕扎好。 苏韵感激地望着她,几度欲言又止。 柳竹秋起身,附近传来救兵的呼喊,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催他快回家,然后匆忙离场。 回到租房,柳尧章正翘首等待,见面便拉住她询问,听完情况更焦虑了。 “苏韵有没有看出万里春和你认识?” “应该看出来了吧。” “那就糟了,也许他本无意害你,现在知道你的熟人要取他性命,出于自保也会和你敌对啊。” 这点柳竹秋已想到了,过去她很排斥将自身命运寄托在他人的良心上,今日仿佛命中注定,必须接受这场赌博,为善本就伴随着风险,要不怎么说“杀身成仁”呢? 多想无益,她让柳尧章先回去,独自在书房枯坐,等候命运安排。 三更天将至,有人敲响院门。 她戒慎地近前质问:“谁啊?” 门缝里钻进一个纤柔悦耳带着犹豫羞怯的少年音:“是我,苏韵。” 柳竹秋吃惊,警惕道:“你来做什么?” “……来还您斗篷,就我一个,没别人。” 柳竹秋迟疑片刻,打开院门,当真只看到他一人。 苏韵披着大红猩猩毡,脚穿毛靴,已经过了休整。见面先向她深深揖拜,小心请求。 -- 第124页 “我想和您说几句话,行吗?” 巡夜兵丁随时会来,撞上又是麻烦,柳竹秋叫他进来,关了门,领到书房里。 苏韵将她的斗篷整齐地搭在椅背上,缩手缩脚干站着,活像初进主家的小妾,唯恐行为失当惹她不快。 柳竹秋想知道他违反宵禁冒险前来的目的,叫他坐下,他反而屈膝跪倒,咚咚咚朝她磕了三个响头。 “……你这是为何?” 少年咬着下唇说:“您想必已看过小人的信件,您救护家姐和外甥,适才又救了小人性命,小人理当叩拜。” 柳竹秋细瞅他比那文娘子俊秀得多,但眉眼确有几分相似,正在判断,苏韵猝然发问:“您认识刚才那个黑衣人,对吗?” 看她脸绷得更紧,他忙说:“小人无意问责,只想知道那人为何要杀我。” 柳竹秋反问:“你今天没向人拆穿我的身份,真是因为我救过你姐姐?” 苏韵点点头,又微微摇头,烛光下看不出他脸色变化,眼眸里的波动却已清晰带出娇羞。 “在与家姐团聚前,小人就已十分倾慕小姐了。” 他说“小姐”定是指柳竹秋,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在狄夫人的寿宴上,柳竹秋不明白自己当时的举动有哪点值得他倾慕。 苏韵含羞说明:“您在那首诗的最后两句写道‘都云丽质平生就,十载勤修宁在天。’,小人略生得像个人样,平日夸我的不少,可那些人都只看中皮相,何曾在意我为修行这门行当付出过多少血汗。能看到小人光鲜背后所藏苦楚的,至今只有小姐一人。小人每次思及都分外感念。” 柳竹秋那会儿调戏他的成分居多,并无多少怜惜,只因性别使然,看待事物的角度比男人们多了些温情,才歪打正着击中苏韵心窝。 听他感恩,不免受之有愧,讪笑:“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难为你还惦记着。你我就只那一次接触,你用不着把我想得那么好吧。” 苏韵认真道:“窥一斑而见全豹,苏韵那时已认定您是性情爽朗、心地仁爱的好人,今天在飞花楼又蒙您仗义解围,就更加确信了。您虽是女子,却比大部分男子都正直有为,苏韵只恨自己不是女儿身,不能为您奉笔洗砚追随左右。刚才若非您及时搭救,我这条命已葬在那小树林里了,容小人斗胆猜测,那黑衣人可是得知我识破了您的身份,怕我向人泄密,才要杀我灭口?” 柳竹秋否认不了,沉默中又被追问。 “您明知我极有可能会威胁您和亲友的安全,为何还要阻止他?” 柳竹秋只好避重就轻:“你不是写了那封信吗?我已派人去核实了,在收到消息前不想伤及无辜。” 苏韵会心而笑,泪珠夺眶道:“所以说小人没看走眼,小姐真是侠骨柔肠众所不及。苏韵的命已是您的了,从今起任凭驱遣,但求能做得败鼓之皮,便死亦无憾。” 说罢又行顿首礼。 柳竹秋忙阻止,他却死活不肯起来,非要做奴婢为她效力。 柳竹秋心想:“人说戏子无情,这人终日在名利场里打滚,竟未受腐蚀,却是难得。若果真如此,倒是天赐的助力。” 先哄道:“我本非无情人,你真心待我,我俩可以朋友相称,何必自贬为奴呢。” 苏韵羞惭:“小人身为下贱,又久堕风尘,断不敢与您平辈相称,玷污尊范。” 柳竹秋大度开导:“那梁红玉①也出生风尘,后来助夫抗金,不照样成了人人称颂的女英雄?莲花之高洁正在于出淤泥而不染,单凭你这品性就比那些衣冠走兽强百倍,正适合做我的良友。” 得她高看,苏韵真比吃到脱胎换骨的灵药还激动,伏地大哭一场,自谓找到了依托。 柳竹秋在书房临时搭了张床铺留他歇宿,让他过了宵禁再走,其实是戒心未除,想在瑞福回来前看住他。 她来到卧房,合衣躺下,不小心睡着了,醒来阳光满窗,辰时都快过去了。 她赶忙出门,书房里不见人影,厨房却有动静,转去查看,苏韵正蹲在灶前生火,见了她忙起身行礼。 锅里白汤翻滚,两个荷包蛋正游鱼戏水般转来转去。 “我不会做别的,见厨下有醪糟和鸡蛋,就想煮碗酒酿蛋给您当早点。” 他宿发未梳,暂时用手绢扎着,朱唇皓齿,明眸善睐,还真像个窈窕美婢,当以金屋储之。 柳竹秋想:“他上赶着伺候我,我若不依他反会觉得我在嫌弃他,索性先受用了再说。” 坦然笑道:“那你再多煮两个蛋,我们一块儿吃。” 苏韵受宠若惊,脸比荷包蛋熟得还快,慌忙去给她打洗脸水,柳竹秋也随他高兴。 吃完早饭,瑞福风尘仆仆回来了,见家里多了个锦衣美人,狐疑地愣在院子里。 柳竹秋看他手里提着一只大篮子,料想里面装的不会是坏消息,淡定介绍:“这位就是华林班的苏班主,你去问候过他姐姐了?” 瑞福会意点头,呈上篮子:“文娘子问您和三爷安好,说这篮点心是她亲手做的,您过年时可用来招待客人。” 柳竹秋让他拿到厨房去收藏,再看苏韵便有了一些愧疚,自责之前着实错怪他了,将他请进书房,诚恳地作揖致歉。 “韵之,昨晚让你受委屈了。” -- 第125页 苏韵忙说:“使不得。”,反过来告罪:“是苏韵唐突,害您担惊受怕这么久。” 柳竹秋将朋友分为三等。 第三等是张选志张鲁生之流的利害之友。第二等是萧其臻这样的道义交。第一等是宋妙仙白秀英等肝胆知己。 这苏韵虽是初识,品质却可介于一二等之间,可以心腹事相托。 她请他坐下,坦诚道:“韵之,实不相瞒,我先时疑心你是因你和唐振奇一党走得太近,怕你去向他们告密。” 苏韵早猜着了,文静道:“我们做戏子的全靠别人赏饭吃,只要有权有势,谁都可以把我们呼来唤去,自己半点做不得主。我是常被那些人叫去取乐,也收了他们不少好处,却很明白他们根本没拿我当人看,也打心眼里反感他们干的那些坏事。” 柳竹秋要对付薛汝春和崔逢源,最大阻力就是他俩背后的靠山唐振奇,思筹怎生离间这两拨人才好。 眼下对着苏韵,心思登时活泛了,试探:“你和礼部右侍郎薛汝春来往得多吗?” “嗯,他后天还让我去他家唱堂会,说要提前给唐振奇祝寿” “哦?怎么回事?” “薛汝春写了篇戏文叫我编曲排演,后天就要请唐振奇过去观看了。” 柳竹秋忙问戏文内容,苏韵带着鄙薄介绍剧情。 唐振奇一伙都是邪淫之辈,最喜浪戏艳曲。薛汝春投其所好,常编写一些淫、秽下流的戏码交给戏班排演,以讨唐振奇欢心。 这次的故事是讲一个美貌的官宦少妇因丈夫房事无能,终日郁郁寡欢。 一夜窃贼登门,撞见少妇独守空房,便行轻薄之举。少妇起初还挣扎反抗,被他蜂狂蝶乱戏辱一番后尝到甜头,竟与那窃贼勾搭成奸,夜夜私会。 少妇能征善战,窃贼也渐渐难敌,便干起马泊六,帮她引逗些浪荡少年来快活。 一日那窃贼和人赌博输了钱,不想还债,便哄债主说能让少妇陪他风流一夜。债主欣然接受,跟随窃贼来到少妇房中。 二人正打情骂俏,少妇的丈夫突然闯入,将他们捉奸在床。怎知点灯一看,新来的奸夫竟是顶头上司,丈夫顿时俯首帖耳,还跑出门去替他们放哨,希图讨上司欢心。 柳竹秋让苏韵默写出唱词。 想那薛汝春原是抱唐振奇大腿上位的,能有什么真才学?许多词句都写得粗俗不堪,捏着鼻子才能读下去。 柳竹秋看罢大笑:“我为这事几乎愁白了头发,想不到窍门竟在这里。” 看了看苏韵,陡然离座拜倒。 苏韵吓得滑下椅子,与她相对而跪,惊问:“小姐为何折我的寿?” 柳竹秋郑重其辞道:“我这是在效仿那司徒王允为民请命。薛汝春、崔逢源策划乡试舞弊案,敛财杀人,要将这二贼正法必须先离间他们和唐振奇,此事能否成功,全在你这位貂蝉身上。只是计策凶险,若有差池你我都性命难保。” 苏韵请她说出计策,听后喜道:“我正巴不得肝脑涂地报答大恩,这点风险算得了什么?就算事败,苏韵自去引颈就戮,绝不出卖您。” 他只怕时间不够,让柳竹秋快些改写戏文,与她商定行动计划,黄昏时借着夜色掩护悄然离去。 柳竹秋已派瑞福递书与萧其臻说明情况,让他暂缓抓捕方案,等候苏韵的行动。 作者有话说: 这回存稿是真花光了,从明天起不能再双更了~ ①梁红玉,原为京妓,后结识韩世忠,梁氏慧眼识才,以身相许。在平定苗傅叛乱中立下殊勋,一夜奔驰数百里召韩世忠入卫平叛,因此被封为安国夫人和护国夫人。梁氏在建炎四年(1130年)黄天荡之战中亲执桴鼓,和韩世忠共同指挥作战,将入侵的金军阻击在长江南岸达48天之久,但因金军最终还是脱逃,梁氏上书弹劾韩世忠失机纵敌,举朝为之震动,再封杨国夫人。 从此名震天下。 第四十七章 苏韵让戏班演员照柳竹秋改动的戏文排演,到时候便登台演出。 唐振奇爱排场,薛汝春宴客那天请了十几名官员来作陪,铁杆心腹崔逢源也到场了。 奸党们围着奸宦掇臀捧屁,体面点的叫“老大人”,胆大的叫“九千岁”,还有那无耻之尤的,年纪比唐振奇小不了几岁居然直接涎着脸叫他“爹”,种种丑态不一而足。 开席时戏也上场了,柳竹秋文采远胜薛汝春,修改后的唱词香艳华美,韵味十足。配合苏韵那捻捻腻腻的扮相,婉转曼妙的歌喉,生动传神的演绎,使台下人看得如痴如醉。 唐振奇听戏中少妇与窃贼偷情后慵懒娇媚地唱道:“急风狂雨,何事恁搓挠。连理枝头拆散了,东君不管花娇娆。无告,几时得比目珮合,鸳颈重交?”一句时,高兴得拍桌叫好,转头夸赞薛汝春:“数日不见,薛郞的文笔精进不少,这些唱词写得着实精妙,叫人吟来齿颊留香啊。” 薛汝春早听出唱词经高人润色过,见唐振奇喜欢便乐得冒功,自认这波固宠行动已大功告成。 最后一场,少妇受孕,窃贼担心她被丈夫怀疑。 少妇淡定道:“不碍事的,我对我家官人说我只同那天那个大官儿一人私会过。” 窃贼问:“那他不会疑心你腹中孩儿是那大官儿的?” 少妇掩口娇笑:“你还不知道哩,过来我说与你听。” -- 第126页 窃贼附耳上前,观众们也竖起耳朵倾听。 苏韵处理这句关键词时音量由小转大,声震全场。 “那大官儿,是个太监!” 大部分人都目瞪口呆,只一个没心没肺的蠢材还哈哈大笑,立马被身旁人按住了。 唐振奇笑脸已变黑脸,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使劲摔碎酒杯訇然站起。 其余人也慌忙起身,薛汝春不知所措,先指着台上的苏韵大骂:“小兔崽子,谁准你改的唱词!” 苏韵已假装惶疑地跪倒,颤声道:“薛大人,这词都是您教我们的啊。” 薛汝春大惊,吼完:“胡说。”,忙不迭向唐振奇解释。 唐振奇命苏韵下台来分说,苏韵魂不附体地跪到他跟前,流泪哀告:“公公,苏韵是什么人?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戏文委实都是薛大人交给我们的,小人也曾劝他最后这句词恐惹您生气。薛大人说‘唐公公是国之柱石,满朝文武都归顺于他,那文武百官的妻妾自然也任他拣选,我写这句词纯是奉承的意思,他听了必然喜欢’。” 薛汝春脸乍白乍红,一脚踹中苏韵胸口,尖声喝骂:“小兔崽子,你敢陷害我!” 苏韵倒地嚎哭,匍匐着抱住唐振奇的靴子哀惨申告:“公公,苏韵不是第一天伺候您,如无薛大人做主,借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这种事啊。求您明鉴!” 唐振奇知道手底下这帮人无耻无德,常有自作聪明拍马屁却拍中马腿的。印象里苏韵温婉柔顺,又不曾跟他的对头有交集,所以这蠢事无疑是薛汝春一手操办的。 薛汝春在一旁跳脚辩解,仪态尽失,脸上擦的白、粉也被热汗染花了,红一块污一块好不难看。 唐振奇更觉他面目可憎,挥手一巴掌抽得他呆若木鸡,温言安慰苏韵:“你是好孩子,我知道都是他逼你这么干的,不会怪你。” 苏韵忙哭拜谢恩,又恐悚地拉住他的袍摆。 “苏韵得罪了薛大人,恐活不过今日,望公公救我。” 雨打娇花的模样更令唐振奇心软,当即放话:“从今天起你到我家去住,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坏!” 他带着苏韵离去,其他官员纷纷抱头鼠窜,留下薛汝春和崔逢源走脱三魂丢失七魄,比失家的孤儿还慌乱。 薛汝春气急败坏掀翻酒桌,迫切想知道是谁指使苏韵陷害他。 崔逢源从旁劝道:“此刻还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先安抚唐公公要紧。” 这对狼狈都明白他们得势全仗着唐振奇撑腰,宁愿死爹妈都不能失去这太监的宠信。商议良久,决定学杨游程门立雪①,到唐振奇家门前去跪求原谅。 薛春汝这官职本是向唐振奇跪来的,别人膝下有黄金,他的比狗屎不如,跪个整年都无妨。可现下是折胶堕指的腊月间,一动不动跪在雪地里比酷刑还难熬,养尊处优的人哪儿吃得消? 崔逢源又出鬼主意,让他找个跟他模样相近的下人假扮他去跪,同时买通唐振奇府上的下人,打听得唐振奇要出府了,再由他本人顶上。 薛汝春一一照办,当天便去唐振奇宅邸门前下跪,还故意带了好些家丁抬轿打伞撑排面,让路人们瞧见,营造声势给唐振奇长脸。 唐振奇听说薛汝春来下跪,心想这条狗还算乖觉,准备罚他多跪一阵,教训够了再饶恕。 过不多久,宫里传话,说太子爷打算在年节时搞点额外的庆祝活动讨尊长们欢心,叫他进宫去商议。 唐振奇便坐着轿子出门了,走时也没搭理薛汝春。 他以为至多天黑就能回来,谁想朱昀曦对庆典的要求很多,让陈维远出面与他商讨,杂七杂八谈到戌时,宫门已关,唐振奇只好留宿宫中。 这下可苦了那替薛汝春跪守的替身,夜里风大雪大,他又不是铁打的,如何受得了?竟活活冻死了,天亮时过路的行人先发现,立马嚷将起来。 昨天附近来看侍郎下跪的人本就多,听到动静都跑来围观,不出半日整个京城都在流传一则消息:“礼部右侍郎薛汝春去给唐振奇下跪,夜间受冻而死。” 事情就是长了翅膀,正常条件下也飞不了这么快。 原来柳竹秋早叮嘱萧其臻暗中观察薛汝春和崔逢源的动向,又跟朱昀曦沟通好,叫云杉呆在观鹤园等她报讯。 昨天她得知薛汝春去唐振奇家门口下跪,火速让云杉带话给朱昀曦,请他设法将唐振奇困在宫里。 当时她还不知道薛汝春找了替身,想他受不了冰冻自会撤退。不料这厮狠心让他人代罪,生生断送了一条人命。 她闻讯后快马赶去找孙荣,孙荣手下混混多,还认识京里的各大丐头②。这些丐头领导全京城的丐户,大小乞丐都听其号令。 柳竹秋利用这些走街串巷四处游荡的乞丐将“薛汝春冻死”的消息快速散播出去,薛汝春纵有千手观音相助也休想捂住这么多嘴。 次日早朝,庆德帝放眼百官,问:“薛汝春何在?” 薛汝春慌慌速速出班,伏于丹陛下。 庆德帝慢慢悠悠问:“听说你前晚冻死了,今天来的是魂魄吗?” 薛汝春吓得汗不敢透,半晌方出声:“那都是谣言,请陛下莫要相信。” 庆德帝早练就高深莫测的态度,长叹道:“朕在位二十三年,宫门前还从未跪死过人啊。” -- 第127页 皇帝门前没跪死人,太监门前却有,谁都听出这话在敲山震虎。 一物降一物,唐振奇的权势也全靠皇帝授予,皇帝高兴时能让他做“九千岁”,一个不乐意转眼让他变“落水狗”。 因此他又气又怕,恨透薛汝春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狗奴才,向庆德帝进言:“陛下,薛汝春行为不端引发流言,应按律惩处。” 庆德帝为贯彻仁君形象,只罚了薛汝春一年俸禄,让他在家闭门思过,听候圣裁。 散朝后人人都躲着薛汝春,当他是臭不可闻的大粪。 崔逢源迫于利害关系不得不陪同安慰,两个不久前还耀武扬威的宠臣灰头土脸走出宫门,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起。 柳竹秋见时候到了,向萧其臻发出行动讯号。 萧其臻特地选在隔天上午街面上人流量大的时段带齐人马冲入崔逢源家中,一举控制住上下人等,靠着张体乾提供的地图挖出那只三足铜鼎,连人犯一起押回刑部大牢。 不到一天,“礼部郎中崔逢源倒卖乡试考题,栽赃杀害同僚白一瑾”的传闻便甚嚣尘上,老百姓们拿跌宕起伏的案情做谈资,官场上也众议纷纭,都盼望事态能早日明朗。 那流氓马二狗在赌坊输了个屁滚尿流,回家途中风闻崔逢源被捕,跌足痛叫:“我早说那温霄寒在找崔郎中的罪证,若当日立刻去崔府报信,定能大捞一笔。” 他悔不该丢了西瓜捡芝麻,去赴那该死的赌局。如今芝麻没捡着,连老本都折光了,看来得卖妻鬻女才能还清欠下的赌债。 三法司升堂提审崔逢源和金宏斌等五名作弊考生,有东厂的侦查日志和那古鼎做物证,金宏斌等人再难抵赖,供认考题确系崔逢源卖给他们的。 崔逢源身陷泥泽,还指望薛汝春看顾他的家小,交代出其余卖题的考生,却仍旧攀诬盗题的是白一瑾,柳邦彦是主谋,自己只是从犯。 他在供词中说某月某日散朝后,他曾搭乘柳邦彦的马车回家,二人正是在车里谋划作案。 审案官们便按程序将柳邦彦提来审问。 柳邦彦承认那天是顺路送过崔逢源,但他们只在车里讨论《茶经》,没说别的。 双方口供对不上,必有一人在撒谎,需要真凭实据才能下结论。官员们商议后决定明日再审。 当天柳竹秋看到萧其臻抄录出来的崔逢源诬陷父亲的供词,贼人说:“柳邦彦在与我商议前,已先借他与白一瑾在北海垂钓之机做好全盘谋划,叫我按他们的指示,将考题卖给考生,拿到钱以后再由他们安排分赃……” 柳竹秋用红笔圈出“北海”二字,对萧其臻说:“凭这两个字就能看出这厮在撒谎,白老爷是常去北海钓鱼,但我家老爷绝不可能去北海。” 柳尧章向萧其臻解释:“兄长知道我家老爷曾与宋宏道公交好,宋公生前最喜在北海泛舟游湖,也常邀请我家老爷同往。自从他遇害后,我家老爷怕触景伤情,就再没去过那里。” 萧其臻相信他们,但这些拿到公堂上去说可信度还不够,除非有充足的理由才能令审案官们信服。 他和柳尧章不约而同将目光投注在柳竹秋身上,希望她开动脑筋想出破解之法,却听她沉吟:“这件事别人说不中用,只能由老爷自行分辩。” 向萧其臻拱手请求:“今晚我想去牢中探望老爷,烦请大人代为筹划。” 柳邦彦已被提到刑部大牢,萧其臻还能协调,夜间悄悄将她送进监房。 柳竹秋见父亲形容枯槁,所幸还没受皮肉之苦,暗赞张鲁生够朋友,那一千两银子没白花。 她这次仍不能久留,拉住柳邦彦的手郑告:“老爷想必已听过崔逢源诬陷您的话,明日到了公堂您千万要为自己澄清啊。” 柳邦彦苦恼:“为父又没有旁证,该如何澄清呢?” 柳竹秋双手加了力道,带着逼迫意味劝说:“告诉那些主审官,因为宋大人的缘故,您绝不会去北海。” 柳邦彦如触蝎尾,慌忙撤手,反被她抓得更牢。 “爹!这是唯一活命的机会,您还要逃避吗?” 柳竹秋双目如炬,真想照进父亲心底,烧光他的懦弱。 柳邦彦已感到火辣辣的疼痛,慌悚道:“你要我当着那么多官员说那种话,我今后该如何做人?” “命都快丢了,您还在意这些做什么?况且即便没有这场是非,您就能堂堂正正过活吗?您明明清楚外面人是如何看待您的,为何还要自欺欺人?不肯还宋大人起码的公道?” “你、你这个不孝女……存心逼死你爹呀……” 柳邦彦老泪喷涌,扛不起沉重的愧疚,只好先将其转化成对女儿的指责。 柳竹秋扶他坐下,掏出手绢为他擦脸,双眼同样发红泛热。 “老爷再仔细想想吧,为了您为了柳家也为了含冤负屈的逝者,希望您这次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狱卒轻轻来敲门,提醒她时间到了,她不再赘言,辞别父亲匆匆离去。 柳邦彦兀自痛哭,思绪回到那个阴云笼罩的刑场,那是他与宋强最后一次相见。 一个是行刑官,一个是死囚,面对面时二人的神情却像装反了。他畏畏缩缩失魂落魄,被宋强坦荡无畏的气度衬托得犹如宵小。 “皇命难为,求宋兄莫要怪罪小弟……” -- 第128页 “贤弟无须自责,愚兄之清白天地可证,死亦何惧?只求贤弟能稍稍看顾我的家小,愚兄便别无牵挂了。” “……小弟定会尽力而为。” 啪啪啪啪,柳邦彦着魔般猛抽自己耳光,想隔着时空打死那个薄情寡义的小人。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③又或者,昨日的耻辱是时候翻篇了,当前的危机也许真是老天恩赐的恕罪良机。 一切都看他何去何从。 翌日升堂,人们发现柳邦彦更比昨天苍老,头上不见一根乌丝,衰态与耄耋老翁无异。 大家伙以为是心虚所致,料想他今天该据实招供了。 主审官曹怀恩决定先审他,拍木鞠问:“柳邦彦,你可认罪?” 柳邦彦微微晃了晃芦苇般的脑袋,孱弱道:“认罪。” 堂上官员反应各异,曹怀恩瞪亮双眼追问:“你可知你所犯何罪?” “……忘恩负义,言而无信。” 他答非所问,扩大了堂上的疑云。 曹怀恩警告:“柳邦彦,本官此刻在审问顺天乡试舞弊案,你休得东拉西扯,扰乱公堂!” 柳邦彦直起佝偻的腰身,为语调安上筋骨。 “下官确实有罪,但并未参与本次罪案。” “哦?那你要如何反驳崔逢源对你的指控?” “……下官已有五年没去过北海,将来也绝不会去。” “空口无凭,叫我们如何相信?” 萧其臻看到柳邦彦脸上浮现犹豫,但转眼被破釜沉舟的决心驱散,沉静道:“我和已故的原都察院右都御史宋强相交莫逆,他生前最喜在北海泛舟游玩,我也常与之结伴同游。自他死后,我就决心再不踏足故地。一是怕见景思人,二是心中抱愧。” 他继续说起当年宋强冒死救助他,而他却在宋家遭难时袖手旁观的情形,这些旧闻广为人知,但听他自陈其短,众人仍觉惊诧。 曹怀恩断喝:“柳邦彦,宋强是罪大恶极的逆贼,本就死有余辜,你还想在这儿为他鸣冤吗?” 柳邦彦早已涕泪纵横,激动哭诉:“下官不敢妄议朝政,但自古士为知己者死。想那石崇也是贪虐残暴之徒,绿珠尚肯为其自坠高楼。而我柳邦彦枉读诗书,竟不如一介歌姬……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④,我著书讲仁义,还被圣上提拔为东宫教学官,去为太子殿下传授圣人的道义经典,在人前说得冠冕堂皇,头头是道,自己却是个言行不一的小人,想来能不愧煞……当日宋兄就戮前曾求我看顾他的家小,他至死都没因我的背信弃义有过丝毫怨言,我却直到他死前还在虚与委蛇,东海汤汤,难涤我罪啊……” 他捶胸顿首,哭得晕死过去,在场多有人动容。萧其臻忙命差役扶起来灌水抢救,担心这老大人支撑不住,会就此呜呼。 曹怀恩对庄世珍说:“这老鬼可能在演戏,公公看该如何区处?” 庄世珍叹气:“他若真是演戏,直接去戏班子登台,挣得肯定比做官儿都多。今天就先到这儿吧。待咱家回宫禀明陛下,请他来定夺。” 作者有话说: ①宋代,杨时和游酢前来拜见大儒程颐,在窗外看到老师在屋里打坐。他俩不忍心惊扰老师,又不放弃求教的机会,就静静地站在门外等他醒来。可天上却下起了鹅毛大雪,并且越下越大,杨时和游酢仍一直站在雪中。等程颐醒来后,门外的积雪已有一尺厚了。 ②明代有丐户制度,拿到丐户籍贯才能乞讨,丐头是丐户的头领,负责替官府管理乞丐。 ③出自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 ④出自《论语.学而》意思是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这种人的仁心就很少了。 第四十八章 庄世珍禀告审案情况时,庆德帝正和太子下棋消遣。 朱昀曦见父皇神情淡漠,仿佛一个字没听进去,偶尔插嘴询问又一语中的。 心想做皇帝的首先得学会矫情镇物,不让旁人靠察言观色揣度自身心思,这门功课难度之大,他大概得花一辈子修炼。 听完奏报,庆德帝问起审案官们的观点。 庄世珍谨慎道:“官员们看法不一,有人相信柳邦彦,也有人怀疑他在演戏,都等着陛下圣裁。” 庆德帝笑道:“朝廷养这么多官员,朕还指望靠他们分忧呢,到头来事事都推给朕。” 庄世珍忙跪下告罪。 庆德帝叹道:“行啦,朕也相信柳邦彦没撒谎。他为避祸,连救命恩人都不敢帮,还有胆子去做这些杀头绝后的勾当吗?” 这些年皇帝已醒悟宋强是冤死的,可判决令是他亲手下的,总不能在有生之年承认自己错杀忠良,这冤案只好留给继位者平反了。 为此他打算先给儿子做点铺垫,问朱昀曦:“皇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朱昀曦回答得很有分寸:“儿臣对柳邦彦并不了解,也不太清楚他和宋强的事。只知道他平日来给儿臣上课,读书时每遇到‘强’字都故意念错音。儿臣想学生不该擅自纠正老师的过错,是以从未过问。如今对照他的辩词,倒真像在为死者避讳。” 庆德帝点头:“此人固然虚伪,也还算良心未泯,不过不适合再执教东宫了。” 朱昀曦小心试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 -- 第129页 庆德帝盯着棋盘寻找落子处,心中的经纬早已明晰,漫不经心道:“朕是相信他没掺与舞弊案,可要让天下人都信服还得拿出实据。现在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再多等几天,看看这两方斗法的结果吧。” 他说话间落下一子,登时吃掉对手一大块,让太子之前的猛烈攻势全泡了汤。 朱昀曦由衷佩服:“父皇这一子朴实无华,大巧若拙,换了儿臣绝想不出。” 庆德帝笑容慈祥:“那你今后得多花点心思研究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中庸’,比如下河捉鱼,你追着鱼跑,累个筋疲力竭也不一定有收获,但若是支好网,悠闲地在一旁等候,鱼反而会主动钻到网里去。” 朱昀曦知道父皇在传授驭下之术,他很不喜欢这些理论,却必须潜心学习,谁让做太子和当皇帝一样,都没有退路。 萧其臻去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家兄妹传达皇帝的旨意,请他们一道拿主意。 柳竹秋早想好了。 “金宏斌等人卖题的钱都是直接交给崔逢源的,崔逢源既说已同老爷和白老爷分赃,那就由此切入详加审问,他必会露破绽。”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尧章先喜后怨:“这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干嘛不早说,非逼着老爷在大庭广众下丢丑?” 上午柳邦彦在公堂当众忏悔,悲痛晕厥,他这个大孝子听闻后心痛难当,见妹妹默认了,不禁气急指责:“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你这丫头真狠心,老爷差点被你害死了!” 他吹出一小片火花,立刻被柳竹秋刮出的寒潮扑灭。 “狠心的不是我,是老爷!这些事他早就该做了!” 她全身包裹坚硬的铠甲,但也存在些许细缝,稍微受刺就会引发情绪波动。 不想在人前失态,她快步离开书房,将自己关进卧室,来历复杂的伤感如同跨越荒原的孤鸟,不知疲倦地飞翔着。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就想逼柳邦彦当众悔过,用血泪洗掉污点,才有可能变回她敬爱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她以为三哥还想理论,没好气地呵斥:“你要骂人且过几天再骂,若想逼我认错,到下辈子都不可能!” 长久的寂静后,那人慭慭然道:“是我。” 竟是萧其臻。 柳竹秋自悔莽撞,忙开门请他入内,抱歉道:“对不起萧大人,请恕我无礼。” 一到单独相处萧其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闪躲,尤其这屋子里还有床铺帐幔等暧昧的物品,他进门便侧着身子,尽量不去面对,羞愧之情比她更甚。 “先生不必介意,叔端已先回去了,我也准备告辞了。 ” “嗯。” “那个……” “请说。” “……我……” 柳竹秋不明白平日杀伐决断的男人为何总在蝇头小事上婆婆妈妈,看他脑门憋出细汗,心里比他还急,真想先拉他去院子里拜个把子,或许能消除他内心的障碍。 “蒙大人数次救护,我们已算生死之交,有话尽可明言,不必顾虑。”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想向她传情求爱,那么直接拒绝就是,凭他的人品也不会因此翻脸。 萧其臻情知自己的状态很丢脸,横下一条心,认真道:“我是想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柳竹秋一时没领会含义,眼神诧讶,随后收到解释。 “不孝有三,第一条就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①。你帮柳大人悔过,是真正的孝义。方才我已劝过叔端,他也想通了,让我替他跟你赔不是,请你别再生气了,好吗?” 温柔劝慰宛若手绢轻轻拭去柳竹秋心头的尘垢,一直以为他是个食古不化的卫道士,不想竟能准确体恤她的用心。 “谢谢你。” 她真诚道谢,语气比平时多注入了鲜明的感情色彩。 萧其臻像引逗她干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似的,心虚地冒出更多热汗,支吾:“那我先告辞了。” 仓促转身额头乒地撞上门框,直接把柳竹秋刚萌芽的好感撞没了。 我还是跟他做兄弟吧,省得将来一块儿郁闷。 她恢复客套样叫住他,问他是否理好审案头绪。 谈到公事,萧其臻恢复状态,谦逊道:“我已想出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上次柳竹秋在公堂提问金宏斌给了他灵感,想出个举一反三的计策。 柳竹秋听后喜赞:“此计甚好,请大人快去实施,我们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萧其臻拟好对崔逢源的审问方案,照章程先向曹怀恩请示,曹怀恩批准,许他先提审崔逢源。 萧其臻让崔逢源交代赃银的去向,崔逢源说:“柳邦彦和白一瑾拿了七成,留了三成给我。” “银子是他们派人来取的,还是你叫人送过去的?” “他们派人来取的。” “那交付银钱时,你这边肯定也出了人手,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犯官家的奴仆。” 审讯完毕,崔逢源还真供出四个有名有姓的家奴。 这四人到堂后都说当日他们从库房里提出银子,交给柳邦彦的人带走,还描述了对方来的人数和各自的外貌特征。 萧其臻审到这里,向曹怀恩申请正式升堂审讯。主审官和监审齐聚一堂,会审崔逢源和那四个家奴。 -- 第130页 萧其臻提出将四个奴才隔离审讯,每人发给一块软泥,命他们捏出当时所交银锭的形状。 崔逢源没算到这出,那四人也没就此通过气,捏出的造型各不相同,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萧其臻拿着实证向在场官员陈述:“这四人说银子是他们从库房里提出来的,供词上却连银锭的形状都统一不了,足见所言非实,其他说辞也定是他们串通捏造的。” 证据当前,四人狡辩不得,再被衙役们一顿猛夹,接连招供说是崔逢源事先教他们的。 这下崔逢源诬陷柳邦彦和白一瑾已成定论,有庄世珍监审,曹怀恩只得用刑拷问。 崔逢源自知必死,还指望薛汝春看顾家小,决定独自扛下所有罪名,几番刑讯后舌尖都咬断了,终不肯供出主谋。 庆德帝闻报,召集阁臣们公议。 大臣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案件显山露水,就差盖棺定论了。薛汝春是唐振奇的爱宠,科举案唐振奇插没插手还不好说,咬死狐狸很有可能激怒老虎。 庆德帝先询问首辅贾令策的意见。 贾令策说:“此案审理历时数月,民间众议汹汹,多有怨朝廷办事拖沓,审案官糊涂无能的。微臣认为当前应以平息民愤为首务,既然崔逢源罪情确实,就该尽早结案,依律斩决罪犯,还公道于人心。” 庆德帝未置可否,改问孟亭元:“事情是从你们礼部闹出来的,你这礼部尚书有何看法?” 孟亭元隤然道:“微臣治下不严,对部署失于训导,酿出此等大案,惶恐羞愧以极。恳请陛下责罚。” 庆德帝眉头微皱:“你没同他们串联作弊,已罚了你一年俸禄,够抵失察之罪了。朕现在是问你,觉得这件案子该如何了结?” 孟亭元说:“陛下圣明独断,各位审案官奉严旨秉公审问,才使案情柳暗花明。但如今案件尚存疑点,比如崔逢源是如何偷盗考题,又是如何指使人杀害白一瑾,嫁祸柳邦彦的,供词里都未交代清楚。诚如贾大人方才说的,此案举世瞩目,民愤极大,草率完结恐令人心不服啊。” 他做为唐振奇的拥趸,跟盟友唱反调,贾令策等人都不禁犯疑,首先想到的是唐振奇或许私下跟他说了什么。 庆德帝挨个问下去,其他人分别站队贾令策和孟亭元,觉得他俩都是唐振奇的人,跟谁都没错。 陈良机这泥水匠最精明,不直接表态,只切实地提出建议。 “微臣推测,假若崔逢源尚有隐瞒,定是受人胁迫。陛下可许他戴罪立功,若供出背后主使,他的罪过便由他一人承担,不追及亲眷。如若不然,就将他的妻儿亲族一并治罪。他若不是傻子,自会权衡。” 他谁都不得罪,还因言之有物获得皇帝赞许。 庆德帝采纳了陈良机的意见,命有司速去执行。 贾令策等人眼看薛汝春已是棉花失火没得救,抢着去向唐振奇报讯,还趁机状告孟亭元吃里扒外,说若非他先向皇帝拱火,事情还闹不到这地步。 唐振奇知道手底下这帮走狗也会拉帮结派,争风吃醋,因孟亭元格外受他礼重,眼红的人多,平时没少来使绊嚼舌,他并不轻信,总要亲自观察后才做判断。 当晚孟亭元登门求见,说要请他看戏。唐振奇询问戏名,听他说:“关云长刮骨疗毒。”,顿时微怔。 孟亭元击中他的心思,顺势说道:“割肉刮骨虽痛,但若放任毒素蔓延,定会危及性命,孰轻孰重,大人该一目了然。” 这几日唐振奇接连收到薛汝春的求救信,念及昔日情分,着实有些割舍不下,愁叹:“道理都懂,可那皮肉长在臂上多年,一朝割去难免会作痛啊。” 孟亭元笑道:“大人重情重义,他们却把您架于涂炭。仗着您的宠信,天大的事也敢擅自作主。试想若无人揭发,他们会向您坦白吗?自己捅的篓子,还妄想您来善后,这样妨主的狗,留之何用?” 唐振奇受他引导,想起薛汝春偷偷售卖考题,事发后才摇尾乞怜,确实只把他当挡箭牌利用。 这些年这小子狗仗人势捞到无数好处,见了他花说柳说讨好,实质的孝敬却没多少。过去高兴时不计较,如今冷静细算,这买卖真亏大了。 他手下多的是乖顺的贱人,何必为这滑头贪吝的担风险?早早除掉还能过个清净年。 想通这点,他便相信孟亭元在圣驾前那番谏言是在维护他,比贾令策这些蠢蛋都清醒高明。郑重致谢后派人护送老先生回家,再命人连夜将薛汝春悄悄接来。 薛汝春奉旨闭门思过,本不敢顶风犯禁,为着唐振奇是唯一救星,急吼吼赶到他家,见面便哭跪磕头,抱住唐振奇的腿喊救命。 他年过三旬,已不复当年容华,连日精神煎熬,此刻又没化妆修饰,人老珠黄的痕迹暴露无遗,更兼姿态卑贱猥琐,令唐振奇深恨当初瞎了眼。假意安抚两句,命人摆酒款待。 薛汝春不知酒里下了蒙汗药,还想讨其欢心,放量连饮数杯,旋即不省人事。 唐振奇命人送他回去,手下人早得了指示,半道上将醉鬼扔到旷地里,往身上堆满雪,而后一走了之。 天亮后人们在雪地里发现一具衣着华丽的僵尸,官府勘验多时方证实是失踪两日的礼部右侍郎薛汝春。 仵作没验出外伤,又在尸体嘴里闻到酒味,便断定他是夜间醉倒在户外被活活冻死的。 -- 第131页 崔逢源听说薛汝春死了,马上见风使舵地将大部分罪责推给他。 萧其臻审问他黄国纪的情况,他也咬定人是薛汝春联系的,自家从未与之有过接触。 没有线索能证明操纵徐小莲的黄国纪就是杀害余有声全家的那一个。 庆德帝不想将案子拖到年后,三法司领会圣意,先判处崔逢源斩立决。 薛汝春虽死,也不能就此免罪,判处抄家,妻儿流放。 其余作弊考生及协同作弊的流香书坊掌柜严墨秦等人皆按律判处绞监候。 金宏斌在公堂上污蔑太子,罪加一等,判处斩立决,其父削职为民。 庆德帝看过奏疏,朱批了一个“准”字,随着崔逢源、金宏斌人头落地,轰动全国的顺天乡试舞弊案落下帷幕。 柳邦彦被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只被免去了东宫的教职。他经此劫难,对官场彻底生畏,打算告病还乡。 按柳竹秋的本意,父亲辞官是好事,可他一旦致仕,自己就得跟着回成都老家,这是万万不能够的。于是建议:“官场是非多,老爷能及早抽身再好不过,但是否应该先知会大哥二哥,听听他们的想法。” 她深知两位兄长功利心重,都盼望父亲多拉拨他们,断不会同意他去职。 柳邦彦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寄托在儿子们身上,自然要听取他们的意见,便写了信过去,最快也得到年后才有回音。 风波看似平静了,柳竹秋心里仍有一个没解开的结,这天约萧其臻面商,开篇后得知他也在纠结相同问题。 徐小莲临死时说她是被舅舅严季介绍给黄国纪的,徐家父母又说是严季将徐小莲卖给梁怀梦的。 在调查白一瑾案时萧其臻已向梁府的人求证过,当初从中搭线的并非严季,而是一个常在梁府走动的媒婆。 那媒婆则说她是受一位黄姓官人委托向梁府推荐了小莲。这黄官人已不知去向,但无疑就是黄国纪。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早在徐小莲进入梁府前,她已被黄国纪控制。 后来小莲被送到柳家再转送给白家,这期间正好发生了乡试舞弊案,所以黄国纪随后指挥小莲犯案其实是误打误撞。 萧其臻怀疑他们最初是冲着梁怀梦去的,柳竹秋表示认同,查出他们针对梁怀梦的原因,对缉捕黄国纪至关重要。 第四十九章 自从徐小莲卷入杀人案,梁怀梦为避嫌便在家称病不出。 柳竹秋推测这老狗大约真不知道小莲的底细,而黄国纪这伙杀手在为朝廷中人效力,当初瞄准梁怀梦也定是为着公案,便让萧其臻去刑部档案库查找徐小莲去梁府的那段时间里梁怀梦都办过哪些案件。 萧其臻不久带回惊人的消息。 “那阵子梁侍郎手上最大的案子就是辽东守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此案已结案,我偷偷抄录了卷宗,你可仔细查阅。” 这翁子壮现任辽东总兵官,前年夏季上表称鞑靼军队进犯应昌府,他带兵守城,斩杀敌军三百人。朝廷以军功行赏,对他和部属多有封赐。 然而数月后,翁子壮手下一名参将汪蓉来京状告翁子壮勾结辽东镇守太监张钦,以开设互市为由,诱骗数百鞑靼部落平民前来应昌,派兵突袭,屠杀老少男女共计三百余口,以此冒充敌军,向上骗取军功。 朝廷派去核验的御史也被他们买通,协助其蒙蔽圣听。 庆德帝接到汪蓉奏报,将案件交付刑部审理。 主审官梁怀梦主持调查,前后历时三月,最终查明翁子壮等人并无滥杀,冒功行为。是那汪蓉违反军纪在前,受到处罚后怨恨上官,故而捏造事实妄图诬告,定罪时被依律判处绞刑,抄没家产,妻子流放。 由于案件性质敏感,朝廷严格封锁消息,加之应昌府位于东北边境,消息闭塞,京中甚少人知道此事。 柳竹秋看完卷宗判定这是起冤案,梁怀梦在审案时肯定受到了威胁,迫于压力粉饰曲直,一概混拟糊涂了事。 不过假如他那时没妥协,坚持秉公审断,定会和白一瑾落得同样下场。 辽东的实际控制者是镇守太监张钦,此人拜唐振奇为干爹,庆德十三年被派往辽东镇守。 他在那里杀人鬻狱,黩货无厌,任意奴役士夫,蹂、躏军民,山海关内外皆受荼毒,连朝鲜国的往来使节都要受其勒索。 百姓不堪其苦,大量外逃,七八年下来已渐致国防空虚,不日定将引发外患。 黄国纪的后台定是唐振奇一伙了,指使余有声毒杀太子的主谋多半也是他们。 柳竹秋联系朱昀曦,在观鹤园向他汇报了这一情况。 黑云压顶,朱昀曦和侍从们都深感形势严峻。 云杉愤懑道:“唐振奇太嚣张了,他不过是皇家的看门狗,还敢咬主人吗?”说罢恳求太子立刻将此事奏报皇帝。 朱昀曦凝色沉默,陈维远清楚主子的顾虑也更懂局势,稳静进言:“殿下,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且不说柳竹秋提供的情报只是她单方面的揣测,若让皇帝知道太子私令庶民插手公案,调查官员,第一个受罚的将是朱昀曦本人。 柳竹秋熟读经史,深谙人性以及朝堂上的游戏规则,随即附和道:“陈公公所言极是,请殿下务必沉住气,切莫打草惊蛇。” -- 第132页 朱昀曦是庆德帝心爱的长子,父皇的后宫又史无前例的清静,他自幼生活在单纯宽松的环境里,并未真正见识过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斗争。 前两次遇刺事件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已够深了,此刻得知幕后主谋有可能是唐振奇,他就像将咽喉裸露给伸长獠牙的毒蛇,阵阵寒气直透骨缝。 “唐振奇为何要害孤?” 他想到每次见面时那太监亲切恭敬地面目,很难相信有人能将口蜜腹剑演绎得登峰造极。 可自己并未对他显露敌意,堂堂储君怎么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柳竹秋端肃开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唐振奇得势全仗着陛下宠信,他想长长久久维持权势,希望下一任天子也能如今上般重用他。殿下虽未敌视他,却也没有刻意对其亲近笼络,自会受他猜忌。而且臣女认为,此事并非他独立策划,必有另一股势力参与。” 唐振奇是个阉人,就算成功窃夺神器也做不了皇帝,定会扶植一个傀儡,代他号令天下。 朱昀曦明白这点,认真询问:“你觉得谁在同他勾结?” 全国有大小藩王数十位,加上他们的子孙,做皇帝梦的不在少数,他猜不准谁有胆量付诸实践。 柳竹秋不能妄言要害,说:“目前唐振奇已暴露祸心,殿下可着重从他这方入手调查。上次文安无名男尸案或许与唐振奇一党有关联,若能找到那名叫‘雪香’的女子,案件就能取得重大突破。” 朱昀曦问陈维远调查进展,陈维远回禀:“老奴派遣多人搜寻,已找到两名叫‘雪香’的女子,可一个是七十老妪,一个是十岁幼女,同柳大小姐描述的情行对不上啊。” 朱昀曦命他继续搜索,定要找出目标。 谈完沉重话题,他心情抑郁,急着做些趣事放松,命柳竹秋为东宫题写过年的春联。 东宫大小门户上百间,一口气写上百幅对联,任谁都头疼。 柳竹秋写完第六十幅,胳膊都酸痛了,向他请求:“殿下,请容臣女明天再写。” 朱昀曦让她写春联,有一多半是存心捉弄她。 这女人一直神气活现,善于把苦头变甜头。他不爽已久,看她愁眉苦脸才称心,断然拒绝:“再有八天就到除夕了,宫里处处均已布置妥当,只差这些春联,你今天不眠不休也得写完。” 一面说一面翻看已写就的对联挑刺。 “九州佳酿香万里,五湖珍馐鲜四季,横联‘有滋有味’。你这写的是什么?当孤王的宫室是酒肆饭馆吗?” “回殿下,这是给御膳房的。” “那也不行!一派市井气,粗俗。亏你还自诩学富五车,这么快就江郎才尽了?重写。” 朱昀曦随手扔掉对联,故作傲慢的神气看得柳竹秋牙根发痒,挥笔另写了一幅。 “烹羊宰牛日日清平宴乐,玉盘金樽夜夜歌舞升平。”,横联“酒池肉林”。 朱昀曦看了竖起眉毛:“你想让人骂孤是昏王?说你两句还故意作对,天生反骨,真真欠打!” 柳竹秋嘟哝:“是殿下先强人所难,臣女写了半日头脑昏聩,只能胡乱涂鸦。” 难得治住这刁女,朱昀曦怎肯轻易放过,说:“继续写,让孤王看看你会昏到什么程度。” 他能欺负人,柳竹秋就敢恶心他,又给他的寝宫写了一幅对联。 “寡欲精神爽,莫要纵乐成灾。清心血气足,最好守身如玉”,横联“颐养天年”。 云杉等人看了笑不敢发,眼瞅主子骂着“反贼!”,专注撕那对联,才敢低下头无声嘿嘿。 朱昀曦连着撕完几副对联仍恼羞不已,命令陈维远取出柳竹秋写给他的借契,当场逼债。 “至少把利息还上,否则今天这顿板子你拆翅难逃!” 柳竹秋也被他的任性激惹恼,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借契上的欠债人是温霄寒。臣女那天已去吉祥寺烧了两百万纸钱给他,等来日您见着他便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了。” 这玩笑开得太大,侍从们顿失魂魄,痴痴望着他俩。 朱昀曦气得发抖,不顾体面揪住她的衣襟,抖声詈诘:“你敢诅咒孤王……” 柳竹秋醒悟过火,忙赔笑认错:“殿下恕罪,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是想说先寄钱给温霄寒,请他帮忙存着,待臣女日后下去了才有钱继续还债。” 听她前一句话朱昀曦还只是纯粹的恼怒,后一句出来非但没起到补救,更遽然掀起真正的风暴。 看到他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柳竹秋惊觉自己触动逆鳞,左耳风响,左脸已挨了重重一巴掌。 所有人都懵了,她还算其中最清醒的,下意识摸了摸热辣的痛处,只见太子眼圈带赤,眸子里泪花凝聚,那咬牙忍痛的模样仿佛遭受天大的伤害。 知道他已严重失态,朱昀曦扭头离场。 侍从们慌忙跟随,之后隔着墙壁传来太子暴躁地吼嚷:“孤王不想再看到她,让她滚!” 陈维远很快转回,轻声吩咐柳竹秋:“柳大小姐请随咱家来。” 柳竹秋窘促点头,以为他要逐客,却被他领到一间僻静无人的厅房。 陈维远关了门,指着她苦恼埋怨:“你太不知轻重了,咱家从殿下出生起就服侍他,还没见他亲自动手责打过臣下,你是独一份啊。” -- 第133页 柳竹秋低头告罪:“那都系一时戏言,我确实是写对联写昏了头,不小心冲撞了殿下。” 左脸转为肿痛,她忍不住伸手揉摸,也在为得罪太子一事暗暗着急。 陈维远已看到那迅速浮现的五指印,掏出药膏递上,温言劝解:“你千万别怨殿下,他绝不是粗暴狠心之人,都因你刚才那句话触及他的旧伤,才令他情急失控。” 他在柳竹秋的好奇追问下讲述了一桩陈年秘辛。 朱昀曦出生后被交给一位姓宁的乳娘照看。那宁氏娟丽贤柔,与他亲同母子,朝夕不离。 朱昀曦六岁时即将行太子册封礼,某日在御花园玩耍,见那宁氏偷偷躲在假山洞里烧纸钱。 这在宫中是大不敬的行为,暴露后必受严惩。朱昀曦依恋乳母,保证替她遮掩,只问宁氏为何烧纸钱。 宁氏回答:“奴婢先寄些钱给阴间的亲戚,等过去了才有盘缠用。” 朱昀曦只当玩笑,可没过几天宁氏便暴病身亡,尸体即刻被运走焚化,没让他看最后一眼。 “殿下心伤宁嬷嬷之死,多年来始终难以释怀,但他一直恪守对宁嬷嬷的承诺,除了老奴再未向其他人提过宁嬷嬷烧纸钱的事,以免她被追究罪责。你刚才那句话跟宁嬷嬷当时的说法一模一样,殿下以为是不祥之兆,急怒攻心下才出手打你。实则是因为看重你,怕你也像宁嬷嬷那样应了自己的诅咒啊。” 老太监的本意是感化柳竹秋,使其别怨恨太子。 柳竹秋却是理性永远占主导,揪住故事里的疑点探寻:“陈公公,恕我斗胆多问一句,那宁嬷嬷的死其实另有原因,对吗?” 陈维远惊骇而怒,摔袖斥责:“柳竹秋,你是读书人,该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 潜台词是:太聪明的人都活不长,警告她别打听宫中的隐秘。 柳竹秋忙拦住他嬉笑赔礼,又拱手央求:“我开罪了殿下,正是惶恐难安,还请公公帮我哄好他。” 她把朱昀曦当赏饭吃的东家,没掺杂太多个人情愫,荣辱都能等闲受之。若跟东家结了隔夜仇,于今后混饭不利,是以弄清太子发怒的原因后便想尽快修和。 陈维远也怕这一芥蒂妨碍主子的心情和健康,她这个肇事者能负起责任最好不过,便耐着性子让她出主意,答应帮忙斡旋。 朱昀曦闷坐多时,火气渐渐退下,吩咐侍从摆驾回宫。 陈维远禀报:“有人求见殿下。” “何人?” “殿下去了便知。” “若是那女人,孤王说了不想再看到她。” “柳竹秋自知罪大,请了她家家长来求情。” “她把柳邦彦叫来了!?” “不,那人辈分比柳邦彦大得多,还很有名望,殿下不妨去见上一面。” 朱昀曦重手打了柳竹秋耳光,以为凭她的性格定会怨恨,所以抢先说出决裂的话来保存颜面。 听说她主动求饶十分意外,想看看她又会耍什么花招,便命陈维远带路,。 陈维远带他走到刚才同柳竹秋谈话的地方,在门口说明:“那老人家怕羞,说奴才们在,他脸上下不来,想单独见驾。” 朱昀曦知道忠厚的老奴不会伙同柳竹秋捣鬼,叫侍从们守在门外,独自步入室内。 厅堂右手放着一张被锦缎罩住的桌案,案前摆着一把交椅。 他没见着人影,正环顾巡视,桌案那边忽然冒出个冠带老叟模样的布袋人偶,朝他弯腰揖拜。 “老夫参见太子殿下。” 声音一听就是柳竹秋掐出来的,朱昀曦恼她作怪,怨愤地呼出一口气,配合质问:“你是谁?” “老叟”谦恭自介:“老夫柳宗元,是罪女柳竹秋上九代祖公。” 朱昀曦叱责:“胡说,柳宗元出身河东柳氏,柳氏后来迁往汝颍和襄阳。你家祖籍四川,怎会跟他扯上关系?别以为搬出个先贤来糊弄,孤王就会轻饶了你这反贼。” “柳宗元”解释:“殿下息怒,柳家确系我河东柳氏的分支。宋时文人陈慥,字季常,自号‘龙丘先生’,他的妻子柳氏就是四川人。东坡居士曾到陈家做客,柳氏因丈夫召唤歌妓上门,气得隔墙大骂。事后东坡居士作诗调侃道‘谁似龙丘居士贤,谈空说法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手心茫然。’,这河东狮吼说的就是柳氏,可见我柳氏一族确有后人迁居到了蜀地。” 朱昀曦经常听柳竹秋诡辩,好奇她那脑袋瓜里究竟装了多少歪理邪说,便在交椅上坐下,冷淡道:“孤王且信你,说吧,何事见孤?” “柳宗元”再次揖拜:“适才不孝女孙柳竹秋冲撞圣驾,自知难获宽宥,唬得连烧了三柱高香,请老夫来替她讨饶。老夫想殿下乃天上真龙,但凡恼怒,连我们这些在阴司的人都难逃罪过。于是急急赶来,求殿下念其年少无知,从轻处治。” 朱昀曦听柳竹秋讨饶,气已消了大半,趁势诉说平日积攒的不满。 “你可知此女刁钻刻毒,专会与孤为难。孤三番五次饶她,她却恃宠而骄,漫无止境地放肆,孤若不重罚她,今后如何治下?” “柳宗元”请示:“敢问殿下想如何罚她?” 朱昀曦装凶吓唬:“最少也得打一顿板子。” “这个使得,不消殿下费神,待老夫替您行刑。” -- 第134页 “柳宗元”接着用戏腔大吼一声:“大胆孽障,还不快上来领罚!” 桌下又钻出个少女模样的人偶,柳竹秋用本音怯生生道:“祖公,让你帮我求情,你为何替人家打我。” “柳宗元”指着她啐骂:“你不识忌讳,冒犯太子殿下,没看殿下的脸到现在还泛着青?若因你呕伤了玉体,你万死都难赎其罪!” “柳竹秋”面向朱昀曦晃了晃脑袋又猛地一抖,好像被他生气的表情吓坏了,赶紧哭拜:“殿下,都怪臣女失言,臣女情愿领死,您断不可为了臣女气坏身子。” 虽然她本人看不见,朱昀曦仍别扭地撇过脸不予理睬。 听他冷哼,“柳竹秋”呜呜哭道:“殿下这样抱闷,臣女真想捐躯以献,只恐命贱无补。” “柳宗元”训斥:“你这会儿才知道奉承,为时已晚了。” “柳竹秋”哀辩:“祖公错怪了,我一向努力奉承殿下,每次殿下召见我都恨不得双手着地,像狗一样颠颠地跑来伺候。跟殿下说话前必要先打一番草稿,用三斤蜂糖浸泡后搓成蜜丸服下,以确保语句足够甜美动听。” 朱昀曦脸红打断:“你那叫奉承吗?分明都是亵渎!” “柳竹秋”连忙作揖:“臣女是那田间地头的黑乌鸦,当然不配为凤凰唱赞歌,无知冒犯,幸蒙殿下多次宽贷,臣女肝脑涂地也难报厚恩。这次本当领死,可臣女若就这么轻易了账,殿下想来也难得痛快,不如等想出解气的法子弄死臣女后再做决断,也好让臣女在苟活的这段时日里尽力恕罪补过。” “柳宗元”气得抡起胳膊不住拍她的头:“大人肚里能撑船,殿下这等胸襟都被你气成这样,可见你这丫头有多可恨!” “柳竹秋”尖声求饶:“祖公莫打,殿下生气是因我前几次都横着撑船,才会卡住,往后定会小心竖着划过去,殿下便能包容了。” 朱昀曦终被噗嗤逗笑,强装严肃说:“河东先生①,你这玄孙女野性难驯又不守女德,是个比陈季常老婆还刁蛮的泼妇。将来若是嫁给脾气暴虐的丈夫,不知会挨多少打骂。” “柳宗元”忙说:“连殿下这样温柔慈爱的男子都受不了她,遑论其他人,打死都是有的。” “柳竹秋”辩解:“那倒不怕,佛家说杀牛变牛,杀狗变狗,他打死我这泼妇下辈子也会变泼妇。” 朱昀曦忍俊不禁,笑骂:“行了,孤王饶你了,出来吧。” 锦缎翻动,柳竹秋穿山甲似的从桌案下爬出来,冲着他嬉皮笑脸。 见她毫无记仇的迹象,朱昀曦反而难为情,嗔怪:“亏你演的一出好戏,真是个佞臣。” 他肯把她当臣子看待,在柳竹秋就是好兆头,色舞眉飞道:“公孙弘②也是佞臣,可他协助汉武帝治国安民,对儒学也有卓越贡献,臣女还想效法他呢。” 太子神色一僵,明显不愿谈论这个话题。 她热望遇冷,也悻悻的。 不愿让好转的气氛再恶化,朱昀曦赶忙恢复和悦,命她到近处去,望着她脸上的指印微露歉意,闷声道:“孤王还是头一回动手打人。” 柳竹秋俏皮回应:“那可巧了,臣女也是头一回挨打。” 他不信:“你这么调皮捣蛋,小时候家里大人就没教训过你?” “臣女生母早亡,家父为此格外怜惜,气到极处也舍不得责打。至于哥哥们,小时候倒想修理我,但都被臣女抢先制服,从此再不招惹我。” “孤王果然没冤枉你,你从小就是个泼妇。” 朱昀曦用娓娓动听的音调数落她,抬起指尖轻轻点了点她脸上的伤处。那温柔小心的架势好像她是个易碎的水泡,自己也疑惑方才为何会下狠手。 “还疼吗?” 柳竹秋尽捡好听的说:“臣女脸皮厚,还担心碰疼了殿下的手呢。” 朱昀曦听了,笑容竟有些扭捏:“我看你还没挨够。” 柳竹秋见到这娇花含羞的情态就想调戏,咧嘴欢笑:“那殿下再连臣女右边脸一块儿打,来个雨露均沾。” 都是佞臣了还在乎什么尊严,她又不想做独善其身的彭泽令③,千方百计爬上高位才谈得上一展拳脚,赈济苍生。 她故意将右脸伸过去,朱昀曦没动手倒是动了嘴,倾身探头在她腮边轻轻一啄。 突然降临的亲昵令她吃惊,愕然地望着他。 之前爆发熔岩的双眸已恢复平湖秋月般的美好,他静静凝视,温软又略含羞涩地问:“要亲嘴吗?” 这表情分外惹人怜,柳竹秋毫不犹豫说:“要。”,不请自来地起身圈定他的颈项,吮住那不骂人时就无比可爱的双唇。 像做补偿似的,朱昀曦任她狠狠亲了个够,喘气抱怨:“你真是一点没进步。” 柳竹秋由衷惭愧:“臣女闭门造车难有寸进,殿下若嫌弃,臣女回头就去找个陪练?” “不准。” 他专横地下禁令,握住她的后脑亲自辅导,这次吻得比过去都深,连舌头都难分难解地融在一处。 柳竹秋感觉身似浮云,正向天宫飘去,想着趁眼下没人与太子共赴巫山也不错。 那自持身份的男人却在要紧关头鸣金收兵,甘愿拉她同受欲、火煎熬也不敢乱了皇家教条。 柳竹秋气不打一处来,不肯抽出探进他衣襟的右手,还使坏揪住那格外软嫩的一点轻轻揉捏,逼他扭动身躯小声求饶:“陈维远他们就在外面,今天真不行。” -- 第135页 说完搂着她没头没脑使劲亲了几口,作为“停战”交纳的“岁币”。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具备,柳竹秋不敢逼他缔结“城下之盟”,怏怏不快地坐在他膝上整理衣帽,自觉是一头正在苦练斋戒的饿狼,对着鲜肉只能往肚子里猛咽馋唾。 朱昀曦也觉得点火不救的做法不地道,反过来揽着她的肩头哄慰:“等下次孤把人都支开,随你怎么闹。” 柳竹秋斜睨着他,放心撒娇:“殿下就会欺负人,今天若非您先逼着臣女写那么多春联,臣女怎会落得如此狼狈。” 朱昀曦早不计较她是如何促狭犯上的,还怕她为中道撤军的事介怀,极力安抚:“孤王只想跟你开个玩笑,不成想害双方伤了和气,要不孤赏你件礼物吧,你想要什么?” 这时讨赏得有分寸,不然等他回过神来准会怪她趁火打劫。 柳竹秋瞅着他媚笑:“臣女为殿下写了几十幅春联,也请殿下赐臣女一幅。” 朱昀曦笑应,听说她想挂在闺房,便口述一副对联:“早晚安安分分,时刻规规矩矩。横联‘保重小命’。” 柳竹秋作势捶着他的胸口娇嗔:“您又责备臣女。” 立刻被他用力搂紧。 “再抱孤王一会儿,这是命令。” 朱昀曦埋头在她颈窝低语,竟似恋恋不舍。 柳竹秋顺从地抱住他的肩背,手掌轻抚他的后颈,感觉他喷在自己脖子上的暖热气息微微湿润了。 联想到陈维远之前讲述的故事,恍然发现,太子内心里其实还住着一个纯真的孩子,同时感应到他深藏的不安。 不单单为了表忠心,也是受保护欲驱使,她将嘴唇压在他的耳廓上,轻柔坚定地保证:“殿下放心,臣女定会护您周全。” 作者有话说: ①河东先生:柳宗元的别号。 ②公孙弘:为西汉名臣。是西汉建立以来第一位以丞相封侯者,为西汉后来“以丞相褒侯”开创先例。其在职期间,广招贤士,关注民生,并为儒学的推广做出了不可替代的贡献。但由于他善于拍皇帝马屁,矫情饰伪,报复心强,被同时期的士人贬低为佞幸。 ③彭责令:指陶渊明。 觉得这两章连着看比较好,咬牙肝出来了~ 第五十章 朱昀曦回到东宫,命人将柳竹秋书写的春联分类帖上,留了一幅最风雅的亲自送到太子妃的寝宫。 冯如月见那春联写的是:“莺莺燕燕,翠翠红红,谱就风花雪月。朝朝暮暮,生生世世,永续郎情妾意。横联‘琴瑟和谐’。” 她心里倒是喜欢,就是词调过于香艳,怕受人讥谤。见太子高兴,不敢不接受,温婉探问:“敢问殿下,这春联是何人所写?” 朱昀曦正想趁过年给她点喜庆,笑着让她猜,卖完关子后乐呵呵揭晓答案:“是温霄寒写的,你不是喜欢她的笔调吗?孤王特意挑了幅最好的给你。” 他没留意妻子听完这句话鼻孔都不过气了,还四处打量替她选择适合的位置张贴春联,突然被身后侍女们的尖叫惊吓,回头见冯如月已瘫倒在地,脸色煞白,显是受惊晕厥的。 他慌忙命人抬到炕上救治,玉竹取来鼻烟让主子嗅闻,冯如月打着喷嚏幽幽醒来,见朱昀曦立在床前焦急地注视。 方才掳走她魂魄的恐惧卷土重来,她浑身打颤,翻滚下床跪在丈夫脚边哭求。 “殿下,臣妾早已痛改前非,如今心里再无杂念,请您一定要相信臣妾啊。” 朱昀曦这才醒悟妻子误会他送那幅春联是在试探她是否还对温霄寒有情,顿时哭笑不得。 欲解释,当着众多奴婢不便开口,先扶起她含蓄安抚:“爱妃勿怕,孤王没有疑你。” 冯如月怎敢掉以轻心?哭着不肯起来。 朱昀曦不能当众跟她拉扯,好心办坏事心情已糟透了,只得命人代为劝解,说声:“爱妃珍重,孤王回头再来看你。” 之后躁郁地快步离去。 冯如月这场惊吓非同小可,当晚将云杉召去盘问。 云杉极力辩称:“娘娘委实错怪殿下了,殿下送那幅春联真是为了讨您欢心,绝无试探之意。” 他是朱昀曦的心腹,说的话冯如月都信不得真,只一味抽泣。 玉竹替她恐吓云杉:“我们娘娘可不是好糊弄的,欺瞒她是什么下场,你心里该有数!” 云杉苦恼得捶打双腿:“奴才若有半句谎话,将来生儿子没屁、眼!” 玉竹啐道:“你都是太监了怎么生儿子?” 云杉苦笑:“奴才自己没种,还可以让老婆去借别人的种啊。” 玉竹忍不住笑骂:“小王八羔子!” 云杉脆生生应了,总算逗得冯如月破涕为笑。 玉竹连忙帮主子擦脸,冯如月端正仪容后问云杉:“殿下平日里跟你们抱怨过本宫吗?” 云杉摇头不迭:“回娘娘,这是从来没有的事。殿下向来只夸娘娘好,对您宠爱备至,得了好玩意必定先分您一半,有稀罕物也紧着让您先受用。有件事您还不知道呢,上回弗朗机①国使臣来朝,向列位后妃每人进贡了一双海外异兽皮做的皮履。殿下见那皮履坚硬,恐磨坏您的玉足,就拿去放在他的枕头下压了几个月,将那皮革压得柔软了才送给您。” 冯如月忙让玉竹取来那双皮履,捧在手里端详,流着泪难以置信道:“殿下竟待我这般贴心。” -- 第136页 云杉强调:“殿下常说娘娘孤身在这边,又不常与娘家人见面,身边只他一个亲人,是以要加倍疼惜您。” 冯如月严格遵守妇德和宫廷礼节,跟太子相处时像个规行矩步的臣子。朱昀曦见她如此古板,也不好跟她亲近,夫妻数年竟没有谈情说爱的时候。 直至此刻她才体会到丈夫的温情怜爱,感动之余更自责不该偷偷在心里念着别的男人,虽未失贞,却比那偷人的淫、妇还羞愧,抱着皮履哭得更伤惨了。 云杉瞧着也头疼,太子妃这仪容德行足够母仪天下,可从丈夫的角度看,无异于在家供了尊菩萨,有仙气没人气,谁又能忍受终年四季陪着菩萨吃斋念佛呢? 怪不得都说宁做路边花不为宫墙柳,这皇宫本来就不是人呆的地方。 朱昀曦听完他的奏报,心中憋闷难言,挥手命侍从们退下,仰身倒在床上。 陈维远艰难地张嘴提醒:“殿下……白日里合衣卧床不合仪范。” 朱昀曦猛然坐起,抓起一只枕头砸向他,暴怒吼叫:“仪范仪范!孤王是提线木偶吗?事事都要照着你们的规矩来!” 陈维远和云杉一齐跪倒,额头贴地哀告:“规矩是老祖宗定下的,老奴不敢不提醒您呀。” 皇家祖制按身份为每位成员制定了相应的规章制度。 吃饭穿衣,说话表情,乃至走路的步幅大小,坐下时手脚摆放的位置都有严格标准,稍有违反就是不得体。 朱昀曦从小到大,日以继夜接受这种训练,固然做到了习惯成自然,将金枝玉叶的优雅刻进了骨子里。然而人都有精力不济,消沉低落的时候,比如这会儿,再让他一丝不苟执行仪范,他就觉得自己像一颗任人拨弄的算盘珠子,被身不由己的烦躁勒到不能呼吸。 “都给我滚出去!” 他随手砸碎一只茶杯,云杉和陈维远张皇地跪爬上前,一人抱住一条腿低声急告:“殿下有气只管照奴才们身上撒,可别闹出大动静,否则那些人明天定会去陛下皇后跟前告状!” 东宫设有专门督导太子的太监和女官,那都是皇帝皇后的耳目,负责及时传报宫内的风吹草动。朱昀曦要想开个小差还得花重金贿赂他们,等于多供了两个活祖宗。 紧箍咒在上,他立时意气消弭,颓然坐回床上,身心都疲累已极,却硬撑着没有像刚才那样躺倒,喃喃说:“孤王乏了,你们扶孤去榻上歇会儿吧。” 无可奈何的语气先逼出云杉的眼泪,小太监不敢哭,埋头用力擦了擦眼睛,和陈维远一道搀扶朱昀曦。 陈维远跟他一样,除了心疼毫无办法,他入宫四十多年,见过无数被森严宫规吞噬的生命。宫里没有通融只有服从,无论身份贵贱,都不得逾越自身对应的条款,难受时只能往宽了想,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柳竹秋预感将来还会用上布袋戏,在市集上买了十几个形态各异的人偶,做到有备无患。 回到三哥家,她拿着一个外形接近朱昀曦的俊秀布偶把玩。 今天太子已明显表露对她的依赖,说明过去的付出卓有成效,再接再厉定能得偿所愿。 她欣慰窃喜,趁无人时对着人偶念念有词:“知道皇帝不好当了吧?不培养一两个心腹,休想坐稳龙椅。老天爷把本小姐赐给你,你要是聪明呢就该珍惜提拔我。将来若是让我做地方官,我就能为你保一方安泰,百姓归心。要是让我做京官,我也能励精图治,多向你献金石之策。若能让我入内阁,做到首辅……” 她想想这理想似乎过于远大,不能奢望一口气吃成大胖子,先搁置了待日后再做展望。 这时柳尧章来跟她商量家事。 “秀英自她父亲去世后一直伤心难过,后天是她生日,我本想陪她庆祝,可衙门里要我当天去宫里值宿,只好请你帮忙想想办法,看怎么能给她过个热闹的生日,让她高兴高兴。” 柳竹秋说:“她心情悲闷,单是热闹不仅不能使其高兴,还会徒惹烦厌。你若放心就全部交给我,包管能为她开怀解闷。” 白秀英早盼着三姐妹重聚,她打算后天约宋妙仙来给她庆生。 柳尧章不反对,只担心妓、女登门会惹绯闻,说完辩解:“你知道我并非瞧不起妙仙小姐,是怕家里人多嘴杂,传到老爷跟前你我都得受罚,连秀英也会跟着挨说。” 世态炎凉,人言可畏,这些柳竹秋都懂,自有妙招化解。 “不在家就完事了,今年天暖得早,听说北海的冰面已化开了。你给我们租条宽敞的游船,我们夜里去北海泛舟吃酒,困了就在船上过夜。蒋妈会撑船,让春梨一人伺候尽够了,这样没人瞧见,也就不用担心闲言碎语了。” 柳尧章相信妹妹办事妥帖,便悄悄去筹备。 柳竹秋担心过年期间出不了门,次日先带着礼物去给重要友人拜早年。张选志和孙荣府上都去过了,接着转到张鲁生家。 俗话说有来有往促交情,张鲁生帮温霄寒照顾他那便宜岳父柳邦彦,又得了若干银子的好处,收支平衡,感情大增,已拿她当铁杆兄弟,见面便欢喜,定要留她吃饭。 柳竹秋也觉这朋友交得千值万值,是该趁热打铁多套近乎,喜笑建议:“人多喝酒才有滋味,张兄不妨再多邀几个人来,咱们好好热闹热闹。” -- 第137页 张鲁生正有此意,马上派人请来几位相熟的朋友。 有京卫指挥使司的刘佥事、张镇抚、五军都督府的周经历、霍都事还有东城、南城兵马指挥司的李指挥、江指挥。 柳竹秋往日多与文人打交道,不常接触武官,见今日到场的都是京城军事机构的中层官员,品阶不高却握有实权,都是她中意的人脉,决意趁便拉拢。 听张鲁生说要再请几个歌妓舞姬来陪酒,灵机一动道:“小弟跟华林班的班主苏韵有些私交,兄弟们若乐意,可叫他来助兴。” 武官们久幕苏韵色艺,苦于他名气身价太高,数请不到。听说温霄寒有本事叫他来,个个兴高采烈。 柳竹秋写了帖子派人送去苏韵家,苏韵看后,知她要笼络一干武官,忙精心打扮盛装前往,到了宴席上帮她竭力奉承那些官员,吹拉弹唱有求必应。 张鲁生请来的歌舞妓技艺都只算二流,柳竹秋让苏韵帮她们调整声韵曲调,又现场填了些雅俗共赏的好词交给她们演唱,果然比平时优美悦耳。 武官们赏心娱目,都大乐特乐,那张镇抚玩得情热,跟苏韵说话时仗着酒兴搂他的肩膀。 苏韵要帮柳竹秋应酬,暗暗忍耐。 柳竹秋不能任人猥亵他,忙向张镇抚敬酒,同时玩笑暗示:“娇花未惯风和雨,还请东君莫相戏呀。” 张镇抚大老粗没听懂,另外几个稍懂文辞的都笑起来。 张鲁生是他的堂兄,作势教训:“你个没眼力见的,正主就在跟前你还敢从人家碗里夹肉吃,灌饱黄汤快挺你的尸去,别在这儿丢人。” 周经历跟着取笑:“张镇抚,今日若非借温孝廉的光,我等俗人怎能见到月宫仙子?人家苏韵之是看在大才子的面子上才下凡迁就我们。我们饱了眼福耳福已够运气了,你也该知足才是。” 张镇抚听这意思,以为温霄寒是苏韵的相好,忙向柳竹秋赔不是。 柳竹秋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让苏韵给他敬酒。 苏韵巧笑嫣然地照办,直接举杯送到他嘴边,张镇抚连忙仰头干了,那神气比喝了玉露琼浆还美。 众人訇然大笑,说他饮了这杯仙酒定能延寿十年。 柳竹秋提防苏韵坐于席间还会被醉汉吃豆腐,让他离席唱戏给大伙儿听。 苏韵唱了两折《牡丹亭》,情韵兼备,缠绵绰约,将观众迷得神魂颠倒。 柳竹秋一恐武官们把持不住,二想令气氛更为活跃,主动提议跟他搭戏。 她唱小生,苏韵唱旦角,接连演了《琵琶记》、《荆钗记》、《白兔记》里的名段,每折戏的唱念身段都似模似样,让众人喜出望外。 张鲁生说:“以往才子佳人都是戏台上演的,今晚的才子佳人却是货真价实,若非托温老弟的福,我们就是花再多银子都看不到这样标致的人物,听不到这样中听的曲子。” 晚间人们酒足饭饱兴尽散席,走时都很感谢柳竹秋。 那张镇抚已醉得狠了,抓住她的袖子动情哭道:“温孝廉,那帮文臣名士向来轻贱我们这些武官,嫌我们粗鄙。只有你真心待我们,今日蒙您照顾,末将永世不忘。若不嫌弃,今后大家就是兄弟了,有用得着的地方务必知会一声,张某无不效力。” 其他人跟着做类似道白,柳竹秋全部欢天喜地应承了,心想只要有一人说到做到,今天就没白忙活。 待客人们走后她也向张鲁生辞行。 张鲁生请她暂留片刻,小声说:“上次柳大小姐去探监,差点被贾阁老非礼。当时刑部郎中萧其臻不惜冒着得罪贾阁老的风险为她解围。我看柳大小姐跟他认识,莫非他们之间也……” 这事是柳竹秋亲身经历的,知道这莽汉不好骗,索性干笑两声,让他自行理解。 张鲁生便认定柳竹秋和萧其臻也有奸情,皱眉道:“老弟对那柳大小姐掏心掏肺,她怎敢辜负你。” 柳竹秋辩解:“话不能这么说,她虽与我要好,却并未对我允诺什么。况且小弟早有家室,也不能对她负责,彼此都只求情真,不图名分。” 张鲁生一想是这个理,但情感上仍偏向他,怕萧其臻占了先手,仗义道:“我看那萧其臻对柳大小姐志在必得,要不先让老哥替你收拾了这个绊脚石,免得他横刀夺爱。” 锦衣卫要整治普通官员太简单了,柳竹秋忙说:“不用。” 张鲁生以为她客套,却听她一本正经道:“那萧大人与小弟都是文人,柳大小姐所欣赏的也是我们的文采。自古不论文斗武斗都讲究公平公正,小弟若借助张兄的势头,即便赢了也是胜之不武,别人不说,自己心里就不快意。” 张鲁生大笑:“懂了懂了,亲手打下来的兔子肉吃起来才够味儿。那老哥就不多事了,让你们公平比试。老弟你年纪比萧其臻轻,才貌也更胜一筹,柳大小姐那样精明的人,定能分清优劣。” 柳竹秋应酬完外务,第二天专心给白秀英过生日。 黄昏时分众女来到北海边,登上柳尧章租来的小画舫,由蒋少芬撑竿摇橹,晃晃悠悠驶向湖心。 是夜霁晴无雪,星汉灿烂,墨玉般的湖面上波光粼粼,也似群星嬉戏,仿佛与银河接壤。 水岸阒静无人,轻笼残雪寒烟,清寂美景荡尽尘俗,令人暂忘世间忧愁。 -- 第138页 船在湖心停住,春梨和蒋少芬在舱内支起案几,宋妙仙白秀英取出各自带来的菜肴果品摆盘铺陈。 柳竹秋爱吃宋妙仙做的芙蓉鸡,昨天叮嘱她一定要做,见此菜上桌欢喜得直拍手。 白秀英也做了她爱吃的甘露脯和樱桃肉,一齐摆在她跟前,又为她布筷斟酒。 宋妙仙说:“你是寿星,该我们伺候你,快坐下吧。” 柳竹秋动手将她按到座位上,先邀宋妙仙一道向她祝酒,各自说了一串吉祥话。 白秀英知道姐妹费心劳神是为哄她高兴,本不想扫兴,但想到父亲七七未满便无心作乐,奄然道:“前两个月我爹还说今年这个生日是我二十整寿,亲手为我写了一幅寿字谱。那日我整理他的遗物找到那幅字谱,听下人说是他过世前两天写完的。我爹才四十出头,平时又很康健,以前我再料不到他会走得这么早,我娘也是刚满三十就没了,如今想是不是因为我命硬克着他们了?” 不独她伤心,旁人听了也难过,宋妙仙责备:“要照你这么说,我爹娘过世时也不很老,两个哥哥一个弟弟更算早夭,全家就剩我一个,还不是被我克死的?” 柳竹秋开导:“生死有命,逝者已矣,你过好你的日子,就算替白老爷白夫人尽孝了。以后有难处自有家人和我们这些姐妹依靠,用不着担忧害怕。” 白秀英拭泪点头:“我也没什么大志向了,你三哥的前程我又插不上手,一切都顺其自然。只一事,这辈子抓不到那黄国纪,看不到唐振奇和他的爪牙倒台,我死不瞑目。” 黄国纪是害死白一瑾的凶手,唐振奇则是此案的元凶,都是他的抬举纵容才给了薛汝春等人谋财害命的胆量和权势。 宋妙仙握一握白秀英的手:“那我们姐妹的心愿是一样的,我在那肮脏地界苟活也是为着有朝一日能为家人平冤雪恨。如今季瑶正稳扎稳打往上走,等她出头,我们就有指望了。” 柳竹秋也向三嫂保证:“我知道白老爷的案子还没完,心里时刻装着这些事。只要那黄国纪没死,定叫他血债血偿。” 白秀英忍泪称谢,宋妙仙想分散她的注意,换话题问:“那徐小莲的家人后来怎么样了?” 一提这事白秀英悲去怒来,含恨道:“别提了,我从没见过这样没心肝的父母。他们包庇小莲和严季杀人,全家都被判了流放。在小莲出事前,他们已为两个儿子各自买了童养媳。那两个女童都只七八岁年纪,还没来得及送过门,徐家人便被抓了。小莲的父母获刑后筹措路费,竟打算把那对女童卖去妓馆,也不管她们这一去是死是活。” 宋妙仙愤懑:“人心得多毒才做得出这种事,那后来呢?” 柳竹秋接话:“这些情况都是萧大人告诉我们的,他很同情那两个女童,出钱帮她们付了身价。原想送回本家,我劝他说她们本就是被家人卖掉的,送回去多半还会被卖。萧大人便请示他家老夫人,将人领去他家收留了。” 宋妙仙念声:“阿弥陀佛。”,夸赞:“萧大人这‘青天探花’的名号不是白叫的,同样是人,为何心性差距这么大。” 白秀英感慨:“听季瑶说了小莲为保护家人甘愿自杀,还有她临终前的那些表现,我就不怎么恨她了,反倒替她不值。她被家里人害成那样,怎么还心甘情愿为他们付出呢?” 宋妙仙叹气:“这就是愚孝吧,一般人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都是腐儒害人的鬼话,但凡认真读过《论语》,正确理解孔圣孝理的人都不会这么狭隘。” 《论语·为政篇》写道: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 孔夫子明明白白说要知道什么是孝道,想想自己生病时父母那担忧的模样,以同样的心情关怀他们,就能体会孝的含义。亲情和孝义本是相辅相成的,做父母的若不疼爱子女,那子女也不用对他们尽孝。 柳竹秋嗤讽:“腐儒曲解圣人言论的地方太多了,那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不更令我们深受其害吗?” 孔子提倡“仁者爱人”,自然不会歧视女子。 他这句话是用来教育弟子子贡的,帮助他改正说长道短的毛病。 话中的“女”是“汝”的通假字,“小人”不指代卑鄙坏蛋,而是说没有经过“修身”,德行还不完美的普通人。 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你和那些没有修身养性的普通人一样很难达到高尚的境界”,也就是“难养”。 她们聊到这话题就免不了咒骂乱译经典的宋儒,骂得最多的是朱熹。 虽说他为争风吃醋迫害无辜□□、扒灰、睡寡妇的丑闻都是后世捏造的,但是单就他鼓捣出‘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歧视女子、提倡极端贞洁观,导致女人被三从四德思想压迫数百年这些罪过,她们就有理由代表天下女子狠狠讨伐他。 白秀英原本是三姐妹中最温驯的,几杯酒下肚也露出奔放一面,笑道:“我早跟叔端讨论过,说将来若我先死,他尽可另择佳偶,最好把我这前妻忘干净。反正我下去以后喝过孟婆汤就不记得有他这号人,他若心里牵挂我便不得自在。相应的,他若先我而去,只要我那时春心未泯,就一定会改嫁。我小姑妈就是寡妇,她从十九岁守寡,一个人孤零零活到二十四岁便去世了。听说后面几年每天靠穿念珠熬时间,一串珠子拆了穿,穿了拆,生生熬瞎了双眼,我可不想像她那样。” -- 第139页 宋妙仙调侃:“你这心思是极好的,就怕到时再找不到柳三哥那样的如意郎君。” 柳竹秋笑嗔:“你们可别咒我三哥,今晚的船费还是人家出的呢,再怎么说也得念他点好不是?” 正相互戏谑,舱外远远地传来一阵瑶琴声,正弹着《渌水》,琴音清越幽婉,恰似嵇康说的“丰融披离,斐韡奂烂”。 众女揭开舱帘举目眺望,远处的江面上灯火摇曳,那弹琴者也正乘舟泛游。 柳竹秋说:“此人星夜游湖,琴声又泠泠可听,秉性必然不俗。我们不妨靠近了瞧瞧。” 其他人也很好奇,蒋少芬撑船过去,不久追上那艘小船。 柳竹秋出门时求方便,穿了男装,只没戴胡子。宋妙仙便怂恿她去向对方搭讪。 她走上船艄,掐嗓呼喊:“今夜有缘相会,仰聆雅乐多时,冒昧请教阁下高姓,请勿见怪。” 琴声戛然而止,一个老头儿快速走出船舱,朝这边高声问询:“敢问是温孝廉吗?” 他老眼昏花看不真切。 柳竹秋先认出是郭四,马上猜到弹琴者是谁,忙问:“郭四叔,你是跟萧大人来的吗?” 郭四刚答完“正是”,萧其臻已匆匆现身,二人隔着星河般的湖面诧然伫望,柳竹秋不禁失笑,觉得这场偶遇巧极了。 作者有话说: ①弗朗机 :葡萄牙 第五十一章 郭四见主人羞窘得忘记打招呼,先笑问柳竹秋:“温孝廉这么晚了还来游湖啊。” 柳竹秋回到:“和几个朋友出来散心,萧大人是独自来的吗?深夜泛舟弹琴,好雅兴呀。” 萧其臻话头还卡在喉咙里,郭四伶俐地继续帮腔:“孝廉有所不知,我家大人也有些读书人的痴癖,有时兴致来了不管白天黑夜说走就走。那年在苏州,他不知怎么想的,大雪天里独自骑马跑到太湖边去钓了一整天的鱼,回去说总共钓到七条,可鱼篓却是空的,钓到的鱼又全给放回去了,您说好笑不好笑。” 萧其臻低声责怪老奴多嘴,柳竹秋被他不为人知的一面逗笑了,凑趣问:“萧大人,你当时是不是刚好想起柳柳州的《江雪》①,才想去做那孤舟蓑笠翁呀?” 萧其臻也因她开心的模样腼腆而笑,终于做好准备发声,柳竹秋却被那边舱里的人叫回去了。 原来宋妙仙听说对面船上的人是萧其臻,便同白秀英商量:“柳三哥一心撮合季瑶和这萧大人,我早想帮季瑶参详,今夜赶巧遇上了,想邀他过来吃酒,当面评判言谈性情,但不知你介不介意。” 白秀英说:“我老听叔端夸他,可季瑶总不来气,也想看看这人究竟如何。他和叔端是至交,又有你们在场,我就是不回避,叔端也不会怪我,只管请他过来便是。” 宋妙仙招呼柳竹秋,说想请萧其臻过船饮宴。 柳竹秋知道她们的心思,若不答应倒显得自己扭捏,便让春梨去请他。 萧其臻听说柳尧章的夫人也在,十分犹豫,春梨笑劝:“我家三奶奶说了,大人是三爷的挚友,等大人将来成了亲,两家还要行通家之好,不必太过拘泥。” 萧其臻这才下定决心,命郭四将船划过去,用揽绳将两艘船系在一处,跳到对面的画舫上。 入仓后见众女济济楚楚,一律笑微微望着他,立马臊得头颅低垂。 宋妙仙和白秀英相视莞然,觉得柳竹秋对他的评价很准确,而今宦党里少有这样憨厚的男子,估计从小家风严谨,从没和轻浮之辈来往过。 柳竹秋以东道身份请客入座,为宾主做了介绍。 宋妙仙身处风尘,说话最自由,主动担起招待一职,为萧其臻斟酒,再亲切搭讪:“我们几个怕被人说不守礼法,才挑夜间出游,萧大人又是何故呢?” 萧其臻回以淡笑:“心血来潮罢了。” 宋妙仙喜赞:“这理由倒妙得很,昔日王子猷雪夜访戴②也是为着心血来潮四个字,久闻大人端严持重,想不到竟如此任性放达。” 萧其臻面皮发紧,牵强地勾起嘴角。 柳竹秋跟着揶揄:“你们不知道,我才听萧大人的家人说他还在严冬雪天里独自跑去太湖边钓鱼,又把钓到的鱼全部放回水里去了。” 众女新奇,白秀英笑问:“姜太公钓鱼钓的是功名,严子陵③钓鱼钓的是清高,大人您钓的是什么呢?” 萧其臻被她们盯得慌惑,想不出高明的说辞,老实吐真:“大概是……寂寞吧。” 在座的都是才女,反觉这答案讨巧,人生本就无处不寂寞,越是细腻聪颖之人越有感触。 宋妙仙趁机考验他的才情秉性,笑道:“大人这话太笼统,能不能用古话给我们解释何为寂寞。” 白秀英补充:“男子的寂寞我们是不懂的,请挑女子也能体会的讲。” 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大多数男子不懂也不屑了解女子的心思,若这人能体量女儿家的感受,那就是温柔多情的好人。 萧其臻害羞归害羞,不能在她们跟前做木讷无知状,看着眼前的酒杯答话:“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④” 宋妙仙和白秀英交换眼神,点头说:“这是春天的寂寞了,夏天的有吗?” “雨沾柳叶如啼眼,露滴莲花似汗妆。全由独自羞看影,艳是孤眠疑夜永。⑤” -- 第140页 “秋天呢?”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⑥” “冬天呢?” “已讶衾枕冷,复见窗户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⑦” 听到这儿,一旁的春梨忍不住鼓掌赞叹:“大人并非闺中人,为何这般清楚深闺幽情?” 萧其臻怕被当做风流子,忙辩解:“这都是拾古人牙慧,但凡是个有心的,看了前人的描写也多少能了解意思。” 宋妙仙接话:“就是这个‘有心’才难得呢,我刚听季瑶说大人解救收留了徐家的童养媳,再听您的言辞,果是柔肠善心。可叹抱玉入楚国⑧,被不识货的人误会了。” 柳竹秋听了萧其臻这番话,对他印象有所改观,接到姐妹们眼神嘲弄,明白她们也相中了,不愿身边再多出两位媒人来絮叨,忙岔话道:“萧大人,我们姐妹三人都略懂音律,今天我三嫂生辰,我们正想合奏助兴。大人琴艺高超,何不为我们领衔?” 宋妙仙和白秀英也觉这主意好,分别抱来琵琶,拿出洞箫,柳竹秋让春梨取来自己的长笛,再次向萧其臻发出邀请。 萧其臻不能推辞,出舱让郭四将瑶琴递过来,四人先试着奏了一曲《阳春白雪》,初次合奏节拍有些凌乱,再奏一首《梅花三弄》便协调多了。 至此各人都来了兴致,就将熟悉的名曲《夕阳箫鼓》、《高山流水》、《平沙落雁》、《阳关三叠》依次排开,配合越来越默契,意兴越来越浓厚,直到手酸腮痛方作罢。 这会儿气氛融洽,萧其臻也没那么拘谨了,众人还席重温美酒,猜枚行令又玩了一个多时辰。 宋妙仙白秀英和春梨都撑不住,先去屏风后睡了,蒋少芬则跑到后艄抽水烟。 柳竹秋尚无睡意,怕吵着她们,邀萧其臻到舱外喝茶散酒。 今天初次同这男人谈论闲情逸趣,他的表现确是个标准的文人雅士,符合她的择偶标准。鉴于自家选择面不大,这个优质对象错过了可惜,所以她改注意打算再试着同他培养情调,看能不能挖掘出更深的缘分。 孤男寡女,夜色四合,这氛围令萧其臻重回紧张。 柳竹秋搬了小马扎请他落座,他悄悄将马扎移开了三尺,生怕不小心碰到她的衣服边。 柳竹秋装做不知,仰头眺望星空,问他是否懂天文。 萧其臻说:“我舅舅做过钦天监,教过我一些星象学,因此略知一二。” “那你说说女宿星现在在什么位置?” 萧其臻找到后指给她看,柳竹秋指着女宿东边的一颗小星问:“那是始影星对吗?” 见他点头,又指着始影南面与之并列的一颗星问:“那么那颗星就是琯朗星了?” “嗯,是的。” “小时候大人们告诉我们,女人在夏至祭拜始影星就能获得美貌,男人在冬至祭拜琯朗星,就会变得聪明。我听了以后总是偷偷拜琯朗星,想变成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萧其臻望着她机灵的眼神微笑:“看来传说是真的,你确实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女子。” 柳竹秋笑了笑,忽然转话:“你们男人练就聪明才智可以售给帝王家,经邦伟国,名传青史。我们女子的才干能做什么呢?” 萧其臻被问住了,她诮嗤:“以前我也问过别人这个问题,得到的答案都是相夫教子,宜家宜室。好像女人学习一切知识技能,都只是为了满足男人的需求,讨男人欢心,做到这点才能在这世上存活。” 萧其臻还不知道她确切的意思,但立即否认:“你不用讨好任何人,照你喜欢的方式生活,自然会有懂得的人来欣赏你。” 柳竹秋扭头望着他,淡定审视的模样像个城府深重的考官。 萧其臻怕思维变迟钝,又学小学生低下头。所幸今晚的美酒、美景、美人们都赠予了他相当的勇气,让他能流畅作答。 “就拿这北海打比方吧,春暖花开时丽日映照,绿柳环绕,到了夏天凉风送爽,清波涤荡,人们以为这段时期风景最美,来游玩的人也最多。到了冬季,冰雪覆盖,一派萧索,来的人也就少了。可北海并未因人们的喜好改变样貌,始终遵循着自然规律走过四季。但即使是这样,也会在冬夜邂逅我们这样愿意品味美景的游客。” 他能把“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俗话修饰得如此隽雅,相信假以时日也能训练出情趣。 柳竹秋见“孺子可教”,悠闲地同他聊下去。 二人不知疲倦地谈天说地,潺潺水波、轻柔欸乃⑨与旁边火炉上咕嘟嘟的烧水声与他们作伴,时光走得飞快,又似乎一动未动。 直至天上的灯盏熄灭殆尽时,蒋少芬来给她送衣物,问:“小姐,天快亮了,你还不困吗?” 萧其臻以为这嬷嬷在敲打他,也自责缠着未婚女子彻夜闲聊太过分,赶忙起身告辞,逃回自家船上。 蒋少芬看他钻进船舱的姿势分外仓惶,笑谓柳竹秋:“小姐,我这只老母鸭是不是惊散鸳鸯了?” 柳竹秋笑着推她一把:“鸳鸯没有,只有一只呆头鹅,刚被你吓跑了。” 蒋少芬笑得捂嘴耸肩,小声说:“我在那边听你们聊了半天,你觉得这人究竟如何?” 柳竹秋认真思考后给出评语:“温柔敦厚,才情卓越。” -- 第141页 “那你看上了吗?” “没有。” “为何?你以前说他古板无趣,可今晚我看你俩很说得来呀。” “就因为太说得来,又有点向知心朋友看齐了。你知道我若动了那种心思,眼珠铁定黏在对方身上,可刚才跟他聊了那么久,就只耳朵嘴巴得劲,看与不看都无所谓,难道今后成了亲还跟他以兄弟相称吗?” 蒋少芬轻轻拍她脑袋:“你常让我念《心经》,自己却无法‘空色’,真是个痴丫头。” “哈哈,佛说:提起才有放下,我还没真正‘识色’呢,何谈‘空色’?” 柳竹秋突然犯困,打着哈欠回到船舱,钻进被窝挨着白秀英睡去了。 天亮后两只船同时靠岸,双方作别后各自返程。 这场夜游可谓快意,然而祸福相伴,他们登岸时一路人恰好来到北海边。 为首的是翰林院一个姓岑的编修,伙同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在妓院厮混一夜,早起领着□□们来游湖,正看到萧其臻和柳竹秋等人作别。 萧其臻曾在翰林院呆过,宋妙仙是京城名妓,岑编修认得他俩,又见另一对少年男女乘坐柳尧章的马车离去,更为疑惑,与同伴们七嘴八舌议论,之后消息便如同涟漪迅速扩散出去。 等到正月初一大朝会上,京里的文武百官有小一半都已风闻此事。 常言道话传三遍必走样,众人听到的版本已与真相相去甚远。 说的是萧其臻与柳尧章的老婆夜间在北海私会,还带着锦云楼的名妓宋妙仙与一个不知名的年轻公子,两男两女两艘船在湖上浪了整整一宿。 亏得柳竹秋那晚没戴胡子,岑编修一伙隔得远没认出她是温霄寒,否则绯闻内容只会更离谱。 柳邦彦和柳尧章也去参加了朝会,父子俩前些时候都吃了官司,老的蹲大牢,小的挨夹棍,正是摔了碟子又砸碗,衰上加衰。 官场最是跟红顶白,捧高踩低,那起势利小人见这父子时运不济,就把他们当成庙里的钟,谁都能去敲两下。借关心为名,争相将白秀英同萧其臻携□□和无名纨绔夜游北海的流言告知柳邦彦。 柳邦彦听说儿媳做出这等丑事,差点气晕过去,站在朝班中只觉人人都在耻笑鄙视他,羞愧得几无立锥之地。 熬到朝会结束,他连皇帝的赐宴都没去,便谎称病发,带着柳尧章回家,进了内书房先喝令他跪下,抄起竹条一阵乱抽。 柳竹秋赶到时,柳尧章已饱饱地吃了一顿“竹笋烧肉”,焦头烂额委顿在地。 柳邦彦坐在堂上愤恨垂泪,自觉教子不严,致使门风扫地,见她和范慧娘来了,羞愧地扭头不睬。 柳竹秋看到三哥脖颈上爬着一条条大红肉虫般的伤痕,怨父亲手重,又听柳邦彦喝令柳尧章回去休妻,顿时来气,正色道:“老爷不查清事实就听信谣言,委实错怪三嫂了。” 柳邦彦听她话里有话,惊问:“那事你也知道?” 柳竹秋心想游湖的主意是她出的,出了事可不能让三哥夫妇担干系,跪地挈然道:“老爷别听那起混账人嚼蛆,那晚三嫂过生日,三哥在宫里值宿,是我提议邀三嫂去游湖的,妙仙姐姐也是我叫人请来的。当晚我做男装打扮,他们说的无名少年就是我。” 柳邦彦张目瞪愕,仔细一想这种事确实符合女儿的作风,当即被她塞了把火炭在胸口,拍桌大骂:“孽障,你带着兄嫂外出夜宿已是出阁,居然还与□□厮混,柳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败光了!” 柳竹秋表情也很严肃:“老爷,妙仙姐姐是宋大人的遗孤,您真念着宋大人的情分,就不该瞧不起他的女儿。” 柳邦彦指着她,骂词被一串爆咳堵住。 范慧娘慌忙上去抹胸拍背,灼急劝解:“阿秋,老爷没瞧不起妙仙,但她如今的身份确实很尴尬,外人瞧见你和秀英同她往来,必定没好话。” 柳邦彦推开妻子,重新逼问:“事情既是你挑起的,那你说,萧其臻为何会跟你们在一块儿?” 外面传得蜩螗沸羹柳竹秋都可以不当回事,却必须扑灭老父亲的怒火,轻叹一声,以无奈口吻禀告:“是三哥请他来的。” 柳尧章吃惊地抬头望着她,柳竹秋不等父亲质问,先替他解释:“老爷不是想招那萧大人做女婿吗?三哥承您心意,一直积极保媒,想我们夜间游湖,没闲人打扰,便邀请萧大人出席我们的酒宴,好让孩儿当面观察了解他。” 这理由柳邦彦倒是能接受,关注点瞬间偏移到她的考察结果上。 范慧娘抢先问:“那你跟萧大人接触了半天,对他感想如何啊?他对你又是什么态度?” 柳竹秋掌控局势,自不会身处被动,愀然作色道:“孩儿与萧大人言语投机,彼此都觉相见恨晚。可如今事情闹成这样,他家长辈会如何看待我们柳家呢? ” 范慧娘喜色顿化乌有,向丈夫传递忧虑:“听说萧老夫人治家最严,这会儿多半也在生气呢。” 柳竹秋见父亲难堪沮丧,彻底没了脾气,心里很痛快,加油添醋道:“所以老爷不该罚三哥,更不能责怪三嫂,要怪就怪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不但败坏我柳家声誉,还毁了孩儿的好姻缘。萧大人样样出色,更难得的是丝毫不介意孩儿的过往,今后怕是再也遇不到他那样的良人了。” -- 第142页 范慧娘听了急得想哭,让丈夫设法挽救。 柳邦彦开水里和面下不了手,只得捶桌叹气。 柳尧章心里五味杂陈,瞪着妹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柳竹秋悄悄冲他做个鬼脸,心安理得陪他跪着,目送风暴平稳过境。 作者有话说: ①柳柳州:柳宗元的别号。《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②王子猷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一次夜里大雪纷飞,他慢步徘徊,吟诵着左思的《招隐诗》。忽然间想到了戴逵。当时戴逵远在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即刻连夜乘小船前往。经过一夜才到,到了戴逵家门前却又转身返回。有人问他为何这样,王子猷说:“我本来是乘着兴致前往,兴致已尽,自然返回,为何一定要见戴逵呢?” ③严子陵,名光,字子陵,会稽余姚人,东汉初年隐士。少时曾与刘秀同游学。刘秀即位后,严子陵不愿出仕,遂更名隐居,“披羊裘钓泽中”。刘秀再三盛礼相邀,授谏议大夫,仍“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老死于家,年八十。 ④刘方平《春怨》 ⑤蔡瑰《夏日闺怨》 ⑥杜牧《秋夕》 ⑦白居易《夜雪》 ⑧出自李白《古风五十九首》“抱玉入楚国。见疑古所闻。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 ”战国时楚人和氏献玉给楚王,被不识货的厉王、武王当做石头,先后被砍去双腿。直到楚文王时才让良工打磨这块玉,得到著名的和氏璧。 ⑨欸乃:象声词。开船的摇橹声 第五十二章 柳家人猜得没错,萧老夫人闻听流言后雷嗔电怒,将萧其臻领到祠堂罚跪,指着他捶胸詈叱:“你是不是升了官心智也开始迷糊了?我萧家是诗礼大族,世代清白,你祖父父亲一生端方守正,行止上从未有过一毫差错。你这做子孙的不承袭祖辈高风,反倒结交鼠类,甘居下流。如此丧心败行,实在辱没祖宗,更辜负了父母的养育之恩!” 萧其臻侍亲至孝,不敢顶嘴半句,羞愧道:“母亲教训的是,儿子行为不当铸成大错,求您严厉责罚。” 知子莫若母,萧老夫人想自家儿子向来正派,突然干出荒唐事,定是被坏人引逗,气狠狠问:“那天跟你们同去的公子哥是什么人?” 萧其臻不能泄露柳竹秋的身份,被迫撒谎:“据说是柳叔端夫人的堂兄。” 萧老夫人冷笑:“这就是了,那柳尧章纵容老婆结交妓、女,还放心让她和男亲大晚上去游北海,若非糊涂透顶,那必然也是个下流胚子,以后你断不许再同他来往!” 萧其臻斗胆辩解,刚叫了声:“母亲”,便被吼住。 “柳邦彦本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我看他那窝里就没一颗好蛋,他那个女儿也是出了名的放荡,二十多岁还无人敢娶。如今这家人已是京城里的大笑话了,但凡洁身自好的哪个不是尽力远着他们?之前你查案需要与他们接触,我也不能妨碍公务,但是今后必须做到泾渭分明,不能再让我们萧家跟他们柳家沾上半点干系!” 萧老夫人这顿气非同小可,罚萧其臻在祠堂跪足了半日。 萧其臻见母亲这样嫌恶柳家,就算将来柳竹秋肯心许他,这婚事也难成,为此回肠百转,再没心情过年了。 柳竹秋不知他倍受煎熬,照旧有滋有味过自家的小日子。 初二该拜财神爷了,柳家派仆婢去财神庙请回金花元宝,中午在院子里设供祭拜。 蒋少芬老家是荆襄地区的夷寨,那儿的风俗是初二祭祖神。 她大清早起床,将亲手精心烹制了两天才完成的坛子肉摆到神龛上,许愿磕头,供奉完再将肉拿出去施舍给乞丐们。 新来的仆妇初见她这套祭祀流程,奇道:“蒋妈,供过神的祭品是可以吃的,你送给叫花子多浪费呀。” 春梨替蒋妈解释:“你不知道,这是蒋妈老家的习俗。初二这天要用自己最爱吃的菜祭神,完事后自己不能享用,必须分给穷苦的人。” 柳竹秋对此见惯不怪,小时候常腹诽蒋妈的祖神难伺候,成年后却觉得这神明长于教化,比那些用福禄寿喜换香火的神仙高尚多了。 大户人家的女子生活平淡,日常犹如死水,过年也不过微有波澜,在家接待客人,或跟随长辈外出拜年,表面热热闹闹,实则刻板无趣。 到初五日,柳尧章捎给她一个东宫赏赐的包袱。 她打开看,是一只“百事大吉盒”,里面装着柿饼、干荔枝、干桂圆、栗子、红枣,都是宫里贺年用的零食。另有六颗豌豆大的赤金小葫芦,名叫“草里金”,是过年期间宫眷必备的头饰。 收到这样的礼物她可高兴不起来,担心朱昀曦动了收纳她的心思。 三哥跟她同样忧虑,忍不住抱怨:“早叫你别招惹殿下,他若真对你动心,将你收入后宫,你这辈子都不得脱身了。” 柳竹秋安慰彼此:“不至于吧,他知道我名声不好,又出身世宦之家,陛下和大臣们都不会同意。” 的确,只要庆德帝还在位,这事就不太可能发生。 柳尧章无奈地向她转达太子的旨意,让她明天下午去观鹤园见驾。 过年期间太子得陪同皇帝接受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和邦国使臣朝拜,参加众多庆典仪式,终日疲于奔命,还从百忙中抽身召见她,真不嫌累得慌。 -- 第143页 通常女子受“从一而终”思想教育,爱欲紧密相连,对男子生欲,也必然会钟情对方。 柳竹秋自幼叛逆,抗拒女德,心气眼界都极高,正应了春梨以前的玩笑话,只有锦绣其外,金玉其里的男人才能叫她倾心。 她迷恋太子的美貌,却不大瞧得上他的性情内涵,若以买椟还珠为喻,就是只想亲近朱昀曦的皮囊,不想要腔子里那颗鱼眼睛。 如今怀疑他对自己动情,她就像羚羊闻到猛兽的腥臊味,戒心拉满,见面后不敢再像从前那样谈笑无羁。 朱昀曦这几日快被宫里的繁琐事务折腾死,事项比较往年并未增加,起变化的是他的心态。 看到那些木偶陶俑般精致死板的人脸,听到那些缺乏感情的陈词滥调,他脑海里就不由自主闪现柳竹秋的声音笑貌,连惹怒他的那些片段都显得朝气蓬勃,为他倦怠的神思注入活力,也将现实生活的枯燥沉闷突显得越发鲜明。 所以他才抓紧仅有的半日清闲,冒着被尊长责备的风险悄悄出宫来见她,希望借此舒缓心情。以为她因外人在场才故作矜持,便将侍从们打发出门,又命她到近处说话。 柳竹秋走到一丈外便停步,躬身请示:“敢问殿下何事召见臣女?” 朱昀曦并不迟钝,即刻察觉这女人态度生分了,疑心与前几日的流言有关,火气迸窜而出,脸色迅速阴沉。 “上月廿五夜间,萧其臻和柳尧章的老婆携同宋妙仙在北海游湖,据说当时还个少年公子在场,那人就是你吧。” 柳竹秋讪笑:“殿下圣明。” 她仍未抬头看他,朱昀曦不觉捏紧拳头,质问:“你们去那儿做什么?是不是专程去和萧其臻幽会的?” 柳竹秋听出醋意,暗道“糟糕”,忙跪地否认:“殿下误会了,那天是我三嫂生辰,她丧父后心情悲痛,我和妙仙姐姐才想陪她游湖散心,途中偶遇萧大人,并不是提前约好的。” “当真?” “臣女怎敢欺瞒殿下?为这桩谣言,家父已狠狠责罚了臣女和三哥,若殿下也疑心臣女,那臣女这冤屈连赑屃①也驮不动了。” “那你见了孤为何畏畏缩缩的,在心虚什么?” “这个……” 柳竹秋没料到太子这般敏锐,实话实说肯定不行,立马编了个可信的理由搪塞:“回殿下,家父因臣女久滞闺中,每逢年节便忧虑倍增,今年更急着想为臣女找婆家。前些天有人向家父推荐了京里那个做瓷器生意的桂百万的幼子,说可以让他赘到我家。臣女恰好认识那桂小少爷,此人有断袖之癖,不喜女子,臣女若招他为婿,不等于给自己招了位姐妹,却如何使得?心中万分抗拒,又不敢对长辈们明言,为此烦恼不已,适才不小心露在了脸上,触犯殿下,还请恕罪。” 朱昀曦听到中途已笑逐颜开,得知她的冷淡源于困扰,一下子幸灾乐祸起来,挖苦道:“你这么喜欢扮男人,大可以温霄寒的面貌和他相处,不就能其乐融融了吗?” 柳竹秋心里翻了一万个白眼,嫌这话恶心,不愿搭理。 朱昀曦并不计较她这时赌气,主动笑哄:“柳邦彦真是个老糊涂,还是嫌你这烫手山芋在家赖得太久,急着处理掉。罢了,这件事孤替你应付,你且安心吧。” 柳竹秋拿那桂小少爷做挡箭牌,却不愿嫁祸于人,忙说:“殿下,桂小少爷虽说风流了些,但也不曾有大过错。此系旁人好事与他无关,况且臣女做温霄寒时与他也算点头之交,实在不想因臣女之故有损他人。” 朱昀曦讥嗤:“这还用得着你教?孤自有分寸。” 他命她站起来,接着表态:“你这样下去终非了局,孤会尽快为你择婿,但不知你中意什么样的男子。” 柳竹秋提防他在试探,幽默周旋:“臣女的喜好殿下是知道的,但过日子也不能天天大鱼大肉,关键是能滋养身心,延年益寿,口感稍微清淡点儿也行。” 朱昀曦嗔她“流氓德性”,猝然问:“孤听说萧其臻是个鳏夫,他是你三哥的好友,又与你熟识,把他指给你如何?” 对应他之前的态度,这是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君主将臣下当成猫狗豢养,亲自做主配对方才称心,胆敢野合的都会被看做不听话的孽畜。 柳竹秋嬉笑否认:“臣女若中意萧大人,自己就能成事,哪里还劳殿下费心。” 收到满意答案,朱昀曦笑意转甜,态度也平易了。 “春闱快到了,今年的新科进士里想必有很多青年才俊,到时孤王会仔细留心,若见着好的就指给你。” 柳竹秋听了这话收获双喜,第一层喜来自他字面上的意思,第二层喜是对话意的深层解读。 太子计划为她选丈夫,说明不打算收她入宫。 危机解除,她像结束冬眠的动物,重新欢快奔跑在春光里,检讨今后别太自恋,以免自寻烦恼。 “谢殿下隆恩!” 她容光焕发,恢复了本来面目,朱昀曦本该释怀,不知怎的又莫名来气,啐道:“听到择婿就欢喜成这样,孤看你想男人都快想疯了。” 柳竹秋知道他对她的定位后又能挥洒自如了,笑眯眯跪到他膝边握住他的左手撒娇:“臣女是想早日消除家长们的心病,今后才好清静度日。天下第一的美男子就在眼前,臣女怎会去想别的男人?” -- 第144页 朱昀曦明知此女嘴滑如油,偏又受她哄,捏着她的左腮逗猫似的奚落:“听你这口气,好像九州四海都被你游遍了似的,你才多大岁数,能去过几个地方?” “臣女自小跟随家父宦游,除老家四川,还去过江西和广西省的大部分府县,也曾在随三哥返乡时路经山西、陕西的一些城镇,全国十停江山至少游历过三停了。” 柳竹秋为他数看过的名胜古迹,朱昀曦起初兴味盎然,随着她计数增多目光逐渐黯淡,柳竹秋觉察后小心问:“殿下为何突然不乐?臣女又说错话了?” 朱昀曦嗒然叹息:“你一个小女子都能游走四方,孤贵为太子却从生下来就没离开过京城,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昌平州的皇陵。” 天子巡幸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历来被臣民极力反对。 自土木堡事变②后,皇帝御驾亲征也被列为极端冒险行为,遭到封印。 天子的活动区域被限制在紫禁城内,一如紫微星稳居三垣,稍有变动就会造成国家动荡。 君权神受,帝王要保持天子的神秘感,必须赋予自我神性,而神性往往与人性相抵触,这是乾纲独断的代价。 柳竹秋觉得天家受万民供养,受点委屈是应该的,那些三餐无着,流离失所的百姓她还同情不过来,不会因太子这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烦恼心疼他。 可开导的话还得说。 “乾坤何处非王土,将来整个天下都是殿下的,您想去哪儿游幸还不容易?” 朱昀曦蹙眉:“你这就是妇人之见了,那班大臣个个尖牙利爪,恨不得多长出一双眼睛来挑皇帝的不是。父皇那样勤政爱民,还常被他们说三道四,想修个宫观都得花好几个月跟他们讨价还价。孤王自六岁受封起,宫里每年收到的参孤的奏折都比孤人还高,真到孤继位时,那些人可能巴不得拿绳索套住孤的脖子,处处牵制孤。” 三纲五常在上,皇帝受命于天,必须正心修身,孜孜勤学,否则一念不纯,一动失序,都会扰乱天地和谐。 以柳竹秋对太子的了解,他当前仍是少年心性,要担起宗庙社稷还很困难。 她隐蔽试探他的资质:“殿下曾说想效法先祖北伐胡虏,收复失地,届时若大臣们反对,该当如何?” 朱昀曦反问:“你认为当如何?” “臣子们反对怕的是打败仗,殿下事先厉兵秣马,精选将才,探明敌情,谋谟帷幄。有了十足的把握再出战,凯旋之日何愁那些唱反调的大臣不心悦诚服,跪地请罪?” “要是他们从备战时就开始反对呢?” “正统十四年,英宗北狩,瓦剌大军进犯北京,京中富户大举南逃,群臣也奏请南迁。景泰帝力排众议任命于少保领兵守城,最终击溃敌军,挽回国运。虽说守城作战的是臣僚军民,但一锤定音的还是景泰帝背水一战的决心呀。” 朱昀曦听出她在鼓励他做个有担当的君王,心里受用,嘴上刻薄:“听你的意思又想做于谦了,于谦最后被奸臣陷害获罪凌迟,你也想被千刀万剐?” 他数次对柳竹秋的志向冷嘲热讽,这次她不愿再接受,肃然拱手道:“于少保忠心烈义,可与日月争辉。臣女幼时便最爱吟诵他的《石灰吟》③,若能似他那般建功立业,为国家竭股肱之力,臣女亦无惧粉身碎骨。” 朱昀曦从未见过她如此大义凛然的神态,一时无所适从,虎脸道:“除非我中华男儿都死光了,否则哪轮得到你一个女人为国家捐躯。你说这种话,是在诅咒孤王当政后朝中会无人可用吗?” 他泼冷水的功力强得很,柳竹秋撞了南墙,神气不免暗下去。 朱昀曦见状又不忍心了,笑着挠了挠她的脸庞,柔声说:“孤王这几天不是直挺挺站着,就是正襟危坐,此刻腰酸腿疼,你来替孤捶捶腿。” 明白暂时只能做奴婢,柳竹秋强笑应承。 她跟蒋少芬学过一点推拿术,正好学以致用。 朱昀曦觉得她按腿按得舒坦,让她接着按摩腰背。 柳竹秋扶他在榻上爬卧,从肩颈顺着脊柱一寸寸往下按,按到酸麻处,朱昀曦忍不住闷声呻、吟,清亮的嗓音顿化迷、药,烧热了柳竹秋的身心。 抱着捉弄和报复的动机,她故意变换手法加重力道,专挑他敏感的部位捏揉按压。 这些行为本会挑动情、欲,朱昀曦察觉身体慢慢起了变化,连忙翻身叫她住手。 刚回头,那恶犬附体的女人便凶猛扑抱,粗鲁地亲吻抚摸。 他立刻被冲动的猛狼拍入旋涡,全然没有反感抗拒,顺势张开怀抱迎接入侵,二人相拥滚在一处。 柳竹秋被他压在身下,睁眼对上那双因迷乱水汽氤氲的星眸,随后在其中看到自己妖媚而略显凶狠的表情。 “单仲游耳朵很灵,你有把握能忍住不出声吗?” 朱昀曦仿佛一根被烈火焚烧的干柴,冠巾脱落,发髻也松散了,颤抖的嗓音预示着他正在做最后的坚持。 柳竹秋眼下的心态却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迄今为止太子的表现都显示他对她只存在猎奇、利用和掌控欲,没有非你不可的爱意,即使当着侍从们临幸她,也会想尽办法避免让她入宫去犯众怒。 有这个前提做担保,她尽可以将他加诸在她身上的感受悉数奉还,无所忌惮地勾住朱昀曦的颈项坏笑:“殿下才要小心,臣女觉得您比我更忍不住呢。” -- 第145页 作者有话说: ①赑屃是古代汉族神话传说中龙之九子之一,好负重,传说大地就驮在它的背上。 ②明朝正统十四年(1449年9月1日)第四次明英宗北伐时,明朝在土木堡败于瓦剌,英宗被俘虏。 ③于谦《石灰吟》: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第五十三章 二人鸳鸯交颈,相互扒去外衣,纠缠翻滚。 柳竹秋本意是享用朱昀曦的身子,顺带发泄被其蔑视奴役的不满,故而毫不怯场,再次压住他,恣意品尝他美味的唇舌,嘬吻白嫩的皮肤。 朱昀曦的脖子被她又吸又咬,麻酥酥痒刺刺的,又气又笑嗔怪:“你这么爱咬脖子,上辈子定是头母狼。” 柳竹秋故意放肆,盯着他的眼睛笑噱:“那殿下前世定是只小羊羔,被我这母狼吃干抹净。” 放浪言行刺激着朱昀曦的感官,多年未有的兴奋让他整个人化作滚烫蒸汽,等不及要吞噬怀里的妖孽。翻身狠狠箍住她,动手去解她的中衣。 柳竹秋已先下手为强,扯开他的前襟,堂皇摸索那雪腻健美的胸膛。 眼瞅箭要上弦,房门忽被猛烈拍响,云杉在外喊叫:“殿下不好了,宫里走水了!” 这警报先扑灭榻上二人的欲、火,他们同时起身手忙脚乱穿衣,意乱情迷转为慌惑。 朱昀曦忙问:“灾情出自何处?陛下皇后和太后可安好?” 云杉答:“据说在西五所那边,火势已被控制住,陛下和众位娘娘都没事。” 西五所在皇城西北角,过去是皇子们居住的地方,如今空置,离皇帝后妃们的寝宫尚远。 朱昀曦明白侍从们在找借口阻止他临幸柳竹秋,没好气地吼叫:“知道了!”,随即毛躁地抽飞身边的靠枕。 柳竹秋已麻利穿上衣服,短暂郁闷后便被他胡乱系衣带的笨拙姿态逗笑,一面伸手帮他一面温柔安慰:“殿下莫急,房子烧了还能再盖,所幸人没事就好。” 朱昀曦自觉像个没尽到待客之道的主人家,歉疚地搂住她的腰身。 “那帮奴才个个比老妈子还烦,下次定要撵得远远的,不让他们再坏事。” 他苦恼委屈的神态很可爱也很好笑,身为太子一举一动却要受奴婢监视,柳竹秋真有点同情了,勾住他的后颈小声要求:“殿下,再亲臣女一下。” 朱昀曦不带迟疑地啄了啄她的嘴唇。 “再让臣女亲您一下。” 他点点头,方便她找目标似的,微微嘟起红唇。 柳竹秋吧唧一口,在他唇上留下一层亮晶晶的水印。 朱昀曦轻轻抿去,没有半点嫌恶,充满善意的眼神无辜而纯良,看来打算任其予夺。 你这会儿倒慷慨了,怎么一听我提功名就那么吝啬小气呢? 柳竹秋怨气复发,用舌吻代替惩罚。 朱昀曦尽力迎合,身体和意志都渐渐招架不住,躲开后捧着她的脸求和。 “你别闹我了,外面那三人最守宫规,你我若在此欢好,他们回宫后定会禀报‘彤史’①,那就没法遮掩了。” “他们对您忠心耿耿,为何不替您隐瞒?” “你不知道,这也是他们忠诚的表现,为的是维护皇家体面。” 凡被皇帝太子临幸的女子都不得再与别的男子结交,以体现君臣有别。 柳竹秋估计这规矩是用来保护皇家隐私的,试想女子睡了皇帝太子再去睡别的男人,自然会将前后的房事做比较,要是真龙确实威猛过人也罢了,倘若技不如人岂不徒惹笑话? 她想朱昀曦不介意她事后再去跟其他人,那想必实力雄厚不怕比试,就冲这份自信,她又为尝鲜多找了个理由,脑门贴住他的额头扭着腰身娇嗔:“殿下回回这样钓着臣女,可不能再有下次了。” 朱昀曦被她挑逗得心神不宁,只好闭上双眼搂住她拍哄,连说:“知道了。”,急于喂她点甜头,将刚才系在腰上的马到功成图纹的玉佩塞给她。 “这是苏州玉雕局新进贡的,说是麓川产的寒玉,夏天带着肌肤生凉,能避热毒。” 柳竹秋耍赖:“人家不要寒玉,就想要殿下这块暖玉。” “下次给,下次一定给。” 朱昀曦允诺的语气活像告饶,搂着她使劲亲了几个嘴,抱起来轻轻放到一旁,飞快捞起长袍穿上。 柳竹秋先挽好发髻,再帮他梳发戴冠,等现场收拾整齐,朱昀曦才命侍从们开门。 陈维远等人悄悄观察,估摸生米才刚下锅就被捞起,便假装无事发生。 柳竹秋淡定地向太子请辞,朱昀曦命云杉送客。 走到庭院里,云杉到底没憋住话,面红筋涨埋怨:“柳大小姐,你不想进宫就别难为我们,我们奉陛下谕旨,这种事一旦发生必须上报,否则就是欺君。” 柳竹秋正怨他们扫兴,无奈叹气:“云公公搞错了,这事你应该去劝殿下才对。” 云杉见她推卸责任,不禁来气:“殿下再三声明不会收纳你,若非你极力引诱,他怎会主动施恩?” 柳竹秋停步似笑非笑望着他:“云公公,你当真弄错了。从我见驾的第一天起就一直被动地接受殿下撩拨。你看,他先是送我手帕,又亲手喂我吃东西,再后来亲手帮我簪花,三天两头赏赐,还把他穿过的中衣赏给我。假如是其他主上,我还能当成纯粹的恩赏,可殿下偏偏生就天人之姿,我又没有铁石心肠,如何能抵挡诱惑?” -- 第146页 “殿下生得是很美,可这不是你犯上的理由啊。” “怎么不是?‘冶容晦淫’莫过于此。” 云杉气得发笑:“‘冶容晦淫’不是用来警醒你们女人的吗?” 柳竹秋将方才积攒的白眼奉送给他:“这句话出自《周易》,上一句是‘慢藏诲盗”,意思是不好好收藏财货就容易引来强盗。收藏财货是男女都有的行为,那与之对仗的‘冶容晦淫’自然也可以用来告诫男子。’ “你们读书人讲究‘非礼勿视’,你经不起诱惑大可以不看或者少看啊。” “我总不能闭起眼睛见驾吧,似这般傲慢无礼,必被殿下治罪。” 云杉辩不过她,讽刺:“我看你不应姓柳,正该姓苏。” “为何?” “妲己就姓苏。” 柳竹秋呵呵一声,冷笑逼近。 “云公公,你说我是苏妲己,就是在暗指殿下是纣王了?” “你、你少胡说!” 小太监被她欺负得眼圈发红,见她快意地扬长而去,一个劲儿跺脚气嚷,认为天地阴阳失调才会诞生出这样的邪魔外道。 柳竹秋回家后数日无事,初十这天柳尧章过府请安,顺便跟她聊了会儿,说前天他随同僚去拜访户部尚书陈良机,在陈府遇到萧其臻。 “北海那事载驰兄肯定被他母亲骂惨了,他虽未明说,但看脸色就瞧得出来。那岑编修太可恨了,我迟早要还以颜色。” 柳竹秋也很恼那恶毒的谣言制造者,但理性劝说:“你和他同在一个衙门,最好别主动生衅,以后遇着机会再整治他。” 之后又听三哥说起萧其臻托他转告的一则消息。 “载驰兄初六便回刑部办公了,复查各地呈递的审案报告,前天查到宛平县的,里面有当初许应元和毛国沛上报的永定河无名女尸案。新任宛平县令在审理结果上写道:‘女尸系东村农户张氏之媳,六月初三日因与翁姑口角,投河自尽。’载驰兄看到这儿便断定县令在造假,当日他亲自验看过那具女尸,尸体衣饰华丽,身上还佩戴了许多珠宝首饰,不可能是农家女。” 这无名女尸案是当初调查文安县令蔡进宝时产生的分支,萧其臻升调后由继任县令接手。 柳竹秋偶尔也会想起此案,好奇那女尸的身份。听说萧其臻也记挂这案子,佩服此人责任心强,问他打算如何处置。 柳尧章说:“载驰兄当天就去宛平县衙问责,那县令吓坏了,说因破案期限将尽才被迫撒谎,企图蒙混过关。载驰兄也真厚道,认为那案子是在他任上发生的,不能全怪后任者,帮他向刑部申请延期半年,又亲自去调阅卷宗档案,协助他理头绪。” 萧其臻为宛平县令申请延期就成了此案的担保人,不能按时破案,自身也要受处罚,公正廉明,兼爱无私的作风真乃贤者。 柳竹秋问他是否找到线索。 “线索没找到,倒发现一件更气人的事。那女尸身上摘下来的首饰都失窃了,审问档案库的库管,那人招供已被他偷去卖给了当铺。载驰兄连夜派人去当铺追讨,找会了大部分。另有一支金镯子和一支赤金的宝石花钗已被人买走,买主没留姓名,无法追查。好在载驰兄当日清点证物时命人将女尸的衣物饰品画成图样保存,他说你认识的人多,想请你帮忙留意。” 柳竹秋接过柳尧章递来的图纸,那镯子是掐丝工艺的,上面布满石榴葡萄图案,寓意“多子多福”,所以女尸生前应是位少妇。 花钗是累金的,样式精致,钗头是一朵大大的玫瑰花,花心嵌着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白冰翡翠,周围镶了一圈绿豆大的小红宝石。 只看这两件饰物就知女尸生前是豪门贵女,她在京城附近遇难,可半年来京中都没有宦门富户来报女眷走失的,案子似乎不太简单。 又过了三天,白秀英请她去家里玩,见面便拉着她的手喜道:“上次害我们的岑编修遭报应了。” 教训岑编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老婆。 这岑编修编瞎话讽刺别人行为不检,自己才是游蜂戏蝶,轻浮浪荡,且不拘男女,居然也与那桂小少爷卿卿我我。 桂小少爷在蔡家胡同有座书斋,专用来接待他的契兄契弟,前日岑编修去了,然后不知被哪个嘴快的捅到他夫人袁氏那里。 袁氏性情悍嫉,平日有妇德约束,不好阻止丈夫找女人,早怨气填胸。 听说岑编修堕落到跑去与龙阳少年幽会,登时一怒冲天,带着几个家人跑到蔡家胡同,堵在那书斋门口当街大骂,粗鲁污秽之辞不绝于耳,一时引来众多看客。 不一会儿锦衣卫的人出动了,直接破门而入抓捕了岑编修和桂小少爷,连同袁氏一道带回衙门审问。 主事官审得是一场争风吃醋的闹剧,便没重罚当事人,只按风化罪各打了二十板子。 案子虽小动静却大,一夜间全城都在谈笑议论,已有几位言官因岑编修伤风败德,上书弹劾他。 桂小少爷爱男人的事也传遍了,被时人讥讽为“士林行首②”,相信以后正派人家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 柳竹秋听完,料定这是朱昀曦炮制的好戏。 岑编修遭殃固然解气,可一想到他的夫人袁氏将面临何种下场,她便快活不起来,叹道:“姓岑的若为此丢了乌纱,定会怨恨他老婆,其他人也会跟着责备他老婆不贤惠。男人犯错,到头来还是女人最遭罪。” -- 第147页 经她提醒,白秀英也泄气了,跟着抱不平:“所以做女人太难了,不靠男人活不下去,真正靠得住的男人又凤毛麟角,这嫁人的风险真比投胎小不了多少了。” 这时春梨进来通报:“瑞福说东宫派了人来,请小姐快过去。” 柳竹秋换装来到隔壁院子,云杉等在书房,今天带来了一顶白兔样式的花灯。 “后天是元宵节,上次跟你通信的嬷嬷叫我送盏花灯给你应景。” 那花灯由能工打造,质地精良,柳竹秋仔细端详,见灯壁上写着一行蝇头小楷“《白兔记.访友》,打唐诗一句” 云杉说:“这是嬷嬷给你的灯谜,让你节后交出谜底。现在先还她一则灯谜。” 柳竹秋知道送花灯的人是太子妃,心想她这当家主母当真妥帖,连丈夫在外勾搭的野花都肯分神关照。 其实冯如月之前没想到她,初六那天朱昀曦悄悄出宫,事后被她知晓,盘问云杉得知太子去约会那位神秘女郎,她就想着投丈夫所好,在赏赐选侍们花灯时额外送了一盏给柳竹秋。 柳竹秋按照她的灯谜格式编制灯谜回赠,落笔时顽皮心起,在灯谜里暗藏了一个小小的讽喻。 云杉拿到灯谜,见谜面是:“《孽海记.思凡》,打唐诗一句”,想不出是什么,封缄后揣进怀里,再向她传达太子的口谕:“殿下要你十六日酉时前去观鹤园侯驾。” 柳竹秋犯难:“我要陪家人过节,晚间出门恐有不便。” 云杉说:“今年是太后七十华诞,陛下命人制作了十万只花灯张挂到五城的元宵节灯会上,比往年热闹得多,很多仕宦人家都会去看灯。你说服家里人也去,不就能找到机会溜出来了?” 按柳竹秋的本意,没要紧事实在不想见朱昀曦。原因无他:眼不见心不烦。 试想一只馋猫眼前挂着一条鲜鱼,只能干看不能吃,该多痛苦? 一两次还能忍,次次如此难免折腾不起,除非有机会一鼓作气拿下太子,否则真不愿再去接受定力考验。 可主命难违,找借口推脱那多疑的男人又会胡思乱想,她也只好遵命。 冯如月看到柳竹秋回赠的灯谜,粉脸蓦地一红,撒手将笺纸扔在桌上。 玉竹伸长脖子瞄了一眼,询问:“这人写了什么,惹娘娘如此生气?” 冯如月秀丽的长眉微微起皱:“她的谜面是《孽海记.思凡》,打唐诗一句。谜底该是‘嫦娥应悔偷灵药’③,分明是在讽刺本宫。” 玉竹听了也气,帮主子叱骂:“她自己不想进宫,就变着方贬低宫里的生活,依奴婢看就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 冯如月的怒气仿佛海啸,打头一波拍过,后面涌来的全是悲酸,心知那女子说得都是大实话。 她入宫这四年享受了人生前十六年闻所未闻的荣华富贵,可在那十六年里随便挑一天也比后四年里最喜庆的时刻快乐。 娘家只算小康,然父母慈爱,兄弟亲厚,还有众多友善可爱的亲友往来谈心。 春日踏青,夏季游湖,秋来赏桂,深冬玩雪,和姐妹们开诗社联句吟咏,或邀三五好友至家中抚弄琴筝,吹奏笙箫,生活是那么的丰富多彩。 入宫做了太子妃,竟落得离群孤雁一般,心事无人诉,五感困于内,亲人不得相见,朋友再无联系,连母亲病逝都不能回家祭奠,可不是“碧海青天夜夜心”③吗? 她越想越悲不能胜,怨那“神秘女子”欺负人,狠狠戳她的痛处,先是眼泪吧嗒落下,渐渐地呜咽声起。 玉竹劝不住,忙去叫她的乳娘杜嬷嬷。 杜嬷嬷跑来搂住冯如月,惊慌低劝:“娘娘受了委屈只管打人骂人,大过年的千万别哭呀,被禁宫里的人知道就糟了。” 过年期间哭泣最为不祥,小辈哭更被认做对长辈的诅咒。皇宫大内最为忌讳,传到皇帝后妃耳中,少不了要加以责罚。 冯如月嫁入皇家后喜怒哀乐不得自主,听了杜嬷嬷的话也晓得利害,赶忙大口呼吸止住抽泣。 玉竹心疼气愤,抓起那则灯谜恨道:“都是这刻薄鬼害的,奴婢定要帮娘娘好好惩治她!” 冯如月也憋着气,寻思片刻说:“本宫自有区处,倒要叫她亲口跟殿下解释做这灯谜的用意。” 作者有话说: ①彤史:古代宫中女官名。掌记宫闱起居等事。负责安排宫廷中帝王与他们的妻妾们性生活的官员,称为女史。 ②行首:名妓的称呼。 ③出自李商隐《嫦娥》 第五十四章 冯如月传旨命东宫所有女子每人献上一首灯谜,元宵节这天太子夫妇先在禁中陪尊长们饮宴观灯。 宫内架起十三层高的鳌山,以金箔碧纱为装饰,上面彩灯星罗棋布,美轮美奂,流光溢彩。 皇帝命太常寺伶人奏鼓乐,做杂耍、弦索取乐,同时燃放烟花。 宫里的烟花以架论,每架高愈一丈,所藏花色繁多,有寿带、葡萄架、珍珠帘、长明塔等,五光十色,绚烂辉煌。 城中灯市也正热闹,时有彩焰腾空,与宫中的烟花遥相呼应。 本朝沿袭宋代风俗,自今日起京城连续五夜停止宵禁,百姓可纵情夜游,欢度上元佳节。 亥时,宫中宴罢。朱昀曦携妻子返回东宫。 -- 第148页 庭院中亦是花灯广布,摇曳生辉,他知道是冯如月布置的,欣然与之散步赏玩。 冯如月指着花灯上各式各样的灯谜说:“这些灯谜都是东宫女子进献臣妾的,殿下来帮忙猜一猜。” 夫妻俩有说有笑猜灯玩乐,走到一杆灯柱下,冯如月忽然指着一盏莲花灯上的灯谜说:“殿下请看,这个灯谜挺有意思的。” 朱昀曦看谜面是:“《孽海记.思凡》,打唐诗一句。”,笑道:“爱妃精通诗词,必然难不倒你。” 冯如月故作愁态:“殿下谬赞,这个臣妾着实想不出来,今天恐怕要出丑了。” 朱昀曦知她重颜面,安慰:“只是暂时罢了,明天一准能想到。” 他怎知这是太子妃的诡计,次日见到柳竹秋便拿这灯谜让她猜,想悄悄告诉冯如月,好帮她在宫人们跟前挣回面子。 看到自己做的灯谜,又听太子说这是宫女进献给太子妃的,柳竹秋立时明白冯如月已被她激怒,设下圈套来刁难她。 她搞恶作剧是出于对太子妃的怜悯,正好将计就计实现目的,即刻说出答案:“谜底想必是李商隐所作《嫦娥》中的‘嫦娥应悔偷灵药’。” 朱昀曦琢磨出用意,瞬间笑意全无,愠怒道:“这贱婢胆敢做这样的暗示,分明在讥讽太子妃,同时贬损孤王!” 他命令陈维远回宫后立即查找制做灯谜的宫女,必须揪出此人予以重处。 柳竹秋委婉劝解:“殿下息怒,以臣女之见,此人并非犯上,而是在为太子妃娘娘难过。” 朱昀曦转回头,略带惊疑地注视她,见她狡黠地瞟了侍从们一眼,便会意地屏退余人,质问:“你想说什么?” 柳竹秋娇笑着上前拉住他的手轻轻晃动,嗲声嗲气道:“殿下别板着脸嘛,您这么凶臣女哪儿敢说话呀。” 她只要表现得像乖巧听话的猫狗,朱昀曦便不吝宠爱,含笑嗔斥:“你越来越放肆了,都开始跟孤王谈条件了。” “既如此,臣女索性再放肆些。” 柳竹秋说完纵身扑入他的怀抱,太子小小惊讶便接纳了她,以主人的架势拍了拍背心,命她快说。 柳竹秋拉他坐下,跪地爬在他膝盖上,抬头仰视:“殿下,太子妃娘娘曾是京中有名的才女,与许多名媛闺秀交好,臣女当初也很仰慕她,多次想找机会结识,都没能如愿。” 朱昀曦讥刺:“太子妃洁身自好,从不与放诞不端者往来,听说你在被陈家退婚前品性已常受人诟病,她躲你还来不及呢,怎会同你结交?” “殿下~~” 柳竹秋憨笑撒痴,逗乐他后接着说:“太子妃娘娘交友谨慎,却是友善好客之人。听说当年常和一班仕女举办诗社画社,交流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闺中时便收残缀轶,编撰了一本《历代名媛诗鉴》,为保存古代女子的诗文著述贡献良多呢。” 朱昀曦问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放缓语调,娓娓道来:“太子妃娘娘能有如此高的才情成就,离不开家中长辈的栽培爱护。世人推崇女子无才便是德,很多士大夫也不喜女眷读书识字。太子妃娘娘的父母不仅开明还很疼爱女儿,才会支持她研习文艺。娘娘生活在那样幸福和乐的家庭里,想来对家人的感情也是极深的。臣女听说三年前娘娘的母亲病故,她遵守宫规未能回家守丧,当时心情定然极为悲痛,估计至今还难以释怀。” 朱昀曦听到这儿已全然明了,冯如月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比柳竹秋清楚得多。那些成规戒律,繁文缛节连他这个从小浸淫其中的太子都时常吃不消,太子妃心怀怨苦亦是人之常情。 “嫦娥应悔偷灵药”,嫁入帝王家虽是无上的荣耀,可平心而论,反不如寻常富贵人家夫唱妇随美满惬意,让冯如月重做选择,她未必愿意再登上这飞升之路。 怒气被愧疚取代,他伸手摸摸柳竹秋脑袋,温柔微笑:“孤王明白了,不会再责罚那名宫女。” 他比预料的容易纳谏,颇有明君气象,柳竹秋报以灿笑:“殿下圣明!”,而后问:“您召见臣女只是为了让我猜灯谜?” 朱昀曦的手指滑到她的脸庞,目光如水:“孤王已替你解决了那姓桂的小兔崽子,并且一劳永逸,今后你大可安心了。” 做了事马上向人表功,真是个精明的主子。 柳竹秋心口不一地乐呵道:“臣女早猜到这是殿下安排的,您这么疼我,臣女愿生生世世做您的臣下,直到海枯石烂也要追随您。” 朱昀曦看着她明媚的笑脸不由得心中一荡,担心再受惑乱性,佯做平静地收回被她握住的手,吩咐:“宫里的灯会会持续到明天,你替孤编一则灯谜吧。” 柳竹秋心想做人得学太子,做好事须留名,不求让太子妃报恩,但须使其知晓自己在以德报怨,便将冯如月出给她的灯谜还给朱昀曦。 “《白兔记.访友》,打唐诗一句。” 朱昀曦问过谜底,满意地收下了。 回到东宫他直接前往冯如月寝宫,见面便拉着她的手邀她坐到身边。 冯如月惊喜羞涩,低头笑问:“殿下这般高兴,是遇着喜事了吗?” 朱昀曦笑道:“孤前儿命人去给你娘家人派赏,这两日你的嫂嫂们可曾进宫来请安?” 冯如月像触到了尖刺,笑容顿时牵强,虚怯道:“她们昨天随命妇们入宫朝拜,并未来东宫。” -- 第149页 冯如月的两位嫂嫂都出自寒门,章皇后嫌她们身份低微,不喜儿媳与之接触。冯如月窥得婆婆的好恶,节庆时也不敢召见兄嫂,更莫说平时。 这些情况朱昀曦早有耳闻,怕彼此尴尬从不过问,此刻看妻子的表情,那委屈已是冰冻三尺,不能不温存抚恤,于是捏了捏她的手指,柔声道:“明天孤王会召你的父兄嫂子入宫,设宴款待他们,叫你两个哥哥带上各自的子女,让你顺便见见侄子侄女。” 冯如月万分惊讶,错愕地凝视丈夫,只觉他满眼的柔情如梦似幻。 “爱妃不乐意?” 冯如月无言作答,陈维远小心提醒:“殿下,国丈国舅都是男亲,召他们入内廷恐怕不妥……” 朱昀曦断然驳斥:“只是寻常家宴,有何不妥?” “万一……” 他不理老太监,只温和坚定地安慰妻子:“有事都在为夫身上,绝不叫你为难。” 奢望达成,冯如月且喜且悲,忙起身跪地向太子叩头谢恩。 朱昀曦扶起她,接过玉竹递来的手帕为她拭泪,叮嘱:“爱妃今后有心事都可告诉孤,孤一定替你分担。” 他突如其来的体贴令冯如月惊喜困惑,很快猜到原因出在昨夜那则灯谜上。丈夫定是去问了那出题人答案,被其解释感化才转来关心她。 冯如月原想借太子之手治治那女子,不意竟获此馈赠,顿时惭愧极了。 朱昀曦怕妻子难过,陪她聊些高兴事,拿出柳竹秋制作的灯谜逗她。 “爱妃,孤王这里有则灯谜,你来猜猜。” “殿下请讲。” “谜面是《白兔记.访友》,打一句唐诗。” 冯如月心肝震颤,明白是那女子告诉朱昀曦的,再结合刚才的推测,对方八成已知悉了她的身份。 她脸发烫手发抖,拼命撑起笑脸。 “这灯谜是殿下自制的?” “别人告诉孤的。” “那容臣妾想想。” 冯如月说完离座背对朱昀曦,以免暴露慌张。 朱昀曦只当她被谜题难住,怡然道:“这句唐诗是有些生僻,爱妃可从容细想。” 云杉替冯如月送花灯给柳竹秋,见过那则灯谜,这会儿也料定太子妃露馅了,见她恼怒地瞪过来,显是怀疑他告密,唬得垂头看地,十根脚趾几乎抠穿鞋底。 冯如月决定先应付眼前事。 回头笑微微对着丈夫说:“有了,可是雍陶的《城西访友人别墅》中的‘日高犹未到君家’?” 朱昀曦点头称赞:“不愧是爱妃,这样生僻的诗词都能背诵,看来文学方面的事真没有你不通的。” 他欣赏柳竹秋的才学,可那野食看之美味,吃则有害,且终究是别人碗里的菜。见自家这个才华不输她,又比她美貌、驯良、端庄、贞静,将遗憾冲淡不少,觉得家花终究优于野花,值得精心养护。 过了两日,冯如月趁太子不注意,将云杉召来审问。 云杉苦辩:“再借奴才十个胆子也不敢出卖娘娘,奴才早说那女人奸狡巨滑,定是早已猜到娘娘身份,借殿下之口来威胁您。” 冯如月蕙质兰心,能够明辨是非,至此已定下主见,幽幽叹道:“我们都错怪她了,她哪里狡猾呢,分明是古道热肠、隐恶扬善的贤女。我那样报复她,她不仅不怨恨,还反过来维护我,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说罢感愧垂泪。 云杉可惊可愕,想不通其中的门道,又听太子妃吩咐:“本宫现在给你指派一项任务。今后须好生照顾那姑娘,不许再对她有任何不敬。哪怕将来她惹殿下生气,遭受责罚,你也得想尽办法替她弥缝补救。” 云杉不敢说不,恭顺领旨后带着太子妃赏赐的若干礼物去到温霄寒家。 柳竹秋收到消息前来谢赏,看到长长的礼单也因太子妃的慷慨而惊讶。 云杉冷眼打量她,长相真的只算普通好看,但配上才华和人品竟有了那么一点举世无双的魅力。 柳竹秋被他盯得不自在,奇道:“云公公为何这样看我,我脸上有脏东西?” 云杉假笑:“我上次弄错了,你不是苏妲己,是姜子牙。要不怎么各路神仙都能被你折服?” 柳竹秋闻言得意:“天上人间,方便第一。我这人最喜欢与人行方便。这点云公公也是知道的,我若遇到难处,你会相助吗?” 云杉别扭承认:“你人是挺好的,就是胆子忒大了些。如今我受人之托要格外看顾你,希望你日后行事注意分寸,我可不想在回护你的时候把自个儿搭进去。” 二月初二上午柳竹秋在闺房听蒋妈报信,说:“柳丹来了。” 柳丹是柳家的家生奴才,父亲柳世忠原是自小服侍柳邦彦的小厮。 柳邦彦看他忠心能干,八年前将他们一家放良,后来又派他们去打理周坎子庄的田产。 柳丹比柳竹秋大两岁,幼时是她和柳尧章的玩伴。 他从小心悦柳竹秋的贴身大丫鬟秋蕙,柳竹秋见秋蕙也对他有情,便说服范慧娘将秋蕙许给他做老婆。三年前替他们办了婚事。 柳丹小时候做柳家少爷们的伴读,学习勤奋。柳邦彦觉得他是可造之才,在他们一家离开柳府后仍资助他读书。 柳丹很争气,二十岁考中秀才,去年本要参加顺天府的乡试,临到考期突然大病一场,还以为得再等三年,结果乡试成绩因漏题舞弊作废,今年正月十八举行重考。 -- 第150页 他参加了考试,昨天刚出考场,今天便来拜访故主,一来禀报考试情况,二来秋蕙去冬生了个大胖小子,如今将满百日,由他亲自来送儿子百日宴的请柬。 柳竹秋去到外书房,柳尧章正在看柳丹呈交的考卷副本,本来笑呵呵的,见她来了登时不悦:“你怎么出来了?快回去!” 女眷不能出二门,更不能见男客,柳竹秋平时在家很守规矩,今天违禁只因理由充分。 “温如①并非外人,孩儿与他从小玩到大,见一见又何妨?” 她爽朗地叫出躲到屏风后的柳丹,问他本次参考的感受。 柳丹与柳竹秋熟稔,当着老主人不敢表露,行礼后拘谨道:“小的运气好,题目都是以前做过的,但自己的文章不知好坏,今日带来请老爷审度。” 柳竹秋向父亲讨要柳丹的考卷,一篇篇看过去,不住欢欣点头,通读后赞许:“沉博绝丽,舂容大雅,我看这次你是必中的。” 柳丹欢喜,腼腆道:“老爷刚才也说能中,得二位吉言,小的心里也有底了。” 柳邦彦没拿柳丹当外人,不排斥女儿同他接触,对柳竹秋说:“你要问话就带温如到园子里去,杵在这儿让外人来看了不像样。” 柳竹秋邀请柳丹去花园的水榭里吃茶,离开他人视线,柳丹便站定向她作揖道谢。 “大小姐,这次全托您的福,小的才能参加乡试。前阵子小的和秋蕙在乡下听说府上出事,本想跟随父亲来探望。奈何当时病势沉重,秋蕙又产后虚弱,只能先写信问候,心里着实抱愧。”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秋蕙还未出嫁,也是此事的知情者。 她婚后柳竹秋有几次办事需要帮手,便教她拉柳丹入伙。 这小两口为人忠诚做事仔细,很得她信赖,之前一直托他们代为关照苏韵的姐姐文小青。 周坎子庄离京城数十里地,柳邦彦和柳尧章公务在身,范慧娘不愿出远门,就让柳竹秋和白秀英替家人去吃柳丹儿子的百日酒。 姑嫂提前一天到达柳家庄园,秋蕙将柳竹秋请进她的卧房,扶她在炕上坐好,跪地磕头谢恩。 柳竹秋忙让春梨搀起来,嗔怪:“你如今已不是奴才了,何故这般多礼。” 秋蕙感激道:“大小姐开恩将我们放出来,做奴婢的怎敢忘本?我爹妈去得早,小时候在伯父家受了不少罪,幸好被卖到了好人家,又遇上您这样的好主子,待我如同亲姐妹一般,又给我配了门好亲事。秋蕙能有今日靠得都是您的恩典,正该磕头行礼。” 柳竹秋拉她坐下,亲热地握住她的双手说:“你在成都老家时就跟着我,我其实从没拿你当丫鬟看待,如今见你成家立业,更打心眼里为你高兴。温如这次乡试是必中的,紧跟着就能参加会试,若金榜题名,你就是现成的官太太,今后还要做诰命夫人,同那些贵妇小姐打交道。可不能再有奴才气了。” 秋蕙含泪微笑:“我就是做了宰相夫人,也照样是您的奴婢,伺候您这样的主子是秋蕙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将儿子抱来给客人们瞧,小家伙虎头虎脑像个年画娃娃,十分可爱。 秋蕙央求柳竹秋给孩子起名,还说这是跟公爹丈夫商量好的。 “他们都说大小姐才智过人,想求您分一点聪明给这小子。” 柳竹秋仔细端详婴儿,笑言:“那就叫他柳顺吧。宋人陈雄飞说‘处顺心恒逸,无求道乃高。’,任何事只要得了这个顺字再没有不成的。” 秋蕙去报给柳世忠和柳丹,父子都说好,柳竹秋便依老家习俗摘下金手镯套在顺儿的胳膊上,众人欢声笑语,乐乐酡酡。 快到傍晚时秋蕙来报。 “那文娘子听说大小姐要来,这两天都派人来打探,刚才又来了,想请您去她家吃晚饭。” 柳竹秋也想当面向文小青询问苏韵的事,便领着蒋妈去赴约。 文小青家离庄园只六里地,乘车须臾便至。 马车在骆家院门前停住,蒋少芬先下车,掀开帘子扶小姐下车。 柳竹秋双脚落地,等候多时的文小青已兴冲冲迎上来,身边还跟着一位清丽俊逸的美少年,正是苏韵。 作者有话说: ①温如:柳丹的表字。 第五十五章 看到他柳竹秋很惊喜,文小青解释:“奴家听说大小姐要来周坎子庄,叫人通知了舍弟,他昨天就在这儿候着了。” 苏韵略带羞赧地向柳竹秋行礼,说:“平日里也没机会向小姐请安,冒昧拜见还望恕罪。” 柳竹秋笑道:“你何罪之有啊,上次在张镇抚使家你帮了我大忙,我也正想找机会道谢呢。” 文小青请客人进屋,献上精心准备的名茶细点。 柳竹秋夸她上次送的点心别致美味,她忙说:“大小姐爱吃,奴家今晚多做些给您带回去。” 柳竹秋忙说不用劳神,她诚恳道:“奴家母子的命都是大小姐救下的,听舍弟说您对他也有莫大的恩惠,我们全家都拿您当大恩人,就怕报恩无门呢。” 说完邀苏韵一道行正式行跪谢礼。 柳竹秋忙起身拦阻,握住文小青的手说:“文娘子,我跟令弟已是肝胆之交,相互照应,不分彼此,他的姐姐也是我的姐姐,咱们之间就再别多礼了。” 说得文小青愈加感动,流泪道:“大小姐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尽管吩咐,奴家虽是女流,也愿为您两肋插刀。” -- 第151页 柳竹秋请姐弟俩重新落座,问起他们的身世。 苏韵说他本姓文,名希夷,老家在山西。 六岁上家乡遭旱灾,父母带他和文小青逃难,途中被劫匪袭击,双亲当场遇害。 姐弟俩逃命时落入人牙子手中,文小青被卖给一户财主家做婢女,他被卖进戏班子,改名换姓当起了小唱。 “我和姐姐失散后心里一直念着她,等生活宽裕了便雇人四处寻访。去年打听到当初买她的那户人家,上那儿询问得知姐姐几年前已被周坎子庄的骆姓商人买走。我照着这条线索寻到这里,总算和她团聚了。” 苏韵回忆与姐姐重逢的场景,兴起泪意。 文小青握住他的手,替彼此拭泪道:“那年先夫在那财主家做客,偶然见着我,隔天便为我赎身,也没让我做婢女小妾,直接明媒正娶接回家里。婚后待我极好,我还想着自己时来运转了,没料到……” 苏韵知道姐夫惨死的经过,拍着姐姐的手背安慰。 柳竹秋想到这女人的经历也不禁唏嘘。 文小青不愿让客人以为她在诉苦,忙止住悲伤,让丫鬟去卧房领儿子出来拜见。 这孩子已满六岁了,学名叫骆仇,仇是仇恨的仇。 文小青说:“他爹和那些同时获罪监毙的珠宝商都死得太惨了,我想让这孩子铭记冤仇,有朝一日能替苦主们讨回公道。” 柳竹秋曾听说当年陷害珠宝商们的买办名叫汤敬之,原是京里一个混混,靠巴结宦官得势。 太子大婚时他借替皇家采买珠宝之机,勾结御用监①私吞骆小五等无辜商人的货物,还以欺君之罪逮捕拷问他们。 事后汤敬之一夜暴富,并不断发迹,成为全国最大的珠宝贩子,其致富的第一桶金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 苏韵怨叹:“那汤敬之现下是唐振奇的座上宾,驴蒙虎皮,要找他报仇谈何容易。” 摸着外甥的头教导:“你要好好读书,将来考科举做大官,才能帮你父亲伸冤雪恨。” 他们家的仇人也是唐振奇一党,柳竹秋更放心与之结盟。 她腰上正系着太子赏赐的“马到功成”玉佩,见骆仇属马,便解下来作为见面礼挂在他的脖子上,祝愿他做骆家的千里驹,将来大展宏图。 她和白秀英在周坎子庄玩了三天,返程时柳世忠进献了很多土产,装了满满三车。未曾想在入城时这些土产惹来麻烦,害她们被宦官设置的税卡拦住了。 税收是朝廷最大收入来源,皇帝对税官们不放心,除派监税官和御史监督考核,还派遣宦官特务督查。后来仍觉得不保险,索性让宦官特务直接管理各地税务。 宦官们一旦掌权,便尽力伸长爪子,别说雁过拔毛,连刮过的风都得薅一把。京城周边就设立了针对商贾的税卡,凡往来货物都会抽取十分之一的关税。 他们见柳家女眷带着三车土产进城,也不问来历,直接当做商贩扣留,喝令她们纳税。 蒋少芬出面交涉说:“这些都是我们自家庄子上出产的瓜果肉蔬,不是用来售卖的,按律不用纳税。” 关吏不听,反骂她撒谎狡辩。 蒋少芬被迫亮明身份:“我家主人是工部柳侍郎,这车上坐着他家大小姐和柳翰林的夫人,还请差爷们行个方便。” 柳家正走霉运,关吏们听说是他家的,更要起心戏弄。 一人坏笑着走近马车,冲车上吆喝:“久闻柳大小姐才学出众,有缘相遇倒想讨教讨教。这样吧,在下出个上联,小姐若对上了,就请通行,我等绝不阻拦。” 白秀英让柳竹秋别搭理这伙鼠辈,柳竹秋可受不了小人欺压,淡然回应:“请差爷出对。” 那人与同伴嘀咕一阵,高声道:“臭屁,才出粪门又钻鼻孔。” 污言秽语惹得同伙们猖狂大笑,催促柳竹秋对句。 蒋少芬气得攥紧拳头,盯着他们的脸依次记牢。白秀英和春梨也羞怒不已,都劝柳竹秋莫要理睬。 柳竹秋抬手示意她们勿急,隔帘冷笑:“差爷这上联出得倒别致,那我就对仗出下联了。犬吠,刚脱狗嘴就乱人耳。” 尖锐讽刺激怒关吏们,一齐围住马车叫骂,暂时还不敢动手。 路人们见状驻足围观,道途受阻,来看热闹的人更多了。 正不得开交,一名高大魁梧的武士走出人群,厉声喝止关吏,受到质问先从怀里掏出一块腰牌。 关吏见是东宫的御前侍卫,立马噤口捲舌。 武士反过来问他们在与何人争执。听说是柳家的女眷,便大声詈责: “柳翰林是文书房的教官,宫里的小黄门都是他的学生,这些人以后是要做你们上司的,知道你们欺辱师母,还不狠狠追究?再有,尔等身为朝廷官差,竟与女辈当街口角,委实不成体统,速速放她们通关,若酿成混乱,有你们受的。” 关吏们不敢罗唣,赶紧搬开路栅放车辆过去。 柳竹秋听那武士说话认出是单仲游,蒋少芬上车后递上一封信,说是单仲游塞给她的。 柳竹秋拆阅,见是太子的手书。 他听说她去周坎子庄赴宴,今日返京,特命单仲游在城门等候,传旨召她明早巳时前去观鹤园见驾。 这次召见无干正事,朱昀曦被庆德帝禁止骑射游猎,忍了数月心痒难耐,就在观鹤园里树起标靶,让柳竹秋陪他练习射箭。 -- 第152页 午时在庭院中架篝火,围坐烤炙獐鹿食用,营造野营氛围。 柳竹秋正怀念与友人狩猎野炊的时光,得此娱乐十分享受,捧着太子赏赐的炙肉吃得有滋有味。 朱昀曦手上沾了点油腻,伸手命人擦拭。 柳竹秋抢在云杉前面递上手帕,朱昀曦接过擦了擦,觉得有些眼熟。 “这是臣女初次见驾时殿下赏赐的,您还记得吗?” 朱昀曦对此印象深刻,斜睨着她:“没想到你还留着它。” “这是殿下的恩赏,臣女一直随身携带呢。” 柳竹秋在做宠臣方面细致入微,每次见驾都带着这块帕子,见时机恰当便拎出来表忠心。 朱昀曦的心仿佛被温泉泡过一般舒展,表面傲慢刻薄:“你家里穷得连手绢都买不起?为何独盯着这一块?” 柳竹秋凑近耳语:“当日臣女刚获赐这手帕时,在上面嗅到殿下的御香,见圣驾离去心中好不惆怅。那相思情绪正应着古人说的‘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②’” 比风流技巧她不亚、情场老手,朱昀曦面红耳热,不能让喜色外露,白她一眼,故作嫌恶道:“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该不会从没洗过吧?脏死了!” 随手将手帕抛入火堆。 柳竹秋抢救不及,眼睁睁看手帕化为灰烬,一股恼恨喷薄而出。 她性好节俭,体恤劳力,衣食上从不铺张浪费。 这手帕绣工繁复精美,定是绣娘苦心耗时之作,好端端的被焚毁,真真作孽。 她对朱昀曦没多少私情,不会把他当情人宠,认为他不惜民力,作践绫罗,将来继位后保不齐是个骄奢淫逸的昏君,会令民众受苦,因而恶感顿增。 朱昀曦见她遽然冷脸,以为被他伤了心,忙指使云杉取来事先备好的礼物。 “陕西织造去年进贡的彩妆绒毷很不错,孤命人照你的身量坐了一套袍裙,你这便去换穿了让孤王瞧瞧是否合身。” 柳竹秋见那衣物上布满凤凰麒麟图案,色彩艳丽,精美绝伦,价值不知几何。 想起前些天在明德书院听人议论说陕西织造为完成皇室下达的任务,已耗银数千两。那些彩妆绒毷图案复杂,织造费时费工,一个纺织女工呕心沥血数月才能完成一匹,已有人因过劳身亡。 而近来西北军需短缺,官府因无库银,还欠边关军士冬衣布花,致使去冬大量官兵死于寒冻。若将织造的费用供养边军,至少能救活一些人。 庆德帝生活比较简朴,民间都知道他的外袍一年才得一换,频繁下令征收华丽的织物和奇珍异宝,无非是为满足妻儿的享乐欲。 太子喜好奢华早已得外界公认,柳竹秋平日看他的穿戴器物就知道大臣们没冤枉他,只苦于没机会劝谏。 见此刻正是时候,肃然婉拒道:“本朝衣冠制规定,除后妃公主和藩王妃外,其余女子不得在衣饰上使用龙凤麒麟纹样。请恕臣女不敢僭越。” 朱昀曦不当回事:“你就在这儿穿穿,孤王又不会治你的罪,有什么好怕的。” 柳竹秋更加严肃:“《中庸》上说‘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就算一个人独处时也要表里如一,严守本分。规矩是高祖定下的,作为臣民应该严格遵守,而殿下身为皇室子孙,也应严格监督。怎能怂恿臣下犯禁呢?再有,守规矩的女人都不出家门,殿下想让臣女守女德,就不该让臣女在外间着女装。” 朱昀曦当着侍从们挨了通抢白,不禁窘怒,发火又未免失仪,懊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倒教训起孤王来了。不要算了,云杉,把这些衣服都丢到火里去。” 云杉局促领命,柳竹秋高声制止,请求太子先听她讲一则故事。 “当年寇准早贵豪奢,常用纡丝纱罗赏赐家中歌姬。他的侍妾蒨桃为此赋诗劝谏,诗云:‘风劲衣单手屡呵,幽窗轧轧度寒梭。腊天日短不盈尺,何似妖姬一曲歌。’一匹织物在王公贵族们看来微不足道,却凝聚了织工无数血汗,小小婢妾尚体恤个中艰辛,君父焉能不怀哀悯之情?” 朱昀曦醒悟她在劝谏,立刻联想到那些追着他批评说教的大臣,明知她是好意也忍不住暴躁,当即嗔叱:“孤王召你来是想寻开心,没让你做女学究数落人!” 柳竹秋愿做溜须拍马的佞臣,不为助纣为虐的奸臣,庄重进言:“臣女自不配为殿下立训诫,然为人臣者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殿下御下宽和,乃仁爱之君,只因身居九重,难识民生之多艰。今后还请留意稼樯,关注下情,勿因细行而不慎,不以小民为可忽。则社稷幸甚,百姓幸甚。” 类似的话朱昀曦一年起码听三百遍,由她说来格外刺耳,登时把过去积攒的可爱印象尽行抹杀,嗓门明显粗了:“孤王是太子,享受万民供养,本就该金尊玉贵,列鼎而食。” 柳竹秋知他好面子,但这次若不较真,以后再难规劝,另外也想试试他的气量究竟如何,值不值得她尽心辅佐,于是针锋相对道: “后周世宗曾说他在宫中吃美味佳肴,深愧无功于民而坐享天禄,既然自己不能躬耕而食,那就只有亲冒矢石为民除害,还略可自安。’③,宋仁宗也曾因不愿伤生费财,宁愿忍饥挨饿也不肯命御厨烹制羊肉汤。这两位帝王都关心民间疾苦,不爱其身而爱其民,是以得史家赞誉,后世颂扬。殿下若能因循善绩,将来也能成为万世敬仰的明君。” -- 第153页 “够了!” 朱昀曦像坐看身边唯一一块净土被污染,难以忍受地跳起来,瞵眈她片刻,气冲冲走开了。 侍从们慌忙跟随,陈维远走时小声劝慰柳竹秋,说会替她向太子求情。 柳竹秋也很气,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她的理想是经世济民,而非荣华富贵,不提前替 朱昀曦纠正这心安理得挥霍民脂民膏的习惯,来日只会乱世害民。 趁他现在对我兴趣正浓,非抓紧时间治治他这毛病,他再召见,我就称病不理,看谁耗得过谁! 朱昀曦发火本是面子作祟,回到东宫盛怒已回落为沮丧,对着柳竹秋敬献的小冰镜生闷气。 陈维远见他火气退了,趁无人时替柳竹秋辩解:“柳大小姐是个俭省人,您看她平时的衣着穿戴都普通简素,说明骨子里就不爱繁华,才会凭自己的好恶来劝谏您。” 朱昀曦嘴硬:“温霄寒本是一介贫儒,她不简朴如何冒充得像?你怎知她在家也是这样?” 陈维远笑道:“殿下跟她接触这么久,没注意到她没穿耳环孔吗?” 朱昀曦怔愣,他和柳竹秋有过多次近距离的亲密接触,但都被她耍得晕头转向,没顾上留神这类细节。 陈维远说:“老奴初见她时没看出她是女子,就因为她耳朵上没有耳环痕。耳环是女子最基础的饰品,她连这个都不感兴趣,大约从来都是黜奢崇俭的。假如是生性悭吝才如此,老奴又听说她之前慷慨周济云来村葛氏一家,让他们来京治病,还吃住全包,可见并不看重钱财。” 柳竹秋救助葛大娘一家朱昀曦是知道的,对她的好感有部分正源于此,经陈维远开导,怪罪之意又去了大半,剩下的只有赌气,嘟哝道:“你们一会儿骂她一会儿又说她好,叫孤王该听哪一句?” 陈维远愣了愣,摇头苦笑:“老奴也觉得这柳大小姐古怪至极,有时看她饱学练达,忠勇仁义,是百里挑一的俊才。有时言行又过于乖张放诞,叫人可气可怕,至今想不明白她是如何生就这幅德性的。” 他以传统观念衡量柳竹秋,永远不会明白她个性中的矛盾都脱胎自对礼教的反抗斗争。 这点朱昀曦更想不透彻,武断下结论:“她就是个变化多端的妖孽,孤王早晚要设法降服她。” 然而降妖之前自己先被迷惑了,跟着闷声抱怨:“孤王不过想看看她穿女装的样子才送衣裙给她,结果反受一通糟心气。” 陈维远哄道:“殿下走时那般动怒,她估计也吓坏了,这会儿在家不知急成什么样呢。” 朱昀曦白眼:“她会害怕就不是柳竹秋了,我看她理直气壮得很,还等着孤去哄她呢。” 陈维远忍笑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 “先晾着,等她主动来认错。” 朱昀曦放完狠话心有不甘:“她敢抗命,这点孤王绝不能饶,你有法子让她乖乖就范吗?” “殿下是说让她换穿女装这件事?” “嗯。” “那老奴倒有个主意。” 陈维远详献计策,朱昀曦听后大喜,决定就这么办。 作者有话说: ①御用监,明宦官官署名。十二监之一,掌造办宫迁所用珠宝古玩金银器具、围屏、床榻诸木器,以及紫檀、象牙、乌木、螺甸等玩器。又有仁智殿监工一员。掌武英殿承旨所写书籍画册等。 ②出自徐再思《折桂令.春情》 ③出自《五代史》 第五十六章 次日冯如月进宫向许太后请安,闲聊时提议:“近日御苑中千株红梅陆续绽放,皇祖母既觉得闷,何不举办赏花会来消遣?” 许太后说:“哀家也正这么琢磨,可宫里来来去去就我们几个,到时大眼瞪小眼,也怪没意思的。” 冯如月笑道:“皇祖母想要热闹,御苑里只一种花也显单调。孙媳有个主意能两方兼顾,就是不知可不可行。” 她的意思是请京官家里未出阁的少女们入宫陪太后赏花,人多自然欢腾,且淑媛们青春靓丽与花仿佛,亦可悦目娱心。 这是昨天朱昀曦向她“建议”的。 冯如月心知丈夫想让那神秘女子到皇宫禁苑里观摩,乐意相助,便照他的意思向太后建言。 许太后今年要过七十整寿,听道士们说最好多在宫中举办庆典,汇聚祥瑞之气。 庆典少不了巨额花销,孙媳妇提的这个赏花会倒简便。仕女们入宫顶多招待一顿午宴,既热闹喜庆,又能彰显皇家的亲民仁爱,还破费不了几个钱,一举多得,适宜实施。 于是向庆德帝提出申请。 庆德帝巴不得哄母亲开心,命内监传太后懿旨,宣召京官家十三岁以上的未婚女子于二月十二日入宫。怕官员们疑惧,特别强调本次仕女们入宫只是伴驾赏梅,并非为宗室子弟择配。 柳竹秋这待字闺中的侍郎千金也收到诏令,她早想瞧瞧皇宫里的景象,可是怕乐康大长公主也会出席,到时认出她不是耍子。 后来打听到长公主过年期间害了眼疾,畏光怕风,近期内都不会出府,便放心解除顾虑,欣欣期盼进宫去开眼界。 当日天公作美,晨起阳光普照,晴空万里。 柳邦彦亲自送柳竹秋出门,反复叮嘱她入宫后注意仪态,尽量少话,在后妃们跟前最好装哑巴,多往人堆里躲,断不可引人注目。 -- 第154页 柳竹秋知道父亲拿她当家耻,先时收到诏令还叫她装病,经继母三哥劝说才松口放她出行,想来又会为此整日悬心。 她坐车来到东华门,与同赴会的百余名淑媛随内官步入皇城,往北穿景运门入禁宫,再穿隆庆门来到慈宁花园,在这里等候传召。 花园占地宽广,内官许她们在园里随意观览,当仕女们四下散开,一名娇俏可爱的粉衣少女钻过人缝跑来拉住柳竹秋,亲热招呼:“季瑶姐姐!” 柳竹秋惊喜地握住她的手:“小兰,你也来啦。” 少女欢笑娇嗔:“我早瞧见你了,刚才不敢出声招呼,一直朝你这边看,你都没发现我。” 她叫左敏兰,父亲是通政司通政,以前曾在户部任职,与柳邦彦共事。 柳竹秋就是在那时结识了比自己小五岁的左敏兰,这姑娘聪明活泼,人小鬼大,与她很谈得来,二人时常书信联络,算闺中好友。 左敏兰说:“我前儿病刚好,爹娘本不许我出门,我想着或许能见着姐姐,是以坚决要来,还好没叫我失望。” 她非常佩服柳竹秋的才华,每次见面都有一堆话想说,先挽着她的胳膊撒娇:“你那幅秋意图画得太好了,我那些姐妹看了都来讨,我想着是你送我的寿礼说什么都不肯给,她们还骂我小气呢。” 柳竹秋笑道:“等闲了我再画两幅给你拿去送人。” “太好了,你的画我都得好好珍藏,才不要给别人。不过我看那幅秋意图上的题诗不是你的字迹,一直想问你来着。” 那首诗是当日在柳家花园时,柳竹秋请萧其臻题写的,她怕左敏兰见怪,谎称是一位堂妹所做。 左敏兰称赞:“那位姐姐的诗做得极好,想必也是位才女,以后定要介绍给我认识。” 她们准备去观景,放眼先看到园内三三两两的妙龄闺秀。 今日皇家宴乐,女孩们不盼着出风头也不愿相形失色,个个竭力描饰,靓装出行,绮罗珠翠衬托粉脸桃腮,随便从哪个方向截取一段画面都是幅美丽的仕女游园图。 左敏兰喜道:“这才叫煦色韶光,杏雨梨云。连我都沉醉,换成那些年轻士子,不知怎么痴迷呢。” 说完拉着柳竹秋去找附近一丛正在商量对景联句的女子们搭讪,先大方地向她们自报家门:“我叫左敏兰,是通政司左通政的女儿。这位是工部柳侍郎家的柳季瑶,听说诸位要作诗,能让我们参加吗?” 那些女子瞧着柳竹秋面面相觑,随即显露鄙夷冷漠之色,一齐扭头离去。 左敏兰知道她们嫌柳竹秋名声不佳,愤然怨怼:“这些人至于这么傲慢吗?真没家教!” 柳竹秋对此习以为常,劝她别计较。 “性味相投聊起来才能尽欢,否则只是虚与委蛇,又有什么意思?” 她们去别处观景,走出数十步,被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叫住。 “请问你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小姐吗?” 二女举止娇怯,但表情是友善的。 左敏兰感觉她们不是来找茬的,热情介绍:“你们要找柳竹秋吗?这位就是。” 女孩们对视一眼,年纪稍长那个含笑见礼:“我们常听说柳大小姐会作诗,想向你讨教,不知可否指点一二?” 柳竹秋乐见女子读书好学,蔼然道:“指点不敢当,若大家能一起探讨那是再好不过的。” 二女甚喜,说她们还有一些同伴在临溪亭等候。柳竹秋和左敏兰跟随前往,见对方竟有十几人之多。 这些仕女久慕柳竹秋才名,见到她个个雀喜,礼貌温和地与之行礼寒暄,全不似之前那拨人排斥见弃。 柳竹秋以往觉得自家名声败坏,是闺阁中的异类,今天才知道还有不少人仰慕欣赏她。感叹人以群分,这世上有见识有个性的女子不在少数,没准哪天还能遇着个跟她志同道合又经历相似的,那奋斗的路途就不孤单了。 少女们讨论诗词文学,柳竹秋鼓励大家各抒己见,带头拓展思路令话题活跃。 正聊得兴高采烈,一个二十来岁穿正八品服色的女官过来,点名让柳竹秋跟她走,说:“有贵人要见你。” 柳竹秋疑心会是宫里哪位贵人,恭顺地跟随女官离场,向北迤逦而行,穿过月华门和长长的永巷,眼前出现一片梅林。 只见数百株红梅冲天怒放,似云蒸霞蔚,又似火把成阵,烧暖了春意。 此处定是御花园了,她看到林子里已搭起锦帐,铺好地毯,摆着屏风、案几等宴会用品,只独独不见人影。 女官命她在一棵虬龙状的高大老梅下等候,而后快步走开。 柳竹秋没奈何只得原地待命,不知道远处的大树后正有三双眼睛在窥视她。 朱昀曦设计将柳竹秋诓骗入套,和云杉、陈维远躲在七八丈外偷看。 见她头梳桃心髻,穿着玉色直领披风,绀蓝色纱裙,全然是闺阁风貌。尽管脸面瞧不太清晰,也能品味出神清散朗的林下风致,远比寻常女子卓绝。 云杉眼瞅主子看得入神,与陈维远相对偷笑,忽而阵风刮过,顿时乱红纷飞。 朱昀曦见柳竹秋的袍袖被风吹得高高扬起,身侧落花萦绕,恍似乘风归去的神女,极具诗情画意。可惜风住后花雨停歇,美景也消失了。 他贪看不足,向云杉低语数句。 -- 第155页 云杉领旨跑开,过了一会儿方才给柳竹秋带路的女官转来,在远处冲她招手。 柳竹秋忙过去听训,那女官交代了几句没要紧的话,让她继续去那树下等待。 她不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云杉已趁她走开时爬上那棵高高的老梅树,等她回来便轻轻摇晃树枝,令花瓣纷扬落下,为太子重现之前的美妙景致。 柳竹秋很快发觉树上有异响,抬头观察,接着喝问:“谁在树上!?” 云杉不敢动弹,那女人不肯作罢,竟撩起长衫裙摆狠踹树干,喝令他下去。 柳竹秋以为宫人们厌恶她的坏名声,搞出这恶作剧捉弄,先唬住对方,而后指桑骂槐:“这皇宫大内的猫真调皮啊,在什么地方玩不好,偏要爬树爬那么高。也不知是哪位娘娘饲养的,这么不守规矩。” 骂到这里突遭来人呵斥,等她转身,大群宫女太监正举着仙掌伞盖逼近,仪仗中间簇拥着十几位戴翟冠着蟒袍的贵妇,为首最富丽的老妇人是许太后,旁边陪护的则是章皇后。 柳竹秋由她们的衣冠辨出身份,连忙跪地迎驾。 躲在暗处的朱昀曦也慌了神,在陈维远掩护下悄悄溜走,到了僻静处急声催促:“你快去盯着,有情况立刻来报!” 许太后一直走到柳竹秋跟前的空地上,明显是被她的讥骂声引来的,面向她峻色质问:“那边跪的是何人?” 靠前的宫女忙喝问柳竹秋:“问你话呢,还不回答!” 柳竹秋恭肃跪拜:“臣女柳竹秋,参见太后、皇后娘娘。” 许太后冷哼一声,不屑道:“哀家就说哪家的闺女个头这么高,原来你就是柳竹秋啊。”,接着责备侍从:“哀家叫你们邀请端庄贞静的淑女闺秀,怎么把这个阿物给放进来了?还不站脏了宫里的地儿。” 侍从慌忙请罪,许太后只想羞辱柳竹秋,开恩道:“罢了,大晴天的飞出苍蝇来也是难免的。问问她刚才在骂谁不守规矩。” 宫女立刻斥问,柳竹秋不愿供出树上的宫人,机敏应答:“禀太后,臣女骂的是这御苑里的风。” 许太后皱眉:“这风怎么不守规矩了?” 柳竹秋脱口朗声道:“满苑红梅放,亭亭待凤仪。仲春风捣乱,偏爱晃梅枝。南北追飞花,东西闹黄鹂。圣人临幸日,美景已衰驰。” 一番巧答风雅可爱,众人暗暗夸赞,许太后也回嗔作喜道:“传闻不虚,这柳家的女儿果然狡黠能言。” 章皇后见柳竹秋五官浓艳,在圣驾前也无惊怖畏惧之色,正是她生平最厌恶的女子类型,跟随婆婆贬斥:“牙尖嘴利必是妖物,幸好陛下褫夺了柳邦彦的东宫教职。养出这样的女儿,那老柳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许太后轻笑暗示儿媳别太尖刻,她虽打消重罚柳竹秋的念头,却不肯轻饶了这坏丫头,语气依然鄙薄。 “宫里向来风调雨顺,定是你这没规矩的东西来到,才引逗得这里的风也变轻狂了。你就代它在这儿罚跪一个时辰吧。” 柳竹秋老实领罚,准备接下来照父亲的嘱咐装哑巴。 这时内官带领仕女们来到园中拜礼。 许太后举目扫视,见众女无一不是遍身锦绣,满头珠翠,多数人服饰规制都大大超出了身份界限,登时不喜,诘问身旁的女官:“这些都是什么人?” 女官答:“回太后,她们都是京中朝官家的闺女,奉旨来陪您赏花的。” 许太后冷笑:“原来只是大臣的女儿,哀家还以为来的都是公主和王妃呢。” 众女听了这话都花容失色,身子伏得更低,恨不能钻地遁逃。 章皇后领会太后意图,出面训斥:“本朝衣冠制规定,除后妃公主和藩王妃,其余女子不得在衣饰上使用龙凤麒麟图案,另外只有一二品的命妇能使用金绣云霞翟纹,三四品能使用孔雀纹,五六品能使用鸳鸯纹。你们瞧瞧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有多少是你们不配穿戴的。如此僭越,莫非你们家里都在教你们如何做反贼?” 本朝开国时衣冠制度森严,彼时天下初定,民用不丰,官员们也都穿得朴素。 经过百年发展,经济已趋繁荣,享乐风气渐行,各种手工业日益发达,人们的服饰也讲究起来,只要有钱穿什么都行。 皇帝日理万机,顾不上管束臣民的衣着,不知道民间服饰僭越早已泛滥,还时常用御服打赏宠臣。 百姓也就以为旧日的制度已作废,尤其是女子,不参政不上朝,更加没人管,连家里的男人也想不到这上头,还觉得女眷们穿得越华丽自家越有面子。 章皇后训话前已瞅见一个袍子上绣着九尾金凤的女子,说完便命人揪出来,厉声辱骂:“你是哪家的皇后娘娘?倒委屈你跪着了。”,命令左右内监送去锦衣卫,叫她的父母去领人。 仕女们精心打扮原是来露脸的,不料触怒天家,以为会招致杀身之祸,全都寒毛卓竖,汗洽股栗,个别胆小的已吓晕过去,人群里渐渐传出成片的抽泣声。 柳竹秋眼看那穿金凤衣的女子要被拖走,急忙膝行上前,大声恳求:“皇后娘娘息怒,可否容臣女进一言!” 她吸引众人注意,也将风暴中心引向自己。 章皇后正嫌太后对柳竹秋的处罚太轻,见她主动跳出来,正中其下怀,命人带到跟前,威严的目光如同两把大刀架在她脖子上。 -- 第156页 “你想说什么?” 柳竹秋镇定启奏:“娘娘,女工针织历来是女子最要紧的本务。女德四项,德言容红,缺一不可。高皇后①在世时曾亲自带领公主嫔妃刺绣纺织,太、祖太宗也都设立过专门的奖赏,以鼓励宫中女子钻研绣工。臣女认为今日到场的这些姐妹并非有心僭越,只是想向太后和皇后娘娘展示她们的女工技艺。” 她这泥菩萨还妄想救度众生,藏在树上的云杉、躲在远处的陈维远、跪在地上的左敏兰等人都舌桥不下,真想隔空捂住她的嘴,让她别再自寻死路。 作者有话说: ①高皇后: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 第五十七章 听了柳竹秋的话,章皇后怒极反笑:“好一个诡辩能手,居然把僭越美化成献技。” 柳竹秋谦恭解释:“臣女并未狡辩,庆德十三年,娘娘捐资编撰《闺训》,采集古今贤女子的事迹树为典范。《闺训》刊刻发行后风靡全国,被臣民赞誉为‘闺门至宝’,天下女子都在潜心研读学习。您在《闺训》中说女子应谨守三从,克遵四德,为夫子争光,方不辱父母教诲。又强调‘《周礼》将妇功与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和农夫并列’,是女子对国家能做的最大贡献。’姐妹们想让太后和您知道她们在努力遵循《闺训》教导,是以穿着自己亲手制作的精美服饰入宫,好让娘娘们考评。” 庆德帝和许太后重视女教,章皇后当年编撰《闺训》不过是投其所好,再想不到会被人用来堵她的嘴,怒上加怒,正待詈叱,许太后突然开口了。 “柳竹秋,你既说她们是来展现女功的,自己为何不参与?” 柳竹秋性情奔放,衣着却从来得体,加之好简爱素,除了有时长辈特别要求外,日常衣物上少有华丽的纹饰,今天穿的袍裙也都素面无花,符合衣冠制的要求。 许太后起初还暗道最不守规矩的人着装竟是最规矩的,听她为众女辩护,明白其目的是救人,欣赏她的勇义,却不愿她轻易得逞,继续刁难道:“你明知皇家提倡女德教育,臣民也在遵照执行,自己却违命逆势,这又该当何罪?” 柳竹秋也懂太后的心思,行善必有代价,她已做好准备挨罚,伏拜道:“臣女偎慵堕懒,平日不务正业,不思进取,连缝被套这种最基本的针线活都干不好,所以至今还滞留闺中,做家里的累赘。今日见众姐妹们如此上进,已是万分惭愧。乞请太后责罚臣女,令后人引以为戒。” 众女见她挺身相救,还肯牺牲自己保全她们,都为之动容。 按章皇后的意思是立马叫人拖下去痛打一百棍,奈何婆婆未发话,她便不敢专断,向许太后进言:“此女狡猾狂妄,企图用花言巧语文过饰非,您断不能轻饶了她。” 许太后是不想简单放过柳竹秋,却也不愿直接使用粗暴手段,泰然道:“哀家相信这些小姑娘没坏心,但若说她们是为了展示才艺才在服饰上僭越,那做法显然大错特错,必须予以惩戒。柳竹秋,你给哀家提个建议,怎么罚她们才合适?” 柳竹秋说:“太后七十寿诞将至,不如让这些姐妹们各自进献一幅绣品为您祝寿。” 此举相信所有人都喜闻乐见,许太后笑了笑,问她准备拿什么献礼。 “臣女不善针黹,愿献书画,曲为比附。” 许太后嗤笑:“你算哪门子书画家,敢向皇室卖弄笔墨。” 等柳竹秋告罪后,她同儿媳商量:“今天赏花会哀家原想听太子妃作诗,谁知她竟临时扭了脚不能出席。听说柳家女儿颇擅吟咏,哀家想出题考考她,若她答不上来,便以诳上之罪论处。” 章皇后自然没话说,任凭婆婆发落。 许太后对柳竹秋说:“今日赏红梅,你就做一首咏梅诗吧。不许用到“红、梅、花、香、雪”五字,又得句句扣着红梅。” 规定了难度,再限制时间:“古人有‘七步成诗’之能,你号称才女,哀家倒要看看你的才思是否敏捷。” 抬眼张望,见近处的花枝上不断有花瓣飘落,随手指着一朵正在半空盘旋的花说:“限你在那朵花落地时做完。” 那花儿悠悠洋洋,似潇洒又似惊恐,全凭观者的心态来定义。 落梅转眼坠入泥土,柳竹秋夷然直起腰身,抑扬顿挫念出诗句:“罗浮仙子披霞帔①,琼苑宫楼笼绛光。妆助寿阳添妩媚②,情牵何逊返维扬③。曾为和靖诗人妇④,又传春音助侍郎⑤。不与桃夭争烂漫,独标数九自芬芳。” 唾地成文,琅琅上口,还符合太后制定的规则,没使用那五个禁字,做到这些已够令人称奇了。 许太后心下大悦,问身旁博学多闻的女官:“你觉得她这首诗作得如何?” 女官笑道:“声响调高,妍至雅洁,用典也很精准,难得的是须臾成章,诚思捷而才俊也。” 许太后莞尔:“如果不是仗着这点小才,她家里想必也容不下她。柳邦彦为人庸碌,生养的子女倒个顶个的聪慧,唉~还是怪他不会教养,可惜了。” 人人都懂太后在惋惜什么,也与她看法一致,觉得柳竹秋若行止端正,恪守妇道,那《闺训》再版时定会予她一页列传。 柳竹秋逆来顺受,只求平安过关,屏风后突然传来朱昀曦的声音。 “儿臣给皇祖母、母后请安。” -- 第157页 太子意外到来人们都有些惊讶,许太后笑侃:“这里百鸟正在朝凤,小龙也想来凑热闹吗?” 章皇后问朱昀曦来做什么。 朱昀曦禀告:“太子妃脚伤未愈不能侍奉二位娘娘,心中十分愧疚,托儿臣替她带来一些礼品,请皇祖母和母后赏赐给中意的淑女们。” 陈维远带领几个手捧托盘的小宦官从屏风后走出来,托盘上放着十匹宫样织锦并十串沉水念珠。 许太后很高兴,夸太子妃孝顺周道,面向众女让女官点出十个人的名字。 这十位女子都是她事先调查过最淑性茂质,孝悌贞贤的,当众夸奖一番,将太子送来的织锦串珠赏给她们,向众女竖立楷模。 朱昀曦原想柳竹秋表现出众,太后怎么都得赏她一份,可等到最后也没听到她的名字,不禁替她犯委屈。 他透过屏风偷看,见柳竹秋端端跪着,就跟没描彩的泥像似的看不出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这女人脸皮是厚,但当着这么多人受辱,必然会难受。皇祖母也未免太严苛了,至少该做到赏罚 分明呀。 察觉自己居然为了她埋怨太后,朱昀曦惊慌自责,忙静心反省,以杜绝妖女迷惑。 许太后派赏后视线再次落在柳竹秋身上,语重心长道:“柳竹秋,哀家待会儿也赏你一样礼物。” 她向身旁的宫女低语,那人领命去了。 等赏花宴结束,许太后招柳竹秋上前,指着宫女捧来的一套《女四书》说:“你禀赋聪颖,可惜恃才任性,不尊礼法,致使家门受辱,更遭世人唾弃。哀家看你本性还不坏,赐你这套《女四书》,望你今后早晚熟读,奉令唯谨。若能改过自新,将来仍有望善终。” 章皇后看出太后爱惜柳竹秋的才华,见风使舵献殷勤:“这丫头偌大的年纪还找不到婆家,太后何不给她指一门亲,也算她有造化。” 柳竹秋心头一紧,怨皇后惩罚手段太狠,幸好许太后懒得操这闲心,笑谑:“她名声在外,哪个正经人家愿意要这样的媳妇。让她低嫁,柳家又必不乐意,哀家犯不着做这种两头不落好的事。结果是好是歹,看她自个儿怎么修吧。” 赏花会结束,内官将众女送回至东华门前,命她们自行出宫。 先时与柳竹秋讨论诗文的那拨女孩子围住她道谢,纷纷摘下首饰赠送,作为定交的礼物。 其他女子见状相继致谢赠物,连最开始不愿搭理她的那些人也来赔罪,都说从前道听途说错怪了她,今日方知柳大小姐内仁外义,智勇双全,对她心服口服。 柳竹秋收到太多馈赠,双手拿不了,先用袖子兜着,回头发现刚才还跟她说话的左敏兰不见了。 四下寻找,见她在远处和一名女子对话,看双方的情态似在吵架。 她快步走过去,二人果然争执激烈,左敏兰见她来了,一把拉住告状。 “季瑶姐姐,你快帮帮我。这位姐姐头上戴的花钗是我表姐的,我请她给我瞧瞧,可她说什么都不肯!” 柳竹秋的注意力集中到那小姐的发髻上,看到那支累金的玫瑰花金钗,她也蓦然惊诧。 这花钗的形状颜色像极了萧其臻所给图纸上描绘的永定河无名女尸佩戴的金钗。 那金钗被县衙的库管盗卖,又经当铺转售出去,莫非落到了此间? 她保持淡定,先向那小姐行礼,询问名姓。 小姐对她还算客气,礼貌自介:“我叫李梦娇,父亲是提刑按察使司的佥事。” 柳竹秋又问左敏兰:“你表姐的花钗丢了吗?” 左敏兰皱起的小脸露出难过:“不止花钗,连她人都丢了……这事说来话长,但这位李小姐戴的这只花钗真是我表姐的。样式是表姐自己想的,当初还找我参详过,我绝不会认错。” 李梦娇生气:“这金钗是过年时兄嫂送我的礼物,听你的口气竟像是我从你表姐那里偷来的。我与你素不相识,你何故这般污蔑我?” 柳竹秋按住左敏兰,替她向李梦娇道歉,接着和气问:“敢问李小姐这只钗可是令嫂从当铺买来的?” 李梦娇陡然惊愣,语气不确定了:“这我还真不知道。” 柳竹秋提出一个公允的识别方法,让左敏兰先说出花钗的尺寸重量和构造细节,再让李梦娇摘下来,出宫后到附近商铺借来木尺和戥子测量比对,结果与左敏兰所说的完全相符。 “花钗戴在您头上,她就算能说对外形,也蒙不出尺寸分量。兴许她表姐先将花钗典当,再经人转手卖给了令嫂,才会酿成误会。” 左敏兰含泪辩解:“我不是想要回东西,只想通过这花钗寻找表姐的下落。” 柳竹秋怀疑她表姐就是永定河上的无名女尸,这花钗是重要的证物,必须索还,便和李梦娇协商:“小兰的表姐下落不明,说不定出了意外,若查出来这花钗就是个物证,小姐留着它没好处,我愿出五百两银子求购,不知你可愿意?” 李梦娇的父亲在司法部门任职,她耳濡目染听说过不少刑名案件,对此警惕性强,也担心这花钗涉及刑案,会无端招祸。况且五百两银子足够再打好几只这样的首饰,计较片刻点头道:“今日幸蒙柳大小姐搭救,我等方能脱险,您有要求梦娇自当从命。” 柳竹秋接过花钗,保证回头就送银子去她家,李梦娇客套两句,作别而去。 -- 第158页 柳竹秋先让左敏兰保管花钗,将她带到柳尧章家问话。 左敏兰曾向她提到她的表姐名叫常冬香,几年前已出嫁,丈夫金士俊现任吏部郎中。 左敏兰说常冬香是去年六月失踪的,这点也与永定河无名女尸的死亡时间契合。 柳竹秋纳闷她的夫家和娘家人为何不报官寻找。 左敏兰面色羞惭:“你有所不知,这是件见不得人的丑事。金家说冬香姐姐是跟人私奔的,传出去家人亲戚脸上都无光。” “他们可曾当场捉奸?” “没有。” “知道奸夫是谁吗?” “不知。” “那你表姐私奔时可曾有人瞧见?” “也没有。” “既如此,无凭无据全是她婆家人一面之词,你舅舅就不担心女儿被他们谋害后毁尸灭迹,再编出瞎话来蒙骗娘家人?” 左敏兰眼泪滚出来,悲伤道:“冬香姐姐命很苦,从小就没了娘,后面这位舅母为人刻毒,一贯虐待她。只说一件事你就知道这人有多坏,那时她的陪嫁丫鬟叫雪姑,与冬香姐姐的旧名重字。她不让丫鬟避讳,反叫冬香姐姐改名,故意颠倒尊卑,好让下人们帮她作践冬香姐姐。” 柳竹秋脑中炸出火花,追问:“那你表姐的旧名叫‘雪香’?” 左敏兰点头,接过她递来的手绢拭泪,没看到她的内心已是霹雳弦惊,的卢飞奔。 文安县无名男尸头上的刻字寓意一个名唤“雪香”的女子,数月来太子和萧其臻多方搜寻无果,柳竹秋一度疑心错解了那组字谜,而今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神仙才会想到这“雪香”是个旧名,定是死者的冤情上达于天,才会促成今日的机缘。 她深入询问得知常冬香是去年六月初三独自去安国寺上香时失踪的,联系当日萧其臻在女尸手里发现的僧人坏色衣碎片,推测常冬香的遇害与安国寺僧人有关。 掌握这些情况后,她向左敏兰直言永定河无名女尸的相关案情。 左敏兰一直疑心表姐失踪的真相,已做过最坏设想,听说那女尸很有可能是常冬香,震惊之余倒不是不能接受,拉住柳竹秋的手哭求:“你去跟萧大人说说,让我看看那尸首。就算脸上身上全烂光了,凭衣服也大致能认出来。” 柳竹秋修书通知萧其臻,萧其臻接到消息后火速派人调取女尸的衣物,亲自送到柳尧章家,传进内院供左敏兰辨认。 左敏兰忍住恶臭仔细翻看已有些腐朽的衣衫裙裤,拣出一根汗巾惊恸大哭。 “真是我表姐,这汗巾上的络子是我亲手帮她打的。” 柳竹秋搂住她安慰一阵,让白秀英陪着她,命春梨将萧其臻请到书房叙谈。 文安无名男尸心仪的“雪香”或许是永定河女尸,两起不相干的案子产生关联,为案情增添了几分悬疑。 萧其臻首先将常冬香的丈夫金士俊列为侦查人。 柳竹秋表示赞同,但又提醒:“金家在这件事上的表现很可疑,我认为先别惊动他们,让小兰先替我们去摸个底。” “甚好,那常冬香失踪当天去了安国寺,杀害她的人又极有可能是和尚,但直接由官府出面调查,似乎也不妥当。” “大人说得极是,明天我就去安国寺探探虚实。” 萧其臻怕她有闪失,忙问她打算如何行事。 柳竹秋肚子的鬼主意正派兵列传,诙谐笑道:“大人放心,我自有安排。” 作者有话说: ①隋代赵师雄游罗浮山时,夜里梦见与一位装束朴素的女子一起饮酒,这位女子芳香袭人.又有一位绿衣童子,在一旁笑歌欢舞。天将发亮时,赵师雄醒来,坐起来一看,自己却睡在一棵大梅花树下,树上有欢鸟在欢唱。原来梦中的女子就是梅花树 ②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人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看得几时,经三日,洗之乃落。宫女奇其异,竟效之,今梅花妆是也。 ③何逊: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 ④宋·林逋(字和靖)隐居西湖孤山,植梅养鹤,终生不娶,人谓“梅妻鹤子” ⑤晋代陆凯与范哗是好朋友,他通过驿使,自湖北荆州给在长安的范哗寄赠一枝梅花,还附赠一首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陆凯曾任通直散骑侍郎。 第五十八章 为安国寺题序是温霄寒成名的契机,之后柳竹秋每年都会陪达官贵人们去参拜数次,寺里的几位大和尚她基本都熟。 入寺后先去拜访主持观海禅师,与之喝着香茗聊了一通禅机佛理,而后道明来意。 “去年六月间,小生和几位朋友托一人来寺捐献功德钱,那人随后不告而别,我们疑心他侵吞了善款,因各自琐事缠身,一直没顾上过问。今天小生来贵寺拜佛许愿,想顺便核查此事,方丈可否容小生翻阅去年六月的功德薄,看那人是否替我们捐过钱。” 观海命人取来去年六月的功德薄供她查阅。 官宦人家的女眷入寺多半会捐资,柳竹秋试图由此着手寻找常冬香到寺的痕迹,翻到六月初三日的善士名单,还真有收获。 -- 第159页 “信女金常氏 供奉灯油银两百两” 这金常氏定是常冬香了。 柳竹秋泰然自若地继续往后翻了半本簿册,蹙眉道:“还真没有,看来那人确实骗了我们。方丈可否将这本功德簿借给小生做凭证,小生回去后才好跟同伴们交代。” 观海应允,慈祥开导她说那人大概是一时糊涂,劝他们私下调解,尽量别惊动官府。 柳竹秋辞别方丈,借随处溜达之际琢磨:“二百两银不是小数目,常冬香花这么多钱供灯必定许下重愿,或许能影射出她遇害的原因。这里的灯油钱都是按年支付的,眼下还不满一年,常氏供的灯想必还在。” 她去到专为居士供灯的观音堂,假装参观仔细搜寻。 那些灯盏依照居士出资多寡设置大小,灯上都贴着供灯者的姓名以及所许愿望。 柳竹秋花了半个多时辰找到常氏供奉的大号莲花灯,灯座上的标签写着“往生极乐”四字,是用来为死者祈福的。 常冬香的生母早已亡故,父亲和其他亲属都还健在,亦无夭折的儿女,这盏灯是为谁供的呢? 莫非是文安县的无名男尸? 虽然目前尚无十足把握证明男尸头上字谜所说的“雪香”就是常冬香,但是可先以此为假设反推。 他对“雪香”如此痴迷,常冬香也可能与之两情相悦。文安男尸早于常冬香遇害,常冬香得知他的死讯后便花重金供灯超度他。 弄清常冬香的死因说不定能查出那男尸的身份,从而挖出唐振奇一党的犯罪证据。 柳竹秋想罢去拜访寺中另一位熟人:迦蓝殿的书记妙云和尚。 这妙云年方十九,是被遗弃在山门外的弃婴,由观海禅师抚养长大,十岁时落发为僧,后跟随观海来到安国寺。 看破红尘才能断绝七情六欲,妙云连红尘什么样都没瞧仔细,如何放得下凡心尘念? 他又从小生得粉妆玉琢,越长大越标致,走出去谁都会多瞧几眼。 花太香艳准会招虫子,就有一些心怀歹念的男男女女变着方来勾引他,好似饥鼠想偷吃佛祖座下的香花宝烛。 妙云得高僧教诲,志心还算坚定,可那年在大理寺黄少卿家做法事,见着他家十六岁的寡妇儿媳梅氏便再也把持不住,从此一念成魔,与那梅氏勾搭成奸。 彼此山盟海誓,似漆投胶,一个忘了妇德廉耻,一个舍了清规戒律,只想效鸳鸯双宿双飞,把贞洁牌坊、菩提正果全扔到阴山背后去了。 可惜好景不长,黄少卿很快发现梅氏与人偷情,派人暗中留意,准备捉奸。 那日妙云与梅氏在北海边幽会,差点中了埋伏,吓得提起裤子仓皇逃窜,遭到黄家人疯狂追赶。 当时柳竹秋正和几个友人在北海比赛钓鱼,各自乘船分散于湖中水畔,她的船停泊在杨柳堤边,妙云跑来撞见,走投无路下向其求救。 柳竹秋那会儿跟他只有数面之交,见他魂飞魄散,问是何事。 妙云本不擅撒谎,情急坦白:“小僧同大理寺黄少卿家的五少奶奶会面,正被她的家人捉拿,若落在他们手中必死无疑,还求孝廉大发慈悲,救我一命!” 柳竹秋问:“是那个嫁了痨病丈夫,成婚才一个月就守寡的梅小姐吗?” 见妙云肯定,果决道:“不用多话了,你速去舱里棉被下躲藏。” 妙云逃进船舱爬上铺板用棉被蒙住身体,追兵不久赶到,带队的是黄少卿的二儿子。 这黄二少爷也认识温霄寒,见她在水边悠然垂钓,上前打招呼顺便询问:“温孝廉可曾见一个和尚打这儿过?” 柳竹秋摇头。 有个不守礼数的下人跳上甲板朝舱里张望,看到妙云没蒙好的光头,赶紧叫喊:“那秃驴躲在这儿呢!” 余人急欲上船搜捕,柳竹秋抬手阻拦:“这舱里没和尚,只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尼姑。” 众人登时哑然,外间都传温霄寒是个风流浪子,黄二少跟他交浅,也看过几首他做的艳情诗,中有“禅院空好月,春风卷贝叶①。梵音度绮梦,花落化双蝶。”之类的暧昧句子,早疑心这没行止的书生跟尼姑有猫腻。 今见他亲口承认,先替他尴尬,傻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柳竹秋笑容满面道:“那床上玉体横陈,春光乍泄,黄二少也想进去鉴赏?” 黄二少急窘摇头,怕被她带累了名声,领着奴仆避瘟神似的撤走了。 等他们去远,柳竹秋收起钓竿,命瑞福将小船划到湖心,向妙云问明情况后送他在安全地界登岸。 妙云得她佑庇脱难,从此以恩公相称,每当柳竹秋去安国寺他都争着殷勤接待。 今日柳竹秋有事求助,妙云接到知客僧通报匆匆出迎,为怠慢贵客深表歉意,将她请到禅房奉茶。 柳竹秋见禅房门口放着火盆,盆里有些未烧化的纸钱,问他在祭拜谁。 妙云鼻子一酸,眼圈跟着红了,伤感道:“恩公问话,小僧不敢欺瞒。那黄家的五少奶奶去年过世了,今日正是她的忌辰,小僧为她念经烧纸,才没去外面值守。” 他与梅氏自东窗事发后就再无机会相见,诚可谓“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②” 梅氏青春守寡,只与妙云有过夫妻之实,一朝鸾分凤离,真比当初死了老公更痛百倍,因之郁郁成疾,不上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 第160页 她做闺女时曾与柳竹秋有过一面之缘,是位清新靓丽的俏佳人。 只因父母贪图黄家的富贵,便听信媒婆谗言,将活泼泼的女儿嫁给一个行将就木的痨病鬼。 夫妻尚未同房那黄五郎就死了,梅氏以处女之身守寡,婆家娘家为着面子都不许她改嫁,定要她终身守贞以全门风。 柳竹秋知道这些情况,同情梅氏遭遇才会搭救妙云,替他二人隐瞒奸情。而今听说梅氏死讯也很难过,请求妙云摆出她的牌位,亲自在灵前上了一炷香,感叹:“自古红颜多薄命,就中凄凉不过卿啊。” 妙云在一旁洒泪道:“幸蒙您当日仁慈庇护,没让黄家人抓到实证,否则她死后还得背负污名。” 柳竹秋悲闷道:“人都死了,还管名声做什么。就是活着时,要那虚名又有何用呢?可怜她原是水葱似的一个人,竟在那枯井里活活干死了。” 礼教之害,甚于虎豹,磨牙吮血,食人如麻。大多数女子和梅氏的遭遇只隔着薄薄一层纸,说不定哪天就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捅穿了。 妙云不知柳竹秋在物伤其类,只当她是怜香惜玉的多情种,无限感佩道:“都说恩公是有情有义的真男儿,不仅爱花,还肯惜花护花,小僧在此替梅娘子谢过了。” 他一揖到地,柳竹秋双手扶起。宾主落座叙谈,她直言来意。 “我听说安国寺近年人口渐多,良莠混杂,想向你打听一下,寺里可有不守戒律,为非作歹之徒?” 妙云羞愧道:“是有一些,小僧就是头一个。若非我糊涂破戒,也不会连累梅娘子早死。” 柳竹秋笑劝:“你这种为情所困的另当别论,我要找的是那起品行不端,存心作恶的歹人。” 妙云说这样的也有几个,多数是外来挂锡③的游方和尚,有的呆上几个月便离开了。 柳竹秋让他将寺内现存的,以及去年五六月以后离寺的恶僧理出一份名单,共计十六人。 目前调查只能进行到这儿了,她辞别妙云,出寺时面朝山下,见层林树海中浮着几座殿阁,认得是先时搜捕徐小莲时去过的清净庵。 两条思路遽然交错连接,构成新设想。 上次科举舞弊案是唐振奇一党所为。 假使常冬香就是他们要找的“雪香”,那这案子必然也与奸党有牵连。 那黄国纪是奸党的手下,他选择比邻安国寺的清净庵窝藏徐小莲只是单纯的偶然,还是说这两地都存在奸党的据点? 柳竹秋写信将搜集到的线索报知萧其臻,请他先就奸党与清净庵和安国寺之前的关联展开调查。 上次抓获徐小莲时,萧其臻同时逮捕了清净庵的主持清空和庵内的尼姑们。 案子审结后清空因知情不报被罚做官奴,其余女尼情节较轻,领完杖刑后收回度牒,令其还俗。 萧其臻找到在官营染坊做苦工的清空,审问她清净庵中都有哪些人与安国寺有瓜葛。 清空唯恐再吃官司,有什么说什么,招供道:“庵里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再老实不过的,只有我的师妹清远不守戒规,常与安国寺一个叫智通的挂锡和尚幽会,二人必有奸情。对了,清远还和严季熟稔,多半就是她帮着严季把外甥女带到庵内窝藏的。” 这智通就在妙云提供的名单上,恰好于去年年底外出云游,正与徐小莲案发的时间重合。 萧其臻大怒,问她当初为何隐瞒这些重要情况。 清空哭道:“那会儿我见出了人命案子,怕说出来更要担责。方才大人许诺只要我交代有用情报就算戴罪立功,我才敢开口。求您行行好放我条生路,再在这作坊呆下去,我就死定了。” 萧其臻答应帮她换个轻松的差事,回衙后便派人去找清远。 当初同清远一道还俗的尼姑们都不知道她的去向,萧其臻怀疑清远已与智通私奔,约见柳竹秋通报案情。 二人在温霄寒的租房碰头,柳竹秋听说他已打听到清远的老家在徐州,或许会和智通逃回家乡藏匿。 她准备立刻禀告朱昀曦,动用他的人马前往搜捕。 正事谈得差不多了,她等客人告辞。萧其臻显然有话要说,又因羞赧撕不开嘴上的封条。 她明白定是私事,大方询问。 萧其臻命郭四从马车上取来一只礼盒,盒内装着一方肌理润泽,细腻如玉的砚台,上刻活灵活现的鱼翔浅底图,看质地雕工当是上好的徽砚。 “本月是小姐生辰④,萧某聊备薄礼,恳请笑纳。” 萧其臻难为情地献上礼物,他面对大事大情时几乎都能做到临危不乱,充分展现成熟男子的风范气魄。在处理情爱问题时却像忐忑的青涩少年。 柳竹秋起初瞧着还蛮可爱的,转念一想:“看他的表现估计因为家里长辈管束严格,从没体验过男欢女爱,都快三十了还是个愣头青,这样森严的家教也太可怕了。” 她带笑婉拒:“大人弄错了,我是七月间生的,离过生日还早着呢。” 萧其臻惊讶,支吾道:“我看你名字是‘竹秋’,以为你是二月生的。” 说到自己的名字,柳竹秋也很憋屈,但无法跟外人解释,嘿嘿搪塞过去。 爱慕总会衍生出探究欲,萧其臻没忍住好奇,出门去向柳尧章了解情况。 柳尧章笑着抱歉:“怪小弟没事先提醒,让载驰兄空忙一场,真是罪过。” -- 第161页 萧其臻难堪微笑:“是我自作多情,唐突了令妹,但她这生日为何与芳名对不上呢?” 柳尧章已拿他当手足,事事都不想隐瞒,照实说明:“季瑶的生母怀她时,家父还在为先祖母丁忧。季瑶出生后她母亲先给她取了个小名叫阿秋。家父知道后很不高兴,怕外人说他在母丧期间纵欲行乐,便想出个补救的法子,给季瑶取名为‘竹秋’。对外就说她是二月生的,比真实生日推迟了半年,这样便错开了祖母的居丧期。过了几年人们都淡忘此事了,家里才开始按真实月份给季瑶过生日。” 萧其臻回忆刚才提到此事时柳竹秋的表情,不禁心疼怜惜。想她因迁就父母的颜面,起名过生日都得遮遮掩掩,儿时定为此受过不少委屈,所以长大后的倔强叛逆都是有原因的,并非外人指责的天性放诞。 他将砚台交给柳尧章,托他等柳竹秋心情好时送给她,并贴心强调:“我知道令妹不大中意我,也没有要折枝的意思,只因欣赏她的性情才干,愿与她结个君子之交。” 柳尧章以为他要放弃,慌道:“季瑶任性惯了,有时骄傲得过分,载驰兄切莫同她一般见识,时间长了她自会清醒。” 萧其臻笑道:“令妹待你至好,你怎么能这样说她?她那绝非任性,而是有主见,是愚兄食古不化,配不上她。” 说完表情趋于郑重:“还有句话,说了你别取笑。之前那桩婚事我都任凭父母安排,之后的却想自己拿主意。愚兄痴长三十岁,从没见过比令妹更好更合乎心意的女子,已决定今生非她不娶,若有朝一日能得她另眼相看,就是献上这条命我也甘愿。” 柳尧章惊喜万分,拱手道:“小弟果然没看错,就说载驰兄是季瑶最好的归宿,她那个脾气也只有你能谅解包容了。兄长放心,我一定尽全力说服她。” 萧其臻急忙劝阻:“万万不可,你一游说就变成我在强求了。还是顺其自然吧,纵然流水无情,我也宁做落花无语,不效怨鸟乱啼。” 他这谦谦君子风度用在感情上就有些像小媳妇了。 柳尧章忍不住喷笑,点头道:“那就依兄长的意思,只看那丫头有没有这个福气吧。” 萧其臻觉得后半截话应该用来说自己,假若柳竹秋回心转意,愿与他结百年之好,将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 作者有话说: ①贝叶:古代印度人用以写经的树叶。亦借指佛经。 ②出自李白《长相思.其一》 ③游方僧投宿寺院。因投宿时把衣钵锡杖挂在僧堂钩上,故称挂锡。 ④古人将二月称作“竹秋”,所以萧其臻误以为二月是柳竹秋的生日。 第五十九章 柳竹秋挂出红灯笼请求拜谒太子,自上次二人颉颃后朱昀曦一直希望她来求和,连日没消息,等得又气又心急,吃不香睡不好,寻思定要狠狠整治她。 可当他收到柳竹秋的请安折子后,所有怨气尽化云烟,头天晚上竟高兴得失眠,已不记得上次这样兴奋是什么时候。 出门前宫女们捧来外出的衣物供他更换。 他已知道柳竹秋不喜奢靡,嫌这些衣饰太华丽,又怕说出来陈维远等人会以为他在迁就柳竹秋的喜好,便挑刺道:“惊蛰都过了,这些衣服花里胡哨的穿起来活像毛毛虫,难看死了!” 司衣女史急忙去换了件纹饰简约的,他瞧着差不多,让人替他换上了。 司饰女史为他佩戴饰品,他见革带上缀满珠光闪闪的宝石玉片,也恐柳竹秋不喜,嗔怪:“这腰带太累赘,跟蛇缠腰似的,用寻常绦带即可。” 不止腰带化繁就简,挂件、佩饰统统不要了,鞋子也挑素面皂靴,落了个清水出芙蓉。 驾临观鹤园,柳竹秋已在厅堂等候,看她跪拜迎驾,朱昀曦忍住喜色,故作冷漠地落座,没叫她平身。 她当众冲撞他,必须施以惩戒。 这点柳竹秋心知肚明,来时已做好受辱准备,默默等着他发难。 朱昀曦酝酿片刻,倨傲挖苦:“柳竹秋,你好大的架子,孤还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孤了,原来也不过这点气性。” 柳竹秋憨笑:“臣女对殿下忠心依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只因前日冲撞了殿下,自知罪重,怕受您责罚,是以不敢求见。” 照面时她就注意到朱昀曦今日的着装异常素净,全不是他以往的风格。心知上次的劝谏起了作用,太子眼下刁难她一是图爽快,二是做给别人看的。 朱昀曦见她毫无芥蒂的样子,也暗暗放心,继续发挥得理不饶人的主人作风,讥刺:“原来你也有害怕的时候啊,那那天在御花园欺哄太后和皇后的胆量是谁给你的?” “殿下错怪臣女了,臣女哪有啊。” “哼,别人不知道你的德性,孤还不清楚吗?总是仗着一点小聪明任意妄为,再不想想自己几斤几两,还算你命大,那天遇着太后心情不错,否则今日你的头七都过了。” 朱昀曦这句数落一半出自后怕,当日若两位尊长真的动怒,他也只能眼睁睁看柳竹秋获罪。 柳竹秋善于分辨弦外之音,听出太子的担忧后又多回赠他几分谅解,奉承道:“全靠殿下福泽庇佑,臣女那天也万分惶恐,但听到殿下的声音心中立马有了底气,有殿下在臣女什么都不怕。” -- 第162页 “你以为孤会出面保你?做梦去吧。” “臣女怎敢害殿下受累,是觉得就算当时性命难保,死前能再见殿下一面也就了无遗憾了。” 她谄媚功夫极好,朱昀曦的需求得到充分满足,命侍从们都退下,还说:“孤有机密事与她商议,你们关了门退得远远的,不许偷听。” 陈维远等人担心他做出事来,翼翼提醒:“陛下今日或有召见,还请殿下早些起驾回宫。” 朱昀曦理解暗示,并不打算给自己挖坑,淡然道:“孤自有分寸,下去吧。” 厅门关闭,他离座走到柳竹秋跟前,赐她平身。 “谢殿下。” 柳竹秋站起来抖了抖衣摆,堆笑待命。 朱昀曦不必再装冷傲,笑意似甜甜花香自那明艳动人的脸蛋上渗出来,上下打量着她评价:“扮男人的时候就算了,做闺女时穿衣服也老气横秋。那天所有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独你穿得像个寡妇,难道家里没有鲜艳一点的衣裳吗?” 柳竹秋说:“鲜艳的布料不经洗,不像素净的穿一两年都不显旧。” “你家又不穷,一件衣裳还得穿一两年?” “衣裳只要不破旧就能一直穿下去。” “哼,孤王还以为你做姑娘时能打扮得娇艳点,结果又是扫兴。” 朱昀曦不慎露馅,柳竹秋顿时省悟:“难道赏花会是殿下建议举办的?” 朱昀曦被这精细鬼揪住小辫子,窘怒:“不许瞎猜!孤王当时是去侍奉太后皇后,不是特意去看你。但你应该猜到孤会到场,还穿得那么寡淡,就是存心对孤不敬!” “这……也算不敬吗?” “女为悦己者容,你既效忠孤,为何不尽心取悦?” “臣女姿色平庸,再挖空心思打扮也难与殿下的妻妾们匹敌,何苦自取其辱?” “那你哪儿来的自信让孤宠你?” “殿下看重的并非臣女的容貌吧,比才学臣女还是略有把握的。” “孤是赏识你的才学,可你就不能在其他方面多努力点,好赢得更多宠信?” 做君王的都希望臣下完全依附自己,男人更想让他瞧中的女人彻底做附庸,这样才能满足控制欲,获得成就感。 柳竹秋不愿当愚忠的臣子,更不想做太子的女人,觉得朱昀曦的话很刺耳,当场戏弄:“殿下向来告诫臣女要守女德,怎么如今又鼓励臣女和人争宠?臣女能在殿下心中拥有一席之地已经很满足了,而且臣女命薄,您若给予太多宠信,恐令臣女折寿啊。” 朱昀曦生在皇宫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从小到大目睹最多的就是女人们围绕君王争风吃醋的见闻。不说章皇后如何防堵镇压那些前赴后继引诱庆德帝的宫娥,单是他自身的经历已足够可观。 在东宫,冯如月是个贤良淑德,清心寡欲的活菩萨,自身稳坐太子妃之位,不屑与人争座次。 其余四个选侍都唯恐落于人后,不仅彼此间暗中较劲,更日夜提防宫女们趁隙邀宠。 有时婢女单独和他说句话,或是献点殷勤,显点能耐,她们就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必要不教而诛,杀鸡儆猴。 朱昀曦知道她们的敏感、凶狠都出于对他的依赖,相应地从中汲取安定感,于是从不干涉甚至偶尔还会隐蔽地煽动她们加强竞争,以巩固自身的中心地位。 他将嫉妒贪婪理解成女人一心一意待他的表现,就显得柳竹秋完全不合格,比起他为她做出的让步,真是莫大的失衡,疑忌又随之发作,翻脸指责:“你就会花言巧语欺骗孤,其实嘴里没一句实话!” “臣女不敢。” “你除了弑父弑君,还有什么不敢的!?” “殿下~~” “不准这么肉麻兮兮的叫孤,一想到你是个本性狠毒的女人,孤王就想撕烂你这层画皮!” 被宠坏的男人又耍起小性子,柳竹秋懒得费力去哄,直接哭给他看完事。 她从泪花闪烁到珠泪盈眶再到玉箸双下,一气呵成,声情并茂。 朱昀曦明知九成九是假的,也架不住她用妖法召唤孟姜女上身,生生哭塌了他好不容易架起的战线,懊恼训斥:“行了,你与其费力整这些花活儿,还不如做点实际的向孤证明忠心。” 柳竹秋抽泣:“殿下究竟要臣女怎样嘛,该做的臣女都做了,说的话您又都不爱听,那臣女干脆鹦鹉学舌,您教一句我念一句。” “你……” 朱昀曦没想到有人会将他的身段拉得一低再低,泄气道:“孤不想让你拍马屁,只想听你说真话。” 柳竹秋抹泪辩白:“臣女何曾欺骗过殿下,说的话都句句属实呀。” “……那你看着孤王,说说你对孤的真实看法。” 他握住她的双肩,让她转向自己,顺便审视她,在她张口的瞬间声明:“别说外表,只说内在!” 这下柳竹秋明白太子是真的在乎他在她心里的印象了,忙拿出诚实姿态说:“殿下宽容仁厚……” “优点就别提了,直接说缺点吧。” 柳竹秋无辜地瞪大双眼,求他别为难自己。 朱昀曦解释:“放心,孤不是在找借口治你的罪,孤并非完人,常被那伙大臣骂,想知道你是不是也认为孤有很多旁人难以忍受的缺点。” 柳竹秋提前设防,反问:“请先容臣女斗胆询问,殿下觉得臣女身上的缺点多吗?” -- 第163页 朱昀曦面露鄙色:“你还好意思问,孤就没见过你这种缺点多到千疮百孔的女人。” “殿下明知臣女缺点多多还一直包容,臣女又怎会觉得您的小瑕疵难以忍受。” “……那你就说说你所谓的小瑕疵是什么。” 柳竹秋做出小女人的扭捏情态,娇笑:“殿下有点爱疑心。” 朱昀曦不承认:“孤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比如陈维远他们三个跟了孤多少年,孤几曾疑心过?唯独你生性狡诈,目无尊长,不服管束,老是谗言惑主,还敢怪孤猜忌你。” 柳竹秋苦嚷:“殿下又来了,您凭感觉给臣女定罪,这不是疑心是什么?” 朱昀曦受激不过,豁出脸皮质问:“你若真那么在乎孤王,为何不想专宠?看孤去宠爱别的女子,你难道不嫉妒吃醋?” 柳竹秋深烦这个问题,惫懒反问:“那殿下还说将来要为臣女赐婚呢,就舍得把臣女嫁给别的男人?” “你!” 朱昀曦食指已点中她的鼻尖,窘促道:“孤跟你能一样吗?就算你将来嫁了人,连你丈夫都是孤的臣子,事事都须听命于孤,孤有什么可嫉妒的?” 这话称得上直率,更将君权的霸道自私揭示得入木三分。 柳竹秋心中响彻冷笑,差点都想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了,静心一想这样耿直的君主也算罕见,虽说做起买卖来照样强买强卖,总好过那些腹黑阴险的皇帝宰人时尽下黑手。 她拉住朱昀曦的袖子,哀怨道:“臣女除了殿下此生再未爱慕过其他男子,可殿下贵为储君,将来就是万民头上的太阳,做任何事都应无偏无私。臣女又不是那起没读过书的痴人,怎敢起天狗吞日的贪念呢?当然,长时间见不到您,或是受您冷落,臣女也很难过,背地里不知为此淌过多少眼泪。可正因为侍奉您的机会太难得,臣女更想珍惜相聚时光,尽量让您看到臣女开心的模样。殿下觉得臣女在伪装,难道要让臣女露出怨妇嘴脸才满意?” 她说着渐渐倾身靠住朱昀曦胸口,下巴搁在他肩头,慢慢环住他的腰。 朱昀曦被她哄得没了脾气,不自觉回以拥抱,还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叹气:“你真这么懂事就好,孤王也从没对别人有过这份耐心,你若背叛孤,孤就再不敢全心信赖臣下了。” 恩威并施,还绑架臣子的良心做威胁,这君王手腕运用得真够纯熟,十几年的储君没白做。 就在柳竹秋忍不住在他视野死角偷偷翻白眼时,听到一个挽回好感的消息。 “孤王已奏请陛下裁汰了各处织造近五年来新增的进贡数额,还把过去那些最难纺织的图样全部取消了。” 柳竹秋惊讶抬头,正好捕捉到他眼中闪现的羞臊。 朱昀曦也因她流露的惊喜表情欢慰,搂着她柔声道:“孤特地去查阅书籍,那个蒨桃总共做了两首诗规劝寇准,除你上次说的那首,另一首诗里说‘不知织女萤窗下,几度抛梭织得成。’。孤王又去东宫库房巡视,发现那里储备的绫罗绸缎至少还能用七八年,这么多织物不知会耗费多少人力,加上进贡途中被官府和宦官抽走的部分,细算起来着实惊人。孤王那时才明白你的话很有道理,孤一人享乐没什么,怕的是上行下效,使奢侈之风蔓延。倘若贵族官僚都沉迷声色奇巧,百姓必将不堪重负。所以孤决定从此削减奢费,裁革冗食,为臣民做好表率。 ” 柳竹秋怀疑太子窥破了她的心声,才会说这些清正之言哄她,先及时唱赞歌:“殿下仁人爱民,来日必为英主。” 朱昀曦笑靥染春风,含情凝望她:“唐太宗说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夸魏征是他的镜子。孤想让你学习魏征做一面镜子,及时指出孤的过失,不知你能否胜任?” 这话比任何甜言蜜语都动听一千倍,柳竹秋承认太子这次反败为胜牢牢握住了她的小心肝,激动都想跳上屋顶载歌载舞。 不及多想,先捧住他的脸用力亲嘴。 她直接真实地表达喜悦比颂德诵功更让朱昀曦受用,情愿开门揖盗,委身迎合。 结束令彼此窒息的热吻,二人相互笑望,似在端详各自的战利品。 柳竹秋以最苛刻的眼光评审,太子的容貌委实挑不出半点缺陷,皇后的肚子之灵巧堪比女娲娘娘的双手。单凭这张脸就够有号召力了,再配合从善如流的睿智,无疑是做皇帝的好材料。 当年世人为什么说宋仁宗“百事不会,只会做官家”?不就因为他长得好看还仁慈听劝!咱们太子爷资质跟他差不多,将来何愁坐不稳江山。管他娇气、任性、幼稚、霸道、小心眼,这个主公我跟定了! 柳竹秋离开观鹤园去到锦云楼看望宋妙仙。 听她讲述与朱昀曦从纷争到和好的经过,宋妙仙樱唇数绽,末了忍笑点评:“我看你和太子就像在掰手腕,看最后谁能降服谁。” 柳竹秋嬉笑摇头:“应该说在讨价还价,目前是初步达成一致了,他给我提供施展才能的舞台,我保他做安乐天子。不求做到先主和诸葛亮那样和谐的君臣关系,能如他所说拿我当魏征看待已很不错了。” 宋妙仙祝贺、告诫两不误。 “太子对你恩遇之隆实属罕有,你可当心点,别日子久了真对他动心。女子和男子终有区别,一旦爱上谁就会不由自主为对方考虑,慢慢失去自身立场,若遇人不淑,必被操控利用。” -- 第164页 柳竹秋满不在乎:“姐姐放心,我哪是那么容易动心的人呀。老实说摘掉他的太子头衔,我只把他当成不懂事的娇少爷,绝计瞧不上眼。” 宋妙仙坐到近处捏一捏她的鼻尖,调侃:“就是这种看法才危险呢。你生性怜弱惜微,看见柔弱无助的人就想救护,太子若全心依赖你,你舍得不管?他又生得一副天仙似的好模样,谁看了都喜欢,再多跟你亲热几次,说些软话哄你,你还能把持得住?” 旁观者清,宋妙仙又最了解她的个性,柳竹秋认真想想这番话似乎并非危言,郑重道谢:“多谢姐姐提醒,我一定小心在意。” 宋妙仙进一步分析:“我不止是叫你提防太子哄骗,万一他真对你有情,你也千万不能陷进去。你俩的身份差距就是不见底的鸿沟,再多真情都填不满的。” 柳竹秋失笑:“太子本性不坏,可骨子里很自私,一直拿我当得力奴婢和新奇玩意儿,怎会对我动真情?若果真如此,我倒想见识一下呢。” 这时丫鬟彩玲来敲门,给宋妙仙送洗好的床单被套。 柳竹秋自打救了这姑娘,还没功夫跟她聊天,听说她这几个月伺候宋妙仙尽职尽责,指着桌上朱昀曦赏赐的点心请她吃。 彩玲走近看了看,笑道:“是凤梨酥啊,我在前任主人家吃过。” 柳竹秋让她坐下就着茶水慢慢品尝,顺便拉家常,问她以前在谁家做事。 “上一个主人姓金,我从小在他家,那家的老爷以前做过曲阳和保定两地的知县,前年升到京里做了吏部郎中。” 柳竹秋眼帘刷然抬起,追问:“是现任吏部郎中金士俊?” 彩玲被她锐利的目光惊吓,木木点头,没察觉嘴角沾了点心渣。 柳竹秋舒缓态度,和声道:“你莫怕,我也认识那金士俊,刚好想打听他家里的情况,你既在金家待过,想必认识他的夫人常冬香了。” 彩玲像被泼了一盆冰水,脸色遽然转青,放下咬了一半的凤梨酥,慌促告退。 柳竹秋怎肯放她走,一把拽住手腕拉回去。 彩玲即刻双膝跪地,空着的那只手抱住头颅惊惧哀求:“孝廉别问彩玲,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竹秋向宋妙仙使个眼色,宋妙仙忙上前扶起彩玲,温柔抚慰:“你跟了我这么久,信不过温孝廉也该相信我,我们当初救了你,又怎会害你?” 她牵着彩玲的手轻轻按回凳子上,见她不住发抖,便将她的头搂在怀里。 柳竹秋已看出彩玲在金家时受过威胁惊吓,干脆单刀直入:“彩玲,你是不是知道常冬香是被金士俊谋害的?” 彩玲双眼暴睁,被宋妙仙嘘声示意方忍住惊叫,颤声问:“常夫人真死了?” 柳竹秋点头:“去年六月初三有人在永定河上发现一具女浮尸,最近经官府确认,正是金士俊失踪的老婆常冬香。” 听闻故主死讯,彩玲眼眶泛泪,随即垂头低泣,看来对常冬香很有感情。 柳竹秋递上手帕,好言诱导:“彩玲,我正帮朋友调查这桩案子,现在最想知道常冬香在金家的状况,如果你想替她伸冤报仇,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保证你不会因此受到任何牵连。” 作者有话说: 设置秋姐和太子的纠缠碰撞是为了体现人性和封建君权的斗争,作为那个时代的人,秋姐无法逃脱君权的奴役,所以被迫依附君权时她本身思想上的先进性会促使她进行反抗斗争。太子本性里也有向往自由的人性,作为君权的代表他自身同样受着君权的禁锢。君权会无限放大人性中的恶(贪婪、压迫、控制、掠夺),消灭人性中的善(平等、自由、同理心),所以秋姐和太子之间的相互吸引相互抵触就是正向的人性与泯灭人性的制度间的博弈。这篇文我是抱着反封建反君权反男尊女卑这样的主旨来写的,希望读者们不要用看言情小说的思维来看待情节~ 第六十章 彩玲只是金家的下等奴婢,不在主人跟前伺候,但跟常冬香的贴身婢女珊瑚交好,偶尔会听她透露一两句内院的消息。 去年常冬香失踪后,珊瑚突然悄悄来找她哭诉,说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她说常夫人跟前任霸州知州费兴国的弟弟费兴邦相好,还是老爷一手促成的,为的是讨好费兴邦,借他巴结费知州。” 柳竹秋记下费兴国费兴邦兄弟的名字,专心听她陈述。 “常夫人起初不乐意,后来竟对那费兴邦动了真情,可从去年春天开始二人突然断了联系。常夫人为此百般焦虑,还曾几次关起门同金老爷争吵。” “他们在吵什么?” “珊瑚不敢靠近,没能听清。后来夫人更时常偷偷伤心,告诉珊瑚,若有一天她出事了,定是金老爷加害的。常夫人失踪后,金老爷说她跟人私奔了,但又不许知情人泄露奸夫是谁。珊瑚怀疑常夫人已被金老爷害死,说万一她也被灭口,叫我一定替她告诉家里人。” 没过几天珊瑚打扫房梁时梯子突然散架,她从高处跌落,脑袋磕中地砖,当场毙命。金士俊赏了她父母一大笔抚恤金,这件事就被当做意外了结。 “珊瑚是常夫人房里的大丫头,从来不做这些粗活儿,而且那梯子也坏得太巧了。我当时就疑心是不是真如她所说,是金老爷下的毒手。心里怕得不得了,又见她家里拿了钱,还对金老爷千恩万谢的,多半不会信我的话,便憋着没对人说。不久金老爷说家里下人太多,把大部分老人都发放转卖了,我也跟着出府回到家里,后面的事就不知道了。” -- 第165页 柳竹秋让宋妙仙好生安抚彩玲,动身去深挖线索。 当先的着眼点是费氏兄弟的底细,费兴国是霸州知州,普通人要了解官员情况只想到托人找门路,柳竹秋却另有蹊径。 在东华门外有座内阁下属的“抄写房”,专门负责接收中央发出的大小消息和指令,编辑成邸报供各级官员阅读参考。 朝廷想节省办公经费,让各地方政府自派提塘官①到抄写房来抄录邸报,再寄付各自的上官。 提塘官们为提高效率,便集资雇佣一批书法好手速快的书吏专职抄写工作。 柳竹秋认识其中一位抄写员,平时打听朝廷近期的大事大案、圣旨御令、政策法规、人事变动,只要找他求取邸报便再无遗漏。 她找到此人借取近两年的邸报细致查阅,对费兴国其人和整个案情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 费兴国,籍贯洛阳,庆德九年进士,于庆德十五年升任霸州知州。 一年前霸州爆发民乱,起因是保定矿税过重,当地百姓不堪搜刮,上千人联合起来武力攻打监税衙门,酿成死伤上百人的血案。 军队镇压暴,乱后,皇帝派钦差彻查案情,查出费兴国贪赃枉法、谎报矿脉、虚设矿址、骗税滥征、幽毙平民等十几条重罪,将其削职收监。 费兴国入狱不久便患病而亡,案子也就到此完结。 柳竹秋分析,费兴国任霸州知州时下辖保定、文安、大成三县。时任保定县令的金士俊是他的下属,献上老婆常冬香去讨好他的弟弟也在情理中。 但假如文安县的无名男尸是与常冬香私通的费兴邦,同为费兴国下僚的文安县令蔡进宝又为何要参与谋害其弟呢? 唯一合理的解释是:霸州当地还存在一股比费兴国更强的势力。霸州矿税暴,乱案中费兴国本与这股势力沆瀣一气,结果却成了他们的替罪羊。 费兴邦通过费兴国掌握了这伙人的罪证,遭到灭口,常冬香因为知晓这一秘密,也沦为清理目标。以及后来蔡进宝在狱中蹊跷死去都能用连带关系来论证了。 柳竹秋完成推论,那只操控并杀害费兴国等人的黑手自然现形。 全国的矿业都由朝廷掌管,再由皇帝指派的宦官负责监税征税。 霸州的税官叫高勇,亦是唐振奇坐下的得意弟子,曾任印绶监②掌司,六年前被派遣为霸州税监,至今在任。 霸州因矿税发生大规模暴,乱,本应负全责的监税官居然超然案外,必然是司法向权力的妥协。 收到她的说明信,萧其臻朝着同一方向调查,向都察院的朋友打听到不少科道官弹劾高勇的记录。 说他多次谎称在霸州境内探得新矿脉,虚设矿址向当地百姓征收矿税,甚至以此为由拆毁民居,抢占民田。 若百姓送钱行贿,还可得免,否则就率领捕役强拆房屋,圈禁田地,顺带抢劫家财,奸污妇女。 更有甚者借采矿为名盗坟掘墓,不仅将霸州境内的古墓挖了个遍,连老百姓家的祖坟也未能幸免。 庆德帝也曾命有司前往调查,但去的官员要么经不住威逼利诱袒护高勇,要么被唐振奇抢先造谋布阱,获罪遭贬。六年来竟任貂珰渔猎,良民饮恨。 他又去了解了费兴邦的情况。 此人有举人功名,五年前迎娶了已故礼部郭尚书的孙女为妻。 郭家世居北直隶香河县,费兴邦与郭氏成婚后傍着岳父家居住。 萧其臻在休沐日去郭家走访,确认费兴邦已于去年五月间离家出走。 妻子郭氏挂念丈夫,听说萧其臻是刑部郎中,又自称费兴邦的旧友,便亲自出面接待。 谈话中萧其臻获悉,费兴邦离家时曾说要去京城刑部大牢探望在押的哥哥费兴国,这一走便再未回来。 当时只托人寄回一封家书,说他受费兴国一案牵连,得去远地避几年。此后每隔两三个月都会托人悄悄投书报平安,最近一封是过年时收到的。 萧其臻请郭氏屏退多余下人,只留心腹丫鬟陪伴,而后秘密告知文安县无名男尸一案。 费兴邦走得仓促,数月来来郭氏只见信不见人,也是群疑满腹,听闻丈夫或已遇害,呆愣半晌,垂泪道:“他走时说他哥哥有要紧事找他商量,我就预感不祥,后来每次收到他的信,他只说自己在外一切安好,从不问候家里的事。我时常嘀咕那些措辞不像他的口风,也疑心他出事了。” 她想去文安县认尸,萧其臻劝阻:“那尸体面部全毁,而今已腐烂太甚,且当初被错指为许应元,下葬时里里外外的穿戴都被许家人更换了,夫人就是去了也恐认不出啊。” 他请求查阅费兴邦寄来的书信,郭氏把近几年的新旧信札统统翻出供他比对。 只看笔迹辨不出真假,萧其臻借了几封“真迹”连同疑似伪造的五封信件一并送到温霄寒家,与柳竹秋合力甄别。 柳竹秋也分不清笔迹真伪,忽而心念一转,拿起“伪件”走到天井里,对着日头一页一页观察,再用同样方法检查信封上的火漆。 慎重考量多时,笃定道:“这五封信确系伪造,且是在同一时间写就的。” 如果是不同时期书写的,墨迹必有浓淡之分,封缄的火漆成色也会有区别。 这五封信的墨迹深浅、火漆色泽全然一致,不符合常理,可以断定是同一个人在相同时间地点写下,再分期寄给郭氏的。 -- 第166页 当初他们分析蔡进宝为何执意诬陷弓家人杀害许应元时就猜测那狗官是想借此掩盖无名男尸的真实身份。 而有人冒费兴邦之名写信麻痹郭氏,用意与蔡进宝相同,都是在掩盖费兴邦的死讯。 萧其臻说:“郭家是名门望族,在朝中仍有势力,奸党若公然杀死费兴邦,郭家必不会干休,用这种方法让他消失是最稳便的。你之前的猜测大概无误,费兴邦曾在费兴国死前去牢里探监,费兴国定在那时向弟弟交付了高勇等人的罪证,所以高勇才会杀费兴邦灭口。但是常冬香的死真的与此有关吗?” 这事尚不能下断言,金士俊用老婆行贿,费兴国倒台,费兴邦就没用了,他也可能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厌恶常冬香,故而除之。 柳竹秋决定综合左敏兰的反馈再做判断。 两天后左敏兰寄来书信,她从舅舅家也就是常冬香的娘家人那里探听到,常冬香失踪前夕曾寄了两幅画像给她舅舅做寿礼。画的都是汉代的功臣名将,一个是杜延年③,一个是臧宫④。 左敏兰说常冬香以前从未送过亲友这类礼物,觉得这反常举动是个疑点。 柳竹秋也怀疑常冬香在画像里藏了秘密,知道她的继母贪财,便雇了个牙婆⑤去常家重金求购那两幅画,隔天便轻松到手。 她和萧其臻一道检查画像,画上没有特殊标记,用水泡火烤也无字符现形,最后拆开卷轴和夹层,仍一无所获。 柳竹秋迅速转换思路,说:“也许我们不该从画像本身找线索,常冬香可能直接将密码藏在了画中人的名字里。” 经她点拨,萧其臻也有所领悟。 汉宣帝时为纪念功臣,宾服夷狄,将一批功臣的画像挂在麒麟阁,史称麒麟阁十一人,杜延年位列第七。 东汉光武帝时为纪念中兴之臣,将二十八位将领的画像画在南宫云台,史称云台二十八将,臧宫排名第二十五位。 萧其臻念诵:“七、二十五”这两个数字,猜测是一组密码。 柳竹秋另有见解:“小兰说常冬香心思灵巧,设置的谜题总是自成体系,她在危机时刻传递暗号更会经过深思熟虑。杜延年和臧宫都是武将,武将都会排兵列阵,这七和二十五倒像是矩阵里的标记点。” 若假设成立,常冬香应该是将费兴邦给她的证据藏在了某个形状类似矩阵的地方,但确切位置在哪儿仍是个谜。 萧其臻同她商议:“目前我们唯一能找到的人证就是彩玲,但她也只是听别人口传,不能做为呈堂证供。若金士俊矢口否认,她还会被反坐成诬告罪。我们还是先别贸然行事。” 柳竹秋赞同:“直接指控金士俊行不通,那坐实常冬香的死讯只会打草惊蛇,就先别让常家人去认尸了。我看我们不用在金士俊这里死磕,干脆找机会直接去霸州调查高勇,说不定能更快找到突破口。” 霸州距离京城有一天的路程,也不在萧其臻的职权范围内,实施行动少不了太子的支持。 上次见驾时朱昀曦说他向庆德帝求到去北海踏青赏春的许可,定在二月二十五日出行,命柳竹秋伴驾。 往年二月末北海边正是繁花似锦,今年天气提前回暖,他们去时许多花都过了盛放期。 朱昀曦见落英满地,绿肥红瘦,全不是他期待的景致,闷懊道:“都怪那些老顽固大臣害孤被父皇禁足,生生将今年的春景错过了。” 欣欣期盼的春游不尽人意,他耍起小孩儿脾气,当场想打道回宫。 柳竹秋劝谏:“殿下,今虽花势已颓,但这湖光天色依然美不胜收。且春景多种多样,各有各的妙处。有人偏爱早春,就说‘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⑦,喜欢盛春的又说“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⑧,也有赞那晚春景象的,说‘草深烟景重,林茂夕阳微。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⑨。我们现在是无繁花可赏,但这些残花剩蕊尚有余香,满树绿意正生气盎然。还有这湖泛清波,杨柳堆烟,莺啼燕舞,碧草如茵,已足够旷性怡情了。” 和清雅之人作伴,俯首皆是诗意。 朱昀曦怨气顿消,点头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只可气这造物者既生出繁华美景赠予众生,为何转眼便夺回去,不令美好的事物常驻人间呢?” 他想起古诗上说的“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⑩”,想到自身也会如这春景般迟暮衰老,忧郁去而复返,就近在湖边大石上坐下,望着春波荡漾的水面怅然太息。 柳竹秋到他跟前嬉笑请求:“殿下,让臣女给您讲个故事,好吗?” 朱昀曦知道她想安慰自己,含笑目示她坐到身旁。 柳竹秋面向他说:“这故事是庄子讲的,他说有个人把船藏在大山沟里,将渔具藏在深水潭中,以为这样就不会丢失了。可半夜里有个大力士将船和渔具连同山谷深潭一块儿扛起来带走了。(11)” 朱昀曦微笑:“庄子老爱讲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一定又在宣扬他的‘道理’。” 柳竹秋问:“殿下觉得他想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什么道理?” 朱昀曦思索一阵,推测:“他是不是想说东西藏得再好也会丢失,索性不藏。他们道家都讲无为嘛,又推崇什么‘以无为本’,觉得好坏都一样。” -- 第167页 柳竹秋夸赞:“殿下彗心灵性,一下子就参悟了。世上万事万物就如同‘藏舟’一样,不停变化,不可固守。比如这时序交替,繁华代谢,人事更迭,盛衰相继,都是天地道法决定的。人力无法与道法相抗衡,不如学庄子安时处顺,以平常心看待一切曲折变化,方可逍遥自在。” 朱昀曦天性乐观,自来更欣赏道家思想,喜欢她话里的洒脱,顽皮心起,装模作样道:“那孤王以后就推崇‘无为而治’,随便底下人干什么,孤统统不管。” 柳竹秋生怕误导他会沦为大罪人,忙指正:“殿下。无为而治不是这个意思,老子的全话是‘无为无不为(12)’,是让人办事顺应自然,不做与道理相悖的事。他还说‘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13)、‘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14)’,劝导君王治理国家要细致入微,未雨绸缪呢。若您以后成天无所事事,一味吃喝玩乐,天下准会乱套。” 朱昀曦笑着伸手捏她的脸:“你当孤王是晋惠帝呢,孤还没断奶就被他们灌输这些理论,恨不得把唐宗宋祖从地下请出来直接塞进孤的脑子里。孤这辈子只能为这江山社稷,苍生万民而活,敢有别的念头就是无道昏君,活着受千夫所指,死后还会继续在史书里挨骂。” 随着笑容淡化,他的神情转为无奈,瞅着柳竹秋强行幽默道:“你以后可得教育你的子孙,等孤王宾天后让他们多写几篇文章替孤说好话,不能由着那帮公报私仇的文官诋毁孤。” 柳竹秋心中莫名刺痛,忽然像照镜子,在他身上看到了与己相似的被礼教纲常禁锢的灵魂。 看来这世间没有一个人是真正自由的。 懂得‘藏舟’之道的人不会向忧愁投降,她欢快建议:“殿下,天气这么好,我们去找点乐子吧。” 朱昀曦听她想荡舟游湖,便传令侍从们准备画舫。 柳竹秋拦住,无视云杉等人,公然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说:“臣女常在这湖上泛游,撑船本事极好。殿下找艘小船,船上就我们两个,怎么样?” 她把坏心思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朱昀曦并不抗拒勾引,眼波流转,两颊的梨涡若隐若现,故意小声问:“他们不同意怎么办?” 柳竹秋摇着他的手撒娇:“殿下令出如山,陈公公他们都是您的心腹,难道还会去告您的状吗?” 此刻她只想领着太子放纵一把,体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自由。 作者有话说: ①古称邸吏、邸官,明代称提塘,视军事需要而设置,专事军事情报的传递。 ②印绶监:明宦官官署名。十二监之一,有掌印太监主管,下设佥书、掌司等员。掌古今通集库及铁券、诰敕、贴黄、印信、勘合、符验、信符等。 ③杜延年,字幼公,南阳郡杜衍县人。西汉时期大臣,御史大夫杜周的儿子,“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 ④臧宫,字君翁,颍川郏县人。东汉中兴名将、云台二十八将之一。 ⑤牙婆是指旧时中国民间以介绍人口买卖为业而从中牟利的妇女。是指三姑六婆这些传统女性职业中一种。 ⑦韩愈,《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⑧杜甫,《江畔独步寻花》 ⑨释守璋,《晚春》 ⑩王维,《哭殷遥》 (11)典出《庄子集释》卷三上〈内篇·大宗师〉。“夫藏舟於壑,藏山於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12)出自老子《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13)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六十三章 》 (14)出自老子《道德经·第六十四章 》 第六十一章 陈维远等人听说太子要与柳竹秋单独乘舟游湖,急忙苦劝。 “殿下这样太危险,湖心风浪大,万一出了差池可该如何是好啊?” 朱昀曦瞄着柳竹秋轻笑:“出了差池就诛她九族呗。柳竹秋,你可想好了?” 柳竹秋自信嬉笑:“殿下放心,臣女保证万无一失。” “那就走吧。” 朱昀曦先昂首迈步,云杉和单仲游愁烦跟随。 陈维远使劲拉住柳竹秋悄声斥责:“柳竹秋,你贪淫好色到连身家性命都不顾了!还想拉我们这些人陪你一块儿掉脑袋?” 柳竹秋严肃道:“陈公公,殿下难得出游,你们就别拘着他了。再说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只管坐船跟着便是。” 朱昀曦叫人找来一艘小蓬船,船上备下案几酒肴,只带柳竹秋上船。 陈维远、云杉、单仲游另划一艘船尾随护驾,其余侍从乘船跟在稍远的地方伺候。 柳竹秋拿起长篙,撑起小船荡悠悠驶向湖心。 沿途只觉温风如酒,柔波如绫,丽日中天,摇漾湖光,身心都得以摆脱尘嚣,融入超逸静谧的自然之美。 她畅爽地想纵声歌唱,发觉朱昀曦走出船舱来到身后。 “殿下,甲板颠簸,请您回舱里去。” 她提醒着回头,见太子正拿着装点菜肴的大红蔷薇花往她巾帽上插戴,端详取笑:“孤看你船撑得这么卖力,簪上这朵花更像个艄公了。” 柳竹秋以调戏还击:“臣女就是那搴洲中流的越国舟子,殿下是不訾诟耻的尊贵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依?” -- 第168页 朱昀曦笑着照她额头弹爆栗:“孤若不依你,怎会准你这么胡闹。” 他叫她去船舱里坐下说话,身边没侍从,柳竹秋负责为他倒茶斟酒。两个人行不了酒令,她趁机教他划拳。 这是民间粗俗的助兴方式,朱昀曦觉得新鲜好玩,很认真地学习请教。 等他记下手势口诀,柳竹秋说:“划拳之前得制定奖惩规则,殿下若赢了就亲臣女一下,臣女赢了殿下也得让臣女亲一下。” 朱昀曦应允,饶有兴味地与她划起来,几局后有输有赢,而柳竹秋不论输赢都兴高采烈都伸脸或噘嘴换亲吻,他很快觉察上当了。 “怎么好像输赢都是你在占便宜?不玩了。” 他假装生气地侧过身子,柳竹秋笑微微靠近轻哄:“殿下不会又恼了吧?” 朱昀曦斜瞟她:“没见过你这么好色的女人,逮着机会就亵渎孤王。” 柳竹秋辩解:“子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①’,倘若见了殿下的绝美姿容都无动于衷,除非心肝是石头做的。” 朱昀曦教育:“女人要贞静,不可动淫、欲。” 柳竹秋认真反驳:“孔子还说‘既富之则教之②’,让老百姓满足了基本物欲再施行教化,这样才能到达帮他们‘求仁’的目的。臣女心悦殿下,想和殿下亲近,就是在满足基本的情爱需求,为何非要压抑呢?” 可爱狡辩逗笑太子,捏脸教训:“怪不得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这种就叫有才无德。” 轮到柳竹秋不满了,正色发问:“为何男子提倡德才兼备,女子有才反而无德?” 这点朱昀曦没思考过,随便拿习俗应对:“男女有别,男子要治国平天下,离不开才学。女子只要安守本等,服侍男子就够了。学识太多又不修妇德,就会自以为是,成天同男人作对。” 柳竹秋否定:“并不是只有男人才会治国平天下,武丁的王后妇好③曾多次受命代替他征战沙场,是位了不起的军事统帅。东汉邓太后临朝,通西域、抗匈奴,平定叛乱,举贤纳士,使东汉王朝度过了最艰难的‘水旱十年’。可见女子若有机会,也能实现文治武功。” 朱昀曦不赞同:“你说的都是古早的历史,已不适应如今的形势。” “本朝宣宗驾崩,诚孝张皇后⑤摄政,重用‘三杨’⑥,威慑王振⑦,也被大臣们尊为‘女中尧舜’啊。” 柳竹秋直接拿皇家的家史举例,朱昀曦驳不倒她,耍赖斥责:“你又大放厥词,成天只会逞口舌之能。男子本就比女子尊贵,首先男人比女人高大强壮,农耕匠作都比女人在行,遇到战事也全靠男人冲锋陷阵。你们女人大部分柔柔弱弱,肩不能挑,背不能扛,除了相夫教子还有什么用?” 柳竹秋仗着周围没人,亮出唇枪舌剑:“庄子说‘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⑧,人掉进水里会淹死,鱼离开水却活不了。那在水里呆着究竟好不好呢?泥鳅为了钻沙,身躯柔软,乌龟为了抵御天敌,长着坚硬的外壳。这二者究竟谁的外形更优越呢?夫差迷恋西施弱不经风,唐明皇喜欢杨贵妃丰满体胖,他们究竟谁更懂得美色?判断不同事物本来就有不同标准,殿下不该用男子的标准去衡量女子。” 朱昀曦急躁:“标准不同又怎样?女人全靠男人养活,没了女人男人照样过日子,可离了男人,女人基本上都活不下去。” 柳竹秋狡笑提问:“殿下,天地、阴阳、男女这三组词汇是对立的吧。” 朱昀曦戒备地盯着她。 “没有地,天还存在吗?” “不能。” “没有阴,还有阳吗?” “没有。” “那没了女人,男人同样也活不下去啊,这道理老子和庄子早已论证过很多次了。” 朱昀曦斗不过她的巧舌,失笑数落:“你呀,不是老子庄子就是孔子孟子,只会拿别人的话当枪使。” 柳竹秋指着几上的筷子神气道:“现成的玉箸就摆在眼前,臣女何必再去削竹做筷?殿下说了这么多话该口渴了,让臣女敬您一杯。” 她赢得辩论,献酒转移太子注意,免得他动气责罚。 朱昀曦嘴上抱怨,实际正是被她这伶牙俐齿,不守成规的特色所吸引,越跟她斗嘴就越觉得她有趣。 微笑着饮下她奉上的清酒,说:“孤王有东西赏你。” 他从怀里掏出一支又细又长的小锦匣,里面装着一支湘竹管的毫笔。 柳竹秋接过观赏,赞叹做工精致,但看不出笔头是用什么动物的毛发制成的。 “是孤王的胎发。” 朱昀曦轻柔的语气令她胸中波涛轩然,惊愕地在他和毛笔间来回瞪视。 朱昀曦神情静美,霏娓道:“唐朝有个传说,一名书生上京赶考时用胎发做笔,竟高中状元,世人从此把胎发做的笔称为状元笔。春闱将至,你虽然不能参考,但孤心里已内定你为状元。这支笔是多年前太后为孤制作的,让孤来日赐给最忠心能干的臣子,现在孤决定提前把它交给你了。” 接触以来,他们互探虚实,不单柳竹秋摸清了太子的性情,太子也一直在洞察她的追求,有的放矢地施展怀柔手段,这回准确无误击中她的心窝。 柳竹秋真像中了状元般激动,喜悦太美好,她暂时不想分辨太子是真情或是假意,只当梦想成真,先尽兴陶醉其中。 -- 第169页 朱昀曦像给钓勾加饵似的,甜美地翘起嘴角,轻声问:“你将孤王拐到这里,只是为了喝酒聊天吗?” 柳竹秋可不是投梭折齿的贞烈女子,见美人目挑心招,焉有不受之礼,先动嘴再动手,同他搂抱着滚到地毡上。 小船开始大幅晃动,拍起阵阵浪花,春风吹动春心,春光酿出美酒,只等有缘人来共沉醉。 柳竹秋解开太子的氅衣,也被他扯落了丝绦,以为今天能吃个全席。谁知开胃拼盘还未上齐,远在数丈外的侍从们突然大呼小叫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云杉!” “单侍卫快救人啊!” 刺耳嘈杂扇灭舱内男女的热情,二人迅速整理穿戴,朱昀曦先探出舱外质问:“出什么事了!” 陈维远高声禀报:“殿下,云杉落进水里了!” 朱昀曦忙朝湖面张望,小太监正在水面上扑腾,他忙命单仲游救人。 单仲游爬在船舷边苦叫:“殿下恕罪,卑职突然腹痛难忍,实难领命!” 陈维远跟着慌吼:“殿下,老奴不会水啊,您看这可怎么办呀!” “糊涂!你们把船划过去拉他啊!” 陈维远接旨后笨手笨脚操起船篙,他掌握不了划船要领,船只在原地打转。 云杉载沉载浮,离他们越来越远,向太子这边的船靠拢。 柳竹秋已走出船舱,见状将篙杆伸向他,等他抓住后拖过来,拉上甲板。 “谢殿下搭救……” 云杉死狗似的爬伏着摊平四肢,有气无力谢恩。 朱昀曦气恼责问:“你怎会掉进水里?” “……奴才见那水里的大红鲤鱼好看,想凑近了仔细观赏,不小心栽了个跟头,差点被那鲤鱼带去龙宫。” 他已这般狼狈,朱昀曦不忍苛责,命柳竹秋划船靠岸,让云杉去换衣服。 到嘴的羊肉又丢了,柳竹秋别提多憋屈,稍后趁云杉落单时将他堵在树林里。 “云公公,你真是被鲤鱼勾进水里的,还是故意跳下去的?” 云杉最怕她假笑的样子,像小鸡瞧见潜入鸡舍的狐狸,一面后退一面虚怯道:“我刚刚差点淹死,你还忍心说风凉话。” “哼,你凫水本事那么好,分明是个游泳能手,哄得住殿下,可瞒不了我。” 柳竹秋揭穿把戏后抱臂奚落:“你和陈公公单侍卫尽忠职守是好的,但也不能死板到不近人情吧。殿下已经属意我,你们何不睁只眼闭只眼,容我俩成就好事,也算功德一件嘛。” 她了无愧色提露骨请求,云杉臊辣得想往雪堆里钻,气愤质问:“柳竹秋,你还是女人吗?” “当然是。” “哪有女人似你这般下流!” “男欢女爱,天理人情,怎么就下流了?” “你、你……” 云杉手指柳竹秋,明白她不可理喻,干脆摔袖放弃责骂,脸红筋胀地坦率交涉:“我们三人奉陛下之命服侍太子殿下,按说事无巨细都得上报。殿下不拘小节,像饮食起居之类的事务,只要他下令,我们可以酌情照他的意思保密。但床笫之事关乎皇家体统,就算持刀恐吓,我们也不敢有所隐瞒。如果你真那么爱殿下,愿意毕生追随他,就先发誓,除了殿下今后再不沾染其他男子。那样的话我们还可以考虑破格处置。” 柳竹秋可不想一入鸳梦误终生,说不动这帮因循守旧的侍从,便懒得费口舌。 云杉看她的神色知其不会善罢,虚张声势警告:“我三人定会严防死守,誓不叫你玷污皇室清范,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别再勾引殿下了。” 柳竹秋笑色不改:“云公公,我最后再纠正你一次,不是我勾引殿下,是殿下在卖力勾引我。” 云杉正要批驳,她刷然亮出朱昀曦赏赐的胎毛笔。 “认识这笔吗?这是殿下刚才亲手赠我的,用他的胎发制成的御笔。” 云杉听过有这么一支笔,万万没料到太子会将其颁赐给柳竹秋,登时震心骇目。 柳竹秋瞅着毛笔,志得意满道:“殿下说这支笔原本是要赐给未来的股肱重臣的,现在却提前赐给了我。假若不是特别看重我,怎会如此?他为了勾引我真下足了血本,任是谁也把持不住啊。” “你、你竟敢把殿下对你的厚爱污蔑成勾引,实属大逆不道!” “勾引又不是只有贬义,白居易《杨柳枝词》说‘依依袅袅复青青,勾引春风无限情。 ’,殿下看重我,想让我也依恋他,才会来引逗我。难道你没对心仪的姑娘眉目传情,搔首弄姿?为何说这种没常识的话。” 云杉被挤兑得七窍生烟,威胁:“你就会胡搅蛮缠,信不信我去殿下跟前告你的状!” 柳竹秋先送白眼后赠冷笑:“你去啊,我倒要看看到时我俩谁先挨板子。” 哪个奴才敢戳穿主子的羞耻隐私? 云杉唬不住精明的女流氓,冲着她远去的背影狠狠跺脚,深感保卫皇家清范一事将任重道远。 柳竹秋在春游途中禀报了费兴邦和常冬香两起命案的新进展,恳请太子援手。 朱昀曦答应留意近期官场动向,等有机会便安排人去霸州调查高勇。 柳竹秋写信给萧其臻和左敏兰,让他们守秘待时。 第二天是顺天乡试发榜的日子,柳家人确信柳丹会中举,等着他来家里报喜。然而三天过去,没见着人影。 -- 第170页 柳邦彦想柳丹不会这么没礼数,派人去看榜,听说他榜上无名,便估摸他心中羞愧,无颜面见旧主。 柳竹秋闻讯已很吃惊,再得知贾令策的儿子贾栋中了解元,更难以置信。 与父兄议论说:“温如的文章写得非常好,我还预感他会名列前茅,怎会落榜呢?像贾栋这种胸无点墨的纨绔都能中解元,考官们真是瞎了眼!” 柳邦彦警告她莫要评价首辅的公子,但也说柳丹的文章没得挑,估计是遇上糊涂的阅卷官,没把他的考卷报上去。 柳尧章唏嘘:“科举就是这样,有时运气也占一半,温如还年轻,这次不中下次再考就是了。” 家人们惋惜同情,柳竹秋担心柳丹留下心结,让父亲差个人去周坎子庄安慰他。 柳邦彦直接派杜管家去了,次日杜管家返回,还领来了柳丹的妻子秋蕙,一起报说柳丹失踪了。 “他二十六日一早离家来京里看榜,我和公爹见他数日不回,还以为他在府上留宿。昨儿杜管家来说了情况,我们才都慌了。公爹怕他落榜后想不开,急得直哭,让我过来求老爷太太帮忙找人。” 秋蕙眼圈青黑,两个血红的眼珠子像被火烧过,显示彻夜未眠。 柳竹秋留她在自己屋里住下,问她柳丹来京当日是否与人结伴。听说他是同顺义县一个叫饶忠林的秀才一道来的,便先差人去饶家询问。 那饶秀才中了举人,正在家摆酒庆祝,得知柳丹失踪也很担忧,向来人详说道:“那日我和温如去看榜,同窗几个文章写得不如他的都中了,唯独他没中,大家都很纳闷,温如也不甘心,说要去查考卷,当场就往贡院去了。第二天我去客栈找他,他说已向学官递了申请,下午就能领到试卷。我们约好次日一道回顺义,可前天早上再去客栈,那儿的掌柜伙计说他头天被朋友请去吃饭,整夜都没回去。我等不到他,就自己先走了。” 柳家人赶去柳丹入住的客栈,店主说他自那日出门赴约便再未回还,行李包袱还放在客房,检查发现银两财物俱在。 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绝非正常。 柳邦彦派人去京里的府县衙门询问最近几日有没有意外身亡或凶死的无名尸首。 大兴县说前日清早有人在福祥寺旁的河沟里捞起一具男尸,经仵作勘验是酒醉后落水溺亡的,尸首现停在义庄等待认领。 柳邦彦派人领秋蕙前去认尸,揭开蒙尸草席的瞬间秋蕙便晕死过去。陪同者都认识柳丹,一眼认出那面部浮肿发黑的尸体就是他。 前途光明的大好青年就这么没了,亲友们悲痛不已。 柳家能做的就是出钱出力,送死者遗孀回周坎子庄,帮忙料理丧事。 柳竹秋既痛惜柳丹又心疼秋蕙,派蒋少芬跟去协助治丧,让她好生看护秋蕙,以免再生意外。 三月在愁云惨雾里到来,她克制住低落的心情去张选志家教书。 放学后路过一家常去的书肆,那掌柜瞧见,赶忙跑出来打招呼,趁机兜售她感兴趣的新书。 柳竹秋想起一事,问:“这一榜顺天乡试的《闱墨》出了吗?” 各大书坊都会发售许多科举考试的助学刊物,官府也很鼓励,每次乡试会试后学官们便将优秀的试卷提供给资本雄厚的书商,集结成册出版,称之为《闱墨》,又叫《刻朱卷》。 柳竹秋见本届顺天乡试才子落榜,恶少中魁,就想看看考官们青睐的文章是何模样。 那掌柜已印出一批《闱墨》,即刻殷勤奉上。 解元的文章排在最前,柳竹秋只读了前半篇,眼瞳里便喷出火焰,快速浏览完贾栋所作的十篇文章,双手已因排山倒海的怒气微微发颤。 之前她曾读过柳丹的应试文章,与这《闱墨》里刊载的一字不差。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礼记·礼运》 ②出自《论语.子路篇》 ③妇好:商王武丁的王后,中国历史上有据可查(甲骨文)的第一位女性军事统帅,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女政治家。“妇”为亲属称谓。铜器铭文中又称“后母辛”是因为她的庙号称辛,即乙辛,周祭卜辞中所称的妣辛。祖庚、祖甲的母辈“母辛”也就是她。 ④东汉邓太后:名邓绥,汉和帝驾崩后,邓绥先后拥立汉殇帝和汉安帝,并临朝称制十六年之久。执政期间,帮助东汉王朝度过了“水旱十年”的艰难局面,重用虞诩、马贤等名臣,坚决派兵镇压了“西羌之乱”,使危机四伏的东汉王朝转危为安。 ⑤诚孝张皇后:洪武二十八年(1395年),张氏被封为燕王世子妃,永乐二年(1404年)晋封皇太子妃。明仁宗即位,册立为皇后。明宣宗即位后,被尊为皇太后。明英宗即位,尊为太皇太后,由于英宗年幼,张氏便成为实际上的摄政,也是明代第一位太皇太后。她信用阁臣“三杨”及礼部尚书胡濙、英国公张辅等五大臣辅政,使正统初年的朝政相对清明,被称为“女中人杰” ⑥三杨:三杨,指杨士奇、杨荣、杨溥,为明代“台阁体”诗文的代表人物。三人均历仕永乐、洪熙、宣德、正统四朝,先后位至台阁重臣,正统时加大学士衔辅政,人称“三杨”。以“三杨”为代表的台阁体诗文,内容上歌功颂德,粉饰现实;艺术上追求雅正,流于平实。永乐至成化年间,明代文坛几乎为台阁体垄断。时人咸称杨士奇有学行,杨荣有才识,杨溥有雅操。又以居所,称士奇为“西杨”、荣为“东杨”、溥为“南杨”。 -- 第171页 ⑦英宗继位初期,王振已权势高炽。张太后将王振叫来,王振跪在地上,张氏突然脸色一变,厉声喝道:“你侍候皇帝不循规矩,应当赐死!”身旁的女官们应声而起,将刀放在王振的脖子上,吓得王振浑身颤抖。这时,英宗和五大臣都跪下为王振讲情,张氏才饶了他。接着警告他说:“你们这种人,自古多误人国,皇帝年幼,哪里知道!现因皇帝和大臣为你讲情,且饶过你这一次,今后再犯,一定治罪不饶。” [此后,张氏时常派人到内阁询问政事,一旦得知有王振独断而未交内阁商议的,就马上派人召王振来责备他。 所以在张氏有生之年,王振一直无法真正擅政。 ⑧出自《内篇·齐物论》:事物的这一面也就是事物的那一面,事物的那一面也就是事物的这一面。事物的那一面同样存在是与非,事物的这一面也同样存在正与误。 第六十二章 柳竹秋匆匆回家,来到父亲的外书房翻找柳丹当日带来的试卷副本。柳邦彦走来瞧见,问她在找什么。 “老爷,温如的死没那么简单。您先看看这个。” 柳竹秋将《闱墨》递给他,看了署名贾栋的解元文章,柳邦彦惊诧变色,望着女儿不敢擅发一言。 柳竹秋直白推测:“贾栋找人调换了试卷,把温如的成绩窃为己有。温如的同窗说他死前曾去贡院申请查阅试卷,贾栋定是收到消息,怕事情败露,找人杀害了温如!” 她说柳丹的试卷就是证据,催促父亲找出来为死者讨公道。 柳邦彦火速打开收藏文档的柜子,取出那叠文章,却径直走到香炉旁,拿起火折子想烧毁试卷。 柳竹秋惊忙抢夺,急道:“老爷要做什么!” 柳邦彦比她更急:“贾家势力太大,我们得罪不起,留着这些文章只会惹祸!” 柳竹秋本以为经过科举案冲击,父亲已对过去的不义行径虔心忏悔,见他固态萌发,死性未改,失望连本带利反扑,升格成悲愤的绝望,强行抢下试卷,退后数步。 女儿的眼神像两把刚开锋的尖刀,森森寒气逼得柳邦彦不敢靠近,苦恼劝解:“阿秋,你别意气用事,人死不能复生,你替柳丹争回这口气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竹秋毫无保留地展露鄙色,痛苦与愤怒牵扯着脸上的筋肉,呈现近乎疯狂的神色 “爹,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根本没为宋大人的事反省,自己当众做出的悔过,转眼就忘得一干二净!遇事依然只想着明哲保身,丝毫不顾情分道义!” 她指着墙头匾额上大书的‘忠义’二字凄厉批判:“这两个字挂在这儿只是欺世盗名,让孩儿替你改回本意吧!” 她拿起桌案上的大豪笔,饱沾浓墨,拉过一把椅子站上去,在那两个字前面各写了一个“不”。 ‘不忠不义’四字仿佛五指山劈头压向柳邦彦,他气急羞愤,指着柳竹秋支吾两句便晕眩坐倒,连声哭骂:“孽障,孽障啊~” 柳竹秋跳下椅子扔掉毛笔,不愿多看父亲一眼,怒冲冲回到闺房,将妆奁里的步摇、禁步统统取出,吩咐春梨交与人发卖。 它们代表父亲的意志,曾经她本着孝道对其妥协,自今起将与这些束缚她的教条彻底决裂,只贯彻自身认可的宗旨。 她告诉春梨自己要去周坎子庄,打了个小包袱,戴上帷帽去马厩牵一匹快马,不理会奴仆们的劝阻,挥鞭冲出家门。 赶到德胜门口,城门已关闭,她向守城兵丁交涉,对方不肯放行,见她是单身女子,进而出言戏辱,问她是不是急着出城与情人幽会,逼她摘下帷帽,交代姓名身份。 柳竹秋正寻思如何脱身,熟人到场了。 “我是刑部郎中萧其臻,这位小姐是本官正在审理的案件的苦主,我们急着出城取证,汝等毋要阻拦。” 萧其臻亮出印信,刑部官员办案时有一定特权,他做宛平县令时与德胜门的守将熟识,前不久又通过查办顺天乡试舞弊案声名大噪,官兵还肯给面子,当即打开城门,放他二人出城。 柳竹秋奇怪萧其臻为何会现身,他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路过石碑胡同,见一女子策马飞奔,看身影很像你,就悄悄跟来了。” 柳竹秋谢他解围,萧其臻见她神色忧愤不同往日,询问她连夜出城的原因。 这人是值得信赖的好帮手,柳竹秋带着他将马栓在道旁,说明事情原委。 萧其臻惊讶气愤:“我亦久知那贾栋素无文名,听说他高中解元大为不解,没想到竟使用了如此卑鄙残忍的手段。” 柳竹秋恨道:“他是金宏斌等人的头目,上次乡试舞弊案我不信没他的份,只不过运气好没查到他头上。这次补考他又顶风作案,窃取他人功名甚而杀人灭口,不将其正法我誓不为人。” 不等她请求,萧其臻自告奋勇道:“小姐放心,萧某定会全力相助,绝不让贼人逍遥法外。” 他慷慨起来便忘却忌讳,听说柳竹秋要去周坎子庄,主动提出护送。 二人上马出发,深夜时分来到周坎子庄的柳家农庄,蒋少芬闻报迎出来。 柳竹秋见面先问候柳丹的家人,蒋少芬愁道:“秋蕙和孩子倒还好,可是忠伯他……” 柳丹的父亲柳世忠获知儿子死讯悲痛过度,当天病发晕厥,这几日已连续昏死数次。 -- 第172页 大夫诊治后说是急痛造成的痰症,如今痰迷心窍,药石无救,已命在旦夕。 柳竹秋正想去看柳世忠,秋蕙出来哭拜。柳竹秋扶起她,被她揪住袖子哀求:“大小姐来得正好,我还准备明天去京里找您呢。” 原来她也在怀疑柳丹的死因。 柳丹为攻读学业,已于三年前戒酒,现在滴酒不沾。 秋蕙不信他会放纵自己喝醉,又那样凑巧地跌到河里去。说这几日只要一睡着就会梦见柳丹浑身血污地站在跟前,面容凄惨地注视她,似乎怀有冤情。 柳竹秋叹他们夫妻同心,死后仍能通感,先命人接待萧其臻,再将秋蕙、蒋妈领到内室,握住秋蕙的手说:“秋蕙你猜得没错,我也怀疑温如是被人害死的。” 她复述柳丹试卷被窃,贾栋冒中解元等情况,秋蕙听得刺心刻骨,倒在蒋妈怀里惨哭不止。 柳竹秋和蒋少芬正安慰她,有人来报:“忠伯快不行了!” 众人赶到柳世忠床前,他口鼻大张,出气多进气少。 蒋少芬忙施针抢救,病人皮肉紧绷,包裹住穴位,银针几乎扎不进去。 这是必死之兆,就看鬼差何时起解。 柳竹秋痛心地爬在床边呼唤柳世忠,弥留之际,他还算清醒,认出这位小主人,泪水顺着眼角淌成河流。 柳竹秋握住他的手大声说:“忠伯,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温如他没有落榜,他的文章被评为本届乡试的头名,可惜被人剽窃了。我一定会帮他夺回功名,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解元的父亲!” 柳世忠眼皮抖动,涌出更多泪水,濒死的恐惧被激动取代。 柳竹秋忍住悲酸,以主人的姿态坚定承诺:“你见到温如以后告诉他,我柳竹秋发誓定会为你们伸冤报仇。” 言犹在耳,柳世忠已气绝,他想必听清了柳竹秋这句誓言,缓缓闭上暴睁的双眼,以安详的神态辞世。 柳竹秋指挥下人为他发丧。 不到十天,一个原本幸福美满的家庭支离破碎,农庄上下都在曼声哀哭,不明白为何好人没好报。 柳竹秋再将秋蕙叫进内室,秋蕙抱着孩子跪在她跟前,表情已从悲苦无助转为愤慨,布满血丝的眼珠宛如熔炉喷吐烈焰,凄厉恳求:“大小姐,我要给顺儿的爹和爷爷报仇,求您帮帮我。” 柳竹秋扶她起来,笃定道:“我来就是想找你商量此事,我虽能扮成温霄寒抛头露面,可朝廷规定,打官司只能由原告本人或家属出面。你是温如的遗孀,必须亲自去告发贾栋和他的同伙。” 此举并非易事,律法明文禁止妇女参与诉讼,除非涉及人命、奸盗、谋逆等大案才可破例,并且造讼者到了公堂都得先领五十杀威棒。 娇嫩柔弱的女子没几个经得起这样的大刑,哪怕事先买通了行刑差役,也免不了要遭大罪。 秋蕙义无反顾道:“大小姐放心,温如和公爹死得这样惨,我若不找仇人讨回血债才真要活活痛死。莫说五十杀威棒,让我下油锅滚钉板,我也愿意。” 她这样坚决,柳竹秋也有底气了,将田庄的事务和柳丹父子的丧事都交由蒋少芬操持,领着秋蕙母子,在萧其臻陪同下返回京城。 入城后她扮做温霄寒,带秋蕙来到贡院,向衡文堂的学官申请调取柳丹的试卷。 柳丹生前曾提出过查卷申请,学官查到申请记录,问他本人为何不来,听说人已死了,便想推诿。 柳竹秋拿出柳丹应考时的卷票和交卷的照票说:“朝廷有令,自发榜之日起,考生有权在十日之内领回试卷,并没说只能由他本人领取。如今期限未过,还请官爷照章办事,否则我们就去巡城御史那里申告。” 温霄寒大小是号人物,学官见她态度强硬,赶忙带她们来到收藏试卷的库房,之后翻遍了上千套答卷,独独找不到署名柳丹的。 弄丢考生的试卷属于严重的渎职罪,不独管理人员会被严惩,上级官员也要负连带责任。 那学官未曾遇到这种情况,急得团团转。 柳竹秋来查卷只为取证,立马领着秋蕙去都察院向巡城御史递书首告。 御史派人去贡院核查,证实柳丹的试卷确已丢失,记录在案后让她们回家等消息。 柳竹秋先送秋蕙去柳尧章家安顿,为柳丹画了三幅肖像图,注明他死时的衣着穿戴,分别带去向张选志、张鲁生和孙荣求助,托他们利用手下的情报网打探柳丹死的那晚究竟和什么人接触过。 傍晚返回灵境胡同,柳尧章正等着她。 昨晚他已从父亲那里知悉案情,刚才又自秋蕙口中得知,她们接下来计划去顺天府状告贾栋窃取柳丹的试卷。 他认为这样做风险太大,提醒妹妹。 “就算巡查御史已查明温如的试卷被贡院弄丢了,你又怎么能让其他人相信,贾栋的试卷就是温如写的呢?” 柳竹秋说:“温如的几位同窗,包括那个饶秀才都看过他的乡试文章,到时府尹自会传唤他们到堂作证。” “若是他们畏事,不敢作证,或者干脆被贾家收买,做伪证呢?” “你不也看过那几篇文章,你愿作证人吗?” “我、我是愿意,但是……得先经过老爷允许。” 柳尧章仿佛戴着项圈的狗,不敢擅作主张。 -- 第173页 柳竹秋并未怨责,还很理解三哥的处境。 官场民间都信奉“忠臣出自孝子家”,他的名誉、前途、生存空间都与孝道密不可分,不能过分违逆父亲。 柳尧章真心替柳丹父子抱不平,耐心劝说:“你昨天不该那样冲动地顶撞老爷,依我看这案子只我一个证人还不够,若能说动老爷为温如作证,胜算就会大很多。” 他建议柳竹秋回家向柳邦彦道歉,再说些软话好话,争取他的支持。 柳竹秋本非负气斗狠之人,觉得这话有理,与之结伴回到柳家,见了柳邦彦先跪地赔不是。 柳邦彦白天接到柳世忠病亡的噩耗,颇感惋惜,女儿主动认错,他也不打算再计较,挥手叫她起来。 柳竹秋端然不动,等着柳尧章替她提请求。 柳尧章靠近父亲洞洞属属道:“老爷,秋蕙说她明天要去顺天府告状。” 柳邦彦怔愕:“告状?她要告谁?” “……贾栋盗取温如的试卷,冒领功名,还涉嫌杀害温如,秋蕙说她要为丈夫和公公报仇。” “胡闹!” 柳邦彦重击桌案,急得直哆嗦,吩咐儿子:“你马上去跟她说,贾栋是内阁首辅的独生子,她去告状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只会枉送性命!” 柳尧章哑口垂手,柳竹秋听父亲的口气已知他不会援手,含恨咬了咬嘴唇,镇定声明:“是我教她去报官的。” 柳邦彦其实已猜着了,听她亲口承认,气血涌上脑门,颤声怒斥:“我就知道你这丫头没那么容易清醒,你教秋蕙去打官司,是想害死她吗!?” 柳竹秋神色不变:“我们已决心为温如和忠伯伸冤,目前只缺一位能让官府采信的证人来证明那些文章的确是温如写的,老爷您愿意帮我们吗?” 她挑明话题,柳邦彦瞬间被逼至角落,暴躁地起身怒詈。 “我看你真是疯了!疯了!为了一个下人,竟想害死自己的父母兄弟!” 柳竹秋遽然抬头,目光雷电般劈向他。 “温如和忠伯虽曾是家里的奴仆,但与我们生活多年,早已亲如家人。前些时候您蒙冤下狱,忠伯怕家里缺钱,赶着送来田庄的收益,还额外孝敬了两千两银子。那都是他们父子省吃俭用攒下的,是他们全部的积蓄。这样的忠义之人,我们难道要以怨报德吗?” “以怨报德”是柳邦彦最大的痛脚,他恼羞成怒向前踢踹,被柳尧章拦阻。 “老爷当心摔着!” “你问问她,我哪里以怨报德了?那对爷俩是我给放良的,柳丹读书的钱也是我出的,还把农庄交给他们打理,给他们生计让他们赚钱况且那两千两银子我分文未动,全都退回去了!天底下还有像我这么厚道的主子吗?我对他们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还想让我怎样!” 柳竹秋见父亲的自私懦弱积重难返,改变交涉事项,转而为柳尧章争取自主。 柳邦彦照样矢口否决。 “你大哥二哥只是二甲进士,被派到地方任职,多年来沉浮不起。只你三哥考中状元进了翰林院,将来升迁比别人都容易。家里就指着他先出头,好拉拨其他人。你让他去跟贾阁老作对,不是存心毁他的前途?” 柳尧章试图开口,嘴唇刚作动便遭断喝:“你敢不听你老子的话,我就满城帖告示告诉大家你是个不孝子,看你还怎么做人!” 父亲这种以孝道亲情绑架子女的行为令柳竹秋深感厌恶,不禁指责:“爹自己冷血,还想逼着三哥跟您一块儿无情吗?” 柳邦彦此刻真不想要这个狠心揭短的女儿了,狂躁指骂:“你有本事自己去帮柳丹出头,别在这儿撺掇其他人!” “要是女人能出仕做官,女儿现在绝不会来求您。” “那就怪你投胎时不争气,你若真是儿子我也不说什么了,钻天入地都算你自个儿的本事。可你既是女儿,样样都得靠着家里,就该老实听话,有什么资格说三道四?” 公正评定,柳邦彦比起那些真正重男轻女的父母已算十分开明,也从未在要强的女儿跟前说这些扎心窝子的话、今天先被她伤透了心,忍不住予以还击,话出口时便已料到后果。 柳竹秋麻利起身,扭头疾走,三哥的呼唤、父亲的叫骂都留不住她,只想快点离开耻辱之地,否则胸腔定会因愤懑爆炸。 在外她是左右逢源的大才子,在家却是低人一等的小女儿,同一个人只因外在的性别不同,处境竟如此悬殊,这充满偏见的世界就是压迫女人的囚笼! 在闺房闷坐良久,柳尧章来了。 兄妹间无须多言,他轻轻伸手搭住她的肩头,柳竹秋就能接收到足够的安慰。 “老爷说他以后再不管你了,随你想干什么都行。” “哼,他还有脸管我吗?成天教训我要守礼义廉耻,自己却不讲仁义道德。” 柳尧章无奈长叹,犹豫道:“你真要帮秋蕙打官司?” 柳竹秋双目如炬:“当然,柳竹秋不行,但温霄寒可以。” 柳尧章不做无谓的劝阻,通报一则新消息:“老爷派人把秋蕙接来了,正让太太劝她呢。” 第六十三章 范慧娘见到秋蕙,想让她挨着自己坐,秋蕙不肯乱了尊卑,坚持站着回话。 范慧娘便照柳邦彦的意思劝说:“柳丹的事我们都知道了,也很替他抱屈,若仇家是寻常人,我们说什么都会替你们争回公道。可那是内阁首辅啊,背后还有唐珰撑腰,多少高官都栽在他们手里,我们哪里是对手?常言道人莽撞要闯祸,马爆烈要摔跤。你别逞着一时的气性蛮干,否则不仅报不了仇,还得把小命搭进去。” -- 第174页 秋蕙不为所动,平静道:“太太,温如生前待我极好,公爹也拿我当亲女儿看。好好的两个人就这么叫人害死了,我若装痴做傻不为他们伸冤,良心如何过得去?只求尽力而为,是死是活我都认。” 范慧娘苦叹:“你是不怕死,可也得想想孩子啊。顺儿还没断奶,你舍得抛下他不管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有决心就忍一口气,等把孩子拉扯大了,让他给柳丹和忠伯报仇。” 秋蕙流泪道:“不是我不能忍,原因有三。第一,现在打官司还有实证为据,时间长了证据都拖没了,报仇就更艰难了。第二,那些坏人作恶已成习惯,不尽快扳倒他们,今后还会使更多好人受害。第三,我和温如公爹都希望顺儿此生平安喜乐,若他接下来都为报仇而活,那这辈子注定痛苦。我这做娘的不能把重担都压在儿子身上,假使这次不能成功,报仇的事就到此为止。我已求过三奶奶,她答应替我抚养顺儿,老爷太太都心地慈善,相信不会反对。” 她说完跪地磕了三个响头,提前向主人托孤。 范慧娘陪她掉眼泪,感叹奴婢随主子,秋蕙是柳竹秋调、教出来的,这九牛难回的倔强真与之如出一辙。 柳竹秋已在门外倾听多时,再次确认秋蕙的信念后,走进来扶起她,对继母说:“太太,秋蕙是个有志气的,柳丹在天有灵定会助她打赢这场官司。老爷现下正生孩儿的气,孩儿在家只会碍眼,想搬去三哥家躲几天,求您应允。” 范慧娘刚才亲眼看到柳邦彦盱衡厉色咒骂柳竹秋,留她在家大伙儿日子都不好过,于是做主准许。 柳竹秋收拾行李,和春梨、秋蕙乘坐柳尧章的马车回到灵境胡同。 柳尧章劝她别冒进,柳竹秋却认为兵贵神速,必须赶在贾栋一方还未做好充分准备时出手。 第二天一早她便和秋蕙去顺天府递状纸。 府尹牛敦厚因去年的乡试舞弊案被责渎职,花大价钱贿赂上司才保住官位。 因该案是温霄寒揭发的,他见了此人便觉晦气,再看状纸,居然是状告内阁首辅的公子,感觉像将一块烧红的石头硬往他手里塞,按律无法驳回,便心生歹念,对秋蕙说:“柳秦氏,告状需有实证,你说贾栋剽窃了你亡夫的考卷,可有证据?” 秋蕙肃然应答:“大人,状纸上写得明明白白,民妇昨日去贡院调取先夫的考卷,得知试卷已丢失,这事已由巡城御史记录在案,可以为证。另外,先夫在试后曾向同窗亲友展示他在考场上所做的文章,后来《闱墨》发行,解元贾栋的文章与先夫的一模一样,若非他调换了试卷,将先夫的成绩据为己有,怎会如此呢?民妇已在状纸上列出看过先夫文章的人的姓名住址,大人传唤他们便可问出详情。” 牛敦厚走完过场,冷声道:“按照本朝刑律,妇人造讼无论有理没理都得先领五十杀威棒。你若坚持告状,本官也须按章程处理,棍棒无情,纵有好歹都得你自行承担,你可想仔细了?” 秋蕙深吸一口气,凛然道:“民妇只求为夫伸冤,死亦无惧。” 牛敦厚抛下签牌,命衙役行刑。 几个人将秋蕙按倒在地,由两名皂吏持棍捶打。 昨天柳竹秋去见张鲁生时曾请求他帮忙疏通关系,花钱收买了顺天府里的皂头,叮嘱他叫手下在对秋蕙行刑时放水。 可顺天府的皂吏里有两个是牛敦厚的亲信,不听皂头指挥。 此刻正有一人参与行刑,动手前已接到牛敦厚的灭口指令,那棍子下得又快又猛。没几下就打得皮开肉绽,血透衣裙。 秋蕙死命忍耐,将袖口塞进嘴里,不久咬穿衣料,牙龈也渗出血来。 柳竹秋就在公堂门口,见状五内俱焚,猛朝那皂头递眼色。 皂头也心急,奈何府尹正虎视眈眈盯着堂上诸人,谁敢轻举妄动? 另一个行刑的皂吏还算有良心,见那边打得不祥了,等他再发狠下棍子时急忙伸棍拦截。两棍相撞都啪地折断,可想这一下若落到实处,受刑人定会当场殒命。 牛敦厚厉声呵斥那护人的皂吏,柳竹秋忍无可忍步入公堂,高声问:“牛大人这是照章办事,还是在取人性命?” 牛敦厚责问:“温霄寒,本官尚未传唤你,你擅闯公堂该当何罪?” 柳竹秋瞯然道:“律法规定,原告的近亲可代为到堂应讼。晚生是柳丹的结义弟兄,他父母亡故,亦无兄弟,晚生就是他的至亲,于情于理都该帮他的遗孀打这场官司。朝廷近期刚下令禁止各级官府滥施刑法,这个衙役下手如此狠辣,分明想置柳秦氏于死地,大人若不下令停止行刑,晚生这便去刑部首告,请上官们来裁断!” 他后台很硬,牛敦厚不敢轻易得罪,况且那两根折断的棍子足可证明皂吏行刑时心怀杀念,真要追究定会供出他这个指使者,被迫忍怒道:“罢了,这案子本府受理了,但不能凭你们一面之词断案,你先带柳秦氏回去候着吧。” 柳竹秋不容他拖延,拱手郑告:“按照律令,凡人命案件,只要被告身在本地,必须即刻捉拿审问。请大人及时下令,以免凶手闻风出逃。” 牛敦厚只得发签命捕快去贾家传唤贾栋。 柳竹秋将秋蕙架出公堂,让瑞福送回去请医救治,独自留在衙门等候。 -- 第175页 那贾栋拒不到堂,在柳竹秋督促下,牛敦厚又差了两拨人过去。 柳竹秋让他们带话给贾栋:“他若再不来,我就有理由绕过顺天府,直接去东厂和锦衣卫告他,看他更喜欢哪个衙门。” 她昨天已请孙荣帮忙造势,广泛散播贾栋剽窃他人试卷,冒领功名,杀人灭口等消息。 顺县乡试漏题案刚刚完结,又在补考时出现舞弊现象,涉事的还是内阁首辅的儿子,民众报以的关注毫不亚于前次。 贾栋听说温霄寒拿东厂和锦衣卫来要挟,在家愤愦叫嚣:“他以为那两处衙门是他开的?只是张选志家的教书先生,也敢拿起鸡毛当令箭!” 贾令策比儿子老练得多,教训道:“这姓温的泼贼刁恶奸衺,背后不知谁在唆使,绝不能等闲视之。都是你做事不谨慎惹上这场祸事,如今连为父都被你牵连了。” 他责怪贾栋不该让书商们发表那些文章,贾栋委屈:“文章是学官直接给他们的,孩儿也阻止不了啊。” 追究这些已枉然,贾令策让他先去府衙应诉,家里会抓紧时间替他修残补漏。 贾栋自恃势雄,量那牛敦厚不敢难为他,坐着轿子大摇大摆来到顺天府衙,走到公堂门口先与柳竹秋照面,这下真是新仇叠旧恨,两方都杀气盈面。 贾栋先指着柳竹秋发难:“温霄寒,你害了金宏斌他们还不够,连本少爷也想一并弄死吗?真是白日做梦!” 他伙同金宏斌等人淫辱宋妙仙一事本已上达天听,可庆德帝只当是年轻人争风吃醋,且律法只保护良家妇女的贞洁,妓、女本就肮脏下贱,纵被奸污也不能视作罪案论处,因此仅对贾令策略加申斥,命他严格管教儿子。 没能惩治首恶,柳竹秋自是不甘,如今更添血海深仇,她发誓与这畜生死磕,阴狠道:“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你干了那么多坏事,老天都不会放过你,我今日就是来替天行道的。” “好啊,那我们就看看最后死的人会是谁!” 牛敦厚下令击鼓升堂,先提出秋蕙对贾栋的指控。 贾栋当场反咬对方诬告,柳竹秋说:“你既说那些文章是你写的,先背出一两篇来听听。” 贾栋背不出来,狡辩:“写文章凭的是一时的才思,你去问问那些读书人,有几个能在时隔一月后完整背诵自己写过的文章。” 他说的也是常情,柳竹秋改口道:“你背不出总解得出吧,你在《天不可信,我道惟宁》一文中写到周公传卫康叔《康诰》《酒诰》《梓材》三篇,教他敬天保民之道。我且问你,周公为何这么做?” 贾栋连《四书》上的字都认不全,虽看过柳丹的文章却是一知半解,如何答得出文中的含义? 柳竹秋冷笑:“你连笔者举这个例子的用心都不知道,后面那些分析见解又是如何得来的?只能说明文章出自他人之手,那个人就是柳丹!” 贾栋慌张耍赖,朝牛敦厚叫嚷:“牛府台,温霄寒与晚生有仇,眼下不过在借机报复。晚生这次中举是有些侥幸,那些题目原是塾师打准的,做了些范文教晚生背诵。虽是在考场上拼凑出来的,但确确实实都是晚生亲笔写的,并没有盗用他人的试卷。那柳丹跟晚生素不相识,晚生直到今天才知道有这么个人,怎就成了杀人凶手呢?家父是朝廷天官①,若被带累名声,日后如何在御前辅政?请府台务必还晚生一个公道!” 他就是不提贾令策,牛敦厚也知道这层厉害,宣布:“其他人证尚未到齐,本案押后审理,原被告都先回去候命吧。” 柳竹秋抗议:“大人,按律法官府应将凶嫌收押。” 贾栋三尸暴跳:“姓温的,你非跟本少爷玩命是吧。好!牛府台,晚生也要状告温霄寒怂恿他人诬告良民,请你将他一并收监!” 牛敦厚警告温霄寒:“贾栋罪名尚未确立,你硬要本府羁押他,那本府只好连你这涉嫌诬告的同时监起来,究竟怎么办,你自己选吧。” 柳竹秋从容道:“晚生一身清白,不怕人栽赃,情愿奉陪到底。” 牛敦厚便下令将二人一齐押赴监牢,他还不敢对温霄寒动粗,柳竹秋也已提前孝敬过牢头,被关进一个单间,有吃有喝有被盖,条件还不算太艰苦。 翌日一个狱卒送来萧其臻的书信,他在信中问候柳竹秋安康,说送信人是他下属的亲戚,已受命照应她,有需求皆可通过他与之联络。 字里行间都透着焦急关怀,柳竹秋知道萧其臻正和三哥商讨对策,可她只身深入虎穴,成败存亡都得靠自己,若预料不错,牛敦厚这两天就会传召饶忠林等证人到堂,贾家也定在积极布局,届时才是真正的较量。 隔天,案件恢复审理,事态都在照着柳尧章当初的预言发展,贡院声称寻回了柳丹的试卷,找了个人冒充柳丹的笔迹,抄录几篇狗屁不通的拙劣文章,买通一名阅卷官添上评级和评语,送到顺天府鱼目混珠。 饶忠林等三位同窗也被威逼收买,都点头“证实”那些文章就是柳丹在乡试后向他们展示的。 牛敦厚以为柳竹秋无话可说了,殊不知柳竹秋已备好后手,看了那些冒牌文章先用柳丹亲笔书写的试卷副本对照。 “大人,这些文章的字迹是模仿的,可能时间仓促没找到高明的仿写人,连晚生这种外行都能分出真伪,大人您想必更能一目了然。” -- 第176页 牛敦厚看了两份试卷,说:“确实不像一个人写的,但连柳丹的同窗都说贡院提交的这份试卷才是柳丹的真迹,你一个人的说法怎么抵得过他们三人的证词?” 柳竹秋请求让饶忠林等人对照两份试卷后再下结论。 那三人畏惧贾家权势,根本不敢说实话,仍昧心指认贡院那份是真的。 柳竹秋本是给他们机会,见他们选择背信弃义,沉声冷嘲:“古人云‘杀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为也’②,温如生前与你们交好,你们却弃信忘义,袒护谋害他的凶手,真是枉读圣贤书,纵使考取功名将来也只会以权谋私,何谈辅国安民!” 饶忠林等羞愧心虚,都不敢正视她。 牛敦厚拍木斥责柳竹秋咆哮公堂。 柳竹秋上交第二项证据——两本去年出版的《窗稿》。 “柳丹学业有成,经常在一些书坊的《窗稿》上发表文章。大人请看最近出版的这几篇,哪一篇不是文辞精美,格高意远?岂是贡院提供的粗质滥文所能比拟的?” 牛敦厚翻看《窗稿》,硬着头皮找理由:“考场都讲临场发挥,那发挥失常的例子比比皆是,你拿他平时的文章来比较也说明不了问题啊。” “那这个总能说明问题了吧。” 柳竹秋迅速呈递第三份证据——两份柳丹亲笔书写,经柳邦彦签字画押,并盖有宛平县大印的放良书。 奴婢经主人同意脱离贱籍时双方须签订放良书,还得交付当地官府登记造册,做为更换户籍的凭据。 “谁的笔迹都能伪造,唯独这县衙的大印任谁都造不了假。地方的户籍档案会保存二十年,此刻这放良书的副本还存在宛平县衙,大人可派人前去调取比对。” 只要放良书是真的,用上面柳丹的笔迹做参照就能鉴定出贡院提交的试卷是伪造的。 强有力的证据令歹人们心惊胆战。 牛敦厚正是骑虎难下,衙役来报:“府衙外来了个叫樊希仁的书生,急着找大人告状。” 牛敦厚火大:“没看本官正忙在审案子?让他改日再来!” 衙役补充:“他要告的人是温霄寒。” 众人皆惊,牛敦厚忙问:“那人要告他什么?” 柳竹秋觉得那衙役看她的眼神非常微妙,随即收到一记晴空霹雳。 “那樊希仁说他曾和温霄寒同在江南游学,认出堂上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 作者有话说: ①唐武后光宅元年改吏部为天官,旋复旧,因此后世亦称吏部尚书为天官。 ②出自《公羊传·桓公·十一年》 第六十四章 樊希仁被带上公堂,是柳竹秋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牛敦厚看他状词上写明要告歹人杀害他的好友温霄寒,冒用其身份,欺君行骗,质问:“温霄寒是你什么人?你们几时认识的?” 樊希仁说:“晚生籍贯杭州,家住钱塘门外的甘泉村,八年前温兄曾在村后的山间结庐耕读,与晚生交往年余,情义深厚。” 他呈上过所①证明身份,牛敦厚指着柳竹秋问他:“你说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有何凭证?” 樊希仁逼视柳竹秋,笃定道:“此人身形样貌都与温兄相去甚远,大人可问他杭州山居的情行,她铁定答不上来。” 牛敦厚命柳竹秋作答。 柳竹秋认真审视樊希仁,泰然轻笑:“大人应该先让他道明情况,否则晚生说什么他都能信口否认。” 牛敦厚传来纸笔,命他二人同时描写那甘泉村周边的景物、温霄寒所居草舍的外观,以及他的生辰、家庭情况、日常习惯。 柳竹秋奋笔疾书,半个时辰内写完三千字,率先交卷。 樊希仁见她如此自信,不免惊讶,也赶着写完交上去。 牛敦厚对照两份供词,说法雷同,柳竹秋的还更细致些。 当年她是经过再三考量才决定冒充温霄寒的。 温霄寒临终前曾向她和柳尧章介绍过一些生平。 他幼年失母,五岁随父离乡漂泊,七岁时父亲意外辞世,他被姑苏碧云寺的和尚收养。十三岁离寺闯荡,多年来居无定所,又因生性孤介,未曾与人深交。十五岁时在杭州城外的山村结庐隐居,潜心读书。十六岁回成都访亲,寄宿在姑姑家中,连续通过县试、府试、乡试,之后在进京赴考途中染病身故。 她借用其身份后即派蒋少芬以回老家烧香还愿为由前往温霄寒曾长期居留的处所调查他的经历。 当年抚养他的碧云寺和尚已圆寂。 他在成都的姑姑姑父经营一家小饭馆,夫妻都是老实人,且膝下无儿女。柳竹秋便以温霄寒的名义每年寄一笔赡养费,使他们相信侄子还健在。 甘泉村做为温霄寒曾久居的地方更获得重点关注。环境地貌、风土人情、温霄寒居留期间当地发生的大事要闻她都尽量搜罗,虽未去过那里,掌握的情况比当地人还多。 牛敦厚见她通过这层考验,转问她是否认识樊希仁。 柳竹秋笑道:“同村而居,只打过几次照面,子曰:‘损者三友’②,这樊相公正应着“辟妄’一类,晚生因此不敢与之结交。” 蒋少芬曾调查过甘泉村里的读书人,带回的情报里正有关于这樊希仁的,说他是个不务正业的败家子,读了十几年书只勉强考中童生。成天好高骛远,又喜给富贵人家做拥趸,混吃混喝,是个没德行的小人。 -- 第177页 孟子说:“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膫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庚哉。③” 柳竹秋初见此人,就看出他目光飘忽不正,果是佞邪之辈,以温霄寒的性格绝不会与之为伍。 樊希仁在老家得罪恶霸,近日跑来京城碰运气,听说温霄寒混成了名士,便留神访问,从而察觉有人冒用他的身份。昨日去锦衣卫衙门首告,被人教唆来顺天府衙告状。 他原本稳操胜券,不意被柳竹秋反呛,急道:“大人,他想必事先调查过温霄寒的生平事迹才伪装得如此之像。晚生的村邻也有认识温霄寒的,大人可去杭州找几个来指证!” 千里之外提拿证人是桩麻烦事,真要如此,也得挑更稳妥的对象。 牛敦厚思筹一阵,问柳竹秋:“温霄寒,听说你在成都还有些亲戚,都是谁啊?”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对外宣称老家尚有一姑母,此刻不能改口,仍旧如此交代,还应要求道明了姑妈温氏在成都的住址。 牛敦厚即刻发牌下去:“明日就着人去成都提解温氏入京,让她来指认真假。待到温霄寒身份明确再继续审理柳丹的案子。” 他宣布退堂,将嫌犯送回监牢关押。 柳竹秋的对头们也非等闲,两天内真假温霄寒的传闻已流布全京,许多认识他的人也在琢磨:过去都没听说过温霄寒来京前的底细,被冒名顶替确实说得通。 这日庆德帝正领着两个儿子在御花园里观赏锦鲤,顺便听锦衣卫奏报近期城内的大事件。锦衣卫先重点陈述了温霄寒和贾栋的官司。 去年乡试漏题案才过去不久,补考又生事端。 庆德帝低声数落:“这帮人真不消停。” 一句牢骚表明态度,周围人都明白最令皇帝着恼的是他本人的威信和朝廷名誉再度受损,舞弊事件本身还排在其次。 朱昀曦预感柳竹秋这次要遭殃,先保持沉默。 颍川王朱昀曤笑道:“这温霄寒连续两次揭露科举舞弊,还都是为着他人抱不平,真乃公义可嘉。” 他语气真挚,却起着拱火效果。 庆德帝哼笑:“不过是书生意气罢了。” 又有宫人来报:“贾令策在太和门外求见。” 庆德帝知道这人是来为儿子求情的,淡然传旨:“叫陈良机带几个翰林去考考贾栋,若他写得出好文章,那温霄寒多半是在诬告。若写不出来就让牛敦厚接着往下审。至于贾令策,让他回衙门办公去吧。” 皇帝不愿丑闻扩大,想在遵循是非原则的基础上尽量维持平稳,无形中给朱昀曦上了一课。 他的担忧还未完,锦衣卫接着启奏:“牛敦厚审理此案时,有一名自称温霄寒乡党的樊生去告状,说现在京里这个温霄寒是假冒的。如今满城人都在议论,不少人相信樊生的说辞。” 庆德帝询问人们怀疑的根据。 锦衣卫回道:“温霄寒所有的活动记录都始于五年前到京以后,之前的事迹无人知晓。他自称有妻室,却从未有人见过他老婆,他本人也没有来京以前的旧相识,这些情形都不符合常理。牛敦厚已派人去成都传唤温霄寒的姑母,等人到了即可辨认真伪” 庆德帝眉心渐渐起皱,喃喃道:“此人真的如此大胆?敢行这瞒天过海之事。” 朱昀曦心慌不已,猛听父皇发问:“曦儿,听说你时常接见温霄寒,可曾发现可疑处?” 朱昀曦下巴腮帮激起一层栗子,强自镇定道:“禀父皇,儿臣没太留意这些。” 庆德帝温和教育:“为君者重在识人,与人接触要注意听其言观其行,善于鉴别,方不会受小人欺骗。” 这口气分明已将温霄寒定性为小人,朱昀曦不敢为其辩护,只唯命是从而已。 朱昀曤接嘴:“父皇,据儿臣所知,王兄只是因那温霄寒善于辞令,才在无聊时招他玩笑解闷,不过当成俳优之流娱幸罢了。” 他替兄长解围,彰显孝悌,庆德帝甚喜,宽慰朱昀曦:“此亦无妨,那就等案情明了后再说吧。” 朱昀曦忧心如惔地回到东宫,陈维远赶紧单独进言:“殿下,陛下已生气了,这件事您万不可插手啊。” 温霄寒已在庆德帝心中留下挑事精的坏印象,再揭穿其身份,定会从严论处。若不与之撇清干系,必然惹上包庇嫌疑,甚至很有可能被指控成背后的主使人,招来滔天祸事。 历史上多少废太子都是受亲信连累,朱昀曦自小听熟了这些前车之鉴,深明利害。 皇权至高无上,容不得丝毫挑衅,王道面前父子亲情都得靠边站,这种情形下叫他去援助柳竹秋等于飞蛾扑火。 “孤王知道……” 他说话时腿有些发软,紧赶两步坐到椅榻上,努力定了定神,吩咐陈维远多派些人去打探消息,好及时通报新情况。 老太监临走时忍悲劝谏:“殿下别怪老奴乌鸦嘴,情势凶险,您凡事想开些。” 他在提醒主子早做割爱准备,朱昀曦望着他,心中只感悲哀,并无一丝挣扎。命运早已为他写就完整的守则,遵照执行才能顺利活下去。 四下无人时他急忙翻出柳竹秋送他的小冰镜,端详一眼后紧紧拽住,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希望从手心中流失。 -- 第178页 此时萧其臻的心也正被柳竹秋的安危牵动,接到柳尧章的邀请后火速赶到他家,找他的人却是蒋少芬。 “载驰兄,蒋妈说她能阻止温霄寒的姑父姑母来京。” 蒋少芬说:“我老家有种药,人吃了会神困体乏,无力行走,仿佛重病一般,实则效力只是暂时的,两三个月后就会缓解。我想赶在那些差役前到成都给温霄寒的姑父姑母下药,这样他们就无法动身来京。我们再利用这两三个月想别的对策。” 形势所迫,只好委屈温氏夫妇受点罪。但牛敦厚派去的差役已出发三天,要抢先抵达成都,除非换马接力。 蒋少芬请求萧其臻给她一些马票,让她能动用沿途驿站的马匹。 朝廷设在各地的驿站主要用于接待来往官员,除食宿外还会提供车轿坐骑。基本上每位官员每年都能领到一定数额的驿券和马票,到驿站向驿丞出示这些票据,便可享受以上待遇。 柳尧章在翰林院,出差机会少,没有这项福利。 萧其臻手里的也不够使用,他让二人多给他半天时间,赶着去找认识的官员求购马票,熟的,不熟的都挨个问遍,总算凑够了所需的数额。 那些人都知他风骨峻峭,从不为私事请托,对此颇感新奇,直率地便问他要这么多马票做何用。 萧其臻怕人起疑,谎称老家有多位亲戚要上京探亲,想借驿站的马搬运行李。 那人哈哈大笑,说:“原来萧大人也会变通呀。” 萧其臻明白这假公济私的罪名他背定了,内心却无怨悔,反而欣慰能为心仪的女人做出一些牺牲。 柳竹秋第二次被投入监狱后再没见到给她送信的狱卒,一问才知被府尹下令撵走了。 敌人定是在清理漏洞,好断绝她与外界的联系,使其坐以待毙。 她无力腾挪,只好寄望柳尧章等人替她周旋,像断线风筝灼急飘荡,正是度日如年。 坐监的第八天,牛敦厚突然提审她,严肃通知:“温霄寒,你老婆来看你了。” 柳竹秋直觉这是陷阱,用最保险的说法应答:“她在哪儿?” 牛敦厚打量不出破绽,进一步审问:“你先说你老婆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相貌如何。” 柳竹秋笑道:“拙荆最重名节,平日里足不出户,还嘱咐晚生不可对外透露夫妻隐私。晚生是以不曾对外介绍她。大人既说她来了,且先容我夫妇相见,待征得拙荆同意,才能回答大人的提问。” 牛敦厚撬不开她的嘴,传唤女方到堂,却一下子来了五位,都清一色头戴帷帽,身着松花绿长衫,鸭卵青罗裙。 牛敦厚先从左手第一个叫起,那女子走到柳竹秋跟前揭开帷帽,甜甜地叫声:“相公。” 柳竹秋瞧神色就是个风尘女,微笑:“这位姐姐认错人了。” 牛敦厚再叫下一个,这个形貌倒像良家妇女,叫“相公”时也表现出思念关怀。 但柳竹秋仍从她的情态里看出一丝造作,避开拉扯,调侃牛敦厚:“牛大人找来这么多乱认丈夫的美人,莫非想戏弄晚生?” 牛敦厚又叫来后面的两个,呵斥:“你仔细看清楚,这两个也不是吗?” 柳竹秋笑噱:“这些姐姐都各有姿色,若大人肯做主把她们赏给晚生做妾婢,晚生倒十分乐意。” 牛敦厚怒哼一声,对剩下那个说:“你过来吧!” 柳竹秋已看出此女与之前四人不同,正疑心其中玄机,女子从容摘下帷帽,露出一张素净端正的面孔,竟是苏韵的姐姐文小青。 柳竹秋不觉愕然,文小青略含忧虑地冲她微笑,轻轻唤了声:“相公。” 双方眼神相对,柳竹秋瞬间领悟其用心,大步上前握住她递出的双手,喜悦回应:“娘子,你怎么来了。” 文小青捏着她的手,露出闯关成功的欢欣。 “奴家听说相公吃了官司,被关在府衙,今日一早赶来鸣冤。牛府尹不相信奴家是你的妻子,盘问奴家许久,还命奴家配合他做这场戏,才准我夫妻会面。” 柳竹秋心知文小青是接到苏韵报讯,才与之想出这顶名冒姓的计策来搭救她。暗暗佩服姐弟俩的义气胆识,听牛敦厚大声呼喝,更加沉着地转身面对他。 “牛大人,你既已盘问拙荆多时,该知道她的名姓籍贯,为何还要问晚生呢?” 牛敦厚先前疑心文小青是临时跑来的冒牌货,此刻见他俩认识,那必是早已窜通好的,得进行更深入的审问。 “温霄寒,你是几时与文氏成亲的?” 柳竹秋见识过苏韵的机敏细心,相信他会以最安全的方式为文小青编造供词,而根据真实情况造假最为安全,于是顺着这条思路应答:“回大人,晚生五年前刚到京城时便与柳翰林相识,不久经他做媒迎娶了拙荆。” 牛敦厚又问:“你既与她结为夫妻,为何不接她到京居住?” 柳竹秋耍滑头,装出愧色道:“这个,晚生实在羞于启齿……” “羞从何来?” “大人纵对晚生不满,也不至于让晚生在公堂上自曝其短吧。” “老实答话,休得东拉西扯!” “……晚生在京里应酬的人多,若拙荆在身旁,将会不便啊。” 以外人的视角看,温霄寒迷恋妓、女,花天酒地,实属放浪形骸,与老婆同住必受拘束,当然不如做野马自在快活。 -- 第179页 文小青敏捷抢话:“大人,奴家刚才说过,奴家当初改嫁只是为了养活自己和先夫留下的儿子。外子肯娶我,也多半是怜我们孤寡无依。他虽不常回家,但每月都会按时寄钱回来。奴家母子的温饱有了保障,也不敢再拿多余的事去羁绊他。” 她用寡妇的普遍心理做解释,一切顺理成章。 牛敦厚仍信不过,说:“你不是有个儿子吗?带过来一并受审。” 文小青说孩子现在温霄寒的租房,差役奉命前去接来骆仇。 到了公堂,骆仇先往母亲怀里躲,文小青摸着他的脑袋哄慰:“我儿莫怕,府台大人问你话,你便老实回答,答完了我们一家就能回去了。” 柳竹秋担心骆仇年小误事,不免紧张。小孩儿忽然抬头望着她,鼓起勇气跑过来跪下磕头。 “孩儿见过父亲。” 看来已受过文小青教导。 柳竹秋大为宽心,一把抱起来,亲热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再放回地上。 旁人看来真是父慈子孝。 牛敦厚用力拍打惊堂木,凶神恶煞质问骆仇:“骆家小儿,这里是公堂,你若敢撒谎欺瞒本官,本官就叫人扒了你的皮!” 柳竹秋立马挺身“护犊子”:“牛大人,律法规定官府不得对十二岁以下的孩童用刑,你身为命官怎能吓唬小孩子?” 牛敦厚自知理亏,装聋逼问骆仇:“此人果是你的继父?” 骆仇点头。 “他平时多久去看你们母子一次?” “父亲每年夏天都会回家看我们,前阵子过年时也去过,还送了我一块玉牌。” 骆仇拉出系在衣襟里的马到功成玉牌。 牛敦厚命人递上来,见玉牌一角刻有苏州玉雕局的标志,定是皇家贡物,喝问温霄寒是从哪里得来的。 柳竹秋坦言:“是太子殿下所赐。” “大胆狂徒,竟敢将御赐之物转赠他人!” “御赐之物可当做传家宝,骆仇是晚生的继子,赠予他有何不可?” 这玉牌让温霄寒与文小青母子的关系显得更加可信了,牛敦厚再揪不出差漏,准备将他们一家三口都关起来,等候成都那边的消息。 即将退堂,衙役急报:“礼部孟尚书来了。” 柳竹秋骤然惊悸,似乎看到厄运正向她发起亡命一击。 作者有话说: ①古代过关津时所用的凭证,犹近代的通行证。 ②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论语·季氏篇》孔子说:“有益的朋友有三种,有害的朋友有三种。与正直的人交朋友,与诚信(谅,诚信)的人交朋友,与知识广博的人交朋友,是有益的。与谄媚逢迎的人交朋友,与表面奉承而背后诽谤人的人交朋友,与善于花言巧语的人交朋友,是有害的。” ③出自《孟子·离娄上》审察一个人,没有比看他的眼睛更好的办法了。眼睛是不能掩饰其内心的邪恶的。内心正直,则眼睛明亮; 内心不正,则眼睛昏花。 第六十五章 牛敦厚想去接待孟亭元,孟亭元已径直走进公堂,柳竹秋暴露在他的视线下,浑身像扎满钉子,心想这次真是劫数难逃了。 按理再大的官都不该在审案时擅闯公堂,牛敦厚迎上前尴尬道:“孟阁老突然驾临,有何贵干呀?” 孟亭元微笑着瞥了柳竹秋一眼:“牛府尹见谅,老夫是来为你的案子做证的。” 牛敦厚想起温霄寒曾做词辱骂孟亭元,以为他是来痛打落水狗的,忙指着柳竹秋问:“莫非您也知道此人的不法行径?” 柳竹秋等着老头子下杀手,却听他平和道:“老夫听说近日有人质疑温霄寒的身份,此子品行如何老夫不想评说,但他的确是真的温霄寒。” 惊讶似潮水漫卷,柳竹秋受到的冲击最大,猛抬眼向他投递疑惑。 孟亭元视而不见,兀自悠然解说:“十年前老夫在姑苏与他相识,他曾登门求学,老夫留他在家住了月余,教授他做文的技法。” 牛敦厚诧异:“如此说来,阁老是此人的老师了。那他后来对您那般无礼,您为何不披露此事,好让众人知道他是个忘恩负义的孽徒。” 孟亭元看向柳竹秋,轻柔眼神却似千斤巨石令她不堪重负地扭头回避,心中惶疑不绝,拼命揣度其动机。 又听他笑对牛敦厚:“人各有志,随他去吧。” 当初孟亭元投靠唐振奇,与之断绝师生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温霄寒顶多算比较极端的个例。因此牛敦厚并不十分质疑,只替孟亭元不值:“阁老以德报怨,襟怀气度都令人叹服,只恐此人不懂感恩,白白浪费您的善心。” 孟亭元说:“他若犯了别的事,老夫再不会管,只这身份真伪老夫身为知情者,若不出面澄清,良心总是难安。他之后感不感恩倒不关老夫的事。” 看过温霄寒那首《茶瓶儿》的人都知道他骂孟亭元骂得有多毒辣,可见孟亭元现在替他作证绝不会出于护短,可信度相应的显得非常高。既然他早在十年前就认识温霄寒,那后者的身份也就没什么好质疑的了。 孟亭元提交完证词便告辞离去,走时没多看柳竹秋一眼。 柳竹秋注视他的背影,心如乱线,突遭牛敦厚叱骂:“温霄寒,你自诩仗义,实则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世故的狂傲贼子。看看孟阁老的义举,再想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你不觉得羞愧吗?” -- 第180页 眼下不是逞口舌的时候,柳竹秋识相道:“牛大人,孟尚书已为晚生证明身份,您是不是可以先放晚生的妻儿回去,免得他们跟着受牢狱之苦。” 律法是没有让无罪的家属陪同嫌犯坐牢的规定,牛敦厚同意释放文小青母子,打发柳竹秋回牢里待着,将案情进展上报给关注此事的东厂和锦衣卫。 又过数日,派去成都的差役托成都府至京城的驿传①发来消息,说温霄寒的姑父姑母都身染重病,无力远行,请求府尹示下。 此时庆德帝已通过陈良机的测试鉴定出贾栋就是个智浅学疏的草包,冒用他人文章必是事实。 再收到孟亭元为温霄寒作证,及温氏夫妇病重难行的消息,就想尽快了结这场闹剧,传下口谕: “这个温霄寒看来是真的了,贾栋资质庸陋,不能给他功名,至于是否剽窃了其他考生的文章,兹事体大,也不能轻下断言。柳丹之死大概是桩普通命案,叫牛敦厚慢慢调查便是。” 潜在意思就是命有司毋将此案定性成科举舞弊,以免动摇人心,余下的事运用端水功夫,大体上能敷衍过去就行。 皇帝通过宦官发号施令,口衔天宪的大太监们经常随意改动语句。 唐振奇领会到皇帝的意图,直接吩咐内阁诸臣:“万岁有旨,贾栋虽无实学,但冒用他人成绩一说并不成立,着革去举人功名,释放宁家。温霄寒诬告他人,辜念其所告情节部分属实,只以半罪论处。柳丹之死并无证据证明是他杀,仍按酒醉溺毙结案。” 今天在内阁值班的小太监是柳尧章在文书房的学生,已受其请托代为关注此案动向,听到唐振奇传令,忙写了张便签让伙伴送交柳尧章。 柳竹秋以死罪状告贾栋,依照律法诬告他人死罪未遂,自身按同罪折等领罚,也就是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再按半罪处置就是杖五十后判处三年徒刑。 柳尧章眼看妹妹将要坐牢,急忙称病回家与亲友们商议,众人都一筹莫展。 不久文小青派去给苏韵送信的丫鬟带话回来。 “舅爷说他这便去向乐康大长公主求情,公主殿下向来赏识温孝廉,或许会设法救护。” 柳尧章知道苏韵更得公主宠爱,由他出面公主定会通融。 其实大长公主前日便召苏韵今晚去府中唱戏,苏韵让戏班临时改了戏码,换上一出《紫玉川》,讲的是一名书生被奸臣害死,其妻千里上京伸冤告状的故事。 苏韵饰演少妇,在为夫鸣冤一折中如泣如诉演唱:“天黑黑 ,地沉沉,痛官人蒙冤身亡,害我夫妻死别各凄惶。恨奸佞贪赃枉法,官官相护,先将我夫毒打流放,黑牢里蹊跷身亡。数载沉冤旦夕未忘,报夫仇不惜殒身夭殇。只盼神州现青天,接下我这血泪诉状……” 一曲唱罢委顿于地,久久痛哭不起,其他演员接不上戏,全都恛惶无措。 公主看苏韵唱戏四五年,没见过此种情形,叫人将他带下台来问话。 苏韵走到公主座前跪拜,依旧泪雨滂沱,脸上妆都哭花了,显然绝不仅仅是入戏太深。 公主奇道:“韵之为何如此伤心?” 苏韵悲戚哀告:“殿下恕罪,苏韵适才做戏时不由自主联想起身边事,与戏中情节相映照,竟丝丝入扣,心有所感是以悲恸难禁。” 公主越发好奇,命他详加解说。 苏韵道:“不知殿下可曾听说温晴云与贾阁老的公子争讼一事?” 这案子甚为轰动,公主早有耳闻,还比普通人知道得更详细,连皇帝要怎么判罚都猜出了一二,点头后命他往下说。 苏韵装出迟疑模样抽泣:“小人今儿听人议论,说陛下已传旨要判温晴云徒刑,果真如此他的名声前途不就毁了吗?小人虽与他交往不深,但上次遇刺时幸蒙他及时搭救才得以存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并且深信如此义勇之人绝不会因私诬告他人。若有可能,小人真想替他承受这牢狱之灾。” 温霄寒是乐康大长公主一手发掘的,爱才之心更胜旁人,又很看不上贾令策跟红顶白的丑态,内心本是偏向温霄寒的。 见苏韵当面为其申辩,明摆着在向她求救,愿意适当施以援手,揶揄道:“搞了半天你这些眼泪都是为那温霄寒流的,难怪本宫觉得今天这出‘为夫鸣冤’你唱得比往日都好,原来是身临其境,人戏合一呀。” 苏韵怕坏了柳竹秋的名节,忙辩解:“温孝廉只与小人说过两次话,小人感念他的恩德,甘愿舍身相报。” 公主畅笑数声,感叹:“自古才子多风流,温霄寒那样的才貌确实值得佳人青睐。看在你对他用情至深的份上,本宫可以替你们去陛下跟前说说情,但结果如何还得看他的运气。” 次日一早,乐康大长公主入宫看望太后,“顺便”去乾清宫向庆德帝请安。 她是皇帝的姑妈,进宫就是回娘家,去找侄子聊个天,皇帝如无紧要公务也得放下手中事礼貌作陪。 此番公主来得也巧,正赶上唐振奇在向庆德帝奏报朝政。 庆德帝请公主上座,姑侄叙了些寒温,公主装作不经意地问:“老身听说那温霄寒与贾栋的官司已有了结果,陛下准备将他判处徒杖?” 庆德帝微微诧讶:“姑姑听谁说的?” 公主装傻:“老身入宫的路上遇到陈良机,他说昨天陛下派人传了口谕给内阁。” -- 第181页 庆德帝情知唐振奇假传圣旨,严厉质问:“唐振奇,你是怎么跟阁臣们说的?” 唐振奇恐悚跪拜:“陛下恕罪,奴才是照您的圣谕一字不漏传达的呀。” 他赶紧战战兢兢背诵了皇帝昨日的原话。 训练一条得力的狗费时费力,不听话打几下就够了,总不能为点小事宰了它。 庆德帝达成警告目的,不想深究。 乐康大长公主适时给双方修台阶,笑道:“陛下息怒,陈良机年纪大了,难免耳背,想是他当时听岔了。” 庆德帝大度采信,不急不躁看向唐振奇。 唐振奇像对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蝎子,背上的汗毛都哆成细针,刺得他神慌色惨,低头垂首,比敬神还恭顺。 庆德帝看他态度端正了,以平常语气下令:“温霄寒在京城士子当中颇有人望,对待这种人更得奖惩分明,若过于严苛使其受了屈枉,必会招致读书人的不满。这点你要特别提醒牛敦厚注意。” 皇帝放过贾栋已属拉偏架,假如再将温霄寒治罪,更成了指皂为白,必然难杜悠悠众口。 他想安定大局,更不愿牺牲自身名誉,用折中的判法让两方息怂最为理想。 唐振奇不敢再耍花招,准确传达了圣旨。 牛敦厚依样画葫芦,差事就好办多了,大笔一挥判决贾栋的举人功名作废,温霄寒造讼生衅,依律判处杖刑一百,准其捐钱赎刑。柳丹之死仍按意外死亡处理。樊希仁犯诬告罪,获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召回派往成都的差役,不再提温氏夫妇上京,随后当庭释放所有嫌犯。 衙役拿着府尹的判词让柳竹秋画押,她知道这和稀泥的判决结果是庆德帝授意的。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只是装点君权的动听说辞,在绝大多数皇帝的认知里轻重次序是相反的,王权富贵排第一,家族基业列第二,老百姓不过尘垢粃糠。 现阶段胳膊扭不过大腿,她只好先隐忍接受。 走出府衙,文小青和柳尧章正等着接应。 三人坐上马车,柳竹秋先向文小青致谢。 文小青说:“这都是舍弟的主意,他本想来看望您,又怕惹人注意,反给您添麻烦。” 柳尧章跟着告知:“唐振奇假传圣旨让官府判你徒杖,全靠苏班主央乐康大长公主搭救,公主去向陛下求情时才拆穿了奸宦的骗术。” 柳竹秋深感敬服,握住文小青双手说:“想不到令弟那弱不禁风的外表下竟藏着这等智识气概,岂不比那些自诩威猛强悍的男人英武百倍?交到他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运气。你替我叮嘱他近期千万别与我联系,若被人知晓他是温霄寒的小舅子,奸党必不会放过他。” 她又问起秋蕙的伤势,听说已能下地走路,多日的悬忧总算解除,到家后先沐浴更衣换回女装,再到柳尧章家看望伤者。 秋蕙等候多时,见到她便抱腿痛哭,自咎让她受苦了。 柳竹秋难过地抚着她的背心说:“秋蕙,我没能打赢这场官司,实在愧对你啊。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便宜了贾栋,接下来就去告御状,定要他给温如偿命。” 闻者无不惊惧,柳尧章说:“乡试补考又出乱子,陛下为此已经龙颜不悦,亲传谕旨命牛敦厚毋以舞弊案定性。你继续追咬贾栋,等于违逆圣意,那样不是找死,纯纯是送死了。” 柳竹秋却说只要有办法上达天听,她就能说服庆德帝回心转意。 问题是上哪儿找这条渠道。 张选志肯定不行,柳竹秋获释当天他就差人送信说孙儿近期患病,暂时无法继续课业,待病愈再请先生去坐馆。 这是直接拿她当灾星,唯恐受牵连。 张体乾这孩子很守孝义,次日偷跑到温霄寒家向柳竹秋哭拜请罪,说他多次恳求祖父搭救老师,都被严词拒绝。 柳竹秋慈蔼宽慰:“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张厂公如此谨慎都是为了顾全你,如今我已平安归来,你大可安心了。” 张体乾知道她没能惩治贾栋必然不甘,奋勇自荐道:“学生手下也有几个精明能干的奴才,回头就做个局把那贾栋引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灭掉,给您出气。” 他的聪明才智用到邪路上杀人越货都不再话下。 柳竹秋严肃斥责,继而郑重教导:“我找贾栋不仅为报私仇,更为正天理,把他的罪行公之于众,将其绳之以法,如此方可为柳丹正名,同时起到惩前毖后的作用。倘若以暴制暴就达不到这一目的了。你记住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用强权镇压对方顶多算霸术,用公理使大众信服才是正道。先生希望你能永远坚守正道,这样你才不会蜕化变质,沦为贾栋那样的歹人。” 送走张体乾,柳尧章有感而发:“你刚才对张小少爷说的话,当年孟亭元也对我们说过。” 柳竹秋还记得彼时场景。小时候她顽皮霸道,时常仗着聪明强壮欺负弱小。 被接到父亲身边后,她轻松学会了北方官话,而很多四川老家来的下人还只能说乡音,她便编了些绕口令,比如“老四捉灰鸡,灰鸡老是飞,鸡肥不会飞,老四吃飞灰。”之类的命他们朗读,笑话他们的口误取乐。 孟亭元见此情形,某日在课堂上向她提问:“你觉得松木和樟木哪个更好?” 柳竹秋答:“当然是樟木好,松木顶多只能用来造房做板,受人践踏。可寺庙里的佛像都是用樟木雕刻的,人们见了它还得下跪呢。” -- 第182页 孟亭元笑道:“松木的气味柔和芳香,樟木的气味辛辣刺鼻,就这点来说松木就比樟木强啊。而且如今流行的木屐大多是用樟木做的,也要成天被人踩踏,哪里又比松木高贵呢?” 柳竹秋一时被问住了,老先生趁势施教:“世间万物都各有长短,做人不可以己之长压他人之短。硬要和人比较就比德性,太史公说‘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左传》也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谓不朽。②’,你想做一个真正受人尊敬的人,先要学会尊重他人,断不能好勇斗狠,玩人丧德。” 师生情早已断绝,他的教诲却已化作本能融入柳竹秋的骨血,时刻督导她的思想言行,真是种饱含滑稽意味的幸运。 “……他为什么要救我?” 这问题谁都想不通,柳尧章姑且猜测:“你是他唯一的女弟子,他大概觉得可惜吧。” 柳竹秋不认可这个理由,准备明天亲去试探一番。 作者有话说: ①驿传一般指邮驿。邮驿,又称为“站赤”以驿站为主体的马递网路和以急递铺为主体的步递网路。 ②出自《左传·襄公二十四年》:最上等的是树立德行,其次是建立功业,再其次是创立学说。即使过了很久也不会被废弃,这就叫做不朽。 第六十六章 柳竹秋来到孟亭元家,向门子递出拜帖,帖子具名“晚辈温霄寒”。 等候多时,孟府的下人走来告知:“我家大人公务繁忙,无暇待客,特赠这件礼物与孝廉。” 那是一支干枯的芦苇。 柳竹秋看到这支芦苇就知道孟亭元想对她说什么。 孟亭元居家时不喜用鲜花装饰,有时会折一把芦苇回来插瓶。 柳竹秋幼时觉得他这爱好奇怪,询问时孟亭元说芦苇是他最喜欢的植物。 “芦苇生命力强,不择环境,不需照护就能茁壮成长,还有个最大的优点——柔韧。你看风暴来时许多高大的树木都倒折断裂,唯独芦苇不会受损。” 柳竹秋不太赞同:“芦苇不会被吹折,是因为风一来它就俯身投降,这样不是太没骨气了吗?” 孟亭元教导:“你刚读过《道德经》,该知道‘交易之道,刚者易折。惟有至阴至柔,方可纵横天下。’,做人要学会圆滑变通,该认输时就得认输。你呀样样都好,只这生性要强的毛病得收一收,多学学芦苇的柔韧,日后才能免于伤折。” 多年后他又拿这道理来劝说,想让柳竹秋放弃眼前的争端,不能不将这份用心归为爱护。 然而柳竹秋已形成一套独特的人生观,圆滑已运用纯熟,也能见机示弱,适当退让,但某些时候则须坚持“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方不失做人的风骨。 她思前想后,如今能帮她递奏折的只有朱昀曦了,他本人不便出面,总能找些途径运作。 红灯挂了两天没见太子音讯,她担心东宫出事了,打听不到消息,不得已直接去观鹤园求见。 陈维远前来接待,柳竹秋更疑,问:“陈公公,殿下近来可好?” 陈维远胖脸堆满和气:“殿下诸事安康,你不用挂念。” 柳竹秋已猜到朱昀曦在避嫌,心顿时凉了半截,但不想放弃希望,试着恳求:“陈公公,那柳丹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他的妻子秋蕙也和我亲如姐妹,我不能让杀害他的人逍遥法外,恳请殿下帮我……” 陈维远急忙抬手打断,仿佛她会说出一语成谶的大凶之言,继而苦告:“柳大小姐,你的心情我们都理解,可你也得体谅殿下的处境啊。因你连翻生事,陛下已当众对你表示不满,还责备殿下不该亲近小人。这种情形下殿下还怎么帮你呀?” 柳竹秋无言以对,首次在他跟前流露困窘。 陈维远苦口婆心开导:“有道是‘家有千金,坐不垂堂’,殿下乃国之储君,更须事事慎微,身为臣下犹恐护持不周,怎能鼓动他身涉险境呢?” 臣下无条件为君王死而后已,君王却不必理会臣下的疾苦,这才是帝王家的真实想法。 柳竹秋未再多说什么,很干脆地告辞离去。 陈维远返回东宫,朱昀曦正坐立不宁地等待,听到通报就想冲出门去问话,被云杉捉急劝阻才耐着性子回到椅榻上。 陈维远知道主子心急,一路小跑而来。 朱昀曦命云杉关了门,免去老太监的拜礼流程,催问:“你见着柳竹秋了?她还好吗?” “都好都好。” “她何事求见?” “柳大小姐向殿下请安,另外……” “另外什么?” “她好像为了柳丹的案子,有事相求。” 陈维远见朱昀曦表情凝滞,忙说:“老奴已跟她解释清楚了,她也就没再往下说。” 贾栋未受应有制裁,朱昀曦知道柳竹秋不会罢手,提防她向自己求助,更恐受人议论,惹恼父皇,是以没有及时回应她的求见。 听了陈维远的话,心中一阵难过,低落道:“她可曾埋怨孤?” “殿下,柳大小姐是聪明人,识得大体,怎会怨您呢?” “……那她之后说了什么吗?” “她请您保重玉体,别的都没说。” 朱昀曦并非没心没肺的冷血鬼,能够易地而处思考问题。柳竹秋那样精明,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啪啪响,被自己舍身忘死救护的人拒绝,她能不寒心? -- 第183页 尽管他还没把她看得高于一切,但至少现阶段来说是不可取代的人物,真不想遭她反感厌恶。 “她想继续跟贾家斗一定需要很多钱,陈维远,你马上送五千两,不一万两银子去给她,就说是孤赏她的。” 侍从们都很吃惊,陈维远说:“殿下,搬运这么多银两,会不会太显眼了?” 朱昀曦急躁:“你不会拿去钱庄兑成银票吗?就以你的名义办理,快去!” 他催促陈维远动身,待他走后突然多出一个心思,快步走向书案。 云杉打量他要写字,忙上前伺候,被他喝退。 “滚远点,不许看!” 小太监退至角落,将视线牢牢固定在脚尖。 朱昀曦须臾写好书信,用火漆密封后命他追上陈维远,将此信一并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收到太子赏赐的银票,拆看密信,见笺纸上只画了一个正圆,中心写着个“月”字。 这是在模仿她之前引用古诗中的“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一句表达思念。 那次她纯粹抱着献媚目的,今天向朱昀曦求助未果,再收到这样的回赠,真像遭了报复似的,感到满满的讽刺。 在她最需要支持的时刻,太子避而不见,只肯拿对他来说犹如粪土的钱财搪塞,外加些甜蜜哄慰就自以为尽到主上的责任了。 她打开箱笼,取出他赏赐的胎毛笔。 自从获赐这支笔,她时常私下里悄悄赏玩,连春梨都躲着,怕她质疑自身心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亏他信誓旦旦说她是他的魏征、状元,这些虚假的情话她竟然差点信以为真。 还好有妙仙姐姐的良言警示,又遇这场风波及时揭穿他的本性,她终是成功避开了令古今无数女子折戟沉沙的情爱孽海。 无声冷笑后,她重新将笔收回箱子,短暂附着在上面的微妙情愫已消散,从此它只是一件助她实现野心的道具。 下午萧其臻造访温霄寒的租房,柳竹秋换装出迎。 见她平安无恙,萧其臻那厚实的腼腆再也盖不住欢喜,罕见地直陈心迹:“我本想早点来看你,怕人起疑才忍到现在。” 这次他里里外外出力良多,柳竹秋均已耳闻,即便不动心,有这样一位痴心的爱慕者,谁又不感激欣慰呢?态度也随之亲切了,请他落座后,上前作揖拜谢。 萧其臻忙不迭跳起来,谦辞道:“这是萧某分内事,小姐何须多礼。” 察觉“分内事”一词过于暧昧,他的脸红得飞快,低下头,眼睛不知该朝哪儿看。 柳竹秋含笑请坐,萧其臻等她先坐定,再跟着坐下,然后关切:“听叔端说,你打算告御状,找到门路了吗?” 见她摇头,不禁问:“太子殿下那边也不行吗?” 柳竹秋平静道:“陛下已对温霄寒不满,太子殿下若插手此事,恐遭迁怒。” 萧其臻开解:“殿下身份特殊,他身边若起风浪,整个朝堂都可能随之动荡,的确不便介入此类事件。” 他家世代忠良,历来接受纯正的忠君思想熏陶,主动将自身摆在低贱位置供君王生杀予夺。 柳竹秋知道他们这类人对谁都铁骨铮铮,唯独对皇帝奴性十足,除非投胎重造,否则再改不过来,也就懒得与之争论,只说就算没有旁人辅助,她也会和仇人斗到底。 萧其臻犹豫片刻,说:“我可以帮你。” 他的方法简单粗暴,想趁下次朝会时越班向皇帝呈递奏折。 破坏奏递制度是大不敬之罪,搞不好会掉脑袋,他却说:“贾令策这些年协助唐振奇肆奸植党,坏事做绝。如今为替儿子谋取功名,恣意败坏科举,杀害贤良,这样的大奸臣岂能容他继续执掌中枢?此番我就是批鳞拽裾,血溅玉堂也要让陛下看清他的罪行。” 他连奏章都写好了,柳竹秋看过苦笑:“萧大人,以前我就劝你遇事不可逞孤愤之勇,咱们这位万岁爷是从后宫的腥风血雨里走出来的,做太子时就跟多少厉害人物较过劲儿。继位之初朝中党争激烈,元老重臣把持朝政,他就扶植宦官、架空内阁,终于利用唐振奇铲除了威胁帝位的权臣朋党。若论智术谋略,朝中哪个大臣是他的对手?这样聪明的君上会不知道唐振奇及其党羽的习性做派?” 她口出狂言指斥皇帝,萧其臻受惊呆愕,可是一个字都否认不了。 唐振奇一党就是庆德帝养来看家护院的狗,狗主人自然不会被狗欺骗,世人或天真或愚忠,才会认为他受唐振奇蒙蔽。 柳竹秋更不客气地道破萧其臻心理:“你以为当众揭发贾令策,把陛下架到台上,他就会迫于职责为良善辈主持公道?这也太一厢情愿了。我敢说你越级上奏,再加上这封奏折,准会触怒天颜,奸党们甚至不用发招就能借陛下之手除掉你。” 萧其臻不是没设想到这种结局,抱着侥幸才想赌一把。 柳竹秋听了,笑着说出他不敢说的话:“你想赌陛下的良知?方向没错,可方法错了。” 她分析问题更通透理性,萧其臻惭愧请教:“萧某愚钝,只能听小姐示下了。不知你下一步做何打算?” 柳竹秋看向窗外,沉定道:“我准备明天去长安右门敲登闻鼓。” 登闻鼓是西周传下来的方便百姓告御状的制度,凡平民遇重大人命冤情,不能通过司法程序解决的,便可敲响登闻鼓,由皇帝亲自审理案件。 -- 第184页 本朝开国时沿用这一旧制,前几代帝王治下清明,登闻鼓一直发挥着积极作用。到庆德帝统治时期,朝政落入奸宦之手,老百姓受其党羽迫害,经常借助登闻鼓鸣冤告状。 唐振奇为杜绝这一现象,命管理登闻鼓的官员严防死守,如有试图靠近者一律驱逐,使登闻鼓形同废弛,迄今已愈十年未曾敲响了。 萧其臻认为柳竹秋的想法同样危险,劝她三思。 柳竹秋说:“登闻鼓制度是太、祖定下的,《皇明祖训》有云:‘祖宗成法一字不可改易。’我遵照祖制击鼓鸣冤,是走正当途径,任谁都无话可说。” 萧其臻又问她打算如何写诉状。 柳竹秋说出思路,并为他剖析了这样措辞的理由。 萧其臻肃然起敬:“小姐通达人情,见识想法都远胜我们这些迂人。只是那登闻鼓周边守备众多,你要如何才能接近呢?” 柳竹秋笑道:“我待会儿就去约帮手,此事风险不小,我不想提前告诉三哥他们,目前只有大人知晓。退一万步讲,假如我明天失手了,还请大人照护我的亲友。” 想到这一面很可能是生离死别,萧其臻不再畏惧与她对视,庄重承诺:“若你有失,我定会不惜代价救你脱险。” 柳竹秋对行动很自信,此刻只想多个人托底,觉得受了他这通深情表白将来会惹麻烦,忙拿谐言调剂。 “大人这话真不吉利,好像我一准会完蛋似的。” 萧其臻窘急:“我不是那个意思……” “哈哈哈,我没怪你,但干大事前总想讨点彩头嘛。” 萧其臻憋了半晌,憨涩道:“那我明天等你的好消息。” 日子很快翻篇,第二天午时,柳竹秋来到承天门西侧的长安右门。 那面绘有龙腾图纹的红漆大鼓就摆放在城门下的台阶上。门楼后的承天门广场是皇家禁地,寻常百姓一般不会经过此地,空旷的道路缺少遮蔽物,人一旦靠近立刻会被发现。 饭点刚过,守卫们吃饱喝足,身子都有些发懒。 阳春的微风又似一把柔软的毛刷子,刷得人经络舒展,更易犯困。很多人靠住墙壁、倚着枪杆,眼睛越眯越小,等眼皮完全合上就会去见周公。 忽然,几拨衣衫褴褛的乞丐从长安街两头浩浩荡荡涌来,叫骂吵嚷着聚拢,展开推搡厮打。一时间庄严的场景,安闲的氛围都被破坏了。 京里有上万丐户,由多个丐头统辖,平日各自为阵,相互间常因拼抢地盘、争夺施舍发生摩擦,聚众殴斗乃是常事,但从不敢到皇城周边来火并。 守卫们百无聊赖,正好观看叫花子打架取乐,后经上司指斥才跑上前去驱赶。 参与斗殴的乞丐少说五六百人,几个守卫过去等于杯水车薪,连忙呼叫同袍支援,于是又有五十几个守卫去执行驱逐任务,留在门楼下的守卫已不足二十人。 柳竹秋在群丐掩护下向门楼飞奔,守卫们的注意力被前方的乱象吸引,等发现来人时,她距离登闻鼓已不足十丈。 “截住他!” 众人急忙冲上去挥舞长、枪加以拦截,柳竹秋左晃右闪,步伐灵活地绕过几重阻击,直逼登闻鼓。 伸手抓取鼓槌时,手臂被人拽住,她不等看清对方,挥拳直击那人面门,啪地正中鼻梁,榨出两条红丝带。 那人痛呼仰倒,另有一人倒拖长、枪捶打,柳竹秋侧身以鼓槌迎击。鼓槌久不更换,已然腐朽,豆腐般碎裂。 她当机立断抓住枪杆,狠踹敌人裤、裆,一举夺下长、枪,就用枪杆用力锤击登闻鼓。 这面鼓出自顶尖匠人之手,质量上乘,轻轻击打就能发出浑厚的响声,若力道迅猛,那鼓声更宛若雷鸣,响彻云霄。 鼓声响起,狼群般围上来的守卫们都呆若木鸡,乞丐们也像收到暗号似的齐齐罢战,四散飞逃。 按规定,敲击登闻鼓必须连续敲满一百下。 柳竹秋连敲十几下已被震痛虎口,震麻胳膊,但仍然毫不停顿,挥汗如雨地敲下去。 午门的守卫听到登闻鼓的声响,也紧急启动荒废十年之久的配套程序,赶着敲响门楼上的大鼓。 随后太和门、乾清门、坤宁门也次第传出鼓声,此起彼伏的咚咚声仿佛来自天边的闷雷,滚过皇宫内的重檐飞峻。 身在东宫的朱昀曦也被鼓声惊动,激活了久远的记忆,忙派人去打探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家伙在敲打登闻鼓。 不等探子回来,单仲游已先从宫廷守备那里获悉情况,赶到东宫向太子报讯。 “殿下,温霄寒在长安右门下击打登闻鼓,陛下已派人去查看了。” 朱昀曦像挨了雷公一巴掌,魂魄飞向鼓点传来的方向,他下意识迈步追赶,被跪在跟前的单仲游死死抱住右腿。 “殿下您不能去啊!” 陈维远和云杉也慌忙跪地拦阻,宁愿用性命做路障,也不让主子冲动犯险。 劝谏声召回朱昀曦的神思,受鼓声牵引,心脏像落网的游鱼拼命撞击胸腔,剧烈钝痛令他无法呼吸,头顶的光线忽明忽暗,四周的景物不停旋转,他的身子跟着摇晃,一头栽进漆黑的深渊中。 第六十七章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奉命前来的内官透过渐渐扩大的门缝看到跪于门外的柳竹秋,端严地走到她跟前诘问:“何人敲击登闻鼓?” -- 第185页 柳竹秋以手加额,肃穆叩拜:“草民温霄寒,乞恳陛下伸冤做主。” 内官命随从送上纸笔,让她写诉状。 柳竹秋不碰笔墨,毅然咬破食指,以血为墨,慷慨陈词。 “草民童蒙①时即知‘家国同构’、‘君父同伦’,昔齐景公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②,臣子以忠孝二字报君父,君父以仁爱之心待臣子,父慈子孝即天下一家之理。草民自幼失怙③,无法尽人子之道,夫唯出不负君,移孝作忠,忠君即为孝亲也。亦盼陛下怀存扶之心,弘君父之慈,顾天性之义……” 通过庆德帝对待两位皇子的态度可知,他虽算不上明君,但确是位慈父。 柳竹秋剑走偏锋,绕开朝政法治,专谈父子孝义。在状纸上说自己以孝敬父亲的心态来侍奉他,像操心家事一样对待国事,见奸人败坏纲纪,犹如眼看家中遭了贼盗,父亲受人欺骗一般愤慨,故而执意追凶。 又引申说天下忠君爱国的士子,比如柳丹都怀着同她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仅是忠臣,更是孝子,死一个都是国家的损失。而孝子冤死,慈父必然伤痛,也定会为其讨回公道。若任他像孤儿般冤沉大海,其他子女难免会寒心销志。 再把话题扯到“以孝治天下”④的基本国策上,说一个好父亲连家里的婢妾都不忍辜负,何况自己的儿女?历代圣王都以孝义治国,即便对极卑微的小民也不遗弃,故而得世人拥戴,使海内祥和,国泰民安。我们这些读书人都像蓬头稚子期盼陛下的抚悯,难道您忍心不理会孩子的哀求,任我们向隅而泣吗? 最后用引用《孝经.谏诤篇》里的话表明自身态度。 “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草民虽材朽行秽,却秉持善念,欲尽忠孝之节,殊无恶逆之心。今舍身犯谏,陈冤阙下,纵获罪身死,亦可为朝廷之忠士,君父之孝子,求仁得仁,无愧无悔矣。” 庆德帝听说温霄寒蘸血作书已是吃惊,看完血书内容果被触动柔肠,对温霄寒这种将他以父侍之的心态颇为怜惜。 继而联想到曹操《短歌行》里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⑤。 君王广纳贤才方能使天下归心。这些读书人都是国家的储备人才,科举是他们崭露头角的唯一机会,当真来不得半点含糊。 他计较良久,传旨左右:“去告诉温霄寒,他的状纸朕收下了,定会派人彻查此案,让他回去等消息吧。” 还特赐一瓶止血药膏给他涂伤口。 这时东宫的属官慌忙来报:“太子殿下心疾发作,刚刚晕过去了。” 朱昀曦儿时曾患心疾,经名医调治,成年后已经痊愈,现下突然复发,着实吓出庆德帝一身冷汗,急忙摆驾前往东宫探视。 皇帝驾临时朱昀曦已苏醒,章皇后先一步抵达太子寝宫,正在审问他晕倒的原因。 尽管朱昀曦一再保证自己已经好了,此事却终不是凭他的意愿能够遮掩的,庆德帝也跟着严厉追究。 章皇后见太子夫妇和在场的侍从都似仗马寒蝉,不置一声,便自行揣测道:“定是那登闻鼓敲得太响,使太子受了惊吓,这敲鼓人无端造衅,冲撞储君,应从重处罚!” 朱昀曦大惊,胸口又一阵窒闷,忍不住伸手用力捂住,痛苦之情难以抑制。 这下连庆德帝都狐疑了,云杉见状只想保定柳竹秋安危,当即跪地叩头道:“请陛下和娘娘恕罪,是奴才该死,方才不小心惹恼了殿下,才牵动了殿下的旧疾。” 章皇后质疑:“你是如何惹恼太子的?” 云杉挖空心思撒谎:“奴才前些时候摔坏了殿下心爱的镇纸,被殿下责骂后心怀不满。适才殿下与侍从们聊天,品题古代书法家谁的造诣最高,说米芾功底非凡,可惜人品卑劣,像颜真卿这样的忠烈才堪称大家。奴才记恨前日挨骂之事,故意跟殿下反着说,骂颜真卿的字臃肿肥胖,只有刚学写字的小儿才会临他的书帖。殿下教训奴才,奴才不服气,还继续出言不逊,后来就把他气倒了……” 宫里最容不下犯上的奴婢,庆德帝抢先发话:“这样不知礼数的奴才要来何用?拖下去杖毙!” 朱昀曦急忙滚下床,向皇帝跪地讨饶:“云杉伺候儿臣多年,请父皇念他是初犯,饶他一命!” 庆德帝见儿子被小太监气到病发还要包庇求情,显然拿他当爱宠,分明犯了帝王家的大忌,板起脸薄责:“你贵为太子,跟奴婢置气亦是不妥。这刁奴胆敢惑乱人君心性,日后必为祸胎,断断留不得!” 催令侍从将云杉拉出去处死。 云杉开口时已知必死无疑,全当舍命报效主子,闭着双眼默默接受宰割。 冯如月一直焦灼观望,至此不能再沉默,决然跪地阻拦。 “陛下息怒,云杉并无过错,真正顶撞太子的是儿臣!” 众人震愕,庆德帝难以置信地望着向以贤良淑德著称的儿媳,目示妻子代为问询。 章皇后严厉质问:“太子妃,你向来懂事,今日为何如此失德?” 冯如月战兢兢回道:“儿臣可能有了身孕,这几日身体不适,心情极为烦躁,并非存心激怒太子。” 这消息更惊人,章皇后急召彤史来问。 彤史奏报:“太子妃娘娘的月事确实已推迟半个月了,奴婢本想按规矩等娘娘停经满一月后再向皇后娘娘禀告。” -- 第186页 喜讯立刻平复了庆德帝的怒气,笑道:“今年是母后七十寿诞,若能赶在年底前让她抱上重孙子,那就是双喜临门呀。” 转而劝说呆愣的儿子:“曦儿,有些女人怀孕之初会变得暴躁易怒,小夫妻之间拌嘴也是常事,你身为丈夫理应多让着妻子,为几句口角将自己呕成这样,未免太小气了。” 朱昀曦忙认错:“都是儿臣不对,请父皇莫要责罚他人。” 庆德帝向御医询问太子的身体状况,听说并无大碍后反过来劝章皇后:“皇后,朕看这是太子的家务事,我们就别再过问了。” 章皇后怀疑另有隐情,仍不依不饶。 庆德帝温言开解:“俗话说不聋不哑做不得翁姑,你我年轻时也时常拌嘴吵闹,若旁人不插手便床头打床尾合了。如今儿子儿媳之间的事正该由他们自行解决,做长辈的强加干涉反为不美。” 章皇后只得妥协,命御医留下看护太子,再宣专治妇科的御医进宫为冯如月号脉,叮嘱太子夫妇小心静养,毋再失和,之后陪同庆德帝起驾回宫。 送走两尊大佛,朱昀曦忙问冯如月:“爱妃有了身孕为何不早点告诉孤?” 冯如月神色忧恐,支吾道:“殿下恕罪,臣妾这会儿真的很不舒服,请容我先行告退。” 朱昀曦以为她连遭惊吓精神受损,忙派人送她回寝宫,心里到底放不下,悄悄将她的乳母杜嬷嬷招来问话。 听太子问起太子妃怀孕一事,杜嬷嬷默然流泪。 朱昀曦逼问半晌,答应她屏退余人后,婆子才忍泪悲诉:“殿下有所不知,我们娘娘为了维护您,甘冒欺君之罪呀。” 那日庆德帝在观鱼池贬评温霄寒后,冯如月便担心太子迟早会受此事牵连,因而未雨绸缪,命杜嬷嬷偷偷弄来大量冰块嚼食,使得经期延迟,以便在必要时刻谎称怀孕,促使皇帝减轻对朱昀曦的责罚。 刚才她见云杉性命垂危,知道丈夫没了这个小太监必会伤心,情急下动用此招。 朱昀曦听后百感交集,忙要下床去看望妻子。 杜嬷嬷劝阻:“娘娘严令奴婢保密,更怕您误会她玩弄心机,求您假装不知情吧。” 朱昀曦疼惜道:“她这样为孤付出,孤又怎舍得疑心她。你回去好好照顾太子妃,孤明天就去看她。” 杜嬷嬷走后,陈维远回来报讯,说他通过乾清宫近侍探得庆德帝并未处罚柳竹秋,还接收了她递交的状纸,准备派人严查。 贾令策有唐振奇做后盾,朝堂上遍布他们的爪牙,不敲定正直官员审理此案,朱昀曦仍难踏实。 次日一早他便入宫向父皇请安,好见机为柳竹秋提供助力。 庆德帝责怪他不好好休息,他开朗欢笑:“儿臣都好了,怕长辈们担心,想亲自过来报平安。” 昨日医婆为太子妃诊脉,说她只是宫寒体虚导致经期推迟,并非受孕。 庆德帝不知这是儿媳的花招,还怕儿子责怪她,叮嘱朱昀曦:“太子妃虽未怀孕,但女人月事不调也会影响情绪,你平时多让着她,别再跟她吵架了。” 朱昀曦歉疚道:“太子妃温婉贤淑,儿臣很喜欢她,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庆德帝调侃:“你不想她受委屈,就情愿委屈自个儿,这份痴情倒真是我们老朱家的子孙。”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头,爷俩都笑开了怀。 朱昀曦正想怎么代入话题,庆德帝主动问:“你跟那温霄寒接触多,觉得他为人究竟如何?” 朱昀曦机警应答:“她很博学,讲话风趣诙谐,很会逗乐子。” 庆德帝说:“朕观此人忠勇尚义,铮铮不屈,位卑不曾忘忧国,有做谏臣的素养。” 朱昀曦暗自欢喜,又恐父皇在试探他,聪明地说起反话:“父皇太抬爱她了,儿臣觉得她恃才傲物,不服管束,有时还公然指责儿臣。” 庆德帝详细追问,他便拿上次柳竹秋劝他戒奢以俭的事来举例。 庆德帝莞尔:“你那天突然奏请削减织造数额,朕还纳闷,原来是受他劝谏。朕没看错,这温霄寒确有诤谏之能,你今后可多召他伴驾,听取他的建言。” 朱昀曦顺势接榫:“这人有时过于胆大,儿臣听说昨天就是他敲响了登闻鼓,他还想为那柳丹鸣不平吗?” 庆德帝翻出血书递给他,直观认识到柳竹秋的决心,朱昀曦触目惊心,看后也深受感动,放开胆量问父皇准备派谁去查案。 庆德帝征求他的意见。 朱昀曦早想好了,故意思筹良久说:“上次乡试舞弊案告破,萧其臻功劳不小,儿臣以为不妨也将这个案子交给他。” 庆德帝高兴道:“皇儿眼光不错,朕也是这么想的。” 圣旨发下,萧其臻以钦差身份接手贾栋剽窃试卷和柳丹之死案。 关于贾栋是如何窃取柳丹试卷的,萧其臻已与柳竹秋分析明确。 科举考试的阅卷制度是考生交墨卷,考官评朱卷。 这是为了防止考官事先与考生窜通,凭字迹给考生打高分,规定在考生上交用黑墨书写的试卷后,将所有试卷的姓名密封,再由誊写员们统一用朱笔抄录成朱卷供考官打分。 因此最有可能协助贾栋调换试卷的就是负责密封和誊写的人。 萧其臻领旨的当天就将在补考中参与这两项工作的人全部抓起来,比对朱卷的笔迹,查明誊抄柳丹试卷的书手叫胡洋。 -- 第187页 再调查得知在阅卷期间这胡洋自称头痛难忍,向上官告了两个时辰的假,离开贡院外出求医,犯案嫌疑就更大了。 萧其臻单独拷问胡洋,这厮是个软骨头,两三轮夹棍下来招了个彻彻底底。 考试前他先和贾栋一方约好,让贾栋在贡院附近租一间房,考试结束后就在那里等候。 阅卷时他负责接洽那密封试卷的人,根据贾栋的考号调出试卷。 然后他在誊写时挑选非常优秀的试卷,也就是柳丹的考卷,连同贾栋的一齐带出贡院,拿到租房让他照抄柳丹的文章。 等他抄完后即将柳丹和他的旧卷子销毁,将剽窃的试卷带回贡院,抄成朱卷递给考官们评定。 “我见那考生的文章写得很出色,以为一定能得高分,没想到竟被评为了解元,早知道就选个次一点的了。” 胡洋的悔恨只出于罪行败露,对受害者并无愧歉,没有良心的人才会靠剥夺他人寒窗苦读得来的成绩换取钱财,将其比做吸血的臭虫最为贴切。 萧其臻先将胡洋和协同作弊造假的嫌犯们收押,发文逮捕贾栋,但没急着审讯他。 柳竹秋告御状时着重强调柳丹的死因与贾栋有关,首先得查明这头才能保证贾令策不会抓住漏洞反咬。 他派人去周坎子庄运回柳丹的遗体,命亲信仵作重新勘验,仵作给出的结论仍是溺毙,向长官说明:“死者被人灌醉后推到河里也是有可能的,但这样就很难证明是他杀了。” 柳竹秋依然相信秋蕙的判断,那河沟的水只齐腰深,除非柳丹当时烂醉如泥才会淹死,他戒酒多年,又怎会醉到那种地步? 她细读《洗冤录》,见《疑难杂说篇》有则记载:“ 昔有深池中溺死人,经久,事属大家因仇事发。体究官见皮肉尽无,惟髑髅骨尚在。累委官不肯验。上司督责至数人,独一官员承当。即行就地检骨。先点检,见得其他并无痕迹,乃取髑髅净洗,将净热汤瓶细细斟汤灌,从脑门穴入,看有无细泥沙屑自鼻孔窍中出,以此定是与不是生前溺水身死。盖生前落水,则因鼻息取气,吸入沙土;死后则无。” 她拿着这段文字与仵作讨论。 《洗冤录》是刑名工作必读的书籍,那仵作已烂熟于胸,说:“我早想到这段,也试过,尸体的鼻腔里确实有泥沙残留,符合淹死的特征。若说是被人按在水中溺死的,体表又没有与他人抓扯搏斗的痕迹,所以之前的仵作推测是酒醉后坠河溺亡也是合理的。” 柳竹秋不相信天衣无缝的犯罪,沉思一阵做出决断,让仵作以检骨的方式解剖遗体。 萧其臻不免吃惊,问她是否先征求家属同意。 柳竹秋说:“秋蕙说过只要能查出真凶,为温如报仇,任何条件她都接受。我也算温如的家属,可以替秋蕙做主。” 她让仵作重点检查死者的鼻腔和气管,仵作剖开这几个部位,在黏膜上发现一些微小的白色颗粒,并且黏膜都留有毒物腐蚀和大面积长水泡的痕迹。 经鉴定白色颗粒是石灰,他顿时恍然大悟。 “我知道凶手用了什么手段了,先在一桶水里加入生石灰,冷却后拌入河里的泥沙,随后将死者的头按进桶里。石灰水有很强的腐蚀性,一旦呛入气管就会腐蚀皮肉,激起大量水泡阻塞呼吸,将人活活憋死,这样造成的死亡特征就会与溺毙者极其相似。” 这死法异常痛苦,想象柳丹死前挣扎的惨状,柳竹秋心如刀绞,泪意不受控制地上涌,赶忙低头走出验尸房。 作者有话说: ①童蒙。指无知的儿童。指童年。 ②出自《论语》:颜渊篇 ③失怙:丧父。 ④古代封建王朝崇尚“以孝治天下”,将君臣关系等同于父子关系。臣子要向对待父亲一样忠顺君主,君主要向对待儿子一样爱护臣子。 ⑤意思是:穿着青衣的士子,是我心所仰慕的,因为你们的原故,我思考该如何招揽你们。“青青”二句:出自《诗经·郑风·子衿》。原写姑娘思念情人,这里用来比喻渴望得到有才学的人。子,对对方的尊称。衿(jīn),古式的衣领。青衿,是周代读书人的服装,这里指代有学识的人。悠悠,长久的样子,形容思虑连绵不断。沉吟:原指小声叨念和思索,这里指对贤人的思念和倾慕。这句话主要表达了曹操求贤若渴的心情。 第六十八章 柳竹秋躲到无人处释放悲伤,泪水正是充沛,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她听出是萧其臻,急忙使劲用袖子擦脸。 她常常在朱昀曦跟前装哭,目的是博取主公怜爱。萧其臻是与她共事的伙伴,若当着他暴露软弱,恐会削弱他的斗志。 萧其臻知她要强,见她如此便不再靠近,静静等她调整好情绪,主动转身面对。 柳竹秋眯着微微泛红的眼睛向他抱歉地点一点头,萧其臻怕她尴尬,强按住安慰的话,如无其事道:“柳丹的死因已经查明了,我想发个悬赏令,看会不会有人提供线索。” 柳竹秋之前委托张选志、张鲁生和孙荣查访柳丹遇害的知情人。如今张选志已撂了挑子,张鲁生估计也不敢多管,孙荣那边尚无消息,但是大张旗鼓的出告示,会让己方更被动。 她已就这个问题认真思考过,提议:“凶手杀死温如后外出抛尸,即便是在深夜行动也不可能走太远。温如住宿的客栈老板说那天他是被朋友邀去吃饭的,他在京里的熟人大多是文人或书商,大人可先以当初打捞温如遗体的地点为中心,查找方圆一里内有多少符合这两类身份的人,再从中筛选是否有温如认识的。” -- 第188页 二人商定先如此行事。 那仵作证实柳丹死于他杀后重新检查过去忽略的细节,用细针挑出柳丹指甲缝里的泥垢。 这些原本被认为是河中淤泥的泥垢经过烘焙、研磨、过筛,再薄薄摊匀后隔着糯米纸拿到日头底下观察,其中含有朱砂成分。 萧其臻命人挖取抛尸地点的河沙勘验,里面没验出朱砂,说明柳丹甲缝中的泥垢来自别处,很可能就是他死前挣扎时在遇害地点抓取的。 有了这条线索,追查凶手又多了些把握。 柳竹秋返回租房,瑞福呈上东宫的来信,信中召她明日未时去观鹤园见驾。 皇帝下旨重审案件,表明他对温霄寒的印象已有好转,太子这时召见她,真会看风向。 排除情爱因素,以纯粹的雇佣关系看待他也无可厚非,至少是个大方的主子,报酬给得又多又爽快,目前再找不到比他更值得抱的大腿了。 她这边安之若素,朱昀曦那边却在延颈鹤望,当晚久久难以入眠,半夜几次爬起来开窗看天色,怨月亮赖在原地偷懒,气得想拿弓箭射下来。 身边服侍的宫人都迷惑不解,独云杉知晓缘故,忧虑好笑混杂于心,劝说:“殿下睡不着也请躺着养神,熬夜最伤气色,奴才那几回值宿没睡好觉,第二天脸都成了蜡黄,别提多难看了。” 朱昀曦听了赶紧让人取来一颗安神丸服下,再在床边点上一炉甜梦香,用手帕蒙住眼睛,努力培植睡意。 可是一静下来脑子就会自动演绎明天与柳竹秋见面的场景,越想越睡不着,就这样迷迷糊糊熬到天亮。 听到鸡人①报晓便立刻爬起,匆匆吃过早点,命人准备香汤沐浴,之后开始精心挑选外出的衣物。 他喜爱热闹,皇家又崇尚贵气,常服也以红黄一类的鲜艳色系居多,件件都精美富丽。 今天他一件都瞧不上,想到柳竹秋往常的衣着都跑不出蓝绿灰这三种颜色,就让人多拿这些色系的来挑选,比较半天选出一件靛青的圆领长袍。 司衣女史说这袍子太素,得配一条金片编织的革带才好看,他担心柳竹秋不喜欢,硬要换成银制的,其余佩饰也统统不要。 司饰女史担心他这着装不合身份,劝谏:“殿下若非微服出行,还是该佩戴一些珠宝才符合规制,莫在臣下面前失了皇家气象。” 坚持为他配上一块汉白玉雕成的九龙珮和一串沉麝香珠。 选好衣饰,云杉为他梳头。 朱昀曦被人夸着长大,从小知道自己不管怎么样都好看,一贯懒得照镜子。此刻一反常态,仔细盯着镜中影像左顾右盼,问云杉:“孤的眼圈是不是黑的?” 天生丽质也顶不住后天糟蹋,他几乎一夜没睡,眼圈怎可能不泛青发黑。 云杉忙用热毛巾为他敷了一会儿,只略有改善。 好容易盼到的相见出了岔子,朱昀曦气急败坏,心想柳竹秋一定在为他之前拒绝相助的事生气。 那女人最爱他的色相,若看到他这副难看的模样,必然怨上加嫌,关系就更难修复了。 他逼令侍从想办法,人人无招,云杉小心建议:“要不奴才为您擦些水粉遮盖一下?” 朱昀曦懵然,蓦地醒悟他这状态正是在“为悦己者容”,羞耻之余为被柳竹秋控制心智深感懊恼,只好靠骂人撒火。 冯如月过来请安,恰好看到这一幕,忙问丈夫为何生气。 朱昀曦难为情地搪塞,细心的女人已看到他的黑眼圈,惊呼:“殿下昨晚没睡好吗?眼圈都青了。” 她忙命人取来棉纱,亲手缝了两个扁食大小的小包,各加入两勺桑白皮,用热水浸泡后让朱昀曦敷在眼睛上。 “这桑白皮最能消肿散淤,敷个一刻钟就会见效。” 朱昀曦躺在榻上,眼睛看不见,但能感受到冯如月温柔的注视和陪护,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关问:“爱妃这几日身体如何?孤命人送去的鹿胎羹你吃了吗?” 鹿胎专治女人宫寒和月经不调,他打听到方子,每天都派人做成药膳送给妻子调养。 冯如月柔声道:“臣妾都吃了,只是那东西太伤天和,殿下以后莫再让人做了,臣妾吃御医配的药也是一样的。” 朱昀曦点头,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笑着说:“听说爱妃出嫁前常去北海游湖,等你身子好利索了,孤王带你去玩一天。如何?” 他有这个心,冯如月就够满足了,规劝:“群臣常教导殿下减少游幸,况且我们一去,周边的道路都得封锁,必会给臣民造成不便。” 朱昀曦想想也是,他一人去玩,大臣们只能骂他,若带太子妃一道宸游,他们准会连她一块儿骂。冯如月的嫩脸可经不住那些文官们的臭嘴刻薄,到时反会害了她。 他受了妻子恩惠,老想及时补报,盘算一会儿换了个提议:“孤看你那顶凤冠样式太笨重,给你重新做顶轻巧别致的吧。” 冯如月忙推却:“那凤冠点翠太多,做一顶不知要杀死多少翠鸟,臣妾每次戴着它心里都发憷,生怕今后会因此下地狱。” 朱昀曦知道她是真善人,委婉提醒:“这话可别对外人说。” 后妃命妇都视凤冠为身份象征,没钱的借钱也要造一顶,若听了太子妃这“标新立异”的说辞,定会理解成惺惺作态。 -- 第189页 冯如月慌忙捂了捂嘴,窘促道:“臣妾失言了。” 朱昀曦微微摇头,继续换花样讨好她:“爱妃不喜欢点翠首饰,那做一件珍珠衫怎么样,你穿起来一定好看。” 冯如月仍是婉拒:“太后和皇后都不曾有这东西,臣妾怎敢僭越?若是一次做三件,献两件给二位娘娘,耗费又太多了。再被贵戚命妇看见,定会竞相模仿,若因此挑起奢靡之风臣妾的罪过就大了。” 朱昀曦叹气:“爱妃如此贤良,实乃孤王之福。可你总得说一样自己喜欢的东西,能让孤表表心意啊。” 冯如月听了这话心窝里已填满蜜糖,乖巧应对:“上次殿下送臣妾的永宁寺的绒花很不错,若他们出了新样式,臣妾倒想再挑几朵来插戴。” 朱昀曦喜道:“这还不简单,孤马上派人去让叫他们把新制的花样全送过来。” 冯如月说:“佛门圣地有别于寻常作坊,派人去讨要不成体统,还是等殿下去敬香时再要吧。” 她怕丈夫怨她死板,紧跟着玩笑:“不过下回可别再让那些轻浮的词官伴驾了,省得他们又做歪诗来气人。” 朱昀曦正因她提起永宁寺绒花联想到柳竹秋作藏头诗调戏他,被戳中心思,脸皮不由得发烫,短暂犹豫后赧然道:“爱妃,上次那首诗其实是一位女子做的……就是给孤递圆月奏折那个。” 冯如月讶然失笑:“竟然是她?” 当日她被那藏头诗气得够呛,得知是神秘女子所做,感受便两样了。心道:“这姑娘真是顽皮胆大,幸亏我已了解了她的为人,否则还不把她当轻浮之徒看待?” 朱昀曦以前和冯如月缺少沟通,关系生疏,近来因各种事端对她了解加深,亲密信任逐渐增多,细究起来,这些事端多少都与柳竹秋沾边。 那女人在他这儿身份尴尬,既不是妾婢又不能当做真正的臣僚。他虽答应为她择婿,可依目前的心境,绝舍不得让她嫁人,将来究竟如何安置还未定。 这问题带来的困扰日益严重,他憋得难受,忍不住跟妻子商量。 “爱妃,孤王因那女子十分苦恼,你可否帮孤出出主意。” 正室主持内务,包括协助丈夫处理与其他女子的感情纠纷,冯如月乐意效劳,问他为何苦恼。 朱昀曦说:“她家里有好几个近亲在做官,自身也够不上嫔妃标准,孤王纳了她对谁都没好处。本来说好选个青年才俊给她做夫婿,但孤王现在又有点舍不得了……” 冯如月寻思:“那女子聪慧善良,我见犹怜,任谁都难以割爱,然而宫规森严,她既受条件制约,硬把人弄进来,到头来只会悲剧收场。要为大家着想,最好采用黄老之术,劝殿下来个无作为。” 她爬向床沿在丈夫耳畔笑言:“殿下舍不得就先暂时在外面找个地方妥善照管,等将来心思转淡再替她安排出路。” “孤王也是这么想的,可她年纪已然不小了,再等个几年还会有男人喜欢她吗?” “殿下指的人谁敢小瞧?她就算到了八十岁,由您亲自做主配个十八少年郎,男方也不敢拒婚呀。” 朱昀曦略一琢磨,心结顿开:“对啊,孤王将来是九五之尊,谁敢违逆?若非爱妃提醒,孤还在钻牛角尖呢。等到了那时孤定要找个才貌双全的男人,将她风光大嫁,那男人若敢嫌弃薄待她,孤就砍了他的脑袋。” “殿下设想如此周全,那位妹妹该安心了。” 太子又捏了捏太子妃的手,两口子都舒心欢悦,丝毫没察觉他们所谓的周全是在以强权扭曲他人的人生。 柳竹秋提前半个时辰到观鹤园侯驾,朱昀曦来得很准时,见面笑吟吟的,欣喜溢于言表。 “你还好吗?” “谢殿下关怀,臣女一切都好。” “你……好像瘦了。” “臣女在牢里呆了半个多月,那儿的伙食清汤寡水,吃久了自然就瘦了。” 这些日子朱昀曦也为她清减不少,想她应该能瞧出来,却没见过问,耐不住提醒:“孤王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殿下深情厚爱令臣女感动之至。” 柳竹秋假笑灿烂,眼前还是从前那个美貌绝伦的太子,可想到他的薄情,她就像在一碗佳肴里刨出颗耗子屎,再也提不起胃口,只肯拿场面话生硬做戏。 朱昀曦缺乏帝王韬略,却拥有上位者的直觉,立马感知到她的敷衍,屏退侍从后纡尊降贵地起身走到她跟前,惭色微露地低问:“你还在怨孤没能帮你吗?” 柳竹秋故作惶恐:“殿下莫要吓唬臣女,臣女对您只有敬畏感戴,做梦都不敢对您生怨念。” 朱昀曦注视她,眼神浮现忧伤,宛如晨雾缭绕的春湖惹人怜爱。 柳竹秋吃一堑长一智,不再轻易心软,堆笑解释:“殿下给臣女的恩惠够多了,臣女并非贪得无厌之人,您为何还来试探呢?” 她越辩解,朱昀曦越确定她在撒谎,不想做自作多情的傻子,顿时恼羞成怒。 “你真的没怨孤?” “当然。” “那你的态度为何变了?” “殿下觉得臣女太傲慢?那臣女再恭敬点好了。” 柳竹秋小心地装傻赔笑脸,其实明白朱昀曦指的是什么。 过去她见了他总忍不住馋猫德性,见缝就钻地轻薄,而今兴趣缺缺,一副领旨当差的样子,瞎子才看不出反常。 -- 第190页 朱昀曦的自尊和身份不允许他露悲示弱,话说到这里已是极限,含恨拔离视线,亲手开了门,横冲直撞离去。 柳竹秋考虑是否追赶,云杉先跑来责备。 “柳大小姐你为何惹殿下生气啊?” “我没有啊。” “别狡辩了,你一来就不停给殿下吃软钉子,以为我们都看不出来?殿下是没帮你递折子,可你知道他为你操了多少心吗?为你敲登闻鼓的事,殿下急得连多年前的心疾都发作了,整个东宫闹得人仰马翻,我也差点为你丢掉性命!” 柳竹秋惊问详情,听说这段经过不能不为之动容。 云杉又趁热打铁交代朱昀曦为今天的会面激动到彻夜未眠,早起精心准备,又因黑眼圈着急上火等情节。 柳竹秋起初将信将疑,后来越听越滑稽,终于咧开嘴仰头大笑。 云杉怨她没心肝:“殿下不曾为其他女子这般动心动情,你幸遇隆恩却不加珍惜,真糟蹋上天给你的福分!” 福分一说柳竹秋不敢苟同,却被朱昀曦的反应和幼稚举动抵消了怨气。 他固然自私,能为我做到这份上已属不易,我既拿他当雇主,又岂能用情深义重来要求他?而且他这些小心思也不失娇俏可爱,看在那张天仙俊脸的份上,我就不跟他计较了。 她决定延用过去的态度对待朱昀曦,彻底整理好心情后发觉这件事责任都在她这边。其实太子比起初见时只好不坏,怪她误信甜言,对他产生了多余的期待才会导致失望生怨。 世间爱怨情痴说白了都起源于患得患失,倒不如载歌载舞,且喜且乐,本来一开始就确定了有缘无分,干嘛还把真心搭进去。 柳竹秋仿佛修完一门课程,心境更加成熟坚固,日后再遇类似事,都能风景争来趁游戏了。 当下安慰云杉:“云公公勿急,我保证让殿下消气。” 朱昀曦已起驾回宫,她骑马追赶,在街口堵住他的车驾,下地请求:“殿下请留步,草民有事启奏。” 朱昀曦盛怒中不愿理睬,命陈维远撵人。 陈维远下马劝说:“温霄寒,殿下身子不快,你改日再来觐见吧。” 柳竹秋不把时间浪费在纠缠上,直接上前掀开车帘钻进去,侍从们目瞪口哆,陈维远拽住她的胳膊阻拦也被甩开,急得干瞪眼。 “草民给殿下请安。” 朱昀曦尚未回过神,胡作非为的女人已借这句话做掩护,撕掉假须轻车熟路抱住他,用热吻占领了他的嘴唇。 似这般忽冷忽热,行事无常,任谁都无法安然接受。 朱昀曦抓住她的肩膀掰开,怒到七窍喷火也只能压低嗓门叱骂:“大胆刁女,你真想造反?” 柳竹秋盯着他的双眼坏笑:“如果亲近殿下也算造反,那臣女愿做天下第一的反贼。殿下不是想知道臣女为何改变态度吗?臣女这就向您解释。” 说罢接续未完的造反行动,铆足气息亲吻他,工程浩大持久,看来并不打算说话。 朱昀曦又怒又疑又莫名兴奋,方才出走纯是赌气,心里根本放不下这该死的冤家,见她追来竟还有点犯委屈,到了这会儿火辣辣的怨愤已混入酸甜,被她放肆冒犯便报复似的箍牢她,用唇舌疯狂还击。 陈维远听车内没动静,偷偷将车帘揭开一条缝隙,见此景象魂飞魄散,赶紧按住帘幕,深恐周围的侍从发觉异常,忙敲击车厢劝说:“殿下,此处人多,要不还是回观鹤园吧。” 柳竹秋闻声撤退,对着眼神迷离的美人轻笑:“殿下看到了吧,陈公公已现身替臣女解释原因了。每次臣女跟您亲热到兴头上他们三个就来打岔,害得臣女不上不下好生难挨。臣女受够教训,不想再吃那半生不熟的夹生饭,见了您只好被迫装冷淡了。” 谅解归谅解,还得认清形势,太子现在对她另眼相待,不代表会始终如一。此时坦陈心扉也许会得到他的包容,可等到他新鲜劲儿过去,变回锱铢必较的统治者,任何令其不快的记忆都将成为制裁她的话柄。 做宠臣更该步步为营,有的实话万万说不得。 朱昀曦凝睇她漆黑灵动的眼仁,终究看不透她的鬼心思。 这女人是一则精美的谜语,一杯香浓的烈酒,一道变幻莫测的风景,令他感到危险又忍不住沉迷其中。 也许不久后就会清醒,但此刻他甘愿受其摆布。 他将五指插入她脑后的发丝中,向着车外吩咐:“找人牵了她的马,调转车头回观鹤园。” 等不到陈维远答应,他便怀着讨伐逆贼的狠劲吻住了不停魅惑他的妖孽。 作者有话说: ①“鸡人”。指宫廷中专管更漏之人。王维有诗云:“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 第六十九章 回到观鹤园,柳竹秋建议去清幽的西厢房,朱昀曦神色冷淡,却又默默依从。 进了门,柳竹秋大剌剌对陈维远等人说:“陈公公,我有重大机密禀报殿下,请你们暂时回避。” 侍从们犹疑观望,等朱昀曦递出眼色才忐忑告退。 门一关,柳竹秋嬉笑着抱住太子,恣意用嘴在他脸庞盖章。 朱昀曦心中五味杂陈,像落在蛛网中的虫子想反抗却心有余而力不足,无限躁恼道:“知不知道你在跟谁相处?就不怕孤叫人杀了你。” -- 第191页 柳竹秋抬头端详他苦恼的神情,清楚看到凡人情、欲与君王威严激烈交锋的景象。 这男人确实是喜欢她的,虽说这点情分在权位富贵面前轻如鸿毛,但和其他蝼蚁相比已很有分量,是臣子在帝制下能获得的最高宠信。 她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胜利成果,贴住他的胸膛温柔问候:“殿下的心疾都好了吗?” 朱昀曦料定是云杉多嘴,嗔怨:“这该死的奴才,孤回去就赏他四十大板。” 柳竹秋稍稍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嘴唇:“臣女真没想到殿下如此关心我。” 朱昀曦垂眼看着她:“那是因为你心肠狠硬,从不曾为孤着想。” 这委屈巴巴闹别扭的模样能融化钢铁,柳竹秋倚住他撒娇:“臣女有自知之明嘛,不敢高估自己在您心里的分量。刚才听云公公一说,臣女欣喜若狂,才冒着犯上的风险去追赶您。” “你已犯下十恶不赦之罪,死几次都不够偿。” “臣女以前不怎么怕死,现在真的怕了。” 她捧住他的脸,暂时假戏真做地贡献柔情。 “臣女若是死了,定会害殿下心疼,对吧?” 羞耻心遭公然挑衅,朱昀曦本意是推开她,可嘴唇被她俘获的瞬间,心也缴械了。 二人仿佛两根经春风撮合的藤蔓缠绕着,渐渐吻到醉生梦死,而后又似一双飞倦的鸟,依偎着坐到床沿上。 柳竹秋心安理得地靠住他,脑袋枕着他的锁骨,朱昀曦顺势搂着她,另一只手也接纳了她的抓握,心情因这亲密的归附变得平静满足。 “孤王真是鬼迷心窍才会任你撒野。” “臣女才是被殿下勾走了魂魄,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方何为期,乱我心曲。①” 朱昀曦下巴搁在她头顶,声音似清波缓流。 “你在顺天府大牢关了半个多月,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柳竹秋听这话,知道老虎已被她哄成了大猫,开始表达亲昵了,便娇声埋怨:“牢里又脏又黑,到处老鼠蟑螂,跳蚤臭虫,臣女被咬得遍体鳞伤,中衣上全是血迹。最难受的是怕被人发现,不敢轻易摘胡子,老戴着那假须,嘴巴周围都脱皮了,还好带了专治皮炎的药膏,伤口才没溃烂。” 朱昀曦忙勾起她的下巴查看,颌骨上是留着一点浅浅的红印,想象她遭过的罪,心疼怨责:“你胆子太大了,老做些不要命的勾当。” 说完拥她入怀,手掌顺着她的脊背上下摩挲,像要抚平灾难留下的创伤。 柳竹秋脸贴着他的胸口,眼珠滴溜转动,暗自感叹:“自古女子难度情关,似太子这般人美嘴甜 情意绵绵,我这么清醒冷静的人都险些上钩,那稍微单纯点的还不被吃干抹净?” 朱昀曦腹黑学刚修了个入门,马上暴露短板,问她:“你跟那柳丹到底什么关系,竟甘愿为他拼命。” 柳竹秋翻个白眼,扭动娇嗔:“殿下又怀疑臣女动机不纯,臣女在您心目中就那么不堪吗?” 朱昀曦连忙揉着她的后脑勺笑哄:“孤王只是随口问问,难为你如此仗义,看了你那份血写的状纸,孤王也很佩服呢。” 说着低头捏住她的颏尖嘱咐:“下次可别这么莽撞了,不值得。” 柳竹秋辩驳:“臣女替朋友伸冤,为朝廷锄奸,纵然殒命也死得其所,哪里不值得了?” 朱昀曦微责:“你要献身也只该为着孤王,难道区区一个柳丹还能比孤重要?” 不肯承担责任却堂而皇之吃醋,更可恶的是他根本没意识到自身的蛮横无理。 柳竹秋努力克制讽刺,娇媚点头,将唯我独尊的太子爷当自私顽童诓赚,抱住他的脖子随意腻歪。 融融泄泄,安闲恬静的气氛勾出朱昀曦的困意,柳竹秋看他昏昏欲睡,说:“殿下昨儿一夜没睡,先躺会儿吧。” 她帮他脱下外袍,除掉靴袜,服侍他躺下,突然被他抱住卷进被窝。 “你陪孤王一起睡。” 困倦地低语似水滴落在她耳畔,须臾转为深长的呼吸。 孤男寡女同床共枕居然只单纯睡觉,我这哪是侍寝,分明是奶妈! 柳竹秋为这有名无实的“陪、睡差事”恼火,僵卧片刻,扭头打量枕边人,那俊美无俦的面孔如甘霖泼下,浇灭大部分火势。 这张脸真是为所欲为的利器,听说南朝时韩子高容貌艳丽,见者无不倾倒,厮杀于乱军之中,连敌人目睹他的美貌都不忍加害。见了太子的美色,这稗官野史也显得确凿可信了。 她心跳加速,忍不住再凑近几分,寻思这时搞小动作是否合适。 忽听他发出梦呓般的呢喃:“想亲想摸都随你,只别吵醒孤。” 横恩滥赏令柳竹秋既激动又暴躁。 让人随便摸又不许吵醒你,这不是叫人在悬崖上走钢丝嘛,再说了,这种事独角戏能有多少乐趣! 柳竹秋气呼呼盯着他安详的面容,不一会儿又选择原谅。 做皇帝姿色太关键了,楚怀王那样昏庸,屈原还至死不渝地效忠,不就因为他长得美吗?圣贤都不能免俗,何况是我? 她数着太子根根分明的长睫消解郁闷,不一会儿听到房门轻轻开启,有人摸进来了。 朱昀曦和柳竹秋独处太久,急坏门外守候的侍从。 陈维远指使云杉潜入房中查看,小太监游蛇一般从门缝里溜进去,见床幔低垂,心脏差点蹦出嗓眼,伈伈睍睍靠近,紧张地撩起帐幔。 -- 第192页 那对男女正合衣搂抱,朱昀曦头埋在柳竹秋的颈窝里,睡着很熟,柳竹秋背对床外,也像睡着了。 双方都穿着衣服,那多半还未成事。 云杉摸摸胸口,转身一点点往外挪,一件东西突然重重打中后脑,唬得他惊忙蹲下,袭击他的事物落在身旁,是柳竹秋的靴子。 朱昀曦被身旁动静惊醒,睡意还死死压住眼皮,只蠕动着迷迷糊糊问:“怎么了?” 柳竹秋搂住拍哄:“有只狸奴溜了进来,臣女已将它打跑了,殿下安心睡吧。” 云杉情知这女人在报复他,只能自认倒霉,真像猫一般手脚并用地爬走了。 萧其臻排查柳丹遇害当地的居民情况,列出一份名单让秋蕙甄别。 秋蕙挨个念出那些名字,念到“田真”时,猛地伸手指住。 “我听温如说起过这人,他是个举人,该有三十多岁年纪,家里是顺义县的大户,他这一房住在京城。” 情况都对得上,这田真的住处离抛尸地点只一条街,具备作案条件。 萧其臻立即率众上门搜查,田宅是个四进院落,共有五十几间房,主仆合计三十多口,是个膏梁富户。 那田真一副士绅打扮,接到萧其臻传唤并不慌张,斯斯文文行过礼,主动带他视察家宅。 萧其臻边走边问:“你认识柳丹吗?” 田真说:“认识,晚生和柳温如是多年的好友,彼此时有往来。” “他前不久淹死在你家门外的河沟里了,你知道吗?” “这事已传遍京城,晚生怎会不知?当日只听说那河里溺死了一个书生,晚生只当是不相干的人就没去瞧,若知道是柳温如,定不让他曝尸在外。” “柳丹死前可曾与你见过面?” “没有。” “他在京里还有要好的朋友吗?” “晚生倒是知道几个。” “待会儿写份名单交与本官。” 萧其臻不动声色地与之交谈,由外向里查看房间,询问用途,走到二门外先让田真派人进去安抚女眷,叫她们在闺房内藏好,再入内查看。 靠近东面的一间厢房,他闻到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 下人推开房门,只见室内陈列书橱、药架和几只大小不等的黑铁丹炉,是一间丹房。 庆德帝推崇道教,宠信道士,受他影响士大夫阶层也热衷于此,许多人在家设置丹房,搜集古书丹方,钻研烧练之术。 萧其臻走进丹房,看似随意地浏览药架上的瓶瓶罐罐,瞥见贴有“朱砂”标签的小磁坛,心底传来解锁的轻响。 他转身笑问田真:“田孝廉这丹房器具齐整,想必练得不少灵丹妙药。” 田真谦虚:“晚生才智粗陋,仙缘浅薄,不过小打小闹罢了。向日跟行家讨得一些平补平泻的丹药,还颇见疗效,愿献与大人试用。” 萧其臻低头检视地砖,笑意骤然冷却:“本官不要补药,只想向你讨一味杀人于无形的毒药。” 田真吃惊:“大人说笑了,晚生家怎会有那种东西。” “你敢发誓你不曾杀过人?” “晚生家世代都是良民,自幼饱读圣贤经典,从不敢起歹心呀。” “那柳丹又是怎么死的呢?” 萧其臻出言震慑田真,喝令随行的捕快将其绑起来,不理会那厮喊冤,招呼捕头去看地面上的可疑痕迹:“你看这块地砖上的擦痕,这座药架新近被挪动过位置。还有这装朱砂的的磁坛,成色比其他器皿都新,定是刚刚更换的。” 他推测此处就是凶案现场,柳丹垂死挣扎时碰落储存朱砂的器皿,抓到了散落在地的朱砂。凶手 善后时移动药架的位置,打扫地面,但没能掩盖药架长期压迫在地砖上留下的擦痕。 他命人刮取地砖缝隙里的泥灰带回衙门交仵作检验,其中含有朱砂。 下面就可以审讯田家的主仆了,萧其臻先拷问田真和管家,他们很快承认柳丹是在田家遇害的,但都说凶手另有其人。 “晚生家一个丫鬟不久前与柳丹勾搭私通,另有一小厮长期恋着那丫鬟,记恨柳丹夺爱,就趁他来晚生家做客时,悄悄将其杀死,随后逃匿。晚生见凶手逃了,怕官府问起解释不清,才严令家人保密。这都是晚生一时糊涂所致,求大人从轻发落!” 田家人当晚便将那名叫吕莹儿的丫鬟送交官府,莹儿不待审问自行招供,供词与田真一致。 萧其臻纵怀疑念,也必须遵照审案流程,派人去搜捕那叫罗五多的小厮,再回过头细细核实吕莹儿的口供。 吕莹儿说她是去年夏秋间和柳丹好上的,还拿出几件钗环戒指说是柳丹送她的定情之物。 秋蕙看了这些供词,气得捶胸哭骂:“去年夏秋间温如生了重病,为这个才没去参加乡试,如何能与她私通?这定是田家花钱买来的白鸭,替真凶背过的!” 如今有的富人犯了死罪,便花钱买些贫贱的人替他顶罪受死,民间说法叫“宰白鸭”。 秋蕙猜得没错,两天后官府就接到田家人“报讯”,根据他们提供的线索抓捕了罗五多。 罗五多落网后也供称他暗恋吕莹儿,本想向主人求娶,见她转投柳丹怀抱,不禁嫉愤难平,就趁柳丹拜访田真时将其骗入丹房杀死。 行凶过程正如仵作之前推测的,先准备好混有河沙的石灰水,趁死者不备将他的头按住水桶。柳丹吸入石灰水,挣扎数息便气绝身亡。他再背起尸体趁夜抛入附近的河沟里。 -- 第193页 萧其臻问罗五多如何知道这种隐秘的杀人手法,他说是在街上听人聊天学来的。 再问他柳丹死时的衣着穿戴、抛尸的路线,他也叙述得不差分毫,还说那天主人赏赐酒肴,田家的下人都聚到前厅吃喝,他自东面的角门溜出,是以没人发觉。 “丹房在内宅,你引柳丹进去他就没起疑?” “他和我家老爷交好,且莹儿是夫人房里的丫鬟,他们向日私通,莹儿都将他叫到内院,他去得惯了,没有起疑。” “我看你身量单薄瘦小,而柳丹体格高大,你如何制得住他?” “小人先在袖子里藏好砂砾,到了丹房趁他没留神用沙子撒他的眼睛,他吃痛蹲下,我就趁便下手了。” “他死时挣扎剧烈,外面的人怎会听不到?” “老爷在前厅吃酒,夫人也和仆妇们在后厅吃饭说笑,动静一大就听不到丹房的声响了。” “以你的力气实难搬动上百斤重的尸体,怎能独自抛尸?” “小人事先准备了一辆手推车,用车推着便不吃力了。” “你是几时去田家的?” “去年春天。” “是哪里人士?” “小人是本地人,家住北河村。” “你年仅十六岁就敢杀人抛尸,以前也一定素行不端。除此之外,还做过哪些坏事?” “这个倒不曾有过。” ………………………… 萧其臻审了罗五多一个多时辰,觉得他和吕莹儿一样,回答问题时流畅无碍,不惊不诧,犹如背诵念熟的课本。且都年纪少小,稚气满面,很难与和通奸杀人这类事沾边。 他派人去调查他们的父母家世,查明莹儿的母亲早年与人私奔,父亲几年前病故,留给她一弟一妹,现在顺义县田真的祖父家为奴。 罗五多家境赤贫,父母为给他的大哥二哥娶妻,欠下高利贷,去年将他卖到田真家,但卖身钱远不够偿还债务。前阵子不知从哪儿弄来一笔巨款,一口气偿清积债,还买了二十亩地,一头耕牛,准备给三儿子讨老婆了。 结合二者的家庭状况,萧其臻断定罗五多和吕莹儿是替田家顶罪的“白鸭”。好言劝导无效,只得用刑逼供。 两个孩子屁股被打得鲜血淋淋仍拒绝翻供。萧其臻狠不下心,主动让皂吏停止行刑。 律法只认实证不能凭臆测断案,如果罗五多和吕莹儿坚持他们的供词,审案官就难以指控真正的凶嫌。 萧其臻将这一棘手情况告知柳竹秋,她听后半晌不做声。 他以为她也被难倒了,却听她长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没想到骨肉人伦也不能例外。” 由此联想到与罗吕身世相近的徐小莲,不忍推测世间还有多少类似的悲剧。 娑婆世界多苦难,没有佛祖的心量真不敢细想。 她迅速收拾好同情心,对萧其臻说:“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们说实话”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里的《国风·秦风·小戎》思念的人儿如玉一般,什么时候归来,让我心烦意乱。 第七十章 是日傍晚,罗五多和吕莹儿接到狱卒通报,说刑部要将他们押解锦衣卫衙门。 二人被蒙住双眼押出大牢带上囚车,几经颠簸来到一个地方,解去眼罩后已身处一间仄小的囚室中。 “老实呆着,明天就有人来审你们。” 罗五多和吕莹儿同在田家一年,但一个在内院一个在外宅,日常并无交集,只见过几面,话都还未说上过。 眼下迫于压力替主人顶罪,女方成了失贞□□,男方背上杀人罪名,末路相逢,能不同病相怜?怕隔墙有耳,不敢交谈,分处囚室两端,不时相互偷望,泪眼对愁容,满心凄惨无须言表。 到了半夜,二人都闻到迅速浓厚的焦糊味,罗五多抬头见囚窗外涌入大股黑烟,紧随其后的是狱卒的惊叫声。 “走水啦!走水啦!” 喧哗似雨后蛙鸣成片响起,门前窗边流窜着人群的奔跑嘶喊声,烟雾来得更加迅猛,室内陷入混沌。 罗五多忙向吕莹儿的方向摸索爬去,高呼:“姐姐,外面着火了,我们快逃吧!” 吕莹儿寻声抓住他的袖子,出于求生本能,一齐摸到门边敲门呼救。 外面已无人声,看样子狱卒们只顾逃生,没理会囚犯的死活。 罗五多教吕莹儿用衣衫捂住口鼻,带她躲到烟雾稍轻的角落,咳嗽悲叹:“他们多半不会管我们了。” 吕莹儿的双眼已被烟雾熏湿,闻言涌出更多悲酸的泪水。 “不要紧,我们本就是要死的人了,能早点解脱也好。” 罗五多吃惊:“杀人才会偿命,你只算通奸罪,顶多挨一百杖再发卖,怎会死呢?” 吕莹儿说:“背着这天大的秘密,老爷还会容我活命吗?我弟弟妹妹都被他们捏在手里,我若不死,他们就得死。” 罗五多哀怜:“原来姐姐是为了保护弟妹主动牺牲的,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也是受家人胁迫呢。” 吕莹儿询问详情,他伤心哭告:“我大哥二哥娶亲时家里欠下一百两银子的高利贷,到今年利滚利积到了三百两。我爹娘被逼得没法子,用我这条命跟老爷换了五百两银子。那日我本想逃跑,被他们抓回家关起来。我爹说银子已用来还债了,我若不替老爷抵命,全家人都休想活。我想着横竖都是死,死我一个还能保住一家老小,也就认命了。” -- 第194页 吕莹儿听得惨然哀嚎,死到临头也不管什么男女大防了,紧紧抱住他说:“罗小哥,你我都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今日死在一处也算缘分,索性趁现在还有口气结为夫妻,到了那边也好有个伴儿。只是我的身子已经污了,还请你莫要嫌弃。” 罗五多忍不住问出疑惑:“姐姐真与那柳相公有来往?” 吕莹儿痛哭:“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怎会与他私通?是老爷说顶罪时官府会让稳婆给我验身,不能叫她们验出我还是黄花女,那天晚上就在夫人房里将我奸污了。” 他们断肠人对断肠人,痛到极处抱头而哭,没发觉周围的烟雾正逐渐淡去。 一阵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囚室的门哐当开了,明亮的灯光下,这对男女好似小鬼见钟馗,两眼发直,四肢发软,被狱卒拉拽着带到隔壁的大房间。 萧其臻正端坐案前,手持一张写满字迹的长卷。 “罗五多,吕莹儿,你们刚才在隔壁的谈话本官都叫人记录下来了。” 他命书吏念诵那卷口供,罗五多和吕莹儿惊疑不定,半晌才明白他们上了这位官爷的当。 萧其臻依照柳竹秋的计策在城东租了一座僻静的院落,将柴房改造成囚室的模样,再谎称要将罗吕解付锦衣卫,暗中将他们带到此地关押。 方才派人在柴房外燃烧湿柴,制造出大量浓烟,同时命手下呼喊救火,让室内二人误以为监狱失火。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罗吕遭遇相同,一齐陷入绝境必会触景伤情,互诉苦衷。 萧其臻带着书吏在隔壁房间蹲守,透过薄薄的板壁将他们的对话尽收耳中。 “本官已知道你们的苦楚,现在可以保证,只要你们承认是受田真逼迫替他顶罪,本官不但保你们无罪,还会帮罗五多的家人还债,替吕莹儿的弟妹赎身,再为你们各自寻份好差事,让你们能够安居乐业。” 萧其臻有的放矢地加以诱导,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刚才的火灾虽是假的,但罗五多和吕莹儿濒死的心境却千真万确,求生欲望随之高涨,见命运有了转机,自然幡然悔悟,哭着向他供认实情。 萧其臻不能容忍罪犯逍遥,连夜返回刑部升堂审问田真。 田真没想到罗五多和吕莹儿会当堂翻供,被萧其臻一记回马枪杀得措手不及,见谎言失效只得招认自己是杀害柳丹的凶手,但坚决否认受人指使。 萧其臻动用刑讯手段,两轮夹棍下来他仍负隅顽抗,继续行刑将会被质疑为屈打成招,于是无奈罢手。 柳竹秋和他都知道,田真是怕家里人遭贾家报复,宁肯独担罪罚。 一个人情愿领死,要撬开他的嘴就难了,若故技重施,再用诱骗罗五多和吕莹儿的手法去诈他,估计也会被识破。 要找到更有用的办法,得先摸清他和贾家勾结的情况。 她厚起脸皮去张鲁生家拜访,想借助锦衣卫的情报网调查此事。 张鲁生面泛难色,黑脸生生憋成了红脸,老半天才吭吭哧哧说:“温老弟,实在对不住,这事老哥恐怕帮不了你。” 他不愿用场面话打发朋友,坦诚相告道:“我们曹指挥使知道你我有交情后就不停给我小鞋穿,若非忌惮我叔公,早把我整下去了。如今连叔公也警告我别再插手你的事,说你得罪贾令策就等于得罪唐振奇,已被他那一党看做眼中钉。还好你胆子够大,去敲登闻鼓告御状,让陛下对你刮目相看,令他们有所顾忌,否则早已遭了毒手。但你势单力薄,终非那伙人的对手,硬碰硬必将惨淡收场啊。” 奸党最会党同伐异,张鲁生和温霄寒的友谊以互利互惠为前提,不可能为他去冒一损俱损的风险。 柳竹秋知强求无用,平和地向他道别。 一个仆妇突然奔来报信:“老爷,夫人要生了!” 柳竹秋之前就听说张鲁生的妻子平氏怀孕将产,夫妻俩已生育两个女儿,就盼望再添个儿子承袭香火,因此格外重视这一胎。 张鲁生忙命人去请稳婆,他自觉愧对温霄寒,忍住焦急也要亲自送客出门,走到大门口,又一个婆子惊慌跑来。 “老爷,不好了不好了!” 张鲁生以为妻子有失,忙问状况。 平氏生过两个孩子,这第三胎临盆极快,阵痛发作不到一盏茶功夫孩子就露头了,且喜是个男孩儿。 就在众人欢呼“祖宗保佑”时,有人发现这刚落草的小少爷没有哭声,一张小脸憋得紫涨,四肢蠕动抽搐,眼看要被阎王爷收回去。 张鲁生闻讯跳脚,撒腿向内宅跑去。 柳竹秋会医术,受扶危济困的本性驱使紧跟其后跑进内宅。下人们也顾不上拦她,任由她跑到主母的居处。 柳竹秋追到门外,屋内平氏正撕心裂肺哭嚎,张鲁生也在惊声呼喊:“我的儿!你快醒醒啊!” 她现是男子身份,不能入妇人闺房,赶忙高声道:“张兄,请把孩子抱出来,小弟或许能救他!” 张鲁生想起温霄寒通医理,抱着孩子箭步射出。 那婴儿已奄奄待毙,柳竹秋掰开他的嘴,见喉头糊满胎粪和恶露,定是因此才无法呼吸。 她未及多想,埋头嘴对嘴用力吸出那些脏物,吐掉后再重复这一动作,接连三次疏通了婴儿的喉管,再握住脚踝倒提起来拍打屁股。 -- 第195页 孩子轻声嘤嗡,呼吸终于通畅,之后发出啼哭。 四周群情鼎沸,张鲁生激动地接过孩子,直接笑出了眼泪。 忽听柳竹秋蹲在一旁剧烈呕吐,显是被那些脏物刺激的,连忙叫人取清水香茶供她漱口。 其他人的注意也转回柳竹秋身上,那么腌臜的东西看一眼也觉恶心,这温孝廉仪容整洁,明显很爱干净,此番为救人竟不惜用嘴为婴儿清理恶物,大爱无私的精神真乃菩萨转世。 柳竹秋连漱二三十遍,嗅觉味觉总算恢复正常,摸索假须也还粘得牢靠,这才撑着膝盖吃力地站起来。 张鲁生已将孩子交给丫鬟抱回屋内,空手走到她跟前,等她起身便扑通跪地,一个八尺硬汉竟哭成了泪人。 柳竹秋忙去搀扶,张鲁生不肯起来,哭道:“我和贱内盼这个儿子盼了十几年,尤其是贱内,为保胎不知吃了多少药遭了多少罪,此子若有失,非连她的命一块儿送掉。温孝廉救了犬子,等于救我全家,大恩大德,张某杀身难报。” 说罢硬要磕头谢恩,柳竹秋死死拦住,劝解:“张兄向来待小弟不薄,小弟帮你是应该的,何必说这些见外话。” 张鲁生拽着她的袖子歉疚:“我这非是见外,实是羞愧。刚才在前厅那些话你只当我没说,从今往后凡是你的事我必不推脱,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会帮你。” 柳竹秋感慨万千地扶起他:“吉人自有天相,张兄实在多礼了。” 她觉得“吉人自有天相”这话用在自己身上也很恰当。 人有好心,神有感应,上天定是想帮助她才为她提供了救人的机会。 张鲁生奋力图报,将她的委托当成自家要务办理,动用手中所有权限查询,五天后递来一则信息。 田真去年七月间在昌平州购得两块土地,都是贾令策低价转给他的。 这是笔正当的地产交易,不能用来证明二者间有勾结,然而天意再次站在了正义一方,接到这条情报的第三天,朱昀曦为柳竹秋送来点石成金的好消息。 “家父有意微服会尔,本月明德书院诗会日,留意左近……” 却说昨天庆德帝闲暇时问左右近来民间是否出了好诗句。 锦衣卫和东厂也负责采集人文逸乐等讯息,呈递了一些文人们新做的诗词作品供其御览,其中就有温霄寒的一篇骈文《清湖春游》。 庆德帝看后夸赞:“这温霄寒不仅擅长诗赋,连骈文也写得如此精美,真似谏果回甘,风流而有余味。” 言罢凝神良久。 庄世珍善揣圣意,进言:“万岁爷赏识此人,何不召他入宫觐见。” 庆德帝说:“他和贾栋的官司未了,朕这时召见他恐惹非议。若有机会,朕倒想微服出宫,以平民的身份会会他。” 庄世珍机敏献计:“听说温霄寒每月都会参加明德书院的诗会,并且风雨无阻。” 庆德帝听后微笑不语,没有当场拿注意。 在场的一名宦官是陈维远的干儿子,也是太子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事后立马做耳报神向陈维远报讯。 朱昀曦提防父皇会去见柳竹秋,忙命人递信给她,希望她抓住这个面圣的好时机。 柳竹秋大为惊喜,那《清湖春游》是当日与太子游北海后所作,文中“船外碧玉浮波,粼光碎如玉玦。金杯中琥珀琉璃,闻香已醉。美人含情凝眸,微微一笑间朱颜酡、夭桃燃,足可疗饥矣。”一句正是描写她与朱昀曦亲热的场景。 思及此处她当着瑞福破口大笑,扶住桌沿几乎直不起腰。 瑞福莫名惊诧,问她为何这般高兴。 柳竹秋擦着眼角的泪水笑道:“假如你犯了一桩会被诛九族的大罪,皇帝不但不罚你,反倒夸奖,就问你会不会得意忘形。” 庆德帝读她这篇骈文,相当于亲眼看着她轻薄自家宝贝儿子,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占便宜的事吗? 她乐呵够了,随即想到如何利用田真和贾令策的土地买卖整死他们,在诗会那天提前一个时辰来到明德书院附近。 今日天阴,半路上大雨入注,到那儿时雨势依旧,正是飕飕飗飗摇碧树,淅淅沥沥落蔷薇。 她借躲雨掩饰站到一家位于十字路口处的茶楼门前,看似悠闲,其实仔细地观察着往来行人。 雨帘渐收,天光转明时,一辆华丽的马车徐徐驶来停在她跟前,车上先下来一个年轻侍从,再从车里搀出一位五十来岁面如冠玉的老先生。 这老先生穿着黑色缘的鸭青色星辰龟甲纹氅衣,头戴玉台巾,脚穿黑缎方舄,衣着素雅无华,却难掩雍容贵气。 柳竹秋瞧他鼻子嘴巴与朱昀曦的形似,便认准这是庆德帝,见他和气地看过来,也礼貌地欠身行礼,然后以陌生人该有的态度掉头观看天色。 庆德帝在车里就经人指明目标,已在远处观察过,很满意她朴素的着装和端正而不失潇洒的仪态。 走到近处,又看清她清俊的面容和那把惹人羡慕的伟岸浓须,更在心里赞了一声“好”,站在她身旁观望雨势,自言自语道:“大雨留人行路难啊。” 柳竹秋微笑接应:“或有萍聚续前缘。” 她一语展露高情雅趣,庆德帝更喜,主动搭话:“敢问小相公可是这里的常客?” 柳竹秋谦虚应答:“老先生想去这家店吃茶吗?小生常与朋友来这儿聚会,他们的茶水点心是京里有名的,且种类繁多,一次尝不完。若老先生信得过,小生愿为您推荐几款最出色的。” -- 第196页 庆德帝笑曰:“甚好。” 请她一同进店,去楼上雅间叙话。 柳竹秋替他点了一些茶点,等菜时窗外云散雨住,天空一碧如洗,挂起一道缤纷的彩虹。 庆德帝喜欢这清爽景象,诗兴骤来,吟道:“青红双彩线,云雨系其中。” 他暂时只想到这两句,正好念出来试试对面青年的才思。 柳竹秋当即接续:“玉帝銮车动,天桥横碧空。” 不但接得又快又好,还契合作诗人的身份,无论是有心还是凑巧都很令人欢悦。 庆德帝不去计较是否已被他识破真身,亲切夸赞:“适才忘记请教姓名,小相公才貌双全,雅量高致,请容老夫先猜测一下,你莫非就是那人称‘当世相如’的温霄寒?” 柳竹秋离座,不卑不亢行礼:“世人谬赞,小生愧不敢当。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 庆德帝请她坐下,含笑自介:“老夫姓褚,你就叫我褚伯吧。” 太子化名褚公子,皇帝就自称褚伯,这对父子可真有默契。 第七十一章 柳竹秋自在地与庆德帝寒暄。 “不知褚伯是哪里人士?” “老夫祖籍凤阳,现居京城。听说温孝廉是成都人?来京多年一定很想家吧。” “小生的父母均已亡故,成都那边已没有家了。如今正准备将父母的灵柩迁过来,以后好在京城定居。” “哦?那孝廉已选好吉穴了?” 柳竹秋靠这一句话设好计谋,不露痕迹地将庆德帝引入圈套。 “还没有,不过近来听人说昌平州有几块上好的福地,风水绝佳。若将先人遗骨安葬在那里,子孙必定兴旺发达,做官则位极人臣,经商亦能富可敌国。小生正准备前往勘看,若真有这么好,东拼西凑也要咬牙买它一块。” 庆德帝很有兴趣,问:“那几块地具体在昌平州的什么位置呢?” 柳竹秋佯装思索说:“好像在一个叫东家坳的村镇附近。” 贾令策卖给田真的土地就在东家坳,彼处地靠皇陵,向来为皇家所重视,有时会在附近择选土地赏赐功臣作墓穴,使他们百年后犹能相从君王于地下。 庆德帝未再多问,柳竹秋也不多说,与之品茗闲谈,交流文房四艺。 她的精妙谈吐令庆德帝不时拈须微笑,言未深,好感已有了七八分。 柳竹秋拿接待普通人的方式对他,算到诗会快开始了便礼貌告辞。 庆德帝见楼下街道上积水未消,命侍从取来一双木屐送她,叫她套在脚上,以免弄脏鞋袜。 柳竹秋坦然谢礼,下楼向明德书院去了。 次日一早她骑马出城直奔昌平州,来到东家坳镇。 这镇子规模不小,连上附近的村落,人口不下万余。 她躲在树林里换上法衣葛巾,打扮成道士模样。先去查看了那两块地的地貌特征,再来到镇上。 她沿街寻觅,看到巷弄里追逐嬉戏的小孩,就用糖饼拐了十来个领到僻静处请他们吃糕饼果子,给他们讲孩童喜欢的神怪故事。 五六岁的孩子天真烂漫,很快跟她混熟了。 她见机哄骗:“贫道看你们方才在街上唱的儿歌好听,现在也教你们唱一个。你们把它教给别的伙伴,唱得人越多,得到的福报就越大,以后天天都有果子吃。” 童谣歌词是:“东家坳,南河堤,田家地,有王气。西面石岗青龙卧,东面松林朱雀依。天门朝此开,乾坤旺其中。不消五十年,子孙出真龙。” 小孩儿记性好,跟着念了五六遍都学会了。 柳竹秋将剩下的零食全分给他们,顽童们乐乐陶陶照她吩咐地四散传唱去了。 事情办妥,她换回衣冠骑马回京,想早些和萧其臻通气,于是不断扬鞭疾驰。 来到一条偏僻小路时,马儿突然嘶鸣跪倒,将她狠狠朝前摔出。 柳竹秋近来勤练武功,身法灵活,人在半空时急忙护头团缩,落地后就势打滚化去冲力,只受了些皮肉擦伤。 起身见坐骑也滚摔倒地,前蹄都折断了。刚才经过的路面上横着一根长索,原来是中了绊马绳。 路旁的蒿草丛里已接连钻出劲装持械的青壮男子,不消问定是来取她性命的。 柳竹秋扭头飞逃,那些人狼奔追赶,沉重激烈的跫音仿佛霹雳顶着她的后脑,她寒毛卓竖,心脏快被捏扁,突然落脚不慎一个踉跄。 身体歪斜的刹那,一把钢刀自后方掷来,几乎擦着她的耳畔飞过。这个趔趄凑巧救了她一命,却又立刻将她送至绝境。 不等她衬起身,歹徒们已构筑好包围圈,准备完成狩猎。 这些人动作迅猛,不想有人比他们更快。 柳竹秋听到嗖嗖两声,冲杀在最前面的两名刺客已惨呼倒毙。 万里春从天而降,捡起死者掉落的大刀,攫戾执猛地劈砍歹徒们。 敌方人再多,到他跟前也只是乌合之众,被他鹘入鸦群地一顿扑杀,落了个伏尸流血,无人生还。 柳竹秋在他杀最后一人时试图阻止。 “万大侠,可留下活口做证!” 万里春并不手软,结果那厮后用力指向前路,柳竹秋立时明了。 “前面还有埋伏?” 万里春点头,勾手示意她跟上,带她钻进树林朝深山走去。 -- 第197页 柳竹秋此时已基本确认了他的真实身份,仍体贴地装傻,乖乖与之保持一定距离。 山中茂林青葱,猿鸟乱鸣,行经处皆是形态奇诡的老树,偶见悬泉瀑布冲荡幽壁,附近毫无人迹。 赶了七八里路,万里春引领她来到一座苍崖下的山洞,洞里有石块垒成的火炉,旁边还堆放着晒干的柴火和烧水的铜壶、饮水的瓷杯,应该是他设置的落脚点。 柳竹秋觉得这地方选址很妙,笑问:“万大侠,您在京畿纵横数年,想必有很多这样的秘密据点吧。” 她的语气不自觉地亲昵,万里春没理睬,丢给她一盒伤药,点起篝火,比手势命她在此等候,而后出洞远去。 柳竹秋在洞中参观,山洞径深只五丈左右,角落里还放着一张板床,上有草席被褥和枕头。 她翻看被褥,被套上的针脚细密整齐,非得巧手才能缝出。同样的针脚她的衣物、寝具上也有许多,从小看到大,再不会认错。 亲近感里添加了崇敬,令她欣喜不已,铺好床铺舒舒服服躺下,枕头上熟悉的艾草香气也让她像儿时卧在摇篮里那般踏实,闭上眼睛安然睡去。 天幕转黛时,洞外传来遥遥地呼喊声。 柳竹秋听得在喊:“温孝廉,萧其臻来寻你了!”,再侧耳分辨,萧其臻的喊声果真混杂在内,忙出洞高喊回应。 萧其臻带着十几名随从急寻而至,奔到她跟前时险些收不住脚。 “温先生,你没事吧?” 柳竹秋点点头,问他怎么来的。 萧其臻含糊道:“有人通知我说你遭歹人行刺,叫我赶来救你。” 他怕此地不安全,让她快走,出林子的途中又遇上三拨他带来的手下,队伍壮大到上百人,纵使再遇歹徒袭击也不怕了。 柳竹秋问他是否看到追杀她的刺客尸体。 萧其臻说已派人将死者运往京城,总共十三人之多,相信不难查出身份背景。 他们骑马回京,萧其臻送柳竹秋到灵境胡同,柳竹秋邀他至家中叙谈。 文小青和瑞福还不知道她中途遇险,她也顾不上跟他们细说,请客人去书房,关了门低声问:“萧大人知道通知你的人是谁吗?” 萧其臻取出一只信封,当中装着报讯的书信、那山洞的位置图以及一枚干枯的迎春花枝。 万里春名扬京畿,萧其臻自然知道这迎春花枝是他的标志,反问柳竹秋是如何认识他的。 柳竹秋隐去万里春的真实身份,其余的据实相告,并问萧其臻对他的看法如何。 萧其臻说:“万里春虽是通缉犯,但多年来扶弱抑强,救焚拯溺,是个大善大勇的侠盗。我也很敬佩他,就算当面遇着了也不会去告发。” 柳竹秋欢喜拱手:“大人明辨是非,也可谓侠义心肠,我先替万大侠谢过了。” 萧其臻笑出甜意,再告知一些她不知道的传闻。 “小时候听大人们说,二十多年前荆襄一带也有一个名叫‘万里春’的侠盗,行事风格与这个万里春很像,不知是否是同一人。” 柳竹秋寻思:“应该不是吧,我见过的万里春不到四十岁,倒回去二十多年还是个稚嫩少年,不太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 萧其臻点头:“我听到的那个万里春是个成年男子,那会不会是如今这个万里春的师长呢?” “他曾在荆襄活动……的确有这种可能。” “现在的万里春也来自荆襄?” 柳竹秋忙否认:“那倒不是,我只是猜测而已,毕竟用迎春花枝做记号也是个很鲜明的特征了。” 萧其臻看出她不愿泄露万里春的隐秘,转为关心她的安危。 “小姐看今天那些杀手是谁派来的?” 不用猜也知道,除了贾栋父子还能有谁? 萧其臻万分担忧,认为此地不安全,想为她另寻个隐秘的住所。 柳竹秋还很淡定:“东躲西藏也不是办法,大人待会儿可替我送信给孙荣,请他像前几次那样将我遇刺的消息散播出去,明说刺客很可能是贾令策派来的,我若真死了必定是他所为。这样让奸党有了顾虑,便不敢明目张胆下手了。” 安排好防御措施,她告诉萧其臻今天去昌平州的目的和行动内容。 萧其臻惊喜叹服:“小姐真是张良转世,奇谋妙计层出不穷。” 柳竹秋自谦:“我这点诡计顶多算陈平①的学徒,若是正当竞争我断不会使这卑鄙伎俩。” 萧其臻说:“那帮人长年为鬼为蜮,迫害忠良义士时将世间最最阴险毒辣的手段都使尽了,小姐以眼还眼再公平不过。” 他请柳竹秋立即修书,告辞时留下一队人在宅子外守卫。 柳竹秋正在屋里与文小青、瑞福说话,听见柳尧章在外面喊门,瑞福去开门,兴冲冲跑回禀报:“先生,蒋妈回来了!” 柳竹秋连忙出门,蒋少芬跟在柳尧章身后,见她跑来也微笑着伸手相迎。 “蒋妈,你几时到的?” “赶在关城门时回来的,去隔壁放下包袱,就跟着三爷过来了。” 前番牛敦厚差人去提解温霄寒的姑母,蒋少芬赶去成都拦截,等牛敦厚召回差役,她才跟着返京。 她想单独同小姐说话,二人去到卧房,她握住柳竹秋的手关问:“小姐这几天可还安好?没遇上危险吧?” -- 第198页 柳竹秋故意摇头否认,蒋少芬不悦:“你还瞒着我,你若无事外面怎会有那么多官差站岗?再不说实话,我就让三爷来审你。” 柳竹秋笑着拦住她:“蒋妈别去,我是怕你们担心嘛。前些天真没事,就今天我从昌平州回来的路上遇到十几个刺客,马都被他们杀死了。” 蒋少芬表情凝重,侧过身去半晌不语。 柳竹秋凑近调皮:“你怎不问我有没有受伤?” 蒋少芬瞟她一眼:“你这不好好的吗?” “那你也该问问我是如何脱险的啊。” “是谁救了你?” “你猜?” “萧大人?太子殿下?” “都不是。” “那是谁?” “蒋妈真笨,你想想前几次我遇险的情形就该猜到又是万里春救了我呀。” 蒋少芬抿嘴而笑:“你跟他还真有缘。” 柳竹秋两眼放光:“正是呢,我很想问问万大侠为何那么关注我,每次都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刻出手,可惜他总不理我。” “……也许是不想给你惹麻烦吧,也怕你给他添负担。” “有道理,那下次再见面我还是老实配合他,他不想理我,我就不去烦他。” 蒋少芬笑着戳了戳她的脑门,重现忧色:“那些杀手多半是唐振奇或者贾令策派来的,你在这儿不安全,回隔壁去住吧。” 柳竹秋拒绝:“文娘子和瑞福还在这儿呢,尤其是文娘子,是为掩护我才留下的,我不能丢下他们只顾自己躲藏。你放心,萧大人给我留了守备,过了今晚就安全了。” 蒋少芬拗不过她,无奈叮嘱:“那随你吧,但你一定要多小心,这几天别独自乱跑了。万里春不是神,不可能次次都及时赶到的。” 说着慈爱地拍了拍她的脸庞,柔声道:“今晚我就睡在那暗门后,你夜间也惊醒点,有动静马上叫我。” 柳竹秋胸口暖融,深深点头,亲热地抱住她,将头依偎在那给过她无数关爱温暖的肩膀上,动情低语:“蒋妈,有你这样的长辈,我真有福气。” 萧其臻向朝廷上报了温霄寒遇刺案,相关传闻也在两三天内传遍京城,轰动朝野。 贾令策慌忙连上两道奏疏力表清白,庆德帝未予理睬,只传旨有司全力彻查,另外命令温霄寒近期不得离京,免得遭遇意外,损害官员声誉。 这无疑于钦赐温霄寒一把保护伞,谁还敢在皇帝眼皮底下乱来? 柳竹秋安心等待她栽下的树苗结果,那支童谣一旦在昌平州流传开来,朝廷的特务们必会奏报庆德帝,他在茶楼听了温霄寒的话,必定认为那流言已大范围散播开,到时就能借他的刀来杀人。 事情比她预料的还顺利,庆德帝早答应替庄世珍在他的陵寝附近选块好寿地,来日君臣还能相伴。 上次听温霄寒说起东家坳附近有风水宝地,他便留了心,这天与庄世珍下棋时神宫监②来奏报他的陵墓修筑情况。 庆德帝趁便对庄世珍说:“朕许你的事有着落了,听说东家坳附近有好地,朕明日就派人去那边打听,若果真如此,你再亲自去看看是否中意。” 庄世珍喜得一宿没睡,也悄悄派了人去东家坳查访,两路人马先后抵达昌平州,很快获悉了那首正在当地风传的童谣。 童言无忌,反而最为可信,自古童谣就被视作“天兆预言”,比如三国时“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预兆了董卓之死。隋代时“桃李子,洪水绕杨山”,预言李唐代隋。赵匡胤更是凭“日出处,点检做天子”一句煽惑人心,篡了后周江山。 因此历代统治者都很重视这些玄奥之说,庆德帝也不能免俗,即刻下令追查童谣来源,得到的回报说:“是一名青年道士教镇上小儿唱的。” 又形容那道士面目俊秀,飘逸出尘,似神仙中人。 这更令下庆德帝介怀,单有童谣就够诡异了,再配上一个神秘的教授者,那就是玄上加玄,不禁让人联想起那句准确预言了西周灭亡的谶言: “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服,几亡周国。③” 相传这首童谣就是由萤火星化身的红衣小儿教当时的孩童们传唱的。大凡这种来历不明的造谣人都是妖物,编造的童谣不论内容真假都会动摇人心,损害君威。 特务已查明童谣所指的土地乃田真所有,又请风水师看过,确是上风上水的宝地,至于是否有王气,说法见仁见智。 庆德帝在意的重点并非土地是否有王气,而是事件造成的影响,只要那两块地风水不错,就洗脱不了童谣的寓意,是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 他下旨严审田真,质问他为何私自占用王气之地。 这是与谋逆同等的大罪,唐德宗时左丞相杨炎就是因为在一块有王气的土地上修建家庙,被德宗下旨处死。堂堂宰相尚不得幸免,落在平民百姓头上定会诛连满门。 田真扛不动这桩罪过,辩称土地是贾令策转给他的,如此一来就与贾令策撕破脸,也没必要再替他背其余黑锅,连贾栋唆使他杀害柳丹一事一并招认了。 作者有话说: ①陈平,西汉王朝开国功臣,《史记》称之为陈丞相。陈平的“六出奇计”为刘邦夺取天下起了重要作用。他生前曾言:“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后来曾孙陈何果然因犯法被杀而除爵,另一曾孙陈掌因为是汉武帝卫氏家族的亲戚,但仍无法续封。 -- 第199页 ②神宫监,是明宦官官署名。设置洪武十年:十二监之一有掌印太监主官。下设佥书、掌司、管理等员。掌太高各庙洒扫、香灯等事。 ③周宣王时有这样的预言,意思是说以后周将亡于女祸,这句话翻译成现在的语言就是太阳落山,月亮出现,桑木弓,萁木袋,灭亡周国的祸害。恰巧周宣王很快就见到了卖桑木弓,萁木袋的一对老夫妇,便把他们抓起来杀死了,但是后来周幽王即位,宠爱褒姒,周朝还是灭亡了。这个故事很长也很有趣,读者可去网上查阅。 第七十二章 贾栋乡试作弊,买、凶、杀、人等罪证已足够充分,审案官依法做出判决,刑部将案情纪要和判处结果递交皇帝裁决。 庆德帝看完奏折后提出异议:“贾栋依律处死,其余从犯和协同造假、包庇的人员各自领罪,这些都使的。只是相关证据里并没有确凿实证能证明贾栋调换的是柳丹的试卷,这点还须进一步核实方能为柳丹恢复功名,否则难以服众。” 别的案子尚可囫囵批准,对待钦案他还是很慎重的,不愿留下纰漏将来被言官和史家抓住借题发挥。 柳丹的试卷被那誊抄书手胡洋销毁了,饶忠林等人前期帮贾栋做伪证,眼下虽供认不讳,但他们和温霄寒都只是口说无凭,官方也没法鉴定柳丹写的试卷副本完成于发榜之前。 除非再找到一位说话够分量的证人,为证词增加说服力。 秋蕙说能惩治仇人就已满足,不奢求恢复柳丹的解元功名。 柳竹秋却不甘放弃,她跟柳世忠发过誓,很难接受自己的人生里出现言而无信的情况。 几经思筹,觉得还真得让柳邦彦出面不可,此事难度太大,单就自尊而言她就不想再去求劝顽固自私的父亲。 心情烦闷下到锦云楼探望多日未见的宋妙仙,顺便找她谈心抒怀。 宋妙仙一直密切关注柳丹一案,心潮随着柳竹秋的安危起起伏伏,听说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计较片刻,同她商量。 “季瑶,我有个法子兴许能说动柳大人,就怕你怪我伤他的颜面。” 柳竹秋忙让她道来。 宋妙仙这计策走的是以毒攻毒的路术,单看是狠了些,可柳竹秋认为对待父亲的麻木不仁,就得狂扇耳光才能使其清醒。 诚恳地对宋妙仙说:“姐姐,我家老爷很对不起宋大人,你就是真去当面斥责他,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何况是出于公义呢?工部官员每月初二都会借由例会外出聚宴,最近一次就在后天,我打听好时间地点就来通知你。” 宋妙仙说:“教坊司那边我去联络,只要提前一天安排都没问题。” 柳竹秋让蒋妈回柳家找伺候柳邦彦的跟班套话,探得柳邦彦将于四月初二申时与同僚在蓬莱馆聚餐。 宋妙仙接到消息,派彩玲去教坊司找负责安排值日的右司乐调换她的轮值日期。 朝廷禁止官员嫖妓,但允许官府在举办公宴时召唤官妓歌舞娱兴。 宋妙仙每月都会分摊到十次“外派”任务,去为官员们表演弹唱,以前她怕见柳邦彦,凡工部的宴会一律推拒。这次专挑他们的场次当差,右司乐不免狐疑。 彩玲忙照宋妙仙吩咐的孝敬了十两银子,说:“我家姑娘月中要陪一位贵客,连着几天不能出门,想赶在这之前把本月的差事都办完,还请大人通融。” 有钱能使鬼推磨,右司乐收了银子便不再多管,爽快地替她更改了值日表。 本朝修建各种官方工程,皇帝都会委派宦官前去主持监督,因此工部是中央六部中与宦官捆绑最紧密的部门。 部曹们接到任务都会与内监共事,得罪他们铁定遭殃,不能不逢迎讨好,而捧宦官臭脚又会遭清流鄙薄,为这缘故有志气的官员都不肯去工部就职,即便去了也待不长。 柳邦彦这种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却能长居久安。 今天工部尚书和右侍郎外出公干,部会由他这个左侍郎主持,列会的有一名内官监的大太监。 一行人抵达蓬莱馆时,正遇上都察院的几位御史也在这里举行公宴。两拨人想交流接洽,便并到一处联席欢饮。 那太监喝高兴了,称呼柳邦彦为“柳表兄”。 御史们惊讶,以为二人真是亲戚关系。 柳邦彦赧颜无语,太监嬉笑解释:“我们内官监和工部皆勤王事,为表里衙门,向来如此称呼诸位部曹,这样才显得更亲昵呀?” 御史们暗暗惊骇,先后大笑搪塞,笑声里藏着无尽鄙夷嘲讽,犹如钢针扎透柳邦彦的脸皮和耳膜。 他生在诗书大族,一甲进士出身,本人久富学名,著述颇丰,三个儿子都是进士,小儿子更是凭状元之荣被钦点为翰林。 论资历身份都不输官场名流,却因宋强一事闹得斯文扫地,沦落到工部这尴尬衙门,靠抱宦官大腿过日子,心里能不憋屈? 此刻当众受辱,面上不好发作,怨气在胸中翻滚蒸腾,活像火烧栗子,快要炸开。 菜上齐了,官员们催问侍宴的歌姬几时到,侍从前去查看,少时领来一个怀抱琵琶的靓装美妓。 柳邦彦见是宋妙仙,险些惊掉下巴,骇疑张顾,腿脚不有自主哆嗦起来。 宋妙仙从容不迫地拜见众人,御史中有人原是宋强的属下,还于宋妙仙落难后去锦云楼探望过她,见面也很慌促难堪。 -- 第200页 太监听说过这位花魁的身世,偏要拿几个文官开涮,笑道:“此女的父亲宋强曾是右都御史,与在座诸位还颇有渊源哪。按辈分讲,她应该称你们为伯父,对吧?” 那几人脸都青了,尤其是柳邦彦,青得发黑。 宋妙仙端然道:“奴家是罪臣之女,身处下贱,怎敢与列为大人攀故旧。今日奉教坊司之命前来侍奉,愿献小曲为大人们佐酒,不知诸位想听什么曲子?” 太监猥琐地打量她:“你名号花魁,姿色的确出众,不知才艺如何,先唱个拿手的来听听吧。” 宋妙仙行礼后坐于席旁,露春纤拨弄琴弦,轻启朱唇自弹自唱。 “五年光阴急如梭,悲叹人生能几何。人情如纸张张薄,施恩从来抱怨多。饱读诗书体面人,薄情寡义太冷漠。不记当年救命恩,法场之上把命夺。冤魂惨惨随风飘,幽冥崎岖难落脚。小人得志却心安,腰金衣紫气自若。可知头上有日月,善恶从来由人作。临危不与人方便,来日必遭恶挫磨。一朝报应勿怨天,老天最会辨黑白。眼前是非皆考验,罪业若满自临祸……” 歌声凄怆,弦音裂帛,足可动人心魄,再听唱词明明白白是在影射柳邦彦当年对宋强见死不救的无义行径。 官员们停筷住杯,一齐替柳邦彦尴尬,连那以刻薄人为乐趣的太监也不忍再加嘲讽,讪笑着偷瞟身侧面如死灰的老头子。 一位姓张的郎中看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弹唱者,略带不满地教训:“我们在这里谈笑甚欢,你怎地唱这晦气曲调?换点欢快的吧。” 宋妙仙笑道:“大人要听欢快的,奴家这儿多的是,您请听来。” 她重调丝弦,以《绿腰》调唱起一首活泼明快的曲子,旋律是喜庆了,歌词仍很冲: “休将奸邪昧神明,祸福如同影相随。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成日念之乎者也,不如多行几桩好事。遇事求神拜佛,却从不管他人的死活。你再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当心菩萨也要发火。说你个不积阴德,怎配吃那善果……” 那张郎中被迫再次叫停,责备:“你这曲子怎么唱得像在骂人呢?听着好不刺耳。” 宋妙仙辩解:“大人误会了,这是时下流行的《劝善歌》,歌词是安国寺的高僧写的,不信佛的人没事听一听也能消业避灾呢。” 柳邦彦似坐在火山口上,再多挨一刻就会被烧成黑灰,借口头疼胸闷向众人道了“失陪”。 人们知他无地自处,并未挽留,也不忍让宋妙仙陪酒,等柳邦彦走后便打发她去了。 柳邦彦明白今天的屈辱都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狼狈不堪地回到家中,躲在内书房里气愤垂泪,又生出辞官还乡的强烈愿望。 这想法只能做台风迅猛一时,上次与长子次子商议致仕,他二人回信中百般哭劝挽留。说这几年仕途坎坷,俸禄进项还不够孝敬上官讨好同僚,一直挖肉补疮苦苦支应,就盼着能再往上走走,早日脱离夹板气。父亲在京里任高官,上司还肯给他们三分薄面,若离了这层依靠,不知还要受多少苦。 柳家的香火最要紧,儿子们就是柳邦彦的命根,为着他们的前途他连老命都豁得出去,遑论尊严? 枯坐着生了一场闷气,仍劝自己宽心忍耐。 不久,范慧娘领着柳竹秋来了。 女儿离家出走近一个月,柳邦彦对她的愤恨已多半转为牵挂,现下心情郁闷更懒得同她算账,听说她是回来认错的,只想尽快修和,等她磕头赔罪便命她起来。 范慧娘替父女俩说和,帮柳竹秋理着衣裙说:“你不在这段时间,你爹吃饭都没胃口,看看,都瘦了一大圈了。” 又对丈夫说:“阿秋也瘦了,瞧这胳膊和手,快成皮包骨头了。我知道老三家的厨子手艺不行,做的菜肯定不合她口味,待会儿去让厨房炖点海参燕窝,给你们爷俩好好补补。” 柳邦彦端详女儿,是比过去清减了,想来定是为柳丹的官司操心所致,迟疑一阵问:“秋蕙母子还好吗?” 随后问起官司进展。 柳竹秋就想跟他谈这事,隐蔽发招:“全靠那温孝廉鼎力相助,圣上已批准让贾栋偿命了,只是目前还缺少实证证明他剽窃的文章是温如做的,不好帮温如恢复功名。” 范慧娘忍不住问:“我听说那温霄寒为打赢这场官司连命都不要了,他几时跟柳丹结拜的?怎么对他这么好?” 柳竹秋瞥了瞥父亲,向继母解释:“听说是三哥介绍他们认识的,温孝廉很欣赏温如的才华,本身又跟贾栋有仇,义愤加私怨才会奋不顾身。” “他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去敲登闻鼓,我只是听人说起就唬得心口直跳呢。” “太太也听说了?” “是啊,那么大的事,京里早传遍了。你们听到的肯定更多吧。” “嗯,外面是有很多人议论,不光有夸温孝廉的,还有骂咱们家的。” 说者有心,听者着急,范慧娘忙问:“他们干嘛骂我们家?” 柳竹秋知道父亲在等说明,有意沉默,在范慧娘催促下方郁郁道:“外面不少人知道温如原是柳家的家奴,现在还在替我们打理产业。按说他有事,最该出面的是我们。外人只见温孝廉替温如上下奔走,而柳家纹丝不动,就说我们还不如家里的房客重情义,还说……” -- 第201页 她猝然住口,范慧娘欲追问,见她眼珠朝丈夫一方转动,明白那些非议定是针对柳邦彦的,便不敢吱声。 柳邦彦知道他已是世人眼里的自私小人,已猜出柳竹秋未出口的话,结合今天在蓬莱馆的经历,再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对妻子说:“你不是要让厨房加菜吗?那就去吧。” 范慧娘知他要与柳竹秋谈话,识趣地走了。 父女俩一坐一立,木然无语,内心都似沙场点兵,人喊马嘶。 柳邦彦踌躇多时,终于拔开锈死的刀鞘,试探问道:“只要有人能证明文章是柳丹写的,就给他恢复功名,陛下真是这么说的?” 知道宋妙仙的激将法奏效了,柳竹秋藏好雀喜,默默点头。 她看到父亲脸上的皱纹里,良知与怯懦正上演鏖战,暗中焦急地为他鼓劲。 又过了好一会儿,柳邦彦总算下定决心,长长一叹后双手不自觉握成拳头,沉声表态:“明天我去公堂替柳丹作证吧。” 柳竹秋像协助他打出了大胜仗,欣然怒放地上前跪在他膝边。 “老爷真想通了?” 柳邦彦无奈皱眉:“官司就差这定音捶了,我再怎么说都得帮柳丹一把,不然老被人戳脊梁骨的滋味也不好受呀。” 柳竹秋笑着抓住他的手:“有您的证词就万无一失了。” 柳邦彦苦笑:“你太天真了,柳丹原是家里的奴仆,我只靠嘴说人家也会怀疑我这个故主在偏袒他。” “那老爷有何高见?” “唉,事情就是这么凑巧,那次拿到柳丹的试卷,我以为他一定会中举,就想把那些文章放到《闾望集》里。第二天就送去崇明书局制版了,现在还没顾上撤回来。” 诗书之家时兴将家庭成员的文学作品编撰成书册出版,用做赠人、发售、留念。 柳邦彦去年开始整理他和四个子女的手稿,想编一本文集,名字都取好了,叫做《闾望集》。 集册中有一个目录是专门收录八股文的,他想柳丹也算家中子系,加入他中举的文章既有纪念价值,对外展示时也更光彩,便做主收录了他的试卷。 崇明书局乃官营书坊,柳邦彦选的是雕版印刷,工匠接活儿都会在薄册上登记取得原稿的日期,以此为凭,即可证明贾栋所窃文章的原作者是柳丹。 第七十三章 案情彻底明朗,贾栋科举舞弊、买、凶、杀害柳丹,依律判处斩立决。 田真杀人抛尸,判处斩监后。 胡洋等人协助贾栋剽窃他人试卷,判处绞监候。 贡院学官收受贿赂协同主犯伪造柳丹试卷,均削职流放。 饶忠林等人做伪证,革去功名,终生不得参加科举。 牛敦厚办案不力,坏法枉判,本应革职查办。庆德帝念在他是受圣意左右才如此,法外施恩将他贬去山西做县丞。 贾栋被绑缚刑场那天,百姓夹道观看,用臭鸡蛋烂菜叶招呼他。 柳竹秋和宋妙仙也前去为仇家送行。 她二人站在道旁的楼阁上目睹囚车经过。 贾栋抬眼瞧见她们,瞋目裂眦,发了疯地大骂:“温霄寒,你和你的□□姘头都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那恶犬穷途的情状令宋妙仙十分解恨,笑对柳竹秋:“妹妹,谢谢你替我报了仇。” 柳竹秋望着贾栋轻蔑叹息:“我在顺天府大牢时,这厮就住在隔壁囚室,每晚同狱卒们大肆吃喝,还请歌姬来弹琴唱曲,有意向我示威。那时他肯定做梦都没想过会有今天。” 宋妙仙冷笑:“这就叫王法可欺,天道难赎,凡是恶人最终都难有好下场。” 她透过贾栋的报应获得极大鼓励,相信大仇得报的日子不会太遥远了。 人们见贾栋人头落地,没有忘记他的老子贾令策,都知道他才是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黑手。 庆德帝命人追查他纵子行凶,私自倒卖王气之地等罪行。 嗅觉灵敏的官员预感首辅要倒台了,有仇的趁机报仇,无仇的落井下石,不出数日揭发检举贾令策的奏章堆积如山,来了个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庆德帝对贾令策的为人有着清晰了解,知道他是个标准的奸臣。 皇帝嘴上厌恶奸佞,其实一刻也离不开他们,没有奸佞牵制清流,帝位就坐不稳当。 他把奸臣当枪使,不会投入感情,枪头钝了,枪身折了,便立即更新换代。 如今贾令策已不中留,庆德帝正好把过去那些由自己主导衍生的错事一股脑推给他,物尽其用地将之当成抹布,擦净面上的污垢,手上的鲜血,这样臣民不仅不计前嫌,还会衷心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贾令策被抄家流放琼州的消息传出,举国欢庆,京城里众多店铺为此张灯结彩,减价酬宾。 以前贾令策忌惮人言,听说老百姓背地里骂他奸相,便严令禁止上演这类戏曲评弹。 而今贼人滚蛋,民众自要大演特演。那几天各大戏班各路艺人百花齐放,变着方表演鞭挞古今奸相的戏文段子。 从赵高、李林甫、杨国忠骂到蔡京、秦桧、贾似道,尤其是贾似道因与贾令策同姓,出场次数最多。 有人嫌指桑骂槐不够,想出更绝的泄愤渠道。 说贾字与“甲”同音,可解做龟甲,又因龟甲可制作成龟苓膏食用,吃这个相当于生啖奸臣。于是龟苓膏一跃成为京城最受欢迎的美食,往常吃不惯的也会去尝一尝,解解恨。 -- 第202页 温霄寒无疑是扳倒贾令策的最大功臣,名声扶摇直上,每天登门送礼送匾,求字求画的纷至沓来。 柳竹秋被缠得回不了家,果断在大门外挂出“养病谢客”的牌子。 文小青见尘埃落定,准备带骆仇回周坎子庄。柳竹秋这些天一直和她假扮夫妻,每天同吃同睡,想等她们母子走后再回柳府。 是日她让瑞福、春梨、蒋妈准备了一桌宴席,为文小青践行,将秋蕙和柳尧章、白秀英都请来了,可惜为避嫌,独缺了苏韵、萧其臻。 众人回顾这场官司,悲喜交加,感慨良深,一致赞誉柳竹秋的智勇义气。 柳竹秋摇头:“此事能成,在座每一位都功不可没。若非秋蕙志心坚决,咬牙承受那数十杖刑,官府根本不会受理案件。没有三哥蒋妈周旋护持,我的身份早被拆穿了。又全靠文娘子和苏韵冒险求情掩护,我才能脱离虎口。说起来,你们都是斗垮奸臣的大英雄。” 柳尧章忙补充:“还有载驰兄,他出的力可一点不比我们少。” 柳竹秋笑噱:“用不着你提醒,萧大人的恩惠我早已当面谢过了。” 秋蕙流泪道:“我起初只想拼死一试,以尽心意,没想到真能成功。温如和公爹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柳尧章安慰:“朝廷已恢复了温如的解元头衔,还破格授予顺儿童生身份,今后可越过县试,直接考秀才,只要他肯刻苦读书,定能继承温如的遗志。还望你好生抚养他。” 白秀英提出异议:“秋蕙还年轻,总不能让她下半辈子都孤零零过吧。秋蕙,我已求过太太,今后留你在我家住,你若想改嫁我们也会替你张罗,顺儿由我们照管也是一样的。” 秋蕙说不想再嫁人,柳竹秋开导:“你跟温如恩爱中分离,感情一时半会儿冷不下来,但将来日子还长,不能把话说太死,一切顺其自然吧。” 柳尧章长期受妻子和妹妹夹磨,思想已开通,预感秋蕙迟早会改嫁,若嫁去外面,顺儿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孩子。 若让她带着儿子改嫁,又恐夫家不待见。 本着早为之所的用心,私下同柳竹秋商量:“瑞福伺候你我一场,我准备等将来你的事了结之后就将他放出去。他只比秋蕙小三岁,人也老实可靠,到时不如把秋蕙配给他,由他来当顺儿的后爹必不会亏待他们母子。” 柳竹秋笑斥他乱点鸳鸯谱,柳尧章坚持认为这是两全之计,非要试一试。 她忍笑道:“那你先去同瑞福说,他若应了,我就去问秋蕙。” 柳尧章真将瑞福召去问话,瑞福听说主人想让他娶秋蕙,登时震愕,脑袋刚晃了两下脸已通红。 柳尧章以为他嫌弃秋蕙是带崽的寡妇,表示会多给他们一些钱财补助。 瑞福一贯憨木的脸呈现稀有的苦恼,支吾道:“三爷对小的恩重如山,叫小的去死,小的都不敢迟疑,唯独这件事万万不可。” 柳尧章追问原因,他的嘴像闭紧的蚌壳再撬不开,僵持一阵只好作罢。 柳竹秋知情后笑不可支,奚落三哥:“人家是两个大活人,你却想像给鸡鸭配种一样胡乱撮合, 堂堂状元竟连‘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都忘了。” 柳尧章也觉这糊涂行径贻笑大方,自嘲两句放弃了。 文小青母子次日一早便要动身,今晚得早睡。 柳竹秋还想多看会儿书,挪去书房下榻,二更天方熄灯就寝。 朦胧入梦之际,对面卧房顶上的瓦片呼啦作响,她一惊而起,抽出墙上的宝剑推门查看。 瑞福和文小青也相继出门,三人都听了到那阵异响。 “是野猫打架吗?” “不对,动静太大了,定是人为的。” 他们正疑心是梁上君子造访,一件小物品飞过门墙落入天井。 那是一只包了小石子和迎春花枝的纸条,又是万里春发来的讯息。 “有人欲害汝!” 柳竹秋意识到刚才的响动是万里春与刺客搏斗时发出的,让文小青母子快去书房躲避。 她和瑞福紧握兵器守在门口,时刻警惕备战,直熬到东方欲明,晨鸡登坛,方确定歹人不会卷土重来。 天大亮了,她派瑞福去附近街巷探查,不多时听他带回一个惊人情况。 “前面锅盖胡同里躺着个穿黑衣的死人,胸前有个血窟窿,好像是夜间被人打死在那儿的。里长已报官了,好多人正围着看呢。” 柳竹秋断定那是被万里春杀死的刺客,也猜到了害她的人是谁,忙对文小青说“我搞垮贾令策,已然激怒他的朋党,这刺客八成是唐振奇派来的。你这会儿回家定有危险,还得和仇儿留下多住几天。” 文小青也很慌骇,同时为她担忧,建议她立刻向上位者求助。 柳竹秋挂出红灯求见太子。 听说唐振奇派人暗杀她,朱昀曦甚为惊怒,又想那太监连他这个太子都敢加害,天底下也没有他不敢干的坏事了。 他即刻吩咐陈维远派人去温霄寒家护卫,柳竹秋认为不妥。 “殿下若派人保护臣女,外界必会说我是您的亲信,传出流言对谁都不利。臣女只要变会柳竹秋躲在家里,歹人便寻不着目标。瑞福是小厮,臣女也能找到地方安顿他。只文小青母子难办,还望殿下能提供庇护。” -- 第203页 朱昀曦考虑一阵做出安排。 “窦选侍怀了身孕,需要医婆服侍,就让文氏冒充医婆,把她和孩子都接到东宫来住吧。” 柳竹秋闻讯吃惊,忙道喜:“臣女贺喜殿下,愿殿下早得龙嗣,福泽绵延。” 皇家注重开枝散叶,太子的妃妾若诞下皇孙,本人的地位将更加稳固。只是若皇长孙是庶出的,又会为将来的储君之争埋下伏笔,真是桩喜忧参半的消息。 她欢眉笑眼不见半分失落,朱昀曦心中不快,支开旁人,招她近前数落。 “你现在是为民除害的大英雄了,却让孤替你捡烂摊子,这是为臣之道吗?” 柳竹秋也怕功高盖主,谦卑表示:“臣女纵有微末建树,也全仗着殿下护持,等殿下得登大宝,臣女定会告诉世人,此番惩治奸邪都是秉承您的旨意,您才是为民做主的圣君。” 她乖觉知趣,哄退朱昀曦的怨火,心想:“这人聪明懂事,大概真不敢在孤面前吃醋。” 他不太遵守皇家规范里的细则,只对大条款一丝不苟,在后宫雨露均沾这条尤为严谨。 上月得知窦选侍怀孕,他对冯如月和其他三位选侍都做出过相应解释,柳竹秋勉强算他的女人,也该知会一声。 “那窦氏自孤十三岁起便伺候孤,是东宫最早正名分的女子,先受孕亦在情理之中。她年长孤六岁,论姿色谈吐都不及太子妃和其他选侍,孤每月只去看她四五次,并未施以过多恩宠。” 柳竹秋明白太子这是拿她当妾室看待,向她宣示公正,心里排斥,有意说些不讨好的话抵触他。 “那殿下在众位妃妾里最宠谁呢?” 朱昀曦怨她犯忌讳,斜睇道:“孤向来一视同仁,除太子妃正该多受礼重,其余选侍待遇都一样,从未厚此薄彼。” 柳竹秋边听边做算数,五个女子每人每月才能摊上四五天,其余二十来天都得守空房,那这个丈夫跟过路的歇脚客有何区别? 不过站在太子的立场看,一个月至少有二十五天要周旋其中,顶多五六天空闲,诚可谓孜孜不倦,兢兢业业,想来心力交瘁亦是常事。 可见这一夫多妻的制度对男女都没好处。 朱昀曦说这些的目的是诱导她感恩,见她居然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你这是什么反应?又在装傻气孤?” 他的心思有时很不好猜,柳竹秋认真动了动脑筋才反应过来,甜笑装乖:“东宫的娘娘们肯定不像臣女这般愚钝,经常惹您生气。您饶了臣女那么多次,说明最疼臣女,臣女真想向老天借寿一万年。” “活那么久,你想当老妖精?” “臣女活到一万岁,才能终生侍奉您呀。” 她马屁拍到位了,朱昀曦开心地撒手,贯彻主上必备的口是心非:“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孤王不过看你脑瓜子机灵才留着你为孤效力。你若恃宠而骄,不思进取,孤王身边多的是人能取代你。” 柳竹秋知道这并非玩笑。臣子只能在他们老朱家讨饭吃,是谓店大欺客。天下人才都得归附皇家,故而取之不竭。 君王自号公平,就像老虎自称吃素一般荒谬。 朱昀曦处事分得清主次,强化了君臣尊卑,转为关心她的处境。 “唐振奇报复心强,绝不会放过你,你是想放弃温霄寒的身份,往后都躲着他吗?” 柳竹秋不甘被动又能权变,已有了一些想法。 “此贼树大根深,又得陛下器重,比贾令策之流凶悍得多,短时间内是奈何不得他的。臣女这两日总在思量,并非没有办法解困,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臣女过不去心中的坎儿。” “说来听听,孤帮你拿主意。” “……这事非得臣女自己想通才行,而且即便想通了也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你需要什么,孤可以提供啊。” “是须得殿下相助,可您只能做外援,还缺少一位内应。” 朱昀曦略显单纯,头脑还是聪明的,聊到这儿已猜出她的心思。 “难道你想学黄盖假投诚?” 柳竹秋苦笑:“要暂时免除唐振奇的杀心,只有用这招了,殿下是否觉得臣女卑鄙?” 朱昀曦笑道:“卑鄙谈不上,狡猾是真的,很符合你的个性。可孤王能理解你,其他人不见得呀。尤其是你刚扳倒了贾令策,若转身投奔唐振奇,世人定会说你在狗咬狗。” 柳竹秋愁叹:“臣女也还不能接受这□□之辱,是以纠结。况且我单方面去投诚,唐振奇必然不信,到时弄巧成拙岂不自寻死路。” 朱昀曦了解了这些,更相信她能干大事,欣然允诺:“你若想通了,确定能办成此事,孤愿做周瑜送你一程。” 柳竹秋欢喜谢恩,怕自己离开久了文小青和瑞福那边出状况,便躬身告退。 朱昀曦应了,忽被她凑近搂住撒娇。 “臣女祝愿太子妃娘娘和别的选侍都能早日有喜,为殿下绵延子嗣。” 太子的儿子想必都好看,将来选妃纳妾总还能给那些不幸的女子一点念想。 朱昀曦照她腰上捏了一把,挤兑兼试探:“你这么忠心就不想为孤王生一个?” 关于如何应付太子这门功课,柳竹秋已修炼圆满,不假思索道:“殿下若不介意让龙种流落民间,臣女当然乐意啦。” -- 第204页 趁他情绪转换,飞贼打劫似的照他唇上用力一啾,转身逃之夭夭。 第七十四章 立夏这天孟亭元送来请柬邀请温霄寒去府上做客。 柳竹秋并不惊奇,甚至早有预感。可以说成冥冥之中的安排,也能解释为他们师生间固有的默契。 她来到孟府,被下人径直领入外书房。 孟亭元正在案前作画,见她来了仍低头弯腰专心勾勒彩黛。 柳竹秋猜他想挫灭她的锐气,耐心地伫立等待。 过了一盏茶功夫,孟亭元描完最后一笔,起身捶打腰背,放下笔平静道:“听说你那日只身去敲登闻鼓时好不威风,我替你描了幅画像,你来看看像不像。” 柳竹秋走近案桌,见那画纸上一个打赤膊的男子正双手举棰擂鼓,人物须发皆张,目若铜铃,动作表情无不包含激愤。 她皱起眉头:“大人画错了,晚辈可没打赤膊。” 孟亭元问:“那你说说我画的是谁啊?” “……这击鼓人是祢衡。” 祢衡是三国时期的名士,文采辩才都很出众,可惜刚直高傲,争强好胜。 孔融将他举荐给曹操,祢衡却厌恶曹操,自称有狂病,拒绝拜谒。 曹操怀恨在心,又不愿背上杀害贤才的名声,便任命他为鼓史,以此羞辱他。 祢衡也真会报复,挑在曹操大宴宾客,检阅鼓乐时,在大庭广众下赤膊上阵,一面击鼓一面指斥他。 曹操大怒,想出借刀杀人的办法将祢衡遣送给刘表。祢衡果因脾气火爆得罪刘表,终被其部下黄祖杀死,享年二十六岁。 柳竹秋知道这是孟亭元对她的讽喻,不甘辩解:“祢衡因个人荣辱发狂发颠,晚辈是为友人伸冤,实出义愤,二者不能相提并论。” 孟亭元冷嗤:“你觉得自己的才华比起唐代的萧颖士①来当如何?” 柳竹秋谦逊道:“文元先生高才博学,乃盛唐名士,晚辈怎敢比拟?” 孟亭元点点头:“萧颖士恃才傲物,不肯谄事宰相李林甫,遭其排斥被贬官外放。心怀怨愤,写出《伐樱桃树赋》讽刺李林甫,终被报复免官。《樱桃赋》虽成为了传世名篇,但他个人的志愿却再无机会伸张。名扬天下的高士犹落得如此下场,况乎你这黄口孺子?” 意气用事往往招祸,隐忍宽容方得平安。 道理没错,可柳竹秋联想到他投靠唐振奇的懦夫行径,便不愿被动接受教训,峻色道:“匹夫之气是不可妄动,但宋武帝②一人追击数千敌军,气吞山河如虎。陈汤③矫诏出兵,斩单于,救汉使,一笔挥毫,震动五岳。不都是凭着英雄意气吗?若遇强横暴虐之徒只会畏缩逃避,面对邪恶不公之象一味妥协屈让,这样的隐忍不过是薄志弱行罢了。” 孟亭元叹气:“你白读万卷诗书,还是没能理解隐忍的真正含义啊。” 他背起双手走到窗边,望着空旷的天幕向她发问:“天空为何广袤,湖海为何辽阔,这个问题你解出来了吗?” 这是多年前他留给她的作业,柳竹秋交上去的文章罕见的只得了中评,找他求教,他却说答案只能由她自行领悟。 师生断交后她想明白了,此刻方有机会交卷,平整情绪后礼貌答道:“天空之广袤是为了笼罩大地,湖海之辽阔为了函养水族。” 孟亭元转身讽笑:“你既领会了道理,为何还不能正确理解何为隐忍?” 柳竹秋想看看他要如何提点,低头拱手道:“敬请赐教。” 孟亭元走到她跟前,温和严肃在他脸上恰到好处融合,形成使人信服的力量。 这一幕恍惚时光重叠,他依然是诲人不倦的老夫子,她也还是那个求知若渴的小学生。 “隐忍分三个层次,小忍是忍不平,中忍是含耻垢,大忍是舍己身。我想你现在顶多做到了中忍,离大忍还差得远呢。” 传道的过程就是在向人们敞开心扉,柳竹秋由此窥见孟亭元内心的隐秘,惊疑之下冲动发问:“大人,莫非你……” 孟亭元迅速打断:“明辨是非,切忌感情用事,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这也是他曾经叮嘱过的处世法则,柳竹秋明白他在教她谨慎判断事物,不能仅凭几句说辞就轻易改变对他人的看法。 先不管他是真心投靠奸党,还是抱着大志向忍辱潜伏,单看今天这场谈话,定是在劝我以屈为伸,莫再与唐振奇为敌,说不定还是唐振奇派他来劝降的。 她赞同孟亭元“大忍是舍己身”的说法。 宋妙仙家的冤屈、储君的安危、百姓的福祉、朝廷的风气哪一样不比她的自尊重要?深入敌营,反而更有助于早日实现锄奸大计,况且这事再恶心也比不过勾践为夫差尝粪④,只当在磨练心性。 果决之人主意拿得飞快,数息间她已改换颜色,恭敬道:“大人的教诲晚辈都已领会,只是晚辈之前过于鲁莽,已激怒权贵,如今命如累卵,还望大人指点一条生路。” 孟亭元没正面回应,走到座椅前看着桌上的画作微笑:“这幅画既画得不像,那我就重新替你画一幅,你半个月后再来吧。” 柳竹秋隔天便去面见朱昀曦,请他兑现做周瑜的承诺。 朱昀曦怀疑孟亭元使诈,怕她落入圈套。 柳竹秋说:“是有这种可能,但魔高一尺,道高一道。只要唐振奇不直接杀了臣女,臣女就有机会给他来个将计就计。” -- 第205页 她的心眼自是够用的,朱昀曦问她想以什么方式施展苦肉计,主动提出了几种选项。 “孤派人出去散布消息,说你说话冲撞孤王,或者弄坏了什么东西,再或者没按时应召,总之惹恼孤王,被孤命人打了一顿板子。” 柳竹秋觉得都不妥。 “那样外人会说殿下小气,待下不够宽和,而且奸党们没亲眼看到臣女挨板子,总会疑心的。” 她处处维护主公,朱昀曦十分欣慰,让她提方案。 柳竹秋来之前已想好了,凑到他耳畔嘀咕。 朱昀曦听完一把捏住她的腮帮笑骂:“世上怎会有你这种女人!当真不知道羞耻二字?” 柳竹秋谄笑:“温霄寒这方面的名声本来就差,做出这种事外界再不奇怪,殿下的处罚也显得有理有据,绝不会受非议。” 朱昀曦准了,让她去和云杉等人商议执行。 柳竹秋单独拉云杉说话,让他交代心仪宫女的身份。 云杉心惊:“你想干什么?” 柳竹秋狡笑:“云公公上次舍命掩护我,我得知恩图报呀。宫里禁止对食,抓到就会处死,让那位姐姐留在宫中,你俩注定没结果,何不趁此机会把人弄出来,在城里找个地方安顿。以后你没事就能去看她,她得了自由生活也能舒畅了。” 云杉听完她的计策,喜得热泪盈眶,激动地跪地拜了三拜,谢道:“柳大小姐,你成全了我们就是我俩的再生父母。上次若因你而死,我定是个怨鬼,今后再为你豁出这条命,就是死得其所了。” 次日下午路经兵马司胡同的人们看到一幕惊人景象:一位身穿宫廷禁卫服色的武士骑着马,用长绳拖拽一名书生在大街上跑跑停停。 书生跟不上马速,不时跌倒在尘埃泥泞中,巾帽脱落,灰头土脸,大胡子沾满泥浆,跌跌撞撞仓惶求饶:“单侍卫,小生知错,求你饶了我吧!” 武士扭身用马鞭指着他喝骂:“大胆温霄寒,你再色迷心窍也不该猥亵殿下身边的侍女,殿下没当场处死你已算开恩,你还敢逃避这点小小的惩罚吗?” 他拖着书生在街上来来回回跑了半个时辰,直到后者筋疲力尽,像泥人倒地再也挣扎不起。 围观人群庞大,早有人认出书生是温霄寒,听说他调戏太子的侍女,七嘴八舌嘲笑:“这温孝廉哪哪都好,就是太风流,天天嫖妓狎优不够,还不时勾搭尼姑寡妇,如今爪子居然都伸到太子身边去了。亏他读了那么多书,怎不知道色是刮骨钢刀呢?” 城内连着几天议论风生,之后又传出一则新闻。 “太子殿下已消气了,还把那名侍女赏给温霄寒做妾,同时赐了一座宅子给他。” 那侍女正是云杉心仪的小宫女白桃,可笑朱昀曦被他们几个蒙得死死的,不知柳竹秋来了个一石二鸟。 柳竹秋为煽动舆论,比照纳妾的规格办了一场热闹的婚礼,邀请张鲁生等好友来吃喜酒。 这群男人都不把风流当罪过,读书的调侃:“晴云兄这番艳遇可谓韩寿偷香⑤,因祸得福。” 习武的艳羡:“温孝廉这样的男人才有本钱风流,像我们这些粗人纵有那花花肠子,美人也未必搭理。” 提起温霄寒前日被侍卫纵马拖拽的洋相,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因新娘是太子身边的人,众人想沾沾龙气,酒酣耳热之际纷纷请求柳竹秋将其请出来让他们一饱眼福。 柳竹秋婉言推拒,情愿被他们罚酒,硬着头皮一杯接一杯喝下去。 那白桃想报她成人之美,听丫鬟报信,主动穿着吉服到外厢来向宾客们见礼,夺过柳竹秋手里的酒杯笑言:“相公量浅,若醉了今夜恐难入洞房。还请诸位饶了他,让奴家代他向诸位敬酒。” 那些士子武弁受宠若惊,大赞这小夫人标致豪爽,回去后都当成美事炫耀,又引发了一场轰传。 却说那唐振奇近来像被死耗子堵住的烟囱,窝火憋气,成天泡在恶臭的情绪里。 他和贾令策是狼与狈的关系,彼此不存在真情实感,但多年来同心协力打击政敌,铲除异党,在朝中树立起牢不可破的权威,利益受威胁时怎不同仇敌忾? 温霄寒只是一介书生,胆敢明火执仗拆他的台,好比一只在帐幔里游荡的蚊子,不赶紧拍死如何能安寝? 这几天连续派了好几个刺客去暗杀,竟都有去无回,那小子身边无疑有高手护持,多半是太子的人。 这点更令唐振奇糟心,怀疑温霄寒的行动都是朱昀曦授意的,一个太监被储君敌视,能有什么好下场? 他趁宫中无事回到府邸,想召集门徒商议对策,阍人报称孟亭元已等候多时了。 自打孟亭元去顺天府衙为温霄寒作证,唐振奇的党羽们便纷纷来他跟前告状挑唆,唐振奇也为此生怨,多日不曾搭理这老家伙。 今天对方主动登门,必是来谢罪的,他倒想听听他会如何狡辩,见面后冷淡发问:“先生所来何事?” 孟亭元微笑着递上厚厚一叠书信:“老朽特来给大人送信。” 那些写信人都是唐振奇在地方上的拥趸,他拆看几封,内容除请安奉承,余下全是揭发贾令策的。 说他纵容家人在江浙地区倒卖私盐。 在兖州老家抢夺士绅的田地。 -- 第206页 在广州沿海伙同海盗抢劫商船,公然与官兵交火。 这些罪行还都打着唐振奇的名号进行。 唐振奇惊怒交加,暴躁道:“这厮竟敢如此,先生是几时收到这些信的?为何不早点给我?” 信件落款日期最早在数月前,最迟的是前年五月间,还有许多没来得及拆看,相信贾令策背着他作恶已有数年之久。 孟亭元说:“这些官员惧怕贾令策,又不敢直接向您告状,只好托老朽代为转交。老朽见大人那样倚重贾令策,若与之失和,非但大人会多一个威胁,亦恐破坏朝堂稳固,是以迟迟不敢交出这些信件。幸而如今贾令策已失势,大人再知道这些情况也无妨了。” 唐振奇早知贾令策不是好东西,此刻才发现他比预料的更坏一百倍,假如再任他嚣张几年,自己不知会被带累到什么地步,不禁嫌他倒台得太晚了。 他扔下书信,按捺一阵向孟亭元道谢:“有劳先生送信,以后再有这种事请务必及时告知。” 孟亭元拱手:“老朽还有一事相告。” 唐振奇对他恢复客气,愿洗耳恭听。 孟亭元笑问:“关于那温霄寒,大人打算如何处置?” 说完顺手从果盘里拿起一个春橘慢慢剥皮。 唐振奇听出端倪,正色道:“先生莫非是来替此子求情的?先生日前去公堂替他辨冤一节着实令人钦佩,但并非人人都有您这样的度量。” 孟亭元挈然解释:“老朽不过怜才罢了。” 他拈起剥下的橘皮举例:“这橘子皮若随意丢弃,只是招惹蚊蝇的厨余。但泡进水缸里发酵,过一个月就能变成上好的花肥。一枚小小的果皮尚能利用,何况人呢。” 唐振奇狐疑:“先生的意思是,您有办法让那温霄寒归顺我们?” 孟亭元巧妙回应:“老朽想试一试,还得看大人愿不愿意接纳他。” 温霄寒怀材抱器,是不可多得的珍彦,谁不想有这样的部下? 唐振奇能得庆德帝赏识,被提拔为左右手,掌权二十年,自然不缺领导者的素养,平时好读《三国志》,最喜欢的人物是“曹操”。赞他连骂自家祖宗的陈宫,杀自己儿子的张绣都能宽恕,不愧枭雄气度。一贯视其为楷模,行事态度多有仿效。 孟亭元隐蔽观察他的神色,知他心意已动,和声补充:“老朽原本不太看重他,后来见他颇得太子殿下欢心……” 他故意停顿,等唐振奇视线瞟过来,呵呵轻笑两声完成暗示。 唐振奇早因朱昀曦对他不冷不热,摸不透这位千岁爷对他作何感想而焦虑,虽在东宫安插眼线,奈何都不是太子的心腹,弄不到最机要的情报,正想多收买他的宠信,以探虚实。 如此看来温霄寒的确很有利用价值。 他跫然露笑,做出豁达模样说:“先生怜才,我亦爱才,倘若那温霄寒真能安心顺意不再与我们为敌,我又怎舍得杀他。就怕他以为有太子做靠山,不肯向我们低头。” 孟亭元说起温霄寒被太子当街羞辱的情形。 “此子轻狂傲慢,受了这样的折辱,纵然事后得到补偿,心里也必不痛快。大人若能比旁人更礼重他,尽量满足他的骄傲,或许能令其动摇。” 唐振奇设身处地想象自己是温霄寒,舍身救过主子性命,不过调戏了一个丫鬟便遭此等羞辱,也很难不记仇。觉得孟亭元的话有道理,颔首微笑:“那就有劳先生前去劝劝他,看他是否愿意改过。” 说罢看一看桌案上堆放的告密信,复又咬牙:“贾令策这狗贼吃里扒外,着实辜负我一番栽培。陛下这几日正考虑让谁顶吏部尚书的缺,我准备举荐先生。” 吏部尚书乃百官之首,又兼任内阁首辅,是每个官员梦想的终点。 孟亭元谦辞:“老朽年迈体衰,恐难胜任。大人可推荐陈阁老,他更具宰辅之才。” 唐振奇不屑道:“陈良机不过一庸碌匹夫,我很看不惯他刀切酥油两面光的德性,论学识修养都不及先生豪厘。” 边说边靠近两步,语气转为亲切:“再说了,如今放眼内阁,还有比先生更正直可信之人吗?只有将相印交给您,才能切切实实黼黻皇猷 ,而我也能高枕无忧了。” 孟亭元听了,不卑不亢躬身道谢:“幸蒙不弃,既赐重用,老朽自当尽力。” 作者有话说: 我写文都不会注水,每章信息量都很大,跳章的读者如果觉得剧情衔接不上了那一定是错过了重要情节,请不要以为是我没写完整。 ①萧颖士(717年—768年),字茂挺,号文元先生,颍州汝阴(今安徽阜阳市)人。唐朝文学家、名士。 ②宋武帝刘裕(363年4月16日-422年6月26日),字德舆,小名寄奴。彭城郡彭城县绥舆里(今江苏省徐州市)人,生于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中国东晋至南北朝时期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军事家,南朝刘宋开国君主(420年7月10日-422年6月26日在位)。《资治通鉴》上说“刘牢之击孙恩,引裕参军事,使将数十人视觇贼。遇贼数千人,即迎击之,从者皆死,裕坠岸下。贼临岸欲下,裕奋长刀仰斫杀数人,乃得登岸,仍大呼逐之,贼皆走,裕所杀伤甚众。刘敬宣怪裕久不返,引兵寻之,见裕独驱数千人,咸共叹息。因进击贼,大破之,斩获千余人。” -- 第207页 ③陈汤。 西汉时期将领。建昭三年(前36年),乃以西域副校尉与西域都护骑都尉甘延寿伪造诏书,发城郭诸国兵及车师戊己校尉屯田吏士四万人进击康居,诛郅支单于,救出两位汉使。赐爵关内侯,迁射声校尉。 ④勾践尝粪是指春秋时,吴灭越,越王勾践入臣于吴。吴王病,勾践用范蠡计,入宫问疾,尝吴王粪以诊病情,吴王喜,勾践遂得赦归越。 ⑤《晋书·贾谧传》、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惑弱》载:晋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为司空掾。充少女午见而悦之,使侍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家中莫知,并盗西域异香赠寿。充僚属闻寿有奇香,告于充。充乃考问女之左右,具以状对。充秘其事,遂以女妻 第七十五章 柳竹秋第二次去见孟亭元,被下人带到后花园。 人间四月芳菲尽,牡丹压轴绽放。 孟亭元正用浇壶细致灌溉几盆姹紫嫣红的牡丹花,有姚黄、魏紫、豆绿、赵粉,洛阳红、御衣黄,都是最最名贵的品种,花团锦簇,每朵花都似汤碗大小,异常绚烂娇艳。 他只瞥了柳竹秋一眼,注意力便转回花上,问她:“你看这几盆牡丹如何啊?” 柳竹秋知他从来不爱摆弄花草,精心养护这几盆牡丹定有特殊用途。仔细观看一番说:“品种和品相都极好,该值不少钱。” 孟亭元很自得:“这是我派人从洛阳找来的,一共两百盆,挑挑捡捡选出这十盆。今年京城里再找不到花开得这样多这样大的牡丹了。” “您准备拿它们送人?” 孟亭元回头笑微微看着她,表明她的猜测准确。 “你先对着这些花酝酿一下,待会儿方能做出好诗。” 柳竹秋结合以上信息已知道他请了人来此赏花,来者八成就是唐振奇了。 尽管下定了决心,真要奴颜婢膝讨好那贼阉,她仍不由自主抵触。 孟亭元瞧出神色,和声提醒:“你要是还没想好就先回去,免得不尴不尬,弄巧成拙。” 他用词含蓄,假如柳竹秋当着唐振奇露出迫不得已的情态,那就是不折不扣的找死。 她忙调整心态,教导自己欲成大事先得学会身心分离,多备些假面孔,挑最服帖的戴上,笑道:“大人替晚辈费心张罗,晚辈若再不识抬举,就是豆渣脑筋了。” 孟亭元满意点头,让她帮忙参详花盆的摆放位置和秩序,以便获得最佳观感。 柳竹秋提议:“大人不妨弄点好茶叶,用小纱布笼了放到这牡丹花蕊中,沾些牡丹的香气,再用它来招待客人,岂不应景?” 又说:“晚辈新近学得一款点心叫做牡丹酥,可教贵府厨丁现场炮制,用来佐茶也是不错的。” 孟亭元夸她主意甚妙,命人协助准备。 下午唐振奇领着大队随从来到孟府,柳竹秋依言在花园里等候,见孟亭元引领客人们走来,认出他身旁穿紫色马上封侯纹样锦袍的中年无须汉就是唐振奇。 她深吸一口气,快步迎上去跪倒在石径边,谦卑拜礼:“晚生给唐千岁请安。” 唐振奇不喜旁人称他“公公”,奸党们一般尊称“大人”,从前有个会拍马屁的带头叫他“九千岁”,但这称呼僭越太过,只有最谀媚的奴才这么叫。 温霄寒出了名的玉面美髯,唐振奇一眼便认出他,故作诧异地问孟亭元:“这后生是谁呀?” 孟亭元含笑介绍:“他就是温霄寒。” 唐振奇心知他已降服这狂生,轻蔑讽刺:“我听说温霄寒一身傲骨,从不向人低头,怎会如此卑顺,怕不是个冒牌货吧。” 柳竹秋适时开口:“晚生不肖,日前冒犯千岁,自知罪大弥天,近来惶惶不可终日。今日斗胆前来请罪,乞肯千岁念我鲁钝无知,饶恕一二。” 唐振奇冷笑不语,孟亭元从旁帮腔:“老朽已审问过他,他说他和柳丹是极要好的把兄弟,又与那贾栋素有仇怨,是以定要争强报复,逞那一时之快。并非存心向大人挑衅,背后也没有人指使。” 唐振奇信得过他,此事若只是温霄寒公报私仇,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这书生能整垮贾令策,也算替他除了一害。当下杀心消弭,亲自上前扶起柳竹秋,报以和蔼笑容。 “你们这些年轻人个个血气方刚,遇事不争个头破血流就像会被人看扁似的,结果往往顾前不顾后,撞到南墙还不回头啊。” 柳竹秋厌看他的骄狂,假装羞愧地垂下头。 孟亭元继续说项:“大人教训得是,他已知那南墙撼不动,这不就乖乖回头了吗。” 得他递话,柳竹秋再次赔罪:“晚生性躁心粗,独断专行,已然吃了大亏。如今决意改过,不知千岁能否许我自新。” 唐振奇畅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晴云有才有貌,行事又勇猛果决,只要选对了路子,何愁不成大器。” 柳竹秋腼腆道:“晚生疏慵愚钝,除非千岁肯开恩指给一条明路,否则这辈子都难有出息。” 她表明攀附之意,唐振奇微笑试探:“晴云何出此言,这京里谁不知道你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今后从龙飞升,还怕不得富贵?” 柳竹秋装出窘迫模样:“千岁有所不知,晚生只是太子驾前说学逗唱的小丑,且前日冒失犯错,大大开罪了殿下。虽经他宽宏赦免,但想必殿下心中已存芥蒂,今后更难获重用。” -- 第208页 唐振奇调侃:“这芥蒂真长在殿下心里?我看未见得吧。” 柳竹秋忙躬身告罪:“求千岁莫要开这种玩笑,晚生委实受不起。” 唐振奇笑哈哈拉起她:“我又不会去太子殿下告状,你何须惶恐。” 孟亭元见他心情大好,邀他去观赏牡丹花。 那些花经过精挑细选,认真打理,真个香胜兰麝红胜霞,千娇万态竞芳华。 唐振奇酷爱珍卉异葩,听孟亭元说这是他专门差人去洛阳为其挑选的,辴然道:“先生如此有心,我也得送你一样贵重礼物方可还礼。” 孟亭元取下花蕊中的小茶袋,命人烧水冲泡,又呈上柳竹秋带人制作的牡丹酥。 上好的兰雪茶沾了牡丹香气更显清雅。牡丹酥是用酥油团烹炸的,色彩艳丽,形如牡丹盛放,令人看了食指大动。 唐振奇连夸这套茶点有新意,孟亭元说:“这是时下年轻人的玩意儿,老朽哪里懂得,都是温晴云置办的。” 唐振奇见温霄寒俯首帖耳,望着他恭谨微笑,仿佛一头被驯服的骏马,急着要取悦他这个伯乐。心中得意舒畅,不客气地享受起主人权利,说道:“今日我们赏牡丹花,饮牡丹茶,吃牡丹酥,颇得闲情雅趣,若再吟一首牡丹诗就更妙了。” 孟亭元看向温霄寒:“晴云,你擅长吟咏,还不献一首诗为大人助兴。” 柳竹秋逊顺拱手:“蒙大人们抬爱,晚生献丑了。” 她早打好几篇腹稿,先朗诵一首以阿谀为主旨的七绝。 “嫩蕊丛开学士家,贵人驾到赏繁华。欲登迢递青云路,孝敬芬芳一碗茶。” 这马屁拍得唐振奇心气舒爽,当场出豪言:“你这牡丹茶香甜可口,至少值得一个五品知府。” 孟亭元笑斥柳竹秋:“让你咏牡丹,没让你借物言志,另做一首切题的。” 柳竹秋不旋踵地吟道:“秾艳新枝兴庆妆①,挽留春意曳霓裳,为迎王侯驻足看,争放清香腻粉光。” 她直接用“王侯”来恭维,立马让唐振奇乐开了花,招手叫她坐到身旁,拍肩笑赞:“都夸晴云才调秀出,今日一见名副其实。你若真心待人,谁还不拿你当宝贝呢?” 柳竹秋忍住厌恶笑谄:“晚生虽未弹剑而歌②,也盼得遇明主。” 唐振奇爽快道:“真正会识人的明主,连鸡鸣狗盗之徒都能尽心安置③,遑论晴云这样的昆山之玉。你若想出仕,我明天就能为你弄到一官半职,不过嘛……” 柳竹秋知道他要提条件,恭敬请示:“千岁能宽恕晚生已恩深似海,若有驱遣,晚生无不遵奉。” 唐振奇打量她可以试验,便说:“太子殿下身边少贤臣,连累他常受大臣指责,为此又常惹陛下和皇后娘娘生气。我对此非常担忧,奈何缺乏有效途径监督那帮臣僚。晴云常伴殿下驾前,今后可否与我多通声气,使我能更好地关心侍奉殿下。” 他这企图柳竹秋事先已猜着了,故作迟疑道:“太子殿下严令身边人泄露他的隐秘,但千岁既然提起,晚生又怎敢推却,只是……” “只是什么?” “假若殿下知道晚生投至千岁旗下,多半会就此疏远晚生。” 她表现得越谨慎,唐振奇的疑虑就越小,大度地为她行方便:“这个好办,我们暗中往来,不叫外人知道不就行了。” 柳竹秋暗喜,她巴结唐振奇的事不曝光,便不用承受舆论压力,这将计就计的第一步就走得又顺又稳,实乃天助。 骗过唐振奇,刺客不会再来了,她让瑞福护送文小青母子回周坎子庄。 张选志见温霄寒打赢了与贾令策的官司,派人送信说孙子已病愈,请她回去教书,并亲设盛宴款待。 二人见面后都装没事人,融洽地吃喝聊天。 张选志为哄她高兴,告知一则尚未公布的密闻。 “日前沧州知府来报,贾令策在沧州境内的旅店里暴病身故了。” 柳竹秋惊讶住筷,狐疑道:“真是病死的?” 张选志笑出不屑:“当然不是,咱家已查过了,是沧州的镇守太监派人干的。知府协助善后,编了个说法糊弄陛下。不过陛下并不在意,咱家也就只当没这回事了。” 柳竹秋追问:“那镇守太监为何杀他?” 张选志沾酒在桌上写了个“唐”字,柳竹秋又是一惊:“唐珰和贾令策交厚,怎会如此?” 托她的福,张选志这回看戏看得过瘾,乐得做事后诸葛亮为她分解内幕。 “他们哪里有什么真交情,不过为着利害,猫鼠同眠。如今一方倒台,另一方自然急着撇清。咱家还知道贾令策背着唐振奇干了不少挖他墙角的勾当,唐振奇估计早有不满,正好趁他落难时泄愤。” “贾令策毕竟曾是首辅,他们怎敢如此张狂?” “这就叫下架的凤凰不如鸡,他们这种人树敌太多,权在命在,若是手中无权了就只有死路一条,即便唐振奇不杀他,别人也会下手。” 一入歧途,永无退路,为保住赖以为生的权位,必须作更多的恶,杀更多的人,这就是促使奸党们变本加厉凶狠的症结所在。 柳竹秋深刻认识到官场的血腥黑暗,也理解了父亲的懦弱畏缩,但最令她骇心的还是庆德帝的冷酷。 一旦失去利用价值,首辅也能弃如敝履。臣民们总拿“仁孝”二字颂扬他,何曾想到帝王心术是人世间最残忍无情的。 -- 第209页 太子也正接受此种教育,今后会不会变得同他父皇一样? 朱昀曦和庆德帝的性格差别是很大,可倒回去二三十年,没准庆德帝也是个宅心仁厚的单纯少年。权利斗争,阴谋诡计最能扭曲人的性情,谁又能保证朱昀曦不会发生同样的蜕变? 那万仞之巅仅容一人,等他成为成熟的帝王,老练的独夫,还会善始善终对待旧臣吗? 这隐患教人不敢细思,聪明如柳竹秋也寻不出解决之道。 四月二十四这天明德书院的朋友来信说本月廿八,书院山长④将在飞花楼宴请各省来京赴考的解元,届时还会有一些京城文坛的名流到场,请她一道去参加。 朱昀曦曾允诺在本届春闱及第的进士中为柳竹秋择选夫婿,她一直惦记此事,心想那解元都是参考举人中的菁华,来日金榜之上必有份额。趁早去相看一番,心里也好有个数。 当天晚上云杉来传太子口谕,让她明日一早去昌平州的漱玉山房见驾。 近来因冯如月害了宫寒症,御医说多用温泉浸浴有助于康复。 朱昀曦自去年遇刺被庆德帝禁足后已许久不曾出城,正憋得发慌,趁机启奏父皇说想带太子妃去昌平州的行宫疗养。 庆德帝疼爱儿媳,批准他们夫妻去小住几日。 太子夫妇出行,按规矩还得带一名选侍伴驾,朱昀曦让冯如月拿主意。 他的四位选侍里,窦氏怀孕不能离宫,另外三人要属池绣漪地位最高,冯如月便命她相随。 此女与朱昀曦同岁,十二岁即被国舅章昊霖的夫人进献入宫做他的侍女。池家是江南赫赫有名的大商贾,舍得砸重金孝敬章家人,因此很得章皇后喜爱。 当年她本想立池绣漪为太子妃,庆德帝嫌池家是商户,身份低贱,执意改选了书香门第家的才女,还说在池氏怀孕前只能让她做选侍。 池绣漪生得花容月貌,身姿袅娜,为人柔媚善谀,很会讨尊长欢心。 朱昀曦和她青梅竹马,又是皇后曾力荐的太子妃人选,故而也高看她一头,在东宫女子中的位份仅次于冯如月,今后若得了一男半女就会册封。 柳竹秋懒得了解这些,只对冯如月感兴趣,若能得便偷瞧两眼也算圆了一桩心愿。 朱昀曦难得出远门,就想尽情活动筋骨,领着她在大批侍从护卫下到昌平州郊野游猎。 正值麦黄时节,农人多在田里劳作,见飞骑驰骋,猎犬吠叫,无不恫心骇眼,许多人吓得丢下农具逃避躲藏。 又不时有马匹冲入麦田践踏庄稼,大量未收割的麦穗折断破碎,不及时抢救定会白白烂掉。 柳竹秋目睹此情,心如刀绞,愤愤扬鞭追上太子,拦路劝谏:“现在是农忙时节,殿下在此狩猎恐惊扰百姓,请下令整队回宫。” 朱昀曦玩得起劲,没留神有人破坏农作。 柳竹秋领他去看踩坏的麦田,指着狼藉景象正色道:“‘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⑤。这是三岁小孩都会背的诗,殿下见此情景不觉得心痛吗?” 没有人自愿做昏君,朱昀曦更不愿在她跟前丢脸,羞恼道:“这都是禁卫长失职,并非孤王本意!” 柳竹秋知他良心不坏,揶揄:“农户一年生计全指着这几亩地的收成,今日军士践踏的都是他们的血汗,敢问殿下打算如何赔偿损失,警示部众?” 朱昀曦看出这女人在借机考验他的执政能力,没好气地抢白:“你该不会想让孤学曹操割发代首⑥吧?” 柳竹秋嗛然拱手:“草民怎敢,相信殿下自有更高明的办法。” 朱昀曦不能被她小瞧,凝神思筹半晌,展颜而笑,命军队原地休整,召集随行的十几个军官来到就近的村庄。 村长慌忙赶来拜见,朱昀曦让他把那些受损麦田的主人全叫过来,对他们说:“孤王要在这里用膳,你们快去准备膳食,半个时辰内呈上来。” 农户大多贫寒,拿不出像样的食物招待太子,以为大祸临门,回家后儿喊娘啼,家家凄楚。 不得已掏空家中积蓄和值钱物件去向村里的富户换取上等食材,匆匆烹好端到村长家来奉膳。 柳竹秋见太子将村庄搅得鸡飞狗跳,害苦主们雪上加霜,心里不免着急埋怨。但看他怡然自得,似乎一切尽在掌控中,便先耐心任其行事。 朱昀曦看过村民进奉的菜肴,皱眉道:“这些菜孤王都不喜欢。” 一句轻言犹如死刑判决,唬得村民们股战胁息,有人跪地不稳,几乎晕厥。 禁卫长见太子不乐,正要狐假虎威斥责村民,朱昀曦忽然向他和其他军校严肃发话:“这桌菜不能浪费,你们替孤吃了吧。” 军校们赶紧谢恩,又听他说:“陛下早年便立下规矩,官兵至乡野,不得掠民财物,所以你们不能白吃。孤看这桌酒菜至少值一千两银子,你们先把钱凑齐了交给这些村民。” 军校们你看我,我看你,一齐失张失智。 禁卫长促迫欲言,遭朱昀曦定睛斜睨:“你们手下的士兵踩坏人家的麦田,人家没让你们赔偿还请你们吃饭,这般以德报怨,尔等难道不该以德报德?再不拿钱,孤王可要涨价了。” 金口玉音谁敢违逆?军校们只得自认晦气,可身边没有足够现银,请求太子准许他们暂时赊欠。 -- 第210页 朱昀曦继续摆冷脸:“你们若赖账,他们也不敢问你们索要。孤王说不得要做个保人,先替你们交了银子。限你们十日内去内库还钱,每拖欠一天就多领五十军棍。” 看手下愁眉苦脸,又给支招:“麦田也不是尔等踩坏的,若觉得自个儿冤得慌,可用孤王这个法子去找手底下的军士索赔,不妨再多收点利息,也好给他们长教训。” 他解决了事端,玩心一并得到满足,得意加高兴,当场开怀畅笑。 熟悉他的人还好,那些初见他的百姓全都失惊打怪,觉得这任性整蛊的美郎君就是个淘气的阔少爷,与想象中威严神圣的太子相去甚远。 作者有话说: ①杨贵妃居住的宫殿名叫兴庆宫。她常被人比喻为牡丹花。这里用她来指代牡丹。 ②弹剑而歌:孟尝君门下有食客三千,冯谖是其中之一,他来时只带一口宝剑。孟尝君问他有何能耐?冯谖说,别无所长,只来混口饭吃。孟尝君便留下了他。但孟尝君的门客分三六九等,冯谖属最低一等。不久就见冯谖弹剑而歌:剑啊咱们走吧,这里没有鱼吃。孟尝君听见了,便提高了他的待遇,使之吃上了鱼。不久他又弹剑而歌:剑啊,咱们走吧,这里没有车坐。孟尝君便又给他配了车子。可是冯谖又一次弹剑而歌:剑啊,咱们走吧,这里不像在家。原来冯谖家里还有老母亲。孟尝君又使物于他的母亲。一年后,孟尝君要派人到自己的封邑薛地(今山东藤县南)收息,冯谖自告奋勇前往,并以孟尝君的名义免去了那些还不起债的人的债,还将债券全部焚烧。薛地百姓山呼孟尝君万岁。孟尝君为此很生冯谖的气。若干年后,孟尝君被罢了相,无处可去,只好返回自己的封地——薛,没想到受到了薛地百姓前出百里的夹道欢迎,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冯谖帮了他的大忙。 ③鸡鸣狗盗:《史记·孟尝君列传》记载;战国时齐国的孟尝君田文被扣留在秦国;他的一个门客装狗夜入秦宫;偷盗出已经献给秦王的狐裘;送给秦王的一个爱妾;孟尝君才获得释放。又靠一个门客装鸡叫;骗开了函谷关的城门;才逃回齐国。《汉书·游侠传》:“繇(由)是列国公子;魏有信陵;赵有平原;齐有孟尝;楚有春甲;皆藉王公之势;竞为游侠;鸡鸣狗盗;无不宾补。”宋·王安石《王文公文集·卷三十三·读孟尝君传》:“孟尝君特鸡鸣狗盗之雄耳!” ④山长:古代民办学校的校长。 ⑤出自李绅 《悯农》 ⑥曹操的官兵在经过麦田时,曹操命令官兵们不准践踏麦地,如有违反则要杀头。于是官兵们都下马用手扶着麦秆,小心翼翼地蹬过麦田,这样一个接着一个,相互传递着走过麦地,没一个敢践踏麦子的。老百姓看见了,没有不称颂的,有的望着官军的背影,还跪在地上拜谢。曹操骑马正在走路,忽然,田野里飞起一只鸟儿,惊吓了他的马。他的马一下子蹿入田地,踏坏了一片麦田。他要执法官为自己定罪,被执法官拒绝。曹操要举刀自杀,被众人劝住。于是,他就用剑割断自己的头发说:“那么,我就割掉头发代替我的头吧。” 第七十六章 离开村子时朱昀曦志得意满地问柳竹秋:“你看孤王这件事处置得如何?” 柳竹秋被他逗乐了,衷心恭维:“殿下英明神武,令人倾倒。” 群臣经常进表批评太子调皮顽劣,她只从传闻中听过他曾经的捣蛋事迹,今天才亲眼见识了,忍不住小声诙谐:“不过草民没想到殿下会如此顽皮。” 朱昀曦眄视她讥笑:“再皮也皮不过你。”,看到她一脸胡子,又蹙眉头:“你这胡子真碍眼。” 柳竹秋趁机劝谏:“人多的场合不能没有胡子,殿下若瞧着碍眼,就请回行宫吧。” 朱昀曦也不想再滋扰百姓,下旨结束狩猎率众返回漱玉山房。 柳竹秋获赐温泉浴,在洒满玫瑰干花的泉水里美美洗了个澡,享用了精致可口的御赐菜肴。入夜,宫人传旨召她去山庄东面的倚月水榭见驾。 朱昀曦与妻妾们用过晚膳,只带云杉等人来到倚月水榭,摆开一桌茶酒,单独与柳竹秋聊天。 听她讲述哄骗唐振奇的过程,他几度发笑,又随即犯疑:“你这张嘴最会骗人,对孤王的那些表白不会也是假的吧?” 柳竹秋佯做严肃:“殿下疑心臣女没什么,但怎能拿那奸宦同自己做比较?对着狗屎犯恶心,对着美食流口水,这是人之本能,夸赞前者需要屏住呼吸,可品尝后者时不用伪装也能吃得津津有味。” 朱昀曦掐脸笑骂:“居然把孤比作食物,还以食客自居,真是个作死的狂徒。” 柳竹秋娇声求饶,他假装不依,命她做首诗来赔罪。 她倚着他的肩膀随口吟诵:“白璧种蓝田①,南山不可移。感君怜我意,日日梦相随。” 这女人次次仗着才华逃脱惩罚,朱昀曦又爱又恨,起坏心用奉承□□的古诗夸她:“柳爱卿才思敏捷,诚可谓‘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②’。” 他称她“柳爱卿”必无好事,再说柳竹秋也知道这句诗的出处,对他的用意洞若观火,假笑还击:“殿下诗酒风流,臣女愿您‘和月和花,天教长少年’③。” 朱昀曦以为她上当了,大肆讥讽:“孤王刚才那句诗是元稹写给薛涛的,薛涛是个娼妓,你竟甘愿和她同类?” -- 第211页 柳竹秋笑眯眯瞅着他:“臣女刚才那句词是李后主作的,殿下也想学他?” 朱昀曦登时挑眉,一把捏住她的脖子。 柳竹秋连忙认错,他气鼓鼓松手,警告:“以后有其他人在场时不许跟孤开这种玩笑,否则孤没法饶你。” 柳竹秋原想时不时搞些恶作剧逐步蚕食他的底线,意外地被这句话感动,乖巧地点点头,挽住他的胳膊,脑袋靠在他肩头。 “殿下待我真好。” 朱昀曦照旧拿傲慢表达愉悦:“孤王定是上辈子欠你的,等还完了债,你就得小心自个儿的脑袋了。” 柳竹秋偷翻白眼,同时又感谢他这种防微杜渐的敲打,让她时刻警醒他们只是互通有无的君臣。 静静依偎一会儿,朱昀曦说:“孟亭元那老儿也太狂妄了,居然说今年京城最好的牡丹开在他家,孤王这就领你去看更好的。” 他牵着柳竹秋的手走出水榭,右拐数十步来到池畔的琉璃亭边。亭下摆着十几盆盛开的牡丹花,每一株都坠着五朵以上的大花球,妍华绮丽,绚烂欲燃。 柳竹秋赞不绝口,朱昀曦和她一同品评佳卉,聊到历代诗人吟咏牡丹的诗句,说:“古今的牡丹诗里当属刘禹锡的《赏牡丹》最出色了吧。” 柳竹秋持异议:“刘禹锡的《赏牡丹》格调虽高,但稍欠风流,臣女以为不如李正封的《牡丹诗》香艳动人。” 她应太子要求背诵诗句:“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 朱昀曦听后指着花丛问她觉得哪一盆牡丹符合这首诗的描写。 柳竹秋旧性复发,摇头说都差点意思,接着巧笑:“臣女知道这行宫中就有这样一盆牡丹,殿下若愿意,臣女可领您去观赏。” 朱昀曦让她带路,她说:“这株牡丹不是随时能看到的,殿下请先回水榭,等到了良辰再去。” 他们回到水榭的酒席前,柳竹秋用大杯斟酒敬他,还说须满饮五杯方能赏花。 朱昀曦明知她在捣鬼,仍克制不住好奇,照她说的喝完满满五杯金波酒。 须臾酒意上头,脸皮发烫,脑袋发晕,气恼数落:“你想把孤灌醉吗?这山庄是孤的,哪里有名贵花卉孤会不清楚?就知道吹牛哄人。” 柳竹秋放下酒壶冲他媚笑:“臣女怎敢欺君,这便领殿下去赏花。” 她扶起朱昀曦,一手拿着烛台,带他走到临池的栏杆旁,举烛照水,指着水面对朱昀曦说:“殿下请看,牡丹就在此处。” 朱昀曦探头看向水面,只瞧见自己微醺的脸庞,恰似姿容如玉的仙人隔着瑶池与他对望。 柳竹秋瞧着他绝美的倒影,恨不能捞起来带走,半真半假感叹:“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丹景春醉容,明月问归期。还有比这更贴切的吗?” “你又戏辱孤王!” 朱昀曦气冲冲转身抓她,柳竹秋敏捷闪躲,他酒醉后脚步虚浮,追赶两步没站稳当,摇晃着侧身倒扑。 柳竹秋见状抢上去救护,抱住他自愿做软垫,与之一同跌倒。 耳听磕地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 她顾不上别的,坐起来先问太子是否安好。 朱昀曦身子发沉,躺在她怀里便懒得动弹,熏熏然教训:“小骗子,等孤王酒醒了再找你算账。” 他的双眼眨动着慢慢合闭,长睫锁住了莹莹秋水,由醉牡丹变做海棠春睡。 柳竹秋悄悄撩起他的衣袍长袖查看,寻找方才那声碎响的来源。发现太子腰上挂的汉白玉镂雕鸳鸯卧莲佩被跌碎了小小一角。 这玩意他多得是,应该不会介意吧。 她抱着侥幸用衣料盖住玉佩,全当没瞧见,想扶朱昀曦起来,又被那张饱含月魂花情的脸深深勾住了。 上邪,你哪怕让他稍微丑点儿,我也不会一阵一阵地发癫。什么是红颜祸水,什么是美色误人,都是太子的真实写照啊! 她怨自己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男人明明缺点多多,被好皮囊一裹就成了香饽饽,教人忍不住嘴馋。 我但凡清心寡欲点,定能早日成事! ……可身在十里红尘,没了色心,做人似乎也无甚趣味。 颠三倒四的念头在柳竹秋脑子里放起烟花,一朵最大最亮的占据了意识。 此时不揩油,她就不叫柳竹秋,正该改名柳下惠! 见左右无人,偷偷埋头窃取睡美人的朱唇。 得手不久,朱昀曦猝然伸手按住她的后脑,一个翻滚将她压在身下。 柳竹秋一定神便看到他眼眶里闪烁的星光。 太子神情狡猾,含着征服意味。 “磨蹭这么久才下手,你的胆子怎么变小了?” 搞了半天他在以己为饵,请君入瓮啊。 不过柳竹秋懒得计较了,当朱昀曦展开攻势时,她顺从地接受了惩罚。身上柔软的压迫感仿佛将她拖入夜空,即将开启奇妙的遨游。 根据以往的经验,每到紧要关头必有人来搞破坏。 柳竹秋的身体已记住这一现象,所以听到云杉尴尬的咳嗽声时,她第一反应是推开朱昀曦,无视衣衫不整的状况,先朝小太监发飙。 “云杉,我就没见过比你更缺德的人!” 她先恼过,朱昀曦便不用再恼了,郁闷地质问云杉:“你又有何事禀报?” -- 第212页 云杉这次当真冤枉,缩头缩脑嗫嚅:“太子妃娘娘和池选侍听说殿下在水榭赏花,想过来作陪,命奴才来征求您的意见。” 朱昀曦知道冯如月不会主动粘人,定是池绣漪撺掇的。 他瞒着她们召柳竹秋伴驾,号称独自在此,若拒绝接见恐伤冯如月颜面,为难地看着柳竹秋。 既然肥肉吃不到嘴里,干看只会糟心,柳竹秋笑道:“良辰美景正须伴着如花美眷,殿下快请娘 娘们过来吧。” 告退前她临时起念向朱昀曦央告:“臣女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殿下可否恩准。” 朱昀曦问:“何事?” 她涎皮笑道:“臣女久慕太子妃娘娘风华,殿下能否准许臣女躲在那屏风后偷看一眼?” 朱昀曦知这两个女子相互倾慕,只是冯如月爱的是温霄寒。 他早觉这情形好笑,眼下又很宠柳竹秋,乐得赏她个高兴。 柳竹秋小心藏好,听见门外环佩铿锵,衣裙窸窣,一阵沁人馨香弥漫开,太子妃等人已步入水榭,端妍地向太子请安。 朱昀曦请冯如月和池绣漪坐下,命侍从重置酒肴,与二女酬酢闲聊。 柳竹秋听完一轮谈话,记住太子妃和池选侍的声音,透过缝隙眯眼偷张,见冯如月坐在太子左边,果然生得冰肌玉骨,娇韵欲流。又见他们下手坐着一位素腰檀口,千娇百媚的女子,是那选侍池绣漪了。 这两位丽人与朱昀曦同处一幅画面,好似珠玉交辉,笔墨难画。 柳竹秋看到妙处心里直发痒,暗叹:“怪不得世人都想做皇帝,宫里这么多美人,随便瞧一瞧也心旷神怡。” 那池绣漪最会邀宠,殷勤地为朱昀曦扇扇扑蚊,寻着话题与他说话。 冯如月端庄持重,在一旁安静倾听。 朱昀曦怕冷落她,挑她感兴趣的事发问:“爱妃可听过李正封的《牡丹诗》?” 冯如月点头,顺便背出诗句。 朱昀曦笑着亲自为她斟酒:“爱妃饮了这杯酒,再去照照镜子,就能看到诗中景象了。” 他现学现卖,拿柳竹秋调戏他的伎俩讨好老婆。 柳竹秋暗暗嗤笑,嗔他拾人牙慧,还不付她学费。 冯如月欢喜娇羞,难为情地用团扇遮住半面。 池绣漪嫉心发作,向朱昀曦撒娇:“殿下说娘娘像牡丹,那觉得臣妾像什么花?” 朱昀曦调侃:“你动不动噘嘴,活像那墙头上的牵牛花。” 池绣漪趁势娇嗔,用手绢拂他。 冯如月轻咳一声,正色劝诫:“池选侍,不可对殿下无礼。” 池绣漪低头认错,却不肯收敛,睨着朱昀曦娇声嘟哝:“臣妾小时候常和殿下这么玩,他从不生气,您说是吗,殿下~” 朱昀曦含笑教育:“人长大了必须守规矩,这些事你得听太子妃的。” 池绣漪不情不愿点头称是,趁冯如月不注意时飞去一记白眼。 柳竹秋看得清晰,已瞅出太子后宫的局势。 这池选侍分明恃宠而骄,精明善媚,不把太子妃放在眼里,而太子妃老实厚道,不擅逢迎,全仗着太子的良心保全地位,将来不知能否稳居后位。 朱昀曦和柳竹秋临阵收兵,体内憋着一团火,太子妃身体不适,就只能拿选侍顶替。坐了一会儿便称体乏,让池绣漪奉驾,命人送冯如月回房歇息。 云杉留下来,等人都走光了,招呼柳竹秋出来,问她还记不记得回客房的路。 柳竹秋来时绕了一里多长的路程,回去时想走捷径。 云杉向她说明路线,赶去伺候太子,过了半晌突然一个激灵醒悟过来,下意识猛扇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他刚才给柳竹秋指的路线会经过太子妃的住处,若被巡逻的宫人们发现,如何解释得清? 柳竹秋走到中途听假山后传来女官教训小宫女的声音,立刻察觉着了云杉的道。 宫里的女官不会抛头露脸,她们的活动区域是禁止外臣进入的,若被发现定会当她是擅闯禁苑的贼子。 她急忙钻进假山洞躲避,等那几个宫女离去后快速原路返回。 不巧一路负责警戒的宦官提灯走来,逼得她调头逃跑。 东躲西藏中迷失路径,附近守卫的宫人越来越多,最后不得已潜入一座院落,蹲在回廊下的山石旁。 更鼓已敲过三遍,庭院里轻风翦翦,花影婆娑,夜虫唧唧叫个没完,像在嘲笑她平地摔跤,自入牢笼。 可不能在这儿过夜,天亮前无法脱身麻烦就大了。 她寻思偷一身宫女的衣服换上,这样即使被当做可疑人色逮捕,朱昀曦也能轻松替她掩饰。 想罢顺着回廊摸索前进,来到一扇花琐窗下,正要起身张望,窗内突然透出灯光,随后听到一声女人的幽叹。 另一个年轻女子立刻关问:“娘娘睡不着吗?” 叹气的女子只轻轻一“嗯”,柳竹秋便认出是冯如月,惊讶自己竟跑到了太子妃的寝殿。 跟冯如月说话的是侍女玉竹,见主子失眠,忙倒茶给她。 柳竹秋听她献茶后抱怨:“娘娘就不该让池选侍跟来,难得和殿下出来散心,结果全给她做好事了。” 冯如月和婉道:“她自小进宫,本就比我会伺候殿下。” 玉竹很不服气:“她就仗着皇后娘娘撑腰,时常对您无礼,刚才在倚月水榭奴婢亲眼见她偷偷拿斜眼瞧您,这还是当着殿下的面呢,背地里只会更过分。” -- 第213页 冯如月轻声教训:“你可别跟第二个人说这事,殿下最烦后宫龃龉,池选侍不懂事,他知道了自会教训,我们不必参言。” 玉竹替她委屈:“您是堂堂太子妃,出身也比她高贵得多,何苦受一个低贱商女的气。” 冯如月微笑安抚:“她冒犯我是她不自重,我若同她一般见识,就显得我没涵养了。横竖谁是谁非殿下心里有数,上次金项圈的事不就能看出来吗?” 前年元旦,章皇后打赏东宫的妃妾,每人赏了一只金项圈。 窦选侍等三女的项圈镶嵌南红玛瑙,冯如月和池绣漪的都镶嵌金蓝宝石。 按名分讲冯如月才是章皇后唯一的儿媳,获赐的礼物应该比其他妾室高级。章皇后让池绣漪享受同等待遇,说偏心都是轻的,倒更像在公然挑事。 冯如月知道池家会讨好章皇后,池绣漪才是她选定的太子妃,受了折辱也不敢吭声。 事后朱昀曦知道了,将妻妾们召集到一处,当众每人送了一份礼物,冯如月的最多最贵重,其余选侍的都相等,替妻子正了尊卑。 丈夫礼数严明,对待后宫不偏不倚,令冯如月倍感安心,量那池绣漪再会耍心眼也成不了气候。 柳竹秋心想:“太子妃和池选侍都是美人中的美人,又同时嫁了温柔美貌,处事公平的丈夫,正该互助互爱,惺惺相惜,一同对抗孤寂的宫廷生活。本朝后宫不能干政,外戚又不受宠,做到皇后也不过每月多些分例。听说池家是大富商,那池选侍犯得着为几个钱争来争去?除非她想做第二个章皇后,上位后让全家人鸡犬升天,专宠后宫,但看太子的个性,这方面不大可能走他爹的老路。” 她想太子妃一时半会不会就寝,不宜在此久留,悄悄站起来准备开溜。 谁知那玉竹无声无息走过来推开窗户,将洗茶杯的剩水随手往外一泼,浇了柳竹秋满脸。 她也由此发现站在窗外的大胡子男人,看那脸部肌肉的走势,下一刻就会厉声尖叫。 作者有话说: ①蓝天种玉:晋·干宝《搜神记》卷十一:“公至所种玉田中,得璧五双,以聘。徐氏大惊,遂以女妻公。” 意思是原指杨伯雍在蓝田的无终山种出玉来,得到美好的婚配。后用来比喻男女获得了称心如意的美好姻缘。 ②出自元稹《寄赠薛涛》 ③出自五代李煜的《□□花破子·玉树□□前》 第七十七章 柳竹秋赶在玉竹出声前抓住她,捂紧嘴巴。 她身高力道都比玉竹大得多,不费力气地制服对方,迫于形势翻窗入室。 冯如月纳闷侍女为何突然没了动静,呼唤一声不闻回音,顿时警惕。 柳竹秋情知若再不采取行动,太子妃必会召唤外间的奴婢,火速拖着玉竹来到帐幔前,压低嗓门求告:“草民误闯禁地,求娘娘救命!” 冯如月见一个大男人闯入,差点喊起来,再看又觉此人眼熟,再看竟是她亲笔画过画像的温霄寒。 情况离奇,她不敢确认,强做镇定质问:“尔是何人?” 柳竹秋不敢松开玉竹,欠了欠身子答话:“草民温霄寒,参见娘娘。” 她想明天请朱昀曦来求情,以冯如月温和慈柔的个性大概不会治她的罪,是以如实供认身份。 冯如月像遭了雷击,浑身汗毛直竖,心口小鹿乱撞,回避不了,急忙侧身下令:“你先放开她。” 柳竹秋应声撒手,玉竹听说来人是温霄寒,惧意大减,料他必是太子召来伴驾的,理了理鬓发衣衫,愠怒吓唬:“大胆狂徒,你擅闯太子妃的寝殿,按律应当处死!” 柳竹秋跪地辩解:“草民绝非有意冒犯,方才在庄内散步迷失方向,误入此间被这位姐姐开窗撞见,求娘娘恕罪!” 说完贴地伏拜。 冯如月曾倾心恋慕温霄寒,进宫后收了心,也还无法彻底忘情。 这几年陆续听说此子的传闻,特别是日前为友人伸冤,不惜冒死击鼓告御状的事迹,更觉得他重义多情,堪做春闺梦里人,对他的欣赏有增无减。 此刻只觉羞窘,殊无怪罪加害之意。 玉竹见主子羞答答的,体察到她的心思,代为审问:“温霄寒,是谁让你来的?” 柳竹秋额头不敢离地,恭敬道:“回娘娘,草民是奉太子殿下召唤而来。” “外面那么多守卫,你是如何进来的?” “草民迷路后怕惹误会,沿途躲避巡逻,不知不觉来到了那扇窗下。” “你擅入寝殿已然坏了娘娘的名节,还指望娘娘饶你?” “草民罪该万死,求娘娘网开一面,许我离去。草民出了这个院子,再被人逮到处死就是自己命里该得了。” 冯如月怕他出去遇着守卫被当成贼人打死,忍羞开口:“我现在放你出去等于害你性命,你今晚暂留此间,等天色稍明换上宦官服色,我再让玉竹送你出去。” 她救人救到底,果是菩萨心肠。 柳竹秋却犯难:“娘娘厚恩草民感激不尽,只是草民这胡子……” 玉竹奚落:“命都快没了还稀罕胡子吗?待会儿我去找把剃刀来帮你剃干净了。” “这如何使得?” “横竖剃了还会再长,如何使不得?” 柳竹秋审时度势,心想:“太子妃和宫女居住深宫,我之后留没留胡子她们也不知道,还是先顾眼前吧。” -- 第214页 于是叩头谢恩,对玉竹笑道:“不劳姐姐费神,你把剃刀给我,我自己会刮。” 她觉得这侍女有点眼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冯如月赐她平身,命她到远处的书案前去坐。 柳竹秋不敢显露一丝轻浮,规规矩矩过去背着她正襟危坐。 冯如月这边放眼偷瞧,见她宽肩鹤颈,腰背舒展挺直,身影坐姿都洋溢文人的潇洒气度,比起太子的雍容华贵来别具清雅风骨。 她止不住地耳热心跳,缩进床角,像修士躲避企图诱惑她的邪魔。忽然想起书案上还放着一篇她刚做完的诗,忙命玉竹去收起来。 可是来不及了,柳竹秋早一字不差看完,还洞悉了作诗人的心境。 “香殿碧桐风弄影,银缸①永夜漏声②长,夏虫鼓噪眠不稳,沉水③飘烟露已凉。不卷珠帘听花语,轻拈金筷戏灯光。繁星璀璨漫天际,几颗曾临我故乡。” 上次她向朱昀曦进言,希望他能多给予太子妃关怀,如今看太子妃诗句中仍充满寂寞幽怨的思乡情绪,说明她的生活状况并未得到根本改善。 柳竹秋深怀同情,却难寄安慰之言,悄悄地望空叹息。 快到四更天时,外厢人声突起,玉竹慌忙拉起柳竹秋,让她躲到屏风后的大衣橱里。 冯如月双脚刚下地,一个小太监不经通传奔跑进来,是云杉。 “娘娘恕罪,是殿下命奴才来报信的!” 云杉来不及向太子妃拜礼,抓住刚跑到屏风后的柳竹秋,跺脚道:“温霄寒你真在这儿啊!有人去向李尚宫告密,说太子妃娘娘的寝宫里进了男人。李尚宫又去禀报了殿下,殿下猜到是你,可又不能明说。李尚宫已陪他过来查看了!” 李尚宫是庆德帝派到东宫专职监督太子行止仪范的,只听命于皇帝,连朱昀曦都怕她。 冯如月听了这话吓得发昏,玉竹忙去救扶。 云杉急告:“娘娘挺住,李尚宫马上要来问话,您可千万不能露馅啊!” 柳竹秋拽住他问:“云公公,你能带我逃出去吗?” “外面都是人,出不去了,你快躲起来!” 云杉催她躲进衣橱,又转到冯如月跟前安慰。 冯如月脸已煞白,颤声哀告:“云杉,那人是迷路进来的,与我无关啊。” 她不止惧怕李尚宫告状,更担心朱昀曦会疑心她。 云杉匆忙安抚:“娘娘放心,殿下再没怪你,否则也不会命奴才前来报信。您只要保持冷静,殿下自会替您应付李尚宫。” 不多时,门外灯火络绎而至,朱昀曦在李尚宫陪同下走进冯如月的卧室,池绣漪也尾随在后,见了冯如月假模假样地与众宫人一道向她行礼,脸上藏不住幸灾乐祸。 冯如月按住慌乱拜见太子。 朱昀曦见她眼眶含泪,显然惊骇已极,又不知柳竹秋藏在何处,心里异常焦灼。 李尚宫咳嗽一声,暗示他着手调查。 朱昀曦被迫向冯如月发问:“爱妃,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他语气尽量温柔,仍难减轻对她的惊吓。 冯如月诚惶诚恐道:“臣妾晚上积了食,难受得睡不着。” “哦,那孤命人进些消食的丸药来……” 李尚宫看出太子有意袒护太子妃,怕他心软遮丑毁了皇家体统,悍然质问冯如月:“方才娘娘身边都有哪些人伺候?” 冯如月说:“只玉竹在跟前,其余人都在外面。” 李尚宫冷峻逼视:“听说娘娘房里传出男子的话声,奴婢恐这行宫里进了刺客,紧急通报殿下。殿下担心娘娘安危,这才领人前来查看。请娘娘安心稍待,等奴婢们确认此地安全后便会告退。” 她侧身下令,宫人们立刻动手搜查,冯如月花容惨淡地望向丈夫,奈何朱昀曦也是腹热肠荒。 搜出温霄寒,太子妃将名节尽毁,若暴露柳竹秋的身份,她本人自是必死无疑,连他也要担上欺君之罪。 此刻他三人同乘一艘破船,只看谁沉得更快。 云杉愧悔欲死,却无法像上次那样包揽罪过,见宫人们已向屏风后搜去,真想埋头撞墙向主子谢罪。 橱柜门突然吱呀开了,有宫人喝问:“是谁!” “姐姐们莫动手,我不是坏人。” 屏风后传来惊恐娇怯的女音,是柳竹秋。 除朱昀曦和云杉,其余人都相顾愕然。 冯如月云里雾里地朝屏风看去,只见宫人们挟持一名高挑的宫装女子走出来。 那女人身形相貌与温霄寒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上下都穿着她的衫裙,五官深邃秀丽,脂粉未施已足够明艳。 她至此仍想不到温霄寒是女扮男装的,还以为他会易容术,暂时冒充女子企图蒙混过关。 柳竹秋躲进柜中时就已看清形势,今晚不露出女身她和太子夫妇都难保平安,因而借门缝透入的微光摸索换装,将假须和换下的衣物埋进衣服堆里,赶在宫女们开柜前主动现身。 看到朱昀曦,她用力挣脱束缚跑到他身边挽住胳膊,娇声求助:“殿下救我!” 朱昀曦没摸清她的套路,无措地看着她,再看向李尚宫。 李尚宫惊疑询问:“殿下,此系何人?” 柳竹秋抢话:“我叫春梨,是这儿的侍女,去年来的,是殿下把我接来的!” -- 第215页 说完就往太子身后躲。 她装出小户人家女儿的娇憨无知,诱导人们相信她是朱昀曦的爱宠。 朱昀曦反应也快,当即向李尚宫说明:“此女是别人献给孤王的。孤王暂时将她安顿在这儿,已 许久未曾过来看她。太子妃也知道此事,今晚是替孤王召她来问话的。” 李尚宫质疑试探:“既是殿下的人,就该妥善安置,不宜在外滞留。奴婢回宫便禀明皇后娘娘,请她定夺。” 朱昀曦拒绝:“不必了,孤王尚未临幸此女,也还没想好要如何安置她。待决定以后自会去向母后说明。” 太子金屋藏娇不一定自己享用,也可能赏赐臣下,前不久就赏了温霄寒一名小妾。 李尚宫等人听他这么说也就不便多言。 池绣漪看到柳竹秋的第一眼便使劲打量她,窥见她裙摆下缝隙间露出一双男子的翘头履,赶忙惊呼:“她穿着男人的鞋!”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盯住柳竹秋的裙摆。 柳竹秋不慌不忙撩起裙子伸出脚尖,向众人展示那绣满精美龙纹的大红翘头履。 “这是殿下赏给我的。” 她来时穿着皂靴,肯定不能让人瞧见。还好衣柜的木箱里放着一双尺寸稍大的男鞋,想必是太子妃为太子制作的,她便不管三七二一先拿来应急。 朱昀曦机敏配合:“没错,是孤赏给她的。” 李尚宫婉言责备:“殿下岂可将御鞋赐给女子。” 朱昀曦辩驳:“父皇也时常用御服赏赐大臣们,孤不过送她一双不要了的鞋子,有何不可?” 他见局势扭转便想速战速决,问柳竹秋:“春梨,你刚才在这儿陪太子妃说话可曾见有男子闯入?” 柳竹秋傻乎乎点头:“有啊。” 引起众人关切后抬手朝云杉一指:“就是他,太监也算男人吧?” 危机时刻她还有闲心开玩笑,朱昀曦刚一咬牙,随即意识到这是她的伪装手段,含笑掐着她的脸蛋说反话:“你还是这么傻里傻气的。” 说罢严令宫女们内外仔细搜查,等翻遍寝宫每一处角落,接到“并无异常”的禀报后,他的脸色刷然暗沉,质问李尚宫告密者是谁。 李尚宫鼓动太子兴师动众来捉奸,没找到奸夫不免慌张,犹豫片刻决定自保,供出冯如月身边一个名叫惜蕊的侍女。 朱昀曦命人拖上来,当众厉色叱骂:“黑心的贱婢,竟敢造谣陷害太子妃,是受谁指使,还不招认!” 他怀疑这惜蕊是外人安插在冯如月身边的奸细,却见惜蕊魂不附体,不住朝池绣漪张望。 池绣漪被她看得心里毛发,心虚怒斥:“贱人,你看我做甚?” 惜蕊立刻绝望嚎哭:“娘娘叫奴婢盯着太子妃娘娘宫里的动静,如今出了事就不管奴婢死活吗?” 池绣漪花容变色,张皇跪地向太子申辩:“殿下,这贱人多半是怕死,妄图攀咬臣妾,您千万别信她!” 朱昀曦不是傻子,已看明形势,心田像被犁过,只适合播撒愤怒的火种。 为求稳定,强忍暴躁冷声道:“孤当然不会听信这贱婢的话,来人,立刻拖下去杖毙!” 这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行使夺命特权,不单单为泄愤,留着这个活口将长期威胁他和太子妃、柳竹秋的安全,并且现在杀她也是为了警告心怀不轨的小人。 冯如月忙下跪恳求:“殿下,惜蕊是母后赐给臣妾的,不宜轻易处死。” 朱昀曦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爱妃,她妄图置你于死地,你何苦替她求情?” 不听任何劝阻,喝令宫人执行命令。 惜蕊惨哭嚎叫着被拖走,哀声不久消失在远方,又似乎仍在柳竹秋脑中盘旋。 这场险情让她亲身体验了宫廷的险恶,如花娇艳的女子竟能化身蛇蝎,埋伏于暗处,随时等着向对手发起致命攻击,目的只是争宠? 也许她还有更深的期待,比如争夺后位、振兴家族、做下任太子的母亲……然而实现愿望的途径竟是依靠男人的宠爱。 柳竹秋知道不能单纯责怪池绣漪思想狭隘,身份环境限制了她的手段,世道决定女人的荣辱成败只能依托于男人,为适应这套规则前者就在潜移默化中迷失了本性。 一股比气愤更难耐的悲哀贯穿柳竹秋的心房,觉得在这扭曲的世界里,不论是无辜受屈的太子妃、阴谋害人的池绣漪、奉命告密的惜蕊,亦或是痛下杀手的太子,每个人都是受害者。 朱昀曦察觉她眼里涌出的血丝,以为她被吓到了,吩咐云杉送她回房。 云杉同柳竹秋离开那个院落,走到无人处愧疚道歉:“柳大小姐实在对不住,都怪我一时糊涂给你指错了路,幸亏你反应快,否则今晚咱们都得完蛋。” 柳竹秋没好气地瞥着他:“是你告诉殿下我误入禁苑,他才能想到我在太子妃娘娘的寝殿吧。” 事实正是如此,云杉发觉失误后立马过来找人,久寻不着,只好回到太子下榻的寝殿。 彼时朱昀曦已同池绣漪睡下了,他不能去惊扰,直到李尚宫来报讯,才见机向太子密报了柳竹秋失踪一事。 柳竹秋自认倒霉,说:“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你回头去娘娘屋里帮我把衣服胡子取回来,天一亮我就回京城。” 又问冯如月和李尚宫那边该如何善后。 -- 第216页 云杉安慰:“这些殿下都能处理。”,嫌她走得太慢,催促:“你平时走路风风火火,今天为何像个小脚女人?走快点吧,这一路遇到的人越少越好。” 柳竹秋晦气道:“我这裙子系得很低,走快了会往下掉” 冯如月身高只齐她下巴,柳竹秋为遮住大脚只好将裙子尽量往低了系,用长衫遮住瞧不出来,却经不起剧烈运动。 她让云杉背过身去,重新系过裙带,之后健步如飞,害云杉不得不改口说‘慢点’了。 李尚宫等人告退,朱昀曦命人送走哭哭啼啼的池绣漪,宣布今晚留在太子妃屋里过夜。 冯如月虚惊一场,余悸伴随深深的疑惑,坐在床边不敢妄动。 玉竹战兢兢为朱昀曦倒了茶,退到主子身边候命。 朱昀曦见她们主仆都吓坏了,柔声抚慰:“孤知道爱妃有很多疑问,待会儿自会同你解释。” 他仍怒意翻腾,正忿忿理心中的乱麻。 母后擅宠,外戚跋扈,他自幼看多了这些弊端,早决心在自己这一代杜绝后宫专宠的现象。不让正室一家独大,更不会宠妾灭妻,严格按照尊卑秩序分配雨露。 现在池绣漪倚仗皇后宠爱,敌视陷害太子妃,究其用心就是在算计他。亏她和他少小相识,为着利益竟舍得辜负背叛,再不考虑他的处境感受,泯灭天良,孰难原谅。 总归已开了杀戒,索性再无情点,总好过藏污纳垢,使得今后永无宁日。 他思罢吩咐陈维远:“今天晚膳里那道冰镇酥酪很不错,你去送一碗给池选侍,以后每日都送,先送满一个月。” 冯如月听了,忍不住小心劝阻:“殿下,池选侍今晚刚侍寝,吃这些寒凉之物,恐对身子不利……” 池绣漪没受孕还好,若已受孕,长期吃这种下痢的食物也会滑胎。 朱昀曦就是不想让池绣漪孕育龙种,以防她怀孕后章皇后会逼庆德帝进封她,嫌妻子心软碍事,责怪:“太子妃是在嫉妒孤王对池选侍的宠爱吗?” 冯如月冰雪聪明,当然看得懂他的本意,胆怯地不再做声。 刚才那一瞬,她感觉丈夫仿佛变了个人,周身黑气环绕,初次显露令人望而生畏的帝王之相。 陈维远也有相同感觉,真不知这情形是好是坏。 朱昀曦接着下达第二条旨意:“去取一千两银子二十匹锦缎赏给李尚宫。” 陈维远觉得这次的封口费给得太多,朱昀曦冷笑:“等她亲口来敲竹杠,这些只怕还不够呢。你去跟她说,她小儿子求官的事孤王会替她解决,让她尽职当差,别惹父皇母后烦心。” 他杖毙皇后送来的宫女,要善后离不开那老太婆配合。 现在任他们得意,等将来即位再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念头闪过时,连自个儿都吃惊。 以往被皇帝皇后派来的女官太监敲诈,他顶多气恼一阵,从未想过报复,难道是他变得狠心了吗? 不,是这帮奴才欺人太甚。 李尚宫定与池绣漪有勾结,才会不顾他的体面跑来逼宫,以便趁机勒索。 她们都想铲除障碍,好将他攥在手里摆布。这看似平静的东宫实际暗流汹涌,不磨练爪牙就会像肥羊等待宰割。 他忧闷地转头看向冯如月,这女人善良单纯聪明美丽,是一颗上等宝珠,适合镶在皇冠上炫耀,可惜不能为他提供所需的支持。若遇变故或许还会成为负累,刚才的事情就是例证。 小小一桩后宫暗战就令他如临大敌,那残酷惨烈百倍的朝堂搏杀,皇权争斗又该如何应付?他没有父皇的心智谋略,真能端坐明堂,指顾从容吗? 目前尚无力筹划这些难题,他起身走向冯如月,坐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尽量不让疲累污染笑颜,温柔说道:“爱妃,孤现在来同你讲讲温霄寒的事。” 作者有话说: ①银缸:银白色的灯盏﹑烛台。 ②漏声:铜壶滴漏之声。 ③沉水:沉香 第七十八章 冯如月已回过神来,并且猜出了前因后果,默默听朱昀曦讲述完与温霄寒相识的过程,小心翼翼问:“殿下中意的那名女子其实就是他,对吗?” 朱昀曦点头:“这事暴露了她准会没命,孤是以迟迟未对你说明。” 冯如月可算明白丈夫为何不介意她思慕温霄寒一事了,既然这人是个女子,她“淫、乱”的罪过也就不成立了,心病由此祛出,如释重负,宛若新生。 深深地长舒一口气,说:“她为护义姐女扮男装,品格着实高尚,智识胆略也远胜寻常闺秀。方才听殿下描述,莫非就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小姐柳竹秋?” 她亦久闻柳竹秋才名,上次许太后办赏花宴,她受伤未能出席,事后听宫人们讲述柳竹秋挺身为众女求情的事迹,又说她生得高挑艳丽,长着一双男人样的大脚。 诸多特征相映照,生性放达,才智过人,能够惟妙惟肖冒充男子,还出身高门的女子就只这一个了。 朱昀曦笑道:“爱妃真聪明,一下子就猜着了。那柳竹秋十分倾慕你,常想瞻睹爱妃风采,今晚总算如愿以偿。” 冯如月会心微笑:“臣妾也早在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殿下留恋,今日看来殿下的眼光果然是极好的。” -- 第217页 朱昀曦叹气:“她是很不错,若非条件制约,孤倒真想纳了她。” 冯如月犹疑问:“殿下还未幸过她?” 朱昀曦苦笑:“你当孤撒谎吗?” “臣妾不敢。” “孤与她两情相悦,偶有忘情之时,奈何宫规在上,始终不曾逾越底线。” 冯如月见丈夫惆怅,也替他惋惜。 柳竹秋的才华人品都很难得,还与她有那段“奇缘”,若得这样的妙人作伴,宫廷生活想必不会再孤寂难熬了。 柳竹秋在漱玉山房惹了一身晦气,回家休整一日,去飞花楼赴“解元宴”,到了那儿立马块垒全消,每个毛孔都透出欢喜。 今天共来了十一位解元,当中最年轻的是福建、浙江、广东三省的,分别名叫何玿微、顾淳如、滕凤珍。更妙的是三人都丰神俊朗,姿容美丽。 那滕凤珍年且十九,眉清目朗,英英玉立。 那顾淳如刚满二十三,宋才潘面,秋水为神。 最出众的是那福建解元何玿微,不过二十出头,身高八尺,颀长健朗,靡颜腻理,轩然霞举,同朱昀曦比较也不遑多让了。 柳竹秋见了这三个美少年,直如喜鹊穿林,猴子荡树,暗叹过去真是见识不广,想我泱泱大国幅员万里,怎可能不多出几个神仙下凡的俊男。 再一打听三人都未婚聘,更喜得她抓心挠肝,觉得自己跌跟头捡金条,突然交了好运。 去年顺天乡试重考,连带今年的会试也推迟了两个月,那三位解元来京后听说温霄寒勇斗奸臣,推动朝廷严查科举舞弊的英勇壮举,都对这位智勇双全,舍身维护读书人权益的才子感佩至深,这次也是慕名而来。 见面后深深为其风采倾倒。 四人同坐一桌,海阔天空的漫谈,切磋学问,以文采助兴,都相见恨晚,互萦心目。 柳竹秋试探这三人修养风度同样是楚楚超群,随便挑一个都是乘龙快婿人选。等宴会散去忙直奔张鲁生家,求他帮忙调查三人的身份背景。 解元都是当地名人,张鲁生问过三省在京的驻官便摸清了大概,回复柳竹秋:“那滕凤珍家里原是做官的,父亲现任湖州通判,官声清正。顾淳如家是海宁富商,父亲是当地大善人,做过许多修桥铺路的好事。何玿微家是泉州望族,父亲和叔伯都是乡贤。他三人品行都很端正,在本地官学的风评也很好,尤其是那何玿微,还曾在旅游途中勇斗强盗,救下几个客商,受到过泉州知府的嘉奖。” 泉州知府正是柳竹秋的大哥,到时还能找他深入了解情况,这才叫天时地利人和呢。 她快活得晚上睡觉都忍不住打滚,次日跑去找宋妙仙分享喜悦。 宋妙仙替她激动,听说她最中意何玿微,疑惑道:“他出身富户,书又读得那样好,怎会想到去习武呢?” 本朝重文轻武,书生们认为舞刀弄枪很不雅,一般不屑沾这等粗野勾当。 柳竹秋笑道:“这点我也打听过,他们福建南风太甚,美貌少年单独外出常遭强、暴,他恐自己受辱,从小练武用于防护,不想竟练成了以一敌十的好手。这样文武双全的美男子打着灯笼都没处寻,此番我定要争取。” 宋妙仙说:“那些有闺女的官宦都盯着春榜呢,你可得抓紧机会,别被人家抢了先机。” 柳竹秋自谓有太子做主,旁人抢不过她。 宋妙仙又担心三人高中后被委派至外地做官,那样柳竹秋就得嫁鸡随鸡离开京城。 柳竹秋让她宽心:“等结果敲定,我就去求太子设法任命他做京官,每年京里的衙门都有很多出缺,这点小事殿下还能不依?” 她意气扬扬,之后分别邀请三解元聚会出游,考察后品评: 何玿微风趣有情调,顾淳如宽厚善体贴,滕凤珍活泼性爽朗。 总之都很尽人意,巴不得一齐收入囊中,每天取出来轮流做夫妻。 春闱开始这天,朱昀曦带妃妾回宫,章皇后已获悉他在漱玉山房的所作所为,召他去坤宁宫问话。 朱昀曦虽有准备,看到母后冷若冰霜的神情,脊梁里仍透入寒意,毕恭毕敬跪地请安。 章皇后没说“平身”,让他跪地问话。 “听说你在漱玉山房杖毙了一个宫女,那人是做什么的?” 朱昀曦镇定应对:“回母后,是太子妃宫里的侍女。” “叫什么名字?” “好像叫惜蕊。” 章皇后勾出话柄,作色道:“那个宫女是我赐给太子妃的,你为何不经通报就滥施极刑?” “母后有所不知,那贱婢诬陷太子妃,罪行败露后还企图嫁祸池选侍,儿臣若不果断处决,只怕她疯狗乱咬,再攀诬其他人。” 朱昀曦和柳竹秋打交道这半年,从她那里学到不少无赖手段,正适合用来同皇后周旋。 章皇后被他堵了嘴,恼火道:“你身为太子,治下正该宽和,岂可随意取人性命?” 朱昀曦辩解:“为政讲求刚柔并济,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儿臣若不依律惩治凶顽,今后恐难服众。” 章皇后不能无理取闹,改口道:“此事且罢了。听说你在漱玉山房豢养外宠,这又是怎么回事?” 朱昀曦坦然道:“那女子是别人进献给儿臣的,儿臣见她天真烂漫,憨态可掬,适合解闷逗乐,便安排她在漱玉山房住下,至今尚未临幸。她也不是儿臣喜好的类型,儿臣打算等将来手下臣僚立了功,就将此女赏赐他。” -- 第218页 “如此说来只是个寻常婢女了?” “正是。” 章皇后想太子将那女子冷在行宫几个月,看样子真没往心里去,暂且撂下此事,开始责备他虐待池绣漪的行为。 “听说你这些天天天逼池选侍吃冰镇牛乳,害得她肠胃失调,腹泻不止。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她伺候你一向尽心得力,你究竟对她起了什么怨念,要如此凌虐她?” 朱昀曦故作惊讶:“母后莫要错怪儿臣。儿臣是觉得那点心好吃,而池选侍又向来偏好这类甜食,才想让她饱口福,何曾想过凌虐她?” “当真?” “儿臣不知是谁向母后乱嚼舌根,母后若怀疑儿臣,可召那人过来当面与儿臣对质。” 他见章皇后忿然语塞,以攻代守进逼:“请容儿臣斗胆询问,这话难道是池选侍对您说的?” 章皇后藏在袖子里的双手已紧捏成拳,感觉太子近来城府大涨,不知是受谁影响。 此时若正面训斥他,皇帝知晓后定会责她教子过严,有失慈爱,只得相应地缓和态度,稳静教导:“我是怕你年轻气盛,为一点误会跟妃妾们失和。池选侍犯了错,你大可直接责罚她,不必拐弯抹角惹人猜疑。” 朱昀曦露笑:“儿臣真没对她不满,她吃腻了乳酪,儿臣叫人别送了便是。” 章皇后停止问责,母子俩又说了几句家常,朱昀曦告退去向许太后和庆德帝请安。 庆德帝今日得闲,留他下棋消闲。 不久颍川王朱昀曤也来问安,庆德帝让他在一旁观棋,顺便与他们兄弟聊天,偶然问朱昀曤:“听说前儿你把你舅舅送的三位美人都退回去了?” 国舅章昊霖投章皇后喜好,更爱巴结朱昀曤,时常赠送珍玩财宝。近年朱昀曤年纪渐长,便开始进献美女了。 朱昀曤笑道:“儿臣身边不缺人伺候,那些美人留下来恐受冷落,不如放她们去寻好归宿。” 他不贪色,庆德帝甚为赞许,但也怕自家儿子受委屈,说:“你家事情不少,只薄妃一人怕是料理不开,还是该挑选一两个贤能体贴的侧室襄助她。” 颍川王日后要去封地就藩,朝廷对藩王的态度和对君主截然不同。巴不得他们专心逸乐,最好成日在王府与妃嫔嬉戏,这样才不会有精力惦记篡权夺位。 假如一个藩王修身勤学,发愤图强,不爱美女爱贤才,必会受皇帝猜忌。 庆德帝希望两个儿子一直和睦亲爱,便因材施教地加以引导。 朱昀曤领会其意,说:“儿臣也常感薄氏闺房空寂,想找几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回来同她作伴。只是一直没瞧见中意的。” 庆德帝随口说:“去告诉你母后,让她从宫女中挑几个出色的给你。” 朱昀曤一反常态地开起玩笑:“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而且宫里的女子呆板无趣,放在家里只能当摆设。儿臣更中意那种天性纯真,娇憨无邪的,这样的女子做侧室才有乐趣。” “哈哈,皇儿喜好十分特别啊。那你说的这种女子只能到小户人家去找。” “只要身世清白,也不必讲究门户。” “那倒是,让你舅舅替你留意吧,或者你自己抽空去打听。” 朱昀曦奇怪中规中矩的弟弟为何跟父皇聊起声色话题,朱昀曤话锋陡然一转,竟冲着他来了。 “儿臣听说王兄的行宫里有位美人生得娇俏可人,正是儿臣喜欢的类型,还听说王兄准备拿她赏赐臣下,不知可否先让臣弟叨光。” 朱昀曦一跤跌进冰窟窿,寒心下反而清醒过来。 朱昀曤定是得了皇后授意,协助她里应外合来试探他。 他一直以为这个弟弟憨厚老实,与他兄友弟恭,今日方知他扮猪吃老虎,小小年纪便会使奸用倖。再回顾往昔的蛛丝马迹,更发现他没少给自己使绊子,不臣之心可见一斑。 绝不能在这里被他制住,朱昀曦急中生智淡定微笑:“非是为兄舍不得,那女子属羊,与王弟和弟妹生肖犯冲,予之恐有害处。” 皇家婚配最重属相八字,庆德帝当即裁夺:“那还是算了,这样的女人很常见,你也替曤儿找找吧。” 朱昀曦点头称是,与朱昀曤相视一笑,各自藏好剑锋,都以为对方没有发现。 朱昀曦陪父皇用过晚膳,告退返回东宫,吩咐陈维远:“池选侍那边的冰镇酥酪可以停了,去库房挑两只精致的珠花赏给她。” 他到冯如月寝殿小坐一会儿,期间让人去通报池绣漪,说他稍后将去探望。 冯如月真当丈夫肯原谅池绣漪,欣慰劝说:“池选侍只是娇惯了些,殿下莫要同她计较,待会儿见了她也别太严厉。” 朱昀曦笑着点头,陪着她吃完补药,告辞前往池绣漪的居处。 池绣漪惹恼朱昀曦,又被逼进冷食,以为太子记恨会从此见弃。收到他赏赐的珠花犹如绝处逢生,再见他亲自登门,赶忙喜极泣拜。 “殿下,臣妾还以为您不要我了……” 朱昀曦扶起安慰:“你说的是什么傻话,孤王是因那惜蕊栽赃你,怕太子妃见疑,亦怕你尴尬,才特意疏远几日,并非存心冷落你。” 池绣漪急着喊冤:“臣妾真没害太子妃,臣妾在这宫里只殿下一个亲人,若连您都不信臣妾,叫臣妾如何自处?” -- 第219页 朱昀曦笑微微耐心倾听,暗中詈骂贱人无耻。 明明和皇后串通一气,不遗余力地向她告密,还泪涟涟撒谎,妄想用柔弱欺骗他。若非在漱玉山房时她出手过于毒辣,他还看不破她的歹心。 受过一次致命背叛,休想再让他上当。 他看到池绣漪髻上插着他新赏赐的珠花,还像从前那样伸手帮她稍作调整。 池绣漪见他笑容甜美一如往昔,真被假象迷惑,不知道他意在麻痹她和章皇后。 回宫的第三天,朱昀曦在观鹤园召见柳竹秋,对那晚的事加以安抚。 柳竹秋早不在意了,心中惦记终生大事,见机挑起话题:“听说圣上让殿下主持本届殿试,您打算出什么题目啊?” 朱昀曦听出暗示,皮笑肉不笑杵她:“你是瞧上了哪个考生,想帮他刺探考题?” 柳竹秋忙摇头:“臣女哪敢啊。只是随口问问。” “随口问问?你现在敢这么放肆的同孤王讲话了吗?” “哎呀,殿下~~” 柳竹秋早当云杉等人是空气,上前跪在太子的脚榻上,拉着他的袖子撒娇。 “人家觉得殿下亲切想用更亲密的语气跟您说话嘛,您也不想臣女见了您就跟拜鬼神似的吧。” 云杉已放弃挣扎,麻木地扭头不看。 陈维远咳嗽一声,应付了事。 单仲游这两次见到柳竹秋都主动避让。 这三人已默认她是太子的女人,看这架势今后多半要入宫,因此提前拿侍奉嫔妃的礼数对待她。 朱昀曦断定柳竹秋已与赴考的士子接触过,且相中了目标,盯着她笑问:“你是不是见过一些考生了?要是有满意的就说出来,孤王答应了替你主婚,绝不会失言。” 此话一出,陈维远和云杉都很惊讶。 柳竹秋心里张灯结彩,脸上还藏得好好的,正经道:“臣女只随朋友参加过几场款待赴考士子的聚会,觉得今年各地的解元中很有几位少年俊才,日后可为国家栋梁。” 朱昀曦心领神会,将怒气藏得滴水不漏。 谁让他当初亲口答应替她择婿?君无戏言,言出必行,更没理由怨她负心背叛。 半月后两百名新科进士出炉,一齐入集贤殿参加殿试。 太子名为主持,实际上不用亲自阅卷,由负责协助他的两位内阁大学士孟亭元和陈良机带人评选参考进士的等级,最后呈上三鼎甲的名单请他敲定。 朱昀曦看名单上写着:状元何玿微、榜眼 顾淳如、探花滕凤珍。 命人宣这三人觐见。 何玿微等人入殿见驾,朱昀曦见他们都是一等一的美少年,和蔼发问:“汝等乡试成绩如何?” 三人谦恭道:“草民得上苍祖宗保佑,都侥幸得了头名。” 朱昀曦明白他们就是柳竹秋预定的丈夫人选了,嫉意喷涌,真想就此废了三人的功名。 想归想,毕竟国事第一,他笑容不减,说了些褒奖勉励地话,让孟亭元将名单呈报皇帝,还以自己的名义赏赐了三位才子。 下午,陈良机来回奏,喜滋滋说庆德帝已批准了评定结果,并对本届考生的水准大加赞赏。 “陛下召见了三鼎甲,见他们个个青春年少,仪表非凡,夸本次春榜为‘金花第’呀。” 朱昀曦附和着讲了几句喜庆话,而后说:“有几位大臣在试前便央求孤王为他们的闺女说亲。孤看何玿微三人才貌出众,又新得了功名,正是佳婿人选,但此事孤王出面始终不合适,想托陈尚书替孤做这个媒人,今晚琼林宴上就为几家订下亲事。” 金榜题名连着洞房花烛,人生双喜联袂而至,确是天大的美事。 陈良机觉得这桩差事光荣而吉祥,放下谨慎做派,痛快接受了。 第七十九章 春闱发榜,柳竹秋见何、顾、滕中了三鼎甲,心想朱昀曦定会从中挑一个指婚,欣欣期盼着。 怎料数日后他三人一同登门报喜,说陈良机在琼林宴上替他们做媒,为何玿微定了山东巡抚的大小姐,为顾淳如定了四川布政使的独生女,为滕凤珍定了吏部右侍郎家的二千金,男女方已行过聘定,准备近期择吉成婚。 他们没见过女方的品貌,都有些忐忑。 顾淳如说:“我们各自的家长都说等这次春闱后再为我们安排婚事,我们也没打算这么快娶妻,奈何陈阁老亲自说媒,不得推却,只好应了。” 何玿微说:“女方家催得甚急,这么短的时间内也不知能张罗成什么样。我在京城又无亲故,目前只同晴云兄熟识,婚礼时还想请你做傧相,帮衬一二。” 他一开口,顾淳如和滕凤珍也争着请柳竹秋做傧相。 柳竹秋正是破蒸笼蒸馒头,气不打一处来,强笑道:“算命的说小弟今年犯孤辰,若做傧相,恐妨害他人婚姻。实在不敢应允,还望三位仁兄恕罪。” 三人十分失望,请她届时务必去吃喜酒。 柳竹秋回房将帐幔拧成麻花状,苦叹世间事一报还一报。 当年她做诗调戏苏韵,气得陈良机为儿子退婚。如今那老头儿就横插一脚,一口气搅黄她三段姻缘。 好事没影,坏事成双。 第二天她在文安县的表姑父阮楷来京探望他们一家,晚饭前一直在内书房和柳邦彦嘀咕。 -- 第220页 原来这老姑父是专为柳竹秋的亲事来的,说文安县有个姓匡的举人近日刚被选官,授任四川灌县县令。 那匡举人农户出身,今年三十七岁,两年前丧妻,想在赴任前讨个续弦夫人,留在家中主持家务,照顾双亲。 阮楷风闻后派人去替柳竹秋牵线,匡举人二话不说便应了,直接请他来柳家提亲。 柳邦彦寻思这匡家虽说贫寒了些,但知县也是正经的官身,灌县离成都又近,若招匡举人为婿还能让他照料老家的亲亲戚戚,心里已活动七八分。 问阮楷:“阿秋以前干了不少荒唐事,男方家真的一点不介意?” 阮楷打包票:“我专门问过了,那匡举人思想开通,说有才学的女子少年时轻狂些实属平常,过了这若干年,想必已改过了,以后肯安心落意同他过日子就行。他父母为人也慈祥,只要阿秋恪尽妇职,好好孝敬二老,家里人再不会嫌弃为难她。” 最担心的问题解决,柳邦彦没什么可挑的了,想到柳竹秋的喜好,贴心地替她多问了一句。 “男方相貌如何?” “我亲自去看过了,长得蛮白净端正的,瞧着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 “个头呢?” “……个子倒不高,大约六尺多一点。” 柳邦彦有些犯难:“那比阿秋还矮得多,以后难道要让丈夫仰视她?” 阮楷大笑宽慰:“你且放一百个心,人家匡举人说了,他就是嫌自己个头矮小,想娶个高大点的女人,以后生了儿子随母亲,那才体面。” 柳邦彦彻底满足了,托阮楷回去与匡家议婚。 阮楷说:“还是先知会阿秋一声。” 柳邦彦不愿多此一举:“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岂容她挑剔?” 女儿年纪已经很大了,能遇上差强人意的就不错了,他生怕这个再不成,以后更没着落。 阮楷清楚侄女的个性,怕她事后作怪,让自己这个媒人下不来台,坚持让柳邦彦唤她过来,等说明情况,她自个儿点头同意了再办事。 柳竹秋接到柳邦彦召唤,来到内书房,挂着笑脸进门,立遭父亲冷脸呵斥。 “你那是什么仪态?哐当一声就进来了,我还当是撞门风呢!出去,重新来过!” 柳竹秋忍气退到门外,换上斯文步姿慢悠悠踱进去,向尊长见礼。 阮楷蔼笑:“阿秋,快坐吧。” 柳邦彦却说:“长辈跟前哪有小辈的座位,就让她站着说话吧。” 他存心立威,以防柳竹秋待会儿抗命。 阮楷便向柳竹秋道明来意。 听了他的夸夸其谈,柳竹秋知道长辈们是在向她发号施令,并没想过征求她的意见。 应付这类事她经验丰富,乖巧回复:“表姑父费心了,这事让老爷拿主意就好,孩儿怎敢参言。” 阮楷强调:“我们是真心疼爱你,并不是因你年纪大了急着打发你出门。知道你是你爹的掌上明珠,真有了好的才敢说给你,若对你不上心,我也犯不着大老远跑这趟。” 柳邦彦唱和:“只有自家亲戚才会对你这么上心,也不想想自己的条件能找到这样的丈夫已经是撞大运了。我们这些做家长的都拉拨你到这份上了,你再不感恩领情,老天都不容你。” 直接顶撞准没好果子吃,柳竹秋甜笑:“老爷说得是,孩儿也正想向表姑父磕头谢恩呢。” 说着走到阮楷跟前作势要跪。 阮楷急忙阻止:“自家人何必多礼。” 扶起她苦心劝诫:“阿秋啊,一般人家的女儿到你这岁数都做母亲了,你爹娘抚养你很不容易,你要给他们争气啊。” 意思是让她婚后好好相夫教子,服侍公婆,别给娘家人丢脸。 这匡举人的确是近几年少有的符合柳邦彦女婿标准的人选了,送走阮楷他便吩咐范慧娘着手替柳竹秋置办嫁妆,恨不得一口气准备停当,明天就送女儿出嫁。 柳竹秋当然不会就范,去向白秀英求助。 白秀英知情后愤懑不平:“那姓匡的就想找个管家婆替他传宗接代,顺带伺候爹娘。他一个人在外做官自在快活,又攀上了富贵人家,这算盘一箭三雕,还不美死他。” 柳竹秋说:“他算盘打得再精,我不上钩也是白瞎。” 白秀英问她这次打算如何应对。 她不慌不忙道:“你去约你姨妈家那几个表嫂表妹后天去广化寺上香,到时我也去,当天便能办妥此事。” 广化寺位于北海东岸,这一时节天青水碧,竹树森疏,是游玩的好去处。 白秀英的姨妈夫家姓唐,爱她如亲女,唐氏表姐妹和两位表嫂也同她感情融洽,听到邀约欣然而至。 柳竹秋早和她们玩熟了,众女去寺里拜过菩萨,施过功德,出寺到水岸边游逛。 柳竹秋领她们来到湖畔一座八角凉亭。 那亭子连着一座名为“听风”的水榭,里面正坐着两三个游人。 蒋妈先去与之协商,对方听说官宦人家的女眷想来歇脚,忙主动避让。 等游客都去了,仕女们方步入水榭,只见一溜粉壁上留有许多游客的墨迹,诗词歌赋不一而足。 唐氏诸姊妹亦好文,逐一观看那些题字,优劣雅俗不等。 柳竹秋拉着白秀英的手走到南面的粉墙下,悄悄向她递眼色。 -- 第221页 白秀英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找到了一首《点绛唇》,回头高声招呼其他人:“你们快来看啊,这儿有温霄寒的词。” 众女忙赶来围观,见那几行草书写得奔腾放纵,驰骋不羁,词云:“天际云飞,烟涛漫卷凭阑久。当年沽酒,纵马观春柳。莺舞燕啼,酣卧芳丛后,湿罗袖。梦约佳偶,月下携纤手。” 旁边落款名正是温霄寒。 唐家大表嫂戏噱:“这温大才子果是个风流种,怕不是与相好游春时写下的。” 她怎会想到这首词是去年柳竹秋和一班士子前来游湖饮宴时,经人怂恿,趁着酒兴随意涂抹的。 柳竹秋为避开匡家的火坑,把这早已扔到九霄云外的闲事捡起来当做改运符,笑道:“这首词写春意之撩人,情味颇浓。待我来唱和一首。” 众女知她善吟咏,出口就能成章,可随意与陌生男子唱和也太失体统了。 大表嫂扯扯白秀英袖子,示意她阻拦。 白秀英假意劝说:“季瑶,这里往来的人多,瞧见了不好。” 柳竹秋笑称无妨,命蒋妈取来笔墨,就在温霄寒的词句旁挥毫,用楷书写了一首《点绛唇》。 “岚霭初晴,雨收云淡群芳瘦。烟波渡口,曳曳随心走。绿水柔清,纵被东风皱,情如旧。暗思俊友,空把花枝嗅。” 也在旁边落了她的名字。 她扮温霄寒时特意改了字迹,寻常人根本瞧不出是同一人写的。 两首词情景相似,意境相合,俨然是一对情人在隔空调情。 唐家姐妹看得噤口捲舌,疑心这柳大小姐思慕温霄寒,故意留句招惹那浪荡子。 “听风”水榭每日出入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当天就有人发现柳竹秋的题词。 她是京里的名人,最能吸引公子文人的猎奇心,他们成群结队跑来观看,无一例外地认定柳竹秋和温霄寒有奸情。 有人当场眉飞目舞点评:“这定是温霄寒与柳大小姐幽会后各自做的词,他在词里说‘梦约佳偶’,柳大小姐写的却是‘暗思俊友’。男方把女方视作配偶,女方却只当男方是朋友。如此比较,还是柳大小姐的手段更为高明。” 众人都赞同此语,想那温霄寒已经是风月场上来去自如的老手了,如今居然败北,可见这柳大小姐真是男人的克星,石榴裙开能降万人,绝不是寻常闺房关得住的。 绯闻传开,匡举人也听说了,忙不迭找阮楷反悔,说自己能不计前嫌,却宁死不做活王八,纵使柳竹秋貌若西施,才如易安,他也不敢接下这顶簇新的绿帽。 阮楷辛苦一场反落了不是,忿然写信向柳邦彦抱怨。 不等他的信至柳邦彦已然气炸,召柳竹秋到内书房里跪了,拿起藤条要执行家法。 范慧娘抱腿拖住他,急命柳竹秋认错。 柳竹秋泰定辨冤:“老爷莫要错怪孩儿,孩儿那首词不过是应景之作,并非写实。想古代的文人,如曹植、李白、范仲淹等在仕途失意时都以思妇怨女的口吻创作诗歌,难道能凭那些诗词判定他们是思妇怨女吗?” 柳邦彦额头爆筋,眼含老泪,用藤条指着她叱骂:“你还狡辩!你几时跟那温霄寒勾搭上的,还不老实招供!” 他想温霄寒就住在柳尧章家后院,柳竹秋时常跑去找她三哥,八成就是寻机去同奸夫暗度陈仓。 柳竹秋指天发誓:“孩儿与那温孝廉素未谋面,若有半句假话,叫我今日就血光加身,化为齑粉。” 范慧娘也疑她真和温霄寒有什么,慌忙劝阻:“孩子,毒誓可不能乱发啊。你赶紧给你爹认个错,免得受皮肉之苦。” 柳竹秋偏要装出冤怒的样子:“孩儿清清白白,太太若不相信,可去找个稳婆来验身,看孩儿还是不是闺女。” 她如此凛然,父母又彷徨了,不上不下僵持半晌,柳尧章匆匆赶来替妹妹辩护,跪在柳竹秋身旁,也赌咒发誓说她从未与温霄寒见面。 “季瑶和温晴云委实没瓜葛,老爷骂她没分寸没规矩都行,可别跟着外人一起错怪她。” 柳邦彦相信小儿子老实孝顺,不至于欺骗父母,暂收怒气,在范慧娘搀扶下坐定,质问温霄寒那边的反应。 柳尧章苦笑:“他也莫名其妙,难堪得很。但又说这些事在他是平常,受了也就受了,让我回来劝您别太责罚季瑶。老爷,人家前不久为柳丹的事出了大力气,还有上次我们都被关在牢里,也全靠他才能脱身。我们既受人恩惠,总不能让他受了不白之冤,还反过来怪他吧。” 柳邦彦将信将疑:“你就那么相信他?此人行止素来不端,没少干伤风败俗的勾当。当初不看在他是张厂公家的西宾,我早把他赶走了。如今看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就住在你隔壁,你妹妹又三天两头去那儿过夜,瓜田李下啊!外人能不起疑吗?” 柳竹秋见三哥跟不上趟了,麻利接嘴:“老爷硬要疑心,何不将那温孝廉招来审问?” 柳邦彦就是嫌弃温霄寒风流无德才不愿与之接触,如今女儿与他闹出丑闻,他更唯恐沾染腥臊,瞪眼怒詈:“我又不想气死自个儿,见他干嘛!?” 喝令柳尧章:“你马上去跟温霄寒说,那房子不能租给他了,让他另觅新居马上搬走!” 柳竹秋要扮男人,可不能失去那个据点。 -- 第222页 柳尧章忙硬着头皮分辨:“温晴云并无过错,老爷这么做不是得罪人吗?他不止跟张厂公交厚,还很得太子爷宠信。要是得罪了他,孩儿以后在官场就少了个大靠山了。” 要挟立竿见影,柳邦彦羝羊触藩,进退两难,只好怒冲冲撒手一走了之。 他前脚出门,柳竹秋后脚便爬起来,扶起三哥,替他拍拍衣衫上的皱褶,又过去哄慰范慧娘,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朱昀曦自不会错过这场好戏,再次对柳竹秋的胡来“刮目相看”,将她召到观鹤园取笑。 柳竹秋正对他怀怨,趁左右无人时闷怼道:“臣女也是为了逃避长辈逼婚才出此下策。殿下当日若能为臣女指婚,臣女何苦自毁名节。” 朱昀曦笑容如鸟兽散,质诘:“怪你自己不早点跟孤明说,孤怎知陈良机下手那样快?怎么,你现在是在责怪孤吗?” “臣女不敢。” 这话柳竹秋说着就像言不由衷。 朱昀曦冷哼一声,过了片刻,敛色望着她:“其他新科进士里没有符合你要求的人选,靠本届春闱择婿已然行不通了。孤这几天在想是否该接你入宫,正考虑干脆向父皇禀明呢。” 柳竹秋心跳停了一拍,不觉抬眼同他对视。 太子眼波温柔,可漂浮其上的瞳光让人联想到刀锋剑刃。 “你是怎么想的?” 柳竹秋看出这又是试探,笑道:“殿下能保证我父兄的仕途吗?。” 朱昀曦说:“祖宗家法不可更改,你父兄做官不外乎求富贵,孤王以后给他们爵位,多赏赐钱财田地也是一样的。” 柳竹秋忙说:“臣女的哥哥们读书上进为的是报效朝廷,若因臣女毁了他们的前程,臣女就是柳家的罪人了。而且……而且……臣女突然想起来,凭臣女如今的名声,一旦陛下和皇后娘娘知道臣女侍奉过殿下,没准会直接下令赐死,您忍心让臣女去送死吗?” 她珠泪盈眶地上去跪地牵着他的袖子撒娇。 朱昀曦微笑着拉起来,抱坐在膝上拍哄:“好了好了,孤王知道你有难处,此事就再议吧。不过……” 他捏住她的下巴,以便审视她的双眼。 “若你今后嫁了人,是忠于你的丈夫,还是忠于孤呢?” 柳竹秋直觉太子已产生微妙的变化,眼神不如过去清澈见底,笑意也变得高深了。 “臣女是殿下的人,当然只效忠殿下。” 朱昀曦听到满意的答案,却并不满足。 “孤说过,你是孤最信赖的人,若敢背叛,孤绝不宽恕。” 他并未疾言厉色,却行之有效地让柳竹秋接收到了威胁,更卖力假笑点头:“殿下放心,臣女时刻铭记。” 朱昀曦回以微笑,用力拥住她。 “就这样静静抱着孤。” 柳竹秋被迫圈住他的颈背,戒慎地盯着他的后脑勺,感觉藏在太子心里的那份童真已经消失了。 第八十章 午时太子留她陪同用膳。 朱昀曦喜吃鱼虾水产,今天的肴馐里也有蒸鱼、鱼酢和炸虾。 柳竹秋见点心里有一道糖蒸槐花,配的浇头是蜂蜜。 她闻了闻发现是荆条蜜,忙警示朱昀曦:“殿下吃了鱼虾,不可再食荆条蜜。” 并解释说某县曾有位农妇给在田地劳作的丈夫送鱼汤,路过盛开的紫荆花林时荆花的花粉落到鱼汤里,丈夫食用后便中毒身亡。婆家人状告农妇毒杀亲夫,若非审案官明察秋毫,几乎酿成冤案。 人们由此发现荆花与鱼虾同食会产生毒性,如果要用荆花入药,服药的前后五天都不能吃水产。 “荆条蜜是蜜蜂采集荆花粉酿造的,药性是比花粉弱很多,但也不宜与鱼虾同食。这事常人不晓,我有位朋友是那农妇的同乡,偶然听他提起才知道的。” 朱昀曦笑夸她见多识广,也没责罚制膳的厨子,事后问陈维远:“孤记得以前东宫制膳都用荔枝蜜和枣花蜜,近来为何换成了荆条蜜?你去御膳房问问缘故。” 陈维远回禀:“年初皇后娘娘说殿下春秋时易犯咳嗽,荆条蜜最能润燥解毒,散寒清目,是以命东宫御厨改用此蜜。” 朱昀曦没说什么,悄悄吩咐云杉:“你去找条大狗,每天用荆条蜜拌鱼肉喂它,别让人瞧见,更不许告诉旁人是孤叫你这么做的。” 这半年发生在他身上的一连串事故已激起他的警觉,稍微用脑将事件串联分析也会看出些端倪。 利用文安县谣言毁他的清誉。 指使东宫旗手和小竖下毒暗害他。 趁他游猎时公然派杀手行刺。 以上事件他还相信是安西王逆党所为,但应照最近的几起发现显然就没那么简单了。 皇后暗中派宫女监视太子妃,还让池选侍通风报信。颍川王讦以为直,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再加上眼前的荆条蜜…… 朱昀曦越想越寒心胆颤,惟愿是他过于敏感才导致风声鹤唳。 然而侥幸都被一个巨大的包袱阻挡,其中装着宁嬷嬷的死和儿时曾风闻的宫廷流言,构成他一直不敢去触碰的心结。 炎夏来临,烈日常驻青空,间或暴雨倾盆,雷电大作,人的心情也在闷热中忽明忽暗。 这日柳竹秋在张府教书,适逢张选志回家,留饭款待她,席间说:“先生似乎与刑部的萧其臻交情不错,可知他近日出事了?” -- 第223页 柳竹秋是有好些时日没听到萧其臻的消息,忙问情形,得知他在复查案件时出了差错。 山东省的农村地区流行娶童养媳,儿子四五岁时家里便从穷苦人家讨买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回来做儿媳妇,头几年当成奴婢使用,既能照顾小丈夫,还能帮家里干活儿,一举多得相当实惠。 等到小儿长大,这媳妇已年老珠黄,大多为丈夫所厌嫌,下半生都在孤寒中度过。 昌乐县有一乌姓女子年方十六,被父母卖给一户姓申的人家做童养媳。 这乌氏在家时与邻舍一个叫牛大柱的男子私定终生,新婚之夜牛大柱潜入洞房与乌氏私会,早起被申家人发现。 乌氏便与牛大柱联手劫持了申家小儿,躲在新房里拒不开门,就这样对峙了一天一夜。 申家情急报官,县令到场威胁也不管用,便将乌氏的父母抓来,就在新房外杖责他们,逼迫乌氏放人。 乌氏眼见父母受刑仍无动于衷,最后还是捕头带人悄悄到屋后挖开墙角,猝然攻入屋内救下人质,逮捕了两名凶犯。 县令审得这对男女早有奸情后,先按和奸罪各打了一百杖。又按忤逆罪判处乌氏绞刑,理由是她害父母身受酷刑还视而不见,就是丧尽天良的逆子。 他的上司们复审后都赞同这样的判法,上报给刑部审核。 萧其臻负责审核,看完案情报告不认同判决结果,批复:“县令为制服乌氏命人杖打其父母,此举并非出自乌氏本意,不应以忤逆罪论处。绞刑量刑太过,改判通奸罪,由夫家发卖即可。” 他之前接触过多起各地因买卖童养媳造成的悲剧性案件,能理解乌氏的苦衷,坚持让昌乐县令改判。 案件被刑部驳回意味着当事官员与负责督查的上司都要担责受罚。 昌乐县令不服,向刑部上告,指控萧其臻徇私枉法,并取得了山东青州知府、山东按察使和巡抚的一致支持。 唐振奇一党正记恨萧其臻,将其停职查办,昨天已逮入锦衣卫狱。 柳竹秋大惊,立即辞别张选志赶去张鲁生家,恳求他在牢里照应萧其臻。 张鲁生以为温霄寒和萧其臻都与柳竹秋有染,正该乐见情敌遭难,不懂他为何要热心搭救。 柳竹秋被迫撒谎:“实不相瞒,小弟正是受柳大小姐请托才来的。” 张鲁生愈发惊异:“两条狗在同一个槽里吃食,不打架已算好得了,还能逼它们友善互助吗?” 言罢自抽告罪:“老弟勿怪,我是说那柳大小姐也太做得出来了,这分明是逼你戴着绿帽子跳舞,当众显眼嘛。” 柳竹秋苦笑:“萧大人对柳家有恩,知恩不报,实属忘义,我既爱她,又怎舍得她沦为不义之人?求张兄务必再帮小弟一回。” 张鲁生叹道:“你我是兄弟,何必客气。我只是觉得老弟忍辱负重,太受委屈了。” 柳竹秋说:“其实不然,那萧大人刚正清廉,德才兼优,小弟也很钦佩其为人。日前我义兄柳丹的冤案多亏他秉公审理才得以昭雪。便不是柳大小姐相托,我也会帮他。” 张鲁生赞她性情中人,答应去牢里疏通,当晚便安排柳尧章去探监。 柳尧章回家向柳竹秋讲述萧其臻目前的处境。 “载驰兄是陛下赏识的臣子,奸党还不敢乱来,但张鲁生说昭狱里害人的花样太多,有些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把人做掉,报称是庾死的也查不出来。他不敢打包票全天候护卫载驰兄,还得尽快设法搭救他。” 萧家在朝中有门路,已在为萧其臻奔走疏通,就是不知快慢如何。 柳竹秋心想刑案量刑方面存在争议乃是常事,奸党小题大做将萧其臻下狱才是滥用职权,如果能及时让皇帝知晓实情,顶多给予行政处罚,绝不会加罪于他。 求太子通情最为便捷,她借口受柳尧章托付向朱昀曦发信求救。 看她先时对春闱三鼎甲那么上心,朱昀曦相信她与萧其臻没私情,本身对后者印象不错,愿意帮这个忙。 次日去乾清宫向庆德帝请安,恰逢陈良机正在那儿奏报政务,“顺便”替萧其臻辨冤。 庆德帝见太子来了,也顺便问他:“听说萧其臻收受贿赂,意图轻判罪大恶极的凶犯,你可知原委?” 朱昀曦禀告:“儿臣前天听人说起这案子,亲自去了解过,萧其臻的判法和原判是存在出入,但都有各自的理由,目前尚未发现他收受贿赂的证据。” 他讲述完详情,庆德帝评断:“那乌氏淫、乱忤逆是真,但似乎情有可原,上苍有好生之德,且饶她一命,只以通奸罪论处吧。但萧其臻为救一个淫、妇,不惜让涉案官员都担上枉判之责,也太本末倒置,轻重不分了。就罚他贬官外放,到地方上去历练历练。” 众人都赞皇帝圣明。 陈良机走后,庆德帝笑吟吟对朱昀曦说:“苏门答腊新进贡了一头雄狮,放在虎城饲养,待会儿你可替朕去瞧瞧。” 本朝皇室豢养狮虎豹等猛兽玩乐,在京里设有虎城、象房、豹房、鹁鸽房、鹿场、鹰房等多处饲养场。 虎城就在太液池的西北岸。 庆德帝对此不感兴趣,知道朱昀曦喜欢,凡有这类贡物都先让他赏玩,看得中意便行赏赐。 朱昀曦小时候曾养过两头狮子,已老死多年,听说来了新的,迫不及待要去观赏。 -- 第224页 出乾清宫后吩咐云杉:“你去传柳竹秋到虎城奉驾,孤王向皇后太后请了安就过去。” 他到坤宁宫时朱昀曤也在,章皇后今天心情格外好,亲切地对他说:“上次苏州制造局进贡的织金纱很不错,我命人为你兄弟一人做了一件袍子。你弟弟已穿上了,你也来试试吧。” 朱昀曦看看朱昀曤身上穿的大红色富贵蟒云通肩织金纱袍,样式做工都极其精美。 给他那件款式颜色一致,只纹样是四爪龙的,比富贵蟒等级高,寓示皇后对他的尊重。 朱昀曦试了试,很合身,见弟弟先穿着了,便不好脱下来,总要穿完这一整天才算孝道。 他在慈宁宫陪许太后用过午膳,下午出宫来到虎城,柳竹秋已等候多时了。 “你以前见过狮子吗?” “草民在画上见过,早想看看活物,今日得殿下恩典,总算能如愿了。” “孤就知道你爱稀奇,特意让云杉去叫你的。” “殿下事事想到草民,真不知是草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柳竹秋听说庆德帝已赦免了萧其臻,贬官外放还算个机遇,为此十分感谢朱昀曦,并且真想看狮子,心甘情愿来作陪,进入驯兽场前不忘提醒:“猛兽对红色敏感,殿下穿这纱袍去看狮子恐有危险,还是先换一件素色的吧。” 朱昀曦说:“这袍子是皇后新赐的,颍川王已穿在身上了,孤王若脱下来旁人会说闲话。那狮子已着人喂过麻药,又关在铁笼里,伤不了人。” 他命人去运狮子,先领柳竹秋走到驯兽场中央的大坑洞前。 那大坑直径五丈有余,边沿围着一圈石栏杆。 柳竹秋探头下望,坑洞有四丈多深,坑壁由砖石垒砌,与底部垂直,坑底爬着五头体型雄壮的斑斓猛虎,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嬉戏玩耍。 朱昀曦不无炫耀地介绍:“那头白额吊睛的叫山鬼,脑门上有月牙的叫天犀,那头白老虎最珍贵,是朝鲜国进贡的,叫做骊姬。父皇把它们都赏给了孤,你看上哪头,孤也可以赏你。” 柳竹秋咋舌:“这玩意儿每天得吃多少肉禽,草民可养不起,也没那么大的地方供它住啊。” 她觉得饲养这些猛兽白费人力钱财,实非明君所为,打算日后寻机劝太子罢黜这项娱乐。 远处轰隆声响,回头见侍从们推着一只上罩黑布,下设滚轮的大铁笼走过来。 朱昀曦带她过去,靠近笼子一股浓烈的腥臊气直透脑门,笼内传出野兽粗壮有力的呼噜声,好似雷公在打瞌睡。 朱昀曦先命侍从撩开一角黑布,让柳竹秋弯腰窥看。 柳竹秋轻手轻脚上前偷瞄,见那是头两岁的年轻狮子,面如豹子,脸周长着一圈草垛似的浓密鬃毛,像个黑色的大火球,还未完全成年,但爬在那儿已有如一座小山,正烦躁地甩动尾巴。 人兽目光对接的刹那,狮子昂然起身,冲她愤怒吼啸,一口利齿如剑戟怒张,腥臭的气浪狂风般刮过来,惊得她慌忙倒退。 朱昀曦就爱看她受惊恐惧的窘态,哈哈笑道:“你一向嚣张,见了这百兽之王还不照样吓破鼠胆。” 柳竹秋不甘受嘲,诙谐挤兑:“这狮子虽是兽王,想必也不敢冒犯真龙。” 朱昀曦得意道:“孤从小跟这些猛兽打交道,早看惯了。” 他以为狮子吃了麻药已失去攻击性,叫人直接掀掉黑布,又命人取生肉来,要亲自给狮子喂食。 谁知那雄狮见了人群光亮益发烦躁,不停转圈咆哮,尤其看到身着红袍的太子以后,接连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遽然埋头撞击铁笼。 震心的轰隆声中,那由儿臂粗细的铁杆焊接成的,看上去固若金汤的牢笼竟出人意料地倒塌了。 猛兽出笼,一时间惊声四起。 单仲游赶紧拉住太子逃奔,雄狮猛扑追逐,几个英勇挡驾的侍从都被它的爪牙撂倒。 狮子吐掉刚撕下来的断掌,两眼盯着那团移动的红色纵跳直追,忽然一根套绳斜刺里飞出来套住狮头,众人见拉绳子的是温霄寒,忙去支援。 那狮子力气太大,没等其他人抓稳绳索已将柳竹秋连人带绳拖走。 柳竹秋奋力爬起,一脚蹬住跟前插旗的石墩,拼命与这畜生拔河。 她又不是金刚力士,如何敌得过狂狮的蛮力,转眼又被拖得踉跄向前。 眼看太子已被逼至墙根下,无处可避。她望着一丈外的虎坑有了对策,趁狮子与一名侍卫搏斗,孤注一掷地向坑洞迅猛冲刺,再借着冲力一跃而下。整个人被吊在坑壁上,绳索挂住栏杆形成滑轮冲力暂时拽停了即将发起新攻势的狮子。 它爬在距离朱昀曦不到两丈的地方奋爪嘶嚎,挣扎着迅速逼近。 单仲游持剑挡在太子跟前,另有十几名手握兵器的侍卫赶到,不等朱昀曦下令,你一枪我一矛将狂狮扎成了蜂窝。 柳竹秋脚下的虎群已把她当做新投喂的食物,有的将爪子搭在坑壁上抓挠,有的焦急地舔着舌头来回走动。 她听到狮子临死的惨嚎,又见绳索静止不动了,急忙蹬住井壁往上爬。侍从们奉太子命令赶来,争先恐后拉动绳索将她救出虎坑。 “你受伤了吗!” 朱昀曦万分灼急地分开人群抢上来,身体在惊恐担忧双重夹击下微微发抖。 -- 第225页 柳竹秋看他安好,惊魂方定,擦了擦汗湿的脑门,摇头说:“没有。” 一场生死营救仿佛地震,几乎轰塌朱昀曦最后的矜持,不顾众目睽睽抓住她的手腕,拉着她快步而行,走到就近一间无人的屋子里,抢先关门将其余人挡在室外,而后飞快转身抱住怔愣的女人。 柳竹秋的耳膜被心跳声撞得生疼,分不清是太子的还是自己的,劫后余生地喜悦包裹着后怕。 他们差一点都完了。 “你若不是女人,仅凭刚才的救驾之功我就能让父皇封你个锦衣千户。” 太子的嗓音仍略微发颤,大概想不到言语来表达震惊和感激才会说这种话。 柳竹秋已率先恢复镇定,提醒:“臣女去年在西海猎场救驾时情势比这次凶险得多,照殿下的意思,那时就该是锦衣千户了。” “……你还真是时刻不忘算账。” 朱昀曦松手面对她温柔微笑,她匆忙摘胡子的动作也没减少他眼里的爱意。捧起她被绳索擦伤的手掌,心疼道:“刚才大多数人都在躲,你怎么敢冲出来捉那狮子?” 柳竹秋救驾全凭本能,即使不是太子她也会一往直前,但上好的邀宠时机摆眼前,还得充分利用。 “臣女当时心里眼里只有殿下,根本来不及害怕。” 朱昀曦看她的眼神更柔软了,捧住她的脸用力亲吻,没有惩罚报复,也没有意乱情迷,纯粹出于感动和深情。 这让柳竹秋倍感意外,接吻时忘记闭眼,竟然有点受之有愧。 朱昀曦重新拥她入怀,动情低语:“你一定是老天赐给我的,我会一辈子好好珍惜你。” 君王的需求其实很简单,就想让优秀的臣子义无反顾为其拼命。柳竹秋这种文武双全,同时具备男女用途又赤胆忠心的臣下可谓绝无仅有,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正式晋升她为第一心腹。 柳竹秋心里产生不一样的悸动,与当初获赐胎毛笔的感觉仿佛,连忙告诫自己不可再麻痹大意。 就算太子这一刻真心待她,也可能在下一刻变心,她要做的是以不变应万变。 趁他这会儿好说话,温言劝谏:“兽性难驯,恳请殿下以此为戒,今后别再接触这类猛兽了。” 朱昀曦此时愿意对她言听计从,允诺回宫就向皇帝奏告撤销虎城。 太子险遭狮吻,朝野一片哗然。 经查明,那铁笼的焊接口被人使锯子锯断,再用胶泥粘接,是以经不起大力撞击。负责喂养狮子的奴仆也于事发后畏罪自杀,难以弄清狮子发疯失控的原因。 庆德帝盛怒下将虎城里的在职人等全部下狱拷问,几天下来拘死了十几人。 有朝官进表为那些侍从们辩护,说此事固然是有人阴谋行刺,但究起根本仍该怪太子耽溺此道,才会叫人有机可趁。乞肯皇帝废除京中各大养兽场,以免再发生同类事件。 前两次遇刺朱昀曦都及时上表为臣僚们求情,这次不为所动。 吃一堑长一智,他再不学会狠心,迟早会被仁慈的天性害死。 况且,他很清楚这次谁是主谋。 证据就是皇后赏赐的大红纱袍。 母后专挑我奉旨去虎城看狮子时送纱袍,还联合颍川王作戏,骗我穿上,就是想让那疯狮把我当猎物。假如我当时没召柳竹秋伴驾,可能已被那畜生撕碎咬烂,面目全非地躺进棺材了。 先前还在挣扎求生的侥幸飞灰湮灭,他彻底确定那再三害他的人就是章皇后,想杀了他,让朱昀曤继承皇位。 因为他才是皇后的亲儿子。 这天云杉带着贼样的怆惶神色溜到他跟前,凑近耳语:“殿下,那狗死了。” 他奉太子命令捉了只大狗,放在白桃的住处让她每日用荆条蜜扮鱼肉喂养,刚才收到消息说那狗这两日病恹恹的不肯进食,今早吐血而亡。 朱昀曦早有预料,比起惊讶更多愤怒。如今的他已能妥善收藏情绪,平静地点头说:“知道了。” 云杉无法安心,自打太子听柳竹秋讲了荆花配鱼汤会毒死人的原理后便不再食用任何甜味的菜肴,对外只说口味改变吃不惯甜腻食物。 听陈维远说东宫的荆条蜜都是皇后送来的。 所以太子用狗做试验是在调查皇后是否设计毒害他。 这么危险的猜测他一个字不敢泄露,连白桃都瞒得死死的,也更加小心地守护太子,提心吊胆为他试吃每一样饮食,随时做好捐躯准备。 当晚池绣漪求见,带来一盅蜂蜜百合莲子茶。 “婢妾听殿下这几日老咳嗽,亲手炖了这道清润解热的补品,您多少尝尝。” 她明媚亲热地欢笑着,将炖得晶莹剔透的甜茶摆在朱昀曦跟前。 “婢妾知道殿下现在不爱吃甜食,特地加了酸梅干,保证一点都不腻。” 一旁的云杉浑身皮肤缩水似的紧张,不敢设想池选侍的动机。 朱昀曦处之泰然,猜疑至少还有信任成分,他早认定池绣漪是章皇后的同党,根本懒得考虑她的用意,恬淡温和地夸奖:“这东宫还是你最细心体贴,孤王现在不想吃东西,留着当宵夜吧。” 池绣漪欣喜:“殿下尝了若喜欢,以后婢妾天天给您做。” “那真是辛苦你了。” “只要能为殿下好,婢妾再辛苦也是应该的。” -- 第226页 朱昀曦自在随和地同她聊了会儿天,打发她去给太子妃送东西。 等池绣漪走后他让云杉吃掉那碗补品。 “下次她再送,你仍替孤吃了,记得平时别再吃鱼虾水产。” “是。” 云杉战兢兢端起碗,一勺勺往嘴里送。莲子茶清爽可口,香甜不腻,看火候池选侍确实用了心,就怕这份心用错了地方。 看来将来宫里必会刮起一场腥风血雨,他们这些人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呢? 第八十一章 柳竹秋早前就怀疑刺杀太子的人意在夺嫡,觉得颍川王朱昀曤有嫌疑。经过虎城惊魂又找到了挖掘真相的新依据。 那日皇后赏赐两个儿子王大红纱袍,太子见颍川王事先穿上了,也只好穿着它去看虎城看狮子。而关狮子的铁笼被人暗中损坏,狮子又离奇发狂,盯着着红袍的太子追咬,这些都像一套完整的阴谋。 莫非皇后厌恶太子,想除掉他扶立小儿子? 庆德帝专宠章皇后,估计打死不愿往这方面想,太子大概也不会去怀疑亲生母亲,要如何让他提高警惕,这事还得费点脑筋。 她听说萧其臻出狱了,和柳尧章商量在温霄寒家摆酒为他压惊,见面后忍不住埋怨:“萧大人出了事也不通知我们,若早点处置就不用去昭狱受苦了。” 柳尧章也说:“我们有难,载驰兄总是及时相助,轮到你有麻烦,我们难道会袖手不理吗?” 萧其臻难为情道:“柳丹的官司刚完结,阉党正视令妹为眼中钉,我怎可在这时连累你们。” 柳竹秋笑道:“大人过于为我们着想倒显得见外了。唐振奇那边我已应付妥当,你尽可宽心。” 接着交代了假投诚一事,还建议萧其臻加入。 “我知大人宁折不屈,并非要你跟我去隐忍潜伏。日前我们商议追查费兴邦和常冬香的案子,计划直接去霸州调查高勇。现下你被贬官,还未敲定外放地点。正可借机去求唐振奇,让他把你指派到霸州附近的地区做官,这样既能暂时麻痹阉党,使他们放松戒心,又能着手查案,不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吗?” 萧其臻连夸此计甚妙,愿意配合。 柳竹秋代笔写了一篇措辞卑微的道歉信让他照抄,又取出一千两银子给他做赔罪礼。 萧其臻坚拒,听说是太子给的办案经费才勉强收下了。 唐振奇收到信和银子群疑满腹,知道温霄寒和萧其臻交情不错,借口请柳竹秋去家里听戏,从而试探她:“晴云和那萧其臻还有往来吗?” 柳竹秋有备而来,恭顺道:“那萧载驰前日托晚生向千岁求情,晚生尚不知如何开口,千岁既问起,能否容晚生为他说几句话?” 唐振奇微笑:“此人向来孤芳自赏,不同俗流,怎的突然想通了?” 柳竹秋谄笑:“他还不是跟晚生一样摔个跟头捡明白,去牢里呆了几天,知道做事不能只凭骨头硬。他家传到他这代只他一个单丁,他至今光棍无子,若有好歹,萧家的香火就会从此断绝。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孝子都做不成了,遑论忠臣?” 唐振奇靠威逼利诱降服过不少清流,原本就没太在意萧其臻这后生小子。 萧家是有名的清流,得这种人归顺,对他的名声有利,于是大度道:“你们这些青年才俊就是比一般人懂得变通。萧其臻是个能吏,等陛下气消了,我再去帮他求求情,让他仍回京里任职,现在让他只当去外面散散心吧。” 柳竹秋连忙道谢:“千岁如此宽宏,实乃部从之幸。那关于萧载驰下派的事……千岁能否适当予以照顾。” 唐振奇爽快道:“回头我就跟吏部打招呼,看如今哪些府县有出缺,你让他自个儿去挑,看上哪而就去哪儿。” 目的达成,柳竹秋让萧其臻速去吏部选官。 刚巧霸州辖下的保定县原县令升迁,他正好顶替,次日便收拾行囊率领家仆去保定赴任了。 保定下属霸州,县官上任须先去拜见知州,高勇的榷税衙门也设在霸州,他的地位比知州高,过路官员宁可不见知州也必须去孝敬他。 萧其臻过其门而不入,见过知州直接返回保定。 这让高勇很生气,派人去县衙申斥,说镇守太监是皇帝委派的“天使”,他藐视高勇就是犯上。 萧其臻回信说那天他离开知州衙门时突然腹泻不止,急着回保定求医,并非有意不去拜礼,求高勇海涵。 高勇碰了软钉子,只能等以后寻着机会再报复。 这之前萧其臻抵触权宦的事迹先在保定传开了,有消息灵通的说他在京城屡破大案,挫败奸臣阉党,是有名的青天探花,想必和前几任县令不同,是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萧其臻入主县衙的当天便动手清积案,并在衙门外贴出告示,让家有沉冤的百姓前来投告。 一时间状纸雪片般飞来,他抓大放小,先查看人命官司,发现这批投递的数起命案竟有一半的被告都是一个名叫“成三强”的人。 惠联村一老翁状告成三□□污他的孙女,并唆使手下打死前来阻止的儿子媳妇。 城西一秀才娶亲,新娘在花轿中被成三强掳走,新郞前去要人,被其手下打成重伤,卧床一月而卒。 界牌村的青财主被成三强逼借白银三千两,事后拒不归还,还派人去青家纵火,导致青财主的老婆和小儿子命丧火场。 -- 第227页 成三强的邻居卫举人家修缮房屋,成三强借口坏了他家风水,率人到卫家打砸,强、奸了卫举人的女儿和儿媳,二女当夜俱投缳自尽。 …………………… 每桩案子都惨无人道,罪无可恕。 萧其臻气得几度拍案,怒斥:“我做官十年,没见过这样坏的人,这成三强什么来头,之前的县令为何都不受理他的案子?” 他命郭四上街去打听,郭四回禀:“那成三强原是保定的流氓头子,几年前拜高勇为干爹,替他做特务兼打手,得高勇撑腰更恣意作恶,远近的人都不敢招惹他。” 萧其臻就是奔着高勇来的,想在打老虎前杀几个伥鬼立威,当即派人去捉拿成三强。 主薄①付伟劝说:“那成三强家养着几百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高墙深宅严如堡垒,只怕衙役们连门都进不去。” 萧其臻更怒,下令召集三班衙役六房书吏,想组织队伍去捉拿嫌犯。 就在他当众下达指令时,离奇的一幕发生了。 那三百多个衙役书吏突然一哄而散,潮水般冲出县衙,不知往哪儿去了。 萧其臻目瞪口呆,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久久难以平静。 还是那付主簿出来,请他去隐秘处晓以利害。 这事追根溯源得怪本朝的吏员制度有缺陷。 书吏和衙役都是没有俸禄的,只能靠微薄的办公经费糊口,许多人为改善生活走上贪腐之路。 成三强利用这点钻空子,私下“资助”县里的吏员们,将这帮人变成他的拥趸,心里只知成大官人,不知朝廷法度,县令若想对付成三强,他们立马倒戈相向。 “前几任知县并非都是昏庸之人,皆因整个县衙都被成三强控制,他们手下无兵,如何打仗?是以一心只想尽快抽身,在这浑水沟里呆久了,必定翻船啊。” 萧其臻未料这棵毒草根系这么深,问付伟:“那些吏员私自逃散,难道都回各家去了?” 付伟说:“这县城南面有个望平坡,坡上有一大山洞。他们每次集体逃役后都背着干粮铺盖到那里聚集,非得县令去请成三强来好言相劝才肯下山复工。” 萧其臻火冒三丈:“这不是逼我向恶霸低头吗?真是岂有此理!” 付伟无奈劝告:“若只是小股人闹事,还能杀一儆百,全体吏员逃役,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县里公事繁多,百样事都离不开他们,您若不服这个软,不出两日保定必会大乱,届时上司降罪,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萧其臻遭下僚掣肘,被迫更换便服去成三强家拜访。 阍人看了名帖竟说:“我没见过新县令,不敢乱认,除非你换上官服再来。” 郭四嗔怪:“我家大人是朝廷命官,岂能公服出入平民家?你速去通报,休要在此罗唣!” 阍人冷笑:“我家老爷虽无官身,门第却比寻常当官的还高呢,想进去至少得有百十两银子的彩头。” 萧其臻怎甘被贱奴羞辱勒索,吩咐郭四取来文房四宝,就在成家的大门口支起一个小摊子,扯出一条布帘,在上面写上“县令卖字,一字一文”的标语。 奇闻迅速吸引大批民众,见真是新任县太爷在摆摊卖字,都不明所以,围在数丈外窃窃议论。 有胆大的带头去尝试,请萧其臻为他的老父写一幅祝寿的对联。 萧其臻二话不说写出来,共三十个字,那人欢喜地付了他三十个铜板,捧着对联神气活现地走进人群向大伙儿展示。 百姓们信了真,你推我挤地地排队争购县令的墨宝。 成家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阍人驱赶无果,只得进去通报。 成三强没料到萧其臻会给他来这手,看出这新县令是个带刺的栗子不好拿捏,领着家丁打手出门查看。 保定的民众都当他是活阎王,见他现身立即失慌逃散。 萧其臻明知是正主来了,故意不理睬。 成三强暗示手下去试探,一人上前喝斥:“哪儿来的野人,敢在我家老爷门前喧哗。” 萧其臻指指摊位上的布帘:“你不识字,不会叫你的主人看吗?” 他亮明身份,成三强不得不上前敷衍:“原来是萧明府驾道,草民成三强有礼了。” 萧其臻起身拱手:“原来足下就是成三强,幸会幸会。” 成三强恨他冷傲,脸跟着黑沉:“敢问大人此举是何用意?” 萧其臻盯着缩在人后的阍人说:“听足下的门子说,贵宅这门第比官宦还值钱,本官半信半疑,故而在此摆摊试验风水。你瞧,这才一会儿功夫就赚了这么多,可见足下平日定是日进斗金。” 成三强哂笑:“大人探花出身,笔墨珍贵,何苦贱卖给那些穷酸。草民愿一字百金求购,还望大人不吝惠赐。” 萧其臻望着这满脸横肉的恶霸,已在心里为其备下汤镬利斧,恨不得今天就将他正法。 因深知急于求成,一事无成的道理,来之前又经柳竹秋再三叮嘱遇事要多冷静迂回,便强按躁怒向对手妥协道:“本官也正有事相求,足下既来求字,本官就以涂鸦献芹吧。” 他转身提笔,写出“息事宁人”四个大字,拿起字幅交给成三强。 “本官初来乍到,凡事还得仰仗众乡贤,恳请足下做个表率,劝望平坡上的人回来复工,莫要耽误保定民众的生计。” -- 第228页 语气生硬,投降的意思却已明显。 成三强不想把局面搞得太僵,给足下马威后笑道:“大人是我保定的新父母,我等自当竭力拥戴,请安心回衙便是。” 他像是有意卖弄势力,那些逃役的吏员当天都各归各位,有的见了萧其臻还涎皮赖脸行礼,存心膈应他。 敌人手握釜底抽薪的必杀技,萧其臻不宜妄动,苦思一夜不得其法,写信向柳竹秋求助。 他去保定上任的同时,柳邦彦奉旨去河南巡视河工。 范慧娘老家在开封,多年未去祭拜父母坟茔,心中甚为挂念。就想随丈夫出差,好顺路探亲扫墓,也能沿途照顾他的起居。 柳邦彦见近来家中无要事,不妨带妻子同行,请示上司以后夫妻俩便整顿行装出发了,这一走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回来。 柳竹秋收到萧其臻的书信,生出个大胆的念头,同柳尧章商议:“萧大人来信说霸州的水很深,他只身恐难应付。我想趁老爷太太不在家,过去帮他。” 柳尧章盼望妹妹和萧其臻成双,也担心萧其臻的处境,愿意替她打掩护。 柳竹秋是太子的臣僚,离京前得征得主公同意。 在怀疑章皇后有心加害朱昀曦后,她就想以妥善的方式向太子预警,为此画了一幅画,这次见驾时献给他。 “下个月是皇后娘娘的寿诞,臣女献此拙作,希望殿下时刻铭记圣母抚育之恩,恪尽人子孝心。” 朱昀曦初听这话异常反感,皱着眉头展开画卷。 画面的右边画的是一位老妇端坐堂上,左边一位君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伏地跪拜。二人中间隔着一条蜿蜒的泉流。水畔竖立界碑,上书“黄泉”两字。 他看出这是郑庄公黄泉见母的故事,立刻明白了柳竹秋的真实用意。 郑庄公的母亲姜氏偏爱小儿子叔段,与之合谋撺位。 郑庄公剿灭叛军,赶走叔段,将姜氏幽禁,声言“不到黄泉不相见”。后经大夫颍考叔劝谏,才掘“黄泉”,与姜氏见面修和。 郑庄公和姜氏、叔段的关系,与他和母亲弟弟的如出一辙。柳竹秋定是看出章皇后和颍川王想谋害他,借这幅画来委婉示警。 他身边没有人敢“离间”他和皇后的母子情,像陈维远云杉这样亲信的近侍即使有所觉察,也闷声装糊涂,只眼前这个女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提醒他。说明她真把他的安危看得高于一切。 他莞尔夸奖:“画得真好,画里人是郑庄公和他的母亲武姜吗?” 柳竹秋笑赞:“殿下好眼力。” 朱昀曦点点头,仔细观看图画,意味深长道:“武姜偏爱幼子,孤的母后可跟她不一样。” 柳竹秋连忙告罪:“臣女无意诋毁皇后娘娘,只想通过这个故事表达孝道。” 朱昀曦温和询问:“你理想中的孝道是什么样的?” “臣女认为慈孝本是一体,孝为子女之德,慈为父母之义。” 慈母才配受孝子敬爱,章皇后狠心屠子,已没资格做母亲。 她但愿太子能明了话意,抬头与之对视,见他微微笑着,眼眶里已浮出薄泪。 “你说得很好。” 这下她确定他不止听懂了这一切暗示,还早已洞见事实,随即感应到他遭受至亲背叛威胁时的凄惶无助。 如同目睹一只精美的玉瓶渐渐爬上裂痕,她的心突然被扯得生疼,像猎人火把招射下的小鹿,陷入茫然。 应该不是爱恋,但她的确非常在乎他,大概因为他们的命运已系成了死结,将共同面对兴亡成败。 朱昀曦也看出她对他的疼惜,伸手叫她过去,等她跪倒膝边,轻抚着她的脸庞笑问:“你真要去保定?” “嗯,保定不远,臣女协助萧大人打开局面就回来。” “准备去多久?” “少则一月,多则两月。” “这么久啊。” 朱昀曦流露不舍,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回来时还能不能再看到孤。” 柳竹秋急忙握住他的手反驳:“殿下为何突然说这不吉利的话,您洪福齐天,以后还要做天下共主,享千秋之寿呢。” 她言之凿凿,只想吓跑厄运,心里很清楚他为何悲观。 章皇后已暴露杀心,拿起的屠刀绝不会再放下,太子身处被动,稍有差池就将大限临头。 极短的一瞬里,莫名涌起的情感掌控了她的思想,很想留在朱昀曦身边,寸步不离地守护他,还好被理智及时镇压下去。 她褪下左手腕上刻有六字真言的铜念珠缠在朱昀曦左腕上。 “这是家母去寺庙为臣女求来的,臣女已带了半月有余,据说能吸收佩戴者的灵性,殿下若不嫌它鄙贱就请在外出时戴着,只当臣女在您身旁护驾。” 朱昀曦欣然接受,将她拉入怀中,希望藉由她的体温融化孤寂恐慌。 “早去早回,我会想你的。” 柳竹秋回家收拾行李,蒋少芬和春梨在一旁帮忙。 她悄悄观察蒋妈,适时说道:“殿下身边有歹人,随时会害他,真叫人不放心。” 春梨安慰:“殿下身边也有很多忠心耿耿的侍从,会小心保护他的。” “那可不一定,前几次他就差点遇害,以后还会这么走运吗?” “哈哈哈,我知道之前他都是沾了您这个大福星的光。” -- 第229页 “死丫头,我正在发愁,你还贫嘴。” 柳竹秋隐蔽地瞄了瞄蒋妈,见她似乎没在意,便坐下叹气。 “我好不容易才让殿下全心信任我,往后还指着他出头呢,要是他当不上皇帝,我岂不白忙活了。” 蒋妈手下稍停,揶揄:“你前三次救驾也全仗着运气,就算呆在殿下身边也不能保证他的安全。” 柳竹秋麻溜接话:“所以我才愁嘛,假如殿下身边有位像万里春那样厉害的高手护卫就好了。” 蒋妈笑容浅淡:“万里春只救护孤残贫弱,恐怕不会为权贵效力。” “储君乃一国之本,如若有失必将威胁国家稳定,若因此造成时局动荡,天下臣民都会受牵连。” 柳竹秋尽量用闲聊的语气讲话,心情已转为急切。一急便敌不过暑热,拿起扇子用力扇风。 蒋少芬瞧着她,面露宠溺之色,上去拿过扇子替她不轻不重扇着。 “你别只操心人家,自个儿出门在外才要当心,既然太子有仁君之相,定会得菩萨护佑。” 柳竹秋知道她的请愿已送抵“菩萨”座前,以小孩儿撒娇的姿势开心地搂住了蒋妈。 作者有话说: ①主簿:相当于县令的秘书。 第八十二章 柳竹秋抵达保定县衙,萧其臻闻报喜出望外,忙将她迎进西花厅,命郭四领瑞福去客房安顿行李。 “真没想到先生会亲自来。” “我怕大人势单力薄,特来做你的帮手。” “先生考虑周详,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了。” 现在和她说话,萧其臻的心情已没那么紧绷了,谈论公务时柳竹秋更像是能谋善断的军师,敬佩信赖自会替他战胜暧昧情绪制造的紧张感。 他目前的不利处境除书信里讲述的那些,近几日又有所增加。 本朝实行粮长制度,由地方上纳粮最多,最有威望的大地主担任粮长,替政府催收、解运田赋。 那成三强恨萧其臻不肯巴结他,教唆保定县内的大户们拖欠本季田赋。保定一带的农田多在这些连阡广陌的地主名下,应纳份额占了全县田赋的一大半,粮长完不成任务,跑来向萧其臻求助。 萧其臻派人去催收,衙役们又集体上山闹罢工。 他只得命十几个家奴组队去那些富户家征粮,竟被他们绑进家门鞭打辱骂,公开向他这个光杆县令示威。 如今完税期限临近,倘若收不足田赋,上司必要追责。 看他愁眉不展,柳竹秋笑问:“大人可还记得我当初推荐的‘用谲钩慝’之法?贼人若行事谨慎,我们还不好施为。他们这等放肆无忌,正是主动往刀口上撞。” 萧其臻看出她胸有成算,连忙请教。 柳竹秋对他如此这般教授一番,萧其臻得计,下午在仪门外召集全体吏员训话。 他先向众人介绍柳竹秋,说是自己聘请的师爷,能代他发号施令,裁断事务。 接着命令衙役们分列小队,去向欠粮的大户们催征。 人群再度哗然骚动,意欲重演故技。 柳竹秋朗声呼喊:“尔等又欲去望平坡上集结吗?好好好,这是在助萧县令明日立功升职,尔等莫要延误,速速去也!” 她言出蹊跷,逃役者不禁疑惑停步,先跑出门的也被同伴叫了回去。 柳竹秋立于阶上,向一旁的萧其臻从容禀报:“大人为朝廷催征田赋是在履行公职,吏员们不听官员号令,逃役罢工就是反叛,聚众登山又有图谋逆乱之意。明日大人即率军士上山清剿,有逃匿在家的也一并逮捕,家属亲族均按谋逆罪论处。如今这平乱之功已然稳操在手,晚生先在这里向大人贺喜了。” 吏员们如雷轰顶,又知她言之有据,绝非危言耸听,人人魂惭色褫,脚底像生了根,不敢妄动。 萧其臻近前一步,背着手威严地扫视众人,高声放话:“你们有要去的尽管去,留下的不得再喧哗,听候本官点卯,那些缺席的自然就是反贼无疑了。” 命主薄付伟取来全体吏员的粮薄,挨个点名,最后一个不缺。 镇场效果达成,柳竹秋又代萧其臻下令。 “听说你们中间有些人是成三强的死党,现在发给你们纸笔,每人列出二十个和成三强勾结最深的人。不识字的可排队去找付主薄代写。交上来的名单不用附录检举人的姓名。” 众人一一交上名单,萧其臻命他们原地待命,和柳竹秋到东花厅计票,统计出了被检举最高的二十人,再回到仪门前,叫出排名靠前的十人,吩咐皂吏每人重打六十杖,当场革职除名。 吏员们被县令的雷霆手段震慑,益发惶恐不安。 萧其臻乘胜追击:“另外那十人暂不追究,许你们限期悔过,若再勾结恶霸,反叛上官,皆照此法惩办!” 被革职的十人都是三班六房的头领,萧其臻从没上名单的吏员里挑选十人顶替空缺。 剩下那十人未公布出来,心里有鬼的都怀疑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又怕身边人再去告密,无不相互提防,夹起尾巴做事。原本针插不进,水破不入的对抗团伙就此分崩离析,保定县重归县令掌控。 次日萧其臻命新捕快率领五十衙役和一百民壮下乡抓捕了十来个抗粮大户,罚他们在县衙门前枷号,如果三日内补交田赋,就只枷号三天,拖延一日就多枷十日,并且声称三日后还会抓更多欠缴者来枷号。 -- 第230页 其他大户们闻讯都慌了,陆续有人去粮长处交粮,解决积欠指日可待。 柳竹秋听说成三强家高墙坚壁,宅内还有数百护院,直接派人上门捉拿恐难成事,与萧其臻商议出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以剿匪为名,在县内招募了一千民勇,聘请武师担任教头,日夜操练备战。 柳竹秋每日协助萧其臻清查案件,空闲时便带上二三十个随从大张旗鼓在城内走访,询问民间疾苦,调查不法分子,有意给成三强等人施压。 这天转到城南,在茂林幽巷中发现一座道观,大门上的匾额写着“延年宫”。 她骤然想起常冬香死前送去娘家的两幅汉代功臣画像。 杜延年和臧宫,两个人的名字连起来正好是“延年宫”。 常冬香的丈夫金士俊曾是保定县令,当时她随夫就任,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与她通奸的费兴邦也必然常来此地。 莫非他们将高勇的证据藏在了此处? 柳竹秋带人进入延年宫,宫主出来接待,陪她四处参观。 这宫观殿阁轩丽,屋舍修洁,后殿左侧有一块空地,点缀竹林花圃,当中栽种着一片银杏树阵,每棵都有碗口粗细,枝繁叶茂,苍润秀美,远看如仪仗般蔚为可观。 宫主不无自豪地介绍说:“这些树是贫道的师祖闭关前亲手栽种的,名为护法神兵,距今已七十余年了。” “护法神兵”这个称呼也与柳竹秋当初推测的兵法矩阵相符。 她默数过去,这树阵横向有十二株,纵向有二十八棵,正可容纳常冬香留下的密码“七、二十五”。 看来秘密极可能在此揭晓。 她对宫主说:“小生一直在寻找温氏族谱,前晚太上老君托梦与我,说他将族谱埋在一个地界,叫我自去挖掘。我到了这里就觉与梦中景象一模一样,想来梦兆或许不假。” 向宫主借来锄头铲子,命瑞福带上两个随从到横数第七棵,纵数第二十五棵银杏树下挖掘。挖到三尺深时,掘出一只枕头大的铁皮箱子。 柳竹秋亲自用匕首撬开铁锁,里面装着十几本账簿。 她不等旁人看清,飞快关上箱子,笑道:“真是我家的族谱,这延年宫的神仙十分灵验,小生得多供些香火谢神。” 留下二百两银子的香火钱,抱着那只铁箱赶回县衙。 经检查账簿果是前任霸州知州费兴国留下的,上面记载着他任职期间向阉党行贿和协助他们劫掠民财的账目。 受贿最多的三人是高勇、唐振奇和国舅章昊霖,总金额竟高达白银三十万两,相当于霸州地区三年的赋税额。 奸党贪墨这笔巨款不知吸干了多少家庭的血汗,害得多少□□离子散,家破人亡。 至此可大致确定费氏兄弟和常冬香的死因了。 费兴国被捕前偷偷将账簿带到保定埋在延年宫,保定不是他的驻地,能切实躲过高勇等人搜查。 费兴邦去探监时从哥哥费兴国处得知了账簿的埋藏地点,以此为筹码和高勇谈判,逼他搭救费兴国。 此举十分冒险,费兴邦为防万一将这个秘密告知情妇常冬香。 之后费氏兄弟连遭毒手,费兴国死在刑部大牢,费兴邦则在文安县被杀。 凶手来不及毁尸灭迹,尸体曝光后高勇指使文安县令蔡进宝善后。蔡进宝便借许应元失踪案教唆许家人冒认费兴邦的尸体,诬陷弓裁缝一家杀人。 常冬香可能未在与费兴邦约定的日期收到他的消息,由此推测他已遇害。怕自己也被同为高勇党徒的金士俊灭口,又因受金士俊严密监视,不得对外联络,故而将费兴邦留给她的秘密设置成画像谜题送交娘家人。后来在去安国寺上香时被金士俊买通的和尚杀害。 萧其臻出离愤怒,想将账簿带回京城揭发高勇等人的罪行。 柳竹秋劝阻:“涉案人员里有章国舅,他有皇后做后盾,这样冒冒失失开战毫无胜算,还得从长计议。” 她建议采取各个击破战术,先从实力相对较弱的高勇下手。 第一步就是砍断他在保定的爪牙成三强。 他们这边计划锄奸,成三强那边更坐不住,眼瞅县令天天操练民兵,满城搜集他的罪证,知道不日就将拿他开刀,急得饮冰内热,写信向高勇求救。 在信中提出狗急跳墙的方案:夜间派人闯入县衙杀死萧其臻,再伪装成强盗作案。 高勇杀人如麻,在霸州当了几年土皇帝,早已无法无天。 听说萧其臻上任后雷厉风行清理积弊,打击豪强,企图铲除他在保定的党羽,削弱他的影响力,也当此人是咬人的跳蚤,只想一拇指下去按死。 回信批准成三强的计策,叮嘱他务必做得干净利索。 成三强得令,当天便纠结五百打手,命他们头裹黑布,脸罩黑巾,统一发给兵器,三更时出发,沿途砍死巡逻的兵丁和更夫,向县衙发起偷袭。 匪徒们本想翻墙潜入,谁知县衙的高墙不知何时被刷满了沥青,滑不溜手,系上绳索也难攀爬。 磨蹭时衙内巡逻的守备发现异常,急忙鸣锣示警。 萧其臻梦中惊醒,翻身下床抽出压在枕下的长剑冲出房门。 黢黑的夜幕里喊杀声正犹如大蛇挣扎扭动,闷热的暑气已被血腥濡染。 郭四惊慌来报:“大人,外面来了数百恶贼,已攻破大门了。” -- 第231页 歹徒们暴露后干脆破门闯入,正在甬道里与守备厮杀。 萧其臻事先预感成三强会派人来暗杀,每天都留两百民兵在县衙内驻守,未曾想到那恶霸的胆量远超估算,以这种形同造反的方式发动袭击,不免令他措手不及。 郭四劝他快逃,他先狂奔去隔壁院子的客房搭救柳竹秋,到达前院内已腾起火光。 他以为贼人杀到,胸口快被心脏撞破,甩开郭四拉扯,嘶喊着冲向火场。 跑到月洞门前,火光中只嵌着两个人影,柳竹秋和瑞福都穿戴整齐,提剑伫立,听到他的呼声,稳静回头,凑近了看她脸上竟带着笑意。 “温先生,这是……” “对不住了,萧大人,这把火是我放的。” 萧其臻瞠目结舌,恍惚间前方着火的客房里突然轰隆巨响,屋顶被一束五丈高的火柱掀飞,碎瓦砖屑如雨洒落。 柳竹秋拉着他躲到院外,捂住同样被震痛的耳朵冲他大声说:“我在屋里藏了一桶火药,城里的官兵发现火势都会赶来的。” 县城里有五百名专职灭火的兵丁,他们新招募的民兵也担负着消防任务,等大队人马赶到便可击退歹徒。 可是如何在军队到来前抵御进攻呢? 这时十几个被歹徒杀退的守备逃奔而来,向萧其臻报称仪门即将失守。 柳竹秋叫众人勿慌,领着他们直奔县衙西侧的狱神庙。 御神庙后就是县衙大牢,狱卒和牢头已听说大批贼人入侵,又见县衙东侧火光冲天,只当县令已遭杀害,都急成没头苍蝇,个别滑头的已抢先开溜。 柳竹秋跑进监狱,命狱卒们打开外面两重监狱的牢门,这里关押的都是女犯和罪行不太严重的普通囚犯,总共二百来人。 狱卒分散开门时,她沿着监狱走廊向囚室里的犯人不停喊话:“现有反贼攻打县衙,尔等若能击退贼人,一律将功折罪,释放还家!” 在押的都是判了徒刑的囚犯或等待判决的嫌犯,早受够这暗无天日的苦牢,见有脱罪的机会无不欢欣鼓舞。 胆壮的数十人争先冲出监狱,操起沿途所见的椅子板凳或者掰下台阶上的青砖做武器,与刚刚突破守备防守的歹徒奋勇搏斗。 靠这批罪囚拖延战时,城内的军民陆续赶到,前后夹击击溃敌人。 战斗中有数十守备衙役殉难,重伤上百人,轻伤不计其数,半个县衙化作焦土,烟尘蔽空,月亮都被遮住了。 据擒获的歹徒招供,本次袭击的主谋正是成三强。 萧其臻目睹惨况冲冠眦裂,让柳竹秋指挥人们灭火,亲率八百军士奔赴成三强家,破门杀入搜捕主犯,凡是胆敢持械顽抗者一律就地斩杀。 又经过一轮血战,在后院一处伪装成水井的地道内抓获贼首。 县衙的火灾惊动了半个县城的百姓,剩下一半也在天亮时被另一个惊天新闻震撼——萧县令要公审成三强。 审讯地点就在已成废墟的公堂上,萧其臻坐在断壁下,命衙役将成三强和活捉的歹徒都押上来。 成三强被捕时已教军士们胖揍一顿,鼻青脸肿气焰犹盛,公然叫嚣:“我是高勇的义子,他老人家是唐振奇的干儿子,敢动我一根毫毛,我义父和干爷爷定会要你们狗命!” 他这话非但没发挥威胁作用,还提醒了萧其臻。 心想这厮攻打县衙定受高勇指使,倒要顺藤摸瓜揪出他背后的黑手。 正要开口审问,柳竹秋突然靠近,悄声知会:“大人断不可审问此事与高勇的关系,这成三强也不宜再留,应将其立毙杖下。” 萧其臻吃惊地望着她,柳竹秋不便当场解说,只向他报以坚定的眼神。 萧其臻多次与她并肩破案,信服她的智识胆略,纵然她这次考虑不周,他也愿意替她承担后果,依言厉喝:“成三强,你收买匪类,攻打县衙,杀死官差,击伤军士,这些罪状你认是不认?” 成三强昂起大鼻孔讽笑,以为这小县令在装腔作势。 萧其臻当即吩咐左右衙役:“给我堵了嘴,往死里打!” 衙门里打板子有一套暗语,若长官说“好好打”,那就是与受刑人有交易,衙役的板子就下得轻。若说“着实打”,表明没瓜葛,衙役看情形发力。若说“使劲打”,意思是让受刑人吃些苦头,衙役就得动真格的,至少得打得皮开肉绽才作数。若说“往死里打”,那定是不想留活口,要将嫌犯立毙杖下。 律法规定官员审案时可用刑逼供,若嫌犯受刑时死亡算“邂逅致死”,当事官员不用承担任何罪责,顶多罚一个月俸禄。 萧其臻正直仁厚,用刑向来节制,今日受柳竹秋指点,又对成三强的暴行愤恨至极,首次动用了这项见不得光的特权。 当值衙役里有昨夜激战的幸存者,也有人的好友在袭击中受伤身故,都对成三强切齿痛恨,抢着上去按倒,将脏布片塞进他的嘴里,当先一棍便打断了他的尾椎骨。 成三强剧痛下方知萧其臻起了杀心,然而已来不及了,夺命棍棒接连落下,片刻便将这恶贯满盈的凶徒交付鬼差。 萧其臻又判处成三强的手下及同伙谋逆罪,悉数打入死牢,命衙役将成三强的尸体拖到城门口倒吊起来示众十日。 肆虐多年的大坏蛋伏法,保定百姓都狠狠出了口恶气,当日整个县城鼓乐喧天,百里同庆,争相为萧其臻唱赞祝祷,立长生牌位。 -- 第232页 萧其臻无暇理会这些,急着追问柳竹秋处死成三强的理由。 柳竹秋说:“攻打县衙刺杀县令等同谋逆,现在就指控高勇是反贼,他必会殊死反抗。霸州是他的地界,军队也听他调度,真来个鱼死网破,我们就走不出保定县城了。” 皇帝委派到地方的太监能节制当地文武官员,若遇叛乱或重大灾情,可直接调动军队镇压抢险。 以高勇的为人,一旦被逼急了定会倒打一耙,先率军围剿将他们灭口,把黑锅推给其他人。 所以稳妥的办法是步步蚕食,先拿下成三强,再靠本次事件在他和唐振奇之间制造分裂。 萧其臻细思确是,连夸柳竹秋心思缜密,但又惋惜昨夜没能抢出费兴国的账簿,失去这一至关重要的证据,着实可惜。 柳竹秋辗然一笑,请他来到之前的客房,瓦砾残垣中耸立着一棵被熏得半死的大槐树,她走到树根下伸脚跺一跺下方的泥土。 “我早已将装账簿的铁盒埋在树下五尺深的地方了,想必仍完好无损。” 萧其臻大喜,仅靠言语难以表达钦服,配合作揖褒赞:“小姐真当世奇才,萧其臻自愧不如。” 此时他对待她的态度完全摒弃了男女差异,纯粹出于对她能力的肯定,这让柳竹秋非常高兴,微笑着欠身还了一揖。 第八十三章 成三强聚众攻打保定县衙的事震动四方,北直隶省的巡按御史很快获悉此讯,他也知道成三强是高勇的干儿子,必是受高勇唆使才敢干这造反的勾当,于是陈表上奏,说高勇指使成三强火烧保定县衙,与官兵彻夜激战,死伤近千人。 升平世界出现此等乱像,庆德帝大为恼怒,下令严查。 高勇收到消息悄悄赶回京城向唐振奇求救,进城直奔他的府邸,等到第二天唐振奇从宫里回来了,才召他去花厅见面。 高勇惴惴进门,见唐振奇坐在主座上闭目养神,忙装孝顺儿子上去跪下为他捏腿。 唐振奇用力伸腿踹翻他,眼皮分开射出两道剑光。 “小王八羔子,越来越能耐了!” 高勇忙爬起来跪好,心虚求告:“干爹在上,儿子真的冤枉啊!都是那萧其臻陷害儿子,还望干爹为儿子做主!” 唐振奇狠狠啐他一口,将一旁案几上摆着的书信摔到他脸上。 “自己拿去看!” 高勇胆怯地捡起来阅览,这封信是萧其臻写给唐振奇的,居然在信中为他辩护,说保定县的叛乱皆系成三强一人所为,他审问时就怕那厮胡乱攀咬,累及无辜,是以冒着受罚的风险将其杖毙,请唐振奇不要错怪旁人。 高勇看完怒气翻倍,向唐振奇申诉:“干爹,姓萧的故意在您跟前假惺惺,您千万别信!” 唐振奇正恨他添乱,听了这火上浇油的话,口吐毒焰:“你叫我别信他,那好,这么说确实是你指使成三强造反的?既如此,明日我便如实向陛下奏报,看他不活剐了你这反贼!” 高勇毛骨悚然,磕头如捣蒜,向他哀哀乞命。 他投靠唐振奇这些年上供了大量金银财宝,是唐振奇手上最主要的几条财源之一,等闲不能废除。 这次原是要保他的,见他表明畏服之意,便收起凶相,摆出父辈姿态数落:“你们这些小混蛋,以为我日子过得多清闲,成天尽给我找麻烦。这次为你的事我头发都愁白了一半,看来你这孝顺儿子是急着给我送终啊。” 高勇慌促地连磕几个响头,顶着发青的脑门求饶:“儿子就是吃了屎也不敢有这忤逆心肠,求干爹再救儿子一命!儿子还想伺候您老人家百年终老呢!” 说完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膝行放到案几上。 “儿子来时匆忙,没来得及备礼物,这点点心钱还请笑纳。” 唐振奇不耐烦地挥手:“去去去,谁稀罕这个,你什么时候能长进些,让我少操点心就算孝敬我了。” 他黑着脸生了一阵闷气,嘱咐高勇:“从这件事就能看出,那萧其臻是个明事理的人,否则不会给我面子来袒护你。这次保定动乱陛下还夸他处事果决,说等京里的衙门出缺就调他回来,他在那边是待不长的,你往后少去招惹,明白吗?” 他的话高勇不敢不从,含恨吃了这个哑巴亏。 在唐振奇的袒护和萧其臻的“辩解”下,高勇未受成三强叛乱牵连。 但庆德帝已因他三番五次的恶评对其产生坏印象,嘴上不说,代以行动,撤换了霸州卫所的军官,派与高勇不和的官员担任都指挥使,无形中剥夺了他对当地驻军的控制权。 萧其臻对柳竹秋说:“我们已使陛下厌弃高勇,估计唐振奇以后也不会再给他好脸色,是不是可以搜集整理他的犯罪证据,连同费兴国的账簿一起去揭发他了?” 柳竹秋反对:“他以前犯的那些事都是靠唐振奇压下去的,再翻出来就是直接追究唐阉,胜算太小。我认为不妨仍以小博大,他在霸州横行无忌,相信不久又会暴露新的罪行,到那时我们再出手。至于费兴国的账簿,我已仔细研究过,到时自会派上用场。” 萧其臻全心信赖她,就照她的主张按兵不动,柳竹秋仍留在保定协助修缮县衙,操练民兵。 七月初柳尧章来信,通报她一桩大新闻——太子又遇刺了。 事情发生于五天前,因本月是章皇后寿诞,庆德帝命朱昀曦于初一日代他去安国寺为皇后祈福。 -- 第233页 朱昀曦在皇家卫队护卫下来到安国寺,祈福完毕由主持陪同游览寺院。 那方丈观海禅师年迈体衰,这两日为迎驾操劳过甚,中途便体力不支。 朱昀曦体量老和尚们,也不喜大群人跟随,选出一个法号妙云的俊俏小和尚陪同解说。 陈维远年纪大了爬坡上坎也吃力,朱昀曦让他和其余人留在大雄宝殿,身边只带着云杉、单仲游和十名侍卫伴驾,往寺后的藏经阁去参观各地高僧赠送的书画作品。 那藏经阁建在陡坡上的悬崖边,门外延坡而上的石阶旁刻着众多精美的洞窟石雕,演绎的都是著名的佛教故事。 朱昀曦好道崇佛,读过不少佛经,有些内容正与这些石雕吻合,再得妙云生动讲解,便觉妙趣横生,津津有味地逐一瞻仰着。 这时台阶下上来二十几个大和尚,单仲游喝止:“未经殿下传唤,汝等为何滋扰?” 为首一和尚说:“主持恐殿下跟前缺人伺候,派我等前来候命。” 妙云见这些和尚个个面生,警惕质问:“你们是哪个殿的?我为何从没见过你们!?” 单仲游最是机警,立命侍卫们拔刀警戒。 和尚们凶相毕露,各自从僧袍下掏出兵器,叱咤着向上冲杀。 单仲游急命手下抵敌,保护朱昀曦往坡上撤退。 朱昀曦毫无防备,被这些来历不明的刺客惊掉魂魄,等回过神来,已由单仲游和云杉拖拽着逃进藏经阁。 妙云殿后,叫他们躲进最里面的经房,快速关闭外面三重房门。 只听远处惨叫不断,打斗声须臾终止,紧跟着是剧烈的撞门声,外面的大门破碎倒塌,第二道门也被撞得砰砰作响。 单仲游情知侍卫们都已战死,命云杉保护太子,仗剑上前,做好捐躯尽忠的准备。 那些刺客能于转瞬间杀死十名大内侍卫,眼见得身手高强,只靠他一人想必猛虎难敌群狼。 朱昀曦见经房里有几座九尺高二尺宽的大书柜,忙叫人推过去堵门。 可是书柜太重,四人合力也只能缓慢挪动寸许,等搬到门口,大门早被刺客撞破了。 存亡之际朱昀曦看到缠在左腕的柳竹秋奉送的黄铜念珠,像是突然感染了她的机灵,想到一个移动书柜的妙招。 忙扯断串珠的绳子,与云杉等人使劲将书柜一角稍稍抬起,塞入几颗铜珠,再用同样办法迅速在其余三角下都塞入珠子。 他们借助珠子的滚动效应成功推着书柜滑向房门,在刺客撞门的瞬间推倒书柜,死死抵住了门板。 然而换来的安全仍是短暂的,面对门外疯牛般暴躁的刺客,这扇由书柜加固的门只是在苟延残喘。 朱昀曦等人退到窗边,云杉推开窗户,窗下是陡峭且荆棘丛生的悬崖,透过迤逦的云雾下望,林海中那一根根参天巨木渺若稻草。 这条绝路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朱昀曦下令:“从这儿走!”,带头翻出窗户向悬崖下攀爬。 他酷爱骑射武艺,身上有点功夫底子。 云杉从小做陪练,手脚也还灵活。 单仲游这高手更矫健轻捷,爬到太子前面去探路。 只妙云不惯攀爬,看到脚下的深渊头眼止不住阵阵晕眩,狼狈地跟随他们爬下七八丈,突然一脚踩滑,惊呼着翻滚下跌。 滚到朱昀曦身边时被他手快抓住右臂,巨大的冲力超乎预料,立刻裹挟他一同下坠。 单仲游奋不顾身地前扑拉住太子,三人像一串蚂蚱挂在崖壁上,另一脚都踏上了鬼门关前的台阶。 单仲游仅靠左手无法支撑三个人的重量,忙叫太子松开妙云。 朱昀曦原本也这么打算,他是一人之下的皇太子,身系国家社稷,性命比一个小小的僧人高贵千万倍。 可当他低头看到妙云恐惧地表情,想起他方才在石雕前为他解说的众生平等的佛理,良心就如同锁链牢牢箍住他右手五指,冲上方的云杉大喊:“云杉,快来帮忙!” 云杉恨不得用双手跟飞鸟交换翅膀,拼了命地滑到单仲游上方的岩石上,却怎么也够不着他们,急得欲哭无泪。 妙云见状情知生还无望,颤声劝朱昀曦松手。 朱昀曦不理,奋力呼唤云杉,两只胳膊被上下拉扯,都撕裂般的疼。 单仲游也感觉左臂麻木,见太子执意不肯放弃妙云,只好悲观地等待最后一刻来临。 妙云绝望地默念金刚萨埵咒,祈望佛祖搭救。 刚念完第一遍,奇迹真的出现了,一股力道正拉着他们迅速上升,他惊讶抬头,见一个戴钟馗面具的黑衣人正倒挂在突岩上,拽着单仲游的右臂拉起太子,再伸出另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 云杉初见这黑衣人,还当是天上劈下来的黑色闪电,误会是来行刺的,吓得直接瘫软,看清他救人的举动后方清醒过来,焦急地为其观察地形,及时提供救援策略。 单仲游卸下重负,重新找到稳固的着力点,与黑衣人合力拖拉推拽,将朱昀曦和妙云救上突岩。 此时云杉已看到上方藏经阁的窗户被鲜红的火舌舔得浓烟喷薄,惊问黑衣人:“是你干的?” 黑衣人点点头,众人都看出他在借火势断后,同时向寺内外的卫队示警。 朱昀曦喘息稍定,询问其身份。 黑衣人开口道:“是温霄寒委托我来护驾的。” -- 第234页 他的声音异常嘶哑苍老,可看身姿顶多是个中年人。 有柳竹秋做担保,朱昀曦自然信得过,还欲细问,崖上已传来随行军校们的呼喊声。 单仲游和云杉高呼回应,一些侍卫自藏经阁旁的树丛里探出头来,见太子困在绝壁上,慌忙招呼众人救驾。 朱昀曦判断危机已解除,松快地露出一缕笑意,却听黑衣人道声:“告辞”,黑影一闪,人已纵身跳下悬崖。 他们大惊下望,那人正身轻如燕地顺着峭壁朝下纵越,身法之灵巧轻捷教人叹为观止,应是位独步天下的江湖飞侠。 单仲游这行家也直叹望尘莫及,讶然道:“想不到温孝廉竟认识这样的奇人。” 妙云合什赞叹:“温孝廉侠肝义胆,易得高士青睐,想必与这位大侠是忘年之友。” 朱昀曦诧异:“你也认识温霄寒?” 妙云深怀感激道:“温孝廉曾救过小僧性命,小僧向以恩公相称。” 说罢含泪向朱昀曦叩拜:“今日小僧得以活命,除受温孝廉惠泽,更幸赖太子殿下慈悲不弃。殿下天德纯粹,兼具佛祖舍己救人之心,来日定为盛世明君,使天下安乐。” 云杉和单仲游也对太子的仁爱天性有了新的认识,觉得能追随这样的主公诚可谓幸甚至哉,跟随妙云虔心跪拜。 朱昀曦的心思早已掠过眼前的安定,在更危险的惊涛中滑行。 这场有预谋的刺杀行动十有八九又是皇后所为,她无所不用其极地迫害他,说明对他的厌恶已到达顶点,皇宫里还有他的容身之处吗? 在卫队围剿下,冒充和尚的刺客大多丧命,数人见大势已去自刎而死,活捉的两个也随即服毒了。 庆德帝怀疑寺僧与刺客通同一气,命人封锁寺门,将寺内人等尽数围困,断水断粮,声言查出幕后主使前不许一人出寺。 连续针对太子的刺杀行动已陆续惊醒有识之士,将过去聚焦于罪藩余孽的视线转移到颍川王朱昀曤身上。 一些大臣联名上书,要求颍川王立刻离京去封地居住,还有人借口朱昀曤身边的辅官多有奸邪不轨之徒,希望皇帝予以清退更换。 并非没人怀疑章皇后,大家都怕触犯皇家颜面,暂时不敢开口。 章皇后已明显感觉到压力,这两日她去慈宁宫请安,许太后都称病不见,庆德帝亦是,说政务繁忙,抽不出身来中宫,连她派去请安的人也被拒之门外。 她坐卧站立都逃不开针毡,一个劲儿埋怨那没脑子的弟弟章昊霖,总夸海口说万无一失,结果次次人仰马翻,如今还害她和朱昀曤受累。 这都要怪她的老娘,从小纵着惯着这没出息的小子,慈母多败儿,他们当为范例。 就在她考虑是否亲自去向丈夫澄清时,庆德帝在黄昏时分主动登门。 他看上去神色自若,毫无责怪问罪的意思,见了她依然笑容温存,还体贴问候她这两日的起居。 章皇后不能掉以轻心,她和这男人相处三十年,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的习性。 他习惯将一切情绪收藏在温和的幕布后,对亲近的人来说是极有担当的保护,但对敌人而言则是高深莫测的伪装,等察觉异动,已遭他一剑封喉。 此刻他心里正如何看待她呢? 章皇后忐忑地应酬着,她深得丈夫宠爱,甚至能拿他这九五之尊当私有物,予取予求,从没料到有一天会在与他交流时小心地使用技巧。 庆德帝也对皇后知之甚深,早看出她掩饰不住的慌乱,慢慢地饮过一盏茶后,同她聊起往事。 “记得当年先帝的宠妃欲害朕,撺掇先帝关朕禁闭。朕被囚禁在东宫一连半个月饮食断绝。全靠梓潼有先见之明,提前在床下藏了水和干粮,才保朕渡过一劫。” “这些事叫人想起就伤心,陛下何苦提它?” “朕已放下仇怨,所铭记的都是贤妻的恩惠啊。当日我被父皇误会,几度险遭废黜,唯有你与朕相依为命,朕始终记得你那些鼓励宽慰的话语,是以多年来一直竭力报答,尽量只做让你高兴的事。即便大臣们的奏章推积如山,朕也坚决不设其他妃嫔,不曾亏待你娘家人,你应该知道为了维护你,顾忌你,朕承受了多少责难。” 繁衍子嗣也是皇帝的职责,儿子多江山才稳固,为此后宫必须多几位能生育皇嗣的妃子。 早年劝谏庆德帝选妃的奏折满天飞,他都以“这是朕的家务事”搪塞,开创了历史上帝王家一夫一妻的特例。 章家本是寒门,章皇后出嫁时父亲不过小小的修职佐郎。 后来庆德帝登基,立刻擢升章国丈为正一品的光禄大夫,虽是散官,却被特赐两千石俸禄,后更加封永安侯,死后追赠安国公,并许其子章昊霖继承永安侯爵位。 这些无与伦比的恩赏都代表庆德帝对妻子的深情厚爱,章皇后也深深感激并深以为傲。但现在听丈夫提及这些,她心中只翻涌烦躁,明白他把过去的恩情当做了今日谈判的筹码。 第八十四章 “陛下知道臣妾不喜猜度他人心思,有话还请明言。” 早在去年朱昀曦在西海猎场遇刺,庆德帝便对皇后动过疑心,不忍也不想面对这残忍局面,故而忍而不发。 这次刺客胆子实在太大,手段也过于凶残卑劣,他再逃避现实就不配为父为君了。 -- 第235页 见章皇后毫无认错悔过之意,正式发动攻势:“太子在一年之内连续遇刺,致使朝野震荡,人心惶惶。朕担心还会有人利用此事图谋不轨,想提前立下诏书,若曦儿有失,朕便册封长兴王为皇太弟,将来由他继承大位。” 长兴王是许太后的的小儿子,庆德帝的胞弟,本就是皇位的第三继承人。 章皇后惊骇而怒,失态离座质问:“陛下这么做置曤儿于何地?” 父死子继方是封建正统,朱昀曦不在了,继承权应首先归弟弟朱昀曤。 庆德帝仿佛一座礁石面对汹涌的浪潮,纹丝不动道:“这也是太后的意思。” 章皇后明白丈夫和婆婆联手布下封印,镇压她和颍川王的野心。 当年她殚精竭虑,舍生忘死地辅佐他登上帝王,与他做了三十年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到头来竟被如此算计。 怒火封锁咽喉,她连气都喘不上了,凶狠地向身旁的亲信女官使眼色,女官赶忙带领宫人们回避。伺候皇帝左右的庄世珍也领着侍从告退了。 庆德帝眼见往日寄托家庭温馨的宫室沦为博弈棋盘,痛心地闭上双眼,接下来便遭皇后责怨。 “三郎,你为何这样对我?” 脱离外人视线,章皇后不再屈从于君臣桎梏,在她心里只拿这个人当他的丈夫,她全心全意为他付出,也要求享受他毫无保留的热爱,皇权、家国都该是他们共有的财产。 “你明明知道,曤儿才是我们的亲骨肉,也更像你!” 庆德帝心平气和道:“淑祥,你应该还记得,没有曦儿,你坐不稳后位。” 他出招精准,一举堵了章皇后的嘴,为巩固战果,硬着心肠揭她的疮疤。 “当初你年近三十还未曾生育,太后和群臣给朕两个选择,要么选妃,要么废后。朕知道这两项你都难以接受,是以接受母后的折中之计,借腹生下曦儿,对外谎称他是我们的元子。这才保住你的后位,以及你我一生一代一双人的誓言。” 章皇后眼里含恨亦含泪,万般不甘道:“当年我也应你们要求认他做儿子了,可后来我们有了曤儿,你却仍然立那小子为太子,知道那时我有多委屈吗?” 朱昀曦被立为太子时,朱昀曤刚刚满月,臣民们想不到这喜上加喜的好事,对皇后来说却是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深埋的积怨一旦见光,便让她爆发出惊人的戾气,毫不掩饰地责问:“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百思不解,你为何把他看得比我们母子还重要?” 庆德帝也被妻子的咄咄逼人激怒,打开侍从们捧来的包袱,里面装着厚厚几摞奏折。 “这些都是今年大臣们弹劾章昊霖父子及其亲族的,自朕即位以来这样的奏折就没断过,加起来足以汗牛充栋。朕看在你的份上,一直百般弥缝,有的情节严重到实在遮不住了,也不过象征性予以处罚。遏制外戚是太、祖的铁令,历代先帝都遵照执行,唯独朕破了这个例。” 弟弟干的那些破事章皇后心知肚明,就怕皇帝算这笔帐,急忙辩解:“我弟弟只是散官,从未掌权干政,不过多享受了一些封赏,算不得违背祖制啊。” 庆德帝冷面驳斥:“他虽未掌权,却利用国舅的身份勾结朝臣,党同伐异,干尽贪赃枉法的勾当,早已闹得天怒人怨。朕顾忌你,宁肯背着骂名姑息养奸,但我朱家的江山不可能永远任外人为所欲为,他再不收敛,日后自有人来收拾他。” 他已为她违背了天子的原则,不可再任人逾越底线,让皇后的亲生子做继承人,加速外戚势力膨胀。 章皇后感觉顶阳骨上扎进了一根烧红的铁棍,然后贯穿全身将她牢牢钉住。 原来丈夫早在决定册立朱昀曦为储君时就开启了对她的防备,给予她万千宠爱,却又打心眼里怪她不贤惠。 庆德帝还怕她听不懂,进一步警告:“曦儿好歹还认你做母亲,若换成长兴王,将来会如何对待你娘家人,你心里该有数。” 说罢叹息着离去,宫人们赶来伺候,都被皇后喝退。 她无法控制身心,不能让狰狞面目毁了仪范,躲在寝殿里用金刀猛扎枕头,看雪白的棉絮涌出来,心里也涌出鲜血。 丈夫朝不保夕时曾立誓:“假如将来能得登大位,当与爱妻平分天下。” 他在东宫担惊受怕之日,若非她朝兢夕惕地守护,他早已遭了政敌毒手。 先帝病危时,若非她提议并协助他化妆成商旅抢先从凤阳赶回京城,皇位定然易主。 她迟迟未能怀孕,也是因为当年夫妻被囚禁期间,她亲自去雪地里挖草根回来充饥,冻坏了身子。 ……………… 他的命是她救下的,权位也是她抢来的,娘家人不过分了一杯羹就让他肉痛厌恨,可见他把她的付出看得多么廉价! 你既把话挑明了,我也不会坐视章家被你们朱家宰割,为防章昊霖那个废物继续碍事,下次我要亲自动手。 朱昀曦从安国寺回宫后便装病躲在东宫避难,外面的流言蜚语他都已风闻,觉得被动等待不是办法,想着采取一些行动协助庆德帝打破僵局。 现在维系住父皇对他的感情,他的生命才有保障。 第四天的黄昏,庆德帝亲临东宫探病。 朱昀曦这几日茶饭不思,不用伪装也自带三分病容。 -- 第236页 庆德帝看了十分心疼,不让他下床拜礼,坐在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柔声问:“皇儿可好些了?” 看他慈爱依旧,朱昀曦心下稍安,连说好多了。 庆德帝叮嘱他小心将养,不可大意,之后提起他遇刺那天的情形。 “听说你为救一个小和尚,连自家性命都不顾了,往后可不能再干这种傻事。” 朱昀曦腼腆解释:“儿臣遇刺前,那小师父正带儿臣参观藏经阁外的石窟雕刻,其中一座雕刻讲的是萨埵舍身饲虎①的故事。那萨埵贵为王子,尚能为拯救老虎献出自己的血肉。儿臣又怎忍心牺牲他人来保全自身性命?” 庆德帝听后喜忧参半,循循教育:“皇儿天性仁慈,朕相信你今后定能善待子民。可为君者必须顾全大局,你身为太子,为救一人捐躯,势必会在朝野掀起大变故,致使更多人蒙难。这不是以小仁损大义了吗?你得先学会杀伐果敢,日后方能执掌乾坤。” 朱昀曦本该领命,为试探父皇对他的真实态度,改口自责:“儿臣才疏学浅,根器不足,让父皇失望了。” 庆德帝只当他被这几日的流言逼得气馁了,微笑宽慰:“皇儿切莫忧虑,朕只有两个儿子,相比之下你更适合做储君。” 朱昀曦不敢轻言,小心地以目光询问。 庆德帝笑道:“你每次去你外公家都不肯向那边的长辈行子侄礼,纵使你母后生气,你也坚持不改,说于私他们是你的长亲,你是小辈,但于公你是君,他们是臣。公大于私,断无君拜臣的道理。” 朱昀曦惶恐告罪:“儿臣狂妄,冒犯尊长,还请父皇代儿臣向母后赔罪。” 庆德帝摇头:“皇儿不止无过,还做得很对。人世间最不可乱的就是纲常尊卑,你能以臣礼约束外戚,使他们不得冒犯君威,这点比父皇强得多。日后朝廷的风气还要靠你来扶正呢。” 皇帝知道自己因私废公做了许多错事,连章昊霖在宫里偷拿他的冠帽戴着玩这种大逆不道的行径都置之不理,无非为了偿章皇后昔日的恩情,并不代表他会一直纵容外戚为非作歹。现已将拨乱反正的重任寄托在朱昀曦身上,由儿子动手打压章家人,他就不用背负薄幸负义带给良心的压力。 朱昀曦心里豁然敞亮,且喜父皇也早已看不惯章家,那么必不会坐视他们迫害自己,忙坐起,在床上向庆德帝磕头。 “父皇放心,儿臣一定牢记您的教诲。” 他心里有了底气,大胆实施计划,从枕头下掏出写好的奏折呈上。 “儿臣听说近日颍川王因儿臣遇刺一事无端遭受责难,还有人逼迫您让他提前之国②。颍川王深得太后及父皇母后喜爱,若早早离去,尊长们必伤心难舍。求父皇莫要听信谣言,就让王弟继续留在京城,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 庆德帝也舍不得朱昀曤,相信坏事都是章家人撺掇皇后干的,与小儿子无关。眼下朱昀曦宽宏大量为弟弟求情,更显得是位体恤长辈的孝子贤兄,他感到格外欣慰,用力拍了拍太子的肩膀。 父子俩亲热相望,一起笑出了泪花。 隔天朱昀曤进宫请安,庆德帝让他看了朱昀曦为其求情的奏折。 朱昀曤当场痛哭流涕,说要去向太子谢恩,乘坐肩舆一路呜咽着来到东宫,跪在宫门外泣血。 东宫的属官请他入内他坚决不肯,说定要征得太子原谅才敢进门。 放在以前,朱昀曦早感入肺腑,而今洞察了章家和颍川王的歹念,闻报后只觉得这弟弟乘伪行诈,是个难缠的对手。 他这出分明是演给宫里人和满朝文武看的,我若不理他倒显得小气了。 他思筹应对之法,不知不觉代入了柳竹秋的思维,设想那女人当此情形会如何处置,想出思路后便依照行事。 吩咐云杉弄来些画画的石黄粉,把脸染得蜡黄,额头上绑上包布,让他搀扶着,另一只手拄上拐杖,步履蹒跚地走出宫门去迎接朱昀曤。 朱昀曤看到他这副病态,惊忙爬起接应,扶着他关问:“数日不见,王兄怎的病成这样了?” 云杉照太子教授的哀告:“我们殿下那日在安国寺受了惊吓,回宫后就病倒了。御医叮嘱要卧床静养,殿下听说颍川王在宫门外哭告,非要挣扎着出来,这一折腾病情说不定会加重呢。” 朱昀曤急忙跪下抱住朱昀曦的双腿大哭。 朱昀曦咳喘着安慰:“王弟何须如此,为兄知道你被人冤枉,受了委屈,已代你向父皇澄清,你且安心便是。” 朱昀曤泪流满面仰望他,悲伤啼泣:“王兄厚爱垂怜,实令臣弟无地自容。臣弟明日便上表请求父皇派我去封地,从此不得召见再不踏足京城。” 朱昀曦看多了柳竹秋的哭戏,已不会被逼真的演技骗倒,拍着弟弟的肩膀说:“你这是什么话?百姓家尚说父母在,不远游,长辈们那样疼爱你,你怎舍得离他们而去?” “可是大臣们都在怀疑臣弟,臣弟时刻如芒在背,不得安生啊。” “外人的议论不必理会,只要咱们两兄弟不相互见疑就好。” 朱昀曦懒得跟他多话,说完这句便猛烈咳嗽,大有吐肺呕心之势。 云杉慌忙招呼侍从过来帮忙架住他,哭劝:“殿下不能再操劳,快些回宫吧。” 朱昀曤见状也忙要扶他回去。 -- 第237页 朱昀曦不愿他踩脏自己的地盘,虚弱请求:“王弟,为兄想托你办件事。” “王兄请讲。” “父皇那日下令封锁安国寺,此刻寺内断水断粮,僧众性命堪忧,为兄实不忍让这些人因我受苦,本想亲自进宫求情,奈何病体难支,还请王弟代为上奏。” 他明白目前不能与章皇后闹僵,必须帮她把朱昀曤捞上岸。昨天庆德帝来探病,他没当面替安国寺的僧人讨饶,正是预备着让朱昀曤来做这件事,好让他当着所有人再欠自己一桩人情。 朱昀曤迫于形势被他牵住鼻子走,乖乖照办。 庆德帝就想让外界看到他们父慈子孝,兄弟亲厚的景象,传旨解除对安国寺的封锁。 那天他已看出朱昀曦身子没毛病,总归暂时不想让他同皇后见面,便由得他继续装病。 朱昀曦在宫里闷了几天,这日上午云杉来报:“柳大小姐前日回京了,急着来给您请安,奴才该怎么回她呢?” 朱昀曦正思念柳竹秋,奈何短期内无法出宫,就这么放弃又委实按捺不住,忽然想到一个办法。 “你让她假扮漱玉山房的侍女,领她到宫里来见孤。” 这要求似乎强人所难,他犹豫片刻补充:“要是她不愿意,你也别勉强,就说孤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云杉去后,他脑子里装进了一群唱戏的小人,连轴演出各种可能,演到柳竹秋来时,他便欣喜欢悦,演到不来时,他又烦躁失落。 他的心已俨然是一个为她定制的花盆,她宛如带刺的花卉在其中恣意生长、怒发,而他丝毫不以为忤。 有作为的帝王身边需要一位强势的后妃辅佐,经过长期考核验证,他确定她是唯一有能力陪他乘风破浪的女人。 未时过后云杉喜洋洋前来复命。 “殿下,人接来了。” 朱昀曦从椅榻上一跃而起,问:“在哪儿?” “奴才怕太多人瞧见,领她到西花园的静室等候了。” 朱昀曦拔腿就走,出门前又折回去对着镜子检视衣冠形容,只让云杉跟随赶去赴会。 起初走得极快,当静室映入眼帘时步伐却不由自主慢下来,心跳反其道而行地加速,产生近乡情怯之感。 他穿着软底鞋慢速行走,落脚不带声响,走到门口见一身型颀秀的女子正侧身凝神。 她身穿石青色绣着百蝶穿花图案的立领长襖、白、粉色提花罗彩蝶戏芍药纹绣的比甲、胭脂色织金枇杷图案的马面裙,头梳朝云髻,插着玉笄和攒珠多宝钗。 朱昀曦明知是柳竹秋,又因她一反常态的华丽衣饰不敢确认。 感觉门外有人,柳竹秋转身看向他,双方都觉一道光彩扑面而来,欢欣地快步迎向彼此。 朱昀曦上下打量她,觉得她宛若云端飞降的仙女,惊道:“你今天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柳竹秋昨天去过安国寺,从妙云口中得知朱昀曦遇刺的经过,被他舍己救人和为僧众求情的善行深深感动,此刻看他也像失而复得的珍宝,笑道:“这是臣女行及笄礼时父母为我置办的行头,一直压在箱子底下,想到要来见驾特意翻出来换上的。” 朱昀曦知道她在迁就他的喜好,更开心了,不顾云杉在场,一手搂住她的腰身,一手捧着她的下巴,满怀爱怜地吻上去。 作者有话说: ①舍身饲虎,佛教故事,出自《贤愚经》卷1《摩诃萨埵以身施虎品》。 佛经中说,印度宝典国国王大车的三个太子,一日同到山中打猎,见一只母虎带着数只小虎饥饿难忍,母虎因此欲将小虎吃掉。三太子萨埵见状,将二位兄长支走,来到山间,卧在母虎前,饿虎已无力啖食。萨埵又爬上山岗,用利木刺伤身体,然后跳下山崖,让母虎啖血。母虎啖血恢复气力后与小虎们一起食尽萨埵身上的肉。二位哥哥不见弟弟,沿路寻找,终于找见萨埵尸骨,赶紧回宫禀告父王。国王和夫人赶到山中,抱着萨埵尸骨痛哭,然后收拾遗骨修塔供养。摩诃萨埵为了挽救老虎生命而甘愿牺牲自己肉身的萨埵太子就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前世,这种表现释迦牟尼前生累世忍辱牺牲、救世救人、各种善行的绘画作品被称为本生故事画。 ②之国:前往封地。 第八十五章 柳竹秋并不期待这种待遇,她在漱玉山房观摩宫斗现场,越发排斥宫廷里的人事。 后来又疑心是朱昀曦授意陈良机为何玿微三人做媒,暗中撕毁他们的约定。 加上他对她流露出越来越多的重视,她便担心太子的占有欲会打破二人之间的平衡,将她拖入囚笼。 今天虽受其感动,自愿进宫哄他开心,却有些抗拒亲热,像品尝美味的河豚,怕承担中毒的风险。 朱昀曦感觉她肢体僵硬,迟迟没有迎合,以为她担心云杉旁观,转身查看,小太监早已识相开溜了。 他含笑回头,眼里闪着期许。 “没人了。” 柳竹秋急于转移他的注意,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到椅榻上,跪在他脚边问:“殿下真的平安了吗?臣女总担心那些人不会轻易罢手,您在宫里也要多加小心。” 她的关心发自肺腑,力求尽忠职守。 朱昀曦喜见这一态度,抚着她的脸庞安慰:“放心,陛下会保护我的。” -- 第238页 “还有皇后娘娘……也请殿下不要疏忽对她的孝道。” “嗯,你送我的那幅画很好,我每天都会看看用以自省。” 柳竹秋发现太子放弃使用尊上的口吻,足见对她的喜爱超出估算,更觉今天不该头脑发热来见他。 如果只是简单的男欢女爱或者纯粹的君臣关系,女人和臣子当然巴不得情郎、君主施与的宠爱多多益善。 但假使一个女子只想做臣子,又需要君上的恩宠来保障地位,提升权限,就容易进退维谷。 因为永远难以掌握对方心态的变化,一旦君上对这女子的定位从臣子偏移到“妾室”,后者注定身不由己。 她一瞬间的愣神被朱昀曦理解成忧怕,温柔微笑:“你救驾有功,我正想着如何赏你呢。” 柳竹秋赠他的念珠在他逃生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之后她委派的神秘侠客又及时出手救了他和妙云单仲游,这些功劳理当算她一份。 朱昀曦问那戴钟馗面具的黑衣人是谁。 柳竹秋听妙云描述那人便猜到是万里春,不能对太子明说,谨慎搪塞:“那位大侠也曾多次搭救臣女,他来去无踪,又不肯与臣女交流,臣女也不知其来历。” 朱昀曦让她下次再见到那人时代他致意,争取将其招入东宫旗下。 久别重逢,他觉得正儿八经谈话浪费时间,轻松调侃:“你在保定也干了不少大事啊,协助萧其臻镇压成三□□乱的人是你吧。居然指挥囚犯参战,我看你定是赵子龙转世,不然哪来那么大胆量。” 柳竹秋嬉笑凑趣:“臣女那是狗急跳墙,现在想想也很后怕呢。” 她已准备找借口告退,朱昀曦忽然轻声问:“跪着不累吗?” 没等她回应便拉起她,双手搂住抱到腿上,动情地抚摸亲吻,像一只在自家领地上巡游的兽,毫无顾忌。 “你用了我送你的熏香?” “……是。” “怎么感觉你用起来比较好闻。” 他解开她的襟扣,拉开衣领,鼻子贴住她的颈窝深深嗅闻,受她的体香蛊惑,身体迅速发烫。 柳竹秋仿佛一根灯芯被朱昀曦的火热点燃,他的美貌对她依然很有吸引力,愿意与之同游鸳梦,前提是不危及她的根本利益。 当太子的手顺着敞开的衣襟探入,在她皮肤上游走时,她终于咬牙挣出矛盾状态,紧紧抓住那四处点火的手指。 以为她担心重蹈前几次的败兴场面,朱昀曦柔声哄慰:“我警告过云杉,他不会再来捣乱了。” 柳竹秋扭头躲避亲吻,此刻不冒险交涉,定会留下不可挽回的后患,将心一横,柔弱求告:“臣女对殿下绝无二心,但不想做您的嫔妃。” 朱昀曦像在温泉里漂荡时触到了冰块,秋波凝结,疑惑中带出一丝责怪。 “为什么?” “……臣女……害怕。” 柳竹秋凄凄瞪眼,泪汪汪看着他。 “那晚在漱玉山房,臣女见太子妃遭人陷害,殿下您为保护我们逼不得已处死了那名宫女,臣女当时就吓坏了。宫里人心险恶,臣女真不想落到那样的下场。” 这理由朱昀曦不是不能接受,忙安抚:“那日情况特殊,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遇到那种事,你这么聪明又胆大心细,还有我仔细照应,定能保你无恙。” 试出他的心意,柳竹秋脑子里跟塌方似的。 太子真打算纳了她,她这岂止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整个一翻墙不成摔断腰。 幸好手里还有一张护身符,赶紧甩出来救急。 “上次赏花宴皇后娘娘有多讨厌臣女,殿下都亲眼瞧见了,只怕殿下向她奏请之时,就是臣女断头之日。” 她用章皇后做挡箭牌合情合理,却又因此暴露了破绽。 赏花宴后她和朱昀曦好几次差点越界,若真怕皇后知情,当时就不该那么奔放无忌。 朱昀曦看出柳竹秋由衷抗拒做他的妃妾,小小的紫禁城装不下她的志向,只想踩着他的肩膀摘取野心。 被算计的滋味令他怒火喷涌,又在转瞬后被不再单纯的心境牢牢封锁。 其他人的效忠同样各有所求,这女人不过更贪心些,况且她有资格抬价。 想通这点,他平静地注视她,只暗暗地有些寒心,强笑发问:“柳竹秋,你对我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柳竹秋觉察到太子的悲凉,心虚愧疚却仍紧握防备,巧妙反问:“殿下又是如何看待臣女的呢?是当做有血有肉的人,还是没有思想的物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怪我不尊重你吗?” 柳竹秋忙脱离他的怀抱端正跪拜:“臣女不敢,尊卑不可颠倒,您永远是高高在上的君主,既然终身都得供您驱遣,那臣女想做为您驰骋万里的骏马,而不是关在笼里的金丝雀。” 朱昀曦真佩服她捅刀子的技术,总是准确无误插入要害,再干干净净拔出刀刃,让挨刀的人内出血。 明明没经历辛劳,他的眼神突然憔悴了,慢慢转头避看她。 “没人愿意被关进笼子……但你可知我从小就住在笼子里……” 他喃喃的低语似浓云覆盖柳竹秋的心田,在那里降下一阵冰雨。 “殿下……” “这宫里有多少规矩,朝廷有多少纷争,国家有多少重担,我一条都躲不过……我只是想找个人帮我分担……” -- 第239页 暂时的真情流露让朱昀曦放下矜贵,以弱者的姿态凄凉求助,见柳竹秋迅速红了眼眶,泪光里含着如假包换的心痛,他顿时发觉自己无意中揪住了她的弱点。 柳竹秋最不忍辜负他人的真心,也知道这是必须藏好的软肋,赶紧叩头申告:“臣女愿为殿下肝脑涂地,但本朝严禁后宫干政,臣女进了宫就如同折臂断腿的废人,只会为殿下增添负累。于家于国于己都无益处。” 这下朱昀曦彻底看透了她的心思,她过去的甜言蜜语多半是违心谄媚,他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两情相悦,假若没有太子头衔,她大概懒得同他应酬。 可那又怎么样?她本就不是靠柔情蜜意吸引他的,他所求的也并非心心相映的爱侣。 才能、智谋、胆识、忠诚……她具备贤内助所需的一切优秀品质,能为他保驾护航,亦可替他披荆斩棘,他要做的就是俘虏她的心,将其牢牢栓在身边。 目前还不具备让她进宫的条件,不用施加逼迫。他理好头绪,发出哀伤的幽叹:“知道了,我不会再勉强你了,快起来吧。” 说着伸手搀扶。 柳竹秋局促进言:“君臣有别,殿下用平辈的语气同臣女讲话,臣女实在受不起。” 他笑道:“这可真不像你了,忘记之前是谁随便对我动手动脚,又亲又抱了?” 柳竹秋暗骂自己好色坏事,诚恳悔过:“臣女该死,以后再也不敢了。” 朱昀曦抬起她的下巴,眼神忧伤失望,底色又是一片甘之如饴的宠溺。 “你是想从此和我生分了吗?” 谁能抵御一个大美人深情款款,楚楚可怜地哀怨? 以为太子真的陷入情网,柳竹秋自觉是背信弃义的李甲①,始乱终弃的李益②,羞惭地握住他的手。 “臣女以前对您发过的誓都是真的,若殿下再遇危险,臣女还会不惜性命保护您。” 朱昀曦甜笑点头,似乎已很满足,拉着她站起来,准备欲擒故纵地与之道别。 云杉突然足下生风地跑来,张皇禀报:“殿下,皇后娘娘驾到!” 二人吃惊,朱昀曦问:“母后不是身体不适吗?怎会突然来东宫?” 陈维远已气喘吁吁追来,这几天他都和禁宫里的眼线密切沟通,及时捕捉各处的风吹草动,刚刚收到消息时,皇后一行已穿过九龙壁,即将进入东宫。 “殿下,老奴猜是有人看到您接了柳大小姐入宫,跑去跟娘娘报信了。您快让柳大小姐藏好,别叫他们发现了。” 云杉要带柳竹秋去别处躲藏,柳竹秋走出两步被朱昀曦抓住。 “不行,如果是有人泄密,你一离开这间屋子就会被他们搜出来交给母后。” 这会儿她躲到那里都不安全,必须由他亲自守护。 他环视屋内,见墙角有只带锁的大木柜,是以前用来储藏书籍的,忙将柳竹秋推进去,锁好门锁,对陈维远说:“你去禀报母后,说孤在这里备了茶点,请她来这儿坐。” 柳竹秋缩在柜中一角,像羊圈里的羔羊,担心牧羊人能否抵御恶狼来袭。 不一时,听见大队人涌入静室,朱昀曦恭敬拜礼:“儿臣有失远迎,望母后恕罪。” 章皇后不冷不热回道:“太子免礼,前些天你卧床不起,我怕打扰你养病,今天听说你已好多了,就想过来看看。” 她落座后也让朱昀曦坐下,随行的侍女打开漆盒,取出几样细点和一盏盖碗汤,呈到太子跟前。 “我想你病后体虚,需要滋补,让御膳房炖了虫草燕窝石耳汤,你快趁热吃吧。” 陈维远对皇后提着十二分的戒心,不等朱昀曦反应,先鞠躬申言:“启禀娘娘,陛下有旨,太子殿下病体未愈,饮食须严格遵照医嘱,除三餐外不得再进其他食物。况且这药膳是否对殿下的病症还未可知,若殿下吃了不受用,甚而激起不良反应,陛下定会怪罪,还请娘娘见谅。” 章皇后见这老太监敢当面给她难堪,相信他真是受庆德帝指使,躁怒道:“陈维远,本宫是太子的母亲,难道会害他不成?竟敢搬出陛下来压我,你这分明是在挑拨我们夫妻母子的关系!” 命人拖出去杖责四十。 朱昀曦急忙求情:“母后息怒,陈维远是怕父皇责罚,情急下才对您出言不逊,儿臣回头定会代您责罚他。” 严厉训斥陈维远,喝令他退下。 陈维远忧心忡忡地离场,剩下云杉踧踖不安,惊见太子端起那汤碗,向皇后说:“这是母后的心意,儿臣绝不浪费,这便喝了它。” 说罢揭去碗盖,拿起调羹搅拌均匀,一勺接一勺吃起来。 章皇后见他知趣,终于露笑,等他一刻不停地吃了半盏,以闲聊的语气问话:“听说你刚刚召了一名女子进宫,那是什么人?” 柳竹秋见皇后果是冲着她来的,更小心地隐藏气息,估计上天是在拿她的小命做试题,检测太子的应变能力。 朱昀曦临场还算镇定,笑道:“就是儿臣养在漱玉山房的那名侍女。” 皇后又问:“怎么突然想起召见她?” “那丫头娇痴可爱,儿臣病重憋闷,想拿她逗乐。” “这么有趣的女子,我也想瞧瞧,你这便召她过来吧。” “实在不巧,她在宫外感染了风寒,儿臣怕传染给宫里人,已命人送走了。” -- 第240页 章皇后冷笑:“太子为何对我撒谎?我问过阍人,他们说只见那女子进来,还未曾离去。” 见她暴露敌意,朱昀曦放下汤碗,阵脚依然稳固。 “母后如此在意一名小小的侍女,难不成又有人去您跟前说了什么?儿臣倒不知这东宫住着这么多搬弄是非的小人,事后定要仔细排查。” 他一副翅膀长硬的架势,直接往章皇后的怒火上浇油。 刚收到庆德帝警告,她本不想在短期内挑起争端,主动出击是因为情况太过可疑。 朱昀曦从未在宫中召见外来女子,如今于蛰伏期内行此反常举动,定有不可告人的密谋。 她势必抓住那女子,悍然下令展开搜捕。 母亲和皇后的身份使得她的命令带有毋庸置疑的权威,云杉见宫人们行动迅猛,小腿软成了棉花,以为柳竹秋这回有死无生了。 连柳竹秋也这么认为,听皇后喝令劈开她所在的木柜,耳边已响起阵阵丧钟。 宫人火速取来铁锤斧头,围住木柜即将动手。 朱昀曦忽然跌下椅子,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侍女们齐声尖叫,马上被云杉的惊呼盖住。 “殿下!殿下您么了!” 朱昀曦跪在地上,右手吃力地支撑身体,左手捂住胸口,痛苦□□着,转眼又呕出几口鲜血。 云杉看他脸色发青,浑身冷汗疯涌,明显是中毒的症状,直觉是皇后带来的药膳有问题,扶住他惊恐叫喊:“殿下中毒了!快去传御医!” 章皇后还没蠢到面对面下毒,也被这景象唬住了。 朱昀曦挣扎喝止云杉:“不许胡说!孤只是疾病发作,你快叫人找些茶油来。” 云杉忙派人去取茶油,哭着扶他坐回椅子上。 朱昀曦用力咳出嗓眼里的血块,望着乍然变色的皇后说:“儿臣这模样恐惊吓母后,还请母后回避。” 章皇后犹疑不决,东宫的侍从已送来茶油,陈维远也跟着赶到。 朱昀曦接过猛灌几口,开始剧烈呕吐,将刚才吃下的虫草燕窝石耳汤一股脑吐了出来。 陈维远认定是皇后使坏,愤然当着她的面指挥侍从将太子的呕沥收集起来拿去喂动物,以检验是否有毒。 章皇后也看出朱昀曦中了毒,质问云杉:“他之前吃了什么?” 云杉悲愤道:“殿下早膳喝了一碗粥,到现在就只吃了您送来的药膳。” 这话等同指控,章皇后心惊肉跳,急着催人去传御医。 朱昀曦只想尽快赶走她,第二轮呕吐后求告:“母后,儿臣现在很难受,您快去请父皇来。” 他已面如金纸,瞧着随时会丧命,章皇后情知留在这里待会儿见了皇帝百口难辩,忙假装晕眩,倒向身旁的女官。 “皇后娘娘晕倒了!” 一阵大呼小叫之后,皇后被随从们扶上肩舆逃离泥潭。 朱昀曦这才虚弱地吩咐陈维远:“速去找些忍冬的花叶,加些木炭捣碎,冲水来给孤服用。” 陈维远立刻派人去置办,又叫人拿担架来送他回寝殿。 这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变故柳竹秋在柜子里听得真切分明,心像靶场上的箭垛,出现越来越多的窟窿。被朱昀曦痛苦的喘息声刺激,数次想破门而出。 后来人们将太子抬走了,室内犹如退潮后的沙滩,汹涌的潮水带走了危险,也卷走了她浑身的力气。 她靠着柜壁软软滑坐,脸被门缝里涌进的气流吹得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泪水正在颊上无声肆虐。 作者有话说: ①李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里的男主,古代著名渣男。 ②李益,天宝年间进士出身,又参与了制科,历任郑县主簿、幽州营田副使、都官郎中、中书舍人、河南尹、秘书少监、太子庶子、散骑常侍等职。中唐边塞诗人。唐人传奇小说霍小玉传的男主角就是李益,但是李益没有娶霍小玉,造成霍小玉抑郁而死。这个行为遭到舆论的谴责。古代著名负心汉。 第八十六章 柳竹秋被焦急反复融化又在忧惧中凝固沉淀,仿佛等了千百年之久,一个人步履轻捷地奔来开锁。 她顶着麻痹支棱起身,云杉已打开柜门,低声招呼:“柳大小姐,快换上这身衣服,我送你出去!” 他带来一套太监的常服,柳竹秋就在柜子里换穿,一面问他太子的情况。 “殿下中了毒,浑身剧痛难忍,御医正在施救。” 柳竹秋听得心痛如绞,请求:“我想见一见殿下再走。” 云杉满面难色:“不行,陛下正守着殿下呢,连我都不能随意进去。” 柳竹秋觉得就此离去,准定将魂魄丢在这儿,快速换好衣服出去作揖求告:“云公公求你想想办法,我真的很想见他。” 她展露空前的恐慌,青黄无主的神色令人动容。 云杉体量她对太子的牵挂,情愿多承担一份风险,先带她躲到自己的住处,找来一些食物饮水,叮嘱她安静地呆在屋内。 他反锁房门去当差,半夜将柳竹秋放出来,通报:“御医说殿下已脱离危险了,你快跟我过去吧。” 他们摸黑来到太子的寝殿,宫室里灯火通明,众多宫人正在此留守。 云杉让柳竹秋莫怕,只管低头跟他进去。 柳竹秋未进门便被浓浓的苦药味熏得鼻酸,不知分开的这半天太子经受了多少折磨,只剩很短的距离,也似迢迢河汉般漫长。 -- 第241页 寝殿深处只陈维远和两名宫女在床前守候,见柳竹秋到来,与云杉交换眼色,领着宫女们出去了。 云杉掀开帐幔,小声禀报:“殿下,她来了。” 柳竹秋听到朱昀曦气若游丝的回应:“快让她进来。” 不等云杉通传先抢入帐中。 云杉正扶朱昀曦坐起,他像被水漂洗的锦缎,黯淡失彩,病弱无神,见了她还努力挤出微笑。 “你真不听话,这么危险还留下来。” 柳竹秋抓住他的手,舌头和脑子突然一齐失灵,眼球卖力地分泌泪水,等云杉告退才哽咽着问:“殿下可好些了?” 朱昀曦点头,她又问他中了什么毒。 她和旁人一样,坚信是章皇后做了手脚,对那凶残的女人深怀愤恨。 朱昀曦看看帐幕,抬手示意她凑近些,在她耳边道出秘密。 “我这几天腿上生了几个疽疮,让人弄了些钩吻粉来擦。白天在静室怕你被母后搜出来,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往那碗汤里撒了些,母后以为我被人下毒,就没功夫追查你了。” 柳竹秋像被流星击中,胸中地动山摇,眼里惊涛澎湃。 朱昀曦先不忙探究她的心思,按既定步调交代动机。 “上次柳丹的事我没帮上忙,事后非常自责。我在西海猎场遇刺时你舍命保护我,我怎么能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缺席呢。所以一直想找机会弥补,今天应该没让你失望。” 他身体虚弱,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同时撕扯着他和柳竹秋的心肺。 一个人肯以性命为赌注救护她,这份真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她无措低头,惊见他手背上躺着一个深深的牙印。 得知是他疼痛难忍时自己咬出来的,她几乎是丢盔弃甲地埋头扑抱,在他颈窝里压抑地哭泣。 知道她已放弃傍身的心机,朱昀曦继续佐以催泪道白:“我从很久以前就没把你当臣下或奴婢看待了,也知道你真正追求的是什么。我不止欣赏你的才干性情,更欣赏你不通俗流的勇气,每次听你对我说那些情话,我都很高兴。” 柳竹秋以为臣子巧言媚上,君主恩威并施是双方心照不宣的默契。朱昀曦自幼接受储君教育,应该谙熟其中规则。即便她的奉承道白言过其实,他也能去伪存真。 如今听他竟照单全收,并因此倾心回报,良心立遭重锤,内疚似雨后春笋节节增长。 她不会失智去承认欺君,唯有立心将功补过,以后加倍奉献忠孝,赶着擦去泪水,抬起头向他请愿:“殿下深恩臣女粉身难报,您是国家的基石,今后断不可再为臣女冒险了。” 朱昀曦点点头,孱弱和温顺让他像一只弱小可爱的猫,正依依地寻求庇护。 “那你现在是不是可以回答我白天的提问了?你说心悦我,这话我可以当真吗?” 柳竹秋被逼到华山顶上,脚下只一条路可走。而且心间云遮雾绕,一时难以清晰界定对他的感情,含泪抱住他,以狡猾的方式逃避回答。 朱昀曦不再追问,温柔地包容了她,在你侬我侬的依偎中悄然露笑。 早在察觉皇后用荆条蜜间接投毒时,他便暗中研究各种毒物,掌握它们的特性和解毒办法。偷偷搜集了一些常见的剧毒,包括砒、霜、钩吻、附子、雷公藤的粉剂或液体。 安国寺遇刺后他时刻提防皇后再设阴谋,在一枚机关戒指里藏了些剂量能使人轻微中毒的钩吻粉,只等那恶妇再行逼迫时给自己下毒以此栽赃,促使父皇厌恶她。 今天情势凶险,他提前动用这出苦肉计保护柳竹秋,顺带打动她。 此刻初战告捷,迟早会令她慢慢沦陷。 却说冯如月看护朱昀曦半日,深夜在他反复劝说下返回寝殿安歇,却怎么也睡不着,辗转到三更天时忍不住爬起来穿戴了,赶去照顾丈夫。 云杉和陈维远正在太子的卧房外望风,见太子妃了,来不及去向屋内人报讯,忙拦住她悄声奏报:“娘娘,殿下已睡了,您天亮再来吧。” 冯如月正要走,只听朱昀曦在屋里呼唤:“太子妃来了吗?孤正要派人去请她,快让她进来。” 陈维远和云杉见这意思是要让太子妃和柳竹秋相见,纳闷太子为何要做这尴尬事,殊不知他自有道理。 白天他疑心池绣漪那边的人向皇后告密,已暗中命人软禁他们,但仍对其他人保持警惕。知道他这边会被奸细重点关注,柳竹秋在此出入恐惹注意,想让冯如月帮忙将她安全地送出宫去。 冯如月看到柳竹秋很惊讶,不过在漱玉山房时朱昀曦已向她做了详尽说明,她早为正式见面做好准备,临阵并不慌乱,等柳竹秋行完跪拜礼,忙亲切地双手扶起她,带着谢意薄责:“妹妹这时进宫,未免太冒险了。” 柳竹秋想起上次的情形还有些难堪,再听她以姐妹相称,越发不自在。 朱昀曦暗夸妻子反应得体,见她二人并立,好似桃红李白,清风明月,先暗中畅想一把齐人之福,誓要攒齐这对娥皇女瑛。 对冯如月说:“她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请爱妃领她去你那里躲藏,天亮后送她出宫。” 冯如月依言带柳竹秋走出卧房,留下一名刚才随侍的小太监,让柳竹秋顶替他,装成原班人马返回寝殿。 柳竹秋见太子妃屏退余人,只留玉竹伺候,知道她要训话,驯顺地垂首侍立。 -- 第242页 冯如月看她着男装时比穿女装更俊美惹眼,至此方敢光明正大打量她,觉得模样身段无一处不中意,不禁看得入迷,经玉竹提醒才回过神来,和气地请她坐下。 柳竹秋歉疚道:“上次臣女鲁莽冒犯,还未向娘娘请罪,实望娘娘宽恕。” 她矮身欲拜,冯如月上前制止。 “妹妹无须多礼,你我缘分深厚,相聚乃是天意啊。” 柳竹秋迷惑,旁边玉竹笑噱:“温孝廉可还记得‘岚光未逐晓风清,红药春酣玉露盈。虽无丽日增颜色,眼中自有万般情。’” 柳竹秋略一思索,幡然忆起当年长公主别苑中吟芍药诗的仕女,惊异地端详冯如月,见她含笑凝睇,已经默认了,赶紧跪地赔罪:“臣女轻狂无知,多有得罪,求娘娘恕罪。” 她嘴上害怕,心里清楚太子妃并未责怪,也更理解那晚她为何能原谅自己误闯寝殿的过失了。 看来太子妃当年对温霄寒颇有好感,说不定还动过芳心,我这桃花运怎么尽落在歪处呢? 冯如月笑吟吟再次扶起,握着她的手说:“我若怪你就不会对你讲这些了。还有一事你虽已知晓,但我仍想当面坦白,那与你通信的宫女其实也是我。” 柳竹秋谨慎点头:“承蒙娘娘厚爱,您的教诲臣女一刻也不敢忘记。” 她的感谢出于客套,冯如月却真心感激:“你向殿下为我讨情,我还欠你一份人情呢。你连我的面都未见过,却清楚我的处境感受,那时我就认定你是个温柔善心的好人,总盼着与你相会。” 她期待与柳竹秋尽兴言欢,然而未得太子允许不能随便开口,只可谈谈当前形势,这也是她正想求助的。 “妹妹想必已知道近日东宫遭遇的变故,你素有勇略,今日可是来向殿下献计的?” 柳竹秋回道:“娘娘谬赞了,臣女以为谋害太子的凶手就潜伏在四周,已提醒他小心。也请娘娘多加留神,照今日的情形看只怕这东宫也不安全。” 朱昀曦让她勿要泄露他给自己下毒的事,她大可借此事为由告诫冯如月提防周围人,比如池选侍。 尽管太子未明说,她也怀疑那女人是皇后的亲信,还是今日告密的最大嫌疑人。 冯如月智力不亚于她,却没有足够的胆量开发利用。 今天太子中毒,许多人都在心里质疑章皇后,只她不仅不敢想,也不许身边人想,下令谁若议论此事便严惩不贷。 听柳竹秋这么说,估摸着太子已向她交过底,这才渐渐停止自欺欺人,心里愈加恐惧了,忙问:“妹妹可有办法能保殿下平安?” 柳竹秋说:“听闻陛下今日异常震怒,撤换了东宫的尚食和御厨,派庄世珍来负责照料殿下的饮食起居。有他的严密保护,歹人短期内不敢再有动作。娘娘多在意些,想来暂时是无妨的。我正和朋友联手追查奸党的罪证,等扳倒他们,就能顺势打击谋害殿下的凶手。” 章皇后想拥立颍川王,必先拉拢朝臣,柳竹秋认定她和唐振奇有勾结,要是能抓到那个失踪的黄国纪,或许能在他们两派的联盟上凿开一条口子。 天亮后,冯如月让柳竹秋跟随她派往娘家送东西的奴婢离去。 同一时段国舅章昊霖也应章皇后急召入宫,被她劈头审问:“昨日太子中毒,是不是你派人干的?” 章昊霖云里雾里,听她说明情况,跳着脚否认:“最近陛下盯得紧,我再蠢也不会选在这会儿动手啊,定是其他人所为。” 他们筛选可疑人员,似乎每个都缺乏足够的作案依据,饱经世故的皇后陡然清醒,怒摔茶杯詈叱:“我被那臭小子耍了!毒是他自己下的!” 章昊霖听完分析,咋舌惊诧:“他平时看起来没心没肺,心机竟这么深吗?连姐姐你都差点被骗过了。” 此事若真是朱昀曦一手策划,两方就等于正式宣战,不赶在庆德帝在位期间夺下太子之位,章氏一族必遭覆灭。 皇帝因昨天的事撤换了东宫大量侍从,传旨让章皇后在中宫养病,变相地对她下了禁足令,并且至今未传来只言片语的问候,夫妻间已然出现裂痕。 章皇后凝神良久,怒色淹没在冷笑中。 她入宫三十年,与各种险恶人心打交道,此番被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儿算计得马失前蹄,这份耻辱加上以往的怨恨,更激发了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斗志,吩咐弟弟: “你的那些小打小闹都收起来吧,以后我们要有的放矢,一步一步将猎物赶进陷阱里去。” 柳竹秋离开保定时跟萧其臻说好见过太子便回去,出宫当天文小青突然带着骆仇和丫鬟来找她。随行的还有一车行李物品,瞧着像搬家的阵势。 “舍弟近日改行了,叫我来京里帮他。” 唱正旦的优伶只能吃青春饭,十二三岁登台,二十出头就该“告老”了,剩下两条路,一是买几个孩子做徒弟,让他们替自己唱戏挣钱。二是改行干别的营生。 苏韵名气大,状态还值鼎盛期,完全能再唱几年。 可他厌倦了忍辱卖笑的生涯,也不愿作孽拉别人家的孩子入火坑,等钱财攒够,果断封了戏箱,解散戏班,力争恢复寻常人的生活。 上月在京城买了几间店铺,与文小青商量该做什么买卖。 文小青的丈夫在世时曾教过她珠宝行当的经营法则,她都还记得,心想弟弟唱戏多年,认识许多达官显贵,都可充做买家,建议他不如就做珠宝生意。 -- 第243页 苏韵也觉合适,让姐姐搬来京城居住,协助他打理生意。 文小青对柳竹秋说:“我上次冒充温霄寒的妻室,若直接住到舍弟家恐惹嫌疑,想跟大小姐商量,仍在您那间租房落脚。” 柳竹秋非常欢迎,赶着添置替换了一些家具,带领瑞福安顿他们,就这样两天时间眨眼过去了。 她索性再留一晚,来到太子赐给温霄寒的外宅,派人接宋妙仙过去谈心。 第八十七章 此前宋妙仙支持柳竹秋向唐振奇假投诚,主动让她和自己断交,以免那奸贼疑心。 柳竹秋去求朱昀曦替她解决这条后顾之忧。 朱昀曦命单仲游化装成山西富商做宋妙仙的新“主顾”,给了老鸨崔六娘一大笔钱包养费,这样宋妙仙就能照旧过安稳日子,麻烦的是姐妹俩只能约在别处见面。 宋妙仙听柳竹秋诉说她在东宫的经历,替她忧虑。 “我当初就提醒你别对太子动心,今日不幸被我言中,你断不可再陷下去了。” 柳竹秋辩解:“这不算动心吧,我就是放不下他,也不忍再戏弄他。” 正说到这儿彩玲送来刚买回的冰块。 天气炎热,柳竹秋想吃雪花酪,宋妙仙说外面卖的不干净,让彩玲去官营冰窖买冰,亲手熬了一盆牛奶拌上白糖放晾凉备用。 此刻冰块到手便开始制作,一边用锥子碎冰一边接续刚才的话题苦笑着对柳竹秋说:“你都开始心疼在意他了,还不叫动心?所以我才把男女之间的□□比做掰手腕,必有一方被另一方降服。之前太子都被你压着,如今看就快反败为胜了。” 柳竹秋只想跟朱昀曦玩一场风月游戏,以为他这方面经验丰富,头脑也清醒,享受一下猎奇体验就会浅尝辄止,谁知事态会朝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她愁恼地支着下巴,被这笔良心债压得难受。 “我没想到他会真的爱上我,甚至还冒死相救,总觉得自己成了骗子。” 宋妙仙最清楚她那宁亏人不欠亏心的个性,劝解:“太子资本雄厚,纵使上当也赔得起。你若因内疚而去迁就他,才真要输得一干二净呢。” 她将冷牛奶掺入碎好的冰沫,搅拌均匀后浇上瓜膏、蜂蜜、酸梅汁和坚果碎,香甜细腻的雪花酪便做好了。 柳竹秋接过来大口吃着,想靠这冰饮冷却烦躁。 宋妙仙拿起扇子为她扇风,又用手帕为她擦脑门上的细汗。 认识多年没见这义妹为一件事如此踌躇纠结,生怕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犹豫着说:“你就当我瞎猜吧,总觉得太子发现了你怜香惜玉的弱点,故意装可怜来勾住你。” 柳竹秋停住调羹,失笑:“他是堂堂太子,从来气充志骄,只有别人对他俯首帖耳的份,不至于做小伏低来博取女人同情吧。” 宋妙仙啧嘴:“你虽常与男子打交道,但谈情说爱的经验太少,不知道他们玩弄女子感情的手腕有多高明。为得到你,那殷勤卑微比得上刘皇叔三顾茅庐,张子房①下邳拾履。” 柳竹秋深知义姐沦落青楼这几年阅人无数,对男人的心理研究得透彻无比,将信将疑道:“他现在随意处置我,我也不能反抗,何必兜这圈子。” 宋妙仙抓住她的手臂,递出最接近真相的假设。 “因为他不止要你的人,还想要你的心。他如今的处境说成水深火热也不为过,皇后、外戚还有阉党,哪一方都不好对付,可不得找个得力的内助吗?太子妃仁懦,他宫里那些婢妾更靠不住,他放眼所及有才有貌,能为他出谋划策,出生入死的女子只有你了。” 一席话代替雪花酪对柳竹秋的心产生冰镇效果。 那夜太子承诺不再勉强她,君无戏言,看似可靠。但他也曾答应为她择婿,后来不也言而无信了吗? 倘若真将她永远栓在身边,等即位后再找理由纳入宫中,她就走上绝路了。 宋妙仙见她回过神了,提出建议:“我看你还是把择偶标准稍微降一降,尽快找个丈夫来挡驾。萧其臻真是最适合的人选,你可趁这次与他共事之机接纳他。” 柳竹秋作难:“姐姐说得有道理,可萧大人的母亲极度反感我们全家,他至孝无比,绝不会为我忤逆萧老夫人。” 宋妙仙听了也泄气,只好帮她另寻对策。 柳竹秋表面维持乐观,暗中怨自个儿当初不该招惹太子。 可假如不去献媚讨好,也未必能得他赏识重用。名利双收的过程必然伴随作茧自缚,这世道女人要想做一番事业怎么就那么难? 傍晚云杉来看白桃,见到柳竹秋很惊喜。 “你还没去保定呀,正好,省得我派人大老远去送信了。” 当初萧其臻查到安国寺的游方和尚智通与清净庵女尼清远私奔,那智通或参与杀害常冬香,而清远与徐小莲的舅舅严季往来密切,都是悬案的知情人。 朱昀曦接到柳竹秋奏报,派人搜捕这对贼男女,经过数月探访,最终在清远的老家徐州一带抓获二人,前日刚押解抵京。 “那贼秃已供认是受黄国纪指使,趁常冬香去安国寺上香时用迷药将其迷晕,扔到河里淹死的。贼尼也承认她与黄国纪有勾连。可他们都不知道黄国纪的下落,仅能凭他们的描述绘出此贼的画像。殿下命我把这些消息传给你,接下来怎么办都由你全权处理。” -- 第244页 柳竹秋听说黄国纪曾赠给清远一条珍贵的宝石项链,这次也随缴获的物品一并带回来了,让云杉送黄国纪画像时一并取来查看。 那项链黄金质地,吊坠呈凤凰形,用掐丝工艺制成,长四寸,高两寸。九条翎尾上镶嵌了数十颗黄豆大的祖母绿和蓝宝石。吊坠与项链连接处也镶了一颗龙眼大的蓝宝石,估价在千金以上。 如此贵重的首饰不多见,柳竹秋想请行家过目,大概能查出来源。 当晚带着项链回到温霄寒的租房,请文小青推荐一些京城著名的首饰工匠。 文小青也算懂行,听说项链来历,请她先拿出来瞧瞧。 柳竹秋取出装项链交给她,文小青只看一眼便定住了,双目直愣愣盯着项链,如同咬钩的鱼,露出剧痛神色。 “大小姐,这项链真是从歹人那里搜来的?” “是,文娘子,你认识它吗?” 柳竹秋已看出文小青情绪震荡,忙伸手搀扶。 文小青顺势抓住她,两行热泪瀑布似的落下来。 “仇儿的爹就是被这条项链害死的啊!” 她崩溃地失声痛哭,骆仇、瑞福和丫鬟念儿都闻声跑来。 柳竹秋扶文小青坐到椅子上,命他们出去候着。 文小青接过她的手帕擦了擦脸,强忍悲痛道:“我以前跟您说过先夫是如何被人害死的,他当日交给汤敬之的正是这条蓝宝石金项链。” 太子大婚时,皇室委任汤敬之为买办代为采买珠宝。 文小青的丈夫骆小五和大批珠宝商送首饰去参选,被汤敬之诬陷为赝品没收,人也被投入锦衣卫,遭酷刑折磨而死。 文小青见了这沾满丈夫鲜血的项链,犹如见到仇人,愤恨道:“这项链定是从汤敬之手里流出去的,他也是唐振奇的走狗,大小姐这回千万别放过他!” 柳竹秋也怀疑汤敬之是黄国纪的同伙。 这项链价格昂贵,听清远说黄国纪与她只是寻常姘头,若项链是黄国纪出资购买的,恐怕舍不得对她一掷千金,多半是唐振奇等人赏给他的。 而汤敬之只算阉党里的喽啰,断不敢将赃物售卖给头目们,只会以进献的名义拿去行贿。 看来得将此人纳入调查范围。 她将情报反馈云杉,并委托张鲁生替她探查汤敬之的底细。次日领着瑞福回保定。 走到深山老林地界,忽然狂风大作,东边一片乌云似黑潮翻滚而来,霎时暴雨倾盆,雨势之大仿佛“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②。” 雷公电母赶来练兵,一阵阵列缺霹雳吓得马儿受惊,停在原地直打转。 柳竹秋见周围高树密集,雷雨天久留很危险,招呼瑞福牵了马去找地方躲雨。急行一箭地发现一座山洞,忙进去暂避。 雨势持续到黄昏,主仆俩再出发,只走了十多里天已黑了。所在之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连个炊烟都看不见,只有风声和渐渐频繁的乌啼兽吼掠过耳畔。 此地在涿州与保定接壤处,近来时有盗匪出没,夜间赶路非常危险。 柳竹秋将弓箭放在容易取拿的位置,提醒瑞福多留意附近动静,按辔缓行,谨防遭遇陷阱。 瑞福甚感怙惙,拔出短刀握在手中,不住东张西望。 那黑漆漆静悄悄的密林似乎危机四伏,风刮过时有一种抓挠感,像妖怪的爪子在试探猎物。 突然右侧的斜坡上嗖地一声轻响,在他愣神间帽子已被一支冷箭射落。 柳竹秋果断循声还了一箭,料定是剪径的强盗,敌暗我明,八成还寡不敌众,逃跑的希望也微乎其微,最稳妥的就是以言语交涉了。 于是高声亮命身份:“山上的朋友,我是京里来的举人温霄寒,要去保定协助萧其臻县令办案。途径贵地,未备礼物,这里有五十两银子,留给众位打酒吃吧。” 温霄寒斗奸臣,诛贪官,又是太子的亲信,在北直隶声誉正隆,希望这些强盗能心存敬畏。 一阵窒息般的静谧过后,有人在林子里大声发问:“那道上的行人果真是温孝廉吗?” 柳竹秋从容应答:“正是!这位朋友可否行个方便,放我们过去?” 那人说:“你若真是温孝廉,就是我的恩人,我还要亲自护送你过这片林子呢。上个月廿七,你 在保定县衙帮一个死囚平反了冤屈,你说得出那囚犯的姓名,我便信你!” 柳竹秋登时明了:“你是段开泉的什么人?” 她在保定助萧其臻清查旧案积案,上月廿七审到一桩杀人案。 一个名叫段开泉的居民被指控毒杀了当地布商丁大友。 此案已由前任县令审结,柳竹秋看完卷宗,觉得很可疑。 段开泉与丁大友无冤无仇,彼此还颇有交情,前任县令仅凭一名炊饼摊摊主的证词就将嫌犯拷打成招。 那摊主说某日段开泉在他的店里买了三个炊饼,丁大友的妻子则说丁大友正是吃了段开泉送来的炊饼才中毒身亡。案发后还将吃剩的炊饼交给官府做证据,里面的确含有□□。 柳竹秋先替萧其臻审问炊饼摊主,问他怎么跟段开泉认识的。 摊主说:“他来买炊饼时认识的。” 再问又说段开泉只去买过一次炊饼。 柳竹秋得知每日光顾炊饼摊的顾客少说一两百人,让他说出当天去过的所有顾客的姓名和长相。 -- 第245页 摊主吭吭哧哧半晌,只道出十来人。 柳竹秋当即断喝:“你连今天的买主都记不住,怎么唯独对段开泉记得这么清楚?其中必然有诈!” 假装要对他用刑。 摊主惊恐失措,刚被套上拶指便连声招供是受人收买才做伪证诬陷段开泉。段开泉根本没去他的摊上买过炊饼,以前也没见过他。 收买摊主的是死者丁大友的表弟,此人与丁大友的妻子私通,合谋毒害了丁大友,嫁祸给与丁大友往来密切的段开泉。若非柳竹秋看出破绽,让萧其臻复审案件,段开泉这替罪羊就当定了。 那段家乃清白人家,没有做土匪的亲戚,柳竹秋正奇怪,喊话人已走出林子,是个穿短打的矮壮汉,黑夜里看不清长相,瞧步姿岁数应该不大。 壮汉空手迎面走来,在一丈外跪地叩拜,口称:“车十一见过温孝廉。” 柳竹秋忙下马还礼,询问他与段开泉有何渊源。 车十一说:“段开泉是我的胞兄,在家排行老七。当年保定的段秀才膝下无子,一日路过我家,见我们穷得吃不饱饭,而我七哥生得聪明伶俐,就用一百两银子买回去做儿子,改名段开泉。” 段家自收养段开泉后便时常接济车家,段开泉和车家的兄弟姐妹感情都不错。 去年他吃了官司,车十一还曾去牢里探监,眼看秋决③将近,急得不行,还好保定换了县令,又遇上温霄寒断案严明,才帮段开泉捡回一条命。 柳竹秋明白这层关系后仍然存疑,含蓄问:“车兄怎会在此呢?” 她看这汉子的言谈举止不似寻常村夫流氓,倒像在衙门里当过差的。 车十一不无羞惭地叹气:“我本是霸州榷税衙门的吏员,那高珰手下一名亲信韩金龙时常欺辱下属,一次酒醉后无故鞭打差役,我不过还了句嘴就险些被打死。事后咽不下这口气,放火烧了他的屋子,逃到这里来落草。” 他介绍完生平,恭敬地向柳竹秋作揖:“我们的头领也很仰慕孝廉,想请您去稍作叙谈,不知孝廉可否赏光?” 既然性命无碍,买路钱也免了,那就不能不给山大王面子。 柳竹秋热衷开拓人脉,深信三教九流都有用处,听说车十一是受高勇一伙逼迫落草,想来这群土匪中还有人与之同病相怜,没准能寻到些有用线索。 她和瑞福牵了马,跟随车十一进山,在林荡里拐了几个弯,远处亮起火光。 走近是一片空地,十几个男子围坐在篝火旁,都是小至十来岁,大至三十多的青壮年。大部分做农夫打扮,只一个年纪最长留髭须的穿着长衫布鞋,气质也与旁人迥异,瞧着像个书生。 车十一紧赶几步向那书生禀报:“何秀才,温孝廉来了。” 何秀才忙率众起身相迎,朝柳竹秋深深一揖。 “久仰孝廉大名,今日有缘得见,荣幸之至。” 柳竹秋估计这伙人不是那起打家劫舍的恶盗,客气地还了礼,随他们到火堆边坐下。 强盗们捧来一盆水煮大肉,十来个烧饼请她打尖,她正好肚饿,拿了两个烧饼,先递一个给瑞福,然后痛快大嚼。 何秀才得他信任,相信世人对他豪爽随和的评价不虚,本着读书人的习性想见识一下对方文采,笑道:“温孝廉才名远播,我们这些乡下人也多有耳闻,今日幸会,能否请阁下吟诗一首?” 柳竹秋正想试探他们,几口吃完烧饼,站起来拍了拍衣衫,环顾众匪一圈,对何秀才说:“小生也深感今日机缘巧合,那就赠诗一首作为给诸位好汉的见面礼吧。” 说罢仰头清吟:“魑魅行无忌,冤雠泣鬼神。纵观黄巾④辈,半是乱离人。” 众匪相顾诧异,都各自露出戚色。 何秀才也已愕然泪出,急忙抬手照双眼上揉了一把,拱手询问:“孝廉怎知我等有冤情?” 柳竹秋说:“小生观诸位神色憨厚,并无奸邪戾气,适才又听这位车兄说他是受酷吏逼迫逃奔至此,因此推测诸位同他有相似的苦衷。” 四周立刻响起哀叹,一些年纪小的已垂头抹眼低泣。 何秀才苦道:“孝廉洞见是非,我等也不瞒您了。我们都是受那恶珰高勇迫害,家破人亡才沦落至此。” 作者有话说: ①张子房:张良,张良闲暇时徜徉于下邳桥上,有一个老人,穿着粗布衣裳,走到张良跟前,故意把他的鞋甩到桥下,看着张良对他说:“小子,下去把鞋捡上来!”张良有些惊讶,想打他,因为见他年老,勉强地忍了下来,下去捡来了鞋。老人说:“给我把鞋穿上!”张良既然已经替他把鞋捡了上来,就跪着替他穿上。老人把脚伸出来穿上鞋,笑着离去了。张良十分惊讶,随着老人的身影注视着他。老人离开了约有一里路,又返回来,说:“你这个孩子可以教导教导。五天以后天刚亮时,跟我在这里相会。”张良觉得这件事很奇怪,跪下来说:“嗯。”五天后的拂晓,张良去到那里。老人已先在那里,生气地说:“跟老年人约会,反而后到,为什么呢?”老人离去,并说:“五天以后早早来会面。”五天后鸡一叫,张良就去了。老人又先在那里,又生气地说:“又来晚了,这是为什么?”老人离开说:“五天后再早点儿来。”五天后,张良不到半夜就去了。过了一会儿,老人也来了,高兴地说:“应当像这样才好。”老人拿出一部书,说:“读了这部书就可以做帝王的老师了。十年以后就会发迹。十三年后小伙子你到济北见我,谷城山下的黄石就是我。”说完便走了,没有别的话留下,从此也没有见到这位老人。天明时一看老人送的书,原来是《太公兵法》。张良因而觉得这部书非同寻常,经常学习、诵读它。 -- 第246页 ②出自苏轼《有美堂暴雨》 ③秋决:从西周开始就有了秋冬行刑的做法,到了汉朝成了制度。除了谋反等大罪可以立即处决外,一般死刑犯都要等到秋天霜降后冬至以前才能执行。 ④黄巾军,中国东汉末年钜鹿人张角所领导大规模农民起义,于甲子年184年产生起义,此黄巾之乱规模为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农民起义之一,由于起义军头裹黄巾,故作黄巾军,引发的起义不到一年就被东汉王朝所镇压。由于历史影响力较大,历史上都把黄巾起义作为三国时代的开端。 第八十八章 何秀才家原是霸州大成县的大地主,高勇打听到他家有钱,想让他像其他富户那样捐输保平安。 何秀才为人耿直,很鄙视这贪婪无耻的貂珰,只送了二十匹绢布敷衍。 高勇恨他作对,拿出老办法,说何家的宅基下有矿脉,勒令他限期搬家。 何秀才见霸州的官员都委蛇因循,偏私不公,就想上京去告状。 高勇收到风声抢先下手,在大成县监狱里找了个做强盗的囚犯,教唆他诬陷何秀才是窝主,派人前去抓人抄家。 何秀才临时有事外出,得知消息逃到远亲家躲藏,事后听说他的老父在抄家中惊怖而死,妻女入狱不到三天便双双暴毙,家产尽数籍没,住宅也被高勇的人侵占了。 “我走投无路,辗转来到此地。遇上这些跟我遭遇相似的兄弟。他们也是受高勇极其爪牙迫害,流离失所。大家都被官府通缉,干不了正当营生,只好啸聚山野,沦落为盗。” 这一带的土匪总共两百来号人,分成三座三头,何秀才是头目之一。 群匪几乎都与高勇团伙有仇,专挑其手下或拥趸家打劫。 风声收紧时便藏进深山密林,日常埋伏在道路两侧,遇见有钱的旅人勒索些钱财,不曾杀伤无辜。 方才车十一朝瑞福放冷箭也只是想吓唬他。 柳竹秋通过费兴国的账本得知高勇在霸州招集群小,夺地敛财,□□掳掠,害得民众怨声动地,逃移满路。霸州一带盗贼纵横,肇因皆出于此。 她感觉何秀才等人能提供锄奸所需的助力,慨然道:“小生和萧县令此番来霸州正是为着惩治恶珰,目前已剪除他的党羽成三强,正在搜集其他罪证,相信不久以后定能究出奸弊,一网罗尽。” 何秀才喜道:“我等亦听说孝廉助萧县令剿灭成三强那恶霸的英雄壮举。二位果能穷灭阉党,就是我霸州百姓的再生父母。若有驱遣,我等无不抵死效命。” 柳竹秋说:“我们正愁人手不够,何相公肯襄助再好不过了。若信得过温某,可否留下接头方式,以便日后联络?” 何秀才爽快道:“往前十五里有座土地庙,孝廉若有召唤,可在那土地神像后放上三块垒成品字形的卵石,次日未时前后自会有人在那里候命。” 柳竹秋急着赶回保定,何秀才让车十一护送他们过山。 车十一取出一块白底绣猴子图案的布旗,拿竹竿挑了在柳竹秋的马前领路。附近的山贼看到这面旗帜就知是何秀才的人马,不会发动袭击。 车十一送出二十里地,见前方有了人烟方告辞离去。 柳竹秋与瑞福打马疾行,午后回到保定城。 县衙上月遭焚,萧其臻在附近租了几座民居用作办公居住,柳竹秋和他同住一个院子。 刚放下行囊,一个五六十岁衣着整齐的老嬷嬷来敲门。 瑞福问她找谁,她得体行礼:“我姓杭,是萧县令的乳母,我家老夫人放心不下他,命我过来照顾他的起居。” 世家子弟的乳母地位高,应视作长辈看待。 柳竹秋忙去行礼,请她坐下吃茶。 杭嬷嬷婉拒:“我还有事要办,给您请过安就得去忙了。温孝廉帮我家县令查案辛苦,我家县令每日也很劳累。我怕您二位累出毛病来,以后谈完公事还请尽量歇着,得空多养养精神也是好的。” 瑞福听得糊涂,等杭嬷嬷走后问柳竹秋:“这老妈妈是什么意思啊?听着像在关心您,可又像话里有话似的。” 柳竹秋笑道:“她在提醒我,没事别跟萧大人接触,免得把他教坏了。” 她想这婆子定是奉命来监视萧其臻的,萧老夫人嫌恶温霄寒,生怕儿子近墨者黑。 对温霄寒都这么严防死守,若知道她就是传闻中“人尽可夫”的柳竹秋,还不得气吐血? 看来真不能把萧其臻当退路了。 自柳竹秋返京,萧其臻无一日不记挂,听说她转来了,忙赶着处理完公务回去相见。 柳竹秋刚走进他的书房,那杭嬷嬷就让人搬了把藤椅放在门外的阶沿下,抱着针线盒坐那儿慢条斯理地纳鞋底。 柳竹秋看出她是来站岗监视的,萧其臻非常尴尬,走到门边劝说:“杭妈妈,这里当西晒,待会儿中暑就糟了,您还是到凉快点的地方去吧。” 杭嬷嬷不抬眼地说:“这里最亮堂,老婆子不怕热,少爷快和温孝廉谈正事吧,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柳竹秋觉这情形滑稽可笑,招呼萧其臻道:“大人,我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已很乏了,也想早些回去歇息呢。” 萧其臻窘迫地转回去,先问候太子的近况。 柳竹秋隐瞒了朱昀曦在东宫中毒一事,因有杭嬷嬷在场,也没透露行刺太子的黑手是章皇后,只说他暂时安好。 -- 第247页 萧其臻这边也有新情报。 “我打听得高勇每隔两个月就会差人运一批物质回京,不知是什么东西。” 柳竹秋立即关注:“他在霸州横征暴敛,积下的财物必定要运回老巢,会不会是在转移赃物?” 萧其臻赞同这一猜测,想借此做点文章打击高勇。 柳竹秋思索片刻,拊掌大笑:“这真是绝好的机遇,若能成事管教那恶贼一败涂地。” 萧其臻忙请教,她指了指门外,暗示他是否能让杭嬷嬷听见。 萧其臻故意大声咳嗽,只听藤椅响动,杭嬷嬷走到门口说:“少爷和温孝廉聊了这么久,该口渴了。我叫厨房煮了红豆沙,这就去给你们盛来。” 她走后,萧其臻向柳竹秋含羞解释:“这老妈妈平时很懂分寸,今日不知为何这样。我吃她的奶长大,等于她半个儿子,遇事也不好说她。” 柳竹秋装傻:“人上了岁数难免犯倔,且随她吧。” 她不想和萧其臻多话讨杭嬷嬷的嫌,简要陈述打算,想借助何秀才等山匪完成计划。 萧其臻认为此计甚妙,马上派人去打探高勇下次运送物资的日期。 柳竹秋休整两日,带着瑞福前往何秀才说的那座山神庙,照约定的暗号在神像背后垒起三块卵石。当晚住在附近客栈,次日未时再去山神庙,车十一已侯在那儿了。 柳竹秋向他说明来意,车十一说:“何秀才跟其他几位头目说了您的事,他们也恨高勇入骨,都愿意帮您收拾他。这件事包在我们身上,您安排好了来传个话便是。” 说归说,干这种刀头舔血的勾当少不了给点好处,况且对方还是强盗,要想事情办得漂亮,还是花钱最好使。 柳竹秋允诺:“我跟萧县令商量过了,这批劫到的物资里,除去能当做高勇罪证的东西,其余的都由弟兄们平分,我们一概不要。” 车十一喜出望外,连说:“孝廉和萧县令这般慷慨,此事再没有不成的。” 柳竹秋返回保定与萧其臻着手筹备,静候行动之日。 朱昀曦养病期间,侍从数次报称池绣漪不服软禁,成天哭闹着要见他。 他中毒后体弱虚乏,不愿理睬她,这几天精神渐渐恢复,也想好如何处置这奸细了,命人将她带来寝殿。 池绣漪一路哭着走来,进门便爬跪到他跟前,抱腿哀泣:“殿下可好些了?婢妾每日担心,都快吓死了。” 朱昀曦放下药碗,低头静静注视她。 池绣漪哭得更起劲,伸手摸他的脸和身子,无比心疼道:“殿下怎么瘦了这么多,真让婢妾心如刀割。” 朱昀曦反应淡漠,轻轻拨开她的手,直接指控:“那日是你派人去向母后报信的。” 池绣漪霎时撑大眼眶,惊忙否认:“殿下,婢妾没有……” 朱昀曦打断:“孤问过母后宫里的人,还找到了替你送信的奸细。” 早在漱玉山房池绣漪唆使宫女告发冯如月起,他就派人暗中监视她及其身边的仆婢,可那日这些人都没有动静。 他依然认定此事与池绣漪脱不了干系,这会儿撒谎诈她,若她咬死不认,他便姑且放她一马,若当场认罪……那就莫怪他狠心了。 女子这一生最大的愿景就是觅得好归宿,朱昀曦容华无双,也算得上温柔体贴,还有皇太子的身份加持,真是梦里才有的如意郎君,以池绣漪的出生,按理说根本够不着。 她自小入宫侍奉他,相处多年,始终爱敬有嘉,唯一不满就是太子大婚后对太子妃的宠爱后来居上,超过了她。 事实上朱昀曦“偏爱”冯如月纯系维护东宫的尊卑秩序,他只把妻妾当门面、摆设、消遣玩物、生育工具,对谁都能面面俱到,又对谁都可有可无。 池绣漪看不破这头,认为是冯如月抢走了丈夫的心,暗地里嫉恨交加。 章皇后看出她的心思,时常向她暗示不喜眼前这个儿媳妇,又说太子不懂事,得派人看着才不会闯祸,哄她做眼线,协助留意朱昀曦的动向。 池绣漪也有点小聪明,偷偷笼络了一名负责迎送传递的宫女,着她代为执行盯梢任务。 那日通过这宫女获悉太子派人接柳竹秋入宫,池绣漪又提防朱昀曦真看上那粗枝大叶的蠢女人,回头再多个人来争宠。便命宫女速去通知章皇后,不料竟引出太子中毒的大风波。 她跟其他人一样,怀疑章皇后是凶犯,又悔又怕,在被朱昀曦软禁的几天里忧心如煎,只盼他能念着往日情分,加以宽恕。 朱昀曦跟她直来直去惯了,她想不到他会耍心机,立刻中了诈术,拼命磕着头,魂摇魄乱惨哭。 “婢妾知错了,婢妾也是受皇后娘娘逼迫才这么做的,绝没想过害殿下,求殿下开恩饶恕!” 她若坦言是因为太过深爱丈夫,导致敌视太子妃,才鬼迷心窍听信皇后的诱拐,朱昀曦或许还会原谅她。 但以贤惠为立身根本的女人视“嫉妒”为大敌,尤其在帝王家,悍嫉是和淫、乱齐名的大罪过,她自小接受宫廷教育,怎敢逾越雷池?以为把责任推给章皇后是最稳当的做法。 殊不知这么说等于承认背叛,最不能为太子容忍。 朱昀曦一声轻叹后已是心如止水,忽而弯腰拉起她,柔声说:“快起来,孤王饶你便是。” -- 第248页 池绣漪惶悚抬头,只见他脸上浮着飞花般轻盈的微笑,看不出半点恶意。 “既是母后强迫,那也怪不得你了,而且孤相信你的本意不是害人。” 宽柔表态令池绣漪惊喜涕下,扑到他怀里不住呜咽,庆幸能厮配这样完美无缺的夫君。 朱昀曦任她尽兴撒娇,等她止了哭,好言哄道:“孤王闷了这些天,明日想出去走走,你一直想学骑马,孤带你去马场亲自教你,可好?” 头脑清醒的人都知道大错之后,主公以赏代罚乃不祥之兆。 池绣漪被爱情冲昏了头,以为她和朱昀曦的这场冲突只是夫妻间的小矛盾,和好后反而能增进感情,像提前得了册封似的欢天喜地。腰板登时重新硬了,拉着太子的手邀宠:“殿下今晚可否去婢妾那里安歇?” 朱昀曦暖笑点头,有始有终也符合他的想法。 翌日他和池绣漪出发前,单独招云杉说话,将一瓶药粉递给他。 “你先去马场,把这个喂给‘玉乘黄’吃,可别让人瞧见。” 云杉知道太子近来私下搜集毒物,料想不是好东西,而那玉乘黄是他最喜欢的御马,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见他犹疑,朱昀曦目光骤冷,低声催促:“还不快去。” 云杉打了个寒颤,接过药瓶一溜烟跑了。 不久,朱昀曦带着池绣漪来到太液池边的皇家马场,让云杉牵出那匹通体雪白,高大雄骏的玉乘黄。 池绣漪知此马是他的爱物,平日从不给人骑,惊喜地问:“殿下要让婢妾骑玉乘黄?” 朱昀曦笑道:“你刚学骑马安全第一,这匹马训练有素,性子也温顺,最适合给你做练习。” 他教授她一些骑马的基础要诀,亲自抱她坐上马背,让人牵着马载她绕场一周。 池绣漪筋骨灵活,很快适应了骑行中的颠簸。 朱昀曦让侍从放开缰绳,由她自行策马到场中练习驰骋,见她欢快地朝这边挥手,也笑着挥手回应。等她转身,笑容随即熄灭,扭头看向一旁的云杉。 云杉紧张得手脚冒汗,被主子目光询问,连忙微微点了点下巴。 朱昀曦知道他已办完差事,坦然等待结果。 昨夜他和池绣漪过得香艳放纵,她美丽娇嫩似花儿般诱人,让他的身体得到了极大的快慰和满足。 但正是这种美妙体验促使他坚定决心,因为确定除却肉、体的快感,她再也不能让他产生一丁点心灵波动。 他是未来的天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无数同她一样年轻漂亮的女人,何必冒险将一个随时会再度背刺他的叛徒留在身边? 池绣漪不知危险临近,有意在太子跟前卖弄天赋,不住挥舞鞭子驱赶玉乘黄。玉乘黄喘息渐渐粗重,跑得越来越快,似疾风闪电不再服从骑手的指挥。 池绣漪快被颠下马背,唬得尖叫呼救。 场外人也看出马失控了,朱昀曦即刻命人去解救。 侍从们慌忙骑马追赶。 玉乘黄的脚力本是马场所有马中最强劲的,此刻更反常地拼命狂奔。人们追不上,挡不住,正束手无措。玉乘黄突然自动减速,着魔似的长嘶着扬起前蹄。 池绣漪早已手脚酸麻,应声跌下马背,滚扑未停,那镶铁的马蹄端端踩中她的胸腹,七窍立时喷血,只叫出一声便死透了。 玉乘黄踩死人后继续嘶鸣纵跳,顷刻将地上的娇躯践踏得血肉模糊。 朱昀曦奔跑赶到,冲呆怔的侍从们厉吼:“还愣着做什么?快杀了这畜生,救下池选侍!” 得他命令,人们才敢向他的爱驹出手。 一时弓箭长矛齐上阵,须臾便将玉乘黄送去给池选侍陪葬。 朱昀曦靠近血泊,称心如意地看着面目全非的女人和马,随后蓦地被不可名状的悲伤偷袭,僵立在那里,无声地落下一场泪雨。 众人看来,池绣漪的死纯属意外,如实向皇帝皇后奏报。 朱昀曦回到东宫将自己关在寝殿,只留云杉侍奉,靠住椅榻望空呆坐。 云杉心里满是恐慌疑惑,玉乘黄发疯定是那瓶药粉导致的,这场事故也是太子亲自策划的。 本来君主掌握生杀大权,做他的手下就得有替他行凶的觉悟,但他真不敢相信一贯宽厚仁慈的主子会直接挑亲近的人和马下手。 过了许久,朱昀曦平静发问:“你是不是觉得孤王太狠心了?” 云杉不寒而栗,忙跪地颤声道:“池选侍吃里扒外,还差点害死您,今天这下场都是咎由自取……奴才只想不通,您为什么要牺牲玉乘黄……” 朱昀曦目光闪动:“你忘了,上个月孤去喂它吃东西,那畜生竟张口咬孤,还撕破了孤的衣衫。” 当时若非他反应敏捷,手指都会被啃掉,马太娇惯都会放肆欺主,何况是人? 这个念头像溃疡慢慢腐蚀他的心境,令他冷酷的表情呈现一丝怨毒。 “以后孤王绝不再轻易原谅背叛和伤害。” 第八十九章 阴天的山林里薄雾似轻纱弥漫,忽而一阵嘈杂的行军声惊散鸟叫猿啼。山道上蜿蜒走来一支队伍,当先的是五十名乘骏马的骑兵。 中间二十辆大车,每辆车上都装载着四五只黑漆铜钉的大木箱,受到重压的车辕在泥地上刻出深深的辙印,箱子里的东西显然很有分量。 -- 第249页 车后跟着一百名披坚执锐的步兵,每走数百步便依长官号令喊出几句宏亮的口号,提振士气也震慑左近宵小。 带队的校尉名叫韩金龙,是高勇的头号亲信,专替他承办重要机密事宜,比如这两月一次的押运任务。 他们已行至保定和涿州的交接处,此地盗贼横行,经常打劫过往商旅。为此韩金龙每次都领兵护卫,强盗们见他人多势众,从不敢露面,久而久之他也不将这伙毛贼放在眼里了。 伏天闷热,人们赶了半天路都变得没精打采,有些士兵的水壶空了,口干舌燥,请求上司停下歇脚。 韩金龙知道往前三十里才有人家,强行赶路恐有人中暑,他也热得难受,同意暂停休整。 队伍止步,士兵们跑到路旁干燥的地界倒的倒,躺的躺,都抱怨附近没有水源,找不到东西解渴。 不旋踵,来路上马蹄雷动,数十记骠骑滚滚而至。领头的是一位着蓝衫的大胡子书生,走到军队休整处带头勒缰驻马。 这些人的马背上都挂着竹篓,装满瓜果梨桃。 士兵们正口渴,见了那些颜色鲜艳的水果,眼睛发直,不由自主咽起口水。 那书生冲这边大声发问:“敢问军爷们是哪个衙门的?” 韩金龙见此人仪表不凡,出面应承:“我们是霸州高统领的部下,往京城去的。” 书生闻讯下马,上前向他行礼:“小生温霄寒,是保定萧县令的幕僚,也是去京城替他办事的。能否请教军爷尊姓大名。” 韩金龙瞪大眼睛打量对方,他知道老大高勇对萧其臻怀怨,也久闻温霄寒是个刁钻人物,听他自报家门敌意顿生,轻蔑地随意拱了拱手:“你就是温霄寒啊,幸会幸会。” 柳竹秋依然笑容可掬,热情道:“天气炎热,小生等人带了些瓜果,送给韩大人和将士们解渴吧。” 说罢招呼手下人解下竹篓,将水果分给士兵。 韩金龙知道手下人很需要这些补给,犹豫片刻,勉为其难地接受馈赠,向柳竹秋含糊道谢。 柳竹秋没有想讨便宜的意思,客气两句后告辞,上马带队赶路去了。 韩金龙等士兵们吃完水果,命令队伍动身,往前走了不到五里地,前方几匹人马飞奔过来。 冲在最前的仍是温霄寒,一会儿不见,他和随从都已蓬头散发,靠近了瞧,脸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像经历了激烈厮杀。 “韩大人!前方有强盗!” 韩金龙惊忙叫停队伍。 柳竹秋径直来到他的马前,惶惶惕惕道:“我们刚走到前面山坳,两边林子里乱箭齐发,杀出无数强盗。小生的人马被他们杀死大半,只剩这几人随我逃出来。” 韩金龙见那几个穿短打的随从手臂腿脚上遍布血痕,确系从苦战中侥幸逃生,问柳竹秋:“贼人大约有多少?” 柳竹秋恍惚摇头:“漫山遍野都是,数不过来。” 瑞福接话:“小的粗略估计了一下,少说有上千人。请韩大人即刻发兵去剿灭他们!” 韩金龙手上兵力只一百五十人,如何能抵御上千强盗? 消息迅速传至后方,士兵集体慌骇,认为盗贼们若杀过来,己方必定全军覆没。 韩金龙慌疑不决,前方喊声大作,只见路的尽头腾起黄色的烟尘,与白雾交融,遮蔽了视野,仿佛势不可挡的沙尘暴。 柳竹秋的随从们惊叫:“贼人杀来了!” 余人看这阵势真以为强盗人多势众。 柳竹秋匆忙向韩金龙拱手:“韩大人,小生先走一步,这儿就交给你了!” 带头策马向后方逃奔,边跑边回头招呼瑞福等人:“快跑!” 随从们也惊呼:“快逃啊!!” 后面的士兵误会逃跑令是长官下的,争先恐后调头逃奔。 韩金龙镇不住手下,也不敢应战,调转马头领着剩下的人仓皇撤退,车辆上辎重都顾不上拿了。 一泄如注地逃出十几里才停下,收齐队伍派了几个大胆的回去探消息。探子回报:“强盗们搬空了车上的东西,都退到山里去了。” 韩金龙恨怨惊怖,硬着头皮去向高勇报讯。 高勇土匪行径,今日被黑吃黑,不禁一怒冲天。 命人传话给萧其臻,限他十日内抓捕强盗,找回失窃物品,否则就将其撤职查办。 萧其臻接到命令时,失窃的几十箱财物大部分已悄悄运进了保定城。 这场劫道是他和柳竹秋一手布置的。 他们事先打听到韩金龙押运物资的日期,当天柳竹秋领着四十几个萧其臻精选出来的得力家丁,骑马追上押运队伍,向韩金龙打过招呼后再往前来到与何秀才率领的群匪会合。 她只留下瑞福和另外五名随从,命其余人跟随何秀才行动。 之后在身上脸上泼洒新鲜的鸡鸭血,让那五名随从用榉树皮涂抹皮肤,伪造淤痕,装出浴血厮杀的模样回去蒙骗韩金龙。 何秀才带领众匪跟随,在靠近官兵的地方齐声嘶喊,又将树枝绑在马尾上,驱赶马匹来回跑动,制造大量烟尘迷惑敌人。 一百多号人硬是营造出大军压境的效果,成功吓跑韩金龙等人,轻而易举抢走他们运送的物品。 开箱检查,箱子里全是财宝古玩,另有八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 -- 第250页 柳竹秋遵守承诺,只拿回了前者,同萧其臻分析,认定这些财物是高勇从民间搜刮来,运回京城准备和同伙分赃的。 计划第一步顺利实施,柳竹秋说不能急着走第二步。 “我们直接向高勇发难,唐振奇定会怀疑我们之前在假投诚,应该多和高勇闹出些大嫌隙,再向唐振奇告状,让他以为手下人在窝里斗,并不是针对他。” 上位者忌惮手下反叛,却不排斥他们相互倾轧,如果由此产生优胜劣汰的结果,还顺乎其心意。 经过成三强、暴、乱,唐振奇已对高勇心生不满,而温霄寒和萧其臻是刚投入其阵营的生力军,他会在心态上偏向他们。 柳竹秋让萧其臻取出这段时间搜集到的高勇的情报,筛选能够利用的要素。 萧其臻应了,却迟迟未动,看样子想先说别的事,而且还是私事。 “大人有话要对我说?” “哦,后天是你的生日,我想帮你庆祝一下。” 没他提醒,柳竹秋都忘了这茬,连忙笑拒:“多谢大人美意,但我眼下的身份是温霄寒,他的生日跟我差老远,你现在帮我庆生,旁人会起疑的。” 萧其臻忙说:“这点我考虑到了,不以庆生的名义,就说你近来办事辛苦,我办酒宴犒劳你,便是杭妈妈也无话可说。” 柳竹秋已看清跟他没可能,不愿承他的情,但二人正在合作,若连这点事都推却也太小气别扭了。假装高兴地道谢,叮嘱他别太破费。 此后的两天她都忙着看情报,生日前一天来了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温孝廉,您的小夫人来了。” 听门人如此通报,柳竹秋愣了愣神,赶到大门口,见白桃领着两个丫鬟等在那里,还亲手捧着一个锦缎包的大包袱。 她猜是朱昀曦派来的,进屋后白桃送上那个包袱,以道喜的口吻说:“太子殿下命我来给您送生日礼物。” 太子这样惦记她,是喜亦是忧。 柳竹秋解开包袱,打开里面的礼盒,映入眼帘的是一顶精致的乌纱帽,两翼和帽檐嵌了黄金花丝,额部坠着一块美玉。 乌纱帽古已有之,各阶层都能穿戴。到了本朝正式定为官员独有的着装标志,就样式来说官阶越大,乌纱帽的双翅越窄。 这顶乌纱帽的双翅宽度分明是宰辅级别的,体现出的寓意令柳竹秋欣喜激动。 上次朱昀曦说明白了她的志向,送这份寿礼莫非是在表态? 白桃瞧着蹊跷,疑惑:“殿下为何送您乌纱帽呀?难不成是在说要给您找个高官厚禄的丈夫?” 两种解释都可喜可贺,柳竹秋忍不住捧起乌纱帽试戴,尺寸正合适,的确是送给她的。 再看盒子底部有一封贺帖,她拆看,上面是朱昀曦的字迹,写着:“美人胡为隔秋水,焉得置之贡玉堂。” 这两句诗出自杜甫的《寄韩谏议》,意思是希望朝廷将贤臣招回庙堂,委以重任。 其含义可以坐实她的推测,太子终于肯正视她的愿望,并给予了她渴望的答复。 她顿时产生一种醉酒般的晕眩感,神思插上大鹏的翅膀高飞,欲上九天揽日月。 太子即位后真会给我官做?他那么好面子,若是撒谎绝不会与人把柄,这次应该不会再失言了。 白桃没见柳竹秋这样高兴过,也想不到她的志向是做官,还当自己猜对了,忙问:“柳大小姐,殿下真要把您许配给别人?” 柳竹秋摇头:“不是。” “那您为何这般高兴?殿下又为何送您乌纱帽?” “哦,我上次跟殿下开玩笑,说想弄顶乌纱帽戴着玩。没想到他竟把我的戏言当真了,是以受宠若惊。” 白桃听信了,放心地点头微笑。 柳竹秋知她们旅途劳顿,叫人烧了洗澡水,做了白桃爱吃的粥菜,晚上留她在房里过夜。 二人正闲聊,窗外响起琴音,似流波,似浮云,纡余婆娑,霍濩纷葩。 白桃听出弹的是《相思调》,得知弹琴者是萧其臻,狐疑戏谑:“这萧大人好没分寸,和女子为邻还弹这风月小曲,就不怕人误会。” 萧其臻处理感情、事务笨拙腼腆,与柳竹秋朝夕相处,感觉她的一颦一笑都是撩拨,情思泛滥几欲决堤,只好倾泻于琴弦,时不时弹几曲风花雪月的旋律,指望向心上人传情达意。 柳竹秋全当不知道,拒绝求爱者,无视比怜悯更有用。 她不能向白桃承认这点,解释:“你误会了,萧大人精通音律,案牍劳形后常靠抚琴解乏。我们住得近,正好叨光欣赏,怎么能反过来怪他呢?” 白桃没跟她争论,心里自有主意。 次日萧其臻设宴款待,请来戏班子搭台演出。 白桃陪柳竹秋出席,戏班送上戏单请主人挑选。 萧其臻点了出《雌木兰替父从军》,借此赞扬柳竹秋。 柳竹秋礼尚往来地点了一出《包公审案》,传达对他的敬意。 萧其臻心下欢然,破例多喝了几杯酒,以酒壮胆,视线也敢在她身上稍做逗留了。 柳竹秋不在意,白桃却很介意,拿过戏单点了出《西厢记.琴挑》。 看戏时故意挑剔:“这张生的琴技比萧大人差远了,扮相也是。” 她曾是太子的宫女,寻常官宦也得礼让三分,萧其臻不便跟她计较,只纳闷她为何出言讽刺。 -- 第251页 柳竹秋知白桃疑心萧其臻,故而寻衅刁难,好言劝止:“白桃,不许拿萧大人开玩笑。” 白桃淡定地向萧其臻赔不是,过会儿照样畅所欲言。 “这张生明知人家是未出阁的闺女,还弹琴挑逗,不是挖空心思毁人名节吗?装得再痴情,骨子里也是个又奸又坏的下流胚子。” 萧其臻如同被她指名道姓唾骂,比烈酒更热辣的羞愧瞬间烧红了他的头颈,窘促地转过头,似盘子里的油焖大虾般狼狈,直到散席也没敢主动跟柳竹秋说话。 柳竹秋很尴尬,回房后责备白桃。 白桃爽利泼辣,又拿她当恩人,立誓竭诚报答。认为她眼下处事失当,便耿直地指出来。 “柳大小姐,我知道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但您毕竟是太子殿下看重的人,该避的嫌疑还得避,否则落下话柄,对您的前途不利。” 她和云杉互通声气,都拿柳竹秋当朱昀曦的外宠,坚信她会入宫,还将取得显赫的地位。 “我听云杉说,您走的这段时间殿下每日都在思念您,已经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我从小追随殿下,他对妃妾们都很体贴,可从没特别眷恋谁,在她们之间来去,倒跟去衙门公干似的。唯独到了您这儿才有了相思缠绵的样子。您得殿下钟情,日后还愁不宠冠后宫?为着前程也该保重清誉才是。” 白桃一番苦心告诫催熟柳竹秋心中自种的苦果,怪她先跟太子甜言蜜语,让他身边的侍从们都当了真,总不能解释她当初那么做贪的只是太子的皮相吧。 哂笑敷衍:“多谢你提醒,我会注意的。但萧大人正直无私,你千万别错解了他的。” 她怕朱昀曦知道萧其臻对她有情会对其不利,必须把他摘干净。 白桃今天在酒席上取得实证,理直气壮道出见解:“您可能没留意过,不知道萧大人对您的情意全写到他那双眼睛里去了。他看别人时双眼都像明察秋毫的镜子,看您时眼里却汪着两泓水,铁定对您魂牵梦萦呢。” 见柳竹秋神气烦恼,又噗嗤一笑,安慰:“您放心,我不会跟云杉说的,这种事不能让殿下知道。” 白桃第二天启程回京,柳竹秋送她出城后直接去找萧其臻赔罪,要充分传达歉意,还不能让他浮想联翩,她也是仔细斟酌后方拟定措辞。 “萧大人,白桃不了解您的为人,武断错怪,还请您见谅。” 萧其臻难受之处在于他觉得白桃的话没错,此刻听出柳竹秋在刻意回避他的感情,心情更低落了,不想让她难堪,忙转话问:“高勇要求的破案期限快到了,你想到挑起争端的办法了吗?” 柳竹秋点头:“我们是要故意跟他结梁子,但不能让唐振奇觉得错在我们。我看情报上说高勇有个情妇叫冉大奶奶,此女正可利用。” 冉大奶奶原是高勇管家的老婆,跟了他十年。高勇对其宠爱无比,把她的丈夫打发到远地去当差,还赏了好几个小老婆给他,好让他安心当王八。 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冉大奶奶性情泼悍,别看高勇横行霸道,到她面前怂得跟孙子似的。 有时被欺负得狠了情急动手,冉大奶奶也敢揪耳抓脸地同他扭打。 打不过便脱掉衣服,扯乱头发,满地翻滚浑骂,甚至当着下属仆从的面叫嚣:“你这个官儿我愿意你才做得下去,我不愿意你就做不成!” 对此高勇也只是门缝里耍拳,摆不开架势,过后还得低声下气去哄她。 柳竹秋根据冉大奶奶的习性制定了一条妙计,萧其臻听后暂忘苦恼,提前透出恶气:“好,我们就如那泼妇所言,让高勇的官位在她手里断送。” 第九十章 萧其臻向高勇谎称已破获强盗抢劫案,将韩金龙丢失的财物归还给他,又说缺失的金银尚在追查中,请求他宽延期限。 他亲自登门,高勇碍着唐振奇指示不好刁难,协商后答应再给他半年时间。 他刚松口,屏风后闪出一个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此女脸上堆满铅粉,嘴上涂着血红的胭脂,像刚吃过人似的,瞪起一双眯缝三角眼,发出虎啸般的怒吼:“谁许你多给他半年?一万两银子拿去放贷,半年都能滚出三成利息了!” 萧其臻推测这就是那冉大奶奶了,只见前一刻还不恶而威的高勇像厉鬼见钟馗,神气霎时软了,对那婆娘低声解释:“萧县令也有难处,况且已替我们追回大部分财物,也算尽心了。” 冉大奶奶径直啐道:“他说什么你都信,你这脑子是刚从猪头上抠出来的?”怎知银子不是被他私吞了?” 她敢当面污蔑命官,凶悍气焰一览无遗。 萧其臻冷静插话:“高公公,请问这位是?” 高勇一个太监,怎好对外说有老婆,何况冉大奶奶本不是他的妻妾,红着脸搪塞:“她是我这里的管家婆。萧县令没别的事就请回吧。” 他想逐客保颜面,冉大奶奶却不知丢脸为何物,叫住萧其臻厉嗔:“你就是萧奇珍啊,名字倒起得好,奇珍奇珍,办事却像个废物。保定的老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强盗倒被你养得肥头大耳。老娘不管你从那些毛贼手里揩了多少油,只把我们那份吐出来!” 萧其臻心想保定百姓穷困还不是被你那无根的丈夫祸害的,不愿跟泼妇争论,绕过她向高勇拱手作别:“高公公,下官告辞了。” -- 第252页 冉大奶奶见他胆敢无视自己,遽然劈手一耳光抽在他左脸上,打落了乌纱帽。 萧其臻只当她是夜叉,未料竟是魔母,顿时愕然。 冉大奶奶被高勇拖住,犹跃跃欲试大骂:“你瞪我干嘛?老娘连知州都打得,还打不得你这小小的县令?” 高勇后悔没提前跟这母大虫交代萧其臻的背景,如今有理也成了没理,急劝萧其臻离场。 萧其臻忍怒出门,转念想他的目的是与高勇结怨,此番受辱正好趁手,让郭四取来笔墨,在衙门外的照壁上用脸大的字写出一首浅显易懂的泄愤诗。 “山中成精雌老虎,化为宦府管家婆。水盆黑脸涂铅粉,柱大肥躯着绣罗。凶猛强梁欺懦主,粗蛮狂暴逞疯魔。掌掴无辜保定令,击落乌纱怨奈何。” 落款题上他的姓名和年月日。 高勇闻讯命人去清理时,这首诗早被路人传抄开去。 霸州人都知道冉大奶奶的泼名,听说她打了保定县令耳光,纷纷笑谈议论。 高勇怨萧其臻败坏他的名声,赌气不去道歉,这下两方对立的消息迅速从官场扩散到了民间。 萧其臻返回保定时脸上还挂着乌青的指印,柳竹秋听说原委,憋笑宽慰他,让瑞福取来太子以前赏的消肿药膏为其擦拭。 萧其臻等瑞福帮他上完药,气恼道:“我听人说起那冉氏的行径已觉夸张了,想不到她本人比传闻中可恨百倍。高勇更让我开了眼,还以为他是张牙舞爪的魔头,结果见了冉氏比虾蟆还软,真想不通世上怎会有这么怕女人的男人。” 柳竹秋笑道:“男人怕女人不外乎三种原因:一是怕她娘家的势力。二是怜她本人的才色。那冉大奶奶无才无色又是奴婢出生,高勇如此畏惧她,定是真爱无疑了。” 萧其臻不解:“这种毒虫猛兽般的女人哪点可爱?” “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你看她是毒虫猛兽,说不定在高勇眼里,她还是个天仙呢。” 柳竹秋想象他经历的场景,终于忍不住用折扇折住半面哈哈大笑,半天止不住。 萧其臻见她这么乐呵,也跟着转怒为笑,稍微体会到了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心境。 柳竹秋喝了口茶咽下笑声,摇着扇子说:“大人这回遭难了,但十五那天我们还得去会会那泼妇,届时想必又要委屈您吃些苦头。” 萧其臻叹气:“我倒没什么,就怕那婆娘发起狠来,害你一起受辱。” 他劝柳竹秋别去,柳竹秋不依。她爱看新奇,冉大奶奶这样耸人听闻的悍妇好比活奇观,不去开开眼界太可惜了。 霸州和保定之间的安新县有座始建于东汉的净业禅寺,四季香火旺盛,每逢初一十五寺外都会举办庙会。其时商贾毕集,游人如织,乃远近一大盛景。 别看那冉大奶奶恶毒彪悍,礼佛最是虔诚,每月十五必去净业禅寺烧香。庙会人多,道路逼仄,特别是庙门前的一段路程,仅容一辆马车通行。 冉大奶奶的车驶到这段路口被堵住了,问下人外面什么情况。 下人说:“旁边来了辆车跟我们争道,都跟他们说了奶奶在这里,他们也不肯让行。” 在霸州冉大奶奶的威信胜过皇后娘娘,听说有人藐视她,勃然大怒地问那不怕死的杂种是谁。 下人回道:“他们自称是保定萧县令的车驾,车里坐着的想必是萧县令本人。” 冉大奶奶前日打了萧其臻,事后为此和高勇大吵一架,今日路遇冤家,三丈高的怒火上多添了十丈深的怨气,亲自下车领着仆从去叫阵,直接命人掀了车围。 仆从们飞快动手,用刀割破车围,撕烂扯开。 萧其臻和柳竹秋坐在车上,见状一起跳下来大声喝止。 冉大奶奶站在人群前叉腰指骂:“姓萧的,你不过是我家老爷座下的一条狗,见了主人不摇尾巴,还敢汪汪乱叫,信不信老娘叫人拔了你的狗牙!” 萧其臻堂堂官身,兼具书人的尊严,实在开不了口同泼妇当街争执。 柳竹秋仔细观察冉大奶奶,心里只觉好笑,装出严肃样责备:“这位奶奶,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我们又没得罪你,你为何纵仆行凶?” 冉大奶奶也听过温霄寒的名头,看柳竹秋的外貌特征猜到是他,瞬间斗志翻倍,小胡萝卜似的食指直往她脸上戳。 “瞎了你的狗眼!你看看这条道有多窄,把你劈成两半让一半给你走,你肯吗?” 柳竹秋辩解:“我们只一辆车,你们有五辆,自然该让我们先行。” 冉大奶奶假笑三声:“车少就该先行?那好,我干脆再多让你们一手!来人,给我砸了他们的车!” 豪奴恶仆们做惯歹事,有主人撑腰从不考虑后果,得令后都操起家伙来搞破坏。 郭四和车夫手脚快,将马卸下牵到一旁护住,眼睁睁看他们噼里哐啷乱锤乱砸,好好一辆车片刻功夫散成碎片。 萧其臻气得发抖,经不住人群指点议论,愤然拂袖离去。 柳竹秋暗中夸冉大奶奶下手够劲,装模作样怒斥:“你这泼妇未免太凶顽了,这么喜欢烧香,莫非是文殊菩萨座下的青毛狮子转世,急着去庙里认主人?” 冉大奶奶受不得此等侮辱,两道柳叶眉翻做弯刀,甩开粗腿过来动武。 柳竹秋绕着马车残骸躲避,不住骂她“鸠盘荼”、“母夜叉”。 -- 第253页 冉大奶奶体胖,跑了几圈气喘吁吁,喝骂仆从:“都愣着做什么?给我抓住狠狠地打!” 奴才们围攻柳竹秋,柳竹秋撂倒前面的几个,可双拳难敌四腿,纠缠下去难免要吃亏。 这时萧其臻去而复返,捡起断掉的车轴打翻刚拽住柳竹秋胳膊的狂奴,厉呵余人:“本县是朝廷命官,谁敢伤我就是造反!” 他出言震住群奴,低声问柳竹秋是否受伤。 柳竹秋理了理衣衫,苦笑摇头:“大人,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还是走吧。” 萧其臻命郭四、车夫牵了马,喝退挡道的人群往回走。 冉大奶奶自以为得胜,点着他二人的名字破口大骂。 柳竹秋走了老远才摆脱她洪钟似的狮吼,咋舌感叹:“这位奶奶的气势当真不同凡响,怪不得能降服高勇那样的虎狼之辈,我看该送她个外号,就叫‘冉存孝’。” 萧其臻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笑道:“大人忘了?五代十国的第一猛将李存孝①善于伏虎,冉大奶奶的威猛当与他不分伯仲。” 萧其臻真佩服她还有心情打趣,解颐而笑:“先生受了泼妇荼毒还不为意,这份隐忍也比得上唾面自干的娄思德了②。” 柳竹秋说:“隐忍分三个层次,小忍是忍不平,中忍是含耻垢,大忍是舍己身。我这只是中忍而已。” 她随口讲出孟亭元的教诲,回过神来有些不自在。 萧其臻赞道:“这话说得真好,我连小忍尚不能完全做到,看来还得努力修炼。” 思索着走出几步,心情逐渐豁然,开始从良性视角看待刚才的遭遇。 托那泼妇的福,他们的计划能顺利推进了。 当晚他修书一封让柳竹秋带去京城交给唐振奇,在信中陈说高勇运送大批来历不明的财宝入京,意图可疑。并状告他纵容爱婢当众辱骂殴打自己和温霄寒,其荒唐暴虐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唐振奇耳目遍及全国,日前已接到手下特务禀报,证实萧其臻所言非虚。 柳竹秋也当着他绘声绘色描述他们在净业禅寺前受辱的经过,并说:“高勇每隔两个月都会运送大量财宝入京,仅这次就数额巨大,但还只是冰山一角。千岁就不疑心吗?” 唐振奇长年坐享高勇上贡,知道他在定时转移财物,看了柳竹秋交上来的物品清单,比高勇以前声称的多的多,一时判断不出是这次情况特殊,还是长期受其蒙蔽,反问:“这清单真是你们对着原物点抄的?” 柳竹秋忙说:“真真实实是晚生和萧大人亲自盘点的,高勇声称还短了八千两白银,五百两黄金,勒令萧大人半年内追回呢。萧大人就为这事挨了他管家婆的耳光。” 她见唐振奇沉默不语,继续拱火:“高勇追随千岁多年,您想必不忍怀疑他,晚生有办法弄到证据,但行事前须征得您的同意。” 唐振奇听她附耳献计,抖了抖眉毛,似笑非笑看着她:“看来高勇确实把你们得罪得很深,逼得晴云出狠招整治他。” 柳竹秋忙跪下申辩:“晚生是怕千岁养虎为患,并非挟私报复。” 唐振奇微微一笑,他以争权夺利为人生宗旨,结识接触的也尽是蝇营狗苟之徒,二十年来手下流水似的更换,看惯他们鸡争鹅斗,也乐于养蛊。 扶起柳竹秋安抚:“我不过随口一说,晴云何须慌张?假如那高勇真像你们说的这么坏,我也难容他,你且随心去做吧,别给自己惹麻烦就好。” 柳竹秋达成目的,回家探望了兄嫂,想到上次朱昀曦叮嘱她返京后须去观鹤园报到,听候他的召见。 太子恩重,她也得恪尽臣礼,次日一早来到观鹤园。 单仲游先赶来接待,说太子在听讲师授课,午后才能过来。 柳竹秋问候朱昀曦近况,见他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上月皇后娘娘寿诞,宫里举行庆典,那晚陈公公差点就没命了。” 自朱昀曦中毒,庆德帝对章皇后态度转冷,对外仍须维持鸾凤和谐的表象,按惯例为她举行了隆重的生日庆典。 国舅章昊霖入宫贺寿,酒醉酩酊之际竟在御花园里强、奸宫女。陈维远恰好路过,目睹此情急忙上前阻止。 章昊霖认得他是太子的近侍,非但不知羞,还污言秽语谩骂,其中很多不堪入耳的话都是针对朱昀曦的。 陈维远幼年时曾服侍过庆德帝,是宫里德高望重的老人。 这些年章家的倒行逆施他都看在眼里,十分憎恶章昊霖。 今见这厮秽乱宫廷,辱骂太子,敛藏已久的血性受激勃发,夺下围观侍卫手中的长矛想一举结果章昊霖,追着他跑了数十步,终被宫人们制服。 章昊霖吓得屁滚尿流,一口气逃到章皇后跟前告状,说陈维远造反行刺。 章皇后袒护弟弟,又想趁机抓朱昀曦不是,派人将陈维远押到坤宁宫,问他是受何人指使刺杀国舅。 陈维远视死如归道:“指使老奴的有两位,只怕娘娘抓不到他们。” 章皇后以为是皇帝和太后,色厉内荏地逼他招供。 陈维远冷笑:“娘娘何须慌张,老奴说的乃是孔子和孟子。” 孔孟二圣皆提倡礼义廉耻,他这么说等于在斥责章昊霖寡廉鲜耻,皇后若包庇他自然也不是好东西。 章皇后怒不可遏,命人杖毙这狂言犯上的老太监。 -- 第254页 宫人按倒陈维远正待行刑,朱昀曦及时赶到,跪求皇后开恩饶命。 章皇后认定陈维远是受他教唆才公然刺杀国舅,向她示威,逼令宫人速速动手。 岂料朱昀曦竟不顾体统亲自上前夺下棍棒,疾言喝退行刑者。 此举形同忤逆,真像是与陈维远一唱一和来灭皇后威风的。 章皇后这一气犹如饮下剧毒,五脏六腑都被蚀烂了,指着朱昀曦颤声怒骂:“你既要护着他,那就替他挨罚!” 命人取来藤条,按住太子抽打。 侍从们受逼不过,互借胆子照办。 朱昀曦一动不动跪着挨了三十四下,藤条舞得呼呼带风,触背时啪啪做响,章皇后仍疑心侍从放水,不停嚷着:“使劲打!打到他求饶为止!” 朱昀曦咬着牙不出一声,陈维远在一旁哭得死去活来,磕头出血求皇后住手,皇后不为所动。 朱昀曦鹅黄色的纱袍透出点点血迹,疼得要靠双手支撑才能跪稳,皇后仍凶狠地催人接着打,恨不得当场杀之后快。 柳竹秋听到这里,心头嵌入无数碎瓷片,当日抽在太子身上的藤条仿佛一记不少地打在了她身上,煞白着脸追问:“那殿下和陈公公是怎么脱险的?他伤得重吗?” 单仲游心有余悸道:“还好有人去向陛下和太后报信,二位赶到坤宁宫时殿下已遍体鳞伤了。陛下鞠问了御花园里的宫人守卫,知道章国舅有错在先,便赦免了陈公公,罚国舅一年俸禄,半年内不许入宫。太后也对皇后娘娘进行了申斥,怪她不分青红皂白毒打儿子,有失母德。殿下还反过来为娘娘求情,说自己不该在母后寿诞之夜顶撞她,愿抄一千遍《金刚经》为皇后祈福。” 太子的成长令柳竹秋欣慰,急道:“你还没告诉我,殿下的伤势究竟如何?” 单仲游提起这个也很心痛:“听说整个背都被打得乌青渗血,连御医都吓坏了。殿下发了两天高烧,期间粒米未尽,几个御医轮流值守,使尽对策让把他救回来。我还听云杉说……” 他接连停顿两次,经催问方如实透露:“云杉说殿下昏迷期间时有呓语,都在喊你的名字。幸亏吐字含糊,旁人听不清晰,被他和太子妃娘娘遮掩过去了。后来殿下醒了,太子妃娘娘请示要不要派人传你回来,殿下怕你担心,没同意。” 柳竹秋觉得这些信息像是用来考验她心肠硬度的,脸皮一阵紧绷一阵潮红,似难受又似感动。 未时初刻朱昀曦驾临观鹤园,她到厅门前跪迎,心里回荡着期盼和踌躇混合的微妙感受。 朱昀曦亲手扶起她,温柔顾盼的目光似有千斤,重重压在她的眼皮上。 “几时回来的?” “昨天。” “这些日子还好吗?” “嗯。” 太子很快察觉她的异常,略略侧头笑微微发问:“你怎么羞羞答答的,又在耍新花样呢?” 柳竹秋怕心思暴露,当即憨笑:“臣女见了殿下,都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愧受恩宠,又得用谄媚掩饰,这不是饮鸩止渴么? 朱昀曦握住她的手,带她走入厅堂,云杉等人自觉止步,轻轻关上房门。 柳竹秋被太子加倍温柔的眼神包围,内心十分困惑。 在获赠胎毛笔时她差点对他动心,不久就在柳丹案中求助遭拒,让她认识到自己随时可能被他抛弃,从而幡然醒悟。 但后来太子明显有了变化,上次在东宫不惜自投剧毒保护她,又赠乌纱帽强化对她的承诺,表明已对她生出真情实感,并且还过了火。 她该安然受之,继续分逢场作戏,还是将心比心,真诚相待? 这两种选择都等于将自己的下半生栓死在朱昀曦身上,即使不入宫也得接受他颁赐的情感枷锁,直至他先厌倦。 如果能实现理想,牺牲这部分自由也是值得的,就怕情况不会照预想的发展,她还没去情场里闯荡过,不确定能否全身而退。 作者有话说: ①李存孝(858~894),是我国古代唐朝末年第一武将。被誉为飞虎将军,是十三太保之首。 ②娄师德(630年-699年),字宗仁,郑州原武(今河南原阳县)人,唐朝宰相、名将。娄师德的弟弟被任命为代州刺史,临行之时,娄师德问道:“我是宰相,你也担任州牧,我们家太过荣宠,会招人嫉妒,应该怎样才能保全性命呢?”弟弟道:“今后即使有人吐我一脸口水,我也不敢还嘴,把口水擦去就是了,绝不让你担心。”娄师德道:“这恰恰是我最担心的。人家朝你脸上吐口水,是对你发怒。你把口水擦了,说明你不满,会使人家更加发怒。你应该笑着接受,让唾沫不擦自干。” 第九十一章 “殿下,您的伤都好了吗?” “是单仲游告诉你的?” “嗯。” “这个多嘴的奴才。” 朱昀曦望着柳竹秋脸上饱含疼惜的忧色,笑容甜丝丝的,双手握住她的肩头安慰:“放心,只是些皮外伤,已经不碍事了。” 柳竹秋想让他吸取教训,劝谏:“下次再遇上这种事,请您先去找陛下搬救兵,亲自出头太冒险了。” 朱昀曦点头:“我当时也是心急,再迟片刻陈维远兴许就没命了。” “殿下如此庇护臣僚,真是古今少有的仁君。” -- 第255页 “你又在拍我马屁。” “不,臣女在说心里话。” 朱昀曦更乐了,注视她轻声说:“忠臣难得,我当然要好生护着。如果换成是你,别说挨顿打,让我拿命去换我也愿意。” 他这话有凭有据,上次的事就足以为证。 柳竹秋忙要下跪:“殿下若非开玩笑,臣女就是天下第一的大罪人了。” 朱昀曦制止,再次认真表态:“我跟你说过,没把你当臣下看待,你这么快就忘了?” 他温柔得可怕,像旱涝无常的大江突然变成四季缓流的小溪,粼粼波光全是对她的爱恋。 柳竹秋努力分辨着,以她对太子的了解,骄傲如他不太可能勉强自己俯就他人,更没必要做感情骗子设计女人。 姑且相信吧,不然即便是假的她也只能配合。 而且他最近这一连串的义举确实挺令人感动也很值得心疼。 她双手握住朱昀曦的右手,语气尽量贴近臣子:“殿下厚爱,臣女感铭肺腑,但您是储君,若必须牺牲也只能为了国家社稷,不可因一介小民轻万乘之躯。” 朱昀曦抬起左手,用食指刮了刮她的鼻梁:“你并非寻常人,是我的镜子,我将来想做好皇帝,还离不开你的辅佐呢?” 说着就用被她握住的右手反握住她,轻轻拉入怀抱,两扇浓长的睫毛垂得更低,笑意似百花酿的蜜,香甜胜过窗外盛开的丹桂。 “送你的生日礼物你可喜欢?” 那蜜糖般的眼神粘性十足,柳竹秋扯不开视线,乖乖点头。 朱昀曦看出她很慌促,加大捕捉力度,将她想象成独一无二的宝物来凝视。 “你一定怀疑我在逗你。” “臣女不敢。” “你那些小九九早瞒不过我了,也不想想我们认识这么久,只有你骗我,我几时骗过你?” 他借着撒娇来抱怨,抒发出更多宠爱。 柳竹秋觉得她以前就是在班门弄斧,学了点纸上谈兵的调情技能就敢在太子跟前卖弄。殊不知人家真人不露相,一出手就能勾魂摄魄。 我要是天天被他这么撩拨,没准真会甘愿受其摆布,得赶紧练就柳下惠的定力,决不能沉湎于美色柔情。 朱昀曦七分真三分演,知道柳竹秋不会轻易就范,这场偷心较量将是场持久战,不用时刻去猜她的想法。 他牵着她走向椅榻,让她坐在身边,询问这次回京的原因。 柳竹秋禀报了她和萧其臻的战果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朱昀曦不放心她身先士卒,责怨:“萧其臻太不懂事了,怎么能让你去冲锋陷阵,自己躲在后方捡现成?” 柳竹秋辩解:“殿下莫怪萧大人,我们是根据情况分工的,这样更有利于计划实施。” 朱昀曦眉梢仍微微锁着:“若是我绝不许你去,可见他根本不在意你的安危,只想利用你赚取功劳。” 他以这种形式表达占有欲也算好事,至少不会拿萧其臻当情敌看待。 柳竹秋转问他的近况,这是她目前最担忧的。 太子是她的本钱,稍有闪失就会血本无归。 朱昀曦让她勿念:“母后说她近日缠绵病榻,不让我和颍川王去请安了。陛下怕中宫的人服侍不周,派了三十个得力侍从去伺候,方便随时奏报她的病情。” 章皇后受到庆德帝监视,想必短期内不敢轻举妄动。 柳竹秋但愿皇帝别放松警惕,最好能忍痛割爱把颍川王打发到封地去,尽可能阻断外戚奸党的邪念。 思索间,朱昀曦忽然摇晃着靠向她,头歪在她肩上。 她急忙扶抱:“殿下怎么了?” 朱昀曦声音柔弱无骨:“头有点晕。” “臣女去叫人!” “不用。” 他轻轻抓住她,解释:“自从上次服了钩吻毒,脑袋就不时晕眩,歇一会儿就好。” 这责任柳竹秋至少得承担一半,歉意地搂着他,看到他虚弱动人的美态,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庞。 “都是臣女连累您……” 狡猾的狐狸终会遇到旗鼓相当的猎手,她那洞若观火的双眼也没看出朱昀曦在装病。 从小学习御下之道的他懂得化繁就简,以弱胜强的克敌之道。发现慕色和同情心是柳竹秋的弱点,便集中兵力突击,效果立竿见影,他本人亦乐在其中。 这女人宛如一座舒适的摇篮,装满温馨、踏实,可陪他观花赏月,也可为他勾勒河清海晏,铁马冰河的憧憬。他能轻易对她表露出浓情厚爱,大半原因在于她本身具有相应的价值。 他不由自主勾起嘴角,闭目轻唤。 “柳竹秋。” “臣女在。” “你不在时我好想你。” “…………” “特别是挨打后发高烧那两天,我难受得不行时喊你的名字,就会稍稍好受些。你是不是对我施了咒,让我对你梦寐不忘。” 柳竹秋心想太子定是在无意识地报复她以前那些自命风流的亵渎,正让她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挑逗。 她脸上蹿红,头皮紧绷,支吾道:“殿下定是太累了,想着臣女办事还算得力,想让臣女为您分忧解劳。” “……可能吧,那我让你帮我做事的时候,你可曾有过抗拒抱怨?” “当然没有,纵使为殿下去死,也是臣女的荣幸。” -- 第256页 她想赶紧干点别的逃离窘境,问:“殿下现在就可指派任务,臣女无不照办。” 朱昀曦想了想说:“刚才讲学官布置了几篇作业,我要为母后抄佛经,没精力写别的。” “臣女帮您写,您安心歇着吧。” 柳竹秋去找笔墨,朱昀曦让她就在椅榻旁的几案上写作,自己悠闲地躺着闭目养神,间或悄悄睁眼打量她奋笔疾书的认真神态,心里十分受用。见她写完了,马上让她拿过来。 柳竹秋回到椅榻前呈上文章,应他要求坐下。不料太子竟朝她这方躺倒,头枕着她的大腿,若无其事地检查作业。 “你是不是怕那些老先生看出我找了枪手,故意按我的水平写的?” 这问题很危险,否定显得不用心,承认又等于藐视君主。 柳竹秋机智应答:“臣女了解那两位教官的作文喜好,看他们出的题目就知道什么样的文章能获得好评,这么写纯粹是为了应付他们。” 朱昀曦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尖:“据说南宋宰相殷崇义少年时吞下星星,从此智力大增。你这么聪明,小时候是不是也吃过星星?” 柳竹秋幽默:“星星可不能乱吃,金星、水星吃了才能长智力,土星吃了会变固执,火星吃了会变暴躁。最糟的是木星,人吃了会变得木头木脑的。” 朱昀曦大笑着坐起来,捏着她的下巴,双眼晶亮如星。 “你不止是能臣干将,还是我的开心果,我该如何赏你?” 柳竹秋觉得他这言笑晏晏的美貌就是一等一丰厚的赏赐了,心像被鞭子驱赶的小羊加速奔跑起来,憨笑道:“只要能让殿下高兴,臣女做什么都行。” 话音脱口,嘴就被亲吻封堵,太子欺身压倒她,展开绵长细腻的挑逗,用如火的热情烧尽她的理智,再以似水的温柔冲刷干净。 见他想一鼓作气,柳竹秋促迫道:“殿下头正晕着,若因此伤了玉体,臣女如何担待得起?” 朱昀曦停住在她脖子上流连的嘴唇,抬头俯视她。 “你以前闹着要我把自己赏给你?如今不想要了吗?” “当、当然不是……臣女,谢殿下隆恩。” 柳竹秋一半是不忍看他委屈的模样,一半也受欲望驱使,心想她资质这么差,坐怀不乱这样的高深本领岂是一朝一夕能掌握的?何况太子这么美,技巧这么娴熟,青娥素女来了也把持不住啊。 以前赶都赶不走的搅扰这次没有出现,她骑虎难下,眼看曾多次半途而废的风月时刻顺畅来临,只好半推半就接受。 二人解罗衫,垂绣带,暂把此间做梦乡。 朱昀曦本就爱她,更想笼络她,十分怜惜之外再加十分讨好,小心翼翼兴云布雨。 云是日照风吹浅又深的春云,雨是恋树湿花飞不起的轻雨,痴痴缠缠,融融泄泄。花枝摇曳,香露盈盈。 掌控全局引领一切的征服感令他产生前所未有的满足,低声问那跟随他飞升的女人:“喜欢吗?” 柳竹秋不知如何描述这复杂奇特的感受,身体时而化作了蒸汽,时而软做了棉球,一会儿浪里沉浮,一会儿半空飘飞,又舒服又难受,被他撒娇似的不停催问,只得胡乱点头,俄尔香汗浸鲛纱,花飞无色天。 云开雨散,朱昀曦又搂着她温存了好一阵,为她擦去薄汗,起身看到沾在榻上的落红。 他事前向陈维远云杉提出要临幸柳竹秋,他们看出太子对柳竹秋情有独钟,也希望此女能长久辅佐他,只一事为难。 “柳大小姐风流不羁,要是以前曾与男子有染,恐有损殿下清范。” 朱昀曦并不太在意这个,对柳竹秋更如此,反驳:“她就是个完璧,被孤幸过也变成破的,何必计较。” 目睹此情此景真是望外之喜,仔细用手帕收藏,抱住她不住亲吻。 “爱卿洁身自好,从前是我错怪你了。” 对这点柳竹秋后悔得要死,当初若偷几个男人试试深浅,刚才就不会辨不出太子的能力属于什么层次。 算了,虽然感觉没想象中爽利,但也不坏,而且和这么美的男人挨皮贴肉欢爱,怎么都不算吃亏吧。 朱昀曦不知她在计较,只当成情事后的恍惚,体贴地帮她穿上中衣,再用自己的纱袍裹住彼此,慵懒依偎着。 柳竹秋看他笨拙的动作,料想这是专属于她的优待,能被太子亲自服侍,无疑赚到了。 刚生出些小窃喜,忽然想起要紧事,抬头问:“云公公他们不会去告诉彤史吧?” 朱昀曦笑道:“我跟他们说好了,他们同意破例。” 柳竹秋放下心来,再仔细打量这玉人般的美男子,靠在他骨肉均亭的胸膛,抚摸那凝脂般光滑的肌肤,恍惚身在瑶台接受神仙款待,心里渐渐乐开花,惬意地脱口吟道:“倦倚海棠心欲醉,仙人带我上天宫。他年回首韶华日,春梦如烟夜已空。” 朱昀曦听这诗就没有跟他长相厮守的意思,到底按捺不住气愤,幽怨责备:“你就只图跟我结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露水姻缘?” 柳竹秋骂自己得意忘形,忙搂住他的脖子诡辩:“殿下误会了,臣女才担心您只是一时垂怜,要是往后对臣女厌倦了,臣女就只能把今日之事当做春梦怀念了。” 她瞧着他带雾含露的眼眸很招人疼,忙吧唧吧唧在他嘴上亲了好几口。 -- 第257页 朱昀曦假装相信,重新环住她的腰身,腾出一只手慢慢游弋到她的小腹上,希望自己的种子已在那里生根发芽,那样就能牢牢抓住她了。 柳竹秋敢跟他欢好,只因有备无患。 她出入青楼时了解过不少□□们的避孕手段,有一种藏红花浸液最是灵验,房事后一天之内用来泡澡就能免于受孕。 她回家便泡上了,春梨看她脖子胸口红痕点点,还以为她被人打了,唬得忙问。 柳竹秋讪讪道:“你家小姐今日终于开荤了,这些都是太子赠我的。” 春梨大惊捂嘴,之后忙不迭爬在浴桶边打听。 柳竹秋轻声啐道:“这种事只能意会不可言传,等你以后亲身经历过就知道了。” 回忆那良辰美景又不禁怅然兴叹:“比起这个,今天最让我开眼界的是太子勾引人的本事,寻常佳人那般含情脉脉,妩媚娇俏已够叫人心动了,遑论一个天仙。” 春梨没见过朱昀曦,仅凭想象难以琢磨,但连自家小姐都有点招架不住的态势,那定是国色中的国色,尤物中的尤物。 又听柳竹秋闷怨:“春梨,这样单方面被太子勾引我觉得很不踏实,真想像你说的那样干脆造反算了,夺了他朱家的江山自立为帝,让太子做皇后,那样才能放心大胆同他亲热。” 她不过玩笑发泄,春梨却一本正经发表见解:“太子的性情不适合做皇后,还是当个宠妃吧。小姐到时可昭告天下,命全国的清白人家进献年轻俊美,德才兼备的男子,精选出一个各方面都拔尖的做皇后,那才合体统。” 柳竹秋哭笑不得,自谓又在见识方面败给了这个大胆激进的丫鬟。 却说唐振奇收到萧其臻和温霄寒告状,派人去霸州斥责高勇。 高勇被迫送了三百两银子赔偿萧其臻的马车,但不肯拉下面子去道歉,内心更加仇视他。 过了几天,他让韩金龙整队重新押送上次险些失却的财宝入京,加派了三百兵丁护卫。 韩金龙路经保定县,官道旁正停着大队人马,温霄寒身披甲胄立于军前,见他来了便策马相迎。 “韩大人,萧县令听说您今日要押送物资进京,怕道上再遇匪患,特命小生率五百民勇护送队伍过境。” 韩金龙知道萧其臻和高勇有仇,疑心他没安好心,推拒:“这次我们兵力充足,不必劳烦诸位了。” 柳竹秋笑道:“上次大人遭劫,萧县令没能帮高公公追回全部物资,倒被逼着欠了上万两银子的冤枉债,这次若再出差池,不得害他倾家荡产吗?他派我等来协助押运,是想求个安稳,还请大人莫要推辞。” 为那丢失的巨款,萧其臻挨了冉大奶奶一个大耳光,此事霸州人尽皆知,韩金龙也好几次在背地里当成笑话对人宣讲。听柳竹秋这么解释就能接受了,同意让她领兵为队伍殿后。 第九十二章 两拨人一前一后行出二十里地,来到上次被强盗打劫的地带。柳竹秋已向韩金龙保证过,上次袭击他们的山贼已基本被萧其臻剿灭,这段路最是太平无事。 韩金龙的队伍赶了半天路,人困马乏,就选在此处歇脚。 柳竹秋带人担来甜酒瓜果馒头糕饼犒军,韩金龙上次受她馈赠,戒心大减,放心地带头吃喝。 柳竹秋端着一碗酒前来作陪,与他边喝边聊。 “这霸州的匪患日益猖獗,萧县令为此寝食难安。韩大人久驻于此,可否提些高见?” 韩金龙笑噱:“都说温孝廉有经天纬地之才,当日镇压成三强、暴、乱时何等威风,如今连小小的山匪都对付不了吗?” 柳竹秋讪笑:“那些称赞皆是世人夸大其词,小生仅凭运气才捞到些微末功劳,实在不足挂齿。” 韩金龙以为她真是强龙斗不过地头蛇,看她这么逊顺,大方支招:“那些土匪强盗多是普通百姓出身,无甚大见识。要震慑他们莫过于杀一儆百,每逮到几个就用些毒辣手段当众炮制,管教其余匪类闻风胆寒。” 他介绍了几种处死犯人的酷刑。 神仙浴:将犯人泡在加了糖的米汤里,米汤一夜就会变质,引来大量苍蝇蚊虫,不出两日便长满蛆虫,顺着犯人泡烂的皮肤钻入体内,让人活活烂死。 龙虎斗:将犯人剥光衣服塞入麻袋,装入几条蛇和几只猫。猫蛇在袋子里争斗撕咬,将犯人咬得体无完肤。等它们折腾累了,再将人血淋淋的拖出来,全身抹上厚厚的食盐,绑在柱子上晒成人干。 花娘梳妆:用开水浇淋犯人的四肢,将皮肉烫得半生不熟,再用铁刷子从上往下刷抹。松软的皮肉随着铁刷脱落,至多两三下就会露出森森白骨。 烹活驴:这是照搬京里曾流行的吃驴炙的做法。将人关进一个大铁笼,旁边放一罐辣椒水,四周堆炭炙烤。犯人被烤得焦渴难耐,只得喝那辣椒水,苦上加苦,内外齐痛,直至被烤成熟肉。 发指暴行令柳竹秋五内起火,假装淡然问:“韩大人这些刑法别出心裁,可都亲身实践过?” 韩金龙得意:“就是用过好使才教给你,多照这法子杀几个贼子,往后就没人敢撒野了。” 他说得口干,一气灌下半碗酒。 碗沿才离嘴,手下兵丁军士突然接连摇晃倒地,纷纷捂头嚷晕。有见识的惊呼:“酒里有蒙汗药!” -- 第258页 韩金龙乍惊,柳竹秋暴起飞脚踹中他的左脸。 她激愤中使出全力,直接踢碎这厮的下巴,让他的嘴张成一个歪斜的口字型。 韩金龙着地打了两个滚,狼狈周章地望着那面色森然的书生,身体随即出现与手下相同的麻痹症状,忍着伤势口齿不清地质问:“温霄寒,你意欲何为?” 柳竹秋抖了抖衣摆,冷笑:“韩大人,小生奉萧县令之命清剿盗匪,若给霸州的悍匪派个座次,你至少能进前五。小生正想借你的项上人头去领赏呢。” 这时两个民兵打扮的人进入韩金龙视野,一个是曾被他毒打的车十一,另一个是被他抄家的何秀才。 二人见了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车十一先上来狠踹两脚,恨骂:“黑心的杀才,你也有今天!” 何秀才向柳竹秋致谢:“温孝廉计出如神,今日赖您相助,我等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柳竹秋望着遍地贴地高粱般等待收割的士兵,对何秀才说:“烦劳各位弟兄协助民勇将这些人都绑了,一齐押回保定城交给萧县令关押。至于这个人……” 她逼近韩金龙一步,漆黑的瞳仁闪着蝎尾般凌厉的光亮。 “韩金龙,你刚才教了我四种酷刑,给自己选一个吧。” 她事前答应将此贼交给众匪处置,韩金龙方才炫耀那些残忍的杀人技法等于坑自个儿,鬼哭狼嚎地被何秀才和车十一拖走了。 柳竹秋带着五十名可靠部下押送高勇的财宝上京,直接运到唐振奇府中,连费兴国的账簿一并奉上。 这些证据表明高勇至少搜刮了数十万的财宝,分给唐振奇的份额不到五分之一,绝大部分被他本人吞没了。 唐振奇又气又惊,气的是高勇狡诈黑心,借他的势力敛财,却只让他啃剩骨头。惊的是费兴国死前留下了这样确凿的罪证,万一落到政敌手上,麻烦就大了。 柳竹秋发觉他眼神里渗出阴毒,从容申明:“这账簿是费兴国的旧部投给萧大人的,萧县令只给晚生看过。原件都在这里,绝无副本,请千岁放心。” 唐振奇问:“那送账本的现在何处?” 柳竹秋笑了笑:“估计已经喝过孟婆汤了。” 听说他们将人证灭口,唐振奇将信将疑地审视她。 柳竹秋像被成群的毒蛇缠绕,稍有异动必定丧命。 这一年来她历经磨难,在一次次险象环生的关卡中锤炼出磐石般的定力和确固不拔的胆量,已能轻松应对眼前的考验。 唐振奇动用全部眼力也没在她身上搜出一丁点虚怯,直接质问:“晴云,你为何对我如此忠心?” 柳竹秋莞尔:“鱼游深湖,鸟居茂林,这天底下哪有比千岁更深广的湖泊,更茂密的树林可供晚生栖息依傍呢?晚生为千岁竭忠诚,亦是在为自身谋福祉。” 奸人质疑高风亮节,只相信人是唯利是图的,她挑明用“忠心”换利益最能打消唐振奇顾虑。 唐振奇哈哈大笑,心情果然松弛,爽然夸奖:“晴云真乃俊杰啊,你替我戳破高勇那厮的奸谋,功劳不小,我就把这些财宝转送给你吧。至于高勇,等我明日召他回京,再细细审问。” 柳竹秋看出他对高勇还有旧情,不愿在事情水落石出前一下子做得太绝。 那么就让她再推他一把。 当晚她回到柳府,故意当着蒋少芬的面让春梨磨墨,说要给万里春写信。 春梨问:“小姐知道他在哪儿?” 见柳竹秋摇头,奇道:“不知地址,这信该送往何处?” 柳竹秋笑道:“先写出来,明天去庙里拜拜,没准菩萨会指点我该寄哪儿。” 她在信中向万里春求助,请他明天夜间去高勇在京城的宅邸纵火。写完便嚷着腰腿酸胀,让春梨陪着去花园散步,任信笺摊在书桌上。 回来后见蒋少芬还在灯下做针线活儿,笑劝:“蒋妈,老对着灯伤眼睛,明天再做吧。” 蒋少芬抬眼瞄她一下:“我眼睛好着呢,连你心里在想什么都知道。” 缝完最后一针收线,将这条刚做好的棉布大袴叠好放进包袱里,让她明天出去应酬时穿。 柳竹秋找好放火的人,还得安排救火。 次日来到张选志家。 她去保定前跟张选志告了假,为张体乾布置了足量的作业,指导他该读哪些书,背哪些文章。今天以检查作业的名义到访,张家人还觉得她负责任,百忙之中也不忘关心学生的功课。 柳竹秋借为张体乾批改讲授作业,逗留到下午。 日晡张选志回府了,听说温先生来了,忙设宴款待。 柳竹秋夸张体乾作业完成得很好,文笔也比以前通顺了。 张选志摸着孙儿的脑袋笑得合不拢嘴,说:“只有先生的话他肯听,你给他布置的那些功课他每天雷打不动完成,换了别人,他再不会这么听话。” 柳竹秋知道他能向皇帝讨荫赏,让张体乾略过府试、院试直接去考举人,但以张体乾的水准,想中举还得再苦读数年,于是建议: “体乾读完了《四书》,又会做文章了,您不如让他先去考场上历练历练,有了经验再参加乡试就更有把握了。若能进入府学,还可在同窗中交几个相知,于今后大有益处。” 张选志觉得有理,又听张体乾乐意参考,便向柳竹秋致谢:“我家这小子全靠先生拉扯才稍微有了点人样,不止咱家承你的情,就是他死去的父母也会感激你。只是你还要在保定待多久呢?虽说体乾如今肯用功了,没你时常教导提点,进步总会慢很多。” -- 第259页 柳竹秋叹气:“晚生何尝想去那远地方呢?只因欠了萧大人太多人情,他来请托晚生怎好推拒。” 张选志说:“咱家听陛下说只要京里出缺就把萧其臻调回来,要是他能再立点功劳,没准还能升迁呢。” 柳竹秋顺杆直上:“说到立功,萧大人近日正在调查霸州榷税官高勇,已掌握了许多他搜刮民财的证据。那高勇将多年来在霸州聚敛的财宝囤积在京城的宅邸里,价值少说上百万。” 单是费兴国就帮高勇贪了三十万,连上别处贪墨刮取的比一百万只多不少。 张选志是特务头子,早风闻萧其臻被高勇的情妇连翻羞辱,也知道后者横征暴敛的劣迹,听了柳竹秋的话一点不奇怪,嗤笑:“那姓高的小王八羔子从前在宫里就不是什么好鸟,这些年发达了尾巴更翘到天上去了。咱家也烦他很久了,有空真得好好收拾一顿。” 他最会见风使舵,看庆德帝对高勇渐失信任,就想寻机整治高勇以迎合圣意,还能借此踩唐振奇一脚。 柳竹秋就是冲着他这心思来的,支开张体乾,小声说:“晚生很好奇高勇的宅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宝贝,想去瞧一瞧。” 张选志装傻微笑:“他未必会许你瞧吧。” “所以得略施手段。不知您能否借点东风?” “呵呵,不妨说来听听。” 柳竹秋对他耳语数句,老太监欢眉笑眼大声哈哈,指着她打趣:“先生这办法好,那我们就等着开眼,看那小子这几年到底捞了多少。” 当天将近丑时,高勇家的内宅突发大火,火势刚成形,大门被附近巡逻的上百个东厂番子撞破。 他们自称是来救火的,却直奔各处翻箱倒柜搜索贵重物品。 高家人只顾逃命,没功夫阻止,等大火扑灭,家也被人抄得差不多了。 番子们搜出数百箱金银珠宝、古董珍器,还在内宅的密室里找到三顶金碧辉煌的凤冠,几十件蟒袍霞帔,规制都是皇后太后才能使用的。 张选志接报,平明时入宫奏告庆德帝,说高勇家夜间失火,巡逻的厂番去救火时意外发现宅中藏匿巨额财宝,当中还有许多僭越物品。 庆德帝看了他呈上来的凤冠,上面镶嵌的珍珠都有樱桃大小,各色彩宝成色顶级,价值连城,比章皇后和许太后佩戴的更绚丽华美,不由得动气怒詈:“这狗奴才着实无礼!” 唐振奇也在场,恨高勇欺瞒鲸吞,更担心受连累,还得先为他辩解两句,说:“高勇并无妻室,自己也不会穿戴,这些可能是他准备用来进献给太后和皇后娘娘的。” 张选志立马拆台:“陛下,据老奴所知,高勇和他家一个管家婆相好多年,对其极度娇宠。此女凶悍跋扈,时常仗势凌虐高勇的下属,前不久还动手殴打保定县令萧其臻,当众砸毁他的马车。霸州百姓都称她‘天后娘娘’,那些凤冠霞帔大概是高勇做来讨好她的。” 庆德帝气上加气:“一个下贱的仆妇焉敢如此,这还了得了?” 命人速去霸州将高勇和冉大奶奶捉回京城审问。 当晚高勇先接到家人报讯,知道大祸即将临头,正让亲信收拾细软预备连夜出逃。 他在霸州一手遮天,又背靠唐振奇这棵大树,自以为能富贵绵长,平日作孽时没想到给自己留后路,临时制定逃亡计划,觉得每种方案都漏洞百出。 怆惶中阍人来报:“温霄寒求见。” 高勇还不知道温霄寒带人打劫了韩金龙的押运队,也没料到策划在京里放火抄家的也是他,仍只记着成三强那笔账。 听说这对头只身登门,搞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先命人领入内室,想问明来意后杀掉。 柳竹秋见到高勇那写满愤恨的面孔,明白他已是强弩之末,怡然微笑着向其行礼。 “公公好自在,难道不知大祸将至了吗?” 高勇惊怒:“你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有人报讯,公公此刻一定想杀我泄愤,劝您冷静,先听听小生为您制定的解困之法再说。” 柳竹秋无视两旁黑面按剑的侍从,从怀里取出一卷地图抖开。 高勇上前接过,地图上清楚标明从霸州南逃的路线,每个节点都有具体的接应人和落脚处,直通吴淞,然后渡海去往东瀛。 这计划稳妥可靠,却少不了温霄寒协助,他此刻定是来谈条件的。 “你想让我做什么?” 柳竹秋料想高勇藏匿珍宝的事情暴露,将被朝廷缉拿,他替唐振奇敛财害命,必然掌握了阉党大量黑幕,如今多半会遭唐振奇灭口,应抢先套取证据。 因而今早五更城门开启便快马赶来霸州,以诈术诱骗高勇。 她让高勇先屏退侍从,有人担心她使坏。 高勇上下审视柳竹秋,拿起陈列在架子上的宝刀,猛地一记劈砍,那结实的花梨木案几裂成了两半,刀口平如豆腐,不止归功于利刃,也借助了他强壮的腕力。 柳竹秋见他卖弄武力,淡定夸赞:“久闻高公公武艺超群,只这一招就有过关斩将之威。” 高勇冷笑:“都说温孝廉文武双全,我不通文墨,但若要比武,还是很乐意奉陪的。” “公公说笑了,小生这点花拳绣腿怎敢到您跟前卖弄。” “孝廉过谦了。” -- 第260页 高勇镇住柳竹秋,命余人远远退出去,下面双方要谈的话都是性命攸关的机密,不能让旁人听了去。 等人们的脚步声消失,柳竹秋开门见山道:“高公公是聪明人,该知道眼下哪些人最想你让死。若你肯与小生做笔交易,小生便助你逃出生天。” “什么交易?” “你一直在为谁卖命,给过多少人好处,知道他们多少事,把这些统统告诉我。” “哈哈,原来你是来套话的。” 高勇大笑两声,目露凶光:“我凭什么相信你?” “凭我能救你和冉大奶奶性命。” 柳竹秋取出两份伪造好的过所递给他,之前她就预备在将高勇逼至穷途末路时下套骗供,事先让萧其臻按正规的过所样式为高勇和冉大奶奶制作了假身份。 高勇查看无误,立刻信了一半,谨慎道:“你先送我们离开霸州,等到了安全地界我再告诉你。” 柳竹秋心想朝廷的缉捕令说话就到,是不能让高勇再留在这儿,先转移出去再行摆布也是一样的。 痛快点头,让他跟随出府。 高勇叫冉大奶奶先去后花园东角等候,骗手下说要同温霄寒去花园密谈,领着柳竹秋去与冉大奶 奶回合。 冉大奶奶只听高勇说皇帝要派人来抓他们,得赶紧逃命,见温霄寒也来了,气恼地责骂高勇:“这姓温的不是好人,你听他的话,就不怕被他给卖了?” 高勇正烦躁,叫她闭嘴,说:“他要骗我何必饶上你?难道图你胖,好压秤?” 冉大奶奶伸手一巴掌打在他背上,高勇默默忍受,未置一声,看样子挨打已是家常便饭。 冉大奶奶动过手,再转头朝柳竹秋动嘴,恶狠狠警告:“温霄寒,不管你在外面传得有多神气,敢使坏阴我们,老娘一屁股下去就能坐死你!” 柳竹秋见她颇有点护老公的架势,笑着揶揄:“奶奶的法度在上,小生怎敢乱来?” 冉大奶奶冷哼:“你知道就好,把老娘的小脚趾头剁成三截,哪一截都比你强。” 他们所在的位置有一丛高高的假山,离院墙只四尺宽的距离,爬到山顶即可翻墙出去。 高勇先带头爬上去,快到顶时突然惨叫一声。 柳竹秋正在地面上仰头看他,脸上沾了几点温热的水滴,伸手一摸,再就着月光观看,指尖黑乎乎的,且甜腥扑鼻,分明是刚从人体内喷出的鲜血。 就在这一瞬间,高勇嘭地摔落下来,右臂少了一截,切口处哗哗飙血,疼得痛叫打滚。 冉大奶奶已跟着他爬到假山半中,见状急忙跳下来抢救。 柳竹秋更在意高勇断臂的原因,退后两步踮脚向他受伤的位置张望,一个黑影正从那里探出身来。 第九十三章 那黑衣蒙面人握着雪亮的弯刀轻飘飘跳落到柳竹秋跟前,她凭对方的身形和面罩外标志性的鲨鱼眼认出是曾与她在清净庵后山雪林中交手的黄国纪,真没想到会在此地遭遇。 黄国纪知道她不是对手,先取高勇性命。 高勇真不负其名,没了右手,以左手拔刀忍痛与黄国纪死斗。 正常较量他俩不负上下,如今一方重伤残废,胜负趋势立显。 冉大奶奶急得脱下鞋子投掷黄国纪,又向房屋处呼喊求救。 柳竹秋见高勇左肩又重了一刀,兵器脱手,怕他被灭口,从假山上掰下一块松动的石头逼近黄国纪,想靠偷袭砸他后脑。 黄国纪眼观六路,倏地后踢一脚踹中她的胸口。 柳竹秋来时在衣袍下藏了一块护心镜,也被这脚踹得气血翻涌,倒跌一丈撞在山石上,意识顿时落入黑口袋。 经过一段或长或短的间隙,她朦胧苏醒,依稀听到黏糊糊的敲击声,奋力睁开眼睛,雪亮的月光下,高勇和冉大奶奶都已倒在血泊中, 黄国纪正蹲在冉大奶奶身前,举着一块石头砸她的脸,发现柳竹秋醒来,先转过来收拾她。 柳竹秋挣扎起身,通路被敌人封堵,被逼倒退,背心立刻传来山石的冰凉。 黄国纪不紧不慢捡起弯刀,柳竹秋注意到他改用了左手,随之发现他的右手不停滴血,食指的部位只剩一截断桩。 在她短暂昏迷期间,高勇和冉大奶奶一定进行过殊死抵抗,弄断了贼人一根手指。 黄国纪杀死他二人还不够解恨,柳竹秋看到他一双小眼睛在暗处幽光闪烁,犹如凶残的恶狼瞵眈猎物,势在必得。 她胸口疼痛,无力反抗,紧急采用言语攻势,大声呵斥:“黄国纪,我是唐公公的心腹,你若杀我,他定不饶你!” 黄国纪愣了愣,面罩后透出一阵蔑笑:“唐振奇算个屁!不过是个奴才罢了。” 他间接暴露真正的后台,想是认定柳竹秋即将做他的刀下亡魂,出手的前一刻,被几枚斜刺里射出的飞镖逼退。 柳竹秋不见其人已认定是万里春来了,绝望登时被欢喜粉碎。 黄国纪刚站定脚跟,万里春已携风雷之势杀到,打得贼人腾空跌倒。他慌忙撑地爬起,狼狈应战。 二人甫一交手,黄国纪便认出是上次雪林里的克星,不敢恋战,狠命虚晃一招,跃墙出逃。 万里春顾念柳竹秋,听见周围人声逼近,放弃追赶,飞快上前背起她,踩着假山跳出院墙。 -- 第261页 柳竹秋爬在他背上飞檐掠瓦地跑出几里地,来到一座荒凉的空院。 万里春放下她,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她嘴边。 柳竹秋闻到熊胆田七的气味,知是伤药,张嘴含住,忍着苦涩嚼碎咽下,调息一刻,伤痛大为减轻了。 万里春见她无恙了,又向以前那般转身欲走。 柳竹秋忽然大声呼喊:“蒋妈!” 无形的绳子拴住了万里春的脚踝,犹豫片刻,转身面对她,缓缓摘下面具。 月光下是一幅与面具全然不同的柔和表情,带着微笑,还有一点无奈。 柳竹秋高兴地起身上去搂住她,撒娇道歉:“对不起蒋妈,我想既然我们心里都明白了,也没必要一直装傻了。往后我还需要你帮忙,说破了才方便求助。” 蒋少芬早看她那头乱发不顺眼,眼下终于能动手替她梳理,一面责怪:“你尽干些危险的事,害我每次都像在跟阎王爷抢命似的。刚才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在衙门里找了半天,再慢半拍你这条小命就当场交代了。” 柳竹秋等她为自己绾好发髻,拉着她坐到台阶上。 蒋少芬解开腰带,扯出缠在肚子上的布袋,里面塞满棉花。柳竹秋可算知道她是如何伪装将军肚的了,夸她装得像。 蒋少芬调侃:“成天伺候会扮风流才子的小姐,我也跟着学了点皮毛。” 柳竹秋摇头:“我这个风流才子只是花架子,你的外表虽是假扮的,骨子里却是真正的大侠。我知道你就是万里春以后好生佩服,现在终于能当面向你表达敬慕了。” 她最盼蒋妈答疑:“以前我们在外地的时候你怎不假扮万里春?看你这身手,早十年就能纵横江湖了吧。” 蒋少芬迟疑地注视她一阵,知道她已有了独当一面的本事,决定透露些许信息。 “我想给我爹报仇,真正的万里春其实是他。” 柳竹秋想起萧其臻曾说过二十多年前荆襄地区也有一个外号“万里春”的侠盗,一问正是蒋少芬的父亲蒋玉昆。 “你爹不是镖师吗?” “那是我编的,不然柳府怎肯收留我?只有你娘知道我的底细。” “老万大侠是怎么过世的?” “……说来话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 “那害他的人又是谁?” “那人害死我爹后就失踪了,我找了很久,六年前遇到一位故人,说曾在京里见过他。我想仇人或许藏在京畿一带,便伪装成万里春出没,想逼他现身。” 柳竹秋顺着她的话寻思,想起外祖父赵福清获罪时担任荆州通判,蒋妈也恰在那时来到柳家,莫非这两件事有关联? 她估计蒋少芬不会松口,暂时不去询问。 蒋少芬转而担心她:“刚才那个刺客是不是黄国纪?是唐振奇派他来杀高勇灭口的?” 柳竹秋点头又摇头:“我起初也以为是他是唐振奇的人,可他否认了。如此一来,指使者就是皇后和章国舅了。” 黄国纪曾涉嫌参与毒杀太子,章昊霖又是高勇的主要行贿对象,进献给他的贿赂比给唐振奇的还多。高勇事败,章昊霖怕受牵连,具备行凶动机。 蒋少芬纳闷:“黄国纪也参与了顺天乡试舞弊案,那事不是唐振奇的亲信薛汝春干的吗?似乎跟章家无关啊。” 柳竹秋分析:“黄国纪有可能先追随唐振奇,后来被唐振奇献给了章家,所以跟两方都有关联。我本想诱拐高勇,骗他交代奸党的罪状,这下白忙活了。” 顺藤摸瓜的计划落空,能端掉盘踞霸州多年的罪恶团伙也值得庆贺,但目前有一事不妙。 “高勇很多随从看着他跟我走的,他们见我不在凶案现场,定会怀疑我。” 避小祸,惹大灾,柳竹秋决定抢先去霸州衙门状告黄国纪刺杀高勇。 蒋少芬熟知她的行事风格,从来只协助不阻止,听她交代了一些事项,分别后先去保定向萧其臻报讯。 柳竹秋来到霸州知州衙门首告,说她刚才在榷税衙门和高勇谈话,有一名叫黄国纪的钦犯潜进来杀死了高勇和冉大奶奶。 为不牵扯万里春,她撒了小谎:“我见那黄国纪太厉害,连高公公都打不过,怕一同受害,趁他们打斗时翻墙跑了。” 知州杨思成尚未接到高勇死讯,听她陈述案情,忙派人去榷税衙门打探。 高勇的随从果然指控温霄寒是凶手,柳竹秋对杨思成说:“高公公武艺强我十倍,您派仵作去验看他所受的伤势就知道他是被更胜一筹的高手杀死的。” 仵作验尸检查出高勇右小臂被斩断,胸腹各受一处致命伤,另外还有三处小创口,的确是在与人激烈搏斗中重伤死亡。 冉大奶奶左大腿受了一处砍伤,背部竟有三十多处戳刺伤,几乎被捅成了西瓜瓤,嘴被砸烂,牙齿全碎了,凶手的手段可谓惨无人道。 杨思成质问柳竹秋为何星夜拜访高勇。 柳竹秋说:“前天我回京探亲,昨夜高公公家走水,东厂的人去救火时搜出了大量来历不明的财宝和僭越物品。我收到消息,知高公公将被朝廷缉拿,倘若他一时情急做出点事体来,霸州军民官宦包括大人您都将受累,是以赶来相劝,让他莫要错上加错。” 杨思成满腹疑窦,先将她押往监狱看管,督促手下仔细勘验凶案现场。 -- 第262页 捕快和差役在地上找到一个左手的血手印,并非出自高勇和冉大奶奶,用湿宣纸拓印下来带回衙门,提柳竹秋来比对,手印尺寸明显比她大一圈,证实她不是凶手。 柳竹秋庆幸当时蒋妈将黄国纪打得扑倒在地,才留下了这个能为她脱罪的手印。 萧其臻接到万里春报信,午时前赶到霸州搭救柳竹秋。 杨思成找不出温霄寒行凶的罪证,又有萧其臻出面作保,只好先放人。 下午东厂特使抵达霸州,杨思成领着柳竹秋向其禀报榷税衙门的凶案。 特使不敢擅专,将两位死者的尸体装在简易棺材里运回京城去向皇帝赴命。 柳竹秋关注案件后续进程,辞别萧其臻尾随特使回京。 卷入高勇遇害案偏离了她当初的设想,此刻唐振奇和章昊霖大概都接到了消息,得先采取防范措施。 她修书一封寄到唐振奇家,自称去见高勇的目的是劝其自杀,免得拖累唐振奇,没料到黄国纪会抢先杀出。 她曾持续打击金宏斌、贾栋等仇家,不少看客都觉得她报复心旺盛,这时用来蒙蔽唐振奇多半也行得通。 那奸贼本以为她和高勇的矛盾属于意气之争,希望看了这封信后别做其他联想。 至于黄国纪为章昊霖效力的事,她也写信报知了太子。 朱昀曦很快回信召她相见,她想去了免不了得谈情说爱,目前委实没心情,谎称生病回柳府躲清静,让柳尧章替她留意高勇案的动向。 过了两天,柳邦彦和范慧娘抵家。 柳邦彦这趟差事办得顺利,范慧娘也如愿祭扫了先人坟墓,探望了久别的远亲,夫妻俩心情都很舒畅。 晚上范慧娘叫柳竹秋去说话,说:“这次你爹在开封大相国寺请高僧为你娘办了个水陆道场,花了一千多两银子呢。” 柳竹秋感叹父亲念旧,二十多年过去仍不忘鹣鲽之情,可办法事超度亡灵只能供生者寄怀,真不值得注入巨资。 范慧娘趁机教育:“你爹对你娘用情至深,看在她的份上才处处容忍你。不然你出去打听一下,别家的闺女若干了那些个傻事,早被爹妈打死了。” 柳竹秋知道继母在借势夸耀母德,识趣奉承:“孩儿知道,不光老爷对我宽容,更多亏太太每常尽力护着我。孩儿命好,才能投胎在这样的人家。” 范慧娘会心地笑着摸摸她的脸:“你爹还说你命苦呢,才一岁就没了娘,都不记得她长什么样。还说你娘若是活着,你绝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柳竹秋憨笑:“孩儿现在很糟糕吗?好像也没到人见人嫌的地步吧。” 范慧娘心疼叹气:“家里人当然知道你聪明能干,可架不住外人误会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我们做父母不能一辈子看顾你,等我和你爹都不在了,你要跟谁过呢?” 柳竹秋挽住她的胳膊撒娇:“太太忘了,您只比我大九岁,我就是活到八十岁,您离九十大寿也还差着一年,如何不能一辈子看顾我?” 范慧娘又气又笑拧她的嘴:“跟你说正事你又扯这些没边的。我嫁进来时你三个哥哥都大了,只你算我亲手拉扯大的,我真像操心亲闺女一样操心你。到这份上你也别跟我不好意思了,若心里有中意的男子,或者今后遇着了,须得告诉我,我就是想破头也会设法帮你们撮合。” 柳竹秋知道她不敢自作主张,想必是柳邦彦授意的。 父母出门在外谈论最多的定是她的婚事,认为她留在家里终为祸胎,须得尽快嫁祸于人。 庆德帝情知高勇的死不简单,而那黄国纪又是暗杀太子的逃犯,传旨有司限期缉凶。 锦衣卫和东厂合作督办此案,几天后霸州知州杨思成上奏说抓住了杀害高勇的凶手,但此人不是黄国纪,是霸州一个叫路有田的枪棒教头,并称人犯已供认,指使他杀人的是东宫少监陈维远。 高勇在宫中任职时确曾与陈维远结怨。 当年陈维远一亲戚在京郊买了块农田,已向地主支付了订金。高勇的哥哥也看中了那块地,威逼地主毁约,将田地转卖给他,两家人为此打上官司。 高勇搬出唐振奇恐吓陈家人,陈家人不服,去向陈维远求助。 陈维远不想开罪唐振奇,劝亲戚忍让,帮忙另寻了一块好地补偿他。 高勇以为陈维远怕了他,当做战果在宫里四处宣扬。 陈维远生气,某日在宫中相遇,当众指着高勇痛骂一顿。 他的地位资历都胜过高勇,唐振奇得知事情原委也不想娇惯没分寸的手下,让高勇向陈维远赔礼道歉。 这事看似风平浪静了,但知情者都知道双方不对付。 路有田说陈维远在宫里消息灵通,得知高勇犯事了,就想趁机寻仇,花八百两银子收买他杀人。 那晚他翻墙进入榷税衙门的后花园,躲在东面的假山里。 等同伙引诱高勇到来,他趁机偷袭斩断高勇右臂,再将其杀死。中途冉大奶奶闯入现场,也被他顺手杀了。 杨思成听他的供词与现场情况吻合,左手也与那血手印的尺寸差不多,追问谁是他的同伙。 路有田用比刚才供出陈维远更大的音量放话:“就是太子殿下亲信的举人温霄寒。” 庆德帝看了奏报,固然存疑,也不好在此等要案上偏私,下旨逮捕陈维远和温霄寒,将路有田押来京城审问。 -- 第263页 柳竹秋接到柳尧章通知时,文小青瑞福还有白桃都被锦衣卫带走了。 “听说陈公公也被抓去锦衣卫审问了,陛下虽授意不许刑讯,但他一把年纪,进到那种地方想来也不好过。” 陈维远还有庆德帝护持,文小青和白桃就难说了,锦衣卫要逼出温霄寒的下落,定会对她们用刑,柳竹秋不能想象那些酷刑施在两个弱女子身上将会如何,决定立刻改装去投案。 柳尧章知道等二女抗不住拷打供出温霄寒的真身情势将更难挽回,只得放任妹妹去冒险。 柳竹秋先来到他家,黎明时换上男子装束翻墙外出,只身前往张鲁生家。 第九十四章 张鲁生见到柳竹秋也劝她主动投案,说:“两位弟妹和你的小厮都还安好。陛下昨天已下旨,过堂前不许对你和陈公公用刑,说明他也不相信高勇是你们杀死的,你越早去投案嫌疑越轻。” 柳竹秋估计这是朱昀曦替他们求情之故,却不知太子为此事承担了双重压力。 在高勇案发前,山东江苏奏报省内遭遇了特大蝗灾,许多临近成熟的庄稼颗粒无收,年末定会引发饥荒,请求朝廷拨款赈灾。 庆德帝近来有意培养朱昀曦的理政能力,让他组织户部官员制定赈灾计划。 官员们都主张按惯例向灾区发放救济钱粮,这样最省事省力。 朱昀曦曾听柳竹秋说由于赈灾款从中央下拨到地方须经过层层审批,其中任意一级的官员贪污,后面的官员为交差或遮掩,就会出现一连串的挪用侵占,最终到达灾民手中的寥寥无几,甚至干脆没有。 他第一次主持赈灾,不想被贪官污吏算计,自行琢磨一计,将工部的官员也拉来开会,会议主题从赈灾硬生生改成扩宽疏通济宁至镇江一线的京杭大运河,并修缮支流、建设沿线的灌溉系统。 理由是兴建大型公共工程需要大量民力,民工在干活期间能领到工钱和米粮,不至于挨饿。而有技能的工匠也不会因荒年失业离乡背井。且这是中央朝廷直属的工程,款项直接由督办官掌管,避免了被底下人层层盘剥的风险。 官员们群起哗然,觉得太子的想法过于天马行空,反对声浪此起彼伏。 户部尚书陈良机应同僚下属强烈要求去劝说朱昀曦。 “殿下的想法固然很好,实施起来却难。目前灾害刚刚发生,灾区人心惶惶,假若朝廷在这时大兴土木,民间必会反对。若再经别有用心者歪曲煽动,更将使得民心动荡,甚而引发民乱啊。” 朱昀曦反驳:“朝廷以工代赈正是为了救灾,你们不会派人先去向百姓解释,安抚他们吗?” 陈良机苦笑:“真要动工,这些事必然得做。可民间多的是愚顽不化之辈,颠倒是非,人云亦云都是他们拿手的。当差讨不来好,还得背风险骂名,这差事谁愿意做呢?” 他拿出两边抹的看家本领,建议朱昀曦半工半赈,哪怕拨一笔款给灾区百姓做做样子也行。 朱昀曦听得窝火,直言批驳:“今年各地灾情不断,粮食歉收严重,连陛下都传旨裁减了各宫的衣食用度,你还想让孤王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和米面去喂那些黑心的狗奴才?你们怕事大可全部推到孤头上,由孤来担这个骂名!” 他固执己见,老成的官员还只说他意气用事,那些失去贪污机会,或者原本就嫌他幼稚荒唐的便大肆诋毁,谴责他的奏章很快堆满皇帝的书桌。 庆德帝看这些奏折,有批评朱昀曦骄狂浮躁不听忠告的,有骂他异想天开不计后果的,还有人造谣,污蔑太子修筑运河是想方便将来即位后南巡游幸。更有不少人进言挑拨,说太子初涉政务便傲慢托大,视宰辅为庸人,骂百官为狗奴才,大失皇家体统,还有将自身凌驾于至尊之上的趋势。 庆德帝了解儿子的为人,更清楚这些官员的习性,多数人都是打着忠君爱国旗号坑蒙拐骗,为一己私利信口雌黄的伪君子。 骂他们狗奴才还算抬举他们,因为奴才至少是人,他们之中有些家伙甚至不配做狗。 身为皇帝不能公开护短,还得拿出一套能服众的说法,于是召见朱昀曦,给他看了几封有代表性的奏折,让他谈想法。 要是单纯从父亲的角度出发,他大可帮儿子参详谋划,可惜帝王身份不允许他这么做。 他身边长期跟着写“起居注”的史官,除床笫、绝密之事外,其余任何只言片语都会被记录在册,将来用于撰修国史。 假如他替朱昀曦出主意,就会被蒙上“玩弄权术,以太子牵制群臣”,“徇私情枉国法”的微词甚至是骂名。 朱昀曦原本只想最大限度救助灾民,当此情形更铁了心要与那帮狗嘴里不吐象牙的大臣对抗到底,毅然向庆德帝表态: “儿臣看史书上记载的历代贤王,功绩都靠实干,而非臣民吹捧。他们身边也都少不了愿意为其燮理阴阳,辅世长民的贤臣。儿臣想让山东江苏两省的百姓安然度过饥荒,又不想用国家的赋税去饲养蠹虫,是以提出以工代赈之法。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若真是贤良之臣,自会辅佐谋划,绝不会似这般心谤腹非,群起攻之。” 庆德帝点头:“皇儿言之有理,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朱昀曦已拿定主意:“儿臣想向京官发布招贤榜文,不拘品阶高低,挑选德才具优者执行这项差事。” -- 第264页 愿意来参选的必然都是支持他的,就不信挑不出几个好口碑的能人。 他这招釜底抽薪用得妙,庆德帝笑赞:“皇儿近来大有长进,你既有此等魄力,朕便放心了,那你准备如何应付这些参奏你的官员呢?” 朱昀曦微笑:“古人云:‘为君者当心宽以容天下,胸广以纳百川。’,儿臣愿以此为鉴,不与无知渺小辈见识,且随他们去吧。” 做皇帝的脸皮得厚,若抗不住骂,每天至少肝火上冲八十回。 庆德帝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可没过多久温霄寒和陈维远就被卷入高勇案,朱昀曦再来替他们求情,庆德帝就认为他欠考虑了。 “上次以工代赈的风潮尚未平息,如今又有人弹劾你娇纵臣僚,擅杀地方要员。你为他们求情是在给下面人递口实啊。” 朱昀曦明白后果,可谁让受牵连的二人都是他最看重的呢?他决定即使被扒掉一层皮也要保住他们,否则损失不亚于折股断臂。 谡然恳求道:“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①,陈维远和温霄寒都对儿臣忠心不二,儿臣也相信他们不会坏法乱纪,实不能坐视其蒙冤。况且……” 他欲言又止,等庆德帝催促方故作忐忑道:“儿臣觉得诬陷他们的人是冲着儿臣来的。” 这也是庆德帝正在怀疑的,近年来屡有败坏太子声誉的谣言传出,到现在他已能确认是哪些人在搞小动作,对待这桩案子须慎之又慎。 郑告朱昀曦:“正因此案可能牵涉你,更该穷根就底,朕会着人严查,你就别再插手了。” 朱昀曦明白父皇只在意他,并不关心柳竹秋和陈维远的下场,假如事态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还会丢车保帅。 他看过霸州知州递上来的案情纪要,柳竹秋曾出现在死者的遇害现场,案发时一度失踪,这些疑点再用那路有田的证词串联,情况对她极其不利。 次日得知温霄寒已去投案,他急召柳尧章去观鹤园。 柳尧章首次单独面见太子,猜到是为妹妹的事,见驾时十分紧张。 在朱昀曦心里,这是未来的国舅,提前给予礼遇,赐座看茶,然后面带焦虑地知会他:“叔端,孤这次找你来,是想让你替孤捎一样东西给温霄寒。” 云杉闻声将手中的托盘呈到柳尧章跟前,上面放着一个四寸见方的小木匣。 柳尧章正猜测是何物,朱昀曦嘱咐:“你记得跟她说,孤定会设法搭救她,哪怕她身份暴露,孤也会尽全力保住她和柳氏全族。” 在想好对策前他想先让柳竹秋看到决心,也想赌一把自己的眼光和运气——相信柳竹秋有能力为自身脱罪。 如果连这次考验都通过了,她就真是他不可错过的命定之人。 太子许下这等重诺,柳尧章恓惶的心有了着落,赶忙跪地谢恩。 朱昀曦示意云杉扶起他,催促他快去办事。 柳尧章向张鲁生求助,过了两天张鲁生才找到机会领他进入昭狱。 柳竹秋被单独关在一间囚室,正好是柳邦彦曾呆过的那间。 她见了柳尧章还以此凑趣,柳尧章烦恼:“火都落在脚背上了你还不慌,我听说霸州那边传话来,那嫌犯路有田突发痢疾,近几日都无法起解,你还不知会在这里待多久。” 柳竹秋说:“我在顺天府大牢蹲了半个多月,这儿环境跟那边差不多,也能熬得住。” 这话是宽慰兄长的,当日在顺天府监狱还没人来暗害她,这回情况比上次复杂多了,她识破刺客是黄国纪,皇后和章昊霖必定视她为大患,急于除之。 进昭狱时张鲁生偷偷搬来一坛水、一包茶叶和一摞够吃半月的胡饼,叮嘱她别吃狱卒送来的饮食,谨防遭暗算。 柳竹秋将食物饮水藏在床下,收到饭菜都搁在墙脚喂老鼠。现下听说那路有田患病延迟来京,疑心敌人使诈拖延,好趁多出的几天取她性命。 柳尧章取出朱昀曦交付的小木盒递给她,说:“这是太子殿下让我给你的,上面贴着封条,我不敢擅自开启,你快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柳竹秋拆下封条打开盒子,盒内的绒垫上躺着半块小冰镜,是用她当初献给朱昀曦的那面拆分的。 柳尧章不知这镜子来历也能看出太子的用意。 南朝陈国将亡时,乐昌公主和驸马徐德言将一面铜镜分成两半,夫妻各执一扇,作为日后团聚的凭证。 太子效仿此举,显见得将妹妹视作挚爱情侣了,心下既惶恐又感动。 柳竹秋和他感受类似,还多了些尴尬。 她送这镜子时旨在求容取媚,如今看竟真被朱昀曦当成了二人的定情信物,为她的欺君罪行多竖了一份罪证。 殿下你也太好骗了吧,这点手段就让你动了真情,万一以后遇上个祸国妖妃你要如何抵御?真让人焦心啊。 柳尧章看妹妹眉头深锁,以为她亦为太子种下情根,不情不愿转述朱昀曦的话。 “殿下说他定会设法搭救你,即使你身份暴露,也会尽全力保住我们全家。你这把玩大了,殿下对你用情极深,往后必会想尽办法占有你。” 柳竹秋叹气:“真是那样也没办法,他允诺不让我进宫,其余的便无所谓了,就当是我为实现志向做的牺牲好了。” 柳尧章惊急:“你真打算终身不嫁,做一个无名无分的禁脔?” -- 第265页 “别说得那么难听,殿下还赏了我乌纱帽呢,往后我若能一直像现在这样辅佐他查奸党,理朝政,兴民安、邦,建功立业,嫁不嫁人有什么要紧?” 见哥哥还欲争辩,反过来开导:“天底下做臣子的哪个是自由身?白居易那首《太行路-借夫妇以讽君臣之不终也》不是说得很明白了吗?‘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不独人间夫与妻,近代君臣亦如此。’,咱们生在这个世道就摆脱不了这些规则。同样是伺候人,我宁愿做臣子侍奉君王,那样还不至于埋没自己。” 柳尧章顺念一想,他们这些大臣只是不太可能被皇帝召去侍寝,其余待遇是跟小妾奴婢差不了多少。 女子失宠于丈夫,便“为君熏衣裳,君闻兰麝不馨香。为君盛容饰,君看金翠无颜色。” 臣子取嫌于君王,也是“为君献忠言,君闻忠言多逆耳。为君捐残躯,君看我命如尘埃。” 妹妹素怀大志,不把儿女私情放心上,结果能如她所愿也算幸事了。 入夜,柳竹秋躺在草席上,对着墙壁顶端小窗投射进来的月光把玩那扇半镜。 现在还对太子持怀疑态度就太不识好歹了,可让她坦然接受,心底的忧惧又挥之不去。 她仔细思考过,自己并非不能爱上朱昀曦。 他这人学识才气不足,但并不缺少内在的美德,比如宽和、温柔、乐观、豁达,善良、还有上位者罕有的人情味,这些优点被他那冠绝当世的美貌烘托得光彩夺目。 若身在普通人家,比如土财家的少爷或者平民家的娇儿,她都情愿与之共携连理。 才华、本事她能自给自足,嫁个美貌可爱的小丈夫,享受闺房之乐也不错。 妨碍他们的是帝制宫规,君臣身份像一层坚固的铠甲,再怎么紧密相拥也无法令心意交融。 琢磨这个白费神思,她将半镜放在草枕边,翻身睡去。 半夜忽然梦到自己被埋入地底,脖子也被砍断了,伤口火辣辣的疼。 剧烈的窒息感迫使她睁开眼睛,蓝色的幽光下,一人坐在床头用绳索紧紧勒住她的脖子,另一人骑在她身上,双手用力按住她的手臂。 噩梦竟是现实的投影! 她拼命挣扎,感觉喉管快被勒断了,再迟片刻必将丧命,忙用尚能小范围活动的右手在枕边摸索,抓住那半块小冰镜,用锐角狠戳身上那人的左眼珠。 那人惨叫着握住伤口,头上那人略微失惊,带血的镜片已冲着他的右眼去了。他扭头躲避,眉心至左额多了一道深长的血痕。 柳竹秋趁他手劲松弛,又往他右手上狠命一割,左手抠住颈上的绳索,奋力坐起,脑门嘭地撞在独眼贼的鼻子上,再使劲将其拱翻,一口气挣脱束缚跳到地上。 二贼负伤后又急又怒,先后上来围攻她。 柳竹秋见独眼贼体型较瘦小,先朝他下手,飞脚踹他肚子。 这一脚的力道能折断木棍,独眼贼被命中丹田要害,狂喷鲜血重伤倒地,想必爬不起来了。 柳竹秋制敌后行动稍滞,那高大的贼人自后方勒抱,试图再次抓住绳索,继续勒死她。 柳竹秋头向左歪,右腿倒踢过肩,连续两次击中贼人面部,迫使其松手倒退。 刚才的接触中他的右手紧贴柳竹秋的胸部,以此识别出她被布条掩蔽的女性标志,惊愕呼喊:“你、你是……” 柳竹秋不容他道破机密,毫不犹豫地挥舞镜片,准确无误割断了他的咽喉。 土墙上溅出一条粗长的血带,缓缓向下爬出无数蚯蚓般的血线。 贼人破麻袋似的软倒,伤口喷出的鲜血淌成湖泊。独眼贼忘记痛哼,满怀恐惧地望着那伫立在昏暗中杀气环绕的身影。 终于被响动惊醒的狱卒匆忙赶来,他们推开虚掩的房门,提灯探照,地上的死人刚停止抽搐,靠在床脚的伤者也奄奄一息。 柳竹秋站在囚室中央,脖子上还缠着一根细绳,头发蓬乱,惨白的脸颊沾着许多血点,仿佛阴司里逃出的怨鬼,正狠戾地瞪视他们。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论语·八佾篇》 第九十五章 那两个贼人是前天刚被抓进昭狱的囚犯,罪名是殴打巡城官差,被关在柳竹秋隔壁的囚室,夜里不知怎的逃出去,撬开了柳竹秋的囚室门入内行凶。 独眼贼受伤过重,被狱卒们抬到外间,不久便咽了气,死前留下一句骇人的遗言:“是太子殿下命我们来杀温霄寒的。” 众所周知,温霄寒是太子的亲信,犯事入狱被主公派人暗杀,那目的只能是灭口。 消息不胫而走,一天之内传遍官场。 人们从各自的立场加以揣测,选择相信的都怀疑是太子授意陈维远和温霄寒除掉高勇,现在看事情将要败露就想杀人自保。 孟亭元不同于那帮捕风捉影的愚人,他首先怀疑此事是唐振奇所为,散朝后去那奸宦家试探。 唐振奇正在二堂上悠闲地逗弄鹦鹉,见到孟亭元,笑呵呵道:“先生来得正好,你上次在这里吟诵的诗句被这畜生偷学了去,每天都会念上几遍呢。” 他用特制的给鸟雀喂食的小金勺碰碰那绿毛鹦鹉的硬喙,鹦鹉马上吟道:“山中龙虎斗,壶内乾坤转。” 唐振奇得意大笑:“先生看我这只鸟比得上唐明皇的‘雪衣娘’①吗?” -- 第266页 孟亭元附和笑赞:“大人修德,固灵禽至也。” 唐振奇高兴地接受奉承,话锋忽然一转:“不知先生是否察觉,现下我们眼面前正在上演着一场龙争虎斗。” 孟亭元会意:“大人是说高勇一案?” 唐振奇微笑:“这案子原本可大可小,但被昨晚昭狱的事一闹顿时复杂起来。我正想听听先生的见解,你认为那两个刺客真是太子殿下派去的?” 孟亭元听他这口气是在撇清了,索性直接道明来意。 “大人觉得温晴云此番还有生路吗?” “先生想救他?” “这得看大人的意思。” “唉。” 唐振奇摇头叹气,细致地为鸟笼里的食槽添食,漫不经心道:“晴云确实是个人才,可惜性子太烈。步子跨得太大就会收不住脚,这不就撞在刀口上了?我倒有心救他,又怕把水搅浑了牵连更多人,如今只能看他自个儿的本事和运气了。” 他已猜到是温霄寒串通张选志去高勇家放火抄家。 高勇被章昊霖灭口,替他省去一桩大麻烦。现在更直接将太子拉下水,他正好半天云里看厮杀,谁输谁赢都能顺便捡点便宜。 至于温霄寒,总归要养蛊,把他丢到最恶劣的环境里更能检测其能力。 孟亭元以前不确定黄国纪是谁的人,此时明了了。看了唐振奇这隔岸观火的态度,深知柳竹秋本次境遇之凶险更胜以往,而他已爱莫能助。 朱昀曦同时收到温霄寒遇刺、被刺客污蔑为指使者的消息,急忙赶去乾清宫向皇帝澄清,庆德帝拒绝接见。 他以为父皇见疑,惶悚地在离开禁宫,走到锡庆门附近,庄世珍只身追来,请他去僻静处讲话。 “陛下回避殿下是为您好,您可千万别自乱阵脚啊。” 朱昀曦醒悟庆德帝是在避袒护之嫌,忙拉住庄世珍的手求告:“庄公公,烦劳你代我禀告父皇,那两个刺客不是我派去的!” 庄世珍安慰:“这点陛下当然知道,糟糕的是此事已传得满城风雨了,最后恐怕真会妨害您的名誉啊。” 他见朱昀曦还不甚了然,低声解释:“陛下昨日传旨,限霸州那边三日之内将路有田押解上京。万一温霄寒和陈维远到了堂上无法自证清白,外界将如何议论殿下呢?” 朱昀曦惊愕,冷汗带来了清醒。 假如柳竹秋陈维远摆脱不了杀人嫌疑,结合昨夜的刺杀案,人们定会怀疑他才是杀死高勇的主谋,届时必定谣言漫天,单是杀人动机这点就能衍生出无数不利于他的揣测。 庄世珍进而忠告:“陛下为您计深远,说设若升堂那天案情无变化,就得快刀斩乱麻。” “……快刀斩乱麻……” 朱昀曦仿佛置身空旷山谷,听寒风为他演绎回音。 庆德帝不在乎谁是杀死高勇的真凶,只想维护继承人的声誉,如事件无可挽回,将会毫不吝惜地让温霄寒和陈维远顶罪。 在无坚不摧的皇权面前,他渺若微尘,根本不敢提反对意见,只诺诺应声而已。 柳竹秋的囚室外添了狱卒把守,张鲁生已告知她独眼贼临死前的供诉,担心好兄弟真的沦为弃子。 柳竹秋安慰:“张兄放心,殿下待我至厚,绝不会这么狠心。” 她心口如一,太子昨天刚让柳尧章送半镜给她,还做出了郑重承诺,以他的为人不会当面一盆火,背后一把刀。 主谋跑不出唐振奇和章昊霖这两股势力,他们冤枉她和陈公公,最终目的是陷害太子。 高勇在霸州贪赃枉法,家中火灾时抄出那么多财宝,人们最关心的当是与他分赃的人究竟有哪些。 坐实他俩的杀人罪,就能污蔑太子收受贿赂,纵容高勇肆虐地方,从而动摇他的地位。 皇帝命昭狱加强戒备,张鲁生也更小心地护持,她的安全暂时无碍,反倒更担心朱昀曦的处境。 黑手想必已开始作动,他能应付来自各界的压力吗? 入夜,她早早熄灯躺下,囚室逼仄弊陋,还不如置身黑暗来得放松。 不知到了什么时辰,有脚步声逼近,她听到张鲁生低声说话,像带了人来,连忙坐起。 囚室门吱呀开了,一个戴帷帽穿深色交领直裰的高大男子走进来。 门外的光亮映衬出那优雅挺拔的身姿,柳竹秋一眼认出是朱昀曦,却又不敢相信。 张鲁生从外面关上囚室的门,当她急忙点起灯盏,朱昀曦已摘下帷帽。豆大的灯火映在他脸上反射出耀眼光芒,将她的心眼都照亮了。 她快步上前拜礼,被他一把扯住。 “那两个贼人不是我派来的!” 怕外面人偷听,朱昀曦尽量压着嗓子说话,使得焦急呈现出痛苦色调。 柳竹秋用力点头,想起胡子还在,匆忙低头撕下来。正想该如何应答,太子迫不及待向她敞开怀抱。 她窘迫后退:“殿下,草民已数日未洗浴,会玷污您的玉体。” 监狱里没条件沐浴,张鲁生每日替她更换坛子里的水,也仅够饮用和漱口,再有点多余的浸湿手帕擦擦脸就不错了。 昨夜御敌时沾了满脸血迹,狱卒打来一盆水供她清洗,她才顺便草草擦洗了身子。虽说近日天气转凉出汗不多,在这充满霉臭的囚室里呆久了,气味也绝不好闻。 -- 第267页 真是丈夫情人就罢了,他终究是主公,做臣子的怎好没脸没皮到拿满身浊臭去熏他。 然而朱昀曦不许她躲避,抓住右手腕用力扯到怀里,紧紧抱住。 他身上浓郁的香气拯救了柳竹秋早已麻痹的鼻子,仿佛从肮脏暗湿的洞穴跳入阳光明媚的花园。 太子的感受估计正跟她相反,平时讲究到极点,吃饭连一点葱蒜味都不能忍受的人,竟愿意亲近一条臭咸鱼,已不仅仅是纡尊降贵了。 朱昀曦鼻子没失灵,嗅觉正提示他柳竹秋这些天过得多凄惨。心脏好似坠入针丛,每次跳动都会引发刺痛。 “这儿这么糟糕,你竟然呆得住。” 柳竹秋识相地挣出他的臂弯,笑嘻嘻诙谐:“草民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看到她这随遇而安,视挫折为修行,登临险山还能观赏浮云闲花的气度,朱昀曦越发明白自己为何对她着迷,又为何执意要得到她。 抓住她的手道明来意:“父皇担心我受高勇案牵连,三日后那路有田解到就将升堂会审,你能够在那时为自己洗脱嫌疑吗?” 柳竹秋听出庆德帝有意丢车保帅,脑子里突然跃出一个不臣之念——何不趁机试探太子的心意? 倘若他又像在柳丹案时那样抽身躲避,那她就不用再为他那些骗人的把戏烦恼纠结了。 故而装出紧张神态反问:“若臣女拿不出证据澄清,结果会怎样?” 重大抉择来临,朱昀曦镇定心神,注视她,努力使目光坚定有力。 “如果到升堂前一天你还束手无策,我就设法帮你和陈维远越狱,把你们送到安全地方躲藏。” 即便短尾求生,奸党也不会就此收手,他不能为一时的苟安伤筋动骨。 双手不觉抓得更紧,尽量将没把握的话说得有把握。 倍于预期的收获令柳竹秋惊讶,忙说:“这么做对您太不利了。” 朱昀曦摇头:“管他呢,君王有义务庇护臣子,身为男人更该保护心爱的女人。” 柳竹秋厚脸皮着火,太子这状态像中了勾魂术,难道她真能够心安理得接管他的魂魄吗? 门板轻轻叩响,张鲁生低声催促:“公子,该走了。” 他毕竟不是昭狱的一把手,让太子停留过久恐惹麻烦。 朱昀曦连忙握住柳竹秋双肩叮嘱:“到时记得让张鲁生传话,别自己硬扛,否则我不会原谅你。” 柳竹秋心情复杂,做了个比较感动的表情,冲他点头,右手心被塞入一只香囊。 “这个你拿着,里面的香丸能除秽解毒。” “嗯。殿下请回吧。” 她只擅游龙戏凤式的作戏,没法以骗子视角扮演郎情妾意戏码,希望太子快些离去,好整理被搅乱的心绪。 朱昀曦难以收回缠绕在她身上的视线,不舍依恋与功利心等量甚至还在这一刻大为超越。 别的女人纵有她的学识文采,却无她的见地眼光;纵有她的智识才干,却无她的计谋胆略;纵比她美貌窈窕十倍百倍,也学不来她的风流意趣。 天下最贵重的宝物都该归君主所有,比如她。 想强化所有权,他捧着她的脸用力一吻,硬着心肠扭头离去。 张鲁生送别太子,兴冲冲回囚室探柳竹秋口风。 储君亲自乔装到昭狱探监,这无上恩宠着实羡煞旁人。 “殿下临走时嘱咐我后天替你传话给他,他要你做什么啊?” 这事柳竹秋不好相瞒,照实说了。 张鲁生万分惶恐:“越狱可不是小事,就算出去了也不能一直躲着啊。要是那帮人追着不放,殿下更要遭殃了。” 柳竹秋让他宽心:“我有办法证明路有田在撒谎,不用走到那一步。” “哦?那你为何不向殿下说明?” “……我怕殿下关心则乱,万一事先露了痕迹,奸党恐会暗中使绊。” 她这么说,张鲁生也知趣不问了,转忧为喜道:“我到今天才知道老弟你这么受殿下宠爱,等将来金殿易主,你必然位极人臣。到时可别忘了提携哥几个。” 这出锦上添花演过,他更死心塌地帮衬柳竹秋,每天亲自来巡视五六次,力保她平安。 柳竹秋对他说:“小弟这里无碍,还请张兄多看顾陈公公,以及严密保护那冉大奶奶的尸体,还有别忘了小弟之前托你办的事。” 张鲁生拍胸脯保证:“陈公公你放心,那婆娘的尸体在停尸房,我都让亲信看着。另外那件事我正派人查着呢,那边说明天之前回话,准误不了。” 柳竹秋信得过他,若那件事也符合预期,那她就能稳稳地克敌制胜了。 柳尧章听说妹妹遇刺分外惊疑,他不常和朱昀曦接触,提防君心难测,不排除刺客真是他派遣的。 去找张鲁生求助,张鲁生得了太子旨意,为防协助温霄寒越狱后增加嫌疑,先回避与柳尧章会面。 柳尧章不明内情,只当局势恶化,病急乱投医地寻思:上次柳竹秋因柳丹案陷入危机,孟亭元曾在关键时刻出手相助。他对柳竹秋还有师生情义,大概不会坐视她遭难。 于是去找孟亭元求助。 孟亭元拒绝接待,命人递了封信给他。信封里只装着几片药材:没药和独活。 没药就是无药可救,独活寓意九死一生。 -- 第268页 柳尧章想他消息灵通,定是知道内幕才发此警示,看来妹妹真的凶多吉少了。 当天腹热肠荒地回到家中,到内书房坐了,一个人默默垂泪。 白秀英走来瞧见,惊得心口直跳,忙问:“季瑶又出事了?” 柳尧章此刻找不到人商量,将当前情况告诉妻子。 “照这么说,不止奸党,连陛下和太子都有可能想让季瑶死。” 白秀英得知危情,跟着涌出急泪,与丈夫默然相对一阵,替他拿主意:“这事是瞒不住了,我们还是回家告诉老爷,请他想办法救季瑶。” 柳尧章也正这么打算,三日后锦衣卫便会提柳竹秋到堂审讯,届时定会动用刑讯,妹妹身份暴露将诛连柳家,这责任他承担不起,得提前通报父亲。 他们一起来到柳府,父母正要吃晚饭。 范慧娘见他们来了,忙让下人添碗筷,叫他们坐下一块儿吃。 柳尧章想等父母吃完饭再说那要命的事。 白秀英比他考虑得细,想老年人饭后胃脘胀满,若经受重大刺激积了食,恐致大病,跪下请求:“我们有极要紧的事禀告,请老爷太太先别忙用饭。” 她向来孝顺,突然行此无礼之举,旁人都知出了大事。 范慧娘忙支走仆婢,促刺地问柳尧章:“老三,出什么事了?阿秋怎么没跟你们一块儿回来?” 柳尧章无比愧疚地低着头,对柳邦彦说:“老爷,温晴云的事您都知道了吗?” 柳邦彦朝会时听人议论过,还有同僚提醒他:“令郎与那温霄寒往来甚密,最好当心些,以免受其连累。” 他见儿子这副模样,以为被人言中了,急道:“我正想找你说这事呢,你不会也掺和到高勇案里去了吧?” 柳尧章每张一次嘴都得使尽浑身力气,额头已滴落汗珠。 “老爷可有办法搭救温晴云?” “混账!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居然起这找死的念头!” 柳邦彦怒而生疑,质诘:“是不是阿秋让你来帮那小子求情的?她真跟温霄寒有私情?” 柳尧章像陷进沼泽,嘴巴被淤泥封死,憋不出一个字。 白秀英见丈夫怯场,毅然答道:“老爷,如今这事只怕您不想管也得管了。” 她勇敢抬头正视公公:“您可知那温霄寒的真实身份?” 柳尧章疑惑到达顶点:“他是谁?” 白秀英深吸一口气,做好迎接风暴的准备。 “他就是季瑶假扮的。” 作者有话说: ①雪衣娘是明皇玄宗李隆基的爱鸟,为白色鹦鹉。玄宗吟诵近代词臣的诗篇,几遍以后,雪衣娘便能成诵,出口无误。然而有一天,雪衣娘在殿廷玩耍,突然遭猎鹰袭击,一个回合便一命呜呼。玄宗和贵妃见雪衣娘如此惨状,痛惜不已。雪衣娘被隆重地葬在苑中,特地立冢,呼为鹦鹉冢。 第九十六章 室内一片死寂,又似电闪雷鸣,柳邦彦腿筋像被抽去了,连续挣扎两下都没能站起来,脸色已青黄发黑。 范慧娘魂儿都没了,怕丈夫有好歹,不敢先晕过去。看他双手抽风似的颤抖,忙靠近搀住。 柳邦彦却像个点燃的炸雷,狠狠推开她,随手抓起一只瓷碗照柳尧章头上掷去。 柳尧章不敢躲,额角立刻碰起一层油皮。 白秀英恐惧心疼,看公公要接着掷,忙抱住丈夫掩护。 范慧娘抢下柳邦彦手里的器皿,大哭着扑在他身上。 柳邦彦老泪直坠,怒到极处骂不出太多话,指着儿子悲恨交加道:“你们这两个孽障!孽障啊!” 柳尧章含泪道:“孩儿闯出大祸,甘愿领死,但本次祸殃恐累及全族,还请老爷早做决断。” 柳邦彦听这意思完全是破罐子破摔,追究祸根还得算到柳竹秋身上,情急发狠道:“你要我做决断?那好,马上带话去监狱,让那个孽障自尽,你再陪她一块儿死,这样方能保住柳家!” 范慧娘和白秀英都惊呆了,一齐哭嚷哀求。 柳邦彦甩开妻子拉扯,两颗眼珠几乎从眼眶里蹦出来。 “他们不死,柳家几百口人都得陪葬,谁要可怜他们尽管和他一起死!” 催骂柳尧章:“不是叫你去传话?赖在这儿是想害死全家吗?还不快滚!” 父要子亡,子不亡为不孝。 柳尧章倒不觉得父亲的做法有错,流着泪磕头拜别双亲,起身快步往外走。 白秀英哭泣追赶,拉着他让他再去求求柳邦彦。 柳尧章数次挥手挣开她,来之前他已猜到会是这种结局,万念俱灰下并不如何恐惧,走到二门口被白秀英抱腿拦阻方停下。一面坠泪一面拉起爱妻,凄凉嘱咐:“本与吾妻许下白头之愿,奈何天不从人意。幸而我俩尚无子女,可使世间少一孤儿。为夫去后,卿可自行改嫁,莫为我耽误青春。” 白秀英寸心如割,抱住他痛哭:“夫君与季瑶都是我的至亲,一旦有失我岂能独活?反正双亲都已辞世,我再无挂碍,正好相从你们于泉下。” 夫妻相拥啼泣,下人们未知缘故,远远看着不敢靠近。 这时蒋少芬跑来,对他二人说:“三爷奶奶莫急,我有办法保定你们。” 柳尧章只知道蒋妈会些武功,看不出有甚大本事,反劝她趁时局未乱早做打算。 -- 第269页 蒋少芬拍了拍他的胳膊,握住白秀英的手,笃定道:“我比你们多活了十几年,总比你们有办法。二位先回家耐心等三日,我定能在这三日内救出大小姐。” 柳尧章看她如此自信,狐疑问:“蒋妈,季瑶走时是不是留了脱身之计?” 蒋少芬点头:“算是吧。” “是什么呢?” “这个说了就不奏效了,总之交给我便是。” 柳尧章夫妇相信柳竹秋有持危扶颠之能,照蒋少芬指示忍住焦虑回家等候。 当晚柳邦彦住在内书房,轰走所有人,独自冥思苦想。 刚才他的话大部分源自冲动,抚养二十多年的子女,哪儿是说不要就不要的?柳尧章还是状元兼翰林,肩上担着光耀家门的重任,若断送在此事上,不但他的苦心全白费,家族希望也会破灭一半。 都怨那该死的丫头,真是替她母亲来讨债的,非得害柳氏灭族才能报当年之恨吗? 他怨一阵女儿,又舍不得她,那丫头的聪明才气像她母亲,干的那些事也不能笼统地归为胡闹。其中侠义忠烈的部分值得著书立传,供世人歌颂,若是个儿子,必然比她三个哥哥都有出息…… 桌上的蜡烛像他的心智慢慢短耗,焦愁的泪水也似烛泪不断流淌,假如能用他这条老命平息祸端,他会毫不犹豫地拱手献上。 枯坐半夜,室外落下一场秋雨,雨势渐强,大有狂风欺竹,豪雨送秋之感。 柳邦彦用剪刀剪去多余的烛芯,手脚冻得冰凉也懒得添衣。 倏然间,虚掩的房门被风推开,雨点趁机侵入。 他正欲起身去关门,一个高大的仆妇步履稳健地走进来,是蒋少芬。 “蒋妈,你来做什么?” 蒋少芬到他跟前也不行礼,还挂着奴婢不该有的冷峻神情。 “老爷真想牺牲小姐?” 柳邦彦对这保姆的印象一直是规规矩矩、勤勤恳恳,且与柳竹秋亲如母女,料她是来求情的,闷怨道:“她做了那种无法无天的事还指望活命吗?这都怪你们这些奴才奸滑疏懒,明知她行为失当还帮着欺瞒行骗。我正想明天统统都撵了,你既先来,就带头滚吧。” 蒋少芬面不改色:“老爷怎么处罚我们都行,但不能对小姐不利,否则即便保住柳家,你也会身败名裂!” 柳邦彦惊讶抬头,蒋妈手中已多了一只信封。 她小心取出信封里已泛黄的笺纸,打开向他展示,上面的字迹娟秀妩媚,为柳邦彦所熟悉。只看数行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慌忙伸手去夺。 蒋少芬迅捷闪避,看着他怆惶无措的模样森然讽刺:“没想到吧?夫人临终前把她自尽的原因都详细写在了这封遗书里。她明白你们柳家人都薄情寡义,为防止小姐落到她那样的下场,才设下这道护身符。若将这封信的内容公布出去,你柳邦彦就是当世第一的负心汉,整个柳家都会遭世人唾弃!” 柳邦彦遭受的冲击丝毫不亚于晚饭时那次,还在罪恶感哄抬下后来居上,眨眼的功夫就将他的魂魄反复碾碎了无数遍。 藏在他心底那个念念不住又不敢回忆的身影跃然眼前,笑如春山地望着他,一晃神又沾满血污,怨恨的眼神像尖刀插进他的胸口。 他痛苦惊怖,失神啜泣:“静雅她……怎么会……” 他是没想到妻子会如此憎恨防备自己,死前分明已将他视做歹人。 蒋少芬错解了意思,冷嗤:“你们只当夫人是弱女子,利用她的善良保全自己。殊不知为人母者,可以牺牲自己,却不会放任孩子受伤害。她也真有远见,把你自私心狠预料得一毫不差!” 柳邦彦苦辩:“当年的事实非我本意,你既知情也该明白,我和父亲是受阉党逼迫啊。” 蒋少芬忍这场控诉忍了二十一年,积压的怨恨如洪流宣泄,叱骂:“你们父子都是枉读圣贤书的伪君子,分不清是非贤愚,忠奸善恶,为保住头上乌纱,不惜逼死无辜的妻子儿媳。我是看在小姐的份上才饶过你老子,又让你多活了这些年,否则你早已身首异处!” 她隔空劈出一掌,掌风扑灭烛火,刮得柳邦彦脸皮生疼,意识到家里住着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蒋少芬厌恶接近他,威胁完毕转身要走,柳邦彦急忙追上来。 “你有办法救阿秋吗?” 她的卓绝身手令他看到希望,对前妻的负罪感又促使他想要保护女儿。 蒋少芬漠然道:“小姐说她自有办法,你先等消息吧。” 两天后路有田被押抵锦衣卫衙门,庆德帝命三法司协同锦衣卫会审,再派庄世珍前去监审。 升堂前一晚张鲁生仍在衙门里值守,这些天为照应温霄寒,他也被折腾得人仰马翻,想尽快熬到明天,好卸下这副重担。 在班房坐都四更天,外面忽然喊声大作。 “停尸房起火啦!” 他惊忙出门查看,只见衙门西北角的天空已染上火红,赶到近处,那停尸房烧得火窑相似。差役们正忙着接龙传递水桶灭火,拆毁与之临近的房屋,以免火势蔓延。 而停在室内的尸体眼看是救不出来了。 他在人群中找到停尸房的看守,揪出来喝问起火原因。 那人哭丧:“卑职刚才起夜,去屋后撒了泡尿,回来里面已经烧着了。” -- 第270页 有人猜测是老鼠碰倒了油灯,张鲁生却觉得没这么简单,命人封锁衙门,搜查纵火者。 温霄寒叮嘱他看好冉大奶奶的尸体,说那是破案关键,如今尸体被焚,定会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他正懊恼不迭,停尸房上方瓦片响动,一个黑影扛着一具草席裹住的尸体破顶而出,落在火场前,放下尸体后身如轻烟地纵跃而去。 张鲁生赶紧带人上前将那具尸体拖到安全地带,打开草席见是具女尸,衣服都被烧化,全身皮肤烧焦,但仍能通过体型等特征辨认出是冉大奶奶。 他不确定这种程度的损毁有没有影响,有个囫囵样总比化灰强得多,叫人找来一块门板盛了,亲自带人抬到他值班的地方,寸步不离地看守起来。 巳时,各路官员到齐,三名嫌犯和几位案发后到过现场的证人被提上公堂。 柳竹秋跪下,抬头扫一眼堂上,在座的大部分是上次乡试舞弊案时见过的熟面孔。 锦衣卫都指挥使曹怀恩仍是主审官,他是唐振奇的人,这次奉命“公正审理”,态度不像上次那么咄咄逼人,先命令“凶犯”路有田陈述作案动机和过程。 这路有田小鼻小眼,长得一副瘪三相,口齿还算灵便,不带停顿地将他在霸州知州衙门的供词重复出来。 柳竹秋听他说的很多细节都与黄国纪杀人时的过程吻合,必是听人教授的,倒是个送上门来的线索。 路有田讲完,曹怀恩开始审问她,柳竹秋想速战速决,说:“凶手杀人时晚生就在现场,当时就认出是曾参与毒杀太子、烧死东宫旗手余有声全家、教唆徐小莲杀害白一瑾的钦犯黄国纪。这路有田根本没去过凶案现场,被人收买,学了一套说辞前来陷害晚生和陈公公。大人们若不信,请允许晚生上证据。” 曹怀恩问她证据何在。 柳竹秋说冉大奶奶的尸体就是证据,请求官员们直接抬到堂上来。 曹怀恩做主准了,不久张鲁生领着差役们抬上尸首,那尸体停放多日早已腐烂,再被火一瞟,真个臭气熏天,苍蝇缭绕。 官员们纷纷捏鼻作呕,皱着眉头不敢大口呼吸。 曹怀恩不知温霄寒搞什么鬼,气恼催问:“温霄寒,尸体已抬到,快向我们证明吧。” 柳竹秋看那尸体已烧焦了,问曹怀恩:“大人,这尸体被火烧过?” 曹怀恩说:“昨夜停尸房突发大火,张镇抚使带人奋勇抢救才抢出这具尸体,但是已被火烧坏了。” 柳竹秋感激地看一眼张鲁生,向曹怀恩笑道:“这起火原因还请大人仔细调查,晚生斗胆推测,是有人知道冉大奶奶的尸体里藏着破案的重要线索,才挑在升堂前夜纵火,企图销毁证据。” 官员们都被勾起好奇,曹怀恩问她证据到底是什么。 柳竹秋说:“当时冉大奶奶为掩护高勇,咬掉了凶手的食指。晚生事后听说冉大奶奶遇害时嘴被砸烂,牙齿被敲碎,凶手误以为指头被她含在嘴里,才砸开牙关试图掏取。晚生听说现场并未找到断指,想那截指头或许被冉大奶奶吞入腹中,大人可召一名仵作到场,剖开尸体的食道胃囊搜索。” 案发时她一度昏迷,醒来正看到黄国纪打砸冉大奶奶的嘴部,接着发现他折了右手食指,事后冷静分析便想通个中关系。故而让蒋妈和张鲁生明里暗里保护冉大奶奶的尸体,以做证物。 仵作到场,当众解剖尸体,不一会儿就在食道里掏出一截乌黑色沾满粘液的断指。 目睹此情,官员们难以再质疑柳竹秋的说法。 曹怀恩命路有田举起右手,路有田惊慌下反用左手握住右手手指,被两个衙役按住强行掰开,抓住他的右手腕提起来向堂上展示。 他的食指完好无损,立刻排除了作案条件。 曹怀恩拍响惊堂木,喝问:“路有田,你说高勇和冉氏是你杀死的,为何没被咬断手指?” 路有田没背过这答案,急乱中咬死主使人交代的差事,嚷道:“小的没撒谎,真是陈维远陈公公命小的这么做的!” 柳竹秋从容插话:“你口口声声说是被陈公公收买的,那他是几时同你接触,几时对你下命令的?” 这个路有田有腹稿,流畅应答:“上月十八,他派人来找我,给我钱,安排我杀人。” “那些银子你都花了吗?” “分文未动,一直存放在家里,已被官府抄去了。” 他被捕后官差的确在他的居处搜出八百两“赃银”,银锭上还有内库的铸印,证实是从宫里流出去的。 他以为这谎言难以戳破,却听柳竹秋严声呵斥:“一派胡言,你这厮好吃懒做,嗜好嫖赌,早已债台高筑。上月廿一,有一债主带人闯入你家翻找财物,最后一无所获。你叫来帮手与之群殴,惊动了里长街坊,当时锦衣卫的人到场询问,将案情记录在册。若那八百两赃银一直在你家中,债主掘地三尺怎会搜不到?” 张鲁生这才明白她让自己调查路有田近半年生活状况的用意,他给她的资料多达上百页,她竟能在一天之内完整背诵,真不愧为奇才。 振奋地替她禀报上司:“曹大人,卑职日前已让霸州那边的人将这事的案情记录调上来了,请您过目。” 他取出贴身收藏的记录呈到堂上,曹怀恩仔细检查,确认是自家衙门的文书,惊讶片刻,盯着柳竹秋笑噱:“温霄寒,这记录是你让张镇抚使弄来的?难怪你这么淡定自若,原来一切尽在掌握中啊。” -- 第271页 柳竹秋谦逊:“晚生只能说出真相,还望各位大人锄奸扶危,为冤者主持公道。” 曹怀恩该追究的一样没落下,问:“三日前的夜晚,昭狱里两名囚犯混入你的监房,企图刺杀你。其中一人被你当场杀死,另一人也被你重伤致死,此事是否属实?” 柳竹秋说:“确有其事,晚生并非有心伤那二人性命,只因当时不反抗就会被他们杀死。《尚书》有云:‘眚灾肆赦’,人在迫不得已地情况下犯罪,应得到宽宥。本朝也有类似案例。晚生想大人们会酌情审断。” 曹怀恩说:“你出于防卫杀人,按律可予免刑。但那重伤者临死前供诉他是奉命行事,你可知是奉谁的命令?” 他不敢直接提朱昀曦,柳竹秋便跟他兜圈子:“晚生猜指使他的与教唆路有田诬陷晚生和陈公公的是同一人。” 曹怀恩装不过她,命人向她展示刺客的供词。 柳竹秋看后怒道:“大人,此贼含血喷人,死有余辜!” 曹怀恩问:“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凭什么断定他的供词是假的?” 柳竹秋凛然道:“晚生蒙太子殿下抬爱,对他感恩戴义,假如真对殿下构成威胁,不用谁指示,晚生自会了断。殿下早知晚生这片忠心,岂会多此一举?” 曹怀恩还想套话,被她严厉喝止:“曹大人,殿下仁爱宽和,不久前他在安国寺遇刺,不惜舍身救护一寻常寺僧,满朝都在称颂他的高风义举,您不会不知。为何还要将这一目了然的假话拿到公堂上来审问?这未免有失忠敬,实非人臣所为。” 曹怀恩遭她打脸堵嘴,忌惮庄世珍在场,怕重蹈以前金宏斌的覆辙,只好草草掠过。 陈维远到堂时抱着必死的觉悟,见柳竹秋游刃有余地扳回局面,那举重若轻的架势气度都给人极度可靠的信赖感。 眼界丰富,善于识人的老太监暗暗感叹太子眼光高明,此女今后定会取得更非凡的成就,若果能进驻后宫,必将成为芳声令德,中外仰闻的贤妃。 第九十七章 曹怀恩鞠问路有田受何人指使诬陷良人,路有田经不住刑讯,供出一个叫吴介的皮货商人。 此人往来于京畿各州县,交际广阔,是个半黑不白的江湖人物。十天前主动借钱给路有田,接着重金利诱他诬告陈维远和温霄寒,还夸口背后有大人物做主,定能保证他不受重罚。 路有田积债太多,急于发财,便利令智昏地揽下了这档差事。 曹怀恩说杀人者死,他自认死罪,无论主谋是谁都逃不脱极刑,便是皇亲国戚求情也没用。按主使者的套路,只要诬陷目的达成,在宣判前就会将他灭口,以防止他临时翻供。 路有田见在场的三法司官员口径一致,方知上了吴介的当,慌忙哭喊否认杀人。 曹怀恩发差捉拿吴介,请示过庄世珍的意见后将柳竹秋和陈维远无罪开释。 张鲁生送柳竹秋走出锦衣卫衙门,柳尧章已在外等候多时,见妹妹平安无事,且喜且忧地将她带上马车,愁虑道:“前天我以为你出不来了,把你假扮温霄寒的事告诉了老爷太太。” 柳竹秋的惊愣似燕子掠水,只激出一个小小的涟漪,随即镇定道:“说了也好,省得以后再偷偷摸摸的。” 柳尧章踧踖:“你该不会想跟老爷对着干吧?” 柳竹秋笑道:“如今我有太子殿下撑腰,老爷也不能违抗他的旨意吧。” 柳邦彦一次次在关键时刻暴露自私懦弱,言行都令人鄙薄,柳竹秋再难对他产生敬意,全靠养育之恩和骨肉天性维系对他的感情。他的话已不具备权威性,可听则听,若不可听她会毫不犹豫地反抗。 她见三哥面红面绿,显是为自身立场犯难,笑慰:“待会儿见了老爷你什么都别说,全交给我,他若逼迫你,我也会替你申辩。” 柳尧章苦恼:“我们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真要做不孝子吗?” 柳竹秋辩驳:“《颜氏家训》说得好‘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你看咱们老爷在宋大人和温如遇害时的表现,值得人敬佩吗?我想前天你跟他坦白的时候,他也一定不管我俩死活,还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柳尧章回想父亲当时的绝情也很寒心,不能拿出来翻是非,哀叹:“我不想把局面闹太僵,他毕竟是我们的父亲,起码的伦理纲常还是要守的。” 这事不能在家掰扯,柳竹秋让他送自己回租房再去接柳邦彦过来,少点人知情,就能把对父亲颜面的伤害降至最低。 到家后文小青和瑞福赶着帮她烧水做饭,她痛痛快快搓掉头上身上的油污尘垢,方有重见天日之感。对文小青说:“一会儿家父要来,还请你和仇儿、念儿暂时去我三哥家待着。” 文小青听说她暴露身份,非常担心。 柳竹秋玩笑安抚:“大不了被撵出家门,那样就能安心做温霄寒了,倒比从前更自在。” 她想以父亲的葸懦必不敢得罪太子,但还认不认她这个女儿就难说了。 他若先绝情绝义,我也犯不着哀求,反正他总拿我当负担,还有三个儿子养老送终,我把目前为止攒的积蓄全部交给他,也够偿这二十二年的养育恩了。 怀着赌气情绪,沐浴后她仍穿起男装粘上胡子,有意让柳邦彦亲眼见证她的作为。 -- 第272页 午饭后,柳尧章先从隔壁暗门过来,通知她柳邦彦和范慧娘到了。 文小青等人都已回避,柳竹秋到堂屋跪下,心情和以往应对危机时大不相同,有一种想要证明自己的急切。 过去她经受住了一切歹毒的恶意,唯一真正在意的是对她性别的轻视。 父亲是其中代表,他的行为虽不过分,伤害却最深,因为他是在了解并承认她的才能后仍保持这种观点的。 杂乱的脚步声临近,柳邦彦在柳尧章和范慧娘左右搀扶下快步来到。 柳竹秋只听父亲急促的气息,就知道他有多气愤。 柳邦彦走到堂屋门口,迎面看到端跪在地的大胡子书生,怔愣片刻方认出女儿,羞怒慌骇混合的冲击真实得如同拳头重击面门。 “冤孽!冤孽啊!” 他跌脚哭丧,虚脱地滑坐下去,呼天抢地道:“柳家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孙柳邦彦前世不修,养出这么个胆大妄为的孽障,几乎断送柳家满门啊。” 范慧娘陪着哭泣,责怪柳竹秋:“阿秋,你也太做得出来了,若非亲眼所见,我还以为老三两口子在编故事呢。” 柳竹秋平静地向他们磕头谢罪,脸上殊无愧色。 “孩儿莽撞,让老爷太太担心了。” 柳邦彦听她说话,怒火重燃,挣扎着爬起来,指面詈叱:“你是哪儿来的冤孽,为什么要这样祸害我们?” 柳竹秋觉得父亲内心的麻木比凶恶嘴脸更可恨,悍然讥刺:“孩儿在替老爷做该做的事,柳家先祖定然明白,亏得孩儿这些举动,才没陷柳氏一族于不义。” 柳邦彦一击即溃,再次腿软坐倒,幸好被柳尧章手快扶住,否则准得伤到骨头。 他愕然注视女儿石雕般的神态,像脱了毛的鸡鸭怆惶无措,捶胸啼泣好一阵,在妻子劝抚下慢慢冷静,怏怏无奈地对柳竹秋说:‘过去的事就算了,从今往后你得守规矩,不许再扮成男子出去招摇闯祸!’ 柳竹秋斩钉截铁拒绝:“这恐怕不能如老爷所愿。” 柳邦彦眼睛又瞪大了:“你还敢放肆!” “非是孩儿放肆,孩儿目前正为太子殿下效力。殿下需要孩儿以温霄寒的身份行事,自古忠孝难两全,孩儿只能从君令而抗父命。” 柳邦彦听她干着易掉脑袋的勾当,唬得暂时失语。 范慧娘见识浅,以为她既是太子的人了,今后当有名分,忍不住问:“你替太子办事,那他今后是不是要纳你为妃啊?” 本朝一惯遏制外戚,连章家那样宠耀至极的,子弟也只能任散官。柳竹秋如果做了嫔妃,柳家父子的官运便到头了,子孙也难以靠科举进仕。 柳竹秋说:“太子殿下允诺不让孩儿入宫,这点还请二老放心。” 这话反而让范慧娘更糟心,急道:“那他有没有说将来如何安置你?” “暂时没有。” “他该不会让你就这样无名无分,不男不女地过一辈子吧?你这傻孩子图什么啊?” 柳竹秋抬起眼帘,坚定的目光击退父母逼视,如同新生儿发出第一阵哭喊那般坦荡地道出心声。 “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 当初女扮男装是无奈之举,回顾过往又是至高的幸运。 这数年的历练将她从璞玉琢磨成器,她像一颗火星落在陈腐愚昧的偏见上,让所有不公、压迫都有了被打败的可能。 一如家禽认为忙碌觅食的猎鹰在自讨苦吃,范慧娘理解不了继女的想法,惶惑道:“这些事都是男人们做的,你何苦去凑热闹?” 柳竹秋微微皱眉,没能压住怜悯。 “太太,志向不分男女,世间男子能达成的功业孩儿也能凭自身才学取得,温霄寒的事迹就是证据。” 范慧娘哑然难对,只好暗自惋惜这丫头投错了胎。 柳邦彦已被女儿前一句话震住了,她说的那三条也曾是他的理想,在青春热血中闪烁激荡过,后来渐渐被各种不可抗拒的阻力埋没,成了午夜梦回时的轻叹,恍若隔世的遗恨。 他见儿子们踏实务实,只求富贵安稳,还庆幸他们不必经历那种无可奈何的挫败感,没想到女儿竟托起了未能在他身上涅槃的崇高理想。 他思绪纷涌,百端交集,流着泪做虚弱斥责:“你太狂妄了,天地纲常岂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撼动的,你不徇礼法,不顺自然,终会自取其祸。” 柳竹秋反驳:“有多少屈服顺从就有多少身不由己,这点老爷不是最能体会吗?” 自暴自弃者无权嘲笑逆流而上的人,柳邦彦在精神上彻底败给了女儿,凄然地拭去惨泪,挣扎着站起来。 柳尧章连忙搀扶,发觉父亲浑身微微发抖,想已精疲力竭。 柳邦彦长长喘息数声,无力地做出裁决:“有太子殿下做靠山,我们都奈何不了你,往后你自去奔前程,我就等着什么时候被你送掉这条老命。” 他欠前妻命债,由女儿来讨还也算公平,说完转身由妻儿搀着蹒跚离去。 柳竹秋知道父亲的妥协出于被迫,并没有承认她的意思,不甘地长跪着,落下屈辱的泪水。 晚上东宫来信,朱昀曦说不便立即召见她,须得避几天风头,送了许多礼物慰劳,中有各式各样的香丸、香饼、香帕、香露、香皂、香膏、香油……看得出昭狱里的恶臭给他造成了不可磨灭的阴影。 -- 第273页 那天他拥抱她时忍受了多大的折磨啊,因为享受而缠绵叫喜欢,如果痛苦还要来俯就,不是爱是什么呢? 太子心里怎么想的都无所谓了,她要利用眼前的优势,多做利国利民的好事。 那日唐振奇要将从高勇那里抢来的财物赏给她,她不拿会惹疑心,全拿必遭反感,于是捡了三分之一不甚稀罕的带走,寄存在孙荣的薛公园。 她写信向朱昀曦借得五十名亲兵,押送这些财物来到保定。 柳竹秋在京城身陷囹圄的事萧其臻当时便知道了,她返京前叮嘱他不管遇到何种情况都不能慌乱更不可随意离开霸州,因为地方官擅离职守是死罪。 萧其臻相信柳竹秋能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可情感不如理智那么听话,像捅破了马蜂窝,无论怎么逃避都躲不掉扎心的蛰咬。 前天得到她无罪释放的消息,那群马蜂才收了神通。他赶紧派人去京里问候,信使在半路上遇见柳竹秋,先赶回保定报讯。 萧其臻闻报喜得坐不住,亲自骑马出城迎接。 柳竹秋带领人马走到十里长亭,远远看见他在道旁翘首以盼,数日不见人已瘦了一大圈,脸颊凹陷,欢笑的模样也显疲惫。 她忙下马行礼,惊道:“萧大人,你近日在为何事操劳?怎地如此憔悴?” 萧其臻怎好坦白是相思挂念之故,干笑搪塞:“都为修缮衙门的事,前几任县令累积的亏空太多,致使工程款短缺,我这几天都在为这个犯愁呢。” 各地衙门征收的税收一半上缴中央,一半留做地方政府的开支。 官员挪用公款是常事,有经验的官员每次职务调动前都会要求前任补齐亏空才肯赴任。 萧其臻当日的来保定意在调查高勇,没计较这头,摊上了几千两银子的漏洞。 通常官员补亏空的办法是增加耗羡①,有些黑心的最多能增加六七分的耗羡,相当于逼百姓多交一半多的赋税。这种缺德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柳竹秋知萧其臻两袖清风,家中也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算是笔巨款,忙说:“大人不必烦恼,上次我们找高勇打秋风②,唐振奇将那些财宝赏了我一些。我正想让你拿去补偿被高勇祸害的人家,你先抽一部分来补亏空吧。” 萧其臻坚拒:“这些都是赃物,理当物归原主,我怎能贪墨?” 柳竹秋开导:“你拿来填补公款怎算贪墨?亏空又不是你造成的,总不能自掏腰包吧。你就快调任了,这漏洞不尽早补上,回头还不是百姓遭殃。” 刚才信使说朝廷前日发来调令,擢升萧其臻为顺天府府尹,官居正三品,从七品知县连升八级,不难看出皇帝对他格外赏识。 萧其臻下个月就得回京赴任,不想给后任摆烂摊子,无奈接受了柳竹秋的意见。 柳竹秋在保定逗留数日,尽量多帮他处理一些事务,还招安了何秀才及其手下的山贼,助他们洗脱前罪,重返家园。 这晚,她正和瑞福整理手上最后一批公文,杭嬷嬷来访,拿出一张人像线稿请她辨认。 画中人物是一位长挑秀丽,高髻如云的女子,柳竹秋瞅着眉眼有些像自己,猜测作画者是萧其臻,含笑探问:“杭嬷嬷,这是谁画的?” 杭嬷嬷知她已猜着了,直言不讳道:“前些天我家大人整日神思恍惚,茶饭不思,一日夜间在书房闷了一宿,早起我进去打扫,看到这幅画。孝廉可认得画中人是谁家女子?” 柳竹秋摇头:“恕小生眼拙认不出来,妈妈何不直接去问萧大人?” 杭嬷嬷本就下垂的腮帮像被几十斤的秤砣掉住,垮得更厉害了。 “问过了,他死活不说。温孝廉有所不知,我家老夫人早发觉他不对劲了,怀疑他心里有了人,却一直试不出来。我家大人三代单传,家里都指着他开枝散叶呢,可他一晃眼都三十出头了,连家都未成。老夫人为此整日着急上火,这次命我来摸他的底,若那女子是良家出身,不拘贫富她都愿意纳为儿媳。可他老是遮遮掩掩,不肯承认,这不越发显得此女身份可疑么?万一闹出尴尬事,我们萧家可丢不起这个人。” 柳竹秋晒晒听着,明白萧其臻的家人怀疑他被不正经的女人勾上了,想到她这儿来找线索。 杭嬷嬷不跟这浪荡子客气,铺垫完毕便进行逼问:“温孝廉,我家大人平日往来最多的除了柳家的三少爷,就是您了。来保定后又同您朝夕相处,他日常跟哪些人接触,去过哪些地方您想必最清楚。若知道什么请千万告诉我,做朋友的不为着朋友好,那可不地道。” 柳竹秋料想在萧家人眼里,她和柳尧章都属于狐朋狗友,摸着良心想真挺愧对萧其臻,现下唯有装傻笑哄:“妈妈见谅,这些我真不清楚,关于萧大人的私事想必柳三爷知道的更多,您何不去问他?” 杭嬷嬷疑她推诿,冷笑:“这个回头我们老夫人会看着办的,孝廉既和我家大人交好,还请多劝劝他。您看您有妻有妾,美满如意,见好朋友打光棍心里也不落忍吧。” 瑞福气她过于刻薄,在一旁强忍怒气,等人走了红着脸怒怼:“这婆子好没道理,听她的口气,好像是先生害萧大人打光棍的。” 柳竹秋劝他算了,还一点不怨杭嬷嬷无礼。她是没主动霸占萧其臻的心,但他无心婚娶可不正是为着她么? -- 第274页 第九十八章 柳竹秋考虑是否跟萧其臻开诚布公地谈一谈,思前想后都觉得这么做太伤他的自尊。要让他死心,最好减少非必要的接触,并且暴露一些让男人不能容忍的“缺陷”,比如好色。 这条在保定无法实施,得等日后再做计较。 她提前向萧其臻辞行,带着瑞福返回京城。 蒋少芬这些天和春梨住在柳尧章家,听说小姐回来了,忙过来接应。 柳竹秋出狱的第三天便赶去保定,没顾上去找蒋妈,只托白秀英捎了些话给她。 相见时发现她的右脸有一块拇指大的烧伤,双手也缠着纱布。想起那天张鲁生说锦衣卫衙门停尸房着火时,全靠一黑衣人自火场中抢出了冉大奶奶的尸体,她知道那是蒋少芬,却没想到她为此负伤。 心疼地捧着她的双手责怪:“蒋妈,你受伤了也不早点告诉我。” “告诉你伤就能好得快些吗?只起了几个水泡,已经没事了。” 蒋少芬拆开纱布让她看已结疤的伤痕,以宽其心,又说:“我已照你之前吩咐的在城外寻了块荒地,将那冉氏安葬了。你现在该说说为何要厚待那恶妇了吧?” 柳竹秋不无感慨地解释:“我在霸州知州衙门看了仵作交上来的验尸报告,冉大奶奶身上的伤口比高勇多十几倍,还都集中在背部,分明是被黄国纪虐杀的。推测她当时是为掩护高勇才会造成那样的伤势。这女人凶悍恶毒,对情人却忠贞勇毅,这点还是很值得敬佩的,也难怪高勇会那样宠她。我想大部分男人都会爱上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他们的女人吧。” 她本想将冉大奶奶和高勇合葬,奈何高勇的尸首已随火灾化为灰烬,没能让他们同穴相依还挺遗憾的。 蒋少芬笑道:“太子不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你的吗?我听春梨说,你俩已经成就好事了。” 柳竹秋脸刷然通红,瞪着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春梨,低声嗔怪:“这死丫头,就会揭我的短。” 蒋少芬抿嘴戏谑:“她很担心,怕你将来进宫做妃嫔,她也只能跟去做太监的老婆。” 柳竹秋噗嗤道:“别说我不会进宫,就是真有一天自身难保了也会先把你们安顿好。” 蒋少芬立马板起脸:“别说不吉利的话,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落到那一步。可你也得始终清醒,别中了太子的美人计。男人骗女人从不带手软,不多留点神,小命都会被他们算计掉。” 柳竹秋揶揄:“蒋妈好像很有心得啊,莫非被哪个坏男人算计过?” 蒋少芬轻轻拍她一下,示意她严肃。 柳竹秋正经起来,问她离京期间高勇案是否有新进展。 蒋少芬说:“官府逮捕那吴介后又牵扯出了一些人,里面有国舅章昊霖府上一个姓吴的管家。可那吴管家被捕前就死了,听说陛下已下旨让有司结案了。” 她未参与查案,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 当日曹怀恩等人刑讯吴介,这厮东拉西扯供出一堆人,细省后都与本案无关。 直到锦衣卫将他的妻子儿女抓来拷问,他方供认与章昊霖府上一吴姓管家有亲,正是那吴管家收买他找人诬陷陈维远和温霄寒的。 一时间炸雷落地,官员们都知接到了烫手山芋,齐齐目眐心骇。 曹怀恩机敏地宣布退堂,恳请庄世珍回宫请示庆德帝。 章皇后寿诞那晚,章昊霖在御花园淫污宫娥,被陈维远持矛追杀,双方结下大梁子。 接到陈维远是被人诬陷的消息时,庆德帝已将怀疑聚焦到章昊霖身上,听了庄世珍的奏报怒发冲冠,命曹怀恩即刻逮捕吴管家,务必从严鞠讯,究出元凶。 铁了心要彻底整治这混账小舅子。 章昊霖提前数日陷入慌乱,担心吴管家暴露,悄悄将其一家四口全部杀死,埋在自家花园里。等锦衣卫去拿人,谎称他偷了府上的财物举家出逃了。 锦衣卫奉皇帝严旨,不肯轻信章家的说法,带着十几条猎犬入府搜索,最终在花园一隅挖出了尚未腐烂的死尸。 章昊霖行迹败露,将罪责推给几个奴仆,这些人受到威胁,被迫为其顶罪。 锦衣卫将他们全部带回监狱关押,使出各种手段,力求撬出真相。 章昊霖走投无路,慌忙求助唐振奇。他们沆瀣多年,利益纠葛极深,一方倒台势必牵连另一方。 唐振奇权衡之下吩咐曹怀恩使阴招,将那几个嫌犯尽数“监毙”,想落个死无对证。 他们斩得断线索,斩不断庆德帝的疑思,反倒令皇帝看清了底下人的倒行逆施。 这些狗才敢把他的命令当耳旁风,在他眼皮底下弄鬼,若不严惩,天威何在? 当日便罢免了曹怀恩的官职,传旨贬章昊霖为琼州府定安县驿丞,即日携家眷离京赴任,非召不还。 章皇后被软禁,在宫廷里的势力并未受损,庆德帝派去监视她的那些人里也不乏她的亲信,即刻将消息飞报坤宁宫。 她听说庆德帝对弟弟一家下狠手,不禁惊怒,可正是这疾风暴雨似的消息令她打消对丈夫最后一丝幻想,明白如今他心中只重利益之争,夫妻情分都得靠边站。 绝望复原了她的理智,依靠“智谋”挽回危局。她脱掉钗环凤袍,穿着素服,披发跣足来到乾清宫,跪地求见。 -- 第275页 庆德帝本不欲接见,宫人呈上一块陈旧的破绢布,说是皇后交给他的。 那绢布是长衫下摆的一角,年生久远,上面还沾着几块早已干涸的黑褐色血迹。 庆德帝悚然一震,回忆似冰水淋头,浇灭所有躁恼。 当年先帝病危,他和章皇后乔装自凤阳潜行回京,在京郊遭遇刺客袭击。 随行的几十名侍卫死伤殆尽,章皇后为掩护他被贼人刺中左肩,忍痛骑马载着他突围,逃脱刺客追赶。 她怕耽误时间,伤口血流不止仍不肯停下求医。 庆德帝撕下衣衫为她包扎,章皇后支持不住,劝他放弃自己赶路,以免错过登基时机。见他不肯,便挣着要下马。 庆德帝抱紧她大哭:“妻若不能为后,我做皇帝还有什么意思?今日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 夫妻俩相互勉励着咬牙前进,最终转危为安,携手登上金銮殿。 多年来章皇后将庆德帝为她裹伤的碎绢当做夫妻情深的证物爱惜珍藏,眼下取出来当做武器,攻击丈夫的心墙。 庆德帝果然中计,被绢布上刺眼的血迹勾出无限愧悔怜惜,忙起身出殿迎接妻子。 见她披头散发,一脸惨白地跪在阶下,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箭步上前搀扶。 “梓潼这是何苦,快起来。” 章皇后拽住他的袖子哭求:“臣妾自知罪重,本无颜面见陛下。可我父母一生只得一子,他若离京远行,谁来赡养家中老母?臣妾侍奉陛下三十余年,求您念及夫妻情分,悯恤孤寡,从轻发落。” 庆德帝早已心软,只想尽快安抚她,含泪道:“梓潼放心,朕这便赦免章昊霖。” 他转身吩咐庄世珍去叫司礼监拟旨:“收回昨日发给章昊霖的诏令,改罚他贬官三级,俸禄减半,今后好生在家奉养安国夫人,不得再有倍道妄行之举。”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朱昀曦听说此事也知皇后在耍苦肉计。 他在寝殿里闷坐了大半天,陈维远见他表情深沉,以为在为皇帝撤销对章昊霖的重罚而气馁,开导:“圣意不可诘,还请殿下淡然处之,谨防外人猜度攻讦。” 朱昀曦说:“孤王知道,刚才在想别的事。上次去昌平州狩猎,孤顺道去拜祭了先帝的陵寝,见享殿的墙下有狐狸洞。守灵的宫人说若用水来灌会损害墙体,只好任野狐在里面定居。当时柳竹秋也在,便与孤王议论此事。” 柳竹秋告诉他:“狐狸和老鼠都钻洞居住,人们发现后就用水来灌,火来熏。可自古以来都没人去灌城墙根下的狐狸洞,也不会在社坛的老鼠洞旁点火,怕损害城墙和社庙。这些人人喊打的狐狸老鼠便以此为靠山,有恃无恐地出没其中了。” 朱昀曦随口接道:“照此说来,城墙和社庙反而是狐狸老鼠的庇护所了?” 柳竹秋笑嘻嘻说:“殿下爱养宠物,唯独狐狸老鼠是万万养不得的。” 他听后方知她在借城狐社鼠比喻皇帝身边的奸臣。 一些大臣恶名昭著却横行无事,无非倚仗皇帝的势力,就像住在城墙下的狐狸和社坛里的老鼠一样。 当时他还责她刁钻,拿他当预备昏君,动不动阴阳怪气疯谏,奚落:“今后孤身边若有奸臣,你绝对排名第一。” 如今对照章昊霖的事例回想,感触颇深。 章昊霖、唐振奇这些人罪恶滔天却屡屡逍遥法外,所持的不正是皇帝的姑息纵容吗? 朱昀曦虽能理解父皇的想法,却很难赞同这一做法,但等到他坐上那个位置时,可能又会有不同见解。 对未来的恐惧催增他对柳竹秋的思念,派人去探消息,听说她已回京,忙召去观鹤园相见。 柳竹秋见驾时迫不及待问:“臣女听说殿下针对山东江苏的蝗灾,制定了以工代赈的救济方案,这办法英明卓绝,殿下的见地越来越高妙了。” 昨天她和几个文人聚会,新科榜眼顾淳如也来了。 他已通过铨选受任中书舍人,日前响应太子关于鲁苏地区运河修缮工程的征召令,加入了督造团队,即将启程赴任。 柳竹秋听他介绍朱昀曦提出此项建议,并与群臣据理力争的过程,心中无比欢慰。 臣子将皇帝当做庄稼,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有人求功名利禄,有人求丰功伟业,她属于后者。 朱昀曦的每一寸成长都在推动她接近理想,也更乐观地相信自己没选错路径。 朱昀曦原打算等这事办得七七八八了再向她表功,见她这么高兴,心情同样畅满,笑问:“你看我以后会是个好皇帝吗?” 柳竹秋欣欣颔首,眼里的光芒为世界带来了艳阳天。 他欢喜地搂住她的腰:“那你要一直辅佐我,让我早点达成这个目标。” “臣女一定竭尽所能报效殿下。” 分不清谁先主动,二人的嘴唇碰在一起,清脆地接了个吻,像寻常小情侣那般轻松自在,双方都很喜欢这种感觉。 朱昀曦带她坐下,柳竹秋又问起他的近况。 “陛下知道陷害陈公公和臣女的人是章国舅吗?” “知道。” “他会让国舅禁足多久?” “父皇的意思是要将他终身圈禁,可我想他不会那么老实,最近还听说母后身边的人在暗中同他联络。” -- 第276页 柳竹秋知道章皇后才是最大的威胁,握住太子的右手,用拇指抚着他的手背,神情难掩心痛。 朱昀曦略微猜到她的心思,柔声说:“你是不是有话想问我?” 柳竹秋抬头正视他,犹豫要不要逾越禁忌。 朱昀曦有些忧伤地叹气,翻掌握紧她的手指,主动道出压在心底多年的重负。 “小时候宫里有人传言,我并非母后的亲生子。” 柳竹秋目瞪口呆,但在惊讶冲击下,许多费解的问题都迎刃而解了,身子前倾,凝神听他细说。 “当年母后迟迟未孕,大臣们都强烈要求父皇择选淑女充实后宫,还有人建议直接废后。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曾向她许诺终生不纳妃嫔,为遵守这一诺言,他便让母后假怀孕,悄悄借宫人的肚子生下我,说我是母后的儿子。” 柳竹秋想象还是幼儿的太子听到这些传闻时会有多害怕,不觉向他靠拢。 “我曾听陈公公说当年有位照顾您的保姆在您被立为太子前突然暴病而亡,死因莫非也与此事有关?” “你说宁嬷嬷?” 朱昀曦越发凄惶,垂头道:“我不确定,但有这种可能吧……从小我就知道母后不待见我,明显偏爱颍川王。我曾经以为那些传言都是捏造的,直到近一年来遭遇了一连串事情,才知道不能再自欺欺人了。” 他喃喃倾诉,慢慢抬眼看向她,目光已浸在泪水中,失却天之骄子的神采,活像个失家的小可怜。 柳竹秋不假思索抱住他,放下尊卑拘束,轻轻拍抚:“这又不是殿下的错,您还有陛下的宠爱和我们这些臣子效忠,最后定能化险为夷。” 朱昀曦紧紧回拥她,泪水带出的感动喜悦都不掺假,他许她以真心,盼望相应的回报。 悄悄在她脑后擦干眼泪,然后起身,微笑着向她伸手。 “那半块镜子带来了吗?快给我,我好让人拿去修补。” 柳竹秋犯难:“那镜子沾了血污,臣女怕脏了您的手,早已扔掉了。” 朱昀曦惊急,忍不住气嚷:“你知道那镜子代表什么吗?竟敢擅自扔掉!” 他忿忿推开她,拼命克制发火的冲动。 当初柳竹秋送那小冰镜时说尽甜言蜜语,他以为中间至少有一两句是真的,如今看全是谎话。 他居然爱上了欺君的骗子,比这更耻辱的是明知她这样没心肝,他还不能决然收回真情。 “殿下我错了嘛~” 柳竹秋摇着他的胳膊哄劝,被他连续甩开数次,看他那委屈巴巴的赌气样,心里又乐又爽,从怀中掏出一个手绢叠的小包递到他跟前打开。 看到自己要哭不哭的脸出现在那半扇镜子里,朱昀曦的心幡然转晴,扭头对着柳竹秋不逊无赖的促狭笑脸,气恼嗔怨:“骗子。” 刚说完就不争气地伸手抱住。 柳竹秋抚着他的背调侃:“臣女只想跟殿下开个玩笑,没想到您这么小气。” 后半句话是无意识脱口的,说完便后悔不已。 所幸朱昀曦没计较,答复还很感人。 “我不是小气,是觉得你从没把我的话当回事,只会戏弄我。” 他无心的勾引比有心的更厉害,像无坚不摧的文火将柳竹秋的定力全钝化了。 管他来日如何,先在这一刻假戏真做。 她抬头,双臂吊在他的脖子上,认真说:“臣女来时花了半个时辰沐浴,还用您赐的熏香将里里外外的衣服都熏遍了。” 朱昀曦点头:“嗯,很香。” “人家这么香喷喷的,您就不想做点什么吗?” 她扭动撒娇,表情腔调都不能称之为良家女子。 情人眼里出西施,爱意足够,放荡就是妩媚,风骚也像风情。 朱昀曦正遗憾上次欢好时她初经人事,没能充分领略云雨之乐,见她主动,立马一拍即合。抱起她走向床榻,放下帐幔,欢快地颠鸾倒凤去了。 第九十九章 柳竹秋发现熟能生巧可应用到任何事情上,回京的一月之内朱昀曦每隔两三天就会召见她,每次相见都直奔风月主题。 那鸾帐鸳衾真似温柔乡,她这新手进去游荡几次渐渐如鱼得水,如痴如醉,越来越佩服太子“本领不凡”,使人沉沦,庆幸刚入门就遇到这么个“老师傅”。 朱昀曦也是,没见过柳竹秋这么放得开的女人。 以前做这种事,过程都中规中矩,不觉得多么引人入胜。 曾有人献给他一本《阴阳和合大观》,上面记载了许多新奇的体位技法。他想和妃妾尝试,却无人愿意配合,强迫她们则会背上荒淫之嫌,只好放弃。 现在遇上一只刚学飞的雏鸟,倒敢去大风大浪里探险。 柳竹秋看了那本《大观》,主动请求和他一道研习。 什么貂蝉拜月、倒浇蜡烛、人面桃花、清风徐来、仙音袅袅……逐一试遍,乐得他神魂颠倒,欲罢不能。始信旁人说的,此中事欲尽其妙,须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子相就。 行过鱼水之欢,二人关系迅速亲密,有时像小情侣在卧房内玩闹嬉戏。 通常是柳竹秋先捉弄太子,得手后绕着桌椅逃闪躲避。朱昀曦抓不住她,就用自己的衫袍做网罩住她,扛起来扔到床上挠痒痒。 柳竹秋现在对太子的美貌有了更深刻认识,他在快感中挣扎沉醉时欲、仙、欲、死的表情美过平时十倍,仿佛隐藏在云山深谷中的桃源,只有她这天选的幸运儿才得观赏。 -- 第277页 她看不过瘾,想用图画记录,小心试探,朱昀曦竟准了。 拿未来天子做春宫题材,她想必是有史以来第一人。兴冲冲将矮几搬到床边做桌案,咬着笔管描绘那慵懒斜靠的美人,颇为自信的画技突然显得拙劣了。 朱昀曦看她焦虑皱眉,连废几张稿纸,调侃:“你确定画出来的会比真人好看?要是画丑了我可不答应。” 那媚眼如丝的微笑巧夺天工,丹青圣手也只描得出皮,画不出骨。 柳竹秋果断放弃,丢掉画笔扑上去,如此春宵何止千金,有时间浪费还不如酣畅淋漓梅开二度。 一次玩得倦了,她躺在他怀里相互翻着手指数罗圈。 她的十根指头上全是罗圈 ,他却一个都没有,登时不悦。 “一罗穷,二罗富,三罗四罗卖豆腐,五罗六罗开当铺,七罗八罗把官做,九罗十罗中状元。我手指上全是簸箕,难道将来会一无所有?” 柳竹秋爬到他胸口上哄:“所谓‘无中生有’是说万物都是从‘无’来的,殿下没有罗,正代表我们这些有罗的人全是您的臣民,都得供您驱使。” 朱昀曦瞬间开怀,搂着她坐起,从枕头下摸出一块小铜镜,说是用那面剖开的小冰镜新铸的。 镜子做工比原来的更华美,背后有并蒂莲花和鸳鸯戏水的浮雕。 “喜欢吗?” 他欣欣期盼地望着她,神态像个热恋中的纯情少年。 柳竹秋觉得这艳福太过头了,心下惭愧,只好嘿嘿傻笑。 朱昀曦戏谑:“你干嘛动不动装傻子,再装也不像。” 没说完便被她吻住,压倒在枕头上。 不管他们之间是交易还是情爱,她都没吃亏,像太子这样温柔慷慨还肯供她任意亵玩的绝世美男可不好找。她像偷入蟠桃园的猴子想一次吃够本,“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①” 九月下旬,萧其臻回京上任,按照和柳竹秋商定的,拿到顺天府尹印信的当天便向吏部发出申请,捉拿金士俊归案,审问他杀害常冬香一事。 去年永定河无名女尸案发,还是宛平县令的萧其臻命人在城内张贴认尸告示。 金士俊料那女尸就是常冬香,一直悄悄关注此案。 之后继任宛平县令没能按时破获永定河女尸案,受到了上司处罚。刑部将此案归入悬案一档,基本就此搁置了。 再后来金士俊见高勇死了,以为自己协助他干的那些坏事会随之湮灭,很窃喜了一阵子。今被萧其臻毫无征兆地逮捕,落了个措手不及。 常冬香的娘家人和左敏兰指认女尸正是失踪的常冬香,朱昀曦也派人将智通和清远押解到顺天府衙。 吏部收到萧其臻提交的证据和申请,奏请皇帝革除了金士俊的官职。 三方对质外加三木之刑,金士俊交代了与智通联手杀害常冬香的经过,并承认是黄国纪介绍他们认识的。 萧其臻追问黄国纪的下落,金士俊一问三不知,白挨了几次夹棍,终未供出有用信息。 萧其臻只得结案,按杀人罪判处金士俊、智通斩监侯。清远是从犯,杖一百后流配三千里,常冬香的尸体由常家人领回安葬,抄没金士俊家财赔偿死者家属。 柳竹秋与萧其臻讨论,今后追查黄国纪只剩一条线了,即可能与之有联系的珠宝商人汤敬之。 “章国舅虽已失宠,势力还在,那黄国纪又十分狡猾,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我们盯上了汤敬之,我们也不能打草惊蛇。先找到汤敬之的把柄,把这条小鱼捞上岸再说。” 汤敬之在京城有十几家珠宝店,柳竹秋假装为小妾买首饰,带着白桃挨个去逛。 温霄寒是京里的名人,她怕去的次数频繁惹人猜疑,隔个六七天才去一次。逛完三间店无甚收获,而大半个月已过去了。 这日回到租房,白秀英捎信说:“左家的小姐想去家里拜访你,那边的人回她说你在我家,她又请求来这边。我估计是想为她表姐的案子向你道谢,已替你答应了,约她明日过来。” 柳竹秋当晚到隔壁院歇宿,次日上午左敏兰携奶妈和贴身丫鬟到访,让柳竹秋派人去她的马车上搬礼物。 她带来了一大箱子的各色信笺画纸以及若干毫笔、颜料、书籍,看样子把压箱底的存货全掏空了。 柳竹秋知她家并不富裕,上面还有一兄一姊,父母每个月统共给她三两银子的份列,像文房脂粉等用品都得自理,哪经得住这么开销。 见她婉拒,左敏兰不乐意了,说:“小妹拿不出贵重谢仪,这些是我积攒多年的爱物,礼虽轻,情意重,姐姐若不肯收便是瞧不起我。” 她一贯要强,柳竹秋不能伤她自尊,命春梨收了礼物,悄悄吩咐从自家妆奁里挑几件珠宝包起来,一会儿做为回礼送给左敏兰。 宾主坐下喝茶,可巧昨日太子赏赐了许多新制的宫廷糕点,有响糖、甘露饼、大小银锭、宝装茶食……柳竹秋全搬出来待客,聊天中问她常冬香是否落葬了。 左敏兰立刻觉得嘴里的木樨花饼不香甜了,忿忿道:“别提了,我原想舅舅他们得了金家许多赔偿,该给冬香姐姐寻块好福地,谁想他们随便在北面的荒山里找了块地。我去看过,那座山光秃秃的,墓地周围寸草不生,只有几座荒坟作伴。有的墓穴都被盗空了,枯骨七零八落散在外面,瞧着好不吓人。冬香姐姐的棺材也是,用的是最次等的杉木板,估摸还不到一寸厚,外面草草刷了层黑漆,顶多一两年就会朽烂。至于随葬品,更别指望他们会认真置办了。” -- 第278页 常冬香生时不受家人关爱,死后也得不到应有的礼遇,而常家人却大发死人财。 常冬香的继母受封命妇多年,一直无钱置办翟冠,如今已兴冲冲请工匠造上了。 常父则花一千两银子买了两个标致小妾,还准备在北海边买块地盖别墅。 这些钱都是常冬香的命换来的,他们挥霍起来心安理得,莫说心疼了,估计还遗憾女儿死得太迟。 柳竹秋听得很不是滋味,与左敏兰不约而同静默相对,过了一会儿叹息着替彼此抒怀。 “他们是长辈,你不便指责,自己尽到心意就够了。” 左敏兰郁闷点头:“也只能这么想了,我就是心疼冬香姐姐命苦,希望她下辈子能投个好胎。” 她抹去眼角渗出的泪水,重拾笑容:“这次也亏得萧大人竭力追凶,冬香姐姐的冤情才得以昭雪。我第二个想感激的人就是他了,还请姐姐代我向他转达敬意。”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柳竹秋忽然想起当日她为左敏兰画秋意图,萧其臻曾帮忙修改画稿,还在上面题写诗句。事后左敏兰非常喜欢那首诗,几次请求她引见作诗人。 这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不就是冥冥中的缘分吗?何不趁机冰媒牵线做成了他们,那样萧其臻就不必为她蹉跎岁月了。 她将这想法告知柳尧章,惹来三哥一通数落。 “载驰兄对你一往情深,你却想借别的女子打发他,这也太负心薄情了!” 柳尧章只看到萧其臻对柳竹秋的痴情付出,没见妹妹对他有过一丝回应,想不通她为何能够无动于衷。 柳竹秋跟他没忌讳,冷静分析:“我不是目中无人,更没有冷血无情,也曾考虑过接纳萧大人。可萧老夫人那样厌恶我,就算我答应了,他这个大孝子敢跟他母亲开口吗?就算他逆着尊长的意思娶我,我也不想过去受婆婆的气。” 柳尧章听她讲述在保定屡次被萧其臻的奶妈杭嬷嬷刁责的情形,替她羞窘脸红,料想这门亲事已无指望,憾难道:“载驰兄说此生非你不娶,我若去撮合他和左二小姐,那成什么人了呢?” 萧其臻的执着也令柳竹秋加倍苦恼,寻思是时候出狠招让他死心了。 这日萧其臻接到柳竹秋发来的请柬,邀他于本月既望参加明德书院的诗会。 柳竹秋首次为公务以外的事联系他,他误以为这是二人情谊增进的标志,喜得接连数日失眠,盼星星盼月亮熬到约期,装束整齐地去赴会。 当天来了许多士子,大部分是青葱少年,也有刚入仕的年轻官员,比如榜眼顾淳如。他近日回京述职,也被柳竹秋邀来了。 这些人年纪都在二十五岁以下,个个朱颜绿发,意气扬扬,相较起来,刚步入中年的萧其臻便稍显老气了。 由于他官位最高,士子们都把他当“老先生”尊敬,有个十四岁的秀才更毕恭毕敬称他“萧公”。 他不禁犯窘,可自家年纪确实够做人家父亲了,也只得拿慈祥态度应酬。 午饭时众人分席用餐,饭后一位刚从巫县回来的书生取出当地特产的千丈岩绿茶款待众人,说此茶出自神女峰下,相传是巫山神女亲手栽种的。 人们便由此发散出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一人说:“《高唐赋》里说‘楚襄王望见高唐之上有云气,问宋玉那是什么?宋玉说是朝云,昔年楚怀王游高唐,梦见一位女子,自称巫山神女,向怀王自荐枕席,怀王于是临幸了她’。《神女赋》里又说:‘楚襄王命宋玉写《高唐赋》后,夜里梦见与巫山神女同床共枕,又让宋玉写赋记录’。照此说来,怀王和襄王父子都曾与神女有染,堂堂神仙怎会行此聚麀②之丑呢?” 柳竹秋见这话题正好供她发挥,纠正那人道:“兄台记错了,《神女赋》是这么写的。‘淡清静其愔嫕兮,性沈详而不烦。意似近而若远兮,若将来而复旋。褰余而请御兮,愿尽心之倦倦。怀贞亮之洁清兮,卒与我乎相难。薄怒以自持兮,曾不可乎犯干。欢情未接,将辞而去;迁延引身,不可亲附。’③,由此可见楚襄王只是在梦里与神女同乘一车,并未与之共过枕席。” 人们表示赞同,另有一人凑趣:“那巫山神女为何只钟情于怀王,对襄王则如此冷淡。” 柳竹秋笑道:“答案不是显而意见吗?怀王是战国时有名的美男子,自然能轻易俘获神女芳心。襄王的容色比他差远了,哪里能得神女青眼呢?” 众人大笑,顾淳如爱听温霄寒说风流趣话,故意问:“依晴云之见,仙女也好色了?” 柳竹秋正经道:“那是自然,君不见牛郎、董永、阮肇、刘晨这些获仙女垂青的男子都是风华正茂的美少年?就是那东方朔也是因为身高九尺、容貌英俊才勾动了董双成的凡心。其实不独仙女,世间女子也一样。举个眼前的例子,把我们这些人和少穆兄④摆在一起让女子们挑选,不知底细的人肯定都会先选你。” 一席话引得笑声不断,一人试图跟她辩论取乐,说:“杨国忠相貌也不错,还位高权重,他的老婆为何要偷人呢?⑤” 柳竹秋说:“道理很简单啊,他人到中年容色衰老,他老婆才会趁他不在家时迷上年轻小白脸,这就叫色衰而爱驰啊。” 大伙儿一齐捧腹,全当玩笑看待,只萧其臻颇感失落。 -- 第279页 他先看柳竹秋和那些少年书生们谈笑风生,神气与跟他相处时大不一样,已隐约知晓自己不受她青睐的原因,听了这些说辞就更明了了。 桃李务青春,谁能贳白日。⑥ 这一劣势真的无法弥补。 吃罢茶点,众人去园内游玩,酝酿诗兴。 柳竹秋领萧其臻参观书院,处处礼仪备至,不让他觉得她是故意叫他来受辱的。 萧其臻压根没往这方面想,看她那郑重端敬的态度,估摸她只拿他当前辈兄长,心里好不惆怅。 他们走到水池东岸,见几个士子在西岸垂钓,一人钓到一条大鱼,几经拖拉不起,忙向周围人求助。 顾淳如正在不远处与友人聊天,见状上前帮他拉竿,最终鱼儿脱钩,他和那钓者朝后摔倒,一齐大声欢笑,被人扶起后犹乐个不停。 他穿着樱草色如意云纹织锦的道袍,白色缘的柳绿万字菊花纹氅衣,脚蹬酡红色方头履。 这几种娇艳的颜色通常为年轻女子所喜爱,穿在他身上却毫不违和,教身旁的几个书生陪衬得恰似绿叶托鲜花,多远都扎眼。 柳竹秋见这一幕甚为美好,兴之所至,脱口吟出一首七绝:“红叶着霜秋意晚,皱绸平铺覆寒塘。清光潋滟照花影 ,容华浮波传暗香。” 她这明显是夸奖顾淳如的,旁边一人附和:“顾大人今天这身衣服着实鲜亮,袖舞衫摆之际仿佛春风暗生。” 柳竹秋笑道:“可不是么,少穆兄本就美貌出众,配上这衣服更像谪仙临世了。” 看她和朋友们兴致勃勃品评对岸那才貌仙郎的姿容,萧其臻像被挤到死角动弹不得。 他回家后终日闷闷不乐,趁无人时照镜顾影,自己的模样算不得老,但面容已不如少年时饱满俊秀,鬓发也单薄了好些,眼神、情态更难与顾淳如等风流少年媲美,难怪牵动不了佳人情丝。 倒回去十年,他未必比顾淳如逊色,只叹与柳竹秋年纪相差太大,这憾恨正适合将那句有名的唐诗反着说:“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杜秋娘《金缕衣》 ②聚麀本指兽类父子共一牝的行为。语出《礼记.曲礼上》:「夫惟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后比喻□□。唐.骆宾王〈代徐敬业讨武氏檄〉:「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麀。」《幼学琼林.卷三.人事类》:「父子同牝,谓之聚麀。」 ③这位女子恬淡而和善,她的性情沉静祥和,好像距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好像飘然来到我身边有忽然转身离去。她用纤纤素手撩开我的车帷请求与我同乘。她上车后我多想向她表达爱意。她怀揣纯洁的节操,终究不肯答应我的要求。当她收敛笑容微微露出怒色,看上去很威严,让我不能对她有所冒犯。两情未能相悦,她告辞离去。我赶忙避让,不敢有亲昵的行为。但愿心中留下这短暂的美好,神女却忽然离去,眼前忽然一片黑暗,不知她飘向何方。 ④少穆:顾淳如的表字。 ⑤《开元天宝遗事》记载,杨国忠有次出差,回来后夫人怀孕了。对他说是梦中与他欢好怀上的,杨国忠不疑有他,说这是他们夫妻感情太好的缘故,外人知道后都在笑话他糊涂。 ⑥出自李白《相和歌辞·长歌行》 第一百章 柳竹秋通过各种渠道搜集到汤敬之近期的一些劣迹,当中危害最烈的是垄断商引。 本朝开国即施行重农抑商政策,为防止商贾势力膨胀与国家争利,扰乱社会经济秩序,朝廷对商业活动进行极其严厉的管控。 凡外出经商者必须获得官府审批,领取官府签发的载明货物种类、数量以及运输距离的商引。 按规定每引付一钱银子的手续费,但经办官往往额外勒索,要求商人多支出几十倍的费用。 有的商人不堪判剥便冒险不办商引,这么做后果很严重。一旦被查获轻则鲸窜化外,重则有杀身之祸。 经过上百年发展,商业经济日趋繁荣,商人数量大增,经商规模不断扩大,对商引的需求也越来越多。 然而朝廷依然秉持旧例,每年发放的商引数额增长缓慢,远远满足不了实际需求。 商引供不应求的现象给了一些奸险小人生财之道。他们利用关系手腕在官府和商人之间做权钱交易,帮助商人用贿卖手段超额获取商引。 汤敬之比这类人还黑心,竟依托阉党垄断了京畿地区商引的审批,商人们想正常营业必须先填饱他的肚子。 这情况已持续三四年,受害者不计其数,尤其是小本商户,根本经不起如此折腾,许多人因此破家荡产。 人们既痛恨贪得无厌的奸党,更对早已跟不上社会形势的商引制度怨声载道。 柳竹秋有感于小商贾们谋生艰难,希望能为他们找出解决之道。 冬月初四她和白桃来到汤敬之开在城东老君堂边的珠宝店。 算来这已是他们逛过的第五家店了,再无发现就得换个侦探方式,否则定会引人怀疑。 柳竹秋照例让伙计拿出钗环佩饰让白桃挑选,点明要“贵重、稀罕”的。 她想再找到几件与文小青先夫当初出售的金凤项链同规格的首饰,那就有可能做为证据追查汤敬之当年侵占珠宝商财物,勾结官府诬陷良人的罪行。 -- 第280页 伙计先后搬来几箱首饰供她们择选。 柳竹秋漫不经心打开那一只只小宝匣,拎起里面的金珠宝玉瞧一瞧便放回去。 看了十几个,轮到一只绿色的缎盒了。 她打开盒盖,柔软的目光立刻因盒内的首饰产生硬度。 那是一只汉白玉镂雕的鸳鸯卧莲佩,正面右下角可能跌碎了一小块,用金镶玉的技法修补成一朵小小的浪花,整件首饰精巧美观,完全看不出是件残品,让人佩服工匠的妙手巧思。 柳竹秋心里想的却是今年初夏她随太子去漱玉山房发生的小插曲。 那晚她在倚月水榭用牡丹诗调戏朱昀曦,他酒醉摔倒,腰间的玉佩被跌碎了一角。 正是她手里这块。 她确信记忆无误,盯着玉佩沉思。 白桃偶然扭头看她,顺势留意到那块玉佩。 她在东宫时负责看管太子的服饰,也认出那块玉佩,诧异地凑过来,嘴里嚷着:“哎呀,这玉佩……” 柳竹秋忙使眼色制止,笑道:“喜欢吗?喜欢就买下来吧。” 白桃会意点头,听她悄声耳语:“再看看还有没有眼熟的。” 他们仔细挑了半天,又找到一件花丝的苍龙玛瑙束发簪,一件珐琅工艺的多宝戒指,都是原属太子的佩饰。 柳竹秋淡定地讨价还价一番,买下三件首饰。 她们出门坐上马车,白桃忙不迭说:“这些首饰定是从东宫流出来的,其余东西我虽没见过,但看做工规制有好些都像宫廷器物。我在宫里时就听说有人将宫中财物偷到民间贩卖,这汤敬之定是替他们销赃的窝主。” 柳竹秋已想到这点,正逐层深入,思考如何出手能事半功倍。 马车沿着逐渐拥挤的街道穿越城中,来到了紫禁城边的“内市”。 这是京城范围最大的市场,过光禄寺入内门,自御马监到护国寺一带都属于内市。每月只初四、十四、二十四日设场贸易,今天正是开市的日子。 这内市的买主大多是大小太监或外戚勋臣,宫中的女官也经常派人来购物,商品以金玉铜器、各色官窑瓷器、金银珠宝、犀牛、象牙、锦绣等奢侈品为主,各色奇技淫巧的器物无不毕具,整齐地摆放在道路两侧的摊位上,随处都有衣着华丽的顾客流连捡货。 柳竹秋知这内市由于不常开放,来做买卖的商人大多是没有商引的,靠花钱贿赂负责此地治安的官员保平安。 她灵光乍现,想出一条一箭双雕的计策,回家挂出红灯请求面见太子。 平时收到请求,朱昀曦第二天就会宣召,这回被一桩喜事耽搁,延迟了整整三天。 窦选侍前日胎动,折腾一昼夜,昨晚诞下麟儿,是朱昀曦的长子,也是庆德帝第一位皇孙。 宫中欢声鼎沸,庆德帝犒赏相关人等,册封窦氏为太子嫔,立其子为皇长孙,预备皇孙满月那天大宴群臣。 柳竹秋也很高兴,连夜写了一篇鸿笔丽藻的贺文献给太子。文中赞美皇长孙“灿若丽日扬其辉,瑰姿玮态,美而盛矣。” 朱昀曦看后郁闷:“你都没瞧见那小子长什么样就敢这么拍马屁,我看了都脸红。” 柳竹秋惊奇:“皇长孙殿下生得不好看么?” 她觉得哪怕继承太子一半美貌已算极标致的俊男了,那窦选侍虽不以姿色著称,当初能被选为太子的贴身侍女,也是宫里的后妃嬷嬷们掌过眼的,绝不会丑到将皇孙的长相拉至低谷。 朱昀曦回想儿子那小鼻小眼尖嘴猴腮的模样也大惑不解,叹气:“我刚看到那孩子时都怀疑是他们从别家抱来的,也不知是不是我亲生的。” 柳竹秋急忙谏阻:“殿下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啊,太子嫔十月怀胎那样辛苦,若知道您如此见疑怎么受得了?” 朱昀曦沮丧:“我并未疑心她,只是想让你知道那孩子有多丑。我仔细端详真跟窦氏的哥哥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当初她哥哥在御前当差,我见他老实勤恳,想求父皇让他做中军都事。可父皇嫌他貌丑,只封了个百户长。他也知道自己容貌弊陋,留在京里难有前途,几年前请调去辽东卫所效力了。” 外甥像舅舅,皇长孙相貌不随凤凰随山鸡已是偌大的遗憾了。更令朱昀曦烦恼的是皇帝册封窦选侍为太子嫔,等他将来继位,就得晋封为淑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让柳竹秋屈居其下如何使得? 柳竹秋不知太子的打算,笑劝:“婴儿的模样会变的,殿下且耐心些,等皇长孙长开就好了。” 朱昀曦不能直言忧虑,隐蔽试探道:“他是皇孙,丑点也不耽误什么,只是那窦氏受封太子嫔,日后位份将在众妃之上。我若再纳其他嫔妃,都得被她压一头。” 柳竹秋时隔许久又生出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男人都吃着碗里想着锅里,太子还没当皇帝就惦记着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贪淫好色? 朱昀曦怕被她误解,忙说:“我不是嫌嫔妃少,可明月总得有几颗灿星陪衬。太子妃的品貌才学你是知道的,我若不找一两个各方面都跟她旗鼓相当的女子充实妃位,臣下们该如何看待我又如何看待她呢?” 柳竹秋听了更不以为然,拿别人的终生幸福为自己脸上贴金,这自私劲儿真叫人反骨作祟。 她委婉讥讽:“殿下既在意妃妾的才貌,当初立选侍时就该以此为标准呀?” -- 第281页 朱昀曦听出挖苦之意,懊恼辩解:“她们跟我的时候我毛还没长齐呢,哪儿懂这些?就说那窦氏吧,她原是伺候我梳洗穿戴的侍女,我七岁上就来了,那会儿我一直叫她窦大姐,到了十三岁有一天睡午觉,也不记得是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就跟她躺到一个被窝里去了。” 另外两个选侍李氏、牧氏同样是侍女出身。 李氏善手工,会剪上千种样式新奇的窗花。 牧氏原先负责照料东宫的小宠物,将那些猫狗训练得会作揖、下跪、跳绳、衔物。 朱昀曦少年时爱这些逗乐的玩意,被她们哄得开心,便不拘一格纳入帷幄。 他自曝荒唐往事,柳竹秋笑到肚痛,不觉说:“难怪当初池选侍那样骄纵,其他三位选侍和她比是差了些。” 提起池绣漪,朱昀曦脸上黑云骤现。 柳竹秋以为他因池绣漪坠马身亡一事留下阴影,赶紧赔罪:“请恕臣女多嘴,不该提起殿下的伤心事。” 朱昀曦并非伤心,实是亏心,自那场事故后他时常梦见池绣漪和玉乘黄浑身鲜血地来找他索命,去三清宫求了一把桃木剑挂在床前方能安睡。 恐惧不代表后悔,他仔细思考过,留着池绣漪等于继续让章皇后捏住他的咽喉,敌存我亡的态势下他当然优先自保。况且仁义也得分对象,君王爱憎分明,厚赏重罚,岂可效东郭先生善恶不分,反受其害? 等他把心肠锻炼得再硬一点就不会受邪祟侵扰了。 他迅速控制好表情,淡然道:“无妨,听云杉说你有要紧事告诉我。” 柳竹秋只当朱昀曦包容她,又侥幸又惭愧,告诫自己保持戒慎,莫因眼前的荣宠而忘形。 她恭敬地向太子呈上在汤敬之珠宝店里搜罗来的三件首饰。 朱昀曦珠宝器物太多,许多只戴过一次便束之高阁,经她提醒才想起来,大怒道:“什么人如此大胆,敢盗卖御用之物?” 柳竹秋说出首饰来历,还讲述了汤敬之当年利用他大婚时充当买办,骗吞骆小五等珠宝商的货物,将受害商人们诬陷致死等经过。 朱昀曦悚然而惊,含恨叱骂汤敬之:“这厮胆敢借我的婚礼敛财,那些受害的百姓一定在骂我。” 他大婚时宫里为他和冯如月置办的首饰用具并没有超过父辈的规格,珠宝数量远比汤敬之诈骗来的少。堂堂太子被一个地皮无赖当冤大头和替罪羊,他此刻就想将那贼人抓来砍头。 柳竹秋说:“要杀汤敬之不难,但他很可能知道奸党的黑幕和那黄国纪的下落,而且臣女还想利用他盗宝一事为百姓们除一桩祸患。” 朱昀曦了解她的具体意图后提出了一些问题。 “当年太、祖见商人易获暴利,许多老百姓贪图赚钱,舍本求末去经商,使得大量农户成为游民,造成社会动荡。太、祖故而重农抑商,使得农不废耕,女不废织,稳定生产,复苏民生。假若取消商引,会不会助长商贾之风,让农工们放弃耕作?” 住在深宫里的皇族如同井底之蛙,很难看清形势变化,这种时刻最需要忠实明智的臣子做向导,方不会迷失在日新月异的时局里。 柳竹秋说:“太、祖时国家初定,百废待兴,解决生产问题是重中之重。如今全国耕地数量比国初增长了十几倍,物产丰富自然催生了商品交换。老百姓的生活已与商贸息息相关,各地的经济发展也离不开商品流通,很多农工就是依靠给商贾供货生存的。” 朱昀曦问为何商引制度会给经商者带来不便。 她细致解释:“以前人们的商业需求很低,采取简单的政策便足以管理。现今市场繁荣,民间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商贾,而商引制度依然像一百年前那般严苛,往往会对经商者造成很大困扰。比如一般商人都依照本钱多寡决定买卖的大小,出门在外,见着商机便依当时情形投资。若按商引制度规定的,必须事先决定做什么买卖,去哪里做,他们还怎么赚钱呢?” 朱昀曦想了想说:“我看有的商人长期从事相同买卖,购销地点也很固定,比如长期帮我打理庄田的几个皇商就是,只去固定省份贩货,收入也很稳定啊。” 柳竹秋问:“那些人每年能为殿下赚多少钱?” 朱昀曦笑着拧她的嘴:“你别仗着我疼你就信口胡说,我是太子,拿自己庄园里多余的物产去跟民间做等价交换,并不图赚钱。” 柳竹秋跟着笑:“臣女当然知道您和那些满脑子市侩的钱串子不一样,但在诚信公平的基础上多换一些利润不是更好么?若您把庄田交给臣女打理,臣女保证能让您的收益翻两翻。” “你还会经商妙招?” “妙招不敢说,做到‘随机应变’四字足矣。打个比方说,您的庄田里产的谷米一向是发往山西售卖的,但今年山东遭了蝗灾,米价必然踊贵。我把粮食改发到山东去卖,既能比往年多一些的利息,还能调解当地米价,防止奸商哄抬。若遵照商引制度,这样的好事就无法实现了。” 朱昀曦了然生喜,抓住她的手扯过来抱到膝上。 “你这小脑袋瓜真机灵,以后做我的管家婆可好?” 柳竹秋照她希望的方向引导:“您要让我去户部任职?” 朱昀曦不屑冷嗤:“户部的人整日跟算盘打交道有什么好,以后我想办法封你做更大的官。” -- 第282页 “具体是做什么的呢?” “嗯……每天跟着我,为我起草诏令。” “那不是知制诰吗?本朝只有翰林学士或内阁学士能兼任此职啊。” “我封你这样的官职,你敢当吗?” “只要殿下信任臣女,臣女就敢担此重任。” “你不怕被大臣们骂死?” “有殿下做主,他们要骂也不会先冲着臣女来啊。” “哈哈哈,你这个小滑头,就会吃定我。” 朱昀曦惩罚似的吻了柳竹秋一下,还轻轻咬了咬她的下唇。心想日后宣布立她为妃时,百官们定会群起反对,希望那时她还能保持这样的心态。 作者有话说: 不知不觉100章了,这本写得很开心,个人认为是我的巅峰之作,不知道大家喜不喜欢。 第一百零一章 朱昀曦回宫召来保管服饰的宫人,点名要找那三件首饰。 宫人在库房里遍寻不着,惶恐地报称首饰丢失了。 朱昀曦有意大张旗鼓在东宫展开清查,查出失踪物件不在少数,大部分是首饰、摆件、字画等贵重物品。 他入禁宫奏报庆德帝,庆德帝听取他的建议命人清点宫中财物,发现失窃数额更比东宫多几倍。 深宫大内强盗小偷进不来,必是内贼所为。 庆德帝火冒三丈,即刻传旨进行大搜捕,翻捡宫人们的居处,只找到一两个小偷小摸的毛贼,那些失踪的珠宝古玩全无下落。 朱昀曦按柳竹秋的指点进言:“贼人不敢将赃物留在宫中,必定拿出去销赃了。孩儿听说最近内市上流通着一些规制僭越的货物,极有可能是宫里失窃的。父皇可命人暗中前往侦查,想来必有所获。” 庆德帝采纳了他的建议,只等十四日内市开放就行动。 这事唬坏了唐振奇,宫中财物由各局司的内监负责管理,这些太监们全都听命于他,所以他是监守自盗第一人。那些被盗物品有的去了他家,流入市场贩卖的也被他吃了大头。 庆德帝计划搜查内市的消息相当于针对他的通缉令,他闻讯后如芒在背,终日苦思如何躲这祸事。 眼看到了初十仍无计可施,他正想找几个心腹共商对策,上午温霄寒前来拜访。 “晚生近日新购得一幅赵子昂的《苏武牧羊图》,特来献给千岁。” 柳竹秋殷勤地向唐振奇展现画卷,唐振奇瞧着眼熟,惊道:“这幅画是宫中的藏品,晴云在何处所购?” 这画是柳竹秋向朱昀曦求来演戏的,见奸宦上钩,故作惊惶道:“千岁莫不是看错了?真是宫中之物?” 唐振奇听说是一位游商低价转给他的,以为他买到了赃物,趁机吓唬:“近日陛下发现宫中丢失了大批财宝珍玩,正严令缉盗。晴云这幅画若被其他人瞧了去,只怕难逃窝赃之嫌。” 柳竹秋赶紧跪地央求:“晚生冤枉啊,晚生见这幅画是真迹,那游商开价又实惠,只当捡到了大便宜,委实不知是皇家藏品。还望千岁饶我一命,切莫对人提起。” 唐振奇以为她上了贼船,尽可利用,笑着扶起来。 “晴云何必慌张,难道我会害你不成?” 他亲切地替她拂了拂了衫摆,温言道:“我知你与盗窃案无关,但现有一事想请你参详。陛下传旨十四日去内市搜赃,我担心那些当差的倚仗皇命向无辜商家巧取豪夺,想寻个名正言顺的法子取缔内市。” 既然顾惜商人们的利益,为何还要取缔市场砸人家的饭碗? 这奸贼只想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根本不考虑言辞是否矛盾。 柳竹秋就等他这句话,顺着他的心意献计:“想让内市开不下去,办法倒是有,只这后果不好控制……” 唐振奇立刻催问,并担保:“行不行我会看着办,你只管说便是。” 柳竹秋迟疑道:“听说内市营业的商贩多数没办理商引,千岁若命官府贴告示,通知将要清查内市商户的商引,那些商人害怕,必然不敢去摆摊了。” 这办法合情合理又不会惹皇帝怀疑,唐振奇大喜夸赞:“还是晴云机敏聪敏,此一计可谓四两拨千斤那。” 柳竹秋面色疑难:“晚生这叫不是办法的办法,恳请千岁三思,最好另寻高见,以免引发不测之祸。” 唐振奇问:“何为不测之祸?” 她回答:“就算只查内市的商户,告示贴出城中商贾必定人人自危,若导致大批商户逃窜歇业,恐引发混乱。” 唐振奇长年身居高位,不清楚平民阶层的生活状况,看问题难以全面深远,想当然地自信:“京里商家不下十万,跑几个关几家不算什么。这些我自会处置,你就不用担心了。” 柳竹秋先说断后不乱:“晚生不敢,只求千岁事后莫要怪罪晚生。” 唐振奇满口答应,堂皇地收下了那幅古画,美其名曰让她“安心”。 次日萧其臻先收到唐振奇让他发告示查商引的指令,他觉得这做法离谱胡闹,正欲上书劝阻,柳竹秋的书信到了。 她在信里叮嘱他一定要按唐振奇的要求办事,并说明了理由。 若真能达成她预计的效果,无疑是件便民的大实惠。 萧其臻放下顾虑,奉命在各大城门内外张贴告示。 当天派差役走街串巷清查内市的经商者,遇见没有商引而来北京的人全都当做盗贼逮捕。 -- 第283页 搜查只进行了两日,一场轩然大波便席卷了整个京城。 被捕的人员数以千计,塞满了顺天府和宛平、大兴县衙的监狱,还有大批嫌犯无处容纳。 许多商家心虚害怕,索性关闭店铺停止营业,导致市面上的商铺十户九关。 那些有商引的正规商家也因店内的伙计帮佣闻风逃匿,遭遇了缺员危机,难以正常经营。 另有很多商贾抱着“唇亡齿寒”的愤慨联合起来举行罢市,昔日繁华的街市一片萧条。 京城居民的生活已高度市场化,衣食住行都离不开商品交换。 全城商贩停止营业,人们吃饭买不到粮油、生病买不到药材、生火没有柴禾煤炭、照明缺少蜡烛灯油,连上厕所的草纸都没处买,民不聊生不过如此。 十四日内市不复存在,庆德帝派去的缉盗队无功而返。 然而唐振奇抱薪救火的做法给他惹来了更大的麻烦,愤怒的老百姓们包围顺天府衙声讨抗议,萧其臻被堵在府衙内,被迫登上鼓楼向附近的兵马司衙门飞箭求救。 兵马司衙门的人拾到箭矢,因事件在所司职权以外,忙将萧其臻的求救信转交东厂。 张选志调动军队驱散抗议人群,将萧其臻的信呈交庆德帝。 庆德帝已获悉城中乱象,还责怪萧其臻办事糊涂,看了这封信方知是唐振奇出的馊点子,立即宣来臭骂一顿。 大臣们也纷纷上书言事,多数人认为商引制度已跟不上时代发展,要想迅速恢复市场秩序,防止再出现类似大规模罢市,朝廷最好尽快下令废除此项旧制。 户部尚书陈良机最了解市面上的行情,以阁臣身份代表废除派的官员向皇帝进奏。 庆德帝清楚地看到军队、监狱等国家机器也难抵御不可抗拒的经济压力,事实上商引制度早已被繁荣的市场贸易冲垮,所缺的只是一纸正式的废除文书。于是借口“顺应民心”这一光彩理由批准了陈良机的奏请。 唐振奇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因温霄寒有言在先,这烂摊子只好自个儿兜着。 汤敬之见朝廷废除商引,陡然断了他一条财源,心疼得了不得,备下厚礼去求唐振奇设法回旋。 唐振奇正愁找不到对手撒火,痛骂汤敬之,连人带礼物一并轰出大门。随后生出歹念,心想皇帝还将追查皇宫失窃案,汤敬之经常替他销赃,何不拿来做个替死鬼? 这回他心想事成,没等他出手汤敬之就被顺天府的差役抓走了,罪名是“出售赝品”。 手下探得详情,回禀:“温霄寒前阵子在汤敬之的珠宝店买了几件首饰,其中一件是假货。他气不过,跑去顺天府衙告状。萧其臻抓了汤敬之,还派人抄了他的珠宝店,收缴了所有存货,说要检查里面究竟有多少赝品。” 睚眦必报是温霄寒的作风,萧其臻同他交厚,帮他出气很正常。 唐振奇正巴不得汤敬之完蛋,还说温霄寒这个状告得巧告得妙,未曾想这是柳竹秋和萧其臻给汤敬之量身定做的圈套。 那日她取得朱昀曦的支持后,找工匠比着从汤敬之店里买来的花丝苍龙玛瑙束发簪做了个黄铜镀金的赝品。 当年这厮以“卖赝品”的罪名陷害骆小五等珠宝商,如今她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为苦主们洗冤雪恨。 萧其臻没收完“赃物”,通知柳竹秋到府衙来商议后续步骤。 柳竹秋去时正值他的休沐日,二人在花厅会面。 刚碰头她就被萧其臻那身鲜亮的樱草色道袍闪花了眼,认识以来他的衣着都很素净低调,以稳重的深色系为主,从未出现过这类娇嫩鲜艳的颜色。 在她来之前萧其臻的脸已被羞耻烤红了,说起这件衣服,从制作到上身,真把他毕生的脸皮都搭了进去。 自从在明德书院的诗会上见识到与顾淳如等青春美男的外表差距,他就在意起自身仪表。常常偷偷对镜审视,得出一条结论——服饰是增大年龄感、降低眼缘的重大因素。 他想若是穿上鲜艳的衣服或许会显得年轻点,悄悄命郭四去布庄买了几匹颜色嫩气的衣料,找外面的裁缝做了两套衣裳藏在府衙。与柳竹秋见面时才穿上,还叮嘱郭四不可告诉家里人,否则定会被母亲猜疑责怪。 柳竹秋没想到书院的经历会对萧其臻造成这样大的刺激,暗中自省:“他一定以为我把他看得很老才变着方地扮年轻。其实我何尝这样想来?原本只为让他知难而退,打击到人家的自尊就是罪过了。” 她怀着恕罪心理微笑恭维:“萧大人这件袍子真好看,不过下次和我三哥出去时可不能这么穿,否则人家一定会说他显老。” 萧其臻先还担心她笑话他扮老来俏,听了这话脸上才有了喜色,羞臊道:“他们说偶尔穿得鲜亮点,心情会变好,我想试试。” 柳竹秋附和:“这话没错,不光穿的人心情好,看得人也会高兴呢。” 说完又恐他误会,忙开启正题:“这次收缴的珠宝里可能存在当年汤敬之从骆小五等珠宝商手里骗来的货物。我已让文娘子去联络那些幸存的苦主,等多凑几个人就带他们来认货。” 萧其臻说:“汤敬之被捕至今已有好些官员来为其说情,我都回绝了。” “唐振奇有动静吗?” “没有。” -- 第284页 “……他多半想让汤敬之替他扛宫廷偷盗案的黑锅,还请大人注意防护,谨防有人灭口。” 柳竹秋办完公务,带着瑞福回到灵境胡同的租房。 文小青的丫鬟念儿出来迎接,说:“有位奶奶来找先生,我们奶奶正陪她在书房说话呢。” 柳竹秋走进书房,那少妇已起身等候,看年纪约摸三十上下,面色萎黄,枯瘦如柴,发髻虽用头油抹得铮亮,却夹杂着不少银丝。 柳竹秋凭医术判断此女患有严重的肝瘟,不尽早医治,必然命不久矣。 文小青介绍:“这位奶奶姓樊,是汤敬之的姨太太。” 柳竹秋诧异,那樊氏已落膝跪倒,流涕哭告:“温孝廉,奴家是来求您救命的。” 柳竹秋警惕应对,让文小青扶她起来,和气道:“樊娘子何故如此,有话好好说。” 樊氏捂着脸哭个不住,羞耻道:“奴家没脸同孝廉讲话,方才已将冤屈告诉尊夫人,还请夫人为我言说。” 文小青便替她诉苦,说这樊氏原是京里的良家女,十五岁时被汤敬之买去做妾,还给他生了个女儿叫樱娘,如今已八岁了。 樊氏前年患了肝病,久治不愈。汤敬之为此生厌,将她赶出家门。在德胜门内的教场西街租了间破屋安置她,其实就是让她自生自灭。 樊氏自知时日无多,情愿逆来顺受,前阵子听说汤敬之想把她的樱娘献给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官做童妾,这才强撑病体回去哀求。 姓汤的黑心烂肺,毫不念夫妻骨肉之情,对樊氏连骂带打,还不许她们母女相见。 “奴家的父母兄弟都过世了,在京里举目无亲,实在找不到人搭救我们母女。前日听路人说温孝廉侠肝义胆,好打抱不平,如今又正与汤敬之打官司,指点奴家向您求助。奴家已是将死之人,活一天算一天,可我一死,我那苦命的孩儿就将堕入火坑,孝廉若能帮我搭救她,奴家愿十世为奴,报答大恩。” 柳竹秋看这事蹊跷,没轻易应承,借口还有些事务要处理,请她先回家候两日,临走赠送了十两银子的盘费。 她急公好义不假,前提是苦主真有冤情。樊氏走后她立刻派瑞福送信给张鲁生和孙荣等消息灵通人士,托他们调查樊氏的话是否属实。 得到的反馈是樊氏不仅没撒谎,处境还比她所说的凄惨得多。 “汤敬之早断了供给,如今那樊娘子孤零零住在教场西街。屋子又小又破,这个天气她缺衣少食还生着病,日子着实难熬。” 柳竹秋回忆樊氏的病容,心下很不忍,让瑞福买了铺盖被褥和御寒衣物、粮食肉蛋送过去,请求邻舍代为照料她,并与之约定明日午后前去探望。 这天夜里她的月信提前到来,大概是头天贪嘴吃了两块冰凉的酥冻,早起腹痛难忍,爬在桌子上直冒冷汗,咬紧牙关才勉强忍住痛哼。 文小青给她煮了益母草茶,接近中午情况仍不见好转。 她料想今天不能去看樊氏了,让瑞福替她去赴约,嘱咐他问明樊氏还缺什么,一并帮其添置齐全。 瑞福一一答应了,却迟迟不走,捏着手指站在一旁,面红耳赤看着她。 柳竹秋问他还有何事,他摇摇头,吞吐道:“先生喝点红糖水,或许会好受些。” 说完埋头跑了。 文小青恰好进来,柳竹秋奇道:“你知道刚才瑞福跟我说什么吗?他居然晓得红糖水能治痛经,是听你们说的吗?” 文小青笑道:“我们怎会当着他说这个。我看这孩子年纪大了,是时候给他讨老婆了。” 柳竹秋觉得在理,准备回头就跟柳尧章商量。 瑞福来到樊氏租房所在的小巷子,此地是贫民窟,连片都是简陋的木屋草棚,东倒西歪立在号号寒风中,仿佛一群肢体不全的残疾人相互依靠取暖。 午后巷陌寂静,看不到人影。 他踩着残雪污泥深一脚浅一脚走到目的地,敲敲虚掩的柴扉,大声通报:“樊娘子,我是瑞福,替我家先生来看你。” 隔了一会儿,樊氏在里面细声答应:“你进来吧。” 瑞福推开门,仅容旋身的陋室尽收眼底。 只见樊氏裹着棉被坐在竹床上,乱发披散,浑身抖颤,眼角嘴角鼻子脸颊都破损流血,像刚刚挨过毒打。 瑞福大惊:“樊娘子,你怎么成这样了,是谁干的?” 樊氏死死盯住他,眼神瞬息万变,耐人寻味。 瑞福进门的一霎她突然掀开被子跳下床,身上只穿着撕破的中衣,光着脚丫冲到门外,朝巷子口狂奔而去。 “救命啊!抓淫贼!抓淫贼!” 瑞福回过神来追赶,樊氏已跑出十丈远,正向七八个闻声出门的街坊比手画脚哭诉,看他追来立刻惨叫着躲到一位老妪身后,指着他疯狂哭喊:“你们看!奸污我的人就是他!” 人们的眼睛里顿时冒出烈火,咬牙切齿瞪视瑞福。 樊氏仍在大声哭嚷,哭声似利爪用力抓挠铁板,钻进瑞福的耳朵,搅碎他的脑子。 不敢相信“奸污妇女”这码事会和他产生联系。 第一百零二章 周围的居民听到哭喊声像被食物吸引的蚂蚁迅速聚集过来,有人指着瑞福喊:“这小子强、奸妇女,快抓住他!” 不明就里的人们惊怒注视那呆若木石的少年。 -- 第285页 一人先带头拧住他的胳膊,另外几个人紧随其后,七八只手按住瑞福的肩膀脑袋,不让他动弹分毫。 樊氏趁人多,进一步提起控诉。 “早前我还在夫家时那温霄寒便三番四次引诱我,后见我迁居至此更逼我做他的情妇。我抵死不从,前日大骂了他一顿。那恶贼怀恨在心,今天教唆小厮将我奸污,还请各位街坊邻居替我作证!” 她不顾羞耻地哭嚎着向围观者展示脸上身上的伤痕。 瑞福气愤嘶吼:“你胡说,明明是你去找我家先生求救,先生看你可怜命我送衣食接济你,你家的邻居可以作证!” 他昨日来送东西时曾拜托樊氏的右邻照看她,见那妇人就在现场,忙冲她叫喊。 妇人成为视线焦点,慌促道:“这小子昨天是来过,我先还以为他们主仆是好人,可后来听樊娘子说那温孝廉老是纠缠逼迫她,没想到今日真对她下了毒手。” 瑞福明白他们中了樊氏诡计,用力挣扎怒斥:“毒妇,你为何害我们!?” 樊氏脸上的伤痕被泪水冲刷浸泡已是血污满面,病弱的瘦躯如同一块破布被寒风撕扯摇摆,两只凹陷的眼睛死死瞪住瑞福,在短暂的沉默中聚集最后的力量,发出荒腔走板的哭号。 “我受辱太甚,已无颜苟活,还请诸位邻里替我报仇!” 她早已看好路径,调头穿过人缝跑向数丈外的水井,一头栽了进去。 噗通的落水声仿佛透出口袋的针尖自人们的惊呼声中探头,狠狠扎在瑞福的耳膜上。他瘦小的身影即刻被愤怒的人群淹没了。 宛平县的差役找上门来时,柳竹秋还在睡梦中。 文小青跑进卧室慌忙摇醒她,在她耳边道出那匪夷所思的消息。 柳竹秋一惊而起,在穿衣过程中梳理思绪。 这都是汤敬的阴谋,他利用樊氏爱女心切的弱点,逼她骗取同情,设计诬告我。因我临时肚子疼,才让瑞福替我跳进陷阱。 她穿戴整齐,起身时小腹仍在坠痛,使劲揉了揉,打起精神去应付外面的官差。 樊氏被人捞起时已经溺亡。里长和街坊将瑞福扭送宛平县衙。 县令忌惮温霄寒的势力,而樊氏的丈夫汤敬之现被顺天府尹羁押,苦主不能到堂,这官司也不好打。 他便耍滑头,派人传话给温霄寒,说由于案情特殊,他已将嫌犯转交锦衣卫,让原被告自去锦衣卫衙门分辨。 柳竹秋去请张鲁生打探消息,张鲁生到衙门里了解一番,略带惊恐地回话。 “这事陛下都知道了,曹怀恩已领了圣旨,正准备拿你去审问呢。” 京城特务虽多,但如无外力介入一桩市井案件不可能如此快速地上达天听。 柳竹秋明白汤敬之和他背后的势力正在反扑,公堂之上又将掀起一场生死恶斗。 此刻朱昀曦也获悉了樊氏命案,同时还知道那推波助澜的黑手是颍川王朱昀曤。 刚才朱昀曤去向庆德帝请安,庆德帝留他吃茶,中途他轻声长叹,面色忧戚,引来皇帝关心:“皇儿有何心事?” 朱昀曤欲盖弥彰地推诿几句,庆德帝加倍介意,强令他如实坦白。 他急忙跪下,难过道:“儿臣常看古之圣贤说为君者应当亲贤臣远小人,王兄身为储君,担负家国重责,儿臣时时为他挂肚牵肠。如今担心他身边混入奸邪之辈,心中实感忧虑。” 庆德帝问小人是谁。 他说:“先前儿臣听侍从说,今日教场西街有一女子遭人奸污后投井身亡,施□□贼是温霄寒的小厮。” 从传播力度判断此案已在街面上引发轰动。 庆德帝追问案情,听说温霄寒长期纠缠骚扰该女子,故意指使小厮对其施暴,不禁陷入沉思。 温霄寒口碑很好,且据他亲眼品度,不太可能做出这类淫恶勾当。 但他风流好色也是人尽皆知的,曾为了青楼花魁与贾栋等纨绔争风醋斗,又因猥亵太子的侍女,被侍卫当街拖拽处罚。 只这两件事已让他的浪荡子形象深入人心,用“淫”字设计他比任何罪名都可信。 父子俩的谈话与太子息息相关,随即被陈维远安插在乾清宫的眼线传到东宫。 朱昀曦恼恨弟弟告黑状,担心皇帝见疑,马上入宫求见。 朱昀曤未料到他来得这样快,不由得心虚。 庆德帝不想让他们兄弟生嫌隙,没打算提温霄寒的事,叫他坐下一块儿喝茶闲聊。 朱昀曦抓住时机直接道明来意:“父皇,儿臣听说温霄寒受人诬陷,特来向您澄清。” 朱昀曤心里突腾两下,极力管住面部肌肉,不让异色浮现。 庆德帝如无其事地问太子:“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昀曦回说是今日外出的侍从奏报的。 皇帝叹气:“看来事情真闹大了,你凭什么肯定他是冤枉的?” 朱昀曦有理有节道:“别的事儿臣不敢轻下断言,但这件事儿臣是知道一些内情的。京里有个叫汤敬之的珠宝商,生意做得很大,还曾在儿臣大婚时担任买办采购珠宝器物,不知父皇可有印象?” 庆德帝点头:“是有这么个人。” “今日自杀的女子樊氏就是此人的小妾。” “那汤敬之与此事有关?” 朱昀曦微微瞟一眼朱昀曤,尽管尚不明确弟弟是否与汤敬之有瓜葛,他也想当面糗一糗这小子,郑重道:“日前儿臣风闻,那汤敬之当年借买办之便哄骗若干珠宝商与他交易,收到货物后诬陷商家出售赝品,害这些商人啷当下狱,致死许多人,而骗来的珠宝都被他私吞了。他靠着这笔黑心财发家致富,如今已家资巨万,富可敌国。” -- 第286页 庆德帝吃惊:“竟有这种事,有证据吗?” “儿臣觉此事非同小可,命温霄寒暗中调查,他查案时在汤敬之的珠宝店里发现东宫丢失的首饰,怀疑汤敬之在替宫中的窃贼销赃。故而与萧其臻联手查封了汤敬之的店铺,还逮捕了他本人。时隔端端数日就出了今日之事,这也未免太巧了。儿臣断定是汤敬之教唆小妾诬陷温霄寒,好反咬一口,逃脱罪责。” 庆德帝直觉太子的话可信度更高,不能当众露出偏听偏信的倾向,稳静道:“照皇儿的说法此事确实可疑,但那温霄寒风流好色也不假,你就没想过或许真是他行为不端?” 朱昀曦笃定道:“温霄寒风流却不下流,绝不会逼、奸妇女。” “哦?那你打算做担保人为他求情?” 朱昀曦知道颍川王正竖着耳朵等他答复,只要答是,就会给人留下包庇臣僚的口实。他岂会让敌人如愿?摇头凛然道:“不,儿臣恳求父皇命有司严查此案,还好人清白。” 柳竹秋是女子,拿“逼、奸”来诬告她根本站不住脚,他相信以她的才智能轻易拆穿这漏洞百出的把戏。 庆德帝赞赏他的态度,传旨锦衣卫审慎断案,务必查个水落石出。 朱昀曦这回盲目乐观,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案发时柳竹秋不在现场,事后也没能向目击者们了解情况,不便揪破绽。 那樊氏又当场自尽,成了以死明志的烈女,从感情上赢得了旁观者的支持。 仵作验尸,发现她身上体内都残留着被男人强、暴的痕迹,证实她死前确曾受辱。在没有旁证的情况下,瑞福作为第一个到场的男子嫌疑最大。 曹怀恩在高勇案中替章昊霖灭口人证,被贬为锦衣卫佥事。此番奉旨审理本案。 他觉得温霄寒是个灾星,想趁机拿他出气,升堂后先提来审问。 柳竹秋腹痛反复,这会儿腰也胀痛欲折,跪地时紧紧揪住膝上衣衫忍耐,勉力辩解:“晚生与那樊氏只见过一面,她自称被汤敬之抛弃,独自住在教场西街的陋屋里等死,求晚生替她搭救女儿。晚生看她可怜,命小厮瑞福送去钱米衣物,不料竟会发生这种事。如今想来定是汤敬之怨恨我同他打官司,逼迫樊氏来诬告,还请大人明鉴。” 曹怀恩见她脸色煞白,额头冒汗,说话也吃力,全不似前两次神气活现,怀疑她真干了亏心事,决意对其穷追猛打,命人提汤敬之问话。 汤敬之刚从顺天府大牢解到这里,一到堂上便大喊冤枉,不住说:“是温霄寒害我,求青天大老爷为草民做主!” 曹怀恩拍木呵斥:“公堂之上休得喧哗,若有冤屈且细细道来。” 汤敬之指着柳竹秋说:“禀大人,温霄寒觊觎草民的妾室樊氏多年,一直未能得手。前阵子得知樊氏外出养病又去纠缠。樊氏向草民告状,草民起初不信,觉得他那样体面的读书人怎会干这种腌臜事,还骂樊氏造次胡说。不料今日他竟公然派人奸污樊氏,生生逼死一个弱女子。只怪草民心大,没早做提防,可怜小女樱娘年仅八岁便没了娘,往后如何是好?万望大人为我们父女主持公道,严惩淫贼。” 柳竹秋的腰腹快被一阵猛过一阵的疼痛绞碎,双耳隆隆作响,几乎听不清他讲话。生理上的劣势无法凭智慧扭转,仅仅是对抗疼痛就几乎耗尽她的意志。 在曹怀恩讯问下艰难应答:“那樊氏前年患了肝病,早被汤敬之逐出家门,以汤敬之的财力,若对她有情,怎会让她流落到那种衣食无着的境地?” 汤敬之辩解:“大人有所不知,樊氏患病后好吸阿芙蓉缓解病痛,将身边的首饰衣物都当掉换烟资。草民见她屡教不改,不敢留太多钱给她,但每月的米粮和日用品还是按时供给的,否则她怎能好好地活到今日?温霄寒口齿了得,惯会混淆黑白。他的仆从作案后被邻里当场擒获,您只要审问那淫贼就能查明真相。” 曹怀恩冷嗤:“这还用你教?” 命差役押瑞福上堂。 柳竹秋听到脚步声忙回头打量,见瑞福无恙,心下稍安。 瑞福冲她微微点头,脸上只有关切,并无慌乱之相。 曹怀恩问明正身,喝令瑞福供认罪行。 瑞福说:“小的实未强、奸樊氏,真交代不出什么。” 曹怀恩厉声斥责:“樊氏当众指认你,随后投井自尽,难道她会为了诬陷你搭上自家性命?” 瑞福已看出柳竹秋状态萎靡,知她受痛经折磨,没能向审案官仔细分说,镇定地替她补充:“大人有所不知,樊氏身患重病已时日无多。她的女儿还在汤家,汤敬之用那幼女做威胁就能随意摆布樊氏,叫她去死,她也会乖乖从命。” 汤敬之高声打断,反说他们主仆诬赖好人。 曹怀恩审过的案件不下数千,经验老道,不纠结模糊问题,紧追要点盯着瑞福逼问:“那樊氏生前确遭强、暴,你说犯人不是你,就先拿出证据来。” 樊氏已死,空口不足以取信,怎么看都是桩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是非。 柳竹秋谨防曹怀恩要动用大刑,欲待周旋却力不从心,以为这回真要马失前蹄了。 瑞福紧咬下唇,在上面留下一个渗血的齿痕,而后拿出酝酿好的决心,对曹怀恩说:“大人,小的本身就是证据。” -- 第287页 曹怀恩质问:“这是何意?” 少年抬起低垂的头颅,声音紧张而清晰:“小的其实是女子。” 此言震动全场,柳竹秋怔愕地望向他,不觉松开了因疼痛紧闭的牙关。 曹怀恩赶忙用力拍响惊堂木,大声威吓:“瑞福你休要信口开河,你说你是女子,又怎会成为温霄寒的小厮?”,接着转问柳竹秋:“温霄寒,这是怎么回事?你可知情?” 柳竹秋难以作答,瑞福开口后勇气倍增,抢话道:“小的自幼改装,旁人一概不知。事情还得从十四年前说起,那年小的刚满五岁,因家中贫寒难继,父母被迫将小的发卖。那人牙子手里已有好几个女童,见小的相貌普通,恐卖不出好价钱,就将小的打扮成男孩,这样可多买几两银子。他在交易前叮嘱小的不可被人识破,否则性命难保。小的便以男孩身份被卖到柳家为奴,后来又被柳三爷送给温先生做随从,这十四年间再无一人发现小的的真身。试问一个女子如何能够奸污妇女呢?” 曹怀恩叫人去找两个稳婆来给瑞福验身。 差役去了许久,叫来两个在衙门挂了号的接生婆。婆子们将瑞福带到后堂,过了一会儿转回来。 曹怀恩问她们结果。 婆子们相互看了一眼,说:“禀大人,此人是男子。” 瑞福惊讶地望向她们,又见汤敬之得意偷笑,明白这公堂上的人心多被金钱支配,甘昧天良指鹿为马。 曹怀恩怒汹汹呵骂:“好一个满口谎话的奸贼,先给我痛打五十大板!” 他拈起签牌掷到堂下,皂吏们上来拉扯瑞福。 瑞福闪避两步,睁大潮湿泛红的双眼高喊:“大人想必还分得清男女,请自行验证吧!” 说着解开衣带,迅速脱去层层衣物。 皂吏们被这举动惊呆了,其余人也愕然相视。 不消片刻瑞福褪光衣裤,一、丝、不、挂站到大堂中央,向所有人展示。 那具身体黑瘦单薄,发育不良,没有寻常少女的动人曲线和丰腴美感,其女性特征却是显而易见的。 谎言碎了一地,无辜的女孩踩着碎片,血淋淋地赢得了清白。 人们讶然无语,都因这离奇一幕暂失方向。 唯有柳竹秋心里如刺如割,脑中焰焰烘烘。 旺盛的怒火掩盖了痛楚,她撑地站起来,先脱下氅衣上前裹住瑞福,看到她委屈哀伤的眼神,愤怒更突破极限,扭头步步逼近缩在地上瑟瑟抖颤的汤敬之。 此刻她索命厉鬼般的表情令人胆战心惊,汤敬之的恐惧倍于常人,慌忙合十求告:“温孝廉,你行行好,饶我一命吧。” 柳竹秋恨不得当场撕烂他那丑恶的嘴脸,发出有生以来最猛烈的吼叫。 “你问这湛湛青天可肯饶你!” 一声吼喊出天理良心,曹怀恩也觉得汤敬之自作孽不可活,例行公事地警告:“温霄寒,休要咆哮公堂。” 柳竹秋重新跪地,神情森肃地向他拱手申诉:“曹大人,有道是虎不食子,狼不伤妻。汤敬之用亲生女儿做饵,逼良为奸,找人强暴自家妾室,嫁祸无辜。毒谋狠计,致使樊氏殒命。蛇蝎心肠,叫人腐心切齿。乞请大人洞察冤情,断恶填命!” 第一百零三章 在严刑拷问下,汤敬之如实招供设计陷害温霄寒的种种事实。 按律法,凡诬告他人者以所告罪名处罚。 奸污妇女是死罪,被诬者没被处死,可减等获刑。 曹怀恩当堂宣判汤敬之杖一百,流放三千里,因他在顺天府衙门还有官司未了,先发回候审,待案情明了后并罪处罚。 两个做伪证的婆子各领一百杖,判处三年徒刑。 柳竹秋和瑞福被无罪开释,她牵着瑞福的手走出衙门。 门外等候的柳尧章已听到公堂上传出的奇闻,目不转睛打量瑞福,不敢相信这跟随他数年的小厮是女儿身。 “回家再说吧。” 柳竹秋疲倦发话,上车时险些虚脱。柳尧章和瑞福忙架住她,扶进车厢里坐下。 瑞福想点个手炉给她捂捂肚子,手背上忽然落了一滴水珠,再与柳竹秋相对,只见她正朝自己流泪凝视。 “对不起瑞福,以前不知道你是女孩子,老让你去做危险的事……” 回想过去面对险情,瑞福偶露胆怯,她总是拿“亏你还是男人,胆子这么小”来嘲讽。 每到这时瑞福总是羞愧,然后毫不退却地坚守职责。 柳竹秋满心自责,后悔不该那样苛待她。 瑞福气息略微发抖,感动地摇头,以崇敬的眼神回望:“那些不算什么,先生遇到的危险比我多多了。” 她至今没有流泪,十四年的隐忍练就了超人的坚强,泪腺早已连同软弱枯竭了。 柳竹秋问:“那些钗环和石榴裙是你给自己买的?” 瑞福含羞点头,她内心依然认同女子身份,怀着对正常生活的向往。 柳竹秋摸着她的脸微笑:“怪不得呢,你还知道痛经要喝红糖水,是不是试过?” 见瑞福垂着头不说话,她带着疼惜责备:“你怎么不早点说出身世?” 柳尧章也忍不住插嘴:“是啊,你在我们家这么多年,该知道我们的为人,说出来也没人会怪罪你。我真没想到你是女孩子,当初还准备把秋蕙许你给……” -- 第288页 他回忆这件大笑话,脸上火辣辣的。 瑞福的脸也憋得通红,不忍他们疑惑内疚,在温情关爱感召下大胆坦露心声。 “小的想报答二位的恩惠,做个小厮会更有用。” 男尊女卑的环境里,做男子终究比女子方便得多,能替主人跑腿送信,出入各种场合,还能追随于鞍前马后,陪着闯刀光剑影。 这些奉献更符合主人的需求,若恢复女儿身,她就是多余的累赘了。 柳竹秋领会她的意思,泪流满面地抱住她,心中除了疼惜,更有充实喜悦。 一直希望能与志同道合的女子为友,理想的伙伴原来早在身边,和她并肩作战,患难与共。 不止瑞福,蒋妈也是,她们都身体力行地证实着强弱一事无关男女。 目睹瑞福解衣辩冤的吏员们将此事当做谈资散播,不久遍布街巷。 人们议论瑞福女扮男装十四年来不露行迹,是谓“贞”;以女子之身胜任男仆之劳,是谓“能”;为替主人辨冤,甘愿当众裸身受辱,是谓“义”。 总之是不可多得的忠仆烈女。 范慧娘传话给柳竹秋,说柳邦彦也很赞赏瑞福的义行,决定交还身契,帮她脱离贱籍。 白秀英对柳竹秋说:“瑞福本是叔端的书童,她既复了身份,我们就该给她寻个好归宿。叔端的朋友张举人尚未娶亲,听说瑞福的事迹后十分倾慕,已托叔端做媒求娶她。你去问问瑞福意下如何。” 柳竹秋认识那张举人,算是个良配,可瑞福坚口拒绝,说要一辈子伺候她。 “小的不想嫁人,比起相夫教子还是帮先生做的事更有意义。” 这几年她跟着柳竹秋四处闯荡,除暴安良,见过的市面比寻常男子还多。 经历过海阔天空的人再难忍受坐井观天,在认识到卑微如她也能为道义贡献绵薄之力后,她便认定这是她一生该走的路,希望柳竹秋能带领她继续前进。 柳竹秋乐见这一觉醒,同她约定今后对内不分尊卑,只以朋友方式相处。 朱昀曦收到柳竹秋脱险的消息,不打算就此翻篇。 颍川王多次耍阴招陷害温霄寒,无非想折他的臂膀,是时候给这小子点苦头吃了。 廿三是许太后寿辰,十五这天庆德帝命两个儿子替他去天坛为太后祈福。 朱昀曦一早出宫,先来到朱昀曤的府邸。 朱昀曤刚梳洗完毕,听说太子驾道,赶忙出外迎接。 朱昀曦说:“今日文武百官都要去天坛,路上车马拥挤,王弟就不必准备仪仗了,与为兄同乘即可。” 王兄厚爱,朱昀曤不敢不从,穿戴整齐后坐上太子的车辇,在仪仗和卫队簇拥下浩浩荡荡前往天坛。 朱昀曦与他亲切闲聊,中途云杉来上茶,跪地时重心不稳,将整托盘的茶点泼在朱昀曤的礼服上,他蓝色的锦袍立时被染得红红黄黄。 朱昀曦怒斥云杉:“狗奴才,这点小事都出错,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云杉惶急地啪啪啪自抽了几个大嘴巴,掏出手帕为朱昀曤擦拭,结果越擦越脏。 朱昀曤不好对太子的近侍发火,请求下车更衣。 朱昀曦撩开窗帘向后张望,蹙眉道:“后面人马车辆太多,停下恐造成拥堵,甚为不便。王弟可暂时穿我的衣服。” 命云杉取来备用的礼服给朱昀曤更换。 朱昀曤见礼服是金黄色的,连忙推却:“这服色只合王兄穿戴,臣弟不敢僭越。” 朱昀曦指着身上杏黄色的袍服说:“为兄今天的服色等级在金黄之上,王弟没超过我就不算僭越。再有不远就到了,你不赶紧换掉脏衣才要闹笑话呢。” 朱昀曤跋前疐后,身下车轮不停隆隆向前,左右都是太子的人,没有选择余地,只好换穿了他的礼服。 少时仪仗抵达天坛,百官已在外面迎候。 车辇将停时,朱昀曦突然双手按住太阳穴,闭着双眼直呼头疼。 朱昀曤吓得不轻,忙扶住他:“王兄怎么了?” 朱昀曦靠住云杉,烦恼痛哼:“都是上次中毒遗下的症候,发作起来便头疼欲裂,眼花无力。” “那要传御医吗?” “王弟莫急,为兄歇会儿便好。” 他说得轻巧,只这一忽儿的功夫,官员们已一齐跪倒准备接驾。 朱昀曤透过窗帘缝隙看到外面乌压压的人群,一时心急如焚。 见咬钩的鱼儿拼命挣扎,朱昀曦很得意,从容做戏道:“昨晚下过雨,道路泥泞湿冷,不能让大臣们跪太久。臣弟可先下车赐他们平身,让为兄再休息片刻。” 朱昀曤没奈何,按他规划好的步骤走进圈套。 他下车时穿着太子的礼服,负责接驾的礼仪官没看清,高声通报:“太子驾到!” 百官们立刻山呼叩拜:“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朱昀曤像跌入刀丛,不敢移动分毫。 那礼仪官这才发现认错了人,顿时卑陬失色,说不出话来。 大臣们没等到太子反应,有些跪在前排地便偷偷抬头张望,见颍川王立在跟前,却不见太子踪影,个个惊窘。 朱昀曤不能再迟疑,强自镇定道:“太子殿下还在车上,一会儿就到,众卿家先平身吧。” 众人谢恩起身,稍后朱昀曦便由侍从搀扶着下车。 -- 第289页 礼仪官重新指挥群臣拜礼,朱昀曦开口制止。 “地面泥泞,众卿不必行跪礼,改行揖拜即可。” 他体恤臣下,官员们感动感激,对比之下都觉颍川王冒太子之名堂而皇之接受百官跪拜的举动很无礼。祈福仪式结束就有不少人上诉参奏此事。 庆德帝召朱昀曦询问,朱昀曦极力替弟弟辩解:“儿臣临时头痛,让曤弟先下车,那些大臣自己看错了,怎好意思怨别人?” 他将情况定义成小误会,向皇帝埋怨大臣们小题大做。 大臣们却认为这是关乎尊卑正统的大问题,朝廷里又掀起一股让颍川王提前就藩的热议。 庆德帝预感再让他们如此挑拨下去,两个儿子日久必会失和,无奈下旨宣布“颍川王尚未成年,难掌国事。待冠礼后即着其之国。” 再等三年就能赶走祸患,朱昀曦很满意这一结果。离开皇后和章昊霖扶持,颍川王成不了气候。况且有父皇做坚实后盾,谁都休想动摇他的地位。 通过几次尝试,他体会到权术真乃君王的傍身之本,运用起来也并不费劲。 “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事也一样,善于观察便能见微知著,揪出对手的弱点加以打击。说起来还得谢谢柳竹秋,这道理正是她亲身演示的。 柳竹秋通过文小青联络到十几位当年受汤敬之诬陷的珠宝商,带他们到顺天府衙辨认从汤敬之店铺里收缴的货物。 朱昀曦也派内官带着皇宫失窃物品的清单前去搜寻。 两拨人各有所获。 萧其臻提审汤敬之,拿着商人们和内官辨识出的珠宝逼问来历。 汤敬之深知如实招供就算王法暂不杀他,唐振奇等人也不会容他全家活命。情急下装疯卖傻,一会儿又哭又笑,一会儿打滚嚎叫,扯散发髻,脱去衣裤,还公然在公堂上随地大小便。 萧其臻命人按住上夹棍,他为求苟活,忍着痛继续狂笑,直至晕死过去。 庆德帝正关注此案,听说汤敬之“疯了”,怀疑这厮使诈。 庄世珍献计:“刑部有一种专门针对这类人的灸刑,扎上几针,铁打的人也得老实招供。” 按规定,这酷刑只能在刑部主官监督下执行。 庆德帝传旨将汤敬之连夜解往刑部。 萧其臻接旨时天已黑了,他知道目前朝野上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汤敬之。 那些与之同流合污的人都盼望他永远闭嘴,好将秘密带去阴间。而撬开汤敬之的嘴,就能将这帮坏蛋一起送进坟墓。 为达成这一愿望,他亲自带队押送人犯。 张选志奉命派遣三十名厂番协助转运。 整支队伍共七十人在萧其臻带领下分成前后两路严密包围囚车,以最快速度向刑部挺进。 宵禁时分,沿路空无一人,如钩的冷月悬于中天,世界被银、蓝、黑三色主宰,寒意彻骨,鬼气森森。 走到钟楼大街,后面厂番阵容中忽然传出惨叫,萧其臻听人高呼:“有人中毒啦!”,急忙调转马头赶过去。 只见五名厂番抱着肚子打滚挣扎,口鼻都渗出鲜血,是剧毒所致。 他忙命人送去就医,差役们受到吸引,纷纷呢围过来,队伍松散,囚车暂时脱离人们的注意。 萧其臻发现这情形,心中陡然一寒,赶忙推开人群跑到囚禁汤敬之的马车前,拉开车门,负责看守的差役软踏踏地滚出来。 汤敬之靠在厢壁上,双目圆瞪,身似烂泥。 提灯照看,这二人七窍滴着黑血,身体还是热的,显然气绝不久。 萧其臻断定凶手刚才混迹在队伍中,趁在那五个厂番中毒,于混乱中杀死了汤敬之和看守。 他命令所有人原地待命,清点人数,相互指证姓名。 去掉那五个中毒者和背他们去就医的八人外,还少了一名厂番。可剩下的人都不知少的是谁。 次日五名中毒者全部不治身亡,经检验他们吃了含砒、霜的食物。据一人临死前交代,当晚他们结伴在一家小酒店吃饭,凶手大概在饭菜里做了手脚。 杀死汤敬之和看守的是两枚淬有南疆蛇毒的银针,施针者手法精准,银针刺入受害者颈部穴位,几乎没根。 这手法需要很强的内力,定是武林高手干的。 官府查封那家小酒店,搜查店主和帮工的住处,没找到□□,城里的大小药铺也没有他们购买砒、霜的记录①,下毒者可能另有其人。 蒋少芬听柳竹秋讲述汤敬之和看守的死状,流露出异常的重视,想去见验尸的仵作,还想查看死者的尸体。 柳竹秋请萧其臻帮助满足了她的要求。 蒋少芬在刑部停尸房对照两具死尸,请仵作讲述当时银针插入伤口的深度,听说银针不仅扎得深,还陷得很牢,动用了铁钳才拔、出、来。 这固然有人死后肌肉收缩之故,也是凶手施针的独特处。 蒋少芬沉着的眼神渐渐蒙上火光,柳竹秋看出她有发现,于无人时询问:“你是不是知道凶手是谁?” 蒋少芬沉吟半晌,冷峻地注视虚空,仇恨在那里凝结。 “害死我爹的仇人擅长那种针法。” 柳竹秋连忙追问:“你之前说那仇家可能就在京师一带,会不会就是此人?” 蒋少芬没轻下结论:“以那人的功夫,银针该完全没入死者体内,可仵作说当时还有半寸针尾露 -- 第290页 在外面。难道二十多年过去,此人功力不进反退了?” “这是他的独门功夫?” “嗯。” “会不会是他的徒弟干的?” “……以他的情况大概不会收徒弟。” “为什么?” “找他寻仇的人不止我,另外几个仇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柳竹秋越听越好奇:“他究竟是什么人?除了老万大侠,他还得罪了多少武林人士?” 蒋少芬转头看她,在信任和希望促使下道出更深的隐情。 “我爹以前是白莲教的人。” 柳竹秋大惊,白莲教诞生于唐宋时期,元末这个秘密组织领导了农民起义,后被红巾军合并。 本朝开国之初又在川鄂赣鲁地区复苏并逐渐活跃,引发过多起暴动,被朝廷定性为□□,严厉镇压剿杀。 因此白莲教徒就是反贼的代名词。 “蒋妈……你以前也是白莲教的?” 蒋少芬正色道:“白莲教教派众多,并非个个都是坏的。我们所在的一支称为还源教,只在荆襄一带活动。信仰祖神,严格持戒。教徒都不许杀生、偷盗、邪淫、妄语、饮酒,同当地百姓一起劳作生活,基本与常人无异。” 柳竹秋将他们理解成的枕石漱流的隐者,很想刨根问底探究一番。 蒋少芬不愿过多透露,只说当年由于仇家陷害,导致本源教的据点被毁,包括其父蒋玉昆在内的多位骨干都遇害了,只她和少数幸存的教友带领受难乡民侥幸逃出来。 柳竹秋骤然想到外公赵福清当年获罪身死,罪名是“私纵强盗”,出事地点就在荆州一带。 太密集的巧合绝非偶然,她急迫发问:“我外公的死和本源教的覆灭有关联吗?” 她看到蒋少芬眼中跃起泪花,坚信判断无误,忙拉住她的手:“蒋妈你告诉我,我外公究竟因何 获罪?” 蒋少芬拍了拍她的手背,愧疚感慨:“赵大人是我和乡亲们的救命恩人。我会向你说明前因后果,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为什么?” 蒋少芬犹如一扇关闭的铁门死守沉默。 理智精明的人做事自体系,柳竹秋正是这样的人,明白不该用自身好奇去破坏蒋妈的步调。抽回手平静地说:“知道了,我会耐心等你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①明清时砒、霜是管制物品,各大药店都得登记购买人的姓名和用途。 第一百零四章 凶手混在东厂的番子里杀人行凶,庆德帝认为张选志难辞其咎,将其招到御前痛责。 唐振奇在一旁假意劝说:“东厂人员众多,事务庞杂,张公公每日不间断地操劳也难一一照应,还请陛下念其年事已高,宽恕一二。” 庆德帝看了看张选志雪白的鬓角和干核桃似的老脸,息怒叹气:“张选志,你办事向来老成稳妥,朕对你深为信任,倒忘记你岁数上来了,做事会力不从心。看来该给你找个帮手了。” 他没说更换厂公,但已觉得张选志不适合久居其位。 张选志大感惶恐,皇帝纵使不撤换他,找个人来掣肘也很要命。 为此深怨唐振奇奸险挑拨,以前不愿公开与之敌对,经过这件事双方矛盾激化,渐成有我无他之势。 柳竹秋听到风声,感觉这是个好兆头。 当初贾令策被唐振奇派人暗杀,张选志曾向她表明心迹:权势对高官犹如生命,失势即会丧命。 他执掌东厂二十年,仇家不少,又有个爱愈性命的宝贝孙子要看顾,绝不会主动放权。 唐振奇威胁到他的命脉,不啻跟他结死仇,定会遭到疯狂反击。 以后可试着直接借助那老太监的力量对付奸党了。 汤敬之遭暗杀,柳竹秋为没能深入挖掘这条线索而遗憾,请萧其臻利用现有证据为当年受害的珠宝商们翻案。 萧其臻花大力气整理案情纪要,陈书刑部申请调查此案。 庆德帝收到奏疏,考虑当年之事涉及太子和锦衣卫,如今汤敬之已死,证供缺失易使案情不明,传出流言将对朱昀曦和朝廷的名誉不利。 因此驳回了萧其臻的申请。下旨查抄汤敬之的家产,将其妻妾儿女官卖为奴,分出一部分赔偿受害珠宝商和死者的遗属。 这结果在柳竹秋意料中,皇帝的一切决定都从权力出发,皇权本身就是最大的腐败。可怜他们这些臣民终生都逃不出“家天下”这一罗网,还要用忠孝节义为其缝缝补补。 她同情樊氏舍命护女,最终不计前嫌赎出樱娘,送给良善人家收养。 文小青接到汤敬之的死讯,欢喜大仇得报,领儿子骆仇回乡祭拜先夫。 苏韵感激柳竹秋替姐夫雪恨,带着许多昂贵礼物来访。 柳竹秋许久未见他,留他吃茶聊天。 苏韵改行后装束也变了,像寻常男子束发戴冠,不再穿过去那些鲜艳华丽的衣饰,着装风格回归素雅。 这变化符合柳竹秋喜好,看他艳中带媚的容颜配上素衣净服,越显得冶姿清润,桃晕冰肌,真似蓬瀛①来客。 遗憾她当年那首诗做得还不够好,没能描尽佳人之美。 又想起昨天文小青说打算给弟弟张罗婚事,心道:“春梨年纪已不小了,我常说要找个标致的男人来配她,苏韵岂非现成人选?” -- 第291页 当即试探:“韵之是属鼠的吧,今年该满二十一了。” 等他点头便率直询问:“那是时候成家了,不知你可有中意的女子?” 苏韵面飞薄霞,他最中意的女子就在眼前,自惭卑贱不敢妄想高攀,为此另存了一桩打算。 见她问起,趁机忍羞言明:“小人正有一事相求,又怕唐突冒昧。” “韵之何须客气,但说无妨。” “……小人日前闻知贵纲纪②瑞福的事迹,心中甚为倾慕,想与她结百年之好,托付中馈。但恐她嫌弃小人那段肮脏过往,不肯屈就。还望小姐善心玉成。” 他早认准要娶柳竹秋的侍女为妻,听说瑞福女扮男装的经历,觉得她的品性酷肖其主,若能结缡③也算心想事成。 柳竹秋有些惊讶:“瑞福你已见过多次,是真心想娶她吗?” 瑞福其貌不扬,皮肤黑不溜秋,论相貌绝非男子喜欢的类型,和苏韵比就像煤球之于美玉,丝毫不般配。 苏韵含笑道:“小人怎敢在小姐跟前妄言?贤妻难得,只要她愿意,小人立刻三媒六聘,风风光光前来迎娶。” 柳竹秋好色,认为容貌是女子择夫的首要标准,否则一生的快活都得减半。 苏韵形貌昳丽,温良而重情义,从良后仍能生财有道,家境富裕,算一等一的良人。瑞福嫁给他怎么看都不亏。 当晚她悄悄找瑞福商谈,瑞福听说苏韵想向她求婚,惊得半天合不拢嘴,慌窘自语:“那天我替文娘子去苏老板家送东西,他问了我好些话,我还觉得奇怪……” 柳竹秋忙让她细说,得知苏韵打听了她的籍贯、乡情、家况和衣食方面的喜好,还问她平常在做什么事,喜欢去哪里玩。 当时他亲切随和,还一直笑微微望着她。 瑞福没跟这样俊俏的男人说过话,呼吸间全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气,抬眼就看到他比春光绚烂的美色,紧张得支支吾吾,事后脸红心跳了很久。 这些她都不敢承认,更不敢相信苏韵要娶她。 柳竹秋大笑:“韵之了解得如此详细,看来是认真的。你愿意嫁给他吗?” 瑞福用力摇头:“我说过要终生服侍您,不想嫁人。” 柳竹秋开导:“这点我问过韵之说了,他说你嫁人以后还是能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 瑞福着急:“可那样我就不能当您的小厮了。” “……你现在也不方便再做小厮了。” 柳竹秋犹豫着点破现实:“如今外面人都知道你是女子,对你的态度定会和以前不同。” 她不说自身的难处,瑞福也联想得到。 以前柳竹秋不知情还没什么,今后再拿她当小厮使唤,就会惹来外界的抨击。 “……这世道,女人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面对她的难过不甘,柳竹秋感同身受:“是啊,我离了温霄寒的身份不照样寸步难行么?权力、财富、规矩、世风这些统统都被男人把持着,女人只能借助他们的力量才能实现愿望。所以瑞福,你应该嫁给韵之,他能够成为可靠的助力,帮你完成事业。” 瑞福自认卑微力薄,以后难再发挥作用,找个丈夫壮大实力是最优选择,但舍不得立刻离开柳竹秋,恳求等她满二十岁时再出嫁。 柳竹秋觉得多等一年正可试验苏韵的心意是否坚决。次日苏韵来讨回信便这么答复他。 苏韵非常欢喜,再三道谢,说回去就派人来下聘。 正聊得高兴,云杉前来派赏,见柳竹秋在家接待美少年,顿感狐疑。 柳竹秋为二人引荐,听说此人是曾经艳冠京师的名伶,云杉戒心倍增,将柳竹秋叫到书房,关了门低声质问。 “你和那戏子没什么吧?” 柳竹秋被他怀疑惯了,反唇相讥:“我以为云公公一心铺在殿下身上,原来还有空关心我啊。” 云杉正经训斥:“我是在担心你的小命!” “此话怎讲?” “……你以前怎么乱来都没事,可今后断不能再与任何男人有瓜葛,否则殿下他……” 小太监情绪激动,他对朱昀曦在池绣漪死时说的话记忆犹新,也对他那冰冷决绝的神情心有余悸。 太子威权日重,爱恨越发分明,顺昌逆亡已是必然趋势。 柳竹秋和朱昀曦欢好时就知道得在他腻烦前为其“守贞”,没去深入探究云杉的警告,笑着开解:“云公公太看得起我了,我还没那么大的造化能享齐人之福呢。那苏韵之是来向我家瑞福提亲的,我这个主人可不得好好招待吗?” 云杉疑虑稍减,望了望苏韵所在的方位,不屑道:“就他那模样还不够给殿下提鞋呢,又是个下贱的娼优。常言道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你但凡是个有眼光的,服侍了殿下也不对这小子加以颜色。” 柳竹秋不想用“狗仗人势”来形容他,但必须为苏韵出头,将笑不笑地威胁:“云公公,你把殿下比做食物,这算不算大不敬啊?” 云杉满不在乎地看看她:“你要去告状吗?” 他吃透柳竹秋的性格,笃定她不会出卖朋友。 柳竹秋笑道:“咱俩是过命的交情,我自然不会跟殿下多嘴。可白桃现在跟瑞福很要好,万一哪天我不小心说漏了,让她知道你瞧不起好姐妹的未婚夫,她会是什么反应呢?” -- 第292页 白桃是个小辣椒,收拾老公的手段一套一套的,且对朋友仗义,又最烦男人尖酸刻薄。 云杉对她那种情怕,犹如耗子见猫,宁挨主公的板子,也不愿受老婆唾骂。 当场冲着柳竹秋急眼:“你这还不叫告状?是存心害我们夫妻反目啊!” 柳竹秋正色道:“我又没说马上告诉白桃,待会儿你若客客气气跟韵之道别,我就会提醒自己管好嘴巴。结果如何全看你的表现。” 云杉受到要挟,再不敢当着她贬损苏韵。 光阴速递,这一年倏忽而尽。 春节柳竹秋回家过年,父母见了她都装无事,一家人相互配合在下人们跟前做出和乐融融的样子。 之后范慧娘走过场式的劝了她一番,见她都当耳旁风便改问东宫的事。 “我听人说太子妃怀孕了?” 柳竹秋日前已收到准信,说:“太子妃娘娘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太子殿下一定很高兴吧。” “嗯。” “他有没有……有没有跟你说过他后宫里的事?” 范慧娘顾左右而言他,那犹疑不决的态度早暴露了心中所想。 柳竹秋撒谎宽慰:“太太莫要瞎想,殿下还不曾临幸孩儿。” 范慧娘松了口气,抓住她的手叮嘱:“阿秋,我相信你是干大事的料,可也得给自己留条退路啊。要是做了殿下的人,你这辈子都逃不掉了。” 柳竹秋郁闷,不久前朱昀曦也跟她说过异曲同工的话。 彼时二人刚舞完狮子,意犹未尽地躺在红绡被里。 朱昀曦拈起彼此缠绕的发丝调笑:“你次次跟我玩得这么快活,以后还舍得嫁给别人?” 柳竹秋伸腿勾住他,贪心地撩逗着,却不想在口头上满足他的征服欲,说:“要是殿下今后将臣女弃如弊履,臣女不嫁人岂不是会孤苦无依?” “你这情况比寡妇还糟糕,相当于婚前失贞,不怕被人嫌弃?” “为臣女破瓜的可是殿下您啊。您还记得当初您择妃时与太子妃娘娘一道入选前三的两位小姐吗?她们落选后马上被名门望族的子弟聘娶了。因为是沾过龙气的女子,人们都视为至宝呢。” “你就会气我!” 朱昀曦翻身压住她,以掠夺的方式加以惩罚。 柳竹秋也尽力从他身上收割快感,用以抵消不平。 她和太子不单是君臣博弈,还有男女之间的感情较量,都想扮演吞噬者,占有对方的一切。消灭变数,掌控全局,才能清除心里那块由空虚主管的不安。 朱昀曦为这场豪赌下了血本,和柳竹秋的旖旎情、事是把双刃剑,每当看到她难以自持的陶醉情状,他就感觉胜券在握,同时又发现自己越来越输不起了。 醉人的美酒是他们联手酿出的,他沉溺的速度似乎更快,焦急也日渐增多。 以前他对妃妾雨露均沾,也不贪图此道,跟小学生被迫交作业似的,每人每月浮皮潦草地分配一两次,所以窦选侍才会在侍寝多年后才怀孕。 等她产下皇长孙,朱昀曦担心影响冯如月的地位,这才兢兢业业临幸太子妃,也只深耕细耘了三次便大功告成。 他纳闷为何这些女人怀孕轻巧,而柳竹秋那边却迟迟未有动静。 这几个月他为了浇灌这朵野花,连家里的花园都荒废了好些,却次次无功而返,莫非那女人是棵不开花的铁树? 此等烦恼只能同陈维远商议。 陈维远安慰:“越是名贵的花木越难结果,但一结出来就是珍品。老奴知道有一种多子丸,女人吃了容易受孕,不妨拿给柳大小姐试试。” 朱昀曦不能让柳竹秋起疑,命厨子将药丸碾碎了包在馅料里做成点心,骗柳竹秋是美容养颜的药膳,哄她吃下。 柳竹秋有锦云楼的“避孕”秘方保驾,自认刀枪不入。吃了那些点心,照旧笑傲春风,不知太子在暗地里干着急。 朱昀曦眼睛只盯着她这只空袋子,忽略了家里的藏宝袋。 元宵节这天他领着冯如月去向尊长们请安,出席宫廷例行的节日庆典。 期间冯如月少不了跪拜磕头,起起落落数次,脸上渐失血色,眼神也涣散了。 朱昀曦看出异样,悄声问:“爱妃怎么了?” 冯如月腹中隐隐作痛,身在庆典之上,周围成百上千人注视,必须顾忌丈夫的体面,强忍痛楚道:“殿下不用担心,臣妾没事。” 她的声调与言辞传递着相反的讯息,朱昀曦忧急,而这冗长的仪式还将持续多时,妻子绝对支撑不到结束。 他吩咐陈维远悄悄禀报太后,许太后闻报,即刻命人送太子妃回东宫。 冯如月在宫女们搀扶下起身告退,朱昀曦忐忑地目送她离去,扭头时不经意地瞥向她坐过的椅垫。 上面浸着一块杯口大的血迹,像一只炮仗扔进他的脑子,霎时万马齐喑,魂惊魄惕。 作者有话说: ①蓬莱和瀛洲。神山名,相传为仙人所居之处。亦泛指仙境。 ②尊称别人的仆人为“纲纪”或者“贵纲纪” ③结缡:男女成婚。 第一百零五章 冯如月腹痛难忍,出血不断,当晚便流出一个已成形的男胎。 御医诊断是操劳过甚,忧思太重造成的。 -- 第293页 尊长们都惋惜不已,朱昀曦最是烦恼,这个儿子若平安降世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太子妃的地位得以巩固,东宫的尊卑秩序就不会受到冲击,将来立储也能避免很多纷扰。 好事落空不算,更大的不幸联袂而至。冯如月小产两日后仍淅淅沥沥出血,性命危在旦夕。 庆德帝急召京城最擅治疗妇科的几个医婆入宫为儿媳诊治,医婆们联合御医会诊,判断太子妃腹中还有胎盘残留,药物和针灸、推拿、按摩各种手段齐上阵,折腾了一天一夜,总算弄出作祟的血块。 这些人以替冯如月保命为原则,没顾虑其他,治疗手法比较极端,最后是将产妇救出鬼门关,也让她的身体遭受了严重伤害。 以至于皇帝派赏时,医者们都不敢接受,一齐伏地告罪,预言太子妃今后可能无法受孕了。 这消息令冯如月绝望,对朱昀曦也无异雷击。 子嗣是后妃安身立命之本,封建宗法制规定皇位必须传给嫡长子,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是没资格做皇后的。 朱昀曦对冯如月没有激情似火的迷恋,但也十分爱敬她,而且很认可她的品行才貌,觉得有这样一位贤后坐镇坤位,后宫的安宁当有保障。 现在她身体残损,再加上那柔弱的性子,无疑为后宫争斗埋下隐患。 想象那些可能来临的乌烟瘴气,朱昀曦胸口涌入无数乱线,缠得他将近窒息。 宫中不乏落井下石的小人,这边冯如月不能生育的消息刚传出来,那边就有人向庆德帝进谗言,请他早为太子做打算。 父母之爱子,心乎惟疾忧。 庆德帝早年经历过后妃矛盾引发的储位之争,至今谈虎色变,生怕朱昀曦重蹈覆辙,等他来请安时委婉暗示:“你还年轻,不能没有嫡长子,太子妃成了那个样子,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朱昀曦昨夜辗转反侧思考的都是这件事,再三权衡后得出结论:不能换老婆。 自己花了好几年时间观察考核才确立对冯如月的信任,今后没那么多心神精力可浪费,万一换来一个居心叵测的祸胎,更加得不偿失。 他向皇帝表态后言简意赅地阐述了出发点:“冯氏的风姿品德天赋都是少有的,又是儿臣的原配,儿臣实不忍将其废黜。” 当初皇家征集了八千淑媛,经过层层精挑细选才相中冯如月。 庆德帝也知道这儿媳是块千锤百炼的真金,很难找个一模一样的来替代。 他深感此事棘手,叹问:“朕知你们小夫妻情笃,可她不能生育,将来难以服众啊。” 朱昀曦观察父皇神色,谨慎提交对策:“儿臣想以后择选一位贤能的妃子辅佐太子妃,再把她生的儿子交给太子妃抚养,如此便能两全其美。” 庆德帝说:“这样的女子可不好找啊,你心里有人选了吗?” 朱昀曦认定柳竹秋能胜任,暂时不能明说,搪塞:“目前还没有,儿臣会加紧留意的。” 庆德帝体量儿子感受,觉得这事不急于一时,先容他自行处置。 朱昀曦回到东宫探望冯如月,冯如月自恨辜负丈夫期望,又恐他看到丑陋的病容会增添厌恶,,忙面向床里用被子蒙了头装睡。 朱昀曦走进帐幔,见她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被盖只小小拢起,若非一缕青丝铺在枕上,真看不出被窝里躺着个人,数日不见估计已瘦成了一把骨头。 他甚为难过,在床边默默坐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做才能切实安慰妻子。 君王不该为妃妾耽误正事,他待了不到一刻钟,在此留守的李尚宫便出面规劝。 “娘娘正睡着,请殿下明日再来吧。” 朱昀曦心想若不能让冯如月得到一些安慰,他这趟就白来了。走到书案前提笔写下一张字条,用镇纸压住,吩咐玉竹等太子妃醒来交给她。 冯如月在帐内听得清清楚楚,太子一走便催促玉竹呈上来。 上面写着:“结发夫妻,百年之约。生时共枕,死后同穴。人有祸福,月有圆缺。我心未改,情真意切。” 玉竹喜道:“殿下不忘前盟,娘娘可以无虞了。” 冯如月看完这三十二个字,心上已多了三十二个窟窿。她对自身处境一直有着清醒的认识,明白此刻她对皇家而言不止无用,并且有害。太子顾念夫妻情分,将会承受不必要的风险纷争。 她从小亦步亦趋接受最正统的礼教熏陶,明明是才华横溢的英秀,偏被尊卑观念害得鼠目寸光。 客观来讲,抛开美貌地位,朱昀曦样样都比她差一大截,本人都承认娶到这样的老婆很难得,不愿冒险更换。 冯如月却一味自我贬低抬高丈夫,认为他天潢贵胄,天日之表,是站在青云之巅的神,她终生都只配匍匐在其脚下仰视他。 可现在她连跪在尘埃里的资格都失去了,问自己何德何能,要连累太子如此牺牲? 自厌自咎令她万念俱灰,不久又遭遇致命打击,有人去向太后揭发了导致她流产的真相。 原来窦选侍产子后,冯如月的压力空前增大,丈夫、公公、家人、身边的奴仆、朝中的大臣都希望她能尽快怀孕生下嫡子。 她的乳母杜嬷嬷最焦心,私下为她找了很多补药偏方,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助她成功受孕。 但高兴劲儿没过,新的烦恼又压得她喘不过气。 -- 第294页 这胎若生不出男孩儿怎么办? 人胡思乱想没着落时往往会投靠鬼神。 杜嬷嬷八方打听,在远方的古寺求回一尊送子观音。 那寺里的主持说孕妇每日对着观音像叩拜一百次就能顺利生下贵子。 杜嬷嬷迷信心诚则灵,冯如月急中失智,听信了她的鼓吹,在寝殿内秘密设立一座神龛,每天坚持拜那观音像,每次都累个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怀孕初期本不易过度运动,她底子又弱,折腾半个月便伤了胎气,将一桩喜事变成悲剧。 许太后闻讯大怒,命人捉拿杜嬷嬷,要按巫蛊罪将其凌迟处死。 时值正月不宜杀伐,于是留待下月行刑。 朱昀曦听说前情,深怨杜嬷嬷愚昧,想不通冯如月那样的聪明人怎会受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妪教唆。 心烦意乱之际,门外忽起骚动,他命云杉去查看。 云杉七慌八乱地跑回来,急嚷:“殿下,太子妃娘娘来了。” 朱昀曦昨天去看冯如月,她病恹恹地说话都费劲。御医强调一定要卧床休息,他也叮嘱她好生静养,听说她带病跑出来,顿时不淡定了,大步赶出门去。 只见冯如月正不顾宫人们劝阻跌跌撞撞跑来。 向来仪容严谨的女人此刻发如蓬草,面色灰败,大冷的天只穿一件贴身小袄,一条皱绸撒腿裤,鞋子也跑丢了一支,像逃避妖魔追堵似的奔至阶下,上台阶时趔趄扑倒,爬在地上向丈夫惨哭呼救。 “求殿下开恩!” 朱昀曦气急交加地上前搀扶。 冯如月抓住他的袖子,第一次毫无避讳地直视他。 “殿下,求您去跟太后说说情,饶了杜嬷嬷吧!” 她仿佛正在替乳母承受刮刑,那痛苦的表情令朱昀曦不忍卒睹,好言哄她起来。 冯如月听不进任何劝告,杜嬷嬷一手养大她,陪她嫁入深宫,在她的生母逝世后成为她需索母爱的唯一对象。 这些乱尊卑的话当然不能说,可她想不到其他理由能让丈夫明白杜嬷嬷的重要性,只好使用下下策——威胁。 “若杜嬷嬷死了,臣妾也不活了,求殿下可怜可怜我,救她一命吧!” 朱昀曦怨妻子不争气,他费尽心机庇护她,她却反过来拆台,居然在大庭广众下说这些蠢话,真丢尽体统颜面。 激怒下甩开冯如月,命人送她回去。 冯如月像被推进了深渊,发出最后一声凄厉惨哭,倒地昏死过去。 朱昀曦见状慌忙弯腰想要抱起她,这下意识的关心本是一个丈夫的正常反应,却被周围人一致阻止。 “殿下,这样不合仪范啊!” 朱昀曦被人们架开,跺脚催令他们将太子妃抬到屋里去。 人们正要行动,李尚宫到场制止。 “太子妃刚流产,身上血光未尽,不能进殿下的寝殿。” 这些不近人情的规矩犹如冷冰的铁笼扣在朱昀曦身上,他的血液瞬间沸腾了,化作岩浆撞击顶阳骨,想喷出一条火龙烧光眼前的一切。 “那就让她躺在雪地里吗!?” 咆哮令他步上冯如月后尘,丧失了太子应有的仪态。 李尚宫像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朱昀曦越失控,她的反应越冷冽。 “殿下请自重,莫要失却皇家威严,惹陛下降罪。” 这威胁百试百灵,朱昀曦像被捏住后颈的猫,那股破釜沉舟的血性立刻消弭,呆呆地注视宫人们抬起冯如月离去。 云杉见他失魂落魄,如同弱不禁风的稻草人,随时会倒下,忙扶着他回到室内。 华丽的居室温暖如春,朱昀曦却一眼看破假象,自觉正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移动,无助感似恶鹰势不可挡地俯冲而来。 他迫切需要一件坚固的铠甲,一个可供他喘息的避难所,命令云杉马上去传召柳竹秋。 柳竹秋听柳尧章说宫里在流传太子妃小产的消息,正想递折子问候朱昀曦,得到召唤忙赶去观鹤园见驾。 云杉先来接待,看他满脸阴霾,柳竹秋心头又蒙上一层灰。 “云公公,听说太子妃娘娘流产了,她现在情况如何?” 云杉唉声叹气,逐一讲述太子夫妇的糟糕近况。 柳竹秋的心情像溪流自高处流下,那种无法阻拦,覆水难收的失落感异常强烈,连她都被拖入沮丧,太子和太子妃肯定更难受。 “殿下刚才受了大刺激,急着见你,望你好生安慰他,纵有委屈也请先受着。” 云杉估计朱昀曦会在柳竹秋身上发泄什么,情、欲、烦躁、怨恨、戾气……总之性质不会美好。 柳竹秋心里有数,拿太子寻欢作乐那么久,也该回报一些忠诚了。 就算他现在是头受伤的狮子也不至于吃了她,就拿出耐心帮他顺顺毛吧。 她淡然地跟随云杉来到她和朱昀曦时常幽会的东厢房。 朱昀曦跟以往相见时一样端坐着接见她,疲惫难过到极点,刻骨铭心地习惯仍强迫他保持君王的礼仪。 这令柳竹秋有点心疼了,等云杉关门去后,抬头望着他,柔声道:“殿下,臣女来了。” 见面之前朱昀曦脑子里充满野蛮的兽性,想靠原始的发泄排解要命的压抑,见到她以后却不敢妄动,怕控制不住乱溢的火焰,做出伤害她的事。 -- 第295页 痛苦、悲伤、恐惧、彷徨,纤毫毕现地在他脸上呈现,那摇曳的泪光如同酸液滴在柳竹秋心间,她在怜爱与忠诚双重推动下义无反顾地上前抱住他,用庇护者的姿态将他的头搂在胸口。 “殿下,臣女在这儿呢。” 朱昀曦身体短暂的僵了僵,缭乱的挣扎感已被她的温柔燃尽。 他如同一只栉风沐雨迢迢跋涉的飞鸟,终于投入了安全的林薮,紧紧抓住接纳他的坚固而柔软的枝条,所有感受都融入泪水,汹涌地流向她。 这场云雨比以往来得猛烈,无关情趣和身体上的快乐,是一场无边的索取,一次冗长的治愈。 二人以不分彼此的状态紧拥着,朱昀曦带着孩童般无辜忧伤的表情凝视身下的女人。 她柔和的目光比棉花轻软,配合双手一起献上舒心的爱抚,抹去他最后的倨傲。 他首次彻底放下戒备,将初生婴儿般弱小的心事完完整整暴露给她。 他说他从小就厌恶那些冷酷无情的宫规、不计其数的责任,更讨厌违心背负这一切。 说他向往“一棹春风一叶舟”的逍遥,也想一人一骑飞驰在大漠瀚海,整日与塞外孤烟,冰雪烈日作伴也好过呆在小小的宫城里重复磨人的繁文缛节。 他天生向往自由,却被赋予啼笑皆非的命运,成为皇帝长子,大国储君。 他有数不清的臣民可供支配,内心却时时刻刻受孤独围困。往前是孤家寡人,后退则万劫不复,陷在这矛盾里进退失据,不知如何是好。 他几度在倾诉中泣不成声,柳竹秋总会一面用力搂紧他,一面以安慰孩子的方式轻轻拍抚,心里注满不容推却的责任感和疼爱,这时纵然天崩地裂她都会守着他。 “殿下放心,臣女会为您分忧的。” 她轻声哄着太子,这许诺似咒语,令他因迷信而依赖,嗫嚅试探:“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任何人都拒绝不了那迷途羔羊般的可怜眼神,柳竹秋摸着他泪湿的脸庞微笑点头。 朱昀曦差点克制不住暴露目的,死命忍住,然后更深地拥抱了她。 “不许再爱别人。”、“也不许离开我。”、“我想见你时都不许拒绝。”、“不许让我找不到你。” ……………… 柳竹秋不停点头接受太子越来越贪婪的要求,呼吸渐渐失序,她想她大概是爱着他的,确认的瞬间便停止纠结。 在自由的前提下她有充足的能力去负担这份感情,只当在戎马征程里走一段风花雪月。 第一百零六章 柳竹秋理解冯如月为何拼死保护杜嬷嬷,替她向朱昀曦做了分剖。 朱昀曦天性温和,身边也有陈维远等情同亲友的仆从,听了柳竹秋的话就能设身处地体量妻子的感受了。 苦恼道:“杜嬷嬷犯的是十恶不赦之罪,太后亲下懿旨处死,我也无可奈何啊。” 他握住柳竹秋的手想借助她的智力解危救困。 柳竹秋说:“这个月还剩七天,臣女有一计或可一试,但须让殿下破费些钱财。” 对朱昀曦来说钱财是真正的身外物,当即预支她一万两银子,但凡能捞出杜嬷嬷一条命,多少钱都不在话下。 柳竹秋不能耽搁,连夜去找孙荣求助,请他派一帮可靠的手下,悄悄在城内各处的墙壁和石阶的缝隙里填入泡过糖水的黄豆粉。 这些湿润含糖的黄豆粉在寒冷的天气也会迅速发酵长霉,不到两天爬出厚厚的白毛,被很多百姓误认做地衣。 相传地衣是重大天灾人祸发生前的兆示,人们以讹传讹,闹得城内惶惶不安。 庆德帝接到特务奏报,很重视这一舆情。 他迷信道教,马上召见最亲信的方士黄羽,请他就此事扶乩问神。 黄羽让一名弟子做副鸾,带着唱生、记生开始念咒降神。不一会儿握住乩笔在沙盘上写写画画,由唱生逐字唱出,再由记生整理记录下来。 降神者自称:“上元灵感真人”,传下一组卜辞:“黄河春来决西口,鼋涛咆哮泛山东。南北断绝无粮草,村庄渐稀人渐少。都城内外倚僵尸,原野上下填饿殍。天生怨气地生劫,凡夫难逃此祸殃。欲救众生于危亡,速赦罪囚免杀伐。” 庆德帝见这“真人”说黄河将在开春时泛滥成灾,导致严重的大、饥、荒,顿时紧张,问黄羽有何法可以破解。 黄羽说:“这上元灵感真仙已奉上解厄之法,陛下无须忧虑,尽快赦免最近京中的死囚,勿在春天执行死刑,即可防止灾患发生。” 庆德帝深信不疑,当日传旨赦免死刑犯,禁止全国府县在今春动用刑讯,避免伤残人命。 杜嬷嬷也在遇赦名单内,她死里逃生,还当神佛听到了她日以继夜的祷告,殊不知救她的人是柳竹秋。 那日柳竹秋见过孙荣,又赶去孟亭元家,拜托他帮忙贿赂黄羽。 杜嬷嬷开罪了天家,只能依靠鬼神之力搭救她,实行这一计划又非得由皇帝最宠信的方士出面不可。 孟亭元和黄羽有些交情,黄羽也愿意卖首辅面子,收下五千两银子,配合他们装神弄鬼,顺利将杜嬷嬷从刀口上救了下来。 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杜嬷嬷罪状太重,被改判流放辽东。冯如月悄悄送了她很多盘缠,恨主仆今生再无相见之期,这生离的悲痛一点不亚于死别。 -- 第296页 她身体伤残,失去最信赖的仆从,已是心灰意冷,更兼不愿拖累朱昀曦,就此自暴自弃起来。 冷了不添衣,饿了不吃饭,暗暗作践身子,病情日夜严重,御医都束手无策,见太子妃内忧外感,怕是不寿之征。 朱昀曦焦急,每天去探望妻子,冯如月总是装睡不理,像要故意当着他的面一点点磨死自己。 这天他再也忍不住了,亲自接过玉竹手里的药碗,屏退奴婢们,走入帐中坐在床边,朝那坚持背对他的女人俯身低语。 “爱妃真要弃孤而去吗?” 冯如月嫁人后一心系在丈夫身上,怎能轻易割舍?听了这话泪湿的枕头上登时滴落新泪。 朱昀曦又说:“记得去年夏天孤在书房读屈原的《九歌》,卿在一旁为孤执扇,中途忽然潸然泪下。孤问卿何事伤怀,卿良久方说‘悲莫悲兮生别离一句太过惨伤,不忍听夫君当面吟诵’,现在怎么忍心主动与孤诀别呢?” 冯如月的抵抗碎做散沙,伏枕痛哭不止。 朱昀曦抱起她,让她将头枕在自己腿上,她乖乖顺从,凄楚啼泣:“臣妾愧对殿下,如今已不复生理。” 朱昀曦叹道:“孤深知爱妃的忧虑,已替你做好打算,定能保住你的名分,继续与孤做长久夫妻。” 冯如月忙停止哭泣,勉力挣扎起身,眼里燃起求生欲。 朱昀曦小声说:“孤打算日后纳柳竹秋为妃,有她做策应,不怕其他人与你颉颃。等她生下儿子,孤再过继到你名下做为我们的嫡子,你的地位便稳固了。孤这样安排,爱妃可愿接受?” 冯如月身陷绝境,任何一条可行之计都是她的救命稻草。 假如太子举荐的是其他人,她尚有疑虑,柳竹秋的为人能力都是她相看中意的,本就巴不得让丈夫娶回来给她作伴,听了这计划不禁转忧为喜,切问:“柳大小姐愿意进宫吗?” 朱昀曦落寞摇头:“直接跟她说她断然不肯,须设法慢慢感化她,孤亦无把握,还须爱妃相助。” 妻子比他聪明灵巧,又得柳竹秋好感,由她劝说比旁人更具效力。 此事关乎切身利益,冯如月自会全力以赴,即刻将寻死的念头尽数勾销,感激涕零地对丈夫说:“殿下如此为臣妾着想,臣妾不思报答何以为人。只要柳大小姐点个头,臣妾情愿退位让贤,尊她为主母。” 朱昀曦苦笑:“爱妃言重了,孤心目中你才是正宫的最佳人选。” 皇后要担负太多繁琐无用的事务,牵扯的干系也多,柳竹秋若坐上这个位置难以发挥最大价值,况且她的出身、性格也与后位不符。 他哄好冯如月,亲手喂她吃完汤药,叮嘱她保重身体。 经过这番推心置腹地谈话,冯如月重拾希望,肯好好吃药吃饭,休息保养了。 朱昀曦对柳竹秋说太子妃连受打击,病中悲思起伏,望她帮忙宽慰云云。 柳竹秋很同情冯如月,不忍佳人受苦,写了封长信送去开导她。 信中说:“俗云:安分随缘事事宜。人生如梦幻,随缘业流转。世间本烦恼场,诸怨毕集。以法眼照之,皆梦中蝴蝶。悲恨难消时,莫若效堕甑叔达①,将昨日为前世,今夕做来生,观棋酌酒以消愁,种竹浇花以培乐……” 冯如月接信连读几遍,深爱柳竹秋心胸豁达,情义绵长,回信道谢兼报平安。从此二人青鸟频来,锦笺不断,在书信中相互关怀,寄情娱兴。 冯如月每次收发信件都会抄录一分交给朱昀曦过目。 两位旷世才女通信自然不同俗流,聊起闲情都是“踏雪寻梅、迎霜访菊,雨天护兰,风际听竹”之类的雅事。谈起经史诗赋,双方都笔若生花,学淹古今。 朱昀曦看得意兴盎然,自觉比教学官们推荐的书籍有趣多了。亲自编撰了,命云杉偷偷拿去结集刊刻,题名为《椒室②撷芳》,藏在寝殿里,到闲暇时便翻出来消遣。 光阴荏苒,四月中旬的一天,柳竹秋收到唐振奇的请柬,到他家去吃酒听戏。 唐振奇刚收到几笔大额的“孝敬”,心情好极,对柳竹秋说:“晴云,听说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我想提前送你一件寿礼。” 随即命人叫出一个花红柳绿的艳妆女子。 这女子十七八岁年纪,容貌秀丽,举止文雅,怀里抱着个琵琶,先奉主人之命弹唱两曲。声如新莺出谷,琵琶技艺也出神入化,不亚浔阳江头商人妇。③ 唐振奇得意介绍:“此女名唤婷婷,是别人进献给我的,我想晴云一定喜欢,就把她转赠给你吧。” 柳竹秋这几年出于各种原因让温霄寒背上了好色之名,这个误会解不开也不能解。平日里常有朋友赠她美婢娇奴,她都找借口推辞,碰上唐振奇可不能驳面子,先笑纳完事。 唐振奇派人将婷婷送去温霄寒的外宅,还送了不少“陪嫁”。 柳竹秋打算问明婷婷的出身,送她回家与亲人团聚,或者视情况给她找个好归宿。唐振奇若问起就说家中妻妾争宠,逼着她割爱。 晚上,她走入洞房,见婷婷蒙着红盖头,端端坐在床边。 她先上去揭盖头,不料婷婷袖子里突然落出一截雪亮的刀刃,冲着她的胸口直刺过来。 柳竹秋要是没练过武,这一下有死无生,急忙扭身避开致命袭击,往后退出几步。 -- 第297页 婷婷扯下盖头,追着她挥刀乱刺,身法笨拙,不像受过训的杀手。 柳竹秋轻松抓住她的手腕夺下武器,喝问她为何行凶。 婷婷脸上恨意沸腾:“奸贼,我杀不了唐阉,也要拿你充数!” 照着她的手背张口狠咬。 柳竹秋急忙推开她。 婷婷跌在地上,自忖必死,怒骂:“无耻小人,等我化作厉鬼再找你们索命!” 说着爬起来埋头撞向一旁的柜子。 柳竹秋飞身拉住她的右臂,没能完全制止,但好歹替她减了几分冲力。 婷婷脑门咚地触到柜角,当场皮破血流晕死过去。 柳竹秋上去施救,呼唤白桃等人前来帮忙,将婷婷抬到床上灌水包扎。 白桃帮伤者脱下外面的长袍,发现她的中衣前襟侧和边都用针线缝得严严实实,其目的定是为了免受淫辱。 柳竹秋猜测婷婷有冤情,看她伤势不重,脉象也平稳,让白桃拿鼻烟来给她嗅。 不久婷婷意识复苏,睁眼看清柳竹秋,又拳打脚踢要同她拼命。 柳竹秋苦笑:“小生与姑娘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我?” 婷婷怒骂:“我以前只听你的名头也当你是好人,谁知你竟是阉党的爪牙,似你这等欺世盗名的恶贼,人人得而诛之!” 白桃生气训斥:“你这人也忒急躁了,我家相公为人正派,接近唐振奇只因被逼无奈!” 柳竹秋谨防这是唐振奇设下的考验,忙打断白桃,问婷婷:“听你方才说话,分明最恨唐珰,他与你有何冤仇?” 婷婷扭头怒哼:“要杀要剐干脆点,何必磨蹭!” 柳竹秋笑道:“我做事向来清醒,不想稀里糊涂与人结仇,你若能说出个道理来,我或许还能帮你。” 婷婷冷笑:“你是唐振奇的走狗,还能反过来帮我咬主人吗?” 柳竹秋想试试她究竟什么来路,故意对白桃说:“这人疯疯癫癫,说话有头没尾,想是唐公公怕我有二心,专门派来试探我的。给她穿戴整齐,物归原主吧。” 婷婷知道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含泪骂斥:“奸贼,你去转告唐振奇,汪蓉一家老小都在地府等着同他分辩!” 说完拔下金钗要刺喉咙。 柳竹秋随时提防着,双手抓住她的手腕牢牢按住,严肃质问:“汪蓉是谁?” 婷婷奋力挣扎,奈何不是对手,便不住口地叫喊叱骂,吐她唾沫。 柳竹秋不得已,让白桃拿绳索来,在丫鬟协助下将婷婷手脚捆绑。那阵势如同过年杀猪,三人都累得直喘粗气。 白桃忍不住拍打婷婷的大腿,数落:“泼妇,你有血性干嘛不直接去找仇人?欺负我家相公脾气好,他不忍心打你,我可忍得下心!” 一边说一边连拍数下,被柳竹秋拦住。 “算了,她可能真有苦衷,先让她静一静吧。” 柳竹秋让丫鬟泡了壶茶,坐下喝了几口,问床上抽泣的女子。 “姑娘,听你的口音是辽东人士。你方才说的汪蓉是你父兄还是丈夫?” 婷婷不吭声,粗重的气息里装着沉甸甸的怨恨。 柳竹秋想起当日徐小莲死后,她和萧其臻调查梁怀梦,顺势牵出了辽东守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 那翁子壮诱杀鞑靼部落三百平民,在辽东镇守太监张钦包庇下冒功领赏。 事后翁子壮手下一位参将出于良心义愤进京揭发他和张钦的罪行,被梁怀梦这个胆小怕事的昏官判为诬告,本人身死,全家获罪。 柳竹秋记得那告状的参将就叫汪蓉。 莫非这婷婷是汪蓉的亲眷? 她怀着猜疑重新坐到婷婷身边,笑问:“你既是从辽东来的,想必知道辽东总兵官翁子壮。” 婷婷身体一颤,呼吸节奏也变了。 柳竹秋继续说:“四年前的夏天,一支鞑靼军队偷袭应昌府,被翁将军带兵掩杀,斩首三百余级,立下了赫赫战功。” 婷婷嘴里传来格格声,欲将满口银牙咬碎。 保险起见柳竹秋还得再激一激她,说:“谁知翁将军座下有一小人,违反军纪,受罚后记恨上官,竟跑到京城诬告翁将军和辽东镇守张公公,说他们杀良冒功。幸而主审官明察秋毫才没令忠良蒙冤。听说那告状的小人被判处极刑,妻子儿女也遭流放,真是自作自受。” 婷婷猛地翻身面对她,泪眼圆瞪地吼叫:“你颠倒黑白!张钦和翁子壮杀的都是鞑靼部的无辜平民,我爹才是冤枉的!” 白桃和丫鬟都凑上来,惊讶地看看她,再一齐望着柳竹秋。 柳竹秋面沉如水地诘问婷婷:“你真是汪蓉的女儿?” 见她再度缄口,冷笑道:“你想报仇又不敢承认身份,是怕人找到你的母亲兄弟,对他们不利吗?” 婷婷双眼溅出火花,声音由颤抖转为凄厉:“你想怎样?不许伤害我的家人!” 她奋力扭动挣扎,被柳竹秋死死按住。 这浪荡子游刃恢恢地盯着她的眼睛调笑。 “你这不叫报仇叫送死,等你的家人到了,我会手把手教你怎么跟奸贼过招。” 作者有话说: ①堕甑叔达:孟敏字叔达,性格刚强,遇到事情能很快作出决断。客居太原的时候,孟敏一天带着一个做饭用的甑赶路,不小心失手把甑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向前走。旁边的郭泰看到了,觉得很奇怪,叫住孟敏问:“你的甑摔了,你怎么和没事似的自顾赶路? ”孟敏回答:“既然甑已经摔破了,我返回来看又能有什么用!”郭泰听后大为称奇,于是劝孟敏应该读书向学。后来孟敏果然学有所成,许多显贵想召他出来做官,他都不为所动。 -- 第298页 ②椒室,意思是后妃的居室。亦为后妃的代称。 ③阳江头商人妇:白居易《琵琶行》女主 第一百零七章 张鲁生近日升任锦衣卫同知,权限扩大,能调度锦衣卫设立在全国各地据点的属员。 柳竹秋托他代为寻访汪蓉被流放至崖州的妻儿,并调查婷婷是否是汪蓉的女儿。 锦衣卫能随意调查各部的公务,张鲁生利用职权之便查看了当初刑部对汪蓉的判决书,上面注明汪蓉膝下有一女一子,长女汪茜时年十三,被官卖为奴,与婷婷的情况吻合。 柳竹秋将婷婷软禁在外宅,好吃好喝供养,接到张鲁生回信后对她说:“我已派人去寻找汪蓉的妻儿,你若真是汪蓉的女儿,他们来时自见分晓。” 婷婷将信将疑,暂时放下轻生之念,焦急地等候消息。 柳竹秋去找萧其臻商议。 “当年我们便怀疑汪蓉的案子是桩冤案,倘若那翁子壮真的冒功杀人,他和张钦都死罪难逃。上次高勇死得太早,没能利用他削弱陛下对唐振奇的信任。这张钦同样是唐振奇的干儿子,还担着边防要职,一旦事发就能让陛下充分看清阉党的危害了。” 按律法,冤主的家属可代其申诉,柳竹秋认为她和婷婷的偶遇是受上天指引,说不定这案子会成为扳倒阉党的关键。 萧其臻说:“那时我去调阅卷宗,发现汪蓉的供词被撕掉了两页,多半是主审官见他在证词里说了些关碍很深的话,命人悄悄销毁了。” 负责审理汪蓉案的是原刑部左侍郎梁怀梦。 这老头儿贪欢好色,当初因家中姬妾过多,丑闻频出,气得夫人大发虎威,逼令他将侍妾们统统打发了。 梁怀梦“清心寡欲”大半年,熬得了无生趣,偷偷买了两个绝色女子养做外宅。 没过多久其中一女怀孕了,梁怀梦自以为老当益壮,很得意了一阵子。可等那孩儿生下来,五官脸面无一处像他,倒跟时常随他出入的车夫一模一样。 梁怀梦这才留神调查,发现家里的下人早知小妾与车夫通奸,只他苍蝇掉进米汤里,做了老糊涂虫。 他几乎叫这顶新鲜样式的绿帽子压断脖子,命人将车夫吊起来狂抽一顿,抽完仍吊在院中示众。 那车夫骨头脆,半天不到就被活活吊死了。 其家人告到大兴县衙,主人无故杀死奴仆,按律也得抵命。 大兴县令忌惮梁怀梦是刑部高官,没按对待嫌犯的流程处理,恭敬地写了一封信向他介绍情况。 律法规定,如果奴仆犯下重罪,主人可对其进行惩罚,若因惩罚过重造成伤亡,也能赔钱抵罪。 县令建议梁怀梦说明吊打车夫的理由,这样方能免遭刑罚。 梁怀梦称车夫偷了家中财物,赔付五百两银子给他的妻儿。 车夫家贪心不足,嫌五百两太少,非要加到一千五百两。 梁怀梦觉得自己才是受害方,骂车夫一家恶奴欺主,又将车夫的儿子胖揍一顿,来了个旧恨添新仇。 车夫的老婆也是浑人,当下来了个二一添作五,跑去锦衣卫喊冤,将其夫与梁怀梦的外室通奸,外室生下野种,老梁杀车夫泄愤的丑事竹筒倒豆子似的全交代了。 这桩猎奇性质的丑闻不久传遍官场,就律法人情来说,车夫背主在先,梁怀梦吊打他意在惩处,并无杀心,赔钱即可赎罪。 但从道德层面出发,他的行为就出丑狼藉了。 庆德帝认为他帷幕不修,为老不尊,不宜再在司法部门任职,贬为太仆寺少卿。 这衙门负责为朝廷管理车马杂物,听命于内官监。比起原任的刑部左侍郎品阶虽然只降了两级,地位名声却一落千丈,皇帝调他来这儿就是让他夹起尾巴等致仕的。 柳竹秋对萧其臻说:“梁怀梦已是秋后的蚂蚱,这老家伙干过不少贪赃枉法的勾当,正好趁此一并清算。等我想好办法再来与大人商量。” 她许久不与萧其臻联系,见面也只谈公务。 萧其臻这边则是望穿秋水才得见伊人,被她对面无视的感觉比相思难过百倍,忍不住问出题外话:“你近来还好吗?” 柳竹秋明白他心中所想,被他那含情脉脉的目光照射,也是顶着十二分的窘迫装淡定,带笑敷衍:“都好,大人呢?” 萧其臻公务还算顺遂,却深受家事困扰。 萧老夫人请了一堆媒婆为他推荐亲事,强令他在年内完婚。 萧其臻任媒婆们满舌生花,将那些女子说成毛嫱丽姬,终是冷淡如冰。 他已听柳尧章委婉转达柳竹秋回绝他的理由,也知道母亲的偏见和固执是不可逾越的大山,这样的婚姻理所当然该受排斥。 可是他交出去的心收不回来,像赌徒将全部爱恋都压在柳竹秋身上,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①。 无望的守候异常煎熬,他看着她就像冰天雪地里的人面对篝火幻像,无法消除要命的寒意,只会加剧痛苦。 柳竹秋也怕见他哀伤的眼神,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狠狠伤害了他。 她讨厌这种无妄之灾似的压迫感,不等他回应便仓促告辞,决定以后尽量不跟他接触。 经过两天调查,她得知梁怀梦的儿子梁大郞是个五毒俱全的败家子,找孙荣帮忙设套诱其赌博。 -- 第299页 梁大郞输了许多钱,赌瘾不减反增。孙荣找来的篾片们借机诱哄他盗卖家中财物。 梁怀梦为官二十多年,贪墨受贿的资产堆积如山,梁大郞偷偷挖几锄头,家里人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 他将偷来的的东西交给赢家抵债,有了这条财源更放心挥霍。 不到半个月,锦衣卫的人找上梁怀梦。说他家大少爷最近拿了许多价值连城的珍宝到各大当铺典当,要求他说明这些财物的来源。 梁怀梦唬得神慌,看了差役递来的清单,自己都不记得是何年何月得来的。 锦衣卫办事只求速度不讲道理,见他夹七夹八说不明白,一声号令动手抄家,学那给愚公搬山的夸虎、夸豹②,将梁家的金山原封不动搬回锦衣卫衙门,只一昼夜便将衙门里的库房填得满满当当。 按梁怀梦的俸禄和正当收入,十辈子都挣不来这么多钱。 庆德帝闻奏恼怒,命有司严审这条大蛀虫。 张鲁生亲自负责审讯,在追查赃财来源时鞠问了汪蓉的案子。 彼时梁怀梦连续受审数日,意志早已崩溃,基本问什么答什么,但遇到这个问题便装聋作哑。 柳竹秋事前叮嘱张鲁生切莫专注此案,以免引发阉党怀疑。 张鲁生便改口道:“我们清查你过去在刑部经手的案子,发现好几起的证据供词都出现缺失,你现在老实补齐这些失踪的部分,否则一律按枉法罪论处。届时不止你脑袋搬家,你的妻儿也难逃干系。” 梁怀梦懂法,知道自己栽定了,只求给家人挡灾,捡可说的部分交代了。 次日柳竹秋拿到了汪蓉遭删除的供词。 他说翁子壮在互市屠杀鞑靼平民时,朝鲜使节团也在现场。 事涉邦国,怪不得梁怀梦要销毁这段讯息。 希望有时就藏身在巨大的风险中,柳竹秋决定顺着这条线索查找惨案的目击者。 经过多方打听,得知当年那支使节团里不单有来京朝贺的使臣,还有几十名留学生,其中一个叫权厚宰的青年至今仍在国子监学习。 她打听到权厚宰嗜吃,来北京后以饱尝上国美食为要务,朝廷发给的津贴几乎都被他花在了饮食上。 柳竹秋寻思靠这事去跟权厚宰套近乎。下次面见朱昀曦时,求他借了个御厨使唤。 她在国子监里的熟人多,请和权厚宰认识的朋友牵线,邀请他们到外宅做客,饭点时设盛宴款待。 权厚宰出身于朝鲜的两班贵族,不到二十五岁,身高七尺,模样周正。友人评价他诚实守信,颇有学识风度。 柳竹秋观他性格腼腆,人多时不怎么讲话,看得出处事谨慎。 但等到开席,他顿时变了个人,身体里注满火热的干劲,两眼毫光迸发,用还算文雅的姿势一刻不停地夹菜、舀汤、咀嚼、吞咽,别人边说边聊,一杯酒没喝完,他那边三四碗菜已下肚了。 柳竹秋不断命厨子加菜,悄悄观察权厚宰,见他脸上喜色渐盈,像是吃爽快了,笑问:“不知今日的酒菜可还合权兄口味?” 权厚宰刚夹了一块笋鸡脯入口,正嚼得欢畅,听她询问匆忙咽下,笑道:“在下正想问温孝廉家的厨子是哪里请来的,烹饪手段着实高妙,就拿这笋鸡脯来说吧。鲜嫩滑爽,口感清新。在下来中国四五年,鸡肉和笋都是常吃的,却没尝过这样好的佳肴。” 柳竹秋怡然解答:“小生家里的厨子曾是专为太子殿下烹制御膳的,自非寻常庖厨可比。” 权厚宰惊喜羡慕,问她是否能经常吃到宫廷美食。 柳竹秋慷慨道:“殿下常有赏赐,欢迎诸位好朋友常来寒舍,大家共享美食。” 送客时赠送每位宾客一斤干海参二两金丝燕窝。 过不多久她再找借口邀请权厚宰,拿黄鼠、蛤蜊、熊掌等珍稀佳肴招待他。 权厚宰身在异国,经济并不宽裕,从未像这样畅爽淋漓地满足过口福欲,每次都只恨肚皮小,但愿多长两个胃来装山珍海味。 如此一来而去双方便混熟了,他也会赠送柳竹秋一些朝鲜国出产的土仪,换得的回礼则是市面上罕见的珍贵食材。诸如鲍螺、驼峰、烧麋、天鹅肉……全是柳竹秋从太子那里讨来的贡品。 这日她又向朱昀曦求要新进贡的鲥鱼,朱昀曦在见面时交给她。 柳竹秋打开装鱼的坛盖,一股浓烈的腐臭冲鼻而来,她像被老虎咬了一口,赶紧扣住盖子,退后苦嚷:“这真是鲥鱼吗?怎么这么臭?” 鲥鱼自古是盘中珍馐,宋代刘植曾作诗赞之。 “香堪配杞菊,味不数菰莼。玉露双酘熟,秋风一筯新。” 当年她随父在广西任上,每到春夏时节都能吃到新鲜鲥鱼,用小火煎炸,其酥香鲜甜不一而足,真可谓人间至味。 哪像这坛子里的恶物,只合拿来催吐。 朱昀曦在她开盖前就已捂住鼻子,蹙眉道:“这是本月刚到的冰鲜,我是一直不懂这鲥鱼有什么好的,从小受不了这股恶臭,闻一闻整天都恶心得吃不下饭。” 每年江苏一带捕捞鲥鱼,先用来祭祀南京的孝陵,之后装在冰鲜船里运往京城,预备六月初一祭祀太庙。 船只昼夜不停的航行,奈何夏季炎热,冰块不足以保鲜,运抵京城的鲥鱼都已腐败发臭,洒盐腌渍后进献皇家,早已失去其原味。 -- 第300页 柳竹秋替鲥鱼正名:“臣女在广西时常吃新鲜鲥鱼,真真味美可口,想这贡品跋涉千里来到京城,色味俱变,已是腐坏之物了。” 她听说运送贡品的冰鲜船总在途中骚扰百姓,每到过闸时需动用上万民夫拉纤,沿路的官府还得进献大量冰块供其使用。 有时地方河道需要筑坝防汛,为了等冰鲜船过境,经常延误工期,导致工程滞后破坏防洪任务,劳民伤财,贻害多方。 她向朱昀曦讲述这些弊端,询问将来是否能革除这项进贡。 朱昀曦叹气:“这不像织造可以酌情蠲免,是太、祖定下的祭祀规矩,如何能改?顶多减少份额,就这样都肯定有人反对。” 柳竹秋明白他的难处,遵守祖制是每一代皇帝即位的先决条件,犹如一副挣不断的镣铐紧紧套住天子臣民。 前人栽的树可用以乘凉,倘若不许修剪枝丫,掉下来也会砸死人。 朱昀曦让云杉端走碍眼的鲥鱼,云杉知道此刻碍眼的还得算上他,退下就没再回来。 朱昀曦让柳竹秋坐到身边,哄她吃加了多子丸的糕点。 柳竹秋每次见他都得接受这一赏赐,早已起疑,探问:“殿下老让臣女吃这美容的药膳,是嫌臣女貌丑?” 朱昀曦立刻端详着她的脸否认:“你哪里丑?不是挺俊的吗?” 柳竹秋正经道:“您当初评断臣女仅为中人之姿,臣女记得很清楚呢。” 朱昀曦揪住她的腮帮笑嗔:“小心眼,这都记得这么清楚。” “殿下的话是金科玉律,臣女怎敢忘怀。” “以前不喜欢,瞧着是一般,现在喜欢了当然越看越顺眼了。” 他搂她入怀,捏着她的下巴仔细品鉴,真觉得世间所有美好都不及她可爱。 柳竹秋调侃:“殿下这话倒真像邹忌夫人②的心态。” 朱昀曦反问:“你刚认识我时对我是什么感受?” 柳竹秋撒娇:“这个臣女讲过无数遍了,殿下乃人间绝色,臣女起初对您一见钟情,如今是情有独钟。” 朱昀曦微微眄睨:“我看去年那个新科状元何玿微生得很好,你觉得单就相貌而言我比他如何?” 柳竹秋未料他还惦记这条小辫子,忙郑重表态:“不用比,自然是殿下更好看。” 朱昀曦往下引申:“邹忌的老婆因为爱他,夸他比徐公貌美。他的小妾出于畏惧,他的宾客有事相求,也都这么说。你属于三者中的哪一种?” 第二、第三种肯定不能选,分明是逼她以妻室自居。 柳竹秋不愿给自己留把柄,另辟蹊径道:“殿下比何玿微好看是事实,臣女 说实话罢了。” 听不到期待的答案,朱昀曦顿失笑容,失望埋怨推着他步入烦躁,突然将她按倒在椅榻上,欺身压住,在这掌控者的状态助威下才敢向她施以逼迫。 “你为何总是故意逆着我的意思说话?在你看来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柳竹秋细致入微地感受到他的急切,依然冷静求稳。 “……自然是君臣……” 朱昀曦眼神抖动,像被狠狠抽了一鞭,伸手扯开衣领,雪白的脖子和胸口洒着数点红梅,全是昨日柳竹秋撒的野。 “这些痕迹是谁留下的?” “……臣女罪该万死。” “世上哪有臣子敢这么对君王?” 他的怨气掺满忧伤,只令人心疼愧疚。 “事到如今你依然不曾对我动过真情?” 柳竹秋不想激怒他,也舍不得他伤心难过,忙绞尽脑汁想对策。 朱昀曦熟知她的作风,这样只会逼出一些无用的诡辩,同时意识到他受患得患失的心情影响,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主动起身取消对她的禁锢。 看他垂头丧气地沉默,柳竹秋心脏不受控制地作痛,又不能急于哄慰,思索片刻进言:“殿下,臣女想给您看一样东西。” 她说此物放在家里,请云杉去找瑞福取要。 云杉领命去了,朱昀曦和柳竹秋在房中沉默相对,气氛微妙,似谈判双方的对峙,也有小情侣间的赌气。 隔了半个时辰,云杉取来一只一尺来长的小木匣。 柳竹秋打开匣子,笑嘻嘻呈给朱昀曦。匣内装着她以前买来的太子模样的小人偶,经她重描眉眼,又让春梨修改服饰,就更惟妙惟肖了。 朱昀曦认出是自己,惊奇地望着她。 柳竹秋说:“臣女收藏这人偶很久了,每当思念殿下时便取出来同它说话。” 人偶脸上的绒布比别的部位磨损严重,显是长期摩挲之故。 一股暖流涌进朱昀曦心底,故作矜持问:“你会对它说什么啊?” 柳竹秋拿起人偶,瞅着它做愁苦状:“殿下啊殿下,假如你能入赘到我家,我一定每天把你放在心尖上,捧在手心里,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说完照着人偶的脸用力亲了一下。 朱昀曦又气又笑,抓住她的胳膊责怪:“你竟敢起这大逆不道的念头。” 柳竹秋顺势松开人偶双手圈住他的颈项,熟练地吻住他。 朱昀曦像一头被她驯服的小鹿,温顺接受摆布。二人的身体早已先于心灵深深契合,随时吸引着彼此。 春潮渐起,柳竹秋在情、欲掩护下自辩:“殿下说不拿我当臣下看待,但心里时刻都装着上下尊卑不是吗?既如此,臣女又怎敢逾越君臣之分?” -- 第301页 朱昀曦输了一招,欲要补救,却被她抢了先。 “殿下知道臣女以前对欢好之事的想法是什么吗?臣女曾立志效仿战国四公子,广纳三千门客。也想学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公然坦白淫念贪心,又赶在朱昀曦气恼前峰回路转。 “但如今臣女心里只装得下殿下一人,天不老,情难绝。” 不敢保证将来怎样,反正此刻她言出肺腑。 朱昀曦明白她在周旋,对付狡猾的猎物不能急功近利,须以更多柔情恩爱做饵,诱她自投罗网。 于是放任自身被痴迷吞噬,跟随热情的女人沉入绮丽欲海。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 ②夸父的两个儿子,都是大力神,母亲叫夸娥氏。被愚公移山的精神感动,命两个儿子搬走了大山。 ③出自《邹忌讽齐威王纳谏》:邹忌身长五十四·寸左右,而且形象外貌光艳美丽。有一天早晨他穿戴好衣帽,照着镜子,对他的妻子说:“我与城北的徐公相比,谁更美丽呢?”他的妻子说:“您美极了,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呢?”城北的徐公齐国的最美的男子。邹忌不相信自己(比徐公美),于是又问他的小妾说:“我和徐公相比,谁更美丽?”妾说:“徐公怎么能比得上您呢?”第二天,有客人从外面来拜访,邹忌和他坐着谈话,邹忌问客人道:“我和徐公相比,谁更美丽?”客人说:“徐公不如您美丽啊。”又过了一天,徐公前来拜访,(邹忌)仔细地端详他,自己觉得不如他美丽;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更是觉得自己与徐公相差甚远。傍晚,他躺在床上休息时想这件事,说:“我的妻子认为我美,是偏爱我;我的小妾认为我美,是惧怕我;客人赞美我美,是有事情要求于我。 第一百零八章 在柳竹秋不间断的美食攻势下,权厚宰与她的交情迅速升温,渐渐无话不谈。 柳竹秋见火候已到,这天再邀权厚宰来家,饭后说:“我近日得了一卷古画,想请权兄鉴赏。” 权厚宰欣然跟随她登上阁楼,等他们上去,楼下的仆人立刻挪走梯子。 权厚宰惊讶不解,忙问柳竹秋:“温兄这是何意?” 柳竹秋向他拱手致歉,态度依然温和,表情却严肃起来。 “我有一事想请教权兄。” “……请讲。” “四年前权兄来访途中,可曾经过应昌?” 权厚宰脸皮瞬间绷紧,怔愣后小心点头。 “在应昌时可曾去过与鞑靼人开设的互市?” 权厚宰感觉一阵飓风刮来,本能地逃避,惶急拱手道:“在下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告辞了。” 他转身匆匆走到楼梯口,苦于无梯可下,慌窘地原地跺脚。 柳竹秋不紧不慢靠近劝说:“权兄乃端正之士,目睹惊天惨案焉能无动于衷?” 权厚宰倒吸冷气,昏暗的光线下他的脸仿佛白纸,任恐惧尽情涂鸦。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的逃避皆在意料中,柳竹秋不以言语逼迫,转身拿起放在一旁箱子上的画轴。 “我真想邀请权兄赏画,不过这幅画是我亲手所绘。” 柳竹秋抖开四尺长的画卷,画面描绘一幅杀戮场景:一队官兵纵马在市场上屠杀鞑靼部的老少妇孺,处处刀剑齐发,血肉横飞。 伤者挣扎求饶,死者惨状百出,血泊里散落着蒙汉两族用做交换的货物,一些汉民抱头逃窜,捂着眼睛不忍观看。 他们当中混杂着几个朝鲜国的书生,其中一人恐悚坐地,抱着支帐篷的柱子发抖,面貌像极了权厚宰。 不曾淡退的噩梦呈现眼前,权厚宰险些跌下楼,狼狈地背靠墙壁慢慢滑坐,泪水盈眶,继而抱头痛哭。 柳竹秋耐心地给他时间缓和,等他哭声渐小方走到跟前,跪地开导。 “权兄想必至今还记得当年那些惨死的平民,就忍心让他们冤沉大海,任这伙人间恶煞逍遥法外?” 权厚宰啜泣摇头,小心表达疑惑:“温兄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这案子在唐振奇的高压下销声匿迹,除少数亲历者外,几乎无人问津。 柳竹秋说:“前年我协助友人查案时偶然知道翁子壮手下一个叫汪蓉的参将来京揭发此案,后被审案官判定为诬告。由于缺少线索,我并未追查。前阵子偶遇汪蓉的遗孤,见她伸冤情切便想助其翻案。那汪蓉生前供称案发时朝鲜使节团曾到过互市,我依据查找,得知权兄是成员之一。” 权厚宰恍然:“我就纳闷温兄为何会来亲近我这无名之辈,原来是为了查案。” 柳竹秋辩解:“权兄勿怪,我想查案不假,但对你殊无恶意,这些日子尽力款待是想消除你的疑惧。现在能否请你告诉我案发时的情形?” 权厚宰久闻温霄寒的事迹,经过这一个多月的来往,觉得其人的确可亲可敬。应昌惨案是困扰他多年的心结,若果真能解开,他愿效杯水之力。 默然半晌,踌躇道:“在下实非冷血之人,这四年来总被此事搅得难以安宁。只叹鼠雀之辈,不敢开罪于权贵,是以被迫昧心隐瞒。都说温兄是英武豪杰,又得太子器重,想必有能力为冤魂昭雪,但请体恤在下的处境,莫将我牵连在内。” -- 第302页 小小的留学生人微言轻,柳竹秋本不指望靠他挑大梁,爽快应允:“权兄放心,我只想了解案情,绝不会让你涉险。” 权厚宰接受她的承诺,原原本本讲述了案件经过。 那天他随使节团在应昌歇宿,听说当天城外的草原将开设互市,便邀约同伴前往游览。 参与互市的鞑靼人和汉民约有上千人,双方采用以物换物的方式交易,汉人出售的多是茶叶、丝绸和各种日用品,这些在草原上属于紧俏物资,品质稍好的就能轻松换得鞑靼人的良马、肥羊,以及西域传来的特产。 两国时常剑拔弩张,两地边民却靠互市建立了深厚友谊,市场上秩序井然,童叟无欺,照正常情况会热热闹闹持续四五天。 “我们正在鞑靼人的摊位上挑选货物,朝廷的骑兵突然杀到,见了鞑靼人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砍杀。我们随汉民逃跑,被官兵们赶到一个圈里。他们在圈外胡乱杀人,又不断将汉民和其他外族人赶过来。有的鞑靼人见我们这方不受袭击,也往这边逃,都被他们挑出来杀死了。这时我们才明白他们只杀鞑靼人。” 他说官兵来时对互市形成包围,人们难以出逃,随着大流乱冲乱撞,接连不断被长、枪大刀收割。风里全是惨哭嚎叫,几乎震聋他的耳朵,场面尽可用“积尸草木腥,血流川原丹”①来形容。 屠杀接近尾声,官兵共杀死鞑靼平民三百多口,四五十个汉民遭误杀,另有伤者百余人。 带队的将领命手下将受伤的鞑靼人尽行屠杀,同时向权厚宰等幸存者发出警告。 “这些鞑靼人都是敌国派来的奸细,本将奉命征讨,已将贼人全部格杀。尔等管好自己的嘴,若信口胡说,散布谣言,将与虏贼同罪!” 权厚宰听人介绍得知这将军名叫翁子壮,是辽东镇守太监张钦的亲信。 张钦在辽东权势熏天,朝鲜国内也流传着他那些惨无人道的暴行。 权厚宰和同伴们回到使节团的驻地,向上官报告经过。 使臣异常惊怖,向他们介绍了张钦在天、朝的背景,晓以利害,勒令他们不得声张,以免破坏两国邦交。 权厚宰到北京后耳闻目染了更多以唐振奇为首的阉党的劣迹,明白这些虺蜴为心,豺狼成性的歹人是他得罪不起的,与同伴们相约将这件事烂在肚里,以求自身平安。 柳竹秋听他叙说的事实比她靠想象绘制的图画惨烈百倍,血液一次次滚沸,忍怒追问:“翁子壮杀人后是如何处理那些尸体的?” 本朝规定军队靠战场上带回的首级结算军功,翁子壮当年上交了三百多鞑靼人的首级,必然留有尸骸。 这是权厚宰恐怖记忆的一部分,他说官兵割下死者的首级,将尸体集中焚烧,然后就地掩埋了。 地点就在互市,如今想必还能发掘出遇难者的骸骨。 柳竹秋掌握了关键案情,开始筹谋追凶计划。 破案少不了人证,权厚宰来京四年,在鸿胪寺登记了身份,其实是最好的证人人选。他不敢出面无非缺少胆量和势力,可从这方面帮他补充。 她向权厚宰道谢,改问一事:“听说贵国的王弟乐原君下月将来京朝拜?届时权兄是否会去侍奉?” 权厚宰点头:“家母是乐原君殿下妻子的侄女,家父已写信命我到时前去拜见。” 他与乐原君沾亲带故,这更好办了。 柳竹秋又问:“乐原君为人如何?” “温恭直谅,平易近人。” “我也想拜会他,权兄可肯帮忙引荐?” 权厚宰猜她定有目的,有些犹豫。 柳竹秋再次保证:“答应权兄的话我绝不失言,也请权兄念及情分道义,稍行方便。” 权厚宰寻思:“这人办成过不少大案,又有上国太子撑腰,想来乐原君也愿意结识。我何不借他的势与乐原君拉近关系,将来回国更好奔前程。” 想罢接受了柳竹秋的请求。 柳竹秋以乐原君为攻略对象制定出一桩策略,在亲友里寻找能与张钦搭上线的关系网。 不久在苏韵那里有了着落。 张钦在北京有几处房产,交给一个姓戴的管家打理。 那戴管家的老婆以前是苏韵的戏迷,现在也是他珠宝店里的常客。 柳竹秋向苏韵透露她的计策,苏韵满有把握道:“张钦寄到京里的钱都由戴管家管着,他们两口子都迷信,又好向主人邀功,小姐这办法正对他们的弱点,待我先去游说试试。” 他照柳竹秋的意思对戴大奶奶说安泊胡同有座宅子风水上佳,若买下来,再在当中建一座高楼,定能保主人官运亨通,累世富贵。 戴大奶奶派人打听,得知宅子空置多年,屋主急于脱手,售价也很实惠。 苏韵又介绍了京中紫霞观的观主来帮忙相看。 这观主是黄羽的入室弟子,名气不小。他当着戴管家的面做了一通天玄地玄的解释,表达的意思和苏韵之前的差不多。 戴管家替张钦理财,也借此为自家生财,心想买房盖楼都是大宗花销,随便吃个一两成差价也能狠捞一笔。有紫霞观观主的话做理由,不愁说不动主子。 张钦接到戴管家的书信果被说动,戴管家便花钱买下那宅子,请来一流工匠画图造楼。 楼高九层,形似宝剑,正对着隔壁街上的会同馆。那里是朝鲜使节的驻扎地,朝鲜的王公贵族来访都在此下榻。 -- 第303页 这一切都符合柳竹秋的精心设计,那宅子其实是她借朋友的名义高价买下再对外转让的。紫霞观观主也是她重金收买来配合演戏的。 在戴管家督促下,高楼营造速度极快,不上二十天已盖到第四层,造楼的消息和图纸也流到了外界。 会同馆的朝鲜使臣们看过图纸都大惊失色,按朝鲜的风水学说,该楼盖好后,每日戌时太阳西照,楼影将像一把宝剑横剖会同馆,给馆内人带来疾病灾厄。 使臣派人去找戴管家交涉,戴管家狐假虎威,根本不把朝鲜使臣放在眼里,当面骂道:“你们的国王只是我们陛下的臣子,而我家主人是陛下的家臣,论与陛下的亲疏远近都比你们强得多,凭什么让我听你们的?” 使臣不敢得罪阉党,唯有忍气吞声。 柳竹秋收到消息抚掌大笑,只等乐原君来京就好启动下一幕大戏。 六月中旬京城收到荆襄暴、乱的消息,庆德帝下旨发兵镇压,百姓日常的交流也都围绕这一话题。 自建国之初荆襄流民就是困扰朝廷的大难题,在唐以前,荆襄本是天下闻名的富庶之地,到了南宋时期,这里成为南北政权争斗的主战场,数十年的兵燹将当地的人烟扫荡一空。 元末明初红巾军大起义,几方割据势力又在此地鏖战,耗尽了荆襄一带最后的元气。 开国后太、祖下令封锁荆襄,只在襄阳等战略要地设置了几个卫所,禁止百姓入驻。 经过漫长的百年,全国各地出现人多地狭的矛盾,失去土地的农民为逃避赋税徭役悄悄涌入荆襄,自由地开垦耕地,慢慢累及到百万人口。 如果朝廷能顺应时势,重新在这里设置州县加以治理,是能够实现平稳过度的。 然而地方官们都不愿承担责任,相互推诿,或者干脆尸位素餐,致使流民问题始终悬而未决。 忍受不了地主压迫的农民将荆襄视作天堂,不断向此地逃匿。 各地官府和地方豪强失去大量劳动力,开始上书朝廷要求严格执行荆襄一地的封禁令,将在当地安居乐业的流民赶回原籍。 流民们不甘辛苦建立的家园被毁,朝廷的禁令一出便遭到他们的激烈反抗,自三十年前起,几乎每隔数年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的动乱。 柳竹秋这几日回家都发现蒋少芬郁郁不乐,她也曾是荆襄流民,了解当地情况,知道朝廷出兵镇乱,所剿杀的都是些苦出身的老百姓,故而物伤其类。 等到只有主仆二人时,她向柳竹秋询问这次暴、动的起因。 柳竹秋说:“今年安徽江西两省遭了旱灾,致使十几万难民逃往荆襄地区,官府为阻止流民外逃,又对荆襄实行了封锁令。那里的新旧流民不肯相从,便在几个头目领导下暴力抗击执法的官兵,听说战乱已波及到江西境内了。” 蒋少芬沉闷良久,叹道:“我小时候老家也发生过暴、乱,情况和这次差不多。朝廷懒得管我们,无事时任我们自生自灭,一有灾情匪患就把责任统统怪罪到我们头上。地方官救灾不力,难民们当然要往别处寻生路,把人困在原地,是要他们活活饿死吗?” 柳竹秋未亲涉官场已很了解贪官污吏们的习性。 据近期来京的皖赣人士介绍,今年两省的旱灾并不十分严重,朝廷也及时发放了救济,减免当地赋税,可是钱都被蛀虫们贪污了。 而官员们的主收入是耗羡银,朝廷不征税,他们去哪儿找火耗粮耗? 因此巧立名目自设了一堆苛捐杂税,刀子举得比往年更高,下得更狠,导致难民逃亡的实非天灾,乃是人祸。 她想去年山东江苏发生十年未遇的蝗灾,在太子以工代赈的救灾方略下保障了灾区百姓的温饱,未有乱象发生。 今年这项水利工程更取得了实惠,不仅南北水上商路更畅通快捷,沿线的灌溉系统也发挥功效。 今春这两个省份同样月余未下雨,靠人工开凿的沟渠灌溉农田,小麦和其他农作物都实现了丰收。 所以说老百姓“靠天吃饭”一点不假,这个天不单指“老天爷”,更代表治理国家和地方的“天子”以及“青天大老爷们”。 比较而言,老天爷更容易给人们好脸色。 柳竹秋打算向朱昀曦进谏,说服他奏请皇帝再派他去赈灾或是指挥本次荆襄平乱事务,借他的手为当地百姓减少苦痛。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杜甫《垂老别》 第一百零九章 柳竹秋求见太子,见面时朱昀曦先说:“我正有事找你呢,快来帮我想想办法。” 最近宫里清点内库,将上千张油幕搬出库房堆在露天等候盘检。 前日这些油幕突发大火,一口气烧了个精光,还连累了一处邻近的宫殿。 油幕是用来给粮仓防雨的,现下正当雨季,油幕焚毁殆尽,粮仓的防雨保障将大打折扣。 庆德帝命人调查,内官监的大太监找不到纵火者,也查不出起火原因,竟将当晚负责值守的十几名宫人全报了失职,以求交差自保。 庆德帝信以为真,下令全部处死。 这些死刑犯中有一名女官是东宫牧选侍的亲姐姐。 牧选侍不甘骨肉就戮,苦苦向太子乞命,昨天在他的寝殿外跪到半夜。 朱昀曦向柳竹秋苦恼:“那牧选侍本来就胖,哭跪半日脸肿成了皮球,我看着不忍心,已答应替她去向父皇求情。可父皇正在气头上,这事真不好开口。” -- 第304页 柳竹秋初听案情心里已大致有了数,被他后面描述牧选侍的话带偏注意,奇道:“牧选侍很胖吗?” 她见过冯如月和池绣漪,都是花容月貌的绝色丽人,想来另外三位选侍也不会太逊色。 后来听说窦选侍生了个丑皇孙,又想太子说过窦氏的容貌是妃妾里垫底的,剩下的李选侍和牧选侍应该不差。 所以这会儿大为惊讶。 没有男人会主动向心爱的女人提起自己的妻妾,朱昀曦也不是那种靠贬低其他女人来讨好心上人的鄙夫,见柳竹秋满脸好奇,方才郁闷启齿:“她少年时就生得圆滚滚的,脸面很像我养的狸奴,瞧着还算可爱。后来越长越胖,胳膊腿还有腰比我还粗,做衣服都比别人多废几尺衣料。” 柳竹秋疑惑:“她为何发胖啊?” 朱昀曦简单归结为:“贪吃。不仅一日三餐吃得多,每天还零嘴不断。我见她胖得不像样了,曾命她控制饮食,她忍嘴三天竟然饿晕过去。我怕出人命,只好取消限制。” 他全程使用嫌弃的口吻,其实对牧氏不乏感情。 昨天她不顾体统地跪阶哭求,因身躯肥胖膝盖承受不住,后来像条大肉虫爬在地上,面对那副丑态他也没起厌恶。训斥几句再哄慰一番,让冯如月陪她回去,还不忘叮嘱奴婢用热毛巾给她捂捂腿。 这女子单纯憨厚,朱昀曦儿时靠她调、教的猫狗获得了许多快乐,一个对动物爱心十足的人,对周围人更是亲切大方。 东宫的宫人都愿意服侍牧氏,跟着她宽松自在,不会挨骂挨罚,得到的赏赐又多又频繁。 太子妃和其他选侍也觉她老实厚道,正直宽和的喜欢她,奸诈小气的也不讨厌她,好比一个松松软软的白面馒头,放在山珍海味旁并不违和。 朱昀曦自拥稀世姿容,身边不缺美女伺候,挑女人时眼光不落在色相上。 所谓“无偏无党,王道荡荡”,以姿色分配宠爱是昏君的作风。 像牧氏这样本本分分不给他添乱的也不错,心情好时瞧着她那唐代陶俑似的模样还很喜庆,只要睡觉时别被她的腿压着便没有什么不能忍受的缺陷。 “她父母都过世了,只剩这个姐姐,我实在不忍心看她孤苦伶仃。” 柳竹秋分析太子的表情就知道他把牧选侍当成饲养多年的宠物看待。 说他傲慢吧,人家又真心实意。算做羞辱呢,他还不吝爱惜。 只能怪帝王无情,不拿别人当人看,做他们的妃妾不仅失去自由,更无自尊可言。 她平心考量,朱昀曦还算比较有良心的,肯对妾室负起责任,未因色衰而爱驰。 她刚才已明了了案情,笑道:“殿下且宽心,这案子容易解决。” 给出的结论是:那些油幕是自燃的。 “臣女曾遇到过一位专做油幕的工匠,他说制作油幕时会添加一些硝石、银粉之类的药剂。这些药粉相互反应,时间长了,遇到闷热潮湿的环境就会发热燃烧。其道理和煤堆相似,去矿场问问就知道,夏季里露天堆放的煤炭必须时常泼水降温,否则就容易发生自燃。” 朱昀曦听罢欢喜,搂住她笑赞:“你真是我的百事通,以后我定让牧选侍当面向你道谢。” 柳竹秋没留神他此话的含义,一门心思奔着来时的目的而去。 “近日皖赣遭遇旱灾,进而引发了荆襄民乱。臣女听灾区和战乱地区来的人说,当地百姓处境惨苦已极,不知殿下可有对策?” 朱昀曦正为此忧心,无奈兴叹:“荆襄流民祸乱由来已久,不是那么好解决的。父皇命人去调查了安徽江西的灾情,已传旨撤查赈灾不力的官员,命户部制定新的赈济方案。但这次以工代赈似乎行不通了。” 以工代赈只适合在灾情刚发生时实行,如今灾情持续已久,只有用现成的钱粮救济才能吸引逃亡难民们回归原籍。 国库里一时筹措不出这样大一笔开支,就是筹措到了,千里迢迢运去灾区也得耗费一两月光景。 柳竹秋说:“臣女有个办法,不知可不可行。” 她说浙江、江苏两省富饶,这几年连续丰收,府库的粮食多有盈余,位置上又与皖赣接壤。何不让这两省替朝廷赈济灾情,花掉的钱粮日后再逐年从他们应纳的税赋里扣除。 朱昀曦大喜,使劲亲了她好几下,爱不释手地夸奖:“你这么聪明,就是比牧选侍胖上十倍我也照样宠你。” 这话铁定是假的,但柳竹秋爱听,因为这代表她有了谈条件的资本,撒娇恳求:“那殿下能不能帮臣女一个忙?” 她想说服庆德帝改变对荆襄流民的高压策略。 对此朱昀曦深感艰巨,听她详细阐述进谏思路,又觉值得一试,当日回宫求见庆德帝,先澄清油幕焚毁案,替被判死刑的宫人们求赦。 庆德帝传召制作油幕的工匠,得知油幕在夏季时露天堆放,是容易产生自燃现象。 他责问工匠们为何在案发后不及时出面解释,险些误杀十几条人命。 朱昀曦替诚惶诚恐的匠人辩护:“这次火灾损失惨重,连主事的官员都怕惹祸,他们这些杂役又怎敢多话呢?” 庆德帝叹气:“所以越是这种时刻越需要刚正不阿的人仗义执言。难怪古人说‘天有宝,日月星辰。地有宝,五谷金银。家有宝,孝子贤孙。国有宝,正直忠良啊。①’” -- 第305页 朱昀曦说:“忠义守节之士,出于天资,非关居位贵贱,受恩深浅。只可惜这样的人处身卑微,庙堂上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庆德帝露笑:“皇儿似乎言有所指。” 朱昀曦跟着微笑:“禀父皇,油墨自燃一事其实是温霄寒奏报给儿臣的。他还同时提出了皖赣赈灾的新建议。” 他向皇帝陈说柳竹秋让相邻富裕省份对口支援灾区的赈灾方案,并奉上她替受灾百姓请命的诗句。 “三月天无雨,林钟②苦蚱蝗。甑瓯生浊垢,妻子少衣裳。乞愿吾皇意,翻为暖日光。黎民承惠照,荒岁不逃亡。” 庆德帝赞赏感动,不住拈须点头。 “这温霄寒不止文采学识出众,还熟知经济民生,有达权通变之能,忧国恤民之仁,假以时日堪为宰辅之才啊。” 朱昀曦喜欢父皇夸柳竹秋,却对最后半句话不以为然。 天下人才济济,多的是男子能做宰相,这样举世无双的女子则必须放在他身边。 这份私心还不宜表露,他信守与柳竹秋的约定,怂恿皇帝召见她。 庆德帝打量儿子在替宠臣邀官,也想正式见一见温霄寒,说:“去年太后生辰,温霄寒所献的万寿图画得很好。你去问问,他近期若有新画作,就带来让朕赏鉴。” 朱昀曦传话柳竹秋,三日后安排她在观鹤园面圣。 柳竹秋早前在茶楼与庆德帝吃茶聊天,见面还得装出大惊惶恐的样子来。 庆德帝含笑赦免她的不敬之罪,和蔼道:“当日与晴云一场叙谈,如沐春风,回味悠远。朕早思召见,今日方才得便。” 柳竹秋叩首告罪:“草民愚钝粗鄙,冒渎天威,不胜惶恐之至。” 庆德帝赐她平身,命她呈上画作。 柳竹秋说:“草民近来有感时事,信手涂鸦两卷,伏惟陛下过目。” 今日庄世珍伴驾,接过她手里的画卷放到庆德帝跟前,次第展开。 第一幅画是豪绅饮宴图,画中男女个个“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③”,举着金樽玉盏,吃着百味珍馐,一派饕餮盛宴,酣歌恒舞。 第二幅画是流民逃亡图,画中灾民无不满面尘灰,鹄面鸟形,穿着破如褴褛的衣衫,有的甚至衣不蔽体,一簇簇扶老携幼,扑爬哭号,犹如人间地狱。 庆德帝只看画面已品出讥讽之意,再看那流民图的左侧画着一块“平荆襄碑”,一群流民正围着那块碑痛哭流涕。 这景象明显在指代先帝时期荆襄一地的镇乱事件。 当年朝廷下令驱赶荆襄流民,引发了一场多达百万人参与的大暴动。 先帝命一重臣总督湖广荆襄军务征讨叛贼,这大官不分青红皂白,见着流民一律剿杀,逼迫押送百万人回归原籍。 在“还乡”途中数十万人惨遭疫病、饥渴折磨而死。 这场疯狂的大屠杀后叛乱得以平息,大官得意地在十堰一地树起一块“平荆襄碑”。 遭受屠戮的流民和正义之士都对他的残酷暴行深为愤慨,将这块坐落在累累白骨之上,涂满鲜血的“平荆襄碑”称为“堕泪碑”。 庆德帝以“孝”著称,最忌臣下诋毁先帝,看到这项不光彩的记录顿感不快,脸色瞬间沉下去。 朱昀曦见状忙假意喝问柳竹秋:“温霄寒,你画的是什么?” 柳竹秋沉着道:“禀殿下,草民听荆襄地区来京的人士说那里的百姓受战乱摧残,致使饿殍遍野,尸骨盈山。而临近州县的豪绅们依然日日花天酒地,只等流民们被逐回原籍,他们就能得到更多可供压榨的奴隶。草民有感黎民蒙难,国家失财,于是即兴画了这两幅画。” 关于流民的惨状庆德帝从小到老听过无数版本,早已麻木,只认定这是威胁国家安定的毒瘤,哪怕血流成河也要坚决割除。 因温霄寒触了霉头,本欲斥责,忽听他说到“国家失财”四字,不禁提起注意,问他:“何谓失财?” 柳竹秋躬身奏告:“古代荆襄本是富庶之地,昔年刘备因得荆州而立,由此入主西蜀得与曹魏、东吴三分天下。唐时的著名诗人如李白、白居易等都曾作诗赞叹当地的繁华盛景。后经数代战乱才沦为不毛之地,但这数十年来经过几代人的开垦,许多荒地都变成了沃野良田,另外还有广袤的林地和矿产资源,都是可汲取的财源。倘若朝廷能在当地重设州县,准许流民随处附籍,让他们成为编户纳粮当差。不仅能不费一兵一卒平息暴、乱,还可为朝廷增加大量赋税。草民听说单是这次出兵镇乱已花去百万军饷,而收编流民每年的创收岂止百万,这一来一去就是双倍的损失呀。” 任何道理都不及利益能打动人心,尤其是视天下财富为私人产业的皇帝。 庆德帝细算这笔帐确实肉痛,认真询问:“以前也有人提过这类办法,但都没有具体措施,晴云心中可有成算?” 柳竹秋说:“草民认为可沿用东晋时期侨置郡县的办法,让靠近各县的流民附籍,在远离各县的流民地区建立州县,编排里甲,放宽徭役,让流民们安稳定居。” “要是外地的流民听到消息,向荆襄大规模逃亡,岂不是要引发新的动乱?” “朝廷可设置附籍要求,规定在当地耕种三至五年以上的流民才许附籍,附籍之后再开始征税。” -- 第306页 “若那些近两年才逃亡过去的人不肯返回原籍呢?” “新建州县需要大量工匠劳力,可从这些人的家族中抽取人员参与工程营造,其余人准其留下垦荒。待工程完结再令其附籍。” 这样安排老百姓尙能负荷,朝廷也有利可图,是笔公道买卖。 庆德帝化嗔为喜,大方褒奖:“晴云能谋善断,真如神医妙手可愈顽疾啊。” 命人记下柳竹秋所献方略,交部合议。 这场对话相当于一次铨选,他认为温霄寒完全有为官的资格,问他为何迟迟不参加科举。 柳竹秋说:“草民生性散漫,不惯拘束,大概还得多等几年才能沉定下来,到时再求功名更稳妥。” 庆德帝想到他行事刚烈,放荡不羁,是不宜闯荡官场,可放着这棵好苗子不栽培又着实可惜,便采取折中之道,下旨:“你屡次进谏有功,对国事政务也颇有见地。朕今日封你为正七品承事郎,许你上书言事。” 承事郞是散官,无职权,但可享受同品级正官的俸禄,能向各衙门递奏疏,为国政建言献策。 柳竹秋喜出望外,连忙叩头谢恩。 庆德帝笑赐平身,对朱昀曦说:“晴云的官服就由皇儿替他置办吧,许用织金妆花。” 朝廷对官员官服规制有严格限定,各个品阶对应不同质地的衣料,织金妆花是五品以上才能使用的,皇帝许其破例实属荣宠。 朱昀曦看了看柳竹秋,对庆德帝说:“此人好简素,官服做得太奢侈她反而不喜欢。” 庆德帝听了更称心,起身走下御座,伸手握住柳竹秋的手。 长者携幼者之手代表喜爱,冠以君臣身份更是隆恩浩荡。 柳竹秋尴尬,朱昀曦也看急了眼,但二人都不敢形之于色。 庆德帝这举动纯是怜才嘉奖之意,对柳竹秋笑道:“晴云有苏秦之辩才,萧何之能事,云长之忠义,将来定能成为国之砥柱。朕恐怕看不到你秉轴持钧,致身鼎铉④的那天了。望你守正不回,将来竭忠尽力辅佐太子,做一个社稷之臣。” 这番话俨然旱中甘露令柳竹秋心花盛放,立刻跪拜受命。 她这里兴高采烈,朱昀曦那边却直犯嘀咕。 父命圣旨皆不可违,且效力持久,万一柳竹秋今后拿这条来反抗他,他怕是要担上不孝之过了。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吕蒙正《破窑赋寒窑赋劝世章》 ②林钟是六月的别称。 ③出自杜甫《丽人行》 ④秉轴持钧,致身鼎铉:指居于宰相之位。 第一百一十章 柳竹秋到三哥家同他们分享封官的喜讯。 柳尧章听说皇帝采纳了她针对荆襄流民的安置建议,直称此举功德无量,端端正正起身向她揖拜。 柳竹秋连忙起身还了一揖,因这份成就欢欣鼓舞。 白秀英说:“那些流民就地附籍了,以后那边就不会再发生动乱了吧。” 她一提醒,兄妹俩的高兴劲儿都似昙花凋谢,各自怅叹。 柳竹秋说:“当今天下藩王豪强竞相兼并土地,田地归到他们手中是不向朝廷纳税的。地方政府不能坐视税收减少,于是将缺失的赋税摊派到老百姓头上。那些因豪强吞并土地已无立锥之地的贫民如何负担得起田税徭役?可不得离乡逃亡吗?不遏制土地兼并趋势,就会继续产生新的流民,只荆襄地区是容纳不下的。” 白秀英泄气:“连你这办法都治标不治本,那这个国家还有什么前途呢?” 王朝的分封制不断制造新藩王,他们和地方豪绅欲壑难填,持续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等到民怨沸腾,积重难返,就会爆发一场势不可挡的动乱来摧毁整个统治阶层。 柳竹秋读史书,几乎历朝历代的治乱兴衰都逃不出这一规律。此刻这个国家也正行进在消亡的路上,虽说来日方长,但想到那避无可避的终点,她就提不起精神了。 为什么他们这些有志之士非得为这个注定腐朽没落的王朝效命呢? “要是家天下的制度能改一改就好了,回到三皇五帝时代,帝位采取禅让制,每隔一段时间就换有德行的人来执掌天下,那样方可长治久安。” 她自言自语吓坏柳尧章,他急忙起身去将门窗关得更严实,返回来低声教训:“你又提这种杀头的话,莫说老爷,我听了都得骂你。” 柳竹秋反驳:“三哥觉得我这话不对么?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瞧瞧我们现在所处的世道,一切都‘徇私’,独亲其亲,独子其子,想尽办法将财物据为己有,所作所为都为了谋求私利。这样如何能实现大同?” 她占着十足的道理,柳尧章辩不过,唯有喟叹。 白秀英抱着侥幸对柳竹秋说:“太子殿下那样宠爱你,你以后何不向他建议削藩,限制豪强夺地。” 柳竹秋失笑:“他再宠我十倍,听了这些话也会砍我的脑袋。” 藩王是皇室的后盾,任何削藩举措都会引发藩王集体反对,稍不小心还会逼出第二个靖难之役①。 限制豪强更是难上加难,每一朝的豪强势力都与皇帝本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直白的说就是皇帝掌权的保障。谁会冒着失去权利的风险剪除自身羽翼? 归根究底还是那句话:腐败的根源在皇权。 -- 第307页 臣子能做的只有弥缝了,当一个忍辱含垢的缝穷②,给那漏洞百出的制度打补丁,收边角,引导皇帝走正道,限制他太离谱的行为。 柳竹秋比较朱昀曦和庆德帝的性格品行,综合优劣基本持平,论权术韬略他还跟他老子有天冠地履的差距。 庆德帝在位二十余年,捧出以唐振奇为首的阉党和章昊霖、贾令策之流的奸臣蠹虫。 老百姓普遍温饱无着,潦倒度日,边境烽烟不断,国内乱象迭出,白担了个“中兴”美名,实则竹篱笆墙抹石灰,外光里不光。 等到朱昀曦即位,执政水平能超越前代? 就他那点城府,不被奸党算计死已谢天谢地了。 我真的好好把牢他,阿谀谄媚的招数全用上,挨多少骂名都值得,但求他能一直听从我的劝谏。 过了几天张鲁生的手下送汪蓉的妻儿来京,张鲁生马不停蹄地将他们转交给柳竹秋。 柳竹秋先询问母子俩汪茜的相貌,据他们描述正是婷婷,这才让一家三口相见。 婷婷未敢奢望有生之年还能与家人团聚,三人相互搂抱哭做一团。 她在温霄寒家这些时日待遇优厚,又听母亲弟弟介绍他们上京途中吃住都受关照,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差役还说上官发了话,不会再让他们回流放地受苦。 婷婷始信温霄寒是好人,询问她这么做的用意。 柳竹秋确定她的身份,可以说实话了。 “不瞒姑娘,我与阉党也有深仇。为保命假意奉承唐振奇,实则一直在暗中搜集他和同伙的罪证。你既是汪蓉的遗孤就有资格去官府为令尊申诉冤情。前期安排我都做好了,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去实施。” 婷婷坚决道:“奴家留着这条命就是用来替家父报仇的,孝廉尽请吩咐,奴家无不遵从。” 柳竹秋见识过她的刚烈,对她很有信心,先写了首歌词,请宋妙仙协助谱成琵琶曲教婷婷弹唱,以备来日之需。 又对她说:“唐振奇认识你,你去告状我就会暴露,于今后不利。从今日起请你每天大吃大喝,尽量长胖些,好让阉党认不出你。” 婷婷生怕连累恩人,开始暴饮暴食,力求能够改头换面。 七月初朝鲜乐原君一行抵达北京,他代表朝鲜王前来朝拜庆德帝,还将留京学习一年。 朝鲜是本朝的藩属国,受到的礼遇比其他邦国多。庆德帝接见乐原君,赐宴款待,命太子替他待客。 朱昀曦趁便向乐原君引见柳竹秋。 朝鲜贵族好打听宗主国的逸事,见面前乐原君便听说近年来北京出了一位蜚声遐迩的才子温霄寒,来时就想寻机结交。由天、朝太子亲自牵线,更不能怠慢,对柳竹秋礼敬有嘉,以“先生”相称。 柳竹秋见这乐原君三十出头,面皮白净,浓眉细眼,言行举止文雅谦和,确与传说相符,是个温良厚重之人,还说得一口标准的官话,于她的计划很有利。 这次宴会后她主动去会同馆拜见乐原君,受到热情接待。 席间她向乐原君说起与权厚宰的交情,乐原君即召权厚宰作陪,宾主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断。 从此柳竹秋与这位朝鲜郡王常来常往,陪他在京城内外游览观光,为其解说名胜古迹,风土人情。 乐原君好文墨,此番来北京旨在拜会中土的饱学之士,增进诗书文艺,温霄寒正是他理想的交流对象。他每次同她聊天都兴会淋漓,发展到后来一日不见便食之无味。 一日骤雨初停,柳竹秋陪乐原君在小池边赏荷,将聊天话题拐到围棋上。 “听说殿下精通弈棋,何不趁此闲暇消遣两局?” 乐原君来京后每日忙碌,许久不曾摸到这一嗜好,欢喜地接受邀请。 二人就在池塘边的石桌上布置棋盘,坐在石凳上展开角弈。 柳竹秋在决定设计乐原君时便开始猛做功课,找来上百卷古今著名的棋谱反复钻研透彻。 她的聪明才智像只聚宝盆,只要肯用心,万事上都能玩得炉火纯青。短短一两月棋艺大增,虽说还到不了国手水平,已足与乐原君周旋。 开局即斗得十分激烈,那十九道纵横交错的经纬线上,黑棋白子如星辰列布,东西对垒间恍若战旗纷飞,南北纷争中隐然杀气腾腾。一边明伏暗挑,一边神出鬼没,犹如孙武将兵,巨鹿破秦。 旁观者也似乎能于落子中听到金戈铁马之声,全都敛神屏息,双目不忍暂离棋局。 乐原君棋艺高超,加之平时对手忌惮他的身份,多数让着他,是以鲜少陷入苦战。 他棋逢敌手,精神跟着抖擞,全身心投入战况,时而冥思苦想,时而惊心动魄,不光额头热汗淋淋,衣衫也汗透了,湿漉漉贴在背上。 侍从想为他披衣,被他烦躁地挥手驱逐。 柳竹秋冷眼瞅着,窃喜计谋将成。 人一紧张焦虑,五脏就会失和,外邪也易入侵。 时值暴雨过后地气上蒸,配合他出汗后的一热一凉,定会感染风寒酿成急症。 而她来之前喝了一碗浓浓的姜汤,能够抵御湿气,心平气和地陪乐原君下完三局。 最后两胜一负的结果令乐原君满意过瘾,下午留客饮宴又吃了几杯冷酒,晚间开始头晕鼻塞,不久恶寒发热,浑身酸痛,到次日已卧床不起,真个病来如山倒。 -- 第308页 他自带的朝鲜医师施药后不管用,过了一天病势更重了,臣僚们急忙延请太医院的御医来诊治。 乐原君吃了御医开的药方病痛稍稍缓解,然而病去如抽丝,数日内病情反反复复,把人折腾得好不烦乱苦痛。 此时权厚宰得柳竹秋力荐已成为他的亲随,向其进言:“温晴云精通医道,他听说殿下染疾,已来问候过多次,还说想替您诊治,殿下不妨叫他来一试。” 乐原君很信任温霄寒,即命请来相见。 柳竹秋为其诊脉后说:“之前的大夫用药精准,殿下的病其实已无大碍,只是尚有部分寒邪淤在经脉里,待小生用艾针替您拔出,便可减轻症状。” 她先在乐原君手脚胸口几处穴位上施针,再在针头缠上艾绒后点燃,热力传导进入人体驱赶寒气。 不一会儿乐原君头部钝痛消退,胸口的窒胀也大为缓解,连夸柳竹秋医术精妙。 柳竹秋谦辞:“这艾针法是小生跟游医学来的,只合治点小病痛。殿下的病因在内热上涌,外感风寒,日后还请多加保养。” 提起患病的原因乐原君愠色上脸,抱怨:“先生有所不知,小王这病不在偶然,实是人为的必然。” 他在病中听会同馆的驻官说张钦在对街的宅子里建了座高楼,日落前楼影直剖会同馆,带来的阴煞势必威胁馆中人的健康和人身安全。 如今高楼尚未建成馆内的尊者就生了重病,等竣工后危害会更大。 乐原君派人去找张钦的家人交涉,情愿赔些银子让他们拆除那栋楼。 那戴管家傲慢依旧,态度竟比前次还嚣杂,发话:“别说是朝鲜王的弟弟,就是我们陛下的亲弟弟也不能随意动我主人的房子。” 无礼叫嚣气坏乐原君,认定他生病是张钦家的高楼所致,向床前那真正害他患病的“奸诈鬼”倾诉不满。 “小王在朝鲜时就常听人说起这张钦的恶名,他时常趁中朝两国边境互市时派兵抢劫,掳走财货,逼商人们出钱赎买。我方官员前去辩理反遭其羞辱。如今看连他手下的刁奴都这般骄狂,更不用说他本人是何德性。” 柳竹秋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苦叹:“莫说贵邦了,我辽东百姓受到的蹂、躏更为惨毒。张钦每到冬季雪深丈余,人烟稀少时便命家奴带兵数百去辽阳一带打劫那些家有百金以上的民户,搜刮到的银子不下数十万。辽阳城内原有四五十户巨富人家,都在几年内被他搞得倾家荡产,或死或逃。人情汹汹,无敢宁居啊。” 乐原君捶床怒嗔:“此贼实可杀,若能得便,我必击之。” 感受到他发自内心的怨恨,柳竹秋悄悄瞟一眼权厚宰。 权厚宰会意点头,等柳竹秋辞去,照约定的向乐原君透露讯息。 第二天乐原君邀请柳竹秋见面,他病况已大好,在会客厅整装接待她,屏退余人只留权厚宰作陪。 柳竹秋知道权厚宰得手了,果听乐原君主动提起翁子壮伙同张钦制造冒功杀人案,她佯做惊诧道:“小生曾听人说起此案,但那告状者汪蓉被判处诬告,人们都以为所谓的冒功杀人是谣传。” 乐原君指着权厚宰说:“致远③当日就在那个互市,此事乃他亲眼所见,若需其他人证,小王亦可传召那些已回国的目击者来京。” 他恨透张钦,想借此案置其于死地,殊不知中了柳竹秋的借力打力之计。 她按住喜色替乐原君谋划:“打官司需要原告,殿下身份特殊,不宜亲涉其中,若信得过小生,小生愿代殿下去寻找此案的苦主,由他们出面告状,到时再让权兄和其他亲历者到堂作证。” 乐原君也是这个意思,还承诺明日就派人去应昌挖取死难者的遗骸,运来北京供有司勘验。 有他撑腰,权厚宰胆子也壮大了,还盼着朝廷早日审案,好借此扬名立万。 人证物证都有着落了,这状却难告。 本案性质严重,须在刑部首告,再经皇帝批准方可审理。 上书的途径被阉党把持,按常规步骤奏疏到不了庆德帝手里,只会白白打草惊蛇。 她和汪蓉非亲非故,不能替他出头,婷婷和汪家母子难经风浪,因此敲登闻鼓这条路也走不通。 柳竹秋寻思这回该找谁牵线搭桥,可巧太子召唤她去领官服,她便带着一点小心机去了。 衣冠制规定七品文官着青色圆领袍,胸前补子绣鸂鶒纹样和象征江山永固的“江崖海水纹”。 官服由官员个人置办,受财力影响同品阶的官,官服也有精美粗陋之分。 朱昀曦为柳竹秋订制官服,材质做工自然都是最好的,衣料使用进贡的苏州云锦,刺绣加了大量金银孔雀线,革带镶嵌名贵金玉,非常富丽奢华。 柳竹秋试穿很合身,半喜半忧地对朱昀曦说:“殿下,这官服太华丽了,穿着像个贪官。而且七品官穿成这样也过于招摇了。” 朱昀曦做这套官服只为哄她开心,没想让她正式穿出去,笑噱:“你还自称有大志向,这身行头就架不住了,那以后让你穿大红袍戴八梁冠,你岂不连路都走不动?” 本朝规定凡大祀、正旦、冬至等重大朝会时官员都须穿赤罗朝服,戴梁冠。冠上的竖梁依地位决定数量多寡,八梁冠是王公才能佩戴的。 他知道柳竹秋爱听这些话,看她露出欢眉笑眼,心里想的却是她册封贵妃时穿绯红大衫,披霞帔戴凤冠的形象。 -- 第309页 那天吩咐陈维远替她做官服时,他授意他秘密打造一顶十二龙凤的凤冠。 陈维远提醒说这样的规格已超过了许太后的凤冠,他简单回复:“是为将来准备的。” 不能直接封柳竹秋为后,他便要给她超越皇后的待遇,让她尽享荣耀,做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作者有话说: 从没有一篇文像这篇这样让我越写越兴奋,爱死秋姐带我乘风破浪的感觉了。 ①靖难之役,又称靖难之变,是建文元年(1399年)到建文四年(1402年)明朝统治阶级内部因皇帝削藩引发的争夺帝位的战争。 ②缝穷,北方方言,意思是旧时指贫苦妇女以代人缝补衣服谋生。 ③致远:权厚宰的表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柳竹秋换回便服再去见太子,云杉领着侍从们告退,房门一关,朱昀曦马上使用情郎的亲密口吻责备她:“你这阵子只顾着陪那乐原君,都不理我了。” 柳竹秋赶忙上去拉他的手:“殿下明知臣女在办正事还错怪人家,臣女见不到殿下心里也难过得紧,恨不得分出个自己来找您。” 现在朱昀曦搂她的腰就像拿筷子般纯熟,他的大腿也成为她的专属座位,抱着她说话才舒坦。 “你的计策有进展了?” “嗯,乐原君已答应让权厚宰等人作证,还替我们去应昌寻找死者的遗骨。眼下就差一个关节没打通了。” 朱昀曦听说她找不到上书途径,凝神思考片刻,诚恳表示:“我去禀报父皇吧,就说汪蓉的家人找你伸冤,你再向我求助。” 他不顾忌讳主动担责,和柳丹案时的态度大不相同。 柳竹秋确信自己已在太子心里占据举足轻重的地位,他不仅会尽全力保护她,还肯助她干事业。 她满意地结束试探,反对他这么做。 “陛下知道臣女是您的亲信,但看您对臣女言听计从也会介意的。这案子背景复杂,事涉军队、内官以及蒙汉两国邦交,连乐原君都不便出面,况乎殿下。您最好装作不知情,将来陛下问起您也只管推到臣女头上。” 朱昀曦方才爽快应承其实也含有考验成分,见柳竹秋处处为他着想,悉心爱护之意和大无畏的担当都符合他的期许。 他立即在她脸上使劲亲了一下作为奖励,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总不能又去敲登闻鼓吧,我的心疾若是再发作就是你害的。” 柳竹秋喜欢太子冲她撒娇,不止眼睛耳朵受用,心里也美得不行,放肆地用拇指刮摸他嫩白如玉的脸蛋,说:“臣女没资格替汪蓉告状,他的妻女柔弱,儿子年幼,也不能去敲鼓,这次得想个讨巧的法子。” 朱昀曦知道这是她擅长的,问她是不是已经有主意了。 柳竹秋那双灵动的黑眼珠咕噜瞄准他,小声道:“臣女打算去找张厂公。” 朱昀曦琢磨:“张选志是个老滑头,从不敢跟唐振奇作对,会帮你吗?” “他以前是在避让唐振奇,可自从上次汤敬之被灭口,唐振奇借机撺掇陛下削夺他的职权,两边就正式杠上了。臣女想去拉拢他,如果殿下肯助我一臂之力,事情再无不成的。” 朱昀曦助她等于自助,按她的意思写下一封手谕交给她。 柳竹秋下次去张府教书时有意向张体乾夸耀京里华林班的戏唱得好,恨不能每天听上一出。 张体乾见老师教他读书辛苦,正寻思孝敬,便缠着张选志求他叫华林班来家里唱一天戏,邀请柳竹秋观看。 张选志痛快应允,还想多请些宾客来陪衬。 柳竹秋对张体乾说:“我这些时日应酬太多,十分烦倦,你要请我看戏就单请我一个,人多我便不来了。” 张选志都依着她行事,七月十七这天在家搭起戏台,让华林班演出。 柳竹秋接过戏本,直接点了出《甘露之变》。 这出戏讲的是唐朝太和年间,奸宦仇士良把持朝政,文宗皇帝不堪屈辱,与李训、郑注密谋诛杀宦官。 他们先是谎称左金吾衙门后院的石榴树上降下了甘露,骗仇士良等人去观赏瑞兆,好趁机将其斩杀。 不料计谋败露,双方在皇宫内展开激战。李训、郑注等朝廷要员被宦官诛杀,死者愈千人,此后唐王朝直至灭亡都没能逃脱宦官的掌控。 张选志身为太监很不爱看这种骂宦官的戏,思筹温霄寒今天为何这般没分寸,放着那么多好戏不点,偏点这尴尬戏,看戏时还怡然自得地鼓掌叫好,倒像是存心让他难堪的架势。 他之前听特务说温霄寒偶尔会去唐振奇家拜访,疑心这小子投靠了死对头,奉命来这儿使绊子。 戏刚开场,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柳竹秋好似浑然不觉,等到那仇士良上场,兴冲冲对张选志说:“这演仇士良的老生是这出戏的精华所在,还请公公仔细观看,错过诚为可惜。” 张选志硬着头皮答应,没想到瞧了几眼真被那伶人的表演吸引了。 只见他唱作俱佳,一招一式,一步一笑全是戏,将一个权倾朝野、凶残贪酷的奸宦演得活灵活现。 那神韵竟酷似他一位熟人。 老太监暗自猜度:“温霄寒心眼多,大概是故意骗我请他看戏,又故意点这出《甘露之变》。瞧这戏里仇士良的做派也不像在讽刺我,姑且耐心等他揭晓用意。” -- 第310页 戏演完了,他跟着高高兴兴拍手赞赏,柳竹秋问:“公公看那仇士良演得如何?” 张选志笑道:“先生的评价很贴切,精彩纷呈,堪称杰作。” 柳竹秋说:“晚生看别的戏班演过这出戏,都不及此人精彩,一直好奇他为何能将仇士良演得惟妙惟肖。” 张选志说:“不妨传他过来问问。” 命人将那演仇士良的伶人叫到席上,问他是如何揣摩这个角色的。 伶人谦恭道:“小人以前老演不好,后来听人说司礼监的唐公公做派很像仇士良,小人便去唐府做了一年家丁,日常偷偷观察他的举止神情,私底下认真模仿,慢慢就总结出心得了。” 这情形在张选志意料之中,仍令他惊诧变貌,咳嗽一声低声训斥:“这种话可不能到处说,否则仔细你的脑袋。” 柳竹秋淡定地叫退伶人,当着张选志自言自语:“此人方法虽笨拙,方向却找得很准。画要画得像,最好临摹实物,演戏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华林班本是苏韵当家,他改行后将班主的位置交给师兄周乙,就是那演仇士良的伶人。 当初苏韵受阉党宠爱,经常带领华林班为唐振奇等人唱戏,周乙就靠观察这些人演活了奸臣宦官。 柳竹秋与苏韵聊天时得知此情,日前出重金请周乙协助她激将张选志,从而有了方才那番言论。 张选志杜微慎防,在明了温霄寒动机前滴水不漏,峻色质问:“先生今天行事说话着实古怪,可是觉得咱家或体乾冒犯了你,是以设局捉弄?” 柳竹秋笑着辩解:“晚生怎敢对公公不敬,不过确实有几句心腹话想私下告知公公。” 张选志请她去就近的厅房,将下人们远远地支开再请她开口。 柳竹秋首先发问:“公公觉得唐振奇比那仇士良如何?” 张选志戒备道:“仇士良杀二王、一妃、四宰相,贪酷二十余年,颠倒太阿,荼毒生民。唐振奇侍奉今上也有二十多年,一直忠君爱国,勤理政务。二者良莠悬殊,分属异类,先生把他们放一起比较有些失当了。” 不及说完,柳竹秋严厉驳斥:“公公此话若出自真心也太昏愦胡涂了。唐振奇奸盗内帑,诬陷忠良,草菅人命,狠愈狼虎。招揽小人依附结党,使司礼之权凌驾于内阁之上。令衣冠着于狴犴,善类殒于刀俎。效仇士良已不远矣。” 张选志一时辩不出真假,含蓄劝阻:“先生对唐振奇不满,当着咱家泄愤也无妨,只是对外还须谨言慎行,以免引火烧身啊。” 柳竹秋正色道:“公公如此畏惧唐阉,他也未必会因您的退避放过您。” “先生这是何意?” “公公心如明镜,何必再问?恕晚生狂言冒犯,您年近古稀,或许能忍辱负重完此苟安,但可曾想过体乾的将来?您花这么多心血供他读书成材,所求的不外乎让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假若他日后高中做官,朝廷依旧被唐阉辖制,他会是什么下场?” 这是张选志最不愿想象又日夜为之焦心的假设,老脸顿时皱成一团,冒险前进一步说道:“我知先生绝非莽撞狂生,既已知晓我的心病,还请亮出药方。” 他表明态度,柳竹秋神情松弛,微笑着取出一封书信。 “药方在此,就看公公敢不敢尝试。” 张选志接过阅览,原来是太子的手谕,命他协助温霄寒伺机铲除奸宦,肃清朝纲。 他双手渐渐打颤,旋即落下两行老泪,读后向柳竹秋哭泣:“先生不知这若干年来我见唐振奇窃弄国柄,为非作歹,心里有多急。久受这厮欺辱,忍得有多苦。种种冤屈愤恨今日终于有望伸张了。” 说罢跪地向东宫的方向叩拜三次,转头对柳竹秋说:“殿下不弃我衰朽德薄,放心托付重任。我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先生有何吩咐尽管说吧。” 他猜温霄寒巴结唐振奇也是朱昀曦授意的,这少主有此胆略,大约能够成事。 柳竹秋忙扶他起来,为刚才的冲撞虔心告罪后方说:“公公已是自己人,晚生当剖心相待。不瞒您说,晚生很久之前就在替殿下执行锄奸计划,已先后剪除了唐振奇好几个党羽。” 这些张选志都知道,迅速领会其意,问:“你接下来瞄准谁了?” 柳竹秋赞许一笑,说:“四年前翁子壮冒功杀人案您想必还有印象,晚生找到那冤主汪蓉的遗孤,准备替他们翻案。奈何没有门路向陛下递奏疏。” 张选志拍腿埋怨:“你不早说,若只是这事,便是没有殿下的手谕我也会帮你。何须兜这么大一圈子。” 随即笑道:“不过这下更好,有殿下统领大局,你我更能齐心协力了。不过依我看,这案子难的还不是递奏疏这一环,你还得考虑告状以后怎么让唐振奇插不进手。” 六部是唐振奇的地盘,想造个冤假错案还不容易? 柳竹秋正想向他这消息灵通的特务头子请教。 张选志近来大力搜集唐振奇的把柄,对他的近况了如指掌,立马想到一茬。 “唐振奇和黄羽都是山西朔州人,最近他俩的家人正在那边争地,双方都仗着家主的势力不肯让步,把当地官员急得焦头烂额。” 柳竹秋一点就透,当场想出一条鹬蚌相争的妙计。 第二天她去唐振奇家请安,说:“昨天晚生去张厂公家做客,听他说起千岁老家的争地官司,特意前来问候您。” -- 第311页 行骗以事实做地基最易成功,唐振奇知道温霄寒是张选志家的西宾,颇受张选志器重,从他那儿捞点小道消息不奇怪,但有必要弄清他的意图。 “晴云为何关注此事啊?” 柳竹秋义正词严道:“晚生为千岁效力,知道有人向千岁挑衅,自然要竭力维护您。” 唐振奇笑眼相向:“你可知与我争地的是何人?” “黄羽。” “你不会不知道他是谁吧?” “陛下钦封的清霄保国宣教高士。” “他深受陛下宠爱,你就不怕维护我会得罪他?” 柳竹秋不屑讥诮:“一个装神弄鬼的老骗子有何惧哉。千岁若不见弃,晚生有个现成的法子帮您教训他。” 她说数月前她去敕造道观三清宫游玩,在正殿看到黄羽的大弟子李昴为庆德帝和黄羽做的壁画。 画中庆德帝跨着青龙飞升于彩云之上,黄羽骑着鸾鸟相随,一起接受地面上文武百官地朝拜。 寓意祝皇帝早日得道成仙。 “晚生读《集仙录》①,上面记载:群仙毕集,位高者乘鸾,次乘麒麟,次乘龙。那幅画里让黄羽乘鸾,陛下乘龙,无疑是说黄羽的地位高于陛下,这不是明晃晃的僭越吗?千岁可找人参那李昴一本,借他的头杀一杀黄羽的气焰。” 那李昴曾强占弓背胡同的忠烈祠,跟时任宛平县令的萧其臻发生冲突。后借黄羽的势告黑状,差点害萧其臻丢官坐牢。 柳竹秋当时劝萧其臻退守,如今有了时机自当果敢还击,这群祸国殃民的害虫,弄死一个算一个。 唐振奇大喜,连声笑赞:“晴云思通道化,策谋奇妙,真吾家珍宝也。” 当场赏赐柳竹秋一对价值不菲的汝窑花瓶,又命人领她去马厩,任意挑选一匹名驹相赠。 隔天庆德帝便收到都察院告李昴大不敬的折子,上书的言官连带弹劾了黄羽,说他教徒不严,门下多是招摇撞骗、弄獐弄智的败类。 庆德帝这几年四季都吃黄羽炼制的丹药进补。那丹药成分类似晋代的五石散,吃了能振奋精神,久服会成瘾,形成身体和心理的双重依赖。 他吃药上瘾,过日子少不了黄羽,不愿惩处这老道士,将李昴杖责一百,判处流放。 黄羽痛失大弟子,获悉告状者受唐振奇唆使,嫌隙瞬间跃升为仇恨,发誓要报这一箭之仇。 作者有话说: ①全称《墉城集仙录》,中国道教史上现存的最早的一部女仙传记,唐末道士杜光庭编撰。专门记载了古今历史上三十七位女子成仙的事迹,特别富有浪漫色彩和宗教意蕴。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七月下旬皇宫里的乌鸦忽然增多了,每到黄昏这些黑色的大鸟便成群结队在禁城上空盘旋,如同一张大网笼盖着黄瓦朱檐。鸟群通宵达旦发出凄厉刺耳的叫声,触发了很多人的噩梦。 民间传说乌鸦是冤魂所化,庆德帝有感于这离奇的异像,召黄羽来查看。 黄羽乘坐软舆,领着几名弟子在皇宫内巡视一圈,奏报:“近来民间冤案频发,怨气淤积在京城中心,也就是这紫禁城所在的位置,是以引来鸦群乱噪。待贫道做法驱赶。” 他在奉先门外设香坛行法事,舞剑念咒、踏罡步斗、画符洒水,据说至少持续一个时辰才会奏效。 红日西沉,暮色四合,鸦群再次铺天盖地飞来,黑色的身影映衬殷红晚霞,好似幽灵在血海中挣扎,久视令人毛骨悚然。 须臾,霞光消弭,大地覆上黑幕,鸦群在夜空中肆意聒噪,似乎比平时更亢奋。 皇宫里的人们深感不安,庆德帝派人去询问黄羽等人,想知道何时能赶走乌鸦。 到了人定时分,鸦叫声渐渐稀疏,人们仰望夜空依稀能看到群乌逃窜的景象,似乎被什么东西驱赶追逐,不久散得一干二净,还人们以宁静。 等到鸦啼不再出现,黄羽结束法事,去向庆德帝复命,说怨气已暂时镇压住了,但若不设法为那些冤魂申雪,不久后鸦群将继续出没。 庆德帝追问:“这些冤魂从何而来?是何人所致?” 黄羽深沉叹息:“贫道刚才请王灵官下凡驱邪,他离开时留下了一些指示。” 他声称话涉天机,只能告知皇帝一人。 庆德帝许他近前耳语,黄羽走到他跟前压低嗓门禀报:“王灵官说当今朝廷有奸臣盗窃威福,流毒善类,此人明早将会第一个进宫来奏事,还请陛下留意。” 庆德帝将信将疑,思忖这奸臣会是谁。 次日清早他刚起床梳洗完毕,近侍通报:“唐振奇求见。” 庆德帝问:“他有何事?” 近侍回禀:“来奏报荆襄流民安置事宜。” 昨晚黄羽提到奸臣,庆德帝首先想到的正是唐振奇。 这奴才替他料理朝政,指挥百官,大到制定国策,小到敛财寻宝,统统包干。就如同他投射到朝堂上的影子,绝大部分时候代表着他的意志。 所以他由始至终没被唐振奇控制麻痹,是完全清醒的支配者。唐振奇人品有多坏,名声有多烂,他不说一清二楚,也知道个大概。 以前不追究是看他还算忠心,一件工具用顺手了懒得更换。 如今出现群鸦闹皇城的不祥景象,黄羽又口传了王灵官的旨意,庆德帝不禁怀疑唐振奇作恶太过,已发展到天怒人怨的程度。 -- 第312页 迷信和对道士的信任蒙蔽了皇帝的双眼,没想到这是场骗局。 柳竹秋挑拨唐振奇和黄羽成仇以后,张选志便去跟老道士套近乎,向其表露了对唐振奇的怨念,二人同仇敌忾一拍即合,商量着给敌人下套。 在柳竹秋筹划下,张选志暗中派人捉了许多乌鸦藏在皇城周围的民居里,每晚投放出去,在宫中散布恐慌。 等到引起庆德帝重视,黄羽便出面“驱邪”,趁天黑人们视物不便时放出几十只海东青驱逐鸦群。 海东青体型比乌鸦大不了多少,放飞时都被细绳栓住硬喙,发不出叫声,悄无声息地赶走了乌鸦。 庆德帝不明就里,还以为黄羽的法事起作用了,也就更相信他所说的话。 昨天下午内阁接到荆襄流官①汇报流民安置事宜的奏疏,说安置政策颇见成效,绝大部分流民积极附籍,□□也已基本平息。 这是桩大喜讯,唐振奇习惯摘好果子吃,决定抢先去向皇帝邀功。 彼时宫里正在举行驱邪法事,他料想庆德帝心情毛躁,赶着去奏报恐讨不来好,就想等第二天再去。 张选志的人探得这一消息,悄悄跟黄羽通了气,黄羽以此为据临时编出王灵官传旨的假话糊弄庆德帝。 唐振奇不知有诈,欢蹦乱跳地落进陷阱,向皇帝奏事时还满心等着夸赏。 庆德帝城府深,稳稳藏好对他的厌恶,表面和颜悦色,心里已在盘算怎生调查这狗才背地里干的那些坏事。 乌鸦事件暂时解决,张选志趁面圣时进言:“七月三十日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太后派了人去广化寺拜佛祈福。老奴前日已去过那里,见寺内的荷塘开满芙蕖,景致甚美,陛下若有兴致,可趁礼佛之便前往赏玩。” 皇帝不能随意出宫,非要出也得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比如“替太后烧香”就不错。 庆德帝喜欢荷花,这几日被闹事的鸦群搞得烦闷,正思祈福宸游,于是欣然接纳张选志建议,并传口谕让太子和颍川王伴驾。 七月廿七是颍川王妃薄氏的寿诞,弟妹过生日,朱昀曦夫妇按理应上门祝贺。 去年这个时候朱昀曦挨了章皇后笞楚,借养伤为名没去为薄氏庆生,今年再找理由缺席恐受人非议,便携冯如月和众多侍从前往。 朱昀曤专宠薄氏,成婚三年来每逢她的生辰必要大操大办。 今年规模照旧隆重,许多官员登门拜贺。王府内佩环济济,金石锵锵,金鼓喧阗,笙歌鼎沸,一片喜乐祥和。 柳竹秋知道这事,也听朱昀曦抱怨过不愿去颍川王府。 “那小子巴不得我死,我为什么还要强装笑脸去给他老婆祝寿。” 这露骨的牢骚是他在被窝里讲出来的,肉、体关系最能拉近彼此距离,假若他们没发展到这一步,朱昀曦绝不会对她说这种话。 相信以后这类令她喜忧参半的事会越来越多。 入夜她在租房读书,大门突然被人拍得山响,只听顾淳如在外面高声呼喊她。 她忙让瑞福开门迎客,顾淳如不等门完全打开便飞快抢进来,神色怆惶地赶到她跟前。 “晴云不好了,今日我替岳父去颍川王府为薄王妃贺寿,方才小解时无意中看到几个王府的家丁衣衫下都藏着兵器,你说他们意欲何为?” 朝野中流布着颍川王夺嫡的传闻,顾淳如看到那些暗中武装的家丁便想到这头。 他怀疑朱昀曤将在宴席上对太子不利,又怕贸然去向朱昀曦报信会立刻激起事变,果断先找借口逃离险境。 出了门再想该向谁求助,考虑到事情错综复杂,吉凶莫测,若告诉其他官员,无凭无据的,恐被扣上造谣污蔑的黑锅,假如朱昀曤果真得手,他更难逃一死了。 左思右想决定找温霄寒求助。他是太子的亲信,并非正职官,且有勇有谋,比任何人都适合接这火盆。 柳竹秋听完他的叙述,也断定朱昀曤将有谋弑之行。 她和顾淳如思路相似:现在去找官员求助只有两种结果: 一、颍川王还没发难,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掩盖王府内的猫腻,那么他们这些救驾的人都会背上污蔑罪。 二、搬救兵太耗时间,等他们赶到很可能已经迟了。失去太子这个靠山,她作为太子亲信只能坐等被颍川王一党清算。 她镇定心神,赶走犹豫和轻率,稳静地对顾淳如说:“有劳少穆兄报讯,太子殿下平安后我定会为你表功,请先回去吧。” 此时的颍川王府夜宴已过半,朱昀曦准备向弟弟辞行,让云杉派人去知会冯如月。 云杉回报:“娘娘被薄王妃请去说话了。” 朱昀曤见他们主仆交头接耳,了然笑道:“王兄,薄氏很喜欢太子妃,一直想跟她亲近,你就让他们妯娌俩多聊会儿天吧。” 朱昀曦不便拒绝,这半日当着群臣与朱昀曤扮亲睦已十分厌烦,借口去花园里散酒离开了宴会厅。 朱昀曤起身陪同,宾客们要跟随,被朱昀曦婉拒。 他离席就为躲清静,有这帮跟班在场还得继续演戏。 兄弟俩带着各自的侍从走入园中,其时碧空无云,庭户深沈,满地梧桐影遮蔽尘嚣,凉风吹来骨冷魂清犹如梦醒。 朱昀曤陪朱昀曦漫步花、径,头顶的天幕繁星似锦,偶见雁字飞过,于热闹之中挑出一丝清寂。 -- 第313页 朱昀曤感叹:“今夜银河璀璨,可惜看不见月亮。” 朱昀曦说:“纵有月亮也是残破不堪的下弦月,出来反到煞风景。” 朱昀曤笑道:“下月十五就是中秋,提起中秋佳节臣弟便想起苏轼那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这是臣弟读的第一首宋词,还是王兄教授的。” 他略带惆怅的语气揉皱了朱昀曦的心情,以前他很喜欢这个弟弟,小时候常带他一同玩耍,坐卧都在一处。 奴婢们劝说:“殿下是太子又是兄长,长幼尊卑有序,不宜和小皇子坐同一张凳子,睡同一张床。” 他满不在乎地回说:“我们是亲兄弟,平起平坐有何不可?” 现在这些温馨回忆都像耳光,一下下狠狠扇在他脸上,强笑敷衍:“这么久的事难为你还有印象。” 朱昀曤认真点头:“臣弟还记得您当时说这首词是苏轼写来怀念其弟苏辙的,苏氏兄弟手足情深,患难与共,是兄友弟恭的典范,希望我们也能如此。臣弟自小受王兄照顾,深情厚爱难以尽数,一直十分敬重感激。但愿吾兄福寿安康,将来承袭国祚,为盛世英主。亦盼‘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②” 他念到末尾的诗句时声气已然哽咽。 朱昀曦明知这大约是苦肉计,心却硬不起来了,和声回应:“王弟的心意孤都知道了,‘凡今之人,莫如兄弟’③,孤理当处处照应你,保你一生安乐,富贵绵延。” 朱昀曤道谢后挥泪感伤:“再有两年臣弟就要离京之国了,最多还能与王兄共赏两次团圆月,以后就只能隔山隔水,千里共婵娟了。” 亲王一旦就藩,如无特殊情况终生都不得再返回京城,母子兄弟将一别永年。 朱昀曦听了更不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差点开口允诺替他去向皇帝求情,推迟之国日期。心里生出善念:也许弟弟没那么坏,以前都是受皇后和章国舅教唆,本身仍是顾念兄弟情的。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座灯火通明的画楼时,朱昀曤指着楼上说:“这是臣弟每日读书的地方,日前觅到几幅书画正想进献王兄,就请王兄移驾上楼观看可好?” 刚才那番谈话带来融洽氛围,朱昀曦接受好意,跟随他走进画楼。 楼上地方不宽敞,朱昀曦见朱昀曤只身领路,将侍从们留在楼外,便只带了云杉登楼。 来到二楼,朱昀曤取来一只箱子,里面装着几卷画轴。 他打开一幅,是宋代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 朱昀曦听柳竹秋说起过此画,想她看到真迹一定很高兴,喜道:“这画真是宝物,王弟从哪儿得来的?” 朱昀曤笑而不答,继续打开第二幅。 这幅是唐代柳公权的行书帖,两尺长一尺宽的绢布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上千字,仿佛蝇集蚁聚,须凑近了才能看清。 朱昀曦不断低头,鼻尖距离卷轴不足两寸,朱昀曤亲自举着灯盏为他照明,顺便指点他观察字迹笔划的精妙处。 朱昀曦专心欣赏,闻到字帖上的霉味也未在意,隔了一会儿眼前忽然出现重影,他以为是长时间近距离看字的缘故,抬头揉了揉眼睛。 腰一挺直脑袋也开始晕眩,接着浑身筋骨绵软,腿脚仿若融化,无力地歪向左侧。 朱昀曤单手扶住他,没让他重重跌倒。 云杉忙来抢救,后颈陡然遭受重击,未吭一声便晕死过去,跌跌前被悄然袭击他的王府侍卫拎住,轻轻放在楼板上。 又有几个佩戴兵器的侍卫自帘幕后钻出,出现在朱昀曦昏花的视野里。 朱昀曤将灯盏交给手下,扶他靠坐在置物架前,换了种惬意的笑法,轻声说:“看来这几幅字画很合王兄心意,臣弟定会将它们放在你的灵柩里,让你带去地府尽情观赏。” 朱昀曦的舌头已不听使唤,醒悟他在字帖上下了毒。 好奸诈凶残的小子,比皇后和章昊霖有过之无不及,竟敢在老婆的寿宴上密谋弑兄,还利用他的心软偷袭。 朱昀曤对他的杀心由来已久,自打母后失宠,章国舅被圈禁,他就开始谋划行刺。 与亲信讨论多时,觉得趁薄妃的寿宴时下手最稳便。 他们计划先将朱昀曦迷晕,用不着痕迹的手法杀死,对外谎称其病发暴卒。 如果被太子的侍从发现,就将他们一并处理掉,不让赴宴的宾客发觉就行。 朱昀曦一死,庆德帝就只剩他一个亲儿子,即使对他产生怀疑也不会自绝香火。而且他始终坚信 父皇说让长兴王继位只是在威胁母后。 论资质他比朱昀曦更适合做太子,等踢开这块绊脚石,皇位铁定是他的。 朱昀曦看不清他的脸,却明白他心中所想,咬着牙愤恨注视。 朱昀曤坦然自若地端详他,深感这兄长其貌无双,其美无极,可惜芝兰当道不得不除,为登上帝位,只好焚琴煮鹤了。 他正默默与之道别,一名家丁缘梯上楼,低声通报:“殿下,温霄寒求见。” 这名字在朱昀曤等人脸上溅起水花,更在朱昀曦心间掀起巨浪,带来一线生机和更大的恐惧。既盼望柳竹秋来救驾,又怕她跟着遇害。 朱昀曤问明温霄寒是独自到访的,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路数。 -- 第314页 任何人都不能阻止今晚的行动,他对温霄寒这一送死举动欢迎之至,想顺便报往昔的坏事之仇。 转头揶揄朱昀曦:“王兄,这温霄寒对你太忠心了吧,还特意跑来为你陪葬。也罢,我就成全你们的君臣之情,让你们见面后一道归西。” 作者有话说: ①“流官”指、明、清在四川、云南、湖广等省少数民族和流民集居地区所置地方官,有一定任期。 ②出自苏轼《狱中寄子由》 ③出自诗经《小雅·鹿鸣之什·常棣》 第一百一十三章 柳竹秋跟随王府家丁来到画楼下,单仲游见她到来顿时惊疑,被她飞快一瞟,更察觉危险,以隐蔽缓慢的动作变换站位,随时提防周围异动。 柳竹秋来到楼上,只见到颍川王和他的侍从们。 她不理会朱昀曤,四下张望搜寻太子踪影,目光投向低垂的帘幕。 朱昀曤冷脸呵斥:“温霄寒,你见了本王还不跪拜?” 柳竹秋目光灼灼地看向他,毫不畏惧侍从们的鹰瞵鹗视。 朱昀曤更怒:“你胆敢逼视本王。” 柳竹秋嗤笑:“我在细瞧眼前站着的究竟是本朝亲王还是图谋不轨的贼子。” 她身处死地还主动踩蛇尾,眼看朱昀曤要下格杀令,楼外乍然轰响,附近的建筑发生猛烈爆炸,声浪震颤楼板,火光直扑窗棂。 人们惊愣的刹那,柳竹秋遽然前突,右手抓起近处的瓷瓶冲到朱昀曤跟前,抬左臂勒住他的颈项,顺势绕至身后,同时敲烂瓷器用碎片尖角抵住他的颈脉。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蹴而就,侍卫们回过神来,主人已落入敌手。 柳竹秋与颍川王个头差不多,在其不敢反抗的情况下能轻易制住他,拖着他退到墙壁边,断绝敌人偷袭的可能。 朱昀曤惊怒:“温霄寒,你意欲何为?” 柳竹秋心跳急促,却毫不胆怯,冷笑:“殿下还没看出来?微臣在效毛遂胁迫楚王①,好搭救自己的主公。” 她在接到顾淳如报讯时便决定行此险招,只带蒋妈同行。 方才入府时蒋少芬一直躲在暗处跟随,见她进入画楼,立刻赶去临近的屋舍投掷火药包,让柳竹秋在爆炸掩护下劫持颍川王。 一旦她得手,颍川王即便在王府布下天罗地网,也只得老实接受谈判。 楼下单仲游等人听到爆炸赶忙上楼救驾,王府侍卫们亮出兵器阻拦,双方展开械斗。 柳竹秋听到厮杀声,喝令对面的侍从:“快叫他们住手,否则我也要动手了!” 她悍然将碎片刺入朱昀曤的皮肤,侍从们见了血,知道她是亡命之徒,急忙打开窗户向同伙喊话:“都别打了,殿下被他们劫持了!” 楼下的王府侍卫无奈撤退几丈,对画楼形成包围。 单仲游救主要紧,带领手下冲到楼上,发现楼内竟埋伏多人,而柳竹秋劫持了朱昀曤,不消问已参透局势。 柳竹秋大声指示:“单侍卫,快去帘幕后查看!” 单仲游箭步上前扯开帘幕,惊见云杉被捆成粽子堵了嘴扔在地上,朱昀曦依着桌脚一动不动瘫坐,发不出声音,但意识还是清醒的。 刚才柳竹秋上楼以及与朱昀曤的对话他隔着帘幕听得分明,一颗心似在沸水里翻滚。 等到爆炸发生,她成功劫持了朱昀曤,他惊得难以置信,受希望鼓励,心情更紧张了。 单仲游叫人为云杉松绑,上前搀扶太子。 柳竹秋见朱昀曤的手下蠢蠢欲动,厉声喝止:“谁敢妄动就是害死颍川王的凶手!” 这声威胁开启相互制衡的僵局。 朱昀曤含恨恐吓:“温霄寒,这王府上下尽在孤王掌控中,你觉得你们逃得出去?” 柳竹秋背临深渊,反而轻松了,讥讽:“殿下的生死都在微臣手中,再不悬崖勒马恐怕连这人间的亲王也做不成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朱昀曤已跟太子撕破脸,你死我活的态势下如何能收手? 柳竹秋看破他的心理,对单仲游说:“单侍卫,今晚有刺客潜入王府,意欲行刺太子和颍川王。太子殿下已中了刺客暗算,多亏颍川王竭力救护方得无恙,你快护送殿下回宫,我留在这里保护颍川王。” 之后提醒朱昀曤:“外面还有那么多大臣,殿下也不想扩大事端,令局势失控吧?” 她睁眼说瞎话是为双方寻找息兵的可能。 朱昀曤本想暗中除掉朱昀曦,此刻爆发大冲突,定然瞒不过府中宾客。若让弑兄行为落下铁证,就算庆德帝能忍,宗室藩王们也会联名讨伐他。 他内心剧烈动摇,又听柳竹秋大声对朱昀曦说:“太子殿下,颍川王担心您的安危,还请您起驾前先加以宽慰。” 朱昀曦理解柳竹秋的用意,眼下互不相容势必同归于尽,一齐妥协彼此才有生路。 他用尽力气微微点一点头,为柳竹秋前面那番说辞正名。 颍川王隐约听到远处人声喧嚷,想必宴会厅上的宾客们都被爆炸惊动了,再不做决断这里的情形定会露馅,被迫松口向侍从们下令。 “恭送太子回宫。” 单仲游和一名手下架起朱昀曦,其他人分成前后两拨开路断后,乱哄哄向楼下走去。 朱昀曦临走前一直望着柳竹秋,满眼焦急不舍,恨不能带她一起离开。 -- 第315页 柳竹秋顾不上儿女情长,借太子等人撤退之机,招呼云杉去里间查看是否有人。得知里面安全,便快速拖着颍川王退进去,云杉即刻关了门插上门闩。 颍川王的侍从都被挡在门外,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柳竹秋又让云杉关闭所有窗户,将颍川王拖到墙角按住。 朱昀曤暂时脱离束缚,暴怒地掌掴她。 柳竹秋不假思索狠狠还他一耳光,打得他鼻垂红练,目瞪口呆,旁边的云杉也看傻了眼。 门外的侍从听到声响,急忙大喊:“殿下您怎么了!” 柳竹秋高声笑道:“这王府里的蚊子怎么这么多,嗡嗡嗡的,好不烦人。” 朱昀曤怒极吼叫:“大胆贼子,孤王饶不了你!” 他刚一挣扎又被她用碎瓷片抵住咽喉。 柳竹秋严厉警告试图撞门的人:“我有事禀报颍川王,尔等休来搅扰!” 朱昀曤身似瓮中之鳖,更害怕玉石俱焚,收到她眼神示意,不得不再次退让,大声回应手下:“孤王没事,汝等稍安勿躁!” 拍门声和人声都停止了,楼内楼外寂若死灰,每个人脑子里的弦都紧绷到几乎断裂,不确定是否还能活着看到明早的日出。 柳竹秋是例外,她知道颍川王惜命,到了这一步局势已完全归她掌控。 朱昀曤落了下风,嘴上还死咬着王者的威严,詈诘:“温霄寒,你真不怕死?” 柳竹秋笑嘻嘻道:“死有什么不好?您看那些死掉的人没有一个回来的,可见阴间快活得让他们乐而忘返。微臣也想去瞧瞧,带一个亲王作伴这辈子不亏了。” 她一向藐视权贵,初见朱昀曦时就敢调戏他,怎会把颍川王这毛小子放在眼里。先把他气到哑口再教训:“殿下有做李世民的志向,可是玄武门之变不是人人都玩得起的。您现在已经输了,接下来想一败涂地还是迷途知返?” 朱昀曤两眼喷火:“你以为能凭花言巧语脱身?” 柳竹秋淡然道:“您此刻尚未铸成大错,太子殿下还能包容,等明日去向陛下请罪忏悔方有望免受重罚。倘若一意孤行杀了微臣和云公公,太子还会善罢干休吗?到时您就无路可退了。” 朱昀曤看得出温霄寒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也听说庆德帝很赏识此人。自己放虎归山,必受反噬,的确不宜再增加罪状。 此刻朱昀曦已坐上回宫的车辇。冯如月刚才稀里糊涂被侍女们扶出薄王妃的寝殿,上车见丈夫委顿不起,唬得神慌意乱。 朱昀曦喝了一些清水,已能勉强出声,靠在冯如月怀里吃力催促:“快叫人……去救……柳竹秋……” 单仲游怕有追兵,丝毫不敢停顿地护送太子进入东华门,之后立即召集三百龙禁尉,披坚执锐地奔赴颍川王府解救被困人员。 王府内的宾客们尚不知情,听府内仆从说爆炸发生在贮藏烟火的库房,还想挽起袖子去救火。 颍川王的属官出面找借口疏散人群,宾客们陆续乘车轿离开王府,在大街上看到疾驰而来的军队,皆惊诧狐疑。 单仲游带队直趋王府大门,正遇温霄寒和云杉快步出来,向他高呼:“单侍卫,你是带人来帮颍川王灭火的吗?” 单仲游见他俩毫发未损,料想颍川王已屈服,当下的要务是保全皇室颜面,机敏附和:“是,殿下担心火势太大伤及颍川王和王妃,命我等前来救驾。” 王府的属官闻讯赶来,听到这话慌忙应和:“多谢太子殿下关照,目前火势已得到控制,颍川王殿下也和王妃转移到了安全地界,各位军士不必费神,请回去吧。” 并搬出一千两银子来劳军。 柳竹秋听说朱昀曦性命无碍,分别前嘱咐云杉:“天晚了我不方便去见殿下,你转告他明早务必进宫向陛下说明情况,但别对颍川王穷追猛打,最好表现得宽容些,一切交由陛下处置。 ” 她骑马回到租房,蒋妈从暗处现身。 柳竹秋知道她一直尾随保护,感激地拉住手慰问。 蒋少芬没好气地戳她脑门:“你这样为太子拼命,将来他不封你做大官我绝饶不了他。” 柳竹秋细数自己救驾的次数真不少了,这从龙之功货真价实,但要兑现成实惠得确保太子成功即位。 感情和做买卖的道理相通,她付出得越多就越关心朱昀曦,真想将这多灾多难的主子变成布偶整日搂在怀里,免得他再遭不测。 朱昀曦中了特制的麻药,灌下大量清水,服用疏散药剂,夜间已基本缓解。 他恼恨朱昀曤歹毒,虽肯接受柳竹秋建议,也想尽力报复,清早故意拄着拐杖进宫见驾。 庆德帝已知晓昨夜颍川王府爆炸起火,见太子这副模样,只当他在火灾中受了伤。 朱昀曦丢开拐杖,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脚边抱腿号恸,等庆德帝再三询问方才仰头泣告:“儿臣险些见不到父皇了。” 庆德帝当此情形早有觉察,捧着他的脸严肃催问。 朱昀曦断断续续说出昨夜遇险的经过,并让云杉、单仲游等人到御前作证。 证人们据实相告,不用添油加醋,也足以取得朱昀曦期待的效果。 庆德帝即位前曾遭遇夺嫡风波,同室操戈的惨况令他创剧痛深,立心不让自己的孩子重蹈悲剧。 他只有两个儿子,都很聪明孝顺,做哥哥的温和博爱,做弟弟的循规守礼,关系一直和睦亲厚。谁知今日也会阋墙。 -- 第316页 他怒气填胸,忍住暴躁问:“这事有多少人知道?” 朱昀曦吞泪答道:“孩儿怕危及皇室声誉,事发后便下令封锁消息,但不知曤弟那边情形如何。” 庆德帝觉得他这做法顾大局识大体,无愧储君身份,又听他还愿意叫颍川王弟弟,宽容仁厚堪比虞舜②,感动欣慰道:“朕闻此事寸心如割,幸得祖宗保佑,使我儿无恙,否则将令天下失一明君。” 他让朱昀曦回宫休养,命人急召颍川王入宫。 内官禀报:“颍川王方才已去向皇后娘娘请安了。” 朱昀曤自知闯下大祸,苦熬一夜,天明时即赶去向母后求救。 章皇后听他直陈过失,悚怒道:“哪个奸贼教你这么做的?真该诛他九族!” 她日夜盼着除掉朱昀曦,但哪怕是在一闪而过的念头里也不曾存在让儿子亲自动手这一条。 当年太宗皇帝兵强马壮,打着靖难旗号夺位尚被世人口诛笔伐,为此怆惶一生。 朱昀曤不过束发小儿,既无权势又无人望,一个弑兄之罪就能压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朱昀曤哭诉:“孩儿计划周密,眼看着将要得手,都被那温霄寒搅黄了。” 章皇后气他托大,离干大事还差十万八千里。如今作法自毙,下场真难以预料。 母子六神不安地商讨对策,午时内官前来宣召颍川王去见驾。 章皇后知东窗事发,急忙叮嘱朱昀曤:“太子并无实证指控你,见了你父皇断不可承认。” 朱昀曤十分忧恐,央求母后陪他去面圣。 章皇后怒道:“我一露面就是不打自招。你连这一关都过不了,还想跟人抢皇位?” 逼令他坚强面对,朱昀曤走时哭着向她拜别:“万望母后保重,若母子不得再见,儿臣来世再报养育之恩。” 他在内官带领下来到乾清宫,庆德帝铁青着脸质问:“颍川王,听说你昨晚欲在府邸刺杀太子,可有其事?” 朱昀曤牢记皇后教导,惊忙否认:“父皇从何处听到的谣言?昨夜儿臣家中的仓库意外起火,儿臣怕危及太子和众宾客,立即对他们进行了疏散。太子离开时好端端的,何来刺杀一说?” 庆德帝不与他啰嗦,召张鲁生上殿,等他来了直接问:“他们可都招了?” 张鲁生瞄一眼朱昀曤,低头禀告:“启奏陛下,颍川王府的詹事已经招供,昨夜他奉命派人在王府花园中的画楼设下埋伏,欲趁太子殿下登楼时行刺。后来计划被库房的火灾干扰,太子方得以安全逃离。” 庆德帝听完朱昀曦奏报便派锦衣卫抓捕了颍川王府的詹事及一干属官。在拷问中诈称颍川王已承认罪行,属官们信以为真,都跟着招认了。 皇帝雷霆出击令朱昀曤防无可防,汗如雨下地瘫倒在地。 庆德帝冷眼注视他,起身朝殿外走去。 两名侍从马上走过来架起朱昀曤,跟随皇帝的脚步行进。 朱昀曤被带离乾清宫,押送至北五所的一座库房前。 庆德帝已先一步入内,呼唤他进去。 朱昀曤战战兢兢穿过门洞,离开阳光照射,身上的恶寒立时加剧,不禁狠狠哆嗦两下。抬头见父皇背着双手站在屋中央,打量放在跟前的巨大铜缸。 铜缸上铸满圆钉,周身布满铜绿,看来年生相当久远。 “儿臣参见父皇。” 他腿软得不行,索性提前跪倒。 庆德帝转头看他,眼神并不凶恶,之后继续望向铜缸,平静问道:“你知道这口铜缸是何来历吗?” 朱昀曤慎默摇头。 皇帝随即解说:“宣德元年,朱高煦谋逆,兵败后被废为庶人,囚禁在皇城以内。后来宣宗皇帝去囚所探视他,竟被他故意绊倒。宣宗见他不思悔改,命人用这口铜缸将其扣住。朱高煦自恃武勇,将大缸顶了起来。此举彻底激怒宣宗,他当场下令在铜缸周围堆满木炭,点火焚烧。朱高煦便被活活炙死在缸内了。” 朱昀曤了解这段残酷家史,未曾想宫中还保留着当年炮烙的刑具,听了这话立刻魂飞魄散。 朱高煦觊觎皇位,敌视且多次阴谋陷害兄长仁宗皇帝。庆德帝让他观看铜缸意在警告他不要步逆贼的后尘。 他赶忙叩首哭求:“儿臣迷心失行,罪莫大焉,求父皇看在母后份上稍加宽恕。” 庆德帝认为一切都是章家人挑唆误导,对这个儿子只有痛心,走上去语重心长责备:“曤儿,你可知你哥哥今早还在替你求情,让朕勿要重责你。纵然差点丧命,他仍视你为手足,你怎忍对这样真心爱护你的亲人下毒手?” 朱昀曤认定朱昀曦在惺惺作态,哪里敢表现出来?只管用力磕头认错。 庆德帝不愿家丑外扬,既然太子愿意顾全大局,小儿子又肯悔过,他就决定息事宁人,深深一叹,对朱昀曤说:“曤儿,朕本想让你立即离京就藩,太子怕这么做会惹外界非议,求朕宽宥你。朕就命你自即日起在家闭门思过,如无召见不得入宫。你府里那些下人都是奸险恶徒,断不能再用,朕都替你打发了,另选好的给你使唤。望你洗心革面,改过从新,勿再辜负父兄苦心。” 朱昀曤明白今后将面临软禁和监视,目前看来这已是最轻的处罚,赶忙哭拜谢恩,还说要去向太子请罪。 -- 第317页 庆德帝料想朱昀曦不愿见他,说:“你真有悔意日后便安分做人,你哥哥身上余毒未清,还在东宫卧床休养,你就别去打扰他了。快回王府去吧。” 朱昀曤还想去向皇后和太后辞行,也未获准许,在内官监视下狼狈地离开皇宫。 作者有话说: ①毛遂自荐跟随平原君去与楚王谈判。平原君到了楚国,在清晨谒见楚考烈王,苦口婆心地劝说其合纵,可楚王到了中午还没下定决心。在殿堂阶下的毛遂按剑上阶,对平原君说:“合纵的利害,两句话就说完了,怎么从日出说到日中?”楚王震怒,向毛遂呵斥道:“还不快下去!我和你主子说话,你来干什么?”毛遂于是拿着剑上前说:“大王您之所以能呵斥我毛遂,是因为仗着楚国人多势众。如今我毛遂距离大王这十步之内,大王就不能仗着楚国人多势众了,因为大王您的性命悬挂在我毛遂的手上呢。我的主人在前面,为什么要呵斥?我毛遂听说过,商汤以七十里之地称王于天下,周文王以百里之壤而使诸侯臣服,这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士卒很多吗?这无疑是因为他们能依据形势来振奋威力。如今楚国土地方圆五千里,持戟的士兵有百万之众,这是称王称霸的资本。凭借楚国的强大,天下都无法抵挡。白起不过是一介毛头小子,率数万之众与楚国交战,第一次作战就攻了陷鄢、郢,第二次作战就烧毁了夷陵,第三次作战就使大王您的祖先之灵受辱,这种百世必报的仇恨,我们赵国也为你们感到羞耻,而大王您却如此不知羞耻。合纵这种事,是为了楚国,而不是为了赵国。我的主人在前面,为什么要呵斥?”楚王为毛遂的一番话所打动,说:“好的好的,确实像先生说的那样,寡人将奉上社稷来合纵。”毛遂问:“决定合纵了吗?”楚王说:“决定了!”毛遂对楚王左右侍臣说:“取鸡、狗、马之血来!”然后毛遂端起铜盘,跪下来进献给楚王,说:“大王应该歃血为盟来确定合纵之事,其次是我的主人,然后是我毛遂。”于是便歃血为盟,接着毛遂又招来剩下十九名门客歃血于堂下,并嘲弄他们碌碌无为,因人成事。最后楚王派春申君发兵救赵。 ②虞舜:舜帝,姓姚,传说目有双瞳而取名“重华”,号有虞氏,故称虞舜。传说舜被继母和弟弟迫害,做首领后原谅了他们。 第一百一十四章 章皇后得知皇帝对颍川王的处理结果,不能接受今后母子无法随时相见这一条,忙去找丈夫求情。 庆德帝认定是皇后教唆朱昀曤暗杀兄长,对她失望透顶,若非废后一事执行起来太麻烦,他真想同她恩断义绝。 传下口谕:“皇后近来身体欠安,着其静养,无事莫要随意走动。” 章皇后接到这条软禁她的谕旨,明白夫妻情分已到头,在寝殿内呆坐至深夜。 亲信女官为其担忧,建议她再向上次那样以旧情感化庆德帝。 章皇后冷笑:“他若念旧就不会不问皂白直接给我定罪了。这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也过够了,如今正好另做打算。” 皇后自小强悍,否则也不能辅佐皇帝走过荆途,得登大宝。 既然感情磨灭就该专心致志夺权了,吩咐女官:“听说当年那姓曾的女子还活着,被太后藏在了某个地方,你速去设法探查她及其家人的下落。” 女官知她说的是太子的生母,此女原是许太后身边的侍女,在庆德帝借腹产子后便将她送出皇宫,二十四年来无人问津。 此时皇后主动提起这一芥蒂,定是要孤注一掷了。 朱昀曦向庆德帝告完状,立马派人去召见柳竹秋,并先行到观鹤园等候。 根据以往的经验,太子要是找她议事,见面地点就在厅堂,若是享受风月,就会让她去东厢。 柳竹秋听云杉说朱昀曦在东厢房等她,显是想直奔主题。 人在大难不死之后固然亟需安全感,但靠占有女人的身体来获取,男人这种习性也太不高尚了。 她未进门朱昀曦便离座相迎,在她跨过门槛的瞬间紧紧抱住她接吻。 柳竹秋脑后响起关门声,云杉已麻溜回避了。 她脖子后仰,想说服太子先聊正事,嘴唇不停被他封堵,将一句完整话拆得七零八落。 昨晚分别至今朱昀曦无时无刻不在想她,起初以为她难逃毒手,焦急难过得像被摘去心肝。后来听说她平安脱险,心里又被感激填满,只想快些相见,将自己的一切拱手奉上。 “先别说话,让我看看你真是我的柳竹秋吗?” 他等不及上床便解开她的衣衫,用手指和嘴唇确认她的存在,以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热烈的方式传递爱恋。 那痴迷的情态瞧着美丽动人,柳竹秋顺水推舟地任他施为,俄尔随之沉沦,花映柳条,玉露盈盈,枕上片时春梦中,胜却人间几万年。 二人你来我往纠缠了几个回合,最后勾颈交股地拥卧在衾簟鸳枕上。 平时玩得累了渴了,都是柳竹秋下床去倒茶水拿手帕,这次朱昀曦全包干了,怕暖壶里的茶水太烫,先端在手里吹了一会儿,亲自尝过才喂给她。 这份心意很可贵,但柳竹秋拼死救护他不是为了享受这点“娇娃”待遇,释放完激情,便回归正途,问起昨晚遇刺案的后续。 朱昀曦交代了庆德帝对颍川王的处置措施,忿忿说:“现在父皇和太后还在,我先不跟那小子计较,等将来再慢慢收拾他。” -- 第318页 皇帝多的是折腾臣子的办法,他决定花一辈子时间对朱昀曤零敲碎割,让他生不如死。 柳竹秋把颍川王当政敌,见他已不能再产生威胁,先暂放一边,过问第二桩要紧事。 “出了这种事,三十那天陛下还会去广化寺烧香吗?” 朱昀曦让她放心:“我替你问过了,父皇说一切都照既定的安排。” “那颍川王也会去?” “不,他都被父皇软禁了,到时就说他抱恙不出。” 昨晚颍川王府的火灾多少引发了外界猜疑,庆德帝以稳定为重,就得拿出风平浪静的姿态来处事。 柳竹秋庆幸计划不会受阻,接下来打算谋利了。 等朱昀曦搂着她深情款款道谢,问她想要什么奖赏时,她爬在他胸口调皮道:“殿下以前说臣女够资格封锦衣千户,还说以后让臣女做知制诰,这回又会许个什么官呢?” 这些都是朱昀曦的戏言,现在他倒是认真起来,手掌不住摩挲她的肩头许诺:“等我即位后就赐你家丹书铁券,保你全家永不获罪,可好?” 柳竹秋睁大眼睛连连摇头:“以前有的人家本来家风清正,获赐丹书铁券后子弟以为有恃无恐,就渐渐放肆胡来,直至罪行累累,祸及全族,臣女可不想我柳家也变成那样。” 臣民的死活挂在皇帝嘴边,到了君要臣死的时候丹书铁券就是一纸空文,得来全无好处。 她随处展露睿智通达,朱昀曦像捧奇珍异宝似的搂紧她,要不是身子着实乏了,真想再抱她一次。 爱到深处,推心置腹地道出大实话。 “你知道我手里有的不过钱财权力,想要多少尽管拿去。” 他主动开启藏宝库,柳竹秋便不客气了,先挑搬得动的索取。 “昨晚臣女能及时赶去救驾,全赖顾淳如报信,他是新科榜眼,学识才干都很出色,希望殿下能重用他。” 顾淳如去年曾参与京杭大运河修缮工程,表现不俗,事后朱昀曦向庆德帝表彰协理该工程的官员,其中就有他。 庆德帝论功行赏将顾淳如由从七品的中书舍人提拔为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结合他入仕的年限看,已算官运亨通。 朱昀曦对顾淳如印象不错,但柳竹秋一介入他就忍不住犯疑,先满口答应为顾淳如请功,紧接着以玩笑口吻审问:“当初你是不是对那顾淳如动过心?还想让我替你们指婚?” 柳竹秋冷不防被杀了记回马枪,忙装委屈:“殿下误会了,臣女跟他只是君子之交。” 朱昀曦笑意不改继续试探:“‘红叶着霜秋意晚,皱绸平铺覆寒塘。清光潋滟照花影 ,容华浮波传暗香。’你是有多好色,瞧见美貌男子就忘乎所以。” 柳竹秋惊讶地听太子念出她赞美顾淳如的诗句,发觉他对她的关注无处不在,暗中失慌抱怨,一面狡辩:“作诗是臣女的爱好,爱美亦是人之天性,不独男子,臣女还为好些姿容靓丽的女子做过诗,硬要说我好色,我也是色心佛性,一视同仁。” 朱昀曦忍笑掐她的腰,软语抱怨:“你毕竟是女子,成天和那些青年书生混在一起说笑,也不想想我是什么感受。” 看似撒娇,实为警告。 柳竹秋心知认真辩解会越抹越黑,赶紧倒打一耙,用比他更腻歪的态度娇嗔:“殿下只会说我,您每天和宫里的娘娘们亲热时怎不想想我也会吃醋。” 声东击西果然奏效,朱昀曦欣喜地压住她,二人的鼻尖挨到一处。 “你没骗我?现在真会为我吃醋了?” 柳竹秋不欺君才要糟糕,强装委屈:“都怪殿下太好,迷人眼目,乱人心性,害臣女连这唯一的女德都失去了。” 朱昀曦脸上笑花绽放,洋溢出幸福香味,激动地吻住她。 这份真挚喜悦令柳竹秋愧疚,如果他能成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也仅仅因为他可以带她去到接近理想的高度。除开这一原因,他并非不可或缺。 良心受困,她本能地自我辩护,觉得她虽然做不到痴心,专情还是没问题的。 假设春梨让她造反称帝的玩笑成为事实,她坐拥三宫六院也会独宠朱昀曦。 他又美又媚,又香又嫩,撒娇黏人都恰到好处,单纯好哄,床上功夫一流,就是天生的宠妃人选,封号嘛?当然是“丽妃”啦。 不止她想入非非,朱昀曦也在畅想着类似憧憬。 等他继位马上力排众议册封柳竹秋,给她金册金宝,封她的父兄做公侯,让她随他入住乾清宫,起居饮食都在一处,至于位份,皇贵妃才配得上她。 七月三十日,天气如柳竹秋所愿,晴好宜人。 今天正式伴驾,她穿着熨烫平整的官服,头戴乌纱,早早在广化寺门前等候。 辰时三刻皇帝和太子的仪仗队依次到达。 朱昀曦提前一里下轿,骑马赶到庆德帝的车辇前,接他下车后一同入寺。 柳竹秋和寺僧们跪地迎接,庆德帝一见她便喜上眉梢,等她站起来后上下打量着夸赞:“这官服穿在晴云身上着实好看,但这颜色和补子都该换一换了。” 柳竹秋惊喜,即听皇帝发话:“你前日立了大功,朕已命司礼监拟旨,升你做正三品的正议大夫,准在东宫行走。” 散官不像正官须由吏部选拔,内阁决意才能授命,多是皇帝用来表示恩赏的,封赐随意。 -- 第319页 温霄寒多次保全朱昀曦性命,庆德帝一方面出于赏识,一方面迷信地认为此人是太子的福星,干脆封他个高品阶的散官,让他享受优待。 并且晓谕:“朕封你做散官是想让你早日熟悉官场的规矩礼仪,为你今后做正官打基础。从今往后你更该努力发奋才是。” 柳竹秋喜之不尽,跪下认认真真磕头谢恩。 庆德帝仍让朱昀曦为她置办官服。朱昀曦几多欢喜几多愁。 柳竹秋领了这道圣旨就能自由出入东宫,二人见面方便不少。但正三品的官阶实在过高,以后封妃的阻力就更大了。 一行人入寺参拜,礼佛完毕去寺中的荷塘赏花。 京城的荷花正值盛放期,广化寺的荷花是其中最有名的。 但见满塘荷叶一碧连天,数不清的芙蕖恰似一群白衣粉裙的美人,带酣红,拥醉妆,胭脂雪瘦熏沉水,翡翠盘高走夜光①。 庆德帝观之怡然,有才子伴驾,少不了命其作诗娱兴。 柳竹秋想起前日朱昀曦说起她作诗夸奖顾淳如时那酸溜溜的模样,再看他这会儿伫立塘边,亭亭萧萧,秾丽赛过芙蕖的美态,本着调戏哄慰的目的吟出一首应制诗②。 “清飔徐度藕花榭,凌波仙子斗靓妆。脉脉含情承晓露,依依垂首向夕阳。汗融粉雪腻娇面,醉惹丹霞起媚香。风月年华思长久,愿为翠盖恋红裳。” 她的官服是青色的,正是“愿为翠盖恋红裳”中的“翠盖”。而朱昀曦今天穿着一袭银红色的纱袍,与荷花颜色相近,自然是那被依恋的“红裳”了。 他听出诗里的戏狎缠绵之意,由此联想起前日与她在鸳帐里那段火辣香艳的旖旎风光,顿时红晕上脸,怕旁人发现,不敢正眼看她,心里一阵羞臊埋怨一阵亢奋欢喜。 庆德帝怎会想到有贼子敢当着他的面淫渎太子,直夸柳竹秋这首诗:“清虚骚雅,婀娜多姿,尽得作诗人本色。” 侍从在池边凉亭设下桌椅茶案,朱昀曦奏告:“儿臣昨日得了一些武夷山新出的香乳茶,请父皇尝鲜。” 那香乳茶又名石乳香,产自武夷慧苑坑、大坑口一带,香气兼具乳香果香,因不甚出名,暂未列入贡品。 侍从献上茶盅,庄世珍打开来,发现杯中盛着雪白的奶汤,闻了闻,奇道:“这就是寻常的酥酪茶吧。” 朱昀曦忙传司茶者来问,原来这人是新调至东宫的,初次奉驾宸游心情紧张,昨天跟他交接的人又未说得明白,他以为“香乳茶”指的是“酥酪茶”,结果谬之千里。 假如这事出在东宫,朱昀曦顶多训斥两句,侍奉皇帝时出了纰漏,连他都下不来台,非得狠狠处罚这办事不力的蠢材,命人拖下去杖责五十。 柳竹秋适时插嘴:“殿下,微臣有话启奏陛下。” 朱昀曦猜她要为奴婢讨饶,先望向庆德帝。 得庆德帝准许,柳竹秋从容询问:“陛下一定知道北魏名臣王肃吧。” 庆德帝喜读书,经史一类涉猎广泛,好奇她下面要说的话,先点了点头。 柳竹秋说:“王肃在南朝时喜欢饮茶,到了北魏以后又爱上了北方游牧民族常吃的乳酪食品。说茶不及酥酪美味,应该叫做‘酪奴’。所以微臣以为这碗酥酪茶应该比那香乳茶滋味更美。” 她引用典故宛转地为犯错者开脱,机智诙谐甚得圣意。庆德帝开怀大笑,当即赦免了那名奴婢。 朱昀曦命人重新沏了香乳茶献上,君臣闲坐畅聊。 不多时,远处琵琶声响,有一女子伴奏高歌,声如裂帛,凄恻哀婉。 人们细听,她唱的是:“日月放光芒,光明照四方,唯有辽东众父老,终生不见日月光。奸臣擅权又窃柄,生民涂炭尽逃亡……” 庆德帝记得黄羽日前说紫禁城的鸦群是冤鬼所化,听这歌声似有冤情,吩咐侍从召那弹唱者过来。 侍从去了不久领来一名胖乎乎的年轻女子,她梳着高髻,身穿粉色长衫,容貌倩丽,脸蛋白里透红。 这女子就是婷婷,她比两月前长胖了四五十斤,面目已大不相同,以前是瘦西施,如今是醉杨妃,熟人久不见她也认不出来了。 庆德帝瞧她的妆扮像个歌妓,问:“尔是何人?” 婷婷答:“奴家姓汪,贱字茜茜,是从辽东流浪过来的歌女。” 庆德帝看她满眼悲戚,一开口便泪盈于睫,心下更疑,命她将方才所唱的曲子完整地唱一遍。 婷婷坐在池边的石栏上拨弦而歌,唱出一首《辽东女儿行》。 这首歌的歌词是柳竹秋所写,细致讲述了翁子壮与张钦勾结,诱骗鞑靼平民参与互市,公然搞大屠杀冒功求赏。参将汪蓉进京告状,反被梁怀梦错判为诬告,致使汪家家破人亡的大悲剧。 庆德帝对这案子尚有印象,听得乍惊乍愕,疑去怒来,等婷婷唱罢质问:“你是汪蓉的女儿?是谁教你在这广化寺外唱歌的?” 婷婷牢记柳竹秋指示,流利应答:“启奏万岁,奴家自家人蒙难后堕入风尘,这四年来身如飘絮,朝不保夕,因放不下冤仇才忍辱偷生。自己做了这首曲子随处弹唱,指望正义之士听到后能助我伸冤。今日天可怜见,得遇圣驾,乞肯万岁派一清官重查此案,为小民主持公道。” 有乌鸦作祟事件为铺垫,庆德帝相信婷婷真是上天引来的,即刻表态:“朕答应你了,你速去通政司递状纸吧。” -- 第320页 婷婷哭诉:“通政司被唐珰把持,张钦是他的干儿子,奴家的状纸进了通政司便石沉大海,根本到不了御前。” 庆德帝严肃道:“朕叫你去你就去,休得多言。” 婷婷赶忙领旨,抽泣着告退。 柳竹秋知道事情已办成了,悄悄向朱昀曦递眼色。 朱昀曦对庆德帝说:“父皇,太后还等着呢,我们回宫吧。” 庆德帝已无游兴,下令摆驾回宫,悄悄派了个人跟踪婷婷,看她家住何处,是否去通政司递过状纸。 晚间盯梢的人回奏说婷婷住在太学后修道胡同内的一处民居,下午已去通政司投递诉状。 次日一早庆德帝命人去问通政司昨日是否收到汪茜的状纸。通政司回复没有。庆德帝接报恼怒:“这帮人真敢如此糊弄朕!” 他立即召见张选志,下旨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列为钦案,严令他全权负责,其余各司皆不得插手。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蔡松年《鹧鸪天·赏荷》 ②应制诗就是皇帝的命题作文,许多诗人随着皇帝游览、宴会,奉命写下的诗词。 第一百一十五章 张选志早将审案事宜准备就绪,领旨后便传婷婷和权厚宰等人证到堂录口供。 不久乐原君派去应昌挖尸首的人运回两百多具无头尸。 这些遗骨是在应昌互市遗址发掘出的,死前经过焚烧,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运输队为避人耳目,将尸骨装在巨大的泡菜缸里,拿着朝鲜使节的路引通关,躲过了阉党盘查。 乐原君声称他是听了权厚宰禀告,出于义愤才这么做的。 东厂接手了这批骸骨,证实死者根本不是所谓的鞑靼士兵。 庆德帝闻奏方知丢脸已丢出国门,怒令张选志派人去辽东逮捕翁子壮和张钦。 柳竹秋料定唐振奇必有动作,担心张钦像高勇那样被灭口,提醒张选志戒备。 朝廷的逮捕令下达不到两天,张鲁生派人来请她去锦衣卫衙门议事。 柳竹秋火速赶到,她现是钦封的三品散官,张鲁生在衙门里接待她就不能向往常那样随便了,双方按官场礼仪拜见,互称大人。 张鲁生说:“今早本司在辽东的驻员李丁派了人来,据那人说李丁命他日夜兼程赶来给我拜寿。可我的生日早过了,李丁曾是我的亲随,不可能记错这点。我感觉蹊跷,想请温大人帮忙考究。” 他传来那名信使,此人名叫王良,是辽阳的普通军户。 柳竹秋问他临行前上司都对他说过什么,王良回答:“李大人只说让卑职快些来向张大人祝寿,还交给卑职二百两银子做寿礼。” 张鲁生已检查过银子及贺帖,都无异常。 柳竹秋忽然想到一事,忙问王良:“你是骑马来的?” 见他点头,追问:“你离开辽阳时可曾受到关卡守兵严密搜查?” 王良又点点头,说:“辽阳这几日有匪患,各个城门关卡都查得很紧。卑职出城时也遭他们搜身,连包袱都被打开了。走时李大人叮嘱不可对外说是锦衣卫的人,卑职才没同那些人理论。” 柳竹秋命王良退下,向张鲁生峻色道:“张大人,此事恐怕不妙,我担心张钦和翁子壮要造反。” 王良是星宿名,位于西方白虎七宿的奎宿之北。在它旁边的星宿名叫“策星”。 《史记·天官书》载:“王良策马,车骑满野。” 意思是当天空中的王良四星排列成行,而策星位置在王良星之前时,天下将会爆发战乱。 “我估计李丁发现了张钦等人叛乱的苗头,但自身已受到监视,怕信使被关防的人查获,又找不可靠的人传口信,是以找了这个王良。让他骑马来京拜寿,借谬误引起您的重视,从而探究他的用意。” 张钦在辽东盘踞多年,根基极深,知道皇帝要清算他,必然不会束手就擒。 张鲁生未敢大意,即刻入宫奏报。 庆德帝不信张钦有这胆量,出于谨慎,命山海关以北的各卫所加强戒备,并且加派一路人马去捉拿钦犯。 四天后山东承宣布政司发来八百里加急,称张钦在辽阳起兵叛乱,杀死辽东都指挥使,并与鞑靼右翼首领安腊塔汗勾结,兵分两路南下。目前盖州至金州、大宁至沈阳中卫两线都陷入激战。 这场叛乱是唐振奇一手促成的,他获悉庆德帝下旨严查汪蓉案,预感张钦在劫难逃,怕受其牵连,派人去辽阳灭口。 张钦早收到风声,已在加紧谋划,途中遭遇刺客袭击,得亲信保护侥幸脱险。 他见皇帝和干爹都急着来索命,决心拼个鱼死网破,当夜袭杀辽东都指挥使,与翁子壮里应外合占领了辽阳。 二人明白单靠手里这点兵难以存活,于是投书安腊塔汗,联合他夹击汉军,承诺攻下京师吞并中国后将黄河以北的土地献给他。 军情传开,京师大震。 张钦手下的十万叛军尚不足惧,真正的威胁是安腊塔汗。 此人是蒙古黄金家族的后裔,十年前成为鞑靼右翼首领,手下有五十万人马,从开平卫到泰宁卫以北的数千里草原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先帝时期蒙古三部长期争斗,放松了对本朝边境的滋扰,两国虽时有小摩擦,也还能维持大致的和平。 -- 第321页 安腊塔汗统一蒙古右翼后,加紧了南侵的步伐,几乎每隔两三年边境就会爆发一次大规模的战事,双方死伤都很惨重。 距离上次交锋又过了三年,安腊塔汗时刻不忘卷土重来。认为这次张钦造反是天赐良机,悍然派兵响应。 此刻十万蒙古铁骑正在达里泊湖畔集结,准备进袭宣府。 朝野上下如临大敌,庆德帝急召群臣商议对策。各部司官员纷纷上书,举荐平叛保国的将领,贡献战术战略。 内阁从数以千计的奏疏中统计出一项明智的提案:建议朝廷派使节与安腊塔汗议和,避免两线作战,同时挫伤叛军锐气。 提出这一观点的人不在少数,只一人奋勇自荐为和谈使节。 上书人是正议大夫温霄寒。 这十余年来朝廷曾数次派人去与安腊塔汗和谈,要么收效甚微,要么无功而返,因此人人都知道议和是份风险极大的苦差,况且当前战火已燃,谈判失败将付出比平常更惨重的代价,岂止丢官,更将丧命。 这种人人倡议又人人退却的情况下,挺身而出的那个人自然倍受重视。 庆德帝命阁臣们在文渊阁召见温霄寒,让他介绍具体的和谈方案,再加以评估。 当日辰时,柳竹秋走进午门。 这是她第二次入宫,上次随一群莺莺燕燕的少女来陪太后消遣娱乐。这次做为朝臣,肩负救国重任,身系万众期望。 她感觉自己像一轮明月,爬过重重云雾,正逐渐迈入中天,终于能向世界宣示光芒。 首辅孟亭元带领陈良机等五位辅臣接见了她。 这些老先生处事稳重,喜怒不形于色,内心对她的看法褒贬不一,外表都展现出不温不火的和蔼。 双方见礼后孟亭元率先发问:“晴云,安腊塔汗与本朝长期交兵,虎狼之心十年如一日,你如何断定他肯接受和谈?” 柳竹秋说:“这次与以往不同,张钦和翁子壮二人屠杀鞑靼平民冒功邀赏,我朝惩治这二人是在为死难的鞑靼人雪冤。下官认为安腊塔汗尚不知道此事,若得知我朝是为了替他的族人报仇才导致张钦翁子壮谋反,他再与仇人结盟攻打我们就不合道义了。再有,鞑靼人生活离不开汉族的茶叶、盐、布帛等手工制品,他们以游牧为生,只需要能放羊牧马的草原,攻占土地并不是他们的目的。安腊塔汗连年发兵攻打我国,所求的不过是财富,只要开出适当的条件满足其需求,想来不难打动他们。” 孟亭元目视其他阁臣,收到他的暗示,陈良机接着问:“温霄寒,我朝曾多次派人去与安腊塔汗和谈,提的条件与你此刻说的差不多,怎奈他贪得无厌,都不肯接受啊。” 柳竹秋沉着释疑:“安腊塔汗兵强马壮,野心勃勃,当年自负武勇,以为能凭战争攫取更多利益,但他先后几次与我方交战都未有寸进,尤其在三年前康保商都的两场战役中伤亡惨重。古人云:‘积跬步以至千里;积小流以成江海’,有了那些教训做参考,如今的安腊塔汗想必已经清楚我朝的边防是难以轻易撼动的,愿意冷静处理两国关系了。下官还有两项建议,能确保他接受和谈。” 其一、让朝廷授予安腊塔汗鞑靼王的称号。 理由是鞑靼内部仍存在权利争斗,假如中国皇帝承认安腊塔汗的首领地位,将有助于他巩固在草原的地位和势力,相信他不会拒绝。 其二、安腊塔汗去年迎娶了瓦剌部首领折哈吉的女儿金氏。 据闻此女聪慧过人,喜读汉书,常与汉人来往,在草原各部中广有人望,深受安腊塔汗敬爱。若取得金氏的协助,和谈将有望成功。 刑部尚书吉庆文听到这儿大为不屑:“区区一个妇人岂能干预国政?” 他这纯是闭目塞听之言,柳竹秋矜持解释:“吉阁老有所不知,他们蒙古人虽是一夫多妻制,但女子地位自古极高,能主持家庭内外事务,在父母死后与兄弟平分遗产,也能随意挑选丈夫,婚后还可自由离异。这些还只是普通女子享受的权益,蒙古的贵族女性拥有自己的土地、军队和臣民,可与男子一起参政议政,那金氏作为安腊塔汗的妻子在国政外交上都有决策权。” 吉庆文嗔她胡说,礼部尚书以打圆场的方式作证:“他说的确有其事,胡虏不懂纲常礼教,胡女丧夫后嫁给大伯小叔子,甚至继子都是常事,不能与我礼仪之邦相较。” 对这些傲慢迂腐的陋识,柳竹秋唯有在心里唾弃。 孟亭元听她这番意见是经过周密考虑的,也都站得住脚,便问她是否清楚本次议和的风险。 柳竹秋平静回答:“不成功便成仁。” 孟亭元冷笑:“你一人身死是小,须知议和失败,蒙兵长驱南下,京师重地将岌岌可危。此事关乎国运和千万人的生死,岂能作为你沽名钓誉的赌注?” 言下之意是如果没有十足把握就别掺和,谨防沦为千古罪人。 柳竹秋管他是不是激将法,当下抛弃谦逊,斩钉截铁表态:“下官绝非轻率之人,事关社稷万民,更不敢披麻救火,暴虎冯河①。若诸公肯视下官为囊中之锥②,向陛下举荐我出使议和,下官誓以三寸不烂之舌,罢关外烽烟,保边疆安宁。” 她以往的经历足以证明才能,阁臣们事后商议,认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选贤举能不必拘泥于资历。 -- 第322页 然而两国议和,派出的使节身份不能过低,方可显示对对方的尊重,这次的使节至少得是个三品大员。 温霄寒只是举人,破格授官不合规矩,所以得另外安排一位高官担任正使。 会议结束,孟亭元去乾清宫面圣,向庆德帝保举温霄寒为议和副使,并请示正使人选。 庆德帝信得过温霄寒的才干和运气,想派个能跟他通力合作,不相互掣肘的人做策应。想到萧其臻与温霄寒私交不错,出生、名声、履历俱佳。他在任保定县令时温霄寒曾做过他的幕僚,二人联手镇压了成三□□乱,交情默契都足够,是上好的人选。 于是传旨调任萧其臻为礼部右侍郎,担任议和正使,两日后率使团出访。 萧其臻接到圣旨百感交集,不及与家人细说,先快马赶去找柳竹秋。 柳竹秋也刚刚接旨,没想到皇帝会派此人同行,心情可谓矛盾。 她和萧其臻多次合作顺意,有他做帮手更有望成功。就怕本次出行加深羁绊,令他更难自拔。 萧其臻急不可耐地来到她的租房,见了面却哑口无语。 柳竹秋随和笑道:“萧大人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商量本次出访事宜。你有什么好建议吗?” 萧其臻知道她勇敢请缨志在保家卫国,跟她纠缠儿女情长是愚蠢可笑的,满怀爱敬地肃然揖拜:“小姐临危而奋智勇,请命而亮高节,萧某有幸同往,定不避斧钺,生死相随。” 他誓出真心,柳竹秋不可能不感动,促迫谦辞:“大人言重了,本次议和固然要紧,我们也别背太重的包袱,否则患得患失,反而于事无益。” 萧其臻忙点头:“我知道小姐成竹在胸,一定全力配合。” 既然人来了,就该抓紧时间筹划。柳竹秋请他去书房叙话,双方刚坐定,东宫使者送来太子的召见令。 这也在柳竹秋预料中,她打算去见过朱昀曦再回来与萧其臻议事,请他在家等候,跟随使者来到观鹤园。 朱昀曦为了不当着她发火,来之前已朝侍从发过几通脾气,可看到她仍克制不住急躁,大声斥责:“你心里眼里还有我这个人吗?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我商量就自作主张!” 柳竹秋平静地跪下申述:“臣女就是怕殿下反对才先斩后奏的。” 朱昀曦猜到她会这么说,苦恼焦急似无数蝉在头上嘶鸣,叫他得毛躁汗出,不忍她跪着说话,先伸手拉起来,双手抓住她的肩头责问:“朝廷和民间不缺能人志士,你一个女人何苦同他们争功?” 柳竹秋觉得有必要跟太子做一次透彻的交流,更清晰地向其表明心迹。 直视他的双眼,确固不拔道:“正因为人才太多,臣女才必须争先,否则如何能出人头地。” “出人头地?” 朱昀曦大惑不解地打量她:“柳竹秋,你要出人头地很简单,甚至不用跟任何人争,我就能抬举你做人上人。” 柳竹秋坚决否定:“殿下,臣女不稀罕荣华富贵,臣女读圣贤书,明德晓理,为的是经国济民。圣人教诲我们要长存忧天悯人之志,扶危定倾之心。假如辛苦学来的知识不能用于实务,那臣女过去十几年的努力都毫无意义。” “经世致用是男人们的事,与你有何相干?” 朱昀曦情急失言,看到柳竹秋目含愤怨忙要辩解,她却不给机会。 “原来殿下还是瞧不起我,觉得女子就该比男子低贱。” “我不是这个意思……” “臣女想济世安、邦,想让世人记住我的功绩,想让当后世提到我的名字时不会先说我是谁的妻子或者母亲。” “你就这么想出风头吗?” “不,臣女想为闺阁诏传,让人们知道女子也能有成就。世上不会只有一个柳竹秋,那些闺楼绣户里一定藏着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女子,她们没有现身是因为缺乏时机。等臣女开了先河,她们就能勇敢地逆流直上了。” 得知她的目的竟是颠倒尊卑纲常,朱昀曦愕然,感觉这女人体内孕育着危险,紧张指责:“柳竹秋,你知不知道你这些话已与反贼无异?” 柳竹秋比过去任何时刻都认真地注视他,坦然微笑:“臣女正是靠着这点反叛的心性才能与殿下相遇。假如臣女像您后宫中的女子那样循规蹈矩,您还会看重我吗?” 朱昀曦不能否认她迷人的魅力正源于此,也深深佩服她反抗世俗的勇气。 谁都讨厌拘束压迫,却少有人决心求变,能付诸实践的更是罕见。 命运给所有人画地为牢,让所有人逆来顺受,包括他。 当看到撞击牢笼的勇者时就会不自禁地在对方身上投射对自由的渴望,如同热切追逐光线的阴影。 他心潮澎湃地抱住她,怀着飞蛾扑火般的痴迷,确信此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如此彻底地俘虏他。 柳竹秋还等着更激烈的交锋,太子却突然转变交战方式,将言语冲突调换为肢体碰撞。 厅堂里没有床,只得选椅榻做战场,双方都能征惯战,招式精熟,“马骄风疾玉鞭长,过去唯留一阵香。③ ” 收兵罢战,二人以衣袍为被,在微凉的空气里紧密相拥。 柳竹秋耳朵帖住朱昀曦的胸膛,听他的心跳由林间骤雨转为檐下雨滴,寻思经过这场发泄,他应该不会再为难她了。 -- 第323页 朱昀曦默默念着天荒地老,又不得不面对现实,几经犹豫轻声说:“后天我就不去送你了,等你回来时再去接你。” 他能在这件事上妥协,说明又整体地退让了一大步,柳竹秋感动地抬头吻了吻他的下巴,怀着不舍抚摸他。 “殿下是怕臣女一去不回吗?您对臣女这么好,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飞鸟蝴蝶也会回来看您。” 朱昀曦闷声怨怼:“你真狠心,明知我担心还故意拿这些不吉利的话刺我。” 他挪动身体,面对面,眼对眼地看着她,言语未出,泪意先至。 “以前答应我的话你还记得吗?” “殿下问哪句?” “你说会一直陪着我。” “嗯,臣女一定说到做到,绝不失言。” 朱昀曦欣然微笑,泪珠似流星划出眼角,再度抱紧她,依依不舍低诉:“我知道你急着回去,再让我抱一小会儿就好。” 作者有话说: ①暴虎冯河:暴:空手搏斗。冯:也作“凭”。冯河:徒步涉水过河。空手打虎,徒步过河。比喻做事有勇无谋,冒险行事。 ②囊中之锥:囊:口袋。锥子放在口袋里,锥尖就会露出来。比喻有才能的人不会长久被埋没,终能显露头角。毛遂向平原君自荐时,说平原君说:“贤能的士人处在世界上,好比锥子处在囊中,它的尖梢立即就要显现出来。现在,处在我赵胜的门下已经三年了,左右的人们对你没有称道的话,赵胜我也没有听到这样的赞语,这是因为你没有什么才能的缘故。先生不能一道前往,先生请留下!”毛遂说:“我不过今天才请求进到囊中罢了。如果我早就处在囊中的话,我就会像禾穗的尖芒那样,整个锋芒都会挺露出来,不单单仅是尖梢露出来而已。”平原君终于与毛遂一道前往楚国。 ③出自唐代韦庄的《丙辰年鄜州遇寒食城外醉吟五首》 第一百一十六章 柳竹秋在薄暮冥冥中回到租房,萧其臻还在耐心等待。 她感觉有些抱歉,又急着沐浴,借口神思困倦,请他明早再来。 萧其臻赶忙告辞,与柳竹秋错身时惊觉她身上飘出一股奇特的兰麝香气。 他在参加朝会时曾数次与朱昀曦近距离接触,在他的衫袖上闻到过相同的香味,刚才柳竹秋并未熏香,见过太子后便沾上御香,什么样的举动才会如此呢? 善于断案的男人一叶知秋,却实难接受,走时心如针挑,比失望更沉重的挫败感快要压断他的脊梁,让他看清自身的失败已无可挽回。 他一宿未睡,次日锁住私心杂念去与柳竹秋议事。 没有夫妻缘分,能与她共事也不失为幸运,他决定做为她挡风遮雨的屏障,辅佐她实现抱负。 靠他的妥善安排,使节团在一天之内有序地完成了出发准备。 柳竹秋昨晚就收到柳邦彦召唤,临行前夜才挤出时间回家。 按她的本意很不愿在这时与父亲见面,听他说那些讨厌的丧气话。但此行吉凶未卜,客死异乡也不是没可能,身为女儿有必要拜别双亲,全骨肉之份。 范慧娘收到她出使鞑靼的消息,当时便晕死过去,见面后无话可说,只管抱住痛哭,听她告辞要走,急忙扯住,几乎拉坏她的衣袖。 柳竹秋不知如何才能令她安心,在蒋少芬的协助下挣脱,忍住难过笑哄:“太太疼我就别哭着为孩儿送行。您前阵子才说想买几张上好的狼皮褥子回来铺床,免得冬天犯风湿。孩儿这次去定会寻到最好的,等您替孩儿把那条汗巾络子打好,孩儿就回来了。” 边说边往门外退,出门后快步离去躲那刺心的惨哭。 她擦干泪水来到内书房,柳邦彦正独自枯坐,明知她进来也不理睬,颓丧地将头转向一边。 柳竹秋和父亲的感情反不如跟继母的纯粹和谐,知道他对自己的埋怨大于不舍,应对起来就比较从容。 走到一丈外跪下,平静道:“孩儿明早便动身了,特来向老爷辞行。” 柳邦彦像荒冢里的怨鬼,半晌吐出一口冷气。 “我苦熬大半辈子才做到三品侍郎,你才跟了太子两三年官位就与我齐平了,真有本事啊。” 强烈的讽刺犹如陈年酸醋,能熏透九条街。 同样的事落到儿子们头上叫光耀门楣,发生在女儿身上只会招灾惹祸。 柳竹秋早已放弃父亲的理解,波澜不兴说道:“孩儿深沐皇恩,定当忠心报国,不负朝廷重托。” 柳邦彦不敢预料她此一去会是什么情形,照懦夫的习惯懊悔过去,怨声道:“记得你娘怀胎快足月的时候,我陪她住在成都万里桥边的花园里待产。隔壁常员外的老婆也快生了,有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说他家祖辈积德,玉帝会派天魁星托生成他的后代,助其兴旺发达。你娘对此很羡慕,后有一神婆告诉她,在家里挂一张迎神幡,等那星君下凡时就会降生到我家。你娘听了真的请了一支迎神幡挂在卧房的窗前。不久她和常家媳妇同时临盆,常家先生了个儿子,到了夜间你才出生。当时我还笑话你娘白忙活,天意怎可能轻易更改呢。后来听说那常家儿子平庸蠢笨全无出息,而你……唉,我方才渐渐相信当年那些术士神婆的话。你本是星宿下凡,却阴错阳差来到我家,托生成这无用的女身,纵有天赋神通,也拗不过人间的伦常,终会陨于祸殃啊。” -- 第324页 柳竹秋听他神神叨叨讲述荒诞回忆,双手成拳越握越紧,冷峻驳斥:“爹,您说了这么多,无非觉得孩儿是女子,再怎么努力也成不了气候。这个世道男尊女卑,男子远比女子活得轻松,可孩儿一点都不嫌弃自己的性别,但求生生世世皆为女身,直到女子也能为官做将,封侯拜相。” 她言尽于此,磕首起身不回头地走了。 柳邦彦急急慌慌追到门边,望着女儿远逝的身影泪水涟涟,拼命祈求上天莫让这次离别变成永诀。 次日平明使节团整队出发,柳竹秋应瑞福强烈恳求,答应让她随侍。 蒋少芬也想乔装同行,柳竹秋觉得使团里人多眼杂,她这次跟去给人留了印象,往后就会增加暴露的风险。让她暗中跟在队伍后头,等需要时再出手。 出城时她的好友们都来相送,张鲁生、张体乾、顾淳如和明德书院的诗友们先一步在城外的十里长亭摆酒为她践行,预祝她平安凯旋。 顾淳如举着酒杯动情说道:“今日本该作诗相赠,奈何分别在即,悲绪万端,恐吟出伤情之句坏了贤弟心情。就借古人的诗句为你壮行吧。‘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①” 张鲁生附和:“顾大人说得没错,如今温老弟的名头已传遍大江南北,各地都不缺钦佩仰慕你的人,所到之处定会一呼百应,八方逢源。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归来时我们还在这里为你接风洗尘。” 人们衷心表露的崇敬爱戴仿佛井里涌出的甘泉。 这口井是柳竹秋独立挖掘的,她满心自豪,坚信淙淙泉流会化作江河,汇成大海。 别过亲友,上马将行,来路上奔来二骑,领先的是云杉,身后是一载行囊背包袱的小黄门。 柳竹秋以为他是替朱昀曦来送行的,云杉却说:“殿下不放心,命我跟去照顾你。” 太子把最信赖的贴身近侍借给她使唤,宠爱可谓无与伦比。 柳竹秋却之不恭,向云杉道谢,引他见过萧其臻和使团内的大小管事,随后众人扬鞭驱马,浩浩荡荡奔向征途。 使节团行进速度极快,两昼夜后已出长城抵达御马厂。 此地是鞑靼人活动的区域,仲秋时节辽阔的草原已染上金黄,蔚蓝的天幕下小河蜿蜒流淌,山峦五彩斑斓。 时常可见洁白的羊群如云朵在天幕下缓慢移动,牧羊人浑厚的歌声宛若雄鹰展翅,划过长空,渲染苍凉。 两国的战事已到了一触即发的边缘,使节团每次遇到鞑靼人的帐篷或马队羊队都很紧张,但这些鞑靼平民并不似传说中的野蛮凶狠,有的还主动拿出货物想跟他们做买卖。 听说他们是中原王朝来的使节,都表现得异常热情,非要杀肥羊打奶茶款待他们。 萧其臻让译官打听安腊塔汗部落的驻扎地,牧民告诉他们:“可汗的帐篷就在乌拉察布苏木的草原上,你们是中国皇帝的使节,不会被可汗的军队攻击。但听说最近可汗的弟弟阿努金正和可汗闹矛盾,遇到他的人可千万小心。” 他们距离乌兰察布苏木还有四五百里,必须马不停蹄地赶路。 向前数十里来到一座叫“宝拉”的古城,这里是往来商队的必经之地,也是周边牧民买卖货物的据点。 说是古城,却没有城郭,中心是一座历时百年的佛寺,牧民绕寺搭建帐篷或简易的木屋,形成常驻数千人的聚居地。 使节团奔波困乏,准备在城外休整半日。 柳竹秋和萧其臻进城考察,二人带着各自的随从,骑着马在五颜六色大小不一的帐篷中穿行,双眼迎送着来自各民族的形形色色的旅人。 深入一二里时,左侧的通路上传来一阵流水般的马铃声。 那是一支由上百名鞑靼骑兵组成的队伍,为首的是一名穿绿缎坎肩大红丝袍,头上胸前金玉琳琅的美妇人。 她年约三十,生得弯眉凤眼,面若银盆,有着蒙古女子常见的修长四肢和健美体态,腰系嵌宝金刀,足蹬高帮马靴,艳丽而富有英气。 这样华服靓姿的女子单看就很惹眼,被身后威武雄壮的骑兵和身下漆黑高大的骏马衬托,宛如蒙古长调里歌颂的女王,令人惊艳不已。 柳竹秋判断这是位地位崇高的鞑靼贵族,与萧其臻小声议论。 那女子也注意到他们,目光聚焦在萧其臻身上,似乎对这白皙俊朗,文秀高雅的汉族男子很感兴趣,侧身向身旁的少年侍从吩咐两句。 那侍从即刻纵马上前用半生不熟的汉话询问:“你们是中土来的吗?可否告知姓名身份?” 萧其臻谨慎回话:“敢问尊驾何人?在下想先行拜见。” 少年说:“我家夫人是小阿莫特汗的母亲,名叫安西娅。、□□、、逊河以北的草原都是她的领地。” 小阿莫特汗是安腊塔汗的表弟,那这安西娅就是已故老阿莫特汗的遗孀,安腊塔汗的婶娘了。若能先跟她搞好关系,对和谈定有帮助。 萧其臻和柳竹秋对视一眼,达成意见,然后一同下马走到那贵妇马前拜礼。 他不卑不亢自介:“在下萧其臻,奉中国皇帝之命去向贵国安腊塔汗议和,途经此地偶遇夫人,实乃天幸。” 安西娅眉开眼笑道:“原来是天、朝使节,欢迎欢迎。你既是来议和的,何不先与我的部落申明盟誓,永结欢好。” -- 第325页 她的汉话说得很流利,态度也很喜人。 萧其臻辗然依从,接过侍从呈上的马奶酒,祝过安西娅后仰头饮尽。 柳竹秋见那安西娅直盯着萧其臻笑,眼眶里春波荡漾,所含情愫很不一般。心下正疑,猛瞅得她趁萧其臻喝酒时朝左右递眼色,手下遽然而动。 她忙唤萧其臻小心,到底迟了半拍。 一个巨灵神般高壮的鞑靼武士打马冲出队伍,老鹰扑兔似的揪起萧其臻,调头向城外奔去。 安西娅和其余骑兵也转向逃逸。 变故太突然,瑞福与郭四恍如梦中。柳竹秋未等他们清醒先上马追赶。 她的坐骑是从唐振奇马厩里挑选来的汗血宝马,奔行如电,耐力持久,顷刻追上安西娅的队伍。 她随身带着弓箭,却不敢轻易开衅。 那些全副武装的鞑靼骑兵没得到主人的命令也未动手,后面几骑挡在她的马前,设障拖延。 柳竹秋冲安西娅大声疾呼:“夫人,你掳走我方使节,是为何意啊?” 安西娅听到呼喊减速靠近,回头冲她娇笑:“俊俏的年轻人,我也很喜欢你,但是讨厌你这把大胡子,如果你肯剃光它,我也欢迎你去我的帐篷里做客。” 柳竹秋听这口气竟是个女采花贼,登时哭笑不得,好言请求:“夫人,萧大人重任在肩不能耽搁,请您先放人,待我们完成和谈再去贵地拜访。” 安西娅抢白:“你们汉人最重礼节,安腊塔汗是我的侄子,你们应该先拜见我再去找他。” 柳竹秋看出这女子唯我独尊,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抖缰与之齐头并进,等彼此距离缩短至五尺时,猛然奋起侧扑,跳到安西娅的马背上紧紧抱住她。 安西娅的坐骑和侍从们一齐受惊,马儿斜刺里冲下草坡,一个腾跃将背上二人摔出去。 柳竹秋抱着安西娅圆木似的朝下滚。 秋草柔软深茂,如同软垫,极大减少了地面对身体的冲撞,可连续快速地翻滚几十圈,终免不了晕头转向。 落入坡底的深草荡,要命的翻滚总算停止。 柳竹秋强忍晕眩从安西娅身上爬起,睁大金星迸射的眼睛瞪视她。 那女子混若无事,笑嘻嘻调侃:“没想到你会用这么热情的方式挽留我。” 说着伸出双手箍住柳竹秋的后脑往下暗,吧唧跟她亲了个嘴。 柳竹秋窘悚逃避,狼狈地坐倒在草丛中,初次体验到不知所措的感觉。 骑兵们飞马赶来,团团围住她们。 安西娅在侍从搀扶下起身,她的头饰快掉光了,解开粗黑油亮的麻花辫,让侍从重新替她梳理。 柳竹秋见缝插针地跪拜恳求:“夫人,汉蒙两国即将开战,届时双方军民必会大量死伤,相信您也不忍看到那样的惨事发生,恳请放还我方使节,莫要延误和谈进程。” 安西娅不以为然:“安腊塔汗的弟弟阿努金已经背叛了他,他和你们打仗就会被阿努金偷袭,你们不用怕他。那位萧大人是我看中的客人,天神来了也抢不走。你怕误事就先去找安腊塔汗吧,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她不由分说上马领着侍从们扬长而去,柳竹秋爬上草坡找回坐骑,这位风流的贵妇人早已鸿飞冥冥。 她揪心扒肝地返回宝拉城,被瑞福郭四接住。听说主人被劫走,郭四叫苦不迭。 看他们着忙,柳竹秋迅速冷静下来,群龙不可无首,萧其臻失踪,她就是使团的主心骨,可不能乱了阵脚。 回到使团安抚过众人,她派人去向当地人打听安西娅的情况。 探子回复说:“那安夫人住在五六百里外的、、□□、、逊河中游,隔几个月才会来这儿采买货物。听说这蛮婆好色淫、乱,最爱白皙俊美的汉族青年,见到中意的就抢回去,同眠数日再行放归。萧大人真不走运,端端被她遇着了。” 柳竹秋与安西娅是同道中人,并不反感此种行为,还隐隐有些羡慕,但放在当前形势下就太不合时宜了。 和谈决计不能耽搁,即使萧其臻缺席也得去见安腊塔汗,她带队全速前进,争取在两天内抵达目的地。 使团风餐露宿,一天后进入广袤的呼伦大草原。 午时,有人在草原上发现死去的鞑靼士兵和战马,其后沿路陆续出现此景。 柳竹秋联系安腊塔汗和弟弟阿努金不和的传闻,猜测鞑靼部落内部正在争斗。 再往前或许会卷入战乱,她命人取出地图,与向导商议改变行进路线。 正说着,前方的天际线突然冒出一片蚁群似的黑点,须臾扩大成飞速移动的骑兵队,携带震人心魂的声浪朝他们直扑过来。 向导惊呼:“是两个部落在打仗!” 柳竹秋举目远眺,在兵阵里看到追杀拼斗的景象。 两股军队飞快逼近,不赶紧躲避使团定遭池鱼之殃。 她指挥队伍向东狂奔,然而鞑靼人的战线拉得太常,他们玩命地跑了三四里仍被卷入战团。 那股撤退的骑兵见了汉人马上将战败的怒气尽数撒向他们,如雨的飞矢泼风似的袭来,很多人中箭坠马。 柳竹秋的坐骑也受伤倒地,她急忙缩到马身后隐蔽。大队人马荡地而过,不断有马匹越过她的头顶,扬起厚厚的沙尘,险些堵塞口鼻。 她将手帕捆在脑后做面罩,努力睁眼观察,见云杉和瑞福正爬在右侧不远处的沙坑里。一个鞑靼骑兵发现他们,已高举铁斧杀过去。 -- 第326页 她匆忙张弓搭箭准确命中那人头部。 消灭敌人的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另一名骑兵挥刀自左侧杀来。她的手指刚搭住箭袋里的羽矢,大刀已在她前方闪烁。 时间恍如静止,她的视野被敌人山鬼般凶悍的表情占据,怀疑已进入弥留状态。 电光火石间一只飞箭横贯了那人的脖子。 他瘆人的目光顿时涣散,坐骑仍埋头疾冲。 柳竹秋用力扑倒,四蹄掠空飞过,只听一声闷响,生龙活虎的战士已变成死尸坠入滚滚黄沙。 她惶然张望那瞬息万变的战场,落败的鞑靼骑兵已基本过境,后面络绎赶来的是乘胜追击者。 不论哪方都很危险,她赶紧抽出箭矢,预备新一轮的战事。 这时几名鞑靼骑兵抢先包围过来,她朝其中一人拉弓瞄准,其余人立刻将武器指向她,无声的威胁令她不能妄动。 片刻后一匹戴金甲的纯白战马徐徐步入包围圈,马鞍上端坐着一位着蓝袍罩银铠,头戴赤金发冠的妙龄女子。 她生着一张秀媚的圆脸,高鼻深目,皮肤洁白,与寻常鞑靼妇女迥异,神情高贵威严,气度灿烂炳焕,恰似天上的丽日。 柳竹秋不及细细打量,果断将箭头对准她,厉吼:“不许动!” 她断定这女子是部落贵族,制住她就有望扭转困局。 骑兵们大惊,一人准备先下手,被那女子喝止。 她面不改色地策马逼近柳竹秋,以纯熟的汉话冷傲质问:“你们汉人讲究知恩图报,看你的打扮像个读书人,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吗?” 柳竹秋注意到此女手持一副三尺三长的黑漆神臂弓,身后两侧的箭筒里插满雪翎箭。 她用眼角余光瞟一瞟刚才倒毙的骑兵,那致命的羽箭还插在他的颈间,雪白的箭羽已被鲜血染红半截。 看来射杀他的正是这位女头领。 对方肯救人,说明有商量的余地。 她立刻抛下弓箭,扯下面罩向其拱手揖拜:“在下温霄寒,是从北京过来的。适才多谢夫人搭救,敢问夫人尊姓。” 想是对她的礼貌比较满意,女子不矜不伐作答:“我叫金海桐。” 柳竹秋心里放光,惊喜万分地抬起头。 能在这里邂逅安腊塔汗的妻子,诚可谓因祸得福。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高适《别董大》 第一百一十七章 柳竹秋躬身再拜,向金海桐道明身份来意。 金海桐听罢更仔细地打量她,铿然质问:“正议大夫只是你们国家的散官,没有职权,中国皇帝派你这样的小人物来和谈,也太瞧不起我们可汗了。” 柳竹秋连忙辩解:“吾皇非常看重安腊塔汗,本次派遣的正使是我朝礼部右侍郎萧其臻大人。前日我们路过宝拉城偶遇安西娅夫人,萧大人被她强行请去做客了,只能暂时由在下带队。” 金海桐与安西娅是表姊妹,熟知她的习性,随即展颜笑问:“你们那位萧大人想必是个美男子,你也生得很好看,为何没被安西娅带走?” 柳竹秋讪笑:“安夫人不喜在下这把浓须。” 金海桐和侍从们一齐大笑,紧张气氛随之消弭。 柳竹秋趁机问他们在同何人作战。 金海桐说:“我的小叔子阿努金叛变了,今日发兵偷袭,现已被我们击退。你快召集你的队伍,跟我去见可汗吧。” 柳竹秋集合同伴清点人数,有三人殉职,七人重伤,另外十三人负伤较轻,剩下的都没事。 金海桐命手下的大夫协助使团医官救治伤员,见他们的坐骑死伤过半,又分了五十匹马供他们使用。 使团跟随她的队伍前进,日落时抵达安腊塔汗的驻地。 金海桐派人帮他们搭建帐篷,让他们先休整两天,待她去禀报可汗再决定接见日期。 柳竹秋不失时机地禀告:“我等此次来分别为可汗和夫人准备了礼物,请先笑纳。” 朝廷送给金海桐的是整箱的珠宝、绸缎、各式精美的手工艺品。 柳竹秋打听到这位贵妇人热爱汉学,自筹了一箱珍稀书籍字画献上。 金海桐果然更喜欢后者,当即挑出一本《艾子》翻阅,一口气看了七八页,问柳竹秋:“我看这书是苏东坡编撰的,还以为是部经典,原来是本笑话集。为什么要取名《艾子》呢?” 柳竹秋解释:“据说宋仁宗生病时用艾炙来治疗,皮肤被灼得疼痛难忍,就命优伶说笑话转移注意。苏学士也曾用艾炙帮弟弟苏辙治疗,写这本书是用来为苏辙缓解疼痛的。” 金海桐点头,眼波流转,抛出一则考题。 “你看起来像个聪明人,一定很会讲笑话,要是能用一个字逗笑这里所有人,我就去求可汗早些接见你。” 柳竹秋想了想,请示:“这个字能允许在下让别人说吗?” 她获得首肯,转身向云杉耳语一番。 云杉面露尬色,不情不愿走到金海桐随身带着的猎犬跟前,向那母狗堆笑作揖,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娘。” 在场人等先是一愣,继而哄堂乱笑。 金海桐笑微微看着柳竹秋说:“你这人很狡猾,我要提醒可汗当心,别被你骗了。” 柳竹秋醒悟她在设计试探,赶忙辩白:“在下急于完成任务,保护汉蒙两国百姓免受战乱荼毒,故而不惜哗众取宠,自贬人格。乞恳夫人莫要错怪。” -- 第327页 金海桐说:“我也不希望两国交兵,但那张钦开出的条件太诱人,看到一整只肥羊,谁还会去选一小块羊肉呢?” 柳竹秋正色道:“张钦乃奸险小人,说的话无一可信。我朝百万雄师正往东北边境集结,朝野上下众志成城,誓死保国。南方累积的粮草至少能保障三年的战事。倘若可汗发兵南下,定会深陷泥潭,白白消耗国力。夫人熟读我汉人经典,当知‘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如今阿努金正对贵部虎视眈眈,时刻准备趁虚而入,假如后院起火,更加得不偿失啊。另外还有一事夫人肯定不知,那张钦欠着贵部一桩血债,这才是他发动叛乱的根源。” 她详细陈述张钦和翁子壮在应昌互市屠杀鞑靼平民,后被朝廷追责的经过。 金海桐惊怒:“那些牧民被你们的官兵劫杀我是知道的,因他们不是我们部落的人,我们不便出面替他们报仇。如果事情真是你说的这样,这个张钦就太可恨了。” 柳竹秋说:“证据我们多得是,夫人派使者去北京就能了解清楚。张钦为求自保,欺骗安腊塔汗,妄图将贵部拖入战争深渊,还请夫人对可汗言明内情,千万别被奸贼利用。” 谈话起了作用,次日一早安腊塔汗的使者便来召见她。 她骑马深入幅员辽阔的营地,来到安腊塔汗那金碧辉煌的巨大帐篷前,由两位衣饰鲜艳的侍女带领入内。 帐篷宽敞得如同宫殿,毡壁上装饰着各类珍宝挂件和数十盏巨大的牛头灯。 帐内围坐着上百名部落贵族和他们的随从,每个人都服饰绚丽,佩戴价值连城的首饰和宝刀。 安腊塔汗与金海桐并肩坐在铺着厚厚白狼皮的王座上,从头到脚闪耀着金银珠宝的光辉。 柳竹秋站在百尺见方的氍毹中央向他们揖拜,而后落落大方地说出来意。 安腊塔汗命人赐座,询问中国开出了怎样的和谈条件。 柳竹秋有条不紊阐述己方的态度和拟定的措施,包括册封安腊塔汗为鞑靼王,双方通贡,陆续在宣府、大同、延绥、宁夏等边境重镇开通马市,除官市外,双方皆可设立民间的互市,让汉蒙百姓自由贸易。 安腊塔汗昨天听了金海桐的禀报,已与亲信和头领们商议过,内部也倾向和谈,但对方先求上门来,不多占点便宜是傻子。 他斜递眼色,一名大臣起身对柳竹秋说:“你们提的条件我们需要商议再看是否接受,另外要求你们每年要向我们支付二十万两银子的岁币。” 柳竹秋来之前孟亭元代表庆德帝授予她和萧其臻一定权限,鞑靼人若索要岁币,二十万两以内都可应允。 现在对方提出的金额正好在权限内,但柳竹秋并不想答应。谈判犹如做买卖,必须将己方的利益最大化,不能放弃任何讲价的可能。 她微微一笑,对那大臣说:“敢问大人,往常蒙汉两族百姓做贸易,哪一方的商品销量更大?” 大臣说:“你们的茶叶、盐和丝织品在草原很受欢迎,我们的皮货药材销路也很好,两边基本差不多吧。” 柳竹秋又问:“那蒙民在做交易时,是直接用自己的货物去交换汉民的商品,还是花钱购买?” 大臣回答:“我们的人不喜欢用钱币。你们的朝廷又禁止汉民用银子铜钱跟我们结算①,所以民间一般实行以物换物。” 柳竹秋总结:“据您的说法,两国的贸易供需是持平的。相互给出的货品售价也比较公道。如果我朝每年支付贵部二十万两银子,那些汉族商人知道贵部手里有了钱,定会将货品提价销售,以前一匹马就能换得五匹布,以后必须用两匹马来换,您说到时吃亏的是谁呢?” 大臣反驳:“我们拿银子又不是为了做生意,是打造兵器壮大军队,以便更好的保卫可汗,维持草原上的秩序。” 柳竹秋笑道:“贵部招兵买马要花钱吧,银子到了士兵和马贩手里都会流向市场,他们过日子少不了茶叶盐和布帛这类必需品,仍旧会去汉民手中购买。有钱的蒙民多了,对这些商品的需求就会增加,一出现供不应求,汉商们更要涨价了。” 她靠生意经向对方陈述拿现银的弊端,那大臣忙向安腊塔汗鞠躬,得他点头后转身与同僚们叽里咕噜商议。 等达成一致意见再用蒙语向安腊塔汗奏报。 安腊塔汗又点了点头,大臣便对柳竹秋说:“我们可以不要银子,你们就把二十万两银子折算成茶叶盐和布帛以后给我们吧。” 并且按当前的市价规定了货品数额。 这点柳竹秋寸步不让:“货品的售价是随产量波动的,遇到年成不好的时节产量少,价格就贵,比如茶叶和布帛,今年丰收价格低,说不定明年就涨价了,假如以货代币也只能按当年的市价结算。” 只规定金额,不限定货品数额,兑换比例就能掺水,到时随便找些荒欠涨价之类的理由少支付一部分,钱就省下来了。 蒙古人不傻,坚决要求按他们的意见来,谈判陷入僵持。 金海桐见柳竹秋据理力争,向安腊塔汗耳语,获得丈夫同意后高声说:“温大人,你们这样争来争去太费时间,昨天我见你射箭很准,不如同我比试一场,谁赢了就听谁的。” 对手不肯妥协,磨破嘴皮估计也讨不来好,这办法倒是个机会。 -- 第328页 柳竹秋对骑射很自信,沉着接受挑战。 她和金海桐走出帐篷来到附近的空地,安腊塔汗和大臣贵族们都来观赛。 金海桐命侍从提来一只前几天刚捕到的苍鹰,指着它制定比赛规则。 “待会儿谁先射落这只鹰即可获胜。” 柳竹秋与她同时上马,使用同样制式的弓箭,并排站在一条直线上。 昨天她见金海桐射杀叛军,已知她是个中强手,因而严阵以待。 侍从打开笼子,那苍鹰早盼解放,出笼后振翅直冲云霄。 等裁判号令一出,柳竹秋抢先搭箭射击,可惜失之交臂。 失手时金海桐已打马冲出,她急忙扬鞭追赶,两骑一前一后风驰电掣追逐猎物。 苍鹰十分机警,不断变换速度和飞行角度,且远在高空,体型真似苍蝇。 二人都在跑动中,极难瞄准,但若停下来目标就会飞离射程,不得不持续追踪。 柳竹秋见金海桐动若星奔,一袭红裙翩然尘嚣之上,左右开弓,娴熟无比,飒爽英姿俨然木兰再世。 她深为钦佩又暗暗着急,怕被对手抢了先,不甘示弱地与之拼抢。开弓如满月,矫健赛猴猿。 苍鹰被追急了,忽然投梭般向下俯冲,妄图躲入前方的山坳。 金海桐趁势回身一箭,正中鹰腹,柳竹秋随后发箭,也射中了。 后面观战的人马追上来,看那苍鹰似断线风筝飘斜坠落,都争着去捡拾。 裁判看准是金海桐先出箭的,宣布她胜出。 金海桐得意地望着柳竹秋说:“你的箭术骑术在汉人中算拔尖的了,可惜都不如我。” 柳竹秋沉默,不久搜寻者们呈上猎物,那苍鹰腹部中箭,双眼也被箭矢贯穿,这夺命一箭是柳竹秋射出的。 虽然金海桐先得手,但以精准度判断柳竹秋更胜一筹。 她虽败犹荣,金海桐的胜利就显得不那么体面了,当场气愤地摔掉弓箭,纵马离去。 场面尴尬,安腊塔汗却一点不难堪,志得意满向柳竹秋夸耀:“特使方才与夫人约定谁获胜就听谁的,现在是不是该愿赌服输了?” 败局已定,柳竹秋不好争辩。 回到营地后使团内部有人背地里埋怨,说她该见好就收,直接给二十万两银子多省事。现在兑换成定额的货物,搞不好更要吃亏。 云杉听到这些说辞,将那人狠狠训斥一通,说:“若非温大人先说服了金夫人,令安腊塔汗接受和谈,还免不了要打仗呢。如今和谈成功,节省的军费都不止二十万,还不用死人,我们这趟任务已算成功了。” 柳竹秋听了他的转述,自责叹气:“我没能替朝廷挽回损失,还在赛场上丢了国人的脸面,确系失职。不怪同僚们有怨言。” 她三岁就知道田忌赛马的故事,却在蒙古人的强项上与他们较量,委实盲目乐观。 云杉安慰:“是那虏妇先向你挑战的,你不接受更显得露怯。而且我看那结果你俩该算平手,鞑靼人仗着地利人和才硬说他们是赢家。” 纠结这些于事无补,幸而萧其臻被安西娅劫走,他这个正使回归方可签订盟约。 柳竹秋思筹如何在这之前实现逆转。 这天夜里一阵乱糟糟的吵闹声闯入她的梦境,她睁眼的同时掏出枕下的匕首,不等坐起,几个鞑靼士兵闯入帐篷,火把将帐内照得通红。 瑞福已抢到她跟前,用短刀指着一名试图靠近的士兵。 那人并无敌意,用蹩脚汉话解释:“我们正在搜捕奸细,请特使大人见谅。” 柳竹秋忙打听:“什么奸细?” 对方避而不答,只安慰他们放心,说安腊塔汗下令逐一搜查营地内的帐篷,他们例行公事后就会离开。 短暂的搅闹令使团成员全无睡意,聚集起来关注情况。 柳竹秋亲自去向负责接待他们的鞑靼官员询问,带回确切消息。 “阿努金在这里埋伏了一些眼线,昨天全部暴露了,绝大部分都被逮捕,有一人受伤逃亡。据说逃到了这一带,他们刚才是来搜查那人的,并非针对我们。大家这两日多留意些,发现异动立刻向我报告。” 人们度过虚惊,分头回去歇息。 柳竹秋这时还没有其他想法,一门心思考虑和谈的事。 次日午饭后她去慰问伤者,几个已脱离危险的重伤员向她抱怨给他们治疗的蒙医今天态度很糟糕。 “说好每天换药,他今天却不肯帮我们换,改口说伤口已经愈合,三天换一次就行。多问两句他还不耐烦。” 还有人说那蒙医浑身马粪味,闻着令人作呕。 这不起眼的小事引起柳竹秋注意,立刻带着瑞福去找那名叫库尔扎的蒙医。 库尔扎正在帐篷内熬药,见她来了表现得十分好客,端出新鲜的奶嚼子招待。 奶嚼子要拌炒米才好吃。 他抓炒米时手有点发抖,米粒淅沥沥撒了一地。 柳竹秋看在眼里,和气询问:“我听负伤的同僚说贵部的伤药十分灵验,特来向库大夫求问药方。” 库尔扎抱歉道:“那秘方在大医官手中,我们这些低级医者都不知道。” 柳竹秋顺茬问:“我闻到那药里似乎有牛黄和鹿茸的味道,其他成分也很珍贵吧?” 库尔扎点头:“不止成分珍贵,配制也极其不易。药制成后统一由大医官保管,每次按量支取,因为大人是尊贵的天、朝使节,金夫人才同意让你们使用此药。” -- 第329页 柳竹秋无征兆地冷笑揭露:“难怪呢,你今天不肯给我们的人换药,是想省下伤药给奸细疗伤吧。” 昨夜她见安腊塔汗的人严密搜查仍未揪出奸细,断定有内鬼掩护,而据奸细逃跑的方向看,他们的藏身地距离使团驻地不远。 她在意使团成员的安危,金海桐刚派医师来救治伤员时她便细心观察过每位蒙医。这库尔扎做事严谨,今天他突然改口不给伤员换药,定有古怪。 没确凿的证据,她决定先诈一诈他,故意使用肯定语气。 库尔扎猝不及防,慌乱中失落手中的茶碗,雪白的奶茶泼了一地。 心虚情状等于不打自招。 瑞福扑上去用刀刃抵住他的脖子。 他惊恐注视含笑逼近的汉使,活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鸡。 “温大人,您这是什么意思?!” 柳竹秋摆出商人口吻:“现在有两条路给你们选,一是死,二是乖乖听我的。” 库尔扎企图装傻,被她一语揭穿。 “昨天逃跑的细作被你窝藏在马棚里,你不承认我就把你交给安腊塔汗,让他来审问你。” 库尔扎顿时蔫气,悚然探问:“您到底想干什么?” 柳竹秋说:“我可以帮助你的同伴安全脱身,但他必须替我带话给阿努金,就说安腊塔汗提出的 条件太苛刻,我们想另寻出路跟他合作。”她胁迫库尔扎带路,悄悄来到不远处的小马棚,在草堆里见到受伤的细作。 那细作听说柳竹秋要帮他逃跑,将信将疑,但此刻身处绝境,有一点希望都决定死马当成活马医,当下答应她的要求。 柳竹秋发布决策时瑞福不敢插话,回到住宿的帐篷内急忙劝谏:“先生真要和阿努金联手对付安腊塔汗?” 柳竹秋笑道:“你是不是以为我忧心那二十万两岁币的事就病急乱投医了?阿努金为抢夺财物与亲哥哥反目,我们不能相信这种不义之徒。而且他的势力不及安腊塔汗强大,迟早会落败,我们若支持他,跟安腊塔汗的仇怨就不可化解了。” 瑞福听了立即摸清她的真实用心。 “您想骗取阿努金信任,再帮安腊塔汗消灭他。” 柳竹秋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以示赞许。 “我们送上这份大礼,就能让安腊塔汗减免岁币了。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想让你去办,你敢吗?” 瑞福欢喜授命,过了一天,柳竹秋借口派人去安西娅的营地迎接萧其臻,将细作藏在装礼物的箱子里运出营地。 她想明天去求见金海桐,争取与她达成合作。 翌日早上金海桐先派人来请。 柳竹秋觉得不对劲,那天她当众扫了金海桐威风,令其负气出走,她此刻应该还未消气,主动相请准没好事。 会面也是她目前的需求,抱着水来土掩的心态前往。 听说金海桐有单独的帐篷,规模和可汗的一样宏大华丽。 然而柳竹秋却被带到一顶普通的中型帐篷前,领路的侍从还只许她一人入内。 她戒疑地问:“真是金夫人召见我?” 帐篷里先传出金海桐的声音:“是我请你来的,进来吧。” 她语气冷傲,一副算账的架势。 柳竹秋让云杉和译官在外等候,只身钻过帐篷的门帘,一进去便被几个壮汉按住。 外面云杉也发出:“你们要干什么!”的叫喊,旋即哑然无声。 柳竹秋惊声呼唤他,金海桐冷笑:“慌什么,先解决了你才轮到他们。” 她冰冷的眼神里杀气凝结,不像在开玩笑。 柳竹秋觉得她不至于为前天的事动歹念,冷静质问:“在下就算冒犯了夫人,也罪不至死,夫人何故如此?” 金海桐面露恨意:“你装傻也没用,我们已经抓住叛徒库尔扎,他招供是你派人掩护奸细出逃的。” 原来那些被逮捕的奸细里有知道库尔扎身份的,受刑不过供出他。昨晚库尔扎被捕,经拷问招认与柳竹秋勾结一事。 柳竹秋立即参透这层,在协商前先遭遇误会,情况对她十分不利。看金海桐那含冰裹霜的脸色,八成正想着将她剥皮断首。 作者有话说: ①北宋以前汉人用钱和银子购买少数民族的特产,因突厥、契丹、吐蕃这些民族得到银子后都用来打造兵器,壮大军队。中原王朝担心威胁自身安全,由此禁止汉民用银子与这些民族结算货款,统一采用以物换物方式。 第一百一十八章 当前要务是替己方澄清,柳竹秋镇定问:“库尔扎是不是说在下对那奸细声称要与阿努金结盟,一同攻打安腊塔汗。” 金海桐冷哼:“你还算诚实,这下该死得瞑目了。” 柳竹秋反驳:“夫人不问清在下的真实意图就痛下杀手,我岂能瞑目?” 金海桐不屑道:“你再会花言巧语也没用,我可不吃这套。” 柳竹秋泰然微笑:“您就不想尽快消除贵部的心腹大患吗?” 她见识过金海桐的聪慧睿决,相信这简短的一句话足以改变对方的想法。 看对方眼神变化,她接着说:“在下是在借那奸细诱骗阿努金,今日本想与夫人详商计策,却先被夫人误会了。” 金海桐凝神审视她,神色厉然地走近,俯身捏住她的下巴威胁:“没有人会来救你,想活命就别绕弯子。” -- 第330页 柳竹秋喜欢她这爽辣劲儿,以激赏的目光注视她。 “在下愿为可汗和夫人解忧,但二位须得答应在下,事成之后不再索要那二十万两岁币。” “你身在刀俎还敢提条件?” “在下的计谋远不止这个价,夫人想必不会拒绝。” 柳竹秋收回视线,左右瞟视。 金海桐会意,留下几个最可靠的侍从,命其余人出帐等候。 留下的侍从拔刀胁迫柳竹秋,谨防她暴起伤人。 柳竹秋状态松弛地席地而坐,以消除他们的戒备,不疾不徐说出策略。 这真是个事半功倍的妙计,却少不了柳竹秋和使团参与,欲达成合作就得接受她的要求。 金海桐冷嗤:“你果然很狡猾,难怪中国皇帝会派你来和我们谈判。但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 柳竹秋说:“在下的目的是保护本朝的人民和疆土,并非颠覆贵部政权。阿努金与亲哥哥为敌,以我们汉人的文化判断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逆贼,况且无论是实力还是人望他都无法与安腊塔汗抗衡,我们怎会去支持他呢?夫人不妨站在在下的角度设想,换做您会如何抉择。” 金海桐默认这点,又问:“你确定阿努金会答应跟你合作?他要是不上当该怎么办?” 柳竹秋自信道:“阿努金派出的奸细都被你们一网打尽了,他此时一定很着急,明白拖得越久局势对他越不利。若有机会速战速决,他定会铤而走险。相信不久之后我的人就会带回好消息。” “阿努金有五万骑兵,战力不容小觑。此时我部有一半兵力分往达里泊,如果与阿努金的主力交锋也会陷入苦战,关于这点你有何建议?” 柳竹秋早替他们想好了。 “在下听说小阿莫特汗的军队就驻扎在距此不到两百里的地方,他是安腊塔汗的表弟,贵部可与他结盟,届时请他派兵夹击阿努金。” 金海桐微微皱眉:“那小子不愿参与我们两家的争端,至今保持中立,我们再派使者去他也不会理睬。” “那请他的母亲安西娅夫人出面呢?” “……她比小阿莫特汗更狡猾,绝不会插手没好处的事。” 柳竹秋轻笑摇头:“我方正使萧大人现在安夫人家做客,只要夫人替在下送一封书信给萧大人,他定能说服安夫人驰援贵部。” 金海桐胆识过人,信奉欲成大事须得冒险,见柳竹秋这么自信,愿意一试。 柳竹秋谨慎道:“事关重大,在下想与夫人饮金为誓。” 蒙古流传着多种盟誓的仪式,饮金为誓是其中规格最高,也最神圣的,通常用于两个部落的首领或两国之间缔结重要的盟约。代表誓如金坚,永不反悔。 金海桐痛快答应,命人取来金粉撒在马奶酒中,祝杯时严郑警告:“我们以盟友身份立誓,你若背约,我照样可以杀了你。” 柳竹秋爽朗而笑:“在下若失言,任凭夫人处置。” 却说安西娅将萧其臻掳回驻地,当晚在帐中以迎接贵宾的礼节设宴招待他。 酒席中安西娅盛装靓饰,带头绕着篝火翩翩起舞,学花蝴蝶在萧其臻左右旋来旋去,在他烦窘不过时还乘醉倾倒在他怀中,惊得他像坐在仙人掌上,不得片刻安稳。 酒阑人散,这妇人自荐枕席。 萧其臻见她毫不知羞地在跟前宽衣解带,慌忙背身躲避,被几个身强力壮地侍女押着按到床上,七手八脚解他的衣裤。 他恼羞成怒,挣开众女站在床上怒斥:“我堂堂天、朝使节岂能与尔等行此淫亵勾当,夫人再不自重,莫怪萧某失礼!” 安西娅以前劫回来的青年都是平民,有人畏惧她的权势不敢不从,更有人贪财好色,上赶着讨好侍奉。 萧其臻身份高贵,气质修养远胜那些人,如明珠美玉,不可多得。 安西娅识货,待他最热情优厚,见他发脾气也觉别有情趣,笑嘻嘻问:“萧大人如此抗拒,莫非嫌我貌丑?” 她是草原上的一方尊者,萧其臻来与鞑靼人议和,气到极点也不能正面起冲突,不知第几次拱手求告:“在下身携之重任关乎本国社稷黎民,万望夫人开恩放行。” 安西娅假装不悦:“我儿子也是鞑靼首领之一,手下也有数十万臣民,你只顾着讨好安腊塔汗,不将我放在眼里,厚此薄彼,就不怕挑起衅端?” 萧其臻慌忙赔罪:“在下岂敢,正因夫人身份尊贵在下才不能冒犯,若毁了夫人的名节,在下万死难赎。” 那一本正经地苦恼逗得侍女们掩口娇笑,安西娅也格格笑道:“我们蒙古没你们中原那么多迂腐习俗,只要女子没有丈夫,即可随意与人欢好,便有了丈夫,不爱了也可随时分手。我见你容貌俊秀风度翩翩才请你回来,想惬惬意意做几日快活夫妻,你若聪明就趁早从了我,否则休想走出这里。” 萧其臻面皮着火,七窍冒烟,凛然坚拒:“在下虽不才,也断不敢行此淫、乱之事。” 安西娅吓唬:“你不答应我就把你关在这里,不给你吃喝,让你活活饿死。” 萧其臻毫不畏惧:“饿死是小,失节是大。夫人不听劝告,萧某领死便是。” 他昂首伫立,做出引颈就戮的姿态。 安西娅怎舍得杀他?看他清高自守,越想征服,总归有的是时间,也不急于用强,将他软禁在帐篷里,每日供应美酒美食,命侍女周道伺候,静待其回心转意。 -- 第331页 萧其臻尝试逃跑多次都被抓了回去,领头的侍女吓唬他再敢出逃就将他捆起来。 他眼看帐篷外日升月降七个循环,焦心柳竹秋和使团的现状,觉也不曾睡安稳。 第八天上午,安西娅又来看望,手里捏着一封书信,说是中国使节团的人寄给他的。 “他们已经到达安腊塔汗的驻地,这信是昨晚送出的。偷看别人的信件很不礼貌,但我很想知道里面写的是什么,所以来请你念给我听。” 她大方地将信件递给萧其臻,好像有十足的把握能令其从命。 萧其臻见信封封口处的火漆完好无损,确信没被偷拆,急忙撕开阅览。 信上是柳竹秋的字迹,叙述了她与安腊塔汗谈判的结果以及目前的处境。 “吾已与金夫人盟定共讨阿努金。阿麾下五万铁骑,孰不易图。安腊塔汗欲寻小阿莫特汗,借兵夹击之。愿大人善说安夫人予援,成败在此一举,望君竭力。” 后附小诗一首。 “持节牧羊全节烈①,虏骑依旧渡辽河。四郎一为番邦婿,两国军前化干戈。②” 这是劝萧其臻放下个人名誉及感受以国事为重,必要时应委身虏妇,换取她的支持。 萧其臻读第一遍时如遭雷击,感觉异常难受,不愿误解柳竹秋,匆匆读了第二遍,冷静思考便能理解她的想法了。 忠君爱国之士本该将个人荣辱置之度外,范蠡克吴献西施,元帝和番舍昭君。既然能牺牲女子的贞操去守卫国家利益,男子遇上类似情形也同样责无旁贷。 与阿努金的作战将左右汉蒙两国的和谈结果,他这个正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都是应该的。 安西娅见他读着信,脸越来越红,不像生气也不像忧惧,竟和新婚之夜的青涩少年相似,抑制不住好奇兴奋,凑近娇声问:“大人的同伴说了什么?让你这般为难?” 萧其臻折起信笺,低头支吾:“在下有要事禀告夫人。” “何事?” “安腊塔汗准备与阿努金开战,想向您的儿子小阿莫特汗借兵。” 安西娅诧异,随即冷笑:“那是他们两兄弟间的矛盾,不能让我们的战士为此流血牺牲。” 这女人生来就被家族当做头领培养,导欲宣淫并不妨碍她审时度势,认为隔岸观火最有利。 情势不允许萧其臻再犹豫,放下、体面劝说:“吾皇决定册封安腊塔汗为鞑靼王,有我朝支持,他必将成为草原上的霸主。夫人和小阿莫特汗今后也须奉他为王,见了他就得行臣礼。” 安西娅果然很介意,当即抗议:“你们擅自做主,凭什么让我们承认?” “安腊塔汗代表鞑靼部与我朝和谈,一经缔约,往后鞑靼人在两国的政治交流贸易往来中的权益都由他倡导,纵使夫人不接受也拗不过形势呀。” “你们想让我们向安腊塔称臣?那可办不到,倘若强行逼迫我们也会反抗。” “我们不希望与鞑靼部为敌,也不想让鞑靼百姓遭受战乱之苦,假如夫人同意援助安腊塔汗,在下便奏请吾皇也对您和小阿莫特汗进行册封,让贵部享受与安腊塔汗平等的权益。” 让鞑靼人按他们的势力区域化疆而治,相互牵制,更有助于维护边境稳定。 朝廷之前就这么打算,让使团寻机接触鞑靼其余部落的首领,萧其臻决定舍己卫国后首先将安西娅母子列为攻略对象。 条件诱人,安西娅立时心动,可瞧着那因神情温和而更显俊秀儒雅的男人,仍不忘坐地起价。 “萧大人说贵国愿意和我们通贡,那我能不能要求天、朝皇帝每年送我几个像你这样肤白貌美的青年男子呢?” 那直勾勾的眼神好似猎食的母狼,萧其臻恍惚听到她咽口水的声音,羞耻难当地扭过头,马上被她握住下颏转回去。 “贵国地大人多,不会连几个人都吝啬吧?” 他没奈何,先将脸皮揣兜里,硬挤出一丝微笑:“既然夫人要求,这点小礼我方自当敬奉。” 语罢就见安西娅双眼又亮了好几倍,得寸进尺地勾住他的脖子。 “我们蒙古人有个习惯,如果买家想买一群羊,就会让卖家先送一只过去验看。萧大人既想促成这笔买卖,那愿不愿意做这只验货的样呢?” 该来的躲不掉,萧其臻心想柳竹秋和使团成员们都在用命求进,他岂能临阵退缩?痛下决断,忍辱迎合道:“若夫人不嫌污陋,一切悉随尊意。” 安西娅大喜,命侍女为他沐浴刮面,将帐篷内的床榻布置一新,浓熏绣被,肌匀香脂,邀这如意郎君共赴巫山。 可怜萧其臻期期艾艾,委委屈屈,被这蛮婆半勾半引,半逼半强地顺进被窝,三十年之童身一朝失矣。 两天后安腊塔汗的驻地传出可汗遇刺的消息,据说中国特使温霄寒不满和谈协议,趁面见可汗时拔刀行刺,已被当场斩杀,事后使团其他成员尽遭关押,等待行刑。 安腊塔汗伤重,想尽快赶回察哈尔西部的大本营。 数万人马连夜西迁,很多牲畜物资都来不及带走,由此可见安腊塔汗伤势沉重,大概已奄奄待毙。 撤退当夜阿努金率队追杀而至。 前日他与天、朝特使派遣的随从达成协议,由温霄寒伺机刺杀安腊塔汗,为他的突袭制造机会。 -- 第332页 阿努金本来没抱太大期望,接到敌军拔营西撤的消息顿时欣喜若狂,连忙集合军队追击,唯恐错过这千载难逢的良机。 他以为兄长垂危,部众已军心涣散,此番追歼定能杀他个落花流水。 交战之初形势大好,先头部队势如破竹地杀入对手阵营,奔袭十余里如入无人之境。 他见胜利在望,命令大军压境,不料队伍刚挺进三四里,安腊塔汗的骑兵队突然从四面八方杀过来对他们进行疯狂围剿。 原来刚才安腊塔部的人故意败退,在队伍中亮出一个缺口,诱敌深入,同时借黑夜掩护形成一个口袋状的阵形。 阿努金不知情,稀里糊涂落入陷阱,只觉箭矢蝗群般飞来,前后左右皆是敌人。 双方昏天黑地厮杀,阿努金一方吃了地势的亏,又被敌人闪电般的反扑击垮士气,队伍溃散,各股人左突右撞狂奔逃命。 安腊塔汗的人马开始地毯式剿杀,后方被关押的中国使团成员也全部获释。 成员们对温霄寒的计划一无所知,真以为他头脑发热刺杀安腊塔汗,连累大伙儿一块儿等死,在押解途中争相哭泣抱怨。 等到鞑靼人来替他们松绑,献上压惊的熏肉奶茶,云杉才当众宣布:“温大人与安腊塔汗秘议讨伐阿努金,所谓行刺都是做戏,怕走漏消息,不得不瞒着诸位。如今大功告成,大家只管喝酒庆祝吧。” 人们如梦初醒,将才含恨咒骂的人转为歌功颂德,纷纷问:“温大人现在何处?” 这个云杉也不知道,料想柳竹秋的处境该是安全,殊不知她跟随金海桐的部队行动,路遇一支逃跑的敌军,两边水火不容地展开混战。 柳竹秋身边几个负责保护她的蒙古侍卫转眼都死于乱箭,她用盾牌护住头身,策马往人少的地方逃奔。 周围胡马嘶叫,胡语呐喊,战旗翻飞,腥风割面,如同人间修罗道,死者遍野,活人连喘息都顾不上,只知埋头逃命。 她伏于马背拿盾牌护住后背,前方还留有空隙,只听嗖地一声,右肩钝痛,一支流矢已深深地插入肩窝。 这箭是重弓射出的,冲力强劲,犹如重锤扫荡,直接将她敲下马背。 她落地摔个昏花,脑子还清醒,不能呆在原地等死,忙忍痛折断箭身,捂住伤口追赶坐骑。 那畜生受惊,只顾奋蹄狂奔,那里还管主人的死活。 她跑出几步被尸体绊倒,染了一身污血肉酱,发现死者早被马蹄践踏得不成人形,不赶紧离开此地,这就是她的榜样。 “温霄寒!” 一声清啸宛若长剑刺破混沌难辨的噪音,一人一骑飞驰而来,浓黑的夜色也遮不住马身雪白的毛色和马背上骑手闪闪发光的银甲。 柳竹秋认出金海桐时,对方已侧身向她伸长右手。她赶忙奋起抓住,身体随着一股强悍的力道腾空而起,转眼落在金海桐身后的马背上。 金海桐低声叫她抓紧,驱赶马儿全速撤离,直跑得腾云驾雾一般。 柳竹秋坐不稳当,死死抱住她的腰,脸紧贴她冰冷坚硬的铠甲,狂风擦身,根本睁不开眼。 不知跑出多远,身边渐渐多出鞑靼人的呼喊声,她听出是金海桐这方的人在朝她们叫嚷问候,金海桐也不时用鞑靼语回应。 又过了多时,马速减缓,柳竹秋睁眼,四周遍布安腊塔汗的骑兵,看来已远离战团。 脱险后她的精神为之松懈,伤痛潮水般扑来,她一时支持不住眼黑晕厥,金海桐及时察觉,先跳下马接住她。 等柳竹秋恢复神志,这彪悍的贵妇已一把撕开她的衣襟,准备为她疗伤。 她登时惊出一层冷汗,匆忙抓住金海桐的右手腕,可惜对方已看到她胸前被布条勒缠的沟壑,跟着惊呆了。 作者有话说: ①持节牧羊:指苏武,西汉大臣。武帝时为郎。天汉元年(前100年)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留。匈奴贵族多次威胁利诱,欲使其投降;后将他迁到北海(今贝加尔湖)边牧羊,扬言要公羊生子方可释放他回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 ②杨四郎:相传北宋大将杨业的四子杨贵,字延朗,幽州战役中杨家将几乎全军覆没,四郎只身被捕。四郎被辽将献于萧太后请功,四郎宁死不屈,慷慨陈词,大骂太后,但是未表明身份。萧太后很喜爱杨四郎的一身好武功,又见得杨四郎生得一表人材,于是招降四郎。四郎为报金沙滩血债,忍辱负重,隐瞒身份,将“杨”字一分为二,化名“木昜”。萧太后大喜,招为附马,将铁镜公主许配给四郎。后来萧太后得知四郎身份,命其领军与杨门女将率领的军队战斗。开战时四郎弃枪下马跪于军前,萧太后受其感化,同意与宋军议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在外交行动中暴露真身,或许还会影响两国邦交,绝无可能获得赦免。 柳竹秋感觉这次运气真到头了,不如死在乱军中还能保全柳家老小。 计拙之际,金海桐迅速拉住被她扯开的衣襟,用鞑靼话向刚刚赶到的侍从发令。 柳竹秋看她没恶意,紧张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那侍从骑马去了,不一会儿赶来一辆马车。金海桐亲自扶柳竹秋登车,安顿她坐好后取出一只小药瓶递到她的鼻边。 -- 第333页 “使劲嗅一嗅,这药香可以止痛。” 柳竹秋依言嗅闻那有些闷人的香味,脑袋很快昏沉,颠簸的马车如同河水,托着她载沉载浮漂向远方。 等她醒来已躺在华丽的帐篷内,阳光自天窗垂落,仿佛金色纱帐悬挂于头顶。 身下的狐皮褥子又软又滑,她挣扎好几下才坐起来,右肩被纱布捆得严严实实,已不太疼痛。胡子没了,身体被擦拭干净,换穿了崭新的丝袍,看来昏迷期间她得到了很好的照顾。 一旁守护的侍女见她醒了,忙外出报讯,柳竹秋撑着酸软的身体下床,赤脚踩过毡毯走向门口。 门帘先被外面的来人捞开,是金海桐。 “你还不能乱动,快回去躺好。” 这位贵夫人不复从前的倨傲,像个亲切的邻家姐妹亲手搀扶她坐回床上,替她捋一捋凌乱的鬓发,笑问:“伤口还疼吗?” 柳竹秋摇摇头,小心赔笑:“多谢夫人搭救,请问在下睡了多久?这里是什么地方?” 金海桐说:“你已昏迷一整日了,昨夜我们打败阿努金,回到了以前的营地。” 安腊塔汗诱敌深入,使阿努金的军队陷入重围,一番交战后命东北方向的部队散出一个缺口放敌人离去。 阿努金以为突围成功,率兵自那缺口撤离,没跑多远便遇上正在守株待兔的小阿莫特汗的人马。 强弩之末对阵生龙活虎的敌军,结果不言而喻。 阿努金的主力部队几乎伤亡殆尽,手下几个重要头领都被活捉,本人带领一万残部向南逃窜。 安腊塔汗乘胜袭击阿努金的大本营,劫获五万人口,另外还有不计其数的粮食、财宝、牛羊等物资,已然歼灭叛军,大获全胜。 柳竹秋向金海桐贺喜,金海桐笑称:“这次胜利你的功劳最大,大汗说要给你额外的奖赏,让我来问你想要什么。” 柳竹秋瞧这态度大概不会对自己不利,放心求告:“在下别无他求,只望可汗和夫人恕我欺瞒之罪。” 金海桐笑微微从枕头下掏出一个小绢包打开,露出柳竹秋的假须。 柳竹秋看到罪证,窘促难言。 刚才金海桐照顾她的感受不急于询问身份问题,见她主动提出来便温和地释放好奇。 “据我所知你们国家不许女人做官,稍有地位的女子连家门都不许出,我看你那些同僚都不知道这事,你是瞒着众人女扮男装的?” 现在柳竹秋大致了解了金海桐的性情,明白诚实更能获取同情支持,像对老友倾诉那般原原本本讲述了她假冒温霄寒的历史。 金海桐专注聆听,不时点头赞许,到最后满眼笑意,神情更友善了。动情地握住她的手说:“我们蒙古有句谚语,老虎不怕山高,鲸鱼不怕海深。你就是老虎鲸鱼一样的勇士,连我也为你感到自豪。” 为表敬慕,她接着道出心声。 “你想必很奇怪,那天比试结果分晓后我为何生气离场。我们蒙古人在马背上长大,男女都擅长骑射,可老人们常说打仗狩猎是男人的职责,女人只该负责在家照料孩子和牲畜。我从小反对这些观点,每天不间断地练习骑射,立志做部落里最厉害的神射手。这几年也确实没有男人能在这方面胜过我。” 柳竹秋相信金海桐没浮夸,见面之初她使用一副三尺三长的神臂弓,那种弓的拉力重达九十斤,女子不经过持之以恒的苦练休想拉开,更别说准确命中了。 她适时恭维:“夫人的射术可与后羿纪昌①媲美,在下也没见过比您更厉害的射手。” 金海桐笑道:“你太谦虚啦,那日我只射中苍鹰的肚子,你却射穿了它的双眼,我就是见你准头胜过我才负气出走。不过现在知道你是女子,说明我的看法没有错,我们女子做任何事都可以比男子强,现在我不仅不生气还很高兴呢。” 志同道合的人最易亲近,柳竹秋喜之不尽,紧紧握住她的手舍不得松开。 邦国、民族、尊卑等隔阂都消弭无形,二人之间充盈知己之情,并将经久不息。 金海桐承诺为柳竹秋保守秘密,安腊塔汗遵照之前的约定同意取消二十万两银的岁币,还按功臣的待遇犒赏柳竹秋大量财宝。 柳竹秋将这些赏赐分给使节团的成员,请他们回国后勿对外泄露萧其臻被安西娅掳走一事。 关于她写信劝萧其臻为国献身更是只她独晓的隐秘,这辈子都不会告诉外人。 过了十日,小阿莫特汗派来一支访问队,顺便护送萧其臻来寻□□使节团。 柳竹秋闻讯前往接应,她知道萧其臻不会受苦,也知道他能说动安西娅派兵,多半牺牲了色相,感觉十分滑稽,又明白这想法太不厚道,见了他尽量装得云淡风轻,只字不问他这些天的经历。 萧其臻自觉蒙受耻诟,本来羞于面对她,得知她在战斗中负伤才忍不住去她住宿的帐篷问候。 “只是皮肉伤,已经见好了,大人不用担心。” 柳竹秋笑容满面,搬出可汗夫妇赏赐的醍醐、鹿唇、天鹅炙、元玉浆、野驼蹄等珍贵蒙古美食招待他。 这些都是安西娅帐篷里的必备茶食,萧其臻看到奢侈的食案就忆起那段不堪往事,脸上涂满绯红,半晌方低声说:“多亏小姐费心,本次和谈才得以成功。” 柳竹秋连忙谦辞:“我不过恪尽职守,大人才是鞠躬尽瘁,劳苦功高。” -- 第334页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萧其臻羞耻地扭过头吁叹:“我受形势所迫做出那种丧身辱行的事,来日该如何面对君上同僚。” 他本是自厌,怎料柳竹秋会错意,以为这是在埋怨她写的那封劝说信,思忖:“他在此类事上最是循途守辙,不近人欲。失身于那安夫人,虽不至像贞烈女子那般自戕守节,也难免留下阴影。我得设法开导才是。” 先亲手夹了两块奶酪丹放到他跟前的小碟子,请他品尝。 萧其臻勉为其难拿起筷子,她趁机说:“大人看汉唐那些和亲的公主如何?” 萧其臻知她想借喻安慰,住筷说:“公主和亲名正言顺,岂似无媒苟合,浊滥娼淫。” 柳竹秋嬉笑:“大人莫不是惋惜春光短暂,想做那小阿莫特汗的继父?” 萧其臻心窍都被怒气堵住了,丢下筷子起身欲走。 柳竹秋急忙站起来挽留,连连道歉:“我不该乱开玩笑,望大人海涵。” 她下意识扯住萧其臻袖子,回过神来赶紧撒手。 萧其臻从头皮到脖根无处不红,恼怒分成两部分,一是怪她任意揶揄。二是怨她不拿自己当回事。 柳竹秋这边也很冤枉。 她和萧其臻并无男女情愫,不会嫉妒吃醋。 再者她对风月一事的态度向来开化,认为情爱乃人之天性,无论男女只要不对人事产生危害,皆可随心所欲。 何况这世道本未约束男子的贞操,那些德高望重的士大夫还多是秦楼楚馆的常客呢,萧其臻和安夫人春风一度根本无伤大雅,他如此介意就显得有点矫情了。 她的目的是消他的块垒,当然不能拿这些心里话给他添堵,耐着性子疏解:“大人说服安夫人驰援安腊塔汗,助其剿灭叛军,使得安腊塔汗接受我方的和谈条件,为朝廷节省了二十万岁币。想当年汉武帝为征服南越,还派安国少季对南越樛太后使美男计呢。可惜安国少季无能,导致计划失败。何似大人圆满完成任务。以我看您不仅无愧朝廷君父,还能功标青史呢。” 见萧其臻只是叹气,她更卖力劝导:“为人者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可惜那安夫人只恋男色,她若喜欢女子,不消大人出马,我就先代劳了。” 她一心说服萧其臻以平常心看待“委身”,言辞难免夸张些。 萧其臻惊愕地看向她,情急教训:“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对外说。” 他已看破柳竹秋与太子的暧昧,怕太子为此怪罪她。 柳竹秋只当他嫌自己放浪,想起他们刚认识那会儿,她不愿接受他的原因就在于他刻板保守,食古不化,既然想让他死心,不如趁此刻披露要点。 敛笑严肃道:“我当大人是知交好友,眼下聊到这个话题,不妨直抒己见。我一向讨厌女子三从四德,更烦那些贞妇烈女的故事。荒淫无度固不可取,风流快活却未为不可。就拿安夫人的行为来说吧,你看她一眼就能识别男人的优劣,多有眼色。不浪费时间直接将男方掳去做客,多么豪爽。不用暴力逼迫,让男子自愿就范,这叫有风度。期间热情款待,事后慷慨馈赠,可谓仁义。尤为难得的是欢好数日便主动放手,高高兴兴送男方离去,此等潇洒世间几人做得到?依我看她这叫好色有品,纵欲守德,乃天下第一豪放女,我不仅不鄙视,还打心眼里钦佩呢。” 萧其臻判断不出她这是真话还是气话,挢舌钳口愣住,双手不知该往哪里放,只好紧紧揪住衫摆。 柳竹秋估计他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她在赌气,强势粉碎他的幻觉。 “大人认识我的时间不短了,但尚未真正全面了解过我。我这个人的是非观并不完全随大流,不仅视程朱理学为糟粕,就是读《论语》、《孟子》、《六经》,看里面夹杂了太多史官、臣下和孔圣一些糊涂弟子的片面论述,并非全是圣人的理论,也只捡自己认可的部分信奉。说我离经叛道,悖逆无礼都无妨,但如果令你感到失望,我并不觉得责任在我,我自始至终都是这个样子,以后也绝不会照着他人的喜好过活。” 她说话时一直儳然自如地看着萧其臻,精密地在他脸上眼中捕捉反感,然而无果。 他惊慌明显,窘迫强烈,但未露出一丝一毫厌恶失望。 这不是伪装或压抑,理智告诉萧其臻柳竹秋最后这段话不对,脑海深处又有一种原始的情感在迎合她这些观点,仿佛上古时代初见火焰的野人,于恐惧中蕴藏向往。 他满腹心事却有口难言,招架不住柳竹秋坦荡荡地凝望,仓促埋头拱一拱手,飞也似地逃走了。 作者有话说: ①飞卫收了一个叫纪昌的人作徒弟。飞卫对纪昌说:“你先要学会盯住一个目标不眨眼,然后才谈得上学射箭。”纪昌回去后就躺在他妻子的织布机下边,用眼睛由下至上注视着梭子来回穿梭。就这样坚持了两年以后,就算锥子尖倒过来碰到纪昌的眼眶,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于是纪昌又去找飞卫。飞卫说:“这样还不够,你还要学会用眼睛去看东西的技巧。要练得能把小的东西看成大的东西,能把细微的东西看得清清楚楚,然后再来告诉我。”纪昌回去后,用牦牛尾巴的毛把虱子挂在窗户上,自己每天都注视着这只虱子,在十天里,纪昌看见虱子渐渐变大了。这样过了三年以后,在纪昌眼里虱子已经变得像车轮那么大了。再看其他的东西,就好像山丘一样大。于是,纪昌就用箭向那只虱子射去,箭穿过了虱子的中心,悬挂虱子的尾毛也没有断。纪昌赶快去告诉飞卫。飞卫高兴得跳了起来,拍着胸口说:“你已经把射箭的功夫学会了!” -- 第335页 纪昌把飞卫的功夫全部学到手以后,觉得全天下只有飞卫才能和自己匹敌,于是谋划除掉飞卫。终于有一天两个人在野外相遇。纪昌和飞卫都互相朝对方射箭,两个人射出的箭正好在空中相撞,全部都掉在地上。最后飞卫的箭射完了,而纪昌还剩最后一支,他射了出去,飞卫赶忙举起身边的棘刺去戳飞来的箭头,把箭分毫不差的挡了下来。于是两个人都扔了弓相拥而泣,互相认为父子,发誓不再将这种技术传给任何人。 第一百二十章 柳竹秋认为萧其臻生气也好,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不用一心为失身纠结。 萧其臻走后不久,金海桐派人请她相见。 她跟随使者来到营地外,金海桐正用胡萝卜喂一匹肥壮的黄鬃马。那马皮毛油光水滑,四腿健壮有力,是价值千金的良驹。 金海桐让柳竹秋抚摸马头,说这是送她的礼物。 柳竹秋已收到可汗夫妇若干赏赐,不好意思再收礼。 金海桐说:“我们本来就想送你一匹好马,选了许久才挑中这匹,骑着它你就能快点回北京了。” 柳竹秋躬身致谢,金海桐又问候她的伤势。 听说已不碍事了,她跳上自己的白纤离,邀请柳竹秋与她单独去跑马。 柳竹秋看看周围的侍从,靠近她小声说:“在下使用男子身份,与夫人单独出行恐惹不便。” 蒙古人虽不像汉人那般礼法森严,仍很看重女子婚后的忠贞,金海桐是可汗的妻子,与汉使惹出绯闻,势必破坏两国邦交。 金海桐嫣然巧笑:“大汗知道你是女子,只要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都无关紧要。” 柳竹秋见她如此诚恳豪爽,欣然上马随她出发。 她们座下都是出类拔萃的千里马,奔跑起来飒飒赛秋风,烁烁起电光。金海桐犹嫌不过瘾,大声问柳竹秋:“还敢再快点吗?” 柳竹秋欢快答应,扬起珊瑚鞭,在半空中击出节节脆响,两匹马你追我赶狂奔,似两只游隼飞渡金浪翻滚的草原,直指碧蓝天幕。 二人停在一处山坡上休息,金海桐随手折下身旁的羊茅草和尚在开放的小野菊玩起编织,同时与柳竹秋闲聊。 身下松软毡毯般的草地向四周起起伏伏无限延伸,连接着远处好似海底的珊瑚丛的五彩树林。草原上稀疏散落着蒙古包和黑白相见的牛羊群,它们像是用画笔点缀上去的,为静止的景物平添生动。 柳竹秋见景情动,随口吟出一句古诗:“黄云连白草,万里有无间。” 金海桐听她只念了这一句,笑问:“你怎不接着往下念?只记得这一句吗?” 这句诗出自宋代王镃的《塞上曲》,柳竹秋只念了开头一句,后面的内容犯忌讳,不便当着鞑靼人的面说。 见她憨笑搪塞,金海桐朗声替她背完了整首诗:“黄云连白草,万里有无间。霜冷髑髅哭,天寒甲胄闲。马嘶经战地,雕认打围山。移戌腰金印,将军度玉关。” 吟罢叹气:“你们汉人描写草原的诗我几乎全会背,十之八九都是贬低我们北方游牧民族,咬牙切齿要跟我们开战的。” 中原王朝自古受北方蛮族侵略威胁,对其保持敌意与歧视,反之亦然。 金海桐喜爱汉文化,因在汉族的诗书里发现不少这类论调,从她的立场看就认为是汉人敌视在先,常在不经意间流露不满。 柳竹秋与安腊塔汗达成和谈,内心却未就此止步。 汉蒙两族之间的关系绝非一纸合约能够保障,想让边境长治久安,必须通过持续友好交流来化解历史遗留的矛盾。 金海桐能主动开启话题正中她下怀,马上见机说:“汉人是常和北方民族交战,但过去数千年我们进行的都是防御战,偶尔兼顾反击,从没主动侵犯过对方啊。” 金海桐心里存着与她相近的目的,想兵不血刃地实现蒙古部落的繁荣稳定,要做到这点离不开与中原王朝的经贸往来。 见柳竹秋接茬,认真与之辩论。 “你们中土地大物博,有大片的良田可以耕种庄稼,除灾荒年月,其余时候收获的粮食都足够养活国人,还有分工精细的手工行业能满足人民的各种需求。我们草原就不同了,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处于寒冻,庄稼无法在这里生长。人民只能依靠畜牧业过活,而且受气候制约,即使在夏秋季节囤草也经常熬不过冬天。要是遇上疾病或严寒,辛苦饲养的牛羊就将成片死去。生存环境比你们汉人恶劣得多,过日子还必须依赖你们生产的粮食、茶盐布帛和各种生活用品。在这种情况下,你们的朝廷还时常粗暴地关闭通商口岸,禁止汉民与我们做买卖,我们的人为了活下去,只好南侵去抢劫过冬的物资了。” 柳竹秋读史书,北方民族的确经常在秋冬季和干旱时节对中原发动侵扰,这次出塞了解了鞑靼人的生活状况,知道金海桐揭示的正是两族频繁征战的根源。 总结起来不过二字:活命。 看出彼此不谋而合,她从容交涉:“蒙古人拥有强大的骑兵,且全民皆兵,打起仗来十分骁勇。可是占领中原的土地后却没有能力治理,也没有国力进行持久战。打仗这种事总会流血伤亡,终不如相互促进,和睦共处。在下此次来正是为了促成两国的长久和平,希望以后能进一步完善和约条款,开通更多互市,增进官方民间的多领域交流,保护两国百姓远离战争。” -- 第336页 金海桐喜道:“如果你能说服你们的皇帝准许更多的汉商来边境贸易,整顿边贸市场,让官员严厉惩治那些坑害蒙民的奸商,切实保护我族人民的利益,我也可以向你保证,在我和可汗掌权期间绝不叫我们的骑兵越过长城。” 她对汉人的皇帝缺乏信心,说完忧叹:“你们的官方书籍称我们为胡虏,皇帝大概也很瞧不起我们,会答应这些条件吗?” 柳竹秋忙说:“吾皇乃仁义之君,诚所谓‘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①,素以仁慈之心看待异邦之民。另外蒙古人是匈奴人的后裔,夫人熟读我族经史,该知道司马迁的《史记》。上面记载‘匈奴的祖先是夏后氏’,夏后氏就是大禹一族,也是我们汉族的先祖,所以汉蒙两族其实同宗同源,因生活环境不同才导致文化习俗出现差异。” 金海桐惊喜:“真的吗?如果我们的祖先相同,那我们就不算异族,是同胞了。” 柳竹秋笃定点头:“正是,我们出自同一祖先,不该自相残杀,愿夫人今后能与在下一道维护汉蒙和平,早日实现‘和同为一家’的宏愿。” 她眺望辽阔天地,乐观地憧憬未来,趁兴吟咏:“大漠狼烟歇,穷边鼓角眠。天清羌笛远,风寂雁声传。客宿关山外,花簇青冢②边。长城无战事,征夫共归田。” 金海桐没听过这首诗,问她出自何处。 柳竹秋笑道:“这是在下即兴吟诵的,让夫人见笑了。” 金海桐听人介绍过温霄寒的才名,直夸她名不虚传,与她击掌,定下永不侵犯的约誓。 她们的关系又拉近了一步,金海桐举起编好的草环要为柳竹秋戴上。 柳竹秋忙脱下大帽,喜滋滋探身让她将那顶做工精美的草环戴在自己头上。 金海桐细瞅,更觉她生得俊俏喜人,不禁笑问:“你长得好看又有才华,一定有很多人爱慕你,你现在有心爱的男子吗?” 这女子有种令人心折的魅力,柳竹秋不愿对她撒谎,诚实地点了点头。 “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高贵美丽,温柔善良,总之非常可爱。” 柳竹秋评价朱昀曦时,语气不觉温柔。 金海桐感受到她心中的甜蜜,诚挚祝福道:“等你成亲时记得通知我,我会备一份大礼祝贺你们。” 柳竹秋哂笑:“在下不能嫁给他。” 金海桐诧异询问,她尴尬道:“他已经有妻子了。” “你们汉人可以娶多位妻妾,是他老婆反对,还是你不愿做他的侧室?” “都不是……我要是嫁给他就会失去自由,所以不能那么做。” 金海桐低眉寻思,片刻之后大胆猜测:“那人莫非是你们的皇太子?” 柳竹秋大吃一惊,金海桐不等她否认,抢先大笑:“我说得没错,一定是他。” 能用婚姻禁锢柳竹秋这样才智超群的女人,必定拥有显赫的地位和权势。 朱昀曦自幼以美貌著称,邻邦都知晓他这一特征,金海桐又听说温霄寒是他的亲信,故而一猜即中。” 她见柳竹秋促刺不安,忙忍笑拍抚:“你放心,这事我连大汗都不会说。不过那太子殿下对你是什么态度呢?他也喜欢你吗?” 柳竹秋应声点头,现在她毫不怀疑朱昀曦对她的感情,比较而言,他爱的程度更深。 有情人不能结为夫妇,放在哪国都是憾事。 金海桐替她惋惜:“我知道中国皇帝的妃子只能待在皇宫里,终生不能外出。还听说你们的皇宫很小,一碗奶茶还没放凉就能骑马横穿,让我住在那种地方不出一个月就会发疯。你不做他的妃子很明智,应该离开他嫁给其他好男人。” 她已全然拿柳竹秋当姐妹,说话无拘无束。 柳竹秋回赠坦诚,解释:“我跟他不止是情人关系,更是君臣。有了他的支持我才能干事业。我们中原女子的地位不像蒙古女性那么高,女子没有财产继承权,也不能做户主,嫁人时家里才会给一笔嫁妆,若丈夫死后没有儿子做继承人,还会被夫家抢走财产扫地出门。除了给别人做帮佣奴仆,找不到其他差事,哦不,只有一样营生可干。” 她停住不说,金海桐好奇追问,听到“妓、女”一词,起初喷笑,继而悲从中来。 “这样惨的活法比牲口好不了多少,真不明白你们是如何忍受的。” 柳竹秋解嘲:“正因为不甘屈服,在下才女扮男装呀,幸喜这几年的苦心没白费,我能获得朝廷委任,来到草原拜见您和可汗已算走出成功的第一步了。接下来还想走得更高更远,这些都离不开太子扶持。” 金海桐了然:“在我们草原流传着这样一个道理,想要驯服一群野马,就先驯服领头的那只马王。你们中原的男人压迫女人,那你就去征服他们未来的皇帝,然后把那些欺负女人的男人统统踩在脚下。” 这话说明她对中原社会制度的认识还处在一知半解阶段。 柳竹秋说:“我们的皇帝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同时也受祖制礼法制约,并不能随心所欲。像安腊塔汗能率领部落在草原上任意迁徙,随时巡视他的领地。而我们的皇帝名义上富有四海,但终其一生都只能在京师地区活动,若生了外出巡幸的念头,就会有无数人跳出来反对,受到臣民乃至史书的一致唾骂。” -- 第337页 金海桐听得头疼,满怀怜惜地握住她的手。 “你们汉人老夸耀自己的文化,可我听你介绍你们的制度,真是愚昧透顶。现在我完全理解你的处境了,作为朋友我向你保证,假如将来你在你的国家遭受了背叛迫害,就来我们草原吧,我可以让你像鹰一样自由翱翔,永不坠落。” 使节团定于八月廿八回国,启程前夜安腊塔汗设下隆重的宴会为他们送行。 欢乐祥和的气氛中金海桐下场带头跳起蒙古族的传统舞蹈,曼妙的身形和刚柔相济的舞姿将宴会推向高潮。 安腊塔汗兴致勃勃对柳竹秋说:“温大人,听说你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诗人,我的夫人非常喜欢你,能否请你为她做一首诗呢?” 使团译官诧讶地向同僚们翻译这句话,得知可汗公开支持妻子对温霄寒的喜爱,除开萧其臻、瑞福、云杉,其余成员无不疑窦丛生,怀疑风流的温大才子对可汗夫人使了美男计。 柳竹秋无所顾忌地接受安腊塔汗邀请,径直走到金海桐跟前,满面春风献诗赞美。 “飞矢脱弦追电掣,骅骝③红妆紫金鞭。英豪气概垂青史,可与昭君共比肩。” 二女相互欢笑凝视,一齐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边塞和平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礼记·孔子闲居》 ②青冢:王昭君的陵墓。王昭君一向被视为促进汉族和少数民族友好的典范。 ③骅骝是指赤红色的骏马,周穆王的“八骏”之一,常指代骏马。出自《玉篇》。 第一百二十一章 九月底,皇城的梧桐枝丫光秃,早起窗玻璃上敷满厚霜,室外凛冽的空气已能刺痛喉咙。 朱昀曦想起“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古诗,预测柳竹秋所处的塞北正是大雪纷飞。 自她离京,牵肠挂肚就成为他每日必修的功课。 穿衣时挂念她是否会着凉受冻,吃饭时挂念她是否饥饱均匀,走路时将自己的影子想象成她,睡觉时祈愿能于梦乡里见面。 太子为女人犯相思病很不像话,他也惊讶自身着迷的程度。 似这般将全幅心思都寄托在某人身上十分危险,当失去成为不可承受的灾难,人生就变成他人指尖上的琉璃盏,苦乐安危都由对方主宰。 谁叫柳竹秋独一无二呢,长时间的分别使她的优点似退潮海滩上的贝壳越来越清晰地显露出来,连相识之初那些曾令他火冒三丈的戏弄都在回忆中镀上闪闪发光的可爱色泽。让他为当时的疾言厉色深深后悔。 他尽职尽责履行储君的义务,每天向尊长请安,去各大衙门观政,按时探望妃妾。外人瞧不出异常,只冯如月心细如发,通过他偶尔走神的瞬间觉出心事。 她料定丈夫在想念柳竹秋,因他的忧郁而忧郁,花数天时间殚精竭虑绘制了一幅柳竹秋的画像送给他。 太子妃长于丹青,这些年练习不辍,画功比为温霄寒画像时益发精进。将柳竹秋描摹得活灵活现,似乎一招手她就会从画纸上跳出来。 朱昀曦欢喜异常,重谢了妻子,当天取消去马场练习的行程,坐在书房里对着画像悠然神往,看得食不知味,痴而忘寝。 第二天早起,内侍禀报:“李尚宫求见。” 朱昀曦听到这老太婆的名字就蹙眉,去年他应李尚宫请求,举荐她的小儿子去行人司①任职。谁知这厮不识好歹,上任后便大肆贪污受贿,日前案发下狱,即将接受锦衣卫判决。 这几天李尚宫不停缠着朱昀曦,求他出面去跟有司说情。 平日她利用职权之便要挟他,频繁索取优待,勒索财物。朱昀曦忌惮皇帝,情愿用肉包子喂狗,破财换清静。 他不在乎钱,却不能不在乎声誉,满朝文武都盯着他,一点小错便动辄得咎,更莫说袒护罪臣了,他但凡敢开这个口就会被弹劾他的奏疏淹没。 不知趣的老乞婆,真当她是我的老姑奶奶,锦衣卫最好早点砍了她儿子的头,省得她再来烦人。 他命内侍回复李尚宫,就说他要进宫陪太后,下午上完课还得去内阁听老先生们议事,一整天都没空接见她。 李尚宫情知儿子罪重,无人通融多半丢命,死活赖上太子。明知他有意躲着也千方百计找理由缠磨,下午领着新调任的尹掌膳来到太子寝殿拜见。听说朱昀曦外出,径直带人去书房等候。 她是皇帝钦派的女官,在东宫说话最有分量,内侍们不敢阻拦,还殷勤地端来好茶细点。 李尚宫倚仗身份,拿朱昀曦的寝殿当小辈的屋子,在书房内随意溜达翻看。 她有检视太子生活状况的权限,旁人莫敢阻拦。这儿摸摸哪儿瞅瞅,走到书案前,见案上放着一幅半卷的画轴,随手掀开来。 那正是冯如月所绘的柳竹秋的肖像画。 李尚宫一眼认出是漱玉山房的傻姑娘春梨,心想太子宠爱此女竟到了画像收藏的地步,私底下一定时常召见,可他并未去过漱玉山房,平日在何处幽会呢? 她觉得这是个把柄,正好拿来胁迫朱昀曦。 就在这时尹掌膳跟了过来,看到画像不禁夸赞:“这是谁画的美人图,着实好看。” 细瞧两眼突然惊呼一声:“哎呀!” 李尚宫见她捂着嘴变貌失色,忙问缘故。 尹掌膳眼珠左右转动,不敢当着其他人启齿。 -- 第338页 李尚宫立刻带她离开,来到僻静无人处严厉审问:“你刚才为何那样吃惊?是不是那幅画有蹊跷?” 尹掌膳吞吐避答,立遭恐吓:“你不老实招供我就把你交给宫正司,到时免不了要吃些苦头。” 尹掌膳不过二十来岁年纪,处事咋咋呼呼,为人胆小怯懦,经不起吓唬,忙跪地哀求:“李尚宫饶命,奴婢方才无意中认出那画中人,太过惊讶才不慎失仪。” 李尚宫只当她也见过“春梨”,问:“你知道她是谁?” 尹掌膳迟疑点头,磨蹭着吐出一则石破天惊的信息。 “她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大小姐柳竹秋。” 李尚宫乍一听来也险些脚跟不稳,瞪眼催促:“你怎知那是柳竹秋?速速详说,休得隐瞒!” 尹掌膳受逼不过,交代:“去年太后在宫中举办赏花宴,邀请京官家的闺女入宫伴驾,那柳竹秋也应召前来。当日众淑女衣着僭越惹恼太后和皇后娘娘,全靠她大胆求情方得以幸免。奴婢当时正好在场,见她大出风头,对其印象深刻,刚才那幅画又画得那么传神,奴婢便认出是她。” 李尚宫震愕不已,但很快在这巨大冲击中提取出重大价值。 朱昀曦与官宦之女私通已为失德,对象还是以浮浪不贞出名的柳竹秋,这桩丑事若传出去,他的太子之位只怕难保。 有了这个杀手锏不止能迫使他解救小儿子,事后更能用来与章皇后做交易,换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万物皆有时,时来不可失。 从小算命的就说她八字好,少年嫁入高门,青年丧夫后还能进宫做女官,为三个儿子争得乌纱帽,的确是上等命格。她坚信自己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看来就应在眼前。 朱昀曦去冯如月处用过晚膳,回到寝殿,内侍奏报:“李尚宫在书房侯驾。” 他心情立现杂乱,不便直接驱赶,板着脸走进书房。 李尚宫笑眯眯行完礼,不看脸色地命其余人离场。 出格举动无异于藐视君上,朱昀曦光火训斥:“李尚宫,你当着孤的面发号施令未免太不敬了。” 李尚宫有恃无恐道:“奴婢有重要机密禀报,倘若被其他人听见于殿下大为不利。” 她神情言语透着古怪,朱昀曦戒慎地屏退众人,去书桌前落座。 “你有何事禀报,快说吧。” “听说殿下近来极少召太子妃娘娘和三位选侍侍寝,陛下想为您再选几房妾室,前日命奴婢多加留意。奴婢不知殿下如今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想起漱玉山房那位名叫春梨的侍女颇得您的欢心,想向陛下举荐。” 她一锥子扎中朱昀曦要害,得意观赏他的脸由白转青的过程。 朱昀曦还不晓得被人揭了老底,试图周旋。 “孤早将那女子赏人了。” 李尚宫冷嗤:“既如此,殿下为何还留着她的画像?” 朱昀曦猛瞥案上卷好的画轴,料想被她打开过,忿然大怒道:“你敢趁孤不在时擅自翻动孤的物品!” 李尚宫理直气壮:“奴婢奉命照顾殿下起居,当然处处都得小心在意。若非如此,怎会知道殿下已不慎犯错。” “孤王何错之有?” 朱昀曦凌厉逼视也未吓倒老太婆,反招来更恣肆的进犯。 “殿下跟前那幅画画的究竟是何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 “去年太后举办赏花宴,众多京官家的小姐奉召入宫,工部侍郎柳邦彦的女儿也在其列,据当日见过她的宫人说,她长得和殿下的画中人一模一样。” 朱昀曦不觉捏紧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心间如峰峦崩摧,乱石纷落。 李尚宫图穷匕见,在敲诈前举例威吓。 “殿下太不小心了,再贪玩也不能沾上那种女人呀。奴婢看画上的落款,这幅画是太子妃娘娘所绘,这么说娘娘也知道隐情?唉,陛下和臣民都对二位抱有无限期许,若得知此事该多么伤心失望啊。” 在她打开天窗的那一刻,朱昀曦便洞悉了她的意图,惊讶慌张反而随之做鸟兽散,紧绷的脸皮失去表情。 李尚宫入侍东宫多年,对他的性格拿捏得很准,见状以为他吓傻了。 不曾想太子已今非昔比,现在他身体里住着一头猛兽,这猛兽对危险最为敏感,嗅到气息即会凶狠出击。 朱昀曦右手悄悄伸到左袖中摸索,指尖触到一只一寸来高的银制小扁瓶,马上面露微笑,以少小时的娇气口吻央求:“李尚宫,你是看着我长大的,我犯了错你只管提醒教导,何必去向父皇告状,惹得众人烦恼呢?” 李尚宫只当他害怕求饶,也装出宽厚姿态应酬:“奴婢一心护着殿下才斗胆对您说这些掏心窝的话,殿下若体谅奴婢的苦心,请勿令奴婢失望。” 朱昀曦将小瓶捏在手中,起身向平时走路那样背起双手慢慢踱向她,笑容越发亲切。 “孤知道了,明日就去知会张鲁生,让他命手下轻办你儿子的案件。等事态平息了,再另外替他觅份好差事。” 李尚宫欢喜,按礼节跪拜谢恩。 朱昀曦已偷偷拧开瓶盖,趁她跪地叩首,遽然俯身伸左手揪住她的发髻拎起,将瓶里的药汁尽数灌进她的口中,接着用袖子捂嘴按倒。左手抓住她的右腕,再用右膝压住她的双腿,令其喊不出,挣不动,逃不掉。 -- 第339页 变故似泥石流般迅猛,李尚宫悚然失魂,胸口转眼麻痹窒闷。 她喝下是蛇床子熬制的浓缩液,剂量足令人呼吸衰竭而死。 朱昀曦每天带着毒药以防万一,事实证明他的决定正确无误。 看着李尚宫惊恐凸起的眼珠,他的脑门因憎恶激动爬出青筋,一面歪头躲避她左手的抓扯,一面带着无意识露出的狞笑低声叱骂:“你还当我是任人摆布的小孩子?往常那些折磨勒索我都不跟你计较了,你现在居然变本加厉威胁我,还想害我的女人,这下可断断留你不得了。” 李尚宫敢公然要挟,就不会容他登上帝位,事后必定出卖迫害,他当然得抢先下手。 朱昀曦从容不迫地行凶,不仅毫无罪恶感,心里还说不出的痛快。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独属于君王的快感,今天终于体会到了。 片刻后毒素渗透进李尚宫的经脉,她的肺叶气管失去活力,不能再支持呼吸和叫喊,浑身抽搐着将魂魄挤出躯壳。 朱昀曦放心撒手,将她垂死的表情当做战果认真观赏了一会儿,朝门外高喊。 内侍们慌忙入门,只见李尚宫平躺在地,太子万分焦急地半跪在她身旁,似乎正在抢救。 “李尚宫突然昏倒了,快去传御医!” 朱昀曦下令后惶急呼唤李尚宫,那担忧关切的模样骗过了所有人,包括陈维远。 他们连忙替太子救护李尚宫,围住他安慰,生怕他急坏身子。 御医赶到时李尚宫早已销账,那蛇床子不似其他剧毒会令死者七窍出血,不深入检查探不出异常。 御医听太子说她是突然发病气绝的,纵有疑问也不敢细究,附和着得出一致结论。 朱昀曦已问过今日在书房当差的内侍,得知下午与李尚宫同来的是尹掌膳,断定认出柳竹秋的正是此人。 斩草不除根,终会害己身。 他撵走其余人,留下陈维远,向这忠心不移的老太监吐露实情。 “新来的尹掌膳看了太子妃给柳竹秋画的像认出她了,李尚宫听她告密跑来威胁孤,然后就暴病 身亡了。” 陈维远寤然而惊,他赞同处死李尚宫,却没料到太子会亲自动手。 朱昀曦淡淡吩咐:“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吗?” “是,殿下放心,接下来的都交给老奴吧。” 陈维远坚定领命,怀着自责匆匆离去,深感是他失职才害太子手染血污,以后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召集十几名宦官闯入尹掌膳居住的院子,将所有人赶到屋外,当众宣布:“殿下房里丢了东西,命我挨个搜查尔等的住所。” 他装模作样带人查房,不久来到尹掌膳的居室,走到床前悄悄将藏在袖子里的螭蟠珮塞到枕头下,又迅速掏出,高举起来嚷道:“找到了!” 他拿着“赃物”来到院中,指使宦官捆绑尹掌膳,厉声喝骂:“贱婢,胆敢盗窃太子的御饰!” 尹掌膳刚才获悉李尚宫死讯已兀自恐疑,见陈维远栽赃控罪,立时明白了一切,亡魂丧胆地跪倒哭求:“陈公公,我什么都不知道,求您帮我跟殿下求个情,饶我一命!” 陈维远不为所动,怕她胡言乱语激起猜忌,詈叱着命人堵上她的嘴,拖出去杖责五十。 五十杖的刑罚看似不重,但那些行刑的事先领了他的旨意,一起狠命下杀手,只用十几杖便送尹掌膳去给李尚宫作伴了。 亲历者们惶悚狐疑,都不敢妄发一言。 皇宫乃是非之地,最易祸从口出,人们猜测尹掌膳正是犯了这一忌讳。 作者有话说: ①行人司,为置于明洪武十三年(1380)的官署,掌传旨、册封等事。凡颁行诏敕、册封宗室、抚谕四方、征聘贤才,及赏赐、慰问、赈济、军务、祭祀,则遣其行人出使。 第一百二十二章 李尚宫突然无征兆地病亡,紧跟着尹掌膳因偷盗获刑被杖毙,令人无法忽视的巧合在众人心中掀起疑虑。 冯如月不能装作无事发生,夜间去看望朱昀曦。 朱昀曦正在喝御膳房送来的安神汤,问她为何深夜过来。 “臣妾担心殿下,您今天受惊了。” 冯如月小心问候,面对如珠如玉的丈夫却像靠近火场,薄弱的定力快盖不住畏惧。 她直觉李尚宫的死是一桩凶案,凶手就是眼前人。 朱昀曦也怀疑妻子洞察了内情,这事他做得太明显,但让李尚宫多活片刻她就可能将秘密告知他人,在那样紧急的状况下别无选择。 起初他想对冯如月隐瞒,温和地请她坐下,端详着她说:“爱妃一定吓坏了,这是安神汤,你也喝一点吧。” 边说边舀起一勺汤汁送到她嘴边。 这举动加剧了冯如月的恐惧,她深爱朱昀曦,也相信他看重夫妻情分,但是信奉封建纲常的女子熟知“最是无情帝王家”这一理念,始终以君臣定义她和太子的关系。 铁打的帝王流水的臣子,她压根没想过能成为朱昀曦心目中不可替代的人,而且君心反复天威难测,早承恩,晚获罪的例子俯首皆是。李尚宫和尹掌膳死因不明,东宫人人自危,她也不例外。 眼看勺子贴住嘴唇,她本能地扭头躲避,身体开始颤抖。 目睹这一反应,朱昀曦短暂诧异,随即体察出妻子的心理。 -- 第340页 再怎么努力关爱她,为她付出再多,也不能获得丈夫应得的信任。 在这华丽冰冷的宫殿里,他只是强权的载体,人们为了生存讨好依赖他,都不能给予他真挚的爱。 他泄气地放下碗,稍显毛躁的动作让汤汁撒了出来,冯如月见他着恼,急忙跪下请罪:“殿下,臣妾不是有意的,臣妾……只是担心……” 关心、担忧与害怕混合的复杂情绪令她花容失色,泪涟涟地垂着头,像抱着一盆长满毒刺的美丽花卉,受着剧痛却舍不得放手。 诡异感受连自身都难以消化,更别说向对方解释。 朱昀曦不想救人反遭误解,以太子妃的敏感柔弱,不向其说明日后很难再平静相处。 他冲左右挥手,内侍们默默退至屋外。 冯如月提心吊胆,在朱昀曦开口时哆嗦一下。 朱昀曦假装不见,和声道:“今天李尚宫看了爱妃画的画像,听尹掌膳告密,知道画中人就是柳竹秋。” 冯如月大惊,忍不住抬起头,朱昀曦缓缓转向她,露出一丝疲倦的笑意。 事情不言而喻,冯如月退去疑惧,代之以满心愧悔,膝行上前抓住他的袖子哭告:“都是臣妾连累殿下,臣妾万死难赎其罪。” 她怕惊动旁人,拼命压低声气,汹涌的泪河冲花了妆容。 朱昀曦对妻子期望不高,杀人的主要动机也不在她身上,因此并无怨责。见她哭得伤心,顺手搂住拍哄:“爱妃莫怕,孤定会护好你们。” 他越是温柔,冯如月越内疚,怨自己不争气,总给丈夫添乱,闯了祸还以小人之心揣测防备,此刻恨不得以死报答,握住他的手忧泣:“现下宫里人都在疑心,若明日陛下追究起来该如何应对?” 李尚宫是庆德帝亲自委派的,突然身死,皇帝不可能不过问。 朱昀曦刚才还在为此焦愁,后来想通了,假如皇帝追究,也只会因为怀疑他有忤逆之意,避开这一嫌疑,杀几个奴婢算得了什么。 他镇定地扶起冯如月,一边替她擦脸一边暗示:“孤现在很不舒服,爱妃今晚留下陪孤,明日去跟陛下和太后说孤病了,这几日由你暂代孤去向他们请安。” 冯如月机智过人,立刻领会其意,忙伺候他宽衣躺下,派人去传御医来为他诊脉,是夜留下侍奉。 次日入宫,庆德帝果然问起李尚宫之死。 冯如月事先练习了好几遍,抱着为太子赴死的心情撒谎,表现还算自然。 “儿臣听说,李尚宫死前对太子说了很多大不敬的话,太子气急了才吓唬了一两句,不成想竟吓得她病发身亡了。” 派给太子的女官离奇身故,庆德帝当然疑心,但他与朱昀曦舐犊情深,又相信儿子不会干太出格的事,区区奴婢还不配做父子之间的芥蒂,准备就此带过。 他不计较,有人却借机兴风作浪。 第三天上午,李尚宫的寡妇女儿郁氏敲响长安右门的登闻鼓,声称母亲中毒身亡,请求皇帝查明真凶,为其伸冤。 那登闻鼓由卫队严密把守,上次柳竹秋去敲鼓也很费了一番心力,郁氏一介弱女子,能只身敲鼓自不简单。 按照宫里的规矩,宫女死后尸体须迁出宫,送往阜成门外五里处的静乐堂火化,等级低的直接将骨灰投入静乐堂里的枯井,品级较高的交与家属领回。 李尚宫死后尸体也被运往静乐堂等待火化,期间章皇后传下一道谕旨,称李尚宫为皇家效力多年,费心劳碌,特开恩将其遗体发还本家,由家人安葬。 正常流程下确认宫女死亡后,须先禀明皇帝,领取铜符才能转运尸体。 章皇后在乾清宫的眼线当晚便向她报告了李尚宫和尹掌膳的死讯。 皇后早知李尚宫对朱昀曦管束严苛,二人矛盾由来已久,认定李尚宫是被害死的,怎会错过这打击仇敌的好机会? 先让李尚宫的儿子领回尸体,密令他们找人验尸,若查出他杀迹象就尽量将事情闹大,力求对太子形成舆论压力,好促使皇帝追查真相,在父子间制造裂痕。 李尚宫的儿子请来仵作检验,查出李尚宫系中毒身亡。 章皇后闻报狂喜,然而弟弟章昊霖被软禁后她在朝堂的势力已严重削弱,要想达成计划还得借助外力,合作对象都选好了,就找唐振奇。 唐振奇与章昊霖沆瀣多年,却未直接参与过夺嫡阴谋,他想坐山观虎斗,章家人也怕泄密。 但现在两边在这件事上有了勾结的基础,张钦叛乱使得庆德帝对唐振奇恶感大增,虽未明确表现,形势已对唐振奇构成压力。 他知道自己积怨太深积重难返,将来必遭清算,太子绝不会给他好果子吃,投靠章皇后,帮助她扶持颍川王即位方可免除厄运。 章皇后在信中向唐振奇条分缕析地揭露了这一利弊,诱哄他加入她的阵营。 唐振奇做着多手准备,不愿一下子投入太多赌注,只答应配合皇后本次的行动。 章皇后的手下便指使李尚宫的家人去敲登闻鼓。 李尚宫除开被关在昭狱的小儿子,还有两子一女,长子次子怕丢乌纱帽,也怕担风险,便怂恿在家寡居的妹妹郁氏出面。 郁氏少年守寡,因未生育子女被丈夫的族人送回娘家,母亲死后只能傍着哥哥们过活,经不住他们软硬兼施,被迫去敲鼓。 -- 第341页 有唐振奇暗中接应,卫队没有阻止她。 登闻鼓响起,李尚宫中毒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在有心人的推送下迅速传遍京城。 坊间流言太子荒淫顽劣,因李尚宫时常谏阻他玩乐,使之心怀嫌恶,派人毒杀了这位可怜的女官。 朱昀曦获讯时已身陷危局,陈维远见他长时间沉默不语,不禁着急提醒:“殿下,陛下不久后定会传召,您得早拿主意啊。” 他不知太子早设下预案,静坐是在思量皇后的狠毒。 有道是生恩不如养恩,过去朱昀曦真心将章皇后视作母亲,向她寄托过亲情,即使屡遭暗害,仍残留着一缕恩义舍不得斩断。 现在好了,她穷凶极恶来迫害,是要助他断舍离,以后大家就是冰炭不容的仇敌,再也不必顾忌什么。 “不用等了,孤这便去向父皇禀明原委。” “殿下这可使不得啊!” 陈维远以为主子方寸大乱,要坦白柳竹秋的身份。 朱昀曦嗤笑:“孤还没糊涂呢,该说什么自有分寸。父皇这会儿想必正烦心,我们快走吧。” 庆德帝听说太子求见,猜他是来认错的。 先命人给他看郁氏递来状纸,问他要做何解释。 朱昀曦浏览一遍放下,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疏。 “前因后果儿臣都写在这封奏折里了,请父皇过目。” 内侍接下折子呈给皇帝。 庆德帝只看前半截,眼神已变得犀利,屏退所有人,在他们告退时匆匆看完折子的后半截。 朱昀曦在上面写道李尚宫受皇后指使,长期替她监视东宫的状况,向其汇报他的一举一动。他早有察觉,怕损害母子亲情,令父母离心,故而不断忍耐。 那日李尚宫逼迫他为她的小儿子减罪,还肆意带新来尹掌膳参观他的寝殿,以此炫耀权势。 尹掌膳趁机偷拿了他的佩饰,他发现后责怪李尚宫不该如此放肆,李尚宫不仅不认错,还公然出言羞辱。他气愤已极,便逼她喝下了随身携带的治疗关节疼痛的蛇床子液。 太子数次遭暗杀,还曾在东宫内中毒,庆德帝相信他身边有章皇后派出奸细,李尚宫被收买也不是不可能。 他放下奏折,望着泫然欲泣的儿子,严肃诘问:“李尚宫那晚是用什么话激怒你的?” 朱昀曦摇摇头,垂落数串珠泪。 “儿臣不敢说。” “快说,否则朕也难护着你。” 庆德帝稍一吓唬,朱昀曦立即伏地痛哭,悲痛之情发人恻隐。 庆德帝与章皇后翻脸,保护太子的立场非常坚决,把案件引到皇后“夺嫡”这一事项上,他就会自发地偏向他。 朱昀曦参透父亲的心理,用无懈可击地表演诱导。 庆德帝很快离座过来扶抱,神色语气都完全蜕变成慈父,柔声哄慰:“曦儿你别怕,那贱婢究竟说了什么?你只管原原本本说出来,为父替你做主。” 朱昀曦泪如雨下,艰难地抽噎道:“她说……说儿臣不是母后亲生的……” 目睹皇帝脸上涌起风雷,他适时悲号着将头埋入他的怀抱,俨然受尽委屈的稚子。 庆德帝心疼地抱紧他,低声怒斥:“这贱婢枉口诳舌,当真死有余辜!” 误会解除,他觉得太子没有任何过错,只一点做得不妥,等他哭声渐低,取出手帕为他拭泪,温言薄责:“曦儿,李尚宫罪大恶极,你本可光明正大处死她,不该遮遮掩掩留下纰漏,让歹人借题发挥。还有,以后这种事都交给下人去做,你这双手是不能沾血的,明白吗?” 所谓明君应德象天地,恩如父母,不可滥发淫威,亲执屠戮。 比如刑部上交死刑犯的判决书时,都会故意选择更严酷的刑法,本改判绞刑的判成斩首,本该斩首的判成凌迟。就为了让皇帝在裁定时改回合理的判决,以彰显吾皇宽仁厚德。 君主道貌岸然到这种程度,绝不能碰杀人这种脏活儿。 朱昀曦点点头,忧怯道:“如今这案子已惹得流言四起,儿臣该如何应对?” 庆德帝冷笑:“李尚宫的儿女不是想让朕替他们查案吗?朕就给他们一个公道。” 言罢拉着儿子站起来,握住他双肩慈蔼叮咛:“曦儿,朕今天再正式声明一次,你是朕唯一认可的继承人,无论是谁都休想动摇你的地位,你尽可安心,不必理会那些流言蜚语。” 朱昀曦喜极而泣地拜倒谢恩,叩头时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抑制的得意。 庆德帝将李尚宫的案件指派给张选志办理,简单交代:“切勿因此损害太子声誉。” 老太监揣明圣意,只用一天时间就令案情“真相大白”。 他得出的结论是:李尚宫系病亡而非中毒。其子女妄图勒索天家,谎报死因告御状,欺君罪行确凿,按律应满门抄斩。辜念其母入宫服役多年,酌情减刑,判处李尚宫的长子次子和女儿绞监候,小儿子本是戴罪之身,加等判处斩立决。其余亲眷男女尽数官卖,家产抄没。 庆德帝收拾完李尚宫一家,没忘记躲在暗处策划指挥的章皇后,下令集体更换坤宁宫的宫人,想彻底切断她的小动作。 他低估了妻子的心机,皇后执掌后宫三十余年,势力渗透到了宫廷每一个角落。如同百年老树,哪怕连根拔出,仍有数不清的细小根须残留在深土中。 -- 第342页 皇帝换来的新人里就有不少这样的“根须”,他们依然听命于皇后,愿意为她的野心效力。 章皇后也没因这次落败泄气,丈夫的心软和大意就是她东山再起的本钱,她只要再狠一点就能反败为胜。 “安分”数日,她派人悄悄给黄羽送去大量财宝,从此不间断地巴结他。又派人去江苏秘密订制一批成分特殊的紫砂壶,事成后选出其中最精美的带回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 中国使团踏上返程,萧其臻有意回避柳竹秋,她跑得快,他就慢行,她若减速,他便扬鞭奔驰,白天只靠仆从传递消息,夜间歇宿时也尽量少与她照面。 柳竹秋不知这人在自惭形秽,以为他真生了反感,不愿理睬自己。心里虽有遗憾,却觉得如此也好,全当了却一桩风月债,不必再担心他为情所困,郁闷伤怀了。 他们经沽源跨过长城,沿路不断出现逃难人群,之后还遭遇一小股武装暴徒袭击。 成员们仓促应战,经过艰难厮杀消灭了这支三十多人的劫匪,己方也折损八人,重伤两人。 柳竹秋感觉这些匪寇不是当地人,向路过的难民打听,方知他们出使鞑靼的这一个多月里,北直隶省出现了新的危机。 张钦在辽东叛乱,鞑靼大军南下,京畿一带笼罩战争阴云。 庆德帝早前听说京师周边匪患严重,担心这些匪徒趁乱生事,命兵部抓紧时间扫清京郊的盗贼。 他哪里晓得这些年吏治败坏,京畿内的巨盗悍匪都与官府蛇鼠一家,定期向辖区内的官员上缴保护费,故而横行无忌。 清剿令一出,贪官们不顾形势借机敛财,向治下的盗贼加收保护费。 话说在武城到万全都司一带的几个县城之间活跃着一伙响马。 领头的是一对名叫牛陆、牛齐的兄弟,他们作案四五年,手下有数千人马,四处打家劫舍,是在官府挂了号的大盗。 兄弟俩一直按时孝敬长官,比平民缴税还积极,长期与捕快们和睦共处。 谁知清剿行动展开后,“照顾”他们的官员称上司发话,让他们出一万两银子买“自在”,否则即日便率大军扫荡,杀个鸡犬不留。 这打劫手段比强盗更残暴,就是登峰造极的黑吃黑。 牛陆牛齐一时拿不出这许多银子,被赃官们的无耻激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借辽东叛乱的影响力举起了造反大旗。 不到十天便聚集二十万流民,大肆烧杀掳掠。 武城一带城镇乡村皆遭蹂,躏,战火东向遵化,南向霸州,迅速蔓延,去往北京城的道途已被封锁。 形势严峻,柳竹秋命人整顿队伍,出发前单独找萧其臻商议。 “萧大人,刚才那些人的话你都听到了,按正常行进速度至多一天半我们就能抵京。可此一去随时会遇上流寇,再有一次刚才那样的劫杀,伤亡会更惨重。我们必须将缔约书送交朝廷,绝不能全军覆没。” 他们与安腊塔汗签订的缔约书一式四份,双方各执两份。 柳竹秋让人取出来,与萧其臻分别保管一份,严肃至嘱:“往后再遇意外,我们当以逃跑为第一,我若受困你千万别留下来解救。” 萧其臻听了欲待争辩,被她抢先。 “同样的,假如你身陷重围,我也不会冒险去救你,只会有多快跑多快,甚至头也不回。这么说,你可明白?” 国事永远高于私情,假如萧其臻没有相同的觉悟,她将非常失望。 萧其臻像三伏天淋了盆冰水,打着寒颤茅塞顿开。 他衡量大是大非的标准与柳竹秋完全一致,家国情怀远胜个人得失。因为太在意眼前这个人才差点混淆轻重,得她提醒,感佩激动地想:“人生难得是知己,我既遇到这个知己,做不成夫妻又何妨?惟愿我们都能好好活着,与她肝胆相照,我心足矣。” 整肃衣衫向柳竹秋郑重揖拜:“萧其臻谨记大人嘱咐,绝不违逆。” 柳竹秋松了口气,欣慰还礼,内心也在感叹:“我素日当他是干事业的好伙伴,果然没错。若将来还能协作共事,真乃人生之幸。” 他们商定完毕,上马继续赶路。 沿途经过若干被兵灾摧毁的村庄,一路惨像迭出。 焦黑的废墟尚在冒烟,残垣断壁上血迹斑驳,到处是无人收敛的死难者,还有好些冻饿而亡的孩童…… 路遇的难民们哭诉前方有大批流寇出没,使团严阵以待,不敢稍作歇息,马跑累了才被迫冒险停下休整。 一些饥寒交迫的难民跑来哄抢他们的行李物资,萧其臻见都是些手无寸铁的平民,也就随他们去。 成员们奇怪北直隶驻扎的都是京军,是太宗留下的家底,也是全国装备最精良的军队,曾在北京保卫战①中顶住了也先大军的冲击,怎会斗不过小小的流寇。 柳竹秋没有公开讥讽这些刻舟求剑的言论,她常与京城里的中小军官来往,听他们抱怨过京军的状况。 承平百年,京军未经战事锤炼,军备早已废弛,很多士兵是靠门路进去吃空饷的,骑马射箭一概不会,每到出操时还雇人顶替,到了战场上能不一触即溃? 军队也变成了腐败的温床,兵屯的田地被军官们贪占,部队的军饷也被他们拿去放高利贷,底层士兵常常缺衣少食,哪有心思保家卫国。 -- 第343页 这些弊端像潜藏在人体内的毒瘤,太平时显现不出,等战乱似尖刀挑破肌肤,就会露出脓血淋漓的病灶。 她预感这次朝廷若不采取有效措施,暴动将越演越烈,甚至危及国家稳定。 使团动身前萧其臻让大伙儿丢弃多余物品,轻装前行。 午后西北风越刮越紧,大片彤云在头顶聚集,暴风雪呼之欲出。 通常这种情况居民都足不出户,城中车马稀,路上行人少。 今天官道上人满为患,遍地是背包打伞,扶老携幼的难民和他们的车轿坐骑,逃亡情状也比之前遇到的更慌乱。 “一支三万人的匪兵攻占了崇礼县,正在周边烧杀放火,县城和乡村的十几万百姓都逃亡了。不跑快点,贼兵随时会杀过来。” 路人正向柳竹秋一行介绍情况,后方突然掀起海啸般的声浪。 “贼兵来了!贼兵来了!” 人潮被死亡气氛驱赶,流速加快,许多腿脚不便或行动迟缓的人被推倒踩踏,惨叫嚎哭经疾风咀嚼,变成更具压迫感的恐怖噪音,粉碎了所有人的定力。 柳竹秋催促同伴们快跑,等数匹马过去,她再回头已看见贼兵的身影。 这些人扎着黑布包头,穿着抢来的皮裘,像收获季的农夫高举利刃在人群中任意劈砍,一个个活鲜鲜的生命伴随雪花陨落。 罪恶景象激人愤恨,柳竹秋下意识抓紧弓,弩,想起身负的任务,狠狠咬牙忽视这一切,纵马朝前奔跑。 不断有人在她眼前跌倒,又被飞快甩在身后,凄厉的哭喊声表演接力,幽灵似的追随她。 她不敢想象这些人的结局,以免内心动摇,但在目睹一名怀抱婴儿,牵着半大小女孩的妇女被马车上掉落的箱子砸伤,重重摔倒时。她终于忍不住勒住缰绳,紧跟着她的瑞福也赶紧驻马,与她一道紧张注视那母子三人。 妇女拼命挣扎,连试几次仍站不起来,看来右腿伤势严重。 她大概料到劫数难逃,绝望抱住一双儿女仰天哭嚎。路过的逃亡者大多无心旁顾,有的看见她们也因自顾不暇未上前施援。 柳竹秋前后张望,问瑞福:“你看见萧大人了吗?” 瑞福说:“他们之前走得快,想必已去得远了。” 往前数十里就是紧邻京郊的隆庆州,贼兵想必还不敢深入。萧其臻能脱险,她作为使节的任务便圆满完成了,可腾出手来拯危扶溺。 她打马来到那妇人跟前,取下马背上的弓、弩和箭筒捆在背上,疾声问:“这位大嫂,你会骑马吗?” 妇人抬头见是位官爷,听口气要救她们,忙说:“奴家骑过驴,不知和骑马可有区别?” 柳竹秋说:“道理都差不多,你既会骑请速速上马。” 她不等妇人回应,伸手扶起她送上马背,再抱起小女孩放到她身后,叮嘱她抓紧母亲。 妇人见她舍己相救,哭道:“官爷将坐骑让与我们,自己如何脱身?” 柳竹秋叫她不必担心,拍打马臀,送她们逃命。 瑞福以为主人要和她同乘一骑,忙催柳竹秋上马,惊见她逆着逃命的人群飞奔而去,急忙调头追赶。 柳竹秋利索地爬上路旁的山石,等贼兵进入射程便居高临下射杀。 手上这把弩是金海桐赠送的撅张弩,攻击区域远至三百步,还可连续发射,她在草原练习数次已熟练掌握技巧,用于实战也得心应手,转眼连毙五贼。 方才逃跑时那种阻塞胸臆的憋闷消失了,世上最令她不能忍受的果然是良心不安,最感痛快的则 是替天行道。 贼兵吃了冷箭,以为官兵来袭,慌忙寻找掩体躲避,暂时停止追杀,让更多难民有了逃生的机会。 然而好景不长,贼人们很快发现来犯者势单力薄,再度发起冲杀。 柳竹秋携带的箭矢有限,见贼兵距此不足百步,忙动身撤离,准备与瑞福骑马逃跑。 这时她瞥见又有贼兵接连中箭倒地,看数量对应的射箭者还不在少数。 有了援军她斗志重燃,伏在隐蔽处仔细搜寻,发现下方和对面的山石间藏着好些射手,其中一人距离她不过三丈远。 她向下滑到那人身边,见是个戴皮帽穿皮袄的少年,看打扮是猎户。 有人陡然靠近,少年惊慌,柳竹秋一把抓住他拔刀的右腕,低声说:“别怕,我是朝廷官员。” 她头戴大帽,着曳撒穿皂靴,是仕宦常见的装束。 少年看清后收起拔出一半的短刀,恭敬道:“敢问是哪个衙门的官爷?” 他猜柳竹秋在崇礼县做官,却听她说:“我是京里来的,刚和同伴走散了。你知道现在射箭的都是什么人吗?” 少年说:“我们是崇礼县的猎户,前些天贼兵还没杀过来,县太爷就将全县的猎户和军户集合起来整编成民勇队,准备抗贼。昨儿城破,队伍都被冲散了,我们这一路还剩下一两百人,随逃难人群退到这里。方才见有人射杀贼兵,管事的叫我们分头支援,掩护乡亲们逃跑。” 柳竹秋夸奖:“你们管事的真是大仁大勇的英雄,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道:“他名字就叫戴大勇。官爷,刚才就是您带头杀贼吧,小的看您箭术如神,比我们这里最厉害的射手还高明。” 他以崇敬地眼光端详柳竹秋和她手里的强弩,原本恐慌的心情得以缓解。 -- 第344页 柳竹秋找他要来一篓弩、箭,爬回原来的高点协助民勇射击。杀来的贼兵只有百余人,在强势狙击下伤亡迅速过半,被迫仓惶回撤。 等危险退去,那叫二黑的少年带领柳竹秋找到戴大勇。 此人原是崇礼县的吏员,流寇来袭时家眷都陷在城里,如今生死未卜。 他痛恨贼寇,更为无法安全撤离的难民痛心,想带队阻截贼兵,可手下人意见不统一,缺少一个能服众的人物来领导。 柳竹秋通过三言两语的交流掌握了以上信息,果断亮明身份:“本官名叫温霄寒,官居正三品正议大夫,是朝廷派往鞑靼议和的使节,回程时滞留于此。接下来请诸位听从我指挥。” 民勇们生平没见过这么大的官,戴大勇犹为惊喜,深揖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温孝廉吗?小人知道您,原来您如今已做了官,能见到您小人真有福。” 另外一些人也听过温霄寒的事迹,对柳竹秋肃然起敬,纷纷过来拜礼。 柳竹秋看着不断逃奔的人群,询问这条路上转移了多少百姓。 戴大勇说:“连上附近村落的居民,少说过去了十万人,刚才那些跑掉的贼兵定会回去找帮手,被他们追上,又不知会死多少人。” 柳竹秋沉然道:“那我们真得堵住他们,你知道这附近有易守难攻的地势吗?我们速去那里驻守,等寇乱平息,本官会替你们向朝廷进表请功,凡英勇杀敌者更有重赏。” 知道温霄寒的人都乐意追随她,其余人听说有赏赐也愿冒险。 戴大勇介绍后退一里的山坳道路狭窄,两旁危岩耸立,易守难攻,可占为据点。 柳竹秋应允,转身吩咐瑞福:“我要和他们阻截贼兵,你速去追上萧大人,请他设法联络附近的官兵前来协助难民转移。” 瑞福急道:“小的跟定大人,哪儿也不去!” 柳竹秋训斥:“我俩至少要活一个,否则连报讯的人都没有。” 她很清楚这一决定有多危险,但未曾考虑过为这些素不相识的难民们冒险是否值得。 她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追求,而天下是由一个个黎民百姓构成的,保护他们就是在践行理想,执行使命。 拖上半日难民们就能逃离追击,哪怕今日命丧于此,她也想赌一把。 瑞福深知主人的想法,不善言语的她以行动表明决心,转身将坐骑送给行动不便的难民,回到柳竹秋跟前,直视她的惊诧,斩钉截铁道:“小的死也不离开您!” 她单薄的面庞呈现磐石般的坚毅,柳竹秋眼眶蓦地发热,情到深处无须言语,伸手搭住她的肩膀,微微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说: ①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十六日,明军主力在土木堡遭遇惨败,明英宗也被俘,土木之变使明王朝遇到严重的危机。危急之时时任兵部尚书的于谦加强战备。正统十四年(1449年)八月十八日,皇太后命郕王朱祁钰监国。 [2-3] 京城大官富户纷纷南逃,有的大臣也主张南迁。于谦、陈循、王直坚决反对,主张保卫京师为天下根本。于谦临危受命,任兵部尚书。朱祁钰九月六日即帝位,遥尊明英宗为太上皇,以为景泰元年。也先挟明英宗要挟明廷之计不逞,遂于十月率大军进犯北京。十月十一日瓦剌军抵北京城下,列阵西直门外,把明英宗放置在德胜门外空房内。十三日,于谦、石亨率军与瓦剌军战于德胜门外,瓦剌军大败。随后又转战至西直门进攻明军,也被明军击退。瓦剌军不甘失败,又在彰义门组织进攻,明军佯装失利,瓦剌军追到土城,被潜伏在民居内的明军□□手阻击,死伤无数,不得推进。加上天寒地冻,京师外围守军的奋力抵抗,到十一月八日,瓦剌军退出塞外,京师解严。 于谦和主战派官员领导和组织的京师保卫战,取得了胜利,粉碎了瓦剌军企图夺取北京的野心,明王朝转危为安。 第一百二十四章 萧其臻带队狂奔,途中数次停下询问后方的使团成员柳竹秋是否跟来。 逃难的百姓太多,场面混乱不堪,成员们求生心切,凭先时的印象说:“温大人走在我们前面,想必已过去了。” 萧其臻放心,招呼同僚全速奔跑,向前三十多里,度过一座木桥。 云杉和一些成员正在此翘盼,见到他忙赶来问:“萧大人,您看见温大人了吗?” 萧其臻惊道:“她没跟你一块儿过来?” 云杉心脏又被吊高几分,拍腿叫苦:“我听说她和您同行,在这儿等了好一阵了。” “会不会到前面去了?” “我问过这里的驻军,都说没看见。” 此桥名为惠民桥,乃连接白河两岸的交通要道。全长二十丈,下有十六个石块垒成的桥墩,因夏季洪水迅猛,桥面常被冲毁。当地官府为节省修缮成本,平时只用木板铺设桥面。 眼下有三百官兵正在桥头守候,云杉领萧其臻去见带队的全校尉。 全校尉今早接到消息,万全方向有一大股流寇正朝这方逼近,上司命他领兵守桥,在必要时刻烧毁惠民桥,拦阻贼兵。 云杉等人过桥时全校尉正派人往桥面上泼洒灯油,云杉出面阻止,威胁说:“朝廷的特使正在赶来,你泼上灯油他们过桥时打滑摔伤便唯你是问。” 全校尉不敢自专,七上八下陪他等待,好容易盼到萧其臻,不等他发话,先灼急禀报:“特使大人,方才探马来报,数千贼兵距此不足十里地,不赶紧焚毁此桥,阻断通路,让贼兵们攻入隆庆州,则京城危矣。大人既已平安渡河,请允许卑职烧桥。” -- 第345页 萧其臻先问:“你方才可看到几个和我们装束相似的人过桥?其中一人二十出头,容貌俊秀,留虬髯戴大帽,骑一匹丈二高的黄鬃马。” 全校尉摇头:“您说的是那温大人吗?刚才听云公公动问,卑职已问遍手下军士,都说没瞧见。” 萧其臻仿佛一头载进桥下浮着薄冰的深水,禁不住战栗。 云杉跳起三尺高,急嚷:“她肯定掉队了,得赶紧回去找她!” 话刚半截,桥头的同僚大声招呼他们过去。 二人回头见那人拉住一匹高头大马,很像柳竹秋的坐骑,骑马的却是一名抱婴儿载小孩的妇女。 他们赛跑似的奔过去,同僚报告:“萧大人,这妇人说马是温大人让给他们的。” 萧其臻检查这的确是柳竹秋的马,忙审问那一脸惶恐的妇女。 妇人哭诉:“奴家被砸伤了右腿,幸遇一位官爷相救。他把马让给我们母子三人,叫我们先走,随后的情形奴家便不知道了。” 云杉让她描述那人相貌,正是柳竹秋无疑。 他更慌了,催促萧其臻:“温大人绝不能有失,请大人速派人手助我回去接应!” 老天像故意不让他完整说话,又让全校尉跑来插嘴。 “萧大人,贼兵距此仅两里地,说话就要过来了,卑职不能延误军情,现在必须动手烧桥,万望大人通融。” 云杉见士兵们正上桥堆柴泼油,忙一把扯住全校尉,厉声恐吓:“温大人是朝廷钦差,也是太子殿下最看重的亲信,你敢断他生路,当心殿下将你全家灭族!” 临行前朱昀曦曾严郑嘱咐他时刻守护柳竹秋,出了差错最没办法交差的人就是他。 萧其臻比云杉理智,拉住他,对全校尉说:“你们可以先做准备,但别急着烧桥,温大人兴许快过来了。” 全校尉能得到这点让步已谢天谢地,指挥弓箭手在桥头的掩体内备战,贼兵来时还可抵挡一阵。 这边萧其臻也指派了几名手下跟随云杉去救人,他很想亲自去,但这样会辜负柳竹秋之前的重托,必须忍住 救援队牵马踏上木桥,难民中出现一些伤者,看样子刚被贼兵袭击。 他们见有人反向前行,忙惊呼劝阻:“流寇大军已经过来了,回去就是送死,还不快逃!” 云杉已听见那满含不祥的隆隆喧嚣,到底胆怯回转。 桥这边的人也发现战云逼近,同僚们劝萧其臻速速离去,可他脚底如同生了根,没见着柳竹秋的身影便挪不动步子。 全校尉心急火燎地请示是否能点火,仍遭到云杉强烈反对。 不旋踵,打头的贼兵蝗虫般涌入视野,弓箭手们赶忙乱箭齐发,力求不放活口渡河,一些来不及过桥的难民也遭误伤,成片倒下或滚落河中,碧绿的河水顷刻间染出条条血带。 匪军里也不乏善射者,随即排开阵势与官兵对攻,许多士兵被无情飞箭夺走性命。 全校尉手下只三百军士,再拖延片刻惠民桥必定失守。对岸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寇一过河就会将爪牙伸向前方逃难的平民,京畿防线也会被他们咬出缺口,暴露心脏地带。 他忍无可忍,怒斥默不作声的萧其臻:“大人,一个特使与京城安危孰轻孰重?难道只有温大人的命要紧,其他人的命都是草芥吗?” 萧其臻不说话是在逼自己取舍,当此十万火急之际终于狠心做出决断,低声下令:“烧桥吧。” 说完立刻转身大步走向坐骑,不再理会云杉的爆吼和全校尉撕心裂肺的发令声。 一支支燃烧的鸣镝飞向桥面上那些沾满灯油的柴堆,尖锐的破空声不断撕开萧其臻的胸膛,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巨大的悲伤正试图掏空他的脑子。 为贯彻决心他狠狠扬鞭促马,跑到数里外的山坡上才停下回望。 惠民桥已烧成火龙,桥面分段坍塌,黑压压的寇兵被堵在对岸,无数人跳脚怒骂,又无可奈何。 据全校尉说,今晚朝廷的援军将赶来阻击,等打退贼兵就会重修桥梁。 但是柳竹秋还能平安通过这座桥吗? 他马不停蹄地赶路,深夜抵达京城,用御赐的令牌叩开德胜门,径直来到孟亭元家,将缔约书完好无损地交到他手中。 孟亭元连夜聚齐众阁老,五更时领萧其臻一齐入宫向庆德帝奏报和谈成功的喜讯。 庆德帝总算解除一桩心病,传旨重赏使节团,奇怪温霄寒为何不去觐见。 孟亭元见萧其臻仍停留在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替他答话:“使团在回程途中遭遇流寇,温霄寒与众人失散,如今下落不明。” 庆德帝忙问:“可曾派人去寻?” 孟亭元说:“随团出使的东宫近侍云杉留在隆庆州负责找人,微臣已派人前去支援,命他们随时禀报消息,请陛下放心。” 庆德帝还只是着急,讯息传至东宫,朱昀曦一下子掉进火堆里,若非陈维远等人抱腿苦劝,他真会私自跑去隆庆州。随后接连派出好几拨人去问云杉情况,暂停了进宫请安外的一切事务,从早至晚揪紧心扉,苦等回信。 三天望眼欲穿,经过数次失望冲击,他越来越微弱的希望之火被云杉当面扑灭。 小太监像拖着厚厚的泥泞蹒跚着走到他跟前,泪流满面跪下来,脑门贴地,无言抽泣。 -- 第346页 朱昀曦两三天没好好进食,见状腿彻底软了,抓紧椅子的扶手颤声质诘:“你这是干什么?人找到了吗?” 云杉哭个不停,冯如月见太子抖得越来越厉害,连忙催问:“殿下问你话,怎不回答!” 云杉泣不成声道:“奴才昨晚找到几个从崇礼县逃来的民勇,他们说见过柳大小姐。” 朱昀曦身子不由得前倾,大声逼问:“她现在在什么地方?还不快说!” 冯如月和陈维远左右扶住他,感觉太子此刻像片脆弱的玻璃,随时会碎掉。 云杉被主子急促的气息刺得鲜血淋漓,痛苦回顾昨晚与民勇们交谈的经过。 那几人都受了伤,一个叫戴大勇的伤势最重,是被同伴们肩托背扛救出来的。 云杉见到他时他尚未脱离危险,自称温霄寒四天前在西沟与他和民勇队相遇,率领他们在险要山头修筑工事阻击流寇,保护难民转移。 “我们坚守半日,打退了好几股贼兵,奈何敌人越来越多,我们伤亡惨重,眼看箭矢耗尽,附近能投掷的石块也快丢光了。温大人命小人带弟兄们撤退,留下十来人随他断后。” 云杉忙问他们中最后见到温霄寒的人是谁。 一个名叫二黑的少年双眼湿红,听了这话落泪道:“小的原本一直跟着温大人,贼兵攻山时他叫我把剩下的箭矢都留给他,和他手下那个叫瑞福的小哥一起掩护我逃跑。我从山背的陡坡上滑下来,在林地里跑了一夜才遇上戴管事他们。” 他指着胳膊上裹伤的手帕,说是温霄寒亲手替他包扎的。 现在那条染血的手帕就摆在朱昀曦眼前,看到上面金银丝线绣成的麒麟,他受伤的心遭到新一轮碾压。 与柳竹秋初见时他曾赐她一方手帕,后来那帕子被他随手扔进火堆,惹得柳竹秋很不痛快。他事后反省,命人绣了一块一模一样的赔给她,之后没看她用过,谁知再见竟会是这样的情形下。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抽搐,每次跳动都痛得他眼前发黑,冷汗濡湿了额头。 可是这些无法遏制愤怒,他挣扎起身,恨骂云杉:“我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守着她吗?出了这种事你怎么有脸活着回来!” 云杉痛哭:“奴才罪无可恕,求殿下赐死。” 破罐子破摔的做法对朱昀曦形成更大刺激,沉重的心跳声掩盖了一切,浑身关节都快被震碎了。 一闪神,人已伏地。 妻子侍从的搀扶叫喊他都感觉不到,迅速收窄的视野里只装着一个不存在的身影,她微笑的双眸深处是他能去到的尽头。原来希冀坠毁后就是绝路。 太子心疾发作,这次病情来势汹汹,害整个太医院虾忙蟹乱。 庆德帝盘问朱昀曦病发的原因,冯如月被迫带头撒谎,说近来战事频仍,且都靠近京畿,太子日夜忧心国事,焦虑过甚因而病倒。 庆德帝以为儿子过惯太平,年纪尚轻,又被他保护得太好,难免定力不足,在床前宽慰他许久。 皇帝走后冯如月又来哭劝:“如今陛下正烦心不过,殿下千万保重身子,勿再令他分神。” 朱昀曦被阎王爷抽了几个耳光,记起自己的职责,并尝试抵抗绝望。 柳竹秋的死尚未定论,他要振作起来做一个靠得住的储君,不让她失望。 他的症候主要受情绪影响,心平气和下症状便得以缓解,次日午膳后再招云杉问话,调查柳竹秋是如何掉队的。 云杉对柳竹秋的感情真挚深厚,这几日受尽煎熬,急于发泄,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找个人来背过,用怨恨稀释苦痛。 他哭着向太子告状:“奴才曾再三叮嘱萧其臻保护柳大小姐,不成想他在回程中只顾逃跑,根本不管柳大小姐跟不跟得上。那天我们被难民潮冲散,奴才先到惠民桥上等候,萧其臻跟来时才发现柳大小姐掉队了。奴才立刻带人回去接应,可守桥的校尉急着烧桥防止贼兵过河,奴才不许他们放火,萧其臻不但不帮忙,反令他们快些动手。之后桥就被烧毁了,奴才只好带人绕道几十里渡河去找柳大小姐,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人在叙述事情时都会挑对自家有利的部分说,朱昀曦此时做不出正确判断,全盘相信了这套避重就轻的说辞,愤恨地将萧其臻召来东宫问责。 萧其臻派人协助云杉搜救,获知的情报与朱昀曦差不多。这几日也是哀肠百转,寝室俱废,出现在朱昀曦面前时犹如行尸走肉,脸上浸透麻木。 朱昀曦认定这是装出来的,真想当场撕个稀烂,因陈维远事前极力劝说他不可随意惩处朝廷要员,他也答应会冷静行事,是以拼命克制,以阴冷的语调招待来人。 “萧其臻,是你不顾柳竹秋安危,下令烧毁惠民桥的?” 萧其臻深受负罪感折磨,自动放弃辩解,点头承认。 朱昀曦如同油锅撒盐登时炸了,摔碎手边的茶盅来阻止自己口出恶言,听到陈维远跪地提醒,他大口深呼吸,尽最大努力维持仪态,忿然道:“柳竹秋常在孤王跟前夸奖你忠勇正直,她几次冒险助你破案,帮你立功升官,你却在关键时刻对她见死不救,何来忠勇正直?!” 萧其臻早已如此进行过自我痛责,表面仍像一滩死水。 看不到他的恐惧,朱昀曦难以解恨,冲动揭秘:“你可知柳竹秋是孤的什么人?” -- 第347页 让大臣知晓太子将宦女当外宠太失体统,陈维远急声打断:“请殿下息怒!” 怎料萧其臻居然平静接话:“微臣知道柳大小姐既是殿下的亲信,更是嬖宠。” 朱昀曦加倍惊怒:“你知道还敢如此!她此时生死未卜,你却心安理得请功受赏,以为孤王会放过你吗?” 他激动得几乎坐不住,陈维远随时准备拦阻,室内充满岌岌可危的气氛,萧其臻却像毫无察觉,不疾不徐说道:“微臣已呈表请求参与剿匪,恳请殿下替臣言说,早日派臣参战。” 官员不能擅离岗位,参加剿匪才有条件去寻找柳竹秋。 朱昀曦猜到他的动机,转换神色问:“你想去找她?” 等萧其臻给出肯定答复,他决然道:“好,孤王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找不到柳竹秋就别回来。她要是死了,你也马上自裁谢罪!” 萧其臻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他一眼,叩头的姿态也有了一点生气。 “微臣谢殿下隆恩。” 之后朱昀曦没停止找人,手下甚至去到了柳竹秋与民勇们战斗的现场,那里只剩一片焦土和无数支离破碎,面目全非的焦尸。 “卑职等问遍了北面逃来的难民,无人见过温大人。据讨逆的官军说温大人失踪的地区被贼兵扫荡了数次,若他还滞留在那里,处境定然不妙。” 报信的人谨慎措辞,试图婉转地让太子领会含义:温霄寒已很难生还了。 等待忧惧令朱昀曦心力交瘁,犹如一朵折枝的鲜花,迅速枯萎,不出数日已卧病在床。 白天昏睡中看见柳竹秋来到床前,穿着上次她来东宫时那身蝶戏花丛的漂亮衣裙,冲他盈盈微笑,霎时华光满室,宛若春日。 朱昀曦狂喜坐起,伸出双手拥抱她。 “柳竹秋,你回来了!” “臣女不放心殿下,想再看看您。” 柳竹秋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用他心心念念的温柔目光凝视他。 “殿下多保重,臣女该回去了。” 她撒手要走,朱昀曦内心天崩地裂,紧紧拽住她的手哀求。 “你说好不离开我,这是要去哪儿呢?” 柳竹秋不答话,转眼飘出老远。 他捣心捣肺的悲急,恨不能化做风藏在她的衣袖里跟了去。想要追,身体被绳索绑牢,狠命挣扎几下猛然苏醒。 屋里仍有光亮,但远不如梦境里通透,浑浊得仿佛腐败丝绸。 服侍他的宫女们连日劳累,这会儿都在打瞌睡,没听见他下床的动静。 他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户推开一条缝隙,逃避室内混合药味的闷热空气,忽然看到窗前的树枝上落着一只蓝色的文鸟。 那鸟发现有人开窗也没逃走,还歪着头打量他。 人与鸟静静对视,朱昀曦混沌的内心渐渐渗入光亮,想起当日临别时柳竹秋说过的话。 “臣女就是死了,化作飞鸟蝴蝶也会回来看您。” 不知不觉泪水滑落,他推开窗户,将身体暴露在凛冽的寒潮中,却感觉获得了多日未曾有过的温暖。 “是你吗?你真回来看我了?” 他慢慢向文鸟伸手,希望这是胡思乱想,又怕失去眼下唯一能找到的慰藉,顷刻间泣不可仰。 宫女们惊醒,见他穿着单薄的中衣临风立于窗前,慌忙赶来为他披衣。 文鸟立刻受惊飞走了。 朱昀曦毛躁地推开宫女,撑着沉重的病体外出追赶。 那鸟儿并未高飞,停在数丈外的空地上,等他走近又不远不近地躲开,如此反复,像在存心捉弄引逗。 他更疑心是柳竹秋魂魄所化,晃晃悠悠随之前进。 冯如月闻讯赶来劝阻,朱昀曦眼里看不见别的,将她和侍从们当做碍事的路障一次次甩开。 冯如月看丈夫执着地追赶文鸟,神志似乎已不清醒,唯恐被东宫以外的人发觉,命人关闭前后宫门,替太子活捉鸟儿。 文鸟似有感应,翳然振翅飞越宫墙,朱昀曦焦急地望着它渐小的身影,文鸟突然发出一声微弱惨叫,笔直坠落,显是被什么击中了。 他发疯似地冲出人群,亲手拨起宫门上的木闩跑出去,在九龙壁后的雪地上找到那纤小的尸体。 鸟儿是被弹弓射杀的,靓丽的蓝羽和鲜血白雪构成醒目的画面,彰显美好事物毁灭时的惨烈。 朱昀曦失神瞪视鸟尸,含恨吩咐尾随而至的云杉去搜寻凶手,然后缓步靠近,视线叫那惨景吸牢,心情也飞快滑向悲痛的深渊。 其实他很清楚这只鸟不是柳竹秋,但又预感二者拥有相同的结局。他并非脑子糊涂才追过来,是受茫然的思念折磨太久,太需要一个目标来固定悬空的心。 他是天下最富有的人,视一切珍宝为弊履,直到爱上她才知道什么叫不可替代,并且开始害怕失去。 他从没想过一个人的离去会带走他全部的自信、骄傲,让他卑微地跪伏在命运脚下,乞求他收回成命。 更没想到一个人会贵重到令他甘愿献出所有去交换,包括他的生命。 这些疯狂的念头或许只是一时的,而这短暂的疯狂叫人痛不欲生,每时每刻都似永劫。 他恍惚淋着倾盆大雨,实际是脸庞衣襟已被泪雨浸透。 冯如月跪在一旁忍泪劝说,柳竹秋失踪这些天她伤心难过,更为丈夫的糟糕状况倍感恐慌,假如失去这一依靠,她的人生也将宣告结束。 -- 第348页 “殿下,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吧。” 她小心哄着他,如同守护风中之烛。 这时云杉带人押来两个十一二岁的小黄门,向太子呈上从二人手里收缴来的弹弓,请示该如何惩罚。 朱昀曦看着惊恐万状的少年,他们稚嫩的面孔被他的怨怒扭曲成妖魔嘴脸,非杀不可。 “拉下去杖毙……在那之前先剁掉他们的双手。” 众人惊骇,都怀疑太子疯了。 迟疑招来咆哮,朱昀曦如同被点燃的炸药逼迫侍从们立即行刑。 冯如月知他眼下神智混乱,一面附和着哄劝,一面冲云杉使眼色。云杉连忙装模装样喝骂小黄门,押着他们逃离现场。 朱昀曦情绪溃堤,旁若无人地跌坐哭泣,冯如月不知所措地紧抱住他的头,命人快去取肩舆。 侍从们送上斗篷裹住太子,围成人墙替他遮挡风寒。 被那么多人围绕照护,朱昀曦仍像落单的幼儿,抓不住任何可供依靠的手掌。唯一能治愈他孤独的人已经不在了。 这次昏迷持续到第二天早上,他醒来看到冯如月红肿的眼眶发黑的眼圈,知道她在床前彻夜守护,因疲倦而清醒的脑子产生歉意,问她:“他们没处死那两个侍童吧?” 冯如月忐忑道:“臣妾猜您只是一时气话,只命人各打了二十手心,让他们的师父领回去严加管束。请殿下恕臣妾自作主张。” 朱昀曦稍稍松了口气,感谢妻子的明智。 “多亏爱妃,否则孤已是残暴无道的昏王了。” 冯如月对丈夫的仁厚毋庸置疑,认为他昨天狂躁失常是在宣泄内心的痛苦,已为其狠狠流过几场痛泪,听了这话眼睛又哭得化开来。 朱昀曦惭愧,后悔闹得太过,不知将在宫里催生几多非议。正想安抚妻子,一阵猛烈的咳嗽抢道而出,嗓眼里迸出一股腥甜,来不及拿手帕,急忙用袖口接住。 “殿下!” 看到快速晕染的血迹,冯如月和宫女们毛骨悚然。 朱昀曦也很惊恐,失去挚爱竟会被迫付出这么多惨痛代价,而他明明没犯任何错。 怨念突然萌发,就算追到阴曹地府也想把折磨他的女人抓回来,敲骨吸髓地逼她还这笔债。 第一百二十五章 那日柳竹秋率领十位民勇在山头断后,且战且退,身边连瑞福在内只剩下七人。 他们被上百贼兵包围,眼看死多活少,一支救兵及时杀到。 这路援军约二十余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个个刀枪熟练,最奇的是领头的竟是蒋少芬。 险境相逢,两方顾不上交谈,合力背起伤员杀出一条血路,踩着山间鸟径逃出重围。 途中柳竹秋与这群英勇参战的男女进行了简短沟通,他们是武城长顺镖局井镖头的家人和伙计。 武城被流寇攻占,井镖头举家出逃,在城外搭救乡民时与出手援助的蒋少芬相识,之后结伴而行。 本打算到崇礼县暂避,不料此间也失守了,他们随难民潮南下,过西沟时听人说附近有民勇队正与贼兵交战。 长顺镖局的人沿路见流寇屠杀平民,全都满腔义愤,在蒋少芬的鼓动下一致同意去助战,就这样阴错阳差地救下柳竹秋等人。 入夜,众人在深山的洞穴里落脚。 暂停逃亡,柳竹秋总算和蒋少芬说上话了,她出使鞑靼时蒋妈暗中跟随,一直没露面。 柳竹秋时常想她身在何处,担心她在草原上迷路,不能及时接收到使团返程的消息从而滞留在那里。 蒋少芬说:“我是有一阵子跟丢了,又打听错了地址,跑到前开平卫①旧址以北鞑靼人的牧场去了。七天前安腊塔汉的弟弟阿努金带人杀死那里的部落首领,夺取了他的军队和臣民。我才得知你们已经与安腊塔汗完成和谈,连忙往回赶,快到万全都司时听说牛氏兄弟造反,后在武城附近邂逅长顺镖局的人。” 阿努金杀死的部落头领名唤阿良速,是北元贵族的后代,后来依附鞑靼,向安腊塔汗称臣,长年统兵在大同关外与汉军对峙,麾下有六万铁骑,战力不可小觑。 当日安腊塔汗大败阿努金,抱着穷寇莫追和网开一面的想法放阿努金南逃。中国使团不便对可汗的家务事发表见解,且都未料到阿努金会鸠占鹊巢吞并阿良速的部落。 这厮回头找安腊塔汗报仇还不打紧,怕就怕他狗急跳墙直接统兵进犯大同,与造反的流寇两害叠加,则京师难保。 柳竹秋怀疑阿努金南侵的可能性极高,忙与蒋少芬商量:“大同西界黄河,北控沙漠。是我边隅之要害,京师之屏障,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我现在写一封信给大同巡抚请他加强戒备,你务必在五日内送达他手中。” 这差事对蒋少芬并不困难,但放心不下她。 “此去京城的道路都被匪兵阻断了,没我护着,你如何能平安到家?” 柳竹秋为她分析轻重缓急:“萧大人想必已将我们与安腊塔汗的缔约书送交朝廷,我晚几天回京也没什么。况且那几个民勇队的弟兄伤重,我既做了他们的统领,就不能弃之不顾,得留下照看数日。井镖头一家为人仗义,身手不凡,请他们做我的帮手足够支应了。” 蒋少芬理解她的想法,原本就决心尽力支持她建立功业,毅然接受了这一安排。 -- 第349页 柳竹秋刚才撕了几件换洗衣裳为伤员包扎,多出的布片正好代替纸张,用烧焦的树枝在上面写下书信,考虑到大同巡抚或许会质疑信件真假,她索性将随身携带的缔约书副本交给蒋少芬作为凭证。 蒋少芬想早去早回,天不亮便背起行囊动身了。 柳竹秋与其他人留在山洞看护伤员,白天派人出去打猎,烧烤野味做饭,煎煮树叶代茶。 长顺镖局常用的伤药疗效不错,负伤的九人里只一人伤势过重于两日后死亡,余下的都渐渐好转,又过五日都能活动了。 柳竹秋与人们讨论接来下的去留问题。 井镖头等人和民勇们流离失所,正为今后的生计发愁,都想跟随温霄寒碰碰运气,愿意护送她去京城。 人们整装进发,走出大山发现外界已俨然乱世。 当地百姓都弃家逃亡,遗下一处处被洗劫过的村镇,连一些孤悬在郊野山林里的人家都遭流寇抢劫一空,尸骨遍野,满目疮痍。 据难民说寇乱围绕京畿向北直隶省西南部蔓延。 牛氏兄弟及其团伙都是实战经验丰富的老贼,弓马老练,精通战术,利用百姓对官府的不满,诱拐或胁迫他们加入叛军,对阵腐败无能的京军胜多输少,还派党徒煽动其他州县的流民响应反叛,如今京城西北至西南一线八处点火七处冒烟,贼兵在这一带横行无忌,见人就砍。 更可恨的是那些官军,国家已陷入动荡,这帮人还只顾抢功捞赏。 遇到逃难的百姓也当做流寇追杀,杀完就拿人头向上司报功,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归途上遍布魑魅魍魉,柳竹秋一行只好随人流避难,三天时间里从隆庆州以西逃到怀来卫以南的石鸡山附近,离京城越来越远了。 他们的干粮快吃完了,盘缠也剩得不多,再游荡下去不是办法。 柳竹秋对井镖头说:“往西两百里就是蔚县,县令何玿微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可去那里休整。” 同伴们都赞同这一决定,改道向蔚县前进。 连续下了几天雪,昨日天晴积雪融化,道上的烂泥没过脚背,走起来分外吃力。 人们鞋袜被冰水浸透,脚上生出冻疮,有的脚趾肿大,胀痛难行。 柳竹秋取出鞑靼人赠送的防冻药膏分给同伴涂抹,让大伙儿轮流讲笑话提振士气。 井镖头的小儿子问她:“温大人,你知道天底下最黑的是什么吗?” 柳竹秋回说:“煤炭、乌鸦、年轻人的头发,刚兑好的黑漆……”等若干事物,他都一一否认。 最后揭晓答案:“天底下最黑的是我们武县县太爷的心肝,若将他的心掏出来放进河里,舀出的水都能直接当成墨汁使用。” 他公开挖苦武县县令贪残不仁,立遭父兄训斥。 听井镖头骂他不知死活,他不服气道:“那裘县令丢了城池,正等着被朝廷砍头,你们还怕他作甚?要不是他横征暴敛逼得老百姓活不下去,哪会有那么多人跟着造反?我们无家可归都是他害的。” 井镖头忌惮温霄寒是官员,抽了儿子一记脑瓢,忙着向柳竹秋赔罪。 “犬子年幼无知,惯说混账话,还请大人见谅。” 柳竹秋总结近日的所见所闻,认同此次寇乱多属官逼民反,心里也憋着一股怒气,向井镖头道声:“无妨。”,笑问井家小儿:“井小哥,我也考你个谜题,方才说了天底下最黑的东西,那你知道天底下最黑的地方是哪里吗?” 井小哥连猜好几次,都不对,请她揭秘。 柳竹秋大声说:“就是你们武县县衙的公堂啊,别的地方太阳都照得到,唯有贪官们坐镇的公堂暗无天日,一片漆黑。” 她公开表明立场,众人惊诧后都开怀畅笑,对这位温大人的刚直不阿有了深刻体会。 转过数里山路,眼前出现一条尚未结冻的小河沟,清澈河水涓涓流淌,吸引干渴的旅人。 人们到河边汲水,柳竹秋捞起一把河水喝了两口,让瑞福把水壶都装满,忽听对岸有人高声呼喊:“温霄寒!” 她的耳朵先认出声音的主人,吃惊地举目张望,只见宋妙仙正在前方激动地朝她挥手。 她于惊讶中认出站在宋妙仙身旁的男女分别是苏韵和彩玲,周围还有七八个孩童,看样子正与他们同行。 她顾不得分辨这是否是幻觉,兴奋地跳起来冲他们挥手。 得到回应,宋妙仙等不及走向裸露的河床,想踩着水面上突起的石头过河。 这对她那双三寸金莲来说是不可完成的任务,彩玲慌忙劝阻。柳竹秋更心急,抢先跑向那些石头,猴跳着跨过河面来到她们跟前。 “季瑶,终于找到你了!我就知道你没死!” 到了近处宋妙仙能直呼她的真名了,淌着欢喜的泪水扑上前抱住她。 柳竹秋也紧紧抱住义姐,这些天精神完全不敢松懈,反而淡化了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危机感,直到与亲友们重逢才体会到劫后余生的喜悦。 瑞福沿着主人走过的路径跳到对岸,刚站稳苏韵已迎上来。 看到他欣慰温柔,笑而不语的样子,她的心跳登时快了好几拍,难为情地转身躲避。 柳竹秋松开宋妙仙,为彼此擦着泪水,问他们怎会来此。 宋妙仙像怕她突然消失似的,说话时一直抓住她的袖子。 -- 第350页 那天白秀英送信到锦云楼,通知宋妙仙柳竹秋于乱军中走失。随后京城里的人都传言温霄寒已死。 宋妙仙悲痛万分,却不肯就此相信,跟老鸨崔六娘告了假,想去隆庆州寻人。 彩玲不放心,死活要跟着她,说:“姑娘脚小走不了远路,遇上贼兵如何是好?我力气大,跑得也快,有危险还能背着你逃跑。” 二人争辩一夜,天亮后到底结伴启程,先是雇了辆马车赶路,谁知刚过昌平州就撞上官军流寇混战,道路受阻,行人奔散,车夫也丢下她们跑路了。 她们只好扔掉大件的行李,只带一点细软出逃。 彩玲背着宋妙仙走了三四里便累瘫了,以为会在兵荒马乱中丧命,幸被苏韵所救。 苏韵和宋妙仙一个是名伶一个是名妓,过去时常同在欢场中献艺,相互认识。巧的是这次二人出城的目的也相同。 苏韵收到温霄寒和瑞福主仆罹难的噩耗,坚持认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瞒着文小青,只带两名仆人骑马赶往隆庆州。 他与宋妙仙差不多同时遭遇兵阻,在混乱中与仆人们失散,意外地救下她和彩玲。 后来他们跟着人群避险,被贼兵和胡乱杀人的官军追赶,辨不清方向,数日苦行竟渐渐越过棋盘山走到京城西北一百多里外的村落。 那里的几个村子已被流寇践踏,村民大多外逃,扔下一群无依无靠的幼童。 “天寒地冻的,这些孩子无人照管定会饿死,我和韵之商量带他们逃难。饿了就向路上的乡民买吃的,一两银子才换得到一斤面饼,今天算下来已是第三天。我们的盘缠昨天就花光了,亏得韵之肯拉下脸陪我到人多的地方卖唱换食物,否则真要挨饿呢。” 宋妙仙话家常似的含笑道出这些坎坷,丝毫不以为苦。苏韵也是,说还好路上出现那一连串波折,否则见不到柳竹秋和瑞福。 他们都是外柔内刚的人杰,柳竹秋感动敬服,洒泪揖拜道:“我柳竹秋能遇上二位这样的知己,真不枉此生。” 又向瑞福玩笑:“韵之为寻妻不惧险阻,颠沛流离,可谓当代徐德言②。这下你该相信我举的媒不错了吧。” 瑞福羞得浑身冒烟,满脸通红地跑回对岸。 井镖头等人隔岸观察半晌,好奇问她那些是什么人。 瑞福说:“那位姑娘姓宋,是我家大人在京里的红颜知己。” 井镖头又问起苏韵,瑞福先是犯窘支吾,猛地回过神来,大声说:“他是我家大人的小舅子,你们待会儿就叫他苏老板吧。” 柳竹秋见井镖头和瑞福说话,估计他们等急了,忙背着宋妙仙渡河,再在同伴们帮助下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抱过来,最后将苏韵的马也牵过来,继续给宋妙仙当坐骑,带他们一块儿赶路。 那些孩子都出自穷苦人家,大多生来便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跟随宋妙仙和苏韵流浪反而能吃到饱饭,看他们比父母还亲,情愿不要大人背抱,也要紧紧跟在二人身边。 柳竹秋看孩子里年纪最大的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问他叫什么名字。 少年怕生,低头往苏韵身后躲。苏韵介绍:“他姓曾,名叫豹儿,花豹的豹。” 柳竹秋笑道:“起这名是因为这孩子跑得很快吗?” 苏韵点头:“正是呢,昨天我们听说前面有人在卖吃的,但已过去好一阵了,我就让豹儿去追,他还真的追上买回一袋山药蛋,帮了我们大忙。” 他随手摸摸豹儿的脑袋以示夸奖,说以后准备带他回京城做小厮。豹儿害羞地垂着头,看起来很高兴。 日头渐渐偏西,前方不远处升起一缕缕线香似的炊烟,下方想必是坐村庄。柳竹秋庆幸地想今晚不用露宿荒野了。 脸上刚现出喜色,后方忽然马鸣人吼。 连日逃难,这种预示危险的喧闹声仿佛号令,立刻挑起人们的紧张。回头探望,只见一些骑着骡马赶着驴车的难民惶惶奔来,不住向步行者们发出警告。 “贼兵追来了,你们还在这儿磨蹭,快跑啊!” 恐惧让整条道上的人都沸腾了,井镖头拦住一位骑驴的老者打听详情。 老者悚惧道:“来的都是马匪,人数至少上千。最多一个时辰就会杀到,你们绝跑不过他们,快找地方躲起来吧!” 边说边挥鞭驱赶坐骑,恨不得把那黑驴抽出八条腿来载他逃命。 本次参与寇乱的贼兵里,只牛陆牛齐的旧部是马匪,最为凶悍残暴,官军见了都会望风而逃。 想来他们不甘再囿于北直隶省内活动,开始往山西境内渗透了。 柳竹秋站在路边,目睹泥浆横流的来路上难民狂奔,人畜皆惊,将恐慌源源不断输往祥和炊烟下的村落,估计不久之后血光将代替落霞染红那里的天幕。 作者有话说: ①开平卫:治所相当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及多伦县附近的上都城,明朝时为防御北元南下,朝廷逐步建立了一整套北边防御体系。洪武初期,明朝占领上都,在此建立开平卫。明前期,开平卫始终处于明与北元对峙的前沿,期间历经多次变迁,最终废弃。 ②南北朝时期江南著名的才子,大诗人徐陵之孙。后被南朝后主陈叔宝的大妹妹乐昌公主招为驸马,并在后来演绎了一段“破镜重圆”的爱情佳话。 -- 第351页 第一百二十六章 险情迅速传抵村庄,柳竹秋等人走进这座园舍层叠,人口众多的村子,各处正呈现鸡飞狗跳的混乱。 除个别人家未雨绸缪提前安排好逃难事宜,正在紧急撤离,绝大部分村民都似麻雀炸窝阵脚大乱。 男人们慌忙拿起锄头斧子等可以御敌的工具,准备保卫家园。 女人们召唤孩子,搀扶老人,不知该往何处躲藏。哭嚎声将村子熬成一锅滚烫的浆糊,强盗尚未攻来,这里就像办起了盛大的丧事。 柳竹秋拦住一位大婶问附近可有适合躲藏的地方,那妇人怆急回说:“我们这儿只你们来的方向有几座高山,后面全是丘陵平地,根本没处藏身啊。村长刚才敲锣召集男丁商量对策,你们去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吧。” 柳竹秋和同伴们跟随人群跑向村长家,路经一座敞院时见几个村民正往屋外搬运木桶。 闻到浓烈的硝石和硫磺气味,她认出这是家生产火药的作坊,停步隔门询问其中一名老者:“那位大叔,请问你们在搬火药吗?” 老者气狠狠道:“是啊,听说贼兵快杀来了,我们想把这些火药搬到村口,怎么都得拉几个垫背。” 柳竹秋不及追问,继续快步往前,问同路的村民:“村里为何有这么多火药?” 村民说:“我们这儿的人擅长做爆竹烟花,每年农闲时就靠这项副业赚钱,家家都囤有火药,刚才那家是大户,囤得最多。” 柳竹秋的脑子飞快消化接收到信息,自动回忆起来时所见的地貌和景物,想出一条比逃跑和抵抗更易保全众人的办法。 村长家的院子水泄不通,她挤不进去,连忙爬上一棵高高的柿子树,冲院子里喊:“我是京城来的官员,请大家安静听我讲话!” 她运用丹田之气连吼数声,树下嘈杂减弱,院内的村长和乡贤们看到她,忙仰起脖子问:“敢问官爷尊姓大名,是哪个衙门的?” 柳竹秋跳回地面,顺着自动分开的人缝走到他们跟前,拱手道:“我叫温霄寒,上月奉命出使鞑靼,回程中遭遇匪患,不幸流落至此。” 正如当日顾淳如所说,温霄寒的传奇故事已远播至全国各地,当地人也听往来的客商们添枝加叶讲过几桩。 村长忙带头下跪行礼,柳竹秋周围的人都跟着矮了半截,不由自主将这位赫赫有名的才子大官当成救星。 柳竹秋让众人都起来,村长忙不迭求告:“温大人,听说贼寇正在逼近,本村只有二百青壮男丁,恐难以抵敌。求您设法救救我们。” 其余人也纷纷求救。 柳竹秋叫他们勿慌,对村长说:“本官现有一御敌之策,需父老们协助。” 说着面向方才经过的那座高山,伸手指示:“我们来时有一段路靠近山脚,我想带人搬运炸药上去炸垮山石,阻挡贼兵。” 村民们目目相觑,村长小心发表质疑:“那座山那样大,就是把村子里所有火药都运过去也不一定炸得塌。况且时间紧迫,全村人出动至多运一次贼兵就到了。” 柳竹秋说:“只要把火药堆放在适当的位置,几百斤足够引发山崩,请赶紧派我人手。” 官老爷的话有威信,人们又对温霄寒抱有很大期望,当下集合全村品质最上乘的火药,由几十个壮丁扛着跟随发出。 柳竹秋命瑞福留下带领长顺镖局的人保护宋妙仙和孩子们,瑞福不肯从命,苏韵劝她:“温大人交代你的任务也很重要,我替你陪她上山,这样你总该放心了。” 豹儿见状也要跟去,柳竹秋不能再耽搁,答应带着他。 人们运送火药上山,爬到山腰处,一个脚力迅捷先被派去探消息的村民峻急返回,指着身后叫嚷:“那些马贼已到那边山脚了,顶多一炷香时间就会过来。” 柳竹秋让众人跟紧,提气向山上狂奔数十丈,足不停顿地在陡峭崖壁上跳跃,脚下的山石时有松滑,好几次差点失足摔落。 她来到半山腰岩石大片裸露的地带,急切地四下查看。 几年前她曾结识了一位厉害的风水先生,那人说山和人畜的骨架一样分布着若干关节,破坏这些关节,就能像庖丁解牛那般将庞大的山峦轻易肢解。 柳竹秋向他求教这门学说,掌握了完整理论,平时看到山脉峰峦就会默默观察寻找山的“关节”,刚才从这座大山下经过时也边走边看,这会儿才能直奔目标。 她找准一处位置,指挥人们堆放火药。忙碌中好几人指着远处的山脚惊呼:“他们来了!” 那蜿蜒的道路的尽头正快速爬出一支大黑蛇状的马队,细看是由许多蠕动的小黑点组成的,数量多得叫人头皮发麻。 “看样子不止一千人啊。” “让他们进村大家都别想活了!” 村民们心口发凉,全指着柳竹秋为他们捂住最后一口暖气。 柳竹秋不能表露焦急,有条不紊布置好火药堆,铺设下一丈长的引线,叫人们尽量躲远些,然后亲手点燃引线,跑向安全地带。 她跳回人群中,和他们一道躲在岩石后等待爆炸来临,这时山谷间已响起轰隆的马蹄声,人们捏着满手的汗无声或有声地催促引线快点燃尽。 眼尖的人突然喊:“不好!引线熄了!” 引线太长,碰到残雪就会熄灭。 -- 第352页 柳竹秋想回去点火,被苏韵拉住。 “引线只剩下不到一半,您点完火就逃不出来了!” 被爆炸波及必死无疑,但即便如此也得有人冒这个险。 不等大人们争辩,豹儿一把抢过柳竹秋手里的火折子。 “我去!” 少年仿佛灵巧的豹猫踩着一阵风奔向引线,点燃后还站着守候片刻,确定能顺利燃尽才在人们的呼喊中返回。 他来去的速度一致,人们却因焦急产生错觉,嫌他太慢,竞相高呼催喊。 豹儿也觉回去的路似乎拉长了,拼了命跑出一半的距离,身后蓦地钻出惊天动地的巨响,脚下的岩石顿时像海绵踩不牢靠,一股夹杂碎石的强劲气浪冲向后脑,将他狠狠推倒。 躲在远处的人们清楚看到爆炸中腾起一朵巨形的黑云,宛如山头瞬间萌发的黑色灵芝,还在不断向高空生长。 碎石块似雨点落下,烟尘铺天盖地,第一波震荡尚未消失,脚下传来嗡嗡的地鸣,仿佛受伤的山神正在哭泣。 人们感觉整座山都在发抖,看到爆炸造成的伤口正急剧扩大,滚滚浓烟中几块巨石慢慢离开原位,向山下滚去。大山脱落了牙齿,张开嘴吐血似的喷出一大股泥石流。 山的裂缝还在朝四周延伸,人们赶紧躲避。 柳竹秋反向奔跑,拉起摔倒的豹儿一块儿逃命。 脚下有如波涛起伏,前一刻踩过的地面后一刻已坍塌坠落,再跌一跤准会去阴司报到。 她什么都顾不得想,瞅准能踩实的地方玩命前冲,窜上岩石见前方有一处还算平缓的雪坡,毫不犹豫拽着豹儿往前一跃,任冲力拖拽着滚下去。 等他们摔扎实了,山崩也停止了。四散的人们慢慢聚拢,万幸的是大部分人都无事,只少数受了轻伤。 有人已观察过爆炸现场,说那队马贼都被滚落的山石和泥石流掩埋了。 “要是那引线中途不熄,山塌下去至多阻断道路。第二次点火使得爆炸推后才叫他们遇端了,可见老天爷铁了心要收这伙贼人,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啊。” 人们畅快议论,都骂这伙无恶不作的流寇死不足惜。 柳竹秋眺望烟尘弥漫的山脚,道路已经消失,地形也彻底改变,隆起一个若隐若现的大土包,如同新筑的坟墓。 山村和躲在那里的难民都转危为安,她的心情也由紧张转为沉重。 诚然打仗总要死人,死坏人强过死好人,但这场战乱和随之产生的杀戮本可避免。它们是帝国痼疾中流出的脓血,荼毒了万千无辜生灵,亟需一把利刃剜除腐肉,阻止病情恶化。 她要做那把刀! 回到村庄,众人像迎接英雄一样兴高采烈围住他们庆贺。 当晚村长和富户们设宴犒劳,为柳竹秋等人备下充足的干粮,并赠送十匹好马,和二十头健壮的骡子。 有了这些牲畜代步,后面的路便走得轻松多了。 队伍昧爽出发,晚间已进入蔚县境内,道路上有官兵设卡盘查,说知县有令,禁止难民通行。 这命令不近人情,却有不得已的苦衷。 原来三日前西面阳原县有人煽动流民造反,攻占了县城。南面的来源县也受贼兵围困,随时会转而袭击蔚县。 军事上腹背受敌,舆论上流寇还在加紧滋事,坚壁清野势在必行。 柳竹秋亮明身份,请军士传话给何玿微。 在路边等了一个多时辰,一队人马自县城方向飞驰而来,为首戴乌纱帽的年轻官员正是何玿微。 他一眼认出人群里的柳竹秋,提前数丈下马,快步走向她,老远便欢声招呼:“晴云兄,真没想到你会来啊。” 当初柳竹秋与何玿微一见如故,亲密交往数月,去年年底他离京赴任后二人还时有书信往来。 何玿微视她为诗酒良伴,她呢,本来将这文武双全的美少年定为夫婿人选,后被朱昀曦作梗,八字未曾写完一撇。 知他订婚后只得打消杂念,仅以朋友看待,眼下能在兵荒马乱中再会俊友,她相当高兴,行礼后冲他苦笑:“小弟受贼寇阻挡回不了京城,眼看着山穷水尽,只好来此投奔子钦①兄。” 随即问起阳原县的状况。 因那阳原县令是与何玿微同期登第的探花滕凤珍,也曾是她丈夫名录里的备选项,方才听说阳原县失守就不禁为其担忧。 何玿微叹气:“简之②没事,目前住在我那儿,今早我们还聊到你呢,可巧你人就到了。” 柳竹秋看他的脸色便知滕凤珍处境糟糕。 当日新科三鼎甲中,只顾淳如老成通透,何、滕二人一来年少自负,二来朴拙耿直,处事都不同俗流,不平则鸣。在铨选期间便因此得罪权贵,受到排挤,才会失去留京任职的机会,被派到地方上做县令。 蔚县和阳原两县的土豪劣绅特别多,背靠官府,上依贵戚,恣意欺诈民财,为祸乡里。全县的田产十有八九都被他们兼并,失地农夫沦为流民,正是这次造反的源头。 何玿微比滕凤珍年长三岁,也更有胆识魄力,上任后拼着鱼死网破的气势打掉几个为非作歹的大地主,将没收的土地分配给无地流民。 蔚县的豪绅们恨得咬牙切齿,买通上司弹劾他,朝廷的革职令都下来了,恰好牛氏兄弟在北直隶造反,山西境内也出现民乱苗头。这节骨眼上没人愿意来坐火盆,上司便命他继续留任,争取戴罪立功。 -- 第353页 “这半个月来周边县城的流民都反了,唯独蔚县还太平,就因我之前大力惩治了那几个劣绅,分田地安置了部分流民。老百姓对官府还抱有希望才没受贼兵蛊惑。简之毕竟年少,斗不过那伙地头蛇,反被他们骑在头上。这次阳原陷落,他的家眷都困在城内,也不知情况如何了。” 何玿微领柳竹秋等人去县城,路上讲述他与滕凤珍的忧困,期间时有欷吁。 柳竹秋知他最是平衍旷荡,在人前展示愁容,显是烦恼到了极处。 滕凤珍夺不回城池将获死罪,如今蔚县三面被围,他能否自保尚是未知数,正面临着危急存亡的关头。 说完丧气话,何玿微见柳竹秋锁眉不语,忙转换语调道歉:“晴云兄莫要多心,我只是随口发牢骚,绝没有不欢迎你的意思。” 柳竹秋莞尔:“子钦兄勿急,我亦知此地并非梁园③,而是虎穴。小弟此番正欲垂饵虎口,横挑强寇,为君解燃眉之急。” 何玿微也想借助她的才智,闻言欢喜。然局势危急,他丝毫不敢大意,道谢后请求:“我誓与蔚县同存亡,就怕不幸落于贼手,想找人助我成此大节④。还望晴云兄不拒重托,完我后顾之忧。” 贼兵们猖狂奸、淫,受害者不止女流,幼童少年乃至稍微清秀的男子都不能幸免。似何玿微这般貌美,若被生擒,下场铁定惨不堪想。他深知这点,已与妻子说好,一旦城破就各自设法了结,以免受辱。 柳竹秋笑着宽慰:“子钦兄何必说丧气话,小弟不但有办法保全蔚县,还能助简之解围,事不宜迟,快带我去见他吧。” 作者有话说: ①子钦:何玿微的字。 ②简之:滕凤珍的字。 ③梁园,位于今河南省商丘市,为刘武所建。《汉书·梁孝王传》记载:“筑东苑,方三百里,广睢阳城七十里,大治宫室,为复道,自宫连属于平台三十余里。”园内琼楼玉宇,金碧辉煌,湖泊池塘星罗棋布,假山岩洞错落有致,茂林修竹,奇果佳树,珍禽异兽,无奇不有,是供帝王游猎、出猎、娱乐等多功能的苑囿。当时,以刘武、司马相如为代表的文人在此咏诗作赋,史称“梁园文学”。后世谢惠连、李白、杜甫、高适、王昌龄、岑参、李商隐、王勃、李贺、秦观等都曾慕名前来梁园。尤其是李白乐而忘返,在此居住长达10年之久,写下“一朝去京国,十载客梁园”的诗句,并创作了千古名诗《梁园吟》。后世用“梁园”指代安乐舒适的客居之地。《水浒传》有“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的名句。 ④成此大节:走投无路时帮他寻死。 第一百二十七章 柳竹秋与滕凤珍分别时他还是个丰神如玉的朝气少年,与眼前的形容判若两人。 刚满二十的人鬓角竟已斑白,两颊凹陷,嘴瘦得凸出来,眼白泛黄布满血丝,深锁的眉宇沟壑如刻,这不到一年的官场生涯似乎耗尽他的青春活力,也泯灭了他对人生的期许。 何玿微在县衙置酒为柳竹秋接风,顺便与好友剖陈心腹,邀她和滕凤珍独坐小花厅,不要仆人伺候。 滕凤珍坐下不停喝闷酒,一口气饮完五六杯,柳竹秋劝他别喝太急,为他夹了几箸菜。 他眼已嚼泪,唉声道:“晴云兄,我等幼读圣贤书,常存报国志,以为及第登科后就能大展拳脚,济世安民。岂料这官场里豺狼当道,荆棘遍地,小人如鱼得水,君子有屈无伸。我在阳原县任职这十个月,真将人世间的种种不公都看遍了。” 阳原县的豪绅多依附大同镇守太监罗东生。那罗东生本是御马监监丞,庆德十九年被派往山西征收马匹。 按律太监无权拥兵,罗东生却擅自招募亡命之徒,为自己组建了一支上千人的卫队,时常带队出入边塞,到处横行纳贿,椎埋穿掘。 境内的宵小劣绅见他势大,尽都蝇集蛆附地来投奔。 有这貂珰庇护,犯法不坐牢,杀人不偿命,致使父老赤子冤声振地,而当地官员们也遭其胁迫,三节八礼的孝敬必不可少,办事被处处掣肘,稍有违逆便受劾获罪。 滕凤珍的父亲和岳父官职都不低,后台算比较硬的了,到了罗东生手上仍是块随意揉搓的软泥,眼看其党羽播虐逞凶残害百姓,他这父母官滴尽心头血,流尽眼中泪,对从小遵奉的那套忠君爱国论产生深深怀疑。 “普天下的百姓都像牲口,我们这些官员只是陛下的家奴,替他牧养牲畜,还得伺候他宠信的贵戚。宦官只是奴才,地位却比我们高得多。官员们写的奏折陛下时常丢过不睬,宦官们的密报却是随到随看,凡这些人诬告中伤,他都全盘听信,然后不问皂白制裁大臣,真真寒尽天下士人心哪……” 黑暗现实摧毁滕凤珍的功名欲,已写好辞表准备还乡隐退,偏遇上寇乱爆发,上司命他坚守县城不许辞官。 他日夜操劳筹划统兵抗贼,然而百姓们对官府失望透顶,听说贼人造反,还帮着他们夺城。 前天他亲眼看到流民们攻占城门,杀死若干差役官军,原想自裁殉城,被几个家丁硬架着逃出来。怀孕的妻子和其他家人均陷在城里,八成凶多吉少。 他讲到悲处扶额大哭,说:“小弟自知生还无望,只因未得拙荆下落,不便就死。幸而生前还得与两位仁兄相见,痛陈苦楚,不至埋没满腹冤屈。” -- 第354页 柳竹秋耐心听他倒过苦水,勉励道:“简之既不畏死,何妨放手一搏?我有一计可助你平定阳原县的叛乱,夺回城池,但需要你拿出破釜沉舟的气概来。” 滕凤珍对她深为信服,忙拭泪求教。 柳竹秋说:“我先前问过子钦,他说现下阳原县的士绅有一半躲在蔚县,其中多有恶徒。你能否马上找出他们的罪证?” 滕凤珍恨道:“那些人恶名远扬,流落蔚县的阳原难民里就有很多苦主,我正想趁着手里最后这点权力将他们正法。” 柳竹秋拍案叫好:“简之有这等决心,不出两日就能收复阳原。” 她向滕凤珍、何玿微道出计谋,二人欣喜兴奋,一起补充商议到半夜,计定后柳竹秋郑重道:“凡事都有万一,我也不敢保证这计策百分百稳当,若有差池只能将这条命赔给二位,届时请勿怨我。” 何玿微豪爽道:“我们本是涸辙穷鳞,幸得晴云兄到来,胜似病遇良医,饥逢王膳①。天底下哪件事没有风险?喝水还会被噎着呢,何况打仗。人生在世能轰轰烈烈走这么一遭也算值了。” 滕凤珍也说:“我本是待死之人,蒙二位鼎力相助,有望搏这一线生机已是天幸,岂敢有怨言?晴云兄勿再多虑,只管放手去做便是。” 三人慷慨盟誓,约定并肩共度本次难关。 天一亮何玿微便派官差捉拿了八名在蔚县避难的阳原县首恶,并叫差役去城内四处鸣锣通告,说滕凤珍要在城隍庙公审罪犯,让百姓们都去观看。 人们闻风而动,阳原县的难民最积极,不一会儿庙门前的广场已聚集上万人。 滕凤珍借穿何玿微的公服到场,简化审案流程,先将那八人押上来,让阳原县的百姓揭发罪行。 这八人中有土豪、奸商、流氓,都靠舔罗东生等权贵的臭脚做威福,民愤极大。 在县太爷的鼓励下,阳原百姓大胆发声,先还只稀稀落落几个苦主出面指控,后来舆情渐渐升温,直至鼎沸。无数人掀拳裸袖怒骂高喊,要求县令处死这些血债累累的罪人。 滕凤珍喝问八人是否认罪,如愿听到他们哭丧喊冤,便大声对难民们说:“嫌犯不招供,本官本该用刑,然此刻阳原县的官差都失散了,又不能让蔚县的差役代劳。本官只好将这八人交与众位苦主,请你们代为提取供词。” 他挥挥手,何玿微的手下立刻将八个嫌犯拖起来推向人群。 不知是谁高喊:“有仇不报更待何时?” 气红了眼的阳原百姓立刻围住八□□打脚踢,滕凤珍掐准时候,命人驱散难民,将八人重新拖回来。不过转眼功夫,个个都已浑身是伤,半死不活了。 滕凤珍再问他们是否招供。 恶霸们怕再遭民众暴打,都甘愿认罪。 滕凤珍等他们在供词上画押,宣布在定罪前每人先枷号一月,当场给他们套上重枷,拖到路边排成一字。 民众们知道这些人伤重无医必然丧命,枷号是在增加死亡的痛苦,看样子滕县令铁了心为民除害,不计后果了。 事情的高潮才刚刚开始,滕凤珍惩治完这批罪犯,将留在蔚县城内的阳原豪绅都叫上场来,继续让难民们检举揭发。 有八个血淋淋的榜样在,豪绅们魂飞魄散,赶紧向滕凤珍下跪求饶。 看着这些曾仗势欺辱他,油盐不进的毒虫祸根面无人色地虚怯乞怜,滕凤珍十分解气,照柳竹秋的建议厉声恐吓:“尔等的罪过并不小于那八人,理当一并严惩,此时求饶又有何用!?” 围观百姓呼喝助威,巴不得替县令动手。 豪绅们骨头快化成水,拼命磕头哭求,心中别无他念,只想保住狗命。 滕凤珍达成效果,冷声道:“尔等想活命可以,各自献出一半家产来抵罪,本官便从轻发落。” 刀架脖子上,谁还敢顾惜钱财?都屁滚尿流地答应了。 滕凤珍当即派人去他们的住处收缴田地契,宣称这些土地连同那八个恶霸的家产全部充公,将来会平均分配给阳原县的失地农户。 又诚恳地晓谕难民们:“你们没跟随叛贼造反,足见都是良民,而那些造反的人也未必全是恶人,有很多是受土豪劣绅迫害,困窘下才步入歧途。对于这部分人本官定会为他们及其亲属争取宽待。今晚本官就将领兵去收复阳原县城,大家可去通知附近的乡里,凡是拥护朝廷的,就叫他们筑高台,入夜后点起烽火。没点火的村落将被视为反贼的同党,待我军攻打过去,定然一律格杀,再将收缴来的财物全部奖赏给军士和良民。” 县令主持打土豪分田地这一前所未有的举措震惊全城更振奋人心,也对蔚县的豪绅们起到了杀鸡儆猴的作用。 当日就有不少人主动去找何玿微讨饶,情愿献出部分田产换取平安。 何玿微张榜通告县民将实行与阳原县相同的举措,如有亲友参与造反的,立刻退出将不予追究,捉拿同伙交付官府的还有重赏。 命令一出,此前不断煽动造反情绪的乱民有的因畏惧偃旗息鼓,有的被百姓告发逮捕,蔚县的局势得以稳定。 柳竹秋已借何玿微的名义召集蔚县的三千民勇和一万驻军,连同阳原撤退来的五千士兵编组成讨逆部队,半夜与滕凤珍率队出发。 周边村镇的居民收到两位县令发布的消息,都赶着点起烽火,有些已决定顺从反贼的村子也回心转意跟随点火。夜幕来临时,各地火光遥相呼应,绵延了数百里。 -- 第355页 滕凤珍于行军途中目睹这一壮观景象,感慨道:“阳原城破时,我派人去附近村镇招募救兵,没人愿意来,还以为村民们都反了,如今看来还没到那种地步。” 柳竹秋叹气:“普通百姓最是安分不过,只要有口饭吃有件衣穿,他们就会老老实实过日子。若非受欺太过,没了活路,谁会甘心做反贼呢?你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去拜访国子监的向司成,听他讲解经史。他说历代君王里后梁朱温最暴虐无道,叛唐、篡位、滥杀、乱、伦,可谓做尽坏事。但《旧五代史》里却记载朱温称帝后恢复民生,鼓励农耕,只对百姓征收很少的赋税。当后梁陷入亡国危机时,河南的民众宁愿不辞辛劳地为后梁军队运输粮草,也不肯离乡逃亡,就因为后梁的赋税轻,能让老百姓填饱肚子。足见国家安泰都在‘轻徭薄赋’四字上。” 滕凤珍衷心赞同:“近年来各地增收了各种税赋,像什么商税、矿税、盐税、绢税,很多都是奸宦们为方便搜刮民财杜撰的名目。陛下居住深宫,不识苍生之多艰,一味听信那些竖阉的话,国家怎会不乱?晴云兄现在京中任职,又得太子殿下赏识,往后还请多向殿下陈说时弊,正谏不讳啊。” 他已对今上失去信心,将希望寄托于继任者。 柳竹秋暗叹他这想法代表着所有读书人的悲哀,大凡少年书生,一开始时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②。 然而中国自夏商周以降,空有国名,其实不过一家之私产。士人们报效的是朝廷,而非黎民百姓。 若幸运地生在太平年月,呕心沥血当差,也不过在维持皇亲贵戚们挥霍享乐的基础上为人民稍微争得一些温饱。要是不幸遭逢末世,帝国脑髓已涸,血管已塞,士人肝脑涂地也难回天,那时还得舍命为这行将就木的腐朽王朝陪葬,才能全忠义之名。 这身为附庸的宿命又岂是人生的真谛所在? 她不能轻易对外表达这些观点,专心观察路况,时刻保持警戒。 平明时分军队抵达阳原县城东南二里处,没遭遇任何抵抗,说明他们打拉结合的分化策略很成功。 滕凤珍与柳竹秋分兵包围县城的东南西三面,各自派弓箭手向城内发射告示,重申官府镇乱招降的态度和举措。 阳原城里的叛军已看到县城周边村落燃起的烽火,以为朝廷的援军到了,再看了那些告示,军心部分动摇。 造反头领怕兵士们投降,忙下令将抓获到的阳原县官员和外逃官员的亲眷押上城楼,当着官军的面全部斩首,以滔天罪行绑架部众,强迫他们负隅顽抗。 柳竹秋带着井镖头在内的一队人马冒险靠近城门,正看到上百颗人头自城墙上坠落。 她义愤填膺,拔剑直指门楼,大声喝止贼人们。 贼将哈哈狞笑,接着屠杀第二批人质,先将滕凤珍的妻子甄氏押上来,向柳竹秋狂叫:“下面的人看好了,这是你们县令的老婆,你们接好她的尸首,去跟那狗官报丧吧!” 距离太远,柳竹秋看不清甄氏的脸,就算看清也辨不出真假,但不管是不是甄氏本人都必须阻止暴行,她当机立断呐喊:“别杀她,本官来做你们的人质!” 一声清啸成功阻停贼人手中的刀斧,也吓傻左右随从。 瑞福慌忙劝说,被柳竹秋抬手制止。她全神贯注眺望门楼,继续蛊惑敌人。 “本官名叫温霄寒,是京城来的正议大夫,官位正三品,还是当今太子殿下的亲信。你们杀害滕县令的夫人只会徒增罪状,招致更严酷的刑罚。远不如挟持本官,与官府谈条件。” 贼兵里有知道温霄寒其人的,忙向贼将通报他的来历。 贼将躲在墙垛后观察她,吼问:“谁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温霄寒,先拿出凭证来,休要赚我们!” 柳竹秋取出御赐的令牌回应:“这是本官出使鞑靼时陛下钦赐的通关令牌,且拿去验看真伪!” 她将令牌绑在箭矢上射向门楼,羽箭飞跃两百步之遥,正中中间的一根立柱。 贼兵们都为这精湛射术折服,有人惊呼:“听说那温霄寒弓马娴熟,看这一箭多半是本人了。” 贼将检查过箭矢携带的令牌,相信楼下真是京城来的要员,叫柳竹秋单独进前。 柳竹秋说:“你先放了滕夫人和其他人质,本官才肯进城。” 贼将只同意释放甄氏,双方商定好位置,由一路贼兵押着甄氏出城去做交换。 瑞福心急如焚,低声劝止主人。 柳竹秋镇定道:“简之的夫人身怀六甲,我不能见死不救。况且真让她丧命于此城内的叛军定会死战到底,官军百姓的伤亡将会扩大好几倍,损失太惨重了。” “那也不能让您做牺牲啊!” “别急,照我说的做就能保我无恙。” 柳竹秋低声向瑞福支招,瑞福得令后急忙纵马飞奔而去。 柳竹秋又叮嘱井镖头等人:“我进城以后,之前的计划仍照旧。” 她做战前部署时曾下令派兵占领阳原县周边的坟山,因参与造反的多是阳原本地人,他们的祖坟都在那几座坟山里,到时即可威胁他们如不投降就掘其祖坟。 井镖头等人担心她此去有失,咬牙道:“大人若有差池,我们就一鼓作气铲平那些杂种的祖坟。” -- 第356页 柳竹秋严肃警告:“万万不可!即使我遇害,你们也必须照我说的做。哀兵必胜的故事都听过吧,占着坟地才能起到威胁作用令叛军惊慌,若直接搞破坏,只会激怒他们,引来更疯狂的抵抗。” 她说到这里,城门打开一条缝,一对贼兵押着甄氏走来,吆喝柳竹秋下马上前。 柳竹秋带着几个士兵走到敌人射程稍稍靠外的地点,等对方的人过来。 两边的距离缩短至三丈远,能清楚观察彼此。 甄氏常听丈夫和旁人说起温霄寒,首次相见便蒙他舍命搭救,感愧哀泣道:“温大人乃朝廷栋梁,岂可为奴家犯险,请速速折回,代我转告外子,生死有命,纵使奴家命丧贼手,也不可中贼人奸计,因我大兴杀伐。” 说罢便要咬舌自尽,被旁边的贼兵手快捏住下颚,往嘴里塞入破布。 柳竹秋没想到这弱质芊芊的少妇这等刚烈义勇,急忙劝阻:“夫人切勿寻短见,本官此举正为救你和城中百姓,还请夫人莫要辜负我的苦心。” 说罢向押送她的贼兵凛然声明:“你们几个若想投降,现在就可随滕夫人一起过来,本官保你们无罪!” 贼兵们闻之愕然,左右互视,不敢轻信。 柳竹秋从容上前几步,走到中心地带,义正言辞重申:“本官言出如山,你们此刻放下兵器归顺,之后绝不会被当做反贼处罚。” 她的仪表气度都令人信服,一个贼兵抱着侥幸率先扔掉兵器跑向她身后,另外几人赶忙跟随,还将甄氏一并架了过去。只剩一人促刺呆立,不知所措地望着柳竹秋。 接下来的一幕令他的惊讶无限放大,柳竹秋竟昂首阔步走来,继而越过他朝城门走去。 他慌忙追赶上来,惊疑不定地瞅着她。 柳竹秋目不斜视地问:“为什么不跟他们一块儿投降?” 那人结巴道:“我的父母都在城内,若投降他们必死无疑。” 柳竹秋笑道:“好个孝子,你叫什么名字?” “庄、庄杰。” “英雄豪杰的杰?” “正、正是……” “本官是去救你的家人和城中百姓的,望你告知同伴,劝他们回头是岸。” 柳竹秋不停顿地前进,步履稳健,谈笑自若。履险如夷的态度不止征服了庄杰,也令城门上下的贼兵啧啧称奇。 刚才弓箭手们见押送人质的兵士叛逃,正要照贼将吩咐的放箭,惊见那温霄寒朝这方走来,俨然自投罗网的架势。 他们疑心这大官发了疯,内心局促不安,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步入城门,敬畏已悄然压到了敌意。 作者有话说: ①王膳:国王吃的丰盛饭菜。法华经授记品(大九·二一上):‘如从饥国来,忽遇大王膳,心犹怀疑惧,未敢即便食,若复得王教,然后乃敢食。我等亦如是,每惟小乘过,不知当云何,得佛无上慧,虽闻佛音声,言我等作佛,心尚怀忧惧,如未敢便食,若蒙佛授记,尔乃快安乐。’ ②出自岑参《送人赴安西》 第一百二十八章 柳竹秋消失在城门缝隙里,下一刻滕凤珍率领人马与瑞福飞奔赶来。 他看到妻子也顾不上问候,径直策马来到刚刚交换人质的地点,冲门楼呼喊:“本官是阳原县令滕凤珍,城里的人听着,谁能保得温大人平安,一概免罪记功!” 他唯恐声音传不远,让左右军士齐声重复。 贼兵们听得分明,奉命前来捉拿柳竹秋的十几人已到了她跟前,都垂着手不敢冒犯。 柳竹秋淡定地让他们带路,登上门楼见到了那名贼将。 门楼上约有三百贼兵,他们分守四角,听说温霄寒来了,看得到的都伸长脖子张望,觉得这官儿名副其实,外貌气质无不符合他们对名臣才子的想象,偷偷与其余同伴分享这一观感。 贼将见柳竹秋毫无惧意,指着几具倒地的无头尸吓唬她:“狗官,你到了老子的地盘就别想再耍威风,老子一个不乐意就能给你来个一刀两断。” 柳竹秋当他是入锅的螃蟹,已横不了多久,泰然询问在场人等:“刚才滕县令的话尔等都听清了吧?此刻投降还为时不晚。” 百姓造反是为求生,如今县令惩治恶霸豪绅,承诺分田分产,还对造反者宽大处理,活路就摆在眼前,何苦还去钻死胡同? 贼将情知手下人已动摇,急忙驳斥:“大家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只有皇帝能赦免反贼,其他人的话都做不得数!” 柳竹秋冷笑:“没错,没有圣上下旨开赦,反贼一遭擒获势必处死。但谁是反贼是由我们这些讨逆的官员说了算的,我们不将名单呈报上去,朝廷怎会治罪?所以只有头目会被追究,其余人若协助杀贼,不仅无罪,还算立功。本官若无十足把握保定尔等,怎会冒险进城来劝降?本官想这里没有傻子,该知道何去何从。” 她公然出言煽动,贼将发觉上当,忙拔剑行凶。不等利刃出鞘,身后白光一闪,一把朴刀噗嗤嵌入他右侧肩胛骨,直劈至胸膛正中。 贼将大口喷血,圆瞪的眼珠翻成灰白,訇然扑倒在血泊中,演了一出现世报。 杀人的是他的副手,那人拔出凶器,对下意识持械相向的同伴说:“你们真是傻子吗?温大人话说得够清楚了,难道还有人想一条道走到黑?” -- 第357页 贼兵们急张拘诸,有的已决定投诚,慢慢往后退,还有些戒心未退,警惕道:“这是会灭族的大事,万一他骗我们怎么办?” 副手目视柳竹秋,希望她能为众人立下更可信的保证。 柳竹秋不慌不忙从袖子里抽出一份写在白布上的文书。 “这是滕县令提前写好的告示,准备在收复县城之后张贴出去,大家先来看看吧。” 她抖开告示,让识字的人当众念诵。 告示上写明本次阳原县的造反头子茅四海以及同伙涂志高、于超、陈发都已明正典刑。即日起各家照常生息,若造谣生事,诬陷良人,一律按妖言惑众罪论处。 被杀的贼将正是于超。 柳竹秋随后说:“官府只惩治茅四海等首恶,据本官所知,此人原系阳原县黄牛村的富户。长年与强盗流氓结交从事不法勾当,祸心由来已久。趁着最近北直隶省民乱,煽惑民心制造暴动,想效黄巢方腊自立为王。这不过是狗鼠生虎狼之心,欲以螳螂之斧,御隆车之隧,结果必定不堪一击。尔等均系良民,又非贼首亲故,被小利所诱坠入火坑,吃了这样大的亏还想为他们搭上身家性命不成?” 告示上有阳原县令的官印,再加上她这通劝说足够做定心丸了。 一人收起兵器上前跪拜,说:“温大人,小人祖祖辈辈都生在阳原,家世清白,从来安分过活不曾做过半点坏事。只因被恶霸迫害得倾家荡产,眼看父母妻子都将饿死。那日见茅四海放粮征兵才稀里糊涂投到他旗下,被迫干了这杀头的错事,这些天日夜惶恐,生怕连累家小。见您代表官府来招安,心中实是欢喜。小人听过您斗败奸相贾令策和恶珰高勇的事迹,素知您仁义智勇,此番也绝不会诓骗我们。小人就把全家老小的性命全托付给您了。” 局面打开,响应者众,一时间城楼上的兵士都向柳竹秋跪地请降。 副手说楼下守门的五百人全听他指挥,想大开城门迎接官军。 柳竹秋让他稍待,说:“城中其他区域仍被茅四海等人控制,官军进城必有厮杀,难免会造成死伤并且殃及无辜百姓。本官欲直捣黄龙,擒拿反贼?你们中间可有人愿意跟随?” 在场不少人的亲属都在城内,见她顾惜生灵,宁冒奇险也不愿轻言战事,更相信她的善意,都愿为她保驾。 那庄杰积极自荐:“小的熟悉城内路径,愿为大人带路。” 柳竹秋得知茅四海及同党窝藏在县衙,问庄杰:“此去县衙须多长时间?” 庄杰答:“步行至多一刻钟。” 柳竹秋要来笔墨,在一块布片上写下给滕凤珍的书信,绑在箭头上射向城外,与副手约定一刻钟后开城门接应官军。 而后在现场招募到三十个身强力壮勇敢敏捷的兵士,让人将她背剪捆绑,伪装成俘虏模样,坐上囚车由他们押往县衙。 途经城内,但见街道空无一人,四处散落遗弃毁损的家居物品,甚至来不及收埋的死者。冰雪覆尸,污血凝冻,凄惨景象犹如末世。 店铺基本关门闭户,打开的都被洗劫一空,偶尔能听到房舍里传来男女妇幼的哭泣声,居民们想必正为即将来临的兵灾恐慌。 县衙门外众多贼兵严密把守,拦住他们盘查。 庄杰上前道:“于将军擒获一名从京里来的狗官,命我们交给茅头领。” 卫兵进去通报,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体面的中年男人快步赶来,柳竹秋听贼兵们称他涂军师,料想是反贼头目之一的涂志高了。 涂志高走到囚车前仔细审视她,质问:“尔是何人?姓甚名谁?” 柳竹秋倨傲不理,庄杰代答:“他叫温霄寒,是个正三品的大官,听说还是太子的亲信。” 涂志高原是走南闯北的马贩,见多识广,当下惊诧:“你就是温霄寒?” 柳竹秋蔑嗤:“你认识本官?” 涂志高问她怎会来到阳原县,她拒不搭理,仍是庄杰代答。 “他说他奉旨出使鞑靼,回程中遭遇流寇,转道蔚县来投奔县令何玿微,滕凤珍也是他的好友,请他助其攻打我们。” 庄杰还交出柳竹秋的御赐令牌,涂志高看后眼珠直打转,命他们留下俘虏离去。 庄杰拒绝:“于将军叮嘱让我们亲手将此人交给茅头领。” 涂志高冷笑:“姓于的还是这么小心眼,打量谁会抢他的功劳呢。” 他懒得争辩,领着庄杰等人将柳竹秋押入县衙。 县衙内贼兵众多,柳竹秋细心观察,大门到仪门的甬道两侧就聚集了三四百人。 他们过仪门来到大堂,往日肃穆的场所乌烟瘴气,一个土财打扮的汉子正和手下赌钱,听到通报罢手站起来,故作威严地瞪视柳竹秋。 这定是那反贼头子茅四海。 涂志高向茅四海转述庄杰的奏告,茅四海问庄杰:“于超怎么不来?” 庄杰回道:“官军就在城外,于将军带兵守城走不开,说这个俘虏很要紧,叫我们必须当面交给您。” 三品大官还是太子亲信,无疑是谈判的好砝码。 茅四海问涂志高如何处置。 涂志高盯着柳竹秋阴险微笑,两只似被蜜蜂蛰过的肿泡眼里凶光暴射,悍然道:“头领应该立刻杀了他,将尸首吊到城门楼上向狗官们示威。” -- 第358页 人们大吃一惊,茅四海忙问缘故。 涂志高说:“我在京城见过温霄寒,此人是冒充的。” 室内的视线一齐射向柳竹秋,柳竹秋瞬间洞悉涂志高的真实用心,不与他纠缠,直视茅四海说:“本官是如假包换的温霄寒,茅头领若不信,可近前来让本官为你分说。” 涂志高反对:“你要辩解何不当众说?”,又向茅四海示警:“头领,这人诡计多端,你断不可轻信他的话。” 柳竹秋讥讽:“你与本官素不相识,为何一见面就认定我诡计多端?莫非知道本官是谁?” 涂志高怕中圈套,不再接话,专心阻止茅四海。 茅四海却想弄清柳竹秋的身份,托大道:“他身上还捆着绳子,能把我怎么样?” 大摇大摆走到对面,傲慢发话:“说吧,你要如何证明自己的身份。” 他仿佛进入猛兽猎食范围的蠢鹅,浑身都是破绽。 柳竹秋儳然一笑,被捆缚的双手突然恢复自由,右手还多了一把雪亮的尖刀,左手刷然揪住茅四海,将刀口抵在他的喉咙上。 她教士兵们打了隐蔽的活结,又在袖子里藏了武器,随时能发起攻击。 庄杰和同伴们顺势而动,闪身卡位围定二人,手持刀枪成一道屏障。 饶是余人反应再快也失了先机,眼看头领遭劫持,准备用强抢人,庄杰大吼:“滕县令有令,护卫温大人者,免罪记功!” 柳竹秋肃然宣告:“本次讨逆只针对首恶,其余人现在投降一律宽贷。” 茅四海恐惧恼怒:“于超这混蛋叛变了吗?” 柳竹秋冷笑:“他早已被归顺的将士们斩杀了,此刻南门大开官军已经进城了。劝尔等速速投降,否则追悔莫及。” 涂志高挥刀狂叫:“别跟这狗官废话,快杀了他!” 他率先进攻,奈何没有真功夫,面对强壮武勇的对手们只好乱舞长剑虚张声势,暴躁催促手下人上前。 可是那些人听说城门失守,都慌了神,不敢再做出头鸟。 柳竹秋看出茅四海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只这“涂军士”还有点心机,怡然嘲弄:“涂志高,你急着杀死本官无非是想断送城内人的性命。我一死,他们就会变成杀害朝廷命官的凶手,失去免罪机会,只能为你们卖命。” 茅四海恍然大叫:“老涂是这样吗?你怎不早说?” 涂志高气急败坏跺脚:“都是你大意才着了这厮的道!大家千万别信他的话,现在投降也会被官府砍头!” 柳竹秋让庄杰向众人展示那张告示,对面识字的人不由得逐字念诵,涂志高又气又怕,转身劈砍诵读者,反被人们打落武器狠狠绊倒。 他摔得膝盖碎裂,抱住伤处打滚痛叫,贼兵们彻底没了主心骨,人心涣散时哨兵慌张来报:“官兵已进城了,说再不投降就要掘我们的祖坟!” 众人惊怒,质问柳竹秋官府为何要做这伤天害理之事。 柳竹秋仿佛老练的船夫,在惊涛骇浪中平稳掌舵,理直气壮道:“按照本朝律法,反贼的先祖都会被剖棺戮尸,是要弃暗投明,享受安乐,还是自取灭亡,辱及先人,全凭你们自行抉择。” 有人即便不怕死,也不敢做不孝子孙,况且胜算已十分渺茫,稍有脑子的人都知该如何趋利避害。 一些果敢的人再向柳竹秋讨要保障。 “温大人,我等并非有心造反,若官府真的说话算话,分我们田地财产还肯饶恕罪过,我们都情愿投降。” 柳竹秋庄重道:“滕县令在蔚县惩治土豪宣布分田产的事已在附近村镇传开了,你们还怕他出尔反尔吗?告示上的内容你们也都知道了,杀了反贼头目,告示即刻生效。” 她话音一落便用力将茅四海推出人墙。 茅四海摔了个狗吃屎,一边仓皇爬起,一边爆吼:“快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之前俯首帖耳的手下们都麻木的看着他,有人已冲他和涂志高举起兵刃,一心拿他们的血换取清白。 滕凤珍率兵进城,命军士沿街警告:“官兵进城剿匪,凡良民都各自呆在家中,不许外出!” 百姓们紧闭门户,捂住孩童的嘴,连鸡鸭猫狗都关进笼子锁进箱柜,唯恐招灾惹祸。 埋伏在街巷里的贼兵起初还试图抵抗,俄尔县衙大本营传出消息,茅四海、涂志高等头目已死,投降者即获宽恕。 庄杰等人用长竹竿挑着几个贼首的头颅,举着县令的告示游街通报,所到之处贼兵闻风而降,不到一个时辰官军已兵不血刃地收复全城。 滕凤珍在县衙找到柳竹秋,激动地跪地致谢,流泪道:“小弟丢城失家,上负国恩,下愧妻子,全靠兄长舍命救助使我不至沦为家国罪人,大恩大德,将何补报?” 柳竹秋忙扶起他,笑慰:“这些私房话且留待以后说,请速派人招回外逃的难民,照昨日承诺的分配田产给失地赤贫者,另外动员城内的商户和匠户尽快恢复生产营业,严禁市场上哄抬物价的行为,再将府库里剩余的粮食低价出售给县内缺粮的穷苦百姓。” 滕凤珍对最后一项措施表示困惑,她解释:“反贼头目虽已正法,但城内人心仍不稳定,百姓缺粮少食恐生事端,保不齐会再出几个茅四海那种趁乱造反的贼子。把粮食贱卖给穷人,让他们安稳过冬,那起包藏祸心的人见府库里没了余粮,夺下城池也难坚守,就不会再打歪主意了。” -- 第359页 滕凤珍觉得有理,但怕散尽粮食来年不好向朝廷交代。 柳竹秋支招:“到时你就把这笔账记到平叛消耗的军粮里去,找个能干的书吏把帐抹平,非常时期上司不会严查,再说还有我替你遮掩呢。” 朝中有人好办事,滕凤珍经她提点脑子活泛了,心悦诚服道:“晴云兄文采似相如,计谋比子房①,小弟幸蒙赐教,真胜读十年书啊。” 柳竹秋答应留在阳原协助他料理政务,想到自己迟迟不归,京里的亲友一定很担心,派人将苏韵请来阳原,拿出几封书信,托他代送回京。 目前蔚县以西还是太平的,走广灵经阳泉,取道河间府再由天津卫回京,即可避开寇乱。路途是远了些,选好马代步,最多十天也能抵达。 她请长顺镖局的人护送苏韵,特别嘱咐:“信件里有我呈给太子殿下的平叛方略,请务必第一个送达。” 这半月的经历见闻里她看尽战争对百姓的摧残,荡寇镇乱刻不容缓,如果还没人想到或是不敢提出那项激进的建议,就让她来发声吧。 作者有话说: ①子房:张良的表字。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朱昀曦一病二十余天,这是他出生以来历时最长的一场病痛,且病势沉重,有两日呕血昏迷,唬得太医院里愁云惨淡,院判都以为这回要给太子陪葬,向家里人安排了后事。 还好太子先天底子强,平时不耽于酒色,以骑马击剑为爱好,体魄锻炼得比较健实,还经得起病魔冲击。他本人也不甘英年早逝,配合御医治疗,好好服药吃饭,休息调养,慢慢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近几日已能下床走动了。 他在病中想到用占卜来询问柳竹秋的吉凶,等精神稍复立刻斋戒沐浴,在花园里摆上香案,向神明虔诚跪拜后用三枚铜钱摇出卦象。 得到第六十四卦:未济。 《易经》上说得此卦者,运势不通,诸事不能如愿。 他努力积攒的信心瞬间垮塌,当天又开始不进饮食。 冯如月忙来问候,听云杉说明原委,现编了套说辞劝说僵卧不起的丈夫:“殿下先别忧虑,这卦象并非凶兆,且听臣妾为您分剖。” 朱昀曦听了翻身面对她,满眼悲戚可怜,已被厄运欺负得失去招架之力。 冯如月心疼地替他擦拭泪痕,柔声安慰:“未济卦的卦辞说‘小狐濡尾,刚柔济也’。宋时程颐程颢①兄弟俩随父入川,在成都游览时遇到一位精通《易经》的手艺人。此人与他们讨论易术,说未济卦乃三阳失位之象。此卦若男子卜之,则为不祥。可柳季瑶是女子,又正如卦中所云‘刚柔兼备’,眼下就像那欲渡河的小狐,只是湿了尾巴,终究还是能凭本事过河。而且未济卦火上水下,水火相背,阴阳平衡而无交,象征宇宙之混沌。混沌之后万物新生,因此未济后面连着乾卦,喻示着吉凶未定,如同种子刚刚播下,一切皆有可能,所以您不能轻易放弃希望啊。” 她靠博学哄住朱昀曦,指望他先养好身子再逐渐适应悲剧,同时想方设法寻找能冲喜的事来分散他对柳竹秋的牵挂。 想是否极泰来,八月底已确定怀胎三个月的窦嫔被诊出怀的是双胞胎。李选侍和牧选侍也相继确诊受孕两月有余,冯如月带着御医去向朱昀曦贺喜,庆德帝也派内官代为祝贺。 朱昀曦当时挺高兴,亲去慰问三位妾室,向她们赠送礼物,尤其厚赐了窦嫔。 她的哥哥窦彪在辽东平叛中一战成名,屡立奇功,接连收复多座城池,擒获主犯之一的翁子壮,已被庆德帝破格擢升为辽东都指挥佥事,加封正三品昭毅将军,是当前辽东战场上的中流砥柱。 窦嫔捧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喜气洋洋说希望给皇长孙添两个弟弟。 朱昀曦正抱着已满周岁的儿子逗弄,听了这话淡笑:“一切随缘,不必过分强求。” 他心里一百个但愿她这胎都生女儿,窦彪在军队中的威望直线上升,等叛乱平息皇帝还得靠他镇守辽东,保卫边防。朝廷最怕拥兵自重的大将,何况他还有外戚身份加持。 如今太子妃不能生育,倘若窦嫔再追生皇孙,将来他多半会被迫在她生的儿子里立储,那窦家的势力将难以遏制,变成比章家还棘手的祸患。 要避免这种情况发生,为今之策是让李选侍、牧选侍生出皇孙。他当然不愿立她们的儿子做继承人,但可借此钳制窦嫔,以后靠人选争议拖延立储日期。 为此他悄悄在这二位选侍的礼物里放了象征“弄璋之喜”的玉圭,希望她们的肚子能够争气。 回到寝殿,他撞见陈维远和云杉正捧着一只朱漆木箱鬼鬼祟祟议论什么,见他来了还想掩饰。 经质问,陈维远禀报:“这是您之前吩咐老奴做的凤冠,因不方便放在外面,老奴想叫云杉找地方收起来。” 这凤冠是太子为柳竹秋订制的,他们怕他睹物思人,原想偷偷藏好,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回来。 朱昀曦命他们打开箱子,二人踌躇,陈维远小心劝说:“殿下还是先别看了,免得瞧见又伤心。” 朱昀曦执意要看,他只得让云杉放下箱子,打开金锁掀开盖子。 那凤冠端的华丽无比,冠顶饰一大龙,中层七龙六凤,背面一龙,下部三龙六凤。龙为全金,口衔珠串,腾飞奔跃姿态各异。凤系点翠,尾缀珠花,展翅飞翔。上面镶嵌的大小宝石将近三百块,使用珍珠不下五千颗。色泽艳丽,光彩夺目,足够换取一座城池。 -- 第360页 本来它还会承载更大价值,替他赋予所有宠爱和帝国女性最高的荣耀。 现在它还有机会见到它的主人吗? 朱昀曦不忍再看,倏地关闭箱盖,背转身走出几步,高昂起头,防止泪水滑落,命令近侍们都退下。 陈维远和云杉垂头丧气地抱起箱子离开,替主子难过,也替这价值连城的凤冠惋惜。 朱昀曦重回郁郁寡欢,认定再没有人能代替柳竹秋解他眉间的结,心里的锁,今生更不可能得到中意的继承人,因为孩子的母亲不是她。 灰心丧气过了一夜,次日几乎提不起精神进宫去向尊长请安,磨蹭到将近巳时,冯如月请示是否代他向皇帝告假。 他觉得这样疏懒不行,正犹豫着,云杉窜天猴似的跑进来,下跪时险些失落帽子,眉飞色舞地捧着一封信向他报告。 “殿下,大喜呀!奴才刚收到温霄寒写给您的奏折!她现在蔚县,一切平安!” 朱昀曦绝望太久,对喜讯望而却步,一时怔住。 冯如月忙问:“温霄寒怎会去蔚县呢?” 云杉高兴得声音走调,将信呈到主子跟前:“听送信人说,她随难民潮逃到蔚县投奔县令何玿微,帮隔壁阳原县令滕凤珍收复县城,应那二人邀请留下协理县务。怕您担心,先写了奏书差人送来,您快看看吧。” 朱昀曦抬起微颤地手接住信封,狐疑:“真是她写的?不是你们伪造了来骗孤的?” 云杉看他眼眶泛红,早双眼落泪,喜泣道:“奴才哪敢骗您呀,千真万确是柳、不,是温大人亲笔所写。” 朱昀曦快被巨大的喜悦撑破心房,急忙撕开信封取信阅读。 熟悉的字迹和措辞有如旱中及时雨,病中还魂丹,解渴镇痛,让他得救一般热泪盈眶。 冯如月怕他当着宫人们失态,忙支走侍从,怀着激动好奇注视那封信,发现丈夫的表情逐渐呈现学习时才有的专注,显然被内容吸引了。 柳竹秋在奏书里建议朝廷调宣府的边军入关平叛。 本朝为抵御蒙古人入侵,在宣府、大同、延绥和辽东设立边防要塞,驻扎了大量军队,俗称“四镇边军”。这些军队长期在艰苦的环境中备战,经常与来犯的蒙古骑兵对抗,作战经验丰富,且战斗力很强。 照规矩,边军京军权责分明,一个负责抵抗外来侵略,一个负责镇压内部叛乱。本朝还没有边军入关的先例,柳竹秋这一提议已触犯祖制。 朱昀曦明知如此,仍被她理据充分的建言打动,毅然入宫趁着请安之际向庆德帝进谏。 他首先同皇帝分享温霄寒安然无事的喜讯。 庆德帝得知温霄寒协助滕凤珍和何玿微平定了阳原蔚县的民乱,非常高兴,说:“连日来西去的道路受阻,大同府方面的讯息都滞后了,朕还担心那里的治安问题,晴云真给朕捎来了好消息。你可命人传朕口谕给他,就说朕许他钦差特权,协理大同境内一切政务,必要时可便宜行事。” 朱昀曦替柳竹秋谢恩,见机提出她请调边军剿匪的建议。 “我们和安腊塔汗达成和谈,宣府方向的边境已无风险。眼下京郊战事吃紧,军费消耗巨大。儿臣前日问过户部,单是这个月花掉的军费就达五十万之巨。照这个速度太仓库里的存银仅够支撑四个月。而京军屡战屡败,叛贼数量不减反增,劣势再持续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边军素来骁勇善战,纪律严明,实力比京军强许多,用他们平叛定能速战速决。” 当初庆德帝并未将牛氏兄弟造反当回事,以为至多几天就能灭掉这伙毛贼。不料这帮人神通广大,将反叛火焰烧遍大半个北直隶,如今战事已持续近两月,态势比辽东叛乱还难控制。 战场上倒是捷报频传,几乎天天有军队献人头邀功请赏,看银子泄闸似的哗哗淌个没完,他夜里睡觉都感觉床榻外狼群环绕,不得安寝。 听到太子这个新颖大胆的办法,他眼前一亮,当天便召集廷议商讨。 朝廷里的有识之士早想到这茬,怕开口就被扣上变乱祖制的大罪名丢官丧命,憋着不敢说。 现有太子带头,这些人连忙雀跃拥护,纷纷进奏:“用兵制胜之道在于用人。京军久处太平,疏于训练,纲纪废弛,战力萎靡,此次平叛明显不力,种种误国误民之举不胜枚举。贼兵因此做大,在各地杀官员、焚官仓、劫兵库、纵囚犯,甚至打出‘直捣幽燕境,重兴汤武师’的狂悖口号。当此乱局,应速驱雷霆之师,剪除凶威,诛夷逆暴,昌明王道而保社稷无忧矣。” 所谓祖制通常维护旧的既得利益,而革新之法则会剥夺这些利益,是以总有人顽固守旧反对维新。然得利的基础是掌权,若朝廷被推翻,所有人都会鸡飞蛋打,故而战乱时期的变法往往最易成功。 大部分官员都支持调边军入关,庆德帝当即批准这提案,传旨命驻守宣府的边军入北直隶省参战。 这时朱昀曦又上了一道奏本,申请领兵剿匪。 心爱的女人正英勇地平寇涤乱,他怎么能安心待在宫墙内被动接受她的保护。定要上战场干出点实绩来,向她证明他是值得信赖的君主,也是能让女人放心依靠的男人。 他通过公开途径上书,大臣们很快都知晓了,朝野登时哗然,前一天还支持他的官员全部加入反对阵营,理由正当而充足。 -- 第361页 历史上没有太子领兵打仗的先例,本朝太宗御驾亲征,也将时任太子的仁宗留在后方理政,没让他上前线。 须知打了胜仗要论功封赏,太子已是储君,如何进封? 吃了败仗更糟糕,直接损害自身威望,将来继位如何服众? 若再有个三长两短,引发糟心事就数不过来了。 一般人还只从这些方面劝阻,别有用心者则堂而皇之抹黑朱昀曦的意图。 称他此举意在挑战天子威严,是夺权的先兆。还拿唐肃宗李享举例,说安史之乱爆发时唐玄宗逃往四川,李享留在西北主持军务,夺取兵权继而称帝,逼迫玄宗让位做了太上皇。 朱昀曦听后怒不可遏,真想立马将那黑心臭嘴的奸臣抓起来暴打,进宫去向庆德帝申辩。 “儿臣听说贼兵肆虐处十室九空,老百姓举家逃亡不敢还乡,担心民众对朝廷丧失信心,才想替父皇出征,剿灭寇乱的同时安抚百姓,让他们知道您时刻在意他们的生计安危,使其免受贼人蛊惑,忠心拥戴朝廷,这样战乱地区便可早日恢复安定,令人心稳固,气象焕然。儿臣这番想法纯出忠孝,不意竟被奸险之辈歪曲,他们将寻常流寇比做安禄山,将父皇比做唐玄宗,分明在暗讽我朝国运将会因这场寇乱走向衰败,还把寇乱产生的原因归咎为您宠信奸佞,荒废朝政。如此黠辩邪诡,恶言谤君,实属罪大恶极,请父皇严究。” 庆德帝知道太子自小好武,早有亲自带兵打仗的念头,本次申请并非心血来潮。凭父子俩的感情,那些挑拨离间的话他更是一字不信。 这两日认真考虑,倒倾向派他出征。 章皇后和他反目,万一活得比他长,在他驾崩后曝光朱昀曦的身世,联合大臣剥夺他的继位资格,那可难对付。 夫妻多年,皇后又对他恩重,灭口这种事他绝不忍心,想着若能在他在位时成就朱昀曦立些大功,夯实人望,就算将来有人拿他的身世说事,也构不成太大威胁。 本次寇乱影响甚巨,正是举国关注,但等到边军入关,贼寇必然溃败,将这看似难啃实则轻松的差事交给太子便可实现目的。 他细致端详朱昀曦,见他表情坚毅,神气已不复往昔的稚嫩,似乎做好独当一面的准备,便问他:“皇儿前阵子病重,眼下身体如何了?” 朱昀曦忙说:“儿臣只是一时失调,早已痊愈了。父皇若担心,儿臣现在就演一套拳法给您观看。” 庆德帝笑说不用,沉吟片刻后道:“大臣们都反对你出征,你说服朕不够,还得说服他们啊。” 两日来朱昀曦绞尽脑汁想的就是这事,当场交出筹算。 “听说贼寇正往保定集结,策划趁您冬至节去天台祭天时偷袭,儿臣想替您去,这样即使贼兵真的来袭,也可保您无虞。” 冬至祭典非常隆重,皇帝冬至前一天就得到天坛,从午夜开始祭拜昊天上帝、历代先祖、风雨雷电等诸神。祭祀结束后还需进行一系列繁琐的仪式,之后才能回宫接受群臣朝贺,举行宴饮。 近日贼兵在京郊横行无忌,白昼都敢肆意出没,皇帝去天坛逗留一天一夜相当危险。 庆德帝惊讶:“你就不怕自己遇险?” 朱昀曦笃定道:“祭天大典是祖宗立下的规矩,不能延误简化,但父皇身系社稷安危,绝不能有任何损伤。儿臣自当尽人子之责,替您赴险。” 这一孝行也在切实批驳那些污蔑他忤逆夺权的言论,让皇帝相信他是个忠孝双全的好儿子。 作者有话说: ①程颢和弟弟程颐,世称“二程”,同为北宋理学的奠基者,其学说在理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后来为朱熹所继承和发展,世称“程朱学派”。 第一百三十章 贼寇在京郊虎视眈眈,大臣们也怕这伙人铤而走险,而一年一度的冬至祭典象征朝廷体面和政权稳定,不能不办。听说朱昀曦请求代替庆德帝举行祭天大典,觉得死太子总比死皇帝强,全都捡起变脸技能,夸赞太子慷慨忠孝,一致赞成此举。 距离冬至仅剩三天,准备事宜基本就绪。朱昀曦向兵部了解过保定方向的敌情,问兵部尚书:“孤听说萧其臻请命剿匪,他现在人在何处?” 当日萧其臻向庆德帝上书请战,情愿自降官职调任。 庆德帝看他奏疏上言辞恳切,交与内阁商议安排。 打仗是升官发财的好机会,朝廷里请战的人极多,他等了一个多月还没接到调令。 朱昀曦闻报后让内阁马上安排,指名本次要让萧其臻参与祭天大典的守卫任务。 下午萧其臻便去东宫报到,他得陈良机帮衬,已调任京卫指挥司佥事,上任的第一项差事就是听候太子调遣。 朱昀曦还没消气,召见时脸色语气附霜裹冰,先问他:“你知道柳竹秋在蔚县吧?” 萧其臻恭敬点头:“微臣听柳叔端说了。” 此时他也有了盼头,以小心谨慎的态度侍奉君主。 朱昀曦认为自己之前病重垂危都得归咎于此人,要不是他自私胆小在回程中抛下柳竹秋,怎会害他们钗燕轻分。看他的一举一动都觉讨厌,这次正好把他派到最危险的岗位去卖命。 “萧其臻,孤听说你在任保定县令时官声不错,那儿的老百姓可曾拥护你?” -- 第362页 “回殿下,微臣在保定任职时间不长,因杖杀恶霸成三强,当地乡民父老都很感谢微臣。” “很好,孤这次就再给你一次解救保定百姓的机会。自寇乱爆发以来,贼兵已连续两次攻陷保定,占据城池劫掠府库,还抢光了居民家的财物。听说周边乡里在自发组织民勇抗贼,还有无数人被困深山,亟待王师前去解救。孤打算趁祭天大典做掩护,调兵突袭保定,你可愿担任先锋?” 牛氏兄弟占据保定,妄图袭击大典。朱昀曦料想届时贼兵定会倾巢而出,正好趁他们后方空虚夺回县城。 萧其臻惊讶太子的胆略,忙提出疑议:“殿下此计着实高明,但有三个地方或招致变故。若当□□廷出动重兵把守,贼兵见我方势大估计就不敢动手了,此其一。其二,京城周边遍布贼寇眼线,事先调兵备战,定会暴露行踪使贼人有所提防。等贼兵进攻再临时发兵又会来不及。还有第三点,贼兵肆虐多时早已丧心病狂,而我方将士要护卫殿下和百官,必定顾虑重重,一旦输了士气,战事就很难预料了。” 缩手缩脚的老虎不一定斗得过疯狗,贼兵真打来,官军肯定一心护驾,哪有精力分兵进击。 朱昀曦听他头脑清醒,更放心交付差事,沉稳道:“你说的这三点孤都想到了,已传令后日只派两万兵力布防,以便诱敌出动。你另率一万精锐之师先去定兴县驻守。贼兵来袭时定会绕过定兴,你收到消息不许回救,立刻发兵攻打保定,务必击退贼兵夺取城池。若失手,孤将按军法处置你。” 萧其臻不怕立军令状,只恐太子以身犯险,遭逢不测,忙劝他三思。 朱昀曦表情更严厉:“孤意已决,你只管听令,休得置喙,更不可造次泄露军机。” 见他还欲多话,干脆露骨胁迫:“你险些害死柳竹秋,这笔帐孤王还记着呢,这是在给你机会将功补过。” 萧其臻对太子了解不深,往常接收到的多是大臣们传递的信息。 修养好的人说他天资英武,粹质如玉,只因今上呵护过勤,尚须贤臣襄佐扶持。 更多的是毒舌言论,抨击这位储君娇生惯养,幼稚顽劣,不喜读书,专好骑射游猎百戏逸乐。观政务常昏沉,发见解多散乱,视干戈征战为儿戏,喜劳师动众以自娱,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胚子。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天萧其臻才敢初步确立对太子的印象,单凭他制定的这条有勇有谋的策略就可推翻“昏庸”的评价,来日可寄率土之望,使天下重启升平。 朱昀曦暗中调兵遣将,冬至前夜率百官抵达天坛,到斋宫下榻。 子时着祭服登坛跪拜迎接诸神,然后向天神、祖宗进献玉帛。 会场内竖着十二丈高的望灯杆,上挑斗大的灯笼,数十里外亦可瞧见灯光。 内外陈列数百盏丈余高的朝灯和座灯,一齐拱照祭坛,灯火辉煌,亮光冲霄,在无边无际的夜色里辟出一方白昼。 牛氏兄弟探得太子替皇帝主持祭祀,还只布置了两万守军,商量:“皇帝老儿调宣府边军入关,我们可能打不过他们。听说这大老爷①最疼太子朱昀曦,不如趁这次祭天大典绑了这宝贝疙瘩,逼他退兵割地,这样我们就能自立为王了。” 土匪们敢想敢干,冬至前日集合保定霸州一带的五万兵力分头夜袭,畅通无阻地奔向北京南郊,到了房山县以东的王庄遭遇朝廷的卫戍部队,双方短兵相接,展开厮杀。 战斗打响,祭祀刚进行到饮福受胙环节,接到奏报朱昀曦有条不紊地执行仪式,先品尝了祭祀后的酒肉,再由祭官将剩余的福胙分赐大臣们。 喊杀声仿佛狂风自远处刮来,压倒了会场上的鼓乐。 群臣如同身处虎圈,正用颈项感受猛虎的鼻息,胆小的腿脚已在发抖。不少人偷偷交头接耳传递担忧,怕和祭坛上的牛羊一样沦为牺牲。 孟亭元等阁臣须以身作则,表现还很镇定,但也不能不替太子的安全着想,让内官悄悄奏劝他提前结束仪式,尽早起驾回宫。 朱昀曦断然拒绝,受福胙是祭天仪式里的基本程序,至少完成这一步才不会失体统。 他轩昂自若地立于祭坛的台阶上,静候祭官分发完酒肉,接过赞辞诵读。 读到一半,一支飞矢似流星横空,端端射中他左侧两丈处的朝灯,激起一片惊呼。 看到微颤的箭尾,众人心惊胆战,场外的卫兵匆忙来报:“有一小股贼兵自西南方向闯入,已被我军击溃。” 此乃危险前奏,说明官军的防线存在漏洞,还会被敌人接二连三渗透。 陈良机忍不住请奏:“此地危险,请殿下速速回宫。” 百官立刻跟着进谏,甚至想假如有一人领头强行带走太子,他们都会帮忙。 不过也有不少人神态安详,首辅孟亭元代表这些勇者止住喧哗,请朱昀曦继续诵赞。 朱昀曦放下手里的赞词,庄严发话:“众爱卿在害怕远处的贼兵吗?自牛陆牛齐作乱以来,蹂、躏州县,荼毒生灵,百姓不论贫富,房舍不论大小,一概劫杀焚毁。贼人们视王法如无物,以人民为豚犬,其残暴悖乱,凡有天良者闻之无不切齿痛恨。今日孤奉旨祭天,贼寇也敢公然来犯,非止欺君更是欺天,孤王当愤三尺剑,率诸健儿讨此凶逆,纾君父之郁结,消臣民之忧患,澄清寰宇,以安社稷!” -- 第363页 这是他首次向众臣做即兴演说,事前还有些紧张,临场时的危机气氛像壮胆的烈酒注入他的胸膛,融解一切彷徨担忧,将他推向凌驾于万人的制高点。 站在这高耸的祭坛上,头顶伫立神明先圣,脚下跪伏满朝臣子,他就是连接天庭人世的领袖,正行使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语罢脱下祭衣,露出藏在其下的甲胄。祭坛下的东宫近侍们也跟着解衣亮剑,云杉登阶向太子呈上宝剑强弓。 朱昀曦拔剑在手,问他人马是否准备妥当。 云杉朗声禀报:“单仲游已领八百龙禁尉骑兵在会场东南面集结,只等殿下号令。” 群臣见太子要亲自出战,慌忙谏阻,陈良机苦劝:“事关国本,殿下万不可为区区毛贼轻千金之躯啊!” 其他人也争相劝阻,说贼兵来势凶猛,我方兵力不足,太子贸然出战恐会失利。 朱昀曦厉色训斥:“诸公如此胆怯,全无半分血性,真真枉食君禄。孤上有祖宗庇佑,下有鬼神护持,岂会败给贼寇?若有忠勇之士随孤出战,孤事后皆奏请加功。再有阻拦者,则以通敌罪究之!” 唬退碍事人等,他传唤柳尧章近前,命他随驾应敌。 柳尧章失慌着忙,找虎豹熊罴各借了十个胆子跟着太子去到军前,不明白这小祖宗为何挑他这文弱书生冲锋陷阵。 出发前朱昀曦笑着向他解释:“叔端莫慌,孤不是叫你去送死。那伙文官刚才激烈反对,事后断无好话,孤要防着他们任意编排,须得找个善弄文墨的官员记录孤领兵杀敌的过程。这差事要紧,交给你孤才放心。” 他只表达一层意思,另外还想以后借柳尧章之口向柳竹秋炫耀他的英勇壮举,派出二十骑负责保护他。 龙禁尉们早接受过太子晓谕,俱都摩拳擦掌急着立功,得令后人人勇当先锋,追随帅旗冲向不远处火光遄动的战线。众多勇敢的官员也踊跃参战,尤以锦衣卫和武官们最为积极,有的连随行的车夫轿夫都带上了。 负责防御的官军们原本都抱着拖延时间的心态,盼望祭典早些完结,太子百官们打道回城,结束这要命的苦差。 战斗时不敢全力以赴,怕一个大意丢失防线,不死于贼手也会被朝廷砍头。 贼兵左突右撞冲不过去,官军不敢变动阵形合而歼之,战局陷入胶着。 突闻号角嘹亮,一支生猛地骑兵自天坛方向冲来,风卷残云地杀入贼兵阵营。队伍中央帅旗飘扬,上面的字迹在明灭的火光里若隐若现。 有人认出是太子的卫队,惊诧呼声令所有人入坠梦中。 天家征战沙场都是百年前的老黄历了,谁能想到自己能亲眼见证历史? 消息很快得到证实,稳扎稳打的官军将士们瞬间热血沸腾,未来的九五之尊正身先士卒,人人都争着竭忠用命,怒马冲锋。能和太子殿下并肩作战,死了也值。 朱昀曦不按常理的出击也惊呆了对面的贼寇,他们是冲着绑架他来的,然而会面方式大出意料,措手不及下队形被冲得七零八落,立刻乱了阵脚丢了气势。 别处驻守的官军闻讯赶来合围,从两翼对贼兵狂击猛打,现场断肢飞舞,血流成河,战斗之激烈远超寻常。 朱昀曦在战场后方来回奔走,指挥阵形。单仲游带领一百卫士围绕护驾,贼兵难以靠近,可那些无孔不入的箭矢好几次几乎擦着朱昀曦的身体掠过,最险的一次击中了他头盔上的帽缨。 侍卫们劝他撤退躲避,他全然不听,浑身充斥着蛟龙入水的兴奋,誓与众军士共进退。 牛氏兄弟此前只当官军都是酒囊饭袋,马虎打仗,认真逃跑,根本不足为惧。可一旦对手也开始玩命,他们的优势便消失了,经过半个时辰的恶斗,死伤惨重,听说朝廷正往这边大批增援,慌忙撤退。 朱昀曦发现贼兵有逃跑的迹象,命部众全力追击,绝不容贼寇喘息。 牛陆先带领残部逃回保定,在城外遭到早已等候在此的伏兵阻击,战败逃跑途中才得知他们进兵天坛时定兴县的官兵突袭了保定,攻下县城,剿灭了城内的守军。 萧其臻带兵攻城前先派人秘密联络保定一带抗贼的民勇,意外重逢了几位熟人:以前曾帮助他对付高勇的何秀才、车十一等接受招安的土匪。 这些人恢复良民身份后回家踏实度日,好不容易获得的安定生活又遭流寇破坏。见这伙贼人滥杀滥抢残暴不仁,便愤勇地挑起保家护民的担子,组织乡勇在山间地头与贼兵们打游击。 他们受过萧其臻恩惠,更敬重其为人,听说他奉旨收复保定都喜之不尽,忠心服从其调遣。 当贼兵主力离开保定后,何秀才等人即率民勇队佯装攻城,吸引一批守军离城。得他们掩护,萧其臻的部队顺利攻入城池,在很短的时间内结束了战斗。 牛氏兄弟丢失据点,分头向易县方向逃窜,投奔其他贼首。 萧其臻率兵清剿保定周边残余的贼寇,隔天又肃清了霸州境内的叛乱,京师以南地区的战火终于熄灭了。 之后朱昀曦领兵抗贼大获全胜的消息传至各地,人们额手称庆,争着颂扬太子的神勇功绩。 远在蔚县的柳竹秋也知道了,她原本应该比任何人都欢喜,却因一桩迫在眉睫的危情绷紧心弦,顾不上替太子庆贺。 -- 第364页 她协助滕凤珍收复阳原县后不久蒋少芬便找了来。 蒋妈早将她的书信交付大同巡抚叶轶伦。 叶巡抚很重视信中警示,让蒋少芬在大同暂侯,派遣一些间谍出关打探阿努金方面的动向。 她于等待中听说温霄寒到了百里外的阳原县,立即赶来与小主人会合。 柳竹秋与蒋妈叙过寒温,仍派她回大同等消息。 两天前朱昀曦的使者到蔚县慰问她,并传庆德帝谕旨授予她钦差职权,协理府县政务。她挂心西 北边防,接旨后赶赴大同。 叶轶伦的间谍恰好发回确凿情报,称阿努金正在加紧练兵,近期内或将南侵。 他负责边防,时刻备战,不惧鞑靼叩关,但当前有个巨大的隐患正对大同军队构成威胁,还让他无力应对,急忙向钦差大人求助。 原来数月前大同镇守太监罗东生看上大同总兵颜唯聪家一位美妾,向颜唯聪索要不成就对其怀恨在心,扬言要取他性命。 八月底罗东生回京述职,大同官场的人都怀疑他会在庆德帝跟前诋毁颜唯聪。要知道皇帝对宦官偏听偏信是常态,以前就有好些官员被罗东生谗言构陷,获罪丢官,他要整人,那是一害一个准。 怎料罗东生到京不久就遇上牛氏兄弟造反,从北京至大同的道路受阻,罗东生怕死不敢冒险动身,这两个多月滞留京城,大同这边也不清楚他那边的动作。 要是他已经向庆德帝告完黑状,颜唯聪定会被革职查办。 “颜总兵统领大同边军多年,威望、能力都是其他人不能比拟的,平时还好说,眼下鞑子随时会南侵,这节骨眼上走马换将,恐危及边防啊。” 柳竹秋知叶轶伦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心想:“我日前已将阿努金吞并阿良速部落,或许会率众南侵一事奏报太子。他想必也已向陛下呈奏,可陛下习惯听信那帮亲信太监的话,保不齐仍会干糊涂事。” 她急忙写了解释说明的书信派人送回京城交给朱昀曦,请他在圣驾前为颜唯聪辩护。叶巡抚也紧急上奏书向朝廷禀报边情,指望皇帝慎重处理颜唯聪。 京城西北的贼寇未除,信使必须走东南绕道,至少两日才能抵京。 他们刚出发,叶轶伦派去监视罗东生的探子先到了,说保定霸州一线的寇乱一除,罗东生便急着回大同,探子日夜兼程累死一匹马才抢先跑回来。 “按他们的行进速度,明天就到蔚县了。” 探子只知道罗东生的行程,不清楚他是否携有圣旨。柳竹秋不敢大意,连夜赶回蔚县,准备在这里截住奸宦。 作者有话说: ①明朝民间俗称皇帝为“大老爷”。 第一百三十一章 她回到县衙已是半夜,何玿微知道她去大同询问边务,接到下人通报,料想有变故,忙从暖被窝里爬出来。 他的妻子邓氏与他无话不谈,早听他说边关或有战事,心想温霄寒昨日刚去大同,今夜就飞奔赶回来找丈夫谈话,事情必然十万火急。跟着穿衣下床,等何玿微前去小花厅见客,便忍着寒冻躲在窗外偷听。 何玿微听柳竹秋说明情况,惊道:“罗东生此人做事最阴毒不过,以前曾有官员得罪他,被参革受审,不等上堂便被他暗中害死,以畏罪自尽或庾死上报。颜总兵落到他手里,性命旦夕不保啊。” 柳竹秋提出决定:“据说他今天会从蔚县境内经过,我们得设法截停他。” 何玿微想出城迎接,以招待犒劳为由请他留宿几日。 柳竹秋觉得不妥:“隔壁广灵县县令是他的心腹,他今晚定去那里歇宿,礼貌挽留多半行不通。” 何玿微正焦虑,忽听窗外钻进女人爽利的话音。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给他来硬的。” 房门应声而开,邓氏身姿轻捷地走进来。 何玿微惊道:“你怎么出来了?” 尴尬地向柳竹秋介绍:“这是拙荆。” 柳竹秋现是男子身份,不方便面见友人的妻室,忙侧身躲避。 “不知嫂夫人驾到,回避不及还望见谅。” 邓氏旁若无人地微笑:“都说温大人洒脱不羁,怎地也如此拘泥?你是外子的生死之交,就如我的叔伯一般,见面又有何妨?” 何玿微点头称是,可打圆场的语气仍有些难堪。 柳竹秋从他们夫妻的反应看出这两口子不止恩爱融洽,闺房内还有“阴盛阳衰”之趋势,见礼时仔细打量邓夫人。 她高约七尺,体型微丰,脸面饱满,五官长相只算得周正,容色不及何玿微远矣。然气度飒爽不凡,落落出众的神态很有高门主母风范,令人不敢小觑。 邓氏对她和何玿微说:“我方才听你们商议拦截罗东生,已想到一个计策。” 柳竹秋见何玿微欲言又止,想是怕被朋友嘲笑他听取妇人之言,忙虚心请教:“敢问夫人有何妙计?” 邓氏以十拿九稳的语气要求丈夫:“派我一支军队,打扮成土匪去道上抢了他。他事后必会找你问责,届时你们就好找借口绊住他了。” 莫说旁人,柳竹秋这样胆大心壮的都闪了神,目瞪口哆望着她。 邓氏抬手制止何玿微插话,向她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自幼习武,十八般武艺都曾刻苦钻研过,真要比试,我家这位老爷还打不过我呢。” -- 第365页 邓氏出身官宦大族,其父邓公为人通达开明,一生无子,膝下只两个宝贝女儿,都爱愈心肝。 邓氏是长女,最受宠爱,幼时也未裹脚,在家随心所欲,想做什么父母没有不顺着的。比起琴棋书画,她更喜刀枪棍棒,不止自己习武,身边的丫鬟们也被她调、教成陪练对手。婚前常在内宅排兵布阵,捉对较量。 邓公任陕西按察使兼兵备道时,邓氏还曾向他进言要组建一只娘子军帮他守卫边防。邓公虽没当真,却许她扮成小子带去教场协助练兵,足足过了把瘾。 他原先舍不得女儿嫁人,想招赘上门,后得陈良机说媒,见何玿微是新科状元,人才又非一般的好,这才将爱女许配于他。 像何玿微这种有学识修养的绝色美男一般不太看重他人相貌,喜欢美色照镜子就够了,求偶最要紧的是性情内涵。 成亲前他还担心女方是高官家的千金,没准跋扈任性或者陈腐无趣,到了洞房之夜,揭盖头前新娘先要考他的学识。 他以为题目左不过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没想到邓氏出的题竟来自《六韬》、《吴子》、《尉缭子》、《太白阴经》等兵书。 他对兵法研究不深,当场被考住。 邓氏笑言:“妾身听闻夫君文武双全,还以为似孙武、李牧、韩信、马援一流的人物。未料夫君只通经史,不懂兵法,今后若被遣往边塞,或遇军事要情,岂不要受同僚拿捏?” 何玿微起初只当她恶意嘲弄,不以为然地让她解说那些考题。 邓氏侃侃而谈,对行军打仗需掌握的天时地理,人情风俗,乃至古今治乱得失,阵法变化周密,兵家奇正虚实,器械巧拙精粗,无不如数家珍。 何玿微惊奇叹服,始知得配良缘,对妻子爱重非常。 二人朝夕厮磨,谈论经书切磋武艺,既像欢侣又似良友,但愿世世为夫妻,只羡鸳鸯不羡仙。 邓氏表面遵从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遇到要紧事却可随意表态。 何玿微以往没有不依的,眼前这事却必须反对,急躁道:“你当这是玩笑呢?那罗东生随身带着几百人的卫队,都是些蛮暴凶徒,不是好对付的。” 邓氏摆出自信依据:“他们远道而来,不熟地貌,不明情况,我们只要事先在险要地带设伏,出其不意偷袭,定能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到时点火烧几辆马车,抢几件行李就撤退。当此寇乱时期,他们不清楚我们的底细,必不敢穷追。” 何玿微说:“假扮强盗打劫这个点子是很好,但也不用你出面为之啊。” 邓氏正色分析:“罗东生在蔚县境内遭劫,必命你追查劫匪。若找其他人领头,事后难免露行迹。不像我,进了家门外人就休想找得到,这样保险的人选你为何不用?” 柳竹秋听她说了这些话,惊奇已悉数转为惊喜。她早知闺阁之中多英物,每结识一个都是人生快事。 见何玿微急得口吃起来,不禁仰头大笑,向邓氏揖礼道:“夫人真乃木兰在世,在下佩服之至。” 邓氏庄重还礼:“大人谬赞,我愧不敢当。我在京时曾听闻你那忠仆瑞福是位女扮男装的奇女子,你知晓她的身份后仍愿带她外出办差,随时委以重任,想来不会小瞧女子。外子顾惜我的安危,绝不许我出战,还请大人以钦差身份下令,指派我去狙击奸宦。” 何玿微跺脚斥她胡闹,邓氏有些火了,沉声回呛:“此事关系边防安危,国家荣辱,只许你尽忠职守,就不许我奋勇争先?” 何玿微头痛:“我是朝廷的官员。” “我也是朝廷的命妇。” 邓氏驳完不再理会丈夫,力请柳竹秋应允。 她目光恳切,柳竹秋像照镜子,将她的心思领会得明明白白。 人们反对女子学习文韬武略,认为学成也无施展之地,远不如纺织针黹来的实用。 这观点恰恰揭露世道对女子的压迫,先剥夺她们上进的途径,再贬低她们渺小无用。 然而黑暗现实扑不灭有志者心底的光亮,正因为学以致用的机会千金难求,遇到了就绝不想错过。 知己之感促使柳竹秋无条件地站到邓氏一方,不理会何玿微眼神暗示,郑告邓氏:“事非小可,夫人若无十足把握,在下断不敢让你冒险。” 邓氏立刻走向西墙,从挂在墙上的箭筒里抽出三根羽箭,向她肃穆宣誓:“我若误了大人的差事,犹如此箭。” 三箭应声折断,看她那不费吹灰之力的利落手法,功夫底子委实可观。 柳竹秋含笑抱拳:“有夫人这句话,在下便放心了。” 何玿微五内如焚,他和柳竹秋以上下级身份议事,不便责怪对方,只冲妻子抱怨:“你如此任性,若有个好歹,叫我如何向岳父交代?” 邓氏淡定揶揄:“急什么,我会先写好书信向父亲说明。倘若有个万一,任你另择佳偶,还会把我的嫁妆赠给新妇。” 何玿微听了气得两眼发直,喉咙也堵住了。 柳竹秋想起与朱昀曦分别时也曾这样逗过他,对照何玿微的表情,可知这的确是男子为爱人担心的反应,忙上前劝解:“子钦兄爱妻心切,夫人快莫说这样的玩笑话惹他伤怀了。” 邓氏当然比她心疼何玿微,见丈夫这可爱可怜的模样脸上心里都甜丝丝的,忙改口:“大人说的是,我以后再不开这样的玩笑了,好容易嫁了这样天上有地上无的好郎君,我可舍不得早死。” -- 第366页 她跟柳竹秋说话,视线却全部落在何玿微身上。何玿微窘促羞赧,深深的无奈仍掩不住甜蜜。 柳竹秋心想所谓鸾凤和谐,琴瑟相调大抵如此,心下羡慕,又预感今生难以体会这样的幸福。 朱昀曦心悦她的程度或许不比何玿微爱邓氏少,可不平等的身份以及各自复杂的处境都不允许他们倾心相恋,他俩都做不到像寻常夫妇那样一心一意只想着对方。 邓氏手下有五十个女兵,是她操练出来抵抗贼兵的。柳竹秋又替她在蔚县的驻军里紧急挑选了五百人手。 在这里她精明的做事风格又获得了附加收益。 平息寇乱后她派人调查投降流民的底细,将忠厚勤谨和行止不端的都挑出来送入军营,分别编组成队伍接受训练。好的那批作为精锐培养,坏的那批派最严厉的军校管理,以便约束监视他们。 派给邓氏的五百人就是从前一批里选拔的。 邓氏戎装结束,乘夜率队出发,命士兵衔枚疾走,到城东南的山坳里埋伏。饥餐干粮,渴嚼雪块,铺开大网,专等鱼儿到来。 何玿微不能跟去现场,呆在县衙竟像坐蒸笼,起起落落不得安宁。 上午柳竹秋照常去县里巡查了一圈,午时回去吃饭,听说县令还在书房踱步子,这大半日没看一篇公文,没办一件公务,百事都荒废了。 她忙去安慰,何玿微煎熬这许久,终忍不住抱怨:“晴云兄此事办得太武断,拙荆虽要强,终是女流,怎好去干这凶险的差事?” 柳竹秋以前曾听他振振有词批驳男尊女卑言论,如今看只是标榜开通,骨子里仍然是守旧的,心下不免有些失望,促狭调侃:“听尊夫人说她常与子钦兄比试武艺,结果往往是子钦兄落败,可有其事?” 何玿微脸红辩解:“我那都是让着她,免得她输了不高兴。” “尊夫人可曾叫你让着她?” “她总叫我全力以赴。” “那这就是子钦兄的不是了。尊夫人以为凭本事取胜,才会骄傲自豪,若知道你故意落败岂不是叫她空欢喜?我若是她,被人如此愚弄比输给对手还难受呢。” 何玿微说错话,忙求她保密,又说自己并非次次相让,也实实在在输过一两回。 柳竹秋笑噱:“小弟怎敢挑拨贤伉俪的感情?不过子钦兄既然有败绩,证明尊夫人武艺确实与你不相上下,办这趟差事绰绰有余。” 接下来她拿金海桐举例说服何玿微,说这鞑靼王妃能征惯战,执一口拉力一石的神臂弓,射箭百发百中,骑马纵越如电,在万军中来去自如。 “我看尊夫人也是这样的女中豪杰,还请子钦兄打起精神,莫扯她的后腿。” 柳竹秋嘲弄完毕恣意大笑,何玿微又气又笑,正不知如何还嘴,下人来报:“夫人回来了。” 二人急忙出迎,邓氏只带了三个贴身丫鬟自后门回衙,身上已换回裙装,神气爽朗,毫发未损。 何玿微见妻子无恙,先松了口气。 柳竹秋询问战况如何,邓氏笑道:“你们先说罗东生招揽亡命之徒做卫兵,我还当他们多难缠,上阵才知都是些泥丸纸偶,全不中用。” 半个时辰前罗东生的队伍走进他们埋伏的山坳。这厮排场极大,除六七百人组成的卫队外,还带了三百奴仆,两百挑夫,举着伞盖打着青旗耀武扬威前行。 邓氏命军士们黑巾蒙面,号角一响便带头发起冲锋,水银泻地似的杀向敌人。 不出她所料,罗东生的部从都猝不及防,以为贼寇来袭,潦草抵抗一阵便仓皇逃遁,丢下大批行李车辆。 邓氏让军士们尽情捡拾作为犒赏,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从容领兵撤退。一场交锋,杀死敌方十余人,己方未损一卒。 “我按之前商量的,命将士们去阳原县躲藏了,我的人随后会陆续回来。罗东生这会儿估计已折返战场,不久就会派人来传唤你。” 她判断很准,又过了半个多时辰,罗东生的管家巨某来到县衙,张口就道:“我是罗镇守的使者,快把你县令叫出来!” 阍人客气问他有何事。 巨管家横眉怒眼吼叫:“你们县令剿匪不利却敢谎报蔚县境内的盗匪已被肃清。方才我家主公刚入县境就遭数百劫匪偷袭,折损许多人马财物。他气恼不过,派我来传召县令。你快去跟何玿微说,他的乌纱帽丢定了,不赶紧过去伺候,连命都难保呢。” 他不肯进门,气哼哼地在门房等候。 片刻后两位穿官服的青年疾步走来,那七品服色的想必是蔚县县令,旁边的竟穿着三品官服。 他纳闷蔚县哪来这样年轻的大官,听阍人介绍说是钦差温霄寒,惊讶道:“听说大人已回京了,怎会在这里?” 柳竹秋和气道:“本官奉命协理大同境内的政务,尚有一些公事未了。你说罗公公在城外遭遇劫匪,他可还安好?” 巨管家重现怒色,睨着何玿微懑怼:“罗大人若有事,这位何县令恐怕已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了。” 何玿微装出诚惶诚恐的样子说:“大人遇险皆因下官失察之故,下官这就备车轿前去迎接,请管家带路。” 巨管家翻着白眼转身,自以为争够了脸面,不知身后二人正微微冷笑,视他如跑龙套的小丑,来为这出大戏串场。 -- 第367页 作者有话说: 写这篇文我读了不少古籍做参考,垒起来大概有我人那么高,大纲也写了将近一年。可这样认真还是出了漏洞,比如背景设在明中叶架空,但“孟亭元”这个名词犯了朱元璋的名讳(haaaa,也是醉了),然后“奏折”这个词是清朝才出现了,但已经用了很多次,只好等完结再改了。发这通牢骚是想表达,写文真是个精细活儿,需要严谨的态度,和对读者负责的精神,精益求精的道路没有止境。 希望在各位读者眼里我还算个负责任的作者,没让各位觉得花了冤枉钱。 第一百三十二章 柳竹秋和何玿微来到邓氏打劫的山坳,道路上狼藉满地,十几具死尸被并排陈列于路中央,罗东生的奴仆守在道路两旁禁止旅人通行,往来受阻的行人已多达四五百。 光天化日下发生大型劫盗案,人们脆弱的神经受到猛烈撕扯,听说挡道的是大同镇守太监罗东生,大家怒不敢言,见县令来了都迎上去七嘴八舌询问。 “何大人,匪患还没解除吗?贼人会不会又去附近村镇烧杀抢劫?” “我们急着赶路,罗珰的人阻断道路,不准我们过去,您能不能请他们让个道啊?” ……………… 何玿微让百姓们稍安勿躁,与柳竹秋走向搭在道路右侧的豪华帐篷,在那里见到正在听下人报告财物损失的罗东生。 柳竹秋以前见过的宦官大多个头高大,据说他们自小接受阉割,就如那早骟的牲口,未损元阳,是以比一般男子容易长个儿。 这罗东生与众不同,生得敦实矮小,相貌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四十多岁看起来只三十出头。脸上油光水滑没一丝皱纹,嘴唇上方还有两撇不该有的八字胡须。 柳竹秋事前听何玿微说罗东生对宦官身份极为自卑,禁止别人称他公公,平时总会臭美地黏上胡须,衣着打扮也都模仿士大夫。 她见这太监穿着玄色缎袍,上绣金鳞四爪蟒,头戴镶金玉的短翼乌纱帽,像个一品大员。 就冲服饰严重僭越这点,已能看出其人是何等的狂妄嚣张。 罗东生本来大剌剌坐着,正眼不瞧来人,看到柳竹秋身上的三品官服吃了一惊,听完巨管家介绍,起身向她笑着行礼。 “久仰温大人高名,不意在此幸会。” 柳竹秋客气还礼:“我前些时候听说罗大人将于近期返回大同,正思前去拜会,可巧今日就见着您了。” 罗东生破财损兵,本想见了何玿微先劈头盖脸臭骂一顿,未曾想钦差在此,还是以狡诈阴损著称的温霄寒。 有贾令策、高勇这些例子在前,他对待此人小心谨慎,含蓄抱怨:“适才我等途径此地,遭一伙强寇偷袭,行李被洗劫一空,还有若干人员伤亡。听说温大人正奉旨协理大同境内的政务,蔚县匪盗如此猖獗,不知阁下做何感想?” 柳竹秋先歉意道:“我与何县令听闻大人遭劫,立刻赶来问候,且喜大人平安无事,否则真不知如何向朝廷交代。” 至此,话锋陡然一转:“我在蔚县整顿治安多时,县内的流寇都被清剿干净了,连日来道路宁静,并未接到偷抢一类的报案。近日朝廷在北直隶西南地区的剿匪卓见成效,迫使一些流寇逃离本地鼠窜至临近州县。依我推测,袭击大人的这伙盗贼多半就是从那边过来的。这伙人习惯走一路抢一路,见到辎重多的旅人便动手打劫。想是打听到大人行囊丰厚,于是专门在此设伏。” 一番话说得罗东生心虚。 自打高勇在京城的住宅走水被东厂“救火”顺带抄家,暴露家财招来杀身之祸以后,各地出任的太监们都不敢将贪污的财物存放在京里。 罗东生早分批次将财产转运出去,这次回京与工部的官员做了笔大买卖,捞得十万两雪花银,也一钱不落地带出来。 收益如此巨大,自然是见光就杀头的生意。 本朝的军器制造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管辖的军器局负责,每年根据各地卫所的需求额决定生产量,多需多造,少需少造。 搞工程就有贪污,工程量越大贪官来钱越容易,因此军器局的官员跟各地卫所,尤其是四大边镇的主事官员之间总会来点猫腻,拜托他们多申报一些产量,自己捞得进项,也少不了分对方油水。 罗东生是大同镇守太监,只手遮天,样样事都得他说了算。 军器局的这项供奉也就落入他的腰包,连年受贿不下百万。这次回京述职正好与那几个长期合作吃黑钱的老朋友联欢,当面结算赃款,运回任上收藏。 刚才被邓氏带人抢去半数,他疼得像被割走一块心肝,叫人搬尸体堵住道路,就是想逼何玿微赔偿损失。但听到温霄寒说他“行囊丰厚”,便不敢索赔了。 这小子现是钦差,相当于皇帝的耳目,让他瞧见不干净东西准会惹祸。 急忙驳斥:“温大人这话可笑,我为官虽不是两袖清风,但一直奉公守法。此番在京里买了些土特产想带回任上分送同僚朋友,这才雇了些挑夫搬运。哪来的行囊丰厚一说?” 他此地无银三百两,柳竹秋正好装傻,笑着赔不是:“我素知您为官清正,绝没有别的意思,一时言语不慎,还望见谅。” 罗东生不想吃哑巴亏,要求他们追捕盗贼。 -- 第368页 柳竹秋满口答应,却又留了后手,说:“那伙贼人若仍在山西一带活动,我定能将他们抓捕归案。就怕他们流窜至别的省份,那样我就没有权限追捕了。” 罗东生着恼:“那我就白白被抢了吗?” 柳竹秋哄道:“大人放心,案发不久贼人想必逃不远。请大人先去蔚县城内休整,我让何县令马上安排人手查案。县衙的屋子暖和,还有好酒好肉给您压惊,总比在这儿强得多。” 罗东生不愿去蔚县,说:“我携有圣上的密旨,得尽快赶回大同,路上不敢耽搁,留下一些人助你们办案吧。” 他找借口拒绝,无意中泄露要点。 柳竹秋更不能放行,立马吓唬:“公务固然要紧,也不及您的安全重要。万一前方还有贼人,您该如何应付?况且看这天色暴风雪快来了,您再匆忙赶路也到不了大同,还是先去蔚县歇息一夜。明早我再派军队护送您过境。” 罗东生派人去帐篷外看天色,他的手下们经历受惊逃亡,此刻滞留原地,都疲累交加,冻饿难耐,巴望早点找个避风的地方烤火吃喝,出去走了个过场,回来都附和柳竹秋说:“云层又黑又厚,风刮得很急,看样子真要下暴雪了。” 罗东生也怕路上吃苦,勉为其难地接受邀请,带领人马前往蔚县。 何玿微来时派人运了二十口棺材随行,将死者一一收敛,腾清道路,恢复此地交通。 城里的接待事宜也安排好了,罗东生一行入城便各自受到妥善接待。他不知这是提前为他挖的陷坑,兀自沾沾自喜,还当温霄寒等人办事周全,看样子很敬畏他。 何玿微也力求给他此种感受,殷勤禀报:“下官派人通知了阳原县令滕凤珍,他听说大人在此,定会赶来伺候。” 滕凤珍早上收到柳竹秋的讯息,已安顿好邓氏遣来躲避的士兵,抵达蔚县后先私下向她汇报。 柳竹秋告诉他先前与罗东生周旋的情形,说到这厮模样不类普通宦官,容貌也显年轻。 滕凤珍听了,警惕四望,怀着厌恶之情小声道:“我正想给你看些东西,你还不知道这恶珰有个骇人听闻的癖好,经常敲食小儿的脑髓。” 柳竹秋惊愣,她知道这伙宦官作恶多端,但吃人这条也太邪乎了,矍然质疑:“这怕是市井杜撰的吧。” 滕凤珍摇头啧嘴:“我刚知道时跟你一样反应,可这是前大同御史元燮查实的。他想向陛下上奏弹劾罗东生,被罗东生诬陷通敌,数月前关入水牢受虐而死。” 元燮的父亲与滕凤珍的父亲是同年,二人在大同官场相遇后略有往来,死前曾秘密托滕凤珍保管一只箱子,叮嘱他亲手转交其父。 箱子上了锁,滕凤珍以为是元燮的私物,没想过打开查看,原封不动地放在书房。 后来寇乱爆发,阳原县城陷落,等他再回到县衙,家里的东西已被扫荡洗劫,大部分财物丢失,这箱子倒还在。 箱子的锁头被撬开,打开来里面是一些书信和文稿。想来那些入室抢劫的乱民不识字,见这些字纸不值钱便扔下不管了。 当时滕凤珍依然以为这些是元燮的私人信件,加之诸事繁忙,没顾上查看。 昨晚睡觉前鬼使神差取出来清点,发现这些书信文稿都是元燮搜集到的罗东生团伙的犯罪证据,其中就包含“棰击童男女至死,而吮其脑”。 据元燮调查,有方士为讨好罗东生,献秘方云:“生取童男童女的脑髓,加入特制药饵服食,不仅能永葆青春,被阉割的□□还会生长复原,可与女人欢好,亦能生育后代。”① 罗东生信以为真,花钱买幼童碎颅取脑,很多贫困人家上当,将子女送上绝路。 罗东生杀人食脑后将尸体埋在他常驻的榷税衙门,坑洞里白骨层叠,至少有上百幼童遇害。 估计元燮认为滕凤珍人品靠得住,与之交往不深,不易被奸党怀疑,故而委托他转交证据。滕凤珍已将那箱子带来蔚县,领柳竹秋去他下榻的客房观看。 柳竹秋浏览数篇,像看志怪奇谭,愕怒咒骂:“这畜生就是个飞天夜叉啊。” 滕凤珍急忙按住她颤抖的肩头,劝抚:“晴云兄在这儿动怒无妨,待会儿见了罗东生还得装出没事人,切莫让他起疑。” 柳竹秋知道元燮豁出命去搜集的罪证到了皇帝那里很可能被叱为造谣,老实说有些内容猎奇到不像人间事,若不能亲眼见证,她也存疑。 所以当前应该冷静,将证据留待日后调查,还是照原计划行事。 她领滕凤珍去见何玿微,三人在会客厅守着奴仆布置好丰盛酒菜,邀请罗东生入席。等他来了,即传县内排名第一的行首茹娘前来陪酒。 这花姐最是伶俐,对何玿微忠心耿耿,曾帮他办过几件大事。何玿微久闻罗东生好色,想让茹娘讨好接近他,夜里陪、睡时盗看他近身收藏的圣旨。 不料罗东生见了茹娘直皱眉头,嫌恶道:“蔚县内就只有这等粗脂陋粉吗?瞅着这副德性还不如喝寡酒爽快。” 茹娘受辱羞愤,哭着跑出去了。 柳竹秋见状只得假装责怪何玿微:“何县令诸事妥当,怎么唯独这件不尽心呢?罗大人何等眼光,你不寻个绝色女子来献艺太说不过去了。” 何玿微难堪道:“方才这茹娘已经是县内色艺最佳的花姐了,敝县乃穷乡僻壤,人才有限,罗大人见惯大世面,到了这儿难免不适应。” -- 第369页 罗东生笑道:“与其让那种蠢物坏了气氛,还不如请何县令换上裙钗,来一段假凤虚凰,想必妙趣无穷。” 他恶毒戏辱,何玿微登时面红耳赤,忍住气性嘿嘿哂笑。 柳竹秋暗中焦急,茹娘都不行,就再找不到合适的替补了,该如何灌醉恶珰,偷看圣旨? 她瞧着罗东生色眯眯打量何玿微的眼神,心想总不能真让朋友出卖色相,可上哪儿去找一个姿色能跟他匹敌的妓、女呢? 这时瑞福悄悄进来,对她耳语:“妙仙姑娘请您过去。” 柳竹秋愣了愣,生出不好的直觉,低声问:“她有何事?” 瑞福摇头不知,罗东生注意到她这方的情形,问:“温大人有何不便吗?” 柳竹秋忙搪塞:“只是一点小事,请大人许我失陪一会儿。” 她离席去到下榻的客房,这段时间宋妙仙与她同宿,每天都会问候日常公务进展,知道他们今日的计划,正时刻关注着。 柳竹秋见她表情严肃急切,问:“姐姐有何急事?” 宋妙仙忙不迭抓住她的手,命瑞福守住门户,将谈话地点移至床帐内。 “听说罗东生不喜欢你们招来的姐儿?” “嗯。” “还有其他人可以顶替吗?” “没有?” 柳竹秋心跳加快,想马上逃走,宋妙仙抢先开口。 “那让我去吧,我一定行的。” 她没有一丝犹豫顾虑,义不容辞地神态仿佛要去从事一件光荣的任务。 柳竹秋不停猛摇头,惊道:“姐姐何出此念?那恶珰残忍淫邪,怎么能让你去服侍他?” 宋妙仙比她镇定十倍,端然道:“你听我说,我不是为你才做这种决定。此事关乎大同总兵的性命,更牵涉边防安危。关内的百姓已被寇乱折磨得痛苦不堪了,再经不起蒙古人折腾。我不能拿起武器去保家卫国,至少能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来挽救危局。” 柳竹秋不怀疑义姐的志向,可做不到亲手将一块白璧往粪坑里扔,抓住她苦劝:“姐姐有这份肝胆就够了,何苦作践自己?” “你们本就计划派花娘去偷圣旨,我也是花娘,有何不可?” “姐姐快莫说这种自轻自贱的话!” 宋妙仙甩开她脸现愠色:“你是不是瞧不起我?觉得我做娼妓很丢脸?” 柳竹秋大急:“怎么会?我从没把你当做娼妓。” 宋妙仙扭过头不看她真挚的表情,惨然而笑:“你的这种想法恰恰就是轻蔑。以前我也鄙视妓、女,觉得她们下流肮脏,败坏人伦。后来沦落风尘,自己也过上那种日子,方知错怪了她们。不是情非得已,谁甘愿沦他人泄欲的玩物呢?可耻的不是娼妓,应该是这逼良为娼的世道,和那些淫、荡下流的男人们。想通这点我再也没为自己的身份和处境羞愧过。我的身子是脏了,可心地还是干净的,比那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强得多。” 看尽人世丑恶的人最易成佛成魔,柳竹秋知道宋妙仙属于前者。这次顶着硝烟踏着战火跋山涉水来寻她,自身难保之际还仗义救助孤儿,勇气毅力令她自愧不如。 她含泪再次握紧义姐的手,感慨万千,不知从何表起。 宋妙仙凝眸的刹那已将她心意看透,微笑说道:“季瑶,你想想自己,就该理解我的志气。我遭逢家变,看透世态炎凉,幸而有你才令我坚信人间真有道义,更使我慢慢明白我爹为什么甘愿因此奋不顾身。从那时起我便下定决心,要倾尽一切守护这两个字,这样才不辜负自己经历的苦难,才对得起我爹的遗志。” 这个柔弱的女子给了柳竹秋全新的力量来完善自我,不止宋妙仙,还有蒋妈、瑞福、白秀英、苏韵……这些环绕身边的看似平凡的亲友们都蕴含着高尚的人格,总在危难关头为她提供支持启迪。 她像在春天登山的幸运儿,尽管道路陡峭险峻,但沿路都有暖风香花作伴,艰辛旅途也充满快乐。 宋妙仙替她擦去眼泪,柔声催促。 柳竹秋满怀敬意地抱了抱她,拉着她的手走出帐幔。 作者有话说: ①这是明朝发生的真实事件,吃人脑的太监叫高寀,原是万历皇帝的娈童,“十俊”之一,小时候陪万历帝以及嫔妃玩群、、P,非常得宠。后被派往福建监税,干了很多丧心病狂的坏事,其中就包括吃小孩儿脑髓。开始是骗买穷人家的孩子,后来消息传开百姓都不敢卖孩子给他了,他就派人去抢。杀死的小孩都埋在他的衙门里。他在福建肆虐十六年,被当地官员弹劾无数次,福建巡抚亲自告状说他吃人,万历帝都没对他进行任何惩罚,只把他调回京城完事。万历皇帝真是明朝最昏庸狠毒贪财的皇帝了,明朝灭亡的原因有一大半在他身上,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相关历史。 第一百三十三章 罗东生对温霄寒保持戒备,见柳竹秋回到席上故作随意地问:“温大人何事去了这么久啊?” 柳竹秋来时看到他的手下们在衙内各处侦伺,知这奸贼警惕心强,稍有异常就会惊动他,笑道:“我见这蔚县城内没有大人中意的女子,临时回房烧了道符咒,请一位仙女下凡来招待您。” 她吊起罗东生的胃口后拍了拍手掌,艳妆修饰的宋妙仙怀抱琵琶姗姗而来。 -- 第370页 何玿微、滕凤珍认得这是温霄寒带来的美姬,日常与他同吃同宿,珍宠非常,不意竟被叫来救场。 他俩误会温霄寒为锄奸忍痛割爱,都暗自欷吁。 宋妙仙走到罗东生跟前盈盈拜倒。 她穿着一件大红对襟长衫,深蓝织锦马面裙。头挽朝云髻,斜插攒珠钗,耳垂流苏坠,花如容,玉为肤,身段袅娜,风姿绰约,行动可人意,眼神销人魂。 罗东生一见着迷,笑谓柳竹秋:“这仙子可是观音座前的奉香龙女?她一来这满屋子都香得攒脑门了。” 柳竹秋介绍:“她叫宋妙仙,是京城锦云楼的花魁娘子。” 罗东生在京城时听过宋妙仙的身世,立时收起笑容,先问:“京里的花魁怎会到这儿来?” 柳竹秋想到义姐将遭受的挫磨便心头作痛,脸上不由得浮现恹色,强笑道:“她是来寻我的。” 罗东生知道宋妙仙是温霄寒的相好,自忖此人想为何玿微求情,献出心爱的□□来讨好,觉得他目前的反应合情合理,还通过践踏对方的尊严获得快感,进一步拿腔作势,冷眼打量宋妙仙几眼,刻薄道:“你就是宋妙仙啊,当年你父宋强曾多次上书寻我的不是,我本想找他理论,可巧他因谋逆罪伏诛。这些年过去,我的气始终难消,没想到今日会遇见他的女儿。” 柳竹秋未提防有这桩渊源,闻言心惊。 宋妙仙却临危不惧。 她在锦云楼里先后有柳竹秋和太子的势力保护,不用以身侍人,可迎来送往,献艺卖笑的时光少有间断,早把各色男人的脾性摸透彻了。 当下冲那太监嫣然一笑,从容靠近数步展示花容月貌,再用乳莺出谷般的娇柔声线请求:“大人责罚前,可允许奴家说一个典故?” 罗东生见她这醉人媚态,色心已似野兔乱跳,假装傲慢道:“姑且说来。” 宋妙仙绘声绘色道:“后赵皇帝石勒年轻时曾与邻居李阳争夺沤麻池,相互殴打。后来石勒衣锦还乡大宴乡里,独李阳畏罪不敢前来。石勒说:‘李阳是个壮士,当年争斗早已过去。我现在广纳人才,难道会跟一个平民计较?’,派人请李阳来一道饮酒,拉着他的手安慰:‘我从前挨了你的拳头,你也遭了我的痛打,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啊。’,随即拜李阳为参军都尉。大人与先父在官场上结怨,如今您是朝廷要员,而奴家只是低贱的烟花女,您何不效仿石勒尽弃前嫌,借着宽恕奴家来彰显大度呢?” 罗东生还想调戏她:“石勒是帝王,我怎么敢跟他比?” 宋妙仙翩然绕过酒案靠至他身旁,探出头,小嘴贴在他耳侧低语:“那奴家今晚就把您当帝王服侍,可好?” 说完往他耳孔里轻轻吹气。 罗东生快活得直打哆嗦,拍案大笑不已,顺手搂住宋妙仙的腰,让她坐在大腿上唱曲。 柳竹秋见宋妙仙挥洒自如,不能浪费她的苦心,强颜欢笑与何玿微、滕凤珍配合行酒令供罗东生取乐。 罗东生怀抱美人心猿意马,不多时便称醉搂着宋妙仙回房去了。 等避开外人,何玿微忙向柳竹秋致歉:“都怪小弟办事不利,害晴云兄忍辱献爱,实是罪过。” 柳竹秋懊恼无尽:“我还没这么大方,是妙仙姑娘主动出面的。” 何滕二人惊讶,陪她默然良久后一起感喟:“妙仙姑娘如此讲义气,真不愧为忠良之后。” 柳竹秋再纠正:“她不是对我讲义气,是顾念边关安危,怜惜黎民百姓才挺身而出。二位文炳雕龙,定有经典传世,将来著书立传请别忘记为妙仙姑娘书上一笔,勿使她这番动人事迹湮没于长河。” 宋妙仙扶罗东生回房,管他如何摧残,始终曲意奉承,哄得这恶贼忘乎所以,中途被她劝饮了满满一壶烧酒,不久醉倒在床。 柳竹秋事先听叶巡抚说罗东生一贯将圣旨等重要公文装在一只金丝楠木的小匣子里随身收藏。 宋妙仙已在罗东生的枕边发现那只匣子,等他睡死了,用金簪透开上面的小锁,找到庆德帝新颁的密旨,读罢记熟,蹑足下床向门外索要醒酒汤。 接到暗号,早已等候多时的邓氏的心腹丫鬟赶来送汤,听了宋妙仙传递的消息,再去通报柳竹秋等人。 圣旨上说颜唯聪私通鞑靼部落的首领,向其贩卖军械,着令驻大同的锦衣卫特使拿问调查。 现实与预判吻合,柳竹秋原先和何玿微计划:若遇此情就在罗云生的饮食里下毒,让他病倒在蔚县,等庆德帝收到边关告急的奏报就会收回成命。 此刻她改注意了,冲着今天对罗东生积累的恶感,还有皇帝过于宠信罗东生可能带来的风险,她非得来个杀之后快。 这事须取得何玿微、滕凤珍的支持。 她为他们分剖利害:“陛下之前收到我关于阿努金或将南侵的奏报仍听信罗东生诬告,下旨查办颜总兵。足见对罗阉宠信极深,万一这次仍不相信我和叶巡抚的话,事情就难有转机了。而且子钦兄和简之在县内打土豪分田地,惩治的豪绅都是罗东生的党羽,不久后必向他告状。以这恶珰的作风绝不会放过你们,就算二位保得住颜总兵也保不住各自的身家性命啊。” 何、滕不约而同点头,何玿微说:“我们早在担心这个,怕再给晴云兄添麻烦,一直不好意思明言。我刚才还跟简之商量,想干脆趁眼前得便,来个一做到底。” -- 第371页 他抬右掌比出手起刀落的姿势。 柳竹秋赞道:“到底是子钦兄有魄力,我也是这么想的。方才简之交给我一箱前大同御史元燮搜集的罗阉罪证,你可知晓?” 何玿微已听滕凤珍说了,也猜到柳竹秋的打算。 “我们就拿那里面的证据来给奸宦定罪,逼他招供然后先斩后奏。只要那些罪行有一项成立,就不怕朝廷重处我们。” 三人定下策略,开始讨论细节。凝重的气氛突然被屋顶上的瓦动声打破,他们都被碎片扎刺,紧张得汗不敢出。 柳竹秋先反应过来,说:“定是有人在屋顶上偷听,被我的人擒获了。” 最近蒋少芬随时在暗处守护,她武功高强,四周风吹草动都能了然于胸,是比猫还灵敏的卫士。 不旋踵房门被轻轻叩响,门外守卫的瑞福低声请她开门。 柳竹秋以为蒋妈来献俘虏,开门却看到邓氏身着夜行衣,拖着一个软踏踏的黑衣人进来,轻轻往地上一扔,拍拍手笑责何玿微:“你们真不小心,谈论机密大事也不多派个人守住屋顶。不是我仔细留意,已然露馅了。” 柳竹秋检查那人,发现已被拧断脖子。 何玿微反过来埋怨妻子:“你倒机警过头了,也该留个活口审审是什么来路啊。” 邓氏不屑:“有什么好省的,这就是罗东生派来的探子。” 她伸脚尖勾起死者的右手腕,上面缠着一串黑色的沉水串珠。 “今天我去打劫时,见罗东生手下不少人戴着这样的手串,定是他集体赏赐的。” 她胆大心细,杀伐决断,颇有大将风范。 柳竹秋两度为之倾倒,拱手夸赞:“夫人的手段只有聂隐娘一类的豪侠能比拟了,子钦兄娶到你这样的贤内助,真羡煞人也。” 邓氏笑嘻嘻道:“能入温大人的法眼,我也深感荣幸。” 见妻子和别的男人眉来眼去,何玿微很不自在,忙斜跨一步挡住邓氏,问柳竹秋:“晴云兄,罗东生的人不见这探子回去定会起疑,我们得抓紧时间。” 柳竹秋点头,快速分配好任务。 她叫上蒋妈带几个差役潜入罗东生下榻的客房悄无声息地干掉了这里的保镖和睡梦中的豪奴。 何玿微先派人去军营调兵包围安置罗东生卫队的馆驿,生擒那六百来号卫兵。而后召集差役对付留在县衙里的爪牙。 罗东生的贴身保镖都是硬点子,共计一百人,其中十个已被柳竹秋杀了,剩下的当晚挤在一间大屋子里,在通炕上睡觉,派两人放哨盯梢,这二人都被邓氏和她的丫鬟们发现并杀死了。 世事难得顺遂,有时瞧着一帆风顺,就会突然撞上暗礁,遭遇波折。 不料柳竹秋等人去罗多生房里杀人时,一个仆人恰好出去小便,躲在暗处侥幸漏网,赶紧跑出去通知保镖们。 保镖们一哄而起,持刀剑杀向内衙抢救主人。 白天为使罗东生放心,何玿微只留下二三十个差役值班,连上他和柳竹秋滕凤珍的奴仆也才六十来个壮丁,其中大半不会武功,剩下的功夫也远逊对手。 眼看那帮凶神恶煞的保镖持械杀来,转眼撂倒几个皂吏家丁,众人都不免慌乱。 蒋少芬跳出来带领余人应战,掩护柳竹秋等人撤离。 柳竹秋和滕凤珍带着瑞福及仆人们冲进罗东生住的客房,将烂醉如泥的太监拖出被窝捆成粽子,命人用扁担挑着,亲手扶了宋妙仙一起往县衙后门撤退。 只听附近保镖们大声呼喊罗东生,幸亏这太监不省人事,他们得以从敌人眼皮底下溜走。 跑到东花厅前,连接后花园的月洞门内钻出一群身披铠甲的女兵,为首拿三尖两刃刀的正是邓氏。 柳竹秋看她这架势要去应敌,忙劝阻:“那帮爪牙甚是凶猛,夫人还是暂避为妙。” 滕凤珍没见着何玿微,跟着问:“嫂夫人,子钦兄没去找你吗?” 邓氏淡定道:“他罗里吧嗦不许我出战,已被我命人捆了扔在卧室,二位大人可替我去给他松绑。” 她抬手传令女兵们跟随出战,柳竹秋急忙拦住去路。 邓氏手腕轻扭,刀刃刷然架在她脖子上,冷嗤:“大人记性真差,那伙贼人白天与我的军队交过手,个个是我手下败将,有何惧哉?请去温好酒菜,为我们庆功便是。” 她放出豪言,带领部下气势轩昂地奔赴战场。 柳竹秋放心不下,让滕凤珍等人先走,提剑跑向发生激战的二堂。 厮杀已延伸至二堂后的穿廊,生铁精钢映射着明亮的月光,像成群白蛇盘旋扭动,惨呼嘶喊摄人心胆。 敌人人数锐减近半,我方也好不了多少,只蒋妈身边还剩了四五人,其余的非死即伤。 邓氏率领女兵加入战斗,这些个头娇小的女孩们使用特制的轻薄刀刃,上割咽喉下挑脚筋,身法灵活,两两一组配合默契,顷刻间杀伤十余人。 保镖里有人认出这手法,大吼:“白天劫道的就是这帮贼婆娘!” 邓氏手起刀落捅住一个正在狂骂的凶汉,高声呵斥:“没错,姑奶奶正是贼头,尔能耐我何?” 说话时箭步前冲,刀身洞穿敌人又戳中一个,再挥手将两个糖葫芦摔出丈余。 柳竹秋目睹此景,遗憾没跟随邓氏去打劫,不知错过了多少精彩画面。 -- 第372页 剩下的三十来个保镖被逼退到二堂前的中庭,七八名女兵已爬上屋顶,用□□射杀敌人。 邓氏和前面冲锋的女兵火速后退,改用弓箭、弹弓进攻。 这事柳竹秋在行,要过一副弓箭嗖嗖两发全不落空。 邓氏在一旁大声夸道:“好箭法!” 也一箭夺一命。 那几个还未中箭的保镖自知不敌,忙弃械投降,邓氏命人绑了拖去牢房,清点手下,有十来人受了轻伤。 她叫人去请大夫来医治伤者,让没受伤的去抢救重伤垂危的人,转身走到柳竹秋跟前,不带半点喘气地称扬:“温大人不止能诗擅画写得一手好文章,箭术也如此精妙,难怪我家那位常说方今之世只你算得上真正的才子。” 柳竹秋对这巾帼英雄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回赞:“夫人才是当世英豪,在下深感相见恨晚,甚为惋惜。” 她一时忘记自己现是男子,措辞不当引发误会。 邓氏听过温霄寒的英名,也知道他不少丑闻,以为这浪荡子老毛病发作,对她轻薄撩逗,暗中着恼,不温不火讽刺:“没什么可惋惜的,再早相见我还是会选我家官人,他可比你俊多了。” 柳竹秋察觉失误,赶忙连声尬笑:“那是,那是。” 他们开始打扫战场时何玿微领着援军赶到。他失落冠巾,跑得满头大汗,在寒冷的月光下冉冉冒烟,发髻也松散了。 见着完好无损的妻子,那股死撑着的力气如雪团向火,霎时涣散,皮打嘴歪地呆立着,口中蹦不出一个字。 邓氏嬉笑着向他邀功请赏,他明显生气了,不便当众发火,黑着脸扭头不睬她,指挥手下收捡死尸,将现场托付给柳竹秋,带人去看馆驿那边的情况。 邓氏见丈夫赌气也很不痛快,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他们一来一往都落在柳竹秋眼里,心想这样相互关心爱护又能如实向对方表露怨愤不满的相处模式才是令人向往的恩爱夫妇。 羡慕的尽头是惆怅,化作雾气从眼神里渗了出来。 自女兵上阵起蒋少芬便撤到场外,这时走过来拍了拍发呆的小主人,问她在想什么。 “哦,我在考虑待会儿怎么提审罗东生。” 柳竹秋行若无事地看了看周围,带蒋妈去找滕凤珍。 路上,蒋少芬褒赞邓氏:“那邓夫人端的精明干练,先时你和两位县令在屋里议事,我发现有人 躲在屋顶偷听,正想出手,邓夫人就先发招了。她上房时连我都没察觉到,轻功练得真不错。” 柳竹秋当着亲近的保姆没忍住郁闷,改用玩笑发牢骚。 “现在我真有点想做男人呢。” “为什么?” “可以娶邓夫人那样的女子为妻啊。” 蒋妈噗嗤揶揄:“你方才没听人家说啊,她的丈夫比你俊,你真是男子人家也不会选你。” 柳竹秋白她一眼:“那我也可以娶妙仙姐姐,照样夫唱妇随,情投意合。” 蒋妈继续泼冷水:“你若和妙仙小姐成亲是蛮般配,但宋大人遇害时,你待如何?” 柳竹秋顺势做出假设:“那倒是,我若做了宋家的女婿,唐振奇肯定饶不了我,大概会逼我学吴起杀妻①才肯给我活路。” 她本是随口一说,偶然勾动蒋少芬的心结,瞬间像掉入枯井的石子没了回音。 柳竹秋转头看看她,用这简单的动作传递疑惑。 蒋少芬迅速整理情绪,以凑趣为试探:“真这样,你打算怎么办呢?” “那还用问?带妙仙姐姐远走高飞呗,宁愿终身贫寒也不能做违背良心的事。” “你就不怕连累父兄和柳氏一族?” “真到了那一步,我便自行了断,至少能让自己死得踏实。” 蒋少芬听到这番说辞,等于问明了柳竹秋对其母遇害一事的态度,假如揭开真相,她铁定不会原谅柳邦彦。 蒋少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小姐亲手为自己和赵家人平冤报仇,却又不忍心让她此后都活在对父亲的怨恨中。 以柳竹秋的成长速度,抉择之日不久便会来临。 作者有话说: ①吴起早年得鲁国国君赏识,及后齐鲁交战,吴起因在鲁国娶了一位齐国宗室女子为妻,鲁国人对即将担任统帅的吴起表示怀疑,吴起为博得鲁国信任,竟将自己妻子杀死。鲁国虽然保住了,但是吴起以杀妻来求得将位,这种行径为鲁人所恶,因而最终还是被鲁国的国君所辞弃。 第一百三十四章 馆驿里的罗东生卫队已被蔚县军队擒拿,何玿微命人将他们收押听候发落,回衙向柳竹秋报讯。 其时天光大亮,三人各自换穿官服来到大堂,只让几个亲信皂吏站班,将罗东生拖上来受审。 这厮还睡在醉乡中沉沉地打着呼噜,柳竹秋让皂吏提来一桶冰水照头泼下,罗东生激灵着醒来,晃着脑袋左右张望,疑在梦中。 只听前方有人冷斥:“罗东生,你酒醒了吗?” 罗东生抬头见柳竹秋身着官服端坐堂上,何玿微、滕凤珍分坐两边,三人都黑面判官上身,俨然提审犯人的阵势。 他失惊道:“温大人,你们这是何意?” 柳竹秋让他回头看身后,他不经意地扭身,后方密密麻麻摆放着几十具死尸,都是他的贴身保镖。 -- 第373页 “你作恶多端,罪行败露还带领手下公然拒捕,已被本官和何、滕二位知县武力镇压了。” 罗东生一贯红口白牙诬陷人,突然受人诬陷,连肚脐眼里都喷出火气,急着爬起,被两旁的皂吏使棍子按住。 他挣扎怒骂:“温霄寒,你敢设计陷害我,是要造反吗?” 柳竹秋詈叱:“造反的人是你。你接受敌国贿赂,向鞑靼人出卖军械火器,还不认罪!” 这条罪行是元燮证据集里的,罗东生听了更明白今日一整天的际遇都是这伙人设下的圈套,恨自个儿麻痹大意,矢口否认:“你打哪儿听来的流言?我从没干过这种事!” “不止收受鞑靼人的贿赂,工部军械局也长期向你行贿,你应他们的要求谎报军需,双方勾结滥蚀国帑。 “无中生有,胡说八道!” “你还骗买幼童,杀人食脑,魔心兽行,岂配为人?” “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你以征收马匹为名,勒索马贩,向百姓强行征收养马银,每年得银数万两,致使良人破家,饮恨自尽者无数。” “这也是没影的事!” “养盗贼于私室,招募亡命之徒教练刀枪。役使匠作数百锻造军械火器,曾于城外教场排列火铳,以往来行人为标靶,杀人取乐。” “你又不曾亲眼瞧见,有何证据证明?” ……………… 柳竹秋逐一提出罪名,罗东生都铁齿否认。 何玿微、滕凤珍在大同境内任职以来,虽未亲见他吃小儿脑髓、拿老百姓当靶子,但其余搜刮民财、敲诈马畈、抢劫富户、□□民女等事几乎是路人皆知,蓄养凶徒做保镖卫队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二人方才因此经历了惊魂时刻,见首恶无耻抵赖,都冲冠眦裂,真想先举棍痛打一顿。 柳竹秋只管心平气和宣读罪状,念完最后一字放下文书,向那脸红脖子粗的竖阉嗤笑:“你枉自做了这么多年恶人,还不会看形势,没瞧出来本官今日只想结果你的狗命。” 罗东生背脊一凉,赶忙装腔作势吓唬:“温霄寒,你有钦差头衔是能狐假虎威,但审问归审问,还无权将我定罪!我是陛下钦点的大同税监,只有他老人家能决定我的生死!” 柳竹秋想到他曾猫玩耗子似的虐杀过无数人,有心让他尝尝滋味,笑盈盈道:“你以往作恶无非仗着山高皇帝远,本官如今有样学样,在这儿远离皇城的地界弄死你,陛下又怎会知道原委?” 她公然耍流氓,先命皂吏将罗东生的头按进水桶浸溺。 罗东生像被粗针钉住脑袋的虫子四肢乱动,身体乱扭,等到他快挣不动了皂吏才松手。 反复数次,这坏蛋灌了一肚子水,呛得奄奄一息,像条大蛞蝓软踏踏爬在地上,胆裂心寒地哀声求饶。 柳竹秋不够解恨,骂道:“你怕什么?这手段不都是你玩剩下的吗?这只是冷盘,再敢嘴硬本官就上大菜招待你。” 她拿出事先替他写好的供词逼他签字画押,罗东生怕再受虐待,老实照办了。 柳竹秋不想就这么便宜他,可惜最后要将这厮伪造成拒捕被杀的死状,不能使用伤筋动骨的刑法,否则她会将衙门里的种种酷刑依次演练。 正想下招,衙役来报:“广灵县彭知县来了。” 那彭知县是罗东生的心腹,以前罗东生往返京城都在他的地界歇宿。 昨晚他听说罗东生在蔚县境内遭劫,被何玿微请去招待,生怕有人跟他争宠,今日起了一个大早赶来奉承。 何玿微和滕凤珍顿觉慌惚,不知如何应付。 罗东生听说彭知县来了,料想温霄寒等不敢当着外人行凶,立时气焰重燃,撑地爬起,像上岸的恶狼得意狂笑:“看到天不亡我啊。” 他将比刀子更凌厉的目光挨个剜向对手:“何状元、滕探花,你们本是朝廷菁英,竟会干出这等没王法的勾当,我真替你们项上的大好头颅和你们的父亲岳父惋惜。还有你,温霄寒,仗着太子的宠信四处招摇,藐视朝廷,忤逆圣上,等着和他们一块儿掉脑袋吧。” 何滕受激不过,愤然还击,骂他是败坏朝纲,祸害百姓的奸宦贼阉。 罗东生堂皇耀威:“朝廷是陛下的家院,百姓是陛下的牛马,只要陛下相信我是忠臣,谁都奈何不了我。” 他走近两步挑衅,下巴翘到了天上,故意拖长的傲慢腔调如同一条粗铁链在人们心口摩擦。 “你们谁敢杀我?” 寂静黑夜般深邃,突然一声爆吼似闪电乍现。 “我敢杀你!” 柳竹秋拔剑上前,神情刚毅坚定,步伐稳健迅捷,仿佛不可抵挡的风暴。 罗东生忍不住后退躲避,剑锋已势如破竹地刺过来,倏地洞穿了他污秽不堪的心房。 他龇牙咧嘴仰倒,至死不敢相信这一幕是真实的。 何玿微、滕凤珍见恶人伏法,惊慌更甚于痛快,忙问柳竹秋该如何打发彭知县。 柳竹秋好整以暇地拔出长剑,在旁边的水桶里洗去血迹,用罗东生的衣服擦抹干净,收入剑鞘,这才泰定道:“二位莫慌,正所谓除恶务尽,我看元御史的罪证里也有那姓彭的名字,他既送上门来正好一并料理。待会儿见面,且看我如何发落他。” 她让差役领彭知县到会客厅,与何、滕一道前往接见。 -- 第374页 彭知县见他们面色不善,感到莫名地紧张,赔笑道明来意:“下官听闻罗镇守在贵县下榻,特来问候,不知他现在何处?” 柳竹秋森然道:“你问逆阉罗东生?他犯了十恶重罪,昨晚经审讯已招供认罪,可后来又带人暴力拒捕,已被本官当场击毙。” 彭知县摇首咋舌时,差役们已将罗东生的尸体抬上来,那不可一世的太监死相狰狞,唬得彭知县倒跌数步,瘫坐在地,指着柳竹秋战栗难言。 柳竹秋背起手傲然指控:“据本官查实,罗阉在大同官场还有若干党羽,其中就包括你彭知县。” 彭知县如遭针刺,忙爬起来申辩,被差役反剪双臂按倒。 他的随从也被押进来,携带的箱笼包袱都经过了搜查。 柳竹秋指着一盒千两之数的白银说:“你来向罗东生请安,为何带这么多银子?” 这些钱是彭知县孝敬罗东生的见面礼,被当面拿了赃,口舌因惶恐失灵,支吾两声,便遭柳竹秋断喝:“你替罗东生敲诈民财,贪污行贿,如今人赃并获,本官先将你收押,待抓获其他同党再细细清算。” 她下令将彭知县及其随从投入县城大牢,带上一批人马直奔大同府,以钦差身份让巡抚叶轶伦协助她抄查罗东生的大本营:大同榷税衙门。 在猎犬带领下,人们很快找到几处掩埋尸体的坑洞,挖开上面的冻土便看见层层叠叠的小儿尸骨。有的已烂得只剩白骨,有的面目尚可辨认,死亡时间近在数月前。 所有死者都被凿开头盖骨,颅内空空,符合元燮“敲骨吮脑”的说法,经清点共有三百五十七名幼童遇害,远超元燮在罪证里的预测。 观睹惨景柳竹秋气血由胸口升至头顶,再降入胃部,所经之处皆成烽火阵地,剧烈的绞痛令她愤慨欲燃,懊悔让那食人魔死得太痛快,应该多捅他几剑。 她召唤大同官场的官员齐来榷税衙门观摩抄查,除骇人的尸山白骨,还从府内的地窖密室搜出大量金银珠宝,都是罗东生历年搜刮的民脂民膏。 柳竹秋将这些财物一一登记在册,来日好上报朝廷。 大同府及周边的百姓听闻钦差温霄寒诛杀了恶珰罗东生,好似重获新生,苦尽甘来,接连数日每天都有几千人涌到柳竹秋下榻的馆驿拜谢赠礼。 他们大部分家境贫寒,衣着破陋,面黄肌瘦,出手的不过是些鸡蛋、腊肉等微薄土产,却是全家从牙缝里省出的珍物。 柳竹秋看了心酸,礼物一概谢绝,并当众宣布:“本官会上表请奏陛下从罗东生的家产里抽出一部分赔偿曾遭受他严重迫害的人家。各位苦主即日起可去大同府衙登记,到时本官会派人通知你们来领取赔偿金。” 民众欢声雷动,一齐向她叩头谢恩,高呼“青天大老爷”,场面十分感人。 然而柳竹秋事后郁郁寡欢,完全没有一点自豪荣耀的感觉。 夜里瑞福看她闷坐叹气,不禁问:“白天那些老百姓都把您当救星感谢,怎么您看起来很不高兴呢?” 柳竹秋说:“官员们的俸禄都靠民间的税收来支付,受百姓供养,为民做主本是分内之事。就好像你得了雇主家的报酬,干了该干的活儿,却要对方感恩戴德,这也太无耻了。” 瑞福懵懂:“士农工商,官员是替皇帝治理国家的,地位比百姓高得多呀。” 柳竹秋问:“你说先有百姓还是先有皇帝大臣?” 瑞福愣了愣:“应该是先有百姓吧。” “那没有百姓拥护,谁又能做皇帝呢?上古时代的君王,比如尧舜,都是因能力德行出众被百姓推选出来的,职责是任用贤才、指导劳作、治理水土、保卫疆域。那时百姓的地位并不比君王低贱。到了后世家天下兴起,变禅让为世袭,君臣百姓才渐渐分出尊卑贵贱,且悬殊越来越大。位高者昏庸无能也能终生锦衣玉食,位卑者日夜劳作却饥寒交迫,你不觉得这样太不公平?” 这些思想早已萌芽于柳竹秋心底,在乱世漂泊的岁月里迅速成长。 白天面对那些跪谢她的父老,她深感羞愧,真想大声疾呼:“你们用血汗养活朝廷官员,尽心为民是官员之本分,所以你们不该感谢我,而是该指责朝廷以前为什么对你们置之不理,为什么没有一个官员站出来为你们主持公道!” 若果真出口,她铁定会被弹劾并受到皇帝严惩。 依照君主专、制思想,老百姓活着就算享受皇恩了,妄想与官僚贵族平起平坐就是颠倒尊卑,篡逆谋反,休想存活于世。 她尝试体会百姓们的感受,立刻像被埋进土里一样窒息,没有绝对的麻木是适应不了那种生活的,可她想让他们觉醒,再不然也该帮他们保留做人的尊严。 这项事业需要强大的力量,她此时还力不从心。 抄家进行到第五天,庆德帝的圣旨到了。 他接到阿努金将犯边的军情,也觉得临阵换将不利防务,忙派使者赶来撤回对颜唯聪的逮捕令。 圣旨是下给罗东生的,使者没到大同府已听路人传言罗东生畏罪拒捕,被钦差温霄寒格杀抄家,进城后先去质询叶巡抚。 叶轶伦领使者去见柳竹秋,再一齐观看榷税衙门里的罪证。使者始信罗东生不冤,请柳竹秋写份说明事情的奏疏让他带回京城赴命。 -- 第375页 柳竹秋向使者询问太子的近况。 使者说:“殿下奉命征讨流寇,现正率军在京师西北各州县作战,我走时王师已剿灭武县和崇礼的寇匪,想必不久即可凯旋。” 柳竹秋欣喜,放心追查罗东生的爪牙,并参与执行大同的防御任务。 阿努金大概知道大同守卫森严,只派出五千骑兵进犯大同府东北方向的阳和卫、高山卫,抢劫人口和牲畜,在这一带的长城隘口进进出出来回滋扰。 感觉敌方有缠斗的架势,柳竹秋怀疑阿努金另有企图,让叶轶伦再遣间谍出关查探。又派人送信给北直隶作战的太子,提醒他阿努金或许会趁宣府边军入关剿匪,调头侵袭。 她写信时,朱昀曦正坐镇怀来县,以县城的馆驿为帅营处理军务。 临近岁末天气益发酷寒,皑皑飞雪似纸片送来阵阵捷报,经过半月内的大小上数十场战役,官军已杀死牛氏兄弟等十余名主要匪首,消灭招降了数万贼兵。照目前的战况看完全可以胜利班师了。 然而朱昀曦又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北方,根据这天探子发回的阿努金部的活动情况,他也判断此人在大同方面的军事活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真正目标是此刻兵力空虚的宣府镇。 他命边军火速回防,自己留在怀来,想上书庆德帝,再次请旨迎战阿努金,洗雪多年来被鞑靼军队扰边的耻辱。 他出征时庆德帝指派一些官员做参军,主要任务是保护太子,限制其做危险举动。 参军们听说朱昀曦的打算,认定这位千岁爷头脑发热,赶紧拿祖训压他。 “《皇明祖训》有云:‘后世子孙倚中国富强,贪一时战功,无故兴兵,切记不可。’殿下切莫轻国储之尊,夺将帅之职,深入鞑靼人的领地,主动挑起争战。” 他们自以为能凭这百试不爽的笼子锁住太子的野心,也不想想朱昀曦从小被逼着背祖训,字字句句比他们记得牢。 当场反驳:“尔等焉敢在孤面前例举祖训?孤是皇家子孙,还会不清楚祖宗的家法?祖训说‘不可贪功兴兵’是针对十五个不征之国,后面又说‘蒙古与中国边境互相密连,累世战争,必选将练兵,时谨备之。’。况且阿努金是鞑靼的叛臣,还蓄意兵犯我境。孤率兵出击,扬我国威有何不可?” 有官员锲而不舍劝谏:“纵然阿努金来袭,自有边军抵挡。往年安腊塔汗屡犯边镇,声势比阿努金大得多,我军防线始终固若金汤,这次风险小于以往,殿下何须担心?” 这话最令朱昀曦气不顺,当场数落:“正因为边镇将官迷信‘以守代攻’的战略思想,长久以来都只图守住自己负责的防线,才让兵士们日益懦弱,促使鞑靼越发放肆。以前他们只在宣府大同一带抢劫,近年来甚至敢在山西三关①出没,要不是此番能臣立功与安腊塔汗达成和谈,鞑靼人还想来我京师安营扎寨呢。往年他们掳掠大批战利品退兵,各地驻军总以守卫有功为由向朝廷邀功求赏。照民间的说法这是把朝廷当羊牯,不但对外被胡虏宰割,对内还要受臣子欺诈!” 他话风流于粗俗且显得小家子气,陈维远连忙咳嗽提醒。 朱昀曦就此打住,警告其他人勿发杂音,留下柳尧章替他写奏疏。 柳尧章自上月天坛祭典战事后便被太子点选从军,做了他的专用书记。 领着这份宦官②干的差事,他遭了不少奚落嘲讽,可又明白太子出于好意,每天哭笑不得地为他当差。 朱昀曦看完他呈递的草稿,笑道:“叔端的文笔没话说,可措辞不够豪迈激昂。孤早想问了,你和柳竹秋是亲兄妹,个性文风为何差这么多?” 柳尧章知道太子真正想要的书记是妹妹,拿他来顶替,聊以慰情。讪笑道:“舍妹自幼是家中最果敢聪慧的孩子,微臣不及她远矣。” 朱昀曦自立定纳柳竹秋为妃的决心以来,已将她父兄的脾性吃透了,见柳尧章最好拿捏,可作为攻克柳竹秋的桥头堡。趁眼下得便,蔼然相询:“听说你的夫人前些天刚为你生了个女儿?” 柳尧章只当这是普通问候,怎料太子竟认真提议:“叔端的女儿将来自是贤淑知礼,且生肖正与孤的长子相合,你可愿将女儿许给他,与孤结为儿女亲家?” 朱昀曦猜到直接求娶柳竹秋,她定会以耽误兄长前程拒绝。若先以儿女亲事将柳家变成外戚,责任便不在她身上,从而打掉她一项借口。 这事当然不能一蹴而就,更不能用强,要是柳尧章跟柳竹秋想法一致,不愿跟皇室结亲,他一厢情愿坚持只会把兄妹俩全吓跑。 他笑微微看着惊骇呆愣的书生,适时调侃:“怎么?你是担心皇长孙委误你女儿?” 柳尧章悚然跪地:“微臣岂敢,只是此等大事,微臣不敢擅专,想先回家禀告老父,还得再问问兄长们的看法。” 朱昀曦看出他不乐意,随和改口:“孤王只是有这个想法,你和柳竹秋为孤立了不少功劳,孤不想让你父兄在宦海里辛苦挣扎,若与皇室结为姻亲,立刻就能获赐爵位,安享富贵,日后还能荫袭于子孙,不比做官轻松得多?” 柳尧章越听越狐疑,皇长孙只得周岁,自家女儿尚未满月,真要结亲至少还得等十来年。太子说这怪话更像是冲着妹妹去的。 朱昀曦怕他起疑后去向柳竹秋示警,忙说:“罢了,孩子们都还小,过几年再说吧。如果你更愿为朝廷效命,孤也乐得忠正之臣辅佐。此事掠过,勿对他人言说,免生非议。” -- 第376页 他尽力演出,以消除柳尧章疑虑,情知这局失利,开始筹划对策以应付柳竹秋的猜忌。 作者有话说: ①山西三关:雁门关、宁武关、偏头关。 ②明代皇家的秘书都由司礼监的宦官担任。 第一百三十五章 腊月十五,大同巡抚收到庆德帝的密旨,要他与大同将领做好准备,随后听候太子调遣。 叶轶伦向柳竹秋禀告此事,柳竹秋猜测朱昀曦将对阿努金采取军事行动,当天下午云杉带来的消息证实了这一点。 “柳大小姐你真不像话,那天不打招呼就擅自跑去打流寇,我差点被你害死啊。” 当初柳竹秋失踪,云杉难过害怕,恨不得替她去死。等收到她平安的消息后越想越憋屈,明知她来日将是贵不可言的主子,仍得当面抱怨几句才痛快。 柳竹秋料想他回去受了朱昀曦重责,也很不好意思,笑嘻嘻拱手道歉:“当时事出紧急,道上那么乱,不知云公公在哪里,连累之处还请多多海涵。” 云杉到底不敢受她的礼,急忙侧身避开,瘪嘴嘟哝:“我只是奴才,死就死了,你真正的罪过是几乎逼得殿下丢掉性命。” 柳竹秋惊讶,忙追着询问。 云杉讲述朱昀曦误以为她遇难后悲痛欲绝、心疾发作、日夜忧思、雪地痛哭、昏迷吐血、几乎病重不治的连串凄惨经历。 他句句属实,但用煽情语句描述难免显得夸张。 柳竹秋又惊又疑,不知用什么表情才能表达复杂心境,微微尴笑:“你确定没言过其实?” 云杉骤怒,借太子的口吻跺脚斥责:“柳竹秋,人人都夸你侠肝义胆,有情有义,怎么到了殿下这儿就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呢?殿下对你的心意,我们这些下人看了都感动涕零,若能被他如此对待一日,甘愿死上千次。你倒好,不仅认为殿下对你好是理所当然,还毫不体量他的感受,要不是你对我和白桃有恩,我现在就会吐你几口唾沫!” 他反应出奇激烈,证明所言非虚。 柳竹秋忙忏悔认错,心里更像打翻的棋盘,黑白混淆,难于厘清。 她是喜欢朱昀曦,可绝没到倾心失魂,要死要活的地步,将心比心觉得受不起他这么沉重的爱意,对他为此遭受的折磨既心疼愧疚,更有一言难尽的不安。 太子的性格是付出一分索取十分,他这么爱我,会许我只进不出?将来收起高利贷,我该如何偿还? 念头一出,良心立马愤起抨击。 人家对你一片痴情,你却在这儿算计得失,云公公没说错,你在情感方面确实狼心狗肺,是个吃干抹净,提裤就走的负心女! 她的脑袋顿时肿胀起来,承认和朱昀曦相处时她的计较提防多过真情流露,可这并非都是她的错。太子是主公,手里握着她的前程性命,她怎敢放心大胆交付完整的身心? 还是造反吧,事成后封他做皇后。 他做皇后不够格?呸,只要我喜欢他就绝对有资格! 或者他被废为庶人,身无分文,东躲西藏。我也会心甘情愿保护他,精心养活他到老。有钱先给他花,有难由我来挡,哪怕等他年老色衰了,我再遇到个比他更俊的美少年,多看一眼就立马叫雷劈死。 …………………… 她天人交战,短短的一瞬已心力交瘁。 云杉看她像炒过的黄豆芽完全蔫了,以为自己给的小鞋太挤脚,让她受不住了,于是及时熄火,取出太子的书信交给她。 柳竹秋正要接,他飞快缩手,又见不悦。 “你再受宠也不能废了基本的礼仪吧。” 她反应过来,跪下磕头领旨。 看吧,哪个女人需要在接收心上人的信件前下跪叩头?他们根本不是正常的伴侣关系,怎能怪她有所保留? 完成礼仪,她取信阅览,太子的字迹格外工整,上书: “自卿之出,两度月圆,每见圆月悬空,皎皎明明,偏令余孤影增长,倍添凄惶。昔年费长房①能缩千里地为咫尺,方今何处能寻此奇人奇术替余缩尽相思地,须臾飞度关山,与子成双。 孤枕难眠,眠时梦卿不愿醒。明镜生尘,照见愁容更伤怀。深情化石而立②,岂独女子。空房寂而凄清,常出悲泪。见粉墙树影婆娑,忆佳人临风弄笛。觉砌下落梅成阵,思与尔扫雪烹茶。卿翠黛天然,不需子高描画,然曾念巫山云外,有人沈腰潘鬓?③一更为五点④,至多一点不思卿。一日十二时,可有一刻曾念余?书至之日,料逢十五。十分好月,不照人圆⑤。高山深谷未阻余心,海誓山盟字字纯金,若无卿卿相伴,不愿生此人寰……” 每次朱昀曦撒娇,柳竹秋都很受用,也喜欢情到浓时他又甜又黏的样子,可看到信中矫揉造作的情话,她连脸颊都爬满鸡皮疙瘩。原因跟刚才相同:承受不起! 这是报应吧?以前我也常写肉麻的请安奏书哄他,他观看时的感受肯定与我此刻雷同。 脑筋一转,又遭良心暴打。 怎么能用你的虚情假意跟人家的真心实意做比较,不识好歹,负心薄幸! 她面皮滚烫,淋上一勺面糊就能揭起一张香脆的煎饼,赶紧略过中间大段鸾悲凤泣的文字,往后寻找有用信息。 在最后一页朱昀曦的语气终于恢复正常,说他准备集合宣府大同两镇边军与阿努金决战,让她出面联络安腊塔汗,请他出兵夹击敌人。 -- 第377页 前面有气无力的小怨夫形象顿时被皇太子该有的伟岸光辉镇压,也让柳竹秋提振精神。 讨伐阿努金可稳固与安腊塔汗的盟约,还可扫除边民长期被鞑靼人劫掠恐吓形成的阴影,振奋军队士气,提高国人自信,增加朝廷和太子本人的威望,有助于帮刚刚遭受寇乱冲击的百姓恢复对天家的信心。一举多得,决策英明。 她马上照朱昀曦的意思给金海桐写请求信,派蒋少芬送去。 云杉说次日便要返程,催她给太子写回信。 柳竹秋仔细考虑,大同的局势已稳定了,有颜唯聪和叶轶伦守关,边防不会有大问题。太子初次率兵北征,身边更需要助手。 她决定跟云杉一块儿去与朱昀曦会合,当天命人带信去蔚县和阳原向何玿微、滕凤珍辞行,托他们安排人马护送宋妙仙返京。 叶轶伦听说柳竹秋要走,叫人牵来一匹枣红色的宝马,说是颜唯聪为报答她的救命大恩,专门高价选买的大宛良种,耐力速度都远胜寻常好马。 柳竹秋看这马高大漂亮,很像传说中的赤兔马,便给它起名“飞霞”。 第二天他们离开大同府,顶着风沙向东北方向的宣府镇进发,半日后走到白登山下,几个人追上来。 柳竹秋认出领头的是滕凤珍的管家,定是来替他传话的。 管家说昨晚阳原县的巡逻兵丁在城外截获一名可疑男子,该男子自称锦衣卫的番役,却又拿不出监照,被兵士们捉回县城,今早禀报滕凤珍。 “我们老爷审问那人,他还是死不松口,从他身上搜出宣府镇的过所,大约是从宣府出来的,另外还搜到这件东西。” 管家递上一根青色的新鲜竹片,长度形状都像古代书简的牍片。 柳竹秋接过观察,见上面写着“五梁殿”三个字。 滕凤珍认为那自称锦衣卫的家伙行迹诡异,正值阿努金犯边,他从宣府大老远跑来边地,定有不轨企图。昨天收到温霄寒将去面见太子的消息,便派人在必经之路上等候,好将这奇怪的竹片交给她分析。 柳竹秋拿着竹片边看边想。 古代用竹片造书简,削剪好形状后首先要做的事是杀青,青色指代东方,东宫又称青宫,杀青,杀青,莫非是要刺杀太子?! 她命人取地图查看,在距离他们二百一十里的东北方确有一座名叫五梁殿的山峰。 她问云杉:“殿下说过会去五梁殿吗?” 云杉摇头,怀疑她想多了。 柳竹秋不敢掉以轻心,又让瑞福取出今早动身时叶轶伦给她的阿努金方面的最新敌情图。 她仔细观察近日敌人大部队的活动范围和方向,推测:“阿努金的部队有向榆林方向移动的迹象,殿下兴许想在这一带同他开战,先率人到镇虏卫做战术布置,途中会经过五梁殿。” 其余人不信太子会如此莽撞,唯云杉相信有这种可能。 朱昀曦是个急性子,不喜磨磨蹭蹭按规矩办事,前阵子在战场上就屡屡孤军深入敌人的腹地,这次迎战鞑靼人八成会延续这一冒险作风。 柳竹秋指着地图上永加堡的位置说:“这里的驻军离五梁殿最近,我们立刻赶过去,让他们发兵往五梁殿救驾。” 此去永加堡也有两百里,队伍全速进发。 柳竹秋座下的飞霞脚力比其他人的坐骑强劲得多,跑出十几里已将云杉等人甩没了影。 她没放慢速度,任戾风割面,砂砾迷眼,额头的热汗淌下打湿睫毛再凝成冰霜。 一只长满利爪的黑手正悄悄伸向太子的脖颈,她怎敢有片刻停顿? 阴云密布的天空突然变得更暗沉了,黑夜似乎提前到来,迅速吞噬了一切。 飞霞不能视物,恐惧地停蹄低鸣。柳竹秋从皮囊里掏出一块红糖喂给它,拍着它的脖子安慰:“别怕,这是日食,过会儿天就亮了。” 她看过若干记载星象的古籍,其中的“天兆”之说多半是不准的,因而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日食、月食不过普通天象。 今天受心事影响,莫名地紧张。 古人云:“日者天之象,君父夫兄之类,中国之应也。”⑥ 太阳代表君主,在太子有可能遇刺的情况下发生日食,真不是个好兆头。 她拼命赶路时朱昀曦也正率领两千人马在遥远的雪原上奔驰。前天他收到敌情报告,判断阿努金打算自榆林南侵,决定率先出击。 命人飞马去向大同总兵颜唯聪传令,要他派重兵驻守大同城,再分兵协防阳和和镇川堡。命令镇虏、天成两卫的守将出兵,三日后在白羊口集结,准备会战。另外命宣府镇分兵驻守瓦窑口堡和新平堡。想编好罗网等待敌人。 做好部署,他嫌宣镇军队出兵太慢,今早硬是单独率卫队向镇虏卫进发,午后来到五梁殿山附近,正好遇上日食。 《礼记·昏义》曰:男教不修,阳事不得,谪见於天,日为之蚀。 天子不仁,朝堂生乱就会激怒上天引发日食。 被迫跟随朱昀曦出征的官员自以为得计,赶忙劝谏:“日食大不吉利,定是上苍的警示,臣等以为此战不祥,请尽早下令收兵。” 朱昀曦以前也很相信星象,后来跟柳竹秋谈论此事,听她说了不少星象学的荒谬例子。 “《四朝天文志》记载,北宋元祐八年、绍圣元年、元符元年和二年,天空都出现了预示天子任用贤臣,朝政清明的流星。可事实上元祐八年高太后薨逝,政局便出现动荡,苏子瞻等贤臣遭到流放,章悖这个大奸相掌权,举荐了蔡京、蔡卞等奸臣辅政,北宋从此走向衰亡。可见所谓天象都是那些星官术士们穿凿附会的说法,偶有巧合,便被他们拿出来糊弄人。其实凡事皆在人为,哪里是天象能左右的。” -- 第378页 他听了首先追算旧账,质问:“你我在皇城下初遇时,你曾煞有介事说什么客星冲犯心前星,所以你才会拦截我的车驾,照此说来当时是在信口胡诌?” 那滑头的女人猝不及防,难得地吃了瘪,连忙钻进他怀里撒娇。 “人家那会儿也是逼不得已嘛,不然早被您下旨拖下去挨板子,暴露真身一命呜呼了,现在怎么能随时过来帮您暖被呢。” 他心境早已改变,不想跟她计较,当场用其他方式找补。 自那以后他就不再迷信天象了。 “历代史书记载了上千条日食,所对应的年份也有太平无事,国家繁盛的,这只是自然的天象,生硬附会即是危言耸听,大战在即谁再敢祸乱军心,孤王定斩不赦!” 他唬住庸懦碍事者,下令摸黑行军,再往前一里来到五梁殿的山脚。太阳重新露头,能清晰观察周围地貌了。 这里山势平缓,缘坡而上全是老树密林,远看像一个个草垛逐层堆叠,延伸至彤云深处。劲风呼啸,干枯的森林沙沙作响,仿佛一只巨大的蚕正在啃食桑叶,听着有些瘆人。 这噪音掩盖了一些真正危险的声音,导致无数箭矢飞到近处才惊醒人们的听觉,顷刻间多人中箭。 朱昀曦身边一名卫兵被射中头部,箭头穿过左额自右耳孔钻出,血腥一幕端端装进他的眼眶。 “有埋伏!” 斥候高声嘶吼,尾音淹没在惨叫中。 朱昀曦敏捷地举起盾牌护住头胸,顺着箭雨的来势看清偷袭者躲在前方和左侧较为陡峭的山壁上,立即下令往右侧的缓坡上撤退。 部队躲入树林,山下喊杀声起,来不及跟上的人已与山脚涌来的刺客交战。卫兵来报:“山下来了很多敌人,人数至少是我们的两倍!” 人们问:“是鞑靼人吗?” 卫兵恐悚:“不,是汉军,打扮和我们一样,只是头上缠了红巾。” 该消息引发一片惊呼:“白莲教!” 白莲教曾是红巾军的分支,作战时头裹红巾做为标致,这个传统保留至今,所以听到“缠红巾”这一特征,人们通常立刻联想到这群本朝最顽固的反贼。 朱昀曦心中持疑,朝廷刚剿灭北直隶和山西境内的寇乱,各处民心思安,百废待兴,白莲教哪来的基础组建数千人的队伍? 但有一点可以断定,不论敌人来自哪个势力都为取他性命,这下免不了要经受劫难考验了。 作者有话说: ①费长房,汝南(今河南省平舆县射桥镇古城村)人。曾为市掾。传说从壶公入山学仙,未成辞归。能医重病,鞭笞百鬼,驱使社公。一日之间,人见其在千里之外者数处,因称其有缩地术。后因失其符,为众鬼所杀。事见《后汉书·方术列传八十二》。 ②南朝宋宗室刘义庆集编撰《幽明录》,记载女子因思念丈夫化为山石,即望夫石。 ③子高,张敞的表字,引用张敞画眉的典故。沈腰潘鬓:南朝·梁·沈约老病,百余日中,腰带数移孔;又晋·潘岳年始三十二岁,即生白发。后因以“沈腰潘鬓”为形容身体消瘦,头发斑白之典。太子这话的意思是对秋姐说:你很强,不稀罕男人的怜惜,但也该想想那个陪你共赴巫山的人现在已经因思念消瘦憔悴。 ④古人将一夜分为五更,一更有五点。 ⑤出自辛弃疾《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⑥出自董仲舒《春秋内史》 第一百三十六章 柳竹秋在日暮前赶到永加堡的军营,下马入营时东面忽然传来轰隆巨响,是炮击声。 她指着声音来处询问接待人员:“那边是五梁殿山吗?为何有炮击声?” 那人回道:“上面说今天将有一支流寇逃窜至五梁殿,朝廷会派兵剿匪,这会儿该打起来了。” 柳竹秋大惊,忙问:“既是朝廷剿匪,你们为何不去助战?” 那人话更蹊跷。 “上司让我们按兵不动,我们得服从军令。” 她催促他带路去见军营的将官,负责永加堡军务的是游击将军毛标安,近期刚从西南边镇上升调过来,为人迂戆,上司提拔他是因为他老实憨厚,服从指挥,打起仗来也肯拼命。 柳竹秋在大同时只要出示钦差身份,所到之处没有不受礼遇的。 可毛标安看过她的告身①和印信,一张大脸仍硬如板砖,傲慢质问:“大人贵为钦差,身边至少带几名随从,为何只身到此?” 柳竹秋说:“本官有紧急事务,这一路策马狂奔,随从们的马力不及我的,大概过一个时辰才到。毛将军,本官收到消息,有人要在五梁殿袭击太子殿下,适才听到那里传来炮声,刺客想必已动手了,请赶快发兵去救驾。” 毛标安刷然一惊,之后竟喝令左右擒拿柳竹秋。 柳竹秋被军士扭住胳膊,收缴了兵器,怒问:“毛将军这是何意?” 毛标安拿起她出示的凭证看了看,扔回桌上,冷笑:“装得还挺像,若非上官及时示警,险些被你骗过了。” 他主动透露今早太子的从官来到永加堡,说一支流寇将窜逃至五梁殿,朝廷的剿匪大军正追赶过来。开战时永加堡的驻军不得擅动,若有人自称官员前来煽动出兵,那定是贼人的奸细,应立即斩杀,勿要中了调虎离山计。 -- 第379页 毛标安认定柳竹秋是奸细,命人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已将剿匪任务移交他人,不会下这种命令,毛标安的话更证实有人在设计行刺。 柳竹秋怒斥这糊涂蛋:“东宫奉御云杉跟随本官行动,稍后便会来到,你听信歹人谎话错杀本官还是其次,耽误救驾,致使太子殿下有失,将是灭门之祸,难道自个儿不会掂量吗?” 毛标安还没那么蠢,刚才已派人去五梁殿探查,这时那探子正好回来复命,说:“卑职去近处看过,山下确实有很多官兵,他们说匪寇都逃到山上去了,不久便能全歼。让您坚守营地,不得擅离职守。” 柳竹秋听这口气,朱昀曦危在旦夕,急道:“毛将军,那些官军定是假冒的,殿下有生命危险,请速速派人援救!” 毛标安讥刺:“死到临头还演戏,以为这样就能多活一阵子?快拉下去砍了!” 他的副将还比较精明,及时劝说:“他既说太子的奉御一个时辰后就到,将军不如再等一个时辰,到时不见人来再杀不迟。” 柳竹秋明白此刻示弱只会死得更快,厉色威胁:“毛标安你现在杀了本官,过后定会让你全家陪葬,不信尽管试试!” 她气度刚正不见半分怯意,这下毛标安又拿不准了,采纳副将的意见命人先将她关起来。 柳竹秋被扭送至一间黑窑,军士将她推入室内,随即关闭铁门。 她摔倒时惊动了几只正在嬉戏的老鼠,鼠群顿时吱哇尖叫着逃向角落。 柳竹秋爬起来冲到铁门边拍门大骂,外间悄无人声,只狂风呼喝,似在嘲笑。 天光迅速消失,黑夜里行路艰难,云杉等人恐怕来得更慢了。 远处的炮声不似先前密集,但仍时断时续。柳竹秋仿佛身临其境闻到了辛辣硝烟,感受到大地震颤,恨不能将身体化作炮弹,轰炸那令人疯狂的忧急。 她不怕被昏官砍头,焦虑全集中在朱昀曦的安危上,有实力兴师动众布这个局的人只能是章皇后或唐振奇,再或者两方联手。 他们能掌握太子的行踪,定在其身边安插了奸细,就形势看本次行刺比之前几次更周密凶险。 她踹门无效,急躁地回到室内,摸着墙壁寻找出路。窑洞三面都是实心的石头,想钻出去,除非附身到老鼠身上。 她胡乱摸索时,身后的铁门咿呀开了,寒风灌注吹胀她的斗篷,一个耸肩驼背的鬼祟人影已逼至跟前。 柳竹秋立即摆出防御架势,来人在两步开外停住,作揖小声道:“温孝廉莫怕,小人是许应元。” 柳竹秋想起当年文安县那个被贪官陷害的倒霉蛋,还记得他的声音,忙问:“你是许兄?你怎会在这里?” 许应元道:“说来话长,小人是来救您的,请快随我来。” 他转身走到门口小心张望一番,招手示意她跟上,等柳竹秋走出窑洞,再轻轻扣上铁门,领着她猫腰狂奔,左弯右拐从栅栏的破口里逃出军营。 柳竹秋踩着冻土跟随许应元没头没脑乱跑一气,来到一处坡顶。坡下火光星罗棋布,夜空里浮现炊烟勾勒的图样,看上去是座村落。 许应元放慢脚步,喘着气向她解说:“当年小人蒙您搭救,去辽东服刑也没受什么苦。刑满后想着若回家兄弟们必不见容。正好那巨千户调到宣镇戍边,小人就又来投奔他了。去年他生病死了,死前将我托付给永加堡的同僚,让我管军营里的伙食。刚才我听看门的说有位姓温的钦差到来,就猜着是您。后又听说您被毛将军关押,心里很着急。那毛将军初来乍到,很看不起我们这些杂役,小人若替您辩解,他肯定不听。幸好负责看守您的几个兵丁跟我有些交情,被小人用酒菜收买跑到一边旁吃喝,小人才有机会救您出来。” 能在穷边绝境里遇见故人,柳竹秋倍感庆幸。 她曾搭救许应元并助其为妻子一家洗冤,还替他减刑,介绍贵人照看他,这些善举在几年后收获 相当的回报,可见因果循环最是公平。 许应元介绍说他们正在去往的村庄是牢城营,里面住着的多是来自各地的流放者,他们被罚侍奉当地驻军,为军营做劳役苦工,有的与附近居住的贱民通婚,在此安家落户,生儿育女。 “全营总共一千四百三十七口人,我也住在那儿,时常帮这里的人弄些口粮,所以人缘还不错。” 他带柳竹秋来到他住宿的小木屋,先进门点亮油灯,再请她入内。 环境暂时安全,柳竹秋赶忙向这目前唯一可靠的帮手求助。 “许兄,太子殿下被贼人围困在五梁殿的深山里,刚才的炮声就是那些人在行刺。请你设法召集一些人手帮我去救驾。” 许应元在卫所待了三年,行军打仗的事见得多,胆子见识都比过去长进了,又对温霄寒极为信服,纵使将脑袋别在裤腰上也愿意追随他。忙说:“我跟这儿的营长老姜头很要好,跟他说说兴许有办法。” 二人再往营地中央深入,在打铁场上方的土房里见到了老姜头。 柳竹秋先听许应元说老姜头原是个铁匠,年轻时打伤财主,被判到此地充军,今年刚满四十。 见面后她发现本人面相接近六十岁,沾满尘絮的头发胡子几乎挡住整张脸,只露出两个被皱纹环绕的眼窝,眼神沧桑而锐利。 -- 第380页 听完许应元简短介绍,老姜头向柳竹秋恭敬道:“温大人的名头我们这些边地上的罪人都如雷贯耳,您一发话,想必一呼百应。可这牢城营里去掉老弱病幼,统共只四百男丁,又无像样的兵器,怎么打得过刺客呢?” 许应元指着打铁场大胆提议:“要不把那两只铁烟斗搬去开路?” 他指的是两门边军放在营里着人修理的大黑炮。 那火炮是当初太宗北征时神机营留在永加堡的,在库房闲置多年。前阵子朝廷下令清点各卫所堡垒贮藏的火器,永加堡的这两门宝贝重见天日。毛标安新官上任,想着或许能靠它们立功,命令牢城营的铁匠们赶工修理。 老姜头带着人忙活了好些天,前天据说已修好了,还配套制作了百来颗炮弹,只等将官来验收。 他听说是救驾,也不怕挪用军火会杀头,当即敲响家门前的铁钟,召唤营地里的人,并对柳竹秋说:“这差事风险大,小人也不能逼着大伙儿去送死,还请温大人亲自发布招募令。” 柳竹秋正点头,许应元忽然指着东面惊叫:“那边着火了,是五梁殿的位置吗?” 之前消失的天际线在红光映照下重新现形,夜空仿佛浸入血水的浓稠泥浆,杀气腾腾。 刺客放火烧山了! 苦役们来得迅速,他们已发现东面的山地失火,都惊奇地指点议论。 柳竹秋一刻不能多等,爬上一旁垒成尖堆状的木箱,在老姜头介绍完她的身份后用洪亮的声音向人们宣话:“各位父老,你们都看到那边的火光了吧,现有大批刺客正在那里围攻当朝太子,必须立刻赶去救驾。大家在边地受苦多年,一定很想念家乡的亲人,此番正是立功脱罪的好时机,保住国储,你们必将苦尽甘来,衣锦还乡!” 下面人齐齐仰头望着她,沉默似钩子拉扯她的心尖,但这种时候话越少越有用,说多了反会令对方生疑。 打铁场上只点着一只铁盆做的火炬,光线不足以照清人们的脸,她努力透过昏蒙的亮光观察人们的神情,模糊之后仍是模糊。 就在希望即将跟着模糊时,人群中有人高喊:“您是帮许管事伸冤报仇的温孝廉吗?” 柳竹秋心头一振,忙大声回应:“正是!” 紧接着又有人问:“斗垮奸相贾令策的也是您?” “正是!” “还有横行霸州和大同的大太监高勇、罗东生,都是您除掉的对吗?” “没错!正是本官!” 人群开始骚动,像被烈火烧开的沸水,涌动着力量,一人起头,众人尽都振臂呼啸:“温大人,您是除暴安良的青天大英雄,我们愿意跟您去救驾,请带路吧!” 柳竹秋欣喜激动,含着泪向众人抱拳一揖:“诸位忠勇仁义,都是英雄豪杰,温霄寒先谢过了!” 她跳回地面,让人们带上铁锤铁锹菜刀斧头等能用于战斗的器具。许应元为她找来一把朴刀一套弓箭,还赠送一只牛皮做的水袋。 老姜头指挥帮手将两门大炮抬上驴车。 缺少参战的坐骑,便用驴和骡子代替,大家点起火把众志成城地奔向火光升起的山地。 五梁殿的山头散布火场,有的地方火势尚未蔓延过来,浓烟已作为先头部队重创藏身山林的人们。 这半日朱昀曦和麾下军士与歹徒殊死搏斗,承受住了刀箭、炮火的打击,且战且退进入高地。 歹徒们数次进攻失利,恐官军到来支援,干脆放火烧山,想借森林大火送太子归天。 这时跟在朱昀曦身边的只有单仲游、随军从官和几百名亲兵,他们被烟雾驱赶着向尚未起火的地带移动。 逃跑途中不断有火箭落下,点燃周围的树木,烟雾渐渐阻碍视野,倒塌的火树不断分割队伍,还有神出鬼没的敌人,随时会跳出来制造几具尸体。 朱昀曦已分不清层出不穷的惨叫来自哪个方向,从刚才起他就没见着单仲游,身边的从官也只剩下柳尧章。这还是他刻意牵着手臂亲自保护的,生怕弄丢这位未来国舅的性命,回头没法跟柳竹秋交代。 柳尧章怕到麻木反而无所谓了,耳听山下又响起隆隆的炮声,忙提醒朱昀曦道:“殿下,这炮声和刚才的不一样,想是援军来救驾了。” 朱昀曦仔细辨认,也判断是自己人,喜道:“这救驾的将领来得及时,待孤王脱险定要封他做昭武将军②。” 他们还不知道开炮的是永嘉堡牢城营的苦役。 柳竹秋指挥老姜头和帮手们用大炮轰炸刺客的炮营,自领一队人杀奔山林,遇到幸存的官军便向他们打探太子的下落,领着他们同去救驾。 来到一座山腰,前方众多树木都已起火,烟雾弥漫,凶途险恶,据说连敌人都不敢深入了。 一名太子的卫兵信誓旦旦讲述,朱昀曦就在这座山背后的位置,而眼前这条路是最快的捷径。 火焰在柳竹秋眼中张牙舞爪,却不能撼动她的眸光。 见前方凝冰的山涧受热融化淌出细流,她跳跃上前,直接在水荡里打滚浸湿衣袍,再用湿布遮住口鼻,不顾旁人劝阻毅然奔向火场。 矫健英姿震撼和鼓舞了其他人,数十人勇敢跟随,效仿她打湿衣物,湿布蒙脸,向燃烧的林地发起冲锋。 山的那一边,朱昀曦已被危机挑在了角尖。 -- 第381页 卫兵全部战死,这会儿没人护驾,他还得护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柳尧章,在杀死纠缠不休的敌人后,二人相互搀扶着逃到一处山坡上,身后又跑出几个阴魂不散的追兵。 朱昀曦渴极累极,看柳尧章也快跑不动了,山穷水尽不过如此。 他估计自己等不到救兵赶来就会结束这短命的一生。可能太过疲累,没有精力自怨自艾,只感到遗憾和讽刺,笑谓柳尧章:“回去以后跟陛下和大臣们说,给孤王选个好听点的谥号。” 柳尧章听太子这意思是要舍命掩护他逃生,悲痛慌乱道:“殿下不可如此啊!” 朱昀曦看他一眼,流露些许不舍:“告诉柳竹秋,非是孤负心,只怪天不从人愿。” 柳尧章未及答话,胸口被他重重一推,大叫着滚下山坡。 敌人冲锋上前,朱昀曦挥剑拼杀,裹满凝固血浆的宝剑不再锋利,招式也有些迟钝,要不是身穿精钢铠甲,里面还有一层防护性极强的金丝软甲,他非受致命伤不可。 苦战正酣,一股烟雾跑来催命,他咳嗽后退,兵器脱手。前方的贼人挺枪直刺他的腹部,眼看要得手,额头先中了一支飞箭,立即像烂掉基座的泥像中途倒塌。 箭矢连珠袭来,刺客们尚未回过神便被逐一射杀。 然而朱昀曦已辨别不出这个惊喜场面,体力透支,呼吸困难,两相夹击迅速夺走了他的意识。 昏迷前一刻,一只手扶住他的腰背,牢牢撑着他平缓坐倒,耳旁响起那日夜梦魂相系的温柔而坚定的语音。 “殿下,臣女来了。” 作者有话说: ①告身:官员的身份证书。 ②昭武将军:正一品的将军衔。 第一百三十七章 柳竹秋穿过浓烟火阵,搜寻途中与同伴失散。 她的衣服烧破了,胡子也被烤坏至不能佩戴,每走一步都可能丧命,依然没有退缩的念头。以沿途发现的尸体为线索追踪而来,又寻着喊杀声找到正与敌人搏斗的朱昀曦,及时射杀刺客救下他。 她冲上来抱住正要跌倒的太子,搂在怀中匆忙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铠甲上沾满血迹,有的渗透至里衣,和汗水混合,俨似血人。 她担心地心跳几乎停顿,赶紧为他脱甲解衣,手伸进衣下摸他的胸腹后背,确定没有伤口,方敢大口呼吸。 目光转向太子的脸,看到那因失水干裂的嘴唇,她急着取出水袋喂水。 昏迷中的人不能自主吞咽,大部分水顺着嘴角流向下巴。 现在不能浪费宝贵的饮水,柳竹秋含了一口水,嘴对嘴哺给他,确保他能喝下去。 喂到第三口,朱昀曦开始咳嗽,她轻轻拍抚他的胸口和脸庞,一边柔声呼唤,拉起他下沉的意识。 朱昀曦不甘心这苦盼的重逢只是幻觉,努力睁开被巨石压住的眼皮,眼前的面孔沾着大块脏污,淹没轮廓,连皮肤底色都辨不出来了。但那双灵动晶亮的大眼睛仍是他熟悉的样子,仿佛两盏明灯,指引他爬出黑暗。 他仔细端详片刻,确认这不是濒死时的妄想,哽咽着唤出她的名字。 “柳竹秋……” 柳竹秋刚看到朱昀曦的惨状还只是纯粹的心疼,见他含泪呼唤,两眼顿时酸涩。 劳心苦形才积攒下来的家当差点被人打劫,她还以为自己会财尽人完呢,还好老天爷手下留情。 ……本该感天动地的时刻还在盘算利益,柳竹秋你的良心真被狗吃了? 她自觉地做检讨,也因为这份“无情”,尚能冷静分析处境,对他说:“殿下,此地不宜久留,臣女先带您出去。” 她倒水浸湿布片替朱昀曦遮住口鼻,扶他起身。可是朱昀曦动不了了,他的筋骨过于疲劳,至少得休息一阵才能缓过来。 “臣女背您。” 柳竹秋果断背对他,将他的双臂拉至胸前,弯腰用背部顶住他的胸腹,憋足一口气背起他,向下山的方向小跑。 她个子高,长年习武,体格力气也够用,可经过一整天长途奔波和激烈的混战、奔跑,体力也所剩无几,背着个大男人在崎岖的山地行走相当吃力,沿路还得忍受烟熏火烤,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朱昀曦被她背起时就很窘,这会儿攒足说话的力气,催她停步放下自己。 “没事,臣女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你就会逞强,也不怕害死自个儿。” “殿下在说什么呢,臣女背上正驮着江山社稷,祖宗神佛定会保佑臣女。” 性格使然,她习惯对亲近的人甜言蜜语。朱昀曦以为这优待是他独享的,此刻真甘愿为她去死,强行挣扎下地。 “我能走了,你扶着我就好。” 柳竹秋不便强迫他,架住他的右臂,做他的拐杖。 仍有零星的火箭坠落,点燃树木,哔哔吧吧的燃烧声像恶鬼在啃骨头,下一口没准就会啃到他们身上。 朱昀曦不想说丧气话,但在死亡阴影的重压下平时那些私心杂念几乎消失了,受善意驱使向柳竹秋建议:“你三哥也跟来了,刚才我为了救他把他推下那边的山坡,你快去找人来救他,先别管我了。” 柳竹秋吃了一惊,但没停下脚步。 “三哥是您的臣子,他若有知也会让我优先保护您。” -- 第382页 看她神色紧绷掩饰担忧,朱昀曦愧疚道:“认识我以后你就不停遇险……对不起……” 这是他首次向臣下道歉,严峻危情彻彻底底碾碎尊卑隔阂,将他们围困于孤岛,切断所有利害牵绊,此刻穿行于火光血光间的只是一个普通男子和他深爱的女人。 柳竹秋觉察出太子的心情,也感觉相依为命的境遇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人心真奇怪,平常总在爱念里掺杂乱七八糟的作料,让爱情变得苦涩难咽,非等到大限将至一无所有时才能甘之如饴。 怕他丧失求生欲,她忙回馈一些贴心的话。 “殿下何出此言?能侍奉您臣女真心欢喜,若时光倒流臣女仍会去拦您的车驾,就是不知您是否还肯垂青。” 她没撒谎,相识以来她借助太子的势力铲除了几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贼,替许多无辜者伸冤报仇,也救助了众多水深火热中的百姓,还有……能和太子这样举世无双的大美人尽享鱼水之欢,这辈子美色功绩应有尽有,短命也不亏了。 朱昀曦只听字面意思就是生死相随的许诺,他本来还有一点点疑忌,担心柳竹秋更看重他身上承载的利益,现在那些怀疑的小裂缝彻底严丝合缝地压实了,对她的爱与信任从此将固若金汤。 他鼻腔酸涩,认真说道:“如果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希望别人不要发现我们的尸身,最好叫这场火烧成灰烬,不分彼此地长眠于此。你可愿意?” 他边说边向她凝眸,眼睛里有江南的烟雨、海上的明月、桃花的馨香、春夜的花露,都是些缠绵入骨的情愫。 人非草木,当此情景柳竹秋也不去考虑理智与否了,动情微笑着用力点一点头。 朱昀曦并不满足,死前至少要实现贪念,还想接着问她肯不肯做他的妻子。 追兵不早不晚地出现了。 这群贼人是被几个撤退的官军吸引来的,听到声响,柳竹秋急忙拉着朱昀曦躲到下方的小树坑里。 官兵寡不敌众,须臾遭到诛杀。 惨叫和垂死的□□如同悬在二人头顶的利剑,激得他俩汗毛竖立,紧紧捏住彼此的手,用眼神相互安抚。 贼人残忍地杀死重伤者,停在原地交谈。 “山下来了很多官兵,看样子永加堡的驻军出动了。” “也不知其他人得手了没,要是这趟差事搞砸了,大家都别想活命。” “听说点子朝这个方向跑了,我们再往前面找找吧,不行就先撤,总好过留下等死。” 他们分好人手,往不同方向去了。其中一路从柳竹秋和朱昀曦的头顶越过,若在白天,二人有死无生。 在原地静静待了一会儿,周围烟雾越来越大,不能再等了。 柳竹秋扶起朱昀曦欲走,朱昀曦让她先去树坑上方的战场捡来一把长剑。他的体力已稍稍恢复,拿着武器心里会踏实点。 他们向火势较小的地方逃去,走出一里地,三个头扎红巾的贼人猝然从坡地下方窜上来,嚎叫着发动攻击。 柳竹秋拔刀护住太子,朱昀曦发话分头应敌,推开她与最先冲上来的敌人交手。 柳竹秋拦住后面两个,火光掩映的树林里闪出刀光剑影。 这些贼人身手都很普通,奈何她和太子已是强弩之末,交战时占不了便宜。 朱昀曦与那贼人相继失落兵器,改用拳脚扭打。 他凭着身高体型的优势将敌人的脑袋按在树干上撞击。那人伸手抵住他的胸口反抗,无意中扯出他挂在脖子上的九龙玉符。 这是皇家才能拥有的器物,那人见了眼球突起,嘶声爆吼:“点子在这儿!” 与柳竹秋缠斗的二贼闻声转移目标,柳竹秋趁其中一人分神,一刀扎中他的背心。 刀身陷入肌肉难以拔出,她立刻松开刀柄,飞身扑向那正要向朱昀曦挥剑的贼人,抱住他的腰身,使出在草原时金海桐教授的摔跤技能,跪地仰身,让那贼人的上身随势后仰,头顶狠狠磕中地面。然后遽然夺下他的兵器将其刺死。 那被朱昀曦压制的贼人用摸到的树枝戳刺他的眼睛。 朱昀曦被迫松手躲避,被他踹中髋骨,失重撞向身后一棵树冠着火的大松树,着地滚出一二丈,浑身骨头散架一般,暂时被疼痛晕眩剥夺行动力。 上方的大树枝已烧脆了,在撞击下折断,笔直砸向他。 贼人被险情逼退,柳竹秋却奋不顾身地冲上去,用身体做太子的盾牌。 冒烟的树枝砸在她背上,透过衣衫刺破皮肤。 朱昀曦感觉嘴里落入几点甜腥,知道是柳竹秋流出的鲜血,可双眼昏花,什么都看不见了。 柳竹秋背上火辣辣的疼,脑海里回荡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对面像站着一头硕大的火牛,凶狠地要将她逼落黑暗深渊。 已经到极限了,可还不是认输的时候。 她望着身下再次晕厥的太子,血水嘀嗒落在他的眼眶下,带动睫毛微弱抖动,说明他也正顽强地挣扎着。 这情景鼓动怒意,在她胸口迅速凝聚成旋涡。 太子并无大过,仅仅因为某些人的野心就不断被迫害,遭遇一次比一次惨烈。 既然要死,什么君臣前途都不重要了,如果单纯将朱昀曦视作她心爱的男人,她就更难忍受歹人对他的欺凌残害。 “你放心……他们想要杀你,除非先杀死我。” -- 第383页 她愤恨地道出这句独白,狠咬牙关掀开树枝。刺客正举刀袭击,不得不撤势闪避,被突起的树根绊倒。 柳竹秋困兽般纵身扑来,用弓弦勒住他的颈项,狂躁的怒意尽数注入双手,指甲根部迸出血珠也未停止发力,直到身下的挣扎全部消失。 等到松手,弓弦已嵌入贼人颈部,割断他的喉咙,血汩汩流淌一地。 柳竹秋精疲力竭,一头栽倒在血泊中,呼吸困难,意识模糊,垂死的感觉非常强烈。 她不想天下大乱,希望太子能活下去,用尽力气爬回他身边,蘸血在他的袍摆上写下四个字。 朱昀曦迷迷糊糊感知到身旁的打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重回清醒,见柳竹秋一动不动爬在脚边,慌忙抱起她搂在怀里。 “柳竹秋,柳竹秋你怎么了!” 摸到她身上被血浸湿的衣服,再探到她微弱的鼻息,他觉得天快塌了,想抱起她去找救兵,身体像装满的水缸一样笨重,只走出几步便滚下矮坡,停顿后再挪不动分毫。 他想呼救又怕引来贼兵,绝望中用力抱紧柳竹秋,恨不能将性命分她一半。 正做穷途之哭,远处传来连片呼喊声。 “太子殿下!您在哪里!” 他深恐贼人使诈,动魄惊心地往暗处躲,等听到云杉和单仲游的声音,才急忙扯开喉咙回应。 “我在这儿!” 声音完全走样,如同负伤夜枭的哀鸣。 救兵飞也似赶来,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 云杉先时赶到永加堡,毛标安见到真正的东宫使者方醒悟上当,赶紧亲自去黑窑释放温霄寒,发现人已脱逃。 云杉猜柳竹秋去救驾了,怒令毛标安派兵去五梁殿增援。 毛标安明白自己已犯下死罪,急着戴罪立功,当即亲率两万官兵奔赴五梁殿。 战斗中云杉遇到牢城营的人,得知是柳竹秋带他们来救驾的,便领着五千人进山搜救,与单仲游等卫兵相遇,一齐找过来。 看到主子的惨状,侍从们痛哭伏地,乞求朱昀曦降罪。 瑞福也来了,她只关心柳竹秋的安危,见太子怀里抱着的伤者依稀是她,慌忙凑近询问:“殿下,我家先生怎么了?” 朱昀曦因柳竹秋没戴胡子,这样露面会暴露身份,急命瑞福脱下外袍罩住她的头脸,一面冲云杉叫嚷:“温霄寒受了重伤,快叫大夫来为她医治!” 云杉爬上来低声提醒:“殿下,不便让外人为温大人疗伤啊。” 瑞福忙说:“小的跟先生学过一点医术,先让小的看看吧。” 朱昀曦喝退近处的人,让云杉从旁遮挡,和瑞福一道解开柳竹秋的衣衫查看伤势。 她背部被树枝划出几道口子,伤口只到皮肉,出血已自行止住了。瑞福用军医携带的烧酒为她清洗伤口,涂上伤药,缠紧绷带,再重新帮她穿好衣服。 朱昀曦这才命军医前来号脉,听说柳竹秋是因体力枯竭而昏迷,烧心烧肺的惶急稍稍减轻,叫人拿担架来抬她下山。 “好好护着她,再让她受一点点伤,孤就诛他九族!” 他嘴上耍威风,身体虚弱得像根灯草。 单仲游想背太子下山,云杉扶朱昀曦起身,看到他袍摆上的血字。 “殿下,这字是……” 朱昀曦低头瞧见,一把捞起来查看。 “请为明君” 这定是方才昏迷时柳竹秋写下的,她义无反顾地保护他,到最后还对他寄予厚望,忠勇挚爱瞬间令一切儿女私情都显得渺小廉价了。 她是和生命等价的宝物,阎罗王也休想夺走她。 朱昀曦肃然吩咐单仲游跟紧担架。 “孤要亲眼看着她脱险。” 作者有话说: 每天写文都会更爱秋姐一点~ 第一百三十八章 柳竹秋被背上的刺痛疼醒,嘴里像沙漠,干得快裂开,迷糊嚷着要喝水。 立刻有人过来用勺子喂她喝清凉的甜水,还用温热的湿毛巾为她擦汗,她寻思是谁,却死活睁不开眼睛查看。 那人想是瞧出她的焦躁,忙凑到耳畔轻呼:“先生,我是瑞福,我们现在很安全,请您放心休息。” 柳竹秋还想询问太子的安危,疲倦迅速伸出爪子将她拖回睡乡。 这一觉似乎没睡多久,睁眼天还是黑的,她艰难移动沉重的身躯,被褥的摩擦声惊醒睡在炕角的瑞福。 “先生,您醒了吗?” 瑞福下床点亮灯盏,倒了一碗热茶给主人解渴,再扶她坐起。 他们正身处一座干净宽敞的窑洞,陈设布置还挺豪华。 柳竹秋的背还有些痛辣,伸手摸到厚厚的纱布,以为自己伤得很重。 瑞福安慰:“是我帮您上药包扎的,只划出几道血口子,不是很深,大夫说像这样的伤势歇几天就好了。” “殿下呢?” “他也没事,白天还来看过您。” “还有我三哥找着了吗?!” “找着了,三爷右腿摔伤了,但不严重。在别的屋将养呢。” 危机解除,柳竹秋忍不住谢天谢地谢祖宗,又问此处是什么地方,她昏迷了多久。 “昨晚我和云公公来到永加堡,叫那毛将军带兵去五梁殿救驾,昨天半夜把您和太子殿下救下山来运回军营。您昏迷了一天,这会儿又是半夜了。” -- 第384页 “那些跟我进山救驾的苦役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没事,我还见到许应元了,他已向太子禀告您发动牢城营苦役英勇救驾的经过。殿下很感动,说要重重嘉奖他们。那个毛将军听信贼人骗术,险些害死您和殿下,白天已被收押,说要以军法问斩呢。” “……他也是无心之过,回头我得去向殿下讨个情,饶他一命。” 柳竹秋见瑞福笑微微望过来,问她怎么了。 瑞福腼腆夸赞:“先生恩怨分明,施恩报怨都有分寸,真叫人钦佩。” 柳竹秋说:“我昨天听牢城营的人说,那毛将军虽然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但上任以后就发放了 拖欠苦役们的口粮,还许他们使用以前禁用的军队专用的水井。这人并非将帅之才,然尚有仁慈之心。就凭他这点善念我也该保他,方不违背天道。” 言而未尽,被敲门声打断。 瑞福说:“定是云公公。” 跑去开门,云杉果然从门缝里挤进来,一边走向火炕一边悲喜交集道:“柳大小姐,我的祖宗奶奶,你下次再玩命可千万叫上我。我情愿陪你掉脑袋,也不想再担惊受怕了。” 他靠近询问她的身体状况,听说一切都好,便要去禀报朱昀曦。 柳竹秋阻拦:“这么晚殿下都睡了,他比我更需要休养,就别去打扰了。” 云杉苦笑:“殿下叮嘱了,你一醒不管多晚都得去通报,要不我干嘛隔一刻钟就过来查看呢。” 外面滴水成冰,柳竹秋实在不想大晚上劳动太子,谎称肚子饿,也没有精神,吃了饭还想继续睡。 云杉解释:“不是我不懂事,殿下虽然疲累已极,因你一直昏迷他没能跟你说上话,睡不踏实,吃不香甜,我得尽快帮他了了这个愿,他才能安心歇息。” 他无视劝阻硬是去通报消息了。 柳竹秋不屑以皮相取悦主上,却不能丢了礼仪和体面,催瑞福舀水来洗了脸,匆匆梳好头,换上干净衣服,端坐在椅子上等待。 不久外面脚步纷杂,火光逼近,太子领着大批侍从来到,却只带云杉进门,留余人在外面守候。 柳竹秋真不喜欢他这任性自私的主子作风,明知他不想让她下跪迎接,故意跪了个最标准的叩首礼。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朱昀曦心疼地双手搀扶,柳竹秋膝盖扎得稳稳地,瞅着门外的侍从说:“夜深寒冷,那些人站在户外定会冻伤,请殿下恩准他们点篝火取暖。” 太子刚遇刺,侍从不敢擅离寸步,好歹许他们烤个火,不然人家在外面挨冻,自己却在屋里和男人调情,她委实不能将这等造孽事当福分受用。 朱昀曦笑道:“我就是这么安排的,你瞧他们手里不是抱着柴火吗?我听说你肚子饿了,让厨房现宰了两头羊熬汤,剩下的肉全分给他们,待会儿就让他们在外面烤着吃。” 柳竹秋仔细看,是有一人拎着大铁锅,心知错怪了太子,忙堆笑起身,恭维他待下宽仁。 朱昀曦感慨万千地打量她,命云杉瑞福都出去,房门刚一关闭,他便迫不及待倾泻满腔爱念,抱住眼前人使劲亲吻,有如戈壁滩上的旅人终于找到救命的甘泉,怀着对神明无上的感激尽情吮吸。 柳竹秋没他那么忘情,心灵也因此极感快慰,这男人既是她堵上全部身家押的宝,又是美貌可爱,情深义重的恋人,好几次都以为再见不到他了,此刻的团聚之喜沁入心脾。 亲到唇舌发麻,朱昀曦依依不舍地松开她。双眼湿润欢喜又略现委屈。 柳竹秋拉起他缠着纱布的双手:“殿下昨个儿伤得重吗?” 朱昀曦摇头:“只受了点擦伤,都没你伤得严重。” 说完又抱住她。 “我有好多话想对你,但不知从何说起。” “……臣女也是啊,那我们都不要说,像这样抱着就好。” 柳竹秋伸手环住他的腰背,紧贴着他的胸口,脸埋入颈窝,享受这份温存。 朱昀曦搂住她,也将头紧贴住她的侧脑,觉得她比三月的柔风温暖,仿佛秀丽江山,动人诗篇,填满他空虚已久的心怀,之前受过的苦痛煎熬都微不足道了。 听到他的呼吸逐渐湿润,柳竹秋抬头,鼻尖刚好擦到他颊上的泪水,只见他小鹿般的眼睛微微发红,大滴大滴地涌出泪珠。 脸长得美,哭起来也这么销魂,让人质疑他的泪水能化作珍珠。 看来那封情书上的话全是他的肺腑之言,他真被我迷住了。 柳竹秋得意与忐忑并行,忙挤出几行眼泪应景,举起袖子为他擦脸。 “殿下干嘛这么伤心,害臣女也跟着难过。” 朱昀曦忍泪露笑:“因为太高兴了,不知不觉就……你不在的时候我天天想你,昨晚好容易见面又在那种随时可能丧命的情形下,我真不敢相信还能像现在这样好好地抱着你,听你说话。” 柳竹秋笑着哄他:“殿下洪福齐天,臣女沾了您的福泽,也会跟着逢凶化吉的。” 她继续为他拭泪,手被他握住。 四目相对,他的柔情蜜爱似长河哗哗流淌过来。 “昨天全靠你护着,我才能活下来。” “殿下就是臣女的命,您若有好歹,臣女也活不下去啊。” “你写在我袍摆上的四个字我都记住了,今后绝不让你失望。” -- 第385页 柳竹秋本以谄媚为对话基调,听了这话顿时正经,也用双手握住朱昀曦的手恳求:“殿下,臣女现在不该说扫兴的话,可臣女离京这几个月经历了许多见闻,都是关于民间治乱疾苦的,很想让您知道。” 朱昀曦猜她想进谏,温和道:“你在我面前尽可畅所欲言,就是骂我我也不会生气。” “臣女怎敢,既然殿下不怪罪,臣女就斗胆直言了。” 她讲述从鞑靼返回,入关遭遇寇乱,见那些贼兵所到之处都疯狂屠杀当地官吏,听说崇礼县令死后还被碎尸,老婆孩子也被杀死,贼兵们将这家人的尸体煮熟,强迫当地百姓吃下,还将不愿意吃的人一并处死。 怀来等州县也是,流寇一抓到官吏便虐杀分尸,挖出内脏悬挂于树梢,或是熬成人油用来点灯和火把,以各种残忍手段折磨他们。 朱昀曦愤恨道:“这些情况我都知道,所以抓住贼首一律凌迟处死。” 柳竹秋说:“流寇如此痛恨官吏也是有原因的,这场寇乱虽有牛陆牛齐带头煽动,但大部分加入叛乱的人都曾饱受贪官酷吏凌虐,忍无可忍才堕入恶道。古人都说王朝盛衰是依百姓生活的好坏而定的。安史之乱前,杜工部曾写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诗句。宋徽宗骄奢淫逸,重用奸臣,征万岁纲,修延福宫,垒艮岳,搞珍禽迎驾、贡云献福,耗尽万民膏血,之后才会落得《在北题壁》①诗里描述的惨状。臣女恳请殿下牢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古训,等战事平息以后为受害地区减免赋税,安顿流民。那些坏事的宦官还有侵占农民土地的皇庄都尽量革职取缔,力保民心不失。” 这些话朝廷的官员说过无数次,在朱昀曦听来都不如柳竹秋真诚。 她为他流过血,拼过命,命悬一线还不忘叮嘱他做个好皇帝,是真正爱君也爱民。不像那伙表里不一沽名钓誉的文官,窝藏金山银山,老家田连阡陌却嚷着要皇家黜奢从俭。 他捧住她的脸,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都已入不了眼,只要能娶到她,他以后再不纳妃嫔了,凭她的德行才干一定不会比古代那些贤后贤妃逊色。 “你放心,我回去就向父皇进表,你说的这几条我都会争取实现。” 他立下保证,从怀里取出一个绢包。 “你的假须弄丢了,我叫云杉暗中做了副新的,你看看能不能用。” 如此细心,又博得柳竹秋喜悦,拿出胡子观看。 这把胡须是用小马的尾巴做的,不如原来的好使,也还柔软服帖。 她当场粘上请太子帮忙审视,朱昀曦窘促苦笑:“我还是受不了你这副模样,每次都觉古怪,不敢细看。” 柳竹秋很理解他的感受,要是太子突然变成娇滴滴的女郞,往后再跟他上床她也会不适,赶忙将胡子捋下来收好,装出娇媚表情抱上去撒娇,以平复他的膈应。 二人亲热一阵,开始讨论本次行刺事件。 昨日五梁殿混战,官军活捉了一些贼兵,经拷问有人交代他们是安西王的残部,原先都是些无业游民,接受头目征招后在晋陕两省分点受训二十多天,近日陆续潜入边境集结,共计四千多人。 安西王数年前谋逆失败,全家获罪身死,党羽也陆陆续续被清剿殆尽,根本没能力进行反扑,这些喽啰都被欺骗利用了。 朱昀曦已上报朝廷,派人去反贼的据点清查。 真正的主谋是谁他心里有数。 他领兵剿匪的时期比这帮刺客受训时间略长,可知刺杀行动是专门针对他策划的。 敌人想趁他在外带兵取他性命,前天他刚制定作战计划,就有贼探将他的行军路线传递到阳原县,说明宣镇的将领中有奸细。 他想大战在即,若追查刺客,势必动摇军心,决定秋后算账。” 柳竹秋认为不妥:“殿下以战事为重,可奸细不除,后面定会再耍阴招,特别是到了战场上趁乱下黑手,您恐怕会遭遇比五梁殿更大的险情。” 她言之中肯,打起仗来场面混乱,万一叛徒临战倒戈来行刺,当真防不胜防。 但时间如此紧迫,怎么能及时揪出细作呢? 朱昀曦想起当年东宫有人下毒谋害他,也是柳竹秋献计抓住凶手,问她这次可有办法。 柳竹秋得知他是前天白天决定率先领兵出发的,分析:“殿下刚下达行军命令,当天夜里贼人的探子就到了阳原,照这个速度,通风报信者该是最初收到消息的人。” 朱昀曦开作战会议时叮嘱将领严格保密,甚至不准他们提前告知士兵行军目标,照柳竹秋画出的范围,嫌疑人就被锁定在那批收到命令的高级将领中。 “也不一定是他们本人,他们收到命令定会和副官或参军商议,这些人也有嫌疑。如果我是贼人,为了逃脱护驾不利的罪责定会想办法避免随军出征,殿下可先派人往这个方向调查。” 她昏迷时宣府的大部队已陆续抵达指定位置新平堡和瓦窑口,朱昀曦连夜派人去质询,查得驻防瓦窑口的副总兵姚志勋手下有一参军昨日出发前突患重病,留在了宣府。 等侦查人员赶去宣府捉拿此人,他已在家中悬梁自尽。 人们搜查住处,在厨房的灶坑里找到一堆烧成灰烬的纸张和木片,其中一块碎片埋在灰烬深处,尚留下半寸未烧尽的残骸,经鉴定是竹片。 -- 第386页 手下是谋逆的刺客,姚志勋非常惶恐。 朱昀曦差人带话安抚他,说已查明此事与他无关,但为了让将领们免除后顾之忧,他特地下令让他们老家所在地的官员细心照看其家眷亲朋,以便他们专心打仗。 这分明是暗示前线将领勿存反心,敢搞小动作必将灭族。 如此一来将领们也怕手下人有猫腻,为求踏实,将光棍军士全挑出来待命,只让有家室亲人的参战,以减少产生亡命之徒的可能。 刺客的探子在阳原县被捕,柳竹秋判断那一带还有他的同伙。致信滕凤珍、何玿微以及叶轶伦,让他们依照五梁殿那些被俘反贼的籍贯口音搜查境内的外来人员,阻止刺客再向边境渗透。 她和朱昀曦久别重逢,都想像陶泥黏在一块儿,可眼下时机不对,二人默契地将精力投放到公务上,枕戈待旦等着招待他们的客人阿努金。 作者有话说: ①《在北题壁》是宋徽宗赵佶被囚五国城时所做的一首七言绝句。诗写他听着萧瑟秋风吹打着简陋的破门,面对着昏黄的灯火,度过了不眠的寒夜。想起自己的家国,遥望南方,可是天上连大雁也看不到一只。反映了徽钦二帝在五国城的悲凉境遇。“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第一百三十九章 柳竹秋获救的第三天已耐不住出门走动,早起先去看望卧床的柳尧章。 兄妹见面亦是有悲有喜,听说白秀英已顺利产下孩儿,柳竹秋高兴极了,忙问孩子像谁。 柳尧章取笑:“你真昏头了,孩子出生时我人在前线,怎知她像谁?” “秀英信上没说吗?” “她就惦记我能不能平安回去,哪顾得上说这些。” 柳竹秋觉得哥哥有炫耀之嫌,当面戏谑他。 提到女儿,柳尧章就想告诉妹妹太子当日说要与他结亲一事,可又想起前日危难时朱昀曦毅然救护他,以及命他转达给柳竹秋的遗言。 如山恩情令他深信太子对妹妹情比金坚,可能真是出于好意才想为两家小儿订婚。他若跟柳竹秋透露此事,必会离间二人感情,不就变成忘恩负义的恶人了吗? 因此只当是自己多心,将这一截隐去不提,改说别的。 “殿下昨天命我先回京养伤,还让我带你一块儿走。” 柳竹秋昨晚已跟朱昀曦争论过这件事,说:“殿下已准我留下伴驾,我要跟他上战场。” 惊得柳尧章忍痛坐起,苦恼责备:“你还没折腾够啊?我听瑞福说起你这三个月的经历,冷汗流得衣服都湿透了。知不知道家里人被你吓成什么样了?那会儿他们都说你死了,太太哭晕过好几回,险些一病不起。秀英也是,整天哭个不停,所以才会早产。你看我如今老了这么多,就因为前阵子家里有操不完的心,有时心烦不过也想干脆死掉算了。” 柳竹秋多少能猜到亲人们的反应,向他歉疚示弱求原谅,又忍不住问:“老爷当时是怎么说的?” 柳尧章火气下去,局促地瞟着她:“你想听实话?” “当然。” “……他说他很后悔,当年不该带你出来,就让你留在老家,随便找个婆家嫁掉,下场也比现在好。” 没躲开意料之中的失望,柳竹秋十分气闷。 “爹真是个老古董,我就知道我就算死了也落不着他一句好话。” 柳尧章责她辱骂尊长,她尖刻还嘴:“我说错了吗?我就是死了也是为国捐躯,放在哪家都光荣,还比不上随便出嫁,一辈子伺候婆家?老爷就是偏心,一辈子瞧不起女儿。” 柳尧章为柳邦彦辩护:“老爷跟其他父亲比已经很开明了,小时候许你跟我们一起读书,你想学骑射他也由着你了,若真嫌弃女儿哪会像这样悉心栽培你。” 柳竹秋冷笑:“我原先也以为他和宋大人、白老爷一样,对儿女一视同仁。可自从陈家悔婚以后,他对我的态度一落千丈,我才明白他根本没拿我跟你们平等看待过。前期舍得下本钱栽培我,是想把我养成值钱的货物,好拿去跟达官显贵家联姻。见我坏了名声,做不成买卖了,就当我是累赘祸害。” 她每受父亲轻视就会更逆反,坚决放话:“他这么瞧不起我,我偏要多多地立功勋,你回去告诉他,等太子凯旋还朝那天,我会穿红袍带乌纱,跨着高头大马跟在殿下的乘舆后,他随百官接驾时记得瞧仔细了。” 柳尧章压不住妹妹的气性,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叫她小心。 柳竹秋本想留下陪他吃早饭,太子的侍从来传她,说:“殿下等着大人一块儿用早膳呢,请您快些过去。” 柳竹秋来到朱昀曦的住处。 军营里最舒适豪华的地方就是军官们居住的窑洞,可这位千岁爷觉得这北方的传统民居制式与陵墓相似,入住很不吉利,拒绝在此下榻。 其他木屋土屋都是给苦役下人住的,低矮简陋,部从们没奈何,只得仿造蒙古人的习惯用厚毡打了一顶巨大的帐篷作为太子的寝殿。 既是接待储君的,帐篷内的装潢也不能含糊,铺上几层保暖的厚毛毡,摆上华丽的家具,昂贵的陈设,金炉焚起小篆香,古鼎之中燃兽炭,象牙床前垂罗帐,檀木桌上列琳琅。 柳竹秋只看帐篷外观已悄悄皱眉头,入内见满室珠光宝气,绚烂奢华,近日对朱昀曦直线攀升的怜爱瞬间回落一半,暗暗贬斥:“在京里就算了,到这苦寒之地还不忘摆阔讲究,他是来打仗的还是观光的?” -- 第387页 她行事圆滑,心里再不快也不会冒然显露,顶着逼真的假笑向他请安。 桌案上已摆好丰盛的早餐,京华火腿,福建干贝,山东海参,岭南鲍鱼,太子喜欢的美食一样不少。还有十几道应景的荤素点心,粥水也有五种口味。 朱昀曦让柳竹秋坐到他身边的位置,说:“你受了伤,得多吃滋补的食物。” 柳竹秋推说:“微臣听说受伤后不宜食用海鲜等发物。” 他笑着辩驳:“你听他们胡说,孤问过太医院的院判,他说平时身体健康,吃了海鲜不会发病的人受伤时用鲍鱼海参之类的水产进补还有利于伤口愈合呢。” 他不想对柳竹秋自称主上,也看不惯她一嘴的胡子,只留云杉伺候,命余人都退下。 柳竹秋想进谏,多一个人都碍事,问明云杉还未吃饭,媚笑着请求太子:“云公公也还饿着呢,求殿下许他下去吃饭,让臣女伺候您就够了。” 朱昀曦也想抓紧一切时间和她独处,挥手让云杉出去。 等人都走光了,柳竹秋撕下假须,去水盆里净过手,仪态端庄地走到朱昀曦身旁。 朱昀曦看着她比山珍海味更喜人,拍拍大腿,示意她坐上来。 柳竹秋挤出最甜腻的笑容,之后悍然赤手从碗碟里抓取食物,垒成两碗,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拉住朱昀曦的袖子。 “殿下住在蒙古人的帐篷里,就该按他们的习惯吃饭。臣女在草原时见那儿的人都席地而坐,空手抓着食物吃,我们也来照办吧。” 朱昀曦被她硬拽着坐到地毯上,慌促尴尬极了。 柳竹秋怡然地拈起一只扁食塞进嘴里,一边大肆咀嚼一边似笑非笑盯着他。 朱昀曦打死都做不出这等野蛮举动,知道她在故意刁难,也明白她促狭的原因,吭吭哧哧辩解:“你别生气嘛,我只说不想去住窑洞,让他们随便给搭个帐篷,他们非要弄成这样,我有什么办法。” 柳竹秋装傻:“侍从们尽职尽责,殿下是天潢贵胄,正该居住贝阙珠宫,弄成这样臣女还觉得太简陋呢。” 朱昀曦虚愧地睨着她:“我知道你不止怪我兴师动众,还怪我不该在行军打仗时吃这么丰盛的饭菜。” 柳竹秋懒得自个儿想词,直接拿他以前说过的原话来讽刺。 “殿下是太子,享受万民供养,本就该金尊玉贵,列鼎而食。” 朱昀曦也还记得这句话,苦笑不迭:“你记性也太好了吧,我真是一不小心就会被你抓把柄。今天是为了给你进补才叫御厨多做了几个菜,离京这一个多月我都吃得很俭省,每顿顶多十个、不,顶多八菜一汤。你也知道我的身份,起码的体面总还是要讲嘛。而且那些菜我吃不完都赏给下人了,绝对没浪费。” 他见柳竹秋只管瞧着他,心里很不自在,摇着她的肩膀求饶:“你想教训人就说话,别这样装哑巴。” 柳竹秋咽尽口中食物,也用撒娇还击:“人家又不是粗人,嘴里包着吃的,怎么敢回您的话嘛。” 朱昀曦忍俊不禁,抓住她的右手腕,举起油腻腻的爪子。 “空手抓东西吃还不叫粗人?” “人家说了这叫入乡随俗。” “你就会拐弯抹角挖苦我。” “臣女怕直来直去会挨板子。” “不会的,我说过你就是狠狠骂我,我也不生气。这次是我错了,往后一定节俭躬行,外出时与臣下将士同甘共苦,绝不铺张浪费。” 他认真检讨,扶柳竹秋起身,刮刮她的鼻梁笑道:“这下满意了吧?让我这么用心讨好,你是独一个。” 柳竹秋正色纠正:“殿下这么说臣女就是摆布君心的罪人了。臣女并不想让您学隋文帝穿带补丁的旧衣裳,或者像宋武帝亲自去耕地。只求您在吃饭穿衣前多想想那些辛勤劳作的农夫织女,体恤他们的不易,在朝野上下倡导俭以养德的好风气。” 她如今住在朱昀曦的心尖上,说话比玉皇大帝更有分量。 朱昀曦点头许诺一定照她说的戒骄戒奢,让她重新洗了手,两个人规规矩矩坐下吃饭。 他趁她为他盛粥夹菜时问:“叔端劝你跟他回京了吗?” “嗯。” “你还是不肯跟他走?” “殿下不是许臣女留下伴驾吗?” “唉……” 朱昀曦一声幽叹,略带苦恼地望着她:“我昨晚回来又仔细想了想,让你跟去前线实在太危险了,还以为叔端能劝住你呢。” 柳竹秋一心想立功,见太子犹豫连忙使出狐媚手段来争取,主动起身上前搂脖子坐大腿。 “臣女好不容易跟殿下团聚,怎舍得离开您?一定要寸步不离守在您身边,以免您再遭遇前天那种危险。” 朱昀曦把她的迷魂汤当甘露,觉得这话尤其动听,搂住她的腰甜笑试探:“你真舍不得离开我?那以后我走到哪儿你也得跟到哪儿。” 柳竹秋还没练出神仙的读心术,不知他话里有话,用力点头以达到奉承目的。 朱昀曦喜得使劲掐了掐她的腰,柳竹秋又痛又痒,不禁随手揪住他的腮肉。 这动作无异于拔龙须,朱昀曦出生起还没被这样对待过,失惊气笑:“柳竹秋,你也太放肆了吧!” 柳竹秋自悔忘形,急忙撒手,娇声狡辩:“殿下自己说私底下可以不论尊卑,臣女拿您当亲近的人看待才敢跟您开玩笑。” -- 第388页 朱昀曦很满意她这态度,瞬间生出新点子。 “既如此,那我们就给对方起个只有我们两个人才知道的绰号,等我们单独相处时或是通信时就以绰号相称,别‘殿下’、‘臣女’显得怪生分的。” 柳竹秋随他高兴,请他先为自己赠别号。 朱昀曦琢磨一回,决定化繁就简:“竹秋代表二月,贺知章的《咏柳》说‘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诗名正好贴合你的姓氏,就叫你‘细叶’吧。” 他觉得这名字娇俏可爱,很像丈夫对深闺娇妻的爱称。 柳竹秋不排斥做佞臣,他就是叫她阿猫阿狗她也会笑纳。 朱昀曦颇为自得,催她替自己想别号。 柳竹秋不能像他那般随意,还得进献一个符合其身份的,说:“殿下的尊名里有个‘曦’字,苏子瞻有首《饮湖上初晴后雨》诗里说‘朝曦迎客艳重冈,晚雨留人入醉乡。此意自佳君不会,一杯当属水仙王。’,水仙王是指钱塘龙君。您认为‘钱塘君’这个称呼如何?” 朱昀曦说:“书面称呼还行,当面叫还是显得生疏,干脆叫‘郎君’可好?” 柳竹秋同意:“也好,反正唐时的内官都是这么称呼太子的。” 朱昀曦立马不快:“我不要这层意思。南唐宰相冯延巳有首诗,开头是‘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后面是什么?” 柳竹秋硬着头皮背出来:“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朱昀曦笑逐颜开,搂着她晃了晃膝盖:“这才是我想要的意思。” 见她犹犹豫豫似不情愿,立刻气鼓鼓咕哝:“连私底下的亲昵都不肯满足,还口口声声说爱我呢。” 他拿撒娇来胁迫可谓出招精准,柳竹秋只好笑哄:“好好好,依你都依你,郎君~” 他亲口说只是私下的戏称,以后还是有理由推翻的。 朱昀曦战果显著,高兴地让她吃饭,说吃完饭要领她去看有趣的东西。 见太子神神秘秘的,柳竹秋寻思他不会在战时寻欢作乐,那事物定与作战有关,心里也很期待。 饭后,朱昀曦起驾军营的演武场,数百军士正在等候,看着装都是神机营的战士。 “我想着对付鞑靼骑兵最好用火器,专门请调神机营参战,他们昨天刚到,还带来了很多火铳火炮。” 朱昀曦领柳竹秋参观摆放在场边的军械,逐一向她介绍。 他不喜读书,却痴迷军事,对各种武器如数家珍,走到一堆造型独特的火铳前,随手拿起一只向柳竹秋介绍。 “这叫三眼铳,每个铳管各有一个药室和火门,点火后能连射或齐射,克制骑兵最管用,射毕还能当成锤子和短棍使用。” 他命令军士演示,点火后铳口、射出的铅丸能击碎百步外的厚木板,威力着实惊人。 朱昀曦遗憾道:“可惜这玩意儿装填费时,点火后发射速度慢,挡不住敌人大规模的冲锋。” 柳竹秋正新奇地翻看火铳,琢磨使用方法,听了他的话,灵机一动道:“微臣倒有个主意能弥补这一缺陷。” 她建议将火铳手分成多批,每一批为一列,第一列射击时后面的装填弹药,发射完立即退后装弹,换后列上前射击,这样就能保持火力,增大杀伤力。 朱昀曦大喜,夸她头脑灵活,传令神机营立即照此法训练。 他本来计划今天出发去白羊口督战,那里是鞑靼人闯关惯走的路线,所以他提前布置重兵,等待与阿努金会战。 可是这次阿努金没走老路,提前攻击了白羊口以北的瓦窑口,朱昀曦接到战报立即改道奔赴八十里外的瓦窑口,抵达后战斗已经结束。探子回报鞑靼军队回撤到瓦窑口西北三十里外扎营。 换做平时,当地驻军以防为主,赶跑鞑靼人便不再出兵。这次朱昀曦出战就想推翻这种被动防御的作风,下令大军压进,主动进攻敌军。 这一仗竟出奇的顺利,鞑靼人未抵抗太久便继续往西撤退,扔下很多来不及收走的帐篷和锅灶。 朱昀曦起初判断敌人会往晾马台方向转移,命原本在白羊口聚集的几路骑兵转向那里,非要追上一决胜负。 柳竹秋随驾出征,她此前没在战场上跟鞑靼人交过手,可在大同镇时听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士描述过鞑靼军士的勇猛顽强。 阿努金吞并的正是长期在大同与官军作战的阿良速部队,照理不会一交战就开溜。 她再亲自去检查鞑靼人留下的灶坑,发现好些挖得很随意,也没有点火的痕迹。 她向参战的程副总兵说出自己的疑惑,他也正为此纳闷,说:“卑职也觉其中有诈,已派人检查鞑靼人遗留的锅灶,好准确判断他们的参战人数。就怕殿下斗志高昂,急着转移部队,不肯等待。” 柳竹秋大惊:“殿下初次统兵,正需诸位老将辅佐,将军既发现蹊跷却不及时奏报,误了大事如何是好?请速速加派人手重新清点,待本官前去通报殿下,请他延缓下令。” 她快马赶到朱昀曦的临时帅帐,朱昀曦正派人四处找她,见面后松了口气,薄责:“不是让你跟紧点吗?还以为你跑丢了呢。” 柳竹秋匆忙禀报:“程副总兵正派人重新检查敌方遗弃的锅灶以判断敌军的真实人数,请殿下暂缓行军。” -- 第389页 朱昀曦纳闷:“不是已经清点过了吗?难道有问题?” 柳竹秋说:“微臣发现鞑靼人留下的好些灶坑都是摆设,可能试图麻痹我军。” 朱昀曦对兵法的了解多过四书五经,立刻明白这么做的用意。 “你们疑心撤退的鞑靼人不是主力,只是吸引我们转移兵力的疑兵?” “正是。” “他们是想引开我们然后继续攻打瓦窑口和白羊口吗?我在那里留下了足够多的兵力防守,他们分兵进攻也没那么快得手。” 朱昀曦提防阿努金声东击西,在长城各隘口都设下坚固的防线,自己率部机动作战,自以为无懈可击。 柳竹秋提醒:“殿下,微臣怀疑阿努金会集中兵力进攻瓦窑口以北的新平堡。” 新平堡隶属大同镇,是山西最北端的军事重镇。两面高山耸立,深邃宽广的西洋河从中穿过,地势相较于邻近的瓦窑口更为险峻。 朱昀曦觉得鞑靼人不会选择这处易守难攻的地点做突破口,只是西洋河这道天然的屏障就够难逾越了, 柳竹秋说:“臣女在大同府时曾听当地人说今年北方冬季异常寒冷,很多往年只结浮冰的河流都封冻了,有的冰层厚达一丈,足够军队通行。那西洋河想必也如此,阿努金若率众直接踏冰渡河,就有可能突破我军防线。” 朱昀曦立即重视,派人去协助检查锅灶,不久得出结论,撤退鞑靼士兵的数量不会超过一万人,远远低于情报中阿努金的大军人数。 他们真在调虎离山。 将领们建议撤回距离最近的白羊口和瓦窑堡,这样可攻可守比较谨慎。 程总兵请求分部分兵力去新平堡协防,他和柳竹秋预感相同,认为那里是敌人的目标。 朱昀曦选择相信他们这一组,并做出大胆决定,命十万大军立刻长途奔袭,直接转战新平堡。 作者有话说: 六一那天的地震真的很可怕,本来这些年每年成都都会小震几次,我早就适应了,每次遇到摇晃都纹丝不动。可前天的晃动特别猛烈,门窗全在啪啪做响,杯子里的水都晃出来了,持续了近一分钟。这样我也没想到逃跑,谁知过了半分钟又是一次猛烈的晃动,这是512以来从未有过的现象,我赶紧出逃,一口气跑下十楼去附近公园躲到天黑。我在成都土生土长,512以前成都从来没有地震,512以后就变成地震城市,真希望再也不要出现大地震了。 第一百四十章 长途奔袭求快更要求稳,为避免行军途中遭遇突袭,队伍被敌人分割造成混乱。朱昀曦将部队分成三段,每一段都设置前后左右中五军,移动时保持队形,以应对突发战斗。每个士兵自带一天的口粮,另派一支队伍护送辎重粮草入关,从关内转向新平堡支援,以防止敌军打劫。 他安排好三部军队的指挥官,亲自领导先头部队,奔向七十里之外的新平堡。 夜幕降临,天空飘起巴掌大的雪花,借着风势抽得人鼻青脸肿,人马呵出的热气没等完全散开便凝成阵阵冰雾。极寒天气下厚厚的皮裘棉衣形同虚设,人们都感到赤身裸体般的寒冷。 奉驾的文官宫人们不曾吃过这种苦,劝朱昀曦安营扎寨,天亮再行军。 朱昀曦严斥:“你们也不瞧瞧这里的地势,且不说延误军情,万一敌人趁我军扎营时来袭,所有人都只有挨宰的份儿。” 他下令全军不得停顿,天亮前必须赶到新平堡。 行军时人马难免有快慢之分,柳竹秋原是紧跟着朱昀曦的,后来有意落后半里地,以便观察沿途情况,协助警戒。她策马走在前军队伍里,路遇一名在道旁等候的近侍,他是奉太子命令来寻她的。 “温大人,殿下正找您呢。” 收到太子召唤,她赶忙打马追上去,问他有何吩咐。 朱昀曦听她说话声音直打颤,显是冻得难受,忙问:“孤给你的火狐袄你穿着吗?” “穿了,殿下您呢?衣物够御寒吗?” 柳竹秋关切地打量太子,风大雪大,每个人的眼睫都结了霜。 朱昀曦的睫毛特别长,挂的霜也特厚,像被两扇白鸟的翅膀覆住,他擦了几遍都没用,索性不管了。 柳竹秋以己度之,估计他也冷得够呛,心疼道:“天气酷寒,请殿下莫要勉强,以免伤及玉体。” 侍从们问候寒温朱昀曦都不在意,被喜欢的女人关心却很喜悦,和风声比赛似的大声说:“孤以前跟你说过,孤自幼崇敬太宗,想效仿他远征漠北。打仗怎避得寒暑?孤此次离京已做好眠冰卧雪的准备,绝不能因这点寒冷延误战机。而且,孤还找到一样御寒的好东西,你要不要尝尝?” 他摘下腰上的小锦囊扔给她。 柳竹秋拉开索子,将囊中的物品抖在手心上,是一节节黑乎乎的东西,仔细辨认竟是晒干的辣椒。 “殿下会吃辣椒了?” 她还记得当年哄朱昀曦吃灯影牛肉,害他涕泪俱下满头大汗的景象。 朱昀曦笑道:“听说辣椒比烧酒燥热,轻便好携带还不会被冻住,孤试了试很管用,就是不知道对你这习惯食辣的人是否同样奏效。” 他言出必行,克服娇惯习性,遵守与将士同甘共苦的承诺,证明崇古尚武的理想并非空谈。 柳竹秋突然生出老鸟目睹雏鸟学会飞行的感受,骄傲又欣慰,这大概是每个期许明君的辅臣都有的心态。 -- 第390页 她将那把干辣椒塞进嘴里,嚼咽后说:“殿下,这辣椒品种不好,下次微臣进献四川的线椒给您,那个比这种辣十倍。” 朱昀曦趁左右侍从没跟上,靠近她低声玩笑:“你让我吃那么辣的东西,难道想谋杀亲夫?” 柳竹秋生怕被人听见,不愿在原则问题上被占便宜,小声回呛:“殿下现在开这种玩笑,是想被人误会我们是李承乾和称心①吗?” 朱昀曦吃了个大瘪,咬牙挤兑:“回京以后马上将那线椒献给孤,孤要试试吃了以后会不会像爱卿这般言辞辛辣。” 雪渐小转停,前方探马来报:“鞑靼大军正在围攻新平堡,看阵势已激战半夜了。” 朱昀曦又惊又喜,惊的是阿努金不按常理出牌,险些被他骗过。喜的是自己及时率军赶到,正好打他的后背。 新平堡守关将领熟读兵法,经验老道,这几日见西洋河冰冻三尺就提防阿努金会朝这方突破,命士兵在冰盖上修筑路障,加强巡防,深夜也不敢懈怠。 今晚三更时分敌人果然借风雪掩护来袭,想通过坚实的冰盖入关。 两岸的守卫发现异动立刻倾巢而出,凭事前的周密部署和顽强意志顶住蒙古骑兵一次次冲击。 双方杀得难分难解,到了破晓时分,漆黑的天际透出曙光,红日慢慢升起,照亮西边的地平线。 那里忽然传来阵阵轰鸣,仿佛一条巨龙正从地壳下游来,先惊动了正在外围准备进攻的鞑靼后备军。 他们看到一支庞大的军队蚁群般卷地而来,无数飘扬的旗帜显示这是汉人的援军。 守关将士们也看到这一幕,明白他们终于熬过黎明前的黑暗,个个欣喜若狂,,铆足劲儿与敌人厮杀。 阿努金原先预计汉军就算增援也是从关内方向增兵,没料到数万大军会直接从关外连夜奔袭攻打他的后方。 两军在山坳里相遇,鞑靼人的骑兵优势难以发挥,开头一场肉搏战打得极其血腥。 朱昀曦命神机营占领高地从两翼攻击敌人,运用柳竹秋发明的轮换射击战术,火力密集而持久,打得鞑靼人落花流水。 阿努金也是个战场老手,急命军队回缩,准备重新编队发起冲锋。 朱昀曦看出敌人的伎俩,蒙古骑兵的骑射技术整体胜过汉军,以轻捷迅猛为特点,总能轻易分割敌阵,实现各个击破。 绝不能让他们发起冲锋。 他喊出口令,要带队出击,随驾官员们怎敢容他在战场上任性,慌忙苦苦劝阻,一人甚至跑来跪地拦驾。 朱昀曦眼看这帮迂腐书生要坏事,抽出宝剑指向那人,说再不让开就取他性命。 大凡文官都信奉“文死谏”,皇帝也深知他们这一追求,不肯做助其成名的昏君,面对官员进谏通常都很克制,因此被太子举剑威胁这种机会诚可谓千载难逢。 那人顿时亢奋地发起人来疯,伏地大哭:“臣奉旨护卫太子殿下,殿下不听忠言,一意孤行,乘舆一旦陷落,岂但不复为国储,更将做国之罪人。” 他当众责骂太子,其他人不能让他独抢风头,也跟着涕泪劝谏。 朱昀曦还下不去手杀自己人,怒斥:“你们不听军令延误军机,都是逆臣!” 那跪地的人理直气壮反驳:“殿下若自认英明,且问问在场可有人支持您!?” 这帮人都是官场油子,早练就与君主唱对台戏的本领。 朱昀曦见他们嘴闭得蚌紧,看似痛心忧愤的神情后都隐藏着对他的轻蔑。 他们并不是真心效忠,只想通过他升官发财,所以拿他当金饭碗小心看护。认为最稳妥的保护方式就是将他放进柜子牢牢锁住,不允许他按自身见解行动。 他怒火中烧,不似身处冰天雪地,而是蹲在老君的熔炉,血管里涌动着滚烫的铜汁。 索性杀一两个出头鸟,看谁还敢碍事。 他身随心动,右手已在调整握剑姿势,地上那人似乎感应到危险,露出异常惊讶的表情。 朱昀曦立刻察觉这惊讶不是针对自己的,顺着他的视线扭头,见柳竹秋已来到身旁,手持丈二旗杆,顶端鲜艳的天王旗正在晨光下迎风招展。 “殿下要冲锋,怎能少了天王旗?” 她朗声呼喊,像巨石投入死水,激起大浪。 朱昀曦起初愕视,随即接收到她投递过来的鼓励眼神。她被旭辉映照的笑容光芒奕奕,为他的信心插上翅膀。 众臣都看傻了眼,纷纷呵斥:“温霄寒,你怂恿殿下冒险冲锋,出了差错如何担待?” 柳竹秋态度比他们更强硬:“此刻敌人阵形未稳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殿下想领兵出击诸公却百般阻挠,莫不是在为阿努金争取时间反扑?” 她一支招,朱昀曦马上活学活用,詈叱拦路者:“再敢拦驾的都是阿努金的奸细,先由锦衣卫逮捕处置!” 锦衣卫的人最不怕事大,有君王的命令皇亲国戚都能当后院的鸡鸭捉拿,听到太子号令,几个锦衣校尉应声出列,将那跪地者拖走。 刚刚还慷慨激昂的官员们登时怂了,低头拱背不敢再发一言。 朱昀曦扫清障碍,举旗兵匆忙上来向柳竹秋讨要帅旗。 柳竹秋恳求太子:“殿下,就让微臣来举这面旗吧,微臣会紧紧跟着您,与这面旗帜共存亡。” -- 第391页 军队里举帅旗的都是数一数二的勇士,何况是太子所属的天王旗,若旗帜在战斗中倒下,将士们会以为主帅有失,军心势必大乱。 朱昀曦担心她背伤未愈,但看到她欣欣期盼的样子便想起方才被群臣围困的自己,决定承担风险成全她的愿望。 于是点头默许,怒声发令后扬鞭策马直奔沙场。 太子的卫队们紧随其后,龙腾虎踯地往前冲。其他士兵见状胆大的都被引燃热血,保守的也怕落于人后,顿时万马齐鸣,大部队似江上鼋波,海中巨浪扑向鞑靼人的阵地。 正在回缩中的敌军哪里经得起这排山倒海的冲锋,阵线顿时崩溃。 正在冰盖上血战的鞑靼人发觉后方受挫也慌了手脚,而官军中很快流传开一个消息:太子殿下亲率援军参战,现已冲入敌阵。 长城上的守军遥望太子的帅旗在敌阵中左突右撞,声势迅猛,不禁大受鼓舞。 鼓手们都拿出不要命的气概疯狂擂鼓,一个中箭倒下另一个立刻补上。 浑厚的鼓声在壮阔天地间回荡,群山欲倾,苍穹欲裂,鞑靼人听了越发胆寒,官军们则情绪高昂,齐心协力对敌穷追猛打。 阿努金腹背受敌,很快撑不住了,领兵从一条小山道上撤退。 朱昀曦派人追击,查看地图分析敌人逃脱的位置后再派一路军赶去阻击,你追我打一直跑到东洋河畔。 将领见再往前就会深入鞑靼国境,命士兵捡拾了一些战利品,率队返回。 这场战役官军歼敌两万人,缴获战马五万匹。 参战的将士们从奋战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是朝廷五十年来对鞑靼作战的首次胜利,他们作为功臣将享受父辈从未体会过的荣耀。 兴奋激动的气氛席卷军营内外,附近的百姓也奔走相告,争相运送食物前来劳军,方圆数十里都能听到震天的欢呼声。 看尽人世沧桑的太阳未因壮烈战事驻足,按时沉向远处的峰峦。 朱昀曦伫立在硝烟未散的战场上眺望落日,思绪随着波浪般的地平线起伏不定。 自从获立为太子,他就被大臣们定义成绣花枕头,受了无数讽刺,无数贬损。 那些食古不化的老先生、酸不溜秋的言官、居心叵测的小人都认为“文治武功”与他不沾边,觉得他将来只配做龙椅上的漂亮摆设,如今他终于能正大光明驳倒偏见,痛快地扬眉吐气了。 柳竹秋和部从们站在十丈外,她默默注视太子的背影,同样感慨万千。受到召唤,欢欣地走到他身旁。 朱昀曦全身被夕光映红,如同一座美轮美奂,闪闪发亮的金像,高高挑起她的嘴角。 “殿下有何吩咐?” “我们不是说好了,外人听不到的时候只叫别号吗?” “臣女现在戴着胡子,您确定要听我叫您郎君?” “……那算了吧,这么有意义的时刻,爱卿不想作诗留念吗?” 柳竹秋露齿而笑:“这首诗我在几年前就已做好了,殿下还记得吗?关塞寒霜依故垒,征夫枯骨尚难收。请缨纵马持繁若,尽逐胡尘释主忧。” 朱昀曦本想让她作诗歌颂自身功绩,听她念出诗句,诧然失笑道:“我当然记得这首诗,没想到你还真的说到做到了。” 回想战场上她始终高举帅旗伴随左右,每当他转头都能收到她精神饱满,充满信念的注视,如同一道坚固的屏障守护他的斗志,引领他奔向胜利。 他不由得想:假如她是男子,凭这次战功足够封官赐爵了。 柳竹秋还记着他的仇,不客气地算起帐来。 “那年在西山猎场,臣女曾借这首《从军行》向您表明心迹,您却笑话我是疯女人,还说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提起旧诗时朱昀曦就预料会被翻旧账,难堪苦笑:“是我错了,我的细叶不止是蔡文姬、李易安,还是花木兰,穆桂英,以后我再不敢小瞧你了。” 柳竹秋可不稀罕他的赞美,只想拿到实惠:“那殿下现在是不是能实现臣女当时的心愿了?” 彼时她向朱昀曦表达了强烈的入仕渴望,如今实绩在手,可以名正言顺提要求。 朱昀曦的私念对此产生抵触,苦于找不到理由拒绝,犹豫着说:“你确定要做官?这次陛下若授予你正官职衔,你将来就很难摆脱温霄寒这一身份了。” 柳竹秋轻松将军:“您会护着臣女吧?这样臣女的身份就没那么容易暴露了。” 狡猾的女人,总会以彼之茅攻彼之盾,如果现在让她失望,恐使起渐起离心,还是先答应她吧。大不了来日册妃时再被大臣们骂得狠一点。 他调整好思路,大方笑哄:“知道了,我会替你呈表请功的,但官员任免得由陛下做决断,我不便徇私替你求官。” 柳竹秋喜道:“殿下肯给臣女机会,臣女已经感戴莫名了,臣女谢殿下隆恩!” 她屈膝欲跪,朱昀曦忙伸手阻拦,无意中扯疼她的后背,逼出一声痛吟。 刚才就发现背上的伤口好像裂开了,还能凭亢奋的精神战胜□□疲惫,这会儿情绪稍稍松弛,伤痛便开始作祟。 看她嘴上说没事,额头已疼出毛毛汗,朱昀曦无比惊急,赶紧叫瑞福牵马过来载她回军营疗伤。 来到营帐内,瑞福替柳竹秋查看伤势,几道伤口全部开裂,血水已浸湿纱布。 -- 第392页 当晚柳竹秋发起高烧,盖了两床厚被再披上一张羊皮仍觉寒冷刺骨,昏迷中也在哆嗦。 朱昀曦五内如焚,命随军的御医为其治疗,可又不准御医查看她的伤势。 御医开了两副主攻退烧的方剂,柳竹秋服药后烧是退了,身体却变得非常虚弱。 她知道这是由于药方里放了大剂量的柴胡、黄连和板蓝根等清热解毒的药材,导致元气亏损。自行开了一个温和的方子调理,见效却很缓慢。 朱昀曦陪她在新平堡待了七天,庆德帝已接到捷报,传旨令他班师还朝。 他舍不得撇下柳竹秋先走,又嫌新平堡居住条件恶劣,不适宜养伤,竟然假装生病,奏请皇帝允许他留在宣府将养。再叫人造了辆舒适的大暖车,将柳竹秋转运到宣府,打算陪她养好身子再一块儿回京。 作者有话说: ①李承乾(619年―645年1月5日),字高明,陇西成纪(今甘肃省秦安县)人。 唐朝宗室大臣,唐太宗李世民嫡长子,母为文德皇后长孙氏。李承乾宠幸一名“美姿容,善歌舞”的太常乐人,并称他为称心。唐太宗闻之大怒,将称心杀死。李承乾非常伤心,在宫中为自己死去的男宠立室,让宫人日夜祭奠。李承乾在宫中为称心树冢立碑,并赠予官职,并经常为称心而哭泣流泪。自此,李承乾与父皇之间的隔阂更深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柳竹秋到宣府后随朱昀曦入住当地最豪华的官邸——将军府。 她出使鞑靼前曾到过这座北方边陲的军事重镇兼边贸中心,当时未得闲暇观光,甚为遗憾,两月后能来重游,定要仔细游览一番。 她体质向来康健,复原速度也快,静养几日已恢复如常,这天一早起来认真梳洗了,收拾得神清气爽去向太子申请外出。 走到朱昀曦居住的东跨院,见院门关着,侍从们都聚集在门外,争相往门缝里张望,单仲游也在其中。 柳竹秋狐疑,上前跟众人打招呼,人们慌忙转身还礼,都规矩站好,与前一刻的偷摸形象划清界限。 她越发好奇,笑问单仲游:“单侍卫,你们怎不在殿下驾前侍奉?” 单仲游尴尬地笑了笑,悄声说:“殿下在屋内抚琴,把我们都撵出来了。” “殿下会弹琴?” “是。” 柳竹秋此前从没听朱昀曦提过这茬,不禁惊讶。 单仲游说:“在宫里有陛下派出的老公公老嬷嬷看着,大臣们也反对殿下从事歌舞娱乐,殿下已好些年没碰过乐器了,从前可是吹拉弹唱样样娴熟,还会自己谱曲呢。” 东宫受到皇宫外廷的严格管束,规矩多到离谱,太子偶尔任性一次起码被内官大臣念上一个月,想从事点娱乐活动也必须偷偷摸摸的。 柳竹秋理解侍从刚才为何抢着偷听了,也凑到门缝处侧耳倾听,里面隐隐然有丝弦作响,却听不真切。 她急着一睹为快,听说门内下了闩,敲门又恐打断太子,将单仲游拉到一边小声求助。 “单侍卫,我想去看殿下抚琴,又不想打扰他,拜托你帮我翻墙进去。” 单仲游大窘,觉得这举动太不像话,可又不敢违逆柳竹秋,于是假装自己是头只会服从主人命令的老牛,跟随她来到无人的墙根下,半蹲着让她踩上肩头,用力往上一耸,送她攀上墙头。 院子里不见人影,三面房屋的门窗都紧闭着。少了门墙阻挡,那泠泠的琴声铮然可辨,似幽泉纡余婆娑地流入她的耳孔。 她喜滋滋顺着墙壁轻轻滑下,蹑步靠近琴声发源的北厢房。 距离渐近,琴音越清晰。音色通透,旋律流畅,不似传统琴曲古雅,有时下新曲的圆润,还融合了琵琶和筝的弹奏风格,显得清新明快。 古者云听琴音可辨其人,这话一点不假。 比如萧其臻弹琴,旋律总是中正典雅,符合他的个性。 而太子弹出的曲调也像他本人张扬明媚,宛如朗月垂光,徽縭流芳。 俄尔,曲调一变,更见婉约轻迈,前奏过后朱昀曦竟抚琴而歌。 “雁落平沙,烟笼寒水,古垒鸣笳声断。青山隐隐,败叶萧萧,天际暝鸦零乱。楼上黄昏,片帆千里归程,年华将晚。望碧云空暮,佳人何处,梦魂俱远。”① 他的音色纯净悦耳,歌唱时五音准确,节奏转换和气息拿捏都很得当,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水准去太常寺做个司乐是绰绰有余了。 柳竹秋曾听众多歌者演唱过这首《雁落平沙》,公正评价都不及朱昀曦唱得缠绵旖旎,听着歌声再想象他丰姿若仙的美态便经不住心荡神驰。 要是张生也似太子这般人美歌靓,也无怪端庄的相国小姐会把持不住了。② 她不满足于耳听,偷偷摸到窗边,透过玻璃窥视。 琴音忽然错了节拍,歌声戛然而止,只听云杉在门内喝问:“谁在外面?” 柳竹秋憾然地直起腰身通报:“微臣温霄寒,来向殿下请安。” 门随即开了,云杉探身瞄她一眼,传她入内。 她进门前小声问他屋里是否有外人,听说只他和朱昀曦在,便放心地摘下胡须,恢复女儿态,堆笑着前去拜见太子。 朱昀曦还坐在琴台前,纳闷她是如何进来的。看她涎着脸指向窗外的院墙,他吃惊笑斥:“你太淘气了,被人瞧见成何体统?” -- 第393页 “臣女很小心的,只单侍卫一人知道,不过殿下的琴声怎么突然断了,莫非您发现有人在外面偷听?” “你不知道琴有灵性吗?我感觉琴弦突然变得滞涩还以为来了刺客呢。” 朱昀曦表面数落柳竹秋,心里却觉得她的随性行为很可爱,招手叫她过去。 柳竹秋已为他的琴艺歌吼倾倒,兴冲冲坐到他身旁。 “臣女今天才知道殿下精通音律,您以前怎么从不和臣女谈论呢?” 朱昀曦见云杉已关门出去了,完全撇去架子,略带无奈地说:“还不是怪那帮大臣,他们说曲艺是比骑射更糟糕的嗜好,钟爱此道的君王都会荒淫、糜烂,让父皇禁止我碰这方面的娱乐。大婚以后我就没摸过任何乐器,好些都已生疏,如今只会弹几只琴曲。” 秦二世和李后主都是沉迷音乐的亡国之君,唐玄宗晚年酷爱文艺,成立梨园钻研戏曲乐律,致使朝政荒废,胡羯乱国。 本朝□□定鼎后吸取这些历史教训,设祖训禁止后世继任者以音乐娱兴,除各大典礼上能够奏乐,其余时间皇宫内不得赏乐消遣。 一次他心血来潮想招伶人进宫演奏解闷,遭到御史强烈反对和阻挠,面对自己定下的规矩,堂堂天子也只好吞声放弃。 此后历代皇帝想歌舞娱乐都只能低调进行,被大臣们知晓准会收到一堆劝谏奏疏。 不过皇帝有权力为后盾,官员批评起来还比较节制,换成太子他们就断不会客气了。 朱昀曦少年时曾多次被那些尖刻的言辞生生骂哭,好些经典名句至今记忆犹新。 他顺口说了几句给柳竹秋听,柳竹秋真心替他抱不平。 “这帮腐儒太过分了,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个人要完善文化和修养就必须学习音乐。音律是最高雅的修行,他们凭什么不许您接触呢?居然还骂得这么难听,我真是看不下去了。殿下,等您继位后让我去都察院吧,要是有人故意找茬,我就替您跟他掐架,保证帮您骂死他。” 朱昀曦喜见她维护自己,可她这要求不符合他的心愿,含糊敷衍两句,摸摸她的脑门说:“我看你气色不错,身子好些了吗?” 柳竹秋精神抖擞:“都好了,您今天能允许我去城里逛逛吗?” 朱昀曦摇头:“今天天气不好,待会儿没准要下雪,你病刚好,出去着了凉可不是玩的。” 看她瘪嘴,忙拿一则喜讯来调剂。 “阿努金北逃时受到安腊塔汗军队追击,已兵败被俘。安腊塔汗的使节今早来到宣府,说虏主夫人金海桐想来此造访。我已派人送信回京,请父皇允许我出面接待她。” 柳竹秋重现欢笑,只担心太子不能回京参加正旦祭典。 朱昀曦说:“父皇和大臣们以为我还病着,不会催我回去,往年春节期间事务最繁重,我早想过个清静年了,今年就我们两个人过年岂不自在有趣?” 他是真把她当做至亲才向她坦白这些悖道违礼的心声。 柳竹秋体量他久受宫廷礼节禁锢所受的苦,也乐于找盟友一道破坏礼教,愉快地接受建议。 朱昀曦欢喜地握住她的手:“今天先不出去,我带你去看演出。” “什么呀?” “去了就知道。” 他正要起身,忽然板起脸责备:“我发现你真的很不听话,说好单独见面时叫我郎君,你却老不改口。” 柳竹秋娇俏地捂一捂嘴,做作谄笑:“郎君不是要带人家去玩吗?快走嘛~” 她一撒娇,朱昀曦就像雪狮子向火,骨头都化没了,马上捧着她的脸狠狠亲了一口。 他们来到将军府的后罩楼,楼内有一戏台,内官已招来一群乐工登台待命。 朱昀曦领柳竹秋在台下的大堂上坐定,命乐工们奏乐。 台上八音次第响起,先是萧鼓,继之琴笛,接着胡琴琵琶灵活穿插,编钟匏簧巧妙点缀,共同编织出一首盛大欢腾的乐曲。 只听得锣拨铿鍧,恰似东海波开群龙吟,翩翩鸣凤来九霄。丝竹烨煜,忽如盘古玉斧开乾坤,又如鲛人泣珠撒金盘。正应着古人所说的“洞心达神,超遥茫茫”③。 柳竹秋入神倾听,曲终后立刻询问朱昀曦:“这谱曲者真乃奇才,殿下可否让微臣当面拜会。” 朱昀曦得意微笑:“奇才就在眼前。” 他今天真给了柳竹秋满满地惊喜,她忙起身揖拜,衷心赞叹:“这曲子是殿下谱的吗?原来您对音律的造诣这么深,微臣认为此曲可与唐时的《七德舞》④媲美。” 朱昀曦读书不精,又不擅长文墨,今日终于有机会在她跟前展示才能,事前还有些忐忑,担心不被看好,此刻获得她的高度赞誉,不由得兴高采烈,陶然介绍起创作历程。 “孤这次行军时听士兵和百姓演唱一些当地民歌,就想做一首边塞风格的曲子,到宣府时已拟好曲谱,命这儿的乐工习奏,取名叫做《边沙行》。等金海桐来访,就用这曲子招待她,如何?” “当然好了,我想金夫人一定会喜欢。” 柳竹秋以前看朱昀曦多少有点金装神像的意味,内在不如外表华丽,现在见识到他一流的音乐天赋,印象大为改观,觉得做太子真埋没了他的才华,倘若没生在帝王家,也许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大乐师。 -- 第394页 女子若对男子产生崇拜,眼神就会不由自主发亮。 朱昀曦春风得意,再被她春意盎然地目光注视,身体便开始躁动,将她领回卧房,想重温久违的鸳梦。 柳竹秋三月不识肉味,同样馋得慌,可手边没有避孕法宝,不敢以身犯险,在点火边缘临阵退缩。 “我月信来了,不能污损您的玉体。” 朱昀曦质疑:“我记得你平时不是这个时间啊。” 二人偷情非只一日,他早记住她来事的日期。 柳竹秋被迫进一步撒谎:“可能是这几个月奔波劳累,日子也不准了。” 朱昀曦妻妾多,知道这事对女人来说非同小可,忙嘱咐她好生调养,还想派御医去为她诊治。 “郎君真是的,您让御医为大臣看妇科,别人不起疑吗?” 她借撒娇成功打消太子的疑虑,脱身回房后深感遗憾,寻思难得有大把时间同美人独处,不痛快玩个爽也太亏了,吩咐瑞福明天去药铺寻购制作藏红花浸液的药材。 第二天早上瑞福还未出门,先收到一盒内官传赐的“乌鸡丸”。 她疑惑地拿来问柳竹秋:“殿下为何莫名其妙地赏我这个?” 柳竹秋苦笑:“这是他给我治月经失调的,怕人疑心才假托你的名义。你快去买药,我能不能快 快活活度过在宣府的日子就全靠你了。” 瑞福不负所托,当天跑遍宣称的药铺为她攒齐配方。 有了护身妙药,柳竹秋可以放心开启浪荡之旅了,这晚精心沐浴熏香,主动去向太子求欢。 朱昀曦大喜,不过他前晚自泄过一次,自制力还算充裕,云雨前想先满足一些由来已久的情趣。打开箱笼抱出厚厚一摞女子的衣裙,又拿出一大盒珠钗环佩。 “这些都是特意为你准备的,以前没见你穿过几次女装,今天定要让我看个够。” 柳竹秋觉得他这念头幼稚好笑,很像小孩子玩人偶,翻看那堆异常鲜艳华丽的衣裳,没找着一件中意的,作难道:“殿下、不,郎君想把我打扮成妖女吗?” 朱昀曦受到启发,神采飞扬道:“这个主意好,我们来玩妖妃和昏君的游戏吧。” “什么?” “我十二岁冠礼⑤时大臣进献了一部图书,里面记载着几十个古代昏君和妖妃的故事,让我牢记教训,引以为鉴。我知道帝王不能迷恋美色,一直严格约束自己,可心里总有一点点好奇,想知道那些女人如何能把君王迷得团团转。你今天就让我体会一下好不好?” 柳竹秋懵然地瞪视他,感觉他已摸到昏君的门径。 朱昀曦匆忙辩解:“我不是想学他们。你看小孩子想偷喝烧酒,大人们就故意喂他一口,他被辣得难受便自觉放弃了。我也是,只要让我稍微了解一下感受,我就更能约束自己不往这方面犯错。这些衣服首饰你若不喜欢,我之后都会赏给本次立功将士的妻女,绝不浪费。” 能想出这种奇谈怪论,真无愧大臣们顽劣荒唐的评语……可他也是出于信任才对她释放天性. 柳竹秋尴笑:“殿下后宫美女众多,为何要让臣女陪您试验?臣女的姿色还够不上扮演妖妃啊。” 朱昀曦一本正经道:“因为你是唯一能迷惑我的女人啊,而且也只有你敢陪我玩这种离经叛道的游戏。” 意识到他这个提议等于将礼教纲常踩在脚下躝跞,柳竹秋兴致骤起,反正她和太子睡觉也是常人眼中的荒唐事,何妨荒唐彻底? “那要从哪个妖妃扮起啊?” “妹喜,妲己?” “这两个太有名了,没什么新意,我先扮个赵合德,您瞧瞧像不像。” 朱昀曦雀跃地替她挑选了一件大红色的花鸟纹秀袍,黑色织锦马面裙,罩上芙蓉样式的云肩。 柳竹秋去帘幔后换穿,挽好发髻插上珠钗,花蝴蝶般轻盈亮相。 朱昀曦想象中的形象立刻被真人压倒了,目不转睛端详,半晌只说得出一个:“好”字。 柳竹秋做任何事都能全情投入,接着搔首弄姿地用戏腔吟唱:“赵氏双姝姿色秀,妖娇惑主啄皇孙;红颜祸水亡汉祚,水蛇腰开地狱门。” 边唱边妖娆扭摆着靠近朱昀曦,抛个媚眼提醒:“殿下,该您了。” 朱昀曦醒悟自己该扮演汉成帝,忙装腔作势对白:“爱妃柔情似水,令人痴迷,朕愿随卿醉死在这温柔乡,管他浮生几何。” 柳竹秋默契媚笑:“就怕臣妾这股水,会灭了你汉家的火。⑥” 说完恢复本色,认真强调:“殿下,虽然史家习惯把亡国的责任归咎于后妃,但臣女认为亡国之君才是罪魁祸首,后妃们深居宫中,哪有能力左右国政呢?” 朱昀曦正在兴头上,匆忙打断:“我知道,我知道,那些昏君都是狗,敢做不敢当,拿女人做替罪羊,我绝不会学他们。你扮得很像,快转个圈让我瞧瞧。” 柳竹秋应他要求拿腔作势摆了几个姿态,逗得他心花怒放,急着要看下一个。 下一个是骊姬⑦。 “大王,太子在胙肉里下毒谋害您,无非是仇视臣妾和奚齐,请允许我们母子逃去别国,或者干脆自杀,免得日后受这不孝子荼毒。” “爱妃勿慌,待孤处死这逆子,立我们的奚齐做继承人。⑦” 之后是潘玉奴⑧。 -- 第395页 “陛下,步步生莲的游戏臣妾已经玩腻了,我们今日去阅武堂边开酒店可好?” “甚好甚好,朕去店里卖肉,爱妃就在一旁卖酒。”⑧ 朱昀曦入戏一深,竟有点向往萧宝卷这种别出心裁的玩法了,自言自语道:“这东昏侯真会找乐子,以后我也开家店来试试当掌柜的滋味。” 柳竹秋听得火大,咳嗽一声娇嗲嗲说:“殿下,东昏侯和潘妃最爱玩的游戏还不是开店。” “那是什么?” “东昏侯最喜欢潘妃的一双玉足,得空就捧着揉捏、亲吻、吮吸,若不小心咬疼潘妃的脚趾,还会被她杖击后背,打得越疼那昏君越觉得刺激。您想试试吗?” 朱昀曦还没有恋足受虐的怪癖,立刻敬谢不敏。 再然后是褒姒、郑袖、张丽华。 柳竹秋换衣服换到毛躁,她是来开荤的,结果半天没吃上肉,还得傻啦吧唧玩这无聊把戏,心里早不耐烦了。 听朱昀曦不亦乐乎地选出下一个人物:“冯小怜”。⑨ 她望着专心替她搭配服装的男人机敏笑言:“郎君,冯小怜的话是不用穿衣服的。” 朱昀曦愣了愣,会意地说出四个字:“玉体横陈。” 二人心照不宣地相视而笑,柳竹秋媚笑着替他宽衣解带,看他露出白嫩光滑的皮肉,容貌也是茂矣美矣,诸好备矣,深觉自己扮演的那些妖妃加起来都不及他美貌动人。 再不动筷子未免辜负了良宵。 她卖力勾引:“陛下,平阳城已陷落,可臣妾还想再同您围猎一次。” 朱昀曦与她感同身受,今晚不要江山要美人,搂住她惬意调戏:“朕这便与爱妃打猎去。”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蔡伸《苏武慢·雁落平沙》 ②《西厢记》里张生曾抚琴唱歌勾引崔莺莺。 ③出自阮籍《大人先生传》 ④秦王破阵乐 ⑤明朝皇室男子12~15岁行冠礼。 ⑥啄皇孙:西汉绥和二年(前7年),汉成帝没有病而突然死亡。皇室及大臣都归罪于当时的皇后赵飞燕和其妹妹赵昭仪,说她们是抱着篡权谋反的目的,残杀汉皇室继承人来危害汉室江山。史称,在汉成帝死之前,在当时流行一首童谣:“燕燕,尾涎涎(xian),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燕飞来,啄皇孙。皇孙死,燕啄矢。”燕借指赵飞燕,“尾涎涎”,是说羽毛尾巴光润。皇帝常与富平侯张放微服出宫,在河阳公主家遇上的赵飞燕,所以说“张公子,时相见”。“木门仓琅根”是说的宫门。“燕飞来”自然是说赵飞燕进宫了。以下是说赵飞燕谋害皇子了。赵飞燕姊妹自然逃不脱受惩罚,但“燕啄皇孙”却成了宫妃残害皇族的著名典故了。 温柔乡:汉伶玄 《赵飞燕外传》:“是夜进合德 ,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语嬺曰:‘吾老是乡矣,不能效武皇帝 求白云乡也。’”; 红颜祸水:“祸水”原指汉成帝所宠信的赵飞燕、赵合德姐妹,据署名伶玄的《飞燕外传》一书记载,赵飞燕、赵合德姐妹迷惑汉成帝,分别成为皇后与昭仪,披香博士淖方成惊叹道:“此祸水也,必灭火矣!”按五德终始之学说,汉朝为火德,称其为“祸水”是指赵飞燕会带来汉朝灭亡的厄运。后因以“祸水”称惑人败事的女子。 ⑦骊姬,春秋时期骊戎国君之女,晋献公妃子,晋君奚齐的生母。骊姬姿色艳美。前672年,晋献公打败骊戎,骊戎求和将骊姬与其妹少姬献给晋献公。骊姬深得晋献公的宠爱,获立夫人,并生下儿子奚齐,而骊姬的妹妹少姬生子卓子。骊姬以美色获得晋献公专宠,阴险狡诈,献媚取怜,逐步博得晋献公信任,参与朝政,但骊姬仍不满足,使计离间挑拨晋献公与儿子申生、重耳、夷吾的感情,迫使申生自杀,重耳、夷吾逃亡,改立自己所生之子奚齐为太子,史称骊姬之乱。 ⑧东昏侯:南朝齐国皇帝萧宝卷: 潘玉奴:萧宝卷的宠妃,俞宝庆之女。原是大司马王敬则的乐伎,国色天香 ,选入东宫,深得太子萧宝卷的宠幸。 萧宝卷继位后,负责抚养太子萧诵,受封贵妃 。依仗着皇帝的专宠,放恣任性,威行远近。永元三年(501年),萧宝卷死后,被萧衍缢杀于狱中。 步步生莲:《南史·齐纪下·废帝东昏侯》:“(东昏侯)又凿金为莲华(花)以贴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花)也。’ 萧宝卷每次出游,潘玉儿乘着小车,宫人都露出裤子,穿绿丝鞋,萧宝卷自己穿着军服骑马跟在后面。萧宝卷又开渠立坝,亲自拉船,坝上开店,坐在那里卖肉。当时百姓有歌谣说:“阅武堂,种杨柳,皇上卖肉,潘妃卖酒。” ⑨冯小怜,北齐后主高纬的嫔妃,原是高纬的皇后穆邪利身边的侍女,穆邪利失宠后,将冯小怜进献给高纬,高纬封冯小怜为淑妃。冯小怜聪明灵巧,善弹琵琶,精于歌舞,深得高纬宠幸,与高纬坐时同席,出则同乘。 公元576年(北齐武平七年)十月,北周军攻打平阳城,晋州危急。高纬正和冯小怜在三堆(《资治通鉴》作天池)打猎。晋州告急的人,从早晨到中午,骑驿马来了三次。右丞相高阿那肱说:“皇上正在取乐,边境有小小的军事行动,这是很平常的事,何必急着来奏报!”到傍晚,告急的使者再次到来,说“平阳已经陷落,”这才向高纬奏报。高纬准备回去援救,可是冯小怜余兴未尽,要求高纬再围猎一次,高纬依从了她的要求。由此延误战机,导致后来兵败被俘。 -- 第396页 玉体横陈:冯小怜长得漂亮至极,肌肤吹弹可破。吐出的气闻起来都是香的,而且身材凹凸有致。于是高纬不管有事没事,即使是跟大臣商量事,也常常让冯小怜拥在怀里或把她放在膝上,使议事的大臣常常羞得满脸通红,说话语无伦次。据说冯小怜的玉体曲线玲珑,在冬天寒冷的季节里,软如一团棉花,暖似一团烈火;在夏天溽暑炙人的时候,则坚如玉琢,凉若冰块,是一个天生的尤物。“独乐不如众乐”,高纬认为像冯小怜这样可爱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来独享她的美艳风情,未免暴殄天物,如能让天下的男人都能欣赏到她的玉体岂不是美事。于是就让冯小怜裸体躺在朝堂的一张案几上,并时不时作出各种动作,以千金一视,让大臣们排着队都来一览秀色。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他们在宣府过了个醉生梦死的逍遥年,正月初八这天金海桐率鞑靼使团访问宣府,朱昀曦为她举行了隆重的接待仪式。 酒宴上金海桐说要向中国朝廷进献一份厚礼,命人呈上一只漂亮的铜箱子。 朱昀曦让侍从打开箱盖,看到里面的事物,人们集体倒吸凉气。 柳竹秋的席位离箱子很近,只见箱内装着一颗用盐腌埋的人头。 朱昀曦保持镇定,严肃诘问金海桐:“夫人,这是什么人?” 金海桐笑道:“殿下不认得吗?这就是在辽东造反的宦官张钦呀,前些时候他逃到巴尔虎,被我们的人抓住,之后便畏罪自杀。大汗命人割下他的首级,让我顺便带来送与贵国。” 不久前辽东叛乱已被成功镇压,官员奏报反贼头目张钦潜逃至鞑靼国境。 朝廷正想派人去向安腊塔汗商议缉拿和引渡事宜,现在对方主动献上逃犯人头,真省去不少麻烦。 朱昀曦带出来的宫人里有曾与张钦打过交道的,他传召这些人前来辨认,证实这的确是张钦的首级。 他高兴地向金海桐致谢,表示要替她向皇帝请赏。 金海桐笑道:“我正想向殿下讨要一人” 朱昀曦问是谁。 她公然望着柳竹秋说:“上次温大人率使团到我部做客,帮了我们很多忙。我和可汗都很欣赏她的才干,想吸纳这样的人才协助我们治理草原。希望殿下能做主将她赐给我们。” 柳竹秋暗暗吃惊,朱昀曦心里更是狂风乍起,当即义正词严拒绝。 “温大人是本国命官,不能去他国为臣,请夫人见谅。” 金海桐泰然进逼:“据我所知,温大人只是散官,尚无正职,来我国效力也无太大妨碍吧。” 朱昀曦急于做否决,仓促地找来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近期立下大功,还朝后即会被授予官职爵位。她不仅得陛下赏识,更是孤王的左膀右臂,孤王断断少不得她。天下人才众多,请夫人另外物色。” 金海桐不再强求,说完场面话笑着看了柳竹秋一眼。 柳竹秋读懂她的眼神,明白她在用激将法替自己向太子索要功名,心下感激喜悦。 宴席散去,朱昀曦召她相见,向她发表对金海桐的不满。 “我早知胡虏野蛮彪悍,没想到他们的首领夫人也这般粗鲁无礼。在宴会上献人头就不说了,明知你是我的亲信还当众问我要人,这不是故意给我难堪吗?” 柳竹秋料到他会如此,默默看他发泄。 朱昀曦发牢骚时也在悄悄观察她,见她毫无同仇敌忾的意思,不满道:“你为什么这么冷漠,看我当众受欺辱你都不生气?” 柳竹秋忙说:“臣女当然生气,可臣女与金夫人接触过,了解她的人品,她应该不是有心的。” 朱昀曦眯起眼睛,眼缝里透出怀疑。 “听说你在鞑靼时对金海桐使用美男计,才促使安腊塔汗接受和约。今天那蛮婆厚着脸皮向我要人,传闻莫非是真的?” 他知道柳竹秋魅力大,做温霄寒时比寻常男子更易吸引女性。连太子妃都曾因一次邂逅就为之倾倒,若成心勾引,只怕能引逗得嫦娥下凡。 而且这女人做事剑出偏锋,没准真会为了完成任务演戏。 若果然如此,他虽不至于怪罪她,但郁闷在所难免。 柳竹秋诧异地看着他,进而喷笑。 “殿下真信那些无稽之谈?” “我是不愿相信,可那种事你又不是做不出来。” “哈哈哈。” “你敢嘲笑我?” “臣女不敢。” 柳竹秋忍笑捧住太子的脸,他每到气鼓鼓时就会大大削弱面部的年龄感,像个可爱的纯情少年,而且这表情是她独享的。 “臣女今天才知道,殿下还会吃女人的醋。” 被识破心思,朱昀曦又窘又怒,抓住她的腰训斥:“谁让你老是随便对人卖弄风情?我早想说了,你跟冯如月写信的措辞都比跟我的温柔真诚。” 他一时嘴快冲散柳竹秋的笑容,甜蜜消退代之以谨慎。 “殿下看过臣女写给太子妃娘娘的书信?” 朱昀曦自悔失言,惊了正在入网的大鱼,忙遮掩:“有一次我和冯如月在宫里赏花,她说花前月下赏美人更有情韵,不仅美人能借韵于娇花,娇花也能借情于美人,二者相映生辉,是谓风月。我听这不似她的口风,一问才知是你与她通信时说的。你跟我在一起时几曾说过这么有趣的话?是不是觉得我文采不及冯如月,不配跟你雅谈?” -- 第397页 倒打一耙的策略很见效,柳竹秋连忙娇哄:“您说哪里话,臣女跟您一起时都在亲身领略风月,还用得着空谈吗?” 朱昀曦做戏做足,冷着脸抱怨:“狐狸精,不止教坏我,还想教坏我的妃子。” 柳竹秋忍不住反唇相讥:“殿下就会欺负人,也不知当初是谁给臣女看那本《阴阳和合大观》的。” 朱昀曦脸刷地红了,促刺抵赖:“我是抱着奇文共欣赏的心态给你看的,谁知你硬要照着练习,我不忍拒绝才勉为其难配合。” “您当时很勉强吗?也是,臣女还记得我们学那个颠三倒四学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成功,您累得汗流浃背还不肯放弃,确实太勉强自己了。” 从小自矜自持的男人永远赢不了柳竹秋的厚脸皮,使劲挠着她的痒处羞急笑骂:“胆大包天的女流氓,今天非好好治治你。” 他趁柳竹秋蜷缩躲避,猫腰扛起她,去床帐里温习《大观》,玩到人仰马翻才搂抱着一块儿睡去。 第二天柳竹秋代表太子去看望金海桐,临走前朱昀曦叮嘱她不许与对方单独说话。 “我不是乱吃飞醋,她知道你是女子,不用跟你忌讳,可旁人看来你们一个是番邦王妃,一个是有妇之夫,见你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定会非议。你如今做了官,行事不可再像过去那般随意,尤其得注重操守,否则定被言官们弹劾。” 柳竹秋明白这道理,面见金海桐时小心在意,一言一行都遵守外交礼仪。 金海桐也懂得她的处境,得体地配合她走完过场,方含蓄询问:“昨天听太子殿下说大人回京后将被封官赐爵,我先在这里贺喜了。” 柳竹秋连忙起身揖拜:“这都多亏夫人成全,敝人感激不尽。” 金海桐客气一句,推说还要接待别的访客,请她先回去了。 好友重逢不能尽欢,柳竹秋深感遗憾。当晚几个鞑靼侍女到她的住处求见,说是替金海桐来送礼物。 柳竹秋亲自接待,发现其中一个竟是金海桐本人。 她惊喜地将她迎进卧房,命瑞福在门外望风,拉住金海桐的双手笑道:“事前没接到夫人通知,未准备好茶果招待,还请恕我怠慢。” 金海桐同样笑容灿烂:“我又不是来吃茶的,今天那么多人盯着也不能跟你畅快叙旧,我才想出这个掩人耳目的法子。” 她俩坐在床沿上畅叙契阔,柳竹秋正式感谢她在宴席上帮忙向太子求官。 金海桐说:“他能够兑现承诺就好,不然我还会跟他抢人。你不知道我们大汗真的很欣赏你,你若肯来草原,定会受他重用,还不必再隐瞒女子身份。” 柳竹秋谦逊致谢,说自己难离故土,也放不下渐入正轨的事业。 金海桐调侃:“你还舍不得太子吧,他确实仪表非凡,这次安西娅也想跟来,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果断拒绝了,否则让她瞧见太子可了不得。” 柳竹秋玩笑:“难道她会带人掳走太子?” 金海桐故作严肃:“很有可能。” 说完就与她一起大笑。 临别时她握住柳竹秋的手郑重告诫:“音乐能体现一个人的内心,昨天我听了太子创作的那首《边沙行》,发现他的爱憎都极为强烈,这样的人疑心病最重。他现在宠信你便把你捧上天,有朝一日见疑,定会狠心迫害。你要小心别全情投入,谨防来日生变。” 柳竹秋深以为然,更谢谢她的衷心爱护,虽然日后再见遥遥,她们仍会相互守望,成为彼此的依托。 正月十一,庆德帝派人来宣府封赏本次出征的立功人等。 柳竹秋因履立军功多次救驾,获赐一等忠勇伯,食禄一千二百石,妻子荣荫,赏银五千两,另赐京城内的宅邸一座。 本朝文臣不许封公侯,最高只能封伯爵,开国百年来仅两位文官因军功受爵,这意味着温霄寒这个名字将被载入史册,与前代名臣们一道流芳百世。 这份殊荣值得炫耀,不用皇帝催促,柳竹秋先怂恿朱昀曦尽早回京,她迫不及待想穿上御赐的蟒袍,随大军游街过市,让亲友们同来见证辉煌。 朱昀曦也想赶回去陪尊长们过元宵节,十三日清晨班师还朝,黄昏过居庸关,十五日上午进入北京城的德胜门。 臣民们昨日闻得太子即将凯旋,都忙着准备迎接,天不亮便在安定门大街两旁张灯结彩,搭起劳军的戏台和送饭送酒的草棚。 百官齐来接驾,占据了护国寺一带最宽敞的地势停放车轿,道旁遍立绯衣乌纱,密密麻麻插满献礼的彩旗,几乎遮蔽两旁的建筑。 巳时,军队正式进城,前军过后是太子的卫队。 但见三千骑兵铠甲鲜明,马匹雄壮。 太子的仪仗队被簇拥在中部,几十个身着彩衣的侍从们高举龙伞龙扇,令旗幢幡。身后跟着庞大的鼓乐队,画角金鼓,铿鎗闛鞈。再后是八十名统一骑黑马跨玉鞍,戴赤甲金盔的御前侍卫,整齐有序地导引着太子的朱漆象辂。 辂亭四周环绕数十名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锦衣卫。 一位着大红织金蟒袍的年轻官员紧跟在车驾左侧,骑着神骏的白马,背着镶金乌木弓,腰系珠翠装饰的宝刀,玉面美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宛如画中人物。 旁观者们都被这大官出众的外表吸引了,一些人先认出来。 -- 第398页 “这不是温霄寒吗?他什么时候做了这么大的官?” “你们还不知道呀,他出使鞑靼,随后在山西平叛剿匪,后来又在边境协助太子击败鞑靼叛军,是朝廷的头号功臣呢。” 温霄寒素有仁义之名,百姓们都希望他能平步青云,这样就多了一个为民做主的好官。 朱昀曦坐在车内,耳听得人群夹道欢呼,声浪层叠不穷。 他让云杉推开一点窗缝,悄悄向往张望,视线瞟过热闹场景,最终落定到柳竹秋身上。 一直看不惯她扮大胡子男人,可今天瞧着她那神气活现,举世共钦的英姿,他不禁得意倍增。 将来他可能达不到唐宗宋祖的功绩,但老婆一定比他们的都厉害。 柳竹秋发现朱昀曦正在探视,欢笑着回望他,心情与之仿佛。 太子不负臣民期望威武凯旋,作为本次胜利的功臣之一,她与有荣焉,仅仅是这一刻的光彩便不枉此生了。 车驾行至护国寺,她在道旁跪地迎驾的官员中看到父兄的身影。 柳邦彦也瞧见女儿了,早心情复杂地低下头。 柳竹秋有意在他们跟前下马,待官员们起身后向他们礼貌施礼:“有劳大人们前来迎接,诸位都辛苦了。” 众人连忙还礼,争着殷勤问候。 一人恭维:“下官听闻陛下已封温大人为忠勇伯,实乃可喜可贺。” 柳竹秋含笑谦虚:“微末寸功不意得此隆恩,晚辈惶恐之至啊。” 即刻收获更多赞誉,都说她“居功至伟”,“实至名归”。 她瞅见父亲面红耳赤不吭声,存心捉弄他,笑问站在他身旁的柳尧章。 “叔端兄,你的腿伤还要紧吗?” 柳尧章忙笑道:“谢大人记挂,已经不碍事了。” 柳竹秋顺势向柳邦彦拱手:“当日晚辈初到京城,囊中羞涩,幸得去非公低价赁房与我容身。晚辈时刻不敢忘记您这些年的照拂,今日正好当面谢过。” 说罢向他深深一揖。 外人看这是求之不得的人情,柳邦彦却知道女儿在恶意挤兑,像踩着蒺藜,老脸胀成猪肝色,不得已强笑着违心客套:“金鳞本非池中物,大人能有今日的成就,老夫也替你高兴。” 他想动一动僵硬的身体,挪步时不慎踉跄,被两边人手快扶住,急忙尴尬解释:“腿有点麻,不碍事,不碍事。” 柳竹秋瞧那可怜样,心软下来,说:“列为大人年事已高,待太子殿下的仪仗过去就请回去歇息吧。晚辈会替诸位向殿下求情。” 道别时再向父兄致意:“稍后晚辈会亲去贵府拜望,请二位多保重。” 她上马离去,众官都围着柳邦彦贺喜。 “贤父子曾是温晴云的房客,如今他飞黄腾达不忘旧情,来日必会报恩。这就叫一朝时运到,富贵滚滚来啊。” 柳邦彦挨了双重耳光,心情灰不溜丢。 他对女儿张扬的个性始终持悲观态度,觉得她现下烈火烹油的风光都是南柯一梦,经不起风吹雨打,自己和柳家迟早会被刮破她梦境的飓风扫荡。 第一百四十三章 庆德帝下旨当晚在南熏殿举办功臣宴,同时与百官欢庆元宵佳节。 朱昀曦先回宫觐见,这是父子俩最久的一次分别,也是太子初次远征凯旋,团聚时双方都激动欣喜。 等朱昀曦行完君臣礼,庆德帝便招手唤他到身旁坐下,握住他的肩膀仔细审视,唯恐哪里有缺损。 “皇儿本次平叛退敌,劳苦功高,着实令为父欣慰啊。” 庆德帝登基之初也曾雄心勃勃想有一番作为,坐上龙椅方知皇帝难当,处处受绳规墨矩掣肘,还得时刻提防小人和野心家。年复一年,壮志消磨,后来只盼做个守成之君。 如今儿子出师告捷,在新平堡一战中击溃鞑靼人,获得了数十年未有之大胜利,有力提振军威国威,放在辽东和北直隶叛乱叠发的大背景下来看,意义非凡。 他觉得朱昀曦圆了他未了的梦想,并且再次证明了逢凶化吉的好运势,当初立他为太子的决定真是再正确不过。 朱昀曦看父皇的眼神便能感受到他在为自己骄傲,红光满脸道:“父皇鸿慈,皇天眷德,儿臣和将士们全赖您的福泽护佑才能克敌制胜。” 庆德帝拍拍他的肩头,趁父子俩心情欢畅,道出眼下唯一一桩不如意的事体。 “朕派人去晋陕追查在五梁殿刺杀你的反贼,经查明那些人确系安西王的残部,目前涉事逆党已被一网打尽,正由锦衣卫审问,不日即可结案。” 朱昀曦小心琢磨庆德帝的神态语气和措辞,明白他又想和稀泥,掩盖事实。 明眼人都猜得出真凶是谁,可假如让世人知道行刺太子的主谋是当今国舅和皇后,不仅皇室名誉扫地,他们父子的人生也将因这一污点被后世指摘诟病。 因此朱昀曦认可“家丑不外扬”的处理原则,顺从地点头接受。 他的城府大有长进,不肯稀里糊涂让步,半真半假地红了眼眶,笑容也变得牵强,以显示屈辱。 庆德帝心疼愧疚,握住他的手说:“皇儿这次外出受了不少苦,朕最近都在考虑该拿什么嘉奖你,除开那些例行的赏赐,你还有什么心愿?尽管提出来,朕都帮你实现。” 君无戏言,这句话完全能当做护身符。 -- 第399页 朱昀曦灵敏地提出要求:“儿臣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愿望,可否换成别的形式?” “别的形式?” “假如儿臣今后犯了过错,父皇能不能宽恕一回。” 他想留着这个护身符,将来为他和柳竹秋开脱。 庆德帝觉得儿子孝顺能干善良听话,纵然犯错也左不过是骄奢顽劣之类的小过,当即爽快应允。 这下朱昀曦心里踏实多了。 他记得对柳竹秋的承诺,适时启奏:“那天在五梁殿儿臣几遭毒手,全靠温霄寒英勇护驾,父皇已赐了她爵位,但她似乎对做官很更兴趣,若京中有合适的职务空缺,能不能派她担任?” 庆德帝说:“朕也有此意,明日就将此事交给宰执们商议,看看给他安排个差事。不过他虽立了功,毕竟履历不足,一开始不可能担任太高的职位。” 这点正合朱昀曦心意,欢喜地替柳竹秋谢恩。 庆德帝看出他很宠信温霄寒,善意提醒:“温霄寒是个忠臣干将,可你也不宜在人前过度施恩,须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对待贤才,冷淡一些方是爱护。” 朱昀曦懂得这些权术,回程中已同柳竹秋讨论过,她也希望他能适当给予打压疏远,免得回京后惹人嫉妒,沦为众矢之的。 打压她,我会心疼,疏远她,最难受的人也是我,真伤脑筋啊。 他不知道柳竹秋此时遭遇了比这更棘手的麻烦。 她和还朝的功臣们在太和门前等待面圣,司礼监先来颁旨传宴,唐振奇亲自宣读圣旨。 柳竹秋久不见唐振奇,接旨后随众臣去向他问好。 唐振奇见了她眉毛一横,眼眶里射出毒箭,冷酷地扭头走开了。 强烈的敌意令她惊疑,紧张思索原因。 宫人请大臣们去文智殿用茶,走到半路,张鲁生突然闪出来。 好友相聚,柳竹秋喜笑行礼,张鲁生却急匆匆打断,招呼她到僻静角落说话。 “温大人,你刚刚见到唐振奇了?他看到你是什么反应?” 柳竹秋联系方才情形,连忙求问:“小弟离京期间是不是发生了变故?” 张鲁生四下张望,嗓门压得更低。 “你可认识一个叫权厚宰的朝鲜留学生?” “他怎么了?” “北直隶寇乱爆发后乐原君提前搭海船回国,那权厚宰也跟着回去了。他到了汉城,向亲友炫耀在北京的见闻,尤其说到协助乐原君和你揭发张钦翁子壮杀人冒功案一节,之后很快走漏了风声。那会儿辽东还在打仗,朝鲜那边的消息过不来,直到昨天那儿的探子才回京通报此事,不然唐振奇老早便知道了。” 柳竹秋当初见权厚宰对那桩冤案守口如瓶,以为他嘴巴很严,未曾想他一朝得志骨头便轻了,居然不守约定随意对外透露秘密。 唐振奇知道是我揭露张钦的罪行,一定猜到我是假投诚了,再回想高勇、汤敬之的案子,更会醒悟一直在被我算计,这下非弄死我不可。 张鲁生看来,柳竹秋此刻不啻插标卖首,让她赶紧向太子求救。 柳竹秋几经生死,遇事更加老练沉稳,反过来安抚他:“大人莫慌,小弟好歹是个伯爵,唐振奇再猖狂也不至于今天就杀了我,等赴完庆功宴再做计较。” 话是这么说,她脑子里已在马不停蹄想对策。 她今非昔比,量唐振奇不敢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来索命,很可能使用构陷政敌的惯招——向皇帝进谗言。 他昨天才知道我是卧底,肯定还来不及跟陛下说我坏话,我得先发制人,做好这方面的防范。 酉时三刻,百官齐聚南熏殿,萧其臻来得特别早。 白天他也去德胜门前接驾,看到了日思夜想的女人,见她荣膺爵位,因志向伸展而意气风发的样子,他比自获封赏时更喜悦。 可惜身影被淹没于人海中,不便追逐队伍移动,未能挤进她的眼眶,忍了大半日才能到宫宴上来寻芳踪。 正翘头在一堆晃动的乌纱帽里搜寻,那令他牵肠挂肚的佳人先在身后招呼他。 “萧大人。” 柳竹秋心怀急事,没空理会萧其臻跟在惊喜之后的那一系列复杂神情,还不顾忌讳地拉着他的袖子向人少的地方走去。 萧其臻见状情知出了大事,帮她提防四周情况,停步时先专心听她说话。 “唐振奇发现是我策划揭发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大概知道我们是假投诚了。” 萧其臻惊骇,首先担心她的安全。 柳竹秋说:“我现是朝廷要员,他不会蠢到直接下毒手,估计又要借刀杀人。” 萧其臻会意:“他能自由出入内廷,真在陛下跟前搬弄是非我们如何防得住?” “所以要让陛下知道他对我有偏见,拉低他的信用。待会儿宴席开始你多带一些人过来劝酒,务必把我灌醉。” 柳竹秋做好部署,掏出藏在袖子里的“化酒丹”。 昨天朱昀曦说庆功宴上一定有很多官员会来向她敬酒,不喝扫兴,喝多了又怕她吃不消,特地送她这种太医院研制的解酒灵药,以应付此种场面。 她提前含服一粒,叮嘱萧其臻待会儿做戏务必自然些,别被人瞧出破绽。 戌时,庆德帝和太子驾临南熏殿,内官念祝词,群臣谢恩,依次入席坐定,盛大的宴席开始了。 -- 第400页 一时笙歌满耳,华灯满庭,金殿上银烛高烧,瑶席上遍列珍馐,君臣际会,共乐升平。 萧其臻谨记柳竹秋嘱咐,已将危情悄悄告知柳尧章,二人邀约了七八个青年官员去向她敬酒。 柳竹秋来者不拒,接连满饮四五杯。大臣们见她如此豪放,都来找这朝廷新贵讨彩头。 等她喝得脸颊透红,额头冒汗,萧其臻试探:“忠勇伯可是醉了?” 柳竹秋笑道:“萧大人也太小看我的酒量了,但我们这些晚辈只顾自己高兴痛饮,未免对前辈们不敬。” 萧其臻灵醒道:“那我们就快去向老先生们敬酒。” 一群人热闹哄哄行动,依着座次向阁老高官们请酒致敬。 这本是官场交际的常见情景,最迂腐的道学先生也不以为怪,却生生气坏两个人。 一是柳邦彦。 他至今不认同女儿扮男人骗功名,看她伙同官场后辈们穿花蝴蝶似的到处跟人说笑敬酒,只能代入风尘陪酒女做派。而那糊涂老三还一点不顾着妹妹的名节,积极从旁怂恿,真是家门不幸,连出孽障! 他气得血潮冲脑,阵阵发昏,支持不住想提前告退。 另一个跟他怨怒相当的是朱昀曦。 他尚不知柳竹秋在实施保命计策,以为她得意忘形,把他这正主抛到了九霄云外。 又厌恶不住撺掇她的萧其臻,心想:“这人屡次利用柳竹秋捞名利,差点断送她的性命,这会儿又恬不知耻地架着她去跟达官显贵套近乎。柳竹秋那样伶俐精明,怎会看不透这奸险小人呢?” 他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吩咐云杉去警告柳竹秋节制一点。 柳竹秋已有了七八分酒意,不能真的放任自己醉倒,见云杉来了正好拿他挡驾,搭住他的肩膀笑道:“云公公来得正好,我已不胜酒力,又不能辜负众位大人抬爱,就请你替我喝吧。” 边说边将杯中酒硬往他嘴里灌。 云杉气急,肩头忽然被她隐蔽地捏了一把。 他觉出这是个暗示,不再抗拒,替她挡了几杯酒,帮忙解围:“忠勇伯有些醉了,请诸位大人高抬贵手,让她先过去歇一歇。” 柳竹秋存心装醉,豪气地扯住他:“云公公好不扫兴,大伙儿正高兴,我怎么能离场呢?你若酒量不济,就换别人,去叫陈公公来替我喝。” 她这口气已像醉汉,众人都笑个不停。 庆德帝高居御座,见会场气氛欢腾,心情十分畅快。唐振奇趁他愉悦,上去拍马敬酒。 柳竹秋随时留意这太监的动向,终于等到她盼望的一幕,立即挤出人群跌跌撞撞走到圣驾前。 这时唐振奇正捧着皇帝钦赐的御酒往嘴边送,冷不防被她大力扼住手腕,酒漾出杯子淋湿他的衣襟,目击者都吃了一惊。 唐振奇刚才还在寻思怎生对付这奸贼,不意她主动来挑事,愤怒质问:“忠勇伯,你这是做什么?” 柳竹秋斜睨醉眼冲他冷笑一下,身体摇晃着向庆德帝揖拜:“陛下是九五之尊,只能同英杰高士饮宴,这种受过腐刑的阉人怎配向您敬酒,这是对您的亵渎啊!” 她扯开嗓门吼叫,吸引更多人注意,殿上的喧哗立时小了许多。 围观者瞠目结舌,唐振奇吃了火药又不便当场爆炸,熟虾似的指着她,目视皇帝,求他主持公道。 柳竹秋扑通跪倒,脑门贴地申告:“微臣一心保护陛下清范,宦官只是奴才,不能任由他们搅乱尊卑!” 大臣们长期被唐振奇骑在头上压迫,不能隐忍苟安就会蒙冤受害,没人敢公开与之作对,当面唾骂这种找死之举更加难以想象。 眼看温霄寒酒醉作死,阉党们恨得牙痒,正人们也觉其鲁莽,暗暗替他的性命担忧。 柳邦彦吓得腿软,黄鳝般顺着椅子滑坐在地。柳尧章赶忙搀扶,也未料到妹妹会做出极端行为。 朱昀曦终于醒悟柳竹秋的异常表现后藏有隐情,但当下唯有灼急关注。 庆德帝刚才见温霄寒四处敬酒,断定他喝醉了。 年轻人醉酒失态很平常,他初入官场忌讳少,立功封爵难免得意,硬要批评也只算酒品差,不该深责。 他不愿破坏和乐气氛,指着柳竹秋取笑:“晴云醉了,你们快扶他起来。” 云杉慌忙过来搀扶,柳竹秋刻意大着舌头争辩:“陛下,微臣没醉,请陛下也赐微臣一杯酒。” 她劈手躲过唐振奇手里的金杯,嬉笑着向皇帝讨酒喝。 庆德帝想缓解僵局,慈蔼逗弄:“晴云想喝酒,那就作诗一首来交换。” 柳竹秋拱手道声:“微臣领旨。”,抑扬顿挫吟出诗句:“王师北上定边塞,百战无前扬国威。凶逆强胡魂胆丧,圣恩功德万人归。君臣欢宴庆交泰,明月流光灯火辉。今夕举杯歌禹舜,欣然解甲换朝衣。” 周围人听庆德帝先拈须赞好,也跟着大声喝彩。 一名阉党见机拱火:“忠勇伯还能作诗,看来醉得不是很厉害嘛。” 柳竹秋赶苍蝇似的冲他挥一挥手,禀报庆德帝:“微臣不敢欺瞒陛下,这首诗其实是微臣提前作好的。” 庆德帝大笑:“晴云真诚实可爱,朕便赏你一杯酒,喝完就回去歇息吧。” 他命庄世珍为柳竹秋斟酒。 柳竹秋谢恩后一饮而尽,顺势歪倒。 -- 第401页 云杉一把撑住,按皇帝的意思架着她告退离场。 二人走出南熏殿,到了僻静地界,柳竹秋小声问他后面是否有人跟踪。 云杉看了看前后左右,放心道:“附近没人,你刚才究竟在搞什么鬼,又害我吓个半死。” 柳竹秋贴住他的耳朵讲明缘故。 云杉张开的嘴更合不拢了,急道:“你把老唐得罪成那样,他断不容你活命,你这下去哪儿都不安全了。 他想去报告太子,被柳竹秋阻拦。 如今朝野都知道朱昀曦是她的靠山,敌对者正巴望借她对付太子,可不能给他们递刀子。 “现在还不便让殿下为我出头,你先送我回家吧。” 说到这儿,萧其臻飞奔追上来。 “温大人,你还好吗?” 柳竹秋点点头:“萧大人怎么跟来了?” “我向陛下请求送你回家,陛下恩准了。” 他担心地望着她,双手不敢妄动,紧紧揪住袖子忍耐。 当前他是柳竹秋最可靠的帮手,非常时期她顾虑不到别的,道谢说:“也好,我正想跟你商量点事,我们快走吧。” 她仍由云杉搀扶着,三人匆匆向宫门走去。 作者有话说: 我的心思要是有秋姐三分之一敏捷就好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柳竹秋乘坐萧其臻的马车回到灵境胡同,路上得知他已升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以他这个年纪能当上国家最高监察机构的长官,说明皇帝和阁臣们都很看好他。 萧其臻此刻生出一些侥幸:“唐振奇要是早一点知道我们在合伙骗他,定不容我担任现在的职位。” 柳竹秋感觉他的处境更危险,又不能再用相同招数自保,劝他先告病躲一阵子。 萧其臻行事刚直,不愿露怯,让她专心防范阉党。 柳竹秋说:“我打算明天带文娘子他们搬到陛下赐我的宅子去住,再多请些奴仆护院,这样家里人能安全些。大人能帮我物色一批可靠的仆役吗?” 萧其臻准备先从自家抽调二三十人供她使唤,然后再从别的渠道替她挑选。 马车抵达租房,瑞福扶柳竹秋下车,萧其臻跟着送进门,说好明天一早派人来帮他们搬家。 文小青前日接到朝廷的封诰,她和柳竹秋是假夫妻,一朝被冠以伯爵夫人的头衔深感惶恐,唬得闭门谢客,只等柳竹秋回来处置。 柳竹秋路上吃了一颗化酒丹,到家后清醒多了。 先向她致歉:“这次朝廷的封赏来得突然,又让姐姐受累了。” 文小青苦笑:“受累谈不上,托小姐的福也让我和仇儿风光了一把,只是红薯干终究不能充天麻,万一日久事败可如何是好?” 若柳竹秋能一辈子装温霄寒,她倒乐得坐享其成,以后让儿子袭爵。可稍微清醒的人都知此事难成,她不能不为大家的将来担忧。 对此柳竹秋暂无良策,请她先随遇而安。 庆功宴结束,朱昀曦回到东宫召云杉问话。 听说柳竹秋被唐振奇识破伎俩,是以装疯买醉上演那出闹剧。他的心几乎顶到喉头,急道:“她的办法真能奏效吗?倘若父皇仍然相信唐振奇可怎么办?还是由孤去跟父皇说说吧。” 陈维远慌忙劝阻,云杉也禀告:“柳大小姐怕有人借机滋事,请您先别出面,说她自会应对。只求您设法庇护宋妙仙。” 站在主公立场看,这样懂事的臣下很省心。可朱昀曦现在更多的将柳竹秋当成妻室看待,怎放心让她独自与那些丧心病狂的恶人周旋?苦恼不过道:“唐振奇势力虽不如从前,也不是那么好打发的,让孤袖手旁观,不是存心急死人吗?” 陈维远安慰:“殿下无须太过忧虑,柳大小姐足智多谋,相信这次也能履险如夷。” 朱昀曦怕贸然行动会给柳竹秋添乱,无奈点头,又问云杉:“是萧其臻送她回去的?他有没有说要如何帮助柳竹秋?” 云杉说:“奴才送他们上车就回来了,听柳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和萧大人商议对策。” 朱昀曦又怪柳竹秋拎不清:“她这么快就忘记萧其臻丢下她独自逃命的事了,居然宁愿找他帮忙,也不找我。” 侍从们听出醋意,觉得主子有点无理取闹。 陈维远替柳竹秋辩解:“萧其臻是外臣,又与东宫关系疏远,出了事也不会波及您。柳大小姐大概是想到这一层才向其求助的。” 云杉帮衬:“萧大人是柳大小姐的同谋,唐振奇也绝不会放过他,二人理当同舟共济。” “同舟共济”四字分外刺耳,朱昀曦冷眼瞪视,让他重复一遍。 云杉惊觉口误,急忙磕头认错。 “奴才是说他俩现下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自然要抱团。” 他越慌越错,换来太子一声“掌嘴”。 看小太监啪啪自抽,朱昀曦心情加倍糟糕,挥手打断,命他明日去向萧其臻传话。 “如果唐振奇先对付他,就让他一个人受着,敢连累柳竹秋,孤会先要他的命。” 柳邦彦也正度过不眠之夜。 他将柳尧章带回家中,到内书房关门审问。 “阿秋刚才是怎么回事?她为何当众羞辱唐振奇?” 明白女儿那样做必有原因,他像被人捏住脖颈的鸭子,无力的悬空感持续制造恐慌,随时准备挨宰,又不肯放弃挣扎。 -- 第402页 柳尧章能瞒则瞒,对待包不住的火,他这张薄纸也难抵抗,虚怯地请父亲落座,对其坦白情由。 柳邦彦其实已猜测得差不多了,但终免不了一阵虚脱般的晕眩,憋着一口气迫使自己清醒,含恨推开替他抹胸口的儿子,哀惶怒斥:“我就知道你们两个孽障迟早会玩火自焚,这下果真应验了!” 柳尧章无措安慰:“老爷莫急,今晚的事态正符合季瑶预期,陛下亲眼看到她与唐振奇结怨,唐振奇再在圣驾前诋毁她,陛下也不会轻易相信了。” 柳邦彦混迹官场几十年,从不敢以简单模式考虑问题。 就算皇帝不听唐振奇的谗言,以那恶珰的势力,难道不会用别的法子打击报复?暗箭伤人不奏效,他说不定会明火执仗去行凶。 得再想个法子设防才行。 柳邦彦被儿女绑上漏水的贼船,眼看风暴来袭,被迫采取行动。 他赶走柳尧章,独坐思筹半晌,心生一计,派人叫蒋少芬过来说话。 蒋少芬先于柳竹秋返回京城,她在柳家只归柳竹秋使唤,余人有事也不大会麻烦她,任她来去自如。 收到柳邦彦召唤,她料定是为小姐的事,藏好怨恨,以仆人的身份去面见他。 她见证过柳邦彦的罪孽,柳邦彦不大敢正眼瞧她,此刻事出紧急,拉下老脸与之商量。 “阿秋将有大难,你知道吗?” 蒋少芬吃惊:“小姐不是随太子平安还朝了吗?又出什么事了?” “她算计唐振奇,日前机谋败露了。” 柳邦彦转述柳尧章交代的信息,蒋少芬焦急:“以前唐振奇就曾派人暗杀小姐,这回多半会故技重施,我得去保护小姐。” 柳邦彦抢先制止:“先不忙,阿秋刚立功受爵,唐振奇断不敢在这几天下手。况且他人多势众,你又没长三头六臂,如何防得住?” 蒋少芬猜他已有主意,率直询问。 柳邦彦三言两语介绍完,以眼下的形势看没有比这更好的对策了。 蒋少芬表示接受,说会找到可靠帮手来助阵,然后问:“要先知会小姐吗?” 柳邦彦摆手:“要做到逼真,就不能走漏消息,你大约多久能找齐人手?” “快则一两天,慢着三四日。” “那好,我们就把行动定在三天后,你千万在意,别误了日期。” 蒋少芬察言辩色,计议停当后忽然冷笑。 “你这次还算有点作为,终于肯担起父亲的责任了。” 她是唯一一个肆意讥讽还让柳邦彦不敢还嘴的人,老头儿虚弱辩解:“你把我想得再不堪我都无话可说,但阿秋是静雅唯一的孩子,又是我的亲骨肉,我怎么可能真的撒手不管呢?” 他说再多蒋少芬都不会原谅他,本欲漠然离去,柳邦彦再次叫住她,顶住她冷冽的目光,沉重致谢。 “谢谢你这么多年都没向阿秋提起那件事。” 他很清楚自己的过错是不可饶恕的,假如让柳竹秋知晓一星半点,他就会永远失去为人为父的资格。 蒋少芬恨他入骨,连他的谢意都嫌脏,蔑视道:“是夫人叮嘱我这么做的,她想让小姐快快乐乐长大。” 提到赵静雅,柳邦彦悲从中来,小心出示压抑许久的好奇。 “那个时候……我是说我不在场的时候,静雅可曾提到过我?” 蒋少芬摇头:“除了小姐的事,夫人什么都没说。” 这句话潜在的含义刀尖般扎进柳邦彦心底的伤痕,嚼泪哀叹:“这些年我每次梦到她,她都是一副冷漠至极的样子,不管我怎么哀求忏悔她都不肯理睬,就跟那时一样。” 蒋少芬看不惯他事后深情的虚伪,尖锐鄙薄:“你不就想让自己的良心好过点吗?对夫人做出那样残忍的事,还不肯背负罪恶感,夫人最大的不幸就是嫁给你这种自私懦弱的小人。幸亏小姐一点不像你,我想这大概是老天对夫人的补偿。” 她本想趁势痛骂负心汉,忽听远处有脚步声靠近,是范慧娘和陆嬷嬷。 她转身打开房门,装出离去的样子,向迎面走来的女主人行礼。 范慧娘悄声问:“老爷叫你做什么?是为了阿秋的事吗?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回家?” 蒋少芬从容搪塞:“小姐这几天还回不来,我明天就去找她,夫人有话要带给她吗?” 范慧娘有一肚子话要嘱咐,临时不知该捡哪一句,愁叹:“只要她平安就好,你告诉她父母都快急死了,让她有空先回家一趟。” 蒋少芬领命去了,范慧娘带着陆嬷嬷走进书房,见丈夫坐在椅子上,尚未收住老泪。 她立时急了。 “老爷怎么了?我刚看蒋妈出去,是不是阿秋又惹祸了?” 柳邦彦忙用袖口拭泪,叹气:“你又帮不上忙,管那么多作甚?我会处理的。” 范慧娘不明就里,更慌乱了,坐下拍着桌子抱怨:“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我那么疼她,她却跟个催命鬼似的成天害我担惊受怕。她这次又怎么了?有人要害她吗?她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要不要接她回来,还是赶快安排她逃命啊?” 她像老母鸡似的絮絮叨叨操着心,被柳邦彦烦躁喝止,又自言自语流泪诉苦:“我们花了那么多银子为她母亲超度,赵姐姐怎么就不肯保佑一下她的女儿呢?任由她越闹越离谱,今后可怎么收场?” -- 第403页 柳邦彦忍无可忍,爆吼如雷:“从今天起不准在家里提这件事!” 范慧娘捂住心口哆嗦:“这件事是指哪一件?阿秋,还是赵姐姐?” “都不准再提!” 柳邦彦持续抬高音量掩饰心虚,但愿永远别再让其他人发现他的罪过。 庆德帝赐给柳竹秋的宅子坐落于城东太平仓旁的牛角湾。 宅子的前主人正是被柳竹秋亲手处决的恶阉罗东生。 房子坐西朝东,占地近六亩,共有五进院落,每重院落都采取“三厅九栋”制式,布局严谨,屋宇高大,雕饰精美。 罗东生生前重金营造这座豪宅,自己没享受几天,绝想不到会为夺命的冤家做嫁衣。 柳竹秋入住时,大门上的匾额已改成了庆德帝亲笔题写的“忠勇伯府”,原来的奴仆都被官卖了,家什也被抄没一空,上百间房舍空荡荡的犹如鬼屋。 朱昀曦听说她要搬家,派人送来若干家具陈设,可还远不够填满所有房间。 柳竹秋不愿花钱布置,管理整座宅院需要大量奴仆,这笔开支也是她拒绝承担的。搬家这天先前后内外逛了一圈,发现一墙之隔的南邻竟是户部尚书陈良机。 稍后里长前来拜见,闲聊中柳竹秋问起此事,里长回说:“陈阁老的府邸还不及贵府的三分之一大呢,他家人口多,房子不够住,前年为买地的事跟罗东生起了争执,后来还是陈阁老主动退让的。” 原来伯爵府经过两次扩建才有了如今的规模,后面的三重院落本是一位商人的产业。那商人破产后卖房抵债,陈良机因家里拥挤,想买下来盖房缓解住房压力。谁知罗东生听管家撺掇也要买那块地,威逼商人跟他交易。 陈良机不敢得罪中贵,遂取消了购地计划。 柳竹秋想到这边太监家宽敞空荡,那边的尚书第却逼仄嘈杂,两相对比,讽刺意味十足。而后生出一念,次日家里收拾完毕,派人请苏韵来说话。 苏韵正因与瑞福约定的一年期限已满,想找柳竹秋商议迎亲,见她初回京城,诸事繁忙,未便打扰,接到邀请马上赶来了。 他向柳竹秋通报婚事已筹备齐整,说二月十八是个好日子,想在那天成婚。 柳竹秋舍不得瑞福,可眼下她随时会遭阉党迫害,能打发瑞福出去避祸也是好的,于是回说:“韵之既已料理停当,明日即可派人下聘,我这边会赶在二月十八以前准备好婚礼事宜。” 不料瑞福踩着她的话尾跑上厅堂,绷起红得冒烟的脸大声说:“先生,我不要嫁人!” 柳竹秋吃惊,怕苏韵尴尬,忙严肃道:“你和韵之定下婚约,事到如今怎么能反悔呢?” 瑞福搓手跺脚,将心一横,直接向苏韵解释:“苏老板,我家先生有危险,我不能离开她。” 柳竹秋一再打断她都置若罔闻,还大胆提出要求:“如果您真想娶我,婚后请搬来和我们同住,让我能继续侍奉先生。” 她竟想让苏韵做上门女婿,柳竹秋始料未及,感念她的用心,又不愿让苏韵误会是她教唆的,只得居中调停。 “你突然提这条件叫人如何是好?先退下,等我问问韵之的意思。” 瑞福踧踖不安地离场,柳竹秋先向苏韵道歉,简单说明自己当前的境遇,让他别错怪瑞福。 苏韵对她的关心不比瑞福少,忙说:“您的安全才是第一位的,怪我鲁莽,未了解情况便自作主张。那就等形势有所好转了再谈婚事吧。” 耽误鹊桥,柳竹秋过意不去,苏韵的注意都转到她们主仆和姐姐外甥的安全上,很想提供帮助。 柳竹秋感激道:“我还没想到太好的办法,只能小心戒备,不过今天请你来的确有事相求。” 她想把伯爵府后面的三重院落送给陈家,这么做能收买这位阁臣,又可节省一大笔管理开支而不令房舍荒废,知道陈良机过去喜欢看苏韵唱戏,想托他代为交涉。 苏韵乐意效劳,准备明天就去办理。 天已晚了,他怕瑞福不自在,告辞离去。 柳竹秋正和瑞福说话,门房送来一封请柬,居然是柳邦彦派出的,他以官场前辈口吻邀请她后天去蓬莱馆参加工部的部会。 柳竹秋深感意外,一时闹不清父亲的用意。 阉党八成正暗中监视,最近回家都可能暴露,她派人送信给柳尧章,让他代为探问。 第二天她按部就班行事。 昨天已向庆德帝请递了谢罪奏书,乞求他宽恕自己在南熏殿耍酒疯的过失。 今天该写封爵和获赐伯爵府的谢恩奏书,另外为平叛过程中的立功人员向朝廷请功。 崇礼县的戴大勇、二黑等民勇,武县的井镖头一家和长顺镖局的人,还有何玿微夫妇、滕凤珍、参与五梁殿救驾的许应元和永加堡苦役……凡她亲身接触过的功臣义士无论男女全部详细记载,整理成文书上交有司。 完成这些任务又到了下午,柳尧章上门来回话。 “老爷说你挣到这种地步,他也无话可说了,你入了官场,人脉自是越多越好,他索性给你提供门路,先带你结交工部的同僚。” 柳竹秋像看到西边升起的太阳,满腹群疑道:“老爷为何突然想通了?” 柳尧章习惯把亲人往好处想:“许是前天看你随大军凯旋,被你的风光架势和大臣们对你的恭维打动了吧。你当时真挺神气的,我看了都羡慕。” -- 第404页 那倒是,柳家上溯十代,独她享受过此种荣誉,也许父亲真是受到感化才对她改变态度。 他是我的亲爹,肯定不会害我,就顺便去瞧瞧吧。 第一百四十五章 柳尧章去后,苏韵送来陈良机的反馈。 “陈阁老很惊喜,但怕陛下责怪,我便接着转达了您的意思,说如果他愿意接受,您会呈表向陛下申请。他道了许多感谢的话,说受之有愧,想请您采取出售或者租赁的形式。我说这是御赐的宅邸,送一部分帮衬同僚还行,转卖获利就是大不敬了,他便说等圣意下来了再同您详商。” 柳竹秋只在内阁大堂见过陈良机,双方的纠葛却颇多。 当初差点做了他的儿媳妇,退婚时又险些气死他。后来陈良机替何玿微三人保媒,无意中毁她的姻缘,狠狠报了一箭之仇。 这缘分看似冤家,柳竹秋心中却无恶感。陈良机多次暗中帮助过萧其臻,对柳尧章常有关照,以后她做官也得多笼络这老前辈,现在就该善用邻居这层关系去套近乎。 她趁便向苏韵打听陈家的情况。 “听说陈阁□□有八子三女,如今挨着他住的是哪些?” “陈家小姐们都出嫁了,大少爷早年身故,其余七位少爷都各自成家,二少爷在老家管理田产,剩下的都在阁老身边尽孝。” “他们好像都没考取过功名。” “嗯,陈阁老的儿子里只去世的大少爷读书有成,二十八岁中了进士,可惜次年便亡故了,大少奶奶不久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个七岁的孙子,如今大约十八九岁。” 苏韵说到这儿同情叹息:“说到这陈家的长孙也是陈阁老一大心病。” “他也很不成器么?” “是,不过也怪不得他,陈大少去世后这位长孙少爷生了场重病,此后就变成傻子了。心智退化到三岁孩童水平,整日蚩蚩蠢蠢,混沌不分,就是个废人。他那些叔叔都不愿管他,陈阁老只好亲自抚养,时常担心自己百年后无人照管这个孩子。” “照此说来,陈阁老家中不太和睦了,怪不得当初他想买地盖房子。” 提前和儿子们分家会惹笑话,只好买隔壁的地增建,却被罗东生这贼阉搅黄了,老头儿心中一定很憋闷。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柳竹秋跟着怜悯,心想她这雪中送炭的提议会赢得陈良机双倍好感。 直接写奏疏申请消息将公开,假如皇帝不乐意,定会怪她造次,先找个熟人探探口风为好。她致信张选志,请他明日进宫当差时见机向庆德帝请示。 她做了伯爵,以后就是张体乾的靠山,张选志更要用心巴结。将她的请托视作重要差事,在翌日面圣时汇报。 “陈尚书家人多房少,听说他孙子都快成人了还跟他挤在一个屋里睡觉。忠勇伯就住他隔壁,觉得您赏赐的府邸太大,打理起来费钱费力,想送一半给陈尚书家,未得您准许不敢擅专,托老奴来求您示下。” 庆德帝早经由特务们了解过重臣的家况,知道陈良机家房子不够住,也知道他的儿子们都庸碌无能,人到中年还拖家带口赖在老父身边吃喝。 他认为这都是陈良机教子无方,自食其果,明知他过得苦哈哈也懒得理睬。收到温霄寒的申请却很高兴,且不说这年轻人轻财尚义,乐于成人之美,单是他的处理方式就很乖巧妥帖。 不提前宣扬此事,先托人来征求他的意见,是忠君的表现。 深受太子宠信,却宁肯绕弯路找张选志帮忙,不依赖主公,不利用他与太子的父子关系,严守尊卑,进退得当,这样的臣下怎不受待见? 庆德帝喜怒无形,淡然道:“一个急需救助,一个想与人方便,朕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先让温霄寒借一半屋子给陈家,以后他自己不够住了再要回来。” 他的处理决策已表明对温霄寒的偏护,张选志忙让人带话给柳竹秋,柳竹秋再请苏韵去通知陈良机。 陈良机精明圆滑,前天在庆功宴上目睹温霄寒折辱唐振奇,听说他想赠送住宅,便推测这小子在拉靠山找保镖。 按他的作风,就算家里实在困难也不会在这节骨眼下接有毒的馅饼儿。奈何近来几个儿子之间矛盾愈深,成日在家勾心斗角,指鸡骂狗。 前些天晚饭时三儿媳、五儿媳竟当着他的面动手厮打,掀翻桌案,汤菜洒了满地。 他发火教训,反遭刁妇们顶嘴,几个不孝子还跟着说风凉话,话里话外都在逼他分家。 他委实受不了这糟心气,想撇下面子领孙子另寻住处,刚好遇上苏韵来传话,令他像饥不择食的鱼一口咬住钓钩。 即便如此,他的目的仍是吃钩上鱼饵,而非愚蠢地上岸挨宰。 收到温霄寒的准信,他理当前去拜谢,命人临时置了一些礼物,换上见客的礼服,再把那痴呆长孙陈尚志叫来,亲自盯着下人给他梳洗更衣,临行前再三哄道:“待会儿那忠勇伯若提到唐振奇三个字,你就赶紧大哭大闹,让我领你回家。” 陈尚志智识低下,从小跟随祖父生活,受其疼爱,还略听他的话。被连续叮嘱数遍,点头说“我记住了”。 陈良机设好防线,带他去见温霄寒。 柳竹秋已收到苏韵通知,在家做好待客准备,等仆人报讯,立刻亲到中门迎接。 -- 第405页 老远见陈良机堆笑走来,手上还牵着个身形高大的少年。 两张脸一老一小,一黑一白,对比下后者自然惹眼。她仔细一瞧顿时惊愕。 那少年乍看很像朱昀曦,五官不如他精致完美,放人堆里已相当出色。可举止神态不太正常,不住傻乎乎东张西望,用空着的那只手胡乱搓揉前襟,一副痴愚蠢笨的德性。 柳竹秋猜这就是陈良机的傻瓜孙子了,世间容貌相似的人不少见,但傻子酷似皇太子,终究不同寻常。 陈良机已走到近前,宾主相互行礼。 他见柳竹秋直盯着陈尚志端详,已知缘故,指着仰头看云的孙子赧笑:“这是老朽的愚孙陈尚志,小名叫裕儿。这孩子脑子不太清醒,没人看着就会四处捣乱,平时只听老朽的话,是以只得带在身边,还请大人见谅。” 柳竹秋忙说:“阁老客气了,我觉得令孙的相貌瞧着眼熟,很像……” 她故意拖长尾音,陈良机着急打断:“大人切莫提起那位贵人,阳虎①那奸贼还长得像孔圣人呢,可见乌鸦类凤凰的情形也时有发生。老朽怕自家傻儿损害贵人清誉,从来不敢放他出门,也请您别对外提起此事。” 大众若知他家傻孙长得像太子,将有损天家颜面,他一直不让外人瞧这丢脸又招灾的活宝,今天有用得着的地方才领他过来。 柳竹秋忽视这令客人难堪的巧合,请他们去正厅落座。 陈良机带来一些古玩字画敬谢恩德,双方寒暄一阵,柳竹秋领他们祖孙去参观预备出借的院落。 陈良机看后大喜过望,哪儿哪儿都满意,想到终于能结束憋闷,享受清静,不禁真情流露,含泪向她作揖。 “忠勇伯,不怕您笑话,我活到这岁数还没住过这样宏敞的屋子。家里人口多,连我的书斋都被孙子们占去了,我平时只能窝在睡房里看书写字。有时想请亲友来家聚会也没处招待人家,只好去酒楼茶馆见面,每次都聚散匆匆,不得尽兴,日子过得着实狼狈啊。” 他高官厚禄,积蓄颇丰,完全可以另置住宅。只因儿子们贪婪自私,老父尚在便惦记着争产,假如他真买了值钱的新房,他们更要争个头破血流。 柳竹秋慷慨道:“房子本是拿来住人的,我家里人少,前面两进院子足够了。我们就以这口自流井为界,后面的三重院落都借给您家,用砖石将这扇院门封起来便可隔断。您再在南边开道小门,将两边住宅连起来,方便往来进出。” 陈良机摆手:“隔断就好,老朽在西边街上修扇独立的正门,只带裕儿搬进来。” 他厌恶逆子恶媳,力求眼不见为净。 柳竹秋不便过问人家的家事,随他主张。这一路作陪,总是不由自主分神去观察陈尚志。 那小子东摸摸西搞搞,一会儿窜上假山,一会儿绕柱转圈,嘴里含着语焉不详的嘀咕,莫名地发笑、吼叫,真是个道地的傻子。 他若安安静静不说话,凭这标致外貌还能唬住不少人,实在可惜了。 参观完毕,众人回到前院吃茶。 陈尚志见案上摆着个玛瑙雕刻的瓜果盘,蹦过去摆弄玩耍。 陈良机唯恐他弄坏主人的东西,连忙阻止。 陈尚志回座仍不老实,直接跳上椅子,学顽猴坐在椅背上摇晃,见大人生气兀自嘻哈得意。 陈良机羞愧地向柳竹秋道歉。 柳竹秋趁机问:“听说令孙的症候是疾病所致?” 陈良机苦叹:“他父亲过世时,我那大儿媳太过悲伤,无暇照管孩子,让裕儿着凉发烧,几乎病死。后来人是医好了,脑子却烧坏了,看了多少大夫都没用。今年已满十九,智识还比不上两三岁的幼童,这辈子估计就这样了。” 柳竹秋听他说话,眼睛仍看着陈尚志,见他拈起衣带往不住嘴里塞,忙拿了一个柿饼哄他。 “裕哥,那个不能吃,来吃这个。” 陈尚志木木地抬头望着她,经陈良机催哄,方扭捏地慢慢靠近。 柳竹秋和蔼微笑,再将柿饼递出一些,少年怯怯伸手接过,攥在手里一溜烟跑了。 陈良机命随从去追,再向柳竹秋赔不是。 柳竹秋连说“无妨”,对他的同情更深入了。 “裕哥只父家这边有亲人吗?” “唉,我那黄亲家也命苦,一生只得两个女儿。大女儿早年过继给别人,和家里断了联系。小女儿嫁给我家老大,丈夫死后她想不开,没多久投河自尽了,朝廷还发了旌表嘉奖,可有什么用,丢下孤零零的儿子,她自己倒轻松了,这不是作孽吗?” 柳竹秋听他对节妇的态度还算个明事理的,目视仆人献软纸给他擦眼泪。 陈良机顺便擤一把鼻涕,继续说:“裕儿的外公外婆本想接他去家里住,夫妻俩突然同时抱恙,就此一病不起,家产也都被族人占了去。老朽只好亲手抚养裕儿,这孩子虽然痴傻,也有可爱的时候,家里就数他跟我最贴心。” 他悲苦动情流露心声,违背了交浅不言深的准则,趁温霄寒还没提出让他帮忙应付唐振奇,匆忙找借口告辞。 柳竹秋送到中门外,瑞福等客人走远,惊奇感叹:“大千世界果然奇妙,要是太子殿下知道皇城脚下有个跟他容貌相似的傻子,会做何感想呢?” 柳竹秋笑道:“你一说我都能想象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了,这事必须瞒着他。” -- 第406页 第二天下午,她应父亲邀约来到蓬莱馆。 柳邦彦真拿女儿当温霄寒接待,滴水不漏地向同僚介绍她。 今天部里人来得很齐,尚书韩雨航也来了,还请了其他衙门的官员出席,大家都很乐意结识温霄寒,玩笑埋怨柳邦彦引见太迟。 他们包下整个二楼饮酒听曲,陆续还有同僚到场。右侍郎米天波刚从别的宴席过来,人已醉醺醺的,见到柳邦彦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 “去非兄,我刚遇到那位刘真人,请他帮令爱看过八字了,这是他写的判词。” 大庭广众下柳邦彦十分尴尬,柳竹秋得知父亲至今还在干这种傻事,暗地里讽刺取笑。 老柳的荒唐女儿是一大谈资,轻浮小人们顺手拿来佐酒,一人言之凿凿道:“那刘真人是有些道行的,我亲戚前年找他算过一次,样样事情都应验了。” 米侍郎笑道:“可不是么,去非兄去年冬天就托我找他算,我直到今天才在朋友的家宴上遇着他,不过算出来的结果是极好的。” 人们听了便向柳邦彦求看批语,韩尚书咳嗽一声,矜持道:“今天有贵客在此,大家还是稳重些。” 说罢向柳竹秋劝菜。 众人相继反应过来,温霄寒和柳竹秋闹过绯闻,他们不能为一点玩笑得罪皇帝跟前的红人。 柳邦彦不知女儿冒充温霄寒时,怕二人真有奸情,因此默默忍耐周遭人的嘲谩。现在不肯再受不白之冤,有意做出坦荡姿态,大方地交出判词。 “我也不太懂这个,正好请诸位帮忙解析。” 他主动丢丑,谁还会客气,米侍郎干脆“好人做到底”,展开纸张替他念诵。 “明月缺后又重圆,先逢奇缘再成婚,从此扶摇入云端,更得显贵于儿孙。” 听着分明是失身再嫁的意思,不用别人嘲笑,柳邦彦先汗颜无地,但后面两句寓意又很好,他忍不住厚起脸皮问米侍郎:“刘真人可曾做过分剖?” 米侍郎油脸冒光,兴奋道:“我正要说呢,刘真人一般不给人算命,本已当面回绝。我硬让他看了令爱的八字,他一见便愣住了,说这副八字贵不可言,本是宰相的命格,可惜托生为女子,命运便坎坷些,但来日仍能结驷连镳,权势冲天。” 有人直言:“看来柳大小姐要嫁个贵婿啊。” 米侍郎肯定这一推测,向柳邦彦贺喜:“刘真人说了,令爱今后会嫁给首辅的孙子。” 这提示缩小人选范围,更挑起大伙儿的口舌欲,沸沸扬扬议论起来。 现任首辅孟亭元没有子女,那许是指下任首辅。陈良机若能熬到孟亭元致仕,有可能接任,但柳竹秋就是被他家退婚的,断不会再结亲,人们都默契地绕开他。 韩尚书思维灵活,想到个最贴近的人选,直接提点柳邦彦:“现任右都御史萧载驰的祖父也做过首辅,他丧妻后多年未娶,又是你家三少爷的挚友。门当户对的,正宜结为秦晋之好嘛。” 余人都赞这观点绝妙,纷纷附和,有的干脆怂恿韩尚书去保媒。 韩尚书不想管闲事,巧妙地嫁祸温霄寒,说:“这里明明有最适当的媒人,汝等怎会视而不见?晴云与萧载驰、柳叔端交好,由他做这个媒,一准马到功成。” 柳竹秋被这帮吃饱了撑的男人围住聒噪,还得表现得随和欢乐,假若露出不满定被当做吃醋,引发新一轮流言。 无法脱身之际,三个伙计进来送菜。 蓬莱馆的跑堂伙计都年轻周正,新来的这三名男子瞧着已四十开外,熟客觉得他们面生,但也只奇怪地盯了两眼。 其中个子最高的那个先走到柳竹秋所在的席桌,布菜时猝然从托盘下抽出一把弯刀,照她劈头就砍。 柳竹秋急忙后仰躲避,刀口落下将她的酒杯一剖为二,另外两个同伙也先后向她发起进攻。 现场仿佛狂风刮过的草垛,瞬间大乱,众多餐具桌椅提前捐躯。刺客还未有大动作,人们就先替他们造出个大手笔的背景来,惊叫着逃窜躲避,一窝蜂往门外跑,出口被堵个严实。 三名刺客不管旁人,齐来围攻柳竹秋,一人嫌她身旁的柳邦彦碍事,将他连人带椅踹翻,举刀作势要砍。 柳竹秋本能地俯身掩护,亲情似魔咒操控着她的肢体,生死都在度外,只想保住老父性命。 刀锋斜着在半空划了个圆弧,削掉她头上的乌纱。 她侥幸存活,抓起椅子投掷反击。这时已确定歹徒的目标是她,决定先引开他们,冲到窗前推窗对准一辆马车的车顶一跃而下,再不带停顿地跳到地上,撒腿向十字路口逃去。 作者有话说: ①阳虎原为鲁国季孙氏(季平子、季桓子)家臣,通过控制季孙氏把持了鲁国的朝政。 而后在和鲁国三桓的斗争中遭遇失败,逃往齐国后又遭到迫害,辗转逃到晋国,受到了赵鞅的重用。阳虎倾心辅佐赵鞅,几乎使其成为春秋时的霸主。宋国有一个城邑叫作匡,这里的人曾经被阳虎侵害过,所以匡城人都非常憎恨阳虎。阳虎和孔子长得很像,有一次孔子路过匡城,匡城人误以为是阳虎来了,就将孔子围了起来困了他五天。 第一百四十六章 观鹤园毗邻蓬莱馆,有众多侍卫值守,柳竹秋出逃时首先想到去那儿求救。 -- 第407页 三个刺客跳窗追赶,小个子那个跑得最快,离弦快箭般闪到她跟前挥刀乱 砍。 他出招迅猛,两只手舞出残影,犹如疯狂的八爪章鱼,在柳竹秋的衣袍上划出几道口子,却没有一下伤及皮肉。 柳竹秋这时只顾逃命,举起店家摆在路边的长凳,啪地砸碎在他的脑门上。 后面二贼追上来,她抓住抱头惨叫的小个子推向他们,借这片刻的拖延逃生。 一些路人目睹此景,替她呼喊求救。 官员们的随从都在蓬莱馆外的车轿旁等候,这时陆续被惊动,各自奉主人命令跑出来抓刺客。 街道上瞬时人声鼎沸,人影纷杂,夜幕里分不清谁是谁,一齐抓瞎似的推来挤去。 柳竹秋逃到观鹤园门前,站岗的侍卫们都认得她,被她衣衫破损的狼狈相惊吓,跑上前接应。 柳竹秋回头没看到刺客们,喘息道:“本官在蓬莱馆赴宴,遭刺客袭击追杀,你们快去那边救人。” 侍卫们忙向管事的禀报,驻守观鹤园的宦官出来迎柳竹秋入内上茶压惊,派出五十人去蓬莱馆查看。 柳竹秋脱离危险,心中最挂念父亲,不一会儿瑞福匆匆跑来,见主人无恙,替她合十谢佛。 柳竹秋先问柳邦彦如何。 瑞福说:“爵爷放心,柳大人没事。” 柳竹秋哽在胸口的气息总算顺畅了,又问:“现场可有伤亡?” “刺客们没攻击其他人,但大人们逃跑时过于慌乱,有不少人摔挤受伤,所幸都不严重。” “抓到刺客了吗?” “小的听说您在这儿就马上过来了,这里的侍卫到场时,官差也过去了,正在街上搜捕呢。” 又过不久,大兴县令赶来求见,向她跪地谢罪道:“下官疏于防范,害忠勇伯和诸位大人们受惊,乞肯恕罪!” 歹徒公然在他的辖区内袭击高官显贵,明日皇帝必然追究,那伙好耍笔杆子的言官更要拿他开涮,巨石压顶,芝麻小官怎么承受得起? 柳竹秋听说刺杀她的三名刺客均已逃脱,此外没发现其他同党,县令逮捕了蓬莱馆的掌柜伙计,准备连夜审问。 观鹤园的管事怕柳竹秋再遇危险,劝其在此留宿,等明早宫门开了便去禀报太子。 柳竹秋留下过夜,回想被刺客追杀的情形,觉出许多不合理的地方。 那三人武功高强,出招时却频频出现低级失误,好像在有意放水。 如果是仇人指使,搞出这样的大阵仗目的不会只是吓唬人。现在朝野上下都将知道我遇刺的消息,仇敌们反而不敢妄动了,照此看来那主谋倒像在帮我。 会是谁呢? 第二天朱昀曦来得比她预料得更早,驾临时天光还混着蓝色。 柳竹秋放下刚拿起的筷子出去迎驾,朱昀曦快步走来拉起她,径直领到厢房内。 “你没事吧?真的没受伤?” 他握着她的双手,上下仔细查看,像遭遇了强盗打劫。 柳竹秋立刻打消对他的怀疑,瞧这反应昨天的事绝非他所策划。 “殿下,臣女没事,您来得这么早,还没用早膳吧?” “我一睁眼就听说你遭了刺客,哪还顾得上吃饭?听说歹人都逃跑了?主谋是谁?唐振奇还是章昊霖?” 朱昀曦咬牙切齿念出这两个名字,柳竹秋若有闪失,他会不择手段让他们偿命。 柳竹秋担心他焦虑伤身,忙安慰:“殿下莫急,臣女看昨天的事不像仇家所为。” 听她道出推断依据,朱昀曦愈感惊疑。 “你说那人在帮你?会不会是张选志和张鲁生?” 这二人与温霄寒交契,又有实施此事的能力,也是柳竹秋的怀疑对象,可又觉得不打招呼就擅自行动不符合他们的作风。 朱昀曦接着筛选嫌疑人,忽听她的肚子咕咕作响,忙问:“你还没吃早饭?” 柳竹秋苦笑:“臣女刚坐上饭桌您就来了,殿下也还饿着,就让臣女侍奉您用膳吧。” 朱昀曦急得没胃口,心疼她挨饿,牵手带她去吃饭。 柳竹秋离座站起,身体忽然僵止。 朱昀曦见她神色骤变,以为病发或中毒了,惊忙扶住询问。 柳竹秋难堪得头皮起栗,眉毛拉做八字型,露出近似哭丧的傻笑。 “这场桃花汛①来得真不是时候……” 朱昀曦愣了半晌方悟出她指的是月信,略微尴尬后涌起担忧。 “这次提前了好几天啊,上次给你的乌鸡丸都吃了吗?” “……吃了吃了。” “吃了还这样,必须找个好大夫诊治。” 朱昀曦不安地盯着柳竹秋的肚子,忽然想她老不怀孕的根源多半就在于月经失调,不禁愁上加愁。出门唤瑞福来伺候她清洗换衣,让人速去准备几道温补的早点。 柳竹秋不认为月事是人们所说的不洁之物,丢脸劲儿很快过去,换洗完毕轻松如常地陪朱昀曦吃早饭。 伙房得知太子驾道,赶着做了他爱吃的鱼片粥和蒸贝、酱蟹,他看到这些菜色忽有所悟,让柳竹秋别碰带海鲜的菜,只许她吃禽蛋米面类的食物。 饭后私下对她说:“我想起以前冯如月闹宫寒,御医劝她勿食海鲜,说会令病情恶化。在宣府时你每天陪我吃饭,菜里顿顿都有海鲜,想是因此才加重症候,都怪我大意了。” -- 第408页 他听信谎言还因此自责,柳竹秋这骗子心里百般过意不去,连忙宽慰:“凡是女子总免不了有这样的情况,稍微调养一下就好了,您不用在意。” 朱昀曦的忧心并不单纯,生怕她马虎对待病情,忍不住明说:“这病会妨碍生育啊,不早点治好,很难怀上孩子。” 见她呆愣,急忙用力搂进怀里,以最真诚的口吻恳切低语:“你不知道我多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男女都无所谓,能像你就好。” 如今只要柳竹秋肯为他生孩子,他真不在乎是儿子还是女儿,只求用孩子固定羁绊,防止她离心。 柳竹秋听这蜜语甜言比凶狠威胁还可怕,迫切想摸清太子的动机,冷静试探。 “臣女又不能进宫,孩子生下来没有名分,该如何安置呢?” 朱昀曦丝毫不敢鲁莽,小心遮掩真实意图。 “这些都是后话,先生下来,我自会妥善安排。” 皇帝老子还在,柳竹秋量他不敢自毁长城,许是欲心膨胀,想借孩子控制她,先点明形势令其清醒。 “……臣女已受了爵位,每月得按例入宫朝拜,平时也得待客接物,怀孕会暴露身份啊。” “个子娇小的女人怀孕时体型是会明显不同。你个子高,人又清瘦,真怀了孩子至多比平时胖一些。到时就说发福了,难道还有人敢揭开你的衣物检查吗?” 这些说辞表明太子早已精心设想过让她受孕。 柳竹秋方知这憨态可掬的大猫是有心机的,她在逗猫的同时也在被他算计。 惊怒之余又联想到他过去常哄她吃的“美容糕饼”,轻轻推开他,小心探疑。 “请恕臣女斗胆,您以前给我吃的养颜点心,莫非是促进怀孕的药膳?” 朱昀曦心房紧缩,以他对这女人的了解,此刻最好诚实坦白才不会增加猜忌。 他忙装出怯弱可怜的表情微微点头:“我实在太喜欢你了,男人想让心爱的女子为自己生儿育女也是人之常情吧。” 柳竹秋强笑点头,地位高差制约着她的真实感受,必须以臣下的心态与强权博弈。 “殿下真是的,这种事可以直说嘛,臣女还以为您嫌我长得不好看,有时想想就难过呢。” 她撅着嘴娇里娇气抱怨,朱昀曦有点懵,狐疑道:“你……不会怪我?” 柳竹秋幻想着狂掐他脸蛋的场景,挑眉一笑,再接再厉娇嗔:“您是因为爱我才找其他借口,臣女真想不到殿下会有这么可爱的一面。” 朱昀曦心智上到底输她一筹,再次中计,喜笑颜开地抱住她。 “你没误会就好,我怕你知道我的想法后会多心,时常紧张到不行。” 柳竹秋能感觉到他剧烈的心跳,可这紧张背后隐藏的情愫仍耐人寻味。 贞洁和母性是女子的软肋,是个男人都知道想控制女人就先朝这两点下手。太子的占有欲与对她的依赖感相辅相成,这是危险也是机遇,离登临顶峰还剩最后一段陡峭山路,爬过去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 她决定接受挑战,尽力与之周旋。 度过危机,朱昀曦得寸进尺地问她:“我们说回怀孕的事,你愿意为我生孩子吗?” 柳竹秋将“真心”二字刻在脸上,羞涩轻笑:“殿下的儿女一定跟您一样漂亮可爱,臣女怎会不愿意呢?” 如果太子肯让她独立抚养子女,她不排斥找他接种,将来还能享享儿孙福,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也别怪她说反话糊弄。 朱昀曦喜之不尽,怨自个儿杞人忧天,遮掩误事,先搂着她用力亲了个嘴,甜蜜地说出计划。 “那我们就好好努力吧,我先找大夫帮你尽快养好身子,争取早点怀上。” 柳竹秋没有说“不”的权利,却能用行动抵抗,转念想想能靠锦云楼的避孕妙招让这男人空欢喜、白忙活,还挺解气的。 她辞别太子回家,伯爵府周围已布满锦衣卫的警哨。她到家见到等候多时的张鲁生,得知他和外面那些卫兵都是庆德帝派来保护她的。 “几个负责京城治安的衙门都受到陛下严饬,我和叔公被骂个半死,若抓不到那伙刺客,真不知如何交差呢。” 张鲁生的反应解除了他和张选志的嫌疑。 稍后萧其臻也来问候,柳竹秋支开旁人,小声问:“请大人勿要隐瞒,昨天的事是您派人做的吗?” 萧其臻吃惊:“小姐为何会这么想?” 柳竹秋分析事件疑点,困惑更多了。 “大人也不知情,这事就真的太奇怪了。” 萧其臻说:“陛下非常重视此案,相信会严厉彻查,我们仔细留意,暂时先观望一阵吧。” 柳竹秋赞同,让他保持戒备,别被歹人钻空子。 萧其臻想聊点轻松话题帮她缓解紧张,说起她借房给陈家人的事。 柳竹秋知道他常和陈良机打交道,便向他打听陈尚志。 提到那傻少爷萧其臻也惋惜:“裕哥的父亲是我的年兄,若还健在该是陈阁老的臂膀了。” “他是怎么过世的?” “那年和他几个兄弟去山里打猎,着了急惊风,运回家时已不行了。” “那确实挺可惜的,听说裕哥是发高烧变傻的,他生病前是什么样子?” “以前挺聪明的,他父母都饱读诗书,很早就给孩子启蒙。我那会儿去他家做客,还教他背过《石鼓文》和《韩碑》,他跟着念了数遍就能全文背诵,当时还只四五岁光景。” -- 第409页 那两首长诗对幼儿来说佶屈晦涩,四五岁便能全文背诵算得上神童了,沦为痴呆可谓命运多舛。 萧其臻见她凝神沉思,猜测中触动隐衷,迟疑道:“你应该发现了吧,那孩子长得很像太子殿下。” 柳竹秋笑道:“没错,刚见面时我真吓了一跳,他若不傻,给殿下做替身想必也能获重用。” 萧其臻先入为主,觉得她提起朱昀曦时笑容格外温柔,心里不是滋味,又怨自己没资格嫉妒,怕藏不住失落,忙找借口告辞了。 柳竹秋去内宅和文小青说了会儿话,身子有些疲乏,上床歪了一会儿。 下午,丫鬟来报:“柳翰林派人来看望您,管家请她去外书房候着了。” 柳竹秋来到书房,等在那儿的人竟是蒋少芬。 她立即打发走其他人,拉住久别的亲人欢笑:“我正惦记着派人去请你呢,这些天家里还好吗?老爷昨天回去以后没怎么样吧?” 蒋少芬含笑摇头:“我来就想跟你说老爷的事,你可知昨晚蓬莱馆的刺客是我应他的要求请去的。” 柳竹秋疑在梦中,使劲定一定神,催问详情。 柳邦彦担心阉党暗害她,想来个以假乱真,让蒋少芬邀请江湖朋友假扮刺客,在工部部会上袭击柳竹秋。 有众多官员作证,不但案件可信度高,还能扩大影响力,让皇帝相信温霄寒的仇家将对其不利,促使他怀疑唐振奇等人是主谋,这样便可对阉党形成威慑。 柳竹秋千算万算都没想到胆小保守的父亲会是幕后主使。 他那样嫌弃责怪我,见我有难又不惜行险救护,看来还是认我这个女儿的。 亲情像杂草,不管经受多少摧折践踏,稍微获得一点春风雨露,深植土壤的根须又会焕发出蓬勃生机。 柳竹秋情不自禁露笑:“老爷做出这样的事,晚上睡得着吗?” 蒋少芬一眼看出她口是心非,内心极为矛盾。 来日旧事重提,小姐对父亲的这份深情将对她造成双重伤害。 柳竹秋感谢柳邦彦的用心,但认为他这个计策后患多多,说:“陛下下旨严查此案,蓬莱馆的掌柜伙计无辜被捕,张厂公和张同知都担着干系,不能因为我让这些人受害啊。” 蒋少芬让她放心:“我们已安排好善后事宜,这两天就实施。老爷怕露馅,本不让我告诉你,但我想你应该知道。” 以她的立场考虑,隐瞒真相就不会让柳竹秋对柳邦彦改观,然而她习惯全心为柳竹秋着想,不忍因一己之私摆布利用她,仍旧忠实履行了守护之职。 柳竹秋让她带些礼物给家里人,并转告柳尧章近期内别来探望,免得频繁往来被坏人盯上。 之后的两天她闭门读书,静观风云变化,第三天下午张鲁生上门通报案情进展。 “昨晚捕快在南海子村发现那三个刺客的踪影,锦衣卫和东厂还有顺天府各派了许多人前去捉拿,将那三人围困在一座木屋里。贼人们情知逃不掉便纵火自焚,整座屋子都烧毁了。火熄灭后,在废墟里找到三具焦尸,看身形就是那伙刺客……” 柳竹秋估计蒋妈和朋友们在偷梁换柱,淡定道:“刺客已死,那蓬莱馆的人将如何处置?” 张鲁生说:“蓬莱馆的掌柜有后台,底下人的来历也都清白,陛下今早已下旨释放。内官来传旨时还叫我催他们早些开张呢。” 蓬莱馆是京官们固定的聚会场所之一,歇业后给这些官老爷们造成极大不便,自有一些大人物出来做保护伞。 柳竹秋想柳邦彦定是虑着这层才选在那里行事,可见她这老爹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因胆小畏事才处处韬晦。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②” 同时具备仁义、知识、勇气方可成为君子。知识靠勤学积累,仁义靠圣贤引导,唯独勇气似乎是先天生成的。 柳竹秋为缺乏气概担当而无缘君子行列的父亲惋惜,同时感谢赐她过人胆量的上苍,坚信的“成就君子之道”就是她的天命。 作者有话说: ①古人称月经为“桃花葵水”。 ②出自《论语·宪问篇》:君子所循的三个方面,我都没能做到:仁德的人不忧愁,智慧的人不迷惑,勇敢的人不惧怕。 第一百四十七章 陈良机搬家心切,五天之内建好西街的新大门,带着家什和陈尚志入住新家。 陈家儿子们眼红不过,软磨硬泡塞了几个半大的孙子过去“侍奉”祖父。陈良机狠不下心拒绝,最终接受了。 搬家当天他办了场热闹的乔迁宴,邀请众多亲友同僚来家里吃饭听戏,柳竹秋位列上宾。 中途她去花园散酒,看到陈尚志被几个堂弟围住殴打,抱头缩在地上打滚哭喊。 她忙上前制止,那几个恶少都只十四五岁年纪,长相就透着顽劣,刚才在堂上与她见过礼,不敢在忠勇伯跟前放肆,急忙散开来,垂手低头站定。 陈尚志蜷缩哭泣,身上滚得花猪相似,脸也沾满泥污。 柳竹秋让瑞福扶他起来,同时责备陈家孙少们:“你们身为官宦子弟更该守礼仪,岂可枉顾尊卑殴打兄长?” 少年们相互窥伺,一个精明的先油滑认错:“爵爷教训得是,我等都知错了,求您饶我们一回吧。” -- 第410页 柳竹秋来做客,不便严厉教训主人家的孩子,打发他们去别处玩耍。 瑞福已替陈尚志拍净衣衫,擦掉脸上的泥土。 柳竹秋看他哭哭啼啼的模样更像朱昀曦,不禁勾动心底柔情,蔼然问道:“裕哥,你一个人在这儿吗?” 傻儿不能自理,按说该有人陪护。 陈尚志抬头看她一眼,可能已不认得她了,委屈抽泣:“爷爷叫我呆在后院,不许去前面,从早上到现在都没人理我,我肚子好饿。” 柳竹秋想陈良机定是怕外人瞧见他才限制其活动范围,奴才们见主人忙于待客便扔下小主人躲懒去了。 她让瑞福去酒席上取来一些点心茶水,带陈尚志到园中凉亭里吃喝。 陈尚志狼吞虎咽,手上沾了油腻便往衣服上揩抹,柳竹秋笑止,抓住他的手腕用软纸帮他擦拭。 小傻子憨憨地望着她,长睫缓慢煽动,眼神似纯真幼童。 柳竹秋惜弱好色,又对太子有情,这陈小少爷占齐要素,已被她列为保护对象。 她用哄小孩儿的语气问:“那几个弟弟是不是经常欺负你?” 陈尚志迟钝点头,可能不习惯被陌生人注视,脑袋摇晃着撇向另一方。 柳竹秋又问:“爷爷不在家的时候,有人陪你玩吗?” 久久没有回应,当她准备放弃时,傻儿望着虚空断断续续说:“尤妈妈以前会帮我穿衣服、梳头,喂我吃饭,带我去看小喜鹊下蛋……” 这尤妈妈定是他的保姆,柳竹秋问:“她这会儿去哪儿了?” 傻儿像被使了定身法,僵愣半晌,垂头看向地面。 “他们说她死了……” 他脑筋不好,却还拥有正常人的情感,提起伤心事即刻呜呜大哭。 柳竹秋越发可怜他,靠近轻轻拍哄,掏出手帕帮他擦脸。 “裕哥不哭,以后再被人欺负,你就来找我。那堵墙后面就是我家。” 陈尚志观看她手指的方向,乖巧点头:“我跟爷爷去过那里。” 柳竹秋喜笑:“对啊,那天就是我领你们来这儿逛园子的,我还给你吃了柿饼,你记得吗?” 陈尚志小心打量她,嗫嚅:“柿饼很甜很糯……” “哈哈,我待会儿派人送一大筐给你,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柳竹秋注意到他老用手揉右膝盖,像有伤痛,哄着他挽起裤脚,让瑞福替他检查。 只见右膝上覆着拳头大一块青紫,中间还渗出道道血丝,想是方才挨打时磕伤的。 柳竹秋取出一盒玉菩提霜替他涂抹伤处,将药盒塞到他手里。 “以后再摔了碰了就涂这个,还有,受了欺负一定要告诉你爷爷,让他教训那些坏人。” 陈尚志懵懂凝睇,宛如一头小鹿正透过树丛好奇打量外面的世界。 柳竹秋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这时陈府的仆人来寻她,她向陈尚志道别,和瑞福返回前院。 瑞福边走边回头:“我看那裕少爷能听懂别人讲话,傻得还不是太厉害。” 柳竹秋说:“他就是智力比正常人低点吧,又老受家人和奴才们虐待,才会变成那样。” “越看他越像太子殿下,可我觉得他比殿下顺眼。” 朱昀曦在下人们跟前总是高傲威严,仿佛天神不可逼视,别说瑞福不喜欢那种压迫感,柳竹秋也看不惯他时不时发作的主子脾气。 老虎再温顺终究会吃人,亲近时免不了心理负担,不像柔弱的小猫咪能随意揉摸。 她想以后要是在太子那儿闹了憋屈,过来逗逗陈家傻孙,或许能轻松消气。 傍晚她回到伯爵府,仆人呈上柳尧章送来的书信。 信上说朱昀曦以他的名义从天津卫找来一个专治妇科的名医,明天要去柳府为她诊脉,让她今晚回家做准备。 太子迫不及待想让她受孕,这份热望令柳竹秋扫兴恐慌。 这男人有很多讨人喜欢的优点,曾经在他倾心信任、舍身救护、哭诉求助、生死与共的时刻里,她都由衷地对其萌生了爱意,可每次心许之后又会看到他自私自利的一面。 他是未来的皇帝,不可能将她的需求摆在权位之前。 她的确从他那里获得了至高的宠信,其中包含着他火热赤诚的真心,然而这些羡煞旁人的恩典真的能为她构建通往理想的云梯吗?亦或是演化为禁锢她的囚笼? 他承诺的大海不过是稍微宽敞的池塘,池里的鱼无权挑选命运,虽能凭自身力气蹦跶几下,下场好坏仍取决于池塘主人的良心。 当晚她借道柳尧章家返回阔别已久的柳府,范慧娘出来接住,搂着她一阵亲热一阵埋怨。 柳竹秋数月不见继母,感觉她苍老了许多,大概是终日为自己忧怖所致。 柳邦彦出去赴宴了,母亲俩先进屋叙谈。 范慧娘说:“我儿真出息了,朝廷有三四十年没给普通官员赐爵了,听说你受封伯爵,老爷都吓一大跳呢。那晚在书房坐到半夜,我几次劝他去睡他都不肯,说可惜你是个女儿,若是儿子他就不会干坐着,得马上杀猪宰羊祭谢祖宗了。” 见柳竹秋笑脸失真,心直口快的女人回过神来,赶紧丢开这些不中听的话,聊起喜庆事。 “看到你侄女了吗?那丫头白白胖胖,圆滚滚的,一看就很有福气。” -- 第411页 “是,听三哥说孩子早产了将近一个月,但瞧着比足月的还健壮。” “生下来时还是很瘦弱的,多亏太子殿下派人赐了专治早产儿虚症的灵药,孩子才转危为安。” “还有这种事?” “是啊,当时老三随殿下出征,东宫的人每天都来看望我们,说殿下有旨必须照看好我们一家。我知道这都是托了你的福,听说殿下明天还要派大夫来给你看病,对你的恩宠真胜过他那些妃妾呢。” 范慧娘说到兴起,莽撞试探:“太子妃不能生育,殿下这么看重你,今后没准会扶你做皇后。” 见识决定眼界,柳竹秋知道继母先心动了,估计这习惯不出二门的女人还觉得皇宫比家里宽敞。 柳竹秋不跟她计较,微笑吓唬:“太太快别说这些不臣之言,当心惹祸。” 范慧娘急忙打嘴,仍坚持说完最后几句掏心窝子话。 “有道是富贵逼人避无可避,真到了那一刻你就别管家里的男人们了,反正他们做了国丈国舅也少不了荣华富贵。总不能为了他们的官位,让你终生无名无分又不得见光吧。女人有时也该自私点,否则吃亏受累还没人念你的好。” 她能在思想上反叛贤妻良母观,以自身起点来说已很难得了。 柳竹秋陪她吃过晚饭,柳邦彦回来了。 柳竹秋去内书房拜见,刚要跪下,柳邦彦马上起身避让,微微讽讪:“你现是爵爷,我哪儿受得起这份大礼。” 有蓬莱馆的事铺垫,柳竹秋不嫌这话刺耳,笑道:“老爷冒险救护女儿,我就是磕一万个头也还不清您的恩情。” 柳邦彦慌窘气恼:“这个蒋妈真多嘴,我不望你报恩,只求你别报仇,以后绝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他不改胆小如鼠的习性,柳竹秋见状将抬高的期望值拉回原点,缺乏崇敬感的父爱是残缺的,但好歹还能用温情弥补。 她请父亲坐下,爷俩久违地聊起家常。 “老爷怎会想到找那刘真人算命?” “……去年冬天你不是遭遇流寇失踪了吗?我听说刘神仙很灵,想托他算算你究竟死没死。谁知那米侍郎办事不力,拖到最近才回话。” 柳尧章舍得花三百两银子请刘真人算命,还是很迷信对方道行的,这几天时时琢磨那四句判词,疑思纷纭,趁女儿此刻心情好,试探:“太子殿下究竟拿你当什么人看待?还许你嫁人吗?” 柳竹秋知道他在意道士的预测,想说那是讹言谎语,又担心父亲误会她将做太子的妃嫔,于是模棱两可敷衍:“或许会吧。” 柳邦彦嗔怪:“这是什么话?你要是做了殿下的人,他定会让你入宫。” “他答应过不纳我为妃。” “那他想如何安置你?会亲自给你指婚吗?还是说如果我们家找着中意的女婿,仍能自主让你们成亲?” 父亲的想法一成不变,柳竹秋内心烦躁,哂笑:“爹,我都做了伯爵了,您怎么还跟过去似的老惦记着让我嫁人呢?” 柳邦彦像碰到马蜂屁股,跺脚拍桌道:“你那爵位就是镜花水月,今后搞不好还要杀头,嫁个好丈夫总还能……” “还能多拉一群人陪葬,免得自个儿寂寞躺棺材,是吗?” 柳竹秋嘴快揶揄,换来老头儿一声怒喝后讪讪犟嘴:“孩儿在外面水里来火里去,千难万难都是靠我自己闯过来的,您怎么还是不相信您的女儿能够独当一面?” 柳邦彦似在训练一头骑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懆恼训斥:“树长得再高还能高得过天?你是披了温霄寒的皮才能去朝廷里浑水摸鱼,这两次朝会你都亲眼看到了,那地方可有女人的影子?那些人可肯与女子并立庙堂?” 一针见血的提点令柳竹秋哑然,权力、规则都掌握在男人手中,绝不会自愿分一点给女人,正如同不肯让食的恶狗。 她不由得思忖:父亲能说出这种话,也许他对女子的歧视并非发自本心,实际是服膺于从众意识,选择了最适合懦夫生存的理念。 柳邦彦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退让,拿出家长魄力重振父权。 “我问过你三哥了,他说萧其臻早就钟情于你,也知道你这些底细。要是你确定太子殿下不反对你成亲,我就豁出这张老脸请人去萧家议婚。” 柳竹秋惊讶,瞧着父亲大义凛然的神情,猜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慈父,连忙泼冷水。 “老爷可知萧大人的母亲极度厌恶我柳家人,您这么做只会自取其辱。” 柳邦彦另有见解:“萧其臻亲口说今生非你不娶,只要他立场坚定,他母亲还能拗过他?” 他觉得通常父母都心疼孩子,自己有三个儿子,还舍不下一个祸害女儿。萧其臻这三代单传的独子就更是萧母的心头肉了。 柳竹秋真想嘲他虚伪,教训儿女时孝道不离嘴,转身又挑唆别人的儿子忤逆,忍气说:“就算萧老夫人被迫同意婚事,我嫁过去能有好果子吃?” 柳邦彦也想骂她窝里横,指面挖苦:“你这么能耐还会怕她一个老婆子?把你现在跟我说话这股泼劲儿拿出一半来对付她就足够了。” “您就不怕人家笑话您养出个泼妇来?” “我因为你受得笑话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件。” “您真这么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赌气容易伤身。” -- 第412页 “我赌什么气了?你爹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今天要是给个准信说殿下许你嫁人,我明天就去找媒人。” 柳竹秋判定父亲只是在探她的底,他那么软弱虚荣,绝不会真去萧家触霉头,索性以激将对激将,冷声道:“那您就去找媒人吧。” 柳邦彦愣了愣,追问:“当真?” “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人家同意了你这边又嫌东嫌西的。” “老爷如此为孩儿着想,孩儿怎敢嫌弃,这次都谨遵您的安排。” “勿持功能而失信①。” “一言为定。” 对牛弹琴的痛苦也分境界,草包的牛听不懂琴音尚能安静吃草,换了那满腹经纶的牛还会昂起脖子使劲唱对台。 柳竹秋委实不愿奉陪家里这头有学问的老牛,未行告退礼便负气离去。 回到闺房,春梨已铺好枕被等着她,主仆久别重逢,看到她喜滋滋的俏模样,柳竹秋便将在父亲那里受的气都咽了回去,同她坐下手拉手说话。 春梨时哭时笑地听完她外出以外的经历,心疼道:“小姐一定累坏了,才会月事失调。” 柳竹秋笑道:“我那是哄太子的,谁知他当了真,还大张旗鼓请大夫。” 春梨转忧为喜:“原来如此,殿下真的很疼您。” 柳竹秋冷嗤:“哼,你可知他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 “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 “他不是允诺不会让你进宫吗?!” “是啊,所以现在我心里也没底,来日他若变卦,情况将对我很不利。只能趁今上在位时努力上进,等混到位高权重,他就不敢轻易失言了。” 看庆德帝的身子骨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届时太子人到中年激情减退,应该不会再执着地占有她了。 春梨设身处地替主人考虑,喃喃道:“小姐别怪我妄言,你只考虑长远,就没防备眼前吗?万一陛下突然驾崩,或者太子意外短命,你辛苦积攒的本钱就全打水漂了。” 柳竹秋轻轻拧她的嘴:“若两件事都被你言中,你这只小乌鸦就该得道成仙了。” 春梨认真辩解:“这两件事是不大可能同时发生,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也该提前想想对策。假如陛下突然驾崩,太子登基做了皇帝,硬要纳您为妃该怎么办?” “大臣们肯定集体反对,太后和太皇太后也不会答应。” “他可以动用中旨啊,不理会其他人,直接把您抢进宫就成了。” “……那样做朝野将骂声一片,他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吧。” “哼,您忘记咱们这位千岁爷是挨着大臣们的骂长大的,早修炼得皮糙肉厚了,还会在意这个?” 小丫鬟等不到柳竹秋反应,开始分析另一种情形:“假如是太子先短命,陛下可能会念在你是他的亲信继续提拔你。但这么一来皇位多半会由颍川王继承,到时您岂不更危险?” “殿下有儿子,陛下也可能让皇长孙继位啊,我还能争取做他的辅臣呢。” “皇长孙年纪太小,幼年登基,藩王们恐怕不服,而且定会由太后垂帘听政。他的生母是窦嫔,听说窦嫔的哥哥在辽东战场上立下大功,如今兵权在握,今后不知怎么得势呢。太子妃不能生育,若由皇长孙继位,会让她当太后?到那时天下就是窦家的了,跟他们争权夺利估计更不容易。” 春梨煞有介事地预判局势,柳竹秋渐渐听得发笑,戏谑:“你是不是读完《三国志》,开始学诸葛亮分析天下大势了?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春梨让她正经看待:“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姐你常说人要自立自强,可我思考多年,觉得人生在世免不了要找靠山。你看你的靠山是太子,太子的靠山是陛下,而陛下靠的又是皇帝的身份,这算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东西了。我们做不了皇帝,就得设法接近皇权,用别的方式把它攥在手里。” 这就是柳竹秋正在做的事,通过控制储君来驾驭皇权。 春梨觉得这办法不保险,原因她之前已阐述了,现在提出她理想中的手段。 “你觉得最听女人话的是哪种男人?” “温柔体贴,善良诚信的?” “不,是儿子。虽然世上也有逆子,可毕竟是少数。本朝以孝治天下,历代先帝都是大孝子,以后的继任者肯定也一样。如果能生下皇位继承人,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柳竹秋哑然半晌,严肃起来。 “春梨,你知道我不想进宫就是因为本朝对后妃压制太狠,女子不得干政。” “那你可以不进宫,只让孩子进去。” “这根本行不通啊,你别听我时常戏弄太子就觉得他很蠢,那人其实很有心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由着我的心思来。” 柳竹秋并未全盘否定春梨的说法,接着叹惋:“可惜太子妃不能生育了,否则以我跟她的交情,她定会教导儿女信任礼重我。” 春梨灵机一动:“那你何不再在太子的后宫里培植一个嫔妃做亲信,然后实施计划?” 她的口风已纯然是阴谋家的论调,柳竹秋这一年来与这丫鬟相处时间少,发现她的心思比过去更野了,半喜半忧调侃:“我不该推荐你看《素书》、《反经》,你都快学成第二个陈平了。” -- 第413页 春梨引以为傲:“我是陈平,小姐是张良,只求未来的主公别是刘邦,好让我们能有一番大作为。” 柳竹秋早觉得做丫鬟委屈她了,说:“我今天已跟太太说了要把你放出去,太太也愿意抬举你,准备让三哥认你做女儿,给你个小姐身份。” 春梨忙反对:“你要让我嫁人吗?我先说好,这辈子我只跟你。” 说完搂住她死不撒手,再多说两句便哭起来。 柳竹秋也舍不得她,暂时还没到必须安置她的时候,为哄好她,答应明天过后就带她去伯爵府居住。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诸葛亮《出师表》中《将苑》:不可以凭借自己功绩显赫就失去人忠信本分的品质。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红是非多,温霄寒受封伯爵,回京不过半月,庆德帝已收到十几封弹劾他的奏书。 主要参他在大同府时大肆搜捕拷问罗东生的党羽,致使很多无辜官员和百姓蒙冤下狱,屈打成招。当地民愤甚巨,时人称其为酷吏。 言官公报私仇的劣迹太多,庆德帝不大相信他们的话,只重视直属特务的奏报。 锦衣卫也呈递了几份类似的奏疏,他注意到这些告状者都是唐振奇的亲信,这天在他奏报公务时过问此事。 唐振奇说:“忠勇伯上书说罗东生的党徒有两万人之巨,大同半数以上的官员受到牵连,奴才以为这个数字存在夸大,或许真有冤案。” 庆德帝问:“当初贾令策,高勇的案子各牵涉了多少人?” 皇帝要做类比,唐振奇心惊,支吾道:“时隔太久,确切的数字奴才记不清了,请容奴才查明再来禀报。” 庆德帝说:“朕隐约记得贾令策一案后来共有七万人受审,五万人获罪。高勇案最后的获罪人数也超过了三万。罗东生的罪行不在这二人之下,牵涉两万人想是正常的。” 贾令策和高勇的案子都是唐振奇主持查办的,他泄愤加灭口,滥施刑法,猛下黑手,让大量罪不至死的人丢掉性命,也诛连了若干无关人事。 要是用这两起案子的量刑程度与罗东生案对比,温霄寒不仅没枉判,还对一些情节不严重的罪犯从轻发落。硬指控他用刑不当,前者的办案人员更该受罚。 唐振奇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主子平时对手下鹰犬采取散养,任其上蹿下跳,但一出手就能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他怀着惧意奉承:“陛下真好记性,请恕奴才疏忽之罪。” 庆德帝瞄他一眼,不咸不淡训示:“温霄寒那天在庆功宴上耍酒疯是很失礼,但并非故意,你年纪够做他的父辈了,何必跟个后生计较?” 变相警告他不要挟私报复。 唐振奇连说:“不敢。” 庆德帝不再追究,自然地引出新话题:“听张选志说近日司礼监事务比以往更加繁重,你们几个老人各自身兼数职,应对起来难免吃力。朕已派人在其他监局挑选人才,到时再在司礼监增设四名随堂太监。” 这是明确的分权信号,唐振奇不寒而栗,断定是张选志那老鬼干不动了,想拉他一起下台,赶忙启奏:“奴才们为陛下效力,事务再多也不觉辛苦。只是张公公年事已高,常觉力不从心,若有能干的后辈顶替,目前的编制也足够了。” 庆德帝略加思索,点头:“也行,那等人选出来,还是先派过去跟着你们干一阵子,看谁合适就留谁。” 他把锅扣到张选志头上,就不会被唐振奇怀疑。 这奴才已恶名昭彰,贾令策、高勇、张钦、罗东生等乱臣贼子的罪行他都有份,既然树已烂到根里就该整株铲除,换种新的。 实施这一计划需要时间,过程还得隐蔽小心,首先将交到唐振奇手上的权力一点点转移出去。 等唐振奇告退,他分别秘密召见了两名新近得宠的年轻内监,命他们去大同调查温霄寒在当地逗留期间的行为和风评,叮嘱低调行事,严格保密。 这两个宦官都不知道皇帝另派了人执行相同任务,若其中一人不老实,就能通过另一人的反馈查证。 庆德帝告诉他们:“朕有意提拔新人入司礼监,唐振奇说你才能平庸,不堪大任。朕就给你一次考核的机会,望你认真办差,勿负朕望。” 听了这话,二人都对唐振奇生怨,兢兢业业替皇帝效命,以求得到重用。 唐振奇没能陷害温霄寒,像隔夜的豆角,满肚子气,回家后难以平静,派人将孟亭元叫来。 当初就是这老头替温霄寒说情并引狼入室,他早想跟他算账,今天终于按捺不住了。 孟亭元心里有数,看到唐振奇的阴森嘴脸,表现仍四平八稳。 唐振奇盛怒下不顾形象,阴鸷逼问:“先生可听说朝鲜那边的传言?逼反张钦的人就是温霄寒。” 孟亭元镇定道:“老朽前日刚收到消息,正想跟大人商量。” “商量什么?” “老朽怀疑温霄寒是太子派来对付你的。” 唐振奇打个哈哈,冷嗤:“先生还真是料事如神那。事到如今,你有何高见?” 他怀疑孟亭元和温霄寒是一伙的,借此试探。 孟亭元沉吟片刻,正色道:“现在除了另立储君,似乎没别的办法了。” 唐振奇暗暗惊讶,盯着他严厉质问:“先生是朝廷重臣,怎敢说这大逆不道的话?” -- 第414页 孟亭元微笑:“霍光是汉武帝的重臣,不也废了昌邑王,改立汉宣帝吗?当今太子非皇后亲生,且资质庸陋,难承大统,为江山社稷着想,就不该让他再鸠占鹊巢。” 唐振奇更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他指的是太子的身世。 “和大人一样。” 孟亭元从袖子里取出一卷书稿递给他。 唐振奇打开看,题目是《东岳嘉宁寺碑记》。 章皇后的祖籍在山东泰安,靠近泰山脚下。 去年她想替母亲安国夫人在老家捐修一座家庙,庆德帝跟她感情破裂,皇后该有的礼遇依然照旧,像这种花钱尽孝的事都随她自便。 家庙建好,需立碑记事,章皇后请孟亭元执笔。 这点唐振奇早已知晓,今天看到碑文原稿,带着疑惑粗粗浏览,竟在中间一行看到“皇二太子”等字样。 看碑文内容,嘉宁寺是为颍川王祈福的,孟亭元在文中称其为“太子”,定是秉承章皇后的旨意。 他猛地抬头瞪视孟亭元,明白他也被皇后收买了,迟疑良久,抖一抖手中的碑文。 “先生写这种东西会被灭族的。” 孟亭元笑道:“那石碑刻好后藏在庙里不为人知,若将来颍川王得登大宝,取出来就是老朽的功绩了。大人深受皇后娘娘器重,于公于私都该早日表明立场,而不是首鼠两端,坐以待毙。” 他提出夺嫡口号,就不像是朱昀曦的拥趸。 唐振奇疑憎骤减,稳重地表态:“先生言之有理,但砍树前应先除掉树周围的荆棘。温霄寒那小子是死忠的太子党,且诡计多端深得陛下宠信,有他在我们的计划定会受阻。” 孟亭元颔首:“此人的确碍事,不独大人恼他,老朽几次受其愚弄也怨气难平。只是他目前正得势,元宵夜又在南熏殿耍花招先将了大人一军,目下殊不易图啊。” 唐振奇恨道:“说到这个,那日陛下果然上了他的当,今天还为此事责备我。我生平未被人如此设计,不弄他个碎尸万段实难消我心头之恨。” 孟亭元想了想,提出建议:“兵家有‘避实击虚’之说,既然不能直接正面出击,我们何不绕开他,先从他的同党下手?” 唐振奇眼前一亮:“先生以为谁最合适?” 孟亭元伸食指蘸了茶水,在案几上写下三个字:萧其臻。 这个选项甚合唐振奇心意,他还没完全打消对孟亭元的怀疑,故作烦恼道:“此人做事谨慎,抓不到什么把柄,可否请先生设计谋划?” 孟亭元从容接受考验:“大人若信得过,此事可由老朽代办,但需要多一点时间。” 唐振奇大喜,恢复往常地恭敬态度,承诺会为他提供最大限度的支持。 二月柳竹秋收获一些好消息,她被授予正五品职官,担任通政司左参议,负责检查各地政府的奏章。 她申报记功的名单通过朝廷审核,上面的人都荣获嘉奖。何玿微、滕凤珍因此受到提拔,升调入京。一个出任大理寺右寺副,一个任顺天府推官。 他们三月前先后进京就职,三月初一这天与京官们一起入宫,在皇极殿参加大朝会。 昔日的三鼎甲重聚朝堂,又遇见柳竹秋这个好友兼贵人,真是喜上加喜。 散朝后四人忍不住在玉阶下寒暄,柳尧章跟柳竹秋同行,又与顾淳如同在翰林院就职,关系熟稔,自然而然搭上话,一些青年官员见状也来打招呼凑热闹,渐渐聚集成团。 朱昀曦走出大殿,正看到这热火朝天的景象。 只见柳竹秋被男人们围在中心,谈笑自若,那何玿微听到兴起竟伸手拍她的肩膀,她还不以为怪,照旧跟他嘻嘻哈哈。 太子顿时嫉火中烧,吩咐云杉将那不知避嫌的女人和三鼎甲连同柳尧章一并召到中左门来训话。 柳竹秋听说太子宣召,以为有什么要紧事,到了中左门前,见他伫立阶上,脸上铺满寒霜,眼眶里又含着一团明火,像个传播晦气的煞神。 众人各自犯嘀咕,向其跪地行礼,朱昀曦没让他们起来,当着周围的侍卫宫人直接甩脸子。 “你们几个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柳竹秋听这是找茬的语气,在场她的官阶地位最高,便代其他人答话:“回殿下,此处是皇宫大内。” 立遭朱昀曦呵斥:“外臣入宫须庄严肃静,尔等却无视纲纪,公然聚众喧哗,举止如此轻浮已够得上殿前失仪了。” 这罪名可不小,轻则罚俸重则降职,柳竹秋猜到太子在吃飞醋,越辩解越糟糕,赶紧带头叩首求饶。 朱昀曦只想吓吓她,对其他人可没这么宽容,先呵斥最碍眼的人。 “何玿微,你刚才很得意啊,以为整个朝廷只你一人是状元?我看你做官以前得先学学修身养性。” 何玿微唬个半死,连声谢罪后伏地哆嗦。 朱昀曦又将矛头指向第二个可气之人。 “柳尧章,你比他们年长,又是官场前辈,见后辈新人犯错不加制止还从旁煽动。明知故犯,应罪加一等!” 他想自己拿柳尧章当国舅优待,在五梁殿时曾不要命地保护他,他明知妹妹是他的爱宠,还坐视她跟男人们说笑亲近,实属忘恩负义。 柳尧章也已反应过来,后悔不迭地认错。 -- 第415页 朱昀曦若依着气性来,这四个男人少说得各领一百大板。但只顾出气,必会损害与柳竹秋的情分,忍怒道:“孤先不罚你们,自己回去反省,再有下次,加倍严惩!” 他拂袖而去,袍袖扇出的风都是火辣辣。 柳竹秋先起身,叫起惊魂未定的同伴们。 何玿微等人不知太子在借题发挥,恐悚地向她求助。她苦笑安慰:“殿下向来宽和,今天可能心情不太好,过几天就没事了。” 人们哪敢掉以轻心,恳请她代为向朱昀曦求情。 柳尧章也是,出宫后跟她来到伯爵府,于无人时懊悔自责。 “是我大意了,刚才真不该让你跟他们闲聊。殿下若起了疑,我们这些人必遭大难。” 柳竹秋事发时还有点慌,现在思绪平复,分析事件后得出的情绪全是气愤,不屑道:“他在认识我之前就怀疑我是个淫、妇,以后也让他一直疑心好了。” 柳尧章大惊:“你这是什么话?他可是太子!” 柳竹秋讥讽:“太子又怎样?我又不是他的妃妾,顶多算个姘头。既是姘头,便无关贞洁,我高兴跟谁好,他哪儿管得着。” 虽是气话,也有一定依据。 她认同爱情当与忠诚为伴,跟朱昀曦欢好后从没想过在□□情感上背叛他。 今天他若私下向她表示不满,耍耍脾气,她还会耐心哄他,以后也将注意避免类似情形。 可是他竟仗势滥发淫威,欺压恐吓臣下,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和体面,无理取闹之外还得加上“言而无信”这条最低劣的过错。 他要是明说拿我当奴婢,逼我犯贱,我也认了。一会儿说要平等对待我,一会儿又拿主子派头来压人,当面一往情深,转身作威作福。我就是块软泥,过火后还有点刚性呢,凭什么被他肆意揉搓? 柳尧章怕她恃宠犯倔,劝她向从前那样理性处置,趁早去跟太子认个错,也好让何玿微等人少担风险。 柳竹秋并没昏头,拒绝照他说的做。 “我不能主动去找他。” “为什么?你别耍性子,当心误大事。” “你和秀英吵架时,她有主动找你赔不是吗? “……这倒没有,可二者情况不同,我们是夫妻,你和太子是君臣!” “他若只拿我当臣子就不会吃醋发火了。想做我的男人,就得忍受我的脾气,这次休想让我再惯着他。” 男女之间先低头的是输家,她可不想随时随地被朱昀曦压制,就把这次摩擦当做对他的调、教,试试他在乎她的程度,以便日后更准确地把握相处尺度。 第一百四十九章 第二天柳竹秋便收到朱昀曦的召令,她连使者都懒得见,让下人带话说她昨晚染病卧床,无法接旨。 使者去后不久御医奉命来为她诊治。她回说:“已经吃了别的大夫开的药,若不见效再劳烦您来看诊。” 朱昀曦收到回信,情知柳竹秋在赌气。 这时他早已冷静下来,觉得昨天不该当众扫她颜面,寻思弥补,先派云杉送了许多礼物过去。 云杉到伯爵府后柳竹秋仍不肯出见,他想这样僵着对两边都不好,动用东宫使者的特权硬闯内宅,来到柳竹秋的卧室。 柳竹秋听说云杉闯入,让春梨迎他进来。 云杉见了她一丝不苟地行礼,满面堆笑道:“听说柳大小姐抱恙,奴才特来给您请安。” 他有意把她当主子捧,以便哄劝。 柳竹秋丝毫不领情,假笑挤兑:“云公公是替殿下来视察的?没错,我的病都是装出来的,你就这么去回话吧。” 云杉凑上来苦笑:“您怎么也学那起小家子气的女人开始使性子了呢?殿下前天是毛躁了些,事后便后悔了。他听说您病了,着急得不行,赶着派御医过来,这会儿又命我带了许多燕窝人参灵芝虫草过来给您补身子。您看在他这份用心上,还有什么气可呕呢?” 柳竹秋瞧这小太监跟他主子一个德性,高兴时嘴甜如蜜,一不顺意就横眉竖眼。 她随手拿起桌案上的拂尘挥了挥,逼他退后。 云杉嗔道:“你把我当苍蝇赶啊?我可没惹你。” 见柳竹秋扭头不理,他又摆出一脸苦相绕到另一边来劝解。 “殿下惹你不痛快,我总没得罪你吧。他命我来给你送礼,还让我问你讨回信,你这样让我夹在中间受夹板气,未免太不讲义气了。” 这些人个个精明,都把她的软肋摸得清清楚楚。 柳竹秋讥笑:“你知道夹板气是怎么来的?因为两头都想顾,结果两头都占不着。” 云杉烦恼:“殿下是我的主子,我总不能只顾你不顾他吧。” “那当然,不过你既然顾了他,又凭什么要我对你讲义气?” “我是为你好,我若直接跟殿下说你摆架子,不接旨不谢恩,还对他冷嘲热讽,吃亏的人可是你。” “我吃的亏还少吗?八辈子的老脸都被他撕碎了。你回去跟他说,柳竹秋就是条狗,是狗难免有听不懂人话的时候,他若嫌弃了随时可以把我宰了炖汤。” 云杉知道女人一跟老公相好斗气就容易变泼妇,大凡泼妇杀伤力就跟老虎夜叉仿佛。柳竹秋是何等人?变得泼妇只会更难缠。 先替太子恓惶道:“你这样让殿下下不来台,他想不罚你都难了。” -- 第416页 柳竹秋笑里藏刀:“我这叫擅揣上意,殿下一心将我训练成唯命是从的忠犬,我岂敢不悉心遵从。今日你来得正好,替我捎一样东西给他。” 她从案上的书堆里抽出一本画册递给云杉,里面一页页画的都是各式品种的犬类,看得云杉直发懵。 “你拿去请殿下挑选,他中意哪种狗,今后我就扮哪种,包他满意。” 云杉急得要哭:“柳竹秋,你怎么敢跟殿下耍流氓呢?这纯纯是作死!” 柳竹秋故作惊诧:“我这明明是求生,要继续稀里糊涂把自己当个人看,哪天不小心逆了殿下的心思,才叫一个死无葬身之地。你来了有一阵子了,快回去吧,免得殿下等得发火,连你一块儿处罚。” 她叫春梨进来送客,当着云杉吩咐:“去把殿下赐的药材分一分,给亲戚朋友们送去。让他们都沾一沾殿下的恩赏,日后更勤谨地效忠。” 云杉裹了小脚似的,磨磨蹭蹭回到东宫。 朱昀曦早等急了,见了他劈头就问:“见到她人了吗?她说了什么?” 他问一句,云杉的胆子就缺掉一块,伏地惶悚:“殿下恕罪,奴才无能,没办好差事。” 朱昀曦惊讶:“她躲着不见你,还是直接把你赶出来了?” 他知道柳竹秋不好惹,一定程度上做好了碰钉子的准备,可以承受一些怨言和刁难。 云杉绞尽脑汁仍难以解决这神仙打架的局面,憷然呈上柳竹秋给的狗画册。 朱昀曦拿着翻了一遍,费解道:“她干嘛让孤看这个?” 小太监视线挂着千斤坠,只能笔直向下,吭吭哧哧道:“柳大小姐说她要做您的狗,让您在这里面挑个中意的品种,好让她模仿。” “什么?” “奴才该死!” 伴着云杉磕头声,朱昀曦抓狂了,摔掉画册,转地炮似的飞快来回踱步,脸色忽绿忽黑地气嚷:“她这是存心让孤下不来台吗?真是个泼妇!” 眼瞅云杉装聋作哑妄图拿磕头蒙混过关,他上前喝止:“没用的东西,你聪明的话就该当着她磕,现在来这套是怕孤气不死吗?” 云杉急忙领命:“奴才这就去!” 他迅速调头爬向门口,被主子喊回去,替他捡起画册。 朱昀曦胸口剧烈起伏,理智与冲动激烈交锋,杀得难分胜负。 那女人个性凶悍,报复心重,连她老子都曾被算计,惹急了是会六亲不认的。再跟她硬碰硬,使局面越闹越僵,到头来谁都落不着好。 可我又不是有意害她丢脸的,绿毛龟才会心安理得看着老婆跟男人打情骂俏,我身为太子,连吃醋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还敢拿狗画册来奚落我,我看她是打算骑到我的头上去,以后好做第二个章皇后! 想到章皇后他的心就被阴影笼罩,他再爱柳竹秋,也不能忍受摆布和算计,现在不得不运用权势来纠正她的坏脾气了。 他又看了一眼画册,随手放到一旁。 “她要使性子就让她使个够,孤也懒得搭理她了。” 云杉看出太子决定和柳竹秋拔河,内心一面不安,一面好奇谁会胜出。 使者去后直到第二天仍无回音,春梨有些替柳竹秋担忧,对她说:“你让人带了那样过分的话给太子,他肯定气疯了。眼下迟迟未见动作,会不会彻底恼了?” 柳竹秋淡定道:“他想跟我比定力,逼我先投降,反正不着急,我就跟他耗着呗。” 春梨见状放心,笑道:“这么看来小姐也不是很喜欢太子嘛,我见你数次为他拼命,还以为你把他当宝贝,一刻离不得呢。” 柳竹秋其实也很矛盾,叹气:“我是心悦他没错,假如现在有人要害他,我仍会跟对方拼命。可我对他的喜欢有一半是为着自己,不能舍弃自我去迁就他。” 如果太子变成任意践踏禁锢她的暴君,她的爱会立刻停止,绝不再存半点幻想。 春梨赞同:“就是这个道理,狗还只跟愿意宠爱它的主人呢,咱们犯不着为没良心的人浪费心思。你救了太子那么多次,他若不善待你,就是没良心。” 柳竹秋认为朱昀曦虽然自私,良心还是有的,就看他这次肯不肯反省。 结束休沐日她照常去衙门里当差,专心处理公务,日子过得很充实。 朱昀曦那边可熬不住了,如今他不止情感、精神上依赖柳竹秋,□□也是。尝惯了她的火辣奔放,再看身边的女人都像木头,如同吃了珍馐佳肴就咽不下窝窝头,他的欲望只在想起柳竹秋时复苏,其余时候都心如止水。 整整十天了,那女人对他不闻不问。他派人去探查,听说她每日精神抖擞地当差、应酬,仍与何玿微等人聚会往来,不止对他的醋意置若罔闻,似乎连他的死活都不想管了。 弃妇的滋味大抵如此。 他烦恼不过,去向冯如月发牢骚。 冯如月的学识与柳竹秋相当,但完全理解不了她的思维,听丈夫讲述二人矛盾爆发的始末,不由得心惊胆战。 “季瑶妹妹太任性了,臣妾想这是因为她家里从小把她当男孩儿教养,所以妇德方面稍有欠缺。加上您平时过于宠爱才令她恃宠而骄。请让臣妾先替您规劝一二。” 朱昀曦发牢骚时咬牙切齿,心里却明白再让别人去教训柳竹秋无异于火上浇油,叮嘱妻子:“你只跟她说我被她折磨得很难受,别的都不要提。” -- 第417页 冯如月会意,写了封信以情动之。 柳竹秋览信便知太子妃是来做说客的,信中说太子“愁如云聚,身似瘦竹”、“每日观花望月,常发凄怆之叹。春雨春日,难换萧索愁容……” 这两口子真好笑,一个孩子气,一个老妈子气,做什么夫妻,正经该做母子才是。 朱昀曦借太子妃来示弱,说明这一局她已占了上风,见好就收地写了回信,附赠一盒药材“续断”。 朱昀曦见信里只字未提他,气急道:“她见我那样难过还无动于衷,当真那么狠心吗?” 冯如月赶忙拿出那盒“续断”。 “殿下莫急,她随信送了这盒药材,续断续断,可理解为情断再续。臣妾看季瑶妹妹也想跟您和好,只是羞于明说。您可主动去找她,给她个台阶下,这事便雨过天青了。” 朱昀曦初听欢喜,过后又憋屈。 “我本想矫正她的刁蛮习性,结果还得先妥协。” 冯如月开解:“殿下看那花园里的盆景树,都是从幼苗时期就被人为的曲折生长,哪里是三五天能矫正的?您既存了与她天长地久的心,就请多点耐性,不宜操之过急。” 朱昀曦也认识到自己跟柳竹秋打不了持久战,丧气地接受失败。 次日又值朝会,散朝后百官们依次出宫,他乘坐肩舆命舁夫追上柳竹秋。 柳竹秋正和陈良机、柳尧章等人同行,见太子的乘舆经过,官员们都恭敬的驻足行礼。 到了柳竹秋一行身边,朱昀曦叫侍从们停下,坐在舆上笑问陈良机:“陈尚书,孤有一问题想请教。” 陈良机忙作揖请示,其余人跟着垂首。 朱昀曦说:“孤前日读书,看书上说有一星叫‘注张’,又叫‘鸟注’,这是什么星?” 陈良机竟答不出来,回头向同僚们求助,左右都懵然不解。 朱昀曦暗夸冯如月出的题目深奥,顺利考倒了这些迂书生,悄悄瞟视柳竹秋,等着看她的反应。 陈良机素知温霄寒博学,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低声问:“忠勇伯可有解?” 柳竹秋垂着眼帘,拱手道:“这指的是南方朱雀七宿之一的柳星。” 她一开口就被朱昀曦揪住,追问:“忠勇伯能说说出处吗?” 柳竹秋知道这是他的搭讪伎俩,以公事公办的态度作答:“《史记·天官书》载:‘柳为鸟注,主木草。’,《汉书·天文志》说‘注’作‘喙’。《尔雅》说:‘鸟喙谓之柳。’ 此处的鸟就是朱雀星。” 陈良机等人得以交差脱困,都夸她博闻强识。 朱昀曦笑赞:“原来如此,孤真为这柳星伤透了脑筋。忠勇伯不愧是才子出身,解了孤的难题,应当重赏,待会儿就到观鹤园来领赏吧。” 他善用权术,在人前软磨硬泡。 柳竹秋本不愿再与之较劲,见他又耍小聪明,深感滑稽,假装恭敬地谢恩领旨。 下午她来到观鹤园,云杉领她去东厢房,收到这代表情、事的暗号,她十分郁闷。 他该不会认为睡一觉就能雁过无痕吧,虽然他那方面能力是不错,皮相也一流,但现在来这手也太自抬身价了。 云杉为她开门,等她进去便立刻关门,像烧菜时揭开锅盖投放食材,生怕误了火候。 这段时间他们这些近侍铁定被太子折腾得够呛,就盼她这道菜来调理主子的脾胃。 朱昀曦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看着她。 “来啦。” 柳竹秋面无表情地跪下行礼,他马上起身阻拦。 “行了行了,这会儿又没外人,别来这套了。” 他拉着她站起来,鉴宝似的仔细端详,彻底没了脾气,抓住她的手一心一意讨好。 “还生气呢?上次是我不对,让你在人前失了面子,所以今天我不是补回来了吗?想想刚才大臣们看你出风头的表情,当时他们该有多羡慕啊。” 原来他还有这层目的,幼稚。 未能如愿看到她的笑脸,朱昀曦只得撒娇:“我都已经服软了,你还不高兴吗?” 柳竹秋严肃道:“殿下反复无常,臣女深为惶恐,实在高兴不起来。” 她直陈焦点,朱昀曦那些花里胡哨的招式都作废了,羞窘急恼道:“我不过情急发火,那样也算反复?照这么说,我还觉得你出尔反尔呢,一会儿说爱我,一会儿又对我冷若冰霜。” “出尔反尔的是殿下吧,您在羞辱我的时候想过自己曾经的誓言吗?” “我要是没想过就不会心存愧疚,忍受你那些猖狂无忌的报复了!” “臣女怎敢报复殿下,想是您误会了。” “你让云杉送狗画册给我,当着奴才的面给我难堪,还不叫报复?” “那不是殿下一直希望的吗?” 柳竹秋骤然抬头直视他,像一根冰棱镇住他的怒火。 “您就想让我变成听话的狗,任您呼来唤去,除了听命于您再没有别的思想。” 朱昀曦像遭受了千古奇冤,颤声辩解:“你居然把我想得这么卑劣,我为你付出的还少吗?从出生到现在,能让我这样珍而重之的人屈指可数,如今只剩下三个,除开父皇太后就是你了!难不成你还要我像拜他们一样跪下来给你磕头才满意?” “臣女不敢。” “那天我是很急躁,说了一些难听的话。可你就不能体量一下我当时的感受?老婆随便跟男人说说笑笑,做丈夫的怎么可能不生气?” -- 第418页 “……恕臣女直言,我不会选那种蛮横暴躁的男人做丈夫。” 柳竹秋直抒胸臆,狠狠捅了朱昀曦一刀,他愕然半晌,红着眼眶攥住她的手腕。 “你始终在骗我,赚走我的真心,却只把我当雇主,虚伪做戏!” 柳竹秋看够了他受害者的模样,畅快声讨:“这是您自己的选择。我的想法受您的做法驱使,您说要给我平等的待遇,说要尊重理解我,却时时用主子的权势压迫控制。今天可以把我捧到云端,明天又会把我踩入尘埃。换做是您能坦然受之?” 宣泄过后她顿生悔意,既对他戒惧,为何要袒露心声?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意乱情迷? 朱昀曦恍如旅人在自以为即将抵达目的地时突然惊觉走错了方向,康庄大道变崎岖险路,跟前还耸立着一道陡峭巨峰——皇权造就的尊卑。 第一百五十章 空间无比寂静,斜阳的光束忽然插进来,看彼此的脸都显得模糊。 柳竹秋一时失控使出昏招,提防太子爆发,谨慎请求:“今日朝会上陛下宣布由您主持下个月的太庙祭祀。近期准备事宜繁杂,众多官员等着向您奏报,如无别的吩咐,还请殿下尽快回宫。” 朱昀曦会错了意,心痛披上一层悲凉,沉重发问:“你是这么记仇的人吗?惹到你一次就不想理我了。” 他已清楚皇权尊卑是她所忌讳的,尽量避免触及这两样因素,以普通人立场跟她讲情分。 路数一对,柳竹秋果然有所软化,耐心辩解:“臣女怎敢记仇,更不敢无视殿下,是怕耽误您的正事。” “你跟我的事就不算正事了?” “……臣女受不起……” 柳竹秋觉得如今的太子很难对付,他学会了扬长避短,灵活收放,强权行不通就改用柔情战术,偏偏这柔情还是货真价实的,她若狠心便亏了良心。 经过此次冲突,朱昀曦已在反思失误。 早就知道她吃软不吃硬,干嘛不坚持怀柔,装小猫咪蹭蹭换亲亲抱抱,头脑发热冲上去张牙舞爪,怎不惹她重拳出击? 他跟柳竹秋学会不少东西,其中包括“能屈能伸”。二人身份不平等,卡进死胡同,自然得由他先让步方能缓和关系,于是说服自己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你已经说了心里话,那也该听我说几句。首先出生不是我选的,离了这个位置又只有死路一条,你怪我端着太子的架子颐指气使,可知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自保。” 柳竹秋当然了解他的处境,没因这事责怪他,被他张冠李戴地诉苦,倒不便生气了,忙说:“臣女明白殿下的苦衷,您平时履行储君职责,保持威严体统都是应该的。臣女每次见了您都礼仪周全,该下跪磕头时绝不含糊,虽然您一再说要免去君臣称谓,臣女也始终不敢随意,正是在维护规矩呀。” 她稳稳拆解,朱昀曦再次变换招式,眼神忧伤地望着她。 “你老是防备我,怕我随时翻脸吃人,就不想想我为什么突然发脾气?我也在害怕啊。” 他有外貌优势,装起可怜天下无敌,而且委屈还有一半出自真心,火眼金睛也会被唬住。 柳竹秋促迫:“殿下怕我什么呢?” 朱昀曦垂着眼,微微向一旁转头:“你太聪明能干了,比吕雉、武曌还厉害,我怕你跟她们一样骗我对你倾心依恋,再利用我实现野心。” 柳竹秋当场中箭,慌忙借诡辩稳住阵脚:“刘邦可没倾心依恋过吕后,吕后能掌权是因为活得比丈夫久。” 不料太子怪招迭出,难过嘟哝:“你想让我早死吗?” “怎么会!臣女惟愿您长命百岁。” “我不是刘邦那种喜新厌旧的人,比深情也不会输给李治。” “殿下宽厚仁义,众所称誉。可是唐高宗并非单纯地被武后利用,他继位以后受长孙无忌等关陇贵族掣肘,有意放权给武后,借她之手铲除威胁,严格来讲是他利用老婆在先。” 要举例批判精通文史的人往往会自讨没趣,朱昀曦辩不过柳竹秋,抓住她急嚷:“你就会东拉西扯转移视线,那我们不说远的,就拿父皇母后来说吧,他们也是患难夫妻,父皇专情不立妃嫔,可说恩爱无比了。可母后仗着他的宠爱,纵容外戚为祸朝野,还处心积虑想杀我。身边就有现成的教训,我怎么能不怕呢?” 这些道白毋庸置疑的真诚,柳竹秋不忍用计,低声道:“您怀疑臣女是辜恩背义的小人吗?” 朱昀曦放松手指的力道,照搬她的反应:“你又何尝没疑心我是鸟尽弓藏的暴君。” “臣女只是不安……” “那我也一样。” “怎么能一样?您手里有至高无上的权力,这点臣女无法比拟。” “不,你的胜算比我多得多。因为你现在已经能轻易摆布我了,不然我也不会低声下气站在这儿跟你说话。” 太子的痴情宣言令柳竹秋震惊窝火,以虚对实,偷换概念,但凡来个脑子不清醒的八成就被他这伟大情话感动了,真是鬼谷子见了都得道声“失敬”。 她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被他带到沟里去,决定冒险跟这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的男人捋清曲直。 “殿下这话太偏颇,举个简单的例子,您此刻出去叫侍从们进来杀了我,他们敢不听话?” -- 第419页 “我这么爱你,怎会这么做?” “您就说有没有人敢抗命吧。” “云杉肯定会拦着他们,他知道我舍不得你。” “请直接回答臣女的问题!” “……应该没有吧。” “那就是啰,您的权力就像真金白银,能随时兑现成您想要的货物。而您所谓的臣女对您的影响只是一张草纸,最后或许还会留给我自己抹眼泪。” 朱昀曦说不过她,犹如猴子摘不到近在眼前的仙桃,受仪态约束不能抓耳挠腮,因此更难受,灼急中想出一计,跑向书案,铺纸提笔写下一篇文字,叫她过去观看。 柳竹秋读罢失惊,这竟是一则保证书。 “今后只要你不谋反叛国,其余无论犯下什么罪过,我都不会惩处伤害你,这下你可放心了?” 柳竹秋未曾想能激出这样的大妥协,稍微迟疑后决定接受这飞来横福,周密地探问细则:“十恶重罪里,大逆是排在叛国之前的,您连这个也不追究?” 朱昀曦气闷瞪视:“你会去毁坏宗庙皇陵?还是想在皇宫里放火?” “臣女当然不会做那些勾当,可是大逆罪还包括藐视、挑衅皇权。” “……你的意思是你以后会经常藐视我,向我挑衅?” “不是,可算不算藐视、挑衅是凭您的感受界定的,对臣女还是没保障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这上面不是没写吗?” 太子为表诚意,果断蘸印泥在落款签名处按上指印,君无戏言,这份契约即刻产生不可更改的效力。 柳竹秋回嗔作喜,欣然屈膝拜谢:“谢殿下隆恩!” 她心里仿佛下了场清凉雨,这段时日淤积的愁烦苦闷涤荡一清。山盟海誓哪有白纸黑字的手谕可靠?赶紧拿回家珍藏,总算能大大降低后患了。 她喜笑颜开,只重实惠的嘴脸一览无遗。 朱昀曦对她这份精明市侩又爱又恨,忍不住伸手揪住她的脸颊。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包容了,你什么时候给我你的真心?” 柳竹秋不是出于矫情才跟他置气,行事总循着一个“理”字,刚得了大甜头就得礼尚往来,而且太子的善意举动极大补救了之前的暴行,形象又显得可爱了。 然而这次闹得太厉害,不能像以前说变脸就变脸。 她矜持地露出哀怨,柔声道:“殿下想想臣女历次救驾的情形,怎忍心说这种话?” 朱昀曦冷哼:“肯为我拼命的人多了去了,还不都为着高官厚禄。” “……臣女最初是为着殿下的美色。” “……我该夸你诚实吗?” 讽刺刚出头,狡猾的女人已及时投怀送抱,娇声撒娇:“古今哪个痴情郞不是拜倒于美人的姿色下才甘愿为其赴汤蹈火?要不怎么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呢?臣女一开始是迷恋您的外表,而今已被您的才华深深吸引,爱得更投入了。” 能赢得她不计前嫌的姿态,朱昀曦松了口气,搂着她试图找回点场子。 “原来我在你眼里还有才华啊,不是华而不实的草包?” “殿下又吓唬臣女,您在音乐方面就才华横溢,只《边沙行》已足以列入传世之作。” “音乐只算末乘,你看你相好的那些才子个个文韬武略,博古通今,随便挑一个我也比不了啊。” 历代王朝发展到中后期,君王总会恶意压制贤臣能吏,说白了全是出于嫉妒。 这些皇帝长在深宫,好比金窝里圈养的猪,学问见识都差那些凭真才实学出头的臣下老远,气量稍微狭窄的便过不去自卑这道坎。抱着“你再能耐也是我脚下一条狗”的心态对其羞辱凌虐。 朱昀曦品行比那些暴君昏君好,但也因为自知之明而自卑,故而对何玿微等青年才俊有敌意。 此时他还没盖紧醋坛子,逼着心上人哄他。 看在那纸保证书的份上,柳竹秋愿意抛弃脸皮,卖力取悦道:“他们都是您的臣子,文才再高也是用来为您效力的。再说了,京城才子众多,臣女为何独独对殿下倾心?” 她设置疑问后双手捧住朱昀曦的脸,像托起一颗璀璨的明珠。 “因为殿下是举世无双的美男子,臣女重色不重才,曹子健来了我也会选您。” 她高高噘嘴在他唇上吧唧一口。 朱昀曦心里的芥蒂瞬间凋谢,虽然心有不甘,但被她柔媚摆布的感觉就是如此甜蜜销魂。 古代那些昏君只怕也是这么养成的。 他冲她呲牙:“你真是个奸妃。” 她摇头晃脑谄笑:“臣女更喜欢您叫我佞臣。” “好吧,那这位佞幸大人打算如何侍奉你的君上呢?” 柳竹秋笑嘻嘻任他摸索爱抚,一面放肆撩拨:“殿下知道臣女为什么送您续断?” “想跟我和好?” “不止这个,续断其实是一味补肾的药材,著名的壮阳药‘锁精丸’的主要成分就是它。” 她做事力求极致,勾引人时什么露骨的话都说得出口。 朱昀曦受其挑逗,气恼与兴奋齐头并进,捏住她的下巴发狠:“你是对我平日的表现不满意?那今天非做到让你求饶。” 本次谈判取得阶段性成功,柳竹秋身心都得到满足,回家取出太子的保证书交给春梨妥善收藏。 -- 第420页 春梨看后说:“太子真像狗,为了啃到肉骨头,什么作揖打滚摇尾巴的姿势都肯做。” 柳竹秋笑道:“男人不都这样吗?寻常时候精得要死,只有先用情爱蒙昏他们才能讨到点便宜。” “所以那些谈情说爱时比男人更昏头的女人就是傻瓜了。” “也不全是,有的是相信自己运气好,能在酱缸里捞出金子。” “哈哈哈,那还不如自己挖个金矿现实。不过太子会照这保证书上写的做吗?他若反悔丢的只是脸皮,小姐失去的就可能是性命了。” “帝王家面子最大,除非他不怕生前死后留骂名,目前能得到这种治标不治本的保障已经很走运了。” 官职、地位、话语权,曾经的期许逐一实现,柳竹秋觉得目前形势委实不坏,准备先这样稳扎稳打地走下去。 与她言归于好,朱昀曦也心情焕然,回宫途中微微掀帘窥看街景,偶见路边店铺旁种着一株四五年生的柳树。树高丈余,柔条丰密,青翠婀娜。 他心念忽动,命人买下此树,移回东宫种在他的寝殿旁。 宫人植树时他亲自在玉台上监工,云杉疑惑探问他此举的用意。 他脉脉含情地望着柳树微笑:“你不觉得这棵树风流可爱,很像柳竹秋吗?” 他自愿被她迷惑,并视其为享受,等树种好后命云杉速去磨墨润笔,想趁着充沛的灵感完成构思了两个多月的大作。 从观鹤园回来的第三天,柳竹秋收到朱昀曦的来信,这封信很特别,是一首名为《细叶赋》的骈赋。 自古赋是最难写的,所以有“才弱者只能为诗,不能为赋”的说法。柳竹秋从未见太子做过诗,倒先看到了这篇专为她写的赋。 他在赋中对她的品德、才干进行了高度赞美,还用夸张到没边的语句吹捧她的美貌,让她怀疑他的眼睛是否有问题。 什么“美如新柳,濯濯风前”、“倩影映月,馨香堕风”、“红粉出桃花惭,清姿较芳草鲜”…… 又斥赘言刻画自身对她的倾倒迷恋,“鸳鸯衔来幽梦,蟋蟀唱罢静女①”、“爱而不见,珠泪悄弹”、“巧笑常乱心曲,妙音频萦耳畔”…… 柳竹秋一目十行读完便不忍再看,相信朱昀曦没找代笔。这酸不拉几,看似华丽其实狗屁不通的文笔就是他的风格,一般人想模仿还不太容易。 学问好的狠不下心自残笔墨,狠得下心的又没他真情实感,拿去哄哄没读过书的人还行,给她看约等于精神摧残。 殿下,你明明有过人的特长,作首小曲或者唱首歌给我听都不错,为什么非要亲自写情诗呢?是想让我做教书先生帮你批改错词病句?我那年方十五的学生文风都比你清爽自然…… 她嫌弃太子的文章,但依然感念其用心,回信谢恩,昧心夸赞他写的《细叶赋》曼声柔调,顾盼有情。 朱昀曦信以为真,本就自觉良好,这下更自鸣得意,将这篇赋认真誊写了帖在寝殿的墙壁上。 俗话说:“人狂无好事。” 他这一炫耀便节外生枝,几天后去向皇帝请安时,庆德帝冷不丁问:“细叶是谁啊?” 朱昀曦的心像沾到盐巴的水蛭缩成细丝,幸好反应够快,猜到东宫的人看了《细叶赋》,把他给告发了。 父皇若看过那篇赋定会怀疑我爱上了名叫“细叶”的女子,认真追究起来柳竹秋的身份就会暴露,须得找借口掩饰。 他经过大风大浪,应变能力有长足进步,当下镇定道:“回父皇,那篇《细叶赋》是儿臣受沈约的《丽人赋》②启发,按自己的想象描写的。” 庆德帝笑道:“朕也奇怪世上哪有这样美好的女子,原来是皇儿虚构的。” 亏得朱昀曦文辞浮夸,把柳竹秋写得天上有地上无,又未载入具体的事件③,这通说辞还混得过去。 皇帝以为儿子心灵寂寞才作文意淫,不免疼惜,说:“你宫里除太子妃,其余三个妾室是平庸了些,而且都怀了身孕,这大半年无人服侍你,过阵子朕让人物色几个美女为你点缀。” 朱昀曦历来不贪色,以前女人是拿来生孩子的,如今有了儿子,再过一两个月又将添丁添女,这方面资源充裕就不想让后宫增员来给自己添负,婉言谢绝道:“父皇厚爱儿臣感激不尽,但大臣们若知晓又将罗唣,还是算了吧。” 庆德帝说:“你先以侍女的名义安置,他们有何话可说?” “……儿臣身边不缺人伺候,就是眼前这四个儿臣应付起来都常觉分身乏术,再多添了人,让她们独居久旷,儿臣也于心不忍。” 庆德帝大笑:“如此怜香惜玉,不愧是吾儿。那就随你吧,若看到中意的也别犹豫,随时可以接进宫来。” 朱昀曦听得心动,翼翼试探:“父皇,儿臣听说一些朝臣家的闺女品貌淑秀,有的资质不在冯氏之下。” 庆德帝问是哪些朝臣,他随口说了几个三四品的部寺之官。 庆德帝轻叹:“这些人的官阶都太高了,女儿嫁入皇家,他们就得退居闲职,子弟也难进仕,多半会生怨言,其他人也将借机非议。世间好女子众多,我们又不需要女方家的财势地位,只要出生清白端正之家,就是寒门穷户,甚至商贾匠作人家都使得。” 他画出底线,朱昀曦登时心凉,估计父皇在位期间他给不了柳竹秋名分了。 -- 第421页 近日柳竹秋每天都去张选志家。 张体乾刚通过县试考试,四月即将参加府试④。为了能让孙子成功考取秀才,老太监恳请柳竹秋抽空为他补习功课。 柳竹秋在他家做了四年塾师,将张体乾从一个捣蛋顽童栽培成上进学生,实实在在付出过精力心血,也想尽力助其成才,答应抽空过去帮张体乾改文章、押题、划重点。 前几天都是放衙⑤后去的,今天休沐,便趁早过去,忙活了一上午,午饭后告辞回家。 她骑马走进伯爵府所在的街道,见一群小乞丐正围在右手墙根下冲一名缩在地上的男子扔泥块吐口水。 靠近一看,受困者竟是傻儿陈尚志。 他比小乞丐们高大得多,受到欺负却只知抱头哭泣。乱蓬蓬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衣服上沾满草屑烂泥,脸上盖了几个锅灰染的巴掌印,本身皮肤特白,跟黑印一对比,就像染了墨迹的宣纸,再叫泪水一冲,比那戏文里演的孤儿都可怜。 柳竹秋猜他定是独自偷跑出来才落到这些淘气小鬼手里,叫瑞福往地上撒了一把铜钱,引开乞儿们,下马走到陈尚志身边,弯下腰柔声打招呼。 “裕哥,你怎么在这里?” 陈尚志捂着脸从手指缝隙里偷瞄她。 她怕他不认得自己,索性蹲下向他和善微笑:“我是住你家隔壁的温霄寒,你还记得吗?” 陈尚志迟钝点头,慢慢放下双手,怯生生看着她。 “走,我送你回家。” 柳竹秋边说边伸手,傻儿慌忙躲闪,作势要逃,被她一把拉住便惶急哭喊:“我不回去!不回去!” 他用力挣扎,右手胳膊从袖口里露出来,上面赫然缠着几道大蚯蚓般的伤痕。 柳竹秋多少猜到他偷跑出门又惧怕回家的原因了。 作者有话说: ①指《邶风·静女》,是中国古代第一部 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首诗。此诗写青年男女幽会的过程,表现了男子对恋人温柔娴静的称赞以及对她的深深情意,体现出年轻男女之间纯美爱情的美好。 ②《丽人赋》是南朝文学家沈约所作的一篇赋,作者听人讲述一位美貌女子,用疏畅清淡的语言写出了她的风姿神韵。 ③所以秋姐嫌太子写作技巧烂,只会苍白地堆砌设定(她好牛逼好牛逼啊),没有具体事例来描写(通篇只用各做词汇强调牛逼,但一件牛逼的事都没写),就是言之无物的注水文。 ④明清时读书人通过县、府、院三试方能取得秀才资格。 ⑤官员下班叫“放衙”。 第一百五十一章 柳竹秋哄着陈尚志将他带回伯爵府,命人帮他沐浴更衣,又拿饭菜给他吃。 伺候他洗浴的仆人禀报说他身上有多处伤痕,都是近期磕碰或遭藤条抽打的。 柳竹秋听完走进厅房,见陈尚志坐在案桌前,望着饭菜恓惶发呆。 她走近笑慰:“裕哥怎么不吃饭呢,不喜欢这些菜吗?” 陈尚志胆怯地看看她,头埋得更低。 柳竹秋坐到桌前问:“你身上的伤是谁打的?堂弟们还是家里的仆人?” 陈尚志不吭声,眼里飞快浮起泪花。 柳竹秋知道他听得懂,这样已是默认了。 心想他的状态跟孩童差不多,这种事应直接跟家长沟通,先温和地哄他吃饭,夹了些菜堆到他的饭碗里,再将筷子递给他,见他不接,便笑道:“要我找人来喂你吗?” 小傻子急忙摇了摇头,犹豫着抬起手。她主动掰开他的手指,将筷子放进去让他握好。 “吃吧。” 陈尚志点点头,开始吃饭,起初小心翼翼,渐渐越吃越快,想是饿坏了。 柳竹秋让仆人看着他,派人去陈府问陈良机在不在家。 老陈出去赴宴了,她打听好他回府的时间,到时登门拜访。 陈良机刚到家,正急着叫人满院子寻找失踪的长孙,听说忠勇伯造访也无心接待。直到柳竹秋叫人传话说陈尚志在她家,老头儿才匆匆出迎。 “忠勇伯,听说我家裕儿现在贵府?” “阁老莫急,我们去屋里说吧。” 陈良机请客人去西花厅吃茶,柳竹秋讲述她在街上遇到陈尚志的情形,直言傻儿遍体鳞伤,像是受不了虐待,悄悄出逃的。 陈良机震愕气愤,老泪急涌道:“不瞒爵爷,老朽家里很有一些祸害,奴仆也不太老实。以前裕儿都由一位姓尤的嬷嬷照料,她是我已故大儿媳的陪嫁保姆,为人忠厚勤谨,裕儿能平安长大,全靠她百般护卫。可去年年尾她害病死了,裕儿身边缺了守护他的人,老朽又不能随时看顾他,便常被家里的恶棍刁奴钻空子。之前也骂过他们好几次,这回非得动真格的了。” 他决定立刻召集儿孙和负责照看陈尚志的仆婢,该打的打,该骂的骂,狠狠给他们点教训。 柳竹秋劝阻:“阁老即便严惩只怕也起不了作用。您一日当中有半日在外面,裕哥又比不得健全人,若那些人挨了罚,趁您外出时变本加厉报复到他身上,却如何了得?” 陈良机羝羊触藩,忧心如捣。 柳竹秋来时已存了念头,趁势提议:“您若信得过我,可让他寄住在我家。我的仆人们都还忠实良善,没人敢苛待他。” 陈良机又惊又喜,踌躇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 第422页 柳竹秋笑道:“你我既是同僚又是近邻,理应相互照应。我看裕哥是个听话的孩子,也很喜欢他,见他那样可怜心里很不是滋味,真心想要照顾他。” 陈良机心想她是太子的亲信,大概见陈尚志貌似太子,对其移情生怜。 他年纪老迈,精力有限,常担心死后陈尚志身无着落,正寻思为他找个靠山。温霄寒主动示好,自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他随柳竹秋去伯爵府,见陈尚志正和一个八九岁的小少爷玩蹴鞠。 柳竹秋指着男孩儿介绍:“这是我的继子骆仇。”,说完问骆仇:“仇儿,你和裕哥玩得高兴吗?” 骆仇懂事地点头,主动向陈良机行礼。 陈良机见这小爵爷很有教养,是个温顺孩子,正适合做傻孙的玩伴,至此更放心了。将陈尚志招到跟前问:“裕儿,你觉得忠勇伯家好玩吗?” 陈尚志慢慢点头,同时偷瞄柳竹秋一眼。 陈良机又说:“爷爷每天早出晚归,顾不到你。忠勇伯很喜欢你,想留你在他家住,你要乖乖听主人的话,以后每晚回家看看我便是。” 陈尚志似惊似愣,非常不安。 柳竹秋安慰:“爷爷不是不要你,是担心你在家又受欺负。我家仇儿缺少朋友,你留下和他作伴岂不正好?” 骆仇听文小青训教,记得要随时帮衬柳竹秋,机敏地扯住傻儿袖子摇晃:“裕哥哥你就留下吧,我会每天陪你玩游戏,请你吃好吃的点心。” 陈尚志闷闷地不说话,但也没有反抗的意思。 陈良机认为傻子没思想,本不是来征求其意见的,哄他接着跟骆仇玩耍,请柳竹秋到一旁说话。 “忠勇伯,蒙你厚爱,老朽就把这孩子托付给你了。过会儿便把他的衣物用具送过来,往后每月送十两银子给他做花销,你看够吗?” 柳竹秋摆手:“阁老提钱就生疏了,他又不是大肚罗汉,多个人不过多双筷子,何须客气?” 陈良机不肯占他便宜,坚持要付寄养费。柳竹秋最终妥协,以求让老头儿安心,留他在家和陈尚志一块儿吃了晚饭。 饭后陈家人送行李过来,柳竹秋安排陈尚志住在前院的西厢房,想到他有时可能会调皮胡闹,年轻丫鬟不好应付,家里又没有粗壮的仆妇,便派一个六十多岁的忠厚老苍头施二负责照顾他。 陈良机守着奴仆为傻孙收拾好房间,千叮咛万嘱咐地教导一番,依依别去了。 入夜柳竹秋去看望陈尚志,见他已安稳睡下方放心回房。 春梨伺候她洗漱,闲聊时问:“那裕小少爷长得怪好看的,可惜是个傻子,他真的很像太子吗?” 柳竹秋说:“太子比他还好看,主要是气质胜出吧,不过没他温顺乖巧。” “哈哈哈,那当然,傻子怎么能跟太子比。但你为什么让施二去照看他?那老头儿耳朵背,手脚迟钝,人也有些老糊涂了,能当好差事吗?” “这你就不懂了,裕哥生得那样俊,又是个傻子,多得是没廉耻的坏蛋想打歪主意,派年轻的伺候不妥,只施二这种老得不能人道的才保险。” 本朝禁止官员嫖妓,大老爷们色心难戒便改嫖小官。又因世人信奉男尊女卑,丈夫嫖妓偷人会被老婆责骂,跟男人苟且,妻妾则不便约束。 由此使得南风大行其道,渐渐发展到断袖遍地,龙阳泛滥。 如今京城的男妓比妓、女还多,良人家的美貌少年日常也频受骚扰。像陈尚志这种类型的简直是草原上落单的羔羊,不知会被多少恶狼盯上。 她一开始便怀疑傻儿是因反抗坏人猥亵才被打得浑身是伤,又害怕呆在家里的,是以决定为其提供庇护。 春梨见她对陈尚志设想之深远超寻常怜悯,大胆调侃:“小姐是爱着天上的月亮,才连那水里的月亮一并怜惜吧?看来你对太子真不是一般的喜欢。” 柳竹秋笑着轻轻掐她一下,随后叹气:“你这样说也没错,殿下就像那珍珠宝石,好看又值钱,谁见了不喜欢呢?说穿了,你家小姐也不过是个俗人罢了。” 春梨好奇心早熟透了:“从你见到太子那天起就不停夸他美,我真想亲眼瞧一瞧。” 柳竹秋也思忖找时机教她开开眼,机会竟很快来了。 这还得调头说说她那想法总与之背道而驰的老父。 当日柳邦彦扬言要找人去萧家提亲,没想到竟是认真的。 他以为朱昀曦真不介意柳竹秋找婆家,不同其他人商量,擅自重金收买了一位有头脸的官媒婆去游说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看柳家老小都像地沟里的耗子,如今耗子竟妄图往自家门内钻,她深感耻辱,盛怒下赶走媒婆,并当着她的面泼水洗地。等萧其臻回家又将他唤来一通臭骂,怨他久不娶妻才使得污猫皂狗有机可趁。 萧其臻听说柳家托人来说媒,心头未愈的伤疤被血淋淋撕开,挨过母亲训斥忙跑去柳尧章家,请求向柳邦彦当面赔罪。 柳尧章尚不知父亲擅自为妹妹提亲,唬得魂耗魄丧,回家抱怨柳邦彦。 “老爷要为季瑶提亲也该知会儿子一声,如今闹出乱子,该怎生收场?” 柳邦彦正气恼不过,抢话怒令:“你别忙着埋怨我,先回去跟那萧其臻绝交!我柳家是正经的书香门第,我柳邦彦大小是个三品侍郎,还有三个进士出生的儿子,满门衣冠,哪点比他萧家差了?亏她母亲还是个二品夫人,行事竟如市井泼妇。三十多岁的鳏夫儿子还当成香饽饽。我们阿秋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还有爵位,算起来他们家还高攀了呢!” -- 第423页 他和女儿一起受辱,方体会到歧视之凶残,若能放下老脸,真想跑去萧家指着那眼高于顶的老太婆臭骂。 柳尧章好容易劝住他,愁苦道:“老爷还在这儿发火呢,您此番已闯下大祸了。” 柳邦彦不忿:“你爹我骨头再软也不是任人欺凌的主,量姓萧的还奈何不了我!” 柳尧章跺脚:“载驰兄自是无妨的,可您就不怕惹恼太子殿下?” 柳邦彦听这话蹊跷,催他详解。柳尧章不能再有保留,老实地兜了底。 “您知道季瑶已是殿下的人了吗?” “多少能猜到,可我之前问过阿秋,她说殿下不反对她嫁人啊。” “她真这么说?” “当然,要不我怎会为她张罗婚事?” “这就怪了。” “你别绕弯子,快说,这事究竟有何不妥!” 柳尧章犹犹豫豫道出朱昀曦对柳竹秋的宠信,当日点名让他随驾出征,在五梁殿舍命掩护他,都是出于对妹妹的钟爱。 “殿下如此珍视季瑶,怎舍得她嫁人?您公开给她找婆家,不是在打殿下的脸吗?” 柳邦彦怛然失色,仍有些迷糊:“可是你妹妹亲口说殿下许她嫁人啊!” 柳尧章问明当时情形,怨叹:“季瑶肯定在跟您赌气,又以为您只是嘴上说说。” 柳邦彦始知自个儿城墙上骑瞎马,受儿女欺瞒大大作了回死,又怕又怒地抽打柳尧章。 “臭小子,这些事怎不早说!” 柳尧章躲避喊冤:“儿子一是怕您担心,二是怕您知道了又和季瑶吵架,谁曾想会横生枝节!” 柳邦彦打骂他也起不了作用,蟹黄蟹乱追问:“这么说阿秋以后铁定会入宫了?” 这点柳尧章还不确定:“季瑶不愿入宫,说殿下跟她许诺过不会纳她为妃。” 柳邦彦更惊,话音变得凹凸不平:“那、那、那他就一直让阿秋这样不清不白,不男不女地混下去?” “……可能以后会有变化吧,反正季瑶是决不肯进宫的,也许等若干年后殿下热情淡退,到时会许她嫁人。” “到时她都成老太婆了,还有谁会娶她!” 柳邦彦这会儿觉得朱昀曦比萧老夫人更可气。 女人最要紧的是有个好归宿,为他熬没了青春,守到人老珠黄,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没用。普通男子这样尚且不义,何况堂堂储君? 柳尧章劝他冷静:“殿下都是顺着季瑶的意思,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丫头的脾气,她追求的是海阔天空,让她呆在那种见不得的人地方,她宁愿去死。而且,您也不想柳家变成外戚,被清贵们嘲笑吧?” 本朝对外戚限制极多,外戚只得做散官,虽能封公侯,爵位却不得世袭,且子孙三代内无缘科举。因历代后妃驸马都出自寒门,其家族也多无名望,这对柳家这样科甲兴旺的官宦大族来说无异于自贬身价。 柳邦彦怀疑家里的祖坟出了问题,怎么自己的后半辈子老是被这类进退维谷的灾厄缠绕呢? 他再次感觉女儿是来讨债的,迟早要轰轰烈烈清算他和父亲犯下的罪孽。 柳尧章回到灵境胡同,萧其臻还在等消息。 好友之间遭遇尴尬事,他不知如何启齿,费力说道:“家父尚在气头上,此刻见面只会难堪,今日就请兄长先回去吧。至于季瑶,她和太子殿下……” 他觉得现在再向萧其臻隐瞒柳竹秋和太子的关系就太过分了,正准备如实坦白,萧其臻先打断:“不用说了,我都知道。” 柳尧章惊讶不已,忙问:“你几时知道的,是季瑶告诉你的?” 萧其臻摇头:“这就无须多言了,只怪愚兄福薄,没能抓住这场缘分。眼下就怕殿下获悉此事,会责怪令妹。” 倘若因此令柳竹秋受难,他将无法原谅自己。 柳尧章怎忍责怪倒霉的失意人?安慰:“载驰兄不必过分担忧,我已派人去叮嘱那黄媒婆守好口风,她不张扬这事便不打紧。” 他不想想媒婆的嘴就像黄河决口,岂是人力能封堵的? 黄媒婆常在大户人家进出,自视甚高,想她到了公侯府邸,家主尚能客客气气招待一盏香茶,几曾受过这等窝囊气?把柳家的请求当做耳旁风,极力去向她认识的官眷诉苦,以图败坏萧家名声。 不出数日,全京城都知道柳邦彦去萧家为女儿提亲,被萧老夫人痛斥驱逐。 舆论却并未如黄媒婆所愿。 柳竹秋名声糟糕,稍有根基的人家都不愿娶这样的儿媳,旁观者认为萧老夫人只是处事燥辣了些,立场并没错,合起伙来嘲笑柳家。 蜚语甚嚣尘上,朱昀曦岂会不知? 恼怒疑心似晴天霹雳击穿他的脑子,气到吃饭时端起碗就随手砸烂,出门撞见宫人说笑就喝令掌嘴的地步。 忍耐半日命人召柳尧章来问原委。 柳尧章从昨天起眼皮便跳个不停,为这一刻做足了准备,见到太子依然止不住脊梁发软,磕头哀辩:“此事实属误会,家父不清楚殿下与舍妹的事,那日和舍妹争执,一时赌气擅自邀媒提亲。微臣事后已向他说明内情,家父十分后悔,急派人去求那媒婆保密。谁知媒婆记恨萧家,故意四处张扬,造成此等尴尬局面,微臣一家愧惶无地,乞请殿下恕罪。” 朱昀曦严肃追问:“真是你父自作主张?不是柳竹秋自己同意的?” -- 第424页 柳尧章身子伏得更低,急道:“微臣不敢撒谎,舍妹确实毫不知情,也是昨天才听到外间的议论,还责怪微臣不早些告诉她。因恐着急解释会令殿下见疑,故而未敢造次。” 朱昀曦心情总算平复了些,细下思索也觉自己多心了。 柳竹秋与萧其臻熟识已久,若对他有情,早勾搭上了。 她相人眼光毒辣,心气又高,料想看不上那种只会利用她的无义小人,更不会甘心去受恶婆婆搓磨。 他气消了一半,逞着余怒贬斥:“柳侍郎真不明事体,怪不得当初他在东宫任教时孤就觉得他教书颠三倒四,毫无条理,原来做事这么没头脑。” 柳尧章哪敢应声,可怜做了半日挡箭牌,被射得豪猪相似,拖着跪麻的双腿趔趔趄趄告退。 柳竹秋收到消息,预感太子即将传召,不料次日放衙回家,朱昀曦已高坐堂上,笑微微等着她。 她听门房说太子驾到有一阵子了,知道他有意搞突袭,淡定地去见驾,说:“这里靠近街道,太吵了,请殿下移驾内书房,那边比较清静。” 朱昀曦也不愿看她满嘴浓须的扮相,来到书房,先亲手帮她摘下胡子。 柳竹秋笑嘻嘻地乖乖站着,忽被他捏住下巴,男人的笑容瞬间微妙了。 “你这个不孝女,究竟跟你爹说了什么,气得他着急把你泼出去。” 柳竹秋觉得他现在很会迂回侦查,已入了奸诈的门槛。 这次事件被她归类为家长里短,本不想费时纠结,奈何是亲爹闯的祸,不得不捡烂摊子。 就以最便捷的方式速战速决吧。 她轻轻挥开太子的手,娇嗔:“殿下还提呢,臣女已是京城官宦家名声最坏的女人,只怕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 她知道朱昀曦爱听最后一句,所以拖着音调说得千回百转。 朱昀曦果然很受用,搂住她戏谑:“你还是成天惦记着嫁人啊?” “不愿嫁和嫁不出去是两码事,如今臣女的自尊和自信都粉碎了,往后人们提到柳竹秋,只会想到‘淫、妇’、‘放荡’、‘破鞋’、‘烂货’、‘不要脸’、‘人尽可夫’这些词汇。只怕嫁给龟奴,对方都会掂量自己的脑袋够不够大,戴不戴得稳这顶大绿帽。” 她特意点明“名声恶劣”这条,顺便让太子趁早绝了纳她为妃的念想。 朱昀曦顿时糟心起来,无措道:“流言真有这么凶猛?那些人都是癞□□变的,吃不到天鹅肉还成天嚼蛆!你放心,以后我定为你恢复名誉!” 柳竹秋怕他起坏心,试探:“殿下想怎么做?” 朱昀曦正要开口,及时识破其用心,赶忙收回即将踩入圈套的前脚,机警搪塞:“回头我想办法帮你的父兄升官,地位一高,那些小人有所忌惮就不敢胡言了。” 柳竹秋直觉他在回避,冒进又恐踩坑,还是先解决当前的麻烦,爬在他胸前问:“殿下是来兴师问罪的?” 朱昀曦垂眼看他,不解的表情很逼真。 “您怀疑是臣女怂恿家父去提亲的?” “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 “听说您昨天把我三哥骂了个半死。” “哪有?柳尧章这么跟你说的?这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他怎么能这样诋毁我?!” “好了好了,是我听错了,您可千万别再骂我三哥,他是我们家最胆小的,再多听几句龙吟虎啸就该出人命了。” “唉,我也觉得他胆子小,跟你一点都不像。” “殿下更喜欢他那种斯文性格的淑女吧,比如太子妃娘娘。” “那是以前,现在我只爱你这种专在太岁头上动土的妖女,爱得要死。” “您别动不动提‘死’字,故意折煞臣女吗?” 柳竹秋撒娇撒得自己都有点恶心了,明明彼此爱慕,却得时时提防,隐藏本性,沟通交流全是技巧,一颦一笑都得拿捏。假如一生服侍太子,她施展的套路连起来想必够让唐僧取上十回真经。 第一百五十二章 柳竹秋正嫌这样假惺惺和朱昀曦调情太腻味,春梨适时进来献茶点。 她久闻太子美名,借着上茶的幌子偷偷赏花,只见这男人色如琼瑶,冰清玉润,真如柳竹秋所说像块价值连城的宝石,不亲眼瞧见,永远想象不到人间有此等绝色。 朱昀曦身边的仆婢从不敢直视他,因此他对外来的视线很敏感,即刻察觉这丫鬟在无礼窥视,本能地甩了一记冷眼。 柳竹秋忙替春梨求饶:“她是从小服侍臣女的婢女,叫春梨。” 朱昀曦曾在漱玉山房听她自称“春梨”,事后得知是借用丫鬟的名字,对此印象深刻,马上大度调笑:“不愧是你的人,性子跟你一样野。” 说完低头饮茶。 柳竹秋轻轻向春梨使个眼色,春梨从容告退,感觉没能饱览美色,出门时回头望了望太子。 朱昀曦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等她去远了,向柳竹秋轻笑:“你这个丫鬟不太老实啊。” 柳竹秋忙问:“殿下何出此言?” 他讥刺:“你没发现她刚才临走时冲我回眸?大概是意图勾引我,这要放在宫里定会被抓去宫正司挨板子。” 柳竹秋被他叹为观止的自大逼到傻眼,真想顺手抽他一巴掌。 你们男人爬墙上房地偷看美女还被诩为风流韵事,我们女人回个头就该挨板子?看你是瞧得起你! -- 第425页 她实在忍不住奚落,含笑微讽:“谁让殿下这般貌美,臣女当初不也是这样对您一见钟情的吗?” 朱昀曦瞧她这反应真跟妾室们两样,情绪又起波动,沉着脸找茬:“你还真宠你这个丫鬟。” 柳竹秋公然护短:“她幼年时就便跟着臣女,臣女一直拿她当妹妹。” “你愿意跟你的妹妹共侍一夫?” “听殿下的意思,是想让春梨侍寝?” “又在装傻犟嘴!” 朱昀曦瞪圆眼眶,像个得不到大人宠爱就乱发脾气的小孩。 柳竹秋已对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任性颇感头疼,心里明白他的反应是情侣间需索安全感的正常表现,但理智决定她不可能将他当做私有物品贪占。 若是寻常人,跟她做一夫一妻的平等爱侣,她大概会用忠贞要求对方。 君王的义务之一是繁衍子嗣,防止儿子死光后继无人。再有,假如庆德帝当初多立几个嫔妃来分宠,章家的势力也不会无限膨胀。 因此三宫六院在帝王家反而有其合理性。 这畸形的环境下还不肯放弃独占欲,心态将被逐渐扭曲,显露出暴虐倾向。比如章皇后,她的一枝独秀就是通过对众多觊觎皇帝的宫女残酷镇压得来的。 你是太子,我明知不可能占有你还逼自己吃醋就是自虐。如果你只想通过我的自虐来获得内心安定,那也是纯粹的自私。 这些话不可实说,她唯有迎合做戏,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娇哄:“郎君干嘛发火,您头一回来我家,人家不想因为这点小误会搞坏气氛嘛。我不是不吃醋,是怕被您当嫉妇,您若不在意,那我索性不放人了,就把您永远关在这儿,只给我一个人看。” 朱昀曦双手环住她的腰,露出闷闷不乐的撒娇表情。 “你永远搞不清我生气的原因。我看你和男人说笑会吃醋,听说你和男人议亲会生气。而你却对我的妻妾们毫不在意,别的女人对我有企图你也不知提防,比起我,甚至更偏袒你的丫鬟,这样对我公平吗?” 天生践踏公平二字的人会向别人索取平等,这就好比老虎望着天上的大雁说:“你为什么会飞?这不公平,你得像羊或者兔子在地上行走,这样我才能更方便地吃到你。” 你先赐我三十面首①,再来跟我谈这事,才显得比较有诚意! 地位决定观念,柳竹秋知道这个理没法细辩,还是胡搅蛮缠更有效,学他使性子。 “您要求公平?那好,先回去把您的妻妾都遣散了,立我做太子妃,以后封我做皇后,一辈子只许有我一个女人,若宠幸他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朱昀曦惊怪:“你不是说你跟母后不一样吗?” “正因为不想学皇后娘娘那般善妒,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我。有识之士总是劝导愚顽向善,您倒好,非要逼迫善女向恶。我都一再表示您魅力无边,早已迷得我神魂颠倒了,否则当初也不会在还没得到您垂青的情况下就大胆冒犯。可您偏不听,非要用一些无中生有的矛盾来猜忌我。真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你敢骂我是庸人?真是大逆……” “郎君不止脾气坏,记性也不好。前不久才赐我赦免状,说不追究大逆之罪,现在想食言吗?” 柳竹秋悠闲地坐在他的膝盖上耍流氓,感觉他想动手驱赶,立马桀骜扬首:“您要是把我撵下去,我以后再也不坐这儿了。” 朱昀曦听了不仅不敢动,还伸手搂了搂她的腰身,帮她坐得更稳定。狠狠瞪了一会儿,委实找不出这女人的破绽,无可奈何道:“幸好我是太子,要是换个身份低点儿的男人根本不敢要你,稍微出点错,脊梁骨都会被你按成八截。” 柳竹秋睨着他,神情渐渐舒展,继而媚笑着重新圈住他的脖颈。 “殿下忘了臣女给您讲过的《藏舟》的故事了?为什么要被这些虚无的不安支配呢?您想我们一个月顶多有七八天能见面,这七八天当中每天至多一两个时辰能相守。欢聚如此短暂,浪费在吵架拌嘴上岂不可惜?” 说着说着,低头轻啄他的嘴唇,水到渠成地亲热起来。 迷魂计一出,朱昀曦再次束手就擒,就跟那蒙了眼睛的驴似的任她牵着走。 柳竹秋本着堵嘴加泄欲的目的在椅子上与之演了一出“薛平贵降烈马”②,事后叫春梨打水来和他简单清洁一番,服侍他穿好衣衫。 春光易逝,朱昀曦看天色已晚,必须回宫了,恋恋不舍地握住她的手,约定下次相会之期。 柳竹秋送他出去,过中庭走到花园的连廊下,见右边的大槐树上缩着一个小孩。 她见了惊呼:“仇儿,你爬那么高做甚?快下来!” 骆仇原想躲着她,被这一声呼喊惊吓,脚底失滑整个人挂在树枝上。他人小抓不稳,随即脱手从两丈高的地方坠落。 旁人根本来不及营救,柳竹秋唬得毛发森然。 惊魂时刻,槐树下的女贞木丛里遽然钻出个高大男子,扑上前接住骆仇,抱着他着地翻滚,看情形都没受伤。 柳竹秋认出是陈尚志,三魂方定,七魄又惊。 瑞福正跟着送驾,反应迅速地奔跑上前,假装查看二人伤势,以此遮挡陈尚志,防止朱昀曦看清他的长相。 然而惊险一幕已深深吸引太子注意,他见陈尚志衣着不似奴仆,看身形又是年轻男子,疑心去而复返,走近严肃质问:“这人是干什么的?” -- 第426页 柳竹秋眼看混不过去了,干脆据实禀告:“回殿下,这是陈阁老的长孙,小名裕哥,暂时寄住在微臣家。” 朱昀曦盯着刺猬般抱团紧缩的少年,狐疑:“陈良机为何将孙子寄宿在你家?” “说来话长,这孩子是个傻子,常遭家人及恶仆虐待,微臣见他可怜才为其提供庇护。” 朱昀曦眼瞅陈尚志的举止是不太正常,命云杉和侍从们拉他起来查看长相。 柳竹秋冷静阻拦:“殿下还是别看得好,否则定受惊吓。” “他长得很丑恶吗?” “不……总之看了会影响您的心情。” 她越说太子越好奇,大声催促着。 侍从们左右架住陈尚志的胳膊,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头。 陈尚志拼命挣扎,恐惧极了。 柳竹秋让侍从们别太粗暴,轻声哄慰:“裕哥别怕,这位是当今太子殿下,他只想看看你的脸,不会有事的。” 陈尚志听了方安静下来,哆嗦着缓缓抬头。 两张相似度惊人的面孔就这样对在一起,又如同照镜子,一齐露出惶惑。 云杉等人瞠目结舌,抓住陈尚志的侍从也不由得松开手。 朱昀曦险些站立不稳,指着傻儿颤声:“他、他……” 陈尚志见鬼似的吼叫,调头逃向庭院深处。 柳竹秋命瑞福追去照看,向兀自失神的太子请求:“请殿下移驾屋内歇息。” 她领着六神无主的男人回到内书房,扶他坐下,喂上一碗清茶。 朱昀曦用力推开茶碗,厉声诘问:“你是什么时候遇见那小子的?” 柳竹秋镇定道:“臣女搬家时陈阁老带裕哥来做客。见到他臣女也吃了一惊,想不到竟有人会与您的容貌如此相似。” “你当时为何不禀报?” “臣女猜您一定不想知道,陈阁老也怕损害您的清誉,多年来一直将傻孙关在家里。” 朱昀曦陷入混乱,凝神调息一阵,慢慢适应这离奇事实。 柳竹秋手搭在他的肩头巧笑开解:“臣女想当年女娲娘娘造出殿下这样完美无缺的杰作后还想趁手再做一个。谁知手艺再难达到同等水准,出来的品相只及得上您的□□分。不想让世人拿他同您比较,干脆让他变成了傻子。” 朱昀曦微微抬头冲她白眼,这伤自尊的事经她这番诙谐,打击度确实减轻不少。 像出了一场特大洋相,他报复性地提出质疑:“你把那小傻子养在家里,是在金窝藏娇吗?” 柳竹秋先笑后气:“殿下竟然这样埋汰人,臣女再不堪,也不会对一个智识不到三岁的傻子起□□。当初决定收留他,也是因为看他长得像您,恋着凤凰故而同情孔雀。如果您连这个也要误会,那臣女待会儿就把人送回陈府。就跟陈阁老说您不许我再管他家的事。” 朱昀曦疑心病再重也不会吃傻子的醋,失言后拿开玩笑来狡辩。 这时他脑子里已在思索另一件事,谨慎询问:“那傻子的父母呢?怎不管他?” 柳竹秋气闷闷回答:“他七岁时父母就相继过世了。” “……你知道他母亲家的情况吗?” “听陈阁老说他母家姓黄,外公外婆也都不在了。” 柳竹秋发觉朱昀曦的提问很奇怪,即刻反应过来。 太子曾说他是陛下借腹诞下的,生母另有其人。裕哥和他相貌出奇相似,莫非有血缘关系?这么明显的问题我怎会忽略呢? 她敛神屏息,朱昀曦也是,不知该不该向她表明疑思。 看他眉梢上了十把锁,快被沉重地苦恼压弯腰身,柳竹秋先不忍心了,迟疑道:“陈阁老还说黄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从小被过继出去与娘家断了音讯……殿下,要让臣女帮您查一查那黄大小姐的下落吗?” 设若黄家的大女儿就是太子的生母,便能解释陈尚志为何那么像他了。 朱昀曦异常紧张,像面对一颗含有剧毒又无比诱人的果实。 在确定他不是章皇后的亲骨肉时,他就对那个生育他的女人产生莫大好奇。 她是谁?还活着吗?身在何处?宫里还是民间? 这些疑问像神出鬼没的毒虫时不时跳出来咬他一口,他从不敢向任何人倾诉,生怕走漏秘密就会失去赖以生存的地位。 但是,柳竹秋还可以信任吧,她是最能为他缓解痛苦烦恼的人,线索摆在眼前,不该视而不见。 “……你有空就去查查看吧,不用着急,也不要大张旗鼓,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尽量轻描淡写下令,似乎这样就能降低风险。 送走太子,柳竹秋先唤骆仇问话,让他说说刚才的意外。 骆仇以为自己闯了祸,胆怯道:“我和裕哥在花园里玩,在那棵槐树下发现一只没睁眼的雏鸟。裕哥说鸟儿很可怜,定是从树上的鸟窝里掉下来的,想把它放回去。” 那鸟窝所在的树枝很细小,经不起成年人攀爬,陈尚志自充人梯,让骆仇踩着他爬上去放鸟。 骆仇放好鸟,正要下来,忽听到大人们的话音靠近。 陈尚志让他别动,然后钻进灌木丛里躲藏,若非骆仇脚滑坠落,他是不会现身的。 柳竹秋听过描述,觉得这傻儿脑子比往常灵光了许多,难道是生活环境变好的缘故? -- 第427页 她安慰骆仇几句,转身去找陈尚志。 他正躲在自己屋里,坐在床边从头到脚裹着棉被瑟瑟发抖。 瑞福介绍:“他吓坏了,我跟他说话他都没反应,还死拽着被子不肯露头。” 柳竹秋让她先出去,上前坐到陈尚志身旁,伸手隔着被子轻轻拍抚,哄劝:“裕哥,太子殿下已经走了,他没有怪罪你,你不要害怕。” 棉被下的颤抖稍微减轻了,小傻子释放出紧憋许久的气息,开始嘤嘤呜咽。 柳竹秋等他缓和半晌,试着拉开覆盖着他头部的被子,汗水泪水已将他的脸变为泽国。 她掏出手帕为他擦拭,耐心地重新争取他的信任。 少年逐渐平静下来,小小看她一眼,又赶紧低头,模样十分乖巧。 她笑道:“你知道你跟殿下长得很像吧?殿下也很吃惊呢。不过他后来就没说什么了,以后也不会在意这件事。你只当做了一场梦,明天就把他给忘了吧。” 陈尚志一动不动,只睫毛不时眨闪。 柳竹秋感觉他情绪已稳定了,摸了摸他的后脑:“你该去看你爷爷了,我陪你过去吧。” 她牵着陈尚志来到陈府向陈良机问安,陈良机高兴地接待了她。 柳竹秋趁寒暄之机询问黄家的住处,谎称认识一位高明的算命先生,可帮陈尚志测八字,测算时须结合父母的出身地。 陈良机感激不尽,说陈尚志的母亲黄氏娘家在山东东昌府聊城县石羊村,两位亲家死后也葬在那里。 柳竹秋记下信息,回家召蒋少芬相见,让她去石羊村查探黄家当年把大女儿过继给了什么人家,如今是何景况。 此事不能见光,她后来与朱昀曦会面时也绝口不提,若调查结果只是他们多心,那就可以撂开不理了。 四月初锦衣卫破获一起大案:在晋陕训练死士刺杀太子的反贼头目之一在京城落网,竟是位颇有声望的富商。 此人名叫英子福,现年四十岁,在北直隶经商多年,与官场有密切往来。 锦衣卫查到痕迹,去英家对其实施抓捕时英子福已服毒自尽,和之前畏罪自杀的宣府参军一样销毁了所有罪证和线索。 没有新发现,有司仍将其纳入罪藩余党。 柳竹秋知道庆德帝有心遮丑,包庇真凶,以为这案子掀不起什么大波澜了。 这日在衙门办公,家丁忽然跑来报信,说文小青请她速速回府。 她告假还家,文小青正在后堂哭泣,见面紧抓住她的手急求:“大小姐,不好了,我弟弟被锦衣卫抓走了。” 柳竹秋再想不到苏韵被捕的罪名是“勾结英子福,参与弑逆”,忙去找张鲁生打听。 张鲁生说:“这案子是瞿同知承办的,我也插不上手。只听说令舅与那英子福是多年的朋友,他还在梨园时英子福便常去捧场,后来二人还有过数次生意往来。为着这层干系,旁人还真不好帮他开脱。” 锦衣卫的最高长官都指挥使必须由荣获军功的人担任,自打曹怀恩被贬官,这个职位便空缺着,现任最高长官是两位同知。 张鲁生与那瞿同知各管一半,后者是唐振奇的人。 柳竹秋断定苏韵是被她连累的,阉党们又在玩“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把戏。 作者有话说: 多次看到因为觉得太子人设不好骂这篇文的,秋姐是这文的绝对主角,但好像这些骂的人都对她和其他亮眼的配角视而不见。只要戏份最多,与秋姐有感情线的太子不是她们理想中的完美男人就否定整篇文。 男频作者笔下的女性角色大多都是花瓶,可男读者介意吗? 为什么女频的一些读者眼睛就只盯着男人看,好像女主角没有一个好男人依靠就是不好的糟糕的。这真像极了现实中的优秀女性嫁不到好老公就会被嘲人生失败一样。 为什么在大力提倡女性独立自强的新时代还有这样多一心记挂好男人,没好男人扶持就像住在凶宅深夜摸黑上厕所般可怕的女性读者? 心理上都不能摆脱对男人的依赖,还说自己喜欢看女强文,我看她们想看的只是女人配个万能的好男人然后实现躺赢的无脑爽文,以满足对现实的失望。因为她们内心很清楚,现实里是没有她们幻想的那种男人的。 PS,说看小说就只想放松也是对的,但作者也想写一些文以载道的东西,请别因为满足不了你的yy就出去乱排雷,“没有好男人”从来不是判断一本小说好坏的标准。 ①山阴公主本名刘楚玉,是南北朝时期,南朝,刘宋王朝,废帝刘子业的姐姐,即宋孝武帝刘骏长女,山阴公主沉迷□□,她对于弟弟“丰富多彩”的后宫的生活羡慕不已,于是和她的弟弟说:“妾与陛下男女虽殊,俱托体先帝,陛下六宫万数,妾惟驸马一人,事大不均。”刘子业不愧是山阴公主的弟弟,立马明白了姐姐的意思,大手一挥就给姐姐安排了三十个英俊潇洒,孔武有力的“面首”,为姐姐枯燥的生活增添了一些色彩。 ②戏剧《红鬃烈马》里有薛平贵降服红鬃烈马被封后军督府的情节。 第一百五十三章 因是钦案,瞿同知拥有独立办案权,张鲁生不仅不能过问,连安排柳竹秋探监都办不到,因为他也不知道苏韵被关在什么地方。 锦衣卫是直接和大内对接的,柳竹秋去找柳尧章商量,他在文书房任教,曾经教过的小宦有好些已分配到皇帝身边当差,或许有门路。 -- 第428页 柳尧章是有个叫齐桂年的“得意门生”现在乾清宫任近侍。他替柳竹秋捎了五百两银子贿赂这小太监,托他打听苏韵的案子,不久收到回信。 “锦衣卫上奏说在英子福家搜出他和苏韵的来往信件,证实苏韵是他的同谋。陛下让他们谨慎查断,暂时没说别的。” 从这些信息里可窥见皇帝的态度。 英子福死前销毁了所有罪证,为何独独留下苏韵的书信? 他久居京城,交际广阔,若有同党也不会仅限于这个戏子出生的珠宝商。 庆德帝又不傻,直觉锦衣卫在捣鬼,听说苏韵是温霄寒的小舅子,就更能推测出是哪些人在操纵。 奈何此案涉及国储,他之前为掩盖真相已搞了太多反常动作,这时底下人报上线索,他不好再捂着不让查,就先定下“谨慎”的基调,然后随他们去折腾。 官场上办案必须揣摩圣意,皇帝的用词也很讲究,往往一两个字就能传递出主旨。 “详查”表示必须追究真相,办案速度可放缓,尽量厘清细节。 “严办”示意打击力度要狠,不给涉案人等留情面,以达到威慑效力,错杀几个倒霉蛋也无所谓。 “从速”是只追求办案效率,以求息事宁人,结果是不是冤假错案都不太重要。 “谨慎”说明皇帝不想让事态扩大,也不愿闹出人命,能得出个不痛不痒的结论应付舆论即可。 柳竹秋听了皇帝的口风稍稍放心,回家安抚文小青。 文小青求她找太子说情。 柳竹秋说:“奸党陷害韵之就是冲着我来的,但归根结底是针对太子殿下,这种时候不便让殿下出头。韵之以前深受乐康大长公主宠爱,改行后公主殿下还时有关照,我明早就去公主府拜见,求她找陛下说情。” 她在外奔波半日着实困乏,回房洗漱后便睡下了。 半夜被春梨摇醒。 “小姐,不好了,前院失火了!” 门外的骚动乱箭般飞来,顷刻间射死所有瞌睡虫。 柳竹秋匆忙披上氅衣,黏上胡子,光脚趿鞋奔向前院。 家人们正乱蚁般来回提水救火,起火点在陈尚志住宿的西厢房,她赶到时明火已扑灭,院子里浓烟滚滚,呛得人无法靠近。 她唯恐陈尚志有失,向周围人急声诘问他的下落。 老奴施二牵着傻儿的手赶过来。 陈尚志头垂得下巴几乎嵌入胸口,只穿着布满黑灰的中衣,看样子很不愿意见人,施二每走一步就得拽他一下。 见他没受伤,柳竹秋顿时安心,问施二火灾起因。 施二苦道:“刚才我睡得正香,裕少爷突然大喊大叫推醒我,一睁眼就看见他床上的帐幔烧得火笼相似,屋顶的梁柱也被引燃了。我扑救几下不顶用,忙跑出去喊人,幸亏大伙儿来得及时,才没酿成大祸。” 听起来火是陈尚志点燃的。 有些顽童在家玩灯盏蜡烛,时常引发火灾,陈尚志心智和小孩儿差不多,估计也是贪玩惹出的祸事。 柳竹秋不能跟他较真,走上去温和询问:“裕哥,你是不是把灯盏拿到床上去了?” 陈尚志扭头躲避,施二已被他气坏了,忍不住抱怨:“少爷真不省事,我家爵爷好心收留你,你却烧他的屋子。若再这样淘气,赶明儿就把你送还给你爷爷,免得日后把整个伯爵府都烧光。” 柳竹秋心想小孩子做错事也须警告,让这老头儿吓唬一下也好。 谁知这一吓可了不得,陈尚志惊恐万状地转回头,猛扑过来抱住她,跳脚哭嚷:“我错了,我错了,求你们别送我回去!” 施二和下人们忙来拉扯,陈尚志抱得更紧,哭得也更厉害,像洪水中的抱柱人,怕失去仅有的生机。 柳竹秋让众人退开,镇定地拍着他的后背哄慰:“裕哥不怕,我不会送你回去。” 反复保证多次,终于说服傻儿慢慢松手。 她抬头望着那可怜兮兮的泪人,笑着帮他擦脸,和蔼教导:“以后不许在房内玩火了。” 陈尚志用力点头,泪容并未解开。 柳竹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手感不错,于是顺手捏了一把。 “你看见房子着火吓坏了吧,已经没事了,快去睡吧。” 她让施二领傻儿去外书房暂住,让其他人也去歇息,等天亮再善后。 陈尚志被施二牵着离开,走出几步挣开他,磨磨蹭蹭返回柳竹秋跟前。 柳竹秋看他畏畏缩缩的不知要干嘛,小傻子忽然深深朝她做了个揖,然后倒退着跑开了。 瑞福在一旁笑:“这傻少爷还蛮懂礼数嘛。可刚才为何要在床上玩火呢?” 傻子的心思正常人可猜不着,柳竹秋现下也没精力管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回房抓紧时间养神,早起去谒见乐康大长公主。 出门时路过昨夜起火的地方,下人们正在清理火场里的残骸。 管家见了她忙上前问候,拿来一只烧变形的铜灯盏请她观看。 “这是在裕少爷的床上找到的,看来真是他玩油灯时点燃了床帐。” 柳竹秋笑道:“东西都烧了,我们还能跟一个傻子计较吗?所幸无人受伤,也没造成太大损失,清理干净,找人来修缮便是。叮嘱大伙儿勿跟陈家人提起此事。” 她来到公主府,乐康大长公主听明来意后笑侃:“当年你和贾令策的儿子打官司,险些被唐振奇坑害,是韵之来哭求本宫搭救你。今日他身陷囹圄,又换你来替他求情。你们这对郎舅感情真不是一般的好啊。” -- 第429页 柳竹秋诚挚道:“殿下,韵之不止是微臣的妻弟,更是知音。此番他受人诬陷也是被微臣所累,微臣不拼死解救,良心何在?万望殿下慈心垂怜,再施宏恩。” 乐康大长公主喜欢她和苏韵,但兹事体大,不可轻易应承,持重道:“这是谋逆大案,本宫得先把事情弄清楚才好向陛下开这个口。” 柳竹秋忙说:“韵之的为人您是清楚的,他若是反贼,那普天之下就没有好人了。” 她心急的模样让公主认定二人有私情,笑止:“本宫相信他不会谋反,可现在关键得看陛下信与不信,所以这个忙也不是那么好帮的。本宫想去求求太后,怎奈太后近日遭遇亲丧,终日悲痛,恐怕无心理会这些事。” 许太后的弟弟日前病逝,太后父母早亡,与其弟寄居伯父家,姐弟俩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到晚年更是彼此重要的心灵依托。一朝天人永隔,那锥心之痛即使是万乘之尊也难以承受。 乐康大长公主最大的靠山就是这个嫂子,生怕许太后哀恸伤身,急着设法替她开解。想温霄寒机巧过人,眼下上门请托,正好做利益交换。 柳竹秋明白她的意思,谡然道:“殿下想哄太后开怀,正用得上韵之。” 她说出计策,公主甚喜,命她速去准备,允诺会相机进宫面圣。 柳竹秋走出公主府,柳尧章的小厮正在门口焦急等待,看到她忙跑过来递上一封书信。 柳竹秋阅信大惊,问:“你出来多久了?” 小厮说:“小的巳时从宫里出来,先去了通政司衙门,那里的人说您告假了,小的又去了府上,到那儿以后才知道您来这儿了,急忙赶过来,也刚到没多久。” 他罗里吧嗦陈述过程,柳竹秋判断距离信上所说的危机爆发已过去一个时辰。 原来今早瞿同知进宫启奏,说苏韵已承认谋反罪行,并招供是受萧其臻指使。庆德帝下旨逮捕萧 其臻,旨令里仍使用了“审慎”一词。 那小太监齐桂年当时就在殿上,事后找借口溜去文书房传讯给柳尧章。 柳尧章脱不开身,只得写了短信急命随身伺候的小厮出宫飞报柳竹秋,指望她先想对策。 柳竹秋获悉此情,立刻明了了奸党这个看似拙劣的阴谋里隐藏的毒辣杀机。 他们诬陷苏韵,再借苏韵陷害萧大人,只想利用陛下好面子、捂盖子的心理,找个正当理由将萧大人抓去锦衣卫。那地方最是灯下黑,稍微耍点花招就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 监狱环境恶劣,人犯在押期间庾死,主事官顶多受些轻罚,尤其是锦衣卫,基本不会担责,所以人们才那样惧怕他们。 她估计锦衣卫已出发去拿人了,快马赶去萧府。昨天听柳尧章说萧其臻今天休沐,此刻他一定在家。 萧其臻对这场横祸毫无防备,那瞿同知亲自带队耀武扬威闯进正门,不等人通报,直驱内宅,在内书房找到刚接到下人通报的萧其臻。 他傲慢地打个问讯便昂着下巴发话:“萧大人,有人告你谋反,陛下命我等前来缉捕。请你随我去衙门里说道说道吧。” 挥手命人摘了他的冠带,拿粗绳绑了架走。 萧其臻见他们声势浩大,阵仗犹如强盗打劫,唯恐惊坏萧老夫人,恳求:“请瞿大人稍待,且容我拜别老母。” 这些鹰犬是来捕猎的,哪里有一丝人情味?他稍有抗议便悍然动粗。 萧其臻走到前院已挨了若干黑拳,见杭嬷嬷惶急地跑出来,忙忍痛呼喊:“妈妈去告诉老夫人,我只是去锦衣卫配合查案,无甚要紧!” 瞿同知冷笑:“大人真沉得住气,本官倒想看看你这份定力耐得了多久。” 萧其臻虽不明就里,仍能猜出是唐振奇一伙使坏,心里紧张而迷茫,隐隐预感此行不容乐观。 众爪牙蜂拥退去,离大门还有数丈远时,一个头戴乌纱的大胡子青年箭步越过门槛堵在门口,朗声高喊:“且慢!” 看到柳竹秋,萧其臻头皮绷得更紧,她只身前来说明事态没有转机,就是来替他挡刀的。 瞿同知露出笑面虎似的表情,阳腔怪调质问:“忠勇伯何故到此?” 柳竹秋不能被他们抓把柄,冷静道:“我有私事来拜访萧大人,敢问瞿同知,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瞿同知脸刷然被霜:“萧其臻意图谋反,本官奉圣命带他回去审问。” 柳竹秋凛然道:“既是公务,旁人自不便干涉,但萧大人官居二品,是都察院的主事官,还请瞿同知谨慎对待,否则出了差错,必会在朝野间造成恐慌,陛下怪罪下来,则非同小可。” 锦衣卫是皇帝亲养的狗,皇亲国戚也照咬不误。 瞿同知根本不把柳竹秋的威胁放在眼里,鄙夷冷笑:“有劳忠勇伯提醒,告辞了。” 他像来时那样领着手下人横冲直撞出门,柳竹秋无视那一张张自身旁掠过的凶蛮嘴脸,双眼盯牢萧其臻,当他被拖架着走过时,突然振声道:“萧大人,若有人敢暗害你,我定叫他断子绝孙!” 这话更像当众宣言,萧其臻百感交集地回望她,却没看到她回头。 柳竹秋是故意背对他的,这样更能让瞿同知及其手下明白,她此言的对象是他们。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瞿同知的嘲笑。 -- 第430页 “能交到忠勇伯这样够义气的朋友,萧大人也不枉此生了。” 他大概认为温霄寒在虚张声势,不知自己招惹了一头疯起来比他更凶狠的猛兽。 柳竹秋等锦衣卫的人去后,进府求见萧老夫人。 萧老夫人听说儿子因谋反罪被捕,已六神失序,平素鄙视温霄寒其人,危难关头,却是根稻草都想抓住,忙派杭嬷嬷将其请至二堂接待。 柳竹秋见萧老夫人五十出头年纪,保养得当,容貌还留有年轻时的秀丽,明明心急如焚,仪态仍端庄稳静,不愧是多年的大家主母。 她恭敬拜礼,萧老夫人客气还礼,忧心道:“忠勇伯,你可知我儿因何事被捕?” 柳竹秋明知这老太太厌恶自己,却出于对萧其臻的敬重必须替他负起孝行,沉然道:“事出紧急,请恕我无暇向老夫人仔细说明。此刻求见只想当面请您宽心保重,萧大人于我恩深,我定会竭尽全力护他周全。” 说罢告辞,疾步离开萧府,直奔孙荣家。 她是布衣时就被孙荣奉为贵人,如今做了伯爵,后者看到她更如神仙下凡,恨不得摆上香案来迎接。 柳竹秋请他秘密谈话,说:“现有一急事,关乎一位忠良的性命,只员外有能力救得,还请你切勿推辞。” 江湖人士最不缺胆量,孙荣一听是危急事,心里还挺乐呵。他就想可劲巴结温霄寒,事情越难办,换得的人情就越多。 当下发豪言,胸脯拍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响。 “爵爷尽管吩咐,能为您卖命是小人的福气。” 柳竹秋说:“锦衣卫的瞿同知跟我的好友萧其臻大人有仇,今日向陛下进谗言诬告萧大人,已带人把他抓走了。我怕他在牢里向萧大人下黑手,想使点手段预防。” 她将敌我矛盾定义成瞿同知与萧其臻的私仇,孙荣不清楚朝廷里复杂的派系矛盾,心想瞿同知权势虽大,但温霄寒是太子的亲信,腰板更硬。因此并未犹疑,积极请命道:“爵爷已有成算么?还是说让小人全权代劳?” 威胁一事左不过那几种形式,他都是熟手。 柳竹秋就是瞅准他这一强项才找过来,冷静而阴狠地下令:“瞿同知有三个儿子,大的二十多,小的十多岁,你想办法把他们勾出来,像上次困住马二狗那样,将他们软禁起来。然后派人悄悄往瞿家送信,警告瞿同知‘再敢作恶,就让他断子绝孙’。” 第一百五十四章 次日上午,一名卖珠宝的商妇领着两个少女来到瞿同知家。 大户人家的妇女不能出门,购物只得靠仆婢,常被一些奸人从中哄赚,于是催生出一些由妇女担任的流动商贩,专门去达官贵人家里向太太小姐们兜售商品。 京里这样的商妇很多,人们习以为常,哪怕是生面孔,阍人一般也不会阻拦。 那商妇自称姓杜,生得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两个少女是她女儿,姿色极其出众,绮年玉貌就不说了,还都金发碧眼,肌肤胜雪。姐姐十六七岁,妹妹十四五岁,活似西洋画上的人物。 杜氏介绍说:“奴家以前住在金州卫,先夫是罗刹国人,这两个丫头长相随父。奴家怕她们待在家中无人看管,便叫她们跟着出来学做买卖。” 京里住着一些西洋传教士,偶尔也能看到红黄头发,蓝绿眼睛的胡女,因数量少,一出现都被当做稀罕物围观。 瞿府的人听说来了两个罗刹国血统的胡女,都跑出来观看。 瞿同知的长子儿媳,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儿子也跟来了。 杜氏母女见惯市面,笑吟吟地跟主人寒暄,随后推荐起货物。 她带来了一包合浦珍珠,一包红蓝宝石。那珍珠颗颗都有豌豆大,洁白莹润,滴圆饱满,宝石也晶莹剔透,品相皆属上乘。 一问价格,比京里珠宝店的售价便宜近一成。 瞿同知的夫人正想做件珍珠衫,儿媳妇也想造一顶珠冠,问杜氏还有没有存货。 杜氏说:“我的货都是现在的房东发给我的,她手里的货品相比这更多更好,夫人若要大宗的交易,可派人跟我去她家挑选,事成后抽一点佣金给我便是。” 妇女不能出远门,只能派男人去。大手笔的买卖也不放心交给奴仆,瞿夫人便使唤长子前往。 杜氏向主母们推销货品时,她那两个女儿在一旁悄悄向直盯着她俩偷看的瞿家男人们暗送秋波。 俗话说物以稀为贵。 瞿少爷们不缺女人,可从没碰到过这样的异国尤物,有幸亲眼观睹,便得陇望蜀地巴望亲口尝鲜。 见胡女们风骚妩媚,又跟着母亲抛头露面,多半兼顾皮肉生意,不由得心旌摇荡,思量如何下手。 瞿大少奉命去看货,二少三少偷偷跟出来,吵着让大哥带上他们。 瞿大少觉得吃独食不仗义,又想回头让他二人做假证,还能应付老婆盘问泼醋,当即爽快答应了。 三兄弟带着两个奴才,驾着一辆大车在杜氏指引下由朝阳门出城,往东南迤逦行驶二三十里,来到一处偏僻幽静的山庄。 杜氏说这就是房东家,领少爷们去到庄上。 庄园阔大,房舍精致。暮春之际树木葱茏,花圃香润,显是一处清雅的富豪别苑。 瞿家人跟着杜氏母女步苍苔,穿幽径,忽闻树荫花影中歌声曼妙,阵阵乳燕雏莺般的娇笑随着花香飘来。 -- 第431页 少爷们忍不住循声探望,只见不远处的庭院中,十几个妙龄少女正在荡秋千,踢毽子玩耍。环肥燕瘦,清秀浓艳,美得姿态各异,各有千秋。 杜氏笑道:“这都是房东的女儿们,待会儿可逐一引见。” 哪个正经人家会养着这样多如花似玉,可随意接见陌生人的女儿,这里分明是一座类似桃源仙居的高级妓馆嘛。 少爷们心里擂鼓吹唢呐,喜得飞上天,急着要见庄主。 庄主是位三十来岁的尤姓美妇人,风姿尤甚杜氏,谈吐爽利宜人,聊完场面话便吩咐设宴款待,果将那一群娇滴滴,水嫩嫩的女儿全招来作陪。 席间尤氏自称是从苏州迁居过来的,想在京郊开一座雅俗共赏的园子,招待京里的贵人们。庄园刚建成,需要一些有地位的客人捧场宣传。 “三位是高官家的公子,正是奴家求之不得的贵客,既有缘相会就请在寒舍痛痛快快多玩几日。” 山珍海味配温香软玉炼成一味销魂蚀骨的快活丹。瞿家三子吃下去连姓名都忘了,当晚在山庄住下,各自左拥右抱放浪一夜,连两个跟班都沾光,享受了一回做神仙的乐趣。 次日尤氏坐庄开赌局,搬出几大箱名贵珠宝,邀他三兄弟赌博。 三人初尝了一些甜头便一心扑上去了,众美姬在一旁鼓动助兴,美色财色双管齐下,迷得他们忘却天日,就这样耽搁了整整三天。 瞿大少怕久不归家,家人着急,曾打发跟班回去报讯。跟班出门就被打晕关进地窖。 尤氏看出他玩得不安心,叫女儿们使出浑身解数挽留,又悄悄在他们的饮食里轮番下春、药、迷药。硬让三个纨绔溺在盘丝洞里,到后来自己想走也力竭神疲,身不由己了。 却说瞿夫人和儿媳见儿子丈夫至晚不归,渐渐心急,派人去衙门向瞿同知报讯。 瞿同知起初只让家人寻找,不料儿子们彻夜未归,他顿感不祥,命手下校尉番子在城外四处搜寻,将近一天仍无着落。 瞿家人怀疑少爷们遭绑票了,傍晚时家丁在院墙内捡到一张包裹石块的字条,上面写着“再敢作恶,断子绝孙”。 瞿同知看过字条,登时想起前天在萧家门口温霄寒那句警告,认定儿子们是被他绑走的,胸膛里像被塞入一盘一万响的鞭炮,带人冲到忠勇伯府门口时脑中还在轰轰作响。 他叫几十个家丁包围伯爵府的大门,嚷着要见温霄寒。 阍人不放行,他暴躁地拔出佩刀,杀气腾腾冲进去,边走边扯嗓吼叫:“温霄寒,快还我儿子!” 跑到前厅门前,柳竹秋领着瑞福和两个奴仆出来,黑脸质问不速之客。 “瞿同知突然登门有何贵干?莫非有人告我谋反,陛下派你带锦衣卫来抓我?” 瞿同知救子心切,提刀指鼻怒斥:“温霄寒,你使诡计绑走我三个儿子,我是来要人的!” 柳竹秋怒容里混入笑意:“你莫不是疯了,你儿子被绑架,与本官何干?怎会跑到我家里来要人!?” 瞿同知抓狂地取出那张纸条。 “这是绑匪递来的,上面的话跟你昨天威胁我的一致,你休要抵赖!” 柳竹秋看过瑞福递来的纸条,失笑:“你是说‘断子绝孙’四字吗?我昨天那番话是对萧大人说的,你为何觉得在影射你?莫非你真想暗害萧大人?” 她直接摊牌,瞿同知顾不上否认,色厉内荏威吓:“温霄寒,你别以为有东宫撑腰我就奈何不了你,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试试?我叫你死无全尸!” 柳竹秋忿然驳斥:“瞿宝胜,你仗着陛下的宠信就能任意欺辱朝官吗?我若犯罪,自有国法处置,还轮不到你来狂吠!这忠勇伯府是陛下钦赐的,你无故带人硬闯,还恶意污蔑我,实属悖逆不轨,目无君上!明日早朝我定要在圣驾面前与你仔细分辩!” 瞿宝胜苦无证据,见对方抵赖唯有苍白叫嚣。 这时一个身着飞鱼服的武官走出厅门,是他的同僚张鲁生。 张鲁生是来做客的,方才听说瞿宝胜持械闯入,非常吃惊。在厅内听到他和温霄寒的争吵,更觉诡异,不能再作壁上观,出来好言调解。 “瞿大人想是误会忠勇伯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绝不会干这种伤天害理之事。三位令郎既遭绑架,大人可速去顺天府和东厂报案,请他们协助搜救。” 瞿宝胜认定他和温霄寒是一伙的,怒道:“连我们锦衣卫都找不到的人,还能指望那些废物衙门吗?谁不知道这姓温的做事心狠手辣,这伯爵府原来的屋主罗东生就是被他亲手捅死的!” 张鲁生听着来气,忍怒问道:“大人既这般肯定,可有实证?” “有实证我还犯的着来这儿?” 瞿宝胜急乱失言,换来一句冷嘲。 “大人是刑名之官,岂可说这没道理的话?你既无证据证明令郎是忠勇伯绑走的,擅闯此间就是无理滋事,传出去必受言官弹劾。” “张鲁生,谁不知道你和温霄寒交情好,我看这事也你有份,刚才正躲在这里商议诡计!” “瞿大人,你怎么连我也污蔑?真岂有此理!” 瞿宝胜疯狗乱咬,不止激怒张鲁生,厅上还有一位也坐不住了,蹭蹭蹭走出来喝骂:“瞿宝胜,你一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怎么学那泼妇德性!?” -- 第432页 瞿宝胜抬头看见张选志,一时惊愣,又听他走近责问:“你刚才说我们东厂是废物衙门,就是骂咱家老废物了?咱家叱咤风云,威风八面的时候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吃屎呢!” 他是内官元老,东厂督主,一露面便将瞿宝胜的气焰拍下去几分。 瞿宝胜窘促拱手,舌头仍没完全跟着理智走,直言疑惑:“张厂公为何也在此?” 张选志凶威更甚:“我孙儿今天刚考完府试,咱家带他来找忠勇伯帮忙看卷子。怎么,你怀疑咱家也是绑匪之一?那好,不用等早朝了,明早宫门一开你就随咱家去面圣,不说出个子丑寅卯,这事没完!” 瞿宝胜无凭无据,抵不过他三人联手的势力,这才醒悟高个子钻地洞,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忍辱向张选志赔罪,又转头向温霄寒乞怜: “忠勇伯,人人都夸你正直仁义,有怨气请全冲我来,千万别诛连无辜呀。” 柳竹秋讥笑:“大人刚刚还骂我心狠手辣,怎么转眼又改口了?” “……我知道萧大人是你的挚友,可眼下并非我要为难他,是……是国法难容啊。” 瞿宝胜一狡辩,柳竹秋眼里飞出刀子,义正词严道:“萧大人是否触犯国法还有待陛下钦断,你先咬定他有罪,莫不是想私刑处决?滥用职权,残害忠良,你恐怕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吧?难怪会惹上仇家,断子绝孙也是活该!” 这些话旁人听来都是气话,却一字字扎进瞿宝胜心窝。情知温霄寒在下通牒,若害了萧其臻性命,三个儿子都得见阎王。 他又忍不住要爆发,张选志喝止:“瞿宝胜,你是陛下跟前的人,好歹给自己留些体面。忠勇伯已够忍让了,你再胡搅蛮缠,咱家就替他下逐客令了。” 紧跟着又用另一种态度镇压对方的抗议。 “是非自有公道,忠勇伯若真有罪,不用你动手,咱家也会依法处置。你识相便快走,否则休怪别人使棍子来撵你!” 瞿宝胜不得寸进,含恨怀怨地去了。 张选志和张鲁生安慰柳竹秋一番,也领着张体乾告辞了。 回程中张选志让张体乾骑马,他和张鲁生在车里谈话。 张鲁生狐疑道:“叔公,您看瞿宝胜的儿子是温霄寒绑走的吗?” 张选志说:“这可说不准,瞿宝胜想替唐振奇结果萧其臻,现在被这事一闹估计不敢下手了。” “这么说您也怀疑温霄寒?那刚才还帮他说话。” “呆货,没听清我最后那句?我说‘忠勇伯若真有罪,不用别人动手,我也会依法处置’。若日后案发,真是温霄寒主使的,我的立场也没错啊。” 精明的狐狸们都在隔岸观火,瞿宝胜这猴子已被大火烧红屁股,回家仍没有儿子们的消息,唐振奇的人倒是来催他交货了。 他寒毛卓竖,飞马赶到昭狱,直奔关押萧其臻的地牢。 萧其臻进来两天半,饱受七八种酷刑折磨,浑身是伤地躺在冰冷潮湿的囚室里,发着高烧,断水断食,正照着奸党写就的戏文稳步向死。 瞿宝胜赶来见此情形,急命人去请大夫来为其医治,对看押他的狱卒强调:“必须把人救活,然后好吃好喝供着,他若死了,我就砍掉你们的脑袋!” 狱卒们不知长官为何转变风向,只得仓皇照办。 第二天唐振奇没收到萧其臻的死讯,再派人催促瞿宝胜。 瞿宝胜没柰何,亲自去向他解释,说温霄寒绑架了三个儿子做要挟,杀了萧其臻,儿子们都会陪葬。 唐振奇惊怒不已,但仍不肯放过萧其臻。 “陛下根本不信萧其臻会谋逆,叫查案只是走走过场,最多这两天就会让你放人,不趁此刻弄死他,以后就难得有机会了!” 瞿宝胜苦告:“大人不一定非用这招,事后找人偷偷结果他和温霄寒不行吗?” 唐振奇怒斥:“上次温霄寒在蓬莱馆遇刺,陛下差点就怀疑到我头上,过后还命我派人保护那小子,说他若再遇暗杀便唯我是问,你叫我如何动手?萧其臻也是,若他无罪获释,我再派人杀他,陛下能不疑心?到时更要弄巧成拙!” 他不管部下疾苦,一味逼迫瞿宝胜杀人。 瞿宝胜怨气高涨,觉得他本是断子绝孙的太监,不懂失去骨肉的苦痛,口头是答应了,回去便没了动静。 唐振奇见他阳奉阴违,气急败坏地去找孟亭元。本次阴谋是这老头儿策划的,他有义务负责到底。 孟亭元闻讯叹气:“瞿宝胜胆子太小,下手太慢,反被拿捏,如今看来这步棋已废了。” 唐振奇不甘心,逼他设法补救。 孟亭元说:“大人若退一步先不取萧其臻性命,只将他远远地贬出京城,不在跟前碍事还是能够办到的。” 他再次献计,唐振奇觉得这办法差强人意,也足令萧其臻的仕途跌入谷底,今生再难翻身,命人去交代瞿宝胜立即执行。 昭狱的密室里嗅不到春的气息,空气里永远充斥霉臭和湿气,呆在这里浑身仿佛爬满水蛭,生气不断流失,努力缩着身子也暖和不起来。 苏韵已无法通过感官判断他被关押的时间,摸摸后背,刚进来时被鞭打出的伤口似乎在结痂,由此推算大概已有四五天了。 生平头一回坐牢就进了大名鼎鼎的昭狱,头一回受刑,便依次品尝了皮鞭、夹棍、拶指还有烙铁。狱卒说这还只是入门种类,明天起才会让他大开眼界。 -- 第433页 “想活命就老实招供,是不是萧其臻指使你参与谋反的!” 苏韵入狱之初便通过刑讯者的口风辨出其目的。 君子死知己。 能结识柳竹秋等英烈豪杰是他卑微人生里最大的幸事,这荣幸能洗刷那些腐心销骨的耻辱,让他原谅自身的肮脏,所以他绝不可能背叛他们。 明天熬不过就自尽吧,相信这点节烈之举能抵消戏子丑名,减少世人的耻笑。 他做好赴死准备,再被提出囚室时心情平静。 然而狱卒们没有施暴,打来热水让他清洗血污,拿药膏纱布为他包扎伤口,之后带他去到一间陈设精致的厅堂。 等待他的是瞿宝胜和美酒佳肴。 “韵之这几日受苦了。” 瞿宝胜亲手为他斟酒,和颜悦色地态度与过去将他当做粉头戏狎时一模一样。 苏韵早已不愿再见这些无耻嫖客,况且这次几乎死在此人手中,眼下只感到无比厌恶和恐惧。 瞿宝胜瞧他容貌还似从前那般标致,饱受摧残后犹有一种娇弱之美,不愧是当年人人争抢的爱物。有感而发地微笑:“韵之知道你进来以后我为何不来见你?就因为我还对你有情,怕看了你会心软。” 苏韵躲开他摸索过来的脏手,咬牙道:“大人说笑了,苏韵已为俎上之肉,你这一顿想来是断头饭了。” 他猜这混蛋打算在最后一刻□□他,准备到时跟他拼命。 瞿宝胜说:“我怎舍得让你死呢?好不容易才替你争取到一线生机。只要你照我的话去做,很快就能重获自由。” 苏韵冷笑:“大人要我将谋逆罪强加给忠良辈,苏韵宁死不能从命。” “你这孩子倒有骨气,以前怎么没瞧出来呢?是不是做了温霄寒的小舅子,就以为能跟着他出人头地?须知一朝为娼优,终生下贱人,哪怕你脱离贱籍,也始终是戏子,死了别人也不会拿你当烈士。” 瞿宝胜一边狠狠羞辱一边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直逼得他两眼流泪才撒手。 “年纪轻轻的,又挣下万贯家私,再娶个老婆生儿育女就能装清白人了,这么白白死掉多可惜呀。我现在不要你招供萧其臻谋反,只让你承认跟他有染,把你过去那些相好的事迹栽一两件到他头上,这案子就算了结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萧其臻被捕的第四天,庆德帝自觉场面活做得够齐了,连都察院的主事官都受到审查,外界不该再猜疑他对待此案有隐情。 早起宣召瞿宝胜,问他案件进展。 瞿宝胜局促道:“萧其臻被捕后拒不招供,微臣依惯例对其刑讯,他仍不肯说实话。” 庆德帝皱眉:“他是二品重臣,你们怎地没过堂就用刑?” 瞿宝胜辩解:“律法规定:①‘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怪微臣事前未曾请示,求陛下恕罪。” 他用律法来扯皮,庆德帝心中不悦,面上也不好说什么,换个方向突击。 “那苏韵呢?他自称受萧其臻指使,除口供外可还有其他凭证?” “……这个暂时没有。” “他和英子福究竟是如何勾结的?你们可曾鉴定过那些书信,真是他写的吗?” “启禀陛下,经专人鉴定,信件的确是苏韵亲笔所书。不过……” “不过什么?” 瞿宝胜知道皇帝没耐心做戏了,捉襟见肘地糊弄:“此人十分狡猾,在信中使用了大量暗号,不经他本人说明,旁人难以理解含义。” 庆德帝命他呈上书信,钦览后发现这就是几封逢年过节的拜贺信以及附录的礼单。对照苏韵口供上的解说,处处生搬硬套,有些地方牵强得如同笑话。 他看后不表态,命庄世珍拿着信和口供去牢里审问嫌犯,让瞿宝胜到殿外候着,不许擅自离宫。 此后,皇帝一上午都在生闷气,深感底下这帮人没一个好东西,逮着点机会就相互撕咬倾轧,这狗打架的闹剧他看了一辈子,还都是换汤不换药的老套路,若能再养一批听话能干的新狗,他准会毫不犹豫把烦人的老狗撵尽杀光。 下午朱昀曦来奏报太庙祭祀的筹备情况,他之前接到线报,知道父皇派庄世珍去过问苏韵谋反案,见他笑容不如往常舒展,便依着孝子的本分邀他下棋解闷。 父子对弈到中局,庄世珍回来赴命。 “老奴当面提审了苏韵,让他重新解释那些书信里的暗号,他说的跟口供上差很多。老奴问他口供为何前后不一致,他哭着说信里本无暗号,是受刑不过才顺着审案官的话风胡乱编造,也从没指认过萧其臻是同党……” 庆德帝将手中的棋子扔回匣内,窝火道:“朕就知道是这样,这些人办的什么糊涂案,实在丢人现眼!” 他传瞿宝胜上殿,让庄世珍重复刚才的奏报。 瞿宝胜伏在地上惶恐哀辩:“陛下息怒,臣等是怕纵漏反贼才从严鞠问,目前是没有其他证据断定苏韵是英子福的同党,但微臣审得他和萧其臻关系暧昧,常在一起厮混。” 当下断袖之风吹遍神州,官员嫖妓会受罚,都改去狎优,哪个当官的家里不养几个美貌娈童还会被讥跟不上风潮。 然而这毕竟不是值得夸耀的事,闹大了损害名声,搞不好还有伤风化。 别的官尤可,监察风纪的御史绝不能有这类败坏品行的劣迹,市面上的流言就够人当把柄,更莫说直达天听。 -- 第434页 瞿宝胜说萧其臻当年一再拖延婚期,导致未婚妻忧愤而亡,丧妻后有假装痴情,多年未娶,其实是因为他性好南风,苏韵就是他在京城最大的娈宠。二人早在数年前便勾搭上了,萧其臻还公权私用为苏韵脱了贱籍。 苏韵脱籍这事确实是柳竹秋托时任顺天府尹的萧其臻帮忙实现的,被瞿宝胜抓做罪证。 他还绘声绘色描述了萧其臻和苏韵私通的情形,好像他当时就躲在二人的床下。 庄世珍见他说得太不堪,怨声打断:“瞿大人,你当着陛下和太子殿下说这些污秽事,大不合体统。” 瞿宝胜慌忙叩首:“微臣失言,情愿领罚。可那失德之人着实可恶,据传闻萧其臻与几位友人也相互戏狎,其中包括忠勇伯温霄寒。” 朱昀曦早觉他的话恶心刺耳,听到这句不禁怒斥:“这是哪里来的污糟话,也敢随便拿到圣驾前来说?粗野太甚!” 庆德帝日理万机,没闲心管臣僚们裤、裆里那些事,只要不舞到台面上来,随他们搞鸡搞鸭。 苏韵以前是优伶,优伶不就是供人狎亵的?料想跟他暧昧的不止萧其臻一个,值得拿来说事? 还有温霄寒,他本是风流才子,一时兴起跟男人玩玩假凤虚凰也无伤大雅,只要不玩到太子身上,便够不上罪过。 说白了疯狗下口时是不分部位的,为了出奇制胜,还专挑下三路进攻。 想归想,身为皇帝总得拿出个名正理顺的说法来裁断,若萧其臻果有此行,他也不得不做卫道士撤销他的御史之职,予以贬黜。 烦恼思索时先冲那无事生非的狗腿发火:“一桩谋逆案被你们搞成风月丑闻,当朝堂是市井乡野吗?” 瞿宝胜蜗牛般爬在地上不敢吭声。 庄世珍审过苏韵后断定“狎优”罪名也是瞿宝胜等人捏造的,深恶这伙奸党的无耻行径,决定替冤者抱不平,向皇帝献言:“陛下,萧其臻既未参与谋逆,已算受过一回冤枉了。不能令其二度蒙冤,便须严查此案。可将这尴尬事搬到公堂上审查未免失体面。老奴斗胆建议,不如将他和苏韵都召到西华门外,陛下钦点一名官员前去审问。” 庆德帝认为这主意简便适中,当即下旨:“那就由你去审吧。瞿宝胜,明天一早把人带过来,这之前若出了差错,朕唯你是问。” 朱昀曦回到东宫后立召柳竹秋去观鹤园相见,告诉她这一最新情况。 柳竹秋听说瞿宝胜诬陷萧其臻和苏韵有染已切齿愤盈,不料太子竟跟着疑心。 “萧其臻和苏韵到底是什么关系?莫非二人真有苟且?” 他想萧其臻和柳竹秋这种魅力无边的女人长久相处还不为所动,多半是个纯龙阳。 柳竹秋经不住他火上浇油,大声否认:“绝无此事。当初是我拜托萧大人帮韵之脱籍的,他二人都是端正君子,且再未有过其他往来,凭什么要被泼这种脏水!” 朱昀曦初见她发火,自己还做了靶子,不禁生气责备:“我只是随便问问,你火气也太大了吧。” 柳竹秋叹气道歉:“臣女一时莽撞,请殿下恕罪。” 朱昀曦回过神来,觉得她方才暴露本性的凶狠态度是“不见外”的表现,回嗔作喜调侃:“你刚刚是不是忘了我是太子,只把我当成你的男人了?” 柳竹秋嗤笑:“做臣女的男人很可怜,一不小心脊梁骨就会被按成八截,殿下有兴趣吗?” “不止脾气大还记仇,怪不得总想找个赘婿,这样才好任你欺凌对吧?” 朱昀曦奚落着搂住她,伸手点她的鼻尖:“我都不拿‘四德’要求你了,但‘三从’里至少得守住中间那条吧②。” 柳竹秋很不给面子地拒绝:“臣女只能守住‘三纲’最前面那条③,殿下非要纡尊降贵做我的丈夫,就得按臣女的标准遵守男德。” 朱昀曦因“男德”这一崭新词汇惊异,质问:“那是什么鬼东西?” 柳竹秋有板有眼解释:“男德是臣女择夫的品行标准,也包括‘三从四德’,‘三从’是‘从不作威作福、从不妄自尊大、从不言而无信’,‘四德’是在家要以德报怨,对老婆要怀德畏威,生活上俭以养德,最好再多点学识才艺,做到德艺双馨。” 朱昀曦脑门发胀,躁恼地推开她。 “你也太过分了,要求这么严苛,干脆去当女皇帝好了!” 柳竹秋笑道:“臣女这标准是用来选丈夫的,您是臣女的主公,臣女只求少被您挑剔,哪敢对您提要求。” 朱昀曦不接受辩解:“我们不是说好了,私底下要像夫妻一样相处?” “殿下记错了吧,臣女可不敢有这种越轨之举。” “你答应单独相处时叫我郎君。” “那只是称谓,而且是您硬要臣女这么叫的。” “那我们再说清楚点儿,你要到何时才肯接受我做你的丈夫?” “……殿下如果同意守男德,臣女现在便可以接受。” 朱昀曦像头反复被捋胡须的老虎,已经很暴躁了,舍不得打骂柳竹秋,只得揪住她两边脸蛋恨道:“你就会想方设法刁难我,好一点一点骑到我的脖子上。” 柳竹秋娇声喊痛,心里也毛躁。老是强迫自己哄着这个只会以色侍人的男人,她已越来越不耐烦了。 不行不行,柳竹秋,你打一开始就知道他皮相优越,余处欠佳,当初没尝鲜时甘愿奉承,如今尝惯了就暗中嫌弃,这不是心无长性,始乱终弃吗? -- 第435页 殿下他还是很可爱的,其他人做梦都遇不到这样的好主公呢。 她挣开他的双手,好言求饶:“殿下,明天萧大人和韵之就要受审了,臣女得赶紧替他们想对策,求您今天先高抬贵手,放臣女一马。” 朱昀曦问她打算怎么办。 柳竹秋说:“韵之绝不会诬陷萧大人,他若不按奸党的指示做,即便被陛下开释也难活命。臣女想去联络大长公主,求她明日实施我们约定的计划,借太后的力量庇护韵之。” 朱昀曦不以为然:“他又不是真的小舅子,一个戏子值得你这样费心?” 随口一句便暴露自身思想境界。 天家视小民如蝼蚁,娼优则是不如蝼蚁的尘埃,高贵的太子不会有兴趣透过他们卑贱的出身鉴别其品格。 柳竹秋料想辩论只会激起矛盾,白惹嫌怨,淡淡反驳:“韵之救过我也帮过我,臣女理应报答。而且他是瑞福的未婚夫,臣女不能让瑞福变成望门寡。” 朱昀曦接受这些理由,点头道:“那我也设法帮帮你,毕竟瑞福还是挺讨人喜欢的。” 次日,当第一缕朝晖射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锦衣卫衙门的差役们押送两辆囚车来到西华门前。 瞿宝胜见庄世珍已在宫门前等候,先上前拜礼,命人将人犯拖上来。 萧其臻伤病依然严重,努力用手肘支撑方能勉强跪住。 庄世珍见状情知锦衣卫下了黑手,再迟个一两天萧家人就得去牢里收尸了。 苏韵目睹萧其臻的惨状,偷偷攥紧拳头。 前日瞿宝胜威逼他诬陷萧其臻,说这样顶多让萧其臻贬官,又能换他不死,是笔很划算的买卖。 他恨透这淫恶无耻的奸臣,假意问:“我给了口供朝廷难道不过堂核实?” 瞿宝胜就想让他在公堂上当众攀咬,见他答应,高兴地跟他对了一遍说辞。 昨天皇帝下旨将审案地点设在西华门,由亲信太监主持审问,他又再三叮嘱苏韵不可改口,否则就让他在死前尝尝“弹琵琶”的滋味。 所谓“弹琵琶”是锦衣卫特有的酷刑,以尖锐的刀片剔割人肋骨上的软膜,其滋味叫人痛不欲生,又求死不能。 庄世珍见苏韵面色沉定,看不出情绪,担心他又像之前那样熬不住酷刑,给出假口供,先严厉告诫:“苏韵,此处是皇城禁地,咱家正代表陛下审案,天地神明都在一旁看着,你可不能再说欺心的话。” 苏韵磕头道:“公公放心,小人发誓今天所说句句属实。” 庄世珍问:“你认识旁边这人吗?” 苏韵转头看看萧其臻,重新面向老太监:“他是现任都察院右都御史的萧其臻大人。” “你平素可曾与他有过往来?” “萧大人曾帮小人脱离乐籍,事后小人想设宴谢恩,被大人推拒了。” “除此以外,你们可有别的瓜葛?” “没有。” 苏韵斩钉截铁否认,瞿宝胜登时惊骇,喝骂:“苏韵你明明在牢里招认和萧其臻有苟且,胆敢在御前翻供,就不怕担上欺君之罪?” 苏韵毅然反驳:“苏韵要是照瞿同知的意思诬告忠良才是真正的欺君罪人!” 他一贯温柔平和的腔调仿佛缓慢的溪流遭遇险滩,剧烈激荡,向庄世珍哀告:“公公明鉴,瞿大人在牢里多次威逼小人诬告萧大人。萧大人向来清正,岂会与小人这样肮脏下贱的优伶结交?说到苟且,小人当年倒受过瞿同知诸多关照,还被他送给不少权贵做人情。” 瞿宝胜威胁时,苏韵就计划公开揭发他的劣行,不惜落个死无全尸的结局也要伸张正义。 瞿宝胜再不料一贯逆来顺受的小戏子起了熊心豹胆,眼看纵狗咬人却遭反咬,怫怒地上来抓扯,被庄世珍詈叱喝退。 苏韵痛哭:“小人虽污秽下贱,然天良未泯,听说官府审判通奸罪,都会让奸夫□□相互指认身体隐秘部位的特征,那瞿同知左大腿外侧有个指甲盖大小的肉痣,公公不信可叫他脱衣验看。” 瞿宝胜慌惶暴怒,见庄世珍真吩咐左右带他去脱衣检查,凶恶地吼骂苏韵:“小兔崽子,你活到头了!活到头了!” 他被侍卫架到远处犹在咆哮,萧其臻既愤恨于奸党的无耻伎俩,又为苏韵的处境担忧,朝前爬出二三尺,求告庄世珍:“庄公公,苏韵拆穿奸人阴谋,回到昭狱必遭报复,求您向陛下说明……” 他这时为苏韵求情类似瓜田李下,庄世珍暗怼他不懂事,冷声道:“萧其臻,案件尚未明了,你还是少说话为好。” 萧其臻还要争辩,他干脆挑明了劝阻:“这唱戏的以前四处逢迎,劣迹斑斑,就像那茅厕,路过都会惹一身粪臭,你已吃了大亏,还想巴巴地往里钻吗?” 萧其臻与苏韵并无情分,顾及柳竹秋才尽力救护,见他一动不动爬跪着,似乎已对外来的羞辱麻木,倒真催动他几分怜悯,坚持为其求情。 “公公,一个小小的优伶能碍着谁?奸人们是为了除掉我才借他生事,归根究底还是我连累了他,我实不忍见其遭池鱼林木之殃啊。” 庄世珍啧嘴:“你都伤成这样了,还是先歇着吧,且看了瞿宝胜那边的情形再说。” 不多时,侍卫们押着瞿宝胜返回,报称他大腿上真有苏韵所说的肉痣。 -- 第436页 瞿宝胜狡辩,说苏韵定是收买了他身边的侍婢才知晓这些隐秘。 苏韵死灰复燃般猛抬头怒斥:“那年你让我和你两个小妾同床伺候你,要我说出她们的名字和体貌特征吗?我若说了,你想必又会反赖我和她们通奸。你曾拿我的身子去讨好那些官员,我干脆连他们身上的记号也挨个数出来,就看旁人信不信我能买通那么多人的侍婢!” 他若真说了必将引发轰动性的大丑闻。 庄世珍急忙呵斥:“大胆贱人,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再不闭嘴,现在就结果你的狗命!” 苏韵此刻一心舍身取义,含泪道:“苏韵沦落风尘时便知不得善终,生时卑污已极,死后断不能再做伥鬼,今日之事皆因奸党作梗,萧大人是清白的!” 说完磕头不止,流血满面。 众人见这样一个漂亮人儿自残明志,都动了恻隐之心。庄世珍命人拦住他,回宫去向皇帝奏报。 庆德帝料到今日会有一出闹剧,仍被这闹剧的龌龊内容气坏了,迫不及待要收尾,传令内官拟旨。 萧其臻与谋逆案无关,不合与戏子接触,招惹是非,辜念其在狱中经受重刑,已可抵过,着无罪释放,官复原职。 瞿宝胜办案不力,教唆诬陷,滥刑乱法,贬为总旗④,罚往广西南丹卫效力。 至于苏韵,庆德帝认为他带累众多官员失德,对其深恶痛绝,已决意杀之,便以瞿宝胜从犯的罪名先领一百杖,也罚往南丹卫充军。 杖刑就在西华门外执行,行刑者收到上司不留活口的暗示,抡起刑杖预备夺命。 苏韵安心待死,闭上眼睛感觉压在睫毛上的阳光格外有分量,相信老天已被他的英勇感动,等摆脱这具脏污肉身,魂魄便能干干净净往生。 萧其臻救人未果,难过地背转身去,“仗义每多屠狗辈”,“英雄不论出身低”。此后人间将少一位义士,天上将多一缕英魂。 生死关头,慈宁宫的内官突然赶到,传来一则懿旨:“太后有旨,宣苏韵入宫觐见。”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明史.职官志》 ②三从: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③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④锦衣卫总旗:七品官。 第一百五十六章 昨日乐康大长公主接到柳竹秋报讯,今晨入宫向许太后请安。 许太后仍郁郁寡欢,公主说自己这次带来几名歌姬,想唱几只新制曲目为她纾愁散闷。 许太后不好拂小姑面子,准歌姬献唱,兴趣缺缺都听完一首,到第二首时被歌词吸引。 “生而多舛,灾年遇匪丧双亲。幼小儿女如孤兔,一朝都成乱离人。犹记别时,阿姊双丫我垂髫,叮咛莫相忘,涕泪隔长桥……” 此歌曲调悲戚,唱的是一位弟弟幼年因灾劫父母双亡,与姐姐失散后被卖入戏班。学艺时被班主打骂虐待,饥饱不均。出师登台一夜成名,遂沦为权贵戏狎的玩物,在肮脏风尘中苦苦挣扎。每到痛不欲生时,全靠与姐姐团聚的信念支撑着度过苦难。 “门前杜鹃亲手栽,年年春来,红花盛开。应是思亲心头血,风吹雨打不褪色……” 许太后正痛悼亡弟,这些歌词直唱到她心坎上,听完泪水涟涟,问乐康大长公主:“这歌里唱的是真人真事吗?” 公主说:“这作曲的是从前京里的名伶苏韵,写的正是他的亲身经历。” 歌名叫做《思亲》,是当年苏韵在寻找文小青的过程中谱写的,流传不广,听过的人也少。 柳竹秋与文小青聊天时听她唱过一次,对姐弟俩的悲欢离合印象深刻。 这次苏韵落难,正逢着许太后丧弟,她便请求乐康大长公主设法在太后驾前献唱此曲,争取打动她。 许太后曾去公主府看苏韵唱戏,记得有这么个人,怜悯道:“不想那孩子的身世竟如此凄惨,那他后来找到姐姐了吗?” 公主回道:“找到了,他姐姐起初也不幸,早年被卖做奴婢,长大出嫁,不久丈夫便被奸商害死了,自己拖着幼子艰难守寡。想是时来运转,后来竟嫁得贵婿,于三年前和苏韵团聚。” 许太后欣慰:“这真是天可怜见,那他姐姐后来嫁的是什么人?” 公主笑言:“这人您也认识,就是曾为安国寺题序的才子温霄寒。” 太后吃惊:“竟是他?那这苏韵现是忠勇伯的小舅子了,他们姐弟诚可谓苦尽甘来了。” 姑嫂正感叹,朱昀曦前来请安,拜礼后笑眯眯问:“方才在门外听二位尊长聊到温霄寒,敢问他近来又做了什么好事吗?” 乐康大长公主知道太子是来帮温霄寒敲边鼓的,笑道:“我们没说温霄寒,在说他的小舅子苏韵。” 朱昀曦微微诧讶:“这人不是被因谋逆罪被关进昭狱了吗?哦,不对,现已查出他没有谋逆,但还担着别的罪名。” 许太后十分惊奇,询问后得知了苏韵被卷入英子福案的始末,又听说他正和萧其臻在西华门前受审,虽未知结果,心里那座感情的天秤已向其倾斜。 太后出生寒门,了解穷人的生活状况,幼少时又尝过寄人篱下的苦楚,还保留着对下层百姓的同情心,叹道: “娼优虽贱,大部分都是受生计所迫,更有些是被逼良为娼的。且不论男女,落到风尘里都是浮萍飘絮,身不由己啊。这苏韵身世可怜,看他写的《思亲》词,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纵使有罪也罪不至死。” -- 第437页 她将心比心,觉得苏韵的姐姐历经磨难才与弟弟团聚,必然不能承受失去他的痛苦,考虑片刻吩咐朱昀曦去替她向庆德帝求情,请予减免对苏韵的惩罚。 乐康大长公主怕皇帝不许,加紧撺掇:“那《思亲》还是苏韵唱得最好,他既已来到皇宫,索性召来唱给您听。” 许太后是很想听原作者演唱,说:“这后宫不许外男出入,我们叫他去隆宗门外唱吧。” 有了这句话,公主先命内官去宣召苏韵,陪同许太后摆驾隆宗门。 苏韵暂时摆脱催命无常,跟随内官来到隆宗门,看到乐康大长公主,心里升起一丝希望,恭肃地向贵人们磕头行礼,又应许太后命令抬头供其端详。 许太后见他面色憔悴仍不减娇美,确是难得一见的佳人。心道:“这样的好模样落到淤泥里,即便他想干净也是不能够的。” 于是更认定他是蒙冤受屈以致获罪,慈蔼道:“苏韵,你那首《思亲》写得很好,哀家想听你本人唱一遍。” 苏韵领旨,要过一把琵琶自弹自唱。 他歌喉嘹亮,清越敲寒泉,婉转叠碧云,感情之充沛传神更是其他歌者不能比拟的。 并且在曲子末尾即兴添加一段歌词。 “团圆一时欢,再别肝肠断,此会觉是梦,相期在黄泉。风雨无时休,洒泪尽前缘。来生化子规,泣血染杜鹃。” 许太后受着失亲之痛,不忍见世间骨肉别离,听得不住拭泪,忽见那琵琶上淌出道道血迹,竟是苏韵指尖正不断渗血,不等他弹完最后的旋律便急忙叫停,问他怎会在弹曲时伤了手。 苏韵哀泣:“小人在昭狱里被他们上了拶指,指尖又遭竹签凿刺,木槌敲打,已经不起擦碰。” 许太后听得连说了三个“可怜”,薄责:“原来你竟是忍着剧痛拨弦,刚才为何不让他人伴奏?” 苏韵说:“这首歌全在演唱时的意境,旋律须随时呼应情感变化,他人难以配合。小人已是将死之身,幸蒙太后赏识,愿不计代价为您献唱。” 至此太后被彻底感化,命内官再去求皇帝赦免苏韵。 庆德帝正怨温霄寒怎会和淫、贱的优伶结亲,想下旨让他休妻,听说苏韵的身世后又觉情有可原了,而且太后出面求情,这孝道不能不守,故而收起杀心,下旨免去对苏韵的刑罚,即时放归。 赦免令传到隆宗门,苏韵如噩梦初醒,恍惚半晌才在内官催促下磕头谢恩。 乐康大长公主趁势向太后进言:“瞿宝胜那伙人没能陷害萧其臻定会找苏韵泄恨,他走出宫门,能否活着回家都成问题,还请太后救人救到底。” 许太后不管前朝事,冷眼旁观也嫌奸党们狠毒太过,严肃道:“有些黑心烂肺的东西是不怕报应的,哀家倒想看看他们能猖狂到什么地步。” 命内官去司礼监宣召张选志,等人来到,指着苏韵吩咐他:“自今日起这孩子就交给你保护了,他要是被人给害了,哀家可不答应。” 懿旨在上,张选志严阵以待,寻思京里没有特别保险的地方,干脆将苏韵带回家里安置,并请来太医院的大夫为其疗伤。 柳竹秋接到消息,领着文小青和瑞福去张府探望。 苏韵只肯见姐姐,柳竹秋猜他不愿让别人看他受刑后的惨状,并没往心里去。 谁知文小青出来后忧色未减,也不肯多话,直到回家后才蹀躞不下地告诉她:“舍弟说他不能娶瑞福了,想求您取消这门婚事。” 柳竹秋惊讶,可是文小青也不知道弟弟退婚的原因。 她想苏韵定是坐牢期间受到刺激,他刚逃脱大难,身心俱损,这时不该急于逼迫,请文小青先瞒着瑞福。 翌日早朝她与三哥会面,柳尧章昨天已去萧家探望萧其臻,说他伤得很重,大夫交代至少得卧床休养两个月,让柳竹秋也去问候。 柳竹秋情知萧其臻蒙冤下狱是替她挡灾,愧疚战胜羞耻,甘愿顶着萧老夫人的反感去探病。 萧其臻听说她来了,挣扎着下床穿戴整齐,被郭四和小厮搀扶到书房待客。 柳竹秋见他仍在克己复礼,心里更难受,对面站定向他深深一揖。 “萧大人,你受苦了。” 萧其臻忙要还礼,伤腿不听使唤,摇晃着跌倒。 周围没人,柳竹秋赶紧上前搀扶,她还没怎么样,萧其臻的脸已似红旗招展,羞窘多到整间屋子都装不下。 柳竹秋假装不知,扶他到椅子上坐好,泰定道:“大人与我是生死之交,何必再拘泥于礼数。此番大人蒙难都是受我连累,未能及时救你脱险,柳竹秋实感惭愧。” 萧其臻见了她嘴皮子就不利索,先摆了摆手,笑容憨厚地说:“怎么能说连累呢,奸党本就仇视我,这次能侥幸逃生,全赖小姐搭救,我还得感谢你呢。” 柳竹秋笑问:“大人怎知是我搭救?” “瞿宝胜的手段我是了解的,刚进去时他们对我任意施虐,分明想治死我,可过了两天又停止用刑,还找大夫来医治,当时我便猜到是你和叔端在外谋划运作,迫使奸党罢手。” 萧其臻说话时不由自主望向身旁的女人,仿佛能看到她散发出的令人安定的光芒,嘴角受光芒牵引自动上扬。 他能获救,柳竹秋深感庆幸,她没对他产生过儿女私意,但双方情义早已超越肤浅的男欢女爱,是光风霁月的知己。如果要找一个人能毫不退缩地与她并肩作战,他会是第一人选。 -- 第438页 知道靠得太近会让萧其臻不自在,她退回到客座上,询问他昨天在西华门受审的情形。 萧其臻挂念苏韵,相信柳竹秋能妥善安慰他,便违背不揭人之短的原则,详细讲述苏韵忍辱告发瞿宝胜,为其辨冤,险遭杖毙的经过。 柳竹秋心痛气愤,叹道:“怪不得他要退婚,定是自惭形秽,怕辱没了瑞福。萧大人,韵之此刻一定很难受,我得去看看他,先告辞了。” 萧其臻不能绊着她做正事,忍住不舍,召唤郭四送客。 柳竹秋走到中庭,杭妈妈捧着一只礼盒追上来。 这老嬷嬷一改昔日的鄙薄,满脸恭顺地对她说:“温爵爷,我们老夫人知道您来,特命我来道谢。这次多亏您,我家大人才能活着回来。时间仓储来不及置办礼物,这盒子里是十只六年生的高丽红参,请您先笑纳。” 柳竹秋没想到能顺便扭转萧老夫人对她的印象,分外惊喜,谦辞一番叫瑞福收下礼物。 杭嬷嬷又替主人转达了许多道谢的话,听到“请您以后常来”这句,柳竹秋确定不是虚假客套,以后萧其臻总算能少因为她遭受老母责难了。 去到马车上,她向瑞福坦言苏韵因在受审时自爆昔日丑事,目下出于羞耻想解除婚约。 瑞福大吃一惊,自从上次苏韵冒险离京跋山涉水去找她,她便对这美如冠玉,情深义重的男子萌生爱慕,认为这门婚事是天赐良缘。 那日听说他以谋逆罪下狱,她异常忧急,不敢在人前表露,只得在独处时长吁短叹,于夜间辗转反侧。 昨天终于盼得他脱罪生还,欢喜劲还没过来就收到炸雷般的消息,立时心如刀绞,骨烂魂伤。静默良久,怔怔地涌出两行清泪。 柳竹秋头一回见她落泪,知她动了真情,递上手帕,中肯道:“韵之和你都是我看重的,但你的婚事你自己做主,我不会给建议来左右你的心思。” 瑞福抹去眼泪,露出固有的坚定神情:“我平日看那起庸人愚人只凭贞操判定女子的好坏就很气愤,若因苏老板的遭遇嫌弃他,不就等于认同这种迂腐观念?苏老板舍身救护忠良,既是正人君子又是英雄好汉,我此生不嫁人便罢,要嫁就只认他做丈夫。求爵爷快带我去见他,让我当面问问他的想法。” 柳竹秋正想把萧家馈赠的红参送给苏韵补身,命车夫调头去张选志家。 到了张府,她去找张体乾说话,让瑞福独自去见苏韵,分别时小声鼓励:“他不肯见你,你就硬闯,有人拦着只说是我下的令。” 瑞福还真是靠她这道命令才能来到苏韵床前。 见她闯入,苏韵慌窘不已,让护卫他的仆婢退下,挣扎着从枕头上爬起。 瑞福上前搀扶被他轻轻推开,失落道:“苏老板,你讨厌我吗?” 苏韵撇着脸苦叹:“我已让家姐请求忠勇伯取消婚约,你为何还来?” 瑞福透过他的冷漠看到其千疮百孔的内心,怀着疼惜说:“我已经知道你为什么要退婚了。” 苏韵暗暗揪紧被单,颤声道:“那你就更不该来。” “你怕我嫌弃你?” “不是。” “那为什么?” “……我怕你可怜我。” 苏韵是认真对待这门亲事的,开始借此满足对柳竹秋的思慕,后来亲眼认识到瑞福的忠勇质朴,感情便逐渐深固。正因为珍视她,现在想负起最后的责任,再做一次耻辱剖白。 “以前你虽然知道我干过那种肮脏营生,毕竟不清楚详情,我还能厚起脸皮遮过。但昨天在西华门我当众交代了很多丑事,不久之后就会传开……我并不在乎受世人鄙视唾弃,也知道你或许会包容我,可我不能忍受身边最亲近的人每天用同情的眼光看待我,那样我会更厌恶自己。” 带着那些不堪的印记,他怎敢奢求他人珍爱? 他的前半生像个笑话,后半生也注定活得像废话,或者干脆成为空话。 瑞福心情出奇平静,含着一点哽咽轻声道:“苏老板,你能否回答我几个问题,你喜欢做优伶吗?” 苏韵自嘲冷笑:“我出身清白,若非遭逢家变,被卖进戏班子,怎会沦为戏子?” “那你是自愿卖身给那些大官富商的?” “……你觉得呢?倒不如问问圈里的猪羊,它们是否愿意被宰杀。” “你当时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懦弱、胆小、宁愿苟且偷生也不敢拼死守节,我就是个贱人,根本配不上你,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苏韵以为瑞福在发‘不食肉糜’之叹,自暴自弃地回头气嚷,冷不防被她上前抱住,接着用肌肤感受到她的热泪。 “你不用说气话,我一开始就知道这些都不是你的错,因为我也曾被父母当货物交易,要是长得像你一样好看,多半也会落到勾栏里。世道人心那么坏,我们这些卑贱小民哪得自主?你忍辱偷生是为了找你姐姐,为了保全戏班里的同伴,让他们能吃饱穿暖。你向我家爵爷报恩,冒险帮她斗奸臣,在长公主跟前替她求情,这些事我都知道。这次为救萧大人,你更是连命都豁出去了。试问哪个英雄豪杰敢小瞧你的这些义举呢?我也很敬慕你……喜欢你……” 苏韵不是没遇到过真心实意的爱慕者,那些人仅仅稀罕锦绣皮囊,感情脱不开肉、欲。 -- 第439页 此刻听到赞美他品行的告白,他才终于感受到被当作人来尊重的喜悦,不由得抱住这善良的姑娘,和她一同哭泣。 “你是清白人,若嫁给我这下作人,可能会终生受人白眼耻笑。” “这些我都经历过,我不怕。你一点都不下作,心地比大部分人都清白。” “你确定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我还确定除了爵爷,只有你不会辜负我。” …………………… 信任理解如起死回生的药方,让沉疴中的病人有勇气期待明日的朝阳。 两株在冰雪荒原中绽放的红梅,终会被彼此坚韧不拔的品格深深吸引,一起迎霜傲雪向阳而生。 作者有话说: 每次看历史书时最大的感受就是“共产党万岁”,社会主义制度真是对劳苦大众最善意的制度了,权贵富豪统治下的底层平民不要说人权,很多连生存权都无法保证,活得像牲畜。 我写小说喜欢描写底层小老百姓的真善美,抨击权贵的腐朽恶毒。比如《真命接班人》里虽然帅宁是女主,但也是我被讽刺批判的对象,出身贫寒自强不息的女配叶茹薇才是受歌颂的正面人物。 现在帝王将相富豪精英成为文艺作品的主角已经是潮流,为迎合市场我这个小作者也不能免俗的跟风,但我依然会把赞美献给出身贫贱的小人物,讽刺批判留给权贵。升斗小民的经历让我不会跟权贵共情,更不能背叛自身阶级去吹捧压迫者。 领袖那句话说得好‘历史是人民创造的,英雄的人民创造英雄的历史’,中华民族的传统精神从来不是所谓的‘贵族精神’,而是“君子精神”。 孔子说一个真正有学问,以天下国家为己任的君子,只忧道之不行,不考虑生活的问题;比如耕种田地,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只忧虑自己的为人,并不担心是否贫穷。 君子之路道阻且长,我们可能难以达到,但请对其保持向往。 第一百五十七章 瞿宝胜被贬官流放,仍惦记着找柳竹秋要儿子,去大兴县衙状告她绑架良民。 他前脚报官,后脚儿子们便回家了。 今晨他们被人捆住手脚蒙住眼睛扔在城墙根下,相互搀扶着到家。 才几天功夫,三个白白胖胖的壮丁都面如菜色,形如痨病鬼一般,自称是在那庄园被一群女妖精淘空了身子。 瞿家人试着照他们说的方位搜寻,三人都忘记具体路径,正是“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①”,即便找着了,他们自愿留下宿娼赌博,官府也不便追究罪责。 柳竹秋不跟瞿宝胜客气,反告他诬陷勋爵。 大兴县令会来事,帮忠勇伯痛打落水狗,先上书吏部请革瞿宝胜的官职,按律判处他全家流放南丹卫充军,家产抄没,一半赔给被诬者,一半充公。 瞿宝胜对庆德帝来说已是弃子,奏章呈上来他看也不看便扔给张选志。 张选志也不跟唐振奇打招呼,大笔挥出“照准”二字,直接拿去请他盖章。 唐振奇明白瞿宝胜开罪了皇帝乃有此败,不敢再摸老虎屁股,老老实实取出玉玺加盖。 瞿宝胜和三个儿子次日起解离京,瞿少爷们已是空架子,经不起押解途中的挫磨,半路上相继病亡,瞿宝胜最终应了“断子绝孙”的下场,凄苦地去那蛮荒烟瘴之地了此残生。 朱昀曦估计阉党暂时不敢再搞大动作了,为柳竹秋悬着的心稍稍放下,可日常的操心事一点没少。 四月二十五这天窦嫔临盆,产下一对双胞胎龙孙。 连生三子,这样的媳妇放到民间都能横着走,在皇家那叫一个功劳赫赫。 她娘家又是新晋的勋戚,哥哥既封将军又封侯,坐镇辽东边防,万里江山都得靠他顶一角。在这炙手可热的权势支撑下,窦家便不甘心让女儿屈居侧室了。 有大臣陆续上书请奏废黜冯如月的妃位,改立窦嫔为太子妃,让皇长孙成为嫡长子,将来可名正言顺承袭国祚。 皇帝父子都不乐意,却不能公开反对,以防寒了窦家的心,先将奏书留中不发,以求拖延。 朱昀曦知道这种时候他的态度会影响人们对局势的判断,因此尽力在冯如月和窦嫔之间维持平衡,两边都不额外宠幸,也不冷落慢待。 这日他带冯如月去探望窦嫔和孩子们。窦嫔还没出月子,朱昀曦慰问一番,和冯如月到外间逗弄三个儿子。 皇长孙已一岁半,正在咿呀学语。 朱昀曦很疼他,每次来都爱不释手抱着。今天也搂着他教说话,庆德帝已为长孙赐名,但朱昀曦还是习惯叫他的小名:“丑奴”。 当初窦嫔请他给儿子取小名,他见小家伙长得太丑,带着嫌弃随口诌了这么个名儿。后来朝夕看视养出感情,不嫌儿子丑了,却因叫顺了口,沿用至今。 此时他一口一个“丑奴”叫得欢,旁人都嘻嘻哈哈,一派和乐,却惹恼了躺在里间的窦嫔。 她突然火冒三丈地光脚下地,跑出来当众从太子怀里抱走长子,闷声不响地返回里间。 这行为大出格,大不敬,众人惊愕,朱昀曦也懵了。 冯如月忙跟进去,好言询问:“太子嫔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要对殿下失礼?” 窦嫔狠狠瞪她一眼:“好端端?娘娘就坐在一旁,难道没听见殿下不停叫皇长孙‘丑奴’?臣妾早想说了,世上哪有做父亲的成天这么羞辱儿子?皇长孙如今年幼听不懂就算了,日后长大懂事了知道他爹这么贬损他,心里该多难受?” -- 第440页 冯如月一愣一愣的,见她哭起来,更觉慌乱,强笑哄慰:“父亲给儿子起小名,带个奴字很正常啊。从前陶侃②的儿子叫胡奴,王导③的儿子叫大奴,唐高宗小时候叫雉奴,还是唐太宗最宠爱的儿子呢。” 窦嫔哪里肯依,悲愤驳斥:“单是个奴字就罢了,前面还缀个‘丑’字,这孩子可是殿下的亲骨肉啊,他怎么忍心这样糟践!” 冯如月再要劝解,窦嫔泼劲儿越发上来,扯嗓回呛:“娘娘别劝了,您是没生过孩子,不懂做娘的感受!” 一刀扎穿冯如月心窝,气得她泪汪汪,颤巍巍,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朱昀曦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起初碍着体面强忍,及到这一句钻出,不能不维护太子妃,愤然冲到窦嫔跟前,厉色呵斥:“你刚才说什么?在宫里学了半辈子礼仪,一夜之间全忘光了吗?还不快向太子妃赔罪!” 窦嫔仗着自己今非昔比,跪地哭喊:“臣妾只想为皇长孙鸣不平,殿下如此嫌弃我们母子三人,臣妾实在屈辱不过!” 朱昀曦质问:“孤怎么嫌弃你们了?” 窦嫔不说话,只放声大哭,哭着哭着呼吸急促浑身抽搐,竟像害了产后风。仆婢们忙来救护,冯如月急劝丈夫离场。 朱昀曦气夯胸脯,本想换个地方发怒,宫人来报牧选侍胎动,看样子要早产。 他顾不上生气,忙派人传医官和收生婆。牧选侍怀孕才七个多月,他很担心孩子出来无法存活, 女官安慰:“民间有个说法叫七活八不活,当年宋景濂公④就是他母亲怀胎七月时产下的,其聪明才智尤胜常人呢。” 朱昀曦希望牧选侍能借她的口彩生个儿子,杀一杀窦嫔的气焰。 人们忙到半夜,牧选侍平安顺产,却是个女孩儿。 朱昀曦不免失望,但当宫人们将新生儿抱给他看时,他心情又变好了。 这小女儿胖乎乎的,雪玉可爱,俨如瓷娃娃,比那三个皇孙漂亮得多,将来定是个大美人坯子。 他看了第一眼就喜欢得不行,硬是多抱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她才七个月大,怎么跟足月的孩子差不多?” 医官说:“可能是因为牧选侍体丰,精血充足,小郡主在娘胎里长得比一般孩子快,是以身子健壮。” 朱昀曦笑道:“看来胖女人自有胖的好处,孤以后再也不叫牧选侍减重了。” 他厚赏了一干人等,当天便给女儿起了个寓意美好的乳名:“琼蟾⑤”,让奶娘带着她搬到他的寝殿,说要亲自抚养。 这下更激起窦嫔怨气,派人去向许太后诉苦,说太子待她母子不公。 许太后命亲信女官去听她细说究竟,窦嫔头缠包布,病恹恹躺在床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朱昀曦的偏心举动。 “臣妾怀第二胎时,牧选侍和李选侍也怀孕了,殿下赐她二人玉璋,独独漏了臣妾,分明不想让臣妾生儿子,所以这次两位小皇孙诞生,他一点都不高兴,已经看过孩子好几次却懒得给他们起小名。说到小名,皇长孙因为样貌不称殿下心意,竟得了‘丑奴’这样一个羞煞人的乳名,臣妾每次听着都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要是殿下习惯给儿女起贱名倒罢了,前日牧选侍产女,他马上给小郡主起了个顶好听的名字,叫‘琼蟾’,还把她抱去寝殿打算亲自抚养。都是一个爹生的,女儿是天上明月,长子反倒是丑奴,身为太子,竟不能对儿女一视同仁,实则就是厌恶臣妾年老貌丑,连带嫌弃臣妾生的孩子们……” 许太后闻奏,认为孙儿确实处理不当,把他叫到跟前一顿说教。 朱昀曦受了窝囊气,回到东宫却只敢当着近侍的面发作。 “‘丑奴’怎么了?这不是爱称吗?孤若嫌弃他怎么会次次见了都搂在怀里哄?孤还没怪她把孤的儿子都生得那么难看,她反倒先怪起孤来……这个窦大姐,以前她娘家不得势时孤还觉得她老实本分,原来全是装的,一有点出息就开始邀名争宠。以为孤不清楚她心里的算盘?她不就想挤掉冯如月,自己当正妻,日后再登上皇位,好让他们窦家彻底飞黄腾达。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他觉得窦嫔无才无德不配为后,其他人可不这么想。 太子的前三个儿子都是窦嫔生下的,其兄镇乱有功,封侯做将。本朝外戚不能任高官,那是针对文臣的,对武将未设相关限制,怎么看她都够格做正室。 大臣们在外廷不断进表,窦嫔在宫内变相撒泼,里应外合给皇家施压。 庆德帝不能坐视,召朱昀曦秘谈。 “辽东局势未稳,今后数年仍需窦彪统兵驻守,他妹妹为你生了三个儿子,却屈居冯氏之下,恐难服气。你……真不打算另选太子妃?” 朱昀曦这些天又将这老大难问题反复考虑了无数遍,仍坚持先前的决定。 “儿臣曾立誓与冯氏做一世夫妻,实不忍背弃前盟。冯家人深中隐厚,安分守拙,是外戚中的典范,若换一家恐难如此。” 他真实想法是怕遇人不淑,摊上个难缠的女人,以后频频滋事,也不愿让其他女人来压着柳竹秋。 庆德帝接受他后半截理由,自己吃够外戚的亏,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不能让窦家再爬高,又要找正当理由封锁他们的野心,那就只能故技重施了。 -- 第441页 “你接受让冯氏怀孕吗?” 这话没头没脑,朱昀曦起初没听懂,隔了片刻才醒悟到皇帝的意思是“借腹生子”,慌惚道:“父皇的意思是……让冯氏给儿臣养个儿子?” 见他领会其意,庆德帝微笑点头:“如今只剩这个办法能面面俱到了,你若同意,朕便替你安排。” 朱昀曦如坐针毡,胸腔里的鼓槌狠狠敲在良心上,想到当年他就是这么诞生的,而代孕的生母至今生死不明。 “父皇……孩子生下来,那他的娘会怎样呢?” 这是句试探,由皇帝当下的决定可大概推知二十五年前的隐情。 庆德帝淡定道:“这你不用操心,朕自会妥善处置。” 那是什么意思?把大活人当物品处理掉? 朱昀曦没有平等观念,但还存有慈悲之心,知道世人都是血肉之躯,都怕痛怕死。 杀仇人敌人还罢了,对无辜者,特别是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女人下杀手,他光是想象便意夺神骇。 然而形势逼人,面对皇权他也没有选择余地。 庆德帝很快暗中筹备好一切,在外城的山西街置下一所大宅,派心腹在市面上采买了一些仆婢充实其中,这样就能把知情人控制到最少,将来也好打发。 窝巢好建,母鸡难寻,还必须是能下雄崽的鸡。 这等玄奥事皇帝只得求助最信赖的道士黄羽。 黄羽有个弟子擅长阴阳采补术,据说能看出哪些妇人有宜男之相,半个月内进献了三名少妇,说她们定能生出男胎。 三女入住外宅后,朱昀曦方才告知冯如月,皇帝准备让他借腹生子,要求她配合伪装怀孕。 冯如月惊恐万状,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朱昀曦催她表态,她凄绝道:“非是臣妾受不得委屈,只因这事太伤阴鸷,恐有损您和陛下的福泽。” 借其他女人的肚子生育,再拆散母子俩已够缺德了。这事后皇帝还可能将知情者们灭口,她真狠不下心做帮凶。 朱昀曦比她苦恼得久,忧烦道:“孤也不愿这么做,可局势如何你都看到了,窦家咄咄逼人,你再无子嗣,孤便难以保住你的妃位了。” 冯如月哭道:“臣妾本不愿争名分,若殿下为难,臣妾情愿让位。” 朱昀曦懊恼地看着她,这女人除了单纯贤惠好掌控,委实不是做正妻的料,遇到危机只图自安,丝毫不知帮衬他。 不敢拿他当丈夫亲近,又不能像辅佐君上一样支持他,真可惜了她满腹的才学。 自己选的老婆还得自己调、教,他决定拉下脸来对妻子晓以利害,命她坐到近处。 “爱妃,你真不理解孤目前的处境吗?祖训教导后妃不得干政,你就只守着宫里这一亩三分地,丝毫不看朝堂上的形势?窦家已得势,想让女儿做太子妃,日后让皇长孙继承大位,他们就能鸡犬升天,变成比章家更霸道的外戚。你熟读经史,难道连‘末大必折,尾大不掉’的道理都不懂?” 冯如月回过神来,忙说:“殿下忌惮窦氏,亦可另择贤女为妃,臣妾愿为小星。” 朱昀曦冷笑:“你说得倒轻巧,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被选为太子妃的?当时进入最后遴选的淑女共三十人,次于你的那二十九个都已嫁人。你让孤临时上哪儿去找适合的人选?倘若再大张旗鼓搞选妃,窦家及其朋党必然生怨,更甚者将会威胁到辽东局势。” 这还是他首次向冯如月直言心声,言辞却是未曾有过的冷酷。 冯如月心折骨惊,紧接着悲哀如雪崩袭来,冻结五内,呼吸间都添了霜气。 她早明白她是皇家千挑万选出的商品。 皇室犹如金銮殿上的龙椅,布满大大小小的宝石基座,她恰好符合其中一个的尺寸,于是被选上了。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被嵌在那里,连她本人都没想过。 嫁入东宫她见到了她的丈夫,他温柔俊美,像高贵的天神,完美契合如意郎君的定义。她更无疑虑,从此甘心落意地仰视他,得到温情照顾便不去考虑真心与否,享受荣华富贵就极力回避内心那填不满的空虚…… 其实真相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丈夫不爱她,婆家人更没把她当人看,她的个性、独立的观点在他们都是多余,甚至碍事的,比如当下。 她呆呆望着朱昀曦,光线打在他的右脸上,以高挺的鼻梁为依托,画出一道明暗强烈的边界线,仿佛是非的两面。 朱昀曦的视线也为她腮边闪烁的泪行停留,自觉言辞过于犀利,歉意地伸手扶住她的双肩,柔声劝诱:“爱妃,孤不愿责备你,你是孤的妻子,就不能为孤分担责任吗?” 冯如月听出这并非丈夫的恳求,而是君主的命令,也是她的命运。 隔天太子便悄悄去了山西街的外宅,那儿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敢打听。 他到了那里便和蒙眼待命的陌生女子圆房。 这真是生平最尴尬的性、事,女方恐惧得直发抖,拼命压抑着不敢出声。 他由于羞耻、厌恶、沮丧、怜悯,迟迟不能鼓起雄风,得道士进献的催情丹药助阵方草草完事。 整个过程中他都不敢细看对方的脸,以免记住她的长相后会加倍心虚。 这份糟糕的差事还得持续两日,非得将三个孕母都临幸一遍,之后观察她们是否怀孕,假如失败还会有第二轮。 -- 第442页 朱昀曦真想发疯,回忆那宅子里的景物,每个画面闪过都带出一阵恶心。他的尊严、人格统统被废弃了,只是一头配种的公兽,靠丑恶交、配体现生存价值。 都是窦家的贪婪将他逼至不堪窘境,等到了兔死狗烹的那天,他会连本带利跟这些人清算。 柳竹秋不知太子正身处这扭曲人性的黑暗计划中,见他好些天没来宣召,以为他遇到了麻烦。 这日休沐,午后得闲,她在内书房写请安的奏书。刚起了个头,陈尚志蹦蹦跳跳跑进来。 他每天和骆仇玩耍,又是傻子,出入内宅人们也甚少阻拦。 柳竹秋见他傻笑不停,瞧着挺喜庆,放下笔和声问:“裕哥,什么事这么高兴?” 陈尚志跑到她跟前说:“你来,我带你去看好玩的。” 柳竹秋说:“我现在忙,你自己去吧。” “不行,不行,你跟我去嘛,跟我去嘛。” 温顺的小傻子犯病似的拉住她的袖子,硬要带她出去。 柳竹秋哭笑不得,假装严厉地呵斥驱赶,陈尚志急了,一把揪住她的胡子,手腕回缩,竟生生将假须拽了下来。 柳竹秋大惊,傻儿也愕然呆愣,两个人面面相觑片刻,她劈手夺回假须匆忙粘牢,转身见陈尚志还僵在原处,眼睛开始眨巴,像在努力分辨这异常的景象。 傻子应该理解不了内情。 她保持镇定,板起脸教导他:“裕哥,你惹我生气,我以后再不理你了。” 陈尚志在胸前点着食指,可怜兮兮求饶:“我没有,我没有惹你生气!” “那我的话你肯听吗?” “肯听,肯听。” “胡子的事不许告诉其他人,不然我就把你送回陈家。” “我不说,我不说……可是,可是……” 傻儿急得双脚连跺,眼珠在屋里乱转,看到她写了几行的书信,突然抓起来往门外跑。 柳竹秋不能让信件外流,急忙追赶。 陈尚志跑得飞快,穿过前院,笔直地冲出大门。 她跑到门口,让下人别跟来,追着在远处停留跳跃地傻子跑向大街,绕了两个弯,来到陈府大门所在的西街。 她以为陈尚志要回家,却见他在一处人堆前手舞足蹈地转圈。人群中有发现他的都叫他“大孙少爷”,应是陈家的奴仆。 柳竹秋奇怪这些人在围观什么,走近向其中一人打听。 那人说:“今天有个医婆来给我们阁老看病,走时顺走了不少值钱的东西,我们三少爷正向她们索要呢。” 陈良机自半月前感染风寒,身子就老不爽利,这两天连朝会都没去,病情似乎挺严重,柳竹秋正思量今晚前去探望。 她已听到人墙后传来男子的吼骂。 “贼婆子,再不交出来,我就送你们去见官!” 陈家的仆人们跟着大声逼索,乱哄哄的声浪里钻出老年妇女的喊叫。 “你们太不讲理了,我们根本没拿你们的东西,凭什么不许我们走!” 当陈家人的呼喝落下,女人的喊声便如锥子顺着柳竹秋的耳孔扎进脑袋。 这声音,不是萧其臻的乳母杭嬷嬷吗? 她立刻挤过人墙,看到陈家三少和被围困的马车。 “忠勇伯,您怎么来了?” 陈三少堆笑行礼,随后解释:“我这儿正捉贼呢,真对不住,让您见笑了。” 柳竹秋不动声色地客套两句,笑道:“什么贼值得三少爷亲自来捉?我倒想瞧上一瞧。” 她走到马车前,伸手撩起车帘,车内坐着两个神色慌张的老妇人,一个果是杭嬷嬷,另一个大出意料,居然是萧其臻的母亲萧老夫人。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王维《桃源行》 ②陶侃(259年~334年7月30日),字士行(一作士衡)。 原籍鄱阳郡,吴国被西晋平定后,陶侃家迁居庐江郡寻阳(今黄梅)。 东晋时期名将。 ③王导(276年~339年),字茂弘,小字赤龙 ,琅琊郡临沂县(今山东省临沂市)人。东晋开国元勋,政治家、书法家,镇军司马王裁的儿子。 ④宋濂(1310年11月4日 [1] -1381年6月20日 ),初名寿,字景濂,号潜溪,别号龙门子、玄真遁叟等,汉族。元末明初著名政治家、文学家、史学家、思想家,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又与章溢、刘基、叶琛并称为“浙东四先生”。被明□□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学者称其为太史公、宋龙门。 ⑤琼蟾:指明月 ⑥出自《左传·昭公十一年》:意思是树梢太大必然折断,尾巴太大不易摇动。比喻部下的势力很大,无法指挥调度。 第一百五十八章 柳竹秋看到萧老夫人面露绝望,想是把她当成了催命的冤家,首先涌出的念头是保护她们脱险,立即放下车帘,转身对陈三少说:“这个妈妈我认识,最是诚实守纪的,绝不会偷盗他人财物,三少爷想是误会了。” 陈三少惊道:“爵爷认识这个婆子?” 柳竹秋点头强调:“她经常去给内子看病,我还举荐她去给东宫的各位娘娘们诊过病,那边也很赏识她。” 陈三少听闻婆子有后台,不敢再刁难,道声“得罪”,领着家奴们散去。 等人都走开,柳竹秋低声向车内禀报:“危情解除,老夫人可速速离开。” -- 第443页 过了片刻,杭嬷嬷回道:“多谢爵爷搭救。”,吩咐车夫驾马去了。 柳竹秋心头好不疑惑,那萧老夫人就是座活牌坊,终年足不出户,怎会乔装成医婆去给陈良机问诊?想来个中隐情只可从老陈那里探知。 她转身张望,见陈尚志蹲在不远处的墙根下,盯着什么看得入神。 她微微苦笑,走上去沉声问:“裕哥,我来了,你要带我看什么?” 陈尚志指着砖缝里爬进爬出的蚂蚁说:“就是这个,它们一直往里面搬草根、虫子,真好玩。” 柳竹秋叹气,伸手让他交还书信。 陈尚志十分听话地交出揉皱的信笺,冲她咧嘴一笑。 人长得漂亮,做什么表情都可爱。 柳竹秋不跟他计较,问:“你爷爷生病了你知道吗?” 陈尚志顿失笑容,难过地不住点头:“爷爷两天没吃东西了,说肚子胀,难受。忠勇伯,你想办法救救他。” 柳竹秋正要去找陈良机,让他跟着。 陈尚志赶忙站起来,走到陈家门口,马上伸手牵住她的袖子,神态显得很畏惧,看样子视此地为危境。 柳竹秋见到卧病的陈良机,老头儿面色蜡黄,嘴唇干裂,眼白赤红,真病得不轻,在仆人搀扶下才能靠坐起来待客。 他自称看过几个大夫,包括太医院的院判也来瞧过,吃了他们开的药方总不见好,想是大限将至,无药可救了。 柳竹秋安慰几句,替他把了把脉,是湿毒入肺的症状,想到蒋妈有一祖传秘药专治这种病,便说:“我家有奇人赠送的丸药,正对阁老的症候,回头就派人送来。” 陈良机没抱什么希望,道谢后说:“再好的药也只治得病治不得命,老朽活到这把年纪,官也做到这个份上,即使死在眼前也不亏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裕儿。” 他看看在窗外院子里扯草玩的陈尚志,干涉的老眼湿润了,颤抖着向柳竹秋拱手央告:“忠勇伯,你莫怪老朽皮厚,老朽想将裕儿托付于你,不知你可否施恩收留这苦命的孩儿。” 柳竹秋忙说:“裕哥是个好孩子,我当然愿意照顾他,但阁老也该放宽心思,别说这些丧气话。” 趁陈良机有求于她,将话题转到刚才的事上,正色探问:“方才来时在街上见你家三郎带人围着一辆马车叫骂,说车上坐的是给您看病的医婆,又说那医婆偷了您家财物。我好奇走上去撩开车帘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老妇人竟很像……” 她说到这儿瞟了瞟一旁的仆婢。 陈良机听她说起此事已面貌失色,不消她知会便急催仆人们退下,等房门关上又挣扎着朝床边挪了挪,紧张询问:“爵爷认识那医婆?” 柳竹秋悄声道:“我看她很像萧载驰的母亲。” 陈良机险些栽下床,她赶忙扶住,老头儿硬是扶着床柱起身,要向她作揖哀求。 “忠勇伯,求你大发慈悲,千万别把这事往外说啊。” 柳竹秋扶他坐回床上,此时已断定他和萧老夫人关系暧昧,好言安抚:“阁老莫慌,我方才已撒了个小谎,掩护她们离去了。你知道我与萧大人交情颇厚,还请说明一二。” 见他犹豫不决,便稍加胁迫:“阁老讳莫如深,就莫怪我胡乱猜疑了。” 陈良机慌忙辩解:“爵爷千万别多心,错怪老朽无妨,但不能让无辜者受累啊。” 他心知瞒不过去,悲叹一声徐徐道出他和萧老夫人的纠葛。 这竟是一段痴男怨女的前尘旧梦。 原来陈良机少年时与萧老夫人是同乡,一日去一朋友家做客,偶然见到对方几位表姊妹,其中最标致娴雅那个正是萧老夫人。 小儿女只要彼此看对了眼,没有不动情的。二人采兰赠芍,暗递心曲,都有连枝共冢之意。 奈何两家门第悬殊太大,当时的陈家只是寒门,陈良机去求父母提亲,反被训斥,说女方是官宦人家,断不肯让宝贝女儿下嫁。 陈良机只好与心上人约定,等他考取功名就来迎娶,从此更发奋读书,两三年内接连考取了秀才、举人。 眼看美梦即将成真,萧老夫人家却将她许配给了萧尚书的独生子,来了个钗分凤凰,杯斟鹦鹉,人拆鸳鸯。 陈良机大受打击,萎靡了好几年才重新参加科举,一举高中,白马金鞍,可惜织女已嫁做他人妇,银河万里遥,鹊桥无觅处了。 再过不久他也娶妻生子,回想往事只叹情深缘浅,顾及萧老夫人的名节,从没向旁人透露此事。只因旧情难忘,有机会便默默帮衬她家。 柳竹秋听了这故事,便明白这素以圆滑著称的老头儿之所以经常热心关照萧其臻,还不避嫌地替他疏通求情,都是为着“爱屋及乌”四字。 忍不住说:“萧老夫人寡居多年,尊夫人也仙去已久,阁老既仍念旧情,何不正大光明去探望她呢?” 就算两人碍于身份不能重续旧情,做做朋友也没有妨害吧。 陈良机苦恼:“爵爷在取笑老朽吗?她的儿子是显宦之胄,老朽也身居阁部,即使已是鳏夫寡妇也得避嫌啊。本来老朽已做好终生不与之相见的准备,可这几日病势沉疴,估计寿元将尽,便巴望再见一面,好了却一桩夙愿。” 他暗使人送信央求萧老夫人,不意女方亦还念旧,今日真的乔装前来探病。 -- 第444页 两个人分别时还是红颜绿鬓,再聚首均已皓发苍颜,都悲慨百端,说不出话来,只面对面坐着各自垂泪半晌,后来萧老夫人道了些让他保重的话便匆匆去了。 柳竹秋纳闷萧老夫人为何会被陈三少带人堵截,又指控她偷盗陈府财物。 陈良机虽是经她之口知晓这一情况,却能洞悉原由。 他的儿子们盼望分家,见他近来病得不祥,都各自跑来套口风,或明或暗要求多分家产,又彼此提防,生怕老父厚此薄彼,让自己做最短的那根小指头。 陈老三许是听说有陌生医婆上门给老父诊治,怀疑是其他兄弟找来转移财物的,想来一手黄雀在后,才上演了这出闹剧。 陈良机愤恨道:“老朽这辈子最失败的就是没有儿孙福,生了一堆孩子,唯一出息的早早死了,剩下的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孽障。不放心裕儿,就是担心这孩子无依无靠会遭他们毒手。” 他掏尽肺腑,老泪流个不停。 柳竹秋安慰:“阁老保重身体要紧,萧老夫人的事我定会守口如瓶,至于裕哥也请放心交给我,我会把他当亲弟弟照护,保他此生无忧。” 陈良机感激涕零,又说:“爵爷将来若遇难处,管不了这孩子了,可找萧其臻帮忙。老朽适才让裕哥给萧夫人行过礼,也说怕死后孤儿无依。萧夫人虽只宽慰我放心,可看那意思是愿意帮忙照拂裕儿的。” 一丝异样的感觉骤然穿越柳竹秋的心房,问:“萧老夫人来时,裕哥也在这里?” “是啊,那孩子傻是傻,但感觉很准,可能知道爷爷快不行了,这几日都过来守着我,晚上赶他几次才肯回贵府。” 柳竹秋那明察秋毫的脑子自动进入推理状态,事情太离奇,匪夷所思到令她疑心是否是自己太敏感。 陈良机该交代都交代了,大声唤陈尚志进来。 傻儿兔子般蹦跳着来到床前,捧着一束花草送给爷爷。 柳竹秋密切关注他的神态举止,暂时看不出破绽。 陈良机让孙儿乖乖站好,对他说:“忠勇伯要认你做弟弟,往后你就跟着他过,他会好好照顾你的。” 陈尚志点点头:“忠勇伯是好人,我喜欢他。” 陈良机甚喜,柳竹秋听了这话也会心一笑,但并未因此解除疑虑。 陈良机又叮嘱傻孙:“爷爷前天交给你的匣子一定要藏好,等爷爷死了你就把它交给忠勇伯。” 陈尚志立刻惊慌:“爷爷为什么要死?爷爷不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办?我不要爷爷死!” 没说两句便放声大哭,陈良机哄也哄不住。 柳竹秋拍着小傻子的背哄慰:“裕哥不哭,爷爷不会有事的,我这就回去让人送药过来,爷爷吃了药就会好起来。” 陈尚志忙推着她去取药,还不停作揖求她赶快。 柳竹秋回到伯爵府,取出蒋少芬给的秘药让人送去陈家,随后叫施二来问话。 “你每天照顾裕哥,有没有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施二不解主人为何这样问,挠了挠头说:“他是个傻子,自然哪儿哪都不对劲,若有对劲的地方就不叫傻子了。” 柳竹秋忍笑点头,估计这老家伙私底下就没怎么用心管过陈尚志。 她又唤来骆仇,问:“你常跟裕哥玩什么呢?” 骆仇说:“蹴鞠、陀螺、骑竹马,什么都玩,裕哥会好多把戏,玩得比那些小厮都顺溜。” “你看他玩游戏时像个傻子吗?” 小孩仔细想了想说:“动起来不像,停下来就像。” “怎么说?” “就拿打陀螺来说吧,他挥鞭子时知道变换方位和方向,眼力好,力道拿捏又准,那陀螺转起来跟朵花似的,聪明人都没他玩得好。可一停下来他就变得又呆又木,脑袋乱转身子乱扭,跟他说话得好几遍才能听懂,就是个地道的傻子。” 柳竹秋觉得疑点增多了,但还不想贸然试探,且再观察几天。 陈良机吃了她给的药,症状果有缓解,他的病是被前面几个大夫耽误了,后来太医院的院判开的方子是对症的,怕他年老体衰不敢下重手,用的都是温和调理的方剂,因此见效慢,加之病症强烈,他受不住痛苦便胡思乱想,就更显危重了。 现在靠秘药减轻病痛,药剂也在缓慢起效,两三天后已大见好转,饮食恢复,还能下床走动了。 柳竹秋放下心来,回头收到另一桩喜讯:张体乾通过府试,获得童生资格,日后可与官员同桌而食。 张选志欢天喜地,尽管孙子只中了童试,却是凭真才实学考出来的,足令他们这个名声上低人一等的宦官家庭扬眉吐气。 在家大排宴席欢庆两日,柳竹秋受邀出席,全程大获吹捧,人人都夸她春风化雨,教学有方。 这些夸赞还都是由衷的,连“张阿瞒着”这样的朽木都能雕出花来,这温爵爷真是个全才。 张体乾想再接再厉参加六月的院试,一口气拿下秀才功名。 柳竹秋十分支持,说要送他一些往年精选的《窗稿》做参考,回家去外书房翻找,无意中发现一本被火烧得残损的《酉阳杂俎》。 搬家时她还看到过这本书,当时好好的,是何时烧坏的呢? 脑海里突然出现不久前家里发生的火灾画面,那晚的见闻迅速与对陈尚志的怀疑串联起来,为存在数日的推理提供了明确依据。 -- 第445页 这本书定是在火灾时烧损的,火灾发生时现场只裕哥和施二两人。 施二不识字,不会碰这本书,那就只能是裕哥偷偷从书房拿去的。 他将油灯带上床,是想躲在帐幔里看书,这么说他识字!他的傻真是装出来的! 我就奇怪那天他干嘛突然一反常态吵着要我出去,定是发现他三叔要为难萧老夫人,搬我去当救兵。 一个孩子从七岁起就开始装傻必是受大人教唆。 教唆者不可能是陈良机,也不会是那些虐待他的叔叔婶婶,最大的嫌疑人该是从小伺候他的保姆尤嬷嬷。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裕哥又为何要听她摆布呢? 这些问题勾起柳竹秋无限好奇,决定着手试探。 当晚她让人把陈尚志叫到内书房单独说话,先笑眯眯问:“裕哥,今天你爷爷可好些了?” 陈尚志仰着头四处乱看,听她问了两遍方说:“爷爷晚饭时喝了一碗粥,还带我去花园里找了蛐蛐。” 听着是傻话,传达的意思却正应着提问。 柳竹秋走近问:“东厢房已修好了,施二说你不愿回去住,就想住在外书房,这是为什么呢?” 陈尚志茫然地看着她,似乎没听懂。 柳竹秋改话:“外书房住着舒服吗?” 傻子点点头。 “那儿的床很窄,怎么会比原来的屋子舒服呢?你今天还是搬回东厢房去住好不好?” “……我不要。” “为什么不要?” “……不要就是不要,我不要不要!” 陈尚志扭动耍赖,十足傻子德性,通常他露出这种态度别人都会顺着他。 柳竹秋笑哄:“好好,那你就继续住在外书房吧。” 她转身坐回椅子上,指着放在远处案几上的几本书说:“你帮我把那本《楚辞》拿过来。” 陈尚志走到书堆前,望着那几本书,迟迟没下手。 柳竹秋悄悄靠近,笑道:“没找到《楚辞》是吗?我今天才知道原来裕哥识字啊。” 陈尚志的身体瞬间僵硬,这反应已算原形毕露。 柳竹秋乘胜追击:“裕哥,你一直在装傻对不对?” 仿佛点燃炸药,陈尚志遽然仰头大吼,双手乱爪双脚乱跳,鬼上身似的不停舞动。 柳竹秋知道他在装疯掩饰,忙出言安抚。 陈尚志丝毫不听,逃命一般冲出去。 柳竹秋拔腿追赶,怕他出事,先高声吼嚷叫奴仆们堵住大门。 陈尚志出不去,仓皇折返直奔后院,摆脱众人围追堵截,攀着屋墙边的大树跳墙去到隔壁自家院中。 柳竹秋不能跟着翻墙,只得出门绕街来到陈府。 陈家人听说陈尚志回来了,忙四下寻找,老半天才在后花园的假山洞里找到抱头蹲缩的傻子。 “我不回伯爵府!不回去!” 陈尚志见了柳竹秋只往人后躲,哭闹着逃避她,异常反应惹人猜疑。 柳竹秋还未查明陈尚志装傻的原因,不能直接揭穿他,向陈良机解释:“小犬刚才扮鬼吓唬裕哥,想是吓过头了。” 小孩家开玩笑,陈良机不以为意,说:“那今晚先让他住这儿,过一夜就好了。” 谁知陈尚志这回不止吓破胆,脑子也更糊涂了,一连两天躲在陈良机的卧房不肯见人。只要听到温霄寒的名字就哇哇大哭,活像见着吃人的恶鬼。 这下不止其他人,连陈良机都疑心温霄寒对他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他那最粗野浪荡的四儿子跑来进谗言。 “忠勇伯最是贪淫好色,当年他公然拦截太子的车驾,当众放厥词向殿下示爱,之后被收做心腹。他当然没胆量亵渎太子啦,可贼心必然不死。现在定是看我们裕哥长得像殿下,就拿他当替身泄欲。不知做了什么下作的勾当,逼得裕哥那样怕他。” 这陈老四知道老父给傻孙留了一大笔遗产,今后定会交给温霄寒代管,心里气不过才这样黑心编排。 陈良机痛斥儿子,心里也犯嘀咕,鉴于温霄寒以往那些风流事迹,不能完全排出这种可能。 他试着问陈尚志是否在伯爵府受了欺负,一开口便激得傻儿狂态大发,由此更迷惑了。 人心隔肚皮,难道温霄寒真的人面兽心,猥亵了无知的傻孙? 他越想越真,气恼心痛,悔恨自己所托非人,命人去伯爵府替陈尚志收拾行李,准备让孙儿住回家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柳竹秋见陈家来替陈尚志收拾行李,知道陈良机对她产生了误解,忙登门询问。 陈良机不会跟她撕破脸,委婉地找借口。 “裕儿这几日病情加重,不止傻,更添了疯病,老朽不能让他再给爵爷添麻烦,还是接回来得好。” 柳竹秋心想:“裕哥从小装傻子,背后定有万不得已的苦衷,这苦衷又必然与陈家有关。他对我有戒心才会拼命装疯掩饰,假如现在不救他出苦海,他这辈子恐怕没机会过正常人的生活了。” 因此不避嫌疑地向陈良机争取:“阁老病体未愈,恐难有精力照顾裕哥,若再出现以前那种有人背地里虐待他的情形,不单他受痛苦,您也会心疼。还是养在我那里更能保障他的安全。” 她越这样老陈越疑心,脸色渐渐难看,强忍着没出怨言,只说欠了她太多人情,不敢再麻烦。 -- 第446页 柳竹秋见这误会还不小,退一步请求:“能否让我见见裕哥,这次或许能哄住他。” 陈良机未表态,陈老四突然踢门闯入,一手提酒瓶一手指着柳竹秋醉醺醺骂斥:“温霄寒,你把我大侄子玩得够惨了,还敢来我们家死乞白赖要人!当心我们去官府告你鸡、奸罪!①” 他得知温霄寒来访,专程跑过来观望,怕老父拉不下面子拒绝,便装着撒酒疯地样子来辱骂,以达到驱赶目的。 柳竹秋只猜到陈家人疑心她虐待陈尚志,再没想到会担上淫亵嫌疑。谁让她本是女子,岂能料及这头?一时惊懵,继而羞怒:“陈四少喝了多少酒,怎会说出如此不着边际的话!” 陈良机慌忙起身道歉,喝令陈老四快滚。 陈老四当着他的面横眉竖眼跟柳竹秋抬杠:“我若没说中你为何心虚啊?谁不知道你一直对太子殿下心怀不轨,见我大侄子模样酷似殿下,就想借他打牙祭。裕哥在你家里被糟蹋成什么样了才会发疯?你若再不滚,我待会儿就去都察院告状,让朝廷来评理!” 柳竹秋火速分析事态,发现这还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首先外面人都知温霄寒好色,当年她拦截太子车驾大胆告白的事迹也传之甚广,陈尚志容貌激似太子又是事实,几条因素串联足令她百口莫辩。 她不跟无赖纠缠,调头郑告陈良机:“陈阁老,温某虽不是什么高洁君子,但也知道礼义廉耻,对您和裕哥都真诚以待,绝没干过无耻失德之事。” 陈良机多次受她恩惠,又有萧老夫人这样的大把柄在她手中,不能也不敢得罪,急命仆人拖走醉鬼。 陈老四有“酒醉糊涂”这条后路,继续不依不饶耍浑。 “爹您是堂堂大学士,何必这样怕他?京里谁不知道温霄寒是色中饿鬼,这事只要传出去,倒霉的人铁定是她!” 他不止骂人,还跳耸着要动手,被下人阻拦,更得意叫嚣。 “你们看他都不敢吭声,明摆着心虚了,我们就去官府告他去,他若拿得出证据自证清白,我情愿把这颗脑袋赔给他!” 柳竹秋忍辱不言,沉默固然会加深人们的怀疑,但此刻争执无意义,只有尽快见到陈尚志才有可能解决争端。 正想着,小傻子及时跑进来,用来推开逼近她的陈老四,怒气冲冲挡在她跟前。 他意外现身,在一滩浑水里搅起漩涡。 人们不知这傻子何故反常之后再反常,都愣眼巴睁地瞧着。 陈良机狐疑地上前问:“裕儿,你怎么出来了?” 陈尚志双眼通红地瞪视陈老四,像根被愤怒点燃的火把,冲口厉吼:“他不是坏人,你才是!” 陈老四惊怔的瞬间傻子已挥拳打过来,再卡住他的脖子狠命掐,顿时逼得他吐舌突眼。 听到酒瓶落地的碎响,人们才像解除定身术似的拥上来阻止,柳竹秋拖住陈尚志退后,大声叫他住手。 陈尚志转身抱住她,哇地哭起来。 人们又一次愕然,只柳竹秋从他的哭声和拥抱中感受到深深的歉意,忙拍着他的后背哄:“裕哥,我没事,你别哭了。” 陈尚志闻声松手,向陈良机哭喊:“爷爷,忠勇伯是好人,他是好人!” 陈良机脑子快被他搞乱了,忙点头:“爷爷知道。” 陈老四脱离危险,捂住生疼的脖子叫骂:“臭小子,敢帮着外人打自己的亲叔叔,看我不弄死你!” 说着操起一只花瓶猛砸傻儿的脑袋,柳竹秋扯开陈尚志,飞腿踢中花瓶。 陈老四伤人不成,反被碎片割破头,捂住伤口暴跳怒嚷:“忠勇伯入室行凶,快报官抓他!” 下人们哪敢动弹?陈良机忍无可忍,拄着拐杖上前亲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子,命人叉出去,关起来。 陈老四被当做害虫扫地出门,留下的尴尬局面如地上的碎花瓶难于修补。 陈良机抱愧含羞向柳竹秋赔罪,柳竹秋大度地表示宽容,这期间陈尚志一直紧紧抓着她的袖子,让她不能行礼。 陈良机看在眼里,确定傻孙真心喜欢温霄寒,更对他之前的状态不解,问:“裕儿,你既这样亲近忠勇伯,这两天为何躲着他?” 陈尚志抽抽搭搭哭个不停,柳竹秋从容地替他掩饰。 “那晚犬子扮鬼吓唬他时我也在场,看他吓成那样,还说了几句偏袒小犬的话,大概因为这个伤了裕哥的心,他才不愿理我。” 说罢,微笑着替陈尚志擦眼泪,柔声道歉:“裕哥,那天是我不好,不该对仇儿偏心,以后再不那样了,你大气点别跟我赌气了好不好?” 陈尚志知她在保护自己,眼泪吧嗒直坠,羞愧地垂下头颅。 亲疏有别,陈家人都觉得温霄寒偏袒儿子再正常不过,只怪傻子幼儿心性,不明事理,还连累人家受了一通冤屈。 陈良机大为愧惶,连声埋怨陈尚志:“你这孩子太磨人了,忠勇伯对你这么好,你怎么能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家怄气?幸亏他宽宏大量,没怪罪你,真是全靠你父母暗中保佑才能叫你遇到这样善心的贵人。” 误会解除,他赶着给柳竹秋带高帽,力求弥补之前的裂痕。 柳竹秋连说:“不妨事”,温蔼地对陈尚志说:“跟我回家去,好吗?” -- 第447页 陈尚志的脸被她明媚的笑容照亮,含泪温顺点头。 柳竹秋道别陈良机,牵着他的手回到伯爵府,领他来到外书房,关上门,坐到椅榻上,拍拍身边的位置,唤那拘谨站立的少年过来坐。 看他还是很紧张,她采取循序渐进的调查方式,先问:“你刚才怎会突然跑出来?” 陈尚志不敢看她,羞怯道:“我听说你来了,躲在屋外偷看,听四叔那样冤枉你,一下子气急了。” 看他刚才对待陈老四的态度不像单纯生气。 “你很讨厌你四叔?” “嗯。” “他经常虐待你吗?” “……” 少年眼眶里迅速蓄满泪水,浓长的睫毛也挂不住,雨点般窸窣落在衣襟上。 柳竹秋料定他遭受的伤害非同小可,试着追问,并且握住他的手保证:“别怕,我会保护你的。” 陈尚志慢慢抬头看她,像回到羊圈的小羊羔,充分感受到安全,忍住委屈讲述陈老四的恶行。 这畜生以前就频频企图猥亵他,幸得尤嬷嬷严密保护,没能得逞。等他渐渐长大,具备了反抗能力,陈老四便老实了许多。 谁知上个月陈老四竟带一个当官的来到他和爷爷的新居,叫仆人将他骗到一间屋子里,意图奸、淫。 “他们说那个官心悦太子殿下,我长得像殿下,可做替代品。四叔跟对方讨价还价,最后拿我换了一千两银子,就让下人们按住我,要脱我的裤子。我拼命挣扎才撞破窗户逃出来,此后吓得不敢呆在家里,爷爷不在时就跑到街上流浪,直到被你捡回来。” 这就能解释小傻子见到朱昀曦后因何会那样惶恐了,原来是触发了这段龌龊的记忆。 得知陈老四竟丧心残害亲侄子,柳竹秋不觉握紧拳头。 她历来知道京城里有一伙贪色的官员垂涎太子美貌,背地里没少意淫,那起隐晦影射的淫诗艳词她看过不下一百首,因自身是现行犯,饱汉体量饿汉饥,不打算向朱昀曦揭发。 未曾想中间有些精虫上脑的恶棍不满足于望梅止渴,居然找无辜少年发泄兽、欲,着实该死。 她问得那官儿姓王,又让陈尚志描述其年纪和身形相貌,心里已大致有谱。 “这定是吏部郎中王勇韬,你等着,赶明儿我一定替你教训这狗东西!” 她摆出靠山的架势,接着帮陈尚志敞开心扉。 “那天你为何装疯躲我?” 陈尚志更显羞愧,艰难开口:“我怕你告诉别人我在装傻。” “那刚才又为何出面保护我?” “……你受了那么大的冤屈也没出卖我,我就知道你是一心护着我的。” 柳竹秋笑了笑,更温柔诚恳地探问:“那你现在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装傻子?” 陈尚志悲色更浓,细若蚊吟道:“我怕我说了你不相信。” 这语态里隐藏着极深的冤苦,柳竹秋摸着他的头以示鼓励。 “你都这么信任我,我怎会不相信你?说出来我替你做主。” 陈尚志感动地低泣一阵,忍泪道:“我的父母都是被几位叔叔害死的。” 柳竹秋之前已断定此事与他的双亲有关,但真相远比想象残忍。 陈良机的长子是家里唯一成器的儿子,最受父亲宠爱。他的几个弟弟嫉中生恨,眼见大哥在科举路上走得一帆风顺,已被陈良机定为家族继承人,而他们却不学无术,一事无成,恨意便逐渐演变成杀意。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这四个当时已成年的兄弟合伙密谋,诱哄陈大郎进山打猎,暗使手段行凶,得手后骗家里人是病死的。 他们手法高明,瞒过了所有人,后来却因陈老五的下人口风不严,被陈大郎的妻子黄氏知悉。 黄氏颇有心计,设计套话陈老五,由此判定丈夫是四位叔叔联手杀害的,悲愤之余准备讨回公道,却被仇人们抢先暗算,还伪造出投河自尽的假象,杀人同时骗取朝廷旌表。 黄氏生前将隐秘告知心腹尤嬷嬷,尤嬷嬷知道主人绝无自尽可能,怕凶手们再将毒手伸向遗孤,便想出一个委曲求全的办法:教陈尚志装傻子。 陈尚志当时年仅七岁,却早慧懂事,知道只这一条路能活命,便事事按尤嬷嬷教的做,刚好他不久前才生了一场大病,以此为契机装傻,在尤嬷嬷掩护下有惊无险地瞒住了周围人。 陈老二等人见大侄子傻了,不再拿他当威胁,还可借给傻子治病向父亲诈骗钱财,就此消弭杀意。 陈尚志活在他们眼皮底下,时刻不敢松懈,这一傻就傻了十二年。 但凡心是肉长的,听了这段凄惨遭遇都会动容。 柳竹秋问他为什么不向陈良机揭发凶手。 陈尚志哭着说:“他们太狡猾,没留下一点证据,我当时太小,尤妈妈又只是下人,若公开此事,定被他们反赖。奴婢诬告家主是死罪,她若死了,我也休想活命。后来等我长大几岁,曾想跟爷爷说明真相,尤妈妈替我分解形势,说叔叔们虽然恶毒,却是爷爷的亲儿子,爷爷已经死了长子,难道忍心再让四个儿子偿命吗?况且我们依然没有证据,结果多半和当年一样。” 尤嬷嬷不畏死,是怕经此一事,恶人们知道陈尚志在装傻,并且还铭记父母的冤仇,必不相容。届时陈尚志孤立无援,多活一天都艰难。 -- 第448页 想象他这些年战战兢兢,临深履薄所受的煎熬,柳竹秋眼眶阵阵潮热,深吸一口气,扶正他的双肩,坚定沉诺:“你爹娘的仇我来帮你报,定让那伙坏蛋血债血偿。” 陈尚志使劲儿点头,稍后又匆忙摇头。 “你不想帮你爹娘报仇?” “不是……爷爷老了,我怕他知道以后受不了……” 真是个善良孝顺的孩子。 柳竹秋理解他的选择,老陈那岁数和身子骨确难承受这样的打击,若以伤害最亲敬的祖父为代价,即使复仇成功陈尚志也不会高兴。 “那我们就再忍忍,等陈阁老的事了了再找他们算账。可要是仇人们死在前头,你不会遗憾吗?” 陈尚志想了想,说:“那样的话,就是老天爷替我报了仇,没什么可遗憾的。” 不仅心地纯良,心念也很通达,这资质若善加培养定是个小君子。 柳竹秋又摸了摸他的头以示赞许,选了个转换心情的话题。 “我看你识字,是尤嬷嬷教你的?” “嗯,她说我爹是进士,我娘也熟读诗书,做他们的儿子不能不识字。有时只有我们两个人时她就会教我念《三字经》、《千字文》、《增广贤文》还有《龙文鞭影》和《唐诗三百首》。她只会这些书,其余不会的便教不了我了。” “上次你屋里着火,是你躲在床上看书点燃的?” “你怎么知道?” “我在这书房里找到一本烧坏的《酉阳杂俎》,你当时就在看这本书对吗?” “对不起……” “没事没事,那你喜欢住在外书房,也是因为读书方便?” “是。” “你喜欢读书?” “嗯。” 少年轻轻眨动美丽的大眼睛,瞳孔里装满求知若渴的情绪。 他刚才叙述过往时条理清晰,详略得当,不仅不傻,还很聪明。 柳竹秋觉得他更可爱了,兴致勃勃说:“那你以后可以尽情地读书,有不懂的地方就来问我,我啊,很喜欢教学生,特别是从启蒙开始的那种,教起来最有成就感。” 陈尚志非常欢喜,但笑意转瞬换做泪花,再度呜咽不止。 “尤妈妈死后我还以为再遇不到这样对我好的人了……谢谢你……” 柳竹秋不用问也知道他对尤嬷嬷依恋至深。 那忠仆有勇有谋,十余年含辛茹苦,殚精竭虑地照护幼主,是位足以著书立传供世人颂扬的女英杰。 纵使和陈尚志没有情分,只念在她这份感人事迹上柳竹秋也会出手救助。 “裕哥别难过了,你爹娘和尤嬷嬷想必都在天界得了位份,才会保佑你脱离魔爪,平安长大。以后我替他们照顾你,再不让你受委屈。” 她拉住陈尚志的双手哄慰,已经知道他是正常人,感觉仍像跟天真无邪的小辈相处,大概是受他的纯洁心性映射,内心也毫无杂念,只当捡到一个乖巧听话的弟弟,以后更细心地爱护他。 陈尚志笑中带泪,犹豫片刻小心问:“你……其实是女子吗?” 他那天无意中扯下柳竹秋的胡子,又看她在写给太子的秘信里自称“臣女”,就断定忠勇伯是女扮男装的。 柳竹秋不用瞒他,大方地点头承认。 “关于我为何会扮男人,以后再慢慢说给你听。” “嗯,温霄寒不是你的真名吧?” “是,我先告诉你我的真名。我叫柳竹秋,柳树的柳,竹子的竹,秋天的秋。” 陈尚志在手心写了一遍,笑道:“那我以后还是叫你忠勇伯?” 柳竹秋说:“随你吧,若觉得别扭,私下里可以叫我的表字:季瑶。孟仲叔季的季,瑶草琪花的瑶。” “你是你们家的老四?” “哈哈,你真聪明。” ……………………………… 作者有话说: ①《大明例附解·附录》中规定:“将肾茎放入人粪门内淫戏,比依秽物灌入人口律,杖一百。” 第一百六十章 柳竹秋和陈尚志互呈隐秘后找借口让施二搬去别处住宿,留陈尚志独自住在外书房,方便他偷偷看书。 又对文小青说:“仇儿年纪不小了,我想让他先读几年书试试,若是这块料就栽培他考功名,等他有了出息,你的将来也更有保障。” 哪个做娘的不想儿子有出息,文小青正有此念,当场欢喜谢过。 柳竹秋便礼聘一位素有学名的文士做骆仇的塾师,每日上午在外书房学习。这样陈尚志可装作打瞌睡,躲在书架后旁听,终于圆了他的求学梦。 柳竹秋清静了两天,这日晚饭前下人来报:“门外来了个姓杭的老妪,自称是您的熟人,有急事求见。” 柳竹秋料定是杭嬷嬷,忙命人领她到内书房接待。 杭嬷嬷来时春梨在场,她看到旁人拘谨得缄口不言。柳竹秋叫退春梨,客气道:“妈妈何事前来?请但说无妨。” 杭嬷嬷口未开,泪先流,噗通跪地朝她连磕几个响头,哀求:“爵爷,我家老夫人快不行了,求您开恩搭救。” 柳竹秋大惊,让她从头细说。 杭嬷嬷哭道:“那日您看见老夫人和我,想必已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去陈家了。” 柳竹秋点头:“陈阁老已跟我说了,不过我没对任何人提过此事,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 第449页 杭嬷嬷说:“爵爷是正人君子,自然不会断人活路,可我们老夫人不放心,以为这要命的把柄落在您手里,迟早会被人知晓,回去后始终想不通,次日开始绝食,到今天整整六日,没一粒米下肚。我们家大人急坏了,这两天亲手灌了几次米汤,勉强吊住老夫人性命,可继续拖延,不出两三天终会出人命啊。” 萧老夫人对温霄寒的印象略有改观,然终究信不过他。怕他将来会拿这事威胁萧其臻或陈良机。再者,她这一生贞高绝俗,视名节为性命,居然被人撞破她婚前与人结私情、寡居乔装探旧好这样的丑行,自觉无颜苟活,想自杀又怕凶死的消息传出去会给儿子惹祸,只好选择绝食一途,慢慢饿死,也算对自己“不洁”的惩罚。 柳竹秋能想到这是萧老夫人的行事风格,仍被她这一极端做法深深震惊。 萧老夫人年少时曾因包办婚姻痛失爱侣,中年守寡忍受孤寂,老年时明知旧爱鳏独也不敢稍递问候。 柳竹秋不信她这五六十年的漫长人生里就没对妇德、礼教产生过怀疑和不满。本身既是受害者,为何还要顽固地作茧自缚? 她猜萧其臻此时必定心急如焚,忙向杭嬷嬷保证:“妈妈快请回去转告萧老夫人,就说温霄寒若对外透露只言片语,管教五雷轰顶,尸骨无存。请她千万放心,看在萧大人的份上,勿再绝食自残。” 杭嬷嬷去后她彻夜忧心,次日派瑞福去萧府看望萧其臻,打听他家的情形。 瑞福回话:“萧大人已告假在家数日,说他的母亲病重,跟前一刻离不得人,我也没能见着他。” 柳竹秋放衙后亲自登门拜访,萧其臻听说她来了方才出面接待。 看他两眼红肿,双颊凹陷,鬓角添了几根银丝,柳竹秋知道萧老夫人的自虐也作用到了儿子身上,并且那愚昧的老太太仍未打消短见。 “听说令堂病重,我特来探望,不知是何病症?” “我也不知道,请大夫来也瞧不出什么。可家母就是吃不下东西,喂她吃,她的牙关总闭得死紧。我前天担心不过,才强行撬开她的嘴,灌了一些米浆薄粥下去。这事也只有我亲自来,别人若碰她,她便咬人。跟她说话也不理睬,整天只是躺着,我这几日都在她房里打地铺,夜间也未敢合眼,生怕一觉醒来她已故去了。” 萧其臻说话时一改刚强做派,眼泪像接通了某处沟渠,哗哗淌个不停。又说:“我猜是我做了什么错事惹她生气,整天求她她都不肯理我,若果真如此,我的罪过就太大了。” 他在礼教森严的家庭长大,孝道是人生第一信条,这会儿别说倾家荡产,就是让他替母亲去死他也绝无二话。 柳竹秋猜在他心里母亲是象征权威和无暇道德的神,他对她只有崇敬服从,早忘了她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凡人,也有七情六欲,也会“走火入魔”,所以根本看不出也想不到她的异常表现是心病所致。 被礼教统治的家庭关系就是这么扭曲,家长用教条驯化子女,禁锢自我,一家人和和美美住在牢笼里,如果有人好心地打开牢门放其自由,还会被视做诱人堕落的魔鬼。 她安慰萧其臻两句,提出想见一见杭嬷嬷。 “我看老夫人的病实在蹊跷,问问身边人或许有发现。” 萧其臻已再四问过杭嬷嬷,老婆子都哭说不知。但他对柳竹秋有超常的信任,看见她便燃起希望,马上派人叫杭嬷嬷过来。 杭嬷嬷看到温霄寒,一下子哭起来。 柳竹秋为防萧其臻生疑,对他说:“妇人的病多有难言之隐,请大人先回避。” 萧其臻怕杭嬷嬷识破她是女儿身,出门前嘱咐乳母:“忠勇伯通晓各门医术,妈妈有话尽可直接对他说,只当他是大夫,莫要忌讳。” 他带着其他奴婢离场,柳竹秋忙靠近杭嬷嬷低声问:“妈妈未向老夫人传话吗?她怎地还不肯吃东西?” 杭嬷嬷无限愁苦道:“爵爷的话我字字都带到了,可老夫人就是过不去心里的坎,未敢全信,仍觉得一了百了才最稳妥。” 一生受封建礼仪熏陶的高门主母和声名狼藉的风流才子之间横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谅解都谈不上,遑论信任? 柳竹秋对萧老夫人的这种心理十分了解,目前要么不管,任其毁灭,若要救人,摆在跟前的只有一条路。 换了别人她肯定用“仁至义尽,人各有命”来做收尾,可那是萧其臻的母亲,见死不救,最痛苦的人定是他。 他对我情深义重,我若无能为力便罢了,既有法子救他的母亲,却因自保无所作为,如此背恩负义,实非我良心所能容忍的。 真金不怕火炼,这一次的严峻考验仍未改变她的果决本色,毅然开口:“让我当面去跟老夫人说,她定会信我。” 杭嬷嬷大惊失色,来不及多话,柳竹秋已出门向萧其臻提出请求。 “我已问得明白,令堂并非生病,实是中邪,我刚好得了一个驱邪的秘法,请大人让我一试。” 萧其臻之前胡思乱想,也疑心母亲沾染邪祟,眼下柳竹秋都这么说,那准定没错,连忙道谢答应,问她需要准备哪些器物。 柳竹秋笑道:“只须三根清香,一杯清水,做法时屋内只能有我和老夫人,其余人都须回避,待会儿听到任何声响都不许靠近,直到我开门为之。” -- 第450页 萧其臻赶紧照办,请她来到母亲的卧房。 萧老夫人昏沉沉躺着,隐约听到有人在唤她,以为又是来劝她进食的,不耐烦道:“都说不吃了,全部给我退下。” 那人仍持续呼唤,声音陌生又似曾相识。 萧老夫人猛然一个激灵,睁开双眼,见床前站着个大胡子男人,差点没唬晕过去。 “老夫人莫怕,我是温霄寒。” 柳竹秋笑盈盈地作揖,将一只灯柱挪到床边,方便她看得更清楚。 萧老夫人正当她是天敌,心惊肉跳道:“你来做什么?” “听闻老夫人因我起了轻生之念,特来劝说。” “……我已决定自了,你还不肯放过我?” “老夫人何出此言?我发过誓绝不泄露您和陈阁老的隐私,难道我在您眼里竟无半点信用?” 柳竹秋言辞恳切,萧老夫人却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叹气:“不是我信不过,这人心最是多变,我不能拿萧家和犬子的前途冒险。” “您以为一死了之就稳当了,我若真要败坏萧家的名声,不管您是生是死都能对外散播消息。”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您的死并不能封住我的口,您想必也清楚,您只是在推卸责任,只图一死换取内心安宁,却丝毫不考虑萧大人、陈阁老和其他人的感受,说到底您只在乎自己的名节,因为那是您牺牲一切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柳竹秋准确戳中要害,老太太苍白的脸因愤怒涌起潮红,指着她不知如何还口。 “您觉得被一个放浪形骸的男人发现您私会外男的行为是莫大的耻辱,加上这个男人还是您一贯鄙夷唾弃的,这种挫败感让您难以承受,唯有用死来抵消。不然只是想象我背地里嘲笑您的情形,就够您百爪挠心了。” 萧老夫人拼命挣起来,却力不从心,颤声恨道:“你是来羞辱我的吗?亏我还一度以为你是好人。” 柳竹秋深吸一口气,为搭救这命悬一线的老人,主动靠近深渊。 “我现在不能向您证明我是否是好人,但能让您看看,我其实和您是一种人。” 说罢伸手解开腰带,褪去外袍。 萧老夫人误会她要行歹事,吓得直叫唤,她饿了太久,嗓子早嘶哑了,喊出的声音都似浮云,见风即散。 柳竹秋脱得只剩中衣时撕下胡子,这景象顿时止住老太的恐惧,目定口呆地看她继续拉开衣领,露出被纱布裹紧的胸部。 “看清楚了吧,温霄寒是个女人,我本名柳竹秋,正是您最厌恶的柳家女儿。” 萧老夫人的力气都全在惊讶上,身子彻底瘫软,比知道对方是女儿身更令她百思不解的是,柳竹秋为何向她暴露七寸。 柳竹秋爽直解答:“我假扮温霄寒数年,不止欺骗皇家,连爵位官职都骗到手了,事发后定获凌迟,诛连满门。现在老夫人也握有我致命的把柄,该相信我不会对您构成威胁了。” 萧老夫人解除一个疑问,又被更大的困惑包裹。 “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了报恩。” 柳竹秋平静道:“令郎数次冒着生命危险救助我,我这么做只为报答他的恩惠。” 萧老夫人忧疑:“我儿子也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是。” 柳竹秋从不盲目冒险,透露这条信息好让萧老夫人有所忌惮,倘若曝光她的秘密,萧其臻这个知情者也难逃干系。 莫大的恩惠前这点小心机微不足道,萧老夫人感动感激,干涩以久的眼眶漫出热泪。 温霄寒既是柳竹秋,那二人身负的丑闻皆是子虚乌有,她因过去的刻薄言行愧悔无地,不敢再直视眼前坦然自若的女子。 柳竹秋怕她心里还残留着偏执的念头,整理好仪容,肃然劝谏:“老夫人是历尽人世悲欢的长者,该知道人生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父母之爱,手足之亲,夫妻之义,骨肉之情,这些感情才是您生而为人的证明,是您最该珍视的。您却无视这些美好,只在乎所谓的贞洁。难道一个女人除了贞洁就一无是处了?不守贞洁的女人就十恶不赦吗?世道强迫女子守贞,让她们相互攀比对男人的忠诚,把她们调、教成男人的私产,接受顺从这些观念,并且为后世女子套上同样的枷锁,好让天下女子都来受男子压迫奴役,被剥夺一切还要不断为自己不够温顺忠诚反省忏悔,所以妇德这东西实际是一则持续了千百年的专门毒害女子的阴谋。” 萧老夫人只听到开头便捂住耳朵,哀求她住口。 柳竹秋放缓声气,不无怜悯地说道:“我想您并不反对我这些话,当初您被迫与陈阁老断情嫁入萧家的时候,受婆家规矩拘束不得自由的时候,寡居时孤独寂寞的时候,应该都有过类似体会吧?三从四德已经囚禁了您一辈子,如今还要剥夺您的性命,您却依然死心塌地地捍卫它,更不惜为此让孝子终生自责,我真替您难过,更替萧大人难过。” 她从萧老夫人的哭声里听出愧痛,端起一旁的稀粥坐到床边,舀一勺递到她嘴边。 “您如果对萧大人还存怜惜,也不忍让陈阁老负疚的话,就请吃了这碗粥。” 她替老太解决了顾虑,又抓住其割舍不下的软肋进攻,不愁她不回心转意。 果然,萧老夫人羞惭地犹豫一会儿,嘴乖乖地张开了。 -- 第451页 母亲恢复饮食,萧其臻欣喜若狂,千恩万谢地送走柳竹秋,当晚仍在萧老夫人房中守护。 天明起床,萧老夫人忽然说要单独同他说话。 他忙屏退仆婢,跪到床前问:“母亲有话吩咐?” 萧老夫人考虑了一夜才决定跟儿子开诚布公地沟通,在他搀扶下撑起虚弱的身子,和声问:“你在保定的时候,杭嬷嬷说你为一个女子画像,还对着那画像害相思病,你如今照直对我说,那画上的女子可是柳邦彦的女儿柳竹秋?” 萧其臻骇然失色,母亲又扔来一颗炸雷。 “我都知道了,那温霄寒就是柳竹秋假扮的。” 萧其臻立刻变得比她还虚弱,揪住袍摆支吾:“母亲是如何知道的?” “唉,她昨天来这儿,亲口告诉我的。” “她为何这么做?” “……为了解我的心病……” 萧老夫人长吁一口气,带着羞愧心虚掩饰:“具体情形你就不用问了,总之过去是我一叶障目,错怪了好人。昨日方知她是个有大胸襟大慈悲的奇女子,只是尚不清楚她当初为何要女扮男装行此险事。你若知道就告诉我吧。” 萧其臻相信母亲不会说谎诈他,又忐忑又激动地讲述柳竹秋为救义姐,乔装涉险的经过。 萧老夫人不住点头:“真是歹竹生好笋哪,谁能想到柳邦彦这不义小人会生养出这么有情有义的女儿,宋宏道泉下有知,也不会过于懊悔了。” 打通最后的滞碍,她望着局促不安的儿子,动手解他的心结。 “让这样的女子做我们萧家的媳妇,想来你祖父父亲也会高兴,你若想娶她为妻,我明天就让媒人去柳家提亲,哪怕要我当面去跟她父亲赔不是也行。” 第一百六十一章 母亲的话将萧其臻苦苦压制的悲哀一股脑挖出来,来不及防堵,已泪出痛肠。 萧老夫人忙问:“你为何这种反应?难不成那柳大小姐已拒绝过你?” 萧其臻忙摇头,促迫地收拾好情绪,说:“她已心有所属,孩儿岂能横插一脚。” 萧老夫人是聪明人,立即做出推断:“那人莫非是太子殿下?” 萧其臻不能泄露柳竹秋的隐私,忙否认:“不,是另有其人。这是人家的私事,请母亲勿要猜度。” 萧老夫人遗憾长叹:“可惜,可惜啊,只能说你跟她缘分不够。人家既已名花有主,你也别痴心了,趁早找个好媳妇,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经。” 萧其臻认同这理,可人的感情不能收放自如,他的心仍旧被柳竹秋塞得满满当当,暂时腾不出位置安放别人,请求母亲再宽限些时日,答应最迟年底前了结终身大事。 五月中旬蒋少芬回京向柳竹秋复命。 她去了陈尚志母亲黄氏的故乡,向当地人探查黄家大女儿的去向。 据黄家的族人说黄大小姐两三岁时被过继给一户姓周的人家,那周家后来迁居到真定府。 她又去真定府打听,得知周家在三十多年前就已败落,其子孙死的死,卖的卖,不知流落至何方了。 无法查明黄家长女的情况就难以确定她是否是太子的生母。 想要接上这条线索估计很难。 而这时朱昀曦已将近一个月没召见柳竹秋了,期间他来信说小皇孙和小郡主诞生后宫中事务繁多,他甚感疲累,又隔三差五被一些小病痛缠身,故而无暇出宫,让柳竹秋不用担心。 柳竹秋参加朝会时还能与之见面,发现他精神欠佳,眉宇间似有愁绪萦绕,显是遇到了烦恼。 太子以往有麻烦总会跟她商量,这次缄口不提,会是什么棘手的事呢? 她不久便瞧出端倪,这还得益于她的公务。 通政司负责接收检查各地呈送的奏章,自从窦嫔产下双胞胎皇孙,这阵子屡有官员上表请求庆德帝废掉冯如月,改立窦嫔为太子妃。 柳竹秋观察朝中局势,对皇帝的心态洞若观火,料想朱昀曦受其影响,不愿立窦嫔为正室,夹在各方压力下左支右绌,才会如此困扰。 春梨清楚主人每日的动向,知道她久未与太子见面,这晚临睡前问起此事。 柳竹秋说出她分析的结论。 “殿下知道我不想管他后宫的事,也很少跟我提及。窦家得势后,那窦嫔后台硬了,又接连生下三位皇孙,必不甘屈居人下,自会想方设法给殿下施压,谋夺妃位。殿下不见我,是不愿让我看到他此时的狼狈相吧。” 春梨取笑:“我只知殿下怕小姐,原来还怕窦嫔吗?他这惧内的毛病是不是皇家的遗传啊?” 柳竹秋说:“他那不是惧内,是权衡利弊。朝廷需要窦彪,三位皇孙既是窦嫔的筹码,也是殿下的政治资本,若找不到正当理由,他和陛下还真不好否定那些大臣们的进言。” 春梨经她点拨,很快明了其中利害,叹息道:“这还是因为太子妃不能生育才勾起众人的野心。也不知那冯娘娘如今是怎么想的,小姐常和她通信,要不要问候一下?” 柳竹秋怅叹:“以她的性格,目前一定终日惶恐,可惜我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力劝她宽心 以待。” “这事不是宽心能解决的,我若是她现在就该设法自保。” “如何自保?” “办法很多,得看她最想保住什么。如果是性命,那就主动让位,免得被人当眼中钉。如果是妃位,就得耍点手段了。” -- 第452页 “说来听听。” “眼下最大的症结是她生不出孩子,那就想办法弄出个孩子来,比如让身边亲信的侍女侍奉太子,待其怀孕产子后再对外说是自己生的。反正陛下和太子都不想让窦嫔做正室,跟他们商量,定能取得支持。” 柳竹秋听得生气,坐起来严肃训斥:“死丫头,我平时不管你,你这心思是一发往邪路上走了。你可曾想过那代孕的侍女和其他知情者会是什么下场?万一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儿,再故技重施一次,又得牵连多少人?这等没心肝的事岂是人做的?” 春梨鲜少受她严责,忙下床端正跪好,垂首认错道:“奴婢自作聪明,请小姐恕罪。” 柳竹秋恼她是怕她学坏,见她求饶,伸手扶起,语重心长教导:“春梨,你很聪明,有时甚至比我更机灵。可聪明不加以引导就会像缺乏治理的河水,早晚泛滥成灾。为什么《反经》、《素书》上记载的权术很精彩,却不能像《四书五经》一样被正人推崇?因为这世界需要道德约束,若人人都只讲权谋不讲道德,世上将没有仁义君子,只剩阴险小人,那与修罗道有何区别?你要记住,无论有什么理由,做人都不能失去良心。” 春梨诺诺点头,可又忍不住发异议:“那若是遇到不得已的情形呢?” 柳竹秋笃定道:“从来没有什么不得已,有的只是各人的选择。同样是人臣,岳飞精忠报国,一心收复北地。秦桧通敌卖国,只图荣华富贵。他们的良心必然都曾受过考验,可前者选择坚持,后者选择放弃。这就是君子小人的区别。” 春梨咬着嘴唇若有所思,柳竹秋知道这丫头心眼多,有自身独立的见解,须耐心循循诱导,耳提面命起不了多大作用。决定先撂开,催她熄灯睡觉。 春梨吹了灯,躺下僵卧半晌,幽幽一叹道:“小姐你是君子,坚持走正道。可世界如八卦,黑白相间才能平衡,正因人心有善恶,小人是永远不会消失的。武则天重用狄仁杰这样的贤臣和来俊臣这样的小人才能开启大唐盛世。建文帝身边的重臣方孝孺、齐泰、黄子澄都是君子,却敌不过一个诡计多端的姚广孝,可见成大事者不能光靠良心,小人也会派上大用场。” 柳竹秋忍住忧心,耐着性子开导:“你说的固然有理,对付坏人我也不择手段,但用这法子对待无辜者就是真小人了,试问哪个有良心的愿意堕落为小人呢?” 春梨长久沉默着,这加深了柳竹秋的不安,感觉她在下什么决心似的。等了好一会儿,对面仍无回应,猜她大概睡着了,这才轻轻翻身睡去。 次日东宫传话,说太子晚间将驾临伯爵府。 柳竹秋备好迎驾事宜,放衙后马上赶回家中。 申时三刻朱昀曦来了,她迎他至内书房,撕掉胡子重新行礼,顺便撒了个娇:“太久没得殿下召见,臣女都想死您了。” 朱昀曦看到她便悲喜交加。 自从他开始实施皇帝的借腹生子计划,那段恶心的经历便挥之不去,怕瞒不住竹秋,只能先躲着她。分别的日子里他对她的思念因痛苦成倍增长,消沉到无以复加时都靠观看她的画像疗愈心灵。 “快过来让我好好抱抱你。” 他微笑着敞开怀抱,等柳竹秋嬉笑凑近便紧紧搂抱,再抬起她的下巴,贪婪吸食她的气息。 感觉到他掺杂在欲望里的烦躁,柳竹秋十分怜惜,温顺迎合着,就算在这里直接欢好也是可以接受的。 在解开她的腰带后,朱昀曦停住了,他还没摆脱“配种”过程中那些糟糕体验的影响,身体一旦兴奋,心理即产生排斥,怕待会儿表现不佳扫了柳竹秋的兴致,想再酝酿一会儿。 柳竹秋猜他被改立太子妃的事逼得连身体都失常了,以前听□□们说这种时候女人最是“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不小心还可能把男人逼出毛病,落个“银样镴枪头”。 她忍住不催他,先搂着他的脖子说些高兴事来助兴。 “一个月内殿下儿女双全,真乃万千之喜。听说小郡主生得很漂亮,想必很像您,臣女真想亲眼瞧一瞧。” 女儿算是朱昀曦近期少有的慰藉了,每天抱一抱,看看她可爱的模样才能中和生活里的丑恶见闻。 他望着柳竹秋的双眼认真道:“我想把她交给你抚养,免得被别的女人教成她们的模样,不是蠢就是坏。” 柳竹秋以为他在表达对后宫妃妾的失望,安慰:“殿下的烦恼臣女略知一二,也想为您分忧。” 朱昀曦警惕:“你知道什么?” “近期不少大臣上书怂恿陛下改立窦嫔为太子妃,这样皇长孙势必成为您的继承人,窦家持续做大,将改变朝堂格局,引发诸多不利。所以您一定很为难。” 朱昀曦高悬的心慢慢落下,愁闷道:“我是快被这事烦死了,现在非常厌恶窦嫔,真后悔当初年少无知,沾上这么个蛮横阴险的女人。” 柳竹秋觉得他这话颇有过河拆桥的意味,婉转规劝:“凡事都有利有弊嘛,您想想要不是有她哥哥,辽东叛乱也不会那么快平息。您是窦嫔的丈夫和君上,她全幅家当都压在您身上,有实力当然会尽量抢夺。” 她连窦嫔都要维护,朱昀曦很不快。 “照这么说,你在她那个位置上也会靠逼迫我来争宠?” -- 第453页 柳竹秋嬉皮笑脸:“臣女可没那个福气,首先连生三子这种大能耐就不是人人都有的。” 朱昀曦心烦不过,没心思追究她的反话,皱眉道:“你说想为我分忧,那有什么好主意吗?” “好主意没有,只有个权宜之计,也不知能否实行。” “说来听听。” “窦嫔如此有底气,皆因当前东宫只有她一人为您诞下子嗣,要是李选侍这次生个皇孙,或许还能加以制衡。” “李选侍的娘家式微,如何能与窦家抗衡?” “娘家不行还可以靠婆家啊。若李选侍这一胎真是儿子,您可将臣女的计策献与陛下。” 柳竹秋建议等李选侍生下皇孙,就让皇帝对外宣称当晚得了吉梦,梦中有神人预言这个皇孙日后将有大出息,暗示其有天子命,但又模糊言辞,不做明确表述。这样就能抬高李选侍的地位,对窦嫔形成牵制。 朱昀曦听后甚喜,捏住她的鼻子笑道:“还是你的脑袋灵光,等李选侍腰杆硬了,我就让她去对付窦嫔,省得自己再惹一身骚。” 柳竹秋真讨厌他把活学活用的才智用在驾驭妃妾上,不过“以女制女”是世间男人都擅长的技能,她不就刚刚“助纣为虐”地献计献策了吗? 所以说天底下最苦的差事就是做皇帝的后妃,作好作歹都不是,在被嫌弃和受摆布之间摇摆着过一生,她绝不能加入她们的行列。 朱昀曦调整好情绪,准备继续中断的前戏,却换柳竹秋没兴致了,按住他的手说:“臣女还有一事禀报。” 她故意巨细靡遗地讲述蒋少芬的调查结果,朱昀曦心阵阵发沉:“这么说人是再也找不着了。” 柳竹秋说:“要找肯定不容易,但还可从别的方向下手。根据蒋妈的调查,那黄大小姐离开周家时大约9岁上下,若真进了宫,入宫年份必然在这之后。殿下可派心腹依照这一线索暗中调查符合条件的宫女,或许会有发现。当然,也可以不找。” 她估计太子不愿亲涉其中,先为他铺好台阶。 朱昀曦现在不敢正视此事也是由于他正走着庆德帝的老路。 想到生母可能是与山西街那三个孕母同类型的柔弱女子,罪恶感便直线攀升,再也提不起劲求欢了,向柳竹秋歉意解释:“我最近身体不适,今天恐不能陪你了。” 这正随了柳竹秋心意,忙说:“殿下的玉体要紧。” 她起身理好衣衫,云杉在外轻轻敲门,通报:“殿下,宫里派人来,说二皇孙发烧,窦嫔娘娘请您快回去。” 朱昀曦说声:“知道了。”,露出很不耐烦的表情。 见柳竹秋正看着他,怕她误会自己是冷酷无情的父亲,郁闷解释:“那窦嫔为哄我去她那里,时常拿孩子当借口。三个小子成天不是这个病就是那个病,去了又都好好的,真是作怪。” 柳竹秋笑道:“殿下若不去,定有闲言说您对皇孙们疏于关心,到时更要惹非议,所以还是去得好。” 朱昀曦苦恼:“正是这个理,我虽烦透了窦嫔,可儿子捏在她手里,也不能跟她翻脸。” 他的思绪藉由感叹发散开,忽然揪住柳竹秋的脸含笑警告:“你以后可别学她,拿孩子要挟我。” 柳竹秋很嫌弃这话,嘻嘻敷衍过去。 送走太子,她返回内宅,春梨匆匆跑出来,拽着她的手急切耳语。 “刚才我去内书房收茶具,正看到裕傻子从书柜里钻出来,你和太子说话时他大概都躲在那儿偷听呢!” 第一百六十二章 柳竹秋吃惊,忙问:“他现在在哪儿?” 春梨气恼道:“被我锁在房里了,小姐,我怀疑这人有问题,哪有傻子会躲起来偷听别人谈话。” 柳竹秋捏捏她的手,小声道:“回头再跟你解释,先把门锁钥匙给我。” 她回到内书房开锁进门,陈尚志正面壁缩在墙角里,回头看到她,脸上的红色更浓,赶紧惶悚地转过身去。 柳竹秋关了门,走到他身后,心情极为尴尬。 她相信陈尚志并非有意偷听,和气询问:“裕哥,你什么时候来这儿的?” 陈尚志支吾道:“上午先生让仇儿有空读一读《论语注疏》,我在外书房没找到这本书,就来这儿寻找,刚才听到你和太子进来,来不及回避,只好藏进柜子里。” 伯爵府的内宅只有四个丫鬟,三个婆子,人少屋多,陈尚志能随意出入二门,进了内书房旁人也难察觉,因此只能定性成一次令人难堪的意外。 柳竹秋庆幸刚才与太子半途而废,若真当着旁人做出来,这丢掉的脸就休想找回了。 她故作无事地叫陈尚志站起来,替他拍拍弄皱的衣衫,笑道:“亏你藏得隐蔽,只要殿下没发现便无妨。” 陈尚志见她并无责怪之意,惧怕稍稍消退,强烈的好奇心便迅速抬头,犹犹豫豫问:“你们为什么找我大姨呢?” 柳竹秋不能说实话,含蓄道:“事关一桩要案,其中一位证人有可能是你大姨,但也还不能完全确定,得找到人才能做判断。” “能告诉我是什么案子吗?” “对不起,这个我不能说。” 陈尚志涉世虽浅,但在陈良机身边长大,成日耳濡目染,还懂一些官场上的规矩,见柳竹秋保密便不再追问,悻悻请求:“我可以走了吗?” -- 第454页 他没问她和太子的关系,柳竹秋大大松了口气,从书架上找出《论语注疏》递给他。 “以后想找书就来问我,如果家里没有我就去外面书店帮你买。” 陈尚志点头道谢,神色有些落寞,匆忙看她一眼,又深深垂头,将书藏在袖子里,开门出去了。 他一走春梨便溜进来,拍手欢笑:“原来这小子在装傻啊,小姐是几时发现的?” 柳竹秋知她在外面窃听,戏谑:“你还好意思说他偷听,自己不也一样。” 春梨辩驳:“他是鬼鬼祟祟,我是正大光明,哪里一样。小姐,你快说,他为何装傻?” 柳竹秋事事都不瞒她,原原本本说出陈尚志的身世,只隐去他可能是朱昀曦表弟这一节。 春梨也觉陈尚志可怜,答应今后会多留神照顾他。 又过两天,柳尧章来信说昨日文安县的表姑妈到访求助,让她回家议事。 柳竹秋来到灵境胡同与哥嫂会面,听他们介绍情况。 前年表姑父阮楷为她说亲失败,被连累丢脸受气,事后与柳家怒断往来,这次遭逢大难,才让表姑妈厚起脸皮来求人。 他们的宝贝女儿玉珠丢了。 玉珠三年前嫁给文安一个姓郑的秀才,婚后不久公婆相继亡故。丈夫郑秀才继承家业后迷上赌博,不出两年败光财产,连老婆的嫁妆也赔上了。 家里的奴婢或卖或走,只剩玉珠一个陪嫁丫鬟,全家人衣食无着,常靠岳家接济。 柳尧章说:“年初那郑妹夫当着表姑父和表姑妈赌咒发誓要学好,表姑父便给了他五百两银子,让他买些薄田,雇两个佃农专心耕读,争取今年秋闱能考上举人。谁知那厮恶习难改,转手又输个精光,还把唯一的丫鬟卖掉抵债。玉珠妹妹一气之下抱着孩子出走,这一去竟失踪了。” 郑秀才开始以为妻子赌气回了娘家,过了几天饥寒交迫的日子,实在熬不住前往岳家求饶,得知玉珠和孩子根本没回去。 阮楷夫妇听说女儿走失,急派人满城搜寻,找不着人就怀疑被黑心的女婿杀害了,到县衙报官处置。 那县令为人严谨,且当年许应元的案子影响太大,他对待类似案件便慎之又慎。 经过一番严密侦查,找到一些目击者,据他们说那日曾看到玉珠与一名年轻秀士同行,往城南郊外去了。 数月来捕快和阮家人找遍文安以南的大小村落都没有玉珠的下落,阮楷夫妇忧心如捣,明白靠自身力量难以找到女儿,只得放下面子向柳家求救。 柳竹秋和玉珠感情颇好,这两年少了联系,听说她婚后竟不幸至此,又气又痛道:“玉珠妹妹温柔贤良,怎配了这样一个无耻的败家子,所以媒婆的话是信不得的,她们几句昧心的假话就能断送他人一生,着实可恶!” 柳尧章说:“盲婚哑嫁本就有风险,再说听表姑妈的意思,那郑妹夫是父母亡故后受歹人诱拐才学坏的。” 白秀英应声数落:“他若根子不坏,任凭外人如何引诱都不会堕落至此。你们男人就知道替男人找借口,好像女人受坏男人祸害是自个儿倒霉似的。” 她做了母亲以后比从前更愤世嫉俗,唯恐女儿将来遇人不淑,动不动跟柳尧章吹枕头风,说以后要招赘上门,若相不着满意的女婿,情愿终生养着女儿,以后就把家产留给她养老。 柳尧章问家产给了女儿,儿子怎么办? 她便不高兴,埋怨丈夫成天惦记生儿子,分明瞧不起她们娘俩,又说就算有了儿子,他自己不会去奋斗?有出息的男儿自会成家立业,绝不会贪占父母的财产。 柳尧章历来让着妻子,渐渐养成习惯成了“情怕”,这会儿不敢跟她争辩,搪塞道:“现在计较玉珠嫁错人已经晚了,还是想想该怎么找到她吧。” 他们都认为玉珠年轻俊秀,八成遭人诱拐,运气好被收做外室小妾,运气差则沦落风尘,再往坏了想还可能遭遇不测,被歹人毁尸灭迹了。 柳竹秋说:“她是在京城附近走失的,我还有点办法,待会儿就去找张厂公和张同知,求他们帮忙寻找。” 至于能否寻回表妹,真得看运气了。 表姑妈到柳府时没见着柳竹秋,范慧娘谎称:“阿秋因为先前跟匡举人的婚事黄了,心下羞愧,不好意思见你,已躲到她三哥家去了。” 柳竹秋念着表姑妈为人慈祥,丢失爱女心情悲痛,她这做侄女的理应出面慰问,当晚回到柳府拜见。 表姑妈见了她便一把抱住痛哭,说看见她就想起女儿玉珠。 “阿秋,表姑妈真后悔啊,当初还说你命苦嫁不出来,如今倒情愿我们玉珠跟你一样,她若是留在家里哪会遇到这种事?我和你表姑父心里都清楚,她这次凶多吉少,只求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柳竹秋很难过,安慰她许久,因明天是休沐日,索性留在家里过夜。 她回到闺房,没见着蒋少芬,下人说蒋妈大前天一早出门就没见人影了。 柳竹秋猜她化妆成万里春出去办事了,并没在意,睡到半夜,忽被人推醒,蒋少芬站在床前,衣衫沾着窗外的夜雨,态度罕见的焦急。 “蒋妈,你怎么了?” 柳竹秋惊忙爬起,蒋少芬已点亮灯盏,春梨也惊醒了,和主人一道紧张地注视她。 -- 第455页 蒋少芬坐到床边压低嗓门急道:“小姐,我发现黄国纪的踪迹了,他就是害死我爹的仇人。” 近年来她陆续找到几名过去失散的白莲教教友。 这些人隐姓埋名在京畿一带生活,以渔樵耕读做掩护,共同追查曾经出卖大伙儿的叛徒。上次在蓬莱馆化妆刺客袭击柳竹秋的就是他们。 三天前一名教友身负重伤,逃到同伴家不久便死了,临终前说打伤他的正是当年的叛徒。 “他的致命伤就是杀死汤敬之的银针,所以我们都断定就是那贼人干的。他们交手的地点是慈云寺后羊毛胡同内的一处空宅,那死去的前辈追查了一个多月才探得那里是贼人的窝点,说他在空宅的院子里埋藏了大量财宝。我和同伴们去那里调查,发现宝藏还在,想那厮或许舍不得这些财物,便藏在宅内蹲守。刚才贼人果真现身,虽然他包头蒙面,我还是一眼认出来,他就是黄国纪。” 杀父仇人竟是数度走脱的凶徒,柳竹秋不在现场也能感受到她当时的震惊愤怒。奇道:“那黄国纪的形貌和当年变化很大吗?所以你见过他那么多次,还看过他的画像都没认出来。” 蒋少芬抱恨点头:“他似乎修炼了奇怪的功法,脸型五官变动很大,而且已经过去二十多年,是以难辨。上次我去查看汤敬之和官差的尸体,觉得杀人手法很像当年的仇人,但功力却弱了很多。如今回想,黄国纪被冉氏咬断右手食指,失去最灵活强劲的手指,这便是他功力衰退的原因之一。” 柳竹秋看她的反应,想必这次又让那黄国纪逃走了。 蒋少芬叹气:“他在那宅子里设有极隐蔽的机关,我和同伴都未发现,围攻捉拿时被他启动机关,拖延了时间。我最先脱困,追着他跑了十几里,你猜他最后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柳竹秋绝计想不到,黄国纪逃匿的地点竟是皇城。 “这厮躲在宫里,怪不得东厂和锦衣卫找了这么久都一无所获,原来是灯下黑。” 黄国纪能在宫里藏身,更加证实他的主人是章皇后,这么危险的人物就潜伏在左近,对太子是莫大的威胁。 幸好现在东宫的守卫都是个顶个的高手,其中也有能与蒋少芬抗衡的,那黄国纪是蒋妈的手下败将,想必不敢贸然行刺。 谁知蒋少芬接下来交代的讯息彻底打破她的乐观。 “这次黄国纪功力大增,我们四人联手都制不住他。结合他前几次和我交手的情行,我们怀疑他修炼了一种极其邪门的功法。这功法练成后威力无比,以一敌百都不成问题。但每隔十年会散功一次,散功后功力至少消退一半,需要三四年才会逐渐恢复。我想你我遇上黄国纪时正值他散功期间,如今他的功力已差不多复原了,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会变得更强。” 柳竹秋听说此等怪事,心下慌乱,次日求见朱昀曦,向他禀报蒋妈的见闻。 朱昀曦也很惊恐,但他毕竟不像初次遇刺时那般稚嫩,怕大肆搜捕会惊走歹徒,只吩咐陈维远暗暗在宫中排查,也没向庆德帝禀报。 柳竹秋担心他的安全,说:“殿下身边的侍卫都是好手,却只能在外围守护,臣女的保姆蒋少芬武功不错,她还认识一些身手不凡的女侠,臣女想举荐她们为您保驾。” 朱昀曦当然同意,蒋少芬那些伙伴却不愿为朝廷效力,她求了几天才联系到一位叫“王红姑”的朋友相助。 这朋友还是她在真定府打探消息时结识的,其父是太极拳名家,她家学渊源,也是个中强手。 红姑应邀来到京城,蒋少芬先领她拜见柳竹秋。 柳竹秋以忠勇伯的身份热情接待,席间蒋少芬对红姑说:“日前我去真定府查那周家的过往,正是爵爷授命的。” 红姑省悟道:“说起这周家,我正有一事带到。前几天我路过周家家主的坟茔,发现有人在整修墓地,还找了我们那里最有名的碑刻师傅,花费不小呢。” 线索突然涌现,柳竹秋非常重视,由于红姑不知道出资者是谁,她便派瑞福带人去真定府打听。 瑞福去了七天,带回重大发现。 “那碑刻师傅说找他刻碑的是保定青员外的夫人,我去保定拜见青夫人,她自称是当地广华寺的香客,受庵内一位法号‘惠音’的女禅师委托,为她师姐的父母修缮墓地。” 瑞福随后去广华寺寻找惠音女尼,寺里的人说她外出化缘了,她等了一天一夜也没等到人,怕柳竹秋着急便先回来了。 柳竹秋猜测或许能通过这惠音获取有关太子生母的情报,次日向衙门告假,准备带瑞福和春梨去保定。 她提防奸党趁她离京时暗算,通过蒋少芬礼聘几位武林高手做保镖,乔装成游客出行。 到保定后先去找旧识段开泉,由他这本地人陪同去拜寺不宜惹怀疑。 段开泉曾蒙温霄寒平冤脱罪,其弟车十一也受过她关照,因此乐于效劳。 临行前柳竹秋多了个心眼,决定暂不出面,先派瑞福打头阵。 段开泉带瑞福,以为故去的父母做法事为名求见广化寺主持,对她说:“我早听说贵寺有位惠音师太修为颇高,此番想请她去家里做道场。” 主持说:“这惠音入寺二十多年了,因相貌丑陋,不常见人,从未主持过法事道场,还请施主另择人选。” -- 第456页 段开泉来时受过柳竹秋教嘱,忙道:“我听说这惠音师太时常外出化缘,是常与人打交道的啊。” 主持解释:“正因她长相难看,施主们可怜她,化起缘来才比别人容易,若要坐在法座上唱经颂法就太有碍观瞻了。” 段开泉仍请求见一见惠音,主持便派人传唤。 不多久一名体型清瘦的尼姑缓步走来,瑞福定睛细看,惊诧得有如目睹了怪物。 这女尼脸上布满凹凸不平的伤疤,早年受过严重烧伤,皮相全毁,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第一百六十三章 来访者们没想到惠音竟是这副模样,随即疑问倍增。 双方见礼后,段开泉借着寒暄问惠音:“不知师太是何方人士?今年贵庚?” 惠音答道:“贫尼自幼失亲流浪,早遗忘故里,也不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了。” “那您一开始就在这广华寺中修行?” “正是。” “入寺多久了呢?” “至今已整整十九年了。” 瑞福仔细观察,这尼姑举止言辞文雅端庄,一身蓝布海青纤尘不染,双手虽粗糙,皮肤却很白皙,毁容前应是位贤淑好女。 惠音确如主持所说不喜与人接触,不多久便借口告辞。 段开泉向主持套话:“这惠音师太气度超逸,确是有修为的高士,但她的脸是如何毁成这样的?” 主持说:“贫尼是在惠音师兄之后来的,不清楚具体缘故。听寺里的老人说,她来时已是这副模样,问她说是家里失火烧伤的。” 她又介绍称惠音为人冲淡平和,内外清净。平时劳作后只在静室内参禅,每隔四五天外出化缘一次,不收徒弟,与其他寺众关系疏离,日常总是独来独往。所以没人知道她俗家时的底细。 瑞福问得惠音的住处,前去拜访。 惠音正坐在门外编草鞋,见她来了,笑道:“贫尼房中昏暗,就请小施主在这里坐可好?” 瑞福忙答应了,与她在台阶上相对而坐,顺手拿起麦草帮她编鞋,说:“师太,我前些天来找过你,那会儿你出去化缘了。” 惠音点头:“贫尼听人说了,小施主找贫尼做什么呢?” 瑞福拿出编好的理由:“我姓黄,老家在东昌府聊城县石羊村,我爹有位堂姐幼时被过继给同村的周员外。后来周员外迁居真定府,两家人便断了音讯。再后来我爹替伯父去真定府寻找堂姐,得知周家败落,堂姐也下落不明。家里人为此伤心了很久。近日有亲友从真定府来,说有人修缮了周家家主的坟茔。我爹听了便让我去查看,我听那刻碑师傅说出资修坟者是保定青员外的夫人。我又去拜见那青夫人,才得知她是受您委托,还说周员外是您师姐的家长。” 惠音静静倾听,手上的活儿一刻不停,态度也未见异常。等瑞福住口,她微笑道:“小施主是女儿家,令尊竟放心让你独自出远门。” 瑞福解释:“我是家里的独女,从小被当做儿子养。我爹在码头上跑货,我跟他学了很多走江湖的本事,也略微会些拳脚,出门时又有几个仆从陪护,还支应得开。” 她怕惠音回避,追问:“您那位师姐很可能就是我堂姑,请问她现在何处?” 惠音的手指慢下来,轻轻叹息:“她早已圆寂了。” 瑞福惊讶,忙问:“何时圆寂的?” “五年前。” “她法号什么,也是这里的女尼?” “她叫道真,是个游方比丘尼,最后的挂单地在定州祥云庵。” “那您知道她葬在哪儿吗?” “出家人不在乎臭皮囊,死后便一把火烧了扬了,不会落葬。” 瑞福不甘心,向她打听那道真包括相貌、年纪、俗家姓名在内的各种情况,惠音一一答复,给出的讯息都无甚价值。 柳竹秋闻报,即刻派她去定州祥云庵核实情况,对春梨说:“这惠音的说辞多有蹊跷。她说道真当年留下的钱不够,所以她托人拿去放贷,攒了五年利息才攒足修坟的钱?可主持说她平时行事孤僻,不与外人来往,如何能找到可靠的人帮她放贷?而且在本寺都没有朋友,怎会跟百里之外的尼姑交契?” 春梨说:“你怀疑她撒谎?那修坟的其实是她本人啰?这么说,她可能就是周家领养的女儿,或许还是太子的生母?” 前一个问题等瑞福从祥云庵回来就能见分晓,但后一个还不能轻下断言。 她决定明早亲自去见惠音,想从容试探,还得换副装扮。 次日她只带春梨出门,主仆俩找僻静的树丛躲进去换上女装,打扮成富家少妇和丫鬟,买了一篮瓜果供品香蜡纸钱来到广华寺,拜殿后径去访问惠音。 房门闩着,敲了半晌才开。 虽有瑞福描述在前,冷不丁看到惠音狰狞可怖的面目,柳竹秋和春梨都骤然心惊。 惠音平静地合十询问:“敢问二位施主所来何事?” 柳竹秋忙行礼,然后瘪嘴假哭:“请问是惠音师太吗?有人指点我来向你求助,说你定能帮我。” 惠音见状,忙迎她二人进屋。 屋内不过一丈见方,仅容一人躺卧的小木床、一根长凳、一张小几、一只五斗橱便塞满四角。斗橱上供着佛龛,床边墙壁上挂着一幅海上日出图,红日出赤水,释放万道金光,画面左边的空白处题了一首小诗。 -- 第457页 “海上凌云木,悄看东逝水。五城十二楼,山林廿四里。行人往来频,鸡犬声乱耳。心中有光明,神州皆在此。” 柳竹秋见这诗格律错误太多,意境也不佳,可说十分拙劣,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她先按下不提,依惠音邀请,和春梨在床沿上坐下,擦干眼泪说:“师太莫笑我唐突,我真是急得没法了才来找你,还望你慈悲搭救。” 惠音蔼然道:“不知这位娘子有何难处?” 柳竹秋看春梨一眼,春梨伶俐代答:“我家娘子夫家姓褚,在京里开绸缎庄,官人是家中的大少爷,下面还有个弟弟。一家人丰衣足食,日子过得很和美,唯一不顺心的地方是夫人偏心偏得厉害,自来只疼小儿子,不待见我家官人。我家官人一直以为是自己不讨夫人欢心,近日忽听人说他原来不是夫人亲生的。当年夫人过门后迟迟未育,老爷怕人笑话,便偷偷宠幸了一名侍婢。那侍婢不久怀孕生下一个儿子,夫人便将孩子抢过来放在自己名下抚养,又将孩子的亲娘撵了出去,这孩子便是我家官人。” 柳竹秋暗暗关注惠音的反应,她表情沉定,眼中未见涟漪,像已惯看人间爱憎嗔痴。 春梨看她表现平淡,恐表述不当,将后面要紧的内容交给小姐。 柳竹秋绞着手帕说:“外子听到这则隐秘便不安生了,每日只是疑心焦愁,想知道生母如今在哪儿,又不敢去问公公婆婆,这几日害了心疼病,已然卧床不起。我知道他这都是心病所致,吃药是治不好的,就想帮他找亲娘。可人海茫茫又无头绪,上哪儿寻去?急得我也跟着犯病。” 她边说边蹙眉捂胸,装出痛苦的样子,春梨默契地帮她抚背,劝慰:“少奶奶莫急,观音菩萨既已指点你来找惠音师太,她又果真在这里,说明我们这一趟肯定来对了。” 柳竹秋顺势朝惠音哭告:“师太,前晚我做了个梦,梦里观音娘娘说保定龙华寺的惠音师太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儿。我已别无他法,想碰碰运气,于是谎称回娘家,领着几个奴仆大老远跑过来。见到您方知真是菩萨显灵,还望您大发慈悲,告诉我官人生母的下落。” 她和春梨一唱一合演戏,极力试探惠音。 可这尼姑风平浪静,始终以一成不变的温和态度来应对,合十道:“娘子思虑过甚,乃有此梦。贫尼与贵府素无瓜葛,又岂会知道你那婆婆的下落?” 柳竹秋继续诈她:“这可是观音娘娘亲自托梦的,师太的意思是菩萨的话不准了?” 惠音笑道:“菩萨自是灵验的,但急乱生魔,你为心魔所困,梦到的很可能是魔鬼幻化成的假象啊。” “那请问师太可有法子解我官人的心魔?” “这个容易,贫尼赠你四句养心偈语吧,回去和尊夫一起照此修行即可离苦得乐。‘心外无物天赐乐,红尘苦恋世生魔。凡事放下离娑婆,人到静处萨婆诃。” 柳竹秋分析这四句偈语,就是佛家常说的“无相”,似乎没有深意。 心想这师太定力极高,处事不露破绽,要么是真不知情,要么就是掩饰得太好,看来只能等瑞福回来再做区处。 辞行前,她试着再说一些触动人心的话,握着惠音的说哭诉:“师太,外子虽是锦衣玉食的富家子,却从小内心孤寂。我婆婆苛待他,公公对他虽好,总不能如母亲般温柔体贴,家里规矩又多,百事都要他操心,他真的活得很不如意。” 惠音面色未改:“娑婆世界本多烦恼,他虽苦闷,但有娘子这样的贤妻陪伴,已是人生大幸。不过……” 柳竹秋观感瞬间集中:“师太有何指教?” 惠音摇头:“指教不敢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啊。” 柳竹秋想她戏演过头了才招来这句劝诫,当无效信息过滤掉,离开广华寺,换装返回客栈。 春梨问她是不是白走了一趟,她歪在床上枕着手臂仔细思索,越想越觉得惠音不简单。 “她自称幼时是流浪儿,可气质谈吐都不像贫寒人家出身的,还有她的住处虽简陋,却收拾得异常整齐洁净,身上的衣服都是熨烫过的,穷人很少这么讲究。” 春梨爬到她身边跟着寻思:“我也觉得她小时候不会是穷苦人,可就算她在这点上撒了谎,也不见得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啊。刚才你都把话说得那么直白了,她若真知道点内情,怎会无动于衷?” “她学佛十几年,当然定力高深……” 柳竹秋突然翻身爬起,叫声:“坏了!” 跳下地飞快出门,唤来几个跟班,吩咐他们去看住广华寺的大小出入口,若看到惠音离寺就小心跟踪,绝不能让她逃走。 假如惠音是宫廷秘辛的知情者,自己今天那番话已然惊动她,必要提防其遁走。 下午瑞福回来了,说祥云庵确有一个道真尼姑,于五年前病故,遗体火化,老家在真定府,这些情况都与惠音的说法为吻合,但是…… “我为求稳妥,问遍庵中人众,打听到道真的年纪比黄大小姐还大三岁。当年周员外就因为无子女才过继女儿,只这点就可推定道真跟周家没关系。” 证实惠音撒了谎,柳竹秋让瑞福速去广华寺找她对质。 不久一个领命去监视惠音的仆人跑回来,说惠音午后背了个小包袱出寺化缘,他悄悄跟着她走了七八里,见她进了一户人家的院门,等待许久不见她出来,上去查看,发现竟是座无人的空宅,后面另有一扇小门,那尼姑已经此走脱了。 -- 第458页 柳竹秋赶忙前往保定县衙,亮出诰身①说自己疑似被广华寺的惠音女尼诈骗财物,嫌犯现已出逃,让他秘密派人追捕,并去广华寺中取回惠音遗留的物品,以供查验。 当晚惠音房里的所有物件都被送到客栈,柳竹秋逐一检查,感觉少了什么,认真回忆,发现昨天挂在惠音床边的“海上日出图”不见了。 她几乎丢弃了所有生活用品,为何偏偏带上那幅画? 柳竹秋凭着超强的记忆力亲笔复原了画面,连画上的题诗也一字不差地默写出来。 此时她感觉这芜音累气的诗暗藏玄机,聚精会神地逐字推敲。 春梨看她一动不动立在桌案前,一站就是半个时辰,走来端上一杯清茶,又挑了挑案上油灯的灯芯。 火光摇曳,柳竹秋的脸随着流动的阴影掠过惊诧,僵直地坐在椅子上。 春梨忙问她怎么了。 她懊丧地按住额头低语:“春梨,我们犯了大错误,惠音八成就是那个人。” 揭示惠音身份的信息就藏在“海上日出图”里。 柳竹秋从每行诗句中分别提取出八个字:“木、水、五、土、人、鸡、中、神” “木代表辛、水代表亥,五是戊,土是戌,人与丁同义,鸡指代酉,中可解做戊,神通申。②” 转换密码后可得出一副生辰八字,这正是太子的出生时间。 “海上日出”也隐含着朱昀曦的名字,这些线索综合起来都指向一种可能:惠音就是太子的生母。 作者有话说: ①诰身:官员的凭证 ②天干地支中:辛属木,亥属水,戊在天干第五位,戌属土,丁引申为人。十二生肖里鸡属酉,戊处十天干的中间位置,因以指方位中央,《说文解字》里申通“神”。 第一百六十四章 保定县令派人在境内搜寻两天未见惠音踪迹,猜她大概已逃往别处,请示柳竹秋是否联络临近各县张告通缉。 柳竹秋怕惹出大动静会使机密暴露,拒绝这一方案,率众返回京城,向太子报讯。 得知生母或许毁容出家,在尼姑庵里过了十九年苦寒生活,朱昀曦难以镇定,想马上派人去找她。 柳竹秋劝谏:“事关重大,殿下请勿参与,由臣女来替您找人。” 她想通过孙荣等江湖朋友的关系寻找惠音,尽量让太子撇清,以免造成猜疑。 朱昀曦心乱如麻,慌怯地任她做主,之后拉住她的手追问:“你再仔细说说,她是个怎样的人。” 柳竹秋不无伤感道:“师太言谈平和慈蔼,气度清华,是个有大修为的高僧。” “她容貌毁损得很严重?” “嗯……据说是火烧伤的,已看不出本来面目。” 朱昀曦认定这是受迫害导致的,章皇后是首当其冲的嫌疑人,一股利剑般的怨恨直剖胸腹,咬牙道:“这毒妇,我早晚要找她报仇。” 柳竹秋知他在说皇后,怕他按捺不住做出冲动之举,忙劝其冷静。 太子是潜龙也是困龙,上位前必须继续装孝子。 树欲静而风不止,十天后,朱昀曦的身世之谜以一种骇人听闻的方式曝光在大众视野里。 这天一个叫曾繁的人来到东华门外,自称是太子的表兄,要为父亲曾洋伸冤。 侍卫们当他是疯子,立即乱棍撵走。 谁知曾繁不服气,竟在光禄寺旁的十字路口公开向路人宣讲他的“冤情”,说他来自固安县白马庄,姑姑曾敛秋三十三年前入宫做宫女,不久与家里断了联系,他爷爷奶奶都为此死不瞑目。 去年年底,白马庄来了个姓高的老太监,是从宫里告老出来的,买了曾家隔壁的房屋居住。 这高老公一日与曾繁的父亲曾洋闲聊,说他以前在许太后宫里当差。曾洋想起失联多年的妹妹,便试着向高老公打听。 高老公听说曾洋妹妹的名字后万分惊恐,一连好几天都躲着他。 曾洋断定高老公知道妹妹的下落,每天都去求见,坚持半个月高老公终于再次接待他,并且道出一个惊天秘密。 “令妹当年被太后选中派去服侍圣上,后为圣上诞下一子,正是当今太子殿下。” 匪夷所思的消息令曾洋吓破胆,但恐惧不久就被飞黄腾达的渴望冲散,他想妹妹是太子的生母,等太子继位定被尊为太后,他这个国舅爷也会跟着加官进爵。 算他还有点脑子,尚对高老公的话存疑,假称思念妹妹,凑了一些银钱,求高老公设法穿针引线。 高老公说:“你既是国舅,老奴自当效劳,岂敢收取酬劳?想来此事成了,你家娘娘自有重赏。” 高老公允诺后自去运作,过来了几天来找曾洋,说:“娘娘怕你是假冒的,让你交代几桩家里的旧事带去验证。” 曾洋便说了一些妹妹在家时的经历,又过几日高老公前来道喜,还送上若干宫里的珍宝,说是敛秋赏给娘家人的。 “娘娘说早年间未得便利,不敢与家人联系,如今太子已成人,她腰板也硬了,以后会时常关照家里。” 曾洋收到珍宝后找行家验看,确定都是宫廷御用器物,他从此对高老公的话深信不疑,以为自己时来运转了。 目不识丁的卑贱贫民一夜暴富,心态难免极度膨胀,先是跟左邻右舍炫耀,继而是全村,再过不久整个固安县都知道白马庄出了个曾皇亲,还是太子的亲舅舅。 -- 第459页 要说那些乡民为何会听信曾洋的话,一是他拿着正宗的宫廷器物四处招摇;二是当年章皇后年近三十尚无生育,差点被废后,后来生下朱昀曦,民间人士多有意外的。 这异样的感觉在二十五年后被曾洋的说辞激活,为章皇后借腹生子一说提供了依据。 流言在固安越传越广,县令怕出事,派人逮捕了曾洋。 本来他这种情况属于造妖言案,是要上报判处死刑的。 县令心里存着疑忌,怕事情万一属实会得罪太子,便将曾洋拘禁,向北直隶巡抚秘密奏报。 巡抚也觉可疑,让县令封锁消息,静观事态发展。 他们想若曾洋真是皇亲,宫里定有反应,到时传话下来,就说是误会一场,要是迟迟没动静,那自然是假的了,届时再做处置便稳当了。 此案发端于今年四月下旬,曾洋被捕后曾家人慌忙去找高老公,请他去向敛秋娘娘求救。 高老公答应得好好的,翌日动身上京,不料竟有去无回。 曾家人苦等月余未得回音,听说县令准备升堂审讯曾洋。 曾繁见父亲要受审,再不甘坐视,打包行囊跑来京城。 他一个庄稼汉头脑简单,心想:我是太子的表兄,直接去找他求助他总不能拒绝。 于是直闯午门,被侍卫打跑后气不过,就在大道口当众喊冤,说他姑姑曾敛秋是太子的生母,虽无名分但一直在皇帝身边服侍,他爹明明是国舅,却被瞎眼的固安县令逮捕,如今正在牢里受苦…… 此事很快被东厂、锦衣卫和巡城御史知晓,东厂立马逮捕了曾繁,张鲁生和萧其臻齐来找张选志询问案情。 张选志原以为是桩普通的妖言案,看过从曾繁身上收缴来的几件宫廷御器和他的详细口供才发觉此事不简单。 那在中间递话的高老公本名高蓓生,确系太后宫中放出的宦官。 宫里不外传的隐秘极多,章皇后讨厌太子,几度欲暗杀之,这些都是张选志等权宦重臣掌握的信息,他们跟固安县令和北直隶巡抚一样吃不准事件真假,商议后决定先将案情奏报庆德帝。 庆德帝大发雷霆,下旨逮捕曾家所有人,一齐押来京城严审,并传令压制舆论,不得让这损害皇室名誉的流言扩散。 可是消息早已不胫而走,不几日百姓家都在偷偷议论此事。 大臣们认为本案已不可等闲视之,上书言道:“妖言流布甚广,宜澄清审讯过程,将其公之于众方可释疑。” 庆德帝也是这么想的,命东厂和三法司联合审案,并派忠勇伯监审,必须查明谁系幕后主使。 柳竹秋是被宣去宫里当着皇帝的面接旨的。 庆德帝神情异常严肃,叮嘱她厉行监督,绝不能放纵损坏太子声誉的歹人。 柳竹秋领会其深意:外界都盯着这案子,无论曾家人是否无辜都必死无疑,若留下活口,世人定会猜测皇帝顾念他们是真皇亲才从宽发落,从而质疑太子的嫡长子身份。 庆德帝派她这个太子心腹去监审,是在向朝野表明态度,以杜绝众人猜疑。 曾家人固然愚昧,但那从中挑唆的高太监最是可恶。 她隐隐感觉案件不简单,多半还会引爆更严峻的情况。 曾洋被押解抵京,到堂时他方知惹上灭门之祸,痛哭求饶,将一切罪责推给高蓓生。 高蓓生失踪多时,朝廷派出众多人手搜捕,但不知几时能到案。 主审官喝令曾洋从头到尾交代案情。 他坚称妹妹曾敛秋三十三年前入宫做了宫女,官员提出白马庄里长的证词,说曾家的户籍上没有曾敛秋这个人。 曾洋解释:“敛秋不是我父母亲生的,三十四年前我爹去真定府做买卖,救了一个从妓馆里逃出来的小丫头,那便是敛秋。她说她是家破后被坏心的奴才卖去那里的,当时只有十岁。我爹看她生得俊俏,便领回家准备养大了给我做老婆,不料一年后我爹生了重病,家里无钱医治。恰好听人说京里在招募宫女,应征落选的每人都能得到五两银子的盘费。我娘便教敛秋去挣这五两银子,谁知她竟选上了。分别时她跟我娘说好每隔半年会捎信回家,可从那以后便没了消息。我们没有门路打听,日子一久只当她已经死了,也再没跟外人提过这茬,但庄里的老人们都是知情的。去年我遇见高老公,跟他聊起这段往事,也不知那老阉货起的什么心,竟编瞎话把我们全家骗进火坑,求各位青天大老爷饶命……” 官员哪会理他,见他招不出其他主谋便大刑伺候,打得一家男女鬼哭狼嚎。 柳竹秋情知这家人有死无生,想帮他们减轻痛苦,悄悄知会主审官:“我看他们真是受人利用,只算从犯,请大人早些按律判处,让他们死在该死的地方,以免陛下责我们办事不力。” 主审官以为她代表皇帝的意志,便依照大逆罪当堂宣判曾洋曾繁斩立决,其妻及另外两个儿子绞刑,已出嫁的姊妹女儿追回与孙子孙女一并官卖为奴。 结果奏报上去,等待庆德帝圣裁,就在这短暂的间隙里,变故来袭。 锦衣卫的番子前日在定兴县抓获潜逃的高蓓生,那老太监被捕不久便惊惧而亡,临死前坦白是受保定广华寺的惠音女尼教唆设此骗局,还说惠音就是当年的曾敛秋。 -- 第460页 番役根据高蓓生提供的线索抓获了同在定兴藏匿的惠音,连夜押送至京城。 据曾洋的亲姐姐供诉,敛秋的后背中央有一桃心型的胎记。审案官让稳婆检查惠音的身体,找到了那块胎记,从而证实其身份。 庆德帝接到奏报,本欲传旨将其与曾洋等人一同论处,正教人拟旨,许太后派人相请。 他来到慈宁宫,太后正在佛堂诵经,请他单独入内,又命外边的侍婢关上门,不许旁人靠近。 庆德帝见状心弦收紧,疑惑地上前拜礼:“母后何事召见儿臣?” 许太后面色沉凝,迟疑多时方开口:“听说他们抓住那个叫惠音的尼姑了?” 听她提起女尼的名字,庆德帝像一脚踩中铁蒺藜,诧然道:“母后,难道……” 太后闭眼叹气:“真是冤孽啊。” 一切不言自明,庆德帝意识到这尼姑就是当年那个为他生下长子的宫女,曾洋的案子爆发时他只推断是章家人作梗,没想到作梗的道具是真的,谁让他对那宫女的情况一无所知,连她的名字都不曾过问。 “母后,您应该早点提醒儿臣。” “我哪知道那户姓曾的真是敛秋的家人?还想就算是真的,他们跟敛秋又没多少情分,杀便杀了,怎知锦衣卫会抓住敛秋。” 敛秋,是她的本名吗? 庆德帝默念这陌生的名字,依稀想起那个在黑夜中柔弱颤抖的女子,突然头痛欲裂。 他这哪是骑虎难下啊,分明坐在油锅里,休想再爬起来。 许太后已预感到敛秋的结局,凄然泪下道:“那孩子苦命啊。” 怜悯不足以左右理智,她很清楚事情闹到沸反盈天的地步,人是救不得了,便靠愤怒来回避自身狠心的事实,指着坤宁宫的方向低声詈骂:“那个毒妇为了害曦儿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你还打算留着她?” 章皇后不能亲自公布太子的身世,便制造疑案引导臣民质疑其身份,进而瓦解人望。丈夫稍微心软,她的阴谋就能得逞。 庆德帝单是想起章皇后的音容就感到无比厌恶,正因如此他不愿为这狠毒的女人担上背信弃义的罪责,冷声道:“儿臣已将她禁锢在坤宁宫,她毕竟有功于社稷,又是曤儿的生母。儿臣在位期间且容她苟活,这笔帐留给后人去算吧。” 许太后无奈喟叹,又问:“曦儿这几日可曾说过什么?” 庆德帝摇头。 她甚感欣慰,又深怀不安地嘱咐:“他是个聪明孩子,就怕这最后一关难过,你这几天还是别见他了,免得彼此难堪。” 曾家人被捕时,朱昀曦还当是敌人的圈套,等惠音落网,他的世界登时密布轰雷掣电,直打得他亡魂丧魄,急召柳竹秋来见。 “他们抓了我娘。” 一见面他便握住她的手浑身哆嗦,双眼潮红,眼看要哭出来。 柳竹秋扶他坐下,重新握住他的手,却没有多少力量能供传递。 朱昀曦还没觉察到她心中的慌惶,求她替自己去监牢看望惠音。 柳竹秋喉咙里哽着一块硬物,努力提气作答:“殿下,您忘了臣女当日曾以女装去探访惠音师太,她若认出我,再对外声张起来,那一切都完了。” 她对惠音的了解仅限于片面,人皆畏死,贸然再见他们极有可能被她的求生欲拉下水。 朱昀曦率先落入深不见底的寒潭,腿软地不住后跌。 柳竹秋用力扶住他坐到椅榻上,被迫硬着心肠恳求:“殿下千万镇定,还有一事请您务必应允。” 她让朱昀曦继续置身事外,绝不可向庆德帝提及相关话题,更不能去求情。 皇帝此刻对太子也存有猜疑,若朱昀曦不坚持站在他那方,恐会就此失宠。 朱昀曦听着她的叮嘱,急泪喷涌,内心清楚这是自保的关键时刻,感情用事非但救不了人,兴许还会走上绝路。 他几次欲言又止,因为说什么都是错,拼命弯腰低头压制哭声。 柳竹秋心痛难忍,可这会儿还得赶去求见庆德帝,无暇陪他悲伤,出门叫云杉和陈维远进去守住他。 云杉叫住她,难过道:“我估计这次连你也没办法了,对吧?” 他希望柳竹秋能反驳,柳竹秋却第一次让他失望了。 “惠音师太挡了大家的生路,见死不救才能救所有人。” 她说出这句揭示症结的批语,突然对自己和这个残酷的世界怨念滔天。 惠音不仅可能泄露她的身份,还可能因身世牵扯出周家、黄家,最终暴露陈尚志这个活生生的铁证,来证明她和朱昀曦的母子关系。 要想避免这一网打尽,玉石俱焚的结果,这无辜的女人就必须尽快死在众目睽睽之下。 想不到连我也会陷入“不得已”的怪圈,做出卑鄙的选择。 皇权、祖制这些不可逾越的雷池让人性陷落在畸形的空间里,生存的代价往往是良知血性。 庆德帝接受柳竹秋求见,召她到建极殿见驾。 柳竹秋说她之前在保定时与惠音有些私人过结,怕过堂时碰面引起误会,请求退出明日的会审。 庆德帝说:“这事朕听说了,你的想法很稳妥。” 皇帝耳目灵通,柳竹秋一点不意外,还料定他已猜到太子怀疑惠音是自己的生母。 接下来的对话可作为依据。 -- 第461页 “晴云,你监审了这么久,对此案有何看法?” 这探问是针对朱昀曦的,柳竹秋小心回奏:“微臣认为此案扩散甚广,影响恶劣,不论嫌犯有何情由都应从严惩处,以儆效尤。” 庆德帝看她言辞坚决,表明太子理解他的做法,心中顾虑稍减,沉吟半晌,怏然道:“若非民意沸腾,国法难容,朕又何尝忍心多行杀伐,沔彼流水,朝宗于海①。帝王基业,都在人心所向啊。” 臣民只承认皇帝的嫡长子做皇位继承人,他只好用无情为儿子做担保。 制度令人心愚昧,收复愚昧的人心又需要使用残酷的手段,难怪有那么多贤者会消极遁世。改变这个世界如同愚公移山,精卫填海,是一份终生看不到头的事业。 柳竹秋不会退缩,愚公精卫不可贵,可贵的是他们的意志,秉持这种意志,她这个网中鱼将竭尽所能破坏制度的罗网,即使最终只能做无谓的牺牲。 假如惠音的母爱足够深,内心又如她一般刚强,事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诗经.小雅.沔水》:沔(miǎn):流水满溢貌。朝宗:归往。本意是指诸侯朝见天子。借指百川入海。比喻人心所向。 第一百六十五章 萧其臻做为都察院的主官参与了会审。 审讯结束他立刻按先前与柳竹秋约定的去伯爵府向她陈述过程。 惠音到堂后主动招供,说高蓓生在宫里对皇家怀怨,早蓄意败坏皇室声誉,出宫后偶然与她结识,便通同策划了这起妖言案。 那些御器是高蓓生偷盗出来的,至于为什么要利用曾家人,惠音说她幼年流浪时被曾洋的父亲拐骗回家给曾家做童养媳,受尽虐待,后来偷跑出来继续流浪。多年来一直记恨曾家,选中他们做炮灰是想顺便报复。 “她否认曾经入宫,说自己二十五岁前四处漂泊,后经一位游方僧人指点去广华寺修行,用全部积蓄托人弄到一张度牒,之后削发为尼。” 惠音的供词虽可疑,但高蓓生已死,没有对证,官员们暂时还挑不出漏洞。 再过四天是太子寿诞,依照惯例皇室主要成员生日前后十天内都不得执行死刑,宣判日期便被推迟至五日后。 现在柳竹秋更确定惠音就是太子的生母了,她冒死隐瞒真相是在掩护儿子,有这份勇气做支撑,兴许能实施那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 朱昀曦听她禀报案件进展,也明白惠音在保护他,愧疚心痛助长恐慌,忙问柳竹秋:“你说他们会怎么判决呢?” 大逆罪的主谋通常会被处凌迟,柳竹秋知他明知故问是在逃避,握住他的手郑告:“骨肉连心,殿下能坐视您的生母遭受剐刑吗?” 朱昀曦雷击似的震颤,泪出如雨地摇头,反手抓紧她。 “柳竹秋,你知道我不是那么狠心的人,可现在该怎么办?我连父皇的面都不能见,要怎么做才能救我娘?” 柳竹秋镇定道:“您不见陛下是对的,这事您越参与越糟糕。” “那就没其他办法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去死吗?” “不……” 柳竹秋注视朱昀曦的表情,默默评估他救母的决心。 “臣女有一步险棋或可反败为胜,但此计极其凶险,就看殿下肯不肯干。” 朱昀曦曾数次依着她的主意冒险,相信她能凭一分的把握赢得胜局,忙催她说明。 柳竹秋说:“皇后现已为陛下见弃,假如我们能让陛下废了她,便可彻底转移外界视线,不去计较惠音师太的生死了。” 哪怕惠音最后仍难逃处决,至少能让皇后陪葬。 这计划确实够大胆,朱昀曦问她具体步骤。 “臣女派人去见惠音师太,让她翻供,就说这一切都是皇后指使的。皇后偏心小儿子,想废掉您改立颍川王,于是自编自导了这出诡计。意图误导世人怀疑您不是嫡长子,再设法煽动朝臣逼迫陛下重新立储。” 章皇后借刀杀人,那就将计就计用舆论的刀子反杀,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这么做等于孤注一掷,必须由太子亲自定夺。 朱昀曦的矛盾累积至新高度,彷徨半晌问:“如果是你,会怎么做?” 柳竹秋以完全公正的立场表态:“如果是我,我会冒险,大不了失败后一死了之。但您身上担着太多人的命运,绝不能草率。” 朱昀曦泪眼凝望,心里揣着另类的恐惧。 “如果我不敢冒这个险,你会觉得我懦弱吗?” 柳竹秋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摇一摇头,柔声安慰:“这跟懦弱没关系,您宁愿承受痛苦而选择以最安全的方式庇护众人,也需要极大的勇气。” 朱昀曦落下感激的泪水,目光坚定起来。 “我决定听你的,这次豁出全部跟恶人们拼个你死我活。” 他可以忍辱负重,可以不择手段,但这一切都只在良心所能承受的范围内,绝不包括为自保赔上生母的性命。 与其负痛一生,不如鱼死网破。 太子自动做出选择,替柳竹秋省去纠结,开始紧锣密鼓地展开行动。 稳占上风的章皇后也没闲着,见惠音被捕后东宫悄无动静,她不禁着急,赶忙传暗号给唐振奇。 “小崽子心冷,须加把火。” -- 第462页 这回唐振奇全程参与了皇后的阴谋,早在去年他们查到太子生母曾敛秋的出身后便派高蓓生去诱拐曾家人,当时还没多大指望能找到曾敛秋本人。 随后又获得线索,知道曾敛秋当年在许太后庇护下出宫遁入佛寺,即在各地寺院秘密搜寻。 原本大海捞针,一无所获,前不久探子来报,温霄寒悄然领人前往保定,还让保定县令协助抓捕一名尼姑。 唐振奇认定那尼姑就是曾敛秋,立即派人加紧搜捕,没几天便在安国抓住南逃中的惠音,令章皇后的计划如虎添翼。 可是太子比预计的还沉得住气,明知亲妈危在旦夕愣是没反应,就算章皇后不下令唐振奇也正准备激一激他。 次日早朝时让一心腹越班启奏。 “后日是太子殿下生辰,亦是皇后娘娘的受难日,微臣认为殿下应去寺庙为娘娘祈福,报答圣母宏慈。” 另一些人随声附和,还说这样可展现皇后太子感情亲厚,杜绝目前甚嚣尘上的流言。 杀人还要诛心。 庆德帝都觉得这些人太过残忍,不便当面打击,暂且记下挑事者,留待日后惩处。 然而准奏的旨意照样下达给东宫,朱昀曦体会到无以复加的恶心,真想冲去坤宁宫杀死那恶毒的妖妇。 传旨的内官走后,他在寝殿内打砸泄愤,陈维远撵走侍从们,关上门拼命磕头劝阻。 “殿下稍安,老奴有一事禀告。” 朱昀曦放下已举到半空的玛瑙瓶,示意他说话。 陈维远往前爬出几尺抱住他的腿哭诉:“殿下可还记得宁嬷嬷?” 朱昀曦凶光出没的眼睛掠过惊疑:“你想说什么?” “请恕老奴隐瞒,其实宁嬷嬷死前曾对老奴说过一些私密事。她说她有个好姐妹,原是太后身边的侍女,一次偶然获得圣宠,怕皇后娘娘嫉恨,被迫用滚油自毁容貌。太后把她安顿在宫内的隐秘角落,在您被册立为皇太子的前两个月,恩准她出宫了。” 朱昀曦心潮激荡,揪住他的衣衫追问:“那女子……就是惠音师太吗?” 陈维远吞声引泣:“老奴不知,宁嬷嬷只叮嘱老奴待您登临大宝后再告诉您这些事,还说只要您能成为明君,她和那位姐妹的付出就都值了。” 宁氏温柔慈爱的面貌神态仍历历在目,渐渐与朱昀曦想象中的惠音的影像重叠,他寸心如割,失声怒问:“宁嬷嬷究竟是怎么死的!” 陈维远摇头悲乞:“求殿下莫问了,宁嬷嬷只希望您事事平安,求您千万冷静,勿负逝者苦心。” 朱昀曦明白了,当年他成为太子是皇帝与皇后斗争的结果,这之前他的生母由于太后恩庇侥幸离宫,而身为知情者的宁嬷嬷则惨遭灭口。 他的地位是母辈们的牺牲换取的,他没机会报恩,只能为她们报仇了。 通过几次深长而疲倦的呼吸,他摆脱暴躁,擦了擦脸上的泪和汗,让陈维远去准备明天的祈福事宜。 皇后越是逼迫他越不能出错,牢记血海深仇,时机来临就给她致命一击。 他盼望柳竹秋动作再快点,而柳竹秋的前期步骤是借助萧其臻来完成的。 萧其臻花了两天稳中求快地替她办事,第三日下午去伯爵府通报情况。 “我和刑部、东厂的人在牢里轮番审问惠音,她的供词都没有变化,就是咬定她从未入宫,与高蓓生勾结犯案。” 刑部的官员想是受了皇后一党指使,试图用刑拷问,被他和张选志联合制止了。 这下柳竹秋相信惠音是一心求死也不泄露太子的身世了,请求萧其臻尽快安排瑞福去见惠音。 萧其臻不清楚内幕,也不多嘴询问,只有求必应地帮助她。 此刻定力不够用了,忍不住说:“我不该过问你的机密任务,但请你在尽忠职守的同时保证自身安危,有可能的话,让我替你分担部分风险。” 他把痴情用在这种时刻,柳竹秋不免尴尬,笑道:“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但有些任务是无法分摊的,消息扩散越开,风险反而越大。你能接受我的请求,替我做事,我已经很感激了。” 萧其臻熟悉她的处事风格,无奈道:“我不用你感激,只求你平安。” 他至今未死心,柳竹秋的负担便无法解除,若在平时定会明确说些让他死心断念的话,这非常时期还需他接应协助,不能影响其情绪。 萧其臻照她的意思,让瑞福扮成跟班,次日带她去牢里,支开狱卒秘密提审惠音。 柳竹秋在家灼急等待,不久瑞福回来了,却没能完成任务。 “我照你教的话跟师太沟通,她中途一声不吭,等我把该说的都说完了,才笑着反问了我一句。” “她问了什么?” “问我知不知道西周是怎么亡国的。然后就再不肯说话了。” 柳竹秋闻言惊愕,视线定在虚空,久久无语。 瑞福已听萧其臻解释过,导致西周灭亡的直接原因是周幽王宠信褒姒,废掉了申后和她所生的太子宜臼,改立褒姒之子伯服为太子。宜臼投奔外公申侯,申侯联合缯国和犬戎进攻镐京,杀死幽王,西周就此覆灭。 申侯本意是为外孙撑腰,结果竟是亡了他的家国,尽管其后扶立宜臼东迁为王,周国却就此衰落了。 惠音明显在劝他们别自作聪明,多数时候事态不是人为可控的,攀咬章皇后也许会面临更糟糕的后果。 -- 第463页 柳竹秋再度犯愁了,问瑞福:“师太目前状况如何?” 瑞福说:“看起来没受什么苦,本人的态度也很安详。一见面她就认出我了,还问我‘褚娘子好吗?’,应该知道我是你的手下。我看她是真打算自己扛下一切,我们还救得了她吗?” 她本人不肯配合,再多努力都白搭。 柳竹秋心情烦躁,不知如何去向太子复命。下午何玿微送书来请她即刻过府一叙。 她打量对方有急事,换装后前往。 到了何家,何玿微却说找她的另有其人,领她来到书房,房内立着一名老者,柳竹秋先看背影就很惊讶,等他转身,还真是孟亭元。 她猛回头盯着何玿微,何玿微慌窘道:“时间紧迫,晴云兄请先和孟阁老叙完话,小弟稍后再向你解释缘由。” 他飞快退出,将门关得严严实实。 柳竹秋在唐振奇那里露馅后,再没同孟亭元联系。听张鲁生说上次陷害萧其臻的事这老头儿也有份,对他的恶感回到原来的高度,坚决将其划归敌人一栏。 当此情形她登时紧张,担心何玿微已被收买策反,跟老匹夫联手下套算计她。 孟亭元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淡然道:“子钦是个正派人,你不用猜忌他。我找你是为那尼姑的事。” 柳竹秋戒心更甚,冷漠奚落:“大人年事已高,还对尼姑感兴趣?” 孟亭元严肃道:“这几年你凭小聪明和好运气干成了一些事就开始气充志骄,以为事事尽能如你所愿,现在居然还想让惠音攀咬皇后,这已不是托大,而是玩火。” 柳竹秋胸口抵住尖刺,厉声呵斥:“大人要置我于死地也犯不着这么构陷于人!” 孟亭元冷哼:“你想说是萧其臻指使你的女小厮去教唆惠音的?也不想想在那种地方怎能彻底瞒过他人耳目?” 机密被奸党窃听,柳竹秋感觉一脚已踏入棺材,以为老家伙是来要挟的,敛神道:“大人找我来就为说这些?” “当然不止,你可知惠音缘何拒绝你?是因为她心疼太子,还是怕连累你们?” “…………” “她只是被迫借腹生下太子,从未跟他相处过,哪来的母子情?至于你们更是毫无瓜葛的过客,何谈情义?” 他说的没错,柳竹秋之前正是有此顾虑才担心惠音供出他们。可后来见她宁死也要护着太子,便猜测她还存有母子天性。 孟亭元揭示出最接近真相的可能:“她在佛门修行二十年,已参悟慈悲大道,知道牺牲她和曾家人能保朝廷安定。朝堂不生乱,百姓的生活才能安稳,所以她才会用申侯借犬戎灭西周的典故警醒你,因个人成败带累天下人,非仁者所为。你不顾大局,被个人好恶左右,不惜以无数人的性命做赌注与敌争斗,这般偏执狷狂,已如饥鹰饿虎一般,哪有半分君子气象?” 一声声教训振聋发聩,柳竹秋鄙视说话者,却认同其阐述的道理,尤其是明了惠音的用心后越发惭愧无地。 爱一人是人心,爱众生是佛心,这样慈悲为怀的贤良女子,她更不忍见其惨死了。 孟亭元持续否定她的拙计。 “你真弄明白陛下非要处死惠音的理由了吗?保住太子的名分、维持皇室尊严和朝堂秩序,这些目的归根结底都是在保护他的脸面。君王不可出错,尤其是这些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必须杜绝一切瑕疵。你把皇后扯进来,让事情闹得更大,就是在毁陛下的脸面,最后杀敌三千自伤八百都算走运,更有可能弄巧成拙。纵观史书,哪个废皇后的儿子能继承皇位?你但凡稍微记得这头都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柳竹秋面红耳赤,心惊汗流,承认自己糊涂了。 皇帝跟皇后感情破裂还继续给予礼待,是在维持东宫的根基,这根基一旦碎了,朱昀曦将是直接受害者。 孟亭元看她垂头丧气,已听取了教诲,叹气道:“传话的眼线我已替你处理了,你好自为之吧。” 柳竹秋再度吃惊,与之擦身时匆忙叫住他。 “大人可有办法搭救惠音师太?若能指点生路,我愿替太子跪谢恩典。” 她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尽量搜集可能有价值的意见,语罢跪地叩首,完全没考虑自身尊严。 孟亭元停步,微微回头看她一眼,简短提醒:“惠音已为你做了示范,用最小的代价救最多的人,你自去思量吧。” 他开门离去,何玿微马上入内,柳竹秋刚站起身,满脸忧虑正与他的慌张相呼应。 “晴云兄,孟阁老找你做什么?” “……子钦兄能否先告诉小弟,他为何让你做中间人?” 何玿微知她见疑,忙解释:“他找的不是我,是拙荆。” 他说孟亭元的亡妻是邓氏曾祖父的表妹,早前他还在与邓家来往时很喜欢邓氏。 年初邓氏随丈夫来到京城,出于礼节去拜望了孟亭元,之后也不常走动。今天上午孟亭元突然造访,请何玿微替他约见温霄寒。 “我知道他和唐珰过从甚密,也怕他对你不利,但当时那种情形我没法拒绝啊,晴云兄若因此疑心,小弟就真成覆盆之冤了。” 何玿微正局促辩解,邓氏走进来,她刚才也在门外,送走孟亭元立刻回来替丈夫澄清。 柳竹秋搞不清孟亭元是善是恶,不能完全信任这两口子,表面大度地敷衍一番,忧心忡忡返回伯爵府。 -- 第464页 家人还等着她开饭,她哪有胃口,让他们先吃,独自回房闷坐沉思。 天气潮热,闷得人心慌,时间像雨后的水洼无形地蒸发着,背上的罗衫已汗透,她还没为思想找到出路。 门框边有人影闪动,看身高是陈尚志。 柳竹秋唤了一声,他羞人答答地进来,站到阴暗处,让出式微的夕光。 “季瑶,你没吃晚饭,肚子不饿吗?” 柳竹秋勉强一笑:“天太热,吃不下。” 陈尚志看到她汗湿的鬓角,忙拿起一旁的蒲扇帮她扇风。 柳竹秋调侃:“你又不是小厮,干嘛干这个。” 他一本正经道:“又不是只有小厮才能干这个。” 然后扇得更起劲了。 柳竹秋刚才还在想惠音是他母家仅存的长辈了,应该让他了解现状,便带他并肩坐到靠墙的春凳上,告诉他惠音被捕的经过。 陈尚志惊恐万状,强忍着没插嘴打断,等她语终方焦急道:“他们真要杀我大姨吗?大姨太可怜了,我想救她。” 他说完意识到自身无力救人,眼泪汪汪地低下头。 柳竹秋说:“我也想救她,可是没有好办法。” 陈尚志思索片刻,怯生生问:“你能不能去求求陛下?他是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只要他肯放大姨生路,其他人便不敢说什么。” 柳竹秋闷倦道:“但现在就是皇帝想让你大姨死。” “为什么……” “你大姨活着,太子便做不成太子。” “可没妈的孩子很可怜啊。” 陈尚志无心的哀叹突然击中柳竹秋打结的脑筋,豁然惊喜道:“裕哥,多亏你提醒我,我真是做官做昏头了,居然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 当初柳丹案时她敲登闻鼓告御状,利用庆德帝的慈父心理获取他的支持,而今何不推陈出新,再试一次。 陈尚志跟着高兴:“你想到办法了?” “算是个笨办法吧,只能尽力而为了。你去叫春梨来,我要让她帮我准备点东西。” 柳竹秋吩咐春梨熬制绘画用的颜料,在内书房点起几只大蜡烛,铺开画纸作画。 陈尚志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帮她扇扇子,一会儿替她洗笔。 柳竹秋觉得他像个殷勤的小书童,可是个头太大,挡在身旁挺碍事的,笑道:“这里不用伺候,我肚子饿了,你去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吧。” 陈尚志听说她想吃清淡的食物,指着方才熬颜料的风炉,欣欣道:“我会做荷包饭,就用这炉子做给你吃好不好?” 柳竹秋让春梨陪他去取食材,少顷拿回一大碗米饭、一盘叉烧、一碟豌豆、几只咸鸭蛋、一把洗净的青菜、几张干荷叶,以及麻油、盐巴和大酱。 陈尚志不用春梨帮忙,亲手将食材配以作料搅拌均匀,用荷叶包成口袋状放入小蒸笼用小锅蒸煮,不久食物的鲜香和荷叶的清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惹得人胃口大开。 柳竹秋唾液直涌,搁下画笔来尝鲜。 春梨替主人剥荷叶,笑赞:“裕哥你不是傻子吗?从哪儿学的这手?” 柳竹秋怪她口没遮拦,悄悄瞥她一眼。 陈尚志不以为意,笑道:“以前尤妈妈在时经常做给我吃,我看久就会了。” 柳竹秋夸奖:“难为你想到这种新鲜吃法给我开胃。” 少年傻笑:“其实我也想吃。” 他憨直的模样太可爱,柳竹秋哈哈大笑,不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霎时间连她在内,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该死,我怎会情不自禁轻薄他?怪他太像殿下了吗? 她若表现出窘态更要丢脸,硬是不慌不忙缩手,全当没这回事。 陈尚志脸红如赤,目光局促向下,大概搞不清状况。 春梨忍笑替主人解围:“裕哥模样讨喜,小姐何不认他做干儿子?” “死丫头。” 柳竹秋伸手掐她一下,厚起脸皮下台阶。 “不过以后要是真能生个像裕哥这么乖巧的儿子就好了。” 陈尚志随着她的玩笑赧然咧嘴,小心翼翼释放欢喜,一顿饭吃完他的脸仍像花期漫长的月季保持着娇艳的绯红。 第一百六十六章 柳竹秋连夜画完一幅画,带去求见皇帝。 庆德帝想是料到她要替惠音求情,数次拒见,直到三法司宣判惠音触犯大逆罪获剐刑,被他下旨改判为斩立决后,他才在建极殿召见柳竹秋。 柳竹秋明白皇帝的这些态度已显示此事不容商榷,冒着触逆鳞的危险觐见。 进殿前庄世珍亲自接待她,低声警告:“陛下近日身心疲累,请忠勇伯斟酌言辞,切勿令他伤神。” 这定是庆德帝授意的,警告她别多嘴惹祸。 柳竹秋跪拜在皇帝座下,神情肃穆。 庆德帝打量她铁了心要触霉头,面色比平日冷三分,问:“晴云何事急着求见?” 柳竹秋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是为家母来的。” 庆德帝纳闷:“你母亲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家母是在微臣刚满周岁时病故的,微臣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日前微臣出城狩猎,在山林中看到一幕情景,深受触动。回家后将其描绘下来,乞请陛下御览。” 她双手献上画轴,近侍接下呈送到庆德帝跟前的案几上,打开供其查看。 -- 第465页 只见画中有一头老虎叼着一只成年的母猴正往山里奔去,母猴身陷虎口,犹在朝树梢上的小猴招手,那小猴爬在枝头伸臂尖叫,母子俩一个悲伤,一个惶恐,生离死别的绝望气息溢出画面,发人恻隐。 庆德帝立刻领会出画中蕴意,躁恼地抬眼盯着柳竹秋。 柳竹秋沉声道:“微臣见那母猴丧命前始终凝望小猴,口中惨叫似是对幼崽的叮咛,不禁想禽兽尚有母子情,遑论人乎?微臣幼年丧母,未曾享受过一天母爱,时常想象家母的音容,看到别的孩子爬在娘亲怀里撒娇,便羡慕不已。 八岁时家父教我读方逢辰①的诗,中有一首《赠杨内舍景尧刲股》,诗云‘子肉可疗亲,或曰不敢毁。不见母生儿,生死一间耳。此身母之身,非可认为己。杀身可救母,当还爱一死。天理通神明,寸肤直糠秕。苟能充此心,是即学曾子。’ 微臣读诗后对家父说愿割股肉换亡母一日复生,完天伦之愿。家父摸着微臣的头说:‘痴儿可笑,人死岂有复生之理’,语未罢,亦涕泪纵横。微臣始知死别更比生离难,梦魂不度幽明关,微臣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真正的母爱了。” 她以自身为例,阐述无母孤儿的悲苦,情出肺腑,言未过半已然泪出。 庆德帝听她说得感人,怜悯安抚:“晴云现已出人头地,你母亲也该含笑九泉了。” 柳竹秋拭泪道:“话虽如此,但微臣终是抱憾一生。民间有句老话说‘都愿八十有个妈’,下有儿孙绕膝,上有老母在堂方是人生全福,这点陛下一定深为了解。” 庆德帝已被她勾起愧疚,朱昀曦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孝顺、听话,相貌又得人意,他恨不得把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自然舍不得他伤心难过。 明知温霄寒在迂回游说,终不忍责怪,轻叹道:“你跟朕说这些是何意图呢?” 柳竹秋料想皇帝不会这么快被打动,直接求情仍将踩坑,须给他时间考虑,再度伏拜:“微臣想求陛下追封家母为诰命,使其得享哀荣。” 她没让人难堪,庆德帝略松了口气,爽快道:“晴云孝心可嘉,朕便追封你父为义安伯,封你母为义安伯夫人,传旨成都知府为他们在当地建公祠,享四时祭祀。” 动静闹大了把温家人引来可了不得,柳竹秋忙说:“陛下封赐爵位已是不世之恩,微臣怎敢再让朝廷费公帑为父母建祠,此事只合自理,否则定致逝者不安。” 庆德帝准奏,命她退下。 柳竹秋尽了人事,后面的只好听天由命,左等右盼直到行刑前四天仍不见皇帝改注意。 朱昀曦再也稳不住了,亲自去忠勇伯府找她商议。 “我想去见父皇,求他饶了我娘。” 柳竹秋已计无所出,但仍极力阻止。 “殿下万万不可,这层纸若捅破了,陛下会认为您在逼迫他,以后您做任何事都会惹他疑忌。” 本来朱昀曦和皇帝的父子情是历代帝王家少有的亲厚,若为素未谋面的生母与养育他二十多年的父亲颉颃,皇帝定会寒心失望,后果绝非寻常父子闹矛盾那么简单。 “殿下能仰仗的人唯有陛下,无论何时您都不能做出有损你们父子关系的事,如果您真要冒险去求情,也绝不可提及惠音师太,只能尽量让陛下怜惜您,并且让他相信他是您最珍惜敬爱的人。” 朱昀曦在她引导下恢复理智,临时想出条计策,回宫后传令御膳房次日别给他准备膳食,他要绝食三日。 尚食吓了一跳,忙向上奏报。 庆德帝以为太子在闹别扭,召他入宫问话。 朱昀曦酝酿了整宿,以恭顺的态度镇定作答:“儿臣前些天去庙里祈福,听寺僧说了一则故事。有位善士食素若干年,从未杀生,本有望在死后往生极乐。不料他的儿子突患怪病,大夫说须日食鲜鱼一尾,连食三年方可病愈。 这善士救子心切,被迫每日去钓取活鱼,宰杀烹制后供儿子食用,三年下来杀生过千,不仅抵消了以往的功德,将来还会堕入三恶道。 他的儿子感念父恩,发愿终生茹素,且每月断食三日,以求抵偿其父的罪过。 由于他的孝行,父子俩最后都消灾脱孽,得了善果。 世间情深莫过父母,为子女殚尽心力,还常常因此做出违心之举,做儿女的若有良知,焉能不感铭五内,奋力图报?所以儿臣也想效法故事里的孝子,今后每月绝食三日,以求少伤生灵,为父皇消灾积福。” 他这么一说,庆德帝立即释怀,微笑劝阻:“皇儿有此孝心,朕心甚慰,只是绝食三日定致伤 身,皇儿非寻常人,断不可如此。” 朱昀曦坚持:“儿臣已向佛祖祈愿,不便悔改,父皇待儿臣恩深似海,儿臣情愿折损寿数换您千秋常在。” 他虽存了别的念想,对庆德帝的感情确系真挚,眼中早已噙泪,哽咽道:“儿臣每读《 诗经.蓼莪》②篇都感触极深,觉得自身最大的福气不是出身皇家得享荣华,而是有您这样全心全意疼爱我的父亲。能常居膝下,为您尽孝,儿臣又比那些失怙的孩子幸运千倍。请父皇定要长命百岁,儿臣此生离不开您的照拂。” 眼看爱子声泪俱下,庆德帝心疼不过,忙伸手拍抚他的后背,柔声哄慰。 朱昀曦感到父亲内心矛盾重重,胸口也密布焦虑,可是话已说满,再啰嗦造次必然适得其反。 -- 第466页 回到东宫他依言绝食,只喝清水,连饿两天头晕眼花,上午走路时竟栽倒了。 妃妾们齐来探望,都苦劝他进食,窦嫔还教皇长孙喂他吃窝丝虎眼糖,被他发火喝退,吓得孩子哇哇直哭。 他心烦不过,撵走所有人,只留云杉伺候,不时问他乾清宫那边是否有消息传出。 云杉此时真巴不得替惠音去受死,跪在床边啜泣摇头。 时间一点点流逝,朱昀曦的心也慢慢凉下去,明天就是生母的死期,可他连哭的力气都没了,让云杉带话给柳竹秋。 “叫她再想想办法,至少让我和娘见上一面。” 小太监在柳竹秋跟前哭天抹泪诉说太子的惨状,柳竹秋儽然沉默,听他说出朱昀曦想和惠音见面这一最卑微的要求时,含泪道:“殿下绝不能与师太接触,但我已想到一个法子能让师太间接地看一看他。陈阁老的孙子裕哥与殿下容貌相似,又是惠音师太亲妹妹的儿子,我已求张厂公通融,今晚设法带他去探监。” 她沿用糊弄保定县令的理由对张选志说:“我当初在保定时被惠音诈骗了许多钱财,想最后再审审她,看能不能追回些损失。” 张选志心里明镜似的,要是在案件判决前他定不答应,明日就要送那尼姑上路了,再让温霄寒去瞧瞧也不打紧。 柳竹秋送走云杉,让春梨把陈尚志叫到内书房。 陈尚志知道她这几日心烦,不敢打扰,此刻见她眼眶红湿,神色沮丧,显露出从未有过的虚弱状态,心里的忧急顿时转为悲痛,嚅嗫道:“季瑶,我大姨没救了吗?” 柳竹秋让他坐下,站到他正对面,弯腰作了个长揖。 陈尚志唬得跳起,扶着她惊骇:“你这是做什么?” 柳竹秋眼中薄泪氤氲,愧痛道:“裕哥,我对不起你大姨,这几天琢磨下来,她定是因我的缘故才被奸党捕获,我当初真不该去找她。” 她对朱昀曦有戒心,不敢告知此情,又不堪负罪感折磨,只好让陈尚志代替他接受忏悔。 陈尚志疑惑:“我大姨被捕与你有什么关系?” “……曾家早在去年就被他们盯上了,说明他们那时就在寻找惠音师太。当日我去保定寻人,事后师太悄悄出走,我情急下动用了保定县令的权限搜寻,奸党定是顺着这条消息抓到她的。总之,是我害了她。” 柳竹秋没想到她的聪明有一天会害死人,这无可挽回的过失势将成为良心上永不愈合的裂缝。 陈尚志怔然的表情仿佛书的封面,之后隐藏的未知内容可能存在多种属性,柳竹秋安心等待揭晓,无论哪种都是她活该承受的。 少年露出最意想不到的一种——心疼。 “照你的说法我才是始作俑者,你是见我跟太子长得像,又听爷爷说起我外公家的事才会联想到太子的生母是我大姨。如果我不出现,就不会发生这种事。” 柳竹秋失惊:“你怎么能把错误往自己头上揽?” “你又何尝没有错责自己?” 陈尚志打断她,泪水在睫毛尖端凝结成珠,幽幽地注视她。 “你太能干了,总是尽可能多地照护别人,把善心当成责任,这对自己不公平。” 柳竹秋一直拿他当小辈,乍然听到如此成熟的忠告,顿时恍惚无措。 “裕哥,听你的口气好像是成年人。” “我本来就不是孩子,要不是装傻子,年底就该行冠礼了。” “哦……” “所以你能不能再多听我说几句?” “你说。” “你以后别太严于律己了,遇到安身立命的机会时努力争取是没错,但有了难处也该为自己找找借口,圣人都说遇事当量力而行,已经尽了最大努力还要自责,这是佛家最反对的我执。” “……这些道理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有些是尤妈妈教的,有些是书上看来的,最近我跟着仇儿听先生讲《论语》,真怕你像子路③一样‘不得其死’④。” 听到这句柳竹秋惊讶失语,陈尚志急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诅咒你。” 她马上摇头:“不,我没怪你,其实很久以前有个人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这人就是孟亭元,当年柳竹秋刚上学时在孔子众弟子中最喜欢子路,因为他坦率豪爽,正直守信,事亲至孝,交友至信,急公好义,耿直无私,处处与她的脾性相合。 孟亭元知道她的喜好后教导:“交友可择类己者,志趣相投方得长久。学习当选异己者,取长补短完善自身。你的性子与仲由是一路的,好勇近乎野,如快箭离弦,求猛不求稳。若不收敛,来日必遭倾覆。” 他不止做出准确预言,还一次又一次帮助她悬崖勒马,纵观过往都该算她的贵人,可他为何非要与奸宦为伍,站在敌对阵营呢? 陈尚志看柳竹秋不断走神,以为她仍在为惠音被捕一事内疚,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袖子。 “季瑶,你为大姨难过可以,但别责备自己了,刚才那些话也莫对其他人说,尤其是太子殿下。我想他现在一定很伤心,人在过度悲伤时不太辨得清是非,总想找个对象发泄才会好过。我怕他听了你的话,顺势把气撒到你身上,那样你就太冤枉了。” 柳竹秋忽然醒悟她捡到的不是天真懵懂的小可怜,而是深具慧根的良友,感激地点头:“我懂的,谢谢你裕哥。跟你聊完我心里舒坦多了。” -- 第467页 陈尚志欣然一笑:“那你以后有烦恼也可以跟我说,我的嘴一定比孔光⑤还紧。” 他的稳重令人踏实,柳竹秋放心交代起随后的行动。 陈尚志也盼望见一见惠音,天黑后随她去往昭狱,戴上帷帽扮做傻子被她领进惠音所在的囚室。 这次她吸取萧其臻的教训,让张选志将当值的狱卒全换成亲信,严防有人窃听。 惠音见到柳竹秋闭目叹气:“大人,你不该来啊。” 柳竹秋本来还在想怎么她解释上次女装探访的事,听她说话像是认识自己,惊奇求解:“师太知道我是谁?” 惠音微笑:“大人曾随萧大人在保定牧守,贫尼化缘时数次在街头遇到你,那天见面就知道是你了。” 柳竹秋叹服于她的心量智慧,合十道:“师太修为上乘,我再没什么可说的了。今天来只为让你见一个人。” 她揭开陈尚志的帷帽,让他转向惠音。 “他叫陈尚志,是陈阁老的长孙,外公是当年东昌府聊城县石羊村的黄员外。” 惠音眼神略定,加意打量陈尚志,身上终于有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们长得像吗?” “一模一样。” 惠音持续凝视陈尚志,像要将二十五年的光阴看尽似的,那温柔慈爱的眼神让陈尚志想去已故的母亲,不再惧怕她毁损的脸,含悲回望,之后流着泪向她磕头见礼。 “大姨……” 柳竹秋见他卸下伪装真情流露也没阻止,但随即扶起他,悄声叮咛:“快收着些,别一会儿出去被人看出来。” 陈尚志拼命捂嘴拭泪,不忍再面对即将赴死的亲人。 惠音不想加剧他们的痛苦,重新合上双眼。 “贫尼已了无牵挂,请二位速回吧。” 多做逗留有害无益,柳竹秋满怀敬意地向她叩首作别,为陈尚志戴好帷帽,牵着他快步离开监狱。 二人上了马车,火速返回伯爵府。 驶出一段距离后陈尚志抑制不住放出悲声,他得知惠音的存在起便将她视作长亲,虽只片刻交流,仍抵不过得而复失的悲戚。 看他痛哭,柳竹秋想到东宫里的太子一定也正忍受着生死诀别的痛楚,下次见面该如何安慰他呢。 作者有话说: ①方逢辰,原名梦魁,字君锡,号蛟峰,学者称蛟峰先生,淳安县城郭高坊(今属浙江)人。南宋学者,政治家。 ②蓼莪:出自《诗经小雅》: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南山律律,飘风弗弗。民莫不穀,我独不卒! 此诗前两章以“蓼蓼者莪”起兴,诗人自恨不如抱娘蒿,而是散生的蒿、蔚,由此而联想到父母的劬劳、劳瘁,就把一个孝子不能行“孝”的悲痛之情呈现出来;第三章 用“瓶之罄矣,维罍之耻”开头,讲述自己不得终养父母的原因,将自己不能终养父母的悲恨绝望心情刻画得淋漓尽致;第四章诗人悲诉父母养育恩泽难报,连下九个‘‘我”字,体念至深,无限哀痛,有血有泪;后两章承第四章末二句,以南山、飙风起兴,创造了肃杀悲凉的气氛,抒写遭遇不幸的悲怆伤痛。 ③仲由(公元前542年——公元前480年),字子路,又字季路,鲁国卞人。“孔门十哲”之一、“二十四孝”之一,“孔门七十二贤”之一,受儒家祭祀。 ④出自《论语·先进》:“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春秋时期,孔子生病,他的学生们前去看望他。孔子仔细地看着他们,他认为闵子骞性格外和内刚,冉有和子贡和顺不足、刚直有余,他们均能自保,唯独子路刚直不阿,日后不能善终,就深情地叮嘱他以后遇事要冷静,千万不能鲁莽 。 ⑤孔光(前65~5年4月28日),字子夏,曲阜(今山东省曲阜市)人,西汉后期大臣,孔子的十四世孙,太师孔霸之子。官至大将军、丞相、太傅、太师。孔光推荐别人做官时,也惟恐被人听到。轮到放假之曰,回家休息,与兄弟、妻子儿女们说家常话时,始终都不提朝廷官署的政事。有人问孔光:“长乐宫温室殿的树,都是一些什么树啊?”孔光只是嘿嘿地一笑,并不回答,然后用别的话岔开去。孔光不泄露朝廷政事就是如此。 第一百六十七章 次日曾洋案的全体死囚被押赴菜市口,杀场四周观者如堵,万人空巷。 午时几名犯人或高高挂起,或人头落地,皇帝有旨,行刑后将尸首一律投入火堆焚化,然后挫骨扬灰。 如此辣手,比处决反贼更残酷,好事者始信这姓曾的一家真系招摇撞骗,说他们猪油蒙心,妄图光脚丫走刀背,乃有此报。 处刑前正赶上望日大朝会,朱昀曦绝食后身体虚弱,未免众人怀疑,强打精神参加朝会。 柳竹秋也是,不敢对外显露一丝一毫的反常,散朝后照常与熟人见礼谈笑。 走到文昭阁前,太子乘坐肩舆经过,官员们都站定揖拜,她悄悄抬头张望肩舆上的人,朱昀曦也正看向她。 -- 第468页 四瞳相对,他紧锁的悲伤松动了,仿佛腐液流进她的心田,呲呲的灼痛逼得她低头逃避。 曾经她认为朱昀曦受祖训宫规限制所承受的种种烦恼不便都是他享受皇权加持时应该付出的代价,每当他诉苦,都像对待摔倒喊痛的小孩子,抱起来帮他揉揉痛处,喂颗糖哄一哄便完事。 这次她是真心同情他了,要风得风的皇太子眼睁睁看着亲妈尸骨无存,还得假装云淡风轻,他又不像李隆基①从小英武刚强,想顺利熬过这个坎少说得脱几层皮。 但话说回来,他所处的环境可比李隆基丧母时安全多了,最高掌权人还是疼爱他的,但愿他渡劫后心智成长得更强大。帝王之路犹如刃树剑山,往后还有更多险阻等着他呢。 她出宫前往衙门,午后听说惠音已被斩首焚尸,早有防备的心仍抽搐了好一阵,心道皇帝着实太狠,对儿子的爱终究没有权力重要,为这个丧失人性的君王效力太憋屈,不如煽动太子直接篡位算了。 这些激愤引发的恶念只冒出些小火花便被摁熄,她严厉告诫自己牢记理念,摆正位置,不可被爱憎私欲左右歪到争权夺利的左道上去。 王莽最初也是一身正气的有志青年,看透汉王室的腐朽后谋夺汉祚,渐渐迷失在权势欲中,终使国家大乱,将万民拖入深渊。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她要保持内心清明,追求惠音那种超然无我的境界。 放衙回家,张选志发来请柬,说院试快到了,想请她在休沐日过府,像上次那样帮孙子进行考前补习。 柳竹秋答应了,隔天来到张府,中途张选志忽然请她去家里的楼阁赏景。 她觉出古怪,待登楼无人时,张选志快速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塞到她怀里,低声叮嘱:“此事陛下和我都担了大风险,爵爷须发誓,只能看不能动。” 直觉里透出的狂喜让柳竹秋心脏剧跳,张选志漏完风声,立马跳开这段若无其事地继续聊天。 她稳静酬和,下楼后依约去指点张体乾做文章,藏在衣襟里的信似烧红的铁片烫着她,表面仍维持着心平气和的假象。 谢安②这矫情镇物的功夫可真难学啊,但练不到他的水准又怎能成大器? 她办完正事还去探望了寄居在张府的苏韵,以最自然的状态回到伯爵府,进入内宅后才拆开那封密信。 信上只五个字“金华南山寺”。 千万银票顺利兑现的喜悦推着她蹦跳起来,皇帝手下留情,大约用死囚替换了惠音,把她送去这座寺庙安置了。 这一事件证明人心始终是有弱点的,专、制如帝王也会向情分妥协。 柳竹秋受到某种启发:要想在人治的制度下游刃有余,只须找到其弱点治住身居权力顶峰的那个人。 今上的软肋是太子,太子的软肋呢? 仔细观察定能找到。 她谨慎地烧掉信件,先叫陈尚志来分享喜讯。 陈尚志喜极而泣,让她快去解救哀伤中的太子。 柳竹秋说:“我刚从张厂公家回来,现在去求见太子会惹嫌疑,得等几天。” 这是明白人的做事方式,陈尚志却不忍心:“殿下一定比我们都难过,怄气伤身,他若因此病倒怎么办?” 柳竹秋笑道:“看来你比我还对他上心,这大概就是所谓的血脉相连吧。” 她思索用暗号知会朱昀曦,写了封请安奏书派人送去东宫。 奏书上都是寻常话,中间一句是向他推荐《搜神记》这本解闷消遣的书,说该书的十五卷特别精彩。 《搜神记十五卷》里大部分内容在讲鬼魂,其中有多篇死而复生的故事。太子脑子蛮机灵的,相信能琢磨出暗示。 当晚就寝前,春梨忽然说:“小姐只跟太子说惠音师太还活着就好,别告诉他地址。” 柳竹秋吃惊:“你是如何知道的?” “今天裕哥在跟你谈话前还哭丧着脸,饭也没吃几口,跟你谈完马上喜笑颜开了,我就猜师太一定没死。” “你这个机灵鬼,快发誓以后不跟我作对,否则我八成斗不过你。” 春梨做个鬼脸,瞬间正经道:“你握着师太的下落,以后太子若对你不利,你就能拿这个要挟他,一定管用。” 柳竹秋笑嗔:“用别人的亲娘做威胁,太不道德了。” “小姐这话片面了,你和太子的势力悬殊,跟强敌讲道德就成宋襄之仁③了。” “你这丫头……” 柳竹秋叹着气叫她一同坐起,认真道:“你这么爱钻研权术,我就好好给你上一课。你觉得靠什么最能控制人心?” 春梨略一思忖:“利益?生死?好像都不对。” “没错,人心各异,不贪名利,视死如归的大有人在,但不论哪种人都是有感情的,也都能被真情收服。就拿太子殿下来说吧,他这人疑心病特重,要是察觉谁利用陷害他,他绝对厌恨至死。但若是真心关爱体贴他,他又会当做自己人拼命维护。所以用阴谋诡计去要挟他只会得一时之利,而失长久之计。” 柳竹秋已找到驯化朱昀曦的诀窍,但能不能驯得他俯首帖耳仍须持续摸索。 春梨听了她的顿获精进,喜道:“明白了,先让对方觉得有用,再真情相待即可慢慢夺取他的心,至于真情有多真,只要哄得住他就够了。” -- 第469页 柳竹秋的本意是真心换真心,见她理解有误,若纠正又恐陷入说教,反令其抵触,无奈苦笑,叫她躺下睡觉。 翌日东宫差人来派赏,柳竹秋回家听文小青说:“殿下送了些时令瓜果和点心贡茶,让你后日一早去观鹤园见驾。” 朱昀曦此举显示他已明白奏书里的暗号,柳竹秋照他吩咐的时间来到观鹤园。 太子死灰般的脸恢复生气,像抓救命绳索般紧握住她的手催问:“我娘还活着吗?她在什么地方?” 柳竹秋带笑嗫呫:“金华南山寺。” 然后抢先劝谏:“殿下知道就好,可千万别打听,以免辜负陛下苦心。” 朱昀曦激动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他死里逃生般高兴,用力抱住她,在她耳边不住道谢:“多亏你我娘才能活下来。” 若非柳竹秋巧妙勾动皇帝的恻隐之心,又教他以正确的方式扭转圣意,惠音不可能得救。 “来日我们母子团聚,你就是头号功臣。” 他已不知如何才够表达对她的喜爱,昔年唐高宗为武后再建大明宫,将来柳竹秋就是让他再造一座紫禁城他也会毫不犹豫答应。 狠狠接了个吻以后,他捧着她的脸打量心肝似的凝视她。 “我发现你和我娘的名字里都有个秋字。” “哦,殿下要让臣女改名避讳?” “不不,我是想说,我们的缘分是天注定的,老天爷可怜我从小没娘,就派你来陪护我。我这条命是娘给的,又是你救下的,你就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女人。” ……他的意思是我像他妈? 明知是夸奖,柳竹秋仍感郁闷,仔细想想她在朱昀曦身边扮演的角色是很像多功能的保姆,出谋划策、保卫安全、调情□□,虽然第三点她也很享受,但总觉得累心。 还是出发点没矫正,只拿他当主公,她就是稳赚不赔的。 柳竹秋的思维习惯跟着乐观走,随即又想当年宪宗挚爱的万贵妃起初也是他的保姆,假如她能获得与万贞儿相媲美的宠信便足够实现理想了。 她忽然信心满满,刻意欢笑:“殿下也是臣女这一生最重要的男人。” 朱昀曦差点飘到天上,忙问:“你说的可是真的?没哄我?” “当然是真的,臣女身边的男人您都认识,有谁比得过您吗?” “好像是没有。” “就是说嘛。” 朱昀曦的心情从地狱飞到天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还要等若干年才能见到母亲。 “你那天带陈家的傻子去见我娘,她高兴吗?” “嗯,裕哥是她的亲外甥嘛,而且跟您长得很像,师太见到他就如同见到您。” 朱昀曦不乐意了:“那小子呆头呆脑的,回头我娘还以为我也生成那样。” 听他鄙视陈尚志,柳竹秋需要靠演技支撑笑脸了。 血缘还真不能界定人的种类,枉自陈尚志担心表兄受苦,催着她去报讯,早知太子是这个态度,真该让他多难受一阵子。 朱昀曦看不破柳竹秋的心思,却了解她的好恶,醒悟方才的话不厚道,连忙修补:“那小子傻是傻,但好歹是我的亲表弟,我还得尽力关照。以后每月送三百两银子给你做养育费,帮我找人好好伺候他。等再过两年就给他讨个老婆,他是得病变傻的,应该能生出正常的孩子。” 这措辞像在养牲口,柳竹秋更不悦了,借口公务在身向他告退。 朱昀曦知她生气了,忙拉住哄:“我又说错什么了,你指出便是,何必赌气?” 被柳竹秋否认,他便自行猜测。 “是不是我说了嫌弃那小傻子的话,你就不高兴了?还说我是你人生里最重要的男人呢,结果转眼就为其他男人跟我闹别扭。” 柳竹秋已识别出撒娇是太子牵制她的手段,果然敌我双方的长进都是同步的。 他们都把彼此的底细摸透了,善意沟通就变得比负气对抗更合算。 毕竟还要长久相处,若动不动苦大仇深,针锋相对,等于跟自己过不去,最好能一边打情骂俏一边谈妥买卖。 她娇俏微笑:“殿下,为君者应常存仁民爱物之心,您平时对下人都宽容慈爱,怎么能轻视自己的昆玉④呢?” 朱昀曦辩解:“我没轻视他,但那小傻子……” 他关注柳竹秋的眼神,“小傻子”三字刚出口,她的眼里便蹦出不屑。 他立马修正:“好吧,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叫他傻子了。可他脑子是不正常啊,我说实话也不对吗?” 柳竹秋媚笑:“殿下怎么会错?即使您有一天手脚颠倒着走路,那也是天地摆错了位置。” 朱昀曦放弃挣扎,搂了搂她以示求和,而后迅速转移视线。 “我最近都没胃口,衣服都松好多。” 柳竹秋不怪他装可怜,见面时就瞧出他的确清减了不少。 朱昀曦怕她不心疼,抓住她的手往自家胸口下按。 “你摸摸,肋骨都一根根突出来了。” 柳竹秋是有点不落忍,搂住他的腰嗲声嗲气哄:“殿下受了好多苦,如今苦尽甘来,您可得好好吃饭了。” 朱昀曦委屈地看着她:“我现在就有点饿了,想吃你以前做的酥饼。” 那道菜太麻烦,柳竹秋懒得费神,换一个应付:“点心怎么能当饭吃,臣女刚学会一道荷包饭,口感清爽,还能滋补身体,让他们送食材过来,在这儿就能做。” -- 第470页 她开门叫云杉进来,报出一串食材和炊具名称,云杉忙传下去,不一会儿都备齐了。 柳竹秋按朱昀曦喜欢的口味做了虾仁、冬菇、干贝、笋丁、金华火腿为原料的荷包饭,上笼蒸煮,喷香四溢,园子里的猫都被引来了,爬在门窗外喵喵叫唤。 柳竹秋让云杉领侍从拿些鱼干去逗猫,等火候差不多了,从蒸笼里拈出一只熟透的荷包,解开荷叶舀了一勺,轻轻吹散热气喂给身旁自以为隐蔽地咽过几次口水的男人。 “怎么样?” “嗯,果然别有风味。” “我每个荷包里的调味都不一样,您再试试别的。” 柳竹秋顺手将剩余的半勺饭放进自己嘴里,去拈下一个荷包,这个动作让朱昀曦呆住,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你刚刚……吃了我剩下的饭……” 柳竹秋是无意识下做出这个异常亲昵举动的,急忙认错:“殿下恕罪,臣女无礼冒犯,这就换一个勺子。” 朱昀曦的感受恰好相反,这种不分你我的亲密正是他长期以来期待的,于是直接揽她入怀,幸福的表情俨然刚和娇妻圆房的新郎官。 “细叶,你知道我为何这么中意你吗?你足智多谋又勇敢,比男人更可靠,但又是个温柔可爱的真女人。” 呵呵~我若非全才,又怎能勾住如此贪心的卿呢? 柳竹秋礼尚往来地调笑:“我也是啊,郎君虽是太子,却比宋玉潘安还美貌多情,帮我实现了从前那些春梦。” “要是我再多点学问,就能让你的梦更圆满了。” “不会,上床又用不着吟诗作赋。” 她巧言令色,为他的笑靥注入更多欢愉,情意绵绵提出邀请。 “那我们待会儿就来温习一下《阴阳和合大观》。” “我前不久在书坊淘到一本插图版的《素女经》,境界似在《大观》之上。” “哦?那我们何不抓紧时间修炼?” “修炼需要体力,请殿下先用膳吧。” 作者有话说: 最喜欢秋姐的地方是她的乐观豁达,从不把精力浪费在矫情、纠结这些会让自己苦闷的事情上(比如跟太子的感情,划好底线,然后先快乐享受,遇到问题再就事论事解决,避免让双方都陷入没有意义的负面拉扯里,将来要放下时也会同样果决,这种就是敢爱敢恨的能力),所以遇到再难的事她也不会显得苦哈哈,能好好爱自己,也有能力好好爱别人。再有就是做任何事她都很认真,和敌人斗争时淋漓尽致,谈恋爱也开开心心投入,总是把事态往好的方向引导。另外不会认为性对女人来说是屈辱和吃亏的,心安理得享受男色,从中寻找乐趣。所以她能被太子萧大人裕哥苏韵等人喜欢,不光因为才干和人格魅力,超高的情商也是关键,让对方感觉被真诚善待,相处时舒服愉快。这些都是我向往的为人处世的最高境界啊~感谢 ①李隆基九岁时,武则天的户婢韦团儿勾引李旦不成,嫉恨李旦宠爱的刘妃窦妃(李隆基生母),诬陷她们用巫蛊术诅咒武则天,被武则天召入宫中杖杀。 ②谢安(320年-385年10月12日),字安石。陈郡阳夏(今河南省太康县)人。东晋时期政治家、军事家 、名士,太常谢裒第三子、镇西将军谢尚堂弟。淝水之战时为东晋最高统帅,当晋军在淝水之战中大败前秦的捷报送到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他看完捷报,便放在座位旁,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客人憋不住问他,谢安淡淡地说:“没什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辞以后,谢安才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 ③《左传·僖公二十二年》:“宋人既成列,楚人未既济。司马曰:‘彼众我寡,及其未既济也请击之。’公曰:‘不可。’既济而未成列,又以告。公曰:‘未可。’既陈而后击之,宋师败绩。” ④昆玉:对兄弟的称呼。 第一百六十八章 柳竹秋回家向陈尚志交代太子得知惠音获救后的反应。 “殿下很关心你,决定每月赏你三百两银子做盘缠,再过两年还要给你讨媳妇呢。” 陈尚志本来很高兴,但不久发现她脖根上的红印。 这类痕迹他以前常在家里跟主子奴才们偷情的婢女们身上看到,知道代表着什么,而且上次在内书房躲避时曾撞见柳竹秋和太子亲热,心里跟当时一样很不是滋味。 听到这句话,马上认真拒绝:“我要装傻子,不能成亲啊。” 柳竹秋说:“物色一个善良可靠的姑娘,事先跟她说清楚,知道你这么好,肯定多的是女孩子愿意嫁给你。” 陈尚志闷声摇头:“不要,我不信任其他人。” 柳竹秋不知道他在闹别扭,顺着他说:“这种事当然先得你本人愿意了,顺其自然吧。” 她以为谈话到这儿可以收尾了,陈尚志冷不丁发问:“季瑶,你以后……会进宫做太子的嫔妃吗?” 柳竹秋愣了愣,想起他曾偷窥过她和朱昀曦调情,脸皮登时燥辣,讪笑:“怎么突然这么问?” 陈尚志的脸后来居上地红了,两片嘴皮黏得死紧。 柳竹秋估计他怕今后无人依靠,先安抚:“你放心,我不会进宫的,只要你愿意可以一直住在这儿。” -- 第471页 陈尚志惊讶:“你打算一辈子做温霄寒?” 柳竹秋笑道:“至少在今上在位期间得这样吧,否则身份曝光便难逃欺君之罪了。” “那或许还得好多年……” “嗯。” 陈尚志转忧为喜,他所求不多,能长长久久呆在柳竹秋身边便知足了。 朱昀曦回宫后去向庆德帝请安。 他努力伪装自然,却被无尽的感激逼得泪意盈眶,急忙用笑意遮掩。 庆德帝心中了然,慈柔道:“皇儿这些天着实憔悴了,以后不可再绝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任意摧残身体令长亲痛心,实非尽孝之意。” 朱昀曦领旨,说:“儿臣昨日去向太后请安,见慈宁花园池塘里的莲花都已开放,父皇若有兴致,可让儿臣陪您前去观赏。” 庆德帝应允,起身走下御座,眼前突然一阵昏黑,身体顿时失控歪倒。 近侍和朱昀曦一齐抢上来搀扶,庆德帝少时恢复视力,仍觉心慌气短。 几名御医随即赶来会诊,都没瞧出症候,暂时判断是暑热导致的虚症,让吃汤药调理。 庆德帝另传黄羽来看诊,黄羽进献了几粒滋补的丹药,他服用后感觉精力滋长,以为小恙已除,没重视本次病痛。 皇帝龙体康复,柳竹秋等大臣便放松关注,这天家里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许应元。 半年前,许应元在永加堡协助她发动牢城营里的苦役去五梁殿解救遭刺客围困的朱昀曦。事后救驾有功,受封为百户。 当日随朱昀曦出征的神机营军官见老姜头等苦役冶铁手艺不错,等他们因功脱罪后就让许应元继续做这些人的管事,一起带回京里在神机营效力。 许应元从此走了鸿运,来京不久结识了担任神机营提督武官的许守备。 这许守备是许太后的侄子,算神机营里的二把手,他酷爱音律,尤其喜欢吹筚篥。 许应元精通此道,凭高超的筚篥技艺博得许守备欢心,二人都姓许,叙起宗谱,上溯五代还真攀得上亲。 论辈分,许守备是许应元的叔伯辈,便让他叫自己族叔,此后加意提拔他,不到两个月就给他弄了个正七品的把总职衔,专管营内的火器督造。 许应元不忘温霄寒恩德,得了官身便登门致谢,送上一柄营内新研制的袖珍手銃做礼物。 这手銃只一尺来长,可随身携带,填上火药铅弹,扯动把手上部的麻线,带动机关内的火石摩擦就能点燃药匣内的火药,发射弹丸。射程可达七八丈。 柳竹秋欢喜极了,拿到花园里用瓦片做靶子,五丈外命中能轻松击碎目标,是防身的好武器。 她命人收起这份大礼,请许应元回到正厅,欣然道:“当日我就说许把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果然得了份好差事。这神机营的地位可是三大营里最高的,朝廷正鼓励火器研发,一有新制式问世就会记功,你升迁的机会比其他武官可多多了,来日必将鹏程万里。” 许应元谦逊:“卑职能有今天全仗爵爷施恩搭救,不然这条贱命早已葬送在文安县了。卑职若存了奋发进取的念头,也都为报答您的恩典。” 宾主闲话家常,许应元适时问:“上次那位赠卑职点心的纪纲可还在府上?” 柳竹秋知他还惦记着与其亡妻貌似的春梨,敷衍:“我打发她去别处当差了,把总有事寻她?” 许应元脸红道:“也无甚要事,向日蒙他关照,想聊致谢意。” 二人自然地岔开话题,没发觉这场对话被屏风后的春梨偷听到了。 许应元走后,她对柳竹秋说:“那许应元入了神机营又攀上皇亲,将来没准还有会出息,小姐何不趁机用我去笼络他,让他为你卖命?” 柳竹秋嗔怪:“他人是不坏,但半边脸毁容,面目丑陋,我怎舍得把你配给他?” 春梨捂嘴戏谑:“小姐路子窄了,笼络又不定牺牲身子色相。” 她附耳言说几句,逗笑柳竹秋,拧着她的脸说:“就属你鬼主意多,你要愿意就去试试吧,当心 别惹出祸来。” 第二天许应元正要去衙门里当差,阍人报说:“忠勇伯府上派人来了。” 许应元急忙亲迎,见一美貌少女领着个婆子提着包袱站在门口。 少女容貌像极了死去的妻子,他以为鬼魂白昼出没,险些吓得跌倒。 春梨笑嘻嘻行礼,说:“许军爷想是不记得奴家了?那可还记得灵境胡同那顿午饭和饭后的两盒点心?” 许应元念念不忘的正是当日酷似亡妻的标致小厮,此时得知竟是名女子,不由得失惊打怪,无措中先请客人入内,怀着惊疑与隐隐的兴奋询问来意。 春梨奉上包袱里的礼物,落落大方道:“昨日我家爵爷收了军爷的厚礼,心里十分高兴,特命我来送回礼。” 许应元千恩万谢收下礼物,思忖:“忠勇伯莫不是知道我的心思,想把这个丫鬟赏给我?”,他想入非非,便大起胆子问:“姑娘上次为何女扮男装啊?” 春梨莞尔:“当时我家爵爷正跟锦云楼的妙仙姑娘打得火热,那妙仙擅嫉,不许爵爷亲近其他女子,爵爷无奈,只好将我扮做男子,以防妙仙泼醋。” 这话摆明了交代她是温霄寒的婢妾。 许应元火热的心接了盆冷水,丧气得直冒烟。 -- 第472页 温霄寒是他的大恩人又是权势显赫的勋贵,他再长八颗脑袋也不能惦记人家碗里的菜。 春梨设好防护,从容施展手腕,请求:“我见军爷赠给爵爷的手銃很有趣,您平日的差事就是做这些火器吗?” 许应元殷勤点头:“我负责监管火器局,除大小火铳,还制造各种火炮、炸弹。” 春梨兴致勃勃道:“我从小听人说神机营里的这些玩意特别新奇厉害,一直想去瞧瞧,您能带我去参观吗?” 这要求很简单,只一点让许应元为难。 “姑娘这身装扮,恐惹人注意。” 春梨笑指另一个未打开的包袱:“我带了一套男装,换上就能蒙混过去了。” 她跟着许应元去到神机营,里里外外逛了个遍。 参观只是幌子,拉拢才是目的。动用蜂蜜拌白糖似的小嘴对许应元说了若干不越界又贴心的话,勾得他受宠若惊,如沐春风。 聊到投机,春梨说:“我们贱籍出身的人,在深宅大院里过活终难挺直腰板。许军爷这般有情义,又肯待我好,我想认您做个大哥,今后让您当我的娘家人,您可愿意?” 许应元跟家里反目,也是孤人一个,如今有钱有势仍常感凄凉,真心喜欢春梨,又有温霄寒这层关系,哪有不愿意的?还说此事不能草率,得认真筹备个认亲仪式,最好能请忠勇伯出席。 柳竹秋听完春梨禀报,笑得在床上直打滚,配合她接受许应元邀请参加了认亲礼。 许应元欢天喜地,从此将春梨当家里的姑奶奶,更死心塌地地效忠柳竹秋。 七月庆德帝的晕眩症连续发作,病情比之前严重,道士的丹药疗效也减弱不少。 黄羽经过占卜,建议皇帝躬祭皇陵。 天子躬祭耗费巨大,庆德帝又怕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繁琐冗长的祭礼,命太子七月十五日率官员前往昌平州代祭。 蒋少芬这两个月都以医婆身份在东宫护驾,这日出九龙壁后,见皇极门内走出一队宦官。 她挨个观察他们的形容,队伍末端一三十来岁的高瘦太监很面熟,竟像当年老家的同乡。 她忙问站岗的侍卫这些宫人在何处当差。 侍从看了看说:“他们挂的是留都的腰牌,想是来送贡品的。” 蒋少芬立刻去找陈维远,请他去近期南京来上贡的宦官里寻一个三十出头,名叫“孙铁锁”的人。 陈维远一打听,还真有其人,不久将那孙铁锁领了来。 看到蒋少芬,孙铁锁也颇感惊疑,未敢冒犯相认,不住偷偷打量她。 蒋少芬带他来到无人处,激动道:“铁锁,你还认得我吗?我是蒋少芬啊。” 孙铁锁泪花应声绽放,颤声道:“你是昆叔家的阿芬姐姐?” “对,是我。” 蒋少芬含泪点头,二人不禁同时进前握住对方的手,上一次如此交流还是二十三年前,如今豆蔻少女和稚龄童子都已人到中年。 孙铁锁哭泣:“阿芬姐,二十三年了,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儿时的乡里。” 蒋少芬也哭问:“铁锁,你当时是怎么逃出来的?又怎会做了宦官?” 提起往事孙铁锁更伤心,半晌方止住呜咽,说:“官兵杀进来时我和几个孩子躲在孙家大酱坊的酱缸里,后来被他们搜出来。那领头的军官要杀我们,我吓得抱住他的腿哭着喊‘爹’,他心软了,旁边的人也说我们年纪还小,可当做俘虏押回去。他便警告我们到了城里不许乱说话,否则立即处死。我们被带到荆州城,在一处监狱里关了两个月,一天来了个老太监,从人堆里选中我,说要给我寻条生路,隔天便将我阉割,等我养好伤开始教我宫里的规矩礼仪。再后来就带我去到南京皇宫,在大善殿里看房子,一呆就是二十多年。” 与他同时被捕的乡民约有两百多人,全是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年纪尚长的都被就地斩杀了,其余的也不知流落到了何方,估计大多已不在人世。 孙铁锁问蒋少芬是如何幸存的,蒋少芬说:“我爹掩护我和东寨的乡亲们出逃,我们撑船顺着江水漂流了二十多里,还是被官兵围住了。带队的赵通判是个大善人,听我们苦苦哀求,又见我们确是普通百姓,便命军队散开,放我们继续逃命。事后他因此遭奸臣诬陷,全家都被害死了。我躲在他女儿家养伤,后来他女儿也遭了奸宦毒手……” 血泪回忆令蒋少芬泣不成声,咬牙道:“我留着这条命就为替我爹、教友乡亲们和赵大人全家伸冤报仇,非亲手杀了石金威那个叛徒,再把那姓柯的贪官还有给他撑腰的奸臣们全部揪出来伏法。我本来还担心找不到官府认可的人证,现在遇到你,证人就有着落了。” 孙铁锁惊奇:“石金威还活着吗?” 当年就是这个本源教的叛徒与荆州知府柯游勾结,屠杀了他们所在流民村的村民。 蒋少芬说:“这厮改了名字,如今叫黄国纪,他的模样也变了。” 她取出通缉令上黄国纪的头像让孙铁锁观看,孙铁锁盯着瞧了好一阵,笃定道:“这个人我见过!” 八年前皇帝派一批宦官去南京祭祀孝陵,孙铁锁参与接待,其中一人和画像上的人长相极为相似。 蒋少芬赶紧通报陈维远,陈维远又向皇帝禀报,通过内官监查询当年派遣人员的名单,排查确定孙铁锁指认的是一个叫“石梁”的人。 -- 第473页 此人回京不久被调去景山百果园看园子,那里既属皇城范围,又远离人们的视线,因此躲过了皇宫内外的大搜查。 锦衣卫赶去百果园抓人,与石梁一同当差的人说他早上还在,然而军士们搜遍整座景山都未见人影,这下打草惊蛇,那厮定然远遁了。 皇宫住地狭窄,底层宫婢宦官须多人合住一屋。 百果园房舍比宫内宽敞,宫人们享有独立的房间,也更易隐藏秘密。 人们在石梁的住所搜出一些金银财物和刀剑毒药银针等凶器,又在床下发现几个玄武岩石块。 石块上布满小孔,这些孔洞大小一致,浅的只数毫深,深的可容纳一指,不知做何用途。 蒋少芬检查过那些石块,骇然道:“这些孔洞都是用手指凿出来的,看深度这厮的功力已经恢复了。” 以黄国纪当前的武功,她和红姑加起来也难抵挡。 比起太子,她当然更在乎柳竹秋的安危,立刻去忠勇伯府看望她。 柳竹秋已收到黄国纪再度潜逃的消息,安慰她:“上次你和我爹在蓬莱馆演的那出戏很管用,奸党在除掉太子前不会把精力耗在我身上,你专心护卫殿下,我这边自会小心。” 她一直惦记着外公的死因,觉得此时询问,蒋少芬或许会松口,便说:“黄国纪被端了老窝,再难找到百果园那样隐蔽的藏身地了,相信很快会暴露行踪。你现在能告诉我,他当年是如何害死你爹和乡亲们,还有我外公获罪的原因吗?” 黄国纪功力暴增,蒋少芬怕自己遭遇不测令冤情沉匿,决定先吐露部分实情。 “二十三年前,我们本源教的一些教友生活在荆州府西南松滋镇旁一个叫万家乡的村寨里。居民都是北方逃难来的流民和当地的土夷。那年皇帝派内官整顿荆襄流民,那钦差太监路经荆州府时被长江上的水匪打劫,沿途收受的贿赂和搜刮来的钱财全被抢走了……” 太监狼狈逃生,事后勒令荆州知府柯游七日内侦破此案,否则就要他的脑袋。 朝廷对匪盗案限定了侦破期限,逾期不破案会受处罚,而得罪了皇帝身边的亲信宦官,定罪时更要被打击报复,因此“掉脑袋”绝非单纯的威胁。 柯游为保命,千方百计找门路,并悬赏一万两银子追查匪徒。 告示没引来知情者,倒勾出一个狼心狗肺的恶人:黄国纪。 “他本名石金威,原是我教教徒,因屡犯教规正面临处罚。他记恨众教友,又贪图赏金,便跟柯游接上头,说万民乡住着一伙白莲教教徒,乡民都是信众,打劫钦差的土匪也在其中。” 朝廷将白莲教定义为反贼,一经发现不论皂白统统剿杀。又正值整顿流民期间,各地暴、乱频发,出兵镇压乃是常态。 柯游得了这条线索,自谓不仅能交差还可立一大功,至于天理良心那都是身外物,悍然出动荆州的五万驻军兵分几路攻打万民乡。 这一去引得哀声冲天幕,血光凌穹苍,两万余平民在一天之内尽受屠戮。 或身首支离于刀刃下,或恐悚自绝于水井溪石间。更有弱女幼童被官兵驱赶至屋舍内封门焚烧,病夫老者被扔在道路上纵马践踏…… 蒋少芬住在东寨,官兵来得较晚,她和父亲蒋玉昆收到消息,带着百来号乡亲出逃,不久大批官兵追来,蒋玉昆留下断后,让她带队逃命。 诀别时,她发誓要为父亲报仇,蒋玉昆却摇头叮嘱:“这种仇不是你一个女儿家报得了的,出去后找个好人嫁了,平平安安过完下半生,为父便知足了。” “我爹当时还不清楚案情,但明白能发动这场大屠杀的势力绝非一般,他不愿我以卵击石,只想让我活下去。我领着乡亲们逃到洈水边坐上木筏小船,等我撑船划出数百丈,回头再看,我们居住的寨子已烧成了火海。” 蒋妈叙述平淡,没用任何修辞渲染,柳竹秋仍能想象到那幅生灵涂炭的地狱景象,急切追问:“那你们逃出来以后可曾遇到其他危险?” 蒋少芬眼神聚焦在她脸上,眼中多覆了一层泪光。 “我们顺水漂流到半夜,我被飞矢射中后背,流了很多血,天亮时已快不行了。乡亲们将船靠岸,想带我去求医,走出不远便被一路官兵包围。那带队的官员是荆州通判。” “我外公?!” “正是,他也是奉命来剿匪的,我怕乡亲们遇害,跪地苦苦哀告,说万民乡从来没有反贼土匪,大家都是老实本分的百姓,只我一人是本源教教徒,若他怕交不了差,可拿我的人头去充数,但求放过其他人。” 柳竹秋已猜到外公的选择,顿时泪水漫涌。 “外公他放你们走了?” 蒋少芬点着头泪珠纷落:“赵大人见在场的有老有小,确实是寻常百姓,便明白官兵杀错了人。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石金威的,我这才知道是这畜生出卖了我们。赵大人没再多说什么,命士兵们让道,叫我们快走。手下劝告他说私纵盗匪是死罪,他凛然道‘我宁可人头落地也不能用老百姓的血来染这顶乌纱帽。’,见我伤势太重,还命随行的医官替我疗伤。之后我便晕了过去,又是他冒险收留我,待我伤情稳定便派人悄悄将我送去成都,寄养在你母亲身边。” 赵福清放乡民逃生,随后上书检举柯游诬良为盗,屠杀无辜流民。 -- 第474页 柯游怕获罪,将从万民乡洗劫来的金银财宝尽数献给当朝权贵,其中包括刚获庆德帝宠信的唐振奇。 有了这些人做靠山,他便反诬赵福清私通悍匪,违抗军令,纵放匪徒。 在奸宦们的运作下,坏人受赏,好人获罪,赵福清被处极刑,妻儿也随之惨死。正是长江空渺渺,难洗忠良冤。 作者有话说: 把老百姓当强盗屠杀去冒功的案子在古代经常出现,这里的案子也是取材自明代一个真实案件,杀的是湖北山区的土著,后来当地一个年轻的女土著首领带人杀了真正的强盗,但草菅人命的贪官却安然无恙,写这文之前看了很多明清时期的司法书籍,当时冤假错案占绝对的大头,封建社会的吏治腐败和等级制度下漠视底层人命的残酷可见一斑。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外公庇护百姓,反致全家惨死,至今仍背负罪臣之名,可谓奇冤极枉。 素不相识之人怀冤抱屈柳竹秋都会不平则鸣,何况受害者是自己的亲人,对蒋少芬悲愤道:“蒋妈,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 蒋少芬说:“过去报仇无门,我不想让你太早受仇恨折磨,现在石金威现身,唐振奇也渐渐失宠,我们伸冤雪恨的一天已不远了。” 柳竹秋估计这些年她一直在暗中为翻案做准备,问她另一位仇人柯游的现状。 “那狗官后来做到江苏布政使,十年前已死在任上,子孙用贪污来的钱在老家买了很多良田,成了当地望族。” 杀人放火金腰带,惩治恶人不能等待天谴。 柳竹秋激恨道:“姓柯的犯的是十恶重罪,当诛连满门,来日案件平反那些贼子贼孙一个都逃不掉。只是此案年生久远,还能找到有效的证据吗?” 蒋少芬叫她放心。 “我已寻到当初参与调查此案的御史包墨毅,当时他势单力薄,被迫向奸党屈服,为此看透官场黑暗,辞官归隐。那年我以万里春的身份找上门去,原是想逼问些线索。他得知来意后主动向我忏悔,并交出他偷偷保留的大屠杀后官府清点乡民尸体的簿册和几个埋尸地方位,还说在他有生之年朝廷若重新调查此案,哪怕他老病不起,也会叫人抬他去公堂作证。” 黄国纪行刺太子,参与多宗大案,已引起皇帝高度重视,一旦将其逮捕归案就能连万民乡惨案一并追究了。 柳竹秋想黄国纪肯努力为皇后党卖命,必然被捏着命门,不能轻易远遁,要么被灭口,要么继续受驱遣。 以他功力恢复的情况判断,后一种可能性更大,或许会趁这次太子去昌平州祭陵时动手,须加强戒备。 庆德帝也虑着这头,加派三万军士担任太子的卫戍部队,提前去皇陵四周布防。士兵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陵山围得铁桶相似,除了会飞的鸟和会钻洞的老鼠蛇虫,其他活物都休想通过。 七月十四日晚,朱昀曦率参加祭祀的官员在两万大军护卫下来到帝陵,子时陵祭仪式开始。各陵遣官在赞礼官引导下进入各陵祾恩殿右门,至香案前下跪礼拜,依次执行初献、亚献、终献三礼。 皇陵有多座,太子要从太宗的长陵开始依次谒祭,总过程得花上整整三天。 第一天在皇陵的明楼前行礼、奠酒、举哀,然后和大臣们在陵内的祾恩殿行“大飨礼”。 祾恩殿建在两丈高的玉台上,大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外观金碧辉煌。内衬六十根巨型楠木大柱,最粗的两人合抱犹不能交手。这些巨柱支撑着同样粗壮的横梁,抬头仰望屋顶仿佛远在天空,令人阵阵眩晕。 这神圣庄严的场所只太子、祭官以及亲信大臣、侍卫能进入。 柳竹秋一直跟在朱昀曦身后,步入这座宏伟的明堂,她为眼前这一根根巨大的梁柱震撼。据民间史料记载,这些楠木产自川黔湖广的深山峡谷中,萌于洪荒时期,所在区域猛兽出没,毒瘴弥漫,荒秽险绝。 因挑选条件严苛,有时搜寻一整年都找不到一棵适合的树,而找到后又须动用上千人方能将一根圆木运出大山,途中险阻重重,时常造成惨重伤亡。 受征调的民夫达数万人之多,平安返回的不足一半,当时楚蜀一带的百姓谈及此事无不伤心流泪…… 单是一座长陵就榨干万民血泪,历代皇室耗费的百姓脂膏更不知凡几,这种敲骨吸髓的统治真是上天赋予他们的特权吗? 柳竹秋心中莫名愤怒,有点理解项羽在看到那穷奢极侈的阿房宫时,为何会冲动地将其付之一炬了。 也许帝王这种角色本不该存在于人间。 她怀着抵触情绪跟随人们参拜太宗的神位。 蒋少芬和侍卫们跪在最靠后的地方,她的注意力都放在警戒上,在这壁垒森严的大殿上仍不敢松懈,随时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武林高手感官比常人灵敏数倍,与她同来的王红姑修的太极宗法最注重练气炼神,能捕捉到左近最细微的声响。 蒋少芬忽听她低吼:“梁上有人!” 猛抬头,一道银光自左上方斜射朱昀曦,她及时射出一枚铜钱阻截,侥幸击落暗器。 殿上立时骚动,单仲游和近侍先抢上去做太子的肉盾。 未及靠近,一个黑衣蒙面人跃下房梁,游隼般逼近,轻飘飘一掌将单仲游和另外两个近侍击飞数丈,重重撞在巨柱上,就此喷血不起。紧接着又以星移电掣之势徒手连爆几人头颅,霎时间鲜血飞溅,脑浆横流。 -- 第475页 柳竹秋看这身手就知刺客是黄国纪,实未料道这厮会藏身于此,她一边奔向朱昀曦一边高呼救驾,其他官员见刺客出手凶悍,都慌神逃命。殿外的侍卫正往里冲,两股人面对面互抵,殿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将朱昀曦困做瓮中之鳖。 黄国纪杀伤多人,攻势也因此受阻,顷刻间蒋少芬和王红姑已联手袭来。 两位女侠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可此番较量顿觉敌人实力远超想象,拳脚上似有神荼郁垒之力。红姑硬接一掌,竟被震折右腕,负痛后身法滞涩,眼看要遭毒手。 蒋少芬忙冲黄国纪大吼:“石金威纳命来!” 骤听人叫出自己的本名,黄国纪视线转向她,也认出这数度敌对的老冤家是当年的故人,失惊低吼:“是你!” 蒋少芬间不容发地进攻,却被歹人敏捷闪避,右肩同时挨了一掌,经脉受损,赶忙着地滚避,又不幸被黄国纪踢中后背,当场血溅三尺。 柳竹秋见状不顾一切地前来抢救,黄国纪正要朝她下手,后脑突然一凉,被泼了半身水,继而滚烫钻心,淋水的地方竟冒出火苗。 原来朱昀曦见柳竹秋自不量力去救人,急中生智地端起供桌上的大灯盏,连油带火泼向刺客后脑,成功掩护了众人。 黄国纪终非等闲,扯掉头套,运气打滚压灭头上火苗,撕碎尚在燃烧的衣衫咆哮着追杀朱昀曦。 大殿上混乱已极,冲上来救驾的侍卫都被黄国纪打杀。 朱昀曦迈着还算灵敏的步伐绕柱逃避,怎奈笨重的礼服太碍事,转眼被黄国纪踩住衣摆摔了个四脚朝天。 黄国纪满拟再出一脚踏他个肚破肠流,一记霹雳响彻,他的右肋被怪力击穿,露出杯口大一个血洞,剧痛下身子登时软了。 朱昀曦魂魄险些飞散,怔愣地瞪视那痛苦扑地的凶徒,隔了数息方扭头查看,只见柳竹秋站在右手一丈外,尚未放下冒烟的手銃。 她早想动用这件利器,可手銃只能发射一次,如果落空根本没时间重新装填弹药。 刚才黄国纪和蒋少芬等高手过招时动作太快,她不易瞄准,等他准备对太子下杀手时速度放缓才让她有了击中的把握,拉动火线射出制胜的子弹。 手銃发射的巨响也镇住了忙乱逃生的人群,外面的侍卫们得以突入,先扶起倒地的太子,团团护卫,再去查看血泊中抽搐挣扎的黄国纪。 张选志吼叫着挤进来,他刚才被堵在门外,听殿内惨呼不断,几乎生生吓脱老命,抢到朱昀曦跟前跪地抱腿哭嚷。 朱昀曦惊魂稍定,喘息道:“孤没事,你快带这厮去医治,他知道很多秘密,一定要留活口。” 张选志叫人抬走黄国纪,忽听柳竹秋在身后高声招呼。 “张厂公,这里也有伤者急需救治!” 柳竹秋击倒黄国纪后先去查看蒋少芬的伤势,见她受伤昏迷,急得如同百蚁钻心。 等侍卫们来抬人时她下意识跟上,被张选志叫住了。 “忠勇伯,你还是留下护驾吧,我会叫他们照看好这些人。” 太子遇刺,做臣子地不小心守护却去担心下人,不客气地说就是失职。 柳竹秋回过神来,忍住牵挂目送蒋妈远去,转身来到朱昀曦跟前。 “殿下可还安好?” 朱昀曦还在余悸中,恍惚颔首反问:“你呢?有没有受伤?” “微臣无碍,殿下受惊了。” “……若非爱卿护驾,孤命休矣。” 公开场合二人严守君臣礼仪。发生行刺事件,祭礼中断,卫队保护太子去行宫歇息,张选志和张鲁生留下指挥部众挨个搜索帝陵,抓捕刺客同伙。 柳竹秋待在朱昀曦身边,这时一大群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她不便近前侍奉,趁这空档去看望蒋少芬。 蒋少芬伤得不轻,柳竹秋过去时她还未恢复意识。医官说性命无碍,昏睡是止痛的丸药导致的,明天就能醒过来。 柳竹秋坐在床边守候,打算今晚就住这儿了。 婢女捧来一只盛放零碎物件的托盘,说:“这是这位嬷嬷随身带的东西,张厂公命交给爵爷保管。” 柳竹秋看其中有一瓶蒋妈秘制的伤药,忙倒出一粒用水化开后喂给她,再回头细看,除一封牛皮纸做的信封外,其余物品都不甚要紧。 她随手打开未封口的信封查看,又漫不经心地取出里面的信笺。 据纸张成色判断此信年代久远,她好奇地展开已有些发脆的信纸,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先看落款,赫然看到“赵静雅绝笔”几个字。不久前在心间肆虐的风暴卷土重来,扫荡出更猛烈的乱景。 蒋妈竟随身藏着娘的遗书,她为何一直不给我看? 答案随着火速的阅读揭晓,一个做梦都未曾出现过的可怕隐秘犹如刀刃贴住她的咽喉。 二十三年前,赵福清及妻儿冤死后,奸宦们力求斩草除根,没漏掉已嫁入柳家的赵静雅。 先威胁她的公公柳康山,柳康山畏事,逼迫柳邦彦除掉妻子。 柳邦彦不敢反抗强权父命,为自保放弃夫妻情分,送上奸党给的毒药,跪求赵静雅自行了断。 赵静雅走投无路,写下这封悲情刻骨的控诉信后含恨服毒。 信中的一笔一划似垂死抗争的战士挥出的兵刃,在柳竹秋眼前舞出血雨腥风。 -- 第476页 她似乎看到在那个暗无边际的夜晚,一个怨苦无助的女人在灯下奋笔疾书,用尽全部心力抨击这黑暗的世道,残酷的人心。 娘不是病死的,她也是赵家冤案的受害者,害死她的直接凶手是爹和祖父。 柳竹秋千锤百炼的定力也未能抵挡这次重击,无数刀片插进心房最柔软的部位,她最大的包容和无私的爱竟然都给了一个最不值得的人——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像落在熔炉里,一刻也耐不住。她等不到蒋妈苏醒,也顾不上当面向朱昀曦禀报,让宫女代传口信,骑马赶回京城。 柳邦彦还未收到太子遇刺的消息,掌灯时分,他正在内书房研究金石刻画,身着女装的柳竹秋快步走来,冷峻的面色仿佛一阵提前来临的寒潮。 “都出去。” 她沉声叫退屋内的下人,让柳邦彦狐疑翻倍。 “你不是随太子去昌平谒陵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茫然的表情加深柳竹秋的愤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藏好亏心事,理直气壮对她这个苦主的女儿行使父权? 羞耻何在?良心何安? “爹……” 她忍住了十万分的恶心才能喊出这个称呼,因为目前她仍无法视他为仇敌。 “你还记得我娘的形容吗?” 柳邦彦白日见鬼般的扭曲了脸,迅速被极力逃避的恐怖预感包围,包括舌头在内的肢体全部僵硬了。 柳竹秋仅存的一缕侥幸都教他这份心虚粉碎了,以审讯官的架势靠近逼问:“你告诉我,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柳邦彦真盼着房梁马上塌下来砸死自己,这样就能靠死无对证维持他在女儿心中的印象。 “阿秋,你……你别听蒋妈一面之辞。” “蒋妈什么都没说,是娘亲自告诉我的。” 柳竹秋掏出赵静雅的遗书,展开拍在案几上。 “这是我娘的字迹对吧?小时候我听人说娘生前的衣物用品诗稿画作都被你销毁了还觉得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你是做贼心虚,怕她的冤魂附在那些遗物上找你报仇!” 柳邦彦真不敢看亡妻的笔迹,他像一堵触之即溃的危墙虚软地瘫坐在椅子上,又随即趔趄上前扯住柳竹秋的袖子悲告:“阿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舍不得你娘,也曾想尽办法求过你祖父,甚至把脑门都磕破了。可阉党势力太大,他们送了一幅吴起的画像给你祖父,说柳家若还想在朝中立足就必须学他……我真没法子呀!” 他语无伦次辩解,很快失声痛哭,这样反而坐实了罪行。 柳竹秋心如死灰道:“所以你和祖父为保住乌纱帽就决定牺牲我娘,你们明知我外公是冤枉的,娘更加无辜,还对她下毒手,你们还是人吗?!” 柳邦彦被她推开,再想靠近,遭到更厌恶的抗拒,只得惶急哭求:“阿秋,你可以怨爹懦弱无用,但不要以为爹真的忍心。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就知道我当初也是走投无路。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拼死也会护着你娘,可我上有你祖父,下面还有你三个哥哥,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仿佛重回那个鱼游沸釜,燕处危巢的绝境,无力地跪倒,不知如何躲这场审判。 柳竹秋想起在蔚县击杀罗东生部从时她戏言自己若是男子,定会娶宋妙仙为妻。蒋少芬问她若因此被阉党逼迫,将如何对待妙仙。 蒋妈当时定是由她的玩笑联想到她惨死的母亲,而父亲连这她视作最基本的道义都背弃了。 “祖父把我娘当外人,哥哥们也不是娘亲生的,但你不一样,你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小时候我还在你旧日的文稿里看到过你写给她的情书,‘岁岁花好,人月同圆,冰心玉壶,沧海桑田’,原来这些誓言全是骗人的假话,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不止对朋友忘恩负义,连山盟海誓的妻子都能狠心背叛!” 柳竹秋不容情地发动唇枪舌剑,只有对父亲倾泻疯狂的恨意她才不会崩溃。 柳邦彦哭泣求饶:“阿秋,你不能这样说我……” 她怨毒更深:“我总算明白宋大人出事时你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当起缩头乌龟,同样的事你早干过了,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会费力求你,不,我会在你被阉党抓进昭狱时劝宋大人别替你求情,就让你这个自私懦弱的小人死在牢里,而且绝不为你掉一滴眼泪!” 第一百七十章 范慧娘接到下人报信,说柳竹秋在内书房朝柳邦彦发脾气,连忙赶来劝止。进门见柳邦彦瘫坐在地痛哭,柳竹秋立在一旁,表情气势活像苦大仇深的债主。 她惊疑上前,惶急道:“你们爷俩又怎么了?阿秋,你爹再不对也是尊长,你不能这样无礼啊。” 她伸手搀扶丈夫,柳竹秋的愤怒犹未停歇,再出狠手道:“太太不必可怜他,赶明若遇祸事要拿你顶罪,他可半点不会手软。” 范慧娘未及询问就被她的解释炸傻了。 “当年我娘就是这么被他推出去做挡箭牌的。” 老实的女人难以置信,半晌方结巴道:“这、这怎么可能?” 丈夫的沉默已成佐证,她不寒而栗地撒手,柳邦彦摇晃几下扶住桌沿,羞愧地不敢面对任何人。 柳竹秋向范慧娘展示生母的遗书。 -- 第477页 “这是我娘临死前写下的,太太不识字,我来念给你听。” 她大声朗读数行,柳邦彦不堪忍受地过来抢夺,悲怒道:“没错,你娘是我逼死的,我胆小,我无能!你现在要为你娘报仇吗?那就来杀我啊!” 他破罐破摔地拽住妻子,让她作证:“这丫头是来讨债的,回头你告诉她三个哥哥,我不要她偿命!” 在柳竹秋看来这人就是仗着父亲的身份掩护耍无赖,他若对前妻有愧,就不会对宋强见死不救,若有心悔改,就不会直到罪行败露还铁齿声称自己事出无奈。 他永远不会认错,因为他判断是非的标准是利益而非道义。 是时候与这耻辱的血缘决裂了。 柳竹秋狠狠咬住牙关将不争气的泪水逼回去,冰冷宣布:“这个家我再也不会回来。” 范慧娘不能让她就此离去,追上扯住她的衣袖哭劝:“阿秋,好歹是一家人,你真这么狠心吗?” 柳竹秋怜悯地看着她:“太太,狠心的不是我,你把人家当亲人,人家只拿你当外人,奉劝你三个字‘不值得’。” 她回到闺房,将衣物用品统统打包让春梨和仆婢搬上马车,连蒋少芬的行李也一起带走,铁了心与娘家一刀两断。 结束搬家,次日她返回昌平行宫,刚进宫门便被几个侍卫围住,说长官有令,让她切勿乱跑,待在此地等候调查。 柳竹秋奇道:“本官犯了什么事,何故受此待遇?” 侍卫们不答话,还想动手搜身,幸亏云杉赶到制止。 但他也不能说服侍卫放人,将柳竹秋拉到一旁小声知会:“昨夜黄国纪伤重死了,临死前当着几位管事的说你那保姆蒋妈是白莲教的人,还说当年荆州万民乡有个□□谋反案,一些反贼罗网了,蒋妈就是其中之一。有人连夜回宫奏报,陛下极为重视,因蒋妈是你举荐入宫的,所以现在连你也脱不了干系。殿下为你辩护,那些内官也不听,说彻查后方能定论。” 白莲教让朝廷吃足苦头,皇帝历来对此敏感。 柳竹秋忙问:“蒋妈现在何处?” 云杉说:“她要是在,你的嫌疑还没这么重,坏就坏在昨天你走不久,她也失踪了。” “她伤得那么重,又昏迷不醒,怎会失踪?” “据照顾她的宫女说,入夜来了三个女子,自称东宫的人,把她抬走了。可殿下根本没下过命令,东宫也找不到那几号人。管事的推测是蒋妈的同党,你快想想会是哪些人,早点把人找回来你自己才好撇清啊。” 柳竹秋猜蒋妈被教友们救走了,她痛恨黄国纪凶残狡诈,临死还要恶人先告状,让云杉带她去见那些主事的中贵。 云杉让侍卫们通报,对方答应了,但坚持先搜身。 云杉说:“忠勇伯身份尊贵,诸位不好这样扫她的体面,不如由我代劳,保证检查得仔仔细细,绝不出丁点纰漏。” 他带柳竹秋走进一间屋子,让她交出随身携带的武器,以免引发误会。 柳竹秋照办了,云杉算好时间领她出去,对外称搜查妥当了。 侍卫们领着柳竹秋去到一间厅堂,张选志和几位庆德帝派遣的大太监都在场,庄世珍也来了。 看到温霄寒,张选志心里犯难,昨晚他是真没想到黄国纪会给出那样的口供,若现场只他一人,定将事情压下,怎奈内官监和神宫监的掌印太监也在,他想瞒都瞒不住。此刻还得按之前说定的,替众人质问:“忠勇伯,那个蒋妈你是从哪儿找来的?可知道她的底细?” 他问话时运用技巧,给温霄寒留下开脱的余地。 柳竹秋说:“蒋妈行走江湖,曾数次搭救我,我见她武艺高强又精通医术,便举荐给太子殿下做贴身保镖。昨日刺客在祾恩殿上袭击殿下,多亏蒋妈英勇救驾,她若是反贼,怎会舍身忘死?那黄国纪屡犯大案,穷凶极恶,到死还不忘害人,诸公万不可中他奸计,还请如实启奏陛下,还义士清白。” 太监们都看着庄世珍,等最能代表皇帝意见的他表态。 庄世珍对柳竹秋说:“忠勇伯,昨天你和众侍卫挺身护驾的情形陛下都知道了,也夸你们忠勇可嘉,稍后定有重赏。但那万民乡反贼案确有其事,黄国纪招认他原名石金威,当年协助荆州知府剿灭了盘踞在松滋万民乡的白莲教逆贼,因此立功受赏,这些也已从刑部的档案里查证了。目前只有先找到蒋妈,问清楚她和黄国纪的瓜葛才能做判断。” 张选志为柳竹秋进一步介绍案情。 “黄国纪明确指认蒋妈原名蒋少芬,其父蒋玉昆曾是荆襄地区的大盗,绰号万里春,而近年在京畿一带出没的强盗‘万里春’正是蒋少芬乔装的,还说你早知此情,与之勾结已久,这么有鼻子有眼的事朝廷能不重视吗?” 黄国纪的目的很明确,先揭穿蒋少芬的老底,她再想为万民乡的人翻案就会被追查白莲教徒身份和万里春的案件,同样难逃一死,想避祸就得否认这一切,如此一来也休想报当年的旧仇了。 柳竹秋洞察其奸,出于安全考虑先做隐忍,说:“我只知蒋妈系正派侠士,绝非邪、教反贼,诸公去长陵祾恩殿上瞧瞧,她为殿下流的血还没干透呢,转眼便遭奸人诬陷,诸公若稍存恻隐,能不替她委屈?” 张选志忙当和事老:“忠勇伯,这会儿没人说蒋妈有罪,只想找她问问清楚,你知道她上哪儿去了吗?” -- 第478页 内官监的掌印则唱黑脸:“她若行事坦荡昨晚怎会不告而别?其同伙还冒充东宫的侍女?这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在畏罪潜逃。” 柳竹秋正思量说辞,陈维远来了,进门先向众人行礼,说:“殿下知道诸位在追查蒋妈失踪一事,事情是这样的:这次殿下奉旨祭陵,蒋妈事先邀请几位江湖朋友做帮手,殿下觉得祭祀皇陵关乎国体,不便让太多武林人士参与,便没让他们靠近皇陵,都留在外围待命。蒋妈救驾负伤后,那几个江湖客接到消息,请求带她回去疗伤,殿下准了,担心他们去接人时受阻挠,同意他们对外自称是东宫的人。所以蒋妈没有私自出逃,整件事就是个误会。” 这显然是太子派来为温霄寒解围的。 庄世珍和张选志也不愿让忠勇伯扯进来,另两个太监却是唐振奇的人,巴不得把水搅浑,朱昀曦肯来插一脚再好不过。 内官监掌印笑道:“殿下、体恤下情,与人方便是极好的,但此事牵涉到陈年大案,就这么将嫌疑人纵放了去,奴才们到了圣驾前恐不好交代。” 陈维远说:“蒋妈是个有担当的,等伤好后定会回来澄清,殿下建议先等十日,若十日后她还不现身再做区处。” 一阵静默后庄世珍替众人表态:“殿下的主意不错,相信陛下也会认可,诸公先封锁消息,十日后蒋氏仍不归案,再命有司张告通缉。” 审查告一段落,陈维远请柳竹秋随她去见太子。 朱昀曦已收到皇帝急召他回宫的圣旨,想等柳竹秋一块儿走才在行宫逗留,问她昨晚急匆匆去了哪里。 柳竹秋拿真话遮掩。 “蒋妈中途醒过一次,让我回家去看她留在房里的书信,里面记载了她和黄国纪的恩怨。” 她讲述万民乡惨案,连外公赵福清的冤情一并说了。 朱昀曦惊讶:“这么说蒋妈真是白莲教反贼?” 柳竹秋辩解:“白莲教有很多分支,她所在的本源教从未参与反叛,教徒都是严守戒规的善类,就因出了黄国纪这么个五毒俱全的叛徒才招来灭顶之灾。前荆州知府柯游勾结阉党杀良冒功,致两万平民惨死,殿下就不为此愤慨?” 朱昀曦忙说:“我自然是生气的,也知你想为外公报仇,可黄国纪先耍了阴招,蒋妈这状便难告了。” 告状得有苦主。 柳竹秋说:“蒋妈不久前在宫里遇到当年的同乡,那人叫孙铁锁,现是留都皇宫的太监,可让他去申告。” 朱昀曦听说案发时孙铁索只九岁,直觉此事难成。这样大一桩冤案,若非有足够的舆论驱动,朝廷是不愿旧事重提的。毕竟翻案代表承认过去的判决有误,总会显得皇帝不够明智。 他让柳竹秋先让蒋妈回来洗清反贼嫌疑,以免连累她,之后不放心地追问:“她真是万里春吗?” 他心里已吃准了,猜柳竹秋不肯吐真,告诫:“万里春虽是通缉犯,但干的都是劫富济贫,除暴安良的事,民间尊称他侠盗,这些情况宫里都知道。我估计父皇也不想严办他这些年才从未过问。但不过问不代表认可,假如真抓到他本人还是会按律惩处的,这点你应该明白。” 柳竹秋懂他的警告,让蒋妈否认万里春的身份,再撇清万民乡的冤案,她就是清白的救驾功臣,否则便罪无可恕。 回到京城她反复权衡利弊,数日后派人请柳邦彦到忠勇伯府谈话。 她真不想再面对父亲,奈何为了蒋妈和其他亲人的安全必须与他这个家长协商。 太子在皇陵遇刺的消息已传遍朝野,还有小道传说救驾的功臣里有位姓蒋的女侠,柳邦彦知道是蒋妈,猜女儿找他与此有关。 父女俩在外书房相见,他向受审似的畏畏缩缩。 柳竹秋一个正眼都不给他,漠然叫他坐下,严肃问:“你知道蒋妈的来历吗?” 柳邦彦头皮已绷紧了,怙惴道:“那会儿你娘说她是镖师家的女儿,父亲遭人打死了,她身受重伤,被你外公救下,送到我家寄养。你娘看她老实勤谨,便让她照看你……这些都是假的吗?” 柳竹秋交底:“她老家在松滋万民乡,以前是本源教教徒,外公当年放跑的强盗就是她和同村的乡亲们。” 柳邦彦晦暗的脸陡然煞白,怕触怒女儿,嘴闭得蚌紧。 柳竹秋说:“那死在昌平的刺客黄国纪正是陷害万民乡百姓的祸首,他临死前揭露了蒋妈的身份,朝廷正追查此事。” 柳邦彦不敢细想,忙说:“这好办啊,让蒋妈别承认,反正那黄国纪罪恶累累,陛下也不会真信他的说辞。” 他根本没想过为万民乡和赵福清翻案,一下子得出最安全简便的措施。 讽刺的是,柳竹秋也正这么打算。 蒋妈是她最重要的亲人,她可以为之忍辱负重,实在不行,也甘愿推迟或放弃翻案。 做出这个决定正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所以她花了好几天时间才能消化其中的痛苦,镇定地坐在这里讲话,内心仍余波未平地挣扎着。 柳邦彦紧张注视女儿,唯恐她向从前那样犯倔,把全家人拖下水。 意外地听她说:“就这么办吧,但有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必定仔细追查蒋妈,并且很快会查到她是柳家的仆婢,届时望你妥善处置。” 柳邦彦知道这是威胁也是最后通牒,忙不迭点头:“明白了,我一定设法帮她遮掩过去,绝不让她有危险。” -- 第479页 他决心这次刀口舔血,火中取栗也要替柳竹秋保定蒋妈,好减轻从前的罪过。 “不必了。” 随着斩钉截铁的否定,蒋少芬出现在门口,令屋内人心神遭受剧震。 “蒋妈!” 柳竹秋起身迎上去,抓住她的双手关切查看:“你的伤还要紧吗?” 蒋少芬微笑着拍拍她的手背:“不碍事了。” “那天是谁把你带走的?” “是我的朋友,多亏他们替我医治,我才好得这么快。” 蒋少芬说完走向柳邦彦,肃然道:“老爷,我想求你个事,请你待会儿带我去顺天府或宛平县衙投案,跟他们说我是隐藏在你家多年的白莲教教徒和大盗万里春,近日才被你识破身份。” 父女俩再度惊懵,柳竹秋抢上来,嘴唇立刻被她伸指轻轻按住。 “老爷请先去厅上坐会儿,我有些话要跟小姐交代。” 柳邦彦诺诺离去,柳竹秋已明白蒋妈的意图,断然反对:“蒋妈,你不能这么做,报仇固然重要,但也不能牺牲你的性命啊!” 蒋少芬拉着她坐下,稳静道:“刚才你和老爷的谈话我都听见了,黄国纪已死,以皇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习惯,断不会重提万民乡一案。只有让我曝光万里春的身份,以此激将才可能令其改主意。事成不仅能为万民乡和你外公昭雪,还你娘公道,也可给唐振奇沉重打击,有望一鼓作气扳倒他。我们绝不能错失良机。” 柳竹秋真教她赴死的决心吓住了,慌张道:“唐振奇现已失宠,我们还能找别的机会扳倒他,不急于眼前啊。” “那翻案的事怎么办?” “……这事也可以等,等太子继位,我定会说服他重启此案。” “那时证人和当年幸存者或许都死了,还从何查起?” “就算你拿命去换,也不能让遇难者复生,即使翻案又有多大意义呢?” 柳竹秋彻底乱了,口不择言地劝说,只求蒋少芬打消念头。 见她因自己暴露软弱,蒋少芬越发坚定了。 “小姐,当年你在家给丫鬟们讲历代忠烈的故事,一次讲到文天祥,春梨发问说:‘南宋因腐败亡国,连赵孟頫这样的宋室宗亲都心甘情愿归顺蒙元。文天祥一再受忽必烈厚待还执意就死,是否太执着于青史留名,没有实际价值呢?’” 春梨的想法是文天祥若在元朝做官,还能凭才学造福黎民,远比一死了之有意义。 柳竹秋讲解:“当时蒙元灭宋,汉人沦为贱民,文丞相选择就义是想让蒙古人看清汉人不屈不挠的精神,不敢太过轻视我们。同时让后世子孙记住汉人的风骨,有朝一日能凭这种骨气光复河山。古人云:‘人生有死,死得其所。’,一个人坚守信仰,为此献身,就是有意义的。” 她没想到这些教导他人的话会在多年后被用来开导自身。 蒋少芬说:“我做万里春的这些年遇到太多蒙冤受屈的百姓,他们对这个世道绝望,认为好人没好报,人越坏越狠反而越有出息。我帮他们消灾解难容易,要想扶正这世风人心却很艰难,因为无数的不公让人们迷信权势,嗤笑道义,若非当初见证过你外公的义举,连我也会怀疑人间是否真有正义。这个案子翻过来是无法复活死者,但可以让世人稍微相信公理尚存,邪终究不能压正,为这一点点成效,我也万死不辞。” 柳竹秋全心认同此观点,这亦是她所追求的,可事到临头终承受不住切肤之痛,抱住她哭泣哀求。 “蒋妈我不能没有你,请你别离开我……” 从小到大,在她最需要关爱支持的时刻,蒋少芬总会及时现身,是她最坚实的支柱和保障。她还没坚强到能对一切轻拿轻放,如同人不能轻易自断手脚。 蒋少芬温柔地搂着她,她未曾生育却了解母亲的感受,在她心目中柳竹秋就是她一手带大的女儿,也对她怀着千万个不舍。 “小姐,我们老家新年用每个人最爱吃的菜祭祀祖神,而自己一口都不许吃,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人总因爱欲起贪念,有了贪念就会丧失公正。你一直懂得舍身取义的道理,也经常为此奋不顾身,到了我这儿却破了例,就因为放不下爱欲贪念啊。请把我当做你必须逾越的考验,过了这一关,你将会更接近大道。” 柳竹秋摧心剖肝:“可是我还需要你,你能不能再陪陪我……”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为父老恩公洗冤就是我为之拼搏半生的天命。人生在世总有些选择是不能受情缘束缚的,这点你应该能领会。” 蒋少芬轻轻推开柳竹秋,用拇指擦拭她源源不断的泪水,仿佛工匠目视雕琢完成的美玉,含笑道:“你娘临终前,我曾对她说日后会将她的冤屈原原本本告诉你,让你为她报仇。她抱着你垂泪道:‘她若是个男孩子还有望为我伸冤,女儿家能做什么呢?倒不如什么都不知道,一辈子平平淡淡,安安稳稳已算圆满。’,我那时以为她说得对,谁知你从小要强,不向女子的命运低头,竟凭本事取得这样大的成就,你娘一定也很欣慰。要记住,你所选择的路是正确的,就算不能改变这世道,也别让世道改变了你,你的存在对其他人而言就代表着希望。” 最后的教诲伴随涕泪,让诀别成为仪式。 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气节风骨大概就是通过一次次类似的生离死别代代传承下来,纵然青史成灰,诗书湮灭,仍能铭刻在人们的骨血中,生生不息。 -- 第480页 第一百七十一章 柳竹秋难忍送别之痛,蒋少芬让她留在书房,独自去找柳邦彦。 柳邦彦十分犹豫,伈伈问:“你真是万里春?” 蒋少芬点头,他更踟躇了。 “万里春是民间称颂的侠盗,我若把你送交官府,老百姓不得恨死我?” 当年他对宋强见死不救已饱受世人诟病,再出卖义士,准成千夫所指。 蒋少芬笑道:“老爷饱读诗书,孟子曰:‘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您这次助我成就大义,乃是匡扶正气,若舍不得虚名,岂不又堕入利己的老路上去了?” 柳邦彦羞惭叹息:“我枉读圣贤书,见识胆色反不如你这妇道人家。你抚养阿秋多年,于我家有恩,来日我定为你建祠立碑,使你的清名流传于世。” 蒋少芬让人找来粗绳索缚住自己,临行前春梨跑出来抱住她大哭,双眼定定望着她,却说不出一个字。 蒋少芬笑道:“好春梨,我素知你也是个有志气胆略的,今后用心辅佐主人,跟着她你就不会走错路。” 春梨呜咽立誓:“你放心,她想办到的事我定拼了命助她完成。蒋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你、你走好……” 瑞福和文小青也出来洒泪送别蒋妈,之后柳邦彦领着随从押送蒋少芬来到宛平县衙投案,照她的意思行事。 知县不相信神通广大的万里春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仆妇。 蒋少芬跪在堂下讥笑:“你老婆惯常虐待下人,去年三月间我半夜里割了她一尺来长的头发,警告她再敢施暴就取她项上人头。那卷头发现在你书房正中的梁上,你若不信可去瞧瞧。” 知县派人验看,果如她所说,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呈报上司。 消息传出轰动京畿,每天都有数千人到县衙围观。百姓们踊跃为万里春请命,恳求朝廷别处死这位义薄云天的侠士。 宛平县令知道他若依律判决万里春定会沦为众矢之的,便想从蒋少芬口里套出些大案件,由此甩锅给上级衙门。 第二次升堂时,蒋少芬说:“我原系荆州松滋万民乡人,二十三年前一钦差太监在荆州附近的江面遭遇水匪洗劫,荆州知府柯游奉命缉盗。有个叫石金威的恶徒向其诬告万民乡有反贼驻扎,还窝藏了打劫钦差的强盗。柯游只图交差立功,未经调查便出重兵攻打万民乡,将两万居民屠杀殆尽。我和父亲带乡亲们逃难,父亲身死,我亦负伤,后被荆州通判赵福清率兵围堵。赵通判发现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便放我们逃难,事后揭发柯游杀良冒功。不想柯游贿赂中贵,颠倒黑白,反诬赵通判私纵强盗,使得他一家获罪冤死。从此我立心申雪这一冤案,不断追查恶贼石金威的下落,多年后得知他改名石梁,入宫当差,又化名黄国纪,数度参与朝廷大案,日前更在昌平皇陵刺杀太子,被忠勇伯使手銃击伤,不治而亡。仇人已死,我剩下的心愿就是替冤主们翻案,恳请朝廷重新彻查万民乡一案,追讨奸佞,替忠良正名,还死者公道,如此我死亦无憾。” 这等要案超出知县权限,宛平县令窃喜着将她的供词转给顺天府尹。 府尹也无力承办,直接上报刑部,等庆德帝闻奏,民间已闹得家喻户晓。 他对唐振奇厌恶已极,司礼监的大权也部分转移到了亲信手中,见此案又与这阉狗有关,且民愤极大不容掩盖,便命内阁挑选人员经办。 这类案件三法司都得参与,萧其臻代表都察院授命调查,根据前湖广御史包墨毅提交的供词和证据,他与其他几名办案官以钦差身份前往荆州,在万民乡的旧址挖出几个埋石坑。尸体早化作累累白骨,以妇女儿童居多。 附近乡村还有一些当年的幸存者,他们哭着向官员们讲述亲友无辜受屠的惨状,并提供更多追查案件的线索。 钦差们依照线索查找提审了一些曾经参与此案的官吏,证实蒋少芬所述基本属实。 恶人们躲在权力的保护伞下,使一桩人尽皆知的冤案整整二十三年无人问津,连参与调查的官老爷们也不禁感叹吏治之腐坏,生民之多艰。 蒋少芬入狱后,柳竹秋没放弃希望,违背原则向太子求助。 朱昀曦知道她与蒋妈情同母女,无论如何得尽力搭救,每天面圣时都仔细察言观色,想找适当的时机讨饶。 他还没等到机会,这日先遭皇帝诘问。 “蒋少芬是万里春的事,温霄寒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庆德帝并不在乎温霄寒知否知情,再专、制的帝王也不会指望如此聪明的臣下能百分百老实。 他在意地是太子有没有伙同外人欺瞒他。 朱昀曦谨慎道:“儿臣事后多次审问他,他都说不知道。” 庆德帝轻叹:“罢了,姑且信他吧。” 这话分明是怀疑的意思,朱昀曦忙替柳竹秋辩护:“温霄寒多次奋勇救驾,儿臣相信她是忠臣。” 庆德帝笑道:“忠臣也分好几类,有些人要相处久了才看得出他效忠的是你还是你手中的权力。” 区分这点很重要,至高无上的天子也渴望不离不弃的情义,否则被所谓的“忠臣”诱做傀儡,结局就是铁打的皇位流水的皇帝。 朱昀曦感觉父亲不太重视蒋少芬的生死,大胆请示:“父皇,关于万里春,您打算如何发落呢?” -- 第481页 他一开口庆德帝便算到他想干什么,淡然道:“此人并非大奸大恶之徒,但屡坏国法,最后还得明正典刑啊。” “……眼下很多百姓在为她请命,若杀之恐伤民心。” 庆德帝微笑:“越是多的人替她求情,越不能法外开恩。我们得让民心随着朝廷走,若就此妥协,置律法纲纪于何地?再有甚者,往后激起更多人效尤,朕还如何统御万民?” 他放下手里的奏折,招手让朱昀曦去到身侧,语重心长道:“皇儿宽仁博爱,但遇此情形便于心不忍,实非治国之念。坐在这个位置上,目光得宽泛长远,不能靠单一的标准判断善恶对错。朕最爱唐人徐夤的《日月无情》一诗,诗云:‘日月无情也有情,朝升夕没照均平。虽催前代英雄死,还促后来贤圣生。’,皇儿用心体会,对将来执政大有裨益。” 皇帝说话时气息渐促,胸口突然刺痛,嗓眼发痒,呕出一口鲜血。 朱昀曦和近侍们都吓坏了,忙扶住他。 庆德帝伸手想撑住桌沿,手指竟不受控制地蜷缩,久久无法展开,这可怖的症状给他不祥的预感,也许大限将至了。 朱昀曦待皇帝病情稳定方告退返回东宫,进入寝殿陈维远忙闭门进谏。 “殿下不可再替蒋妈求情,也莫向陛下夸奖柳大小姐了,她已功高震主,您再在陛下跟前表现出对她的信赖只会害了她。” 上个月李选侍产下一子,朱昀曦向庆德帝献上柳竹秋“吉梦兆麟儿”的计策,受到皇帝采纳。 李选侍获封太子嫔,有“天命贵子”加持,地位得到极大跃升,窦嫔果有收敛,窦家人的小动作也少了许多。 之后柳竹秋又在皇陵救驾,使得自身在朝中的名望进一步攀升,人人都相信她将是下一任辅弼重臣。 一些见风使舵的人已开始卖力巴结,有识之士也在向她身边聚拢,但以官场规则看,这提前展露的旺相实非好事。 帝王对臣子的重用和提防是相生的,如今庆德帝龙体抱恙,定会考虑身后事。 知子莫若父,他明白以朱昀曦目前的手腕制不住狡猾的臣下,尤其是温霄寒这种深得信任,言出计从的功勋之臣,不加以约束,多半会令太阿倒持,威胁君权。 朱昀曦久受储君教育,当然明白君臣间的禁忌,今天皇帝那番话已流露出对温霄寒的忌惮,他是得小心保护彼此了。 当天柳竹秋收到太子的来信。 “圣意难违,藏巧于拙,暂时疏远,以保万全。” 她省悟朱昀曦的警示,现在非但救不了蒋妈,连她都受到皇帝猜疑,岌岌可危,不保持忠顺,将有前功尽弃之虞。 万民乡案的调查历时两月,十月初萧其臻等人回京赴命,查案期间他废寝忘食整理了极详实的卷宗,尽可能向人们展示出冤案的全貌。 刑部审核无误,依律惩处涉案罪犯。 主犯柯游已死,被追判欺君、枉法、杀害良民等多起重罪,满门抄斩,妻女没官。人们拍手称庆,都说老天有眼,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万民乡冤案平反,朝廷继续追究蒋少芬的强盗罪行。 十月初七再次升堂逼问她同党下落,负责主审的刑部官员更明确提出:“忠勇伯与你交情深厚,可曾为你提供便利或指使你以万里春的身份行事?” 他敢明目张胆,必经皇帝授意。 庆德帝倒不是想要温霄寒的命,如同牧民驯养野马,会先在马身上烙下记号,再套以辔策。 此人今后将获儿子倚重,不抓点把柄在手里怎么行? 通过此案把他打成罪臣,贬到地方上去受些苦楚煎熬,等太子继位后赦免启用,他便永远欠新皇一份情,也会由于难洗的污点终身受人牵制,擅权欺主的可能性便大大降低了。 蒋少芬情知有人要害柳竹秋,她心愿已了,今天上堂就是来等死刑判决的,怎容坏人拿她做文章,凛然道:“我假扮万里春的事旁人一概不知,大人或与忠勇伯有私怨,要害他请另想招数,何必在我这儿动歪脑筋?” 气得主审官脸红筋涨,连说几个“大胆”,命人严刑逼供。 蒋少芬运功抵御,寻常刑具效力大减,只造成轻微的皮肉伤,她冷笑讽刺:“我为雪冤才甘愿就擒,岂可助你们再造冤案?要杀要剐判得利落些,再啰嗦我便不奉陪了。” 官员们以为她要强行出逃,忙命内外加强戒备。 主审官厉声警告:“蒋少芬,此间有上千守卫,都是精选来的好手,你插上翅膀也休想逃走!” 蒋少芬毅然回答:“我已得归所,何须再逃?” 人们早看出她视死如归,再找不到可以威胁她的事物。 主审官生怕完不成皇帝交付的差事,暴躁呵斥:“你别以为一死了之就能包庇同犯,本官知道你心中有鬼!” 色厉内荏的叫嚣让蒋少芬深感厌倦,她坦荡地纵声大笑,突然震碎身上的重枷,形影如飞地窜至主审官的桌案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公堂瞬间大乱,主审官唬得抱头离座,被她踢倒在椅背上,下巴亦被她的脚尖勾住。 “我心里究竟有没有鬼,你且睁大眼睛来看。” 蒋少芬语罢撕开衣襟,将枷木的碎片狠狠插进心口,硬生生当众剖开胸膛。 众官和持械包围她的差役官兵都惊恐失措,即使见惯血腥的人也觉得那喷涌的血瀑刺目骇心,不忍直观。 -- 第482页 蒋少芬咳血笑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鬼怪如何藏身?” 明澈有力的声音压倒场上喧哗,像一道绚丽的闪电在照彻暗夜后转瞬而逝。 人们目睹她跪倒在桌面上,头颅脱力低垂,上身还顽强地自立着。 胆大者翼翼凑近观察,通报人犯已死。 一时唏嘘喟叹声起落不歇,许多人流下敬佩惋惜的泪水,几位官员甚至带头上前向遗体揖拜致敬,吩咐差役扶她下来仔细收敛。 那主审官志堕魂销,口鼻皆张,溅到脸上的鲜血混着涕泪唾涎流下,狼狈不堪。少顷像被踩坏的虫子周身痉挛,手脚乱抽,竟吓出了急惊风,不等抬出衙门便气绝了。 人们暗道这是小人阴骘低,受不住英雄的天罡正气,被生追了魂魄。 差役们更惊心动容,纷纷违反禁令,出衙门在墙根街边点香烧纸祭奠蒋少芬。 百姓听说万里春已死,争相赶来哭拜,祭灵者至夜仍络绎不绝,赠送的挽联祭辞堆积如山。 这些祝祭者都是布衣文人,官员们即使有心也不敢公然向强盗致哀,只萧其臻不避嫌疑亲自前来献上的一副挽联。 “生为人杰,侠肝义胆愧煞天下须眉。 死称鬼雄,碧血忠魂垂范千秋青简。” 家人同僚都说他身为风纪之官带头行此悖乱之举实为不妥。 萧其臻端肃道:“昔年豫让三次刺杀赵襄子,伏死后赵襄子以礼下葬,并奏请晋侯追封官职,旌表忠义,劝化风俗。蒋氏承袭古之侠士风范,义气志节深入人心。我虽是官身,对英雄豪侠的敬慕之情却与百姓无异,相信陛下闻奏,也不会见责。” 庆德帝的确没责怪萧其臻,在处死万里春一事上他本就想对外展示出“芝兰不可生于道,玉树不可长于阶”的无奈,人死了能有几个官员出面哀悼正好体现他的意图。 而且他也深受蒋少芬剖心自戕的惨烈气概震撼,听完奏报,久久无言,末了叹道:“这真是个奇女子,与‘眉间尺①’是一类人物啊。赐银厚葬,许民间立祠祭祀。” 这一恩赏带有嘉许,万里春很懂事,最后选择了自杀。 皇帝大臣都没当刽子手,老百姓不能怨朝廷,再给个好发送,成就烈士英名,人们更会歌功颂德,赞他是有道明君,这种好事何乐不为呢? 作者有话说: ①眉间尺:传为春秋著名铸剑工匠干将、莫邪之子,名赤,因眉距广尺得名眉间尺。父为楚王铸剑而失命,遂立志复仇,以头贿客,代击楚王。事迹载《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吴越春秋·阖闾内传》(汉赵晔)、《列异传》(魏曹丕)、《搜神记》(晋干宝)。 第一百七十二章 蒋少芬落葬那天,京畿一带上万民众冒着萧萧冷雨赶来相送。无数白衣汇聚成长河,哭声绵延十数里 柳竹秋祭拜完毕,站在远处的坡地上眺望坟垄,迟迟不忍离去。原以为泪水已流尽,刚才目睹棺木入土,她的双眼随着撕裂般的心痛涌出泪泉,不曾体会的丧母之苦,终在这时扎扎实实补全了。 萧其臻也来送葬,他看到墓地旁的大树上挂满人们写的悼亡诗,一篇篇读过去,发现柳竹秋的诗作。纸张已被雨水浸润,再过一会儿字迹想必模糊难辨了。 “秋草萋萋风雨急,一抔黄土隔阴阳。往事历历催悲泪,恩德绵绵化感伤。肝胆相倾忠仆义,无微不至慈母肠。冬装针脚线犹新,不闻叮咛加衣裳。” 字里行间的悲伤足以刺痛局外人。 萧其臻急忙四处搜寻,找到那立在坡上的身影,不让仆人跟随,独自冒雨赶去相见。 柳竹秋见他没带雨具,让瑞福打伞接应,自己和春梨共撑一把伞。 萧其臻走到她跟前,看清她脸上未擦净的泪痕,无比疼惜却无言以对,神色沉凝地拱手揖礼。 柳竹秋还礼,谢谢他来为蒋妈送行。 二人再无别话,一齐静静注视川流不息的送葬人群。他们当中好些人背着包袱,用鸡公车载着老人孩子,明显来自远地。 萧其臻说:“我刚才问过一些人,有的曾受万里春恩惠前来拜别,有的慕其英名赶来祭奠。古人云:‘英魂死不没,凛凛为明神。’,蒋妈是当之无愧的大侠,浩气必将与天地同存。请小姐以其遗志自勉,莫要沉湎于悲痛。” 柳竹秋微微点头:“多谢大人提醒,眼下本非感伤时刻,前日唐振奇被捕下狱,都察院想必已收到很多参劾他的奏疏,现在有把握让陛下将其治罪吗?” 万民乡案平反,唐振奇受到追究,庆德帝传旨将其押入锦衣卫大牢,让百官检举揭发他的罪状。 清流们以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争着发泄窖藏到霉烂的冤仇,奏疏雪片般聚拢,堆积的量已够得上发动雪崩。 然而明眼人都觉察到这雪崩的破坏力微乎其乎,唐振奇被关了好几天,皇帝也没启动审讯的苗头,宫里甚至传出小道,说庆德帝打算将唐振奇贬去南京就职,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为什么罪恶滔天,罪证确凿的奸宦还能得宽贷? 普通百姓想不通,初入官场的新人想不通,血气方刚的直臣也想不通。 朝中的老油条,精细鬼们却心照不宣。 唐振奇是庆德帝的家奴,他残害忠良也好,贪赃枉法也罢,都是在庆德帝默许甚至撑腰的情况下进行的。这二十多年为主子当打手、杀手,剪除了若干绊脚石,弹压了众多爱唱反调、屡犯天威、心怀不轨的王公大臣,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 第483页 庆德帝若严办了唐振奇,使后继者见识他卸磨杀驴的伎俩进而引以为戒,以后谁还敢为他竭忠卖命,甚至不惜成为朝野公敌?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想饶这奴才一命,让其安度晚年,好教新狗们相信他们仁慈的主人不会兔死狗烹。 萧其臻明白现状不容乐观,如实对柳竹秋说:“我整理了一篇涵盖唐振奇几项重大罪名的罪状请陈阁老过目。阁老说这些东西递到御前陛下不仅不会严惩唐阉,反会令他更快做出轻判的决定。” 柳竹秋听说罪状包括诬陷宋强、与贾令策勾结收受贿赂,残害异己,豢养高勇、张钦等义子败坏朝纲…… 她焦虑道:“陈阁老所虑极是,宋大人是陛下下令处死的,贾令策的案子陛下也盖章完结了,至于高勇、张钦等人都是陛下批准任命的,以这些作为唐阉的罪证,不是在打陛下的脸吗?” 萧其臻无奈憋屈,忠君如他也不得不直面令其心惊的事实:他无条件效忠的皇帝是奸佞们的后台,这腐败的官场,畸形的政局都是他制衡弄权的产物。 柳竹秋昨天才见过张鲁生,据说唐振奇在牢里稳如泰山,扬言再过不久庆德帝就会释放他。 就算失势他还有巨万家私,手里还攥着众多官员的把柄,照样能逍遥自在享受下半生。 而且他自信庆德帝活不长了,太子羽翼未丰,章皇后的杀手锏也还没使出来,鹿死谁手未可定论。 柳竹秋等太子党和清流们也担心皇帝寿数所剩不多,不尽快除掉唐振奇这个大毒瘤必有后患。 她怀着歉意对萧其臻说:“陛下对我生疑,这次若非蒋妈拼死相护,我已遭打压。往后须恪行韬晦,不便名堂正道地跟奸宦斗争。这朝堂上的较量还得靠大人和有志同僚们担纲。” 萧其臻义不容辞道:“小姐不必介怀,你顾好自己便是,我们会尽快想出对策的。” 柳竹秋不参与正面斗争,也没袖手旁观,每天去衙门查收群臣的奏疏,从中筛选有帮助的。 数日后的傍晚,柳邦彦突然到访,见了她便露出担惊受怕的样子,要求到隐秘地点谈话。 “昨天孟阁老来给我拜寿……” “你请他了?” 柳竹秋觉得父亲真可气可笑,蒋妈过世不久他便忍心摆寿宴,还请孟亭元这正被重点关注的阉党分子去家里做客,没心没肺更没脑子。 柳邦彦急忙否认:“自从把蒋妈送去官府,我现在走在外面都会被人扔石头,哪有心情办寿宴?昨天家里冷冷清清,就你三哥带着老婆孩子回来陪我吃了顿午饭,饭后不久孟阁老便提着礼物来了。我是真没想到他还记得我的生日,心里也惶恐,请他去书房坐了一会儿,他兴起提笔写了首贺寿诗给我。我当时没顾上细看,后来瞅出猫腻,越想越不对劲,觉得应该给你看看。” 他取出那篇诗稿,诗云:“南极有仙岛,山间不老松,藏身云雾中,兵解化神龙。” 单看句意就很古怪,“兵解”是学仙佛的人死于兵刃,借此解脱躯壳而登仙的意思,分明是咒寿星早死。 柳邦彦固然招人恨,可孟亭元也不至于无聊到在这多事之秋专程跑来讽刺他。 把每句的头一个字连起来就更骇人了。 “南山藏兵。” 柳竹秋念诵这四字,奇道:“莫非这是首告密诗,唐振奇在南山私藏军队,意图谋反?” 柳邦彦恨不能把耳朵捂上,慌张道:“孟阁老这路数太叫人琢磨不透,你说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柳竹秋已有了思路,父亲出了名的薄行弱志,独善其身,是朝堂上的边缘人物。孟亭元只是借他之手将这条信息传达给她。 南山究竟有什么,先去调查一下再说。 她打发走柳邦彦,派瑞福去南山秘密探访。 “行动必须隐蔽,宁可探不到消息也不能惊动旁人。” 瑞福追随她多年,做事已非常老练,带上几个随从假装去南山游逛散心,暗中观察当地情形。发现路上有许多运煤炭的劳力出没,一天当中能遇上二三十次。 她跟旅店的小二打听,小二说:“数月前山阴的李子沟新开了一座煤厂,向周边的小煤矿收购散煤,做成煤球运到城里发售。” 瑞福见旅店烧的仍是散煤,问:“你们挨得这样近,为何不买他家的煤?” 小二叹气:“他们的销路太好,我家掌柜去问了几次都订不到货。不过说来也怪,我来这儿两三个月了,只看见矿工往那边运煤,没见过从那边出货的。” 瑞福回京禀报这一情况,柳竹秋将事情反应给张选志,稳妥起见暂时没提孟亭元赋诗的事。 东厂的探子们前往南山煤厂侦查,几天后张选志请柳竹秋去他家,兴冲冲道:“忠勇伯你又立了大功了,那煤厂是唐振奇私设的兵器作坊,我们从里面搜出数千支刀枪剑戟和铠甲,这下他的谋反罪已坐实了。” 皇帝不管唐阉作恶多端,难道还能容忍他谋反吗?这阉狗死定了! 柳竹秋惊喜,听说人犯们刚提解回京,正待详细审问,她机警请求:“请厂公奏报时说线索是您发现的,我凭微末之功获赐隆厚,心中已十分愧惶,断不敢再邀功请赏。” 张选志明白她的意思,近来庆德帝已连续两次问他:“温霄寒最近都在干什么?” -- 第484页 皇帝关心臣下的近况,多半在找茬。 像温霄寒这种准备留给继承人的能臣都会先放进炼丹炉里烧一烧,脱皮化骨除去毒性才能放心让新皇使用。 张选志当年看过不少被炼废了的臣子,不忍让温霄寒遭此磨难,两次都逆着皇帝的意思替他支应过去了。这会儿也决定掩护他远离是非,安慰:“爵爷放心,我不会把你扯进来的,你是我家体乾的恩师,我还打算将来把他托付给你呢。所以有些告诫的话不能不提,望你别多心。” 他每日在御前伺候,最能揣摩圣意,柳竹秋忙诚恳请求指点。 张选志说:“你是饱学之士,一定清楚萧何贪污保命①的典故。” 柳竹秋会意,老太监这是教她往自个儿身上泼脏水,劣化她的外在形象和声望,免得皇帝疑她功高震主。 陛下想必正命他搜罗我的罪证,他顾惜与我的交情,大概已替我抵挡多时,我得设法助他交差才是。 她拱手道:“厂公的心意我已明了,来日若有差池还请您施恩庇护。” 离开张府,她寻思接下来干些什么坏事来自毁名声。 此事得有分寸,性质够恶劣,对外够招恨,又不能对无辜者造成实质性伤害。 符合条件的只有“强抢民女,奸占良人”了。 先去打听要卖女儿的无赖人家,做个反向的仙人跳,事发后再找人散布消息,反正世人都知道温霄寒好色,做这种事并不突兀。 在帝王手下混饭吃可真不容易,想受重用就得化身烂泥,完全贴合他掌心的形状尺寸,满足他的掌控欲和安全感。 我要真是男人,不用皇帝老子出手,太子本人就会这么摆布我吧。因为女子谋求发展的权益早被世俗剥夺干净了,他才不会对我设防,觉得再受宠也是肉烂在锅里,终是他的菜。 她愤愤不平地到家,柳邦彦正在外书房等待,神气比上次还恐慌。 “孟阁老又来了,说要收回那首诗,还叮嘱我忘记内容,否则将有杀身之祸。” 作者有话说: ①汉朝建立后,刘邦因萧何人望太高对他十分猜忌。于是,萧何为了保命,一向爱民的他不惜犯下贪污、压榨百姓的罪过,之后又光着脚向刘邦请罪,得到了刘邦的原谅,得以善终。 第一百七十三章 柳竹秋不消片刻便想通了孟亭元做出矛盾举动的原因,震愕的神情加剧柳邦彦的忧怖,忙问:“你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吗?” 柳竹秋镇定下来,峻色道:“东厂刚在南山查获唐振奇私设的兵器厂。” 柳邦彦接续她刚才的震惊,稍后说:“举报唐阉谋反是大功一件,还能趁机与阉党撇清关系,孟阁老为何不亲自揭发,事后还想否认呢?” 以他只会自保的习惯很难参悟大无畏的牺牲,柳竹秋说:“我想他也参与了谋反。” “那他岂非自寻死路?!” “……这正是他想要的,他为了斗垮唐振奇,早已将自己的性命搭进去了。” 困扰她的疑团解开了,孟亭元那些正邪难辨的行为都得到了合理解释,他早看透了朝廷的运转机制,了解皇帝和阉党的依存关系,于是披着伥鬼的皮侍奉恶虎,以便探索他们的死穴。 说不定这死穴还是在他诱导下形成的。 并且出于对她的信任,让她做了自己的掘墓人。 柳邦彦一点即透,庆德帝将阉党和清流间的斗争视作朝堂利益集团间的冲突,对任何人都持怀疑态度。 孟亭元若自行检举,一旦唐振奇反咬他诬告,皇帝没准真就信了。只有主动跟贼人捆绑,采取同归于尽的招式方可确保成功。 “你怎么跟东厂那边说的?提到孟阁老作诗的事了?” 见父亲面色蜡黄,像有人要按住他下油锅似的。 柳竹秋鄙夷地扭头不睬。 “我没提,这事不会牵扯到你。” 柳邦彦仍不放心,凑近劝告:“事情究竟如何尚不清楚,你千万别去找孟阁老。陛下龙体欠安,现在对谁都不放心,你可别在这节骨眼上惹嫌疑。” 他贯彻着遇事先逃命的作风,柳竹秋厌烦,又不好赞成他这次说得对,敷衍几句让他回去了。 烦恼千头万绪,她能做的唯有等待,这被动的处境令她不安,没跟家人们一块儿吃晚饭,独自躲在内书房静心。 不多久,陈尚志溜进来,先站在门口小心观察她的脸色,得她笑脸相迎方乖巧靠近。 “季瑶,你不吃饭,又在为蒋妈难过吗?” 柳竹秋瞅瞅一旁的凳子,示意他坐下,温和道:“蒋妈对我寄予厚望,我若一味伤心,不是令她失望吗?” 失去蒋少芬这一挚爱的亲人,她的坚强也曾枯竭断流,这时身边亲友的陪伴至关重要。 这阵子陈尚志明显比过去黏她,一发现她独处便来找她聊天。他没说太多安慰的话,时间多花在请教功课,同她谈论读书心得上,以此化解她的悲伤。 柳竹秋闲来也教他练字,画画。 他天资聪颖,很快就能摸到门径。 目睹此情她便替他惋惜过去装傻浪费的时光。若非幼遭不幸,以陈良机的学识家境早将他培养成才了。他小小年纪都能熬过那样多的挫折,她有什么资格在他面前喊痛呢? 辅导这聪慧少年还有别样的乐趣。 -- 第485页 柳竹秋最大的短处是好色,看到男人的好相貌便忽略内涵。但美色似蜜糖,久食必齁,到头来能长吃不腻的还是如大米白面般的才学修养。 当初她被朱昀曦的美貌迷得垂涎三尺,管他有没有读完《四书五经》,是不是具备六艺五德,一心只想着肌肤之亲,云雨之乐。后来梦想一一成真,二人在枕席厮混惯了,她便得陇望蜀地希望太子能内外兼美。 可惜朱昀曦天生不爱读书,明明精通音律,却认同“此系末技”的说法,只在宣府展露过一次就再不肯给她欣赏。 柳竹秋为此抱憾,遇到陈尚志后才找到弥补途径。 他的容貌毕肖太子,聪明好学,又降心俯首地依顺她。她欣然做起巧匠雕刻这块良材,短短几个月收效甚佳,以后定能将其栽培成才貌双全的佳公子。 人美心善还有才,这不是女子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也不知今后哪个有福的能受用,到时可得让那幸运的女子好好感谢我。 今天她的心事奇多,与这善解人意的可爱少年相对,便自然而然倾吐愁烦。 “裕哥,假如有个你原本很尊敬的人突然变坏了,你会不会很失望?” 陈尚志想了想:“我会先去了解他为什么变坏,以及是不是真的变坏。” 这点已比她当年理智。 柳竹秋赞赏一笑,又说:“当你确定他真变成了坏人,习惯鄙视憎恨他以后,忽然有一天发现他可能并非你想象的那么坏,而再你试图去了解他的苦衷时,他却做了一件很恶毒的事,险些害死你重要的朋友。你又会是什么感受?” 陈尚志皱起眉梢:“这人是真的堕落了吧,如果他不针对我,我大概会尽量远离,避免跟他敌对。若实在躲不过,也只能按道理办事了。” “那要是再后来,你终于发觉这个人是在假扮坏人,目的是消灭真正的大坏蛋,还不惜与之同归于尽呢?” 陈尚志惊道:“你到底在说谁啊?那人是你曾经的师长吗?” 柳竹秋犹豫一会儿,说出与孟亭元的纠葛。 陈尚志不了解朝堂局势,很多地方听得费解,比如皇帝明知唐振奇做尽坏事还一再容忍,孟亭元掌握了唐振奇的罪证,却必须借他人之手揭发,还得陪上自个儿的性命。 这些问题的答案正是柳竹秋苦闷的根源。 “裕哥,大臣们背后都称你爷爷‘陈泥匠’,最擅左右涂抹,还说他墙头草两边倒。说实话以前我也不太认同他这种圆滑消极的处事风格,后来深入官场才明白他的高明之处。朝堂上对错不要紧,圣意最重要。” 陈尚志懵懂:“难道陛下看不清是非?” 柳竹秋苦笑:“不,多数时候他看得比谁都清楚,但比起是非,他更在乎怎么才能坐稳皇位,坐得更轻松舒服。如果违背这一点,有理也会被打成没理,对的也要变成错的。” “……我想起我四叔家,他做事就只图自己舒坦,四婶和堂弟堂妹们必须顺着他,否则都没好日子过,是非道理在他家根本讲不通。” “没错,我们这些臣子侍奉君王也像妻妾伺候丈夫,事事都得顺从。然后妻又辖制妾,妾又□□丫鬟,丫鬟再凌虐更下等奴婢,以此类推,一层压一层。” 陈尚志善于思考的脑子开始分析这种令人憋屈的等级制度形成的原因,以他有限的认知只能得出粗浅结论。 “陛下这么多疑是不是因为在宫里困了太久?小时候家里人都说外面坏人多,嘱咐我们这些小孩别相信外人。” 柳竹秋莞尔:“这是一个原因。陛下也被老祖宗的规矩压得动弹不得,只好转而压迫臣下,正是这种恶性循环才形成了这种乱象丛生的局面。” “我听爷爷和同僚们谈话都仁义道德不离口,书生们做的文章也全是这个调性,既然大家都只认圣意不讲道理,为何还不停强调道德?” “因为现行的道德传了千百年已被世人所接受,就像现成的规矩能用来约束大部分人。但权力是凌驾在规矩之上的,能实现私欲,还能支配受道德控制的善类。陛下带头宽己严人,上行下效,道德便沦为权力的遮羞布了。” 陈尚志这张白纸看到脏污就难受,忧虑道:“要怎么才能改变现状呢?” 柳竹秋的结论是:“当前没办法,只能等将来局势变化再做努力。” 陈尚志明白她指的是太子践祚后。 听柳竹秋提起太子他心里就像压着一颗剥了皮的青梅,又不敢露出一丝酸味,打量着她的表情睍睍道:“殿下好像很久没召见你了。” 柳竹秋不经意地点头。 他感受微妙,有些欢喜,有些担心:“你们吵架了?” “没有,现在陛下看我不顺眼,我得远着太子。” “为什么?你几时惹陛下不高兴了?” “我没惹他,因为太子太信任我,对我恩宠太多,陛下起疑了,怕我将来做权臣摆布新皇,想趁早扒我几层皮杀一杀我的气焰。殿下知道他爹的心思,暂时不敢再亲近我了。” “那你要如何躲这场祸事呢?” “放心,我已想好对策,等安排好再告诉你。” 要靠伪装大淫、魔挡灾,对着如此纯洁的陈尚志,她真有点羞于启齿。 陈尚志对她充满信心,但除了她的安全还在乎她的心情。 -- 第486页 “……你见不到太子会想他吗?” 他像在窥探美丽而危险的花园,对上她无心的凝睇,脸刷然通红。 相处日久,柳竹秋看得出陈尚志心悦她,少年人对照顾关爱自己的年轻女性萌生爱意属平常现象,善加引导便是,没必要谈虎色变。 她又一向鄙视传统贞洁观,假使有了丈夫也不会将自身归为对方的专属物严格与其他男人避嫌。 所以跟陈尚志的交往仍以坦诚大方为原则,如实说:“当然会想,你很久看不到陈阁老也会想他吧。” “……你把殿下当做亲人?” “是也不是,他身上有我不得不依赖的东西……” 不满帝王家的横行霸道,却必须依附皇权,就像孩子必须依靠暴虐的父亲供养,还得归心顺意为其尽孝。 但愿太子保持宽仁,将来做个厚道的君父。 柳竹秋寻思下面该聊什么,或是打发陈尚志回去歇息,肚子冷不防传出咕哝声。 她顿觉丢脸,陈尚志却喜道:“你饿了吗?” “哦,本来没胃口,跟你聊得舒畅就知道饿了。” “我给你做好吃的。” “又是荷包饭?” “不不,是卵熇。” 陈尚志指着取暖的炭盆说:“用这个就能做。” 这些小事柳竹秋都顺着他,让春梨取来他需要的炊具食材。 陈尚志将小锅架在炭盆上,在锅内倒入米饭,翻炒松散后在中央刨出一个露出锅底的小坑。加入一小块猪油融化,倒进打散的蛋液炒成蛋花,加盐、火腿丁,然后和米饭拌匀,起锅时撒一把葱花,喷香的卵熇就做好了。 入口干爽鲜香,炒得微焦的饭粒还带有少许锅巴,滋味着实不错。 陈尚志见柳竹秋吃得欢畅,心里美滋滋的,说:“你试试加点茶水泡着吃,味道更特别。” 他另做了半碗茶泡饭让她品尝,柳竹秋几勺子下去吃得干干净净,赞不绝口道:“好吃好吃,裕哥真能干,用这么简单的材料做出美味佳肴,这就叫返璞归真,大巧若拙。” “你喜欢我以后天天给你做。” 陈尚志笑着摘下她嘴边的饭粒并随手吃掉,她立时愣住了。 少年也因自己的大胆惊诧,但随即鼓起勇气顺水推舟表白。 “季瑶,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变得让你可以依赖。” 这个尴尬的小事件只在柳竹秋心里停留了一晚上。 第二天她的精力就转到南山的兵器厂去了,在衙门里当差时也焦急等待着东厂那边的消息。 下午放衙回家,云杉先来报喜。 “东厂在南山查获了唐振奇和孟亭元合伙建造的兵器厂,陛下震怒,已传旨逮捕孟亭元,让他和老唐一起受审。” 情况不出所料,柳竹秋一阵难受,杀身成仁的故事一再发生在熟人身上,等同于心理酷刑。 云杉见她黯然无喜,疑心:“你怎么这么冷静?张选志事先跟你通过气了?” “嗯……” 柳竹秋能为孟亭元做的就是严守秘密,保证他的计划平稳实现。 快到饭点了,她留云杉吃晚饭,顺便询问朱昀曦的近况。 天微黑时,柳尧章匆匆跑来。 “白天左家小姐派人送了一小包药材到我家,说是给你的。你嫂子接着,那人没说个所以然就跑了。刚才我回家一看,发现情况不太对。” 左敏兰给的药包里有甘草、大戟、芫花、甘遂、海藻、乌头、贝母、瓜蒌、天花粉、半夏、白蔹等十八味药材,刚好凑成十八反。 每种药材只一两块,不像入药的。 柳尧章博学,知道药草方里的“十八反言”:本草明言十八反,半蒌贝蔹芨攻乌,藻戟遂芫俱战草,诸参辛芍叛藜芦。 当中包含“反叛攻战”四字,像是某种示警。 左敏兰乃深闺少女,若知晓重大危机,也只能从家长处获悉。柳尧章想其父是通政司通证,与妹妹同在一个衙门,便赶来问讯。 左通政家距此不远,柳竹秋先派人去查看,家丁回禀:“左通政全家白天出城上香了,说过几天才回来。” 柳竹秋惊骇地对三哥说:“我听说左通政跟右军都督府的胡同知是把兄弟,唐振奇得势时胡同知很会奉承他,这阉狗兴许捏着这些旧日拥趸的把柄,想煽动他们谋逆。” 事实正是如此,唐振奇在牢里仍消息畅通,得知东厂查获南山兵器厂,他明白死罪将至,忙使出被捕前就安排好的后手,命党羽们立刻攻打皇宫发动政变。 他手握同党的罪证,那些人怕唇亡齿寒,不从也得从。 眼看京城将乱,有良心的都提前暗示亲朋们外出避难。 左敏兰在家偷听到父母谈话,知道阉党要造反。左通政不肯出卖好兄弟,决定先带妻儿外逃。左敏兰却有见识,担心父亲为一时的义气担上反贼罪名连累全家,便设法往外传递消息。 她最信赖的朋友就是柳竹秋,想她父兄都是朝官,正好预警。但这种杀头的事如何敢开口?写在纸张上也会惹祸,便以药材做暗号,相信柳竹秋看得懂。 距离她发出警报已过去两个多时辰,乱党们八成已开始行动了,柳竹秋望着消失的天光,仿佛目睹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正在降临。 第一百七十四章 -- 第487页 柳竹秋预测阉党搞叛变,除攻打皇宫还会第一时间扶立傀儡,杀害她们这些效忠朝廷的官员。 她忙让云杉回宫示警,催柳尧章回去带家小躲避,派瑞福和下人们分头去向萧其臻、张选志、张鲁生等人报讯,特别交代瑞福:“你跟张厂公说,让他赶紧带人去颍川王府保护颍川王,万万不能让他落入叛贼手中,必要时刻应果断丢车保帅。” 之后集合家小,叫他们勿带任何行李,火速分头撤离。 她亲自持剑保护文小青母子,只带春梨、陈尚志还有文小青的丫鬟念儿从偏门出府,街面上行人逃窜,说大批官兵杀过来了。 春梨建议去陈良机家避难,柳竹秋说:“阉党恨我入骨,必竭力追杀,我们过去只会白白连累陈阁老。” 她望着混乱的街景急寻出路,陈尚志附耳道:“跟我来。” 不乏底气的语调让柳竹秋选择相信,叫众人跟随他前进。 文小青不知陈尚志是正常人,慌疑道:“大小姐,我们跟着傻子走不要紧吗?” 柳竹秋说:“裕哥只比一般人迟钝些,并不糊涂,他常在这附近玩耍,想必知道安全的藏身地。” 陈尚志领她们摸黑走进一条小街,相互搀扶拖拽着奔走数十丈,来到一处茅屋草棚拼凑的陋巷。 此地是丐户的聚居地。夜幕下,两个小乞丐正背着竹篓捡拾街边的粪便,预备明早卖给收粪肥的人。 陈尚志认出其中一个小孩,上前拉住他。 “有人要抓我们,快带我们去你家。” 那小叫花子似乎跟他很熟,二话不说带路,将他们引到巷子深处的破草房。他家只一个二十多岁的妇女,穷人点不起灯,室内伸手不见五指,比屋外还黑。 五大一小六个人再加小叫花母子挤进这狭窄恶臭且堆满杂物的小房子,稍微动一动便摩肩擦背,额头碰后脑。 那妇人还挺热情,引导众人分别坐到床和废砖块垒成的凳子上歇息,柳竹秋竖耳倾听,周围很安静,反贼绝不会将目光投向这片被繁华京城遗忘的贫贱角落,躲在这儿可平安度过今夜。 丐妇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盒糖馒头请她们充饥,乞丐人家三餐无着,哪来的上好白面蒸馒头? 春梨凑到窗边将馒头对着微光检查,看到上面盖的花戳,奇道:“这不是我们府上的馒头吗?” 她联想到近来厨房的下人说日常的剩饭剩菜经常莫名其妙消失,立即断言:“裕哥,是你送给他们的?” 陈尚志在外人面前必须装傻,以痴憨地语气说:“他们没吃的好可怜。” 文小青接着问:“我听说你曾被街上的小乞丐欺负,怎么还送他们吃的?” 陈尚志指着自己的肚腹解释:“肚子饿很难受。” 意思是他知道挨饿的滋味很痛苦,推己及人才做施舍。 这下所有人都觉得他可爱了,柳竹秋褒奖地拍拍他的肩膀,对众人说:“你们待在这儿,我得出去瞧瞧。” 大伙儿都吓得站起来,文小青带头劝阻:“外面很危险,你不能出去啊。” 柳竹秋安慰:“你们别担心,我自有主意。” 说完提剑出门,走出十几步陈尚志追出来,急杵捣心般抓住她的袖子小声请求:“季瑶,让我跟你去吧,你一个人太危险。” 柳竹秋拒绝:“你若换个长相我就带上你了,你长得太像殿下,被那些反贼看到一准没命,还会拖累我。” 她为了让他断念,使用了“拖累”一词。 陈尚志懊丧难过,吃力地松开手指,脸颊在夜色下泛出两行银线。 柳竹秋心里再没底也得装出个十拿九稳的架势来,伸手替他抹去热泪,笑道:“你放心,天亮我就来接你们。” 她出陋巷往三千营的方向跑。 五军营里出了叛军,神机营离这儿太远,只三千营不久前换了忠于皇帝的龙虎将军羊冀做总兵,营里还有张鲁生的堂弟张镇抚等跟她交情不错的武官,是目前最指得上的救驾队伍。 来到大街上但见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兵往来驰骋,民宅店铺全部关门闭户,四处黑灯瞎火,偶有来不及躲避的路人都贴着墙根抱头鼠窜。 柳竹秋想叛军已将她列为主要格杀对象,而浓密虬髯是温霄寒的外貌标志,忙撕下假须藏在袖子里,丢掉冠巾,使手帕包住发髻,再用袍子遮住长剑,扮做逃难的书生急速前进。 一边跑一边祈祷紫禁城的侍卫们能守住宫门,最差也要保住太子,让她和同僚们有时间拨乱反正。 云杉赶回东宫面见太子,十万火急道:“殿下,阉党煽动五军营的士兵造反了,奴才回来时已看到军队正往皇城集结,请速做防御!” 近来庆德帝病情反复,朱昀曦心里很不踏实,暗中提防皇后党趁皇帝驾崩时搞宫廷政变,已与陈维远商议出一套防御策略,不成想真能运用于实践。立即派人去通知皇宫诸门的守卫提前关闭宫门,然后带上侍卫入禁宫护驾。 庆德帝刚接到太子奏报,宫人便急报:“有数千叛军正在攻打长安门!” 庆德帝身体大不如前,必须拄着拐杖行走,意志却依然坚定,冷静地安抚众人:“都莫慌,速命李格指挥禁军守卫宫门,其余各宫人等都不许擅自走动。” 李格是御马监掌印太监,御马监负责统帅禁军,是皇宫内护卫天子的最后一道屏障。 -- 第488页 唐振奇失宠后,庆德帝便着手撤换了他在宫内的党羽,派亲信接管御马监,负责宫内安保。所以唐狗谋反虽出乎估算,他的心态依然很稳。 朱昀曦提醒:“父皇,母后或许有危险,请速派人接她来此安顿。” 皇帝了然,唐振奇敢造反,事前必精心策划,弑君或废帝后须扶立新主,颍川王是现成的傀儡。 他想必要时刻可拿章皇后做人质,朱昀曤顾念母子情,或许不会配合叛党的要求。 庄世珍授命去帮皇后移驾,半逼半请将章皇后抬到乾清宫。 章皇后后脚尚未跨进宫门,外面守门的宫人奏报:“叛军说他们已扶立颍川王登基,城内百官已在新帝驾前宣誓效忠,尊陛下为太上皇,让宫内人立即打开宫门迎接圣驾。” 庆德帝威严而泰定地声斥:“乱臣贼子的话岂可听信?朕即便退位也只会让位给太子,哪轮得到颍川王?速去传旨,谁敢玩忽职守放叛军入宫,朕便诛他九族!” 朱昀曦果断请命:“父皇,请让儿臣去督战!” 庆德帝准奏,故意当着章皇后的面嘱咐:“太子,你可放话给宫外人,颍川王若敢鼓动叛军进犯,就是不忠不孝的逆臣,人人可诛之,献上首级,朕将重赏。” 图穷匕见,皇位之争面前骨肉亲情也得飞灰湮灭。 章皇后色沉如水,静静与丈夫比拼定力,朱昀曦从她身旁掠过时也没能惊扰她的情绪。 庆德帝冲她冷笑:“梓潼,你生的好儿子,竟然想弑父弑君。” 章皇后稳静道:“曤儿向来至孝,定会及时赶来解救父母,请陛下保重龙体,勿要焦虑忧恐。” 她临危不惧的果敢曾是皇帝最欣赏喜爱的,如今却变成指向他的刀锋。他眼里那丝愤怒渐渐凝聚成怨恨,吩咐左右:“保护好皇后,不得有任何差池。” 侍从们请章皇后去偏殿歇息,皇后昂着高傲的头颅步履优雅地前行,提前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向丈夫示威。 庆德帝按不住怒火,冷峻提醒:“梓潼,你别忘了当初同生共死的誓言。” 章皇后略微停步,回眸笑道:“臣妾始终铭记于心。” 她相信儿子已黄袍加身,五军营里的叛军稍后就将攻陷皇城。到时先杀死朱昀曦,再宣布新皇临朝,还怕那些有奶便是娘的大臣们不三跪九叩来归顺? 至于老皇帝,可腾出一间殿阁让其苟安,反正他也活不长了。 奸党按照之前的密谋,起事时兵分几路,其中一支三千人的队伍先去颍川王府迎接朱昀曤,带他到太庙继位。 张选志接到瑞福报讯,先派人回家救孙子,再紧急命令手下的掌刑千户、理刑百户、档头、番子率齐能召集的人手约一千五百多人直奔颍川王府和叛军抢人。 他们赶到时叛军正同王府内的守卫激战。 当日庆德帝软禁朱昀曤,将王府上下人等都替换了。 刚才叛军将领假传圣旨,说皇帝急召颍川王进宫,被王府属官识破。叛军便强行攻门,片刻撞破大门杀入。 侍卫们听从属官号令挟持朱昀曤夫妇躲进藏书阁,以此为据点与叛军展开攻防战。 叛军需要活的颍川王,进攻时留有余地,是以凭三千兵力仍难突破三四百人构成的屏障。 只拖延了一刻钟光景,东厂的援军赶到,在外围对叛军进行猛攻,而且出手极其凶残,连火箭和投石车都用上了。 叛军将领命人隔阵传话给张选志,说他谋杀亲王将被灭族。 张选志充耳不闻,也让人隔着战场向被围困的王府官兵呐喊:“陛下有旨,唐振奇勾结叛将谋反,意图抢夺颍川王做人质。若王府失守,你们就帮王爷尽忠吧!” 属官们明了局势,高声回话:“张厂公放心,颍川王殿下深明大义,宁死不屈,我等誓与叛军血战到底,拼个玉石同焚!” 朱昀曤和妻子薄氏吓得搂抱着瑟瑟抖颤,向王府詹事哭诉:“外面人做的事委实与我夫妇无关,还望爱卿救护。” 詹事厉色郑告:“臣等正拼死护驾,殿下且从容坐着,莫失了皇家体统。” 战阵两头的人都敢玩命,中间的叛军瞻前顾后,虽兵力占优,气势却弱了。 张选志命手下不计代价突入,几股兵力成功渗透敌人的包围圈,切割敌阵,分段厮杀。 王府每个角落都沦为格斗场,来不及避逃的侍女仆婢几乎全死于非命。 正是:“向日不沾门外事,安心守望井中春,功名利禄丈夫愿,何故遭殃殒我身。” 皇城长安门战事不容乐观,叛军使用攻城锤撞击宫门,铁铸的门闩已变形,一尺厚的门板也出现裂缝。 朱昀曦命工匠用砖石封堵大门,速度显然跟不上,他又命人抬来许多柴火和木质家具堆在门口点火焚烧。 两丈来高的火堆火焰山似的轰轰向四周喷吐毒焰,人靠近到一丈内便被烤得皮开肉绽。 叛军撞破长安左门被火山阻挡,难有寸进,只得分兵去攻打其他宫门。 此时距离叛乱爆发已过去一个时辰,宫内外消息阻断。 朱昀曦冒着箭雨飞石登上承天门眺望北京城,见远处散布火光,一些衙门和民居正在燃烧,可推断部分官员也是叛军的袭击目标。 他忧心如织,最怕柳竹秋遇害,盼望城内守军快来救驾。 -- 第489页 可是没有兵符和圣旨,哪个将领敢冒着杀头的风险擅自出兵呢? 第一百七十五章 柳竹秋有惊无险地来到三千营,门口已聚集了不少前来求救的官员,她看到张镇抚正焦急地同外来者交涉,忙在人群外招呼他。 发现她以后张镇抚赶紧挤过来,一些官员也想找柳竹秋商议,被她劝退。 她拉住张镇抚小声说:“唐振奇勾结五军营叛将造反,此处情形如何了?” 张镇抚苦恼:“已有多位大人来求羊总兵发兵救驾,可没有兵符,羊总兵说什么都不敢违反军令。陈阁老正在营内跟他商量呢。” 本朝调军须见兵符,单有圣旨都不顶用,谁敢绕过朝廷擅自出兵,定被处斩抄家。 柳竹秋来时已预见到这一情况,来这儿的官员都想救驾,但救驾的目的多出于维持荣华富贵,思想最高尚的也只是怕阉党上台后祸害臣民,估计没人愿意为这些目的送命。 慷慨激昂人人都会,可谁肯献出脑袋去做他人的垫脚石呢? 羊冀不想当这个冤大头情有可原。 柳竹秋明白这层时便拿定主意,游说张镇抚:“张兄,眼下正是尽忠立功的时刻,俗话说忠臣不怕死,怕死非忠臣。我愿拼死助诸君立此不世奇功,恳请兄台相助。” 她快速交代计划,张镇抚大惊,忙劝阻:“这是死罪啊,爵爷何苦如此?” 柳竹秋说:“我在路上听人说叛军正攻打皇城,再做迟疑恐圣驾有失,我深受皇恩,又被乱党视作死敌,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迟些也是个死,不如放手一搏,事成后陛下念我救驾有功,或许会施恩开赦。” 张镇抚从军十几年,知道平叛救驾的机会千载难逢,功成之后即可飞腾。 他和张鲁生、张选志沾亲,乱党掌权必遭清算,后日命运如何真得看眼前的决断了。 于是挥拳捶击胸口,慨然道:“爵爷忠肝义胆,我若不效死追随便枉称男儿了。刘兄也在营中,我去找他一起谋事,他必会应允。” 那位刘佥事也是柳竹秋当年在张鲁生家喝花酒时结识的好友,比张镇抚还胆大生猛,悄悄跟柳竹秋支了个招。柳竹秋大喜,决定就这么干。 三人同去帅营,陈良机正同几个文官软硬兼施求羊冀出兵。 羊冀抱头坐在案前,十指插入发丝,恨不得将头皮扒下来,跟对方一样好话歹话说尽,就差撕破脸骂娘。 “你们想保高官厚禄,凭什么拿我的身家性命当炮灰?” 柳竹秋径直走进去,高声宣话:“圣旨到,羊冀接旨!” 人们惊忙回望,羊冀即刻虎步上前。 “忠勇伯,你是来传旨的?” 柳竹秋点头:“羊总兵,陛下命我传口谕给你,要你立即派兵剿灭城中叛军,不得有误。” 羊冀狐疑:“请问爵爷可领取了兵符?” 柳竹秋从怀里掏出个手帕做的布包捏在手里,布包显出一点细长的轮廓。 “兵符在此,羊总兵速速领旨。” 羊冀伸手去拿,她立刻缩手,不让他碰布包,可疑动作令现场气氛变得极为怪异。 羊冀判断有假,急怒道:“忠勇伯,你不让末将验看兵符,末将如何敢接旨?” 那些来劝他出兵的官员生怕受牵连,反过来警告柳竹秋:“忠勇伯,假传圣旨,伪造兵符都是死罪,你可不能开玩笑啊。” 柳竹秋厉声呵斥:“我岂会拿陛下的性命和社稷安危开玩笑?诸公若还效忠朝廷便休要插嘴!” 羊冀料定她想蛮干,正欲吩咐亲随拿下。 张镇抚和刘佥事已悄然窜至身后,一人一拳打在他耳朵上,人立马晕了。 亲随们慌乱,不及动手,张镇抚拔刀喝止:“羊总兵突发疾病,不能理事,营中军务暂时由我和 刘佥事代理!想立功的都跟着忠勇伯去救驾,事成之后大家一起坐享荣华!” 在场军官普遍守着这笔横财眼馋,苦无正当理由出手,见温霄寒敢来顶缸,胆子都放开了,都飞奔出帐召集手下。 那羊冀只晕了片刻,张镇抚喊话时他听清了大半,乐得继续装死,任人们将他抬上扶下,只是闭目不动。 柳竹秋在众人簇拥下出帐,陈良机追上来低声问:“爵爷可知我家裕儿现在何处?” 柳竹秋说:“阁老放心,裕哥正与拙荆犬子在外避难,一切平安。” 陈良机又问:“爵爷手中的兵符可是真的?” 柳竹秋轻笑:“阁老纠结此事,莫非想做我的同谋?” 吓得老头儿停步跺脚,不知这人的胆子是如何练成的。 军队迅速集结完毕,刘佥事又叫来了江指挥、李指挥。 柳竹秋深感当年没白请苏韵为这伙武官唱戏,向他们拱手致敬:“常言道危难见真情,温某何德何能,能得诸兄相助。” 江指挥豪气道:“爵爷莫要多话了,哥几个信得过你,今日是好是歹都跟着你走了,快下命令吧。” 柳竹秋上马命张镇抚率两万人马去解皇城之围,命刘佥事、江指挥率一万人去助东厂营救颍川王,并清缴在城内破坏官衙,屠杀官员的叛军。 她和李指挥领一路人去锦衣卫,看唐振奇是否已逃脱。 叛乱刚起时,萧其臻接到柳竹秋的下人报讯,先命人护送家中女眷去亲戚处躲藏,自率一百家丁去锦衣卫衙门支援。 -- 第490页 擒贼先擒王,制住唐振奇可防止叛乱扩大。 锦衣卫衙门里已爆发杀戮,乱党的奸细有的砍杀差役劫狱,有的冲进各差房刺杀长官。 数名官员相继遇害,张鲁生也负了伤,带手下与叛军交战,杀得肉薄骨并,难分难解。 一些叛徒已救出唐振奇,赶到门口时萧其臻先带人堵住他们,于此同时来接应的叛军也赶到了。 寻常家丁如何打得过受训的士兵?顷刻间死伤殆尽,唐振奇恨透萧其臻,命人先杀他。 萧其臻被堵到墙角,突然从衣袍下掏出一颗拳头大小的铜球扔向对面的人堆。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数十人被爆炸震倒,尚未回过神,他又扔了一颗,轰隆过后人们本能地散开逃命,以为这人使了妖法。 萧其臻扔出的铜球叫震天雷,是神机营新研制的投掷式炸弹。 能得到这玩意还托柳竹秋的福,数月前在她引荐下,萧其臻认识了许应元。 许应元想御史台可替各级衙门申报功劳,便留心巴结他,前阵子震天雷刚试验成功就赶着送了一箱给他鉴定。 萧其臻在野外试放几颗,觉得威力不错,提了些意见让他回去改进。剩余三颗留在家里,今日竟做了他制敌的杀手锏。 他趁乱抢到唐振奇身边一把扯住他,另一支手举起最后一颗震天雷。 “谁敢乱动我就引爆这颗炸雷,跟他同归于尽!” 他挟持了主谋,乱党乍然懵神。 这时张鲁生带人追来,掩护萧其臻重新将唐振奇拖回衙门内与叛军对峙。 唐振奇发狠威胁:“萧其臻,杀了我,你萧氏满门都休想活命,倒不如投降归顺,我还可以保定你后半生的富贵。” 萧其臻冷笑:“阉狗,你也怕死啊。你罪恶贯盈,天命罚诛,我在陛下那里参不倒你,就不信到了森罗殿上还参不倒!” 先将他拖进房舍,叫人按住,亲手使小刀插进这厮嘴里一搅,废了他的舌头,使其无法对外发号施令。 张鲁生过来看见,赞他干得好,找来一根旗杆将阉狗绑在顶端,高高竖在衙门里向围困他们的叛军示威,说谁敢靠近就乱箭射死他。 僵局已成,双方都焦灼等待别处的战果,后来在场的叛军将领突然开窍,心想若造反成功,他就是新帝的功臣,这死太监嗝屁了往后还不用再看其脸色。当即下令全力进攻,根本不管唐振奇死活。 萧其臻和张鲁生押着人质且战且退,被逼进审案的大堂,已准备引爆手里的震天雷,外间先传来爆炸声。 柳竹秋和救兵赶到,见叛军堵死巷子,便用营里的火炮炸开锦衣卫衙门的高墙,从缺口处杀入。 官兵战斗时高呼:“外面的叛乱已被镇压,弃械投降者免死!” 叛军本就心虚,见官兵来势迅猛,都以为事败了。 那叛将带头弃阵出逃,其余手下不战自溃,不一会儿衙门内的战斗平息了。 柳竹秋见到萧其臻分外惊喜,激动下主动上前抓住他的手。 “大人,你也在!?” 说完发觉失态,轻轻松开。 萧其臻已如死而复生般欢喜,愣了片刻想起唐振奇,命人押上来。 谁知唐振奇畏罪,方才趁左右不备,伏剑寻死,颈部破了个大口子,血流不止。 柳竹秋忙让人按住包扎止血,喝令必须救活他,而后向贼阉狠厉发话:“当日你害宋大人惨受凌迟,欠了他多少刀我都记着呢,过几天就连本带利找你讨还!” 张鲁生伤势严重,已躺在担架上,急着要回家。 柳竹秋安慰:“张兄莫急,我已先派人去通知尊夫人离家避难,他们现在想必是安全的,你静心疗伤,我这便叫人帮你去安顿家人。” 张鲁生道谢后切齿恨道:“阉党杀了我许多弟兄,请爵爷务必奏明陛下,严惩这帮狗贼。” 柳竹秋胸有成竹:“放心,他们公然叛乱,十恶不赦,这回陛下绝不会宽贷了。” 她留人救治伤者,看管俘虏,清理现场,和萧其臻率队赶赴皇城。 官兵已击溃宫门前的叛军,一些乱党妄图逃离京城,遭九门守军阻截,将被逐一剿杀。 柳竹秋与陆续来到的朝官们商议,派人分头去请那些在家躲避的大臣前来集合,隔着城墙请求入宫见驾。 等到鸡鸣紫陌曙光寒,长安门前的残骸被清理干净,内官到门前唱令,惊悸初平的百官整队进入皇城。 他们中很多人没来得及更换朝服,有的夜间曾率家丁平叛,衣衫破损沾有血污,故意穿着,好向皇帝表功。 庆德帝强撑病体在皇极殿接受朝拜,一丝不乱道:“众爱卿都辛苦了,朕一切安好,大家无须担忧。” 官员们见皇帝似乎无恙,心总算踏实了。 军情奏报还在不断递上来,说城内的叛党已基本肃清,颍川王平安脱险,现在殿外候旨,唐振奇及其同伙均被逮捕,关在昭狱待审。 庆德帝不假思索说:“唐振奇一伙谋逆弑君,罪行确凿,不必听审,让刑部直接宣判吧。” 刑部尚书连忙出班奏报:“依照律法,谋逆造叛者不分主从都当处以凌迟,只是内阁首辅孟亭元也参与叛乱,如今新首辅未定,这判决结果该递交何人,还请万岁示下。” 庆德帝看看座下,说:“朕认为陈良机可接任首辅,众卿以为如何?” -- 第491页 叛乱甫定,谁敢跟皇帝提异议,都山呼:“万岁圣明。” 陈良机做了首辅,马上担起捡烂摊子的任务,兢兢业业下去干活儿了。 散朝后柳竹秋仍长跪阶下,内官上前询问,她叩首道:“微臣犯了死罪,在此听候陛下发落。” 接着交代自己为救驾去三千营假传圣旨,伪造虎符调兵的经过。 这事瞒不住,主动认罪更易获得谅解。 她办事时不知害怕,此刻有些七上八下,吃不准皇帝会不会饶恕她。 内官去奏报,隔了好一会儿回来传旨。 “忠勇伯,陛下说你救驾辛苦,让你先回去歇着。” 看样子庆德帝准备秋后算账,她起身告退,走出宫门萧其臻还在等她。 他刚听陈良机讲述柳竹秋在三千营的勇莽行径,没被叛军激发的恐惧登时统治了他的身心。 “陛下会怎么处罚你?” 柳竹秋摇头苦笑:“他若说了我此刻还出得来吗?” “……你别怕,我一定想办法帮你求情。” “嗯。” 她看到他身上缠着纱布的伤处,反过来安慰:“我暂时没事,你先回去看看家里人,然后好好养伤。” 萧其臻忧郁点头,坚持送她回家。 他们来到忠勇伯府,这里的火灾刚刚熄灭。柳竹秋和家人居住的半个府邸皆化废墟,后面半截有陈家人救护损失还不太严重。 陈尚志和春梨等人已先到了,瑞福和苏韵也在。他俩救出张体乾,在孙荣家躲了一夜,刚才已将他毫发无伤地交还给张选志了。 春梨说:“我叫人去三爷和老爷那边看过,他们都没事。” 柳竹秋轻松不少,笑对众人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人活着,房子还能再造。” 就是不知等新房子造好,她的人头还在不在自己的脖子上。 朱昀曦下朝时听说温霄寒矫诏调兵,为此延续着大喜大忧的体验。 他在乾清宫呆了一整天,等庆德帝从昏睡中醒来,忙跪到帐外借请安之际替柳竹秋求情。 庆德帝放下喝剩的补药,闷声不悦道:“这温霄寒胆子太大了,朕怕你今后管不住他啊。” 果决、强硬、天不怕地不怕这些都好说,让皇帝忌惮的是,温霄寒这一手分明在赌天家,准确地说是赌太子对她的宠信,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断定太子会为他作保,助其脱罪。 帝王最怕受操控,宠臣反客为主,江山都可能易姓。 朱昀曦汗毛倒竖,爬跪到近处急告:“父皇,温霄寒救驾心切才出此下策,昨夜若非他及时搬来救兵,我们也不能这么快转危为安啊。求您怜惜她这份一心护主的忠诚,准其功过相抵。” 庆德帝斜睨着他,忽然慢悠悠问:“你为何如此信任他?” 回答这问题可不能轻率,朱昀曦慎重斟酌后方说:“儿臣数遇危险,都靠温霄寒舍命救护,古云:‘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儿臣以为她的忠诚是经得起考验的。” 庆德帝仍不动声色,静默片刻,又出其不意刺探:“你这么依赖他,莫非予了他董圣卿①之宠?” 作者有话说: ①董圣卿即董贤。汉哀帝的男宠。 第一百七十六章 庆德帝早怀疑太子和温霄寒关系暧昧,据观鹤园的侍婢密报,朱昀曦经常单独在厢房内接见温霄寒,相处时间往往长达一两个时辰,有时甚至大半天。 事后都由太子的亲信近侍打扫房间,整理好之前不许任何人靠近,傻子都能看出有猫腻。 富贵人家男女通吃的现象很普遍,先帝也养过娈童,但跟臣子越礼就太不像话了。 更令庆德帝担心的是那温霄寒好色成性,还留着一把大胡子。而太子一向喜欢娇小妩媚的女子,按说不会对他的色相动心。兴许没临幸他,而是反过来被他给亵渎了。 果真如此,将姓温的千刀万剐都不够解恨! 朱昀曦受到质问,比收到无常的催命符还悚惧,赶忙否认:“儿臣绝未行此败德之举,求父皇勿信谗言!” 他猜是被观鹤园的侍婢或当日随他北征的侍从出卖了,仔细想想他跟柳竹秋相处的情形是够可疑的,要是皇帝仔细追问还真难撇干净。 庆德帝得给太子留脸面,回头一想,温霄寒这样的人才难得,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朱昀曦身边必须留个靠得住的帮手。 但是不给这小子上把重锁总是不安。 朱昀曦战战兢兢偷瞄沉思中的父亲,像在火坑上挡秋千,浑身被燎到起泡,清晰感受到不断有汗珠在体表滑动。 庆德帝想出一个方案,淡淡道:“他伪造兵符假传圣旨,按律当处极刑,念其救驾有功,朕拟折罪判处他腐刑,以后让他入宫当差,你意下如何?” 朱昀曦又惊又窘,有那么一忽而竟在思考此事的可行性。 柳竹秋不愿做嫔妃,只想当高官,以后让她做司礼监掌印,既满足了她的心愿,又能常伴他左右,岂不皆大欢喜? 但转念便发现此法无操作空间,首先绝不可能瞒过皇帝,到时非弄巧成拙不可。 急忙求情:“父皇,士可杀不可辱,温霄寒这人傲骨嶙峋,若如此处刑,他定会自行了断。求您开恩宽赦。” 他护着温霄寒,庆德帝疑心更重,气闷道:“那就等朕处理完本次的叛乱分子再说,你在这儿伺候一天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 第492页 朱昀曦惶恐告退,他操劳两天一夜,单忧极瘁,给皇帝这么一吓唬竟忘记疲惫,出乾清宫后直奔慈宁宫向许太后求救。 许太后已听说昨夜唐振奇一党造反,亏得众臣奋勇救驾方能快速平息叛乱,正好奇立功的都是哪些大臣,见到朱昀曦便让他详细禀报。 朱昀曦趁便说出温霄寒的事,求太后为其说情。 许太后说:“你父皇不是不能宽恕温霄寒,是怕你太宠信此人,日后引为祸根。至于说要处他宫刑,那绝对是气话。我朱家自□□起便尊重读书人,怎会用此等酷刑去折辱一个才子?” 朱昀曦犯愁:“孙儿也觉不可能,可父皇态度很正经,真令孙儿惶恐至极。温霄寒救过孙儿那么多次,孙儿实不忍辜负他。” 许太后笑道:“哀家也喜欢这后生,诗词写得好,书画技艺也出色,更难得的是办事得力还勇敢忠心,真是可遇不可求的良才。” 朱昀曦听尊长夸奖柳竹秋,比自己受夸更高兴,喜道:“皇祖母如此赏识是她的福气。待孙儿告诉她,她定会加倍报效您。” 许太后摆手:“哀家长居后宫,用不着他一个外臣报效。你且宽心,哀家明日便跟你父皇求情,让他赦免温霄寒。” 得到坚实的助力,朱昀曦心下稍安,回宫沐浴更衣,听侍从奏报平叛的后续事宜,中途奶娘抱来琼蟾小郡主,说郡主两日不见父王,啼哭不止。 朱昀曦忙抱着女儿哄了一会儿,精神放松顿觉困倦不支,歪在榻上睡过去。 侍婢们见了忙扶他上床去歇息,他用最后一点精力吩咐云杉:“明天一早去给柳竹秋传话,让她这些天老实呆着,别忘记自己是戴罪之身。” 这点柳竹秋可不敢忘,当天先在城里临时租了所宅院供全家人落脚,命人采办好家什器具,便待足不出户地待在家里,有亲友找她庆贺或议事,都被婉言谢绝。 陈尚志不知她在避祸,稍后陈良机派人来接他,哄着说:“忠勇伯家的房子烧了,老爷说你不好再给人家添麻烦,叫你回家去住。” 陈尚志不从,陈家人便让柳竹秋相劝。 柳竹秋知道陈良机怕受她牵连,也觉得陈尚志留下不妥,当众哄着他说:“我这儿还没安顿好,你暂时回去住几天,等家里收拾齐整了我再派人去接你。” 陈尚志无奈,依依不舍地跟家人走了。 是夜风雪大作,宅院的房舍老旧,门窗好似受虐的苦役,随着风吼咯吱呻、吟。 柳竹秋拥被坐在火盆边凝思,春梨在一旁改衣裳。 她们的衣物都烧光了,从成衣铺现买了些,好多不合身,得一件件调整。 她见主人心情沉重,安慰::“你犯错也是为了救他们父子,没你当机立断,紫禁城都换主人了,皇帝要是罚你也太没良心了。” 柳竹秋摇头:“我倒不太担心这个,是为孟阁老难过,他真把自己送到绝路上去了。” 回想孟亭元降志辱身扳倒阉党的过程,可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真把“忍”发挥到了极致,身体力行地诠释了他所说的“大忍乃舍己身”。 春梨担心:“小姐该不会想替他辨冤吧?那是行不通的。” 柳竹秋目前自身难保,若说出孟亭元设计唐振奇的真相,庆德帝定会认为这是文官集团蓄谋已久的针对政敌的诡计。帝王最恨被臣下摆布蒙蔽,到时救不了人,还会连累无数。 “我知行不通,他也早知结局如何才会警告老爷忘记他赋诗泄密的事。” 春梨说:“孟阁老和蒋妈一样,都是有大胸襟大气魄的人,他真让我明白了何为‘盖棺定论’,一个人的好坏要到他死的时候才能下结论。可惜孟阁老就算死了,大部分人也不知道他是为正道牺牲的,依然会把他当成投靠阉党的反贼。” “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①。 这便是孟亭元的思想写照吧。 柳竹秋回忆早年与这位蒙师相处的细节,发现在那时他就为自身选定了归宿。 “他在我家教书时最爱吟诵王维的《夷门歌》②,尤其是‘非但慷慨献良谋,意气兼将身命酬。向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这几句,我问他侯生助信陵君成功拯救了赵国,为何要北向自刭。他说侯生平庸一生,以风烛之躯助主公成就伟业,可说完成了毕生的追求,自尽是在鼓舞信陵君,使其坚定北救赵而西却秦的决心。” 她还记得孟亭元作答时眺望着水天相接的远方,眼中隐含泪光,她以为他是在为古人感慨,如今方知他在展望命运。 伤感像粗暴的风拉扯着她的思绪,懊悔没早一点理解老师,还在他负重前行时残忍地加以攻讦。 门外忽有人声逼近。 “陈少爷,爵爷已睡下了,你不能乱闯!” 柳竹秋与春梨对望一眼,忙披上外袍黏好胡子。喧哗已到了门口,门板啪啪震动,夹杂着陈尚志急切执拗的气息。 春梨得柳竹秋授意,放下针线去开门。 陈尚志哭着挤开她抢进屋内,抓住柳竹秋的手埋怨。 “忠勇伯你为什么骗我?” 他没戴斗篷,身上沾满雪花,脚上穿着家常棉鞋,显是偷跑出来的。 跟来阻止的仆妇无措解释:“刚才他突然来敲门,进来就直奔这里,我们拦都拦不住。” -- 第493页 柳竹秋让他们退下,关了门带陈尚志坐到火盆边,用手帕抹去他头顶肩头正在融化的雪片,问:“裕哥,你怎么回来了?” 陈尚志泪眼婆娑,委屈巴巴地望着她。 “我在家听爷爷的跟班议论,说你昨晚在军营假传圣旨,还伪造兵符调兵,已犯了死罪,将被陛下严惩,才知你是故意支走我的。一着急忙翻墙赶回来陪你。” 他生怕被柳竹秋拒绝,紧握住她的手哀求:“季瑶,你让我留下来好不好?是生是死我都想跟你一处。” 柳竹秋窘迫,春梨从旁嗔怪:“裕少爷,你又不是我家小姐的亲弟弟,说这种话不合适。” 昏黄的油灯也能照出陈尚志脸上的绯红,可他仍未松手,横下心请求:“春梨,我有话想单独跟季瑶说,能请你回避吗?” 春梨猜他要做越轨表白,岂肯答应,强笑道:“少爷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旁人说?莫非你瞧上哪位姑娘,想让小姐帮你说亲?” 陈尚志见状便不管不顾了,断然道:“你想听也无妨,反正迟早得让你知道。” 他双眼灼灼地看向柳竹秋,露出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勇士气概。 “季瑶,我、我心悦你。” 这份勇气还真非寻常人可比,类似孩童的纯真无畏。 尴尬瞬间与空气融为一体,春梨自觉出门,说要去瑞福屋里待会儿。 她一走柳竹秋更窘,有些事只可隔着窗户纸若隐若现,明晃晃暴露出来就像打翻的汤碗难于收拾了。 沉默令人焦躁,陈尚志郑重地重复一遍:“季瑶,我心悦你。” 淘尽羞涩,只剩热忱。 柳竹秋决定尊重对待,尽量温和自然地回应:“我知道了。那……你希望我怎么做呢?是接受你,还是给你同样的回报?这些我恐怕都做不到。” 陈尚志难掩失落,低眉道:“你只喜欢太子殿下?” “倒不是这个原因……” 尊重的标准是诚实,柳竹秋真话一出,陈尚志重受鼓舞,抢先道:“那你喜欢我吗?” 这小孩可真厉害,总会出奇招。 她相信他没有心机,只是率真,讪笑点头:“你这么可爱,我……当然是喜欢的,不过……” “你只把我当弟弟?” “…………” 若非这通追问,柳竹秋还不会认真观摩自身感受。 她这么好色,素未谋面的古代美男都能令其浮想联翩,对着活色生香的美人怎不神思荡漾? 以前对苏韵,对何玿微、顾淳如、滕凤珍都动过歪脑筋,陈尚志美色更在他们之上,有时面对面相处,瞧着他白如玉,色如花,甜如蜜的笑脸,心头就会爬过一只小蚂蚁、小飞蛾,暗想:“这要是太子,我就直接上手了。” 怎么办?这些下流心思难道也要开诚布公坦白? 她不知不觉重操狡猾路线,说:“裕哥,我已经跟太子殿下定情,再跟别人好就显得不忠了。” 这理由应该够分量,谁知陈尚志瞬然反驳:“他在宫里有那么多女人,难道对你就忠诚吗?” 柳竹秋惊讶,顺口说:“他是太子啊,而且……男人三妻四妾是常理。” “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就不行?你常说世道对女人不公平,干嘛还认同世俗道理?太子可以同时拥有几个女人,你也能可以同时喜欢几个男人。” 柳竹秋罕见地懵了:“你认真的?如果这样,那你以后再爱上别的女人,也要同时跟我们两个相好?那也太流于放荡了。” 陈尚志急忙摇头:“我不知道以后,只知道现在我只心悦你,你只要喜欢我一点点,肯让我留在你身边,高兴时陪你笑,难过时陪你哭,遇到危难能替你分担一部分我便满足了。” 这不就是要做她的男妾吗? 柳竹秋警告自己别想歪,陈尚志却帮她肯定判断。 “我配不上你,不敢奢求太多,就算你以后真嫁给太子,或者又去跟别的男人,我的心意也不会改变。你……考虑一下好不好?” 温柔聪明的少年还知道给彼此留余地,柳竹秋连忙点头,明白现在劝不走他了,说:“我让他们带你去休息,再给你家报个信。” 陈尚志央求:“要是爷爷又派人来接我,你可千万别答应他们带我走。还有,我想陛下还至于处死你,假如他要降罪,不管充军流放我都陪你去。” “……陈阁老不会准许的。” “那我就离家出走,就是讨饭也要偷偷跟着你。”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冯道《偶作》 ② 《夷门歌》出自《史记·魏公子列传》,即信陵君窃符救赵的历史故事。魏国公子无忌,是魏昭王的小儿子,魏安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昭王死后,安釐王登上王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公子为人,待人仁爱,又能谦逊地对待士人。凡是士人,不论德才高低,公子都谦逊地有礼貌地同他们结交,不敢凭仗自己的富贵对士人骄傲。因此,方圆几千里以内的士人都争着去归附他,他招来了食客三千人。在这个时候,各国诸侯因为公子贤能,又有很多门客,有十多年不敢施加武力打魏国的主意。 魏国有位隐士,名叫侯赢,七十岁了,家里贫穷,做大梁夷门的守门人。公子听说这么个人,就去拜访他,想送他一份厚礼,侯赢不肯受,说:“我修养品德,保持操行的纯洁,已经几十年了,终竟不能因为看守城门穷困的缘故接受公子的财物。”公子于是办了酒席,大会宾客。(宾客)坐好以后,公子带着车马,空出车上左边的座位,亲自去迎接夷门的侯生。侯生撩起破旧的衣服,径直走上车子,坐在公子的上座,毫不谦让,想借此观察公子的态度。公子握着缰绳,(态度)更加恭敬。侯生又对公子说:“我有个朋友在肉市里,希望委屈你的车马去访问他。”公子就驱车进入肉市。侯生下了车,会见他的朋友朱亥,斜着眼睛傲视着,故意久久地站着跟他的朋友谈话,(一面)暗暗地观察公子,公子的脸色更加温和。在这个时候,魏国的将相和贵族以及其他宾客坐满堂上,等待公子开宴;市上的人都看着公子握着缰绳驾车,公子的随从都暗地骂侯生。侯生看见公子(温和的)脸色始终没有改变,才辞别朱亥登上车子。到了公子家中,公子领侯生坐在上座上,向侯生一个一个地介绍宾客,宾客都很吃惊。酒喝得正痛快的时候,公子站起来,到侯生面前为他举杯祝寿。侯生于是对公子说:“今天我难为您也算够了。我不过是夷门的看门人,公子却亲自委屈自己的车马,亲自迎接我。在大庭广众之中,不应该有逾越常礼之处,但今天公子特意逾越常礼。然而我想要成就公子爱士的美名,(所以)故意让公子的车马久久地站在市场中,借访问朋友来观察公子,公子却更加恭敬。街上的人都认为我是小人,认为公子是有德性的人,能够谦虚地对待士人。” -- 第494页 于是结束宴会。侯生就成了公子的上客。侯生对公子说:“我访问的屠夫朱亥,这个人是有才德的人,世上没有哪个人了解他,因此隐居在屠户中间。”公子就前往朱亥家,屡次向他问候。朱亥故意不答谢。公子对此感到奇怪。 魏安釐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经打败了赵国长平的驻军,又进兵围攻邯郸。公子的姐姐是赵惠王的弟弟平原君的夫人,多次送信给魏王和公子,向魏王请求救兵,魏王派将军晋鄙率领十万军队援救赵国。秦昭王派使臣告诉魏王说:“我进攻赵国(都城),早晚将要攻下来;如果诸侯有敢援救赵国的,我在攻克赵国后,一定调遣军队首先攻打它!”魏王害怕了,派人叫晋鄙停止前进,把军队驻扎在邺,名义上是救赵,实际上是两面讨好,以观望局势的变化。 平原君的使臣连续不断地来到魏国,责备魏公子道:“我之所以自愿高攀您结为姻亲,是因为公子义气高尚,是能够关心和解救别人困难的。现在邯郸早晚就要投降秦国了,魏国的救兵却还没有来,公子能关心和解救别人的困难这一点又表现在哪里呢!况且公子即使看不起我,抛弃我,让我投降秦国,难道就不可怜公子的姐姐吗?”公子为此事发愁,屡次请求魏王发兵,同时让自己的门客和辩士用各种理由劝说魏王,魏王害怕秦国,始终不肯听从公子。 公子自己估计,终究不能从魏王那里得到救兵,决计不独自活着而使赵国灭亡,于是邀请门客,准备了一百多量车,想率领门客去同秦军拼命,与赵国人死在一起。走过夷门时,会见侯生,把打算去同秦军拼命的情况和原因全告诉侯生。告别出发,侯生说:“公子努力吧!我不能跟您一道去。”公子走了几里路,心理不愉快,说:“我对待侯生的礼节够周到了,天下没有谁不知道;现在我即将去死,可是侯生连一言半语送我的话都没有,我(对他)难道有礼节不周到的地方吗?”便又调转车子回来问侯生。侯生笑着说:“我本来就知道公子会回来的。”接着说:“公子喜爱士人,名称传遍天下。现在有危难,没有别的办法,却想赶去同秦军拼命,这就像拿肉投给饿虎,有什么用处呢?公子还用门客干什么!然而公子待我恩情深厚,公子前去(拼命)而我不送行,因此知道公子对此感到遗憾,一定会再回来的。”公子拜了两拜,说道:“我听说晋鄙的兵符常放在魏王的卧室里,如姬最受宠爱,经常出入魏王的卧室,她有办法能够偷到它。我听说如姬的父亲被人杀了,如姬悬赏请人报仇有三年了,从魏王以下,都想办法替她报杀父之仇,但没有人能够做到。如姬对公子哭诉,公子派门客斩下她仇人的头,恭敬地献给如姬。如姬愿意为公子(出力,即使)献出生命,也不会推辞,只是没有机会罢了。公子果真开口请求如姬,如姬一定答应,那就可以得到兵符,夺取晋鄙的军队,北边救援赵国,西边打退秦国,这是五霸那样的功业啊。”公子依从他的计策,去请求如姬。如姬果然偷出兵符交给公子。 公子出发时,侯生说:“将在外,国君的命令有的可以不接受,为的对国家有利。公子即使合了兵符,如果晋鄙不把军队交给公子,再向魏王请求,事情就一定危险了,晋鄙听从,那很好;不听从,就可以让朱亥击杀他。”于是公子哭起来。侯生说:“公子怕死吗?为什么哭泣呢?”公子说:“晋鄙是位叱咤风云的老将,我去(接他的兵权),恐怕他不会听从,必定要杀死他,因此哭泣,哪里是怕死呢!”于是公子去邀请朱亥。朱亥笑着说:“我本是市场上一个操刀宰杀牲畜的人,可是公子多次亲自来慰问我,我之所以不回谢,是因为我认为小的礼节没有用处。现在公子有急难,这就是我替您贡献生命的时候了。”于是他就跟公子一同前去。公子又去向侯生辞别,侯生说:“我应当跟您去,年老了,不能去了,请让我计算公子走路的日程,在您到达晋鄙军营的那天,我面向北方自杀,以此来送公子!” 公子于是就出发了,到了邺城,假传魏王的命令代替晋鄙。晋鄙合了兵符,对此感到怀疑,举起手来注视着公子,说:“现在我统率十万大军,驻扎在边境上,这是国家交给的重任。如今你单车匹马来接替我,这是怎么回事呢?”想要不听从(命令)。朱亥拿出袖子里藏着的四十斤重的铁锤,用锤子打死了晋鄙。 公子于是统率了晋鄙的军队。整顿队伍,给军中下了命令,说:“父子都在军中的,父亲回去。兄弟都在军中的,哥哥回去。独子没有兄弟的,回家奉养父母。”(这样,)得到经过挑选的精兵八万人,进兵攻打秦军,秦军解围而去,于是救下了邯郸,保存了赵国。赵王和平原君亲自到城外迎接公子,平原君背着箭筒和弓箭给公子引路。赵王拜了两拜,说道:“自古以来的贤人,没有比得上公子的啊!”(在)这时,平原君不敢拿自己和信陵君相比。 公子与侯生分别,到达晋鄙军中那天,侯生果然面向北方自杀了。 魏王恼恨公子偷了兵符,假传命令杀了晋鄙,公子自己也知道这些情况。已经击退了秦军保存了赵国之后,公子派部将率领军队回归魏国,他独自和门客留在赵国。 第一百七十七章 庆德帝为叛乱伤了神,接连两日卧床不起。第三天上午许太后驾临乾清宫,他勉力下床迎接,太后见了忙让人扶他躺下。 -- 第495页 庆德帝抱愧道:“儿臣近日病体疲乏,未能按时探望母后,请您见谅。” 许太后焦愁:“你是一国之君,身子比什么都重要,太医们看了那么久,就没瞧出你这是什么病?” 庆德帝宽慰:“都说是虚症,只能耐心调理,儿臣本已好多了,前日唐振奇谋反,儿臣略劳累了些,病情便反复了。” 许太后叮嘱他善加保养,说:“陈良机是两朝老臣,为人忠谨,你且放心将国事托付他看管一阵子,好生养病吧。” 宫内的人员配置庆德帝早做了安排,唯忧外廷。 这次谋反清洗掉大批依附唐振奇的官员,中央地方都得大换血,内阁也出现权力真空,该提拔何人替补,须细加斟酌。 许太后建议他从本次平叛的功臣中挑选,由此将话题扯到温霄寒身上。 庆德帝知道这是太子向许太后撒娇之故,回避道:“朝堂之事母后不便过问,儿臣自会处置。” 许太后一生恪守妇道,没想过触犯祖制,多年来初次跟儿子聊到大臣的事便受教训,心里很不快,说:“要是别人哀家肯定不管,但这温霄寒与哀家也算有缘。当年他为安国寺题的那篇序极是精彩,你姑姑也说他是天纵奇才。哀家想他为朝廷屡立大功,前日犯错也旨在救驾。昔年陈汤①矫诏平定匈奴,汉元帝不也没处罚他吗?你若严办了温霄寒,定会寒尽天下士人心啊。” 庆德帝亦在为难:“儿臣不想重罚他,单就此事而言他的确其情可悯。儿臣担心的是曦儿深受其蛊惑,对他言听计从,将来让此人掌权,恐致三马同槽②之祸啊。” 许太后揶揄:“所以你就想把他招到宫里做宦官?” 庆德帝笑叹:“儿臣那是一时之念,这种留骂名的事当然不能干。但得给个教训,磨磨他的性子。” 许太后提醒:“你也别把他挫磨得太狠了。得想想曦儿之所以倚重他,是因为他追随曦儿时只是个布衣。曦儿循规蹈矩,不同官员结党,好容易培养了这么一个没后台根基的纯臣,你得给他留点本钱。” 太监和官员在皇家眼中相当于家犬和野狗,家犬容易训练,养熟一条野狗却不容易。野狗能做的事,家犬办不到,温霄寒这种寒门出生,没跟官宦大族结亲的还是罕见的离群野狗,种子就难寻,是该宽容些。 庆德帝几经考虑,准备罚温霄寒冠带闲住③,反省一年,许太后表示赞同。 他传旨后召太子训话,勒令他今后不许私下召见温霄寒,理由是:“温霄寒仗着你的宠信恣意妄为,你把他捧得越高将来他摔得越惨。你也是,为君者应海纳百川,不能只青睐一个臣子,自今起你可多与大臣们交流,再筛选几个有作为的青年才俊,留待日后委任。” 朱昀曦知道父皇已给足颜面,但求平安过关,诚惶诚恐地领旨,回去便命陈维远赶紧将观鹤园变卖,做出洗心革面的模样让皇帝放心。 当天柳竹秋接到圣旨,皇帝暂停了她的职务,但赐银助其修缮伯爵府,雷声大雨点小的处罚已远较预估的轻。 她连忙上表谢恩,派人送信给亲友,再亲自去找陈尚志。 昨晚收到他的告白,她感受复杂。 被可爱的美少年爱慕是个人都会窃喜自得,但更多的是彷徨。好比捡到价值不菲的巨款,不想舍弃,又不能堂皇使用。 很多事都似这般一时半会儿辨不出子丑寅卯,陈尚志也没要求她马上表态,她决定暂行搁置,视其发展再做判断。 昨天他担心成那样,脱险后应去打个招呼。 柳竹秋来到陈尚志的住处,施二先出来接着,说:“裕哥不知在哪儿磕破了头,小的正想去向您禀报呢。” 柳竹秋忙进屋查看,见陈尚志坐在椅子上,一个婆子正用药酒帮他涂额头上的伤口。 那大片青紫重叠的伤势为多次碰撞造成,婆子和施二推测是他白天趁人不备时自己撞伤的。 傻子常有无意识的自残举动,但柳竹秋知道事出有因,忙让其他人出去,盯着他关问:“裕哥,你怎么伤成这样了?” 陈尚志怯然不语,经她严厉逼问方说:“我想求观世音菩萨保佑你,今早起床一边祷告一边磕头,不知不觉就这样了。” 柳竹秋百感交集,怀着心疼责备:“你这事办得比真傻子还傻。” 陈尚志低落道:“我没能力帮你消灾解难,但总得为你做点什么吧。尤妈妈说观音菩萨最是慈悲,诚心求她必有回应,你这么好,菩萨定会保佑你的。” 柳竹秋叹气而笑:“刚才宫里传旨下来,陛下只罚我停职反省一年,可能菩萨看你这么有诚意才助我躲过一劫。” 陈尚志惊喜地蹦起来。 “你真没事了?陛下会不会拉不下面子重罚你,先下道圣旨给外人看,以后再暗中为难你?” “你还蛮机警嘛,我想他还犯不着这么阴险地整治我,不过事情总有万一,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少年握住她的手,坚毅道:“我会保护你的。” 她明知他没本事兑现承诺,却能踏实接受这份心意。不像面对太子的示爱总要患得患失掂量用意,分析后果,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人们都偏爱纯粹的感情吧。 次日朝廷公布对造反团伙的处罚结果,以唐振奇为首的二百七十三名罪犯被判凌迟,另有一千九百二十五人处斩,抄家流放者多达三万,人数还待追加。 -- 第496页 孟亭元本当凌迟,庆德帝念其曾是当代大儒,改判大辟。 柳竹秋想去狱中拜别,又想若因此惹嫌疑,将辜负孟亭元的庇护,便派瑞福赠送酒菜为其践行。 瑞福带回孟亭元写的感谢信,只短短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柳竹秋见字落泪。 孟亭元为她上的第一堂课是讲《论语.学而》。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说“学而时习之”,是不断探索修养真理。在求真的过程上遭遇世人误解也不气馁懊恼。当自己的信仰被志同道合者接受时,就像迎接远道而来的挚友般欣喜。 看来先生已认可我就是那个与他志同道合的友人了。 这至高的赞誉令柳竹秋愧疚,后悔没多向恩师请教学问道理,分担他的痛楚。同时又欣慰自豪,寻觅理想的坎坷旅途上确实存在伟大的开拓者,在他们的引领下,她永远不会退失。 阉党伏诛,全城争睹。 唐振奇被剐了一千多刀,肉片遭围观者哄抢,有人将之践踏成泥,有人点火焚化成灰,更有人直接入口生啖,倾泻对这恶贼的憎恨。 宋妙仙去父母兄弟坟前祭奠英灵,当天前来拜祭的还有宋强生前的好友、同僚。 柳邦彦也去了,见人太多没脸靠近,躲在远处哭祭,祈愿亡者能宽恕他的罪过。 孟亭元问斩时柳竹秋到法场相送,之后为其收尸殡殓。 听刽子手说孟老临刑前吟了一首诗,她念出《夷门歌》末尾四句,对方说:“就是这首!” 她无言离去,回家后在纸上写下一首四言诗:“灿灿麒麟,禹禹独行,风骨峭峻,洁浊扬清,千劫过后,虽死如生。” 孟亭元生前桃李满天下,因投靠阉党,正直的学生纷纷脱离门下,得知他的下场还觉快意,那些攀附他的势利小人更避之不及。他的妻女早已亡故,无亲戚朋友,下葬时只柳竹秋一人在场。 望着凄凉的孤冢,柳竹秋想:似老师这般不图生前荣华富贵,亦不图死后流芳百世,只追求内心圆满的人才配称贤者。 她祝酒洒祭,默默祷告:“学生誓穷毕生精力继承先生遗志,来日新帝临朝,定求他为您恢复名誉。” 一切尘埃落定,翌日萧其臻来访。 柳竹秋听闻他受封武英殿大学士,入职内阁,做了本朝最年轻的“黑头相公”,正想派人去祝贺,见他登门喜滋滋地当贵客招待。 萧其臻是来找她庆祝的,取出一张草稿让她观看。 当年文安知县蔡进宝屠杀云来村村民,他主持破案后奸党掩盖真相,纵放幕后元凶。他愤怒地写下一篇奏疏打算劝谏皇帝追查此案。柳竹秋劝其冷静,在这篇草稿上写了“待时”二字。 字迹宛然如新,回首看已历经千难万险,这一路都是他们携手走过的。 “你那时说天道好还,总有一天能让坏人们伏法。现在我们盼望的日子终于实现了。” 数年来萧其臻穷心竭虑不避艰险地努力才换来这一胜利,并且是与柳竹秋共同取得的,在他看来比升官更有意义。 柳竹秋真心为他高兴,朝廷正扫秽除愆,他这样的清官充实内阁定能带动官场新气象,日后可为她提供更多助力。 她想趁便消除他对孟亭元的误解,讲述了相关内情。 萧其臻惊讶,随即联想到一些佐证。 “我参与调查阉党的谋反案,那南山的兵器厂是在今年四月建立的,正是我和苏韵受诬入狱后不久,涉案人犯也供称建厂的主意都是孟老提出的。他想是借诬陷我完全取得了唐振奇信任,才布下此局。若非如此,陛下还不会认真惩处唐振奇,阉党也不会情急造反,终被一网打尽。” 明白孟亭元的苦心后,他再无怨念,无限崇敬地哀悼:“孟老是真圣人,以后我也要上表为他鸣冤,让世人称颂他的功绩。” 他此番造访也为着问候柳竹秋的近况。 柳竹秋说:“陛下宽大为怀,命我在家思过,我就老老实实关自己一年吧,有空修身养性也不错。” 斗争危险貌似告一段落,萧其臻看她神清气爽,乐观地展望未来,便打算执行来时的决定,清理让彼此困扰的情愫。 “我……我……” “大人有何话?不妨直说。” “前日官媒来我家,为我推荐了一门亲事……” 柳竹秋乍惊,会意询问:“是谁家小姐?” 萧其臻含笑迟疑道:“你也认识,就是左通政家的二小姐。” 柳竹秋大喜:“是小兰吗?太好了!” 她涌起心想事成的激动,兴冲冲说:“小兰蕙质兰心,与大人正是天作之合。说来你俩真有缘,还记得那年你在我家园子里帮我的画题的诗吗?那幅画是我送给小兰的生日礼物,她看后爱得不行,一直问我作诗人是谁。可见姻缘早有注定,你们定会成为佳偶。” 萧其臻看出她的喜悦发自内心,没有半点遗憾不舍,更证明他在纯粹地单相思,努力维持笑容:“家母让我拿主意,既然你都这么夸左小姐,那定然错不了。” 柳竹秋回过神,发觉她的态度似乎很残忍,试图补救:“萧大人,你和小兰都是我看重的,你们能结为伉俪,我像是了了一桩心愿。小兰绝对是能与你琴瑟和谐的好妻子,你也是能给她幸福的好丈夫,把你们交给彼此,我很放心。” -- 第497页 萧其臻拼了老命也没按住心中波澜,担忧地吐露真情。 “可是我很不放心你……你将来能幸福吗?” 他的质问和泪光像一把剪刀剖开柳竹秋隐藏不安的幕布。 她局促地笑了笑,坚定道:“大人知道我的志向,只要志向得以伸张,我便一生无憾。” 她轻视男欢女爱,让萧其臻深入看清了:做她的事业伙伴比做情侣更有价值,会心微笑:“你的志向也是我的志向,希望能早日与你再次并肩立于朝堂。” 作者有话说: ①陈汤西汉时期将领。他作为西域都护府副校尉和校尉甘延寿一起去了西域。当时西域的情况很复杂,汉宣帝时期匈奴五个单于争夺王位,其中郅()支单于以武力兼并其他四个单于,统一了匈奴。后来郅支杀死了汉朝使者,害怕汉朝出兵攻打,就向西跑到康居,娶了康居王的女儿,最后当上了康居的王。陈汤了解到郅支的情况后,对甘延寿说:“郅支这个人太凶狠了,如果我们现在不杀掉他,要是以后他在西域称王就麻烦了。现在他在康居,那里没有什么固定的城市,也没有善于骑射的士兵,不如我们召集起屯田戍边的士兵,再让乌孙等国派一些士兵来,直接去攻打他,他肯定打不过我们,就算逃跑都没有可藏之处,这正是我们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啊!”甘延寿虽然认为陈汤分析得很有道理,但还是坚持要先奏请皇帝。陈汤说:“这是一项大胆的计划,而朝廷上那些人大多是平庸之人,他们讨论后,肯定认为不行。”甘延寿还是不同意,想给皇帝写信征询意见,可是第二天他不巧生病了,写信一事被耽搁下来。陈汤等了一天又一天,十分着急,眼看甘延寿的病未见好转,就偷偷地起草了一道假圣旨,调集屯田的士兵去攻打郅支。甘延寿在病床上听到这个消息时大吃一惊,他想立即制止陈汤妄作主张的举动。陈汤却愤怒地握着剑,对他说:“大军已经召集起来了,难道你想让大家再回去吗?不抓住战机出击,还算什么将领?”甘延寿只好听从陈汤的建议,让他带领四万多人,大张旗鼓地向北进发。当陈汤大军猛烈进攻时,郅支身穿甲衣带领他的妻妾数十人一齐登上城楼。汉朝大军的飞箭射中了他的鼻子,又射死了他几个妻妾,郅支便骑马狼狈地跑回了他的土城。第二天,陈汤命令士兵火烧郅支的土城,不一会儿,大火就烧毁了外围的木栅,士兵们冲进土城。郅支身边只有一些侍从,他们没有任何抵抗能力,很快就被汉朝士兵杀死,郅支也在混乱之中被杀了。捷报传到长安,朝廷一片沸腾,元帝不但没有计较陈汤假传圣旨之过,还加封他为关内侯。陈汤也一战成名,流芳百世。 ②三马,喻指司马懿、司马师和司马昭。槽,喻指曹操一族。汉代曹操为丞相时,曾梦三匹马同食一槽,甚恶。因对其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干预汝家事。”典出《晋书.卷一.宣帝纪。后比喻图篡谋位》。如:“他招兵买马,颇有三马同槽之意。” ③明代对官员考察处分制度。凡罢软无为和素行不谨官员,暂停其职务,保留品秩,反省以待命。 第一百七十八章 柳竹秋早前将大半积蓄和皇家赏赐的珠宝入股孙荣的钱庄和苏韵的珠宝店,伯爵府遭受兵燹,她的财物损失还比较有限。 事后朱昀曦派云杉偷偷送去两万两银票给她应急,并让她统计损失,说会全额补偿。 柳竹秋多报了一倍,反正太子的钱基本用于享乐挥霍,交给她还能干点正经事。 云杉前来接收她的账单,说:“如今陛下已对你和殿下的关系起了疑心,禁止殿下私下召见你,观鹤园近期也会处理掉,短时间内你恐怕见不到殿下了。” 柳竹秋惊慌:“陛下怀疑我是女子了?” “那倒没有,他不知听谁告密,知道殿下经常和你在厢房私会,怀疑你们……怀疑你是董贤呢。” 落到池鱼幕燕的境地柳竹秋仍忍不住大笑,庆德帝了解儿子的喜好,知道他看不上大胡子男人,多半以为是她亵渎了朱昀曦。 云杉看不惯她不知死活的粗放,责怪:“你还笑得出来,要不是殿下去求太后说情,陛下都想阉了你让你进宫做我的后辈呢。” 柳竹秋愣了愣,笑容转为讥讽:“殿下是找不到办法蒙混过关,若找得到一定巴不得如此。其实我也是,能做太监挺好的,等进了司礼监就跟内阁平起平坐了。” 什么狗屁的礼贤下士,他老朱家把普天下的人当猪狗牛马,看门狗不听话,随时会被剁掉爪子,拔光牙齿。 云杉估计老皇帝去日无多,眼看柳竹秋出头的日子快到了,随她私底下嚣张,瘪了瘪嘴说:“殿下甚是思念你,一直设法与你相见。下月十五他和太子妃要去大悲岩观音寺向送子观音还愿,想让你届时悄悄跟过去。” 他无意中泄露重大信息,柳竹秋忙问:“太子妃娘娘怀孕了?” 冯如月因流产丧失生育能力,柳竹秋上个月和她通信时也没见她提到相关信息,对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惊奇。 云杉自悔失言,窘促道:“你可千万别往外传,娘娘的身体你是知道的,这一胎保不保得住还难说呢。” 柳竹秋点头:“我知道,那娘娘现在有几个月身孕了?” 云杉推说不知,柳竹秋明白他在保密,不再追问,心想冯如月若能平安诞下麟儿,妃位便无虞了,朱昀曦也能消除一大心病,默默地为他们祝祷。 -- 第498页 她在家闭门闲居,只接待少数至亲知交,一日何玿微来访。 阉党叛乱时,他和妻子邓氏率家奴女兵解救了困在六部衙门里的官员。事后朝廷论功行赏,擢升他为吏部考功清吏司主事,邓氏也受封六品安人。 叙谈时何玿微提到准备为邓氏造一顶翟冠,已找到一名这方面的顶级工匠,向柳竹秋提议:“尊夫人若还未置办翟冠,何不与小弟同去那工匠的作坊选选样式,那匠人的手艺真是全国顶尖的,还为后妃打造过凤冠呢。” 翟冠是命妇最体面的行头,官员出于爱老婆或是好面子,都会尽力为夫人添置。 柳竹秋想文小青姐弟帮了她很多忙,她尚未有过像样的酬谢。她俩虽是假夫妻,文小青这伯爵夫人的头衔却是真的,再过两个月就该跟众命妇去宫里参加新年庆典,很有必要送顶翟冠给她。 便同何玿微约定,等他与那工匠说好时间就去选样。 她租的宅子房舍着实太旧,住进去没多久漏雨漏风墙皮脱落现象层出不穷。 忠勇伯府至少还须三四个月方可修缮竣工,柳竹秋不愿让家人受苦,便带着文小青母子、春梨、瑞福、陈尚志和几个得力的仆人搬到当初朱昀曦赏她的外宅过冬。 白桃张罗着安顿她们,得空对柳竹秋说:“你还记得那个歌妓婷婷吗?前日她来这儿找我打听你的住处,我看她那样好像又落魄了,问她又不肯说实话,我就没告诉她,估计她这几天还会来。” 婷婷本名汪茜,是张钦、翁子壮杀良冒功案的受害者。 去年柳竹秋帮她全家平反冤案,朝廷查抄了张钦在北京的家产,赔了一部分给汪家人。按说足够汪茜和母亲弟弟丰衣足食,怎会再次落魄呢? 柳竹秋记着这事,吩咐门房,下次汪茜再来就直接带她进来。 隔天汪茜真的来了,一年不见她已减去肥胖恢复窈窕佳人的身段,比初见时更消瘦,面容也明显衰老了五六岁,脸上浮现着饥饱不均的菜色,身穿破破烂烂的旧衣,与乞丐无异。 柳竹秋看出她受了大磨难,汪茜果如白桃所说顾左右而言他,避谈这一年里的经历,只说:“向日蒙爵爷搭救,奴家感恩戴德,愿以身相许,做府上的仆婢,为您执巾栉,奉箕帚。” 柳竹秋笑道:“姑娘是忠良之后,我岂敢辱没你?” 汪茜羞红着脸,强笑:“爵爷是当世豪杰,能侍奉您是奴家的福气,您若实在嫌弃,拿我做个最下等的丫鬟也行。” 她做歌姬为父鸣冤时尚有傲骨,与此刻奴颜婢膝的模样判若两人,柳竹秋想知道是什么原因令她性情大变,严肃道:“姑娘有难处可如实告知,你父乃忠臣义士,你这样自轻自贱不觉得愧对他吗?” 汪茜呜呜哭起来,终于撑不住交代实情。 去年她和母弟拿到朝廷给的一千两赔偿银,回河南老家投奔舅舅。 汪母先是听其弟游说,拿出五百两银子与他做买卖,想事成后分红,谁知舅舅经营不善,终至血本无归。 之后舅舅又说要帮她说门好亲,男方是当地一书香大族的少爷,已考中举人,将来定会做官,汪茜嫁过去全家人都有靠了。 汪母怕上当,要求亲眼相看。 舅舅带她去参观了男方家的田产和房舍,确是大户人家。隔天又请那少爷来家吃饭,人才果真斯文端正。 汪母放了心,男方也很快上门提亲。 舅舅说:“我们虽是小户,与富贵人家攀亲,该讲究的还得讲究,否则外甥女嫁过去会被人小瞧。” 汪母认为在理,想到女儿嫁与贵婿,他们娘仨便出头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一咬牙将剩余的几百两盘缠都交给舅舅为汪茜置嫁妆。 怎知人心叵测,舅舅拿到钱竟带着妻儿连夜遁去,母子三人苦寻数日,方知舅舅早已是当地闻名的无赖混子,在外欠债若干,家里住的房子都是租来,原本拖欠房租快被房东扫地出门,忽然来了个有钱的姐姐,帮他还清欠债才得以继续居停。 汪母大惊,方知弟弟之前说做买卖纯是扯谎,诓了她的盘缠拿去还债了。 她又托人去那少爷家询问婚事,人家声明不知情。少爷露脸澄清,形容完全陌生,上次去家里吃饭的那一个定是她的骗子弟弟花钱雇来的托儿。 那真少爷还当着汪茜的面奚落汪母,说:“看你女儿走路的姿势就不是黄花女,做我家的婢妾都不够格,还妄想当正室夫人,真不知你们哪来的脸面。” 汪母人财两空,带着汪茜姐弟流浪乞讨,后来想唯一指得上的就是温霄寒了。听说他在边陲立功做了伯爵,若肯念着昔日的情缘收女儿为小星,亦可苦尽甘来。 汪茜羞愧哭诉:“母亲说我们上当的事太丢人,怕您知道了嫌弃,不让我说。如今我们住在一户拾荒者聚居的破院里,已欠了半月房租,眼看快被赶出来,这大冬天的流落街头不是饿死也是冻死。求爵爷再发发慈悲,收留我们。” 她们的遭遇乍听蠢得可气,但细想又怪不得她们。 世道本无女子自立的基础,不依附男人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良家妇女自觉遵守好女不出门的风俗,不与外界打交道,汪茜这曾经失足的急于恢复名节,更要严守妇道。 她和母亲自我封闭,幼弟又尚懵懂,遇上黑心的亲戚只好做待屠羔羊了。 -- 第499页 柳竹秋安慰汪茜一番,派人去接她的母弟,一齐带去租住的宅子安置,支了二百两银子给她们做盘缠,用以添置冬衣器物。 白桃问她打算如何料理这一家人。 柳竹秋说:“汪姑娘的弟弟尚小,等他自立门户还得好几年,暂且先当客人养着,回头让她弟弟跟着仇儿念书,肯上进就栽培,若没天赋等他大了再帮他另找个差事。至于汪姑娘,她和她母亲大概还是想找正经人家做归宿,我看着帮她物色吧。” 白桃听了不言语,瞧着郁忡忡的。 柳竹秋笑侃:“你怪我多管闲事?” 白桃摇头,竟蓦的红了眼眶,哽咽道:“大小姐你真是好人,我越看你做善事,越怕你将来受害,想到万一你今后没好报心里就很难过。” 她不是矫情造作之人,说这话必有缘故。 柳竹秋细加盘问,白桃按捺不住,将她引入帐中,指着胸口低声道:“这话我原本打死不该对你说,藏在这里已两年有余。事关我和云杉的性命,请你先发誓知道以后绝不对外透露。” 柳竹秋郑重立过誓,白桃方凑近耳语。 “那年池选侍坠马而死并非意外,都是殿下安排的。” 柳竹秋一头栽进冰窟窿,不觉捉住她的手。 “怎么回事?!” 看她这反应白桃不敢往下说了,柳竹秋忙松手,放缓语气催问:“好妹妹,你勾起我的心又不详说,不更叫我担惊受怕吗?殿下为何要杀池选侍?就因为她当过皇后的眼线?” 白桃迟疑点头:“事情起因你是知道的,那次你去东宫见驾,池选侍向皇后告密,差点害死你和殿下。事后殿下审问池选侍,她也认罪了。殿下觉得池选侍和他幼少相伴,竟抛开多年情分帮着皇后迫害他,这样的白眼狼不能再养在身边。便让云杉偷偷给马下了疯药,哄着池选侍骑那匹马。中途药性发作,池选侍就被疯马摔死了。” 柳竹秋心里飞沙走石,怪不得过去一提池绣漪朱昀曦就变脸,人是他亲手杀的,他能不心虚吗? 池绣漪背叛他固然可恨,但他也知道那是青梅竹马,共处多年的伴侣,怎地如此残忍? 冷落她、软禁她、找个借口逐出宫去,甚至干脆让她削发出家都合情理。 杀人无非两个原因:一、泄愤;二、逃避皇后怪责。 这两点揭示出狠毒和懦弱,柳竹秋真没料到太子内心的黑暗面会如此龌龊。 她变色走神,白桃感觉厄运临头,后悔不迭道:“云杉那次是半夜做噩梦说梦话被我听到,经不住我审问道出实情,他叮嘱我千万不可说出去。我怕你今后无意中触怒殿下才拿这事提醒你,不过这肯定是我多心,你对殿下那么好,殿下又那么宠爱你,绝不会像对池选侍那样对你。” 柳竹秋不忍让她分担恐慌,勉励笑道:“难为你这么为我着想,这话你说了,我听了,便过去了。我们都别往心里去。” 白桃顿时摆脱窒息感,庆幸地两眼含泪。 “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其实侍奉殿下很简单,只须做到绝对忠于他。池选侍就因为吃里扒外才自取灭亡,以后你若跟殿下起了误会,一定及时向他澄清,他知道你一心一意对他,怎么都不会怪你的。” 一心一意?对这种翻脸无情的男人? 一条狗养上十年尚不忍杀害,何况朝夕相处,床笫之欢的爱妾! 他的宽厚仁爱都是装出来的?还是说那只是一次绝无仅有的失控? 不管哪种都无法接受! 柳竹秋忽然发现她的承受力其实很薄弱,像品尝美味佳肴时眼睁睁看碗里钻出只张牙舞爪的蜣螂,满脑子只剩一个感受:恶心。 第一百七十九章 柳竹秋受过大历练,还能做到处变不惊,当晚连春梨都没发觉她有问题。直到夜深人静,她才睁眼望着帐外的幽光焦忧凝思。 感觉上了个大当,和披着画皮的妖怪欢好,被他吸走精气,今后血肉还将沦为他的盘中餐。 行路难,不在水,不在山,只在人情反覆间。① 帝王家果然最是无情,有朝一日他若认为我有叛心,也会痛下杀手吧。 以臣子角度看他的做法都能理解,还是我的错,不该见识到他身上有类常人的特质便觉得他与其他君上不同,不该以为自己能成功拿捏他就被他的情义感动! 后悔无济于事,最大的难题是将来怎么办?再试着想象跟朱昀曦卿卿我我,她便浑身鸡皮乱涌,并且感到绝望。 一次两次可以忍,难不成今后要一直忍下去?还是训练自己克服恶心,学会在老鼠屎里挑米吃? 镇定,镇定,跟平常一样别急于求结论,反正现在不常跟他见面,先尝试缓和心情。 她刻意避开厌恶震惊等情绪,心便开始剧痛。 那个她印象中善良温和的朱昀曦仿佛死了,诸多浸润着他们美好回忆的过往都不复存在。 她如同被人割肉一般切走了半条命。 太子本质里的恶或许一开始就存在,但她付出的感情都是真挚的,如今真情交付的对象消失了,她跟每个痛失爱侣的人一样惄焉如捣。 春梨迷迷糊糊听到她错乱的呼吸声,猛然爬起来探身查看。 柳竹秋翻身躲避已来不及了。 “小姐你怎么了?” -- 第500页 铜头铁脑的人突然夜半悲哭,非得是天崩地裂的大事。春梨睡意全无,摇着她的肩膀逼她说明。 柳竹秋受缠不过,说:“我还没闹明白该怎么办,过几天再跟你说。” 春梨回想她今天的经历,只那汪家女儿到访算特殊事件,可那家人再惨也不至于让主人如此凄戚。 问题还是出在太子身上。 她听话躺下,琢磨许久爬到柳竹秋身后悄声问:“你是不是听白桃露了口风,知道太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柳竹秋心头一颤,略显严厉地下令:“叫你别瞎猜,稍后我自会同你商量。” 她不需要安慰,“负心汉靠不住,为他伤心不值得”,这道理她清楚得很。可割破手指还得疼半天,猝然在心口深深插上一刀,怎能马上理性处置? 春梨不久明白过来,主人此刻只想安安静静舔伤口,她应该耐心陪伴,等险情出现再挺身而出。 她的小姐真能扛事,到了白天又嬉笑自如,好像夜间的异常是她一个人的梦境。 柳竹秋脸上春意融,心头三尺冰,特别是看到陈尚志时,他酷似太子的甜美笑容如同一把铁锤,一下子将她的定力砸得粉碎,泪腺好几次险些松动。 上午何玿微派人来请她去工坊选样式,她带文小青同往。 到了匠人家里,何玿微和邓氏已在那儿了。 邓氏今天穿着一袭橘色织金长袄,下衬藏蓝织金马面裙。裙摆放量宽大,显得非常奢华富丽。 她像是穿不惯这样的裙子,走路需丫鬟帮忙提着裙角,落座时裙边压出了褶皱,丫鬟没留意到,何玿微亲自弯腰替她牵平。 周围人见了忍俊不禁,邓氏苦笑解嘲:“我们家这位大人最好面子,非要我穿这成这样才肯带我出来。这劳什子翟冠也是他吵着让做的,一年也戴不了几次,何苦废这冤枉钱。” 何玿微笑道:“没夫人扶持,哪有下官的今日,我情愿自己破衲疏羹,也要供你锦衣玉食。” 他当众讨好老婆,在家更不知怎么做小伏低。 柳竹秋以前便羡慕他夫妻恩爱,如今见他俩眉目传情,好似伤上撒盐,一句应景的诙谐都道不出,只干笑坐着。 工匠和徒弟抬出几口大箱子,从中取出一本本过去打造的冠样图册供贵客挑选。 邓氏今天更想开眼界,让何玿微替她选翟冠,自己拿了几本凤冠册子翻看,忽然惊呼:“哎呀,这顶真好看。” 她说着翻转画册向周围人展示,人们仔细打量她手里的画册,发现那凤冠竟是十二龙凤的。 听说许太后的凤冠也只得十龙九凤,这冠样若非为她新制的,便铁定僭越了。 工匠正忙着给文小青推荐样式,发现时已来不及了。 何玿微警惕地逼问他:“这凤冠是谁订制的?不老实说,本官就把你交给锦衣卫审问。” 朝廷还在清查阉党余孽,柳竹秋也怀疑此事与之有关联。 工匠面如土色,跺着脚打骂搬运画册的徒弟,似乎责怪他无意中暴露了这本图样。 之后向柳、何二人哀求:“大人们饶命啊,小的全家都是安分守己的手艺人,从未做过一毫犯法的勾当。请二位随小的到后堂,听小的细细禀明。” 柳竹秋、何玿微答应了,邓氏怕工匠加害他们,非要跟去。 工匠无奈道:“此事若外传,小的全家性命难保,还请夫人可怜我们,知道以后也别说出去。” 邓氏道:“我夫妇都是讲道理的,又与你无冤无仇,你若真有苦衷,我们定不为难。” 四人来到后堂,工匠再次恳请他们保密,得到应允后方吞吞吐吐道:“那凤冠是去年一位贵人来小店订制的。” 何玿微呵斥:“你这不是废话吗?那样贵重的东西你还敢做着玩不成?快老实说,那人是谁?!” 工匠哭丧:“不是小的不老实,说了全家都得掉脑袋啊!” 柳竹秋威胁:“这么说买家真是反贼了?看来真得带你去参观一下锦衣卫衙门。” 工匠赶紧跪下磕头,痛哭招认:“这顶凤冠是东宫的人订制的。” 他这样在官府挂了号的知名匠户不敢随意接活,尤其是做凤冠、翟冠这种关乎朝廷礼制的饰物,交易时必须弄清对方的身份用途。招供后便取出账本当面查对,上面记载顾客是东宫少监陈维远。 “陈公公千叮咛万嘱咐,叫小的不可走漏消息。刚才都怪我那混账徒弟疏忽,让这事见了光。求三位一定替小的保密。” 庆德帝患病,太子越制打造凤冠,传出去会被人猜测他登基心切,盼着父皇早死。祸事一起牵连非小。 何玿微后悔过问此事了,说:“既是太子殿下让做的,那就不是我们该插手的了,你以后谨慎些,勿再被其他人知晓。” 邓氏笑道:“看来这凤冠是殿下为太子妃娘娘订制的,这千岁爷也是个好面子的主。” 她见柳竹秋默不作声,有违往日风格,直爽发问:“忠勇伯今日有心事?为何一直闷闷不乐?” 柳竹秋忙讪笑搪塞:“我在想做一顶这样的凤冠得花多少银子,一时想得入神了。” 邓氏叹息:“我看那图样上标注,共用了五千七百颗合浦珠,两百三十一块蓝宝石,一百六十九块红宝石,加上翠片赤金,单用料就得七八万两。殿下虽将富有四海,如此奢靡终非百姓之福,还请爵爷设法规劝。” -- 第501页 柳竹秋压根顾不上想这头了,正慌惚质判朱昀曦这凤冠是做给谁的。 若是孝敬许太后的,不必藏着掖着。 章皇后是他的死敌,他还没大方到送顶凤冠给她陪葬。 冯如月过去在信中提到太子曾想为她另造凤冠,她认为此举伤财害命,当面谢绝了,以朱昀曦的性格不会再上赶着倒贴。 其他妾室更不可能了,太子最重尊卑,又对妾室马马虎虎,绝不会让她们的待遇凌驾于太子妃之上。 排除各种假设,这顶偷偷摸摸打造的昂贵凤冠必定是留给他最看重最宠信的女人使用的。 那不就是我吗? 柳竹秋像逆水航行快要到港的船只,突然被无风乍起的巨浪卷进无底漩涡,凭着惊人的忍耐力才得以安然返家。 她径直回到卧房,春梨跟来为她更衣,察觉她浑身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新的刺激,惊道:“小姐,你又怎么了?” 柳竹秋清醒认识到她早已落入朱昀曦精心编织的圈套,逃避、等待都会加速失败,让春梨关了门,坐下闭眼深深吐纳几次,沉声道:“春梨,我被太子骗了。” 春梨早知如此,态度也很镇定。 “他怎么骗你了?” “……刚才我带文娘子去那工匠家选冠样,工匠的徒弟不小心搬出一套十二龙凤的凤冠图册,我和何子钦联合逼问,工匠招认是太子去年派人定制的。” 春梨反应奇快,愤懑道:“那定是做给你的,他从去年就打定主意要接你入宫了?我记得他那会儿还送了你一顶乌纱帽?天哪,这人真是个两面派,明知道你最抗拒进宫还这样算计你,太阴险恶毒了!” “……他恶毒的地方远不止这个。” 柳竹秋含着恨,眼眶湿润了,缓缓道出昨日白桃透露的隐秘。 春梨攥着衣衫听完,激愤过后迅速冷静。 “小姐,其实我早想提醒你别对太子抱期望,你看他爹是怎么对待普通老百姓的,他从小有样学样,能善良到哪儿去?你跟他相好,就像搂着一头老虎睡觉,他随便咬你一口都够你受的。” 柳竹秋赞同,但仍怀感伤。 “可能是我跟他接触得多,看他显露过温情良善的一面吧。当年他被人投毒,怕身边亲信受锦衣卫拷问,自己吓得挨饿也不肯上报皇帝。在安国寺被刺客追杀,和妙云一块儿坠崖,单侍卫让他松开妙云,他却拼死也要救人。还有在东宫,我快被皇后发现时,他冒着生命危险服毒掩护我……” 追数朱昀曦的善行也能说上老半天,这更令她痛苦,像在一根上好的梁栋上找到一窝蛀虫,惋惜遗憾一言难尽。 春梨掏出手帕为她擦泪,叹气:“世事没有非黑即白,太子算不上大奸大恶,又是你的主子,你若能忍住膈应,跟他虚与委蛇地周旋下去也未为不可。但他的目的是纳你为妃,把你锁到宫墙里去,你难道还能顺从他吗?” 柳竹秋怨愤:“那不可能,我就是死也不会去宫里做囚徒。” “那你打算怎么办?跟他摊牌?” “这是迟早要做的事,但情况对我太不利,我不能让他再有所防备。如今看只能尽快找个丈夫做挡箭牌。” 春梨眼前一亮:“萧大人!萧大人是最适合的人选!” 柳竹秋愣神后否定:“不行,他八成已经跟小兰订婚了,我再横插一脚成什么人了?” 春梨说:“我去帮你打探一下,兴许他们两家还没谈成呢。” “……那也不好,我一直冷待他,这会儿有难了又去求他,他会如何看我?再说此事风险极大,以后大概会遭太子报复,我情愿找个各取所需的男人做交易,也不能让萧大人再替我背风险。” 春梨已悄悄拿定主意,调侃:“要不选裕哥吧,你去跟陈阁老说,柳家想给女儿找个俊俏听话的上门女婿,看上他家小傻子了。那老家伙一定巴不得。” 柳竹秋嗔她开玩笑不看气氛,被她搂住哄:“你时常劝我人慌无智,忙中有乱,自己怎么倒成了热锅蚂蚁?老皇帝还没死呢,太子又不能私下召见你,我们时间还充裕。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可多得是。” 柳竹秋受到启发:“你说得对,其实不用成亲,我干脆大张旗鼓地偷几回人,像上次那样搞个臭名远扬,看他以后还有没有脸封我做妃子。” 春梨捂住笑口:“也不必太心急,咱们偷也得偷点像样的不是?你先想好人选,我替你做红娘。事成之前就别白让自个儿心焦难过了。” 她安抚好柳竹秋,第二天借口去许应元家串门,坐车直奔萧其臻家,担起红娘的使命。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唐代白居易的《太行路》 第一百八十章 春梨来访让萧其臻颇感意外,直觉柳竹秋出事了,去迎客时焦急紧张。 春梨却笑吟吟的,见礼后逌然问:“萧大人,奴婢是专程来问候您的,敢问您和左二小姐的亲事定下了吗?” 前段时间萧老夫人感染风寒,病势不轻,大夫也让防着点。 萧其臻担心老母万一不测,又将像耽误前妻林氏一样耽误左家女儿,便对官媒说等母亲病情稳定再回话。 这两天萧老夫人症状缓解,催他快把亲事定下来,他今日已派人去请那官媒了。 -- 第502页 他未知春梨用意,如实说:“那媒婆待会儿过来,今天应该能说定吧。” 话音刚落,仆人来报:“张媒婆到了。” 萧其臻吩咐请去偏厅款待,问春梨:“姑娘来是为何事?” 春梨见此情形忙上前请求:“萧大人若还未说定亲事,奴婢便可放心直言了。” 她使眼色暗示萧其臻屏退仆婢,萧其臻照办了,心下越发狐疑,一点兴奋期盼如岩缝野草探出头来。 春梨说:“您先别会错意,奴婢是偷偷来的,我家小姐毫不知情。” 萧其臻点头:“她怎么了?” “她昨天刚确定,太子想让她入宫做嫔妃。” 春梨讲述柳竹秋在首饰作坊发现朱昀曦暗中为她定制凤冠,事后已陷入恐慌。 萧其臻素知柳竹秋立志经世济民,绝不甘于做某人的金丝雀,洞察太子的目的后势必离心。可太子对她执念极深,定不会任其逃脱。 摆着柳竹秋眼前的局面有多凶险也就不言而喻。 春梨见他焦眉苦脸,显然仍对柳竹秋情热,大胆明言:“现在最能解救小姐的就是大人您了,您若还对她有情,可立即去柳家提亲,迎娶小姐。” 萧其臻正受这样的冲动鼓舞,可站在柳竹秋的立场设想,他拒绝莽撞。 “……你家小姐愿意嫁给我吗?” 他希望柳竹秋能保持她热爱的自由,别用勉强的形式去逃避勉强。 这份体贴增加了春梨对他的信心,笑道:“不瞒大人,小姐当初考虑过嫁给您,只是那会儿您家老夫人对她有误解,她不愿让双方受委屈才没接受。” 萧其臻惊喜:“当真?她没嫌弃我老无情趣?” 春梨噗嗤道:“看您说的,您本身就不老,学问人品都出众,小姐对您赞赏有嘉的,常跟我夸您呢。” 顿了顿,热心建议:“不过您以后跟她相处不用一板一眼的,我们小姐私下里随性自在,更喜欢风流潇洒的人。似您从前那种见了她就脸红拘谨的作态不太适合居家度日,可稍微洒落些。” 萧其臻明白她的意思,脸偏又不争气地转红,微笑:“多谢姑娘提醒,我会改进的。但请恕我今天还不能答复你,你家小姐做事稳当,我不想让她以为我这决定下的草率。你回去后也别跟她说什么,半个月后我会亲自去找她协商。” 春梨大喜:“到底是萧大人,想问题处处妥帖,那奴婢就回去恭候佳音了。” 她辞去后萧其臻立刻命人打发了媒婆,说他另觅到中意的亲事,左家那边就不做考虑了。 萧老夫人还在内宅等消息,听说儿子回绝了官媒,忙叫他来问话。 萧其臻跪下来郑重禀报:“母亲,孩儿还是想娶柳大小姐,请您应允。” 萧老夫人奇道:“我之前也说要替你去柳家提亲,是你自己说柳大小姐心有所属,如今为何又动了这心思?” 萧其臻说:“那人辜负了柳大小姐,眼下她想另寻归宿,孩儿想尽力争取。” 温霄寒救驾平叛,虽被停职,但人人都知道皇帝的轻罚象征着对他的重视,今上病情反复,在位时间恐不长了,温霄寒复出之日必将一飞冲天。 萧老夫人担忧道:“我知那孩子是干大事的,她若肯嫁进来,我定不会将她当成寻常媳妇约束。但假如她仍坚持冒充温霄寒,占着朝官的身份,那如何与你做正常夫妻?单是生孩子这点就不好办吧。” 她不反对柳竹秋抛头露脸干事业,但萧家三代单传,这香火绝对断不得。 萧其臻侍母至孝,责任心极强,不会用花言巧语涂抹欺哄,诚恳道:“这些孩儿稍后会跟她一一商讨。柳大小姐通情达理,若肯接受孩儿,定会顾及您的感受。” 萧老夫人受过柳竹秋恩惠,认同儿子对她的评价,表示会耐心等待答复。 柳竹秋不知春梨已暗度陈仓,连日烦恼不已。 她静心思忖,白桃和工匠都是冒着奇险坦白秘密的,若跟朱昀曦摊牌必然暴露他们,再闹出人命岂非她的罪过? 这阴险的男人占尽先机,像猎人用香甜诱饵引逗她自投罗网,她伤心劲儿过去只剩愤怒,觉得他就是个奸商,这笔买卖她委实亏大了。 十三日,云杉来传话,让她十五日的辰时到观音寺侯驾。 她异常火大,绑着包头拄着拐杖去见他,自称身患重病,走路都艰难,不能去寺里伺候。 云杉被吓跑了,不久御医奉命前来问诊,柳竹秋故意在房里狠命跑跳多时,累到汗流浃背,气喘不止才让御医来诊脉。 御医摸到她狂跳的脉搏,再看她面色潮红,汗出不断,问:“爵爷可是刚剧烈跑动过?” 她装出虚弱情态:“我刚刚睡醒,周身无力,别说跑,连站也站不稳。” 御医纳闷,又不敢质疑她,随便开了个温补的方子,说:“这药可吃可不吃,主要还是靠休养,近日勿再操劳。” 柳竹秋以为这便能躲过十五的见面,次日云杉又来了,问过她的病情,让她把陈尚志找来。 “裕少爷平时听话吗?不会动不动胡闹吧?” 他端着恭敬态度打量陈尚志,这是太子的表弟,也算半个主子。 柳竹秋短暂疑惑后猜出动机,质问:“殿下想让裕哥冒充他去烧香?自己来我这儿?” 云杉笑赞:“论聪明谁都比不过你柳大小姐,殿下这阵子想你都快想疯了,听说你生病,更急得不行,好容易等到出宫的机会,说什么都想来看看你。” -- 第503页 柳竹秋回以淡笑,想找借口阻止,云杉先对着陈尚志笑眯眯哄:“裕少爷,明天奴才领你去个好玩的地方,还有好多好吃的,你只消安静呆着乖乖听奴才安排,过半日奴才便送你回来。” 陈尚志不知柳竹秋的心思,上次听说她思念太子,便想助他俩相会,憨憨回答:“我只听忠勇伯的话。” 他一出言便将柳竹秋的借口堵死了,她只好顺着云杉的期待嘱咐陈尚志:“云公公是我的好朋友,你乖乖照他吩咐的做吧。” 云杉留下一套朱昀曦的衣饰,说:“明天卯时三刻我们就来接人,你让人提前帮他穿戴整齐。” 春梨已很烦太子,看见他的衣裳都讨厌,云杉一走她就将那套袍服扔在椅榻上,用鸡毛掸子狠狠抽了几下。 “这主子真像缠人的厉鬼,亏他想得出这偷龙转凤的把戏。” 柳竹秋深有同感,撇过脸蹙眉无言。 这时陈尚志转来了,冒充太子绝非小事,他悬心不下,想跟柳竹秋商量。 春梨见了他便数落:“裕少爷你平时装傻子滴水不漏,刚才怎么那样毛躁?没看出我家小姐不想让你去?干嘛还拿话堵她?” 陈尚志失惊,忙问柳竹秋:“季瑶,你不想见太子殿下吗?” 他判断柳竹秋和太子吵架闹别扭,进一步猜测:“难道你这两天在装病?” 昨天听说柳竹秋病了,他担心得饭也吃不下,一天之内巴巴地到门外望了四五次。 柳竹秋歉意微笑:“对不起,没留神让你跟着担心受怕了。” 陈尚志忙摇头,走到她跟前蹲下身望着她。 “你不想见太子,明天他们来接人时我就装疯,让他们知难而退。” 柳竹秋犹豫片刻,改变心意。 “我有些话想问问太子,你还是跟他们去吧。” 她让陈尚志先试穿那套衣物,春梨领陈尚志去屏风后里里外外更换完毕,牵着他走出来,向柳竹秋笑道:“别说,打扮起来还真像。” 陈尚志穿着华丽的蟒袍,头戴益善冠,羞怯别扭地站到屋中央,拎着袍摆说:“太子的衣服好沉啊,加起来得有三四十斤,他每天穿这么笨重衣服不累吗?” 春梨说:“他也只是去正式场合才这么穿,你是他表弟,又长得这么像他,但做人做事可千万别学他。” 陈尚志好奇:“他怎么了?” 春梨咳嗽敷衍,他捕捉到柳竹秋脸上一闪而过的忧伤,猜太子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先暗中抱不平。 柳竹秋不愿让人看出心事,笑着品评:“春梨说的没错,你穿成这样,不是跟太子朝夕相处的人,根本分辨不出来,当真是一家人。” 单纯的少年让她回想起过去朱昀曦偶尔显露的童真,那些可爱的瞬间仿佛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陈尚志断然否定:“我跟他不是一家人!” 后悔反应过激,他支吾解释:“我是说他是太子,可以蛮不讲理,我永远不会。” 柳竹秋会心而笑,招手叫他靠近,说:“裕哥,我知道刚才你想帮我和太子制造见面机会才对云公公说那种话,谢谢你一直这么为我着想。” 陈尚志腼腆而愧疚:“可是我好像帮倒忙了,你本来想躲着他对吗?” 柳竹秋装作轻松地点头:“我跟他之间出了点问题,不知该怎么解决。不过后来一想躲着也不是办法,得行动起来,所以还得谢谢你让我走出这一步。” 陈尚志难掩担忧,他涉世未深也明白太子的权势有多大威力,但随即定神鼓励她:“他要是欺负你,我来替你挡着,他若知孝道,念在大姨份上也不能太难为我。” 春梨省悟拍手:“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裕哥,你是自带免死金牌的人啊。惠音师太为太子吃了那么多苦,你是师太唯一的外甥,定会受优待。” 这么看来陈尚志才是最保险的挡箭牌,她有点后悔急着去找萧其臻了。 柳竹秋可不打算利用陈尚志,池选侍之死让她领教了朱昀曦的狠毒,天知道他疯起来会怎么丧心病狂,还是由自己来跟他正面过招吧。 十五日卯时,云杉来接走陈尚志,辰时太子便装驾道。 柳竹秋躺着装病,让春梨去接驾,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她不觉拽紧被单,翻身面向墙壁。 春梨请朱昀曦进屋,揭开帐幔,轻声唤道:“爵爷,太子殿下来了。” 柳竹秋还在调整情绪,朱昀曦先低声制止:“别吵她,让她接着睡吧。” 他挥手让春梨和侍从们都退下,蹑步走到床边,搬来凳子坐下,安静守候着。 柳竹秋脑后萦绕着他轻柔平稳的气息,似在帮她温习过往的恩爱,她心酸凄凉,更深感愤怒耻辱,下定决心后衬坐起来,转身面对他。 朱昀曦忙伸手搀扶,柔声说:“我吵醒你了吗?” 手掌自然地覆住她的额头,深情款款的眼神活像纯良的无辜者,柳竹秋思索如何展开声讨,最后依然求稳,装出柔情应付。 “殿下真会打主意,就不怕被陛下发现,你我还有裕哥都要遭难。” 朱昀曦没听出她在讽刺他行事自私,不顾后果,还当成感动娇嗔,搂着她笑谓:“我实在太想你了,你是没数过我们有多少日子没见面吧?我可天天数着呢,到今天都整整四十天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说咱们这场重聚算不算恍如隔世?” -- 第504页 柳竹秋琢磨他这口蜜腹剑的本事是跟谁学的,稍后反应过来,都是她言传身教的。 揣着真情耍心机,二人的感情打从开始就注定畸形发展。 她按捺着,先问候他的近况,说:“之前听云杉说太子妃娘娘怀孕,臣女甚是惊喜,不知娘娘怀孕多久了,大约将在何时分娩?” 朱昀曦心里直咯噔,真正怀孕的是山西街宅子里那三个孕母,等她们胎气都稳定了,冯如月方在宫里小范围宣布怀孕。 庆德帝严禁消息外传,说儿媳受孕不易,不能受外界滋扰,让宫人小心伺候她养胎。 朱昀曦瞒了柳竹秋半年多,照顾孕母的医婆说开春孩子就能出来,他想事发太突然柳竹秋会起疑,既然她已知晓,不如编些话圆谎。 “她是五月间怀上的,当时御医说她随时会流产,我们都没抱期望,谁想孩子很争气,竟真保下来了,还是对双胞胎。” 庆德帝当初选了三个孕母,以确保能得到一名男婴。让冯如月宣布一次怀俩也是基于这一策略。 若三个都是儿子,就说是生的是孪生兄弟。剩下一个先养在宫外,等太子继位后收为义子。 若得了两男一女,女儿也做同样处理,以后再找借口接回来,太子在外养个私生女,官员们不会太计较。 若是一男两女,就说是龙凤胎。 若不幸三个都是女儿,那就是经办的道士无能,两个小郡主接去东宫让冯如月抚养,再准备下一轮代孕。 朱昀曦觉得他的妾室生子居多,这次怎么也能捞个儿子,再让他重复那种不堪回首的折磨,他宁可折寿。 不想再讨论此事,他赶忙转话:“如今阉党覆灭,过了年父皇就会打发颍川王就藩,除了他老人家的龙体,宫内宫外再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我只盼他早日康复,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但这样就得让你继续受委屈了。” 柳竹秋笑道:“臣女已享受高官厚禄,有什么可委屈的?” “高官厚禄都是温霄寒的,你的真实身份还是老大不出阁的柳家女儿,我一想到那些人对你的嘲笑就恨得牙痒,想早点给你应得的荣耀,让他们都跪下来向你磕头。” 他已迫不及待到公然说出这么露骨的话了,柳竹秋才真是牙根作痒,不急不缓坐直了,正色道:“殿下赏我的那顶乌纱帽烧没了,请您再赏我一顶吧。” 第一百八十一章 朱昀曦心里有鬼,瞧见光亮便不自在,先强笑塞责:“好啊,你想要我再送你十顶都行。” 柳竹秋沉住气跟他嬉笑:“那您将来真许我戴出去见人?” 朱昀曦又被将军,他心里盼望庆德帝长寿,实际也提防着父皇不久将会龙隐弓坠,再哄骗柳竹秋到时更难自打脸,于是尝试磋商。 “你就那么想做官吗?” “殿下这话好像第一天认识臣女似的,臣女的心思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我是清楚,正因为看着你为此受了太多磨难,舍不得让你再吃苦。” “最大的磨难都过去了,至少以后不会再遭劲敌迫害,臣女也已攒够经验应付困难,您应该对臣女更有信心才是。” 朱昀曦很快被逼至失信边缘,抓住她的手示弱。 “柳竹秋,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多珍惜你吗?” 柳竹秋看光他的底牌,哪里吃这套,不仅不心软,还更怨恨他的狡猾,委婉讽刺:“您是嫌臣女不够忠心竭力,配不上您的爱意?” “不是,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足够爱我,就该理解并配合我的需求。” “您想做的事臣女不一直殚精竭虑替您完成吗?如果您有新命令,臣女仍会努力执行。” 她巴不得太子先亮出獠牙,老皇帝没死,他这头猛虎铁索未除,早点发狂她还能争取主动。 话到嘴边朱昀曦退缩了,他太享受并依赖柳竹秋的爱护,没勇气承受破局的风险。 “我的意思是……请你再多信任我一点,我不希望我们之间产生误会。” 他笑得近似讨好,柳竹秋觉得这男人还是有自知之明的,难为他藏着那些亏心事还能和她你侬我侬,想必早已接受骗子的身份。 你装糊涂我管不了,但休想以此糊弄我,我今天再亮明态度,算提前给你下个通牒。 她笑呵呵靠住朱昀曦肩膀,反握住他的手戏谑:“殿下是储君,怎么学民间那些惧内的男子,老用这种小心翼翼的口吻折煞臣女。” 朱昀曦心情稍微松弛,忙搂住她:“你不就是我的老婆吗?专诸①说:‘能屈服于一妇之下,必能伸展于万夫之上’,我是心甘情愿怕你的。” 好哇,都把她的看家本领以屈为伸运用纯熟了,也不枉她这几年苦心□□。 柳竹秋怀着养虎为患的怨怼,假装拉家常。 “前几天我带文娘子去逛了几家首饰作坊,想为她打一顶翟冠,以后她参加朝拜或是庆典时用得着。” 朱昀曦说:“制翟冠花费不少,我替你做吧,或者先去库房里找顶现成的。这次抄查阉党的家产,没收了很多冠带。” 柳竹秋接重点:“我们去的一家店正好替一位命妇造了顶九翟鸟的珠冠,臣女试着戴了戴,脖子都快折了。听说凤冠上有龙饰,比翟冠更沉。” 朱昀曦笑道:“是啊,太后戴凤冠出席庆典,事后脖颈都会酸痛好几天,后来岁数大了,遭不得那罪,所以近几年的祭祀仪式都让皇后代劳了。” -- 第505页 今年庆德帝不想让章皇后再承担皇家祭仪,许太后不得已还得亲自操刀,朱昀曦想到这里正要说几句心疼感叹的话,冷不防听柳竹秋说:“我情愿被砍头也不戴那劳什子玩意。” 他的身体骤然僵硬,下意识侧头观察她的表情。 柳竹秋一脸松快地迎接惊怒:“您怎么这样看着臣女?” “……你也太大不敬了吧。” 他摸不透她的想法,先狐疑责备。 柳竹秋忙离开他的怀抱作势磕头。 “臣女只是有感而发,并不敢蔑视天家。” 朱昀曦心绪烦乱,柳竹秋如此直白地唾弃后妃身份,再次强烈表达了对入宫的抗拒,他想避开这话题就不能较真。 “行了,我没怪你,我也不喜欢穿冕服,每次都像被巨蟒缠身。” “您是太子,生下来就免不了这些礼仪。” “一年就那么六七次,也还好。” “除了庆典日常的繁文缛节也很多吧,殿下这么辛苦,臣女很为您心疼。” 柳竹秋娇滴滴搂住他,借甜言掩护补刀:“像臣女这种不懂规矩的野人,只消过上一天那种日子就会郁闷到自尽。” 朱昀曦抓住她背后的衣衫扯开几寸,严肃质问:“你今天怎么老是话里有话?到底想说什么?” 他满眼焦躁不安,像踩中捕兽夹的小兽。 柳竹秋本能地心疼,赶紧狠狠压制下去。不争气也没办法,数年来源源不绝投入的感情,不可能在短期内蒸发。 但这并非情侣间的矛盾,她在跟能随时毁灭她的强权对峙,自保尚且艰难,哪有余情怜惜对方? 是他先狠心算计,我不过见招拆招。 “殿下总叫臣女不必拘束,可臣女说话一随便您又生气犯疑,往后可别再怪臣女生分。” 她先发制人赌气躺倒,玩心计朱昀曦毕竟是她的学生,想她往日时常一阵一阵阴阳怪气地说话,可能停职后心情郁闷才拿他撒气,想通后赶忙爬到她身边拍哄。 柳竹秋伸手挥挡:“臣女头疼了两天,刚才咬着牙挣起来接驾,现在晕得睁不开眼,求您别闹我了。” 她的毅力也有限,此刻不止恶心太子,更恶心自己,盼他快从眼前消失。 朱昀曦见她皱着眉头,看来真的很难受,不免着急心疼。 “我前几天也伤风头疼,御医用艾条炙了炙阳谷穴就好了。你也试试吧。” 他开门叫侍从取来艾条,在暖炉里点着,为柳竹秋炙穴前,先将烧着的一端对准自家左腕上的阳谷穴。 柳竹秋问他在干吗,他认真调试着艾条到皮肤的距离说:“这艾条离得太近会烧出泡,远了又没效力,我先试好距离再给你炙。” 他觉得柳竹秋不肯顺从的原因是嫌得到的宠爱不够多,故而加倍呵护她。 柳竹秋一阵难过又一阵恐惧,这男人有心善待人时心细如发,体贴入微,翻起脸来又绝情绝义。 那日她听白桃说他设计除掉池绣漪,过后细加打听,池绣漪骑的那匹疯马玉乘黄还是太子平素最喜爱的。 他为避嫌疑,可以让无辜的爱马送死。 柳竹秋想象朱昀曦过去也像照护她这般温柔耐心地照护过那匹他亲手养大又亲手杀害的马儿,便不可自抑地预感将来她会受同样对待。 做他的妃子就完全沦为附庸了,别说实现理想,连生存的价值也会一点点丧失,迟早秋扇见捐,下场凄惨。 她装睡一个多时辰后朱昀曦依依离去。 下午陈尚志回来了,已换穿了簇新的便服,抱着白天穿过的太子冠袍对柳竹秋说:“云公公说殿下把这身衣服送我了,你替我收着吧。” 春梨接下包袱,柳竹秋让陈尚志坐到身边,问他这一天的见闻。 陈尚志说他先跟云杉和侍从们去了大悲岩观音寺,和太子妃一起拜完菩萨,寺里的主持来陪茶,云杉说他嗓子不舒服,都由太子妃负责相谈。午时在寺里用过斋饭,到正殿听尼姑们为他们诵完祝福的经文便回来了,全程都没人识破他。 柳竹秋问:“太子妃娘娘跟你说话了吗?” 陈尚志摇头:“见面时娘娘只对我笑了笑,之后时不时让身旁的宫女拿果子给我吃,好像当我是小孩子。” 春梨吃吃笑道:“外面人都以为你是小傻子,怕你突然闹事,可不得时时哄着你吗?” 陈尚志开朗自嘲:“所以做傻子也有做傻子的好处。” 他忽起疑问:“太子妃娘娘体格很健壮,以前是不是习过武啊?” 这是柳竹秋听过对冯如月最违和的评价,放下举到嘴边的茶碗,问:“你看到的真是太子妃吗?她本人应是娇小玲珑,弱不禁风的。” 陈尚志说:“瞧着是很娇小,可她挺着个大肚子,跪下拜佛时半点不吃力,起身时也没费什么力气。我在家看婶婶们怀孕到那个时期,走路都得两个丫鬟搀扶,见她那样有精神就想她身子应该很壮实。” 柳竹秋久不见冯如月,单靠陈尚志描述想不出她的现状,猜测说:“娘娘这胎来之不易,太医院一定想尽办法帮她保养,体质因此增进了吧。但愿她能平安生产,最好生个男孩儿,将来后宫方可安定。” 她既然知道冯如月怀孕了,便按礼节写了封问候信。过了几日,冯如月回信,竟说她早产了,孩子生来便是死的,让她切勿对外提起她怀孕的事。 -- 第506页 柳竹秋大为惊怪,一是据陈尚志说太子妃拜佛时还很健朗,短短数日竟致早产,也太突然了。二是冯如月再度失子,其伤心程度至少该与上次流产时相当,信中却不见悲苦,只叮嘱她保守秘密,完全不符合她的个性。 仔细一想太子妃这次怀孕前前后后都透着怪异,或许宫中又发生了不可告人的事。柳竹秋不敢细究,怕毁了她对朱昀曦所剩不多的好感。 却说萧其臻天天倒计时,本次的度日如年是充满幸福和希冀的,再有两天就满半个月了,他已清扫完所有曾经阻碍困扰他的顾虑,准备堂堂正正去到柳竹秋面前,一次性倾吐积攒数年的相思肺腑。 这晚他在衙门值宿,平旦时分放衙。 寒夜犹如一块冻透的墨,冰雪覆盖的大地似宣纸,马车吱呀辇过,像初习字的蒙童单调地练习着横平竖撇。 萧其臻抱着手炉默想正在经办的公务,对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车蹄声。 他撩开车帘,见一辆没打灯笼的大车卷着雪雾风快驰来,隐约看到赶车人还在不停挥鞭。 夜半冒着宵禁赶路,不是官员就是歹人。 他警惕地命车夫将马车打横拦住那辆车,指挥郭四和三个跟班带上武器和油灯跟他一块儿前去查看,走近见车夫黑衣蒙面,更疑心了。 “尔是何人?为何深夜赶路?” 那车夫迟疑沉默,车厢里遽然钻出一个黑衣人,照萧其臻举剑便刺,速度迅捷,是个武林高手。 萧其臻眼看躲不过,车夫一声低吼,剑尖在他眉心前顿住。 他被宝剑的寒气逼得鼻腔发酸,心惊肉跳望着那不辨形容的刺客。郭四和跟班们忙要动刀救主,蒙面车夫已跳上前来左右制止。 “萧大人,是我。” 他扯下脸上的黑布,萧其臻借着灯光辨认,大惊:“你是何子钦?” 何玿微慌张点头,萧其臻又问那举剑者是谁。 何玿微短暂犹豫后说:“这是拙荆。” 男人们还在发愣,邓氏先向丈夫开口:“这位是右都御史萧载驰吗?” 何玿微一点头,她便摘下面罩谡然地向萧其臻拱手:“素闻萧大人仗义行仁,我夫妻现有急难,恳请大人施援。” 何玿微夫妇风评极好,萧其臻相信他们不会做歹事,惊疑地注视大车,问车内还有什么人。 邓氏借过他家的油灯,带他去到车前,撩开车帘探照。 车厢里还有五名女子,两个表情戒慎,手握长剑的黑衣少女像是他们的丫鬟,另外三个是二十出头的少妇,都大腹便便,已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神色极为恐悚。 邓氏指着中间那穿蓝衣的孕妇说:“这是我表嫂钱氏,日前被人拐卖落入火坑。那两位是与她一同遇害的难友。我夫妇刚救她们出魔窟,正躲避坏人追击,大人能否先带她们去府上暂避,待我们安全逃离就去接人。” 官员使用江湖客的手法救人不合常情。 萧其臻质诘:“既是受歹人迫害,你们为何不报官?” 何玿微接话:“说来话长,此地不宜久留,萧大人若不肯相助还请速速放行,否则我等性命堪忧。” 他说得如此严重,萧其臻事急从权,让丫鬟和邓氏扶那三个孕妇到自己车里坐了,命三个跟班去到何家的车上,名为保护意在监视。 何玿微和邓氏并不阻拦,嘱托萧其臻快带三女回家躲避,驾车飞奔而去。 萧其臻不敢耽搁,命车夫快速返家。那三个孕妇紧紧依偎着缩在车厢一角,断断续续低声啜泣,真像遭遇奇险,命在旦夕。 萧其臻默默将手炉递给那钱氏,催车夫加快速度,到家才好安心审问她们。 作者有话说: ①专诸:专诸(~公元前515年),春秋时吴国棠邑(今南京市六合区西北)人,吴公子光(即吴王阖闾)欲杀王僚自立,伍子胥把他推荐给公子光。公元前515年,公子光乘吴内部空虚,与专诸密谋,以宴请吴王僚为名,藏匕首于鱼腹之中进献(鱼肠剑),当场刺杀吴王僚,专诸也被吴王僚的侍卫杀死。公子光自立为王,是为吴王阖闾,乃以专诸之子为卿。据说伍子胥看见专诸正要跟很多人打架,妻子出来叫他,他马上就乖乖回家了。伍子胥很奇怪:一个万夫莫当的大侠客,怎么会怕一个女人?于是便赶上前去询问原因,专诸告诉他:能屈服在一个女人手下的人,必能伸展在万夫之上。“惧内”一词始于专诸。 第一百八十二章 快到家时,一路人马斜刺里冲出来拦住马车,带队的自称东厂校尉,要检查他们的车辆。 郭四指着车前挂的牌子道:“这是右都御史萧大人的车驾,你们怎可如此无礼?” 那校尉忙俯首赔礼:“原来是萧阁老,请恕卑职无知冒犯。” 萧其臻撩开车帘探头质问:“尔等深夜上街巡查,莫非城内发生了紧急情况?” 校尉答:“也无甚紧急,方才山西街那边有人纵火焚烧民宅,上司命我等搜寻凶犯。敢问阁老这一路过来可曾遇到可疑人色?” 萧其臻估计此事与何玿微夫妇有关,先假装不知,蒙过番子们,带那三个孕妇安然抵家。 他命车夫从偏门进入,不许惊动旁人,将三女带到平日无人居住的厢房,叫郭四去厨房取了些热茶热点给她们压惊。 -- 第507页 三女见萧其臻肯包庇她们,对他有了几分信任,一齐哭着磕头致谢。 萧其臻让她们起来坐下,先问各人的姓氏来历。 那钱氏是江苏无锡人士,今年初陪丈夫上京待考,预备参加明春的会试。 四月间去天都观上香,被几个道士以求符箓为由骗至静室□□,之后便遭软禁,数日内连转了好几个地方,最后落到山西街的宅院里。 “他们说我是被送子娘娘选中给贵人生儿子的,只要老实听话,孩子生下来就放我出去。” 其他二女遭遇与之仿佛。 那江氏是京郊新城县人,开春外出踏青时遭两名道士跟踪强掳,奸污禁锢两个多月后送去山西街。 剩下一个阮氏年纪最小,哭得最厉害,说:“奴家家住文安县,过年抱着小儿回娘家,路上走不动了,遇一青年秀士,邀奴家去他家喝茶歇脚。奴家跟了去便遭强、奸,之后流落到二位姐姐身边。可怜我那孩儿不知被他们弄去了哪里,多半已没命了。” 强抢良女,奸污囚禁,还有道士参与其中,萧其臻已猜到是黄羽的徒子徒孙所为,义愤道:“你们此时怀的孩子可都是那位贵人的?” 三女相互看着,俱羞耻难言。 萧其臻再问她们是否知道贵人的身份。 钱氏带头作答:“那人只来过三次,每次那里的仆婢都先蒙住我们的双眼,还威胁不许同贵人说话,否则就杀了我们。我们遇事时动也不敢动,只感觉对方很年轻,身材高大健壮,岁数大约二十出头。” 她还没说完,江氏忽然腹痛难忍,从炕上蹲到了地上,钱氏、阮氏挣扎着去扶她,萧其臻也让郭四去帮忙。 郭四奋力架起江氏,地面已滴出斑斑血水,他惊呼:“这是要早产啊,得去找稳婆!” 此刻上街去找收生婆定会惊动街坊,萧其臻想到杭嬷嬷会接生,叫郭四悄悄去唤她,再带来两个嘴严的丫鬟帮忙。 江氏挣了半夜,生下个猫大的男婴,落地就是死的,本人大出血,天亮时也断了气。 钱氏和阮氏与她患难数月,见此情形悲惧交集,抱头大哭不止。 萧其臻怕她二人也跟江氏一样,忙让丫鬟安顿她们吃喝歇息,命郭四先用门板盛了尸首,停在一处空屋里,隆冬天气还不易腐坏,等何玿微来了再做处置。 他碰上这离奇惨事焦虑得睡不着觉,派人去打听山西街的火灾。 家人回报:“出事的宅子很阔大,几乎全烧光了,但好像没死人,也不知屋主是谁。顺天府尹和大兴县令都去过现场,左邻右舍正接受官差盘查。” 另外上报一桩异情。 “听街上人说,今早九门都被封了,说要缉拿反贼,现下只许进不许出。” 朝廷还在搜捕阉党余孽,近期京城时有戒严,萧其臻并未将此事与山西街的火灾挂钩。 午后邓氏带着一名陌生男子来访,她对萧其臻说:“外子怕惹怀疑,今早照旧去衙门当差了,让我替他说明情况。” 那陌生男子姓楚,是她表兄,也就是钱氏的丈夫。 楚生急与妻子相见,萧其臻命人领他过去,请邓氏到外书房叙谈,先通报江氏的死讯。 邓氏惊诧,含怒连说两个:“可恨。” 她分明在针对那伙迫害江氏的歹人,萧其臻心里火炭铺了一层又一层,峻急道:“此案情节恶劣,还请夫人尽早言明,好让本官依法查办。” 邓氏忧虑:“请大人稍安勿躁,这案子的主谋绝非等闲,先容我从头说起。” 她最了解钱氏的情况,那日她去道观上香失踪后楚生四处寻找,也曾报官搜查道观,都一无所获,反被道士们说成诬告,举人功名也遭官府革除了。 楚生放不下妻子,继续留在京城搜寻。 钱氏被抓去山西街的宅子,不久便怀孕了。 她也无时无刻不想念丈夫,苦思如何与外界联络。一天忽然想到她自来爱吃一种李子和胡椒粉做的蜜饯,来北京后楚生替她寻遍全城,只规模最大的果子铺什锦斋有卖这个的。 钱氏抱着侥幸心理,对照看她的仆妇说她害喜以后吃不下东西,想吃那胡椒李子开胃。 那些人对她看管严密,吃喝方面却有求必应,去市面上转了一圈,在什锦斋找到她要的蜜饯。 钱氏每隔几天就要吃一回,还只吃新鲜的,人们便隔三差五去购买。 恩爱夫妻心有灵犀,一天楚生也想到这头,去什锦斋收买了一个伙计,请他帮忙暗中留意常买胡椒李子的客人,连着调查了几个月,将疑点锁定在了山西街的大宅子。 楚生找到线索便向表妹邓氏求救,邓氏又告诉了丈夫。 何玿微做事仔细,先去现场勘察,发现那宅子附近有许多东厂的番子走动巡逻。 他直觉宅子的主人背景深,不能贸然行事,和邓氏商量后二人一道趁夜潜入宅内搜查,当真找到钱氏。 “我们听了表嫂的遭遇,更觉情况复杂,那晚没急着救她出去。之后外子多方调查都查不出宅子的现主人是谁,只知东厂对其守卫森严,后半夜才稍有松懈。我等不及了,前晚单独去了一次,当时表嫂说看护她的医婆说她的胎儿月份大,可能不是那贵人的孩子。表嫂估计那些人要加害她,我和外子不能再拖,昨夜带了两个得力丫鬟去救人。先放火烧屋分散守卫注意,救人的过程中还打杀了几个仆役和看守。” -- 第508页 今天官府没对外透露有人员伤亡,看来是在封锁消息。 有能耐如此指挥布控的人,数遍全京城也没几个。 萧其臻焦虑沉思,理解何玿微为何不敢报官了。 这时照看阮氏的丫鬟跑来说:“那阮娘子醒了,哭着求我们送她回家,老爷快去看看吧。” 萧其臻和邓氏一起去到阮氏床前,阮氏见了他们便要下地跪求,被邓氏劝止。 “好妹妹,你先别急,我们既救你出来就定会助你平安回家。但那文安县距此路远,你在京里可有亲戚?我们先替你联络。” 阮氏哭诉:“我有一姓柳的表叔是工部侍郎,他儿子也是做官的,在翰林院当差。” 萧其臻大惊:“柳侍郎是你表叔,那柳叔端是你表哥了?” 阮氏惧怯:“大人认识我表叔表哥?” 萧其臻安抚:“你等着,我这便叫你表哥过来。” 他说完想到柳尧章这会儿大概在宫里当差,改口问:“柳家大小姐是你的表姊妹?” 阮氏点头:“您问季瑶姐姐吗?她与我最要好,我出嫁前我们常在一处玩耍。” 萧其臻便想先请柳竹秋来陪护她,写了封短信送去。 柳竹秋见信惊奇,忙领春梨前往萧府。 萧其臻避开邓氏接待她,先向她转述已知案情。 得知表妹这大半年竟被歹人绑去为权贵代孕,柳竹秋出离愤怒,随他来到阮氏住的屋子,进门一瞧,床上坐着的果是她的表妹阮玉珠。 “玉珠!” 她失声叫出表妹的名字,阮玉珠乍见一大胡子男人进来,吓得直往床角躲。 萧其臻忙招呼丫鬟一块儿出去,等他们关了门,春梨先上前哄慰:“表小姐莫怕,我家小姐来看你了。” 玉珠听是熟人声音,颤巍巍回过头,柳竹秋已摘下胡子来到床前,含悲向她伸手。 “玉珠,是我啊。” 玉珠认清了人,张口大哭,一头扑到表姐怀中。 柳竹秋想这表妹自小娇生惯养,没受过一丝苦,出嫁后却遭罪连连,若非幸遇何玿微夫妇和萧其臻,这条小命只怕已葬送了。 她忍泪拍抚玉珠,问:“是谁把你拐走的?小外甥在哪儿?” 玉珠摇头哭泣,柳竹秋便知她找不着对手,孩子也多半没了。再看她肚大如鼓,少说有了六七个月身孕,非得抓住这杀千刀的畜生讨公道。 她捧起玉珠的脸,一边帮她抹眼泪,一边问:“你在那宅子里关了大半年,真的一点不知道他们的来历?” 玉珠啼泣:“那些仆婢平时都不跟我们说话,只管埋头照顾吃喝拉撒,我看她们的举止都是小户人家出来的普通人,不像有大背景。” “那那个让你怀孕的人呢?他碰了你三次,你就一眼没见着他长什么样?” “……他来时都在夜间,房里没点灯,我又被布条蒙了眼睛,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他也没怎么出声,直接弄完就走了。” 玉珠误嫁歹人,失去幼子,又遭奇耻大辱,已痛不欲生,抓住柳竹秋的手说:“季瑶姐姐,我命苦,落到这步田地早已不想活了。只怕家中老父母挂念,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今日见了你,总算有人帮我带话了。求你转告二老,我对不起他们,只得来世再报他们的养育之恩。” 柳竹秋连忙斥责:“你既知道未报父母大恩,心里就不该存短见。这半年表姑妈和表姑父为你操碎了心,你还想让他们白发送黑发吗?” 春梨递上手帕,帮着劝说。 玉珠脸触到那方帕子,陡然一怔,急忙双手抓住夺下来,捂住鼻孔猛嗅了嗅。 柳竹秋狐疑:“怎么了?” “这手帕上的香味……和那人身上的好像……” 柳竹秋惊讶,忙抢过来嗅闻,熟悉的香味让她的心脏从高空坠落,骇然询问春梨:“你用了太子赐的熏香?” 春梨惶惑不已,朱昀曦喜爱香道,所用御香都是东宫特制的,只赏赐给少数亲信。 那人使用御香,会是太子的亲信吗? 柳竹秋摇摇头,打消这自欺欺人的念头。 玉珠等人是五月间受孕的,太子妃也是。 娇弱的太子妃秘密怀孕数月行动如常,又无征兆地流产。 囚禁孕母的宅院由东厂守卫巡逻。 何玿微夫妇入宅劫人纵火,官府却封锁伤亡消息。 奸污玉珠的贵人身上携带太子的香气。 线索已足够充分,此案的主谋就是朱昀曦。 那时窦嫔和窦家人逼迫他改立太子妃,他和皇帝都防着窦氏做大,不肯就范,因而想靠借腹生子保住冯如月的妃位。 柳竹秋浑身发抖,心里涌出一股股冷气和怨气,仿佛尖牙利爪的妖魔正从里到外撕咬。 殿下,你视人命为蝼蚁,总该记得你和你的生母也是借腹生子的受害者。惠音师太蒙难时你那样痛苦,怎还忍心加害和她相似的无辜女子? 能做到冷酷无情,你已修完帝王的必修课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暴哭、咒骂、悔恨都是合理选项,却非坚强明智的做法。 何玿微夫妇刨出烫手山芋,又交给萧其臻窝藏,此刻皇帝父子想必暴跳如雷,封锁城门的措施八成就是针对三个孕母的。 阮玉珠见柳竹秋脸上有一瞬间浮现末日光景,胆寒道:“季瑶姐姐,你知道那人是谁了?” -- 第509页 柳竹秋立马摇头:“我只猜到那是个我们谁都招惹不起的人,眼下京中很危险,我会尽快安排你出城。你被囚期间是不是跟那些人交代过你的家世背景了?” 阮玉珠仓皇点头,再次大哭:“那些人会去找我爹娘吗?他们会不会有危险?我还能回家吗?” 柳竹秋叹道:“只要你不回去,他们就没事。” “……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不许这么想!一切只是暂时的,你先出去躲个三五载,我保证接你回家。” “那这孩子怎么办?” 阮玉珠右手扶住鼓胀的肚子,迷茫而悲恨。 柳竹秋感受同她相近,月份这么大肯定得生下来,但表妹无辜受害,凭什么被这飞来横祸般的孩子拖累一生?然而孩子本无错,错的是它可恶的父亲! 那人大概还没认识到自己的做法有多龌龊邪恶,找到机会非得当面拷问他的良心! 柳竹秋抱住阮玉珠,身为一直辅佐太子的臣下,她对受害者满怀歉疚,哽咽道:“你出去避难时暂时养着它,等风声稍微平息,我会派人来接管。好妹妹,你爹娘抚养你不易,你得活着为他们尽孝啊。” 她让春梨看住玉珠,出门见萧其臻临风冒寒站在檐下等她。 她不知他与春梨做了约定,还能坦然面对,请他到别处议事。 “我已弄清原委,请大人勿再追查此案,没有意义。” 萧其臻对主谋的身份已有一定见解,看柳竹秋的神色便猜着是太子无疑了,忙问:“是因为太子妃娘娘不能生育?” 柳竹秋怨郁点头:“估计是陛下授意的。” 她没为朱昀曦找借口,只想让萧其臻看清形势,别越雷池。 臣以君为纲,臣下有义务谏阻君王的错误,却不能在一些利害问题上揭短。 萧其臻是个明白人,这几年受柳竹秋影响,做事已不似从前那般孤介,懂得把有限的力量用在有价值的地方。此刻更担心她能否受得住打击,望空怅叹片刻说:“我们先送你表妹和楚生夫妇出城吧。” 柳竹秋说:“此事越快越好。你有办法让城门的守军放行吗?” 萧其臻决定先试试,即刻派人传令给一下属官员,命他去通州香河县县衙查阅一份卷宗。 不久那官员亲自登门禀告:“宫里传令封锁城门,如无陛下旨意,谁都出不去。” 萧其臻打发了下属,向柳竹秋通报这不利现状。稍后何玿微赶来,见柳竹秋也在,非常惊讶。 柳竹秋辩称:“那阮氏是柳叔端的表妹,叔端被公务绊住脱不开身,托我代他施救。” 何玿微看到她不如往常亲热,还带着藏不住的紧张,草草同交谈两句便去找邓氏了。 过了一会儿,邓氏快步走来,柳竹秋见她眼角微含戾气,而何玿微紧随其后似乎有心阻拦,已略猜到他们的想法了。 邓氏走到她跟前,皮笑肉不笑道:“听说爵爷是替柳翰林来救表妹的,打算把人带去哪里?” 柳竹秋说:“我跟萧大人商量了,先送她出城,若令表兄夫妇有意同行正好结伴。但此刻城门都封闭了,得先设法通关。” 邓氏靠近一步,柳竹秋瞥见何玿微右脚微微前移,全身呈现高度戒备,便镇定地揭穿邓氏意图。 “夫人想杀了我?” 邓氏一怔,迅速亮出藏在袖内的匕首抵住她的脖子。 其余人都吓坏了,萧其臻惊忙呵斥:“邓夫人,你这是何意?” 柳竹秋替邓氏回答:“她怕我是太子派来的探子,想先发制人。” 邓氏见识过她对敌的手腕,知她狡诈狠辣,针锋相对胁迫道:“爵爷既把话挑明,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和子钦无意中知晓皇家隐秘,为逃命只能拿你这太子亲信做人质。” 何玿微是中过状元的人,也很多谋善断,营救表嫂前就怀疑这事牵扯到皇家。今天白天又获悉了一些情报,更认准嫌疑人是太子,是以刚才见面便对温霄寒生疑,忙去找邓氏,让她赶快带楚生夫妇逃走。 邓氏气粗胆壮,听了这话就想挟持温霄寒,以为逃不出,拉上太子的亲信垫背也能解解恨。 萧其臻赶紧替双方化解误会:“邓夫人,温大人事先并不知情,她也觉得太子殿下此事做得不对,正设法帮我们救人呢!” 邓氏听丈夫说太子是祸害表嫂的元凶后,恨屋及乌地怨上温霄寒,过去能够容忍的缺点都放大成不可饶恕的罪过,冷笑斥责:“人人都知他对太子忠心不二,怎会背主行事?况且他也是个花心滥情的浪荡子,跟他主子一样没把女子当人看。说句不客气的话,我现在不光不信他,连萧大人你也未敢全信!” 朝中都知萧其臻和温霄寒交厚,将其论为朋党,她自然要提防。 柳竹秋知此女胆大心细,仅靠言语难以令其信服,沉定道:“夫人勿要错怪好人,我给你看样证据,你见了就会相信我们。但这证据只得你一人看。” 她让萧其臻和何玿微都出去。 萧其臻猜她要向邓氏亮明真身,劝何玿微跟自己走。 何玿微担心爱妻遭暗算,不肯作动。 柳竹秋带笑揶弄:“尊夫人手段何等了得,我就是全副武装也顶不住她一招,子钦兄何必多虑。” 邓氏也让丈夫出去候着。 -- 第510页 男人们离场,柳竹秋表情更显温和,平静地对她说:“我是个女子。” 她突然改变声线,邓氏大吃一惊,视线紧贴着她上下滚动。 柳竹秋又说:“我这胡子是假的,你可撕下来瞧瞧。” 邓氏伸手揭了她的浓须,看清她俊秀的面容,更惊讶了。 “还要脱衣验看吗?” 邓氏手掌抵住她的胸部摸了摸,愕然摇头,接着被她后面的坦白惊得不知所措。 “我本名柳竹秋,阮玉珠是我表妹。” 邓氏调整呼吸,质问:“太子知道你是女子吗?” 柳竹秋刚说:“知道。” 本已开始偏离的刀刃刷地贴回原处,对方的狠劲儿也恢复了。 “你定是太子的嬖宠,我还是不能轻信你。” 柳竹秋表情阴沉下来,严肃道:“你觉得我是为了邀宠,不惜让表妹做孕母,任人随意宰割的歹人吗?知道那狗男人的所作所为,我比你们更愤怒,你们充其量只是被狗咬了,我还陪那只狗睡过。” 邓氏目瞪口呆:“你……说太子是狗?” “你不这么认为?” “……你说得没错,那么你真想帮我们救人了?” “我要救表妹,何妨顺便救你表嫂。” “你想求太子放过我们?” “哼,你会对一条狗抱幻想?现在被他发现,玉珠和你表嫂必死无疑。” “……你表妹怀了他的孩子,他也忍心杀害?” “你仔细想想天家的心态,他们不会容忍外人污染皇室血统。既然认定你表嫂怀的是野种,就会照样怀疑另外两个孕母。我想若非你和子钦及时出手,她们三个都会被除掉。” 柳竹秋的依据是前日冯如月回信中给出的“流产”这一信息,三个孕母都报废了,她才会宣布流产。 她剖析着皇帝和朱昀曦的心态,自己的心也被剖开了,要正视爱人的恶毒是很残忍的,滋味远比发现珍藏多时的宝贝是粪土难受得多。 她快速抹去悄然越狱的泪水,镇定道:“我们只能偷偷把人运出城,希望你和子钦也能出出主意。” 确认过她的悲愤货真价实,邓氏收回匕首,露出同情。 “男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骗女人,要是以后何玿微也做出这种事,我准会砍掉他的狗头。” 柳竹秋微笑:“子钦断不至如此。” 邓氏叹气:“他是没那个能力吧,男人的欲望和权势是相生的,你别看我俩现在好,其实我对他没抱太大期望,只要别做负心汉,日后想讨几个小妾都随他。” 柳竹秋知道她在安慰自己,笑道:“现在不是骂男人的时候,误会既已解除,快叫子钦他们进来说正事要紧。” 邓氏致歉后保证:“你如此信任我,我定不会出卖你,对子钦也会守口如瓶。还有一事……他说你好色如命,一直不让我搭理你,现在我知道他那都是小人之心。我们已算定交,我该告诉你我的名字,我闺名云芝,小字朝光,出自‘云芝浮碎叶,冰镜上朝光’①这句诗。” 这女子耿直可爱,柳竹秋更喜欢她了,报上自家表字,商定此后以姐妹相称。 邓云芝开门叫何玿微和萧其臻进来,对丈夫说:“忠勇伯是好人,我们不必猜疑他。你快把你知道的都告诉他和萧大人吧。” 何玿微狐疑不过,担心妻子被温霄寒的风流手段糊弄了,经不住邓云芝催促方传递一桩更致命的危情。 “我在衙门里听说锦衣卫和东厂今晚将出动挨家挨户搜查反贼,官员和勋戚家也不例外,没准就是冲着表嫂她们来的。” 阉党谋反时都没闹过这样大的阵仗,唐振奇等主犯均已伏法,宫里突然如临大敌,可不就是怕泄露代孕这一重大隐秘么? 萧府已不安全了,柳竹秋提出将人藏到她家去,她和张选志、张鲁生熟稔,料想他们手底下的人不敢太放肆。 一众人如热地蚰蜒,宫中那对爷俩也是芒刺在背。 朱昀曦觉得他倒了血霉,眼看要出锅的饭竟会烧糊。 前几天庄世珍向他密报山西街那边出了状况,一个孕母肚子太大,医婆刚确诊她怀孕已逾八个月,也就是说在他临幸前此女已然受孕。 庆德帝已知情并做出指示:三女一个不留。 这正是蜂虿作于怀袖,朱昀曦像站在棉花上,差点要靠扶墙才能站稳,冲庄世珍急道:“另外两个也有问题?” 庄世珍说:“还不确定,但这种事岂能大意?万岁说这得怪那几个举荐的道士,胆敢弄些不干不净的女人来欺君,昨儿已命人全部砍了。那三个女子准备过两天挑个好时辰,让人做法镇住怨气再动手。您回去先跟太子妃娘娘说一声,让她早做准备。” 老太监苦恼惋惜,深感耽误了皇家大事。 朱昀曦丢了魂儿似的恍惚半日,那三个女子的形容他当时没细看,如今已全无印象,不知道怀野种的是哪一个。 他暗暗咒骂这可恶的害群之马,浪费他的精力,还连累了另外两个可能无辜的孕母。 她们怀的或许真是他的骨肉啊,再过三个多月就该出世了,真要一股脑杀掉? 他和陈维远商量是否去向皇帝求情,等孩子生下来看看模样性别再做处置。 “若长得像孤,那便皆大欢喜。若都是女孩儿,放出去也无妨,反正山西街的人全是外面找来的,跟宫里没关系,到时都打发掉便完事了。” -- 第511页 陈维远跪地劝阻:“这事殿下万不可违逆圣意,须知陛下这么做都是为了您和太子妃娘娘,出了差错他已经很窝火了,您再生异议,他会怪您不懂事的。” 庆德帝患病后情绪较过去暴躁许多,动辄因小事捶楚宫人,多有伤重毙命的。 朱昀曦不想让父皇失望,而两个孕妇充其量与猫狗差不多,他再不忍心也犯不着为她们去触霉头,在陈维远开解下接受现实。 万万没料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隔天竟有歹人夜闯宅院纵火,趁乱掳走三个孕母。 尽管负责此事的人赌咒发誓孕母们毫不知情,庆德帝仍雷霆震怒,密令张选志以搜捕反贼为名缉拿三女,捉住后就地处决,助其出逃者一并格杀。 眼瞅祸事扩散,将有更多人受害,朱昀曦内心不宁。 这时他顾不上怜悯孕母和她们肚子里的孩子了,只担心别有用心者知晓内情,借此攻击陷害他,就算动摇不了他的地位,丑闻曝光他也难以见人。 尤其是柳竹秋,绝不能被她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作孽者多事与愿违,朝廷的大搜捕进行到第三天,晚间禁宫已封闭,朱昀曦忽然接到庆德帝传召。 他以为父皇病势有变,赶忙冒雪入见,在乾清宫门外被一等候在此的小宦拦住轿辇。 云杉上去盘问,少顷惶恐地回到轿前报讯。 “殿下,人是庄公公派来的,说今早有两辆马车自朝阳门出城,车夫拿着东宫的令牌,守将亲自检查,见当先的车厢里坐的是……” 朱昀曦已经慌了,催问下更被惊涛拍中。 只听云杉打着寒颤说:“他们说车里坐着的正是您本人。”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李世民《宴中山》 第一百八十四章 柳竹秋带玉珠和楚生夫妇回家,危机仍在迅速逼近。 第二天春梨去许应元家打探消息,回来说本次搜捕执行得异常严格,连许太后的侄子许守备都未能幸免。 “昨天东厂的人去到许守备家,他的小妾正在生孩子,那些番子不顾主人拦阻,一窝蜂冲进产房,差点吓得产妇难产。他还是皇亲呢,都遭无礼对待,我们这边更难遮掩过去了。” 春梨猜他们最迟躲不过明天,催柳竹秋早想对策。 柳竹秋让瑞福去萧府看看,若他家已接受了搜查,就再把人送回去,目前除了这捉迷藏的办法,她想不出更安全的策略了。 但这显然不是长久之计,萧家人多,她这边也有不少下人,时间长了很难不露风声。 她在卧室枯坐冥思,少时春梨领陈尚志进来,说:“小姐,我想到一个办法可送表小姐他们出城。你有太子给的东宫令牌,让裕少爷冒充太子,城门守将必不敢阻拦。我已跟裕少爷商量过,他同意了。” 柳竹秋大惊,拍案斥她胡闹。 陈尚志抢上来替春梨辩解:“季瑶,发生这种事你昨天就该告诉我。春梨说朝廷的人很快会搜到这里,再不把人送走就来不及了。” 柳竹秋以为他的勇敢出于天真,急道:“裕哥,这事不是想象的那么简单,如若败露,你会没命的。” 陈尚志毫不退缩:“春梨说太子会帮我们扛下来,我觉得她分析得很在理,你不妨先听听看。” 柳竹秋愕然转视春梨,心底已明了。 春梨忧愤道:“小姐,你太为那男人着想了,忘记你手里也握着他众多把柄。就拿你冒充温霄寒这事来说吧,他早已知情,还利用你打击政敌,谋取利益,甚至你的官职爵位也是他帮忙骗来的。你若暴露真身,这欺君之罪他也有份。” 柳竹秋无言,良久后提出疑问:“这样等于直接跟他撕破脸了,他不会放过我们的。” 太子爱憎分明,背叛他的下场是什么,池绣漪可做参考。 “我现在不敢赌他的良心,万一他恼羞成怒展开报复,我根本护不住你们。” 春梨笑道:“小姐,太子的良心早就是馊的了,但他是个很识货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选你做心腹。你不像池选侍只是个无用的玩偶,你为太子立了那么多大功,他早就离不开你了,所以你绝对有筹码跟他做交易。” 她从腰间的荷包里抽出一张折叠的纸条递给柳竹秋。 “这是他亲笔写给你的免罪书,我一直随身收着,接下来你就用道理和感情跟他谈判吧。” 柳竹秋展开纸条,感激而佩服地看着春梨:“好丫头,你真是我的军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这番谈话让她醒悟她之前还不自觉地留恋着与朱昀曦的情义,下意识逃避剑拔弩张地较量。 然事实不容否定,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她必须做个清醒明智的生意人,运用手里的资本最大限度争取利益。 身体跟不上精神,她的手指因残酷抉择微微颤抖,眼眶髹上一层挣扎产生的朱砂色。 陈尚志大致了解她的心情,心疼地上前双手握住她的右手,希望做护卫她的铠甲。 “季瑶,你别太担心,大姨遭难时太子不惜绝食救她,可见他还是有人情味的,我想他不会一下子绝情到不管我们死活,你就放心大胆去做吧。” 柳竹秋点头,也抓住他的手叮嘱:“如果被发现了你定要装傻子说是我让你干的,知道吗?” 有陈良机这个后台,陈尚志坚守傻子的身份,或许还能免罪。 -- 第512页 陈尚志明白不答应这个条件柳竹秋断不许他参与,顺从地保证:“放心,我都听你的。” 心里却打定主意,假如事有不谐,他便与她同生共死。 她们敲定计划,找来萧其臻、何玿微、邓云芝这三个同谋。 他三人觉得计策虽险,却能出其不意,成功的可能性很高。 邓云芝说:“你们都是官身,温大人的亲信跟班又常随她走动,只我鲜少抛头露脸,外面人都认不出来。明早就让我化装成东宫的宦官带他们出城,先护送表哥表嫂还有阮娘子去济南府找我爹,让他设法安顿他们。” 她父亲现任山东巡抚,为人正直开通,定有能力照应。 何玿微拗不过妻子,恳求柳竹秋千万教好陈尚志,防止他中途犯傻累死众人。 柳竹秋笑道:“裕哥那边你放一百个心,别看他傻,比聪明人还靠得住呢。” 次日清晨,她安排两辆豪华马车出发,让邓氏载着陈尚志在前面开路。 阮玉珠、楚生夫妇和两个邓氏的亲信丫鬟还有春梨乘坐后一辆,到时就谎称是东宫的侍女。只要守门将士相信前车里坐着真正的太子,量他们不敢再检查后边这辆。 上次陈尚志冒充太子去观音寺上香,得了他一身行头,今天真好穿上。 昨晚柳竹秋面对面教他模仿朱昀曦的仪态和表情,他用心记忆,练到了八分形似,十分神似,想到行动关乎柳竹秋的生死,他便豁出去了,临到城门口已彻底忘记紧张,只知成败在此一举。 京城九大门里朝阳门的守将孙佥事最是谄媚庸碌,他们因此选择从此处突破。 走到城门前,军士上前拦截,邓云芝掐着嗓子说:“我是东宫的长随,奉陛下谕旨出城办事,尔等休得阻拦。” 她递上东宫的令牌,军士去向长官报告,孙佥事快跑而来,向邓云芝拱手揖礼:“公公辛苦了,昨日我等奉御令封锁城门,任何人不得出城。敢问公公此行可带了圣旨?如果没有请恕末将不敢违令。” 邓云芝冷傲道:“将军可打开车门查看,我这车里坐着活生生的圣旨呢。” 孙佥事诧异,小心上前打开她身后的车门,见车厢内端坐着一位身着金黄蟒袍,头戴翼善冠的美男子。 他曾在朝廷的祭典上见过这位天人之姿的储君,立时惊愕,再被他不怒自威地眼神瞟视,紧张得魂灵出窍,慌忙稽首参拜。 邓云芝故意嘘声警告:“殿下秘密出城,尔等休要暴露他的行踪。” 孙佥事唯唯应声,洞洞属属地关好车门,命军士放马车通过,压根不敢过问后面车里坐的是什么人。 邓云芝不慌不忙赶车出城,走出两里地开始全速奔行。跑到一座山林里,让众人下马,卸下车厢,推弃至悬崖下,将两匹马都让给春梨和陈尚志。她自带其余人步行上路,到前面的市集去另买车马。 春梨和陈尚志换上粗布衣服,二人都用碳粉涂黑脸面,戴上斗笠,打扮成普通旅客从东直门入城。 这道城门又称商门,平民百姓多在此做买卖,他们进城后混迹其中,磨蹭好一阵才分头回家,自信无人注意。 孙佥事放太子出城,下午九门提督来巡视,他便按规矩将情况上报。 九门提督再向东厂汇报,当晚消息入宫,庆德帝疑心大作,召太子来问。庄世珍历来护着朱昀曦,见皇帝脸色难看,忙偷偷派人报信。 朱昀曦今天只去马场转了一圈,听说有人看到他从朝阳门出城,脑海先闪过一道白光,晕眩之后前因后果如同写在白纸上的黑字一目了然。 “……知道了,父皇还等着呢,起驾吧。” 他强做淡定,随着轿厢颠簸,战栗一阵接一阵从身上滚过,轿子外呼啸的风雪都被他心中的轰响镇住了。 震惊、愤怒、恐惧、寒心、悲伤、灼急、无助、疑惑、彷徨、难以置信……所有负面的情感倾巢而出,令他恛惶无措,万箭攒心。 那冒充他的假太子定是陈尚志,指使他的不用猜也知道是柳竹秋,宫外只她持有东宫令牌,也只有她敢如此胆大包天。 后面那辆车上装着的大概就是那三个孕母,柳竹秋绝对知道他借腹生子的事了,否则不会未跟他沟通便擅自行事。 上次去她家探病,她的态度很奇怪,莫非那时已知情? 她以为事情是我策划的,以为我愿意这么做……那她铁定恨死我了! 这些可怕的猜想仿佛恶鹰啄食朱昀曦的心脏,被皇帝追责的恐慌反而落后一步。 他捂住绞痛的胸口,很快喘不上气,挣扎中打翻了手炉。 侍从们听到声响赶紧停轿,不等云杉撩起轿帘,朱昀曦已扑出来,倒在结冰的石板路上。 “殿下的心疾发作了!” 侍从们七慌八乱抢救太子,乾清宫的守卫见状忙去殿内报讯。 庆德帝原本憋了一肚子火,他知道儿子最大的优点是仁厚,最大的弱点是心软,刚才收到东厂奏报便猜测孕母是太子派人劫走的,又在今天亲自纵放出城,打算召他来狠狠教训一顿。 听说他在宫门外犯了心疾,先派人去验看真假。 庄世珍奔至现场挤开人群,见朱昀曦双眼紧闭平躺在地,云杉跪在一旁,两只手掌贴住他的胸腔不断按压。 庄世珍忙问情况,云杉哭道:“殿下没气了,以前徐太医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就按《金匾要略》里的方法按压胸膛施救,奴才这是第一次尝试,不知有没有用。” -- 第513页 庄世珍知道这法子,还了解得更详细,忙亲自动手按压,让云杉同时屈伸太子的臂胫,舒展胸廓,以利呼吸。 折腾几个回合,朱昀曦像溺水得救的人呛出几声咳嗽,侍从们急忙拼着嗓门呼喊。四名当值的太医也赶来了,一人把脉,一人翻眼睑,一人摸心跳,一人探鼻息,都说太子旧疾发作得甚为凶险,让尽快抬回宫去医治。 侍从们用早已搬来的软床抬走朱昀曦,庄世珍叫人跟着,自己先去奏告庆德帝。 得知太子险些气绝身亡,庆德帝惊骇懊悔,气恼霎时被疼惜冲散,痛心道:“这孩子是何苦呢。” 庄世珍蹐跼劝谏:“看来殿下已知错了,万岁就别太责罚他了。” 他不说,庆德帝也舍不得再恐吓宝贝儿子,命他去东宫候着,随时奏报太子的病情。 庄世珍在朱昀曦的寝殿守到半夜,靠住椅子打起瞌睡,半梦半醒间听里面人说:“殿下醒了。” 他赶忙揉掉眼屎入帐看望,只见朱昀曦两眼似睁非睁,状态还很虚弱。 “殿下,万岁派老奴守着您,您这会儿觉得如何了?” 朱昀曦微微侧头看他,眼角渗出泪行,微声哀求:“庄公公,请转奏父皇,我对不起他,那些事都是我干的,求他别怪罪其他人。” 第一百八十五章 他主动认罪,庄世珍又松了口气,薄责:“殿下扰乱万岁爷的决断,若事后再起风波,将如何收拾呢?奴才们都知您宅心仁厚,可有些事情上心软只会坏事啊。” 朱昀曦后悔当初不够心软,设若在皇帝动杀念时冒险为那三女求情,还不至于闹到这地步。 柳竹秋的性子他再了解不过,她嫉恶如仇,又记仇如恶,一旦认准谁是坏蛋就会敌对唾弃。这回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跟他翻脸,可想她心里有多痛恨。 遭受最爱的人憎恨,朱昀曦摧心剖肝,当着庄世珍情情难自持地哭泣。 庄世珍怕他犯病,连忙哄慰。 朱昀曦缓和了好一阵,明白必须给父皇一个交代,编造借口说:“我是怕另外那两个女子真怀了我的孩子,就这么处决上天定会怪责。父皇龙体抱恙,我实不忍他再替我承受灾厄,是以派人救走三女。因这几日城门封锁,各处搜查甚严,才不得已亲自送她们出城。” 庄世珍忙问:“您把她们送去哪里了?” 朱昀曦说:“我给了她们一些盘缠,让她们各自逃生,并没管她们接下来会去哪儿。” “那她们知道您的身份吗?可曾见过您的真容?” “我只隔着车门和她们说了两句,她们自始至终不知道此事跟宫里有关,甚至不知道她们原来待的宅子具体在哪个方位。” 庄世珍稍微放心,叹息:“老奴会据实向万岁禀告,万岁刚才数次派人来问候您,想来极是担忧。您先安心养病,等身子好些了再去向他请罪吧。” 庄世珍走后冯如月忙进来守候。 她已根据云杉禀报的信息推测出事件梗概,见丈夫险些因此丧命,不由得对柳竹秋生怨。再看朱昀曦悲苦虚弱的模样,直恨到眼泪汪汪,握住他的手哀泣:“殿下,您受委屈了。” 朱昀曦知柳竹秋和太子妃要好,抱着侥幸吩咐:“爱妃,你速去写信给柳竹秋,问问她那边的情况。” 冯如月泪珠掉得更猛:“她都把您害成这样了,您何苦还担心她?” 朱昀曦摇头:“她不知道孤的苦衷才把我当坏人,你去跟她解释清楚。” 冯如月对柳竹秋从无嫉意,还满心器重,将她视作未来的膀臂。 不料这狂徒竟忘恩害主,连商量的余地都不留就用恶毒至极的手段栽赃太子。这脾气这性子哪里还能当自己人看待? 她怀愤规劝:“她侍奉殿下这么久,又得您倾心善待,还不清楚您的为人吗?仅凭一件事就误解迫害您,这极端个性岂堪重用?也怪臣妾愚昧,早前听了她那些事迹就不喜欢她,后来仍受其蒙蔽当她是好姐妹用心栽培,结果她半点不受感化,真不知这驴心狗肺是怎么生的。” 冯如月温婉驯良,待人宽和,因柳竹秋祸害丈夫,几令她丧失依靠,仇怨犹如杀夫夺产,故而破天荒地起了大嗔恨。 朱昀曦哪有余力替她二人化解矛盾,心烦道:“你不想写就算了,孤还是让云杉去吧。” 冯如月担心柳竹秋又说出难听的话来刺伤丈夫,私下叮嘱云杉:“你见了柳竹秋先说殿下的病情,问她是不是仗着殿下宠爱故意下死手折磨他。她若再不知好歹,还要自以为是地做出伤害殿下的事,本宫拼着被殿下责罚也不会轻饶了她。” 云杉也深怪柳竹秋无情,为了几个外人,差点把他们这些跟她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全拖下水,天亮去到她的外宅,白桃却说柳竹秋昨天出门后就没回来。 “她只带了春梨,连瑞福都没跟去,我问过文娘子,她说柳大小姐近日心情憋闷,去找清静地方散心了。” 云杉悄悄问:“这两天家里来过可疑人吗?” 白桃说没有,又想到一些怪异情形。 “大前天开始柳大小姐常带春梨和小傻子到她租的宅子里去,每次都很晚才回来,不知在忙什么。” 云杉猜柳竹秋当时在密谋转移孕妇,去到她租赁的宅子,那边也说主人不在家,别的都推说不知。 -- 第514页 云杉又去了柳尧章家,柳尧章对孕母一事一无所知,说妹妹这几天没联系他,也没回娘家。 云杉逐渐慌张,担心柳竹秋畏罪潜逃了,忙回宫报信。 朱昀曦刚喝下半碗参汤,听到这话一下子呕个精光。 冯如月替他抚着背,心疼不过道:“她怕被追责,丢下烂摊子一走了之,丝毫不顾您的处境感受,您真不该再对这种人挂怀了。” 朱昀曦漱了口,喘气半晌,难过道:“她绝非胆小畏事之人,定是恨毒了我,不想再见到我……” 急命云杉去寻人。 “你找到她以后跟她说,孤没怪她,叫她别误会孤,快点回来听孤解释。” 他身边就柳竹秋这么个可靠可信可交心的宝贝,他能平安顺利地走到今天离不开她的扶持,同她比较,其余人全是累赘,因此听到冯如月劝说只想发火。 “你懂什么?她是什么人孤比你清楚,要不是为了保住你的名分,我们也不会闹成这样,还不退下!” 巨大打击激发朱昀曦性格里的懦弱,将承受不住的压力推给妻子。 冯如月一直为上次流产的事自责,毫无抗拒地接受指控,哭着走出寝殿。 朱昀曦气消后便后悔了,命陈维远替他去安抚太子妃。 冯如月听完陈维远劝解,流泪道:“我一点不怪殿下,只怨自个儿没用,不像柳大小姐里里外外都能辅佐他。看殿下那么依赖她,我也盼他们能和好。可现在柳大小姐分明是仗着殿下对她的宠信为所欲为,殿下越回护她,她越放肆。只这一次就几乎要了殿下的命,若再来几回,我们这些人还有活路吗?” 陈维远亦苦闷无奈:“那人是真把殿下的心捏得死死的了,奴才也不知怎么才能让她老实着。她立志做官,说什么都不肯进宫,过了这茬往后大概还有得闹呢。” 冯如月不能任由柳竹秋揉搓丈夫,开始思索用什么法子降服此女,若事情能办成,还可弥补她对朱昀曦的亏欠。 柳竹秋用计送走阮云珠等人,不愿立刻与太子正面冲突,想找个地方暂避。 春梨随她离家,路上说知道一户幽静小院正在出租,可过去瞧一瞧。 她带柳竹秋来到宣武门内松树胡同中段的一处宅院,敲门进去花照壁后是一座两进的四合院,房舍整洁,格局井然,庭院里树石错落,的是清幽雅致。 柳竹秋甚喜,向接待他们的仆人询问租金。 仆人说主人正在厅上候客,请她自去交涉。 柳竹秋来到正厅,春梨替她揭开厚厚的棉布帘子,一股温暖的柏子香扑面而来,她顺着门帘缝隙跨越门槛,对上站在厅堂里的熟人。 “萧大人。” 她惊讶地上前打招呼,以为是春梨事先约他来的,主动说明:“今早邓夫人已带我表妹他们顺利出城,春梨和裕哥也平安回来了,他们想必能顺利脱险。” 萧其臻含笑点头,脸迅速发红。 柳竹秋熟悉他这种腼腆,但想到他已和左敏兰订婚,应该不会再存他念,歙然问:“你认识这院子的主人吗?他人在何处?” 萧其臻说:“这院子是我不久前买下的,离衙门近,有时放衙晚了回家不便,就过来歇宿。” 柳竹秋吃惊,猛地察觉春梨迟迟没跟入,便转身呼唤。 萧其臻忙说:“是我让春梨姑娘请你来的,我……有话对你说……” 这态度已透题了,柳竹秋猜春梨背着她跟萧其臻做了谋划,也跟着别扭起来。 萧其臻来时已决定摒弃旧貌,积极主动地抓住机会,而柳竹秋狐疑的眼神令他不敢再有丝毫迟疑,上前一步朗声揖礼:“柳大小姐,萧其臻对你倾慕已久,立誓此生非你不娶,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①。” 柳竹秋习惯了他木讷老成,羞人答答的作态,乍听这直白的求婚宣言,不禁无所适从,诧讶道:“大人不是已经和小兰订婚了吗?为何变卦?” 萧其臻急辩:“前段时间家母病重,我还没来得及跟官媒回话。那日春梨来,说你被太子算计,急于脱身,我当时就决定向你求婚,怕你嫌我莽撞,请春梨予我半月时间筹备。前日太子借腹生子的密谋败露,我更知你不可能再与他携连理,今天抱定绝不退缩的信念来见你,家母也已应允,还说你是难得的佳妇,今后定会善待你。希望你放下顾虑,接受我的心意。” 认识之初柳竹秋就认为萧其臻除了古板无趣,哪儿哪儿都是丈夫的上佳人选。 当时她像个没吃过螃蟹的人嫌弃清粥小菜淡而无味,又有萧老夫人这座王屋山压着,才没接受他。 而今在太子那里饱尝了意乱情迷,方明白风花雪月的快感是一时,相知有素的情义才得长久。再面对萧其臻表白,就如同夜间森林里躲雨的行人找到一座点着篝火的舒适房屋,不能不心动。 心动不代表行动,她仍果断拒绝。 “萧大人,你这番心意我很感动,但此事已不单单是你情我愿就能达成的了。太子猜忌心重,见我嫁给你必会对你不利。” 萧其臻毅然打断:“这点我早已明了,已想到一个让他无话可说的办法来迎娶你。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能接受我这个人吗?假如你嫌弃我,或者不愿做我萧家的媳妇,我不会勉强你。但我发誓,只要你嫁给我,我这一生都会一心一意待你,若我母亲对你不满,提出你不愿接受的要求,也全都由我替你解决。你可以永远自由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仅不会阻拦,还将尽我所能支持你。请你务必考虑一下。” -- 第515页 以前八棍子打不出一句话的人,突然口若悬河,且句句踩着重点。 柳竹秋心动过后是感动,试探性迈出一小步:“能先告诉我,你那个让太子无话可说的办法是什么吗?” 萧其臻说:“对不起,我暂时不能说,但请相信我有绝对把握能实现它。如果你同意,我就去做。” 柳竹秋的聪明罕见地不够用了,想不到他的套路,犹疑道:“萧大人,如果因此让你遭遇危险,我会内疚一生的。” 萧其臻受到鼓舞,笃定微笑:“如果错过你,我也会后悔一辈子。” 他的决心让柳竹秋哑口无言,当前她急需有夫之妇的身份来摆脱进宫为妃的厄运,客观评价真没有比萧其臻更适当的选择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心悦他,但能肯定若结为夫妇,他们会相处得融洽和睦。 “……那请你先照你的想法做吧,我得看事态发展再做决定。” 萧其臻为难:“我走出那一步,你就必须嫁给我了,不会因此后悔?” “你想直接去我家提亲?” “差不多吧。” “我爹胆小,绝不敢违逆太子把我许配他人。” “我会让他同意的。那让我最后确认一次,排除这些外在因素,你本人愿意嫁给我吗?” 萧其臻眼中闪烁着诚挚的火光,烤热柳竹秋的脸皮。 这么有情有义的男人,当然值得嫁。 她决定再赌一把,端正回答:“我愿意。” 元旦将近,朱昀曦仍没收到柳竹秋的音讯,她的家人想必知道她在哪儿,可都拒不相告。他又不能把他们抓起来审问,终日忧惧牵念,病情反复难愈。 庆德帝担心儿子的身体,未再追究他纵放孕母的罪责,暗中派人搜捕,也没有那三女的下落,怀疑朱昀曦有所隐瞒,却不忍再行逼问。 陈维远恐太子相思病重,悄悄去向庄世珍求助,说:“殿下日前受惊过度,心中块垒迟迟难消。他以往最听忠勇伯劝解,自从陛下下了禁令他便未再召见此人,眼下多半正念着他。您老可否行个方便,让忠勇伯进宫见驾,为殿下开怀解郁。” 庄世珍应允,向庆德帝进言:“万岁和太子殿下身子都欠安,年三十那晚可多宣年轻官员入宫守岁,取其旺气驱散岁煞,以延尊者之寿。” 庆德帝准奏,着司礼监向京中四十岁以下,官阶五品以上的朝官和勋戚传旨,宣他们进宫共度除夕,温霄寒也在名录中。 柳竹秋这些日子都借住在萧其臻的别馆里,收到瑞福送来的圣旨,本想称病不去,萧其臻却兴冲冲邀她参加,说本次除夕宫宴难得,不可错过。 柳竹秋隐约感觉他另有企图,当天换上朝服,坐着马车来到皇城,随受召官员入南熏殿见驾。 朱昀曦从前天皇帝下旨起便盼着她来,让小宦在路上望风,听说柳竹秋入宫了,急命轿辇赶到熙和门,装出偶遇的样子堵住她。 太子的轿辇来到,官员们都站定揖拜。 朱昀曦真想将碍事的人全部赶走,克制住激动,叫人落轿,下地走出几步,借这几步光景寻到那日思夜想的女人。 她正俯首拜礼,明知他步步靠近仍面色生硬。雪落到在她的睫毛上融成泪珠状,眼神却犹如钢铁,不含一丝感情。 朱昀曦心酸无比,恨不能拉住她的手大哭一场,屏住呼吸压制颤音,问她:“忠勇伯,别来无恙?” 柳竹秋的恭敬不多不少:“谢殿下记挂,微臣一切安好。” 陈维远见太子的手微微发颤,恐其当众失态,忙上前提醒:“殿下,外面太冷,让各位大人们去殿上说话吧。” 朱昀曦觉得今夜还长,有充裕时间向柳竹秋辩解,转身回到轿内,起驾前往南熏殿。 他走后柳竹秋的呼吸才得以顺畅。 刚才与朱昀曦近距离相对,闻到他熟悉的体香,感受到他哀怨的注视,她的心像被铁爪攥住。 那日事发后朝廷中止大搜捕,城门的禁令也解除了,这表明朱昀曦如他们所愿承担了所有罪名。此后瑞福报称云杉数次来寻她,说太子因为她心疾发作,一度气绝濒死。 柳竹秋虽对此存疑,但听说朱昀曦只急着见她,还保证不予处罚,就知道这场感情的战役里她取得了第一阶段的胜利。 然而胜利未带来涓滴喜悦,反而加剧痛苦。 爱恨交织好似腹背受敌,不管往哪个方向突围都会造成牺牲。 她曾浴血奋战,在刀山火海中抢救朱昀曦,用身体做盾牌保他平安无恙,如今却要亲手切割他的心,并且那颗心还是他自愿奉上的…… 她怎么可能不痛? 除夕宴上柏叶浮绿酒,椒花逐颂来。银烛照玉盏,次第结春光。 君臣相互拜祝,觥筹交错,大嚼大饮。 庆德帝久困病中,身子虽依旧虚乏,当此热闹气氛情绪也十分明朗,除让太监代其饮酒外,大臣们上前祝拜他都会怡然接受。 柳竹秋坐在会场一角略显沉闷,从入场起朱昀曦的视线就如套马绳时时抛向她。知他心中难过,她实在不忍心在他跟前表演欢声笑语。 萧其臻坐在她的对面,这时走来邀她同去向皇帝敬酒。 庆德帝和颜悦色迎接二人,瞅着柳竹秋说:“晴云,许久不见你瘦多了,切莫仗着年轻不把身子当回事,平时还须善加保养。” -- 第516页 他以为温霄寒赋闲在家便纵情花酒,暗示她生活得有节制,并拿萧其臻做模范。 “你看载驰比你年长却神采奕奕,都得益于他家祖传的养身功夫。你不妨多跟他学学清心之道。” 话风一转冲萧其臻笑侃:“不过载驰你也别尽顾着修心就忘了终身大事,听说你断弦多年还为续娶,膝下至今无一儿半女,你萧家三代单丁,你可不能大意啊。” 萧其臻伺机而动,请奏:“微臣已觅到一心仪女子,恳请陛下赐婚。” 他声音洪亮,吸引周围不少目光。 庆德帝饶有兴致地笑问:“是何家闺秀能随卿意啊?” 柳竹秋心如撞鹿,不可思议地侧头打量萧其臻。但见他嘴角含笑,欣欣然道:“微臣想娶的女子是工部柳侍郎家的大小姐,柳竹秋。”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司马相如《凤求凰》 第一百八十六章 萧其臻出身名门,才貌双全,三十出头便入了阁,来日必将位极人臣。 以他的条件什么样的大家闺秀都不难求娶,居然会看上那老大难嫁,声名狼藉的柳家女儿。 这消息震惊众人,隔得远的也听到传报,殿上人声渐止,流水般的曲乐声悠扬浮动,让惊愕的人们都感觉到一丝不适。 最受刺激的还属朱昀曦,他的目光越过敬酒的大臣直戳萧其臻,不觉捏紧金杯,杯身上凸起的浮雕深深压进掌心,杯中酒也在微微震荡。 这混蛋怕不是疯了? 庆德帝早年很欣赏柳竹秋的才学,后来听说她名声不佳,落得无正经人家接纳,还有些惋惜。 他是过来人,能理解萧其臻这样的憨厚男子最易受妖女迷惑,略感意外后谑笑:“载驰怎会看上此女?哦,定是柳叔端做媒牵线的。” 庄世珍从旁介绍:“奴才听说年初柳侍郎去萧家提过亲。” 庆德帝奇道:“竟有此事?那当时为何没成?” 庄世珍抿嘴忍笑,耳语:“据说萧老夫人没答应。” 庆德帝了然,问萧其臻:“婚姻大事父母之命,你母亲是朝廷的老封君,你的亲事先得经她允许。” 萧其臻忙说:“家母已知晓微臣心意,也很支持。” 有些男人推崇女德多只针对身边的女子,看外人都较宽容,还常有喜见妓、女从良的救风尘心理。 庆德帝也属于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觉得萧其臻和柳竹秋才子配才女,门当户对,确是般配。至于女方失贞失德,嫁过去就是他们的家务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妨害不了其他人。 再说皇帝都不喜欢名声太好的官,一是这样的官都讲原则,爱跟君主对着干时;二是清正的官劝谏,皇帝不便拒绝。所以让萧其臻这样的清正人娶个不正经的老婆,缀上些污点,以后更好控制。 见他说母亲已应允,便召柳尧章至驾前问话。 “叔端,载驰求朕赐婚,你觉得柳邦彦会是何态度?” 柳尧章早吓得腿软,绷着脸皮强笑:“萧大人乃朝廷重臣,英华外发,家父和微臣向来钦敬得紧,只是……” 他不明白萧其臻为何突然唱这出,刚才过来时正对上太子吃人的眼神,哪敢乱说话?又怕圣意难违,落个两头得罪,喝下去的酒全化作冷汗发出来。 庆德帝以为柳邦彦还在记恨上次提亲遭拒的事,笑道:“朕知你父不是小心眼的人,得此佳婿他想必欢喜得很。” 下旨前忽然留了个心,转头问低头沉默的柳竹秋。 “晴云,你对这门亲事有何看法?” 他听过温霄寒和柳家女儿的绯闻,想试试这二人是否还有纠葛。 朱昀曦滚烫的脑门上又被扎了根钢针,密切关注柳竹秋的反应。 柳竹秋暗道萧其臻这招当真绝妙,借皇帝之口赐婚,任何人都不能反对这门亲事了。 但要她当着朱昀曦的面表态还是很艰难的,心中兵戈扰攘,刹那间厮杀无数回合,最终理智踩着尸山血海获得险胜,微微一笑道:“陛下有意成人之美,微臣也乐见其成。” 天幕崩塌的声响贯穿耳膜,朱昀曦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燃烧,他生平受到的背叛里以此为最,忍不住离席上前为自己讨公道。 陈维远和云杉毛骨悚然,预感明天脑袋就会搬家。 天不绝他二人,就在太子迈向危境时,庆德帝突然捂住胸口抽搐着向后瘫坐。 近侍们急忙撑扶,群臣大惊,朱昀曦的意识也暂时从愤恨中剥离,顺势跑到皇帝身边。 “父皇!您怎么了!” 庆德帝紧咬牙关,痛苦扭曲的脸上涌出一片青黑之气,拖垮他身体的疾病正在迅猛啃食他。 朱昀曦急命人抬皇帝回宫,宣太医救治,下达命令后他转头瞪视同处慌乱中的柳竹秋,碰撞只带出一霎火花,她眼里竟无丝毫愧疚,俨然敌军统帅,镇定地等待征战。 知她叛意坚决,他痛不可抑地握紧双拳,不敢放任呼吸失序,以免像父皇那样病发。 在场人都在等他示下,他赶紧背对那重创他心神的女人,冷静宣布:“宴会到此为止,众爱卿都回家去吧,出宫后不得妄言陛下的病情,造谣煽惑者必受重处!” 群臣噤若寒蝉地离开皇城,柳尧章追上柳竹秋,抓住她的手腕要带她回家。 萧其臻跟上来,小声请求:“叔端,我想向令尊当面提亲,让我跟你们一块儿走吧。” -- 第517页 柳邦彦和范慧娘正在园子里看奴仆们放鞭炮,收到下人通报,疑惑地去到内书房。 范慧娘还以为柳竹秋终身不会再进家门,过年时能看到她回来十分惊喜,快步迎上去拉住问候。 柳尧章委婉建议:“太太还是先回避吧,我怕待会儿吓着您。” 他这么一说,范慧娘已唬得变色,柳邦彦来不及落座,先质问他:“你们不是在宫里为陛下守岁吗?怎么提前回来了?” 只是儿子女儿回来还好,萧其臻也跟了来,事情就不简单了。 萧其臻向柳竹秋发过誓会替她承受一切冲击,率先敬告柳邦彦:“柳大人,我向娶令千金为妻,方才已在宫里奏请陛下赐婚,怎料陛下突发痼疾,没能当场准奏。但我看圣意是倾向我的,待陛下龙体稍安,定会成全我们。” 柳邦彦魂飞魄散,范慧娘也软倒在地,柳竹秋和三哥一人抢救一个,萧其臻无措地跪下来向二老告罪。 柳邦彦重捶胸口打通气管,急问柳尧章:“他请奏时太子在场吗?” 柳尧章忧恼点头,柳邦彦又气又怕指着萧其臻:“萧载驰,你这是要害死我们全家啊!” 柳竹秋已决定与萧其臻执手,不能把压力都丢给他,端然发话:“萧大人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愿意嫁给他。适才在殿上陛下问我对这门亲事有何看法,我也表示赞同了。” 霹雳一道比一道猛,柳邦彦冲女儿干瞪眼。 范慧娘还能凭着母亲的意志质问:“阿秋,你已是太子殿下的人了,当着殿下的面接受其他男人求婚,这是背夫叛主啊!” 柳竹秋火冒三丈:“我从未答应做他的妻妾,是他失言在先,暗中计划纳我为妃,我不嫁给萧大人就会失去自由。” 自愿住在笼子里的人不明白自由的价值,柳邦彦认为女儿在钻牛角尖,大祸临头只顾保命,爬上前劝说:“你若怕朝廷撤了我和哥哥们的官职,那大可不必如此。胳膊扭不过大腿,天意要我们柳家做外戚,我们也只好认命。” 柳竹秋严肃申辩:“我不是为你们,是为我自己。你们做了国丈国舅照样逍遥快活,只我必须一辈子困在深宫里,苦乐都不得自主。你们能心安理得,我却宁死不从!” 柳邦彦气急无奈,哭丧着捶地吼叫:“你以为这事能这么算了?陛下的病总不见好,兴许过不了多久太子就会登基,到时清算叛逆,我们这些人都别想活!” 柳尧章抱着侥幸安慰:“老爷也别太悲观,季瑶功劳卓著,还数次救过太子性命,我想殿下再生气也不至于恩将仇报要我们全家老小的命吧。” 范慧娘跟着慰人慰己:“对对,没有阿秋,他早死八百回了,太子都做不稳还能当皇帝?真干出忘恩负义的事就是个昏君。” 柳邦彦暴怒喝止:“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里轮不到你插嘴!” 柳竹秋凛然驳斥:“太太说得没错,太子还不算昏庸残暴,只要我嫁了人,他便无可奈何,日子久了自会作罢。” 萧其臻不愿他们亲子失和,忙说:“柳大人,事情才刚开头,请您别总往坏处想。太子殿下善于权衡利弊,想来不会感情用事。他稍后定会来找我和令千金,情况如何届时自见分晓。这之前还请二老宽心处之。” 着急上火全然无用,柳竹秋尽到传话义务,不愿体量父亲,安抚住继母和三哥,坐着萧其臻的车返回小院。 路上萧其臻看她忧形于色,并非她口说的那么淡定,送她进屋后犹豫着跟进去。 “我们能谈谈吗?” 他捅破了天却直到此刻才流露忐忑,柳竹秋知道是出于对她的歉意,含笑点了点头。 萧其臻惭愧道:“对不起,我是不是太鲁莽了?” 她莞尔:“有一点,不过办法确实事半功倍。” “……你害怕吗?” “到了这一步怕也没用,能尽早做个了结也好。” “你……真打算跟太子了断?” 萧其臻温柔凝视柳竹秋,成功看穿她努力藏匿的心事。 “如果你放不下,以后可以继续侍奉他。” 柳竹秋一惊非小,这男人芒寒色正,绝不是甘做绿毛龟的窝囊废,怎会容忍老婆偷人? 萧其臻认真道:“我对你的倾慕不止儿女之私,更多是佩服你的才干和志向,想为你保驾护航,助你伸张理想,并不想占有你,让你服从我的意志。你多次舍命救护太子,我早看出你真心爱恋他,他对你也称得上多情,只是双方立场不同,让你们生了嫌隙。如果能解决你的顾虑,又打消他对你的贪念,大概还能挽救你们之间的情义。” 柳竹秋不得不承认自家见识太浅。像陈尚志那种需要依附她的懵懂少年,甘当陪衬还可以理解。萧其臻这样名望、权力、家世、地位都高居人上的成熟男子也有此想法就很玄妙了。 我没勾引迷惑过他,他这卑微的献身精神是从哪儿来的? “萧大人……你既心悦我,知道我心里还装着太子,就不吃醋吗?” 萧其臻苦笑:“我当然很嫉妒,但更希望你快乐,只要最后与你白头偕老的人是我就满足了。” “你这样……是不是太委屈了。” “当年赵士程明知夫人唐琬与放翁旧情难舍,仍毫不介怀,还安排他二人相见。我不敢说自己有赵士程的风度,但用情之深已与他仿佛。你可以当我是一间能挡风遮雨,来去自由的屋子,我保证永远不会给房门上锁。” -- 第518页 柳竹秋真诚向老天忏悔,以前总怨他迟迟不给好姻缘,原来是她没发现早已摆在眼前的金山。对方掏心掏肺爱她,她不能做讨债鬼安心压榨,卸下最后的顾虑坦白: “大人,我决定离开太子不止因为他私下为我造凤冠,拿我表妹当孕母这两件事。他……他杀了青梅竹马的爱妾池选侍。” 听完朱昀曦计杀池绣漪的过程,萧其臻寒心彻骨,他和柳竹秋都想不通什么样的仇恨能冲抵少小时代成长起来的感情,并且有点后悔先前的莽撞了。 “殿下如此绝情,会不会也对你……” 柳竹秋深沉叹息:“我仔细考虑过,趁他现在对我情浓时离开他,他还不会起杀念。若等将来他厌倦了,到那时再生出猜疑,我才会有性命之忧。” “殿下看起来对你极为爱重,也不像喜新厌旧的人啊。” “你只看到表面,其实他对他后宫那些妃妾都没什么感情,看重我只因我对他有极大的用处。要是我进宫做了嫔妃,事事都得仰仗他,利用价值也会慢慢消失,他还会继续看重我吗?” 以色侍人,色衰爱驰。以才侍主,才尽恩淡。她必须停留在能持续发挥才干的位置,对太子形成利诱,以确保自身安全和价值。 要怎么给二人的情爱收尾,她是不愿再与这狠心人欢好,但对方若用强,她也难反抗,只好随机应变了。 萧其臻怜她真情错付,更要努力保护她,临别时深情嘱咐:“太子估计会替陛下主持明早的大朝会,你可称病不出,由我先去应付他。” 柳竹秋猜朱昀曦会先朝他发难,让他不可提及凤冠、孕母和池绣漪之死,以免累及无辜。 “你别与他蛮力颉颃,可让他来找我,我知你有担当,但此事终须我亲自出面。” 第一百八十七章 朱昀曦在乾清宫守到后半夜,庆德帝醒来心疼儿子带病陪护,让他回去歇着,天亮还得代为主持正旦大朝会。 父皇病重,爱人背叛,似两片钢锯在朱昀曦脖子上来回拉扯。南熏殿上的冲天怨恨只持续了一时,他便产生怀疑,觉得柳竹秋不会如此狠心对他。 回想去年今日他俩在宣府时还何其恩爱,五更一块儿起来焚香放纸炮,看侍从们在院子里“跌千金”①。 早上吃扁食,他接连咬中三个包了银钱的扁食,柳竹秋一个没中,直叹今年运衰。 他从自己碗里夹了一个喂她,竟中了。 随后发现是厨子为讨好他,给他的扁食里都包了银钱。 他要处罚那乱拍马屁的奴才,柳竹秋求情。 “他们想让殿下高兴嘛,殿下生来就有神明护佑,哪用得着这些彩头。” 他质问:“你怎知有神明保佑我?” 她嬉笑嗫呫:“我不就是您供奉的观音吗?昨儿我们玩观音坐莲,您亲口说要造座神龛把我供起来呢。” 明明都好得恨不得合成一个人了,她怎么能一下子翻转心肠? 定是在赌气,我拿无辜女子借腹生子,犯了她的忌讳,她想警告我才拉萧其臻演戏,我不能再乱发脾气,得尽快找她解释。 他焦急悲伤,眼睛随时随地发酸,可遇上过年,身边时刻围绕大批侍从,一会儿伺候更衣,一会儿押着他举行各种仪式。他身在众目睽睽下,魂儿早满城飘飞去寻柳竹秋的所在,在典礼上连连走神。 臣下们以为太子挂念皇帝病情,将他的心不在焉视作孝道,有人还借机溜须奉承。 萧其臻在朝堂上与朱昀曦打过一次照面,见他眼含怨怒,就知太子的焦虑至少有一半是冲着他和柳竹秋来的。 果然朝会结束,他被内官带到仁智殿的空房间里,待到下午,连冷水也没喝上一口,估计太子有意折磨他,放平心态耐心等下去。 朱昀曦也想快点审问他,怎奈大年初一宫中事务太多。皇帝卧床不起,他病情未愈还要身兼数职,下午在文华殿接受过皇亲国戚朝拜,离开时眼前发黑,争些晕厥。 侍从们求他回宫歇息,他放不下心病,非要先查明原委,命人将萧其臻召至东宫。 萧其臻进门瞥见太子脸色铁青,心下殊无惧意,从容地上前跪拜。 朱昀曦声似冰棱,质问:“萧其臻,昨天南熏殿上你对陛下说的那些话可是柳竹秋教授的?” 萧其臻猜到他的想法,沉稳说明:“启禀殿下,微臣倾心柳大小姐多年,是真心想娶她为妻。” 朱昀曦恍然大怒,颤声道:“你明知柳竹秋是孤的爱宠,焉敢觊觎?” “微臣本不敢逾礼,也从未向柳大小姐表白,直到日前听说她不想再做您的嬖宠,才向她表露心迹。也是在得到她允嫁的许可之后才在御前请奏赐婚的。” “……这么说,你们早有私情?” “绝对没有!” 萧其臻抬头坚声辩解:“此前都是微臣一厢情愿,您可以骂微臣痴心妄想,但不该质疑柳大小姐的人品,她绝没做过半点对不起您的事。” “那她为何背叛孤!” 朱昀曦抓狂叫嚣,陈维远的劝说也无法压制他的躁怒。 萧其臻同样愤慨,觉得柳竹秋为太子出生入死,深情无悔,现在明明太子犯错在先,却动辄恶意猜忌,真辜负她太多。 他不畏身死地抗辩:“是殿下背约在先,逼得她不得不设法自保。” -- 第519页 朱昀曦惊怒:“孤何时背约了?” “您明明承诺不让她入宫为妃,却言行不一,处心积虑哄她入彀,剥夺她的自由。怎么能不叫她害怕?” 朱昀曦没想到还有这个原因,疑怒追问:“她如何跟你说的?” 萧其臻牢记柳竹秋“不能累及无辜”的嘱咐,说:“她就跟微臣说了这些。” “你还知道什么?” 朱昀曦担心柳竹秋连孕母的事也告诉萧其臻了,倘若如此,非得杀人灭口不可。 萧其臻镇静应对:“微臣只知柳大小姐不愿再做您的嬖宠,为逃避入宫急需找个丈夫作保。只这一个理由微臣就愿赴汤蹈火争取,求殿下成全。” 他公然虎口夺食,老虎怎不发狂? 朱昀曦面已狰狞,森严威胁:“萧其臻,孤念你有功于社稷,这次不与你计较。你再敢兴风作浪离间孤与柳竹秋,孤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有龙吟虎啸,萧其臻也有牛心犟骨,直言抵触:“殿下认识柳大小姐这么久,岂不清楚她的为人?若非殿下自毁盟约,令她寒心至极,单凭微臣这份痴心又怎能插足其中?柳大小姐自追随您以来,披肝沥胆,屡立奇功,成就不亚于古之名臣。您不能仅视她为婢妾,也该稍存怜才之心,莫使凌云之鹰鹘,沦为御苑之玩禽。” “你真想找死!?孤的作为轮不到你来置喙!” “殿下能操控微臣生死,却难移微臣志愿!” 陈维远素知萧其臻刚勇无畏,怕他气坏主子,抢话叱骂:“萧其臻,横刀夺爱已属不义,何况那还是殿下心爱之人。你辜恩背主实属叛臣,不爱惜自个儿的脑袋,连你萧氏一族的前途都不在乎了吗?” 萧其臻毅然决然道:“微臣从无叛乱之心,也相信殿下不会有昏暴之时。” 朱昀曦快被这油盐不进的莽夫气疯了,喝令侍从撵出去。 萧其臻刚转身便听陈维远惊叫,回头见太子爬在几案上连呕了两口血,也悚然上去救护,被朱昀曦狠狠一掌推得趔趄跌倒。 “马上滚!” 侍从们意识到此人正是刺激太子的灾星,忙将其拖架出去。 萧其臻被驱赶至宫门口,陈维远追上来,气苦相告:“萧大人,萧阁老,你都看到了,我们殿下真离不开柳大小姐啊,你们这么闹会出大祸的。你回去劝劝柳大小姐,让她别再跟殿下置气了。” 萧其臻此刻也矛盾苦恼,忠君是他的本分,知己是他的信念,他两边都不能辜负,忧闷道:“陈公公,你也认为柳大小姐是任性使气之人吗?你只见殿下难过,就不想想柳大小姐得被逼迫到什么地步才会如此决绝?” 陈维远的胳膊肘永远是向着主公的,以前服侍庆德帝,凡事都只为皇帝着想。后来跟了朱昀曦,为护主又不惜做出算计皇帝的事,哪会真心跟萧其臻讲道理,话不投机只说目的。 “你我在此分辨无用,你若还当自己是朱家的臣子,回去以后就把刚才的情形跟柳大小姐说清楚,她若真不管殿下死活,我也白认识她了!” 说罢拂袖而去。 朱昀曦操劳过份、忧思过度、激愤过甚,连呕血症一并复发,躺下之后便再起不来。 太医让他静心,但闹心事赶之不去,闭着眼睛都在追索柳竹秋离弃他的因由。 她怎会知道我决意纳她为妃? 是了,上次见面她提到陪她的假老婆去做翟冠,定是去了我给她造凤冠的作坊,听人泄密知道了这头。 想通这件事,他怨愤乍起,命陈维远去惩处那多嘴的工匠。 “割了那厮的舌头,再封了他的店!” 他病痛心痛,理智成灰,抓不住想要的东西便肆意运用手中的强权报复将他导入痛苦的人事。 冯如月见他一阵昏迷一阵狂躁,预兆十分不好,捣心捣肺地干急一夜,明白解铃还须系铃人,叫来云杉,交给他两条手帕,让他马上送去给柳竹秋。 “殿下快被她气死了,她闯的大祸不能叫我们这些无辜者担着,若还有半分良心,今天就入宫来为殿下侍疾。” 柳竹秋先由萧其臻告知她朱昀曦气极吐血,已是惊怖灼心。 次日一早又听瑞福报告说太子快死了,云杉急等她回去。 她赶回外宅,云杉见了她便跳脚哭骂:“你还舍得回来?殿下快被你害死了,知道吗?” 他将冯如月给的两块帕子塞给她,上面血迹斑斑,一条血迹黑褐色,一条还是殷红的,时间间隔很长。 云杉说:“这条旧的是去年你在寇乱中失踪时殿下悲痛犯病吐的血,这条新的是昨晚刚呕出的。殿下每回害心疾,每次吐血都因着你。他可是堂堂储君啊,想要多少美女都只消一句话,却为你承受这么多屈辱煎熬。柳大小姐,你到底是勤王的贤才,还是祸国的妖女?” 白桃劝开他,接着劝柳竹秋:“大小姐,看来殿下这回真不好了,事关国本,你有天大的委屈也请放一放,快随云杉进宫看看他吧。倘若殿下有个好歹,女娲娘娘也补不上这天窟窿啊。” 柳竹秋神慌意乱,被手帕上的血痕搅碎了方寸,吃力地稳住阵脚,照云杉的意思回房换上女装,扮做医女随他入宫。 来到东宫,太子妃先接见她。 冯如月背后咬牙切齿,当面仍温和以待,拉住她的手啼泣。 -- 第520页 “妹妹自来大气,如今这是怎么了?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向日待你如何你该有数,竟忍心置他于死地吗?” 柳竹秋有苦难言,朱昀曦这一病坐稳苦主的位置,倒陷她于狠心不义。 她虽惶急,仍存了份戒心,怀疑那人在耍苦肉计,直到来到他的寝殿,走进卧室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再亲眼看他往金盆里呕出一团瘀血,方才相信惹出大祸。 冯如月先哭着抢上去扶住太子,叫侍女们都出去,只留玉竹在一旁使唤。 “殿下,季瑶妹妹来看您了。” 朱昀曦恍惚抬头,见到不远处呆立的女人,前一刻还沸腾的憎恨顷刻转为悲愤,凄楚怨道:“你这么狠心,应该等我死了再来啊,还是怕我死了以后他们会找你偿命?” 柳竹秋八分心疼两分不甘,明知太子并非故意摧残身体,仍怨恨这该死的被动。 朱昀曦也一样,恨他迷失心窍,被这女人折磨得生不如死,见了面竟转眼不计前嫌,只愿她快到自己身边。 冯如月连催柳竹秋过去,柳竹秋犹豫不决,太子一着急又干咳不止。 柳竹秋知道他上次犯呕血症是肝气上逆,冲犯胃经造成的,此病最忌情急焦躁,不能再刺激他,忙上前抚慰。 朱昀曦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用尽全力注视她,布满血丝的双眼涌出泪泉。虚弱瞬间夺走他作为太子和男人的尊严,额头无力地窝在她肩上,旁若无人地啜泣哀求:“柳竹秋,别离开我。” 冯如月见状匆忙起身,走之前伸手按了按柳竹秋的胳膊,以眼神恳求她别再伤害病人。 柳竹秋如坐针毡,她此前已确定收回了对朱昀曦的情、欲,证据是想象他种种撩人的美色姿态都不再起□□。 然而看到他这副受罪的模样依然心如刀绞,向对着一棵亲手培植的花木,或者亲手养大的动物,对他怀有义不容辞的责任。 “殿下先躺着,臣女来为您把把脉。” 她扶朱昀曦躺下,诊脉后仔细观看他的气色,询问症状。 “您是不是胃中绞痛,畏寒喜暖,头晕心悸,呕吐频繁,还不能进食?” 朱昀曦微微点头,虚软中含着惧意,似在求行刑人手下留情。 柳竹秋看了他喝剩的药渣,太医开的方剂很对症,稳定病情的关键是抚平他的情绪。 先救人要紧,别的以后再谈吧。 “殿下,您这病也适宜用艾炙,待臣女去取艾条。” 朱昀曦紧抓住她的手不放,急道:“你先听我说……” 柳竹秋坐定,耐心等待着。 他看着她毫无怨色的脸,心虚愧怯,挣扎好一阵方嚅嚅道:“山西街的事不是我自愿的,我也很难受……” 想到表妹的遭遇和那难产而死的江氏,柳竹秋体内火山轰鸣,怕克制不住爆发怨念,急忙柔声敷衍:“您的身子要紧,我们先不说这个好吗?” 朱昀曦知道他的病体是挽回爱人的筹码,执拗地拖住她。 “你若不肯原谅我,我的病就好不了了。” 有人身死,有人逃亡在外,你遭再多罪也难弥过错,我就是能原谅你,也不敢再跟一头吃人的老虎谈情说爱。 变通是柳竹秋的一大长项,明白当下事缓则圆,人缓则安,语迟则贵。默然片刻,平静反击:“殿下想治臣女死罪吗?” 朱昀曦惊忙摇头:“我情愿自己死也不想你有事。” 她微笑着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只这一点温存便激出他的泪水。 “您想臣女无事就保重玉体,安心养病,臣女来时带着行李,待您病愈前都会留在这儿照看您。” 作者有话说: ①跌千金亦称“跌金钱”,春节旧俗。农历正月初一五更,各家焚香、放爆竹,并在院子里将门栓或木杠往地上抛三次,祈祝吉利。 第一百八十八章 之后的十天柳竹秋都待在朱昀曦的寝殿,每天照看陪伴他。 朱昀曦极力表现对她的依赖,药必须她亲手喂,饭必须她陪着吃,夜里让她睡在卧房的熏笼上,一小会儿看不见她便急着叫人找。 后面三天他已能下地行走,去禁中向庆德帝请安了,仍时刻担心柳竹秋不告而别,叮嘱云杉等人看紧她,回到东宫马上看到她才能安心。 柳竹秋做起菩萨,随他予取予求,绝口不提分歧矛盾,表情总是柔和,说话轻言细语,好像前不久那场决裂不曾发生过,都是他一个人的噩梦。 朱昀曦又欢喜又担忧,他了解柳竹秋的性子,一旦下定决心便百折不回,此时的温馨大概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他一尝试跟她解释,她立即岔开话题。 “等您身子都养好了再说。” 这话满含过后清算的意味,令朱昀曦惶惶不可终日,一有机会便抓住她的手,或是搂在怀里。 柳竹秋都很顺从,甚至会配合回应,但完全没有过去那种反客为主的热情,像个善良的施主怜悯地对其进行施舍。 为此朱昀曦很伤心,时常不由自主心酸流泪,觉得她的关怀照料如同惩罚,让他沉溺其中又随时面临失去的恐惧。 十三这天太医来复诊,说太子病情已无大碍,可替皇帝主持元宵庆典了。 柳竹秋在屏风后听得分明,稍后便向朱昀曦辞行。 -- 第521页 朱昀曦求她留到元宵节后再走,柳竹秋说:“臣女来了整十天了,虽有太子妃娘娘和陈公公他们帮忙遮掩,但终究有风险。陛下每日都派人来看望您,倘若哪天撞着了,或是听到什么风声,过来抓个现行,该如何是好?” 朱昀曦这阵子对她千依百顺,连挑食的毛病都在她劝谏下改正了,见她去意坚决,不敢强行挽留,拉住她的手请求:“那你今晚陪我睡好吗?” 柳竹秋淡笑:“殿下身子刚见好,不能行房事。” 他忙辩解:“我不是要干那种事,只想在睡觉时搂着你。” 柳竹秋答应了,当夜就寝前,帐外灯柱上的灯芯突然连爆两朵灯花,侍女忙向太子贺喜。 朱昀曦但愿是吉兆,让柳竹秋跟他一起许愿。 二人手拉手头碰头地默默祝祷,他问她许了什么愿,她请他先说。 朱昀曦想到她明天就将离开便止不住眼酸鼻酸,深情凝眸道:“愿与卿生死相随。” 柳竹秋面露笑容,却只见慈祥,拍着他的手背说:“愿君健康长寿。” 熄灯后他们相拥而卧,他埋头在她颈间,感受她的呼吸心跳仿佛被暮春的柔风萦绕着,温暖中蕴藏落花流水春去也的伤感,终于忍不住低泣,抱紧她哀求。 “柳竹秋,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她很干脆地哄:“殿下多虑了,臣女不敢起怨心。” “那你为什么答应嫁给萧其臻?” “萧大人很适合做我的丈夫。” 他被她的平静煽起急躁,捧着她的脸悲怨质问:“那我呢?我就不适合吗?我对你这么好,这么爱你,哪点比不过他?” 柳竹秋睁开眼睛,漆黑幽瞳宛若古井,不见波澜。 他还这么理直气壮,那非动刀子不可了。 “殿下……那三个孕母中有一个是臣女的表妹。” 朱昀曦身心剧震,本能地否定。 “不可能的,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柳竹秋隐忍多时,气愤地闸门总算开启了一条细缝,不带感情地陈述他的罪过。 “她叫阮玉珠,是我表姑妈的女儿,去年过年期间被人拐卖,刚满周岁的儿子被抢走,生死不明。她则被送到山西街的宅院,做了您生儿子的工具。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她铁定已遇害了,就因为您和陛下怀疑她肚子里怀的是野种。” 见她了解得如此详细,朱昀曦心惊胆战,赶紧落泪哀辩:“不是的,我原本不想这样,是窦家和那些朝臣逼得太狠,父皇才为我做了安排。后来他说要除掉那三个孕妇时我也不忍心,可皇命难违……” 皇命难违的确是万能的借口,柳竹秋设身处地为他想过,认为在这方面是不该过多谴责他,只揪住最不可原谅的一点发问。 “殿下在答应借腹生子时,可曾想过惠音师太?” 朱昀曦要害中刀,顿时呜咽出声,完全明白柳竹秋恨意的来源了。 “明知故犯,罪加一等”。他因为庆德帝“借腹生子”承受了诸多苦难,甚至几度险些丧命。生母更为此毁容、逃亡,守着青灯古佛度过半生。 他否定母子俩的痛苦,转而成为加害者,等于丧失天良。细细思来,也觉自己不可饶恕。 他找不到能够有效求饶的说辞,只好以缠绕的方式抱住柳竹秋,靠弱势乞怜。 柳竹秋倍感困扰,普通人不爱了可以离开,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但太子不一样,他仍是主公和事业的依靠。她心有怨厌,还得保护他,情念已淡,又不得不继续给他温存。这种掺杂爱恨情仇的纷繁心境比初识时目标明确的逢场作戏难上百倍。 太子对她执念太深,当初她一点点系上的牵绊只得一点点剪断,尤其在他病中,应该退避三舍。 她抱住朱昀曦的脖子,伸手轻轻为他抚背。 “殿下别伤心了,若哭坏身子又是臣女的罪过,好好睡吧。” 朱昀曦如何睡得着?担惊受怕地望着她的睡脸听更漏变化,后来迷迷糊糊眯过去,中途惊醒,急忙伸手摸索枕边人,唯恐她消失。 天亮时柳竹秋刚起身他也连忙跟着爬起,柳竹秋说:“殿下再躺会儿,待臣女梳洗了就来伺候您。” 他不肯,不怕云杉等人见怪,就着她用剩的残水洗漱了,问她:“你准备几时回去?” 柳竹秋看看云杉,出宫的事得由他和陈维远安排。 云杉知道主子舍不得她,故意把时间推到宫门关闭前,以便朱昀曦能多同她相处一会儿。 一起吃了早饭,朱昀曦换装进宫请安,才出东宫陈维远紧张密报:“殿下,那个做凤冠的工匠死了。” 朱昀曦大惊,那天他病重发狂,命令陈维远严惩泄密工匠,后来柳竹秋来了,他精力转移,已忘记这码事,急道:“你真把他给杀了?” 陈维远跺脚苦脸:“老奴知道您那是气话,没敢遵旨。昨天听人说那工匠得罪了东厂的人,说他为叛党打造僭越器物,要逮捕他。他怕连累家人,竟上吊自杀了。就这样东厂也没放过他,还是抓了他的儿子和徒弟,查封了店铺,家也被抄了。” 朱昀曦心田又撒了一地鸡毛,焦急自语:“被柳竹秋知道,她肯定以为是我干的,这可如何是好?” 他这漏屋经不起连夜雨冲刷,临时做出决定,吩咐陈维远去为工匠的后人脱罪,然后打发他们离开京城,并设法多留柳竹秋几天。 -- 第522页 她精明细致,我当着她演戏必然露馅,得另想主意。 午时东宫的人接到消息,太子未来几天将留在乾清宫为皇帝侍疾,同时准备元宵庆典。 不用经历道别时夹缠不清的拉扯,柳竹秋甚感轻松,未曾想到下午冯如月突然派人接她过去,说:“宫里过年时丢了祭祀的器皿,今天各大宫门盘查严密,妹妹出宫必遭审问,安全起见还须多住两天。” 柳竹秋消息蔽塞,凡事都靠他们告知,便依言逗留两日。冯如月将她安顿在一间偏僻的静室,派亲信侍女玉竹伺候。 两日过去太子妃没有放人的意思,柳竹秋询问玉竹,玉竹一再推三推四打马虎眼。 她顿时明白这是朱昀曦使的计,懒得同他们争辩,耐心等家人启动她安排好的后招。 朱昀曦靠孝道打掩护,拖延数日,听说柳竹秋随遇而安,并未表露强行离开的意思,还侥幸寻思她是否也难舍情爱,等着他去和好。 云杉和陈维远为开导主子,不断为他灌输自信。 “是人都有欲望,人才,钱财总得图一样。普天下还有比殿下您人才更好,钱财更多的男子吗?柳大小姐饫甘餍肥惯了,哪还咽得下粗糠?这些□□夕陪着您多半已想通了。” “柳大小姐心肠软,又忠于社稷,知道您少了她不行,只是心里的坎一时还迈不过去。您多哄哄她,她自然就消气了。” 朱昀曦没跟柳竹秋翻脸争吵过,以为她的容让来自于心不忍,经侍从怂恿,打算回东宫与她讲和。 她现在不想做嫔妃,我便依了她。要我对她的表妹和孩子负责,我也认。总之先哄得她回心转意,其余的来日方长。 美梦做到一半,内官来御前奏报:“朝鲜乐原君有本上奏。” 乐原君前年出使中国,原定在北京学习一年,不巧碰上张钦叛乱和牛六牛七兄弟造反,他怕受牵连,提前走海路回国。 后听说叛乱都已平息,唐振奇为首的阉党也遭覆灭,便征得朝鲜王允许,再次来北京继续他的留学梦。 五天前他和使节团平安抵京,今日上奏本说他和忠勇伯温霄寒约定前日会面,可整天没见着人。 他以为温霄寒失约了,昨晨忠勇伯府的人却来会同馆找人,说温霄寒前儿一早出门去拜访他,后彻夜未归。 乐原君很奇怪,过了半日,温霄寒的仆人又来了。声言访遍亲戚朋友家都未得主人下落,很可能失踪了。 乐原君怕担干系,忙上书向皇帝说明此事。 温霄寒是朝廷勋贵,无故失踪非同小可。庆德帝担心他被阉党余孽谋害,急命东厂和锦衣卫搜寻,两日内不得线索,定严惩主事官员。 朱昀曦在一旁听得失慌丧气,明白这是柳竹秋预先设置的脱身计。 她早防着被他软禁,甚至不愿费功夫与之对峙抗争,提前埋下计策,不留情面地逼迫他放人。 冷静、强硬还有不容回旋的狠辣,都充分显示她对他已无留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朱昀曦下达放人的旨令,本想亲自去送行,奈何庆德帝留他吃晚饭,等他赶回东宫早已人去楼空。 柳竹秋进宫前已让文小青修缮她们租赁的宅院,带陈尚志春梨等人搬回去居住。 她出宫直接返回那里,派人去东厂和锦衣卫销案,说她之前路遇故友,被请去霸州帮忙处理了一些事务,因事发突然,没顾上通知家人。再派人去向乐原君赔罪,说过两天会亲自登门道歉。 等她处理完外事,文小青、春梨、瑞福拥着她来到卧室,围住询问她进宫期间的情况。 春梨问:“太子真的病得很严重?不是在演戏?” 柳竹秋说:“他没骗我,是真的犯了呕血症,假如当时恶化下去是挺危险的。” 瑞福接着问:“那他可曾为难你?” 柳竹秋摇头:“他瞧着很可怜,像个没妈的孩子。” 三女一齐喷笑,又一齐为她捏把汗。 文小青带头说:“你不会心软想跟他和好吧?” 春梨轻轻碰她一下,似在催促。 文小青接着说:“你进宫这段时间又出了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马上告诉你。” 春梨迫不及待道:“文娘子,我家小姐性子刚强,你怕她心软犯糊涂,就该赶紧让她看清太子的真面目。” 柳竹秋料想朱昀曦又干了坏事,连忙追问。 文小青叹气:“初六那天何状元来了,我以为他夫人从山东回来了,出去接待。他却是为上次造翟冠的事来的,说那家作坊犯了事,老板初四晚上上吊死了,第二天作坊被查封,老板的儿子徒弟都被抓走。我们两家交的订金想是拿不回来了。” 柳竹秋胸口塞进一团冰,文小青看她呆怔,不忍再说。 春梨果断接嘴:“文娘子当时还不知道太子曾命令那老板为您造凤冠,我听得起疑,就叫瑞福去打听,结果……唉,瑞福,事情是你经办的,你来说更清楚,快告诉小姐是怎么回事。” 瑞福不似她伶牙俐齿,吭哧道:“我也不知该上哪儿打听,去找苏老板帮忙。刚巧他跟那作坊老板有交情,找到他的妻女,才得知东厂的人诬陷他们帮叛党打造僭越器具,老板被逼死了,家产也被抄没,其他被抓进牢里的尚不知死活。苏老板本想再托人问问,谁知前天人都被放出来了,官府还归还了他们部分家产,命他们尽快离开京城。” -- 第523页 柳竹秋对照时间线,不难理出假设。 正旦那日萧其臻在东宫说她知道太子会纳她为妃。 朱昀曦想是猜到造凤冠的工匠泄了密,一怒之下指使东厂展开迫害。 后来她入宫侍疾,他气一消又盼着同她和好,便叫手下放过工匠的家人,怕她出宫知晓此情,故而施行软禁。 她信得实了,架不住春梨还来问:“你觉得这事是太子干的吗?” 她头痛欲裂地闭上眼睛,烦躁道:“好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出去吧,我想睡一会儿。” 她起身歪到坑上,春梨过来为她盖上被子,在她耳边开导:“小姐,妖怪永远戒不掉吃人,不管你想继续跟着他,还是立刻断干净,都不能再对他抱期望了。” 柳竹秋没反应,道理她都懂,也在稳步执行,打击她的是她又被朱昀曦的伪装蒙蔽了。 表面楚楚可怜弱不禁风地依偎着她,暗地里伤天害理,杀人如麻,他是真把人命分成三六九等,看重的如珠如宝,轻视的贱比蝼蚁。 她不只厌恶,甚至不想再看到他。 朱昀曦怕萧其臻再请奏赐婚,亦怕皇帝想起这事,闻知柳竹秋搬回租房,急忙偷偷微服出宫找上门去。 柳竹秋没打算躲这冤家,请他来到卧室,堂堂正正谈判。 朱昀曦发现她神色比在宫里时冷淡了好些,提防她已获悉工匠家的遭遇,未开口额头便冒出冷汗。 他再慌张柔弱,柳竹秋也不会心软,静静对面伫立,仿佛不肯弯折的石柱。 “殿下,臣女说过等您病好以后就跟您好好说清楚。” “……是,我就是为这个来的。” 朱昀曦试图靠近,柳竹秋出手便是致命招数。 “臣女决定嫁给萧大人。” 朱昀曦做了完全防护仍经不住这一击,疼得咬牙含泪,大声斥问:“我都那样卑微地乞求你了,你还不肯原谅我?我不会让你进宫做妃子了,你表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也会负责照顾,触犯你的地方我都改正,这还不行吗?” 见她保持麻木,他以为是审问的架势,慌忙不打自招。 “你一定误会那做凤冠的工匠是我找人逼死的对不对?我没有,我真的没有!都是东厂的人干,我事先一点不知情,后来还让陈维远去救他们。你别把这笔帐算到我头上!” 柳竹秋一针见血挑明真相:“您若对那一家人没歹意怎会关注他们的近况?臣女猜您之前是想狠狠责罚那泄密的工匠,只是被东厂的人抢先了,对吧?” 再次见识到她的料事如神,朱昀曦像面对照妖镜的鬼怪,脸失血色,片刻犹豫足以暴露罪行,他支吾着辩解:“我、我是发过火,但没执行啊,陈维远知道我在说气话,根本没把他们怎么样!” 这种时候他倒很诚实。 柳竹秋惨然发笑:“这就是您的可怕之处,一时的冲动就能轻易害平常人家破人亡,事后您最多懊悔,别人却已丢掉性命,您认为这公平吗?” 朱昀曦泪珠滚瓜似的落下来,伤心辩驳:“你不能拿没发生的事指责我,我虽然是太子,但从没故意伤害过任何人!” 他像个捧着危险物品四处乱逛的顽童,见人们害怕躲避,还哭着抱怨人们不理睬自己。 柳竹秋忍无可忍,沉声揭发道:“那我表妹又害过人吗?还有跟她一起被你临幸的那个姓江的女子,她被救出来的那晚便早产死掉了,我想她应该也从没做过危及您和朝廷的事。” 朱昀曦惊讶,忙问:“江氏是怀野种的那个吗?” 他以为怀胎月份大的更容易早产,柳竹秋听出他还在搞区别对待,愤懑道:“她和我表妹都是在被关进山西街的宅子以后才怀孕的,那个死掉的胎儿是个男孩儿,就是你梦寐已求的“嫡子’。一出娘胎还没来得及睁眼看一下这个世界就死了。” 柳竹秋在太子的震惊中转身,从床底抽出一口三尺见方的黑漆箱子打开,里面装着一只广口的粗陶坛,她掀开盖子,坛内顿时散出浓烈的烧酒味。 “你先来看看吧。” 朱昀曦疑惑靠近,坛内黑漆漆的,柳竹秋点起油灯替他照明,光线射透浑浊的酒液,隐约露出坛底的物品,竟是个状似蜷缩小猴,未发育完全的胎儿。 朱昀曦吓得跌坐在凳子上,兢惶质问:“这是什么!?” 柳竹秋愤怒地瞥他一眼,讲述另一段悲惨故事。 “江氏母子死后,帮忙收殓他们的下人听说胎儿泡的酒能治百病,便偷偷藏起孩子的尸体用以泡酒,后被我发现,没收了。想着至少该让这孩子见见亲爹,才暂时收藏在这儿。” 没收药酒的人其实是萧其臻,那日柳竹秋问他如何处理江氏和死婴的后事。他带她去停尸地查看,从而发现这桩愚昧罪行。 柳竹秋觉得这一切恶果都该由朱昀曦负责,向他索要了这坛酒,好用以控诉。 当时她也是冲动居多,事后平静下来想悄悄安葬胎儿,这之前就被云杉叫进宫去了。今天出于激愤,重新点燃报复心,当面搬出这可怕的罪证。 听说儿子的尸体被拿来泡酒,朱昀曦悲怒交加,起身吼问:“是谁干的?我要诛他九族!” 柳竹秋铿然讽刺:“你不也想杀死他吗?陛下下令灭口时你一声不吭,那时可曾想过他是你的亲骨肉?” -- 第524页 见他哑口,更稳步进逼。 “我替你回答吧,你根本没把他和生育他的女人当人,只想要一件能替你争权夺利的工具。不止他们,你身边所有人包括我在内,对你来说只有有用和无用之分,我不过比其他人更有利用价值罢了。” 朱昀曦有生以来头一回受到扒皮剔骨的批判,他在家人臣子看来都是宽和仁慈的,自身也为这一属性骄傲。 骂他顽劣、荒唐、无能、昏庸他都可以忍,就是不能接受“无情”这一评语,更别提批评他的还是他最倾心善待的女人。 “人人都可以这么骂我,唯独你没资格,我是怎么对你,你是木头人没长心肝吗?怎么能随随便便污蔑我?” 他委屈凄怆地反驳着,觉得眼前站着的才是天底下最最无情之人。 柳竹秋若有心讨伐,还有一百条理由可讲,但她的目的是与太子断情,同时避免与之结仇,收起带血的刀剑,心灰意冷道:“在认识殿下以前,我常听人们夸您仁厚大度,所以见到您才敢那样放肆地冒犯。现在想来我真是后怕,怪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踩着刀剑跳舞。也庆幸自己运气好,没真正触怒您。但人不可能永远有好运气,这伴君如伴虎的滋味我已完全体会到了。作为臣子,我可以理解您的做法。但作为女人,您让我害怕,没办法把您当成情郎或者丈夫。今后如果您还需要我辅佐,我只能以前者的身份留在您身边。” 朱昀曦仍觉她的理由太牵强,她所列举的这些事要么他也是受害者,要么他压根不知情,凭什么被单方面定性成坏人,剥夺被爱的权利? 直觉显示柳竹秋还有事瞒着他。 “我看你只是对我厌倦了,想去找别的男人!萧其臻有哪点好?他只会利用你,你被流寇围困时,他烧桥逃命,事后不见半分愧疚。我却在宫里为你急得心疾发作,不停吐血差点死掉!连好坏都分不清,你就是个假聪明!” 柳竹秋任他抓住手腕叱骂,然后挈然还击:“是我让萧大人丢下我逃命的,我们事先约定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护送与安腊塔汗的缔约书回京,萧大人没为儿女情长耽误军国大事,证明我没看错人!还有,我从没刻意对他表露过志向,但他全部都懂,还认同支持我。而你,我跟你说过无数次,我想追寻大道,不能进宫为妃,你却偏要扼杀我的理想,禁锢压迫我,就为满足你那自私的控制欲。” “我、我不是说不让你进宫了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朱昀曦理屈词穷,捧住柳竹秋的脸,无计可施地回到乞怜的老套路上。 “你是我最亲近信任的人,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还能剩下什么?即使是虚情假意也好,求你像以前那样对我……” 教训已够多了,柳竹秋的心依然任性地抽搐着,含泪回应:“殿下这么敏感多疑,我们真心相爱时你尚且不满猜忌,能忍受虚伪地做戏?而且我们真要变得那么不堪吗?就不能让过去的美好保持原状,非要毁得一干二净?” 就因为真心实意付出过,才想让美好的感情入土而安,而不是任它曝尸荒野,被野兽瓜分啃噬。 朱昀曦不明白这点,只认定柳竹秋小气负心,翻脸一次就要狠心休夫。 “你这个目无纲常的女人,我早看出你无法无天,唯我独尊,没想到对我也这样。我不会让你如愿的,除了我,你这辈子休想再跟其他男人!” 他接受不了战败耻辱,扔下恶狠狠的威胁狼狈出走。 柳竹秋眼望他的背影,感觉分外陌生。 她此刻无比怀念那个轻易受她恶作剧诱拐,被麻辣牛肉干辣得涕泪直流,还丝毫没察觉上当受骗的朱昀曦。 那个表面傲慢自大,实际宽宏大量,不计较她多次虚情戏弄,反而舍身服毒掩护她的朱昀曦。 那个带她统兵出战,让她执掌帅旗,助她追逐理想的朱昀曦。 ………… 可惜那都不是完整的太子,他本性里的善良抵御不住皇权腐蚀,就像沼泽,虽能盛开美丽花朵,但掩盖不了危险本质。 他也是个可怜人啊,拖着奄奄一息的童心行进在残酷的帝王之路上。 假如有个符合他需求,又愿意为之奉献一切的女人或许能拯救他,然而她做不到…… 柳竹秋坐倒在椅子上无声哭泣,第一次全心全意为太子痛心。爱的浓雾即将散去,之后裸露的将是礼教帝制统治的荒原。 作者有话说: 说真的,我也挺喜欢黑化以前的猪猪,虽然他上等人的劣根性一直都在,只能说权力害人 第一百九十章 陈尚志躲在墙角后见太子怒气冲天地离去,生怕他对柳竹秋动了粗,飞奔走进柳竹秋的卧房,直接来到她跟前。 看她毫发无伤,他的呼吸终于顺畅,旋即自悔冒失,忙低声道歉:“对不起季瑶,我就想看看你有没有事。” 他纯善的表情正应和柳竹秋的追思,悲伤更猛烈地发作,急忙低下头,双手来回阻挡汹涌的泪潮。 陈尚志隐约懂她的心情,搬来脚榻在她身旁坐下,安静地守着她。 春梨、瑞福、文娘子赶来,在门口见此情形,都不约而同悄悄退开,认为此时最能安抚柳竹秋的就是这个与太子貌似的小傻子。 用惯的碗突然摔碎,拿只相似的过度,心理上比较容易接受。 -- 第525页 能让坚强的女人难过成这样,陈尚志可以想象柳竹秋对太子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他已知道太子干的那些坏事,真替她委屈。 这么完美的女人,该得到最好的伴侣,最好的爱护,太子仗着身份高贵占尽便宜,还贪婪地算计她,根本不配与之相爱。 不过……我更没资格吧,现在该如何安慰她呢? 柳竹秋不习惯当着他人哭泣,很快整顿情绪,待呼吸稍稳,转头朝他露笑。 “我没事。” 陈尚志心疼极了,鼓起勇气握住她的手。 “……你若舍不得,可以把我当成他。” 如果能减缓她的悲痛,他不介意做替代品。 柳竹秋惊讶,没在他纯净的眼神里找到一丝丝勉强,怜惜之余感叹,只有未经世事的单纯少年才会爱得这般毫无保留。 她怎忍利用他的纯情?温和地伸指戳了戳他的额头。 “你某些地方比他好太多,干嘛做他的替身?” 受到高度夸奖,陈尚志非常喜悦,放下局促关问:“你和他闹翻了,会遭报复吗?” 柳竹秋微微摇头:“他心里还爱我,应该不会害我。” 她想到之后会发生的事,决定尽早对陈尚志坦白,身子也转向他,郑重道:“裕哥,再过不久,我就会和萧其臻大人成亲了。” 陈尚志的表情似水推沙顷刻间被抹平了,下意识撒手背过身去。 他这些都属正常反应,柳竹秋柔声解释:“我要脱离太子控制,必须找个丈夫,萧大人很适合我,他已在除夕宫宴上向陛下请奏赐婚了。本来应该早点告诉你,谁知中间穿插进这么多意外。” 她没和陈尚志擦出火花,但做为他的保护人,绝不能欺哄玩弄,该划定的界限必须分明。 “萧大人一心一意待我,我也得全心待他,所以不能接受你的爱意。我们以后就做姐弟好吗?我会一直照顾你,萧大人是你父亲的故交,也会善待你的。” 陈尚志如同一池静水,间或溢出风吹涟漪般的抽泣。 柳竹秋抱着愧疚耐心等待,隔了好一阵,他悄悄用袖子擦了擦脸,慢慢回头,睫毛仍是濡湿的,却笑得眼如弯月。 “只要你高兴,我怎么样都行。” 他自认没能力给柳竹秋幸福,只能为她祝福。 柳竹秋想他那些朦胧的爱念不久就会随时间消失,以长辈的姿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这阵子我会很闲,有时间教你读书了,明天开始帮你把《论语》都复习一遍,怎么样?” 陈尚志乖巧颔首:“我正好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想请教。” “那我们今晚就开始?我让瑞福去我三哥家把能用的书都借回来。” 柳竹秋欲起身,忽然被他按回去,低头见少年的表情变得热切诚恳。 “季瑶,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和萧大人也过得不快乐,随时可以回头找我,我会一直等你的。” 年少天真,一心动就以为会天荒地老。 柳竹秋仍采取包容,微笑着点了点头。 朱昀曦回宫后仍沉浸在痛楚迷茫中,想不通柳竹秋那句“作为女人,您让我害怕”源于何事。 借腹生子不是他策划的,诛杀孕母也非他本意,造凤冠虽对她构成威胁,充其量只算心机。 她大风大浪见多了,玩心机比谁都在行,也没奉行“我是他非”的双重标准。按说不会产生如此激烈的情绪。 她肯定还知道些什么?是误会,还是…… 朱昀曦能想到真实发生过又会切实让柳竹秋恐惧的事件就只有当年他秘密杀害池绣漪一则了。 他惊疑恼恨,召云杉单独盘问。 “你是不是对柳竹秋说过池选侍的事?” 云杉背后中枪,悚然跪倒求辩:“奴才一个字没往外说啊!” 朱昀曦森冷道:“你还撒谎,柳竹秋已跟孤挑明了,此事只你一人知晓,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告密?” 他使用诈术,戳中云杉的弱点。 他只对白桃透露过这一机密,定是她向柳竹秋告发的。 云杉万分恼恨,可那多嘴娘们是他的心肝,他宁愿自己丢命也得保住她。 即刻魂不附体叩头哀告:“奴才一时不慎被柳大小姐套出口风,请殿下治罪。” “还真是你这狗东西坏事!” 朱昀曦跳一起来一脚踢中他的下巴。 云杉摔了个后仰,嘴唇磕破,牙齿也掉了两颗,满嘴鲜血地滚出一丈,这才醒悟太子在诈他。 他顾不得疼痛,迅速爬回来磕头哭丧:“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朱昀曦两边太阳穴嵌入烧红的铁钉,真想靠发疯来逃避残局,可惜头脑偏生异常清醒,擅自条分缕析地为他呈现因果。 柳竹秋重情重义,知道他用卑劣手段暗杀青梅竹马的爱妾,当然会认定他凶残无情。 难怪她会怕我,刚才我冲她发火时她一定在联想我杀死池选侍时的神态,并且深信我将来也会这么对她。 朱昀曦自觉受了泼天冤枉,又必须承认这“冤屈”是除自身以外的人都无法认可的,像被戳中腹部的蝎子,只会张牙舞爪挣扎。 “混蛋,怎么会是你出卖我!你怎么敢!” 意想不到的背叛一同推动狂躁,他冲着云杉暴踢几脚,取下墙上的宝剑,拔出雪亮剑锋抵住他的眉心。 -- 第526页 云杉自忖必死,哭道:“别脏了殿下的手和屋子,让奴才回去自行了断吧。” 他抽泣着慢慢往外爬,仿佛一条受伤的虫子。 朱昀曦理智复苏,摔掉兵器喝骂:“你一死她更要恨我,真想害我做暴君吗?!” 云杉赶紧调头爬回去,哀惶地听候发落。 朱昀曦计拙,只能想到笨办法,仓促下令:“你马上去找她,跟她解释清楚,让她相信我不是坏人,是被逼迫才那么做的!” 云杉的命攥在他手里,明知是铁墙也得硬着头皮撞上去,不久鼻青脸肿出现在柳竹秋跟前。 柳竹秋猜朱昀曦拿他泄愤了,义愤怜悯地叫他坐下说话。 云杉扑通跪地,哭着哀求:“大小姐,你行行好救救我和白桃吧,你若不回心转意,殿下定会杀了我们。” 柳竹秋惊异,稍后猜出端倪。 “他知道白桃告诉我池选侍的事了?可我一个字都没跟他提过啊。” 云杉心如苦胆:“殿下诈我说你知道了,我猜是白桃跟你说的,怕扯出她,只好认了。” 柳竹秋忧烦:“他的心计是越来越多了。” 话未完,云杉已抱腿哭嚷:“大小姐,我知道你当我是殿下的说客,我说的话你不一定相信,但池选侍死得真不冤枉啊。殿下给过她很多机会,当年在漱玉山房李尚宫半夜跑到太子妃娘娘的寝殿捉奸,差点害死你们。那事池选侍也有份。还有荆花蜜你还记得吗?皇后想用这蜜毒害殿下,殿下小心提防不肯吃甜食,池选侍便天天用荆花蜜炖了甜品进献,哄着殿下吃。殿下仍没拆穿她,把那些甜品都叫我吃了。直到后来你去东宫探望,池选侍向皇后告密,害得殿下中毒,几乎丢了性命。殿下这才找她来审问,她也承认是皇后的奸细,当初进宫就是来帮皇后监视迫害殿下的。你说这样的祸害能留在身边吗?这都是池选侍忘恩负义,并不怪殿下狠心啊。” 柳竹秋冷静问:“那玉乘黄又是怎么回事?它不是殿下最宠的爱驹吗?” 云杉语塞,急着为朱昀曦找理由。 “那畜生也不知好歹,出事前不久无故撒野,差点咬伤殿下。殿下寒心才……” 柳竹秋嘲谩:“他一寒心就能把曾经的爱物置于死地,所以我才说他可怕。有朝一日我也让他寒心,被他当叛徒,下场可能比池选侍和那匹马更凄惨,现在和他断情是在自保。” 云杉料到她会这么说,只好拿自个儿和白桃的命做要挟,指望她能心软。 柳竹秋不上当,沉稳开解:“殿下对你还有感情,只要别供出白桃,他是不会重罚你的。最多不再重用你,把你打发到别的地方去。” 云杉闻言愤怒,爬起来大骂:“柳竹秋,你真这么绝情吗?枉我当年舍命救你,你居然恩将仇报,还有什么脸自诩仁义!?” 他激动地道出柳竹秋击登闻鼓告御状时,朱昀曦心疾发作,皇帝皇后疑心是受温霄寒击鼓惊吓,准备惩处时,他挺身揽下罪责,险些被皇帝处死的经过。 “那会儿我看殿下实在喜欢你,甘愿拿自己的命去换你的命。我五岁起便跟着殿下,他戴我恩重如山,我也把他当成我的父母我的天,现在因为你害得我们主仆失和,你于心能安吗?” 柳竹秋不忍伤他,正有口难辨,春梨甩帘子冲进来,怒斥云杉:“你和你主子翻脸干我家小姐什么事?要怪就怪太子疑心病太重,老觉得人人都要害他!你当初救人也是为着向太子尽忠,干我家小姐什么事了?凭什么说她亏欠你?还有,太子杀妾杀马本就很残暴,你不怪他缺德,反赖我家小姐错解他,想让所有人都跟你似的专心当狗腿吗?” 骂得云杉懵然失语。 柳竹秋喝止春梨,不无歉意地对他说:“云公公,你自幼在皇宫长大,该清楚天威难测,殿下要因此事猜忌你,我也爱莫能助。我们都知道他太多秘密,一旦失宠就有危险,你……只能请你多加小心了。” 她说完侧身避看,云杉见无力挽回,愤恨离去了。 柳竹秋经春梨反复安慰,心里仍难放下,怕白桃受责难,让瑞福去外宅看望她。 瑞福回来说:“白桃姑娘不愿见我,我问了的下人,云公公刚刚去过那边,还和白桃姑娘大吵了一架。” 柳竹秋就怕白桃变成出气筒,准备次日亲去慰问,早起先收到白桃派人送来的信件。 “奴善意警醒,竟致大祸,现已成背主背夫之罪人。唯有先向主白夫之冤,而后一死谢罪。想我主待汝至厚,我夫妇奉汝至勤,汝竟因猜忌与主反目,置我夫妇于不忠。奴千恨万悔,揽涕告辞,望汝反思之。” 柳竹秋惊急,来不及更衣,身着便服策马直奔外宅,阍人说白桃早起乘车外出,去东宫见驾了。 第一百九十一章 昨日云杉回宫后埋头请死,说他没用劝不住柳竹秋。 朱昀曦恼恨不已,再度审问他是如何泄密的。 云杉供词里交代的情形不太符合常理,他心下更疑,认定这奴才还有事隐瞒,命人拖下去打了五十大板,关进黑屋里,想饿他两天再接着审。 早起他去向皇帝太后请安,心情奇差还得装自在,之后又受责任驱使,准备去六部巡视政务,近侍奏报:“温霄寒的小妾求见。” 白桃在东宫时朱昀曦没留意过她,后来将她送给柳竹秋,也只当是件掩人耳目的道具,从来不闻不问。 -- 第527页 此刻判断与柳竹秋有关,忙命轿辇折回东宫,在一间静室悄悄接见她。 白桃打扮得齐齐整整跪在地上,两眼肿成桃子,神态却很庄重肃穆。 朱昀曦问她来意。 她请求单独禀报,等侍从们出门后方含泪悲告:“奴婢是来向殿下请罪的,向柳大小姐告密的人是奴婢,不管云杉的事。” 接着详述前因后果。 朱昀曦这时才知她在宫中时便与云杉结成对食,当初柳竹秋请求他赏个小妾打掩护,是在替他们做好事。 他加倍惊怒,命人将云杉押上来。 云杉见到白桃便知不好,忘记臀腿上的棒伤,眼张失落地望着她,再瞅瞅太子脸上的暗云,仅存的侥幸也跑光了。 朱昀曦峻色诘问:“云杉,此女与你是何关系?” 云杉答不上话,白桃大声道:“殿下,一切祸事都是奴婢惹出来的,云杉对您忠心耿耿,绝无叛主之行,求您看在他多年来追随侍奉的份上,饶他一回。” 云杉气得伸手推她,低声叱骂:“你这个败家娘们,到这会儿了还在搅浑水,我昨天真该跟你一刀两断!” 说罢俯身叩求:“殿下,这女人脑子不好使,就是个丧门星。奴才真后悔认识她,您打她一顿撵了便是,用不着为这种人动肝火。” 朱昀曦知他在救护白桃,气到发笑:“你们这对亡命鸳鸯,是到孤面前来表演恩爱吗?云杉,和你同时入侍孤的近侍有好几个,孤待你最厚,你居然背地里算计孤,该当何罪?” 云杉现在只求速死来平息主子怒气,磕头见血道:“奴才罪无可恕,请殿下即刻赐死!” 白桃抓住他哭嚷:“是我对不起你,你别替我背过……” 话只说了半截,突然捂住肚子伏地挣扎,云杉急忙抱住她,只这一瞬她的嘴唇已咬出了血,痛苦万分地在他怀里扭动。 朱昀曦看出她事先服了毒,忙离座质问:“你吃了什么毒药?快说!?” 他痛恨这对背主的奴才,却没动杀念,明白眼下处决二人跟柳竹秋的死结便无法解开了。 白桃死志坚决,但毒发的痛苦太难忍受,惊惧哭喊:“奴婢进门前吞了一粒砒、霜。” 朱昀曦精通毒理,急命人取牛乳和鸡血来交替帮她催吐,又让人用冷水调化石膏灌服。 云杉守着白桃哭得肝肠寸断,又时不时气得伸手抽打她,说:“我就知道你这轻狂性子早晚会出事,你这哪儿是救我,分明更把我往死里害了。” 朱昀曦心烦意乱,近侍又来奏报:“忠勇伯来到东华门前,递了一封奏疏给您。” 他接过拆看,信中只四字“手下留情”。 他沉思片刻,目光移向哭泣的云杉和半死不活的白桃,当即下令将二人带出东宫送往温霄寒的外宅,并且严禁消息扩散。 事后他回到寝殿,召来陈维远,严厉审问他是否知道云杉和白桃结对食。 陈维远跪地辩解:“老奴见云杉做事忠谨,向来很放心他,万没料到他会如此胆大妄为啊。” 朱昀曦已恢复镇定,说:“孤不怪他违反宫规,只气他伙同他人摆布算计孤,这样的奴才还能放心留在身边吗?” 他对近侍的基本要求是“绝对忠诚,以主为先”,看云杉这次的表现明显更在乎白桃的安危,这点亲疏使之产生瑕疵,不配做他的心腹了。 云杉知晓太子众多隐秘,通常这样的奴才一遭主子见弃准难活命。 陈维远本着情分哀求:“这厮忘恩负义,理当处死,但他幼年便在您身边服侍,也曾救驾有功,还请您念其初犯,饶他一命。” 朱昀曦平静道:“孤没想过杀他,只是不能再留他使唤了,回头另给他找份差事,你先去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派人送去给他吧。” 而后警示:“陈维远,在这宫里孤最信任的人就剩下你了,你可别像他们一样晚节不保。” 陈维远惶恐起誓:“老奴自跟了殿下便绝无二心,殿下就是想要老奴这条命,也随时可以拿去。” 朱昀曦仰头太息,怅然若失,挥手命他退下,独自捡拾凌乱的思绪。 祸兮福所倚,也许这是件好事。让柳竹秋欠他一个人情,以此打消对他人品的质疑。 她这么坚决无非因为有萧其臻这条退路,而我还没有足够权势支配他们,假如不能马上改变她的心意,那就从长计议。 柳竹秋在东华门外焦急等候,迟迟不见回信,忍不住动用皇帝给的特权,直入宫门来到东宫求见。 朱昀曦闻报,怨她胆子太大,急命人带她去刚才审问云杉的静室,见面先低声训斥:“你就不怕被见过你女装模样的宫人们认出来?” 柳竹秋心无旁骛地求情:“殿下,云杉白桃都是忠仆,求您饶恕他们。” 朱昀曦原本对她有愧,此刻觉得双方扯平了,还因受其愚弄在先,存着三分怨怒,冷傲地背起手说:“刚才那贱婢畏罪服毒,若非我叫人抢救,她已一命呜呼了。” 柳竹秋骇然追问:“她现在在哪儿?” “……我派人送她和云杉去你的外宅了,又让他们请了大夫去医治,她应该能活下来。” 说完自顾自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柳竹秋忧恐暂去,马上想到太子定已知晓云杉白桃的关系,以及当年她借机为二人做月老的秘密,怀着认罚的心转身再次向他拱手求告: -- 第528页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罚他们。” 捏住她的把柄,朱昀曦感到反败为胜的快感,先报昨天的一箭之仇。 “太监宫女结对食是死罪,云杉跟我多年,我也一直很看重他,他若老老实实求我,我定会成全他。可你们却背着我密谋策划,利用我对你们的信任把我当傻子欺哄。尤其是你,先做了对不起我的事,还能理直气壮埋怨我。如今轮到我来问你,这样公平吗?” 柳竹秋知道他会借题发挥,以救人为要务,恭顺答话:“宦官宫女进宫后便终生不能体会人伦之乐,臣女见云杉白桃彼此情真,才想趁便帮他们。向您隐瞒实情不假,但并未恶意欺君。” 朱昀曦进一步反攻:“那我对你又何曾有过恶意?你听了池选侍的事便惧怕我,难道打定主意将来要学她谋害我,所以提前心虚?” “臣女没有。” “既然没有你还怕什么?我为了保护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居然认为我会害你?” 他上前伸出手,柳竹秋敏捷闪躲。 “臣女怕的是您‘顺昌逆亡’的心态和您手中的权力。池选侍是对不起您,但毕竟从小陪伴您,您能说跟她从没有过真情义吗?她是投靠了皇后,可你觉得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是您的妻妾啊,等您继位以后就能做皇妃。难道真想帮皇后杀了您然后害自己当寡妇?她再天真也不会相信颍川王登基后会娶她为后吧。臣女想她的目的只是跟其他妃妾争宠,想得到您更多宠爱,因此被皇后的威逼利诱给迷惑了。而你竟那样不留情面地除掉她,她可能到死都想不到您是凶手。” 她曾在昌平行宫见过池绣漪,当时那女子看朱昀曦的眼神尽是倾慕依恋,就是个迷恋丈夫的普通少妇,纵有过错也不该被残忍诛杀。 经她一说,朱昀曦才开始回想池绣漪的动机,但这只会造成混乱,他立刻抛开杂念,严厉表态:“就算真如你所说也是她咎由自取,我是太子,凭什么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去姑息一个叛徒?” 柳竹秋难忍忿然:“您的身份地位注定了您不会真心信赖任何人,一有风吹草动您就会生疑,把与您意见相左的人视作反叛。等您将来执掌国事,统领百官,臣女若与您政见不合,或者亲近您讨厌的大臣,您照样会疑心,而且臣女越跟你亲近就会越加深这种怀疑,到时也会被您当成叛徒。” “你、你这些话就是在预言我会是个不听忠告,心胸狭隘的昏君!” 朱昀曦气得发抖,却又想不出说辞为自身辩解,眼前这个女人是不能靠言语感化的,他必须用行动扭转她对他的误解,于是威严质问:“既然你觉得我这么残暴,那我是不是该马上处死云杉和那个宫女?他们知道我太多秘密,留着就是祸根。” 他故意激起柳竹秋的惊惧又火速掐灭。 “你想错了,我不会杀他们。南京的镇守太监需要一个副手,我准备让云杉去,他可以带上那个女人从此去过自由的生活。” 这么做风险很大,云杉白桃能泄密一次,就可能失误第二次。但为了赢回柳竹秋的心,他愿意冒这个险。 柳竹秋没看穿他的用意,以为情义战胜了私欲,短暂错愕后揖拜谢恩。 朱昀曦趁机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拿出最大的诚意说道:“我不用你感谢,只想让你看清楚,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单单开恩不行,还少不得来点胁迫。 “你即使嫁给萧其臻也没用,将来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乖乖休你了。” 看到她脸上闪过的怒气,他沉着微笑:“你若不信,不妨等着看他对你究竟有多少情义。” 他想通了,暂时失去也没关系,背靠皇权他永远占上风,以后断了这女人的退路,她自会心甘情愿重回他的怀抱。 完成恩威并施,他很有风度地邀请柳竹秋同去外宅看望那对可怜的奴仆。 白桃得到及时救治,已脱离危险,精疲力尽地昏睡过去。 朱昀曦当着柳竹秋的面召来云杉,不用伪装,真情已够支撑他演出这场戏,恨铁不成钢地训斥:“不争气的东西,居然为了一个平庸妇人自毁前程!” 云杉已听陈维远说太子准备驱逐他,他和白桃能活下来已属奇迹,有此下场更是主子莫大的恩典,伤心哭拜:“奴才没用,辜负殿下,今后不能侍奉左右,只能每天吃斋念佛为您祈福,愿您玉体安康,诸事吉祥。” 这次分别今生恐难相见,朱昀曦也很伤感,说:“孤准备派你去南京,做镇守太监葛大友的副手,以后专管江南的纳贡事宜。你是孤的人,到了外面没人敢为难你,南京比北京自在,你就带上你的女人安心去过你的小日子吧。” 外放管理贡品收纳是肥得流油的美差,云杉不料能因祸得福,感觉太子比亲爹亲娘还疼他,越发舍不得离开,痛哭乞求:“奴才不愿去南京,只求留在东宫做个扫地浇花的杂役,能天天远远看着您。” 朱昀曦听了难过,更生气数落:“你有这份忠心早干什么去了?孤罚你是为了规矩,饶你是出于情分,你可记牢了。” 云杉哭成烂泥,假如朱昀曦此时让他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会皱眉头。 朱昀曦没忘记辞行的主要目的,正色告诫:“你有今天都是你自找的,怨不得柳竹秋,没她求情,孤不会轻纵了你们。你去到南京有了出息,也要记她的恩,设法报答她。” -- 第529页 云杉赶忙扭身朝柳竹秋连磕三个响头,边磕边祝念:“多谢大小姐救命之恩,我和白桃永远是您和殿下的奴才,您就是拿我们当猪狗牛羊使唤我们也欢喜。” 柳竹秋听到朱昀曦宽待二人时还很感动,到这会儿怪异之感逐渐强烈,觉得太子对奴才的这种调,教彷如邪,教灌输,任意摆弄人的观念,似其行事基准都随着他的意愿走。 统治者的权术竟有如此威力。 回到租房,她向春梨讲述事情经过。 春梨讥刺:“这两口子已被养成他们老朱家的牲口了,也不想想是谁把他们害成这样的,凶手刀子稍微下得轻点,他们还当他是救命恩人。” 然后夸赞柳竹秋:“小姐能看出实质也是厉害人,换个脑子不清醒的八成就被太子感动了。” 柳竹秋沉郁道:“我现在更觉得宫廷可怕了,太子对云杉感情不能说不深厚,但因为云杉偶然做了一件欺瞒他的事,他便不敢再用。真是当面让我观摩了帝王家权益至上的处事规则。我担心我之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看太子的意思,我即使嫁给萧大人他也不会放过我。” 春梨思索询问:“假如萧大人真像他所说的,日后屈服于皇命,背叛对你的盟誓,该怎么办?” “……我想萧大人不会那么做吧。” 柳竹秋底气不足,将命运交给他人终是难以自主的,企图征服她的又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她像被大猫堵在浅洞里的小老鼠,能否逃脱得看运气。 晚饭前何玿微滕凤珍邀约几位青年官员来访,说庆德帝昨日下旨征兆五十万民夫加紧修建他的陵墓。 该陵寝十年前动工,每年都有十万民夫和工匠轮流服役,所耗银钱累积已超过两百万两。 “陛下大概怕寿数不久,想尽快建成皇陵。但一次性征兆这么多民夫,耗费必然不可计数。这两年各地灾害不断,庄稼都在减产,州县府库也普遍空虚,实在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皇帝行无道之举,有识之士个个忧愤,何玿微等朝廷新秀反应最强烈,打算一齐上书劝谏,想邀请柳竹秋加入。 柳竹秋早对庆德帝诸多错误行径不满,正好趁这次大规模的劝谏热潮呈表批评。她所在的通政司属于言官机构,祖训规定皇帝不得杀言官,不妨骂得激烈些。 朱昀曦将云杉遣去南京,东宫仆婢们不免议论,他去面圣时连庆德帝也问:“你那么喜欢你那个叫云杉的小奉御,为何突然打发他去南京?” 朱昀曦说:“云杉侍奉儿臣多年,儿臣早想栽培,先让他出去见见世面,跟着老人们学习办差,将来才好重用。” 庆德帝夸他想法周全,随手拿起下一本奏章翻看,笑道:“这萧其臻又在催朕赐婚,看来等不及要做新郎官了。” 朱昀曦心头一紧,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不由得悄悄捏紧。 他做好隐忍准备,仍难直面这拱手割爱的现实,忙找托词告退:“父皇,儿臣昨天答应皇祖母,今天忙完政务就去陪她打马,想必她老人家正等着儿臣呢。” 庆德帝笑道:“朕病了这么久,也该去看看太后了,就同你一道过去吧。” 他放下奏折领着太子摆驾慈宁宫。 许太后笑容可掬地接待父子俩,但没像以往那样见面便拉孙儿去身边陪坐,也不大正眼瞧他。 朱昀曦感觉皇祖母对他有不满,尚不敢确认,老实地按规矩坐好。 许太后关问皇帝身体,庆德帝久病不愈心里已有些预感,当着母亲还得乐观,握住她的手说:“听说母后近日时常咳喘不止,也得小心保养啊。” 许太后淡笑着瞄了太子一眼,说:“哀家也觉这几日精神头不爽,找了个会紫微斗数的术士瞧了瞧,说是大限有劫,欲保平安得入寺修行。” 庆德帝皱眉:“您是皇太后,怎能出家呢?” 许太后说:“哀家初听也犯愁,幸好有办法解决,可找个八字硬的年轻女子做替身。” “那这替身有什么要求呢?” “说必须是官宦出身,年纪嘛至少二十四岁以上,且尚未成家,最要紧的一条,得本身罪孽深重的,这样修行起来见效快,回馈给哀家的福报也越多。” “那这样的人可不好找啊。” 宦门女子不愁嫁,超过二十四岁还没成家的很少见。况且这样的人家家教森严,未出阁的闺女能有多大罪孽? 许太后笑道:“人选哀家当时就想到一个顶合适的,就是工部侍郎柳邦彦家的女儿,叫……” 朱昀曦头皮迅速紧绷,当太后说出柳竹秋的名字时,已彻底惊呆了。 作者有话说: 现在也有很多精神资本家和精神奴隶主,那个嘲讽小镇做题家的主编就是典型,艹他丫的! 第一百九十二章 庆德帝也很吃惊,问:“母后怎会想到她?” 许太后说:“大前年哀家召集京官家的闺秀来宫中参加赏梅宴,她也来了。哀家当面试验过,此女聪敏伶俐才学出众,可不尊礼法,轻狂自大也是真的。哀家那时教导她虔心改过,可事后听说她依然我行我素,还比从前闹得更出格。这样的女子不正符合‘罪孽深重’的标准吗?哀家想,送她入寺修行也能纠正她的心性,为天下女子做个警示。否则容她逍遥自在,难保不带出歪风邪气。若其他女子都以她为榜样效仿,岂不乱套?” -- 第530页 庆德帝为难道:“母后所言极是,可右都御史萧其臻日前启奏说想娶这柳氏为妻,还求儿臣为其赐婚。您要让柳氏做替身,恐萧柳两家都不乐意啊。” 他在除夕宫宴上当众看好这门亲事,此时依从太后难避自食其言之嫌。 许太后问明他还没正式下旨赐婚,堂皇道:“既然还未下旨,那决意还可更改嘛。那萧其臻世代都是清正忠良,娶这样不检点的媳妇进门,实属败坏门风。他还是风纪之官,你这个做皇帝的更该保护他的清名,不然他今后还有什么立场去弹劾贪官污吏?至于柳家,柳邦彦养出这么个女儿已是丢人现眼,哀家出面替他管教,他岂敢生怨?你就听哀家的,下旨让那柳竹秋做哀家的替身,择日送她去清静的佛寺修行,最好远离京城,到人少的深山密林里去,借佛门净地镇压她的野性。” 庆德帝满心不愿意,而孝道不许他在小事上违拗母亲,便轻笑着问朱昀曦:“皇儿你知不知其他符合替身条件的女子,让太后再选一选。” 朱昀曦尚未做出反应,许太后急怒道:“怎么,哀家的意思就不作数了吗?哀家直说了吧,哀家选那柳竹秋不止看她符合条件,更因她不配为人妻为人母,就该去红尘外清修,改恶从善方可正风俗。” 她公开表示对柳竹秋的厌恶,皇帝不敢再多话,忙笑哄:“母后躬膺令德,倡风俗,导愚顽,儿臣焉有不依之理。” 即时命内官照太后的懿旨拟圣旨,让柳竹秋做替身出家修行。 事情已下定论,朱昀曦尤在云雾中,魂不守舍地陪皇帝太后玩了一会儿棋牌,许太后借口体乏,打发他们回去。 他送庆德帝回乾清宫,苦苦等到一个隐蔽时机,假意请示:“父皇,萧其臻一心求娶柳氏,得知 太后的旨意定不甘心,若他找您搅闹,该如何是好?” 庆德帝苦叹:“朕也不想棒散鸳鸯,可你皇祖母态度坚决,朕亦不能违逆。要不回头你去跟萧其臻说说,再另寻一门好亲事赔给他,省得他来缠朕。” 朱昀曦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回到东宫更加心乱神扰,怕柳竹秋接到圣旨后误会是他撺掇太后迫害,又疑心太后这念头来得不纯,准备明天再去慈宁宫试探。 他烦闷得晚膳也没吃,冯如月听了忙亲自送来粥水。 “殿下的病最忌饮食不规律,好歹喝点粥,否则病情出现反复可不得了。” 朱昀曦正需人商量,赶走仆婢,同她密谈。 “太后说要让柳竹秋做她的替身,去深山的佛寺修行。” 冯如月像被冻住了,很明显地挣扎一下才解除僵硬。 可疑反应立召朱昀曦质问:“你这么慌乱,莫非早已知情?难道是你向太后告的秘?” 他的怒气刚喷出小火苗便烧得冯如月扭动逃避,急辩:“殿下莫冤枉臣妾,臣妾什么都不知道,只因这消息太突然,才让臣妾惊慌失措。” 她胆子小是真的,朱昀曦没再怀疑她,苦道:“太后执意如此,连父皇都劝不住。孤好不容易才借云杉的事挽回柳竹秋一点好感,这道圣旨发出去,她又要加倍误会孤。” 冯如月小心观察,手指轻轻搭住他的胳膊,细声劝说:“殿下要去跟她解释吗?” 朱昀曦烦躁地甩开:“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她怎会相信?这次真要恨透孤了。” 冯如月怕他忧急病发,再贴上去劝慰:“殿下别急,这也许是好事也未可知。” 朱昀曦困惑地望着她。 冯如月认真解说:“季瑶妹妹这般桀骜难驯正因为从小太自由了,将她关到清静地方才能助其收心。臣妾小时候也有一阵子很调皮,老想往家门外跑,父母便将我关在小屋子里,强迫我抄写经书,不写完就不给饭吃,如此一两年下来臣妾的心便慢慢沉静,哪怕大人们哄着我上街去逛,臣妾也不去了。季瑶妹妹有温霄寒的身份做掩护,您又舍不得对她用强,那如何能降服她呢?现在太后出手干预,她不用嫁给萧其臻,也不能再接触其他男子,在那种苦寒之地待上数年,自然会明白您的好。等来日您登临大宝,再接她回来,不愁她不感铭心切,从此安心落意归顺您。” 她为朱昀曦描绘了一幅理想前景,能将难驯野马□□成温顺良驹,可连他都认为这方法太残忍了。 “柳竹秋最不惯拘束,孤怕她吃不了那个苦。” 冯如月哀叹一声,开导:“常言道棍棒出孝子,季瑶妹妹好比顽童,跟她讲再多道理她都有更多歪理来应对,不采取强硬手段如何能制住她?殿下想今后夫唱妇随,先得戒除对她的溺爱,这方是为她着想。” “她要是一直恨我,不肯原谅我呢?” “臣妾断言绝不会如此,您想‘失指之痛,刻骨铭心’,她不遭罪怎会悔悟自身过错?等她出来,外面早已物是人非,她那些混世的小伎俩再发挥不了作用,而您才是她唯一的依靠。她若想不通这点,便枉称聪明人了。” 冯如月分析后补充劝谏:“她这一去没个三五年回不来,山寺生活清苦,她本身年纪已不小,等您去接她时恐已颜色衰败,还望殿下勿要见弃。” 朱昀曦蹙眉道:“孤看重的从来不是她的姿容,只心疼她受挫磨。但正如你说的,小树须勤剪枝丫方能成才,事到如今只好将计就计了。” -- 第531页 他真不愿二人之间经历此种波折,一直怨聚少离多,更哪堪伯劳飞燕各西东? 可当下的分别是为着今后的厮守。他用尽现有手段都收效甚微,太后的办法没准真能收获起效。 又想唐玄宗纳儿媳杨玉环为妃之前也曾下旨命其修道,封女冠为妃是有先例的,总比硬抢臣子的老婆光彩得多,而且柳竹秋还是以太后替身的名义出家,将来册立她也能多个借口与大臣们斡旋。 经过自我说服便慢慢接受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先不去想象柳竹秋接旨的情形,以免良心不安。 柳竹秋不知宫里为她挖好了坑,今天娘家有大喜事,柳尧章大清早便派人接她一块儿回去。 朝廷规定辰、戌、丑、未年为朝觀之期,是年地方官都须入京朝觐,接受吏部考核,优秀的升迁,合格的留职,差等的则会降职。 日前柳家大郎二郎来信称今天将走水路到家,柳邦彦一早派人去码头接应,分批迎回二子及其家小。 这两位少爷都是在任上成的亲,大少柳尧范的妻子梁氏已为其诞下两儿一女,二少柳尧哲也和老婆马氏育有一子一女,两位少奶奶初次拜见公婆,事先都为二老准备了丰厚的礼物。 柳邦彦见儿子们神貌富态,孙子孙女也都聪明俊秀,一直苦哈哈的老脸终于兑了蜜,和范慧娘轮流抱过孙辈,始信家门仍是兴旺发达的。 柳竹秋也到堂上拜见久别的兄长和初见的嫂嫂们。 柳尧范见了她先叹气,柳尧哲调侃:“季瑶,整三年不见了,还以为这次回来能看到妹夫呢,没想到你还是孤芳独立啊。” 二哥刻□□气一点没变,柳竹秋假笑:“大树底下好乘凉,家里巨木参天,正好供花草寄付,小妹舍不得这安乐窝,想待一辈子呢。” 柳尧范听得火起,直言教训:“女大不中留,我听说这几年因为你,家里都成北京城的大笑话了。我们和老爷辛辛苦苦为祖宗争光,你脸皮再厚也该讲点良心,不能一辈子拖后腿吧。” 柳尧章以前就反感哥哥们拿婚事挤兑妹妹,如今更要替柳竹秋抱不平,抢上前反驳:“大哥说话也太难听了,好像季瑶是家里的累赘似的。” 柳尧范连他一块儿骂:“我说错了吗?和她同辈的姑娘哪个没成家?三弟妹还是她的义妹呢,不也当妈了?她这样一事无成,老大蹉跎,本来就是家门之耻。” 连柳邦彦也听不下去了,将小孙子递给范慧娘,指斥长子:“你怎么说话的?听你的口气好像立过多少大功。当了五年多的泉州知府,做出过像样的政绩吗?我上次还听说福建御史参你贪污海防银子,这是怎么回事?” 柳尧范忙辩解:“老爷别慌,孩儿若真贪污了还能好端端站这儿吗?那银子是布政使挪用的,我就是个挡箭牌。好在事情都平息,不过我也确实费了不少脑筋。” 柳竹秋在通政司时曾看过御史参劾大哥的奏折,对事情后续有一定了解,冷不防讥刺:“大哥,你该不会拆东墙补西墙,加倍搜刮了老百姓去补上司的亏空吧?” 柳尧范被揭短,惊惧怯怒地吼斥:“你胡说什么?年纪一大把了还口没遮拦,我看你就是欠管教!” 范慧娘急忙劝解:“一家人好容易团聚,正该亲亲热热,干嘛吵架呢?阿秋,你两位嫂子刚到,你快领她们和你侄子侄女到园子里去逛逛。” 两个儿媳都看丈夫脸色行事,梁氏说:“谢太太,我们的行李还没拿出来,不赶紧安顿好恐耽误晚上歇息。” 马氏冲柳尧哲飞个眼色,柳尧哲忙向范慧娘请求:“太太,我刚去看了分给我们的那几间屋子,朝北阴冷不说,离街上还近,行人车马的响动听得清清楚楚,太妨碍休息了。能不能给我们换个地方?” 范慧娘犯难,柳竹秋说:“让二哥二嫂住我的屋子吧。” 柳尧哲夫妇诧异地看过来,她微笑:“我现在常住三哥家,这边的屋子空了很久了。” 柳尧哲笑呵呵调侃:“这么说你打算今后傍着老三过活了?也好,反正你俩从小最合得来,你三哥是我们三兄弟里最有出息的,你跟着他不会受委屈。” 柳尧章真听不惯这风凉话,忍不住反讥:“二哥谬赞了,我们家最有出息的另有其人,只是你想不到而已。” 柳邦彦怕他们吵出岔子,揭了柳竹秋的底,气恼喝止:“你们有完没完?亲兄弟之间说话还夹枪带棒,这么没情义,还能指望您们齐心协力振兴家门?” 扭头吩咐妻子:“快去让厨房备饭,吃完好打发他们各自散了,省得看了闹心。” 饭前柳竹秋和白秀英陪梁氏马氏茶聊,马氏的儿子琅哥已三岁了,见秀英的女儿瑁姐手里拿的花绣球好玩,劈手来抢,吓得瑁姐哇哇大哭。 马氏不说教训儿子,还哄着瑁姐说:“你哥哥是柳家的香火,你得让着他。” 秀英见那小子抢女儿东西还能忍,听了马氏的话登时气炸,不客气地回怼:“二嫂这话差了,好像我们瑁儿不是柳家的骨血似的。” 马氏不意惹恼她,忙赔笑:“弟妹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们琅儿毕竟是男孩儿,自古家业传男不传女,你和三弟若无子嗣,说不定将来还要靠我们琅儿养老呢,不妨多疼疼他。” 秀英更火大,脸直接垮下来,说:“我也是家里的独生女,我爹过世后家产都留给了我,瑁儿她爹还沾着光呢。我已跟我相公说好了,以后就让瑁儿留在家里,招个听话的女婿,靠他们夫妇给我们养老。” -- 第532页 马氏这才觉出她的怒意,也很尴尬愤懑。 刚才柳竹秋在堂上与大哥斗嘴,大嫂梁氏当着公婆敢怒不敢言,心下怀怨。这时又嫌白秀英狂妄,正好借她指桑骂槐,假惺惺劝说:“三弟妹你可千万别存这种心思,上门女婿不是那么好找的。三弟再有出息,以后能保证官位一定大得过老爷吗?连小姑都还滞留闺中呢,你就不怕瑁姐步她的后尘?” 柳竹秋按住白秀英,她早看出两位嫂嫂不待见自己,本不愿同她们计较。但她在外面不畏豪强,更不可能在家忍气吞声,对方蹬鼻子上脸,她必要还以颜色。 笑嘻嘻道:“大嫂别以为我很惨,老爷太太早商量好了,等他告老还乡,就把这宅子变卖了,再从他的积蓄里拿出一半,连卖房子的钱一并留给我过生活。成都老家的田地房产也会分出四分之一给我,有这笔财产我这辈子应该不愁吃喝了。” 梁氏马氏面面相觑,相继表示质疑。 “你们不信这便可以去问老爷,看他怎么说。” 柳竹秋知道父亲现在最怕她,也最想补偿她,前不久还让柳尧章来说项,想提前拿出六万两银子,作为遗产分给她。大哥二哥若去询问,柳邦彦该以为她真想索要这些财产,定会承认,到时看他和儿子们为分家的事鸡争鹅斗也挺解气。 第一百九十三章 傍晚,团圆饭开始了。按梁氏马氏老家的风俗,家族宴会时女人都不能与男人同桌。 柳家没这习惯,柳邦彦想看着孙子孙女们吃饭,叫儿媳抱着孩子一块儿围桌用餐。 开席没多久,柳尧哲对柳尧章说:“我在任上常听人议论那忠勇伯温霄寒,这次很想当面拜会,你这几天安排引见引见。” 柳尧范也想巴结温霄寒,马上附和。 柳邦彦范慧娘笑容消失,悄悄瞟视柳尧章。 柳尧章冷淡拒绝:“他正奉旨闭门思过,不接待外客,我也许久没见着他了。” 柳竹秋低头吃菜,感觉二哥瞟了她一眼,接着听他说:“他真喜欢我们阿秋?” 柳尧章不料他会在家宴上提这茬,断然否认:“那都是谣传,二哥别再提了。” 柳尧哲说:“谣传也无妨,你跟他交情深,何不当回伐柯人,把阿秋说给他做妾。伯爵的妾室比一般小官的正妻还光彩呢,这样既能跟他攀上亲,又替我们家解了烦忧,一举两得。” 无耻算盘敲得知情者们心寒。 柳邦彦率先拍筷痛斥:“你出的什么馊主意?我柳家的女儿能做妾吗?” 柳尧范认同二弟,不阴不阳劝父亲:“老爷,以阿秋的条件做不了好人家的正妻了,不做妾,还想进宫当皇后不成?” 范慧娘真想还嘴:“你怎知你妹妹将来当不了皇后?” 柳尧章先气闷接话:“大哥二哥,有件事忘了跟你们说。武英殿大学士萧载驰很中意阿秋,已在除夕宫宴上向陛下请奏赐婚了,估计过不了多久赐婚的圣旨就会下来。” 大柳二柳夫妇目瞪口哆,范慧娘趁机出气:“没错,再过不久阿秋就要嫁去萧家做学士夫人了,我和老爷正思筹给她办嫁妆呢。” 梁氏马氏联想到柳竹秋饭前说柳邦彦会分一大笔遗产给她,始信此事千真万确的。嫁给内阁大学士,嫁妆可不得越多越显得娘家体面吗? 她们想不通这姿容俗艳,名声败坏的大脚小姑子何来这样的齐天厚福,又嫉又恨,表面却对她恭敬亲热了不少。 那琅哥拈起花生米掷瑁姐,立马挨了马氏一巴掌,委屈得大声哭叫。 马氏一边训儿子一边讨好地向秀英和柳竹秋赔不是,再不敢炫耀生儿子的优越感。 柳尧范和柳尧哲也是,立刻变脸装起和蔼兄长,不住向柳竹秋说恭维话,还让柳尧章请萧其臻出来会面,觉得巴结不上忠勇伯,笼络住做阁老的妹夫也很好。 眼看席上气氛转为融洽,柳邦彦虽对女儿与萧其臻的婚事存忧,也以“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心态看待,痛痛快快喝了两杯酒,刚夹了一颗虾仁放进嘴里,外面家丁急报。 “宫里来人了,叫老爷小姐出去接旨。” 家人们以为是来赐婚的,纷纷欢欣鼓舞。 柳邦彦领着柳竹秋来到正厅,柳竹秋怕被熟悉的太监撞见,故意曲腿走路,进门便深深埋着头。窥见来的是生面孔,方才放心,跪下后听内官朗声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天道重阴阳,地道仰刚柔,人生天地以纲常为根本。生男如狼,犹恐其尪。生女如鼠,犹恐其虎①。咨尔柳竹秋,乃工部左侍郎柳邦彦之女,原出宦门,世代书香,聪慧善辩,颇富才情。然竟不修妇德,用心邪僻,其性野,其行乱,点染闺阁,败坏世风,已惹圣怒。念尔父兄为朝廷效力多年,暂不予惩处。着尔为太后替身,赐法号净尘,三日后前往宣府福宁庵修行。从此断绝贪嗔痴,忏悔诸恶业,今生今世不得出寺。钦此。” 柳邦彦听完筋骨酥软,一头倒扑在地,躲在屏风后的妻儿慌忙跑来搀扶,又一齐彰徨不定地注视柳竹秋。 柳竹秋惊心骇目,继而省悟这是朱昀曦的计策,这人为阻止她别嫁已无所不用其极了。 愤怒几乎撑破心房,可又伴随着奇妙的释然,太子能使出此等卑劣手段,证明她不仅没错怪他,反而低估其恶毒,他所谓的钟情本质就是专、制与征服。 -- 第533页 她在内官催促下接旨,又被警告出发前不许离家,否则父兄都将受重罚。 宫人们走后,柳大柳二再因急转直下的事态变脸。 柳尧哲自言自语奚落:“我就说世上哪有这等好事,估计陛下早厌恶我们家这位大小姐,萧大人去请他赐婚,正好撞在刀口上。陛下为保全重臣名誉,整肃闺阁风气,才下了这道圣旨。这回我们柳家当真名誉扫地,丢脸丢到天边去了。” 柳尧范听了更怒,当着父母指骂柳竹秋:“我没想到你竟堕落至此,名声臭到让皇帝亲自出面惩处你。早年苦口婆心教导你全不听,往后佛祖的训诫你总会听了吧。” 柳邦彦直发愣,范慧娘一味哭,柳尧章万分愤慨,起身疾步出门。 柳尧范拦不住,问白秀英他要去哪儿。 白秀英忍住悲泪说:“大概去找萧大人了。” 柳尧范冷笑嘲讽:“他以为萧大人能挽回圣意?二弟你快去追他,别让他出去显眼,也别再连累外人了。” 柳竹秋已平静下来,起身朝外走。 柳尧范坚决阻拦:“你可不能乱跑,没听那位公公吩咐吗?这三天你只能待在家里!” 柳尧哲假模假样哀求:“阿秋,我的好姑奶奶,求求你给我们大家留条活路吧。这下场都是你自个儿作出来的,你再不安分认命,就太对不起家里人了。” 柳尧范向柳邦彦提议:“老爷,我看还是先把这丫头锁起来。回头她要是跑了,我们都得完。” 柳邦彦不敢面对柳竹秋,也不想看其他人,捂住额头爬靠在案几上。 范慧娘突然起身拉住柳竹秋的手,不顾众人呼喊牵着她走回卧房,关了门抓住她急告:“阿秋,这是怎么回事啊?” 她浑身乱颤,似乎随时会晕倒。 柳竹秋扶住她,极力保持冷静:“我想是太子干的,他不愿让我嫁给萧大人,干脆唆摆陛下命我出家。” 范慧娘悲愤哭骂:“他的心怎么这么黑啊!还是你火眼金睛,早识破他的真面目,这样的负心汉只该天打雷劈,没资格做皇帝,当初你真不该救他!” 她为护女儿忘却尊卑辱骂储君,柳竹秋悲伤之余竟很欣慰,不觉露笑。 范慧娘急得拧她胳膊:“都这时候了你还笑得出来!难不成……你有办法脱身?” 柳竹秋摇摇头,强打精神说:“对头越想让我哭,我越要笑,不然更随了他们心意。太太,我经历了这么多磨难,死里逃生的次数也不少,每次都能逢凶化吉,相信天无绝人之路,这次也能挺过去。” “可你不还做着官吗?太子就不怕你走了,温霄寒也跟着消失?” “哼,他能想到让我出家这招,那肯定也想好如何善后了,我懒得去理会。” “你真要去那个尼姑庵?宣府那么偏僻,你去了几时能回来?要不,要不你再去求求太子吧,咱们先服个软,让他放过你。” 柳竹秋摇摇头,抑制着愤恨说:“他让我失望透顶,以后我再也不会求他了。” 被这恶毒男人辜负,她内心还没崩溃,完全得益于初始就抱着清醒的认识,一直将二人的关系定性为君臣。 地位不平等,也就无法保证公平互动,鸟尽弓藏本是帝王的看家绝活,她的遭遇不过验证了这亘古不变的定律。 春梨比范慧娘还着急,她不排斥跟随柳竹秋去宣府出家,可死活咽不下这口气,劝主人不能就范。 柳竹秋说:“我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听任他们摆布?当初在宣府与金夫人分别时,她许诺说我若有难,随时可去投奔她。等到了宣府我们就设法出逃,到大草原上去。” 春梨喜赞:“这主意好,以后我们就借鞑靼的军队南下攻陷京师,灭了他朱家王朝,报此大仇。” 柳竹秋失笑:“你又说胡话,我再苦大仇深也不能迁怒苍生。朝廷气数未尽,大部分百姓还能安居,若改朝换代或爆发大规模战乱,不知会死多少人,若存在这种可能我定拼命阻止,怎可亲手触发?” “那你去了鞑靼国,还能实现理想吗?” “怎么不能?上次出使塞外,我发现北地边民和鞑靼人本可凭借各自长项互利互惠,受双方上官制约,不得便利。我若能得到安腊塔汗重用,就设法革除边贸弊病,让两国平民都能获利。” “……你还能用温霄寒的身份吗?” “肯定不行了,另外找一个替代吧。不过以鞑靼人的风俗,说不定我能直接以女儿身行事,那就不需要女扮男装了。” 临渊履冰之际,柳竹秋的乐观心性仍稳定发挥作用。朱昀曦的狠心设计抹去她对他残存的眷恋,心情反比之前轻松许多。 她不想与未来的皇帝敌对,但也不必再讲求情义,来日山水相逢将会明码实价与之做交易。 她与春梨商议亟待解决的事宜。宋妙仙想必会跟她们走,瑞福和文小青有苏韵照料,玉珠母子也能托付给何玿微夫妇暂为看顾,只陈尚志难办。 春梨说:“裕哥知道了定会跟着你,你跟萧大人的婚事是没指望了,我看这都是天意,说不定裕哥才是你命中的丈夫,我们就带他一块儿去草原吧。” 柳竹秋仔细考虑,说:“裕哥在陈家难以立足,我是想带着他,但我们一走,他孤身一人怎么跟得上?不如你先留下,让瑞福他们帮忙接出裕哥,你再带他和妙仙姐姐来找我。” -- 第534页 春梨担心她途中无人照顾,说:“我还是跟着你,让瑞福他们护送妙仙姑娘和裕哥过来。你还有那么多银钱放在外面,不便随身携带,也得找些人帮忙押送,索性都交给瑞福去办。” 这主意也使得,二人筹划完全后洗漱歇息。 春梨想起朱昀曦背信弃义,捶着棉被含恨咒骂:“那狗男人干了这么多亏心事,今晚睡得着吗?” 柳竹秋嗤笑:“管他作甚,我们能睡着就行。” 春梨替她憋屈:“你为他付出这么多,凭什么让你忍辱远遁,他却逍遥快活?” “放心,他既不能逍遥也快活不起来……” “为什么?” “他还不完全具备做帝王的手腕,也没有足够的才智应付难题。今上恐怕不久于人世了,等他登上皇位,才真是坐于涂炭。” 春梨省悟,幸灾乐祸笑道:“对啊,他就是个草包,没被皇后和阉党整死全靠你护持,他得花多久才能找到像你这样的人才啊。” 柳竹秋静静望着帐顶说:“找到了他也不敢重用,他以前那么信赖我,就因为我是女子,即便得势也不会对他构成威胁。换做男子,他必定处处猜忌,断不容对方自由施展。” 春梨看得更透彻了:“所以他想纳你为妃,不许你嫁人是在确保你能一生效忠他。怕你嫁给其他男人会起二心,帮着丈夫对付他。他真是阴险又自私,说穿了还是自己无能才处处防人。小姐,你怎么没早点看透他?” “……因为以前对他还有真情,做出理性判断还怀疑自己太狠心,生怕误会他。算了,就当是一场交易吧,我得到的也不少。替宋大人报了仇,斗垮唐阉还杀了很多贪官污吏,救国救民的愿望都实现了,算起来没亏本。” 柳竹秋庆幸她始终没让情感占据人生主导,才能用生意得失来化解感情挫折。 春梨佩服她的豁达,更鄙视朱昀曦:“人家都是买卖不成仁义在,他却是翻脸不讲道义,就是个劣等奸商。” 柳竹秋让她别想了,翻身闭上眼睛,拒绝为不值得的人浪费精力。 她所料不错,朱昀曦今晚当真焦躁难安,知道内官去柳家传旨他已够胆战心惊了,夜里陈维远又来告密。 “老奴按殿下吩咐去慈宁宫打听了,十七那天太子妃娘娘去请安,跟太后单独叙谈了半晌。事后太后很生气,娘娘走时也红着眼睛。当天太后午膳晚膳都没怎么用,躺在榻上时出哀叹。次日娘娘再去请安,二人又密谈了许久……殿下,照此情形看,柳大小姐的事可能真是娘娘向太后揭发的。” 朱昀曦气急败坏,命人召来妻子,黑脸质问。 “太子妃,孤再问你一次,柳竹秋的事究竟是谁向太后告的秘?” 冯如月见状情知露馅了,慌忙跪在床前求辩:“殿下息怒,臣妾这都是为了您啊。” 朱昀曦捏着被褥,闭眼不看她,以此防止暴怒。 “你连她冒充温霄寒的事也说了?” “不不,臣妾只说您几年前无意中受其引诱,被她的媚术迷惑,并不敢提别的。” “……孤相信你本意不坏,可这么大的事你竟瞒着孤自作主张,事后还拒不承认,这不是算计是什么?” 冯如月伏地低泣,似离枝的鲜花任人摆弄。 朱昀曦说:“孤之所以顶住层层重压力保你,就是看重你忠谨纯正,不会耍心眼,撒谎欺哄孤,如今你却做出这种事,太令孤失望了。” 冯如月聪明灵巧,知道丈夫此时心情复杂,不想承担柳竹秋的误解,才拿她当受气包,忙说:“臣妾鲁莽带累殿下,这便写信向季瑶妹妹解释,就说臣妾嫉妒她受宠,因此迷失心性,冲动下向太后告密。她要恨就恨臣妾,别错怪了您。” 她卑微讨好的模样没带给朱昀曦一丝感动,更觉她下贱无用,就是扶不上墙的烂泥。 凭她的能力管理不好后宫,他废再多苦心也栽培不了,以后遇到适当人选还得另立中宫,省得他再替她去受借腹生子的罪。 “孤要歇息了,你回去吧。” “……臣妾回去立即写信给季瑶妹妹。” 太子无法忍受地爆吼:“你当她是傻子,你说什么她都信?!因为你孤都成天下第一的暴君昏君负心汉了,你还想往孤头上泼多少脏水?” 冯如月魂惭色褫,不明白为何她死心塌地为丈夫卖命,事事奉他为中心,反换来他越来越深的厌恶。被他詈叱,连哭都成了罪过,捂住脸垂着头退出门去。 朱昀曦也很颓丧,妻子、云杉,这些他曾重用的亲信全都不争气,而他寄予厚望的柳竹秋也将背离他,难道他真逃不出孤家寡人的宿命? 萧其臻接到柳尧章报信,次日五更即入宫,在内阁朝房等到天亮,急向当值内官申请面圣。 内官说:“陛下龙体不适,近日都不见外臣,阁老有政务请直接呈递司礼监。” 他没撒谎,昨晚庆德帝犯病晕厥,看情形又得卧床好几天。 萧其臻问:“后日朝会,地方官员将一齐入觐,陛下也不出面吗?” 内官点头:“陛下已命太子殿下代为接见众臣。” 萧其臻以为皇帝故意拒见,递折子多半也无用,改去东宫求见朱昀曦。 朱昀曦想早晚得碰头,做主公的哪能怕臣下,传旨许他入宫见驾。 -- 第535页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无名氏《班昭女诫引鄙谚》 太子还不明白,他的境地都是他的自我中心主义和过分猜忌造成的,这也是封建帝王回避不了的通病。 可能又有人会说秋姐现在面临的危机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试问,她人在宫外还有温霄寒这层外挂护体的情况下太子都能这样对待她,等她将来进了宫完全成了案板上的肉,他还会客气吗?那时更是肆意搓圆捏扁不带犹豫了。 秋姐对太子的爱虽然也有谋利成分,但她真心爱上太子是觉得他可爱可怜,看上的还是他这个人而非身份地位。 而太子对秋姐的爱从来都基于她的能力,也就是她能为他带来多少好处,制造多少效益,是纯功利性的。 但是他始终没看明白秋姐的“有用”是因为她借温霄寒为掩护超脱在封建妇德束缚之外,等秋姐做了他的嫔妃,功能性也就丧失了,秋姐不但不再是能够为他冲锋陷阵的能臣,还将成为拖累他名声,动不动被臣子当靶子抨击的把柄,到时他的迷恋还能够继续? 反面例证就是冯如月,她不够聪明不够有才吗?为什么在太子身边过得这么憋屈?除开她本人的性格,更主要是她受嫔妃身份限制,根本不敢干涉朝政,要知道明代后宫干政那是杀无赦的,万贵妃那么受宠也没干涉宪宗的政务,是她那些亲戚仗着她的宠信干坏事,到头来还让她背锅。 再扯远点,让秋姐进宫悄悄给太子吹耳旁风怎么样?这办法太子会接受,但秋姐不能。秋姐能准确判断局势,每次都出奇招致胜全靠她是自由身,能亲自从不同渠道打探消息,甚至深入民间细致调查,然后借三教九流的力量办事。她被困在宫里,信息阻隔,只靠皇帝的特务太监们报信,不能确保消息准确可靠。被蒙住眼耳,再聪明的人都难发挥才智,以她的个性不会不负责地提供建议去祸国殃民。 这里引申一下,为什么有的家庭主妇能成功,大部分却全然失败?成功的那部分无一例外掌握着丈夫的经济命脉,或者自己本身能力出众还能对丈夫的事业产生不可或缺的影响。 PS,下一章秋姐要公开掉马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愤怒打破萧其臻一贯固守的纲常礼仪,跪拜后直言质问:“殿下,是您让陛下把柳大小姐送去宣府出家的?” 朱昀曦将这场风波归咎此人,本就怨恨他,对上这态度,正是生吞火炭,恨不得当场杀了他,但先得推开黑锅。 “这是太后的懿旨,孤亦无奈。” “您就不能求太后改主意?非要这么残忍地对待柳大小姐?” 萧其臻不想给太子留颜面了,义愤地翻起旧账:“您想想当年您在西山猎场遇刺之时,想想在虎城被狂狮追逐的情形,再想想五梁殿身陷重围命在旦夕时,都不该如此啊。” 这些经历正是令朱昀曦痛苦纠结的因素,已经够心虚心痛了,还被他掰开伤口撒盐,暴躁下随手抓起茶杯投掷,这回直接命中萧其臻脑门,虽未出血,茶汤覆面的情状也够狼狈耻辱。 朱昀曦顺势逞威,喝骂:“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若非你夹在中间挑事,柳竹秋怎敢大胆背叛孤?” 他认为是萧其臻给了柳竹秋退路,让她以为失去他的扶持还能依赖新靠山。 萧其臻克制地反驳:“殿下还没明白,柳大小姐是被您一步步逼走的。她是为理想而生的,您让她失去自由就是在摧毁她的理想,即使没有我她也会想办法逃离。现在您更借陛下之手以修行为名囚禁她,如此迫害功臣,实非仁君所为,求您三思!” 朱昀曦听出他话里的无奈,先解了气再说,冷笑:“你这么爱柳竹秋,不惜与孤作对也要抢走她,这种时候应该设法搭救她啊,何必来求孤?” 萧其臻忍着耻辱提醒:“殿下别忘了她还有温霄寒的身份,此事暴露对您也很不利。” 朱昀曦不屑道:“你少威胁孤,孤已想好了,等她离京,孤就让伯爵府的人宣布温霄寒暴病身亡。反正这假身份她以后都用不着了,趁便清理掉也好。” 萧其臻惊怒,目眦尽裂道:“不是她用不着,是您除掉政敌以后便鸟尽弓藏了吧。” “萧其臻你大胆!” “殿下,您断送柳大小姐的前程,就不怕她怨恨?” 直击良心的拷问迫使朱昀曦要靠捏紧椅子扶手来维持镇定,铁齿道:“她此刻恨我又如何?等将来吃够苦头,自会发现她今生能依靠的人只有孤。至于你,你只是我朱家养的奴才,别以为现在有陛下护着就给孤摆阁臣的架子,有朝一日照样得爬在孤脚下摇尾乞怜!” 萧其臻悲怒难禁,疾呼:“殿下出此桀纣之言,不觉得愧对先祖?” 朱昀曦暴跳而起,直逼上前威吓:“你敢骂孤是桀纣,好啊,你有本事就当场效仿比干,让孤相信你真是忠良!” 他没见识过萧其臻的倔脾气,一个劲激将,真激得他孤执发作,拱手做出领命的姿态,大声道:“敢不从命?” 没等朱昀曦反应,一头撞向旁边的几角,登时血流如注。 朱昀曦只在书上见过折槛①、断鞅②的典故,真碰上直臣死谏,立时唬出一身鸡皮,急命外面的侍从进来抢救。 侍从们扶起萧其臻,见他左额破了个洞,眨眼功夫已成血人,忙用布巾封堵。 -- 第536页 陈维远听太子说是他自残所致,惊声责备:“萧阁老,此为何故啊!?” 萧其臻人还清醒,强硬地向太子示威:“殿下命微臣做比干,微臣是在遵旨行事。” 他公开跟太子对峙,众人分外惶乱,知道这事传出去与太子大为不利。 朱昀曦傻了眼,张狂劲儿一扫而尽,忘却体面叱骂:“这逆臣先辱骂孤是桀纣,接着自残逼凌,实属大逆不道!” 他没跟群臣正面冲突过,缺少御下经验。 再者,过去唐振奇代庆德帝坐镇朝堂,充当护盾和打手,使得最勇敢的官员们也不能直接到御前叫板,因此朱昀曦没机会观摩父皇是如何处理这类撒泼打滚的行径的。事到临头,招招出错。 陈维远老成见到,明白太子直接跟大臣掐架就输了,忙劝住他,叫人将萧其臻抬出去救治。 朱昀曦气得浑身打颤,质问老太监:“你活了这把年纪,可曾见过这样的狂贼?” 陈维远苦道:“殿下息怒,倒回去二三十年比这更狂的都有呢,您记住今日之事,以后再遇到类 似情形千万不能动怒,否则只会损害您的清誉。” 他扶朱昀曦回到椅榻上,再劝:“老奴先叫人封锁消息,再去哄哄萧阁老,让他别跟外人提及此事。必要时还得您出面加以安抚。” 朱昀曦自然不肯:“明明是他亡命欺主,为何还让孤忍辱迁就?这不是倒错尊卑吗?” 陈维远开导:“这种事不能以理论之,他今天打着劝谏的名义自残,外人知道了只会说您暴虐无道,万一陛下追问起因,您将如何解释?” 他一语中的,朱昀曦蓦然失语,今天这堂课不仅让他气塞胸臆,也令他提前体会到为君之不易。 朝廷里不知还有多少不怕死的逆臣,假如他们联合起来对抗皇帝,他该如何应对? 陈维远甚至不敢让萧其臻在东宫久留,让人替他包扎好伤口便派车送回家去。 萧其臻忍住伤痛,命车夫直接去柳家。 听说他来了,柳家男人们一齐出迎,看到他头包纱布,满身血污的模样都莫名惊恐。 萧其臻敷衍几句,请求柳邦彦:“我想见一见令爱,跟她说几句话,还请去非公通融。” 柳邦彦猜他是去圣驾前为女儿请命才搞成这样的,骨颤背寒地婉拒:“小女命薄,此生无缘与大人相携,请大人安分随命,莫再强求了。” 萧其臻含泪道:“萧某无能,害苦令爱,纵然缘尽,仍想当面直陈肺腑,求您成全。” 柳邦彦犹豫不决,柳竹秋已闻讯赶来,旁若无人地靠近萧其臻关问:“萧大人,你怎么受伤了?严重吗?” 萧其臻愧痛地望着她,当众失态流泪。 柳竹秋果断跟柳邦彦打招呼:“爹,我要和萧大人话别,请你们勿来打扰。” 说完请萧其臻跟她去外书房。 柳尧范和柳尧哲顶着青黄不定的脸张望,担心萧其臻闯了祸,将连累柳家,劝父亲尽快送客。 柳邦彦派人去宫里通知柳尧章,然后无力道:“你妹妹的事我早已管不了了,随他们去吧。” 柳竹秋让萧其臻坐下,命春梨拿来药箱,重新替他检查处理了伤口。 “大人伤势不轻,接下来几天得好生护理。” 受她关怀,萧其臻越发羞愧痛心,哀声道:“大小姐,都是萧其臻害了你。” 柳竹秋就怕他这么想。摇头微笑:“这是我应有的劫数,从我对太子产生误判,陷入情网那一刻起就注定会有这么一天。不过你放心,我已找好出路,这点危难还困不住我。” 萧其臻听说她准备逃往鞑靼,纠结片刻说:“我马上辞了官,跟你一块儿去。” 柳竹秋微微一惊,感念他的痴情,却断然拒绝。 “不行,你得留下。陛下病重,朝廷不日将有巨变,正需要你这样清正刚毅的官员辅政,有你在百姓起码多一份保障。” “可是……” 萧其臻焦急地想抓住她的手,胳膊抬到半空顿住,萎靡地低下头。 柳竹秋毫不扭捏地主动伸出双手握住他的手,在他惊讶抬头时诚恳嘱托:“萧大人,救扶黎民百姓是我们共同的信念,我被迫离开,只好请你替我守好这份职责。套用古人的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日后即使相隔万水千山,我依然会时刻记得你对我的情义,这份牵绊会比做夫妻更牢固。” 她遭受重创仍无怨无悔地坚守初衷,萧其臻不忍再辜负她,哽咽憾恨:“小姐是人杰,这世道配不上你。” 柳竹秋笑道:“不管世道多坏,我也会积极入世,但求稍稍为受苦受难者减轻不幸。屈原投江,陶令避世,是想让世人知道人间仍有清白正义之士,不是让我们效仿的。” 受她旷达心胸感染,萧其臻渐渐恢复理智,忍住悲惋回答她的提问。 听说他是受太子逼迫撞桌自残受伤的,柳竹秋责他冲动,又暗笑朱昀曦到底稚嫩,凭这点微末道行要统御群臣等于痴人说梦,预感今后还能利用他的弱势实现风水轮流转。 “萧大人你就当他是刚学捕食的猛兽,让他长点教训也行,但今后断不可如此莽撞。死谏是臣子万不得已的绝招,切记轻易动用。” 萧其臻承认自己当时欠考虑,犹豫再三说:“太子说是太后决定让你出家的,并非他怂恿。” -- 第537页 柳竹秋讥笑:“你信吗?” 萧其臻摇头:“但他这么说了,我想还是应该让你知道。” 他的厚道深入骨髓,柳竹秋遗憾与这样好的丈夫失之交臂,默默祝愿他能找到可心的伴侣,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隔天是望日大朝会,柳竹秋也将于当天启程。 柳邦彦见命数无法更改,前一天晚上召全家齐聚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说好次日朝会结束便回来为她送行。 席间柳尧哲又对柳竹秋冷嘲热讽,被柳邦彦狠狠泼了一脸酒水。 “你妹妹的成就是你这辈子都比不上的,你没资格贬低她!” 柳尧范不满老父护短说胡话,帮二弟埋怨他。柳邦彦激动叱骂,忍不住动手抽打二子,现场乱做一团。 柳竹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父亲公开袒护,虽不能抵消对他的怨念,也足以动容。好言劝住他,扶他去卧房歇气。 柳邦彦擦干老泪,抓紧机会问出之前不敢开口的关怀。 “你不会真的在那座尼庵待一辈子吧?有什么打算吗?” 柳竹秋淡定地看他一眼,收回视线。 “您还是多保重自个儿的身子吧,还有,对太太好点,以后分家最好让她跟着三哥过,她在这个家受了太多委屈,不能再让她受苦了。” 柳邦彦听这是永别的语气,难过道:“我看太子殿下对你还有情,等他继位时估计气也消了,那时大概还会接你回来。” 他当过朱昀曦的教师,相信这主子心软宽厚,这次定是被女儿气急了才使辣手教训,以后多半会原谅她,就是不知自己这老骨头还能不能等到父女团聚的一天。 次日朱昀曦四更起床,穿上笨重的冕服去皇极殿主持朝会,今□□会的主要事项有两件:一、接受地方官员觐见,听两京十三省、关西七卫、俄力思军民元帅府、斡难河卫的地方首官汇报政绩;二、传旨命颍川王即日启程就藩。 卯时,百官已在殿外侯驾。 朱昀曦摆驾皇极殿,途中有内官来报。 “侍卫们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发现一封匿名的帖子。” 朱昀曦惊骇,忙让人呈上来。 本朝太、祖在编定《刑律》时规定,凡上匿名文书者,一经查处立即处死。以杜绝诬告之风,禁止小人靠匿名文书中伤他人,制造混乱。 地方上发现此情官府都会严阵以待,遑论天子居住的紫禁城? 朱昀曦拿到那帖子,展开一看,竟是给庆德帝的谏疏,上面罗列了皇帝近年来的多项过失,如: 亲近宦官,猜忌大臣。 “大臣之奏本多不闻不问,宦官片纸朝入,严命夕传。遂令奸邪之流,操生杀之柄。唐阉之乱,此为肇因。” 滥赏宗室贵戚,霸占民田,广置皇庄。 “庆德二十五年,天下土地只四百二十二万八千五十八顷,皇庄计占七分之一。管庒官校招集群小,占民田,夺财物,污妇女。致良民失安身立命之根基,民心伤痛入骨,举家逃亡,沦落为盗。此为牛六牛七等反贼作乱之动因。” 横征民夫,修筑皇陵。 “三省壮夫几无遗存,赴役之日亲人牵衣顿哭,尘埃弊道。千州村落,良田无人耕,陇亩生荆棘。山陵下白骨相撑,劳民伤财直追暴秦。” ……………… 越往后骂得越狠。 “陛下豢养虎狼,驱率食民,使天下人尽为鱼肉。处君父之尊,宁不问百姓之生死,民何曾负君,君实负民。臣窃观举国之势,如烈火烹鼎,万众煎熬,小民财尽,衣食无着,饿殍盈野,里陌萧条。敢问圣心能安乎?” ……………… 朱昀曦看得额头冒汗,急忙扔给陈维远,命他立刻销毁。 也不知是哪个不知死活的狗才写出这种犯天颜的文章,被父皇看到非出大事不可。 他命左右及报讯者不得声张,想将案情遮过。 不料朝会结束,上千侍卫突然包围了皇极殿,内官前来传旨:“陛下御令,命百官都去奉天门外罚跪,清查投递匿名文书者。” 朱昀曦忙目示陈维远上去询问。 内官说:“有人在午门前的御道上捡到一封匿名帖子,陛下看了甚是生气,下令严查投书者。不揪出此人,外臣均不得出宫。” 作者有话说: ①折槛,典故名,典出《汉书》卷六十七《杨胡朱梅云列传·朱云》。汉槐里令朱云朝见成帝时,请赐剑以斩佞臣安昌侯张禹。成帝大怒,命将朱云拉下斩首。云攀殿槛,抗声不止,槛为之折。经大臣劝解,云始得免。后修槛时,成帝命保留折槛原貌,以表彰直谏之臣。后用为直言谏诤的典故。 ②砍断马鞅。鞅,夹贴在马颈两旁的皮条。《左传.襄公十年》:“齐侯驾,将走邮棠。太子与郭荣扣马,曰:“师速而疾,略也。将退矣,且社稷之主不可以轻,轻则失众,君必待之!”将犯之,太子抽剑断鞅,乃止。”杨伯峻注:“太子砍断马鞅,则居中两马与衡离,不能持车矣。”后用作强谏之典。 这是掉马的背景,看过前文的读者应该能猜到奏疏是秋姐写的,但为什么会变成匿名,下一章会揭晓 第一百九十五章 圣旨一出,数百名官员不分品阶老少一律被侍卫驱赶至奉天门外。 当天阴雨绵绵,石板上遍布水洼。养尊处优的官老爷们被迫跪在冰冷的湿地上。乌纱帽是透风的,雨水浸进去顺着脑门直往下淌,不一会儿官服便湿透了。 -- 第538页 官服分绯、青、绿三色,面料多是锦缎丝绸,过水容易褪色。 一般人都很爱惜,只在必要场合穿戴,尽量少粘污垢,以免洗涤时败色。 此时在露天罚跪淋雨,有些人的官服当场掉色,身下的水洼染得红红绿绿,流到其他人所在的位置,将别人的衣服也染花了,远远望去像染坊打翻了污水缸,无论阁臣尚书还是三公三孤①,都没能躲开这狼狈可怜的苦境。 朱昀曦应召去乾清宫见驾,庆德帝躺在御榻上,手里还捏着那封皱巴巴的匿名帖子,青黑的脸因愤怒泛着紫红色,质问太子:“这封帖子你看过了吗?” 朱昀曦捡起他扔到跟前的帖子,展开来正是之前收到的那封。看来那匿名者铁了心挑事,一式多份在宫中随处散播。 他惶恐道:“儿臣上朝时曾收到奏报,有侍卫在皇极门前的御道上捡到一封匿名帖子,内容与这封相同。儿臣想律法规定,见到匿名文书应当即烧毁,于是让侍从销毁了那份帖子。原想事后悄悄调查,揪出此人严办,不料这厮竟连续多处抛掷妖书,触犯圣躬,罪无可贷,等抓获后定要严诛。” 庆德帝问他打算如何追查。 他思索一阵,小心翼翼道:“事缓之则自露,急之则愈匿。儿臣认为可着三法司缉查此贼,外面那些大臣们多是无辜的,若一同受罚,恐惹非议。” “非议?” 庆德帝猝然冷笑吓得朱昀曦一阵寒战,他没听父皇露出过这么阴森可怖的态度。 庆德帝这次病发异常严重,浑身剧痛抽筋,持续低烧咳血,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令他无比焦虑、暴躁,对外界的刺激越发敏感。 刚才收到这封措辞尖锐又精准打击的匿名文书,他觉得上面的字字句句犹如钢针铁钉插进他的骨肉。 哪个皇帝不顾惜名声?他为江山社稷吐哺握发、寝不遑安了一辈子,眼看临了将要盖棺定论了,竟被这封断章取义,夸大其词的奏疏抹杀一切功绩,描绘成残暴不仁的昏君,这不比直接抽他耳光更狠? 若是走正规渠道具名上奏,奏疏多半就被司礼监提前截下了。就算到了他手里,他顶多像过去收谏疏那样看个开头便扔下留中不发,还不会生这么大气。 居然搞成匿名文书在宫里四处投放,装神弄鬼,欲盖弥彰,这不是生怕他看不见,气不死吗? 他断定这绝非一个人干的,应有若干同伙,否则怎能躲过侍卫们监视在宫中各处投书? 那帮大臣以为他快死了,便明目张胆欺到他头上,他若咽下这口气,真白做几十年的皇帝了。 “此系团伙所为,犯人还在宫中,传令东厂、锦衣卫就地缉拿,不得放跑一个。” 皇帝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凡清醒者都不赞同, 朱昀曦忙说:“有些老臣素来忠谨知法,可否先放他们归去?” 太子妃的父亲国子监司业也在外面罚跪,起码得保下他才不伤自己的体面。 庆德帝恨道:“这帮老家伙有几个是真正老实的?所有官员里就属他们最狡猾。传令,一并受审,无论何人均不得例外!” 朱昀曦还想求情,见一旁庄世珍猛朝他使眼色,只得忍住,领旨行事。 距离罚跪开始已过去一个多时辰,官员们被冰雨浇得透湿,年轻体壮者尚脸青面白,股战而栗,上了年纪本身带病的,还有那些患风湿老寒腿的更是彻心彻骨的难受。 柳家三兄弟围着柳邦彦替他挡风,轮流举起袖子为他遮雨,宫人侍卫们不忍阻碍他们尽孝,都假装没看见。 别的官员见了也纷纷依样照顾自己的长亲、老师,一时间百官都成了难兄难弟,凄苦无奈地忍受皇帝折辱。 又过了许久,张选志和张鲁生奉命去奉天门外审问百官。 张鲁生到场见已躺倒几个岁数大的官员,不禁焦急气恼地喝问在场人等:“那写匿名文书的,你在书上忧国忧民,一副大无畏的样子,那就快站出来,死了也算条好汉,为何连累其他人?” 张选志比他精明,忙呵斥:“投递匿名信的都是奸邪之辈,更何况还在上面污言辱骂天子。那小人今天不主动自首,明天就按谋逆罪论处,九族亲眷都会被他带累死!” 激将半天,无一人应承。 人们怨声载道,一个人品卑劣的官儿叫侍卫带话给张选志,说那匿名者家里兴许留有底稿,不妨派人去各家搜查。 这就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馊点子。 张选志怒道:“他干这种机密事,老婆儿子都不定知晓,怎会傻到留底稿?” 他听说皇帝目前神志不清醒,唯恐他听了这主意真去挨个抄大臣们的家,命人吓唬那官员,说再敢胡言就拖去刑房拷问。 眼看雨越下越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 老太监自作主张让人从库房里取来几百件蓑衣发给众官遮雨。 负责看守的侍卫宦官们也悄悄发放馒头干点给他们充饥,个别胆子大的还提来热茶供应。没有多余的盛器,官员们只好共用一只碗,你一口我一口轮流传递。 饥寒交迫还不算最糟糕的,这半日功夫不让解手,许多人憋不出屎尿只好拉在裤、裆里,现场粪水横流,恶臭难闻。 昔日的人上人都成了圈里的牲口,一些新进士们悄悄抱怨:“早知寒窗苦读出来被人当牛马作践,还不如待在老家种地。” -- 第539页 又不知哪个没人性地跑去向皇帝告密,说张选志带头给大臣们送雨具茶点。 庆德帝怒不可遏,命人痛打张选志五十大板,那些救助官员的宫人侍卫也跟着挨了打,没人再敢做善事了。 朱昀曦留在乾清宫侍疾,不断派人去奉天门外查看。收到情况一次比一次糟糕的奏报,他六神不安,暗暗咒骂那匿名者。忽然心生一计,派人去慈宁宫请太后来求情。 许太后很快赶来,可庆德帝不出透这口恶气将被活活憋死,连老母的话也不听,只说:“此系朝堂要案,母后委实不便过问。” 不客气地派人送太后回宫。 许太后无奈,只好带着慈宁宫的宫人念佛祷告,许是心诚则灵,下午雨停了,她让人去库房找出一些预备赏赐给宫人的成衣送去给官员们穿换。 官员们感激太后圣慈,一个个哆嗦着换上干衣。有人穿了宦官服,还有人穿了女官服,不伦不类,滑稽可笑,但性命攸关之时,谁也顾不得体面了。 因是太后施恩,庆德帝不便惩处,再度申令不查出匿名者不许放跑一人。心想这伙没良心的逆臣巴望他死,他总要多拖几个陪葬。 柳家人等到午后不见柳邦彦父子回来,派人去打听,得知百官受匿名文书牵连,滞留宫中受审,连原定要押送柳竹秋启程去宣府的人也因上司被扣,暂时来不了了。 宫门外聚满各官员家的车马,家属们全部杀鸡扯脖,哭诉无门。 范慧娘和媳妇们都慌了神,柳竹秋听那仆人探听得不详细,赶忙另派了人去。 这时柳尧章家的仆妇送来一封信,说是忠勇伯的随从瑞福让交给三爷的。白秀英知是给柳竹秋的,忙悄悄转给她。 柳竹秋拆开封皮,竟在其中看到她当日递交朝廷的劝谏奏疏。 她矍然一惊,觉得事有蹊跷,决定立刻去找瑞福,对范慧娘说:“老爷和哥哥们有难,我在家什么都做不了,必须变成温霄寒才有办法救他们。您稳住家里人,就说我身子不适,在屋里歇息,任何人都别来打扰。” 男人们不在,她就是家里的主心骨。 范慧娘忙派陆嬷嬷掩护她乘车出府。 柳竹秋回到租房,瑞福已收拾好行李,准备随她动身,说:“那封信是今早一个陌生人放在门房的,指名给您。我见上面没写寄信人的名姓,先拆开检查,见是您写的奏疏,更觉古怪,便请三爷府上的人转交给您。” 柳竹秋寻思:“群臣是因匿名文书受害的,难道有人将我的奏疏伪装成匿名的,趁今天大朝会百官齐集时兴风作浪?” 旋即对众人说:“宫里出了事,老爷他们都被扣下了,我得出去探消息。” 宋妙仙昨天就骗住鸨娘过来了,问她:“那你今天还走吗?” 柳竹秋摇头:“押送我的人说他们上司也被扣在宫里,今天是走不了了。” 陈尚志数日不见她,本来满心思念,闻听此讯顾不上旁的,忙上前问:“季瑶,我爷爷也被扣起来了?” 柳竹秋安慰:“你先别急,陈阁老是首辅,皇帝不会太为难他,我这就去设法救他们。” 她换上男装,扮做温霄寒,骑马奔赴皇城。 长安门外人山人海,很多老百姓们风闻宫中出了大案,跑来看热闹。 柳竹秋下马穿过人群,拿着令牌申请入宫,被守门侍卫拒绝。 “陛下有令,今明两天任何人不得出入紫禁城。” 柳竹秋问:“张厂公在宫里吗?请替我请他出来说话。” 忠勇伯的面子侍卫们还是给的,马上进宫通报张选志。 张选志之前被庆德帝下令杖责。 他是宦官的头头,行刑人不敢来真的,板子下得猛,落在身上就跟弹棉花似的,所以他这顿打相当于没挨。 听说温霄寒来了,估摸这人也许有办法化解危机,忙坐上轿子,命轿夫飞跑前进,在长安左门外接住柳竹秋,带她去东厂衙门谈话。 柳竹秋听完案情,直接问要点。 “厂公可有那匿名文书的副本容我一观?” 张选志身上正揣着一份,取出来递给她。 除笔迹不一样,每个字都是她亲手写的。 如同一头栽进黑暗深池,拼命往上游也看不到水面,柳竹秋明白她已是陷阱中的猎物,任人戏耍了。 有人利用温霄寒递交的奏疏制造匿名文书案惹怒皇帝,企图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逼她自动出面领死。 张选志见她愣住,狐疑道:“爵爷知道这文书出自何人之手?” 柳竹秋收住心神,缓缓摇头,问:“陛下真打算让大臣们通宵罚跪?” 张选志急得直甩脑袋:“陛下这回着实气坏了,说揪不出匿名者谁都别想出宫。那些大人们淋了半日雨,好些年迈体衰的已晕死好几次了,恐怕等不到明日就得出人命啊。” 正说着他的手下送来急报。 “钦天监主簿秦庆来、鸿胪寺卿乔启光、工部所副邱仁安适才气绝身亡,另有多名官员危殆。公公们对陛下说人死在宫里晦气,陛下说今日申时还查不出匿名者,就将百官押往昭狱逐一拷问。” 张选志跺脚哀叹,转身向温霄寒叫苦:“忠勇伯,你看这该如何是好啊?” 断头台已在柳竹秋眼前升起,她仿佛听到敌人得意的笑声,他们正等着尽情欣赏她的垂死挣扎。 -- 第540页 谁会不惜拿满朝文武垫背也要用这种精神折磨的方式摧毁她? 那必然是章皇后了。 她不止恨温霄寒,还恨皇帝太子,使这毒计借刀杀人,再顺便为双方各拉一大波仇恨,又不用担心误伤自己人。 现在柳竹秋的父兄亲友都被扣住人质,已经受大半日寒雨折磨,再入昭狱刑讯,绝不止掉层皮那么简单。 别说老爷、陈阁老这些上了年纪的经不起折腾,萧大人负伤在身,也不能再受摧残了。 为今之计,只有硬接皇后的杀手锏。 她看看衙门里的刻漏,距离申时已不到两个时辰,对张选志说:“张厂公,请你回宫照应群臣,我去安排救人事项。” 张选志惊问:“爵爷有何妙招?” “到时便知。” 柳竹秋镇定地与之作别,快马返回租房,只叫宋妙仙去卧室叙话。 进屋关上门,她转身跪地向义姐拜了三拜。宋妙仙大惊,忙矮身扶住她。 “妹妹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唬姐姐。” 她预感将有大灾难降临,已从柳竹秋的眼神里看出诀别。 柳竹秋抓住她的手恳求:“姐姐,皇后一党将我的劝谏疏伪造成匿名帖子投放到宫里。皇帝恼怒,下令扣留百官搜查。我家老爷兄长,还有萧大人、裕哥的爷爷以及其他与我要好的官员都被扣住了。他们受了半日折磨,现已有数名官员毙命。我再不出面澄清还会累死更多人。” 宋妙仙听到一半已哭起来。 “这种事如何能澄清?你一露面就是个死啊。” “皇后今早寄奏疏给我,就是逼我领死,我不就范,其他人便会代我受死。姐姐最懂我,该知道我会如何选择。” 宋妙仙爬在地上失声痛哭,不能接受残酷现实。 柳竹秋拉起她,急告:“姐姐素来刚勇,时间仓促,我只能找你托付后事了。你快带文娘子仇儿还有瑞福和苏韵之去找孙荣,请他帮你们逃离京城,然后去鞑靼找金海桐。金夫人耿直重义,看在我的份上会收留你们。至于裕哥,他是陈家的人,不会受温霄寒牵连,日后太子也会照顾他,就先瞒着他吧。” 宋妙仙不住摇头,泪落纷纷:“我遭难时你不离不弃,如今你有危难,我岂能一走了之?” 柳竹秋忍悲郑告:“文娘子等人追随我多年,姐姐助我保住他们的性命,免我死后抱愧就是最大的义气。而且,我也不一定必死,运气好,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宋妙仙忙问生机何来,她说:“来不及解释了,姐姐先答应我,好解我后顾之忧。” 姐妹来相知多年,宋妙仙也是明智尚义之人,危难关头强令自己振作,决定先替义妹完成任务。若柳竹秋真遭逢不测,她再按当初的盟誓追随于泉下。 二人相互搀扶着起身,宋妙仙拭泪请求:“你走之前总得给大家留个话吧。” 柳竹秋也想在临别前寄言亲友,可是那么多人没时间分别细说,少事思索,去案几前提笔默写出一篇短文。 宋妙仙看时,是苏轼的《记游松风亭》②。 文章里写作者在惠州嘉佑寺借宿时,一日散步走得很疲乏了,想去松风亭歇脚,可发现亭子还在很远的地方,愁恼间忽然转念一想:在原地也可以歇息啊。明白这点以后就好比上钩的鱼,一瞬间获得了解脱…… 柳竹秋搁笔笑对宋妙仙:“姐姐可还记得,当日我们共读这篇文章时我就说最爱文中‘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一句。人的愿望无止境,就像那松风亭永远在渺渺云端。小妹这一生坚守初衷,沿途所见景致都生机盎然不曾有过颓败荒芜,即使现在止步亦无怨悔。就请姐姐将这篇文章作为我的心声转交亲友吧。” 作者有话说: ①三公,即明朝的太师、太傅、太保三职的合称。三孤,即明朝的少师、少傅、少保三职的合称。 ②原文: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翻译:我曾经住在惠州的嘉祐寺,信步走到松风亭下,感到腿酸疲乏,很想找个能躺下的地方休息一下。抬头望向松风亭,还在高处,心想这么高,我可如何爬上去休息呢?就这样想了一会儿,忽然对自己说:“这里为什么就不能休息呢?为何要到亭子里才能休息。”于是心情一下子放松了,好像已经挂在渔钩上的鱼儿忽然得到了解脱。如果人们都能领悟随遇而安的道理,即便是马上就要上阵杀敌,耳边听得战鼓声声,想到前进杀敌也是死,逃跑受到军法处置也是死,到那时,一样能放下顾虑,很好地休息一番。 第一百九十六章 陈尚志担心祖父,见柳竹秋到家急匆匆与宋妙仙谈话,以为事情不好,等待时不停在廊下徘徊忧叹。 柳竹秋出来看到他,招手叫过去。 “裕哥,你祖父已被放出来了,他淋了半日雨,生了急症,你快回家看看他。” 陈尚志扭头便跑,跑出几步又快速奔回,抓住她的手叮嘱:“要是爷爷病得很重,我就暂时走不了了,你得让瑞福他们等我。” -- 第541页 他以为北上的计划没变,一心随她闯天涯。 柳竹秋突然生出不舍,这少年的爱勇敢、真挚、纯粹,是天赐的厚礼,想到随后将带给他的伤痛,歉意油然而生,忙以最温柔的笑容回应:“放心,不会落下你的。” 陈尚志欢喜,猝不及防地伸嘴在她左腮啄了一下。 柳竹秋吃了一惊,看到他略带羞涩又兴冲冲地表情,也笑着包容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脸。 “快去吧。” “嗯。” 陈尚志满怀幸福地转身,他想不到此去将是永别,再也没回头。 宋妙仙哄着瑞福等人出门了,宅院里只剩下柳竹秋。 她换上官服,戴上乌纱,端坐在前厅,随时观察漏壶,决定命运的时刻越来越近。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她走到门口,见春梨搀着范慧娘匆匆赶来,急忙迎上去。 “太太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让春梨带我过来。你爹和哥哥们怎么样了?” 范慧娘见柳竹秋这身打扮,猜她要进宫为父兄求情,用手拈着官服上的线头说:“你这官服是新做的吗?怎么这么多折痕啊。” 去年伯爵府被焚,柳竹秋的官服烧毁,这套是事后做的,还没上过身,叠放在箱子里压出了褶皱。 范慧娘说她这样太不体面,让她脱下,叫春梨取来熨斗,亲手帮她熨烫平整,再亲手为她穿上。 “你这个补子绣工不好,一点不生动,当初应该告诉我,让我给你绣。你爹官服上的补子就是我绣的,不比外面那些作坊绣的有文采?” 她端详着柳竹秋胸前的麒麟补子又骄傲又伤心,酸楚道:“这一家子男人说起来多能耐,也只混得孔雀白鹭,只你挣上了麒麟兽①,要不是个女儿,为柳家光宗耀祖的人本该是你啊。” 柳竹秋微笑:“太太还觉得女儿不如儿子?” 范慧娘忙摇头:“看到你,我再这么想就是个糊涂蛋了。咱们女人可以比男人强,男人怕被我们比下去才编出那么多规矩来压制我们。阿秋,我要是早二十年认识你这样的人,也会努力试着活出个人样来。” 她止不住流泪,转身用袖子遮住脸。 柳竹秋握住她的双肩,面对面鼓励:“太太有这份决心还不算晚,今后在家可挺直腰板过活,要知道你完全有条件当家做主。” 柳邦彦迟暮,往后全靠老婆照顾,如果范慧娘能摆脱妇德束缚,利用丈夫对她的依赖夺权,再利用孝道钳制不听话的儿子媳妇,将不用再看任何人脸色。 柳竹秋替继母擦了擦眼泪,肃穆地跪下向她磕了三个头。 范慧娘吓了一跳,忙弯腰搀扶。 柳竹秋眼泛薄泪,动情道:“孩儿蒙太太抚养,本该菽水承欢以报大恩。然今日奸邪用计,陷满朝文武于倒悬。孩儿唯有舍身搏命,此一去凶多吉少,未报之恩只待来世了。” 范慧娘和春梨不明内情,听出她要去送死,急忙劝阻。 柳竹秋起身快步出门,范慧娘一着急被门槛绊倒,春梨扶起她,再去追赶,柳竹秋已骑上栓在大门内的坐骑。 春梨慌惧地抓住辔环,哭道:“小姐要死也带上我,我答应过蒋妈,这辈子都不离开你!” 柳竹秋俯身用拇指拨去她脸上的泪水,欣然道:“春梨,你知我平生最在乎两样东西,一是道义,二是畅快。此刻我正是去追寻二者,你该为我高兴。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今后可承袭我的衣钵,替我继续事业。 ” 说罢拉动缰绳,驱赶马儿直奔出门。春梨追至门外,人马已绝尘而去。 却说众臣在奉天门外活受罪,皇帝下了严令,换上一批严苛狠毒的官校看守,凡遇偷懒坐地或假装昏迷者便上前揪打喝骂,敢言语反抗还会遭受踢打。 萧其臻见一名属下被官校的窝心脚踹得晕死,气愤喝止,忍无可忍地爬起来,拖着麻木僵直的双腿一瘸一拐走到张鲁生跟前,凛然道:“张大人,那匿名文书是我写的,请去奏明陛下,放了其他人,由萧某一人领死。” 张鲁生和左右内官都很惊慌,即刻严肃质问:“萧大人,你说那帖子是你写的,就请背出一段来听听。” 他取出帖子副本等着对照,萧其臻憋红脸吐不出一字,人们看他的神色就知他想做替罪羊,佩服他的勇毅,又叹他迂颟。 张鲁生小声苦怨:“萧大人,我们知道你仗义,可胡乱认罪也是欺君啊,快回去跪好,莫再生事了。” 萧其臻丧气地回到原地,跪地时脑袋剧烈晕眩,霎时神志漆黑,等醒来已被同僚们扶住。 大家都劝:“大人有伤在身,保重自个儿要紧,断不可强出头了。” 忍耐也没用,庆德帝听说萧其臻企图为群臣顶罪,命人为他戴上木枷镣铐以示惩罚。 百官见阁臣都难逃重责越发绝望,疑心皇帝想借机清除身子骨弱的老臣,为太子的新党腾地方,心中悲怨难平。一些人哀哭流涕,暗叹自己为官一场不过是给皇家做了一世牛马。 申时一刻,锦衣卫押送官员们自东华门出宫前往北镇抚司。 此一去共三里多路程,皇城外围观的百姓见宫门里走出数百名身着太监和女官服色的人,仔细看 他们有的留了胡子,有的头上还戴着乌纱帽,正是被扣留的大臣们。 -- 第542页 “老爷们怎么这幅打扮?” “是被人逼迫的吧。” “士可杀不可辱,皇爷这样对待百官也太过分了。” “小声点,想被杀头吗?万岁爷最仁慈不过,这定是底下的奸人作梗。” …………………… 街道两旁群议汹汹,过去民众以为只有唐振奇为首的阉党敢恣意凌虐大臣,今日见此阵势,都猜测宫里又出了只手遮天的大奸宦。 众官相互搀扶,跌跌撞撞走着,不断有人摔跟头。那些昏迷的也不例外,被同僚架住,拖拽前行。 百姓平时很讨厌这些作威作福的官僚,但此时看他们被整治得凄楚可怜,不由得义愤填膺。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科举是平民晋升的唯一途径,几乎每个士大夫都是过五关斩六将考上进士的读书人,在老百姓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地位,绝不该遭这罪。 一些贩夫走卒争相提来面点酒水,追着送给官员,不少人遭到校尉们的驱赶打骂,其他人见了仍前赴后继毫不畏缩。 有良心的官们没想到危难时冒险救助他们的竟是这些卑微小民,都深感惭愧,收了食物和水便取出银两珠宝相酬。 百姓都拒不接受,还高声宽慰:“老爷们莫怕,咱们万岁圣明,不久定会明白你们的冤屈。” 百官听了只苦笑哀叹而已。 队伍行至北镇抚司所在的帽儿胡同前,迎面一骑飞驰而来,挡住去路。 马背上跳下一位玉面虬髯的青年官员,不少人已认出是忠勇伯温霄寒,领队的张鲁生连忙迎上去。 “爵爷,你怎么来了?” “我来向张厂公检举匿名者,他人在何处?” 得知张选志在队伍末尾,柳竹秋昂首走向人群,张鲁生陪同在侧,官员们见了都惊奇慌张地让开通路。 柳邦彦正被长子次子搀扶行进,见队伍前端停滞还很纳闷,翘首张望时竟看到女儿大步走来,立时震愕。 柳尧章和父亲一个表情,柳尧范、柳尧哲初看温霄寒只觉格外眼熟,走近了才认出是妹妹柳竹秋,也被无法形容的惊异轰去魂魄。 柳竹秋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旁走过,默默向亲人们道别。 快到队伍尾端时,她看到了披枷带铐的萧其臻,这才忍不住停步问候,接着迅速掏出手帕替换他头上濡湿的纱布。 萧其臻还当她已启程去宣府了,见她以温霄寒的姿态在这危险场合露面,不禁忐忑。 “你来做什么?” 柳竹秋坚定地答出四字:“来救你们。” 言罢毅然决然走向不远处满脸期待之色的张选志。 老太监以为她想到救人的办法了,欣笑:“爵爷你可来了,你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啊?” 柳竹秋从容跪下,在他变色时朗声宣话:“那匿名帖子的原文是我写的。” 此话一出,万众哑然。 张鲁生猜她想学萧其臻舍己救人,急忙阻拦:“爵爷快别犯糊涂了,你看看萧大人,他刚才也想当英雄,结果就变那样了。” 柳竹秋说:“我没有冒认罪名,诸公若不信,请听我当场背诵帖子内容。” 她流利背起奏书原文,人们被她铿锵有力的声音吸引,听到那些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的抨击,都因惊诧、恐惧、激赏、钦佩面面相觑。 张选志仍不信她是匿名者,小声急责:“忠勇伯,刚才我私下给你看那帖子是想让你找线索,不是让你背下来背过的!” 柳竹秋义切辞严道:“公公有所不知,这奏疏原是我堂堂正正经由通政司递上去的,今日不知怎地变成匿名帖子散布至宫中。您手里那份帖子只节选了我部分谏言,却剔除了我称颂陛下功绩的部分,分明想激怒龙颜,借陛下之手诛杀我,现在还使这么多官员无辜受害,鬼蜮之心,罄竹难书。请您速速进奏陛下,求他严厉彻查!” 她取出递交奏疏时通政司衙门给的回执作为证据。 四下里物议沸腾,官民都情绪激动。 张选志眼瞅锅盖按不住了,冲柳竹秋苦叫:“温霄寒,我若照这话上奏,你多半会当场掉脑袋,你可得想仔细了!” 柳竹秋果敢道:“奏疏上递都会走流程,我就不信奸贼能做到不留痕迹。厂公现在去清查各个环节,必能找到证据证明我说的都是实话。” 官员的奏疏都有正副本,一齐上交通政司,正本转去内阁,副本转六科,六科还会誊抄一份转给报房。 章皇后在外朝没剩多少势力,不可能每一环都做手脚。 张选志无奈,只得回宫奏报庆德帝。 庆德帝听说帖子竟是温霄寒写的,气得挣扎爬起,戟指怒目道:“朕向来待此子不薄,他焉敢这样欺辱朕!传旨,革除官爵,就地斩首!” 张选志悚惧伏地:“那匿名贴或许真不是他所为,求陛下先追查阴谋策划者,过后再行处置。” 庆德帝捶床咆哮:“就算不是他干的,他在书上那样骂朕,还当着外面的民众宣扬,置朕的尊严于何处?速去斩决,再敢多言,同罪论处!” 张选志伺候庆德帝多年,没见过这等杀气冲天的架势,栗栗危惧地爬出门去。 将出乾清宫时,朱昀曦追上来,不顾体统地扯住他恳求。 “公公先等等,待孤再去求求父皇。” -- 第543页 张选志怛然道:“殿下莫难为老奴了,老奴方才就是为温霄寒求情,争些陪他掉脑袋,再不赶紧遵旨办差,这条老命真就保不住了。” 朱昀曦拦不住他,只得退一步。 “你走慢些,为孤争取些时间总可以吧!?” 他救人心切,张选志也不忍见死不救,计较一回说:“老奴仍从东华门出去,这样能晚到一刻钟,其余的只能看您的本事和那小子的造化了。” 朱昀曦匆匆返回父皇的寝殿,刚走进卧房,庆德帝便劈头威胁:“你敢替那反贼求情,朕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 在场人等无不悚然,朱昀曦如同爬山时一脚踩滑,赶忙抓紧石壁稳定身体,深吸一口气上前跪下。 “父皇此刻杀了温霄寒,歹人的奸计便得逞了。”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纸条向皇帝展示,纸上只写着一个“中”字。 庆德帝明白他在暗指中宫,心头遽然一颤。 朱昀曦急不失稳地进言:“外臣没有内官配合,不能在宫中秘密投递那么多封匿名帖子。那人在宫里盘踞这么多年,根系埋得极深,您能断定她没有隐藏的爪牙吗?” 这点庆德帝还真不确定,过去他与章皇后情笃时一度将宫廷内务全权委托她打理,十余年间皇后不知暗中培植了多少势力。 朱昀曦又说:“温霄寒是言官,哪怕上疏时言语失当都能免死。她若因畏罪才投递匿名帖子,现在更不会出来承认。儿臣刚才在外面听到张选志的奏报,已派人去通政司、内阁和六科查找她的奏疏。假如查明他在撒谎,到那时将她千刀万剐也为时不迟。倘若他说的是真的,那您现在杀她便又遂了歹人心意了。” 他小心观察皇帝的神色,忍住急躁,等他的气息慢慢放缓方大胆膝行至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恳切道:“那人痛恨我们父子俩,利用您病中急躁以售其奸。您重罚百官已惹微词,再当着臣民不问皂白斩杀大臣,更会令他们误解您啊。” 柳竹秋了解庆德帝好面子的心理才选择当众背诵那封帖子,为自己争取生机。 果不其然,庆德帝受太子提醒恢复一点理智,心想贸然杀了温霄寒,真显得自己心虚,好像变相承认他骂的那些话属实。到时这小子如愿成了名垂青史的贤臣,这顶硬扣上来的暴君帽子便甩不掉了。 “皇儿言之有理,你速去追上张选志,让他迟些时候再行刑。” “父皇圣明!” 朱昀曦谢恩后急速出殿,顾不上乘轿辇,带头飞跑着冲向神武门,出宫门后骑马拦截张选志。 他不断挥鞭,侍从们都追不上,急得嘶声呼喊:“殿下慢些!危险!” 朱昀曦正跟鬼差拼时间,哪敢稍停,一面乞求上天赐给他鲁阳挥戈②的神力,一面又恐惧地想待会儿若看到柳竹秋身首异处的情状,他会不会当场崩溃。 张选志已返回帽儿胡同口,频频回望不见有人追来,料想无望了。狠下心当众宣布:“温霄寒匿名散布妖言,欺君罔上,罪无可恕,着革去官爵,就地斩首!” 人群哗然,柳竹秋悄然握拳接受这个意料中的结局,官校来脱她的官服时她泰定道:“我自己来。” 然后一丝不乱摘下乌纱,解下玉带,褪下官袍依次递出去。 萧其臻拖枷戴锁赶来求情,柳尧章也连滚带爬跑过来,二人一齐跪在张选志跟前苦苦哀求,何玿微等青年官员迅速加入进来。在场百姓素仰温霄寒贤名,也都齐刷刷跪地哭求。 柳邦彦听说女儿将被斩首,一头晕死过去,柳尧范、柳尧哲忙着抢救他,又生怕妹妹暴露真身连累他们,忍不住惶急大哭。 场面混乱,张选志明白不立刻处决人犯可能酿成哗变,被迫叫官校们拖开死命护住柳竹秋的萧其臻和柳尧章,命刀子手行刑。 利刃逼近,柳竹秋大声向张选志提出最后的请求:“张厂公,请让柳叔端为我收尸!” 由三哥料理后事,她的身份便不会暴露。 张选志点头应允,难过地转过头去。 柳尧章听了妹妹的话,痛彻心扉,拼命想靠近她,被官校们死死按在地上。 萧其臻揪心注视柳竹秋,以为她不会再留意他,然而在行刑人举刀时,她忽然转头看向他,微笑着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被噪音淹没,通过口型可判断是“谢谢”二字。 萧其臻泪脸满面地埋下头,不敢面对残忍景象,其他人也一样。 张选志正闭着眼睛,手下忽然轻轻拍他。 “公公,太子殿下来了。” 老太监没等亲眼看到朱昀曦,便惶急回头冲正欲挥刀的行刑人大吼:“刀下留人!” 现场太吵,声浪麻痹了行刑人的耳朵。 幸好张鲁生注意到叔公这边的动静,距离行刑人又只三丈远,急忙间不容发地纵身上前,飞起一脚踢中他,那夺命的刀锋在虚空中划出一道银弧,劈中地面。 绝望的人们被大众的嘘声惊醒,只见太子已策马而来。 朱昀曦头顶汗雾蒸腾,目无旁人地凝视柳竹秋,忘记掩藏忧切。 四目相对,柳竹秋也心潮起伏,不知他将带来怎样的消息。 官民们纷纷向太子行礼,张选志抢到马前,提心吊胆问:“殿下何事前来?” 他真怕朱昀曦只是赶来为温霄寒送行的,那空欢喜后还得难受一回。 -- 第544页 朱昀曦端肃道:“陛下有旨,稍后行刑。” 稍后就是有救,柳竹秋的亲友们劫后余生,相□□头称幸。 朱昀曦下马,犹豫着走向柳竹秋。 这时一名着道袍方巾的青年现身,高喊:“王兄且慢!” 此人穿着平民装束,大臣们仍立刻认出是颍川王朱昀曤。 这皇子本该奉旨前往封地,意外到场顿令官员们疑惑。 朱昀曦挑眉质问:“颍川王,陛下命你启程就藩,你为何还在京中逗留?” 朱昀曤似笑非笑道:“臣弟获悉一桩惊天大案,恐父皇受人蒙蔽,特地赶来揭发。” 他径直走近,目标直指柳竹秋。 柳竹秋像被蛇盯上的伤鸟,感受到刚才问斩时都不曾出现的怯意。 颍川王走到咫尺外,视线转向朱昀曦,提高声量堂皇质问:“王兄早就知道了吧,此人是个女子!” 作者有话说: ①明代三品文官补子用孔雀图案,五品用白鹭,伯爵一级的才能用麒麟。 ②鲁阳挥戈,成语,典故名,典出《淮南子》卷六〈览冥训〉。春秋时候,楚国的鲁阳公率军与韩国交战,眼看太阳就要落山,鲁阳公举起长戈向日挥舞,吼声如雷,“日为之反三舍”。后遂用“鲁阳挥戈”指力挽危局。 第一百九十七章 朱昀曤不给朱昀曦时间反应,遽然出手扯掉柳竹秋嘴上的假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吩咐柳尧章身旁的官校把人带过来。 官校们将柳尧章扭送上前,朱昀曤冷笑质诘:“柳尧章,这女子是你什么人?” 柳尧章浑身上下包括牙齿都在打颤,斜眼瞟视柳竹秋,见她也无措地愣住了。 朱昀曤得意道:“本王替你说吧,她就是你那大名鼎鼎的妹子,柳竹秋。” 柳尧章不能否认,再次腿软跌跪。 萧其臻见状也不禁胆寒,似一片薄纸挡不住呼啸的狂风。 近处的百姓听到这一惊世奇谈都咂嘴弄唇,赶忙四下传递,议论声似潮水扩散,转眼远处的人也知道了。 温霄寒是女儿身,还是柳家大小姐假扮的,这咄咄怪事造成的错愕好似“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没亲眼看到,许多人疑是造谣,争着往这边挤,有人甚至爬上屋顶观看。 温霄寒的熟人们全都愣眼巴睁,张选志和张鲁生都是搞刑侦的,看到没了大胡子掩饰的柳竹秋便瞧出她的下颌骨构造分明是偏女性的,又见柳尧章默认了,傻眼之后顿生恐悚。 他们和温霄寒交情匪浅,这下逃不过窜通行骗的嫌疑了。 与之有同感的还有陈良机,他做梦未料会与差点气死他的准儿媳同朝为官,已被这胆大泼天的女子吓瘫在地。 柳竹秋醒悟中了章皇后的连环计,皇后一早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却不点破,等她孤注一掷以温霄寒的身份出头,再让颍川王当众揭穿。这下她使尽浑身解数也逃不开确凿无疑的欺君之罪了。 事情败露之始还得从那日她以温霄寒的装束去东宫营救白桃说起。 太子寝殿的宫婢认出她就是不久前为太子侍疾的医女,惊恐无措下将情况透露给曾经教养她的嬷嬷。 那嬷嬷恰巧是章皇后安插在宫里的细作,马上向皇后告密。 章皇后听说温霄寒是女子所扮,还与朱昀曦关系暧昧,喜之不尽地着手策划阴谋。不久许太后又突下懿旨让柳竹秋做替身去宣府出家。 皇后觉出蹊跷,联系前情分析:除夕宫宴上萧其臻请求皇帝为他和柳家女儿赐婚,次日太子便一病不起。随后温霄寒女装入宫侍疾,太子病情才渐渐痊愈。 总览这些信息,温霄寒和柳竹秋九成九是同一个人。 她如获至宝,于是精心编排了这出匿名文书案,企图铲除温霄寒这个眼中钉、揭露朱昀曦的罪行从而剥夺其继承权、顺便败坏庆德帝的声誉,以便在他死后扶立朱昀曤,实现一箭三雕。 朱昀曤正式向朱昀曦发难:“王兄,你让女子假扮男子招摇撞骗,还帮她出仕从政,求官索爵,这等欺君罔上、不臣不子之行该当何罪?” 在他迂回挑衅期间朱昀曦已摆脱慌乱,峻色声明:“孤也是刚刚才知晓,此前并未发现她是女子。” 他断然否定,令萧其臻等知情人惊怒不已,以为他要绝情地推卸责任。 柳竹秋却明白太子的做法是明智的,眼下他唯有先自保才有可能保住大家,不管其他人信不信,反正绝不能承认参与欺君。 朱昀曤没想到兄长的厚黑学已晋升到一定水准,急声嗔问:“她是你的亲信,你们在边境时终日形影不离,甚至同榻而眠,怎可能不知道她是女子?” 朱昀曦严郑驳斥:“此人掩饰得这般好,孤又不曾验过她的身子,如何能识破伪装?你若不信大可问她,有没有对孤坦白过身份。” 他说这话也存着怙惴,幸好柳竹秋保持了一贯的机智,假装惶愧地向他磕头悔罪:“臣女欺瞒殿下多时,深负厚恩,万望殿下念在臣女忠心追随您多年的份上,宽恕臣女的家人。” 抱团只会加速下沉,她虽没把握朱昀曦会尽力搭救他们,好歹还能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朱昀曤怎容他们丢车保帅,命在场校尉回宫奏报。 庆德帝还在考虑事后如何处置温霄寒,即便此事真系章皇后主导,他仍无法饶恕此子。 -- 第545页 这狂生胆敢辱骂皇帝,一旦生还就将为世人树立标杆,被奉为楷模,来日再得新帝重用,还不鬻 宠擅权,谋朝篡位?哪怕明里放过,暗里都得结果他,方可保社稷稳固。 无人敢打扰皇帝沉思,紧绷的寂静中内官来报,说方才颍川王到场揭发温霄寒是女子假扮的。 庆德帝没闹明白,奇道:“他找了个女子假扮自己?” 内官见误导了皇帝,慌忙改错:“是奴才嘴笨,那温霄寒本就是女子,真实身份是工部左侍郎柳邦彦的女儿柳竹秋。” 比起这个,听者觉得前一个还比较好接受。 庆德帝头疼躺倒,庄世珍和宫人忙来搀住,喂水擦汗,好一番折腾皇帝稍微缓过气来。 奇怪的是此刻他虽愤怒已极,对温霄寒的杀心却削弱不少,大部分恼恨冲着别处去了。 “太子可在场?他怎么说?” “太子殿下说他也是刚刚才知情,此前一直被柳氏欺瞒。” 庆德帝暗骂儿子狡猾,却又认同他的做法,掩耳盗铃总好过坐实罪行,威信扫地。 他催人传唤太子,将柳竹秋押往昭狱关押,督促颍川王离京,其余人释放宁家。 他想先审完朱昀曦,掌握了全部情况再下决定,所以没当场捉拿柳家父兄和萧其臻等可能知道实情的官员,先让东厂和锦衣卫的佐贰官暂做统帅,派人严密监视涉案人等的动向。 朱昀曦促刺地回到乾清宫,见到父皇时周身汗毛哆竖,连呼吸都忘了。 强烈的背叛感令庆德帝脑门充血,喘着气冷酷讥责:“太子深藏不露,朕这个做父亲的真自愧不如啊。” 朱昀曦惊心裂胆,跪扑着爬到床边,叩首谢罪:“父皇息怒,儿臣绝非有意欺瞒,当初只因机缘巧合认识柳竹秋,见她颇有才干手腕,趁便用她办事,后来事态发展全在儿臣预料之外,等儿臣想制止时已深陷其中,不能自主。怕您怪罪,被迫一再遮掩。但儿臣发誓从无不轨举动,忠孝之心未尝改变分毫,求您念在儿臣也曾因此为朝廷立功,饶恕一二。” 他不想哭也得演戏搏怜爱,因此哭得格外卖力。 庆德帝心烦地闭上眼睛,开始审问:“是你指使柳氏女扮男装的?” “不,儿臣是在三年前顺天乡试舞弊案发生时认识她的,那时她已冒充温霄寒长达四年。” 朱昀曦老老实实交代他与柳竹秋相识的经过,说他当时深受文安皇庄乱民案的谣言中伤,那晚云来村的村民邹四郎在皇城红墙上涂鸦示冤,被侍卫们打死。他通过其随身携带的遗物发现此人来自文安,怀疑与皇庄案有关,便想派人去调查。 “儿臣遵守规矩不便擅自委派官员,又怕派侍从前往会惹人注意,就想利用温霄寒。再次见面时偶然识破她的真身,原想就此作罢,但她自告奋勇请命,儿臣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准了。不成想她真替云来村村民平反了冤案,还顺带破获了前文安知县蔡进宝诬良杀人案,由此又牵出高勇的罪行。期间她还发现有人在儿臣的饮水里下毒,协助儿臣抓获了投毒者,并在西山舍身救驾。儿臣见她如此能干,又想她不过是个女子,儿臣纵抬举她也碍不着什么,因此一错再错,儿臣真是糊涂!” 男子有名有权后能连群结党,功高盖主,女子卑微渺小,纵使假冒儿郎建功立业,一现原形便会被礼教俗规的紧箍咒制服。比皇帝制服宦官还容易。 与其说朱昀曦摸准了庆德帝的心态,不如说他们父子在这方面的想法是一致的。 既然温霄寒是女子,那便翻不了天,庆德帝也没了非杀她不可的理由,只觉得这事着实荒唐,可气。好比读了一本精彩绝伦的书,结果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作者说前文纯属扯淡,谁看谁傻瓜。 不过一些疑团也由此解开了。 “你可曾临幸过柳氏?” 朱昀曦来时考虑过,这个问题是绝计搪塞不过去的,所以回答时须把握好度量,否则柳竹秋照样没命。 “禀父皇……儿臣确曾在她引诱下数次招其侍寝,意在笼络她,使之更忠心地效力。” 他若坦露对柳竹秋的痴情,皇帝铁定动杀心,只有让皇帝相信是他控制柳竹秋,而非反受其摆布,双方才得安全。 庆德帝冷眼打量他,像涵养深厚的观众观看演员拙劣的戏法,礼貌地没去揭穿。 之前还怀疑儿子和温霄寒搞断袖,被他玷污了清范,想起来便深感耻辱。而今证实对方是女子,皇帝的心结也解开了,探问:“萧其臻也一早认识柳氏吧,他知道她是你的嬖宠吗?” “知道。” “那他还敢求朕赐婚?” 朱昀曦打落牙齿活血吞:“是儿臣允许他这么做的,儿臣曾答应柳竹秋为她找个好夫婿,她看上了萧其臻。” 庆德帝气极发笑:“这女人真不简单啊,看来淫、乱之名属实不假。” 朱昀曦忙辩解:“那倒不是,儿臣临幸柳竹秋时,她还是处子之身。” “她既懂贞洁廉耻,为何服侍了你还想另嫁他人?” “……这也是儿臣的主意,儿臣想她的家世不符合选妃标准,又不忍让她终身无名无分,便想为其另择夫婿。因前朝也有很多类似的例子,所以儿臣以为此事并不过分。” 古代皇帝给大臣塞美女是常事,本朝也屡见不鲜,但把自己幸过的女子赏人就不太体面了。 -- 第546页 然而这已经是朱昀曦能想到的最能保存皇家体面的说法了,庆德帝估计儿子已在尽量遮丑,这些话修补一下还能凑活糊弄大众,便先略过,改问别的。 “她为何女扮男装?” 朱昀曦说:“她与宋强之女宋妙仙义结金兰,见宋妙仙被卖入教坊便想出这法子,好护她周全。” 庆德帝冤杀了宋强,又将其女贬为贱籍,现在罪名都让唐振奇背了,良心债却还赶不走。得知柳竹秋行骗的动机,对她的愤恨又轻了一分,继续问: “她扮温霄寒的事统共多少人知道?” 朱昀曦说:“起初只她三哥和贴身仆婢们知情,柳邦彦都是后面才知道的。” “大臣里有她的同伙吗?” “据儿臣所知,除萧其臻外尚无人知晓。” “大长公主和张选志、陈良机他们也不知道?” “应该是。” 庆德帝半信半疑,却受尴尬处境限制,无法大力彻查此事。 这和匿名文书案不同,太子直接牵扯其中,他就这一个可心的儿子了,且自身病入膏肓,临死前总不能废太子吧? 既然决定保太子,事情就不能闹大,搅和进来的人越少越好处理。 他烦乱地朝朱昀曦挥手:“你先下去吧。” 朱昀曦猜父皇倾向保他,方敢小心求情:“父皇,柳竹秋欺君是真,所立功劳也是真的,还求您网开一面。” 庆德帝看出他前面的掩非饰过都在为这句话做铺垫,火气蹭地蹿起八丈高,随手抓起枕边的玉枕掷他,怒斥:“其他人算计朕便罢了,你是朕的亲骨肉,也跟朕耍心机,朕的心血都被狗吃了!” 唬得太子额头贴地,不停哭泣求饶,这种时候窝囊是保命要诀,皇帝这么生气无非因威严受到挑战,等他耍够威风气才消得快。 朱昀曦为使父皇心软,冒险动用还不太纯熟的撒谎技能,哭道:“非是儿臣不懂法度,因儿臣曾多次向柳竹秋许诺,如若事发定会保其性命,她当差时才那般英勇顽强。有道是‘君命无二,失信不立’,若儿臣无法兑现承诺,将来还如何取信于臣下呢?” 庆德帝叱骂:“你明知她欺世盗名在先,识破后还敢重用她,现在已是欺君的共犯,焉敢再为其求情?” 朱昀曦抬头抓住被角哀求:“儿臣毕竟是您的亲骨肉啊,子曰‘父为子隐’①,柳竹秋若死了,世人必骂儿臣不义,您得救救儿臣啊。” 他不来画蛇添足庆德帝也明白这茬,见他拿亲情要挟,真想痛打一顿。 还是庄世珍有眼力见,借劝说提点朱昀曦:“殿下犯了大错,还想圣上包庇您,这不是错上加错吗?快去一旁思过待罪才是认错的态度啊。” 言下之意是刚才皇帝让他退下已是护短的意思,既要护短就不会让他身败名裂,他只该听话顺从,纠缠逼迫反会恶化事态。 朱昀曦清省,忙说:“儿臣愚钝,儿臣这就去外面跪着,听候父皇发落。” 他磕头后不敢起身,手脚并用爬出卧房。 更鼓响起,明月芦花,鸡飞狗跳的一天即将落幕。 庄世珍伺候皇帝喝睡前的汤药,走近帐幔,里面钻出长长幽叹。 “陛下醒着呢?” “太子呢?” “还在外面跪着,晚膳也不肯吃。” “……扶朕起来。” 庄世珍忙带两个小宦搀起皇帝,扶架到一旁的椅榻上。 庆德帝命其他人退下,只留庄世珍伴驾,问他:“太子说他只是为了笼络柳氏才临幸她,你信吗?” 庄世珍知道皇帝心头雪亮,苦叹:“老奴不敢妄自揣测,不过殿下近年心疾发作以及罹患呕血症,都是在柳氏出事后,这未免太巧了点。” 庆德帝冷笑:“不是巧,他就是迷恋那女人到了要死要活的地步,怕朕杀了柳氏才假模假样装冷淡。朕想萧其臻求婚也非经允许,而是柳氏见朕病重,以为太子不日即将登基,不愿做他的嫔妃才勾搭萧其臻当下家。曦儿这浑小子,戴了绿帽还替她遮丑,太丢人了。” “如果是这样,这柳竹秋也太无法无天了。” “哼,她从来都无君无父,无法无天,胆量、心机、手段都太了得,跟吕雉、武媚是一类人。” 庄世珍见皇帝吹胡子瞪眼,暗含兢忧地请示:“陛下想杀了她?” 庆德帝雕像般静默许久,深深不甘道:“此女做了这么多轰轰烈烈的勾当,已是朝野共议的传奇。此时杀她,这传奇便将不朽,朕可不想用自己的名声为他人贴金。” 作者有话说: 带猫咪去看病了,来迟了~ ①《论语·子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父亲为儿子隐瞒劣迹。儿子为父亲隐瞒过错,直率坦白就在这里面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柳邦彦和儿子们平安到家,家里人已知柳竹秋身份败露,正乱成一锅粥,见男主人们回来亦无喜色,都明白厄运才刚刚开始。 父子四人分头更衣,范慧娘拿出柳邦彦的衣服给柳尧章穿换。 白秀英帮丈夫换衣时忍住恐惧问他:“季瑶被他们抓去昭狱会不会受折磨?太子殿下会救她吗?” 柳尧章的担忧被厚厚的泥浆包裹,任何正向的力量都冲不开,抱定必死决心知会妻子:“我决定明天一早去宫门外跪求陛下饶季瑶性命,若陛下连我一并治罪,今后瑁儿和家里的事就交给你了。” -- 第547页 他目前是待罪之身,再敢造次无异于找死。 白秀英只怔了一瞬,泪水与坚毅的神情同时涌现。 “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家里人。” 稍后仆人来传话:“大爷二爷叫三爷去内书房。” 白秀英跟柳尧章一块儿过去,独自在书房外的庭院里等候。 只见梁氏马氏也来了,两位嫂嫂满含怨气地注视她,避瘟神似的远远站着,悄悄向书房内张望。 柳尧范和柳尧哲正你一言我一语抱怨父亲。 “阿秋从小顽劣乖张,老爷一直听之任之才会发展到如今这种不可收拾的局面。她若是个儿子,我们这些做兄长的见她有上进心,难道会不尽力拉扯吗?自己不争气投错了胎就该安分守纪,实在想作死也只该自个儿受着,凭什么连累我们?” “老爷,我们柳家的先祖牧豕听经,孳孳不息积累了十几代才建起这诗礼官宦门第,如今就这么被一个不孝女毁了,叫我们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柳邦彦嗒焉自丧地缩在椅子上,也在默默向祖先忏悔。 二子的怒气都源于对死亡和落魄的惧怕,他们削尖脑袋汲汲营营半辈子才挣来官职家业,就快因妹妹的叛逆行为毁于一旦,都情不自禁做起马后炮,指责父亲没早些大义灭亲。 见柳尧章进来,转头责骂他这败家的帮凶。 柳尧章无视他们,向柳邦彦揖拜:“老爷,孩儿决定明早去宫门外跪求陛下宽贷季瑶。” 兄长们见他火上浇油,联起手躁怒地揪住他。 柳尧范先指鼻威胁:“臭小子,你已经是柳家的罪人了,还想罪加一等?!再乱来我就叫人把你捆了扔柴房!” 柳尧哲也火大:“三弟,亏我当初还把你看成家里的栋梁,谁想你这么愚蠢,身为兄长竟任由小妹摆布,若非你和老爷宠着惯着,阿秋也不会这么放肆!” 柳尧章愤怒地甩开他们,义正词严反斥:“我帮季瑶并非宠她惯她,是因为她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救助忠臣遗孤,扶危济困,惩治奸邪,铲除阉党,阿秋哪一件做错了?二位兄长振振有词教训我们,自己又何尝循规蹈矩?据我所知你们在任上可没少干徇私枉法的勾当,别以为事情没败露就能在这儿装正人!” 他激怒哥哥们,眼看要挨揍。 白秀英和梁氏马氏都跑来劝阻。 柳尧范恐吓白秀英:“弟妹,你男人要出去找死,你不劝住他,回头一纸御令下来,他被砍了头,你和瑁姐也休想好过,铁定跟宋家女儿一样为奴为妓!” 白秀英恼恨他们辱骂丈夫和义姐妹,悲愤道:“多谢大伯提醒,瑁儿她爹和季瑶志行高洁,他们若为道义捐躯,我们娘俩纵受连累也甘之如饴!” 柳尧范气得语塞,梁氏替丈夫抢白:“弟妹你别不见棺材不掉泪,那欺君之罪是闹着玩的吗?你们不爱惜自个儿性命,我们可还惜命呢!” 马氏也气不过,积极刻薄:“大嫂说得对,要不是阴差阳错与你们做了亲戚,谁肯搭理你们这些疯子。还状元呢,我看撞邪还差不多!” 二女无事时贤良淑德,一触及根本利益都抛下淑女做派泼悍攻击。 柳尧范和柳尧哲这时也不在乎她们失德了,袖手退后让出战场,任由妻子冲锋陷阵。 范慧娘赶来见她们合伙辱骂老三夫妇,气得上前一人狠推一掌。 “这儿是我家,你们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骂人?真反了天了!” 马氏受丈夫影响,不大瞧得上这后妈婆婆,阴阳怪气讽刺:“太太若是严厉人,且先管好小姑子。她早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了,我们这些苦主喊几句冤怎么了?” 范慧娘二话不说扭身狠狠抽了柳尧哲一巴掌,人们都惊呆了。 柳尧哲捂脸怒问:“我没说半个字,太太打我做甚?” 范慧娘训斥:“你老婆没教养当众顶撞婆婆,我不打你这做丈夫的打谁?你这么守规矩,怎么连老婆都教不好?!” 柳尧哲气恼:“那老三的媳妇更泼辣,您怎不打他?” 范慧娘说:“秀英向来孝顺,从没给过我们老两口气受。你们在外面逍遥自在时都是他们夫妻俩替你们尽孝。你们不心存感激,还雌黄黑白地瞎嚷嚷,我不多打你几下,你都忘记孝悌两个字是怎么写的了!” 说完抡圆胳膊抽他,柳尧范欲劝阻,也遭呼喝:“他做弟弟的忤逆,你这哥哥也跑不了干系,等我打完他再接着打你!” 柳尧范毕竟不敢直接跟继母对峙,忙冲柳邦彦催嚷:“老爷,太太怕是糊涂了,您还不管管她?!” 范慧娘怒詈:“不孝子,敢骂我老糊涂,你等着,我这就到都察院告你去!” 她作势往门外走,柳尧范和柳尧哲没奈何,只得拉着各自的妻子跪地求饶,柳尧章和白秀英也围上来劝说。 范慧娘牵住他二人的手哭道:“我嫁进这个家整整十四年了,也只有你们和阿秋真正拿我当妈看。我忍气吞声半辈子,今个儿总算活明白了。” 再转身训斥两个狼狈跪地的继子:“我不管你们愿不愿意,既叫了我妈,就得守孝道。你们的爹这些年忍辱负重为的都是你们,如今头发胡子都熬成雪白了,却反过来受你们和媳妇埋怨,你们还有没有良心?!” 她今天与柳竹秋诀别时受了大刺激,方才见柳大柳二及其老婆欺辱丈夫和老三夫妇,积攒的怨气一鼓作气爆发,至少死前要行使一次主母的权益。 -- 第548页 马氏被骂得直哭,委屈嘟囔:“我们虽未得机会孝敬老爷太太,却也没祸害过家里。眼下大难临头,太太不怨小姑子倒来怨我们,这心也偏得太厉害了。” 范慧娘恶狠狠盯向柳尧哲,柳尧哲慌忙道:“不劳太太动手,儿子自己来。” 说罢自抽一掌,再吼骂妻子:“你想害我挨多少打?还不闭嘴!” 柳邦彦在一旁死气沉沉半日,眼见家里闹得四分五裂,终于下定决心表态。 “都别吵了……” 他大家长的地位还在,一开口现场鸦雀无声,人们默默关注,等他带头抢救漏水的船只。 柳邦彦目视虚空,瞅着遥远的回忆问儿子们:“你们还记得当年随我在江西任上的时候吗?那年我领你们兄妹四人去岳阳游玩,登岳阳楼观览洞庭湖时命你们应景赋诗。阿秋最先交卷,做了一首七言绝句。诗云:‘青天当做穿衣镜,日月星辰缀髻中。壮阔襟怀连大海,年年奔赴只朝东。’” 年生久远,三兄弟都各自淡忘了,经父亲提醒勾起记忆,十多年后品读妹妹幼时的诗作,竟有着如同谶言的寓意。 柳邦彦含泪感慨:“当时她不过七岁女童,做出的诗却比你们这些少年更见胸襟气魄,我那时只惋惜她不是男孩子,空有才智,长大后也终将泯然于闺阁。没想到她竟当真实现了儿时的志向。我刚得知她假冒温霄寒时,你们太太曾问她这么做图什么,她说有三目的:‘为了不负圣贤教诲,为了践行平生所学,为了匡助人间正道。’,这三个目的也曾是我年轻时的理想,后来被生活所迫统统放弃了。阿秋能继承我未竞之志,并且付诸实践,是老天爷在帮我啊。” 他撑住椅子扶手吃力地站起来,范慧娘忙上前搀扶。 柳邦彦走到儿子们跟前,语重心长道:“外面都骂我柳邦彦忘恩负义,胆小怕事,可有多少人知道,我之所以懦弱畏缩,都是为了保护柳家的香火。我为你们付出得够多了,自今起将从心而动,好让世人知道我并非无德无情的小人。” 至此转向柳尧章,坚决道:“老三,明早为父同你一道去宫门外下跪,我们不是去替你妹妹求情,是去救一位侠肝义胆的豪杰。” 次日破晓,柳邦彦和柳尧章身着布衣来到东华门外。 他们去时宫门外已跪了上千人,有文人士子、市井平民、村野匹夫,都是仰慕温霄寒或曾受其恩惠,专程来替柳竹秋求情的。 柳邦彦在人群中发现萧其臻,忙和儿子挤过去打招呼。 “萧大人,你什么时候来的?” 萧其臻昨日被折腾得够呛,此刻面色灰暗,病容明显,表情却依然刚毅。他说他五更便来了,比他早到的人很多。 “得道多助,令爱的英雄壮举早已深入人心,老百姓们都是自发来为她求情的。” 柳邦彦感动欣慰,拭泪道:“外人尚如此,我这做父亲的怎能置身事外?今日总要跪到这把老骨头散架为止。” 他昨天已在奉天门外跪得双膝青紫,双腿肿胀,现在存着拼命的心过来,借救女洗刷前罪。 不多时,柳尧范和柳尧哲也灰溜溜来了,他俩仍一百个不情愿,无奈被孝道的项圈套住脖子,只能跟父亲共进退。 庆德帝听说柳家父子、萧其臻和大批民众在宫门外替柳竹秋下跪求情,先问:“是他们带头煽动的吗?” 内官禀报:“据奴才们盘问,百姓似乎是自发前来的,并无人召集策划。” 庆德帝心烦,公道自在人心,越多人拥护柳竹秋越显得他没面子,更恼火的是柳邦彦萧其臻,一个风烛残年,一个虚弱伤兵,昨天已跪了半日,倘若今天当场跪死,又会严重抹黑他的形象,干脆下令将柳家父子和萧其臻一并逮捕,让他们去监狱里老实待着,再顺便抓几十个百姓陪衬,以儆效尤。 他没忘了跪在卧房外的儿子,命近侍将其撵回东宫。 朱昀曦硬跪了一夜,双腿几乎折断,被侍从们架上轿子。他刚走庄世珍便回来了。 今早陈良机到朝房请求面圣,庆德帝知道他想为自身开脱,此刻不愿见外臣,让庄世珍前去审问。 庄世珍回话说:“老奴仔细审过,陈良机已将他与柳氏来往的全部经历详详实实交代了一遍。当年他曾为小儿子下聘求娶柳氏,不想柳氏竟在前兵部尚书狄融夫人的寿宴上当众调戏优伶。陈良机当时也跟着丢了丑,气得大病一场,几乎丧命,因此怒找柳家退婚。他说他吃了这样大的亏,对柳氏深恶痛绝,若早识破温霄寒是她假扮的,定会及时检举,不可能与之串通欺君。他昨天回家便带着家人连夜搬出借居的宅子,立誓与之撇清干系,恳求陛下莫要见疑。” 陈良机因儿女婚事被柳家坑害,此事庆德帝早年便听说过,以情度之,相信他不会犯傻犯贱,派人去安抚一番,命他好生当差,勿存惶惧。 其后张选志、张鲁生也请求见驾。 庆德帝让庄世珍再去审他们,庄世珍带小宦详细记录了他们的口供,转来呈报。 看到柳竹秋愚弄二人的事迹,庆德帝数次气笑,叹道:“连朕都被此女骗住了,他二人未能识破也在情理中。这个柳竹秋精于算计,通晓人情世故,善于拿捏各色人等的心理,若早有反心,我父子均难逃其害。” 内阁也已清查出柳竹秋日前递交的奏疏,庆德帝看过奏疏原本,那些尖锐的批评都还在,但经由她先抑后扬、说理透辟、苦口婆心地修饰处理,攻击性大幅削弱,着重体现出她忧国忧民,劝君王善保身后名的良苦用心。 -- 第549页 他连看几遍,交司礼监批红:“知道了。”,随后转给内阁,再派人追查篡改和悄悄在宫内散布奏疏的罪犯。 这样昨日的“匿名文书案”就算有了交代,引导受罚的官员们将仇恨转向写奏疏的祸胎和匿名投递的害人精,皇帝的清名便保住了。 如何处罚柳竹秋的问题上庆德帝也表现得大公无私,命三法司即日会审此案,查明情弊,依律判决,并嘱咐“公正审理,不得刑讯”。 第一百九十九章 柳竹秋二进昭狱,这里的人竟待她相当客气,给安排了干净囚室,抱来簇新的被褥枕头,牢头还把自家的饭菜让给她吃,晚上送她热水洗浴…… 她以为是朱昀曦或者张鲁生关照的,次日才听狱卒说张鲁生已暂停职务,现在是郑佥事全权代管。 “温爵爷,不,应该叫您柳大小姐。我们听了您的事迹都很佩服,这昭狱关押过无数官员要犯,可没一个本事及得上您。外面人人都在颂扬,您一定会像花木兰,千古流芳。” 温霄寒的成就已够令人惊叹了,当人们得知其真身本是女子,都清楚她的才能和所付出的艰辛比外界看到的多得多。大凡体验过生活艰辛的谁不佩服这份勇毅?只是旁观便深受鼓舞。 下午她听说父兄和萧其臻因带头跪宫求情被抓了进来,估计那些跟她要好的官员也在计划营救她,不禁暗暗焦急。 其实昨天她见皇帝下令只逮捕她一人,还不怎么害怕,预感只要不牵扯上太子,面子大过天的庆德帝多半不会杀她。 可听狱卒们说民众都在声援她,已有上千百姓去宫门外替她跪求开恩,便担心形势发展下去会激怒皇帝。 晚上狱卒送来一包衣物,说是家里人捎给她替换的。她从中翻出一条白绢手绢,蘸着米汤在上面写了一首诗,等米汤干透,字迹也消失了。 她拿着手帕对狱卒说:“这帕子是当初我问吏部主事何玿微借的,烦劳帮我还给他,他定会重赏你。” 狱卒见是块普通手绢,很乐意效劳,第二天悄悄送到何玿微手中。 何玿微正和顾淳如、滕凤珍等人筹备联名为柳竹秋上书求情,已召集了五十多位官员,昨晚打好奏疏初稿,由滕凤珍的岳父递给首辅陈良机批阅。 他在家等消息,意外收到柳竹秋从狱中捎来的手帕,明白上面有暗号,躲在屋里仔细检查,久久看不出异常,忙找妻子来参详。 邓云芝说:“我爹以前在军中任职,时常用米汤和碘液书写秘信,点火烤一下便可显形。” 她取来烛台,小心燎烤绢帕,那首七绝转眼浮现出来。 “水晶瓶里无花卉,弟子精心绘粉莲。本是镇妖御水宝,画蛇添足便徒然。” 何玿微读后说:“这不是北宋孙知微和徒弟们画《九曜图》的典故①吗?难道晴云的意思是在警告我们不要弄巧成拙?” 邓云芝说:“你都知道她不是温霄寒了,就该称她柳大小姐。我看她猜到你们想为她上书,这意思是叫你们别动。是怕连累你们吗?” 何玿微细品诗句,摇头:“我看不像,倒像是怕我们弄巧成拙反害了她。” 夫妻二人琢磨怎生找门路去昭狱探监,傍晚滕凤珍和顾淳如结伴登门,带来陈良机的回话。 “陈阁老看了我们的奏疏,说我们若盼着柳大小姐早死,就尽管将题本递上去,若真想救她,就安安静静的什么都别做。” 何玿微觉得这话跟柳竹秋的暗号诗异曲同工,忙取出手帕给二人观看。 顾淳如比他们老成,顿时领会其意,说:“陛下最忌以下犯上,我们联名为柳大小姐求情,形似要挟,回头他就是下了赦免令也像是被迫为之。此风一开,今后定有从者,他怎么能接受呢?说不定会反过来处死柳大小姐,向臣民立威。” 皇帝重体面,被底下人逼着从轻处罚非但体现不出他的仁慈,还显得窝囊,他不恼羞成怒才怪。 何玿微跟着省悟:“是了是了,陛下昨日下旨逮捕柳侍郎父子还有萧阁老,就是防止他们继续承头带百姓闹事。看来圣意是倾向宽贷的,我们就按陈阁老的话做吧。” 三人合计分头去安抚官员、士子和百姓,尽量压低动静。 邓云芝在屏风后听着,忍不住插嘴:“你们不想惹恼皇帝,可也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吧。” 顾淳如、滕凤珍不料她躲在一旁,忙局促起身,隔着屏风见礼。 顾淳如说:“夫人放心,陈阁老说了,等三法司会审完结,他会见机向陛下进言,届时准能把人保下来。” 他们抓紧时间分头办事,何玿微出去送客。 顾淳如侥幸道:“方才好险,尊夫人若再晚出声些,我这脸就丢大了。” 何玿微不解:“少穆兄这是何意?” 顾淳如怅叹:“你们不觉得遗憾吗?假如当初在与柳大小姐结识时便识破她是女儿身,还用得着陈阁老为我们做媒?白白错失一桩好姻缘,可惜,可惜啊。” 陈良机代朱昀曦为三鼎甲说媒,三桩婚事里只顾淳如的不美满。 以前他还能拿本来也没遇到过可心的女子来开解,如今得知温霄寒本是女身,深恨与良缘失之交臂。 想当初看过温霄寒为他做的诗,他误会此人有龙阳之好,对自己存了非分之想,有意远着她。那时若稍加试探,兴许还能收之桑榆,只怨他生了一双梁山伯的拙眼,没认出近在咫尺的英台。 -- 第550页 他越想越惋惜,不由得念诵古诗:“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②” 何玿微、滕凤珍对婚姻很满意,虽欣赏柳竹秋也没动别的念头,看见顾淳如这光景都暗暗好笑。 在他们的通力协作下,有可能兴起的风波都被尽力遏制了。 三天后三法司在刑部衙门会审柳竹秋。 柳竹秋到堂时身着女装,见昔日英姿勃发的温霄寒没了胡子,换上裙钗,摇身变做靓丽女郎,官员们有的无所适从,有的觉得她除了衣衫素净些,这高鼻深目的浓艳姿容倒很符合传说中的风骚形象,更认定她是靠色、诱获得太子宠信的。 主审官拍响惊堂木,质问人犯:“堂下跪的是何人?” 这官儿以前见了温霄寒都眉花眼笑主动打招呼,这时故意摆谱,尽显势利世故。 柳竹秋不卑不亢道:“小女子姓柳名竹秋,今年二十有五,祖籍四川成都,现随家父在京居住。” 主审官又问:“柳竹秋,你可知自己所犯何罪?” 柳竹秋说:“小女子不合冒用温霄寒的身份行事。” 主审官厉声纠正:“休要避重就轻,你冒充温霄寒欺世盗名,还向朝廷骗取官职爵位,欺君罔上,论罪当诛!” 柳竹秋淡定反问:“敢问大人,小女子的名声和官爵仅仅是靠‘温霄寒’这个身份得来的吗?” 主审官哑口,一旁的众官也都说不出话。 温霄寒本是寂寂无名的寒儒,那些被世人赞赏的才华和换取官爵的功绩都来自柳竹秋本人。 柳竹秋说:“小女子凭真本事赚取名声,又凭真本事立功受封,除身份造假,其余样样真实不虚,纵对君上有过欺瞒,也是情非得已。” 她讲述女扮男装的最初动机,包含讥讽道:“各位大人想必都认同‘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一说。节操包括守信重义。小女子与义姐结拜时曾发誓与之共患难,为履行誓言,故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凡当时有一个宋宏道公的旧识或门徒出面保护妙仙姐姐,小女子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此事人所共知,足令自诩君子的男人们惭愧。 主审官被迫草草掠过,提出下一个质疑。 “你做这些事,指使者是谁?” “天地良心。” “可有同谋?” “一起干坏事才叫同谋,小女子信奉道义,从无恶行。” “那谁是你的帮手?” “要说帮手,连万岁爷都该包含在内。” “大胆!你到了这会儿还敢污蔑圣上!” “小女子说的都是实话,若非陛下慧眼识人,我怎能那么快建功立业?小女子最幸运之处就是遇到一位不拘泥,无偏见的明君,给了我那么多施展才能的机会。有道是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③。陛下英明睿智,方使我等女辈也能有出头之日。” ……………… 柳竹秋巧言善辩,次次躲过主审官问题里的陷阱,还见缝插针给庆德帝戴高帽,让人揪不住小辫子。 她做温霄寒时的经历人们差不多都了解,得到一通流水账似的供词,更像一本功劳簿,若拿这个治罪,倒显得皇帝和朝廷不厚道。 主审官又从真温霄寒的死因下手,怀疑他是被柳竹秋杀害的,派人去成都提来温霄寒的姑父姑母,再派人押柳尧章去陕西挖出温霄寒尸骨,带来京城勘验。 尸骨先到京,仵作验骨后报称死者身前无中毒受伤迹象,确系患病而亡,但面目早已腐烂,难以断定身份。 又过半个月,温姑妈来了。 这些年她每年都会收到侄儿寄来的丰厚供养,尤其是近两年,每次都多达上千两。 她拿着这些钱置地买房,悠闲富足地安度晚年,从没怀疑北京城里飞黄腾达的温霄寒另有其人。 那日成都知府派官差来提她上京,她还以为侄子得罪了权贵,遭人陷害,决定亲自为他喊冤。及到在公堂见着柳竹秋,她一下子愣眼巴睁。 听主审官说温霄寒已于九年前身故,这九年来给她写信寄钱的侄儿都是柳竹秋冒名顶替的,温姑妈嚎哭两声,当场晕死过去。救醒后一个劲儿哭,任凭官员们逼喝也不肯发一言。 柳竹秋说:“她只是个寻常的老实妇人,大人们莫要吓坏了她,不如先让我单独跟她说几句。” 主审官应允,叫差役领她们去后堂,派书吏隔着帘子记录二人的对话。 柳竹秋和温姑妈面对面站着,看她哭成泪人心中很不忍,指着一旁的凳子用乡音说道:“姑妈腰不好,坐着说吧。” 她以前通过对方的来信得知,温姑妈因长期劳作患有严重的腰病,一到秋冬便发作,为此还专门叫人请了名医为其医治。 温姑妈收到关心哭得更伤心,擦着泪眼打量她,小心问:“你是柳侍郎家的大小姐?” 柳竹秋点点头,柳家在成都是远近闻名的望族,当地人基本都知道。 温姑妈说:“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的,那阵你最爱吃我店里的红糖糍粑,每天下午你家保姆都抱你来买。” 柳竹秋六岁时离开家乡,已能记事了。经她一说想起来,惊喜感慨:“我还记得,那时你家的铺子开在长顺街。” “对对,我们最开始就在那里做生意。” -- 第551页 温姑妈正感叹双方有缘,忽见柳竹秋眼眶泛泪,惊疑:“你咋个哭了?” 柳竹秋拭泪:“你当年看到的那个保姆叫蒋妈,是我最亲近的人,不久前过世了。” 温姑妈受过柳竹秋莫大恩惠,此时看出她是个重情之人,不相信她会专门杀害侄儿,冒用身份,便问她温霄寒是怎么死的。 柳竹秋讲述当年还乡为祖父母迁坟,路过陕西救助温霄寒的情形,而后说:“官府已将令侄的遗骸运来京城,你可去瞧瞧,看是否还能认出来。” 温姑妈跟差役去认尸,尸体皮肉几乎烂尽,又被仵作用开水煮过一遍,只剩下骷髅。 她发现骷髅右小腿有骨折的痕迹,当即哭道:“错不了了,这就是我那苦命的侄儿。他说他小时候摔断过右腿,长大后走路还有点跛。” 柳竹秋遇到温霄寒时,他病势沉疴,不曾下地走路,所以不知他跛脚。 想到她为柳丹伸冤时,贾令策曾买通温霄寒在杭州的同乡樊希仁揭发她,而樊希仁也没提到温霄寒是跛子。 看来他真是个离群索居的孤僻人,出身贫贱,身世苦寒,却有着极高的天赋和毅力,能抓住所有机遇,在短短一年多内一口气从童生考中举人,在进京赶考途中因病陨落,可谓天嫉英才。 柳竹秋想大概正是“怀才不遇”的相同特质促成了她和温霄寒的奇缘,这个与她相识短暂,却给过她最多庇护的书生是她今生最大的贵人。 审案官们不敢对案子刨根问底,等温霄寒的死因和身份都得到查证,觉得差不多可以交差了,便依律宣判柳竹秋欺君罪名确凿无误,辜念其曾有功于社稷,折为绞监侯。 萧其臻、柳尧章等从犯判处革职充军。柳邦彦因包庇罪革职流放。柳尧范、柳尧哲削职为民。 宋妙仙等逃犯列入通缉,抓捕归案后再审判治罪。 他们先列个不轻不重的判决投石问路,最终拍板定案的还是庆德帝。 庆德帝看完卷宗,派庄世珍去内阁征询阁臣们的意见。 陈尚志这些天每日缠着陈良机救柳竹秋,说忠勇伯没了,他也跟着去死,一会儿又说梦见温霄寒来接他,家里人不放他出门他便发了疯的满地打滚哭闹。 陈良机为了宝贝孙子也得救人,对庄世珍说:“三法司这个判决很公允,但结果会陷陛下于被动,反助柳竹秋等人成名。” 庄世珍让他详解。 老头儿拉家常似的问道:“公公对那柳竹秋有何看法?是智勇仁义的巾帼英雄,还是自幼缺乏管教,心高气傲,仗着好运福缘莽打莽撞的蛮千金?” 庄世珍听出玄机,笑着打太极:“阁老认为呢?” 陈良机也笑:“老臣以为是后者。你看柳邦彦有三个儿子,都很端稳成器,说明他并非不懂教育孩子,怎么到柳竹秋这儿就成了脱缰野马呢?因为他们蜀地的习俗自古就是娇养女儿,私奔的文君,乱唐的武后、杨妃不都是蜀女吗?蜀女还一贯有女扮男装的嗜好,黄崇嘏就是她们最爱模仿的榜样。所以柳竹秋走上这条路都归咎于她老家的风土和柳邦彦教养失败。” 庄世珍说:“那照您的意思,罪魁祸首该是柳邦彦了?” 陈良机道:“也不尽然,虽说是‘子不教,父之过’,但女儿迟早是别人的家,只要不是有心留着她招赘上门,哪个父亲会像教养儿子那样花心思呢?老臣也有三个女儿,当初她们在家时,我只想让她们吃好穿好,快快乐乐度过闺中时光,想到她们今后嫁入婆家少不得看人脸色,受人夹磨,即使她们犯了错,我也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一切都交给她们的母亲去管束。柳竹秋幼年丧母,又是柳邦彦的独女,加之风俗影响,受到的溺爱纵容自然更多。她爹起初估计也认为女儿在家的日子短,尽量让她多享福,有了错处也不忍或者懒得纠正,纵养成祸水,泼去别家便了。等发现势头不妙时,祸水已泛滥成灾了。” 庄世珍大笑:“阁老这说法透彻,柳邦彦不给他女儿裹脚,还让她跟哥哥们一块儿念书,从小就没教她如何做一个守规矩的女子,柳氏恣意妄为纯系他溺爱之故。” 陈良机做好铺垫,将事情重新定性。 “柳竹秋不懂男女有别,时时向男子比肩。可她在家享受的又是娇女待遇,处处被父兄宠着惯着。于是造成她既无女子的柔顺,又无男子的体统,终究成了不容于世的怪胎。如今因她行大运干了几桩轰动朝野的事件,民间便把她当成花木兰一流的人物吹捧。其实明白人都知道她不过是个没家教的任性女子,认真同她计较倒显得重视她了。这道理你我明白,陛下是圣明天子就更明白了。” 庆德帝听了庄世珍转述,嗤笑:“陈良机见地透彻,这话说到朕心里去了。柳邦彦自己教不好女儿,凭什么要朕来替他背黑锅。朕堂堂天子,犯不着跟小女子一般见识。” 当天司礼监接到皇帝旨意,发圣旨宣判柳竹秋仍照前旨去宣府福宁庵出家修行。萧其臻削职为民,柳尧章贬为广东潮阳县县令,勒令柳邦彦致仕归老,钦赐一块《生女不教》的匾额,命其带回故里挂于门首。其余人等不予追究。 皇帝认为萧其臻敢抢太子的女人,属于忤逆,故对他的惩处比对柳家父子还重,不过也只想给他个教训,若朱昀曦能原谅他,继位后仍可启用。到时萧其臻还得欠儿子一大笔恩情,再存二心便人神共诛了。 -- 第552页 作者有话说: ①北宋时期,有位画家,叫孙知微,专擅长人物画。一次,他受成都寿宁寺的委托,画一幅《九曜星君图》。他用心将图用笔勾好,人物栩栩如生,衣带飘飘,宛然仙姿,只剩下着色最后一道工序。 恰好此时有一个朋友请去他饮酒,他放下笔,将画仔细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还算满意,便对弟子们说:“这幅画的线条我已全部画好,只剩下着色,你们须小心些,不要画错了颜色,我去朋友家有事,回来时,希望你们画好。”孙知微走后,弟子们围着画,反复观看老师用笔的技巧和总体构图的高妙,互相交流心得。 有人说:“你看那水暖星君的神态多么逼真,长髯飘洒,不怒而威。”还有的说:“菩萨脚下的祥云缭绕,真正的神姿仙态,让人肃然起敬。” 其中有一个叫童仁益的弟子,平时专门卖弄小聪明,喜欢哗众取宠,只有他一个人装模作样地一言不发。 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不说话,莫非这幅画有什么缺欠?” 童仁益故作高深地说:“水暖星君身边的童子神态很传神,只是他手中的水晶瓶好像少了点东西。” 众弟子说:“没发现少什么呀。” 童仁益说:“老师每次画瓶子,总要在瓶中画一枝鲜花,可这次却没有。也许是急于出门,来不及画好,我们还是画好了再着色吧。” 童仁益说着,用心在瓶口画了一枝艳丽的红莲花。 孙知微从朋友家回来,发现童子手中的瓶子生出一朵莲花,又气又笑地说:“这是谁干的蠢事,若仅仅是画蛇添足倒还罢了,这简直是弄巧成拙嘛!童子手中的瓶子,是水暖星君用来降服水怪的镇妖瓶,你们给添上莲花,把宝瓶变成了普通装花的瓶,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说着,把画撕了个粉碎。 众弟子看着童仁益,默默低头不语。 ②出自唐代李益《写情》 ③出自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 》 第二百章 宣旨的内官命令柳竹秋次日一早启程,没留时间让她和亲友道别。 当晚只张鲁生利用职权之便来为她送行。 柳竹秋听说他没受处罚,心下稍安,为过去的欺瞒诚恳致歉。 张鲁生不改豪爽做派,说:“过去的事都别提了,你那也是身不由己。说实话知道你是女子以后我更佩服你了,你若还愿意认我这个大哥,今后我就把你当大妹子看待。” 他说柳竹秋的事迹改变了他对子女的看法。 张鲁生的大女儿从小好武,刀枪棍棒都来得。他本想将她许配给文官,张大小姐却想嫁给武将,随丈夫一起去边关杀敌立功。 “我原先还骂她不安分,如今想通了,女儿家有志向,好好培养也可成才。已托她堂叔在军营里物色正直贤良的后生,等她看中意了就安排他们成婚。” 柳竹秋知他老家的习俗最是重男轻女,张鲁生这大老粗能扭转心态,说明她当初的想法很正确。 好的示范能引导人们破除陈府观念,张家大姐儿今后若有成就,亦会成为楷模,帮助更多女子改变命运。 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是日京中百姓都听说柳竹秋将被解往宣府,次日结队到城外为她送行。 来的人有十数万之多,涵盖贫富贵贱,男女老少,将十里长亭围做汪洋里的孤舟,驿道几被阻断。 然而人们望眼欲穿也没等到柳竹秋,原来朝廷怕有人煽动滋事,临时改变押送路线,叫车马从东直门出京,绕道遵化北上。 却说宋妙仙那日带领瑞福等人出逃,走到怀柔县境内,她便忍不住向众人吐露实情。 瑞福和苏韵都想回京搭救柳竹秋,被她拦住。 “季瑶就是怕你们螳臂当车才让我带你们逃走,你们回去送死便糟蹋她一番苦心了。” 道理都懂,可人人牵肠挂肚,她本人也不例外。 商量后他们在当地一户村落租住下来,每隔五日去县城打探京城方面的消息。 从柳竹秋身份暴露被捕入狱到三法司会审此案,一行人的心绪跌宕起落,担忧时围着饭桌食不下咽,伤心起来又背着彼此偷偷掉眼泪。 后来得知皇帝从轻发落,仍派柳竹秋做太后替身,去宣府修行,大伙儿总算一起活过来,畅快地吃了顿美餐,庆祝柳竹秋死里逃生,准备按原计划去宣府与之会合。 瑞福说:“可惜裕少爷没跟我们一起出来,要回去接他吗?” 宋妙仙认为不妥:“我们这些人与季瑶关系亲密,回去露了行迹定遭奸人告发,况且小陈少爷住在尚书府,我们去了也不容易见着他,还是先去找季瑶,看她决定如何。” 他们抓紧时间收拾行李,次日赶上马车往北进发。但谁都没想到,柳竹秋此时仍在京城,并且还住在皇帝眼皮底下。 启程那天早上,她吃了拌有蒙汗药的菜粥,昏睡醒来发现自己竟被带到了景山百果园。 她站在半山腰的院落里惊讶俯瞰远处皇城的殿阁楼台,一个年愈花甲的老宦官领着两个十一二岁的小宦来请安,自称是在这里看菜园的,奉贵人之命照看她。 贵人是谁不问即知。 天黑前陈维远替他来看望柳竹秋,说:“福宁庵条件极苦,殿下终不忍让你受摧残,冒险将你偷出来藏在这儿。” -- 第553页 朱昀曦买通负责押运的东厂官员偷龙转凤,那送去宣府的是太后替身的替身。 柳竹秋的住地距离黄国纪过去的居处不远,地大人少,植被茂盛,近年宫里的主子们也不大来游幸,山上各处荒寂,是绝佳的藏身地。 她不相信朱昀曦这么做是为她好,思忖:“太子如此胆大,看来老皇帝病情垂危,已行将就木了。他怕我离京后见机出逃,想在登基前的这段时期禁锢我。” 她和朱昀曦相互熟知,能准确预判解析彼此的行为。 她第一次领旨修行时朱昀曦还没反应过来,后来仔细一想柳竹秋岂肯老实任人拿捏?当年千军万马都没能困死她,小小的尼姑庵如何关得住? 宣府地处边境,她与金海桐颇有交情,设若逃往塞外那便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这女人对他太重要,他又为其付出了太多心血,死也要抓住。 陈维远回去复命,他还担心柳竹秋会逃走。 陈维远安慰:“老奴已郑重警告过她,她也知道景山内松外紧,山下岗哨众多,守备森严,不会乱跑的。倒是殿下,可得忍住别去找她,被人发现告到陛下那里就全完了。” 庆德帝肯原谅他实属不易,绝不可辜恩再犯。 朱昀曦明白利害,柳竹秋在他的控制下,即使见不着他心里也比较踏实,吩咐陈维远好生供应她日常所需,又挑了个忠厚老实的宫婢去服侍她。 柳竹秋试着向陈维远打听庆德帝的病情,听说皇帝已传旨将他的寿材抬到乾清宫备着,名为冲喜,但谁都知道这是大限将至的信号。 四月戊日天子按例该去天坛祭祀求雨,此时庆德帝一日晕死两三次,已然下不了床,皇室的祭典都由太子代理。 他预感来日无多,准备等祭典结束召阁臣拟定遗诏。 朱昀曦心里难过,生怕在他主持祭典期间父皇会突然离世,安排陈维远留守宫中,随时传报消息。 出发前天的下午,太医院一名姓全的医师忽来求见。 医师官阶仅七品,平时给太医、御医们打下手,检查药材、配药制药,正经为皇室出诊还论不到他们。 太子不会面见这样的小人物,都由东宫的属官接待。 那全医师自称知晓重大机密,且与皇帝的病情有关,必须面陈太子。 朱昀曦听了通报,命人带进来问话。 全医师犬伏于地,未说到正题已浑身哆嗦,恳求:“微臣为着社稷安危冒死进言,若不幸牵连获罪,还求殿下赦免微臣的家小。” 他语气玄乎,朱昀曦警告他休得危言耸听,又说:“你先照实呈报,孤王自会酌情处置。” 全医师擦擦脑门上的汗水,露出豁出去的表情,说:“微臣一直给张院使做副手,帮他检查配方所需的药材。发现从去年冬天开始,他和其他几位太医都是按着解丹毒的方子给陛下开药的。” 朱昀曦惊讶,拍案呵斥:“此事早有定论,他们怎地还敢如此?” 事情还得回溯到去年十月初,当时负责医治庆德帝的是太医院公认医术最高明的沈太医。 他给庆德帝治了几个月病,仔细观察过病况和病程进展后,推断皇帝中了丹毒。 庆德帝迷信道教,每日都会服用黄羽炼制的仙丹,沈太医估计问题出在丹药上,本着忠心和治病救人的善心大胆上奏,却一脚踏入火坑。 通常“丹毒”是指炼制丹药时加入了过量硫磺、汞石,混合生成剧毒,长期服用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对人体造成严重伤害。 庆德帝命人审问黄羽,黄羽竭力喊冤,说他炼制的丹药成分都是珍贵无害的药材,从未添加硫磺、汞石,他和弟子们服用多年,都无异常。 庆德帝曾将他进贡的仙丹赏赐庄世珍,庄世珍吃了也安然无恙,这些情况显示黄羽的仙丹没有问题。 皇帝便认为沈太医在诬告黄羽,本来他就因病情反复难愈疑心沈太医医术不精,这下更断定他在找借口为自身开脱,怒令校尉杖责一百。 黄羽贿赂行刑人,竟将沈太医活活打死。此后皇帝又换了几名太医,再没人敢提丹毒之说。 现在全医师揭发这些太医为皇帝用的都是解丹毒的药方,说明他们仍确诊病因是丹药中毒,怕步沈太医后尘只敢偷偷用药。 朱昀曦颜色已变,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严声质问全医师:“你该清楚此事关系什么,若造谣捏造,你全家的人头都得落地。” 全医师磕头哽咽:“微臣正是怕祸及全家,故而迟迟不敢向御前上报。但正因兹事体大,若知情不报,微臣便枉食君禄,枉顾天恩了。据微臣推测,一直有人暗中对陛下下毒,是以太医们用药精准仍难除病根,亦使陛下病情日益恶化。殿下再不抓出凶手,则陛下危矣。” 皇帝的饮食都经过严格检查,没有供人做手脚的缝隙。 宫里好些人也在服用黄羽的丹药,都未出现中毒症状,再以“丹毒”为线索调查,恐怕皇帝本人也不接受。 朱昀曦在与陈维远秘议时,陈维远说:“上次沈太医的事出来,黄羽声称神仙老祖因陛下怀疑他的丹房不灵,不肯再保佑他,所以陛下的病才会越来越重。为此陛下还赐了几万两金银给他设坛做法,乞求神明原谅。您现在又提丹毒,铁定会触龙鳞。” 朱昀曦烦恼:“此事确实可疑,难道就这样放过不成?我宁做逆臣,也不为逆子。” -- 第554页 尽管就当下情形看父皇多半没救了,但假如夺走其性命的不在病魔而在人为,他无论如何都要揪凶手。 计较半晌,为忧急寻到一条出路,吩咐陈维远去百果园找柳竹秋,让她出谋献策。 柳竹秋听完情况也很吃惊,略做沉思后说:“这事不好隔空判断,至少得让我了解陛下的日常起居,最好带我到他住的地方实地勘察才能有确凿发现。” 这是不可办到的事,然而朱昀曦犹豫一阵居然答应了。 明早他将出宫去主持天坛祭祀,不查明真相断不能安心离开。 禁宫就快关闭了,他紧急入宫,在御花园的钦安殿等候,不久陈维远便领着身着宦官服色的柳竹秋赶来了。 自帽儿胡同一别,二人已分别月余,朱昀曦看到她有满心的话想说,却似水壶煮汤圆,死活倒不出。 柳竹秋已能泰然地只将他当主公侍奉,拜礼后镇定道:“臣女听了陈公公的话,已对情况略加梳理,如果陛下中毒是真,问题可能不在饮食,而是出在他的生活环境上。” 她说投毒手法种类繁多,枕头、被褥、食具、花卉、书籍,凡是皇帝经常接触的物品都有可能作为毒素载体。具体是哪种还得去现场查看。 调查皇帝的出处非有内应不能办到,朱昀曦让陈维远去请庄世珍来交涉,等待的间隙里,柳竹秋一言不发立在一旁,雕塑般静穆。 朱昀曦明显感觉出她的排斥,难过又不甘地望着她,久久烤不化她的定力,更灰心丧气了。 先做好受辱准备,迟疑问:“你这些天在山上住得习惯吗?” 柳竹秋不以感性角度理解他的话,全当公务应答。 “谢殿下关心,臣女在哪儿都能习惯。” “……我是觉得百果园虽荒凉,到底比福宁庵强些。” “谢殿下。” 柳竹秋谢恩后嘴又上了锁,朱昀曦像小偷似的左顾右盼,尝试撬锁:“你别担心你父兄,以后我会让他们官复原职的。” 柳竹秋干脆道:“家父早已无心官场,告老还乡正是他所期盼的。臣女更在意萧大人,他是忠君爱民的好官,若遭弃用是朝廷的损失。” 她当面为萧其臻鸣不平,朱昀曦又醋又气,囫囵吞核桃般硬咽下去,退让道:“我也知他是人才,会重新提拔他。” “谢殿下。” “你、你非要这样一板一眼跟我说话?已经把我当仇人了吗?” 他又输了,忍不住起身靠近她,仿佛挨冻的人受厚墙阻挡,只能透过窗户望着屋内的火炉干着急。 “我本来不想解释的,前次太后派你去做替身并非我使坏,是太子妃背着我向她老人家告密,说我被你勾引得害了相思病。事后我发现她的行径已狠狠责骂了她,她还说要写信向你澄清。我怕越描越黑便制止了。” 他腹热心煎地解释,见柳竹秋神色仍无一丝变化,不禁抓住她的手急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柳竹秋就着平静的表情回应:“臣女相信殿下绝无虚言。” “那你还怪我吗?” “臣女不敢。” “你又来了,每次一翻脸就闹生分,知不知道我为了救你,差点在父皇跟前跪断腿,就算只拿我当恩人也不该是这个态度吧!” 事到如今朱昀曦已无颜提情分,只好以施恩者自居。 在柳竹秋看来他们之间只剩下交易,拿出演技换上柔和的眼神凝望他。 就在朱昀曦以为她旧情复萌,激动窃喜时,她认真提出条件。 “殿下,臣女有一事相求,假如这次臣女帮您查出陛下中毒的原因,做为恩赏,请您放臣女自由。” 第二百零一章 柳竹秋的态度不含半分留恋,朱昀曦只在她这儿品尝过被人厌弃的滋味,羞耻恼怒道:“你就那么喜欢萧其臻,非要嫁给他?” 他不树立假想敌便理解不了柳竹秋的动机,她失去温霄寒的身份,必须重新找个男人依靠,那不是萧其臻是谁? 柳竹秋已完全洞悉太子的心态,这位高度戒疑的主子禁止手下强强结盟,不单针对萧其臻一人,她嫁给其他任何官员都会遭猜忌。 她挈然道:“殿下放心,臣女决定此生都不嫁人了。” 朱昀曦诧异:“你这是气话吗?现在世人都知道你是柳竹秋,你已不可能再靠女扮男装做官。不嫁人就只能呆在闺房了此一生,你真能甘心?” 他低估了她的见地,柳竹秋通过观察她身份暴露以后外界的反应,想到了借助男人外的第二条出路,坚信独立自主也能闯出新事业。 她微笑:“臣女只求殿下恩准,其余的将来再做考虑。” 这话听来就是迫不及待想与他了断,朱昀曦自尊碎得更厉害,觉得她就是顺风顺水惯了,又被他宠得忘乎所以才如此骄矜,真像太子妃说的,不给她点苦头吃她永远不会清醒。 于是赌气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自信,我姑且答应你。你若真能查出父皇的病因,我便求他赦免你,然后跟你断绝往来,随你去自在过活。” 柳竹秋谢恩,默默祈祷这次也能抓住机会。 稍后庄世珍来到,朱昀曦让柳竹秋先躲到屏风后,亲自对他讲述全医师的密报。 庄世珍惶恐至极,他是庆德帝的近侍长,皇帝中毒他将是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急忙辩解:“殿下,奴婢们一直尽心服侍陛下的饮食起居,不可能有人在乾清宫内投毒啊。” -- 第555页 朱昀曦说:“公公莫怕,孤若疑你就不会请你来商议了。这下毒之人的手段十分隐蔽,孤找到一名侦办员,烦请你待会儿悄悄领她去检查父皇的日用器具,看能否找到线索。” 庄世珍不敢不从,柳竹秋接到太子命令走出屏风,向老太监行礼。 庄世珍稍微细瞧便认出她,更结结实实唬了一跳。 “你是柳竹秋?” 他转头看向朱昀曦,如见大祸临头。 柳竹秋忙替太子掩饰:“臣女在北上途中自行占卦,卜到陛下和太子殿下将有危难,趁押送官差不备逃回京城。等解了我主疾厄,臣女甘受重处。” 朱昀曦晓谕庄世珍:“公公,你知道去年丹毒案已惹怒了父皇,孤现在只能秘密调查,此女是最适当的人选。” 他不久将君临天下,目前宫内事务已基本在其掌控中,庄世珍识时务地顺从。 朱昀曦率领侍从们来到乾清宫,他在病床前陪护庆德帝,吸引视线,掩护柳竹秋查找疑点。 柳竹秋听说皇帝的寝具三日一换,经手的人多且杂,先排除此项可能。 熏香、花卉之类其他人也会沾染,只庆德帝中毒,因此也可排除在外。 她让庄世珍取来庆德帝最常使用的食具、茶具,甄别这堆材质各异的器物,注意力停在一只精美的紫砂壶上。 庄世珍介绍:“这是前年黄羽进献的,说在祖师神座前供奉了二十年,用来泡茶能使茶水更加清香,还有延年益寿功效,并且越用越灵验。陛下试过觉得茶水甘甜可口,便经常使用,有阵子几乎天天都会泡一壶享用。” 柳竹秋猝然拿起紫砂壶,不打招呼就地一摔,壶裂成若干碎片。 庄世珍差点大声惊叫,指面怒斥:“这是陛下心爱之物,你也敢损毁!” 柳竹秋说:“公公先别急,我想起一件旧案,凶手或许复制了那案子的投毒手法,请速去替我置办一些工具。” 庄世珍将信将疑,仍照她吩咐备齐道具。 柳竹秋用石臼将壶的碎片舂成粉末,用小铁锅猛火翻炒一刻钟,再将滚烫的粉末倒入冷水,粉末里竟凝结出许多细小的银色珠子。 庄世珍细看后惊奇:“这不是水银吗?” 推测得以验证,柳竹秋笃定道:“这紫砂壶在烧制过程中混入了汞石,汞石含水银,用滚水浸泡毒素就会渗入到水中。陛下长期饮用壶泡的茶水怎能不中毒呢?” 她随萧其臻在保定牧守时曾听一位老捕快讲述类似的投毒案,方才看到紫砂壶立马产生联想。 官府一贯对这类奇巧的犯罪技法密而不宣,有效杜绝了模仿,也使人们在遭遇相同情形时不易察觉,柳竹秋若非知晓案例绝想不到这层。 朱昀曦接到奏报,亲眼查看了她呈上来的证物,痛心绝气地向庆德帝揭发黄羽的毒计。 庆德帝再没料到他深为宠信的黄羽会下此毒手,愤恨之余断定此案另有主谋,传旨星夜差人去凤阳逮捕正奉旨在中都皇宫设坛祈福的黄羽及其门徒。 太医们也奉旨入宫,朱昀曦怒不可遏地斥责他们知情不报,以致延误皇帝病情。 太医们有苦难言,个个匍匐在地哭泣等死。 柳竹秋听太子的意思要按欺君罪论处,明摆着想拿太医们做出气筒。她悄悄走进皇帝的卧房,近侍们当她是太子的人,未加阻拦。 她靠近床前,见庆德帝已形如枯骨,紧闭双眼,皱紧的眉毛不时抖动,似乎听到了门外的喧哗。 据说皇帝视力衰退,难以分辨一尺之外的人物。 柳竹秋不忍见太医们受害,决定冒险救人,跪到床前用比本音更娇柔的女声求告:“陛下,之前太医们畏死,不敢如实禀报诊断结果,可治疗方法都是对症的,还请陛下酌情宽贷。” 众人仓皇,庄世珍来不及阻止,忙目视手下去通知太子。 庆德帝询问进言者身份,柳竹秋沉着道:“奴婢是东宫的侍女,方才查出紫砂壶内玄机的正是奴婢。” 她点明功劳为自己争得发言机会,继续说:“奴婢斗胆请陛下设想一下,假如太医们一早禀明您的病是丹毒引起的,您会相信吗?” 朱昀曦赶来恰好听到这一句,面如土色地抢近呵斥:“大胆贱婢,竟敢在御前妄发议论,还不滚出去!” 他再遮掩也不济事,庆德帝已盯上柳竹秋,虚弱责备:“太子,你这婢女很厉害啊,连朕都敢教训。” 朱昀曦恐悚:“儿臣治下不严,这就命人拖下去乱棍打死!” 他回头向陈维远猛递眼色,陈维远忙指使左右带走柳竹秋。 庆德帝却说:“罢了,她查出害朕的真凶,功劳尚可抵过。那几个太医虽可恶,然贪生怕死乃本人之天性,朕也不能指望底下人都是纪信①一流的忠臣。革去他们的职务,逐出京城便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落到今日只怪自个儿糊涂,拿太医们撒气等于无理取闹。死前连这点君王气度都保不住,死后便输得更多。 见父皇大度赦免御医,朱昀曦悲从中来,哭跪到他身边握住手安慰:“父皇,儿臣马上命人去遍寻名医来为您解毒。” 庆德帝摇头:“朕前天还在用那紫砂壶喝水,毒素早已侵入脏腑骨髓,纵遇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了。这都是天定的命数,朕当降心顺之。明早朕便宣陈良机入宫拟遗诏,你且回去准备明天的祭典吧。” -- 第556页 朱昀曦舍不得离开,请求皇帝另派人主持祭典。 庆德帝教训:“皇儿莫要胡闹,祭祀大典乃头等国事,万万怠慢不得。朕不能亲往,你就必须代朕担起职责,快去吧。” 朱昀曦埋头床沿哭个不停,庆德帝亦悲伤,抚慰:“傻孩子,为父又不是今晚便死,你安心去主持祭典,为父等你回来。” 朱昀曦忍痛告退,皇帝突然放出一发冷箭。 “你那宫女甚是机敏,可留下服侍朕。” 他骑虎难下,少事犹豫后应了,装腔作势警告柳竹秋:“好生伺候陛下,再敢惫懒犯上,仔细你的皮!” 柳竹秋叩首领命,他又以眼神恳请庄世珍代为照应,领着侍从忐忑告退了。 庄世珍提心吊胆请示皇帝:“陛下,该让这小丫头干什么呢?” 庆德帝说:“先让她在帐外守夜吧。” 庄世珍领旨,假意吩咐柳竹秋:“好生守着,可不许随意走动惊扰圣驾。” 柳竹秋按指使规规矩矩坐在帐外的小凳子上,一直芒刺在背,总觉得皇帝发现了什么了,果然半夜里皇帝醒来要解手,庄世珍和近侍们入帐服侍,随后命侍从出去清洗溺器。 帐前只剩柳竹秋和庄世珍二人,她刚才打了个小盹,眼皮还有些发涩,正伸手揉着,冷不丁隔着帐幔听庆德帝发话:“柳竹秋,你好大的胆子啊。” 听者浑身结冰,柳竹秋赶紧跪地,将三分惶恐扩充到十二分。 “陛下怎知是臣女?” 庆德帝冷嗤:“你改用了女音,可说话腔调依然如故,加上这犯颜直谏的胆量,朕当时便认出来了。” 庄世珍魂飞魄散,哀求皇帝饶恕,同时为太子开脱:“这罪女说她在去宣府的路上占卜到陛下和太子有难,私自脱逃回京求见殿下。刚巧太医院的人去东宫告密,殿下急于用人才让老奴带她来查案。” 庆德帝明知是鬼话也一笑了之,对柳竹秋说:“朕怜惜你的才华故而未予严惩,你这次查明投毒案又算立了一功,朕便不追究你私逃之罪了。还可额外给你些奖赏,日前萧其臻求朕为你们赐婚,朕这便成全你们吧。” 他见儿子甘冒奇险将柳竹秋留在京城,预感朱昀曦登基后会强行立她为妃,一杀了之太缺德,索性让她嫁给萧其臻,断了太子的念想。 柳竹秋的惊喜如烟花闪现,迅速回归于理性。 听庆德帝催问:“怎么,你不愿接受这门婚事?”,忙说:“陛下成人之美,臣女感激不尽。但臣女若嫁给萧载驰,今后他便难得太子重用,因臣女一人之幸而使朝廷使一栋梁,实非臣女所愿。” 官场上像萧其臻这样正直无私,敢说敢做的清流太少了,可惜遇到偏重私利私欲的帝王,事业情爱无法兼收。柳竹秋权衡得失,坚持有益于大众的选择。 庆德帝领会其意,却不相信世间真有这等大公无私的女子,试探:“你莫非已成功蛊惑了太子,妄想日后入宫乱政?” 柳竹秋辩解:“陛下多虑了,臣女纵有妲己的媚术也难逃皇明祖训镇压,怎敢作茧自缚?古书记载‘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②,历代有为的帝王所倚重的功臣也就那么几个,比如汉高祖时的萧何、韩信、陈平。汉光武帝时的冯异、岑彭、邓禹,由此足见人才之可贵。萧载驰崧生岳降,台阁生风,既能举笏击蛇于朝堂,亦能统兵御敌与边疆,若遭埋没,是君民共同的损失。” 庆德帝也很赏识萧其臻,认可柳竹秋的看法,说:“他为了你敢跟太子颉颃,你若不愿他珠沉沧海,朕便另赐他一门亲。你可有与之匹配的淑女举荐?” 柳竹秋入狱前听说左敏兰的亲事还没着落,诚恳道:“通政司左通政的次女左敏兰聪慧端娴,此前曾有官媒向萧家关说,萧载驰也很认可。” 庆德帝命庄世珍当场书写诏书,为萧其臻和左敏兰赐婚,一式两份盖上皇帝的印玺。 柳竹秋见状了却一桩心事,如释重负地磕头谢恩。 庆德帝又问她:“你为别人想好退路,就不为自己想想?以前你冒充温霄寒做太子的亲信旁人还不会猜疑,现在身份揭穿,再做他的外宠就不合适了。” 他担心儿子在这女人身上栽跟头,柳竹秋也知皇帝防她惑主,机智地表明立场:“臣女斗胆,想求陛下恩准臣女随家父回成都老家。” 家乡的环境最适宜她开辟新事业,能回去最理想不过。 她静待多时皇帝毫无反应,庄世珍小心瞅了瞅,悄声说:“陛下睡着了。” 他将柳竹秋带出卧房,庆幸地叮嘱:“你这丫头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陛下既已赦免你,往后几天千万别乱说话了。” 柳竹秋请求:“陛下还没答应我刚才的恳求,回头他若口头准了,还请公公为我作证。” 庄世珍看不懂她的用心,奚落:“你这把岁数了,回老家能干什么呢?我想殿下即使同意放你走,也不会允许你嫁人吧。” 柳竹秋笑而不答,现在她很有信心,仅靠自身力量便足以支持她追寻理想。 作者有话说: ①纪信,汉朝将军,赵人。曾参与鸿门宴,随刘邦起兵抗秦。由于身形及样貌恰似刘邦,在荥阳城危时假装刘邦的样貌,向西楚诈降,被俘。项羽见纪忠心,有意招降,但纪信拒绝。最终被项羽用火刑处决。 -- 第557页 ②出自《论语·泰伯》,“五位贤臣”,指的是:禹、稷、契、皋陶、伯益。 第二百零二章 陈良机五更入宫候命,等到巳时庆德帝方从昏睡中醒来,急召他至病榻前。 陈良机久未面圣,见皇帝这油尽灯枯的光景推测大行之日左不过这两三天了。 庆德帝看不清来人,思维还很清晰,先问:“是少云①先生吗?” 陈良机忙俯首应声:“是,陛下,老臣来看您了。” 他做了十年阁臣,深蒙圣恩,眼看皇帝垂危,忍不住心酸滴泪。 庆德帝说:“朕病已笃,享国近三十年,殊无遗憾。太子已成人,聪明仁爱,胜朕多矣,望先生辈善辅之,使成令主。” 陈良机一一遵从,奉命拟定遗诏,念诵给皇帝审核,经其指正修订后誊写完毕。 庆德帝说:“先生可直接带去司礼监,与张选志等人商议筹备朕的后事及太子的登基大典。” 陈良机估计这是君臣最后一面了,痛哭着叩头而别。 他走后庆德帝又一度昏迷,新来的太医不敢胡乱用方,只叫侍从灌些参汤,吊住一口气,盼着太子早些归来。 柳竹秋瞧这状况不好,向太医建议:“陛下气息时断时续,恐难久持,可针刺人中、神阙等大穴施救。” 太医不敢冒险,说皇帝身体极度虚弱,可能受不住针灸。 柳竹秋想朱昀曦傍晚才能回宫,怎么都得争取让他们父子见上一面,对庄世珍说:“陛下危重,太医们不敢担责施针,我愿尽力一试。” 庄世珍也怕皇帝提前崩逝。心想她是太子的爱宠,纵出了意外也担待得起,便斗胆做主许她施针。 柳竹秋为庆德帝连扎五针,午时过后他总算醒过来,气息也比之前略微平顺了。 庄世珍喜极而泣,边喂他喝参汤边说:“陛下,是柳竹秋施针救醒您的。” 庆德帝没力气回应,慢慢眨了眨眼睛以示赞赏。 柳竹秋忙着救治皇帝,宫人送来的午饭都放凉了,庄世珍催她快去吃饭。 她走出卧房惊见外面的宫女宦官横七竖八倒在地上,大部分昏迷不醒,个别还有意识的正艰难地蠕动挣扎。 她急忙呼喊庄世珍和几名在卧房里当值的侍从、太医,他们跑出来见此情形也莫名惊诧。 柳竹秋已查看过昏迷者,骇然判断:“他们都中毒了,可能是中午的饭菜有问题!” 刚才卧房里的人一心抢救庆德帝,都没顾上吃午饭,是以安好。 庄世珍料想有人要行刺,急命人们退回卧房护驾,他去外面求救。然而七八名刺客们已悄然入内,竟然都是宫里的宦官。 柳竹秋和庄世珍等人喝止阻挡,随即与叛贼们厮打混战,房内陈设器物遭撞击摔打,破碎折裂,可殿内人都中毒昏迷,殿外的守卫距离较远暂时未能察觉。 柳竹秋被一人掐住脖子,反抗中瞥见两个贼人已扑至床前,用被子蒙住庆德帝的头,想将其活活捂死。 她焦急愤懑,盛怒下爆发蛮力,箍住对手狠狠抱摔,火速爬起冲上去,用随手捡来的花瓶碎片照那二贼脖子各自狠狠一抹,再刷然拉开棉被。 庆德帝刚才无力反抗,以为他将成为本朝第一个在位时遭弑杀的皇帝,等窒息感解除,不禁大口粗喘,尚不知救驾者是谁。 又有三个刺客朝床边扑来,柳竹秋使凳子砸中一人脑袋,另外两个被侍从拼死拖住。 庄世珍正操着盆景上的假山石与刺客搏斗,急声呼喊:“快带陛下出去!” 柳竹秋已先一步背起庆德帝,踢破窗户跳窗出逃。 刺客们凶恶追赶,跑出十几步看到大批宫人和侍卫朝这方奔来,吓得转身飞逃。 人们初见柳竹秋,只当她是宦官,但转眼看出她是女子,又发现她背上驮着的奄奄一息的老者赫然是当今皇帝,全都魂慑色沮,纷纷喝问她是谁,并急着上前抢人。 柳竹秋怀疑这些人里也有刺客,躲闪大叫:“有人行刺,庄公公他们还被困在东暖阁,快去救人!” 人们犹疑不决,一些机警的先入殿查看,见里面的人都晕倒了,急忙喊起来。 这时庆德帝也发出微弱的声音。 “她说的是真的……快去抓刺客……” 守卫们赶忙行动,另有人想接下皇帝。 柳竹秋不放心,对庆德帝说:“陛下,这里可能还有刺客,臣女背您去安全的地方吧。” 庆德帝已认清搭救他的人,心中百感交错,叹息似的应允:“送朕去皇极殿吧。” 他猜到刺杀的主谋,准备等朱昀曦归来时,在皇极殿直接禅位给他,断绝歹人的野心。 柳竹秋背着他,在大群宫人环绕下前往皇极殿。以她的体力背负骨瘦如柴的皇帝很轻松,步履稳健,速度也很迅捷。 庆德帝暗暗惊叹,忍不住说:“朕以前听太子说,他在五梁殿遇刺时是你背着他逃出来的,后来知道你是女子,还当他言过其实,没想到你这大脚妇真勇猛可嘉。” 柳竹秋恭肃道:“臣女若裹了小脚今日如何救驾?臣女虽冒用他人身份,可才学武功都是真的,就算天塌下来,臣女也能为陛下撑起一半。” 庆德帝笑而不语,总算明白儿子为何钟情此女了。 柳竹秋一口气将皇帝背到皇极殿的御座上,头破血流的庄世珍也在侍从们的搀扶下追来,扑到主子腿边哭喊问候,并说:“奴才已派人封锁宫门搜捕反贼,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 第558页 庆德帝目视他附耳过来,吩咐:“去中宫,扣住皇后。” 之前不管章皇后怎么作恶,他都念及恩情不忍加害。谁想只他一人遵守底线,对方早已恩断义绝,不择手段了。 伙同黄羽毒杀他的想必也是这恶妇。 庆德帝忆起年少时妻子数次舍命救护他,使得他衷心表白:“我这条命从此就是你的了。” 当时只觉恩爱缠绵,不料竟是对自己一语成谶的诅咒。 罢了,他没时间思索这些无意义的冤孽债,剩下的几口气该留着办正事。 “拿纸笔来。” 侍从们连忙笔墨伺候。 庆德帝握不稳笔杆,也看不清事物,却坚持亲笔为柳竹秋赐书,歪歪扭扭写下四字“荣归故里”。 柳竹秋大喜,在众人激赏钦佩的注视下跪拜叩恩。 庆德帝再交给她一项荣耀的差事。 “去午门城楼敲钟召集百官齐来见驾。” 柳竹秋领旨登楼敲钟,之后去皇极门前等待。 日头正猛,光线似无数利箭射向地面,她微微流着汗,心跳和脉搏都很快。帝国即将迎来巨变,她因那宛如巨大车轮般迎面压来的新时代兴奋而不安。 没随太子去天坛祭祀的朝官们听到钟声都匆忙赶来,在皇极门前见到柳竹秋。 何玿微、顾淳如等好友一眼认出她,惊喜惶疑地围上来询问,有的忘记改口,仍叫她“温大人”、“晴云兄”。 柳竹秋说事情一言难尽,请众官速去皇极殿。 群臣跟着她一路小跑进入大殿,进门前便听到里面哭声震天。 庆德帝已被人们扶下龙椅转停到一旁的担架上,脸上盖着一方手帕。庄世珍跪在担架边向柳竹秋等人哭告:“陛下刚刚驾崩了。” 臣下们慌忙跪地磕头哭嚎,柳竹秋看着庆德帝的遗体深感心酸。 他做皇帝算不得优秀,却是难得的好父亲,终究没能与爱子道别,真乃人伦之不幸。 这家人的不幸还在后头。 当殿上人大多悲痛慌张,埋头哭丧时,有人悄悄关闭了殿门,而后臣僚们陆续发现周围多了百十个手持棍棒的宦官,一齐冷着脸对他们虎视眈眈。 质问呼喝声中,章皇后在十几个宫人簇拥下自大殿后门入内,身旁还跟着一名身着皇帝冕服的青年,竟是朱昀曤。 本该在封地的颍川王公然穿着龙袍亮相,这诡异情形像往殿内轰入一颗炮弹,悲痛笼罩的人群里立刻充斥起不祥的氛围。 柳竹秋刚才便猜测是皇后派人去行刺的,以为那是她狗急跳墙的最后一招。 她委实小瞧了这女人,章皇后的绝招是留在丈夫断气后才出手的。 她经过皇帝遗体前,以余光扫视他,心中只有报复的快感。 这场反目成仇的搏杀终究还是她这个强者胜出了。 庆德帝死也想不到为什么他一再清洗皇后在宫中的势力,漏网之鱼却除之不尽。其实他只要留意一下皇后最赞赏的诗句便不难捕捉痕迹。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② 皇后从后两句中获得启发,运用到培植党羽上。她长年累月搜集了宫中大小管事宫人的不轨证据,或者故意设计诱其犯错落下把柄。 在有需要时便以这些把柄为要挟,胁迫或者策反“罪人”为她效力。 这边庆德帝卯足力气清理后党,那边皇后不断补充兵力。在弱肉强食的宫廷里,几乎没人能干干净净上位,有的仅仅为求生存也会惹下满身罪孽。有这些罪恶做养分,皇后的根系便能反复生发。 现在殿上这百来个手下便可协助她颠覆朝纲。 她牵着朱昀曤来到御座前,向百官威严声明:“大行皇帝龙驭宾天,本宫宣布由颍川王继任大统,尔等诸臣还不速速参拜新君。” 作者有话说: ①少云:陈良机的表字。明代皇帝为现实对阁臣的尊敬,通常称他们为先生。 ②出自朱熹《观书有感》 第二百零三章 皇后的宣言惊煞众人,大臣们立时质疑:“先帝驾崩后理应由太子继位,娘娘此举不合法度啊。” 章皇后峻厉道:“朱昀曦乖戾暴躁,失惑无常,不法祖德,不遵亲训,难以奉宗庙。本宫为天下计,大义灭亲,今褫夺其皇太子位。颍川王承训怀衽,导达善性,素为先帝和本宫所钟爱,必能守器纂统,承七庙之重。” 说罢径直扶朱昀曤坐上龙椅,再次命百官参拜。 柳竹秋怒斥:“先帝驾崩前已立好遗诏,由太子即皇帝位。娘娘私自接回颍川王,又趁先帝尸骨未寒之即胁迫众臣行此篡位之举,乃是谋逆!” 在场人里章皇后最恨她,断喝:“大胆妖女,你抗旨潜逃回京才是该杀的反贼,先帝若有遗诏现在何处?死到临头还敢造谣,待会儿就将你千刀万剐,明正典刑!” 见她颠倒黑白,公开造反,庄世珍愤而出列为柳竹秋作证:“先帝上午确曾召见陈良机拟定遗诏,已由陈阁老送交司礼监,问问张选志便知。” 人们一齐注视张选志,老太监懵然惊呼:“陈阁老没去过司礼监啊。” 柳竹秋明白又是皇后使坏,老陈说不定已遭了毒手。 章皇后棋行险招,不敢磨蹭,喝令手下胁迫群臣参拜,敢有不遵者就地打杀。 -- 第559页 她贵为皇后,在先帝崩逝的情况下是有权力决定谁做新皇帝。 比如本朝仁宗驾崩后,时为太子的宣宗人在南京,当时若非他的生母张皇后坐镇宫中严防死守,只怕汉王、赵王早已成功篡位。 且纲常不可违,百官此刻若拜了颍川王,君臣名分便定下了,即便事后反悔仍会背上叛臣罪名。 章皇后专等朱昀曦出宫祭祀时行动,就是想利用这点将生米煮成熟饭,再用窃取来的皇权扑杀太子和异党。 守卫们都在殿外的玉阶下,不敢来探听殿上的动静,想来等他们发现为时已晚了。 手持凶器的宦官们开始粗暴逼喝大臣,不少倒霉的官员膝盖窝挨了闷棍,吃痛跪地。 一个试图呼救的脑袋当场开花,倒在血泊中,眼看死多活少。 柳竹秋已观察好地形,趁着那官员遇害造成的骚动飞云掣电般窜上御台劫持了章皇后,同时高呼:“皇后和颍川王造反,大人们快助我勤王!” 何玿微等胆大勇毅的官员也在思筹反抗,见有人带头,立刻群起与左近叛党厮打。 大臣们没有武器,但人数上略占优势,加之没人愿意追随颍川王,是以连一些年老体衰,须发斑白的老臣也不惜模仿市井无赖,三五成群抓住叛贼,咬手背、戳眼珠、掏裤、裆。 叛贼更是个个玩命,疯狂挥舞凶器,专照敌人要害下手,金銮殿上顷刻间血光满盈,腥风阵阵。 大臣们都知平叛须先擒首恶,相继冲上御台来抓朱昀曤,都没能成功。朱昀曤身边的护卫也因此被冲散了。 他吓得躲到龙椅后将恐将惧地窥看下方乱景,甚至顾不上留意母亲的安危。 柳竹秋已拔下皇后髻上的金钗顶住她的喉头,阻止叛党靠近。 章皇后懊恨不已,早知金殿将染血,刚才就该不避忌讳先杀死这坏事的克星。 她切齿咒骂:“柳竹秋,你再有能耐也逃不掉了,本宫大不了与你同归于尽。” 柳竹秋正准备发动速战速决的袭击,顺口冷笑:“臣女亦有此意,就请娘娘看好了。” 她猝然将皇后狠狠推向对面的叛贼,那两人赶忙接住章皇后,与她一齐仰身滚下御台。 章皇后摔散发髻,摔落凤鞋,狼狈地睁眼张望,惊见柳竹秋已扑倒龙椅后的朱昀曤。 她知道她想干什么,神逝魄夺地尖叫:“住手!” 可是来不及了,柳竹秋手中的金钗已深深扎进朱昀曤的咽喉。 朱昀曤双目突起,无比慌骇地透过摇晃的玉旒瞪视眼前索命恶鬼般凶狠的女人,嗓眼瞬间灌满鲜血。 柳竹秋转动金钗扩大伤口,悍戾道:“我上次就告诫过殿下让您悬崖勒马,很遗憾您没听进去。” 她迅猛地拔出凶器,伤口喷出一条长长的红练,溅满御座后雕刻着江山万代升转龙纹的金屏。 血珠顺着屏风上突起的浮雕汩汩流淌,万里江山沐浴腥风血雨。 颍川王就这样结束了可恨又可悲的一生,到死都没明白处心积虑的夺嫡行动究竟出自本意,还是为了满足母亲的愿望。 伴着章皇后撕心裂肺的哀嚎,殿门被匆忙赶来的守卫们撞开了,目睹杀戮惨景,人们都不知所措。 受伤倒地的官员们冲他们高喊:“皇后企图拥立颍川王篡位,尔等还不快缉拿反贼!” 校尉们仍是糊涂,先动手制服行凶的宦官,有的人本是参与平叛的,也因身着宦官服色被打翻按倒。 人们再看向御台,只见章皇后正趔趄扑爬着赶向龙椅后方。 柳竹秋站在染血的金屏旁,脸上沾着未擦净的血迹,凛然若冰地宣布:“贼首已经死了。” 章皇后爬到朱昀曤身边,爱子死不瞑目的惨状击碎她的脏腑,她不避血污的抱住他嚎哭。哭声旋即占领逐渐安静的大殿,人们感受各异的内心里生出相同的想法:这场荒诞血腥的篡位暴动总算平息了。 庄世珍刚才全力守护庆德帝的遗体,叛贼还不敢上前伤他。这时果断站出来,命人去慈宁宫请太后过来主持大局,并将伤者抬去殿外救治。 张选志身负重伤,昏迷前催促人们速去迎接太子回宫。 章皇后还在龙椅后哭颍川王,母子俩都成了血人。 庄世珍担心皇后还有潜伏的党羽,不敢让她远离视线,又不能任她留在这儿,便采取折中的方法,叫人抬走朱昀曤的尸首,带皇后去皇极殿西庑房关押。 章皇后与官校抢夺儿子,将朱昀曤头上的冕冠扯散了架。带血的旒珠滚落一地,她被迫正视一无所有的败局,痛不欲生地调头扑向柳竹秋,嘶吼着要她偿命。 朝堂上哪还有一国之母,人们仿佛观看穷凶极恶的夜叉,都替先帝耻辱不值。 想当年那么多大臣上书劝说庆德帝采选妃嫔充实后宫,都被他断然拒绝。 这爱妻之情民间也属罕见,在帝王家更是绝无仅有,谁能想到他深爱的章皇后妒忌多权诈,迫害储君,谋朝篡位,竟是贾南风①一流的妖后。 这叫史书如何评说,真枉费了先帝一片情贞。 柳竹秋不费力气地躲避章皇后追打,她并不恨这女人,反而可怜她。 皇后早年保护圣躬,肃清内外,劝贤远奸,严明纪纲,实有大功于社稷。后来才受不成器的家族带累,迷失在狭隘的权利欲中。 -- 第560页 如果真是为自身背叛丈夫,还算忠于自我。可她的根本目的旨在维护娘家天长地久的富贵,终是为男人做附庸,彻底断送了一切。 宫人们强行架走疯癫的皇后,赶着打扫金殿。另一路人抬来庆德帝的梓宫②,在后殿装殓了,等乾清宫的灵堂搭好再抬回去。 朱昀曦接到陈维远奏报,于酉时三刻率领随行官员赶回皇宫。 来到皇极殿内,金砖玉柱上的血污还未清理干净,无伤和轻伤的官员们围上来哭拜,饱受恐慌煎熬的内心终于迎来一丝安定。 朱昀曦不管别的,只问先帝的灵柩在哪儿。 内官忙引他去后殿。 棺盖尚未闭合,朱昀曦步履迟缓地上前,像去实现最可怕噩梦。等庆德帝的遗容映入眼帘,他顿时没入悲痛的深海,跪爬着扑到棺盖上嚎啕大哭。 昨晚父皇神思还很清明,并说好等他回来,不到半日竟天人永隔了。 失去最疼爱的他的亲人,朱昀曦痛贯心膂,哭着质问庄世珍:“听说父皇今日遇刺了,难道他是被人弑杀的?” 庄世珍哭诉:“陛下午时一度垂危,柳竹秋自告奋勇施针抢救,本来陛下已经缓和了,可刺客突然闯入。奴才们奋力救驾,又亏得柳竹秋背着陛下逃出乾清宫,陛下方得脱险。他命我们送他来皇极殿,想等您回来,可龙体经不住颠簸折腾,到未时一刻便崩逝了。” 老太监讲述时,朱昀曦看到站在角落里的柳竹秋,她身上血迹斑斑,像经过殊死搏斗。 他忙召她过去,抓住她的手上下查看。 “你受伤了吗?” 柳竹秋摇摇头,她的心弦还绷着,不看到他顺利即位不能放松,说:“陛下上午让陈阁老拟定了遗诏,可陈阁老失踪了,还请殿下加派些人去找他。” 朱昀曦紧张:“我听说皇后和颍川王造反,他们现在何处?” 柳竹秋垂眼沉默,庄世珍代她答话:“颍川王强令臣下尊他为帝,于乱战中被柳竹秋当场手刃。皇后受了刺激,迹类疯癫,老奴让人带去西庑看着了。” 得知柳竹秋当众杀死颍川王,朱昀曦目瞪口呆,尚未做出反应,内官慌忙来报:“太后驾到,刚在殿外看到颍川王的遗体伤心痛哭不止,说话就要过来了。” 朱昀曦急命柳竹秋回避,然而许太后已在众人搀扶下呼天抢地进入后殿。 “柳竹秋在哪儿?让她给我孙子偿命!” 柳竹秋躲避不及只得跪地叩拜,朱昀曦抢上两步跪在她身前,以便掩护她。 许太后已看见柳竹秋,气得筛糠似的浑身乱颤,无视太子喝命左右:“来人,把这妖女拖出去斩首!” 朱昀曦大声求问:“敢问太后,柳竹秋所犯何罪?” 许太后哭道:“她杀了你弟弟,你就曤儿这么一个亲弟弟,他纵有千般不是,也轮不到这个妖女弑杀!” 朱昀曤是许太后从小疼大的,自来嘴甜孝顺,手心手背都是肉,太后反对朱昀曤继承皇位,却不妨碍她对小孙儿的感情。明知他犯了谋逆大罪仍难接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再加上对柳竹秋没好感,听说人是她杀的便想夺命泄愤。 朱昀曦正色分辩:“颍川王公然篡逆,反贼行径确凿无疑,柳竹秋杀他是在保国本,安社稷,功劳有目共睹,太后不予嘉奖便罢了,怎可处死她?” 庄世珍义愤帮腔:“太后有所不知,方才先帝刚断气,皇后便领着颍川王率叛贼杀气腾腾闯入大殿。不拜祭先帝遗体便将颍川王推上御座,武力逼迫群臣效忠。此等忤逆悖乱的恶行哪是皇子亲王所为?老奴以为颍川王正是开罪于天,方得此报。请太后明辨是非,莫为这不忠不孝之人伤心失仪。” 许太后气痛苦闷,明知理亏却咽不下这口气,忽然想到一个制裁柳竹秋的法子,诘问庄世珍:“你们说先帝上午让陈良机立了遗诏,外面百官正等着听训,还不快拿出去宣读。” 庄世珍为难:“陈阁老不知被皇后弄去哪儿了,诏书在他身上。” 太后说:“先帝病重不能视物,陈良机写完诏书定会念给他听。”,她骤然转问柳竹秋:“你当时可在一旁?” 柳竹秋体量老太太一天之内连失儿子爱孙的苦痛,恭敬道:“回太后,臣女当时在场。” “那你可曾听到他们念诵诏书内容?” “是,臣女都听到了。” “可还记得?” “记得。” “好!” 太后霎时目露凶光,下令:“都说你有过耳成诵之能,陈良机带着遗诏失踪,就由你去外面当众背诵诏书。等找到原文,核查出你背错了一个字,就按篡改圣旨罪论处!” 作者有话说: ①贾南风(257年-300年5月13日),小名峕,字南风,平阳郡襄陵县(今山西省襄汾县)人,曹魏豫州刺史贾逵孙女,西晋太宰贾充之女,晋惠帝司马衷皇后。贾南风貌丑而性妒,因惠帝懦弱而一度专权,是西晋时期“八王之乱”的罪魁祸首,后死于赵王司马伦之手,而随后的八王之乱则引发了历史上著名的五胡乱华。 ②梓宫是指皇帝、皇后或重臣的棺材。 第二百零四章 朱昀曦见太后刁难柳竹秋,坚决反对。 柳竹秋冷静抢话:“群臣刚刚经历动荡,人心惶惶,是该早些让他们拜见新帝。就请太后和殿下移驾前殿,待臣女宣读先帝的遗诏。” -- 第561页 许太后愤愤转身先走,朱昀曦小声安慰柳竹秋:“你别怕,就算背错了,我也会保护你。” 昨天和她在钦安殿闹了龃龉,他还很生气。刚才听说她又奋不顾身地为他做了许多事,力保他皇位不失。他不仅气消,爱意还更坚定了,决心不再辜负她。 柳竹秋跟随朱昀曦来到前殿,现场庄严肃静,她一现身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那些眼神热烈得如同火炬,急着点燃迎接新时代的礼炮。 许太后站在龙椅旁,森严下令:“柳竹秋,快快宣旨。” 庄世珍头皮上的栗子起了一层又一层,上午他也清清楚楚听过那篇遗诏,时隔三四个时辰只记得大意,具体语句都模糊了,真难想象有人能原封不动背出来。 有太子在他并不担心柳竹秋背错了被砍头,只怕有人揪住遗诏中的差异作梗,给新旧权力交替的过程制造障碍。 柳竹秋站到御台前面朝百官朗声背诵诏书:“朕以菲薄,绍承祖宗丕业二十有九年矣,敬天勤民,图惟治理,唯恐有负先帝嘱托。乃今遘疾,大渐弥留。夫生死人间常理,虽圣哲终不得免,但后继有人,宗社黎民有主,朕虽弃世亦无大憾。 元子皇太子昀曦聪明仁孝,夙德天成,宜即皇帝位。 在朝文武众臣齐心辅佐,共保宗社万年基业。 凡内外事一律依从祖规,丧礼悉遵先帝遗制。 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音乐婚嫁,各处镇守总兵巡抚等官及都布按三司官员各固守疆域,安抚居民。 宗室亲王藩屏是寄,不可辄离本国。 闻丧之日,各止于本处朝夕哭临三日,进香遣官代行。广东广西四川云南贵州所属府州县并土官及各布政司南直隶七品以下衙门,俱免进香,诏谕中外,咸使闻知。①” 吐字清晰、语速流畅,毫无滞涩,群臣们不知就里,还以为她专门默记过无数遍,听完正准备磕头,殿外跑来几个宦官,向太后太子急报:“找到陈阁老了!” 许太后命百官勿动,急宣陈良机上殿。 不一会儿,老陈被两个宦官扶进大殿。 上午他刚出乾清宫便被几个宦官跟踪,察觉不妙,转身向弘德殿逃跑,不久被他们抓住,挟持到养心殿的佛堂内关押。 他是首辅重臣,章皇后没想伤害他,准备囚困到颍川王登基便放出来。 许太后安慰两句,问:“先帝的遗诏可还在你身上?” 陈良机说:“老臣发现被人跟踪,逃跑途中将遗诏压在路边的花盆下,适才已安然取回了。” 他掏出贴身收藏的诏书呈递,许太后命人与柳竹秋刚才背诵的内容对照,只挑出一字不符:她将诏书里的“圣贤”说成了“圣哲”。 许太后揪住错漏,当场问罪。 “柳竹秋,遗诏何等要紧,你焉敢随意篡改?此番当以大逆罪处置!” 百官们不久前亲见柳竹秋率众镇压叛乱,都以为皇家会重赏她,被太后这吹毛求疵的责难震惊,醒悟老太太痛惜颍川王,要借故报复她。 朱昀曦正要冒着忤逆之嫌袒护,柳竹秋一丝不乱跪地奏报:“太后容禀,臣女并非恶意篡改诏书内容,因那‘贤’字犯了您的名讳,故而错读避讳。” 众人又吃一惊,许太后质问:“你怎知哀家的名讳?” 柳竹秋说:“臣女曾在红莲庵的藏经阁里看到您出阁前捐赠的观音画像,上面的落款写着您的闺名许贤媛。” 几十年前的旧事太后自己都记不清了,她身旁的女官深谙其意,出言苛责:“柳竹秋,你当众宣扬太后的名讳,实乃大不敬,理应罪加一等!” 柳竹秋平静辩解:“臣女不认为让众人知晓太后的名字属于不敬,从古至今的后妃,除开个别经历犹未传奇的,其余都未在史书中留下本名。人们提到她们,只会说某后某妃,遇上姓氏相同的,则会加上前缀,说她们是某某帝的后妃。这些后妃有的非常贤德,有的甚至对国家做出过卓越贡献,却永远站在历史的阴影里,不能真正名垂青史,诸位以为这现象公平吗?太后您辅佐两朝帝王,慈圣识虑,众所不及,功绩可与宋英宗的皇后高滔滔并论,也该像她那样名载史册,受后世颂扬。” 刚才她明知太后心存杀念,仍正面接受考验,实则是想借机为其正名,以补偿她的失亲之痛。 许太后听完她的陈词,立刻省悟,为她这份以德报怨的用心感动羞愧。 她大半生享尽荣光,连做皇帝的儿子都低眉顺眼敬着她,可迄今为止只有柳竹秋公开替她争取这份她自己都忽略了的利益。 太后满含怒火的眼眶蓦地湿润,深刻领会到什么是“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长叹一声道:“罢了,你救驾有功,些许小错可以免罚。” 朱昀曦等人欣然解忧,柳竹秋谢恩时请奏:“请太后让太子殿下登帝座,接受众臣朝拜。” 许太后点点头,向朱昀曦招手。 朱昀曦压制着剧烈起伏的心潮稳步登上御台,姿态庄重地在那张代表至高权力的龙椅上落座。 初次观赏到这个位置所独有的风景,他仿佛登临险峰,远有无垠憧憬,下垂万丈深渊,心中交织着欢喜、迷茫和恐慌。 百官三跪九叩参拜新帝,震耳的山呼声震动屋宇。 柳竹秋跟随众人行礼,不可回避地感到一股若有所失的怅然。此后台上那人就是只可仰视的帝王了。 -- 第562页 朱昀曦不忍先帝名誉受损,秘令知情者缄口,将谋反的罪行尽数扣在朱昀曤身上,褫夺其封号,废为庶人。其妻薄氏赐自尽,他们年仅周岁的幼子被送往凤阳皇陵禁锢,搜捕诛杀手下乱党一千七百八十一人。 再说章皇后,自庆德帝驾崩之日起她便被关进坤宁宫的东暖阁,只由两名朱昀曦亲自挑选的女官看守。 坤宁宫其余宫人不加详查,全部因新帝“宁可错杀,不可纵漏”的标准获罪身死。 偌大的宫殿一夜间死气沉沉,犹如鬼屋,时时回荡起皇后凄厉的嚎叫和哭喊声。 锦衣卫抓获黄羽等道士,经审问那紫砂壶是章皇后通过行贿手段骗他进献给庆德帝的。 朱昀曦不听狡辩,统统押往菜市口凌迟碎尸,捣毁其名下道观,一时天下崇道之风骤减。 数日后先帝的守灵仪式接近尾声,朱昀曦该率群臣去祭拜天坛、太庙,举行正式的登基仪式了。 出发前晚他身着皇帝冕服来到阴暗空旷的坤宁宫,在东暖阁见到蓬头垢面的章皇后。 双方早已不认母子情分,只是胜者在提审阶下囚。 章皇后看到朱昀曦的装束就知他是来耀威的,蔑笑:“你父的大殓还没过,你就急着穿上龙袍,果真是都人②之子,人贱骨头轻。” 朱昀曦冷嗤:“我怕你没机会再看到我当皇帝的样子,特意提前穿来给你瞧瞧,好叫你彻底死心。” “你想杀了我?” “不,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害死我那么多亲人,我不会轻易放过你。” 章皇后已不惧怕任何威胁,仰头狂笑:“你再恨我也只能认我做生母,等我死了还得年年定时给我磕头上供。” 朱昀曦握拳忍住恶心,冷静发问:“你恨我和其他人我都能理解,只一点不明白,父皇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对他下毒手?” 他想对方至少会表现出一点心虚,不料章皇后笑得更放肆,由衷嫌恶道:“他对我好吗?你以为他的皇位是谁帮他抢到手的?比起我当年为他付出的,他后来的所作所为都算恩将仇报!” 朱昀曦愤怒:“父皇给你和章家的恩宠远远超出你应得的,是你贪得无厌,一味纵容外戚作恶,他才会对你日渐失望!” “我应得的?哈哈哈,真要掐斤论两算账,你们朱家的江山都该归我。我冒着生命危险救过你父皇无数次,靠我的智谋胆略他才能登上并坐稳皇帝宝座。他得势前赌咒发誓要跟我平分天下,后来只因我娘家多拿了一点好处就翻脸不认账,把这一切说成对我的恩赏,凭什么!?” 章皇后面目逐渐狰狞,冲动地手指朱昀曦。她的指甲全部断裂,又黑又脏,是连日疯狂抓挠的造成的。 此刻她再度狂躁嗔斥:“你们父子都一个德性,背信弃义,过河拆桥,今后注定落得相同下场。不信等着瞧,柳竹秋不久就会看穿你的本性,然后狠狠报复你。我虽然很恨那丫头,但不得不说她像极了年轻时的我。” 诅咒般的预言连同她恶毒的笑声几乎扯断朱昀曦的神经,心里越否定越着魔似的在意,恨怒瞵耽手舞足蹈的女人,不久如愿看到她四肢痉挛地跌瘫倒地。 他嘴角刻毒上扬,走近两步,观察皇后口鼻歪斜,痛苦挣扎的惨状。 “你这几天是不是经常出现这种症状?” 章皇后唯一还听使唤的眼珠惊怒地转向他。 朱昀曦笑如毒花艳丽:“我让那两个嬷嬷在你的饮食里加了点作料,以后你发病的间隙会越来越短,时间会越拖越长,直到周身瘫痪,变成盲聋暗哑的活死人。等到了那个时候,我再把你装进棺材,送进陵墓交给父皇发落。” 他花了不少心思配制这一奇毒,力求加倍讨还这恶妇施加在父皇身上的痛苦。 说完昂首敛色,高傲俯视任其□□的失败者,换一把刀宰割她。 “朕的生母还活着,朕已派人去迎接她,今后她会代替你享受太后的尊荣。现在知道朕为什么会穿成这样来看你了吧?大明的新皇帝不是你的儿子。” 作者有话说: ①参考模仿了明朝历代帝王的遗诏。 ②都人:明代称宫女。 第二百零五章 庆德帝驾崩当日的戌时,京中各佛寺道观钟声齐鸣,不绝于耳。 柳尧章已领着妻小去广东赴任了,柳邦彦将灵境胡同的宅子退还户部,麻袋胡同的居宅也已搬空,留下十来个奴仆看守,明日就准备携妻子离京返乡了。 他听到附近寺院钟鸣不断,忙派人去街上查看,听说道路全面戒严,便知庆德帝驾崩了。 君臣一场,他颇感悲痛,自觉地命家人换上孝衣,为庆德帝诵经祷告。 稍晚,一些官场旧识相继派家丁来柳府报讯,说柳竹秋在宫中英勇护卫先帝,并带头镇压了颍川王叛乱,助太子顺利即皇帝位。 柳尧章的前同僚们也差人送来相同喜讯,留下一式一样的祝贺。 “令千金立此奇功,新帝必有重赏,老大人和柳三爷想必都能官复原职且有望升迁。” 柳邦彦和范慧娘可惊可愕,不明白本该身在宣府的女儿是如何回京的,又怎会从罪人变成扶立新帝的头号功臣。暂时取消还乡计划,翘首期盼柳竹秋归来。 这一等足足等了二十七天,先帝丧礼结束的次日,又有大批官员欢天喜地上门祝贺,说新帝为表彰柳竹秋的从龙之功,已破例封她为荥阳县君。 -- 第563页 本朝只宗室女能获赐此命妇封号,柳竹秋算开了先例。 “陛下还下旨召回您家三少爷,擢升为翰林院学士。大人家出了只金凤凰,接下来必将兰桂腾芳,赫赫扬扬。” 官场最是势利,预感柳家将要得势都赶来巴结,柳府从门可罗雀变得门庭若市。 柳邦彦早看透炎凉,见新皇帝封女儿做了县君,不像要纳她为妃的趋势,心下颇喜,以为等柳竹秋回来,她和萧其臻的姻缘或可完满。 谁知几天后萧其臻到访,带来意外消息。 “我早想来看望去非公,又觉冒昧,原想等令爱回家再来,可前日……” 萧其臻这阵子心情也大起大落,前期感受和柳邦彦差不多,只当否极泰来,将要心想事成了。前日新帝突然下旨,任命他为广东按察使,并按先帝遗诏为他和左敏兰赐婚,限他赴任前完婚。 萧其臻这一棍子挨得不轻,猜测朱昀曦假接先帝名义赐婚,为的是彻底拆散他和柳竹秋,担心柳竹秋将从此陷落宫中,怙惙地来找柳邦彦商议。 柳邦彦也如同吞了一大块冰坨子,吐着凉气宽慰彼此:“陛下封阿秋做了县君,按理不会再纳她为妃了。” 他估计新皇帝拿萧其臻当情敌,看不得柳竹秋跟他好,于是想出这阴损招数硬剪红线。陪客人闷坐半晌,无奈开导:“圣命难违,这结果对你和阿秋已算不错了。那左家的女儿也算良配,贤契还是安心随缘吧。” 萧其臻心中苦水泛滥,实难接受这事与愿违的现实。 这时管家兴冲冲跑来禀报:“老爷,大小姐回来了!” 柳邦彦和萧其臻惊喜不已,一起赶到二门外。 但见敲锣打鼓,彩旗飘扬,一顶金碧辉煌的八抬大轿已停在门口,两名宫廷女官掀起轿帘从中扶出一位头戴翟冠,着大衫霞帔的高挑女郎,正是柳竹秋。 “恭喜荥阳君回府。” 女官和随行的宫人向柳竹秋拜礼,柳邦彦也连忙带领家人拜见贵人。 柳竹秋笑着让父亲免礼,说:“诸位嬷嬷公公辛苦护送我回家,请老爷替我犒谢他们。” 柳邦彦懂规矩,急命人取出五百两银子分赠宫人。 柳竹秋已看到萧其臻,目光交汇,被他温柔喜悦的关爱勾起伤感,先微笑致意。 范慧娘和春梨闻讯出迎,欣喜激动地围住她,耐不住焦急小声问:“阿秋你回来了,这、这从此就太平了是吗?” 柳竹秋亲热地搂住继母肩膀,带她去揭开随轿子抬入的红绸覆盖的大匾。 匾额上刻着四个鎏金大字“荣归故里”,看落款竟是新帝御笔亲书的。 她向父母家人介绍:“这四个字原是先帝临终前赐给我的,今上又亲自誊写了一遍,让我带回成都老家张挂。” 柳邦彦凑近观摩那四个字,似喜似悲地颤声问:“那先帝赐的那块匾呢?” 他指的是庆德帝给的“生女不教”四字匾。 领队的女官接话:“陛下命我们带回前匾,柳大人这便取出来交给我们吧。” 柳邦彦像从泥坑里爬出来,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那般高兴,亲自带人去取匾。 范慧娘喜得直掉眼泪,抓住柳竹秋的手求证:“这么说你可以跟我们回成都了?” 柳竹秋一点头,她便搂住她大哭,口中不住念佛,庆幸这来之不易的大团圆。 萧其臻默默旁观,衷心为她们欢悦,见柳竹秋扶着范慧娘走进二门,忽然有些无措,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 春梨走来悄声知会:“小姐请您去院子里的八角亭稍待,她过会儿便去找您。” 萧其臻喜上眉梢,连忙赶去彼处。 那亭子还是当年的旧貌,周边景色从初秋转为初夏。静静的水面上小桥照影,荷芰荡漾,大红鲤鱼追逐着坠落水中的石榴花。池畔仍有白鹭凫水,不知是否是当年助他题诗的那一只。 他对景懊悔,自怨当初迂腐没抓住机缘早点表白,如今千山阻隔,还能保住多灾多难的姻缘吗? 不久柳竹秋来了,她换上了素雅的家常装束,姗姗渡桥的姿态也似昨夜星辰,照亮回忆。 萧其臻望着她难抑泪水,想迎上去,脚跟深深种在地上,难挪分毫。 柳竹秋看懂他的心意,淡淡酸楚淡淡失落,假如上次在这凉亭相遇时便尝试接受他,现在会怎样呢?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①” 人世间的遗憾都是这样谱就的。 她不愿再带给他更多憾恨,以风和日暖的表情接待。 “听说大人授命担任广东按察使,粤地民风粗犷,内多山贼,外多水匪,朝廷任命大人为该省臬台,是想借你的才干整顿当地法纪,厘奸除弊,维系风化。还望大人此去多努力。” 萧其臻郑重点头,欲开口诉心事,却遭沉重打击。 “大人和小兰的婚事……是我向先帝求来的。” 柳竹秋说这话时嘴里像含着千斤重的铅块,愧疚得抬不起头,又必须正视他的惊诧痛心,认真解释:“大人为我知己,该明白我想要什么。今上多疑,我向他换取自由的条件就是终身不嫁……” 萧其臻狷急打断:“我可以为你终身不娶,大不了以后从族里过继个孩子承袭香火。” 柳竹秋摇头:“大人不对外做出与我断情的样子,今上就会一直猜忌你,大人身负才学,应为天下苍生谋福祉,不该将时光浪费在我身上。” -- 第564页 他们的思想境界是想通的,萧其臻想起上次许太后下旨让柳竹秋去宣府,分别时她对他的嘱托,立刻在悲伤中释然了,泪眼凝视她良久,哽咽着说:“我明白了,可是你今后该怎么办呢?” 他愿意为他们共同的理想牺牲一切,只担心她从此找不到出路。 柳竹秋乐于与他分享计划,神采奕奕说:“我想回老家试着撰书、讲学,把我的经历和想法分享尽可能分享给大众。” 不能做利剑劈开官场上的黑暗,她还可以化身火种,焚烧缠缚世人的藤蔓。 萧其臻眼前一亮,振奋道:“蜀地民风开化,凭你的本事一定行。我到了广东也会帮你宣传。” 柳竹秋笑道:“我如今是自由身了,往后定会去大人任上探望你和小兰。” 意识到他们并非永诀,萧其臻好受多了,踌躇片刻,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牌赠给她。 “这是我上次决定向你求婚后订做的,取货后一直没机会送给你,现在请你留作纪念吧。” 柳竹秋接过玉牌,上面刻着一首诗:“孤松栖雪岭,往返只寒鸦。翘盼清风过,相依看锦霞。” 看到他曾经的美好畅想,她喉头有些发紧,同时会心而笑:“好巧,我也有件礼物送你。” 说完从袖口里抽出一把折扇递上。 萧其臻展开扇子,只见扇面上画着松柏图,留白处的题诗竟正好在唱和他写在玉牌上的诗句。 “峻岗风啸疾,松柏自清吟。苍劲崔嵬骨,孤高正直心。林禽争托庇,芳草唤知音。冰雪欺不倒,陶然抚月琴。” 有一种深情不在耳鬓厮磨,如胶似漆,在于相知相惜,不论经历多少次劳而无功的付出,依然甘愿用心血浇灌对方的情怀。 他们不约而同相互揖拜,眼中含泪,脸上带笑,往后将沿着各自的航线,向真理进发。 陈尚志每天缠着陈良机吵闹,要求见忠勇伯。 陈良机打听到柳竹秋回家了,厚起脸皮派人登门请求。 柳竹秋也很挂念陈尚志,马上派人去接。 祖孙来到柳府,陈尚志见到柳竹秋便急切地迎上去,被陈良机用力拽住。 “裕儿,忠勇伯是女子,你不能再像过去那么随意了,而且得改口称她‘荥阳君’。” 柳竹秋笑说:“裕哥小孩儿心性,阁老不必较真,请您先跟家父说会儿话,我领裕哥去园子里逛逛。” 她让柳邦彦陪客,牵着陈尚志去到花园的水榭。 陈尚志见周围没人了,一把抱住她,委屈巴巴埋怨:“季瑶,那天你怎么又骗我?知道你被抓进昭狱,我都担心死了。” 柳竹秋抱歉地哄他一阵,说:“我正想去找你呢,可巧你先过来了。有件事想跟你商量,我就快随父母回老家了,这一去不知多久才能回来,你愿意跟我一块儿走吗?” 陈尚志先听前面还以为她又要丢下自己,急得拧紧眉梢,听到结尾方才放心露笑,使劲点头:“愿意,愿意!可是,要怎么跟爷爷说呢?” 柳竹秋说:“陈阁老本来就想把你托付给可靠的人照管,我都跟我爹说好了,让他跟陈阁老说想认你做干儿子。” 柳竹秋没向柳邦彦坦白陈尚志是假傻子,只交代他其实是朱昀曦的表弟,她奉新帝之命看护他,得带回成都照管。 柳邦彦如今事事都依着她,在与陈良机交谈时提出请求。 “在下告老还乡,三个儿子都不在身边,想认个义子以示慰藉。令孙和我家荥阳君情同姐弟,缘分正好,不知阁老肯否?” 长孙的归宿向来是陈良机一大的心病,上一年柳竹秋照管陈尚志真替他省了很多麻烦,眼下正愁找不到第二个那样稳妥的对象托管,听了柳邦彦的话十分心动,却又顾虑深重,委婉试探:“别的倒不妨事,就怕陛下怪罪……” 尽管当事双方拒不承认,朝野上下仍旧断定柳竹秋曾朱昀曦的嬖宠,没见新帝封她为妃还很纳闷,推测今上顾忌柳家门第不适合做外戚,是以另外给了柳竹秋县君的封号。 陈良机以为柳竹秋做不成皇妃,便想拿自家孙子当皇帝的替身,这要是被皇帝知晓可不是玩的。 柳邦彦明白话意,也讳莫如深道:“其实这就是万岁的旨意。” 陈良机大惊:“当真?” 柳邦彦虽被女儿诓骗无数次,但想这件事她总不敢再假传圣旨,笃定道:“荥阳君是这么跟在下说的。” 陈良机立马调整思路,猜朱昀曦觉得对不住柳竹秋,默许她拿陈尚志做自己的替身。 既是圣意,他更乐得顺水推舟,随后便让陈尚志认了干爹,次日搬进柳府居住。 柳邦彦想等柳尧章回京团聚后再走,柳竹秋也想再见见三哥三嫂,并且趁此空档将躲在济南府的表妹阮玉珠和她刚满百日的女儿接来京城。 等阮玉珠到京,她住在文安的父母也收到柳家通知赶来,全家人抱头痛哭,都有隔世之感。 玉珠那赌鬼丈夫已亡于贫病,她寡妇身份又带着个不知来历的女儿,今后的命运仍让父母发愁。 考虑到他们的安全,柳竹秋没揭露朱昀曦代孕的秘密,只说新帝开恩,许诺为玉珠另挑个好丈夫,但不能让新婆家知道她还有子女需要抚养。 “后日我会进宫向陛下辞行,到时问问该如何安置这孩子吧。” -- 第565页 玉珠的事她住在宫里时就跟朱昀曦谈妥了,那会儿尚不知玉珠生的是男是女,所以说好后续再谈孩子的问题。 朱昀曦这段时间既思念柳竹秋又怕她求见,因为这次恐怕真是最后一面。 即位那天晚上,他百忙之中抽空单独召见她,问她想要什么奖赏。 她毫无悬念地请求:“希望陛下兑现承诺,遵照先帝的旨意,让臣女回归故里。” 她刚替他挣得皇位,又手握先帝遗旨,朱昀曦再不甘心也找不到办法拒绝了。 想至少看一次她穿戴凤冠霞帔,在殿上向他叩拜的模样来满足过去的臆想,故而力排众议破格封她为县君。 那天她穿着命妇礼服端庄走来,在座下朝他盈盈礼拜,仿佛月出东海,满室珠光都为之黯淡。 霎时间朱昀曦满心满脑全是悔意,真想把那个规定“君无戏言”的家伙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就因为他提出的苛刻标准,害他必须忍痛割爱。 他像被迫典当传家宝似的千万不舍地端详柳竹秋,觉得她头上的翟冠太简陋,根本配不上她。 明明为她准备了最华丽的凤冠,明明有能力拥有她了…… 是夜他悄悄闯入柳竹秋的睡房,试图再次占有她,痴狂半晌却只换来她一句:“请陛下自重。” 语气冰冷,如同纯净的冰块连恐惧慌乱这样微小的杂质都挑不出来。 他满腔热情顿化乌有,成为一国之君又怎样?他已丧失她心目中的高地,再也回不到原来的位置。 今天她仍将用疏离的态度面对他吧,为守住破碎的自尊,他也用天子威仪武装自身,召她在养心殿正殿相会。 作者有话说: 还有最后一波高潮了,这周确定能完结。 ①出自:晏殊《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 第二百零六章 不出朱昀曦预料,柳竹秋上殿后便视线低垂避看他,其实人家并非刻意生疏,是在遵守臣下朝见天子时的礼仪。 他若客观看待,横向对比其他臣子的表现就会接受这点,可他心态失衡,先入为主地认定柳竹秋就是故意让他难受,使得心情越发阴郁。 柳竹秋行礼后说:“臣女有要事禀报,不宜令旁人知晓。” 朱昀曦不由得心跳加速,侥幸以为她会转变心意,带她来到隔壁长春书屋。 可是柳竹秋到了无人处态度如旧,按规矩站在一丈外低头奏告:“臣女已接回玉珠表妹,她在济南府诞下一女。孩子很健康,已满百日了。” 原来她是来继续谈判的,朱昀曦暗骂自己不该对这狠心人抱幻想,泄气下禁不住摆谱刁难。 “那孩子像朕吗?” 柳竹秋见他仍在怀疑孩子的血统,淡定道:“臣女不敢妄下评断,陛下可使人抱进宫来由您亲自鉴定。” 朱昀曦疑心她在刻薄,冷声道:“罢了,一个丫头片子也碍不着什么。朕待会儿就命人接她入宫,给皇长女做玩伴吧。” 柳竹秋说:“陛下不如让臣女收养她。” 进宫等于坐牢,看皇帝的态度也不会认这个女儿,孩子的命运可说一眼到头了。 柳竹秋觉得这么处理对这刚刚降生的小婴儿太不公平,今天就是来争取抚养权的。 朱昀曦斜睨她一会儿,调头问:“你想以什么名义抚养她?” “对外就说是臣女捡到的弃婴,日后以师徒名分相称。臣女定会悉心教养,育其成才。” “哼,你想把她教成第二个你?” 柳竹秋平静地应付讽刺:“陛下觉得臣女这样的女子不好吗?” 这反问能顶十万强兵,杀得朱昀曦落花流水。 救他性命,护他周全,助他登基,又将他迷得七晕八素,难以自拔,这样的女人他能说不好? 他的脸像入锅的大虾迅速通红,气恼逼近:“你在居功自傲吗?” 不等走近,柳竹秋已麻利跪地,谦恭道:“臣女真心想为陛下减少负累,请您莫要误解。” 这举动阻止朱昀曦即将发生的出格行为,更堵得他没话说。 柳竹秋知道迄今为止道理、情分上她都大获全胜,像拿着上好的肉块逗半饥半饱的狗,不给它吃狗才会乖乖听话,若让它填饱肚子,它就会反过来冲人龇牙咧嘴。 朱昀曦真被她看得透透的,上一刻还气急败坏,见她心平气和解释,马上羞愧难言,自责为什么越怕被她讨厌,还越容易做出惹她反感的事。 按捺数息,沮丧道:“就依你吧,朕已从今年的新科进士里选出一个德才兼备的青年,明日就为你表妹赐婚。你……准备何时还乡?” 柳竹秋先替玉珠谢恩,说:“家父算好日子,本月十九适宜启程。还有一事,臣女想带裕哥一起走,望陛下恩准。” 她不抬头已感绝到朱昀曦狐疑地俯视,夷然道:“裕哥习惯了臣女的照料,上次臣女因故好一阵子没管他,他的疯傻症便加重不少。陛下是知道陈阁老家的情况的,您又不方便直接关照他,还是由臣女负责为好。” 朱昀曦这几天正为如何安顿陈尚志犯愁,那傻子跟他长得太像,若他突然给予优待,外界定会怀疑他们之间的关系。 上次章皇后公开造反,亲历事件的大臣们都在怀疑他非先帝嫡出,这风口上不合多生事端。 听了柳竹秋的说法,他心念一动,设计道:“朕已派人去金华迎接惠音师太,她来京后定想看看陈尚志,你们等师太抵京再走吧。还有以后每年正月十五前必须带他来京城拜望师太。” -- 第566页 他想尽办法制造与柳竹秋接触的可能,这些合理又无关紧要的小条件柳竹秋都帖然顺从。 她回家料理好玉珠母子的事,接着参加了瑞福苏韵的婚礼,之后趁着空闲动笔撰写书稿。 五月底,国舅章昊霖暴毙,内官监的人奉旨去吊丧,不知怎的在章府看到许多宫中失窃的财物。 新帝下旨搜查,找到章昊霖收受各地官员贿赂的账本,言官们继而群起弹劾,罗列出章昊霖及其子孙亲眷历年所犯的上百条罪状。 新帝在朝会上闻奏后流泪哀叹:“朕实未想到国舅会如此荒唐,辜负先帝太后,亦令朕为难。” 大臣们纷纷进言,请他公私分明,以国法为重。 他忍痛下旨:“此案交三法司查办,果有不法之行,皆依律处置。” 案情审理神速,不出数日便坐实了章昊霖各项罪名,其中多条触犯“十恶”。 新帝下旨褫夺章氏爵位,夷三族,家产抄没。 章昊霖的儿女子孙无一幸免,连他和章皇后年近八十的老母也“惊惧”而亡,但据小道传言,章老夫人是被锁在屋子里活活饿死的,死后嘴里还含着没咽下去的棉絮。 民间对章氏怀怨已久,盛赞新帝大义灭亲,知情者们则明白这是场成王败寇的复仇,并预感章皇后也命不久矣。 柳竹秋听说章昊霖未满三岁的小孙子已遭处死,在书房闷坐许久,不停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与朱昀曦最初相处的情形。 乌云还能回归到清澈的雨滴,曾经宽仁的太子却只存在于记忆中了。 午后陈尚志悄悄来找她,说:“今天天气好又凉快,我们去北海泛舟吧。” 他长这么大还没去过北海,那天翻阅柳竹秋的诗稿看到描写北海的篇章很是向往,跟她约好离京前至少去玩一次。 柳竹秋爽快应允,她现在对陈尚志百依百顺,尽量满足他的愿望,其中部分原因是将对纯良时期太子的怀念投射到了他身上。 夏日的北海绿柳如云,水天一色,清波见底,沉鳞竞跃。 柳竹秋带陈尚志划着小篷船分波逐浪驶向湖心。 今天来游湖的人不多,开阔的水面唯见紫燕剪影,沙鸥滑翔。 陈尚志见撑船有趣,跃跃欲试地让柳竹秋教他。柳竹秋手把手教了几个回合,他便掌握要领,欢快地越划越远。 柳竹秋坐在甲板上指导,随后悠闲地观山望景,忽听陈尚志放声高歌:“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不懂音律,随性瞎唱,唱罢笑嘻嘻转头对柳竹秋说:“一划船就想到《越人歌》,早知道就事先学学怎么唱了。” 视线不经意地触到她脸上的泪痕,他像挨了针刺,急忙放下船桨到她旁边矮身关问:“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了?” 会这么以为他就是真傻子了,直觉是刚才的歌曲触动了她的心伤。 柳竹秋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落泪,她只是由《越人歌》想起当年与朱昀曦来此游湖的情形,掠过耳畔的风声里似乎还夹杂着二人的对话。 “臣女就是那搴洲中流的越国舟子,殿下是不訾诟耻的尊贵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可依?” “孤若不依你,怎会准你这么胡闹。” 那时他们尚未定情,还在步步为营地彼此试探,但却相处得轻松愉快。 因为她还没看到朱昀曦内心的阴暗面,或者说他的心还没被阴暗污染,一如这晴夏明湖牵动着她的向往。 陈尚志多少反应过来了,心疼又低落地默默陪伴着,再次为她放下自我。 “如果能让你好受些……你可以把我当成他……” 柳竹秋惊讶,对上他痴情脉脉的眼神,忽然展颜一笑,轻抚他的脸庞柔声纠正:“你比他好多了,干嘛做他的替身?” “真的?” 少年像竖起耳朵的猫,努力判断着。 她笑得更甜蜜:“你看看我现在对你俩的态度就该明白啊。” 陈尚志登时欢欣鼓舞,没有一丝怀疑,只要是柳竹秋亲口说的他都信。 柳竹秋问:“还想划船吗?” 他害羞地往她身边靠了靠:“我想挨着你。” “那我教你钓鱼?” “好啊!” 他们从船舱里取出钓具,柳竹秋又做起师父,细致示范指导。 陈尚志无限崇拜道:“季瑶,你会这么多技能,还样样精湛,我真是太佩服你了。” 柳竹秋笑道:“你拜我为师,想学什么我都倾囊相授。” 陈尚志凝视她一眼,飞快探头在她唇上轻轻一吻,期待又害羞地请求:“我想学亲嘴。” 柳竹秋只呆了一小会儿,放下钓竿勾住他的脖子。 “我现在就教你。” ……………………………… 惠音拒绝去京城,朱昀曦还想瞒着柳竹秋拖延。 柳竹秋见师太迟迟不来,猜出端倪,上书请求替皇帝去路上迎接生母。朱昀曦维持不住谎言,只好准许她启程返乡。 柳竹秋的事迹早在全国各地传开了,每遇歇宿,当地的官员、士绅百姓都来拜访,一个月能走完的路程足足走了三个月,到九月底才回到成都。 -- 第567页 家乡人民更为热情,当天数万人出城迎接,人流阻塞城门,柳府周围的街道上鞭炮终日燃放,积起三寸后的碎屑,比过年还热闹。 柳竹秋到家后闭门谢客,专心写作,年底她的自传《钗而弁》脱稿。 本书记录了她假冒温霄寒闯荡官场的经历,只剔除了不可告人的隐秘,隐去一些人物的名姓,剩下的部分叙事都很详尽。 她找书商印刷出售,一经面世便受到疯抢,使得洛阳纸贵,短短三个月销量高达三十万册,从风靡川内,到渐渐行销全国,凡会识字的都争相阅读,无不被这奇女子跌宕起伏的精彩经历吸引。 文人墨客们纷纷在此基础上二次演绎,以戏剧、小说、评弹等形式传播柳竹秋的故事,使她成为举国共知的名人。 柳竹秋继自传后又编撰出版了一本文集《醒心集》,用历年所作的六十三篇文章分别抨击程朱理学、倡导以民为本的政治思想、反对男尊女卑、主张人人平等、讥讽大贵族大官僚…… 这本文集引发更大的轰动,读者争议激烈,褒贬不一。 书出版的一月内蜀王和成都官场上反对柳竹秋观点的官员们唆使一群狗腿文人公开贬斥《醒心集》,并要求与作者当面辩论。 柳竹秋来者不拒,在文庙前摆开擂台与这些迂书生论战,理据分明地逐一反驳对方谬论。旗开得胜后放言:“有不同论见者,皆可来辩。” 守旧派们不服气,纠集了几拨人展开车轮战。 有识之士和百姓们也争着跑来观看,每一次都被柳竹秋舌战群儒的风采倾倒。 她的名声由此越来越大,很多偏远地区的人甚至不远千里赶来看她。登门求见,想拜入她门下的学子络绎不绝。 精明的书商还将她每次与对手论战的言论记录下来编撰成书印售,销路异常火爆。 由于影响扩展到了外省,其他地区的开明官员和文人纷纷致信邀请柳竹秋去该地讲学。 柳竹秋优先接受了萧其臻的邀请,去广州与进步文人交流,同时观察当地民生经济。 而后依次游历广西、福建、浙江三省,在宁波象山县旅居期间还协助当地县令击退了一伙入侵的倭寇,名声震动江南。 不到一年功夫,她收获无数信徒,每到一处讲学或辩论都观者如云,万人空巷。大部分事后都说:“听荥阳君讲课方知白活了半生。” 崇敬她的大多是底层百姓、闺阁女子、寒门学士,也有一些开明官员,其中不乏狂热者。 泸州知府就曾写信给她,说当地有奸商盗印她的书籍售卖,他查处后已狠狠惩办,要将追回的损失还给她。 柳竹秋回信致谢,说:“吾著书旨在针砭时弊,启迪民智,流通越广越好,虽为盗印,亦有宣传之效,不必严究,所获款项可捐用于贵地慈济事业……” 游历途中她更广泛地接触人群,对民间疾苦认识愈深,尤其是女子的生存状况,有的地区比她过去所知道的更恶劣。 粤桂闽一带女子地位尤为低贱,溺婴现象非常严重。原因不止是重男轻女,还因这些地区流行“厚嫁”。 女儿出嫁父母必须陪送丰厚的嫁妆,嫁妆多寡直接决定女儿今后在婆家的地位,往往是所收彩礼的三四倍,乃至十数倍,而且女儿出嫁后每次回门,女婿还会向岳家索取厚礼。 许多人家因无钱为女儿置办嫁妆,耽误女儿的婚事,也有更多人因嫁女欠下巨债,倾家荡产的。 因惧怕这一沉重负担,百姓们明知溺婴会被官府抓去充军,仍不断狠心溺死刚出生的女儿。 柳竹秋了解到这一现象,气愤指出这是世俗对女子压榨加剧导致的,女子地位越低,受到的掠夺就越多。世风主张“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嫁女已是往别家白白输送劳力了,还得陪送高额嫁妆,就是无止境地敲骨吸髓。 为此她专门在厚嫁风气浓厚的地区开办文会,宣传男女平等思想,抨击陋俗,呼吁取缔,并在多个大城市联络开明人士成立专门面向贫苦女子开设的学校,免费教她们识字和百工货殖技艺,学成后推荐她们去愿意接收女工的手工作坊干活,提高她们谋生的能力。 学校的课程多是实用的生存技能,柳竹秋考虑到女子生育风险大,至少有三成孕妇在怀孕和生产时死去,便在课程里加上“避孕”一节,推广她当年从妓院里学来的避孕方法。 这么一来那些顽固的保守派更痛恨她,骂她“毁灭纲常,断人子嗣”。她在沿海游学期间举报她的奏疏雪片般飞向京城。 起初告状者还顾忌她曾是皇帝的爱宠,言辞不敢太激烈,后来随着柳竹秋的拥护者激增,尤其是各地女子受其影响,思想和行为都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异变,令“君子”、“老爷”们惶怒难当,认为她的危言诡辩已损害到国家根基,渐渐无节制地向当权者大肆控诉。 朱昀曦连续半年每天都会收到骂柳竹秋的奏疏,数量逐月飙升。 他看上面记载的事例,能理解柳竹秋的动机和想法,一直敷衍地用“再去详查”来打发声讨。 等看到柳竹秋在学校宣传并指导民间女子“避孕”,他也不淡定了,联想到二人相好那两年这女人的肚子毫无动静,难不成也在偷偷用这招? 假设一出,火气腾空而起,挑出二三十个举报过柳竹秋的朝官,召他们到仁智殿全面揭发柳竹秋的异端邪说。 -- 第568页 作者有话说: 关于嫁妆那个,去看看现在印度女人受嫁妆残害的状况就知道古代中国女子是怎么被压榨的了,不能说像,只能说一模一样。 第二百零七章 这些反对柳竹秋的官员苦等多时终于盼到皇帝正视“危机”,争着要向他告状。 在场官职最高的内阁大学士,刑部钟尚书带头射出第一箭,问朱昀曦:“荥阳君售卖的书作《钗而弁》、《醒心集》、《思微集》,敢问陛下可曾看过内容?” 朱昀曦说:“朕已粗略观其大概。” 钟尚书苦大仇深道:“她在书中抨击圣贤,歪曲经典,大发惊世骇俗之论,诬民谤道,贻害人心。如今从者千万,少年后生多受其蛊惑,再不加以严惩禁止,则礼教溃防,人心风俗危矣。” 朱昀曦了解柳竹秋的性子,自身也不喜俗规,看她写那些反对宋儒道学的文章不觉奇怪,只不喜她在书中宣扬“人人平等”这一悖乱观点。倘若人没了贵贱之分,皇帝还怎么统御臣下?官员又该如何治理生民? 她若是私下里要求跟我平起平坐,我就当给她的优待,依了便是。居然想将这一特权广而推之,不是存心拆我的台吗? 他藏住不满淡然道:“荥阳君一贯特立独行,偶有张扬失度之言论,但对朕和朝廷还是很忠诚的。” 他心里仍把柳竹秋当成爱人,不愿外界过分攻讦她,先为今天的会议定好基调:允许告状,不许加罪。 大臣们会意,不敢再直批柳竹秋,转而披露她的思想造成的危害。 “荥阳君的书在闺中流传甚广,许多女子们读后都深受毒害,比如近日南北各省都掀起了‘解脚’潮流。妇女们纷纷解除缠足,举行集会焚烧裹脚布和小鞋,还四处宣扬禁止为幼女裹脚。” 朱昀曦说:“妇人裹脚起初只是个别人的嗜好,后来才渐成风气,既是风气自有消长变化。儒教并未提倡女子裹脚,宫里的女人也都没裹脚,民间女子不再裹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嘛。” 他没有恋足怪癖,对三寸金莲不感兴趣。宫规规定,女子入宫便不再缠足,他看过后妃们解除裹脚布后扭曲变形的双脚,很是恶心可怖,内心也认为这是种残忍的陋习。 钟尚书见皇帝一味袒护柳竹秋,引申道:“陛下,缠足旨在规范女子行为,使其行动贞静,俗云‘女七岁,勿外出’。女子不缠足,便好动,好动则易生邪癖。假如女子成天四处乱跑,不再受尊长丈夫管束,世道必至混乱。” 一些人忙补充已显形的乱象。 “时下各地城镇中有大批女子身着男装招摇过市,或成群结队在茶肆酒楼聚会玩乐,其行径近乎娼妓,失尽体统,大伤风化。” “荥阳君在沿海地区办学,教女子匠作商贾技艺,一些未嫁女子受教后自以为能独立谋生,便不听从父母安排的婚事,甚至偷偷与自己心许的男子私定终身,美其名曰‘婚嫁自主’。真丧尽伦常,不知羞耻为何物。” “还有很多受荥阳君邪说影响的妇女不肯在家相夫教子,孝顺公婆,都抛头露脸外出做工经商。更有一些失德妇人悍然夺权,把持生计家产,将丈夫囚在家中浆洗烹饪照看孩子,丈夫若不从便非打即骂,极尽奴役之能事。” “不止民间,就连一些官员的妻女也在效仿,四川德阳县县令的妻子金氏公然在县衙对面开起状师铺,亲自坐店教人写状纸打官司,因不满其夫判决结果,对其大打出手。杭州通判的独生女乐氏,自视才高,竟要求官府准许她参加科举,遭拒后不顾廉耻,在官学内张贴告示叫嚣与士子们比试学问。” 朱昀曦好奇:“她比胜了吗?” 呈报官员面如死灰:“那些士子想是让着她,又或许被她美色迷倒,竟被她侥幸胜出。她得意非凡,进而写诗讥讽朝廷。” 朱昀曦听这行径赫然是柳竹秋第二,质问:“如此张狂,她爹就不管她?” “那乐通判溺爱无度,早年便处处夸耀女儿的才学,自从荥阳君事迹曝光后他更多次声言其女之能不压荥阳君,若能出仕成就将远胜于己。浙江御史已对其进行弹劾,望陛下严饬。” 钟尚书再做扩充:“目下这股歪风之可怕,就在于部分官员也受到误导,公开支持妻女效仿荥阳君的事迹,以为她们也能因此扬名立业。广西镇南关守将的女儿闽氏盗取其父令牌率军剿灭一伙山匪,其父事后竟敢上书替女儿请功。绍兴县令准许其妻鄂氏扮做他的师爷协理公务,另外威远、平津、江阴县令也有类似行径。多地州牧支持当地开办女子学堂,有的还让男女学生混杂上学,全不顾礼教大防,伤风败俗,养奸蓄淫,为祸甚烈啊。” 保守派们以前只道柳邦彦教女无方,如今方知比他离谱的男人比比皆是,骂这些人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 朱昀曦听着大臣们滔滔不绝的控诉,脑海里盘旋着柳竹秋激昂的宣言。 “臣女想为闺阁诏传,让人们知道女子也能有成就。世上不会只有一个柳竹秋,那些闺楼绣户里一定藏着许许多多像我这样的女子,她们没有现身是因为缺乏时机。等臣女开了先河,她们就能勇敢地逆流直上了。” 她预测得没错,世上真有诸多与她秉性类似的女子,此时在她的感召下正如雨后春笋涌现。 -- 第569页 他又想起柳竹秋辞行时他挤兑她的话。 “你此去必须遵守承诺,不得再亲近其他男子,不得女扮男装,让朕看看没有男人扶持你能闯出什么名堂。” 事实证明他又输了,柳竹秋以女子身份游走天下,仍活得风生水起,还实现了为闺阁诏传的豪言壮语。 仿佛在向他示威,向这世道宣战。 一个精明的吴姓御史见皇帝听了若干证据仍犹豫不决,机巧进言:“听说靖江王非常赏识荥阳君,多次赠送她大量财物,并邀请她去桂林的藩邸做客,支持她在当地办学。荥阳君还专门写文章感谢他。” 效果立竿见影,皇帝最忌讳大臣与藩王往来。 朱昀曦听说那靖江王年方而立,英俊多才,假如柳竹秋与之勾搭生情,用当初辅佐他的心力去辅佐靖江王,保不准会养成大患。 看样子必须采取行动了。 次日朝会上,他命大臣们讨论柳竹秋的不法行径,面对守旧派的指责,朝臣里的开明派纷纷为柳竹秋仗义辩护。 何玿微最为积极,向朱昀曦申辩:“荥阳君之学求真务实,洞见古今,之行扶弱济困,利国利民,刚才那几位大臣明显有歪曲中伤之意,请陛下切莫听信小人谗言。” 两派在朝堂上争论不休,借对柳竹秋的看法间接展示各自相左的政见。 朱昀曦不堪其扰,提前宣布散朝。 何玿微不满那位弹劾柳竹秋私通外藩的吴御史,在殿外追上他继续理论。 吴御史语塞词穷,竟当众质疑他与柳竹秋的关系。 “听说何大人入仕前便与荥阳君往来亲密,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的私情,故令足下如此维护她?” 何玿微大怒,照他狗嘴上猛捶一拳。 他勇力不压武夫,那吴御史是个十足的弱书生,只这一拳便牙齿崩落晕死过去。 他相好的同僚见状,不依不饶拽住何玿微,要他去皇帝跟前辩理。 何玿微怒极,又和这些人起了冲突。 他也有一帮同道,也陆续跑来援助扎场。 两派人延续朝会上的敌意,骂战随即升级为群殴,就在皇极殿前的广场上演起摔跤大赛,打落乌纱,撕破官袍,扯断玉带,踢落皂靴,直到锦衣卫出面制止,涉事的四十几个官儿都挂了彩,还有几个倒地昏迷的。 朱昀曦闻奏恼怒,下旨将参与殴斗的官员全部押到宣治门外杖责五十,何玿微和吴御史各自罚俸一年。 他没想到此事还引出了啼笑皆非的后续。 三天后吴御史坐轿子出门,被一劲装结束的妇人骑马拦截。 那妇人武功了得,悍勇异常。不光吴御史,连他的轿夫跟班,共计十人都被打得屁滚尿流,打完还揪住他的头发怒斥:“我是何玿微的老婆,我丈夫跟谁有私情我会不知道?要你这狗贼含血喷人!” 骂完还一口气砸烂吴御史的轿子方扬长而去。 人们这才知道悍妇是何玿微的夫人邓云芝。 吴御史的上司替他到御前告状,说邓云芝以前与荥阳君结交,受其影响恣行无忌。还说荥阳君制造的歪风已带坏全国女子,再不惩教,天下必将牝鸡齐鸣,阴阳倒错。 朱昀曦下旨褫夺邓云芝的诰命封号,命她去吴御史家赔礼。 邓云芝公然对宣旨的内官说:“陛下收回诰命我无话可说,但姓吴的诬陷我丈夫与人通奸,我虽 愚陋,也懂些律法,诬人通奸至少杖九十,我打他一顿还不够抵这顿杖刑呢,岂有反去道歉的理?” 内官威胁她:“你敢抗旨,不止你挨罚,还将连累你父亲和丈夫,谁让他们没教好你!” 邓云芝说:“我十岁起家父便事事由我自主,出嫁后家里家外桩桩件件丈夫都听我的,不存在谁管束我。公公请代我回去问问陛下,他受了欺辱,后宫的娘娘们能不气愤?会不想帮他出头?我替丈夫教训吴御史乃是人之常情。” 内官没见过这么彪悍的女人,咋舌道:“陛下是至尊天子,谁还能替他出头?” 邓云芝回道:“我们家的丈夫妻子地位平等,没有高低之分。” 朱昀曦接到内官奏报,气得用力拍桌。 “朕身为天子,连个泼妇都制服不了吗?” 赐毒酒命邓氏自尽。 圣旨下达,何玿微本想进宫求情,邓云芝却愤然一口气喝个精光,转身躺进备好的棺材等死。 过了一会儿药效发作,她腹泻呕吐不止,折腾一天不见死,身子还慢慢康复了。 原来那毒酒里只下了芦藜和巴豆,并不致命。 朱昀曦听说邓云芝宁喝毒酒也不屈服,惊怒加倍,始信钟尚书等人的话,这些泼妇借了柳竹秋的势日益猖狂,再不遏制真要翻天了。 他本想命何玿微休妻,再判邓氏流放。 陈维远劝告:“据说何玿微爱妻如命,万一他也抗旨,陛下难道真为这件事杀了他?不如改罚他罢职思过一年,便足以儆效尤了。” 朱昀曦念及何玿微曾多次立功,又有柳竹秋这层关系,最终依言饶了这对夫妻。然后派遣已任职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单仲游去江南召柳竹秋上京。 她这通胡作非为并非全是添乱,也给了他实现愿望的机会,将有望成功降服她。 作者有话说: 争取晚上二更吧,只是争取,不保证有哈~ -- 第570页 第二百零八章 单仲游花了一个半月往返,回宫后耸肩锁颈奏报朱昀曦:“荥阳君说她事务繁忙,暂时不能进京面圣。” 这女人抗旨不遵,难道真以为翅膀长硬了? 朱昀曦怒问:“她已犯大逆罪,你为何不直接拿下押解来京?” 单仲游苦告:“卑职也如此警告她,不想荥阳君出示了一份您亲笔书写的免罪书,上面写明只要她不谋反叛国,其余不论触犯何罪您都不予追究。” 朱昀曦回忆片刻才想起这桩旧事,自己埋下的钉子只好硬着头皮踩上去,忍耐着问:“你可知她给多少人看过那份免罪书?” “她说自两年前还乡后便经常拿出来向亲友展示,以宣扬您的圣恩,仗着这份殊荣她做任何事都很顺利。” 朱昀曦知道柳竹秋在给他下套,故意四处炫耀免罪符,令他不便处置她。 若任其摆布,这皇帝还怎么当得下去? 正想暴躁下旨派人武力捉拿,单仲游呈上一封柳竹秋写给他的书信。 “荥阳君说她至多再有半月就能处理完手中事务,届时将立即上京朝拜。卑职留了一路人护送她,估计她此刻已在路上了。” 这封信及时阻止朱昀曦失态,展信阅览,信中全是嘘寒问暖,谢恩请罪之意,言辞极为温柔恭顺,与抗旨行为对比鲜明。 又是这招,一边同他作对,一边做小伏低,对内给他气受,对外全他颜面,这些年她就用这万变不离其宗的招数对付他,偏偏还百试不爽。 朱昀曦纠结一阵,决定再放柳竹秋一马,反正她这次插翅难逃,这么爱耍心眼,往后就让她呆在他身边耍个够。 当日柳竹秋接到圣旨,身边的人都预感不妙,建议她逃跑。 她安慰众人:“陛下重情恋旧,想必不会重责我。” 实际上她是不在乎安危存亡,准备坦然迎接一切可能。 动身前晚春梨突然留书离去,说要去找救兵。 陪柳竹秋出发的只剩陈尚志和几个仆婢。离京两年他和柳竹秋朝夕相伴,歙漆阿胶,已无异于夫妇。 陈尚志读书用功,学识精进迅速,平时帮柳竹秋整理文稿,编撰讲义,是她的得力帮手。 柳竹秋可惜他的才智,想撒个谎骗外人说请神医治好了他的痴呆症,让他去考功名,学以致用。 陈尚志说那样一来朱昀曦肯定不会再允许他呆在柳竹秋身边,断然拒绝了。 “世上不缺做官的才子,但能陪伴你的只有我,做你这个女夫子的弟子极为荣幸,怎能说成屈才呢?” 踏上返京旅程,陈尚志很不安,柳竹秋著书立说惹怒了大批守旧官员,长期参奏诬陷她。皇帝没在圣旨上露口风,但派人远道千里来传唤,想必不会轻松了之。 他们走的是水路,沿京杭大运河乘船北上。 正值初冬傍晚,一片孤帆随夕阳航行,两岸青山映带,归鸿逐波,萧瑟寒飙吹撩着船舱门口悬挂的毡帘,间或送来几声凄清的鹤唳。 柳竹秋忙着校对文稿,手里这批稿件是她这半年写就的,还有部分来自一些文坛知交,她想赶在进京前整理完毕,以保证顺利出版。 陈尚志替她誊写校好的稿子,趁舱内无人,小声问:“季瑶,今早我听到锦衣卫谈话,他们说这一路都尽量少靠岸,争取下月中旬抵达京城。行程如此之急,我真担心陛下轻信歹人,这次是拿你去治罪的。” 柳竹秋笑了笑:“估计是这样。” 她终于说出实话,陈尚志揪心道:“你明知如此为何还不做打算?那人已是皇帝了,你别高估他的气量,为防万一我们还是趁早逃走吧。金夫人去年曾派使者请你去蒙古做客,我们不如仍去投奔她。” 柳竹秋认为是时候与他商议未来了,放下笔,轻轻朝他招了招手。 陈尚志忙搁笔挪到她身边,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裕之。” 她春云般的眼波涓涓流向他,柔声唤着她为他取的表字。 “我不能逃走,就算这次是条绝路,我也得坚定地走下去。” 陈尚志眉头更紧,难掩恐惧:“为什么?当年先帝命你去宣府出家,你也决定潜逃啊。” “当年我还在冒用温霄寒的身份,尚未将我的思想传播给大众。如今我已让很多人了解并接受了我的观念,算实现理想了。如若逃亡,那些反对我的人定会将我抹黑成叛国者,以此推翻我的言论,我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如果陛下判定你有罪,从重处罚你该怎么办?” “那我也得受着,总之不能破坏人们寄托在我身上的信念。” 陈尚志难过得两眼嚼泪:“你是要效法蒋妈和孟先生,舍身证道吗?” 见柳竹秋默认,他垂头流泪,压抑地低泣数息,抬头保证:“你放心,你若有事,我会替你出版这本文集,然后继续宣传你的学说,直到我死的那天。” 少年已蜕变成长,温柔体贴的沃壤长出的爱苗往往能结出知音硕果,他钦佩柳竹秋,也钦佩她的理想事业,愿意为二者献身。 柳竹秋无限欣喜地搂抱他,心疼内疚紧跟着到场。 “对不起,每次都要你迁就我。” 刚建立亲密关系那会儿她偶尔还会在陈尚志身上寻觅朱昀曦的旧影,在充分感受到前者的包容理解之后便彻底摆脱了那种若有若无的缺失感。 -- 第571页 有了比较才清楚,纯粹的相爱应该是轻松舒畅的,好比穿着最舒服的衣服,只需要干净柔软的面料和简约合体的裁减。 如无意外,她希望同他白头到老。 陈尚志用力回拥她,两个人的体温迅速穿透衣衫交融在一起。 “是我没用,不能保护你。” 他失落又向往地说:“假如我有表哥的权势就能成就你了。” 他从不在意被当成替代品,还遗憾自己这个赝品太弱小,配不上爱人的需求。 柳竹秋摇摇头:“千万别这么想,假如你生在那种权势下,就不会长成我喜欢的样子了。” 她捧起陈尚志的脸,仔细擦去上面的泪水,使劲亲了几口,再用甜蜜的微笑感染他。 “我刚认识陛下时以为美丽的皮囊能遮盖坏脾气,后来方知可爱的性格才是最迷人的。现在想想他应该是你的替身,只不过比你先出现。” 一个月后的黎明时分,他们在通州张家湾码头靠岸,天下着小雪,山峦成玉丘,长风响琼枝。 柳竹秋刚登岸,便被宫里派来的车轿接住,她请求先回家看望三哥亦未获得准许,便转而交涉:“陈小少爷许久未归家了,陈阁老来信说很想念孙子,请送他去陈府吧。” 陈尚志先跟她商量好了,见内官应承,便听话地另乘一辆车出发。 一行人朝北京城前进,到十里长亭处遇一人拦截喊话。 “请问荥阳君在车上吗?” 柳竹秋听这声音很像学生张体乾,又比记忆里的粗沉,推开车窗观看,还真是他。 这小子今年该满十九了,身量比最后一次见面时高壮许多,披着墨色斗篷,头戴奓檐帽,身上已看不出少时的调皮劲儿,气质稳重干练,全然是大人模样。 “体乾!” 她欢快招呼,张体乾闻声后惊喜上前,不避地面泥污,端正地跪下朝她磕了三个头,。 “学生听说先生返京,已连续在此等候五日了,敢问先生别来无恙否?” 柳竹秋暴露身份后张体乾仍坚持尊她为师,当时还央求祖父搭救她,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能眼看先生遭难而无所作为。” 张选志训斥他:“那柳竹秋是个女人,你难道还要认她做娘不成?” 张体乾正色道:“孙儿早年粗鄙顽劣,是先生教会我礼义廉耻,我这一生都会以弟子身份侍奉她。” 后来柳竹秋离京还乡他也曾骑马远送,临别时牵衣不舍,热泪沾湿衣襟。 柳竹秋时常记挂这个学生,这两年她居无定所,双方无法通信,此刻相见,必要叙一叙旧。请求内官稍事停留,下车与张体乾去亭中谈话。 “体乾,你都长成大人了,可曾参加今年的乡试?” 张体乾自豪道:“学生侥幸,已考中举人,准备挑战明年的春闱。” 柳竹秋惊喜:“你爷爷一定很高兴,他还好吗?” 张体乾顿现悲色,伤心道:“爷爷自在颍川王叛乱时受伤,身体每况愈下,已于您还乡次年的夏天病逝了。” 柳竹秋和张选志交情不浅,乍闻噩耗也很难过,问:“那你这两年过得如何?” 张体乾说:“爷爷留给我不少产业,衣食用度不愁,只是日子比从前清静不少。” 官场上人走茶凉,张选志一死,趋炎附势之徒都散了,以前巴结张体乾的人还反过来嘲笑他,说他长于宦官之门,出于妇人座下。 提起这些讥讽,张体乾愤慨道:“他们笑话我是宦官之孙便罢了,但贬低您我是一百个不服。您做温霄寒时谁敢质疑您的学识才气?知道您是女子就全盘否定。以前我以为人们信奉男尊女卑是因为男子确实比女子强,但打从认识您以后才知道这实是井蛙之见。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以做您的学生为荣,今后若能考取进士,出仕做官,定会推行您的主张。” 曾经的樗栎已长成良材,柳竹秋成就感十足,拍着他的肩膀赞许:“体乾,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是当街耍横的纨绔,当时真没想到你会这么有出息。世人给你起外号‘张阿瞒’是想挖苦你,但我觉得这外号很贴切。曹操若生在治世将是位出色的能臣,这定是你的将来。” 她还想多勉励张体乾几句,奈何内官连声催她上车。 张体乾小声道:“学生听说有坏人抱团攻讦您,先生此番若有急难,务必知会一声,学生随时听候差遣。” 他上马尾随车队,一路护送柳竹秋直到皇城外。 此时皇极殿上朝会到了尾声,朱昀曦突然宣布:“荥阳君今日已抵京了,日前群臣不断上书奏请朕惩办她,朕思之再三,认为她现在声势不小,若加惩处,反会助长她的名声,引得狂悖之徒诋毁朕。因此朕决定予以羁縻,纳荥阳君为贵妃。” 聪明的大臣立刻明了皇帝用意,钟尚书出班敬奏:“万岁圣明,这样既能禁止荥阳君再散播言论,又可让世人知晓她是因为您当年未能给她应得的名分才怀怨报复,从而搞出那套歪理泄愤。如此不伤圣德,不兴风波,保全人才,体恤民心,可谓两全其美,皆大欢喜。” 皇帝要讨小老婆,官员们纵然反对也只能从相应的规矩里找理由。 陈良机提醒:“荥阳君的三位兄长都担任要职,恐不宜选为妃嫔。” 朱昀曦笑道:“这点朕自有相应举措。” -- 第572页 说罢传令柳尧章出班,问他可赞同这样的处置。 柳尧章寒毛森竖,面对皇帝假惺惺的好意,只得恇怯谢恩。不敢想象妹妹收到这个消息将做何反应。 作者有话说: 我的速度大概这周内完结不了了。 第二百零九章 柳竹秋乘坐轿子来到乾清门前,剩下的路需要步行。 跨过宫门,右前方赫然出现一块印象中不曾有过的铜碑,她走近看清上面的字,不禁愣住。 “后宫干政,人人可诛。” 她问引路的内官:“这块碑是何时立的?” 内官介绍:“这碑上写的是先帝生前留给太皇太后的遗旨,陛下登基大典前一个月,太皇太后命人铸碑树 在这儿,好时刻警醒后人。” 说着微妙地瞥她一眼。 柳竹秋明白庆德帝和许太后都在针对她,生怕朱昀曦难舍执念,先立规矩约束。 难为他们壁垒森严,别说她没这个心思了,就算有,看见这条警告也会被唬退。 走进乾清宫,她发现这里的陈设比记忆中简朴多了,但这种简朴由于崭新的外观显现出一种牵强附会的造作。 近两年全国多灾异,去年十一月,历来不见严冬的琼州竟连降大雪,积雪深达数尺,冻死无数牲畜。 今年四月南方雪飘千里,麦田都遭冻毙。立夏农田又遇霜冻,颗粒无收。而河南、甘肃等地一连数月大旱,地如火炙,百草俱枯。严重的饥荒致使上百万人逃亡,乡乡几断人烟,夜夜常闻鬼哭。 每遇天灾大臣们便会上书劝谏皇帝修德,朱昀曦登基这两年多想必天天被这类说辞困扰才被迫对外展现去奢就简的明君作风。 柳竹秋不信天灾与帝王的德性有关联,只觉得朱昀曦倒霉。 本来他即位时唐振奇等阉党刚垮台,清洗掉朝中奸邪之辈,正是励精图治的好时机。偏偏遇上百年不遇的重大灾害,各地税收亏欠,国库里的银子根本不够周转。 为筹措经费,他提拔了一批能吏,想方设法捞钱。 这些人知道鸡脚上刮不出油,聪明地将矛头对准肥得流油的大地主大商人,宰掉好些肥猪肥羊,收效显著,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由此升官发财。 但如此一来也触动了旧官僚旧贵族的利益,出于自保和壮大势力,这些官场新贵们各自拉帮结派,加紧丰满羽翼。 目前朝堂上形成了以刑部钟尚书为首的浙派和户部肖尚书领导的楚派,这两派与以陈良机为代表的齐派旧官僚争权夺利,相互排挤,庆德帝在位时期不曾有过的党争现象开始抬头。 一个王朝出现党争,通常预示衰弱和没落。 东汉的党锢之祸、唐末的牛李党争,北宋的新旧党争,无一不是亡国的丧钟。 朱昀曦没有足够手腕压制这些腹黑老道的臣子。 张选志已死,他在清洗章皇后残党时又将大量老资格的宦官裁汰外放,候补的年轻宦官缺乏经验,不能出色领导司礼监和东厂,导致皇帝制约群臣的利器失效。 八方掣肘,顾此失彼,柳竹秋不用细想也知道朱昀曦当下的日子有多煎熬。 在东暖阁等待半个时辰,皇帝驾到。 她跪下拜礼,朱昀曦先让她平身,命侍从们退下,再去椅榻上落座, 柳竹秋站起来等待训示,室内静悄悄的,少顷,朱昀曦不温不火问:“都两年没见了,你还不愿看我一眼?” 他使用亲密口吻,这对柳竹秋来说不是好事,矜持道:“陛下是九五之尊,臣女不敢冒犯。” 朱昀曦嗤笑:“你还是说一套做一套,你在外面干的好事我全知道了。经你煽动,近来秽乱风俗,忤逆纲常之辈越来越多了,尤其是那帮嚣张女流,个个都想爬到男人头上来。听说何玿微的老婆邓氏是你的好姐妹,她抗旨犯上也是在向你看齐。” 柳竹秋诚恳道:“邓夫人的事臣女已听说了,臣女想她当时只想要一个公平的裁决,因性情刚烈用错了方式。而陛下也没理解她的本意,怪她触犯了您的威严就赐毒酒要挟。其实您只要采取稍微温和理性的措施便可避免僵局。” 朱昀曦立时来气:“你还有脸奚落我,这件事肇因都在你!天底下有用的学问那么多,你偏要鼓吹人人平等,号召女子自立。因为你,都有女人嚷嚷着要求朝廷向她们开放科举了。” 柳竹秋正色道:“陛下不认为这是好事吗?天下德才兼备的女子众多,若允许她们参加科举,将为朝廷输送更多人才。” 朱昀曦反问:“朝廷取仕都有定额,让那些女人高中岂不意味着有同等数量的男子落榜?” “大浪淘沙,优胜劣败,淘汰能力不济者,让更有才学的人主事,这也是老祖宗所提倡的。” “你想得太简单了,且不说女人理政合不合规矩了,她们做官以后难道不嫁人吗?既嫁人,定要相夫教子,主持中馈,哪有时间处理公务?” “教育子女,主持中馈等事务男子也做得,大户人家的管家都是男子,不也挺擅长这类事吗?” “混账,你这是颠倒尊卑阴阳!” “陛下想想臣女假扮温霄寒时也曾为官,当时还时常得您夸奖,做事没有不如男子的地方吧。” 柳竹秋翻开旧账,全是毋庸置疑的论据。 -- 第573页 朱昀曦情知驳不倒她,也无心磨蹭,严肃地道出正题:“你的那些狂行早已激起公愤,我护你多时,再也护不住了,非得给朝野一个交代才行。” 又是一阵沉寂,朱昀曦故意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柳竹秋猜他在等她求饶,平淡回应:“臣女正听候陛下发落。” “哼,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闯的祸有多严重?向平民灌输异端思想,引导他们轻视皇权等同于谋反,凭我以前给你的那份免罪书也救不了你。” “臣女只是将孟子的贵民思想做了重申,希望老百姓能受到上位者的优待尊重。陛下知道您的子民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各地土地兼并严重,不事稼穑者田连阡陌,广大辛苦耕耘的农夫却少地、无地。每年的收成还不足以应付苛捐杂税,想做工贴补生计,又要被迫从事繁重的徭役,日子越过越凄惨,卖身为奴或者沦为流民都算幸运,很多人最后乞讨无门,只能活活饿死。臣女所到的广东浙江已算富庶之地,大部分平民仍穷困潦倒,饔飧不继,更莫说那些土地贫瘠,连年受灾的地区了。” 朱昀曦登基后每天都面对官员哭穷的奏章,知道国家正面临民穷财匮的窘境,见柳竹秋有责难之意,窝火辩解:“你以为我不着急吗?我即位以来不停推行惠民举措,尽量蠲免地方拖欠的赋税,停止各处营造,也不再征集乐工和匠人。你待会儿不妨看看我每日的膳食,比我在东宫时精简了一大半。我也想让老百姓生活好过一点啊!” 柳竹秋终于忍不住抬头目视皇帝,他依然是眉目如画的美男子,但失去了从前朝气蓬勃的风采,疲惫困苦清晰可见。 他刚才说的措施全都治标不治本,造成弊政的病根是他不敢碰触或者没能力解决的。 她深深担忧,眼神随之变化,近似朱昀曦曾经熟悉的怜惜。 他不失时机地快速上前握住她的手,热切道:“柳竹秋,这次没我的庇护,你难逃罪责,我当然舍不得你经受牢狱流放之苦,而且我也急需帮手。外面那帮大臣没一个好东西,我信不过他们,只相信你是真心为国为民的,请你回到我身边来辅佐我。” 若他的动机果真如此,柳竹秋义不容辞,试探:“陛下想让臣女做什么呢?” 朱昀曦酝酿须臾,攒足了底气说:“我方才已在朝会上宣布,要封你为贵妃。你看这乾清宫的装潢是不是很合你的喜好?是我特意让人精心布置的。以后你就随我一块儿起居,要是不习惯与我同房,可去西暖阁,那边比这里还雅致舒适些。” 这一板斧如同闪电,柳竹秋目光顿失温度,强行抽回手,峻色质诘:“敢问陛下是何用意?” 朱昀曦保持温和,耐心解释:“大臣们让我至少对你实行禁锢,阻止你继续布道。我对他们说你功勋卓著,不能视为罪犯对待,纳你为妃别人就不会说你是反贼了。你著书讲学意在拯救黎民苍生,做我的臂膀更能达成目的,也更符合你的心愿。你以前觉得女子身份弱小,怕我来日变心伤害你,如今世人都知道柳竹秋的大名,推崇尊敬你,你已给自身找到足够保障,应该安心了。” 柳竹秋心中的怒意排山倒海,决然揭露他的阴险本意。 “陛下,您的用意不止如此吧?想让世人以为我当初是得不到名分才发表那些观点来报复您和朝廷,封我为妃等于封我的口,再让我的支持者们误解我沽名钓誉,把治学当做终南捷径①,然后不再相信我的言论。您这招兵不血刃用得真妙啊。” 朱昀曦骗术败露,愠怒道:“你老是用恶毒的想法揣测我,进宫总比当囚犯强吧?还有,你口口声声说要拯民溺、救民饥,我都主动说让你辅佐政务,不是拿你当金丝雀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有什么可顾虑的?” 柳竹秋错愕发笑,指着窗外说:“臣女刚才一进乾清门便看到刻有先帝遗旨的铜碑,上面的字臣女只看一遍就永生难忘,陛下天天进出难道看不见?” 朱昀曦叹气哄慰:“那都是吓唬人的,有我在谁敢动你?让你住在乾清宫就是为了最大限度保护你的安全。说你干政也得讲证据,你悄悄跟我吹枕头风,谁会知道?” 柳竹秋最反感他的时候也没把“无耻”一词与他挂钩,此刻真觉得他跟那些被众人口诛笔伐的知名伪君子负心汉没区别,退后嗔诟:“你是让我完完全全沦为你的附庸,终生依赖你,不得有丝毫喘息吗?你干脆恢复你祖先的嫔妃殉葬制,将来让我给你殉葬好了!” 她以前偶有刻薄,朱昀曦都会以泼妇论,这会儿被她真正凶悍的模样惊吓,一时哑住了。 受惊的侍从们跑来查看,见柳竹秋怒容满面,刚才的咆哮当真是她发出的,全都瞠目结舌。 朱昀曦脸丢大了,恼羞成怒轰走侍从,回头指斥桀骜的女人:“我最后再警告你一次,你不接受我的条件就只能去坐牢,这辈子都有可能出不来!” 柳竹秋不怕跟他撕破脸:“坐牢又怎样?我连后事都安排好了,砍头受剐亦无妨。” 朱昀曦知道她的心思,忿怼:“你想让我赔上自己的声望去帮你贴金,好如愿当英雄?我早把你看透了,休想再算计我!” 柳竹秋冷笑:“原来如此,所以陛下才不遗余力地算计我,是吗?您把我的人格、名誉、安全都剥夺得干干净净,只想要一个为您卖命的傀儡。可是我为您卖过命已经够多了,您就不能稍微把我当个人看?” -- 第574页 “你就会血口喷人!我不把你当人看会处处容忍?单是刚才撒泼那一下就够治你死罪了!” 朱昀曦气得背起手来回疾走,这女人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发飙的,要避免鸡飞蛋打他必须镇定。 冷却一会儿,他忍怒激将:“我爱惜你的才华,知道你的志向,给你机会治国安民。你写书推崇舍身证道,为道义,名利性命皆可抛,真这么认为就不该抗拒进宫啊。还是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是你编来钓虚名的。” 柳竹秋比他先冷静,开诚布公交涉:“陛下真想让臣女进宫,请先答应三个条件。” 朱昀曦以为有门,忙让她开口。 “一、许我自由出入宫闱。二、许我私下会见外臣和其他平民。三、许我随时离京远行。” 朱昀曦稍见柔和的表情转为凌厉:“岂有此理,你根本是在有意刁难!” 柳竹秋认真道:“这是臣女辅佐您的三个必要条件。若非如此,臣女入宫便眼盲耳聋,不了解外界局势,如何为您建言?” “不是有东厂和锦衣卫吗?那么多人还不够你探听情报?” “自己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事情都可能有假,何况别人转述的。按规定锦衣卫和各地镇守太监每隔半年须上报各大州府的农作物售价,您知道上个月广州的棉花售价是多少吗?” 朱昀曦哪里记得住这个,忙去书案上翻出相关奏疏,照着数据念道:“广州一斤棉花合白银六分。” 柳竹秋纠正:“那都是几年前的老黄历了,广州地区本来四季温暖,老百姓冬天也不穿棉衣。这两年岭南遭遇罕见的冰雪天气,人们没有冬衣御寒,冻死无数。棉花价格因此飞涨,现在每斤不下白银五钱,穷人买不起,冬天仍穿麻衣睡草席。官员们上书请求朝廷拨款制冬衣救济,您收到他们的奏疏了吗?” 朱昀曦懵然:“我只看到别处的受灾帖子,没见有广州的,那里物阜民丰,百姓竟这么艰难?” 柳竹秋披露隐情:“广州商业发达是很繁荣,可钱都流进了地主商人的口袋。前年冬天广东全省雪灾,萧大人制定救灾方案,命境内的富户商贾筹措资金。财主富翁们当时吃了亏,后来便贿赂当地官员和宦官特务,让他们今后别再上报灾情。去年灾害重演,萧大人亲自去各地查看灾情,想上书奏报。广东巡抚和布政使还有镇守太监们都说他越俎代庖,处处施压设障,真正得以上报的灾情还不到真实情况的一半。其他地方难得萧大人这样的好官,更不知隐瞒了多少灾情。” 朱昀曦惊讶懊恼:“他们竟这般明目张胆地欺君?” 看他这么生气,柳竹秋替他悲哀。 “他们就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才如此嚣张,不过就算在京城,您了解到的信息也不一定可靠。您吃的鸡鸭鱼肉,时蔬水果都是司苑局采买的。您相信它们的真实售价和向内库申报的价格至少相差十倍吗?光禄寺的仓库经常着火,您又是否知道原因?因为他们和内官监勾结,领了宫里的银子,却强抢商户和百姓的货物,然后再把货物拿去贩卖谋利,尽入私囊。遇上皇帝下令查账便纵火烧仓,用火灾掩盖罪行。” 初次听到这些长期存在的灰暗秘密,朱昀曦脸色煞白,深感“独夫”处境之恐怖。 再往下说没准会逼出他的心疾,柳竹秋提前总结:“这下您该明白我为什么不能进宫了吧,受这些奸邪蒙蔽是提不出好建议的。想让臣女有效辅佐您,必须保证臣女耳聪目明。” 朱昀曦无奈又固执地说明难处:“你现在已成众矢之的,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以男子身份行事了。让宫外的女人涉政,不止文武百官反对,宗室也会借这个理由攻击我。” 他处处顾及自身利益,柳竹秋厌恶他的自私,决心寸步不让,若要强买强卖,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时冯如月的到来打破僵持,柳竹秋看她的脸颊比过去消瘦凹陷,想来随着身份提升,压力也更大了。 冯如月听说柳竹秋入宫便赶来了,听外面的宫人奏报,已知丈夫出师不利,急忙相助,对柳竹秋说:“陛下有许多政务要处理,妹妹到我那里去坐会儿吧。” 作者有话说: ①终南捷径:唐代有个叫卢藏用的人,他颇有些才气,却一直得不到重用,为此,卢藏用费尽了心思,终于想出一个办法。当时,人们对隐士都非常崇拜,认为他们都是一些饱学之士。于是,卢藏用跑到终南山修炼起来,并且想方设法散布消息,好让大家都知道他去做隐士了。卢藏用的这种作法还真的起到了作用,很快,朝廷就发下命令,任命他为左拾遗。 [5] 当时,终南山还有一位真正的隐士,名字叫作司马承祯。司马承祯从小读书刻苦,学识非常高。但他却不愿意做官,成年后来到终南山,出家做了道士。女皇武则天听说司马承祯的修行非常好,而且又饱读诗书,因此下诏邀请他到朝廷做官。可司马承祯只在长安住了几天,便要求回终南山继续隐居。武则天见挽留无用,只得答应了他的请求。司马承祯离开长安的时候,许多官员都前来送行,卢藏用也在其中。卢藏用看了看司马承祯,用手指着终南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说:“那里另有妙处啊!”司马承祯听了,微微一笑,说:“在我看来,终南山却是一条做官的近路啊。”一句话说得卢藏用非常尴尬,无地自容地走开了。 -- 第575页 第二百一十章 章太后已于去年秋天薨逝,据说她死后坤宁宫时常闹鬼,冯如月不愿迁入,仍住在新帝登基时分派给她的长春宫,此处距慈宁宫不远,方便她侍奉太皇太后。 到了长春宫柳竹秋先向皇后行跪拜礼。 冯如月一把拉住,亲切道:“你我姐妹何须如此,以后除公开场合,其余时候我们都以平辈相待吧。” 她的意思柳竹秋心知肚明,坚持立场谦恭道:“谢娘娘厚爱,可是臣女不敢乱了规矩。” 说完一丝不苟行过大礼,听她说了“平身”才站起来。 冯如月以为她还在记恨朱昀曦,屏退宫人,握住她的手歉疚道:“季瑶,你还在为以前的事埋怨陛下吗?那你可错怪他了,不管是借腹生子还是太皇太后要你去宣府出家,起因都在我啊。” 柳竹秋表面平静,心里有些纳闷。 朱昀曦拿冯如月不能生育做理由借腹生子她是知道的。 可让她出家的事难不成真是这位菩萨样儿的娘娘挑唆的? 冯如月忍着羞耻直言:“那时你待陛下太绝情,我们都劝不住你,我一时情急便想借太皇太后的势头治治你,悄悄对她说了你和陛下的事。陛下事先毫不知情,后来也生气责备了我。我真不知道会在你们之间造成那样大的误会,如今想起仍很愧悔。” 柳竹秋对朱昀曦不存在误解,听了这些话只对冯如月失望。 她敬重她的才华,怜惜她的处境,一遇时机便帮她争取权益,结果反遭怨报。 她想必一开始就是抱着讨好丈夫的目的同我打交道,枉费这满腹诗书,思想之愚腐还不如乡野村妇。 伴着惋惜,柳竹秋对冯如月的看法转为鄙薄,不露声色道:“娘娘,时过境迁,这些事不提也罢。” 冯如月见忏悔不起作用,哀怨道:“你这样对陛下,我心里着急呀。古诗里都叹‘郎情似水,妾心如石’,你和陛下恰恰反着来。陛下多次被你无情刺伤仍痴心不改,我相信你非凉薄之人,为何要用这么过分的方式试验他,又想试验到何时呢?” 她坚信柳竹秋是在施展女人驾驭男人的惑心手腕,妄图彻底征服摆布朱昀曦。 柳竹秋懒得鸡同鸭讲,开门见山道:“娘娘就当臣女是薄情小人吧,臣女对陛下已无半分爱意,不可能以妻妾身份侍奉他,若他强令臣女入宫,臣女唯有一死。” 冯如月到底不敢强硬交锋,以柔弱姿态询问:“你对陛下死心断念,那跟我的情义也一起殉了吗?” 柳竹秋知她要使苦肉计,中规中矩道:“臣女说的爱意是私情,臣女仍是陛下和娘娘的臣民,忠心未曾改变。” 冯如月说:“你既忠心,可知我们如今的难处?陛下终日为国事烦忧,我在后宫也不安稳,如水益深,如火益热啊。” 朱昀曦即位后大臣们便催他立储,窦彪在辽东每每以防务为由向朝廷索要巨额军费。朱昀曦为安抚这头喂不饱的饿狼还得违心加宠于窦贵妃,为此又册立了冒舒妃、庄敬妃和齐宁妃三位嫔妃来制衡窦氏。 冒、庄、齐三女入宫后很快分别诞下一子,都仗着儿子野心勃勃觊觎后位。而朱昀曦对待这一问题也不似从前旗帜鲜明,无节制地拔高三女待遇,竟有从她们中间选拔新后的苗头。 冯如月预感她的后位迟早不保,怕新人上台,她这无儿无女的旧人将下场惨淡,迫切为自己找救兵,于是哀求柳竹秋:“我是个废人,呆在皇后的位置上只会拖累陛下,早有退位让贤之意。可目下宫中无人能担此大任,唯有妹妹你入宫方可主持大局。当年你为救你的义姐甘冒奇险,就不能拿出一半的情义来帮帮我吗?” 她知道让柳竹秋做皇后,她才能落得善终,并且想借她之手报复肆意欺辱她的妃嫔们。 在柳竹秋看来后宫争斗都是朱昀曦一手挑起的,对冯如月懦弱自私的心理洞若观火,不客气地冷声批驳:“臣女的义姐不曾要求臣女为她冒险,而娘娘您自己选了一条铺满荆棘的路,还要让我做您的鞋垫。原来我在您眼里不过工具而已。” 她不听冯如月辩解,擅自告退。 宫人们忙去禀报朱昀曦,说荥阳君要离宫。 朱昀曦明白怀柔已不中用了,恼恨道:“先让她去吧,量她也逃不护朕的手心。” 柳竹秋回到柳府,柳尧章夫妇正焦急等待着,宋妙仙、瑞福、苏韵也来了。 朱昀曦即位后下旨撤销宋妙仙的乐籍,宋妙仙脱离教坊司和锦云楼,恢复良民身份。 她想自己干点事业,没跟柳竹秋去成都,留在北京用积蓄参伙苏韵的珠宝生意,努力学习经营,还利用过去在青楼攒下的人脉广交朋友,在京城最繁华的正阳门大街开了座酒楼。 做买卖的同时搜集情报用于交换,交易对象涵盖官场、商场、江湖,如今人送绰号“九尾凤”,寓意手眼通天。 宋妙仙从柳尧章口中得知皇帝要纳柳竹秋为妃,不禁大骂昏君忘恩负义。 见到柳竹秋以后,第一句话便问:“妹妹,那昏君可曾为难你?” 柳竹秋听说义姐如今已是京城里响当当的女豪杰,听她说话口气比从前豪迈多了,笑道:“姐姐果然今非昔比,胆子比我还大呢。” 宋妙仙不屑道:“我是清楚他的底细才公道评说,何曾冤枉他了?你现下打算怎么办?我看他已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你留下必定受害,不如我安排你逃走吧。” -- 第576页 柳竹秋拒绝出逃,看亲友们忧心忡忡,便一手挽住宋妙仙,一手牵了白秀英,欢笑着开解众人:“今日亲朋好友重聚正该设宴痛饮,且乐过今朝再说。” 她专心与众人叙旧,苏韵瑞福已生下一儿一女,都特地抱了来给她看。 柳竹秋轮流抱住打量,说:“两个都长得像韵之,以后都是美人。” 白秀英笑道:“我也说瑞福会生,像我们瑁姐就没体到我和她爹的长处,眼睛总这么小。” 柳竹秋说:“女大十八变,我小时候眼睛也小,跟豆子差不多,不信问三哥。” 宋妙仙不信:“这夸张了吧,那你这双眼睛是怎么变成现在葡萄粒般大的。” 柳尧章凑趣:“她那会儿没事就跟池塘里的金鱼比赛瞪眼,久而久之便瞪大了。明年夏天我也给瑁姐弄几缸水泡金鱼,让她多练练。” 大伙儿哄笑,柳竹秋又问起文小青和骆仇。 苏韵说:“家姐看上我们店里一个能干的掌柜,去年招赘在家。仇儿读书用功,已念完了四书, 明年想试试参加童子试。他们一家现在天津卫的分店,我已派人去送信了,他们接到消息就会过来拜望您。” 每个人都各得其所,生活有声有色,柳竹秋十分欣慰。 人们知她擅长苦中作乐,都强颜欢笑配合着,其实个个悬心,不敢做乐观预估。 入夜,客人们散去。 柳尧章背着妻子悄悄来到柳竹秋房里,郑重询问:“陛下当众开了金口,看来圣意已决,你能不能先跟我说说你的打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柳竹秋歉意地看着三哥,犹豫开口:“我想先问问你的想法,若我执意抗旨连累了你,你会怪我吗?” 柳尧章已做好准备,含笑宽慰:“陛下宽仁,不至于迁怒我们吧。但秀英说即便出现最糟糕的情况她也会支持你,我这个做哥哥的难道还不如她吗?” 柳竹秋闻言心酸,哽咽道:“三哥,你知道我这么做不是出于任性。” 柳尧章笑了笑,像少时那样抚着她的头安慰:“你这解释真多余,我若觉得你任性,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帮你了。” 他怀着自豪端详妹妹,会心笑道:“孟子说的通达天道的三种境界①,我只能做到‘尽心知性知天’,见过一些‘存心养□□天’的高士,你是唯一一个能做到‘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老实说以前我也对圣贤的学说产生过怀疑,谢谢你让我坚定了信仰。” 柳竹秋微笑摇头:“我只是了解了圣人的学说,努力照着他们的指点行事罢了,假若这便是圣贤,那人人皆可成圣。” 子曰:“我欲仁,斯仁至矣。”,人心如镜,圣人心如明镜,洞见毫厘,不堕不妄。常人的心镜则是昏暗无光的,道理摆在跟前仍透射不进。澄澈内心,从善如流,进而知行合一,最平凡的人也能达到圣贤境界。 柳竹秋并未刻意追求成圣,她见证过伟大的人格,决定追随他们的背影前进。 虽千万人吾往矣。 朱昀曦这次动用雷霆手段,次日差使节到柳家下旨,册封柳竹秋为皇贵妃,赐金册金宝,七日后迎进宫举行婚礼。 内官先得了皇帝授意,宣旨颁赐后便走了,不管柳竹秋是否接旨。 柳竹秋不再给负心汉面子,转身向通政司递交拒婚奏疏,说自己“性刚才拙,与世多忤,无椒房之淑德”,先回顾君臣过去的情分,说“陛下在潜邸时擢臣女于草莽之中,恩遇冠于群臣之上。臣女不佞,奉令承教以报厚德,而今呕心自笑才华尽,思竭不得相追随。” 然后措辞犀利地表明她将入宫为妃视作“鱼失江湖,鸟囚樊笼”。 讽刺宫廷是“闭目塞听之枯井,虚度年华之颓巢”。 同情宫中的女人“七情不能自主,六欲不敢畅发,浑浑噩噩,如丧魂之走肉,心志盘屈不得开,固已极矣。” 又说:“成人之名而不夺其志,是为仁也。今陛下践祚改元,龙飞御极,朱轮华毂,拥旄万里,愿矜愍愚诚,全臣女微望,无任感激恳悃之至。” 奏章递交到皇帝手中会经过众多官员之手,等朱昀曦御览,内容已流布满朝。 他只看原文便雷嗔电怒,哪堪想象群臣们背地里议论的情形,当场撕毁奏疏,怒骂柳竹秋是反贼。 侍从们都吓得伏地哆嗦,陈维远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跪地劝抚:“陛下息怒,荥阳君自来野性难驯,就是扔进沸水里煮上三天三夜也难炖化。她写这奏疏分明是找死的意思,您千万别上当啊。” 他哪里晓得皇帝的痛苦。 被臣下当众奚落已突破君王耐力的极限,受了奇耻大辱还舍不得暴力制裁她,这才是最令朱昀曦难受的。 他扶案喘息一会儿,命陈维远捡回撕碎的奏疏拼好,忍耐着再从头读了一遍,攥着发抖的拳头下令:“这篇奏疏留中不发,后日的册封典礼仍如期举行。” 陈维远瞧着主子心痛不已,那柳竹秋虽出众,却也不值得一国之君受如此委屈啊。 朱昀曦把这场羞辱当成柳竹秋欠他的债,既然她总以为救过他帮过他就能心安理得断情,拿“仁至义尽”这类鬼话打发他。那么他也有样学样,夺回债主的地位,让她无话可说。 柳竹秋交出奏疏不久便听柳尧章说她拒婚的消息正在京中疯传,闻者无不震惊,恐怕皇帝会重重处罚她。 -- 第577页 柳竹秋正为朱昀曦迟迟不降罪而焦急,他不要颜面的隐忍让她身陷被动,再过三天宫里就会来接人,白秀英愁得睡不着觉,半夜跑来守着她焦忧道:“陛下是包容你,还是跟你较劲呢?你话都说满了他还无动于衷,这招以静制动也太厉害了。” 柳竹秋也没想到朱昀曦的耐性已这般精进,忐忑地说出第二条计策。 “后天他再没动静我便剃光头发,宣布出家。” 白秀英愕然,随后质疑:“倘若他仍执意接你入宫呢?” 柳竹秋叹气,眼神锋利起来:“那我就唯有一死了。” 这事已超出个人荣辱范畴了,她不能让皇权摧毁她辛苦传播的学说,有人想抹去那些除旧布新的道理,她便用生命来牢牢镌刻。 翌日上午,张体乾到访。 柳竹秋以为他不知道她刚触了龙鳞,让下人带话劝他快走,以免受连累。 下人回禀:“张少爷说您的事他都知道了,是专程来搭救您的。” 柳竹秋好奇,在花厅见客。 张体乾恭肃地行礼后说:“学生昨天看了先生新写的奏疏,又找人具体打听了您的遭遇,心中极是愤懑。陛下这么做无异于焚琴煮鹤,学生誓要保全先生志愿,今日特来奉告。” 他年少义高,柳竹秋很感动,温言道:“体乾,难为你有这份心,可这事非你能力所及,我向日受你祖父关照,无法看顾你已很愧对他了,绝不能再使你受牵连。你还是回去吧。” 张体乾凛然道:“先生,学生当年不才,跟宵小们学了些流氓理论,原本羞于回顾,此时却正用得着。” 柳竹秋狐疑,随即听他呈上一条惊世骇俗的策略。 “学生想公开求娶您,只要您跟我成亲,陛下就不能再迎您进宫了。” 柳竹秋万分诧讶,张体乾又诚挚声明:“学生没有丝毫亵渎您的意思,只是走个过场,绝不敢造次,和离书我都提前写好了,请您先收下。” 他双手奉上亲笔书信且已画押的和离书,落款日期就在半月后。 柳竹秋真佩服这少年的胆子,感激他的义气,但实在不能任由他为自己蹈虎尾、涉春冰。 拒绝接信,严郑劝阻:“体乾,你是张家唯一的血脉,张厂公对你寄予厚望,你怎可如此自轻性命?” 张体乾面不改色辩驳:“学生刚从您习教起您便教导我‘安危不二其志,险易不革其心’。先生是我生平最敬重之人,若弃您于为难中而不顾,学生这些年的书都白读了。我爷爷侍奉先帝多年,又是为今上捐躯的,若今上怒下杀手,只能怪我命薄,受不起祖宗福德。既是命薄,那纵使不遇这件事也会在别处短命,更没什么可计较的了。学生明天上午就带花轿来接您,你只要坐上轿子去我家住两天此计便成了。” 他将和离书放在案上,不顾柳竹秋拦阻,风风火火离开柳家。正是“少年意气强不羁,惹得轩然大波起。” 作者有话说: 我家周围都被封控了,今天去抢粮,去医院接猫忙活了半天,更新也推迟了,请见谅~ ①出自《孟子·尽心上》‘尽心知性知天’,能够尽其本心,体悟德性以至于通晓天道的人。‘存心养□□天’:存养本心,涵养德性以至于顺应天道的人。‘夭寿不二,修身以俟’:无论生老病死,寿命长短都能始终如一,修身养性以等待天命的人。 第二百一十一章 柳竹秋出门追赶张体乾,在巷口被东厂的人拦住,方知朱昀曦命人监视她,禁止她离家外出。 她派人去找瑞福,让她带话劝阻张体乾。 傍晚瑞福回说:“我在张家等了一天,只看见下人们忙前忙后做婚庆布置,一直未见张少爷踪影。那少爷从小方头不劣的,怕是谁也劝不住了。” 是夜柳竹秋心火急煎,在失眠和噩梦中辗转,天一亮便使人上街打探消息。得知张体乾当真领着迎亲队伍打马过街,还有意在大道通衢上绕行,向围观路人派发喜糖喜饼,满城张扬他是去迎娶荥阳君的。 这无疑是往虎口里探头,柳竹秋预感他到不了自家门口就会出事。少时,另一个下人回来报讯。 “张少爷刚走到正阳门大街就被东厂的人抓走了,花轿砸个稀烂,迎亲的家丁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张少爷骑的马也被杀死了。” 柳竹秋换上外出的衣服飞奔出门,对拦路的番子说:“你们去通报长官,就说我要进宫面圣。” 今早朱昀曦听到张体乾造势迎亲的消息,气得打坏穿衣镜,马上派人逮捕那不知死活的小子。 他预感柳竹秋很快会找上门来,跟负责监视她的人打了招呼。 巳时三刻柳竹秋来到乾清宫,在东暖阁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这不管体乾的事,请陛下放了他。” 朱昀曦对她又爱又恨,当她不打自招,黑脸斥责:“你想出这么多花样报复我,也该痛快了吧?想让我放人,今天就老老实实待在宫里,等着明日的册封典礼。” 不料柳竹秋依然就事论事。 “体乾是功臣之后,纵有些许过错也有资格得到宽赦。” “他那是些许过错吗?公开和皇帝抢女人,这不是造反是什么?亏你想得出这种主意!” 要说办法是张体乾设计的,他便凶多吉少,柳竹秋干脆认领罪过。 -- 第578页 “体乾的确是被臣女诱骗的,臣女知道陛下严惩他会招来非议,才拿他挡驾。” 明显包庇的话朱昀曦怎会听不出来? 他抓张体乾也是想重启谈判,免得明天典礼上闹出岔子更下不来台。到了需要表现大度的时刻,他再退让一步,叫人进来传旨。 “把张体乾送去昭狱关押一个月,让张鲁生好好管教他。” 学生得到轻罚,柳竹秋松了口气,朱昀曦的责难却远未结束。 “你写那封尖酸刻薄的奏疏当着百官撕我脸皮,今天又在全城百姓面前糟践我,本朝开国以来无论男女有谁似你猖狂?莫说皇帝了,换成任何一个男子都不可能像我这么容忍你!” 他说的都是事实,柳竹秋苦闷而决绝地重申态度:“陛下就请当臣女是无法无天的反贼吧,那篇奏疏全是我的心里话,进宫对我而言有如监,禁。” 朱昀曦气归气,内心也认同这一说法,近日想出折中之计,说:“你不喜欢住在宫里,我便修缮西苑,今后带你搬去那里居住如何?” 西苑在太液池西岸,始建于辽代,有广寒殿、清暑殿和琼华岛宫殿群等景观,本朝天顺年间进行了扩建,成为山清水秀的皇家御苑。 柳竹秋却对这华丽行宫嗤之以鼻。 “不过换个大点的监狱,有区别吗?” 朱昀曦惊怒:“柳竹秋你别太放肆,我是君王,你不能把民间泼妇欺辱丈夫那套用在我身上!” 他算是戳到了重点,柳竹秋面对面强调:“正因为您是皇帝,我才这么抗拒,永远不可能把您当成丈夫看待!” 她没打算活着出去,索性吐净淤泥,靠近他质问。 “你和先帝都尝尽了外戚的苦头,就不怕再弄出两个祸国殃民的国舅?我三哥为人正直,可大哥二哥都不是善茬,他们可比章昊霖奸诈多了。” 朱昀曦早听说柳大柳二官声不佳,没想到柳竹秋这么坦率,尴尬道:“他们是你哥哥,到时你不会约束他们吗?” 柳竹秋冷峻道:“我能想到的约束办法就是别让他们变成外戚,做个普通官员还能接受律法监督,夹起尾巴不敢犯大错。但凡给他们为非作歹的机会,他们准会堕落,我不想被逼着大义灭亲,更不想像章太后那样替娘家人背黑锅。” “……那我就少给你大哥二哥一点封赏,再让人严密监视他们。” “你想让我娘家四分五裂?反正你是皇帝,永远有人替你挨骂。” “你怎么总能挑出错处?” “因为你是皇帝,嫁给你我就会四面受敌,左右不是人。得体的理由我都解释过了,还有些不体面的理由我也全说了吧。你娶了那么多小老婆,生了那么多孩子,后宫已经乌烟瘴气,我若进去分明是个靶子。说宗室外臣反对宫外的女人干政全是借口,你心里其实根本信不过我,想设阵困住我,以后不听话,就好唆使嫔妃来整治我!” 朱昀曦最见不得人的心思都被挑破了,七窍生烟大骂:“你都能防备我,凭什么不许我多心?父皇和章氏曾经那般恩爱,最后都能搞成仇人,你对我还不如当年的章氏呢!” 他化身白眼狼,柳竹秋无话可说。 见她冷笑不语,朱昀曦更认为她没心肝,悒懊地重算旧账。 “现在装得正直清高就能掩饰你过去的作为了?当初是你先投怀送抱变着方地勾引我,没有半点真心,只看中我的权势!” 皇帝都不在乎脸面了,柳竹秋不介意陪他庸俗,大方承认:“陛下说得不完全对,我还看上了您的美貌,想财色兼收。可您当时对我也无所谓真心吧,为何要接受我的投怀送抱且乐在其中呢?还不是觉得我有利用价值,派我去干玩命的差事时可从没犹豫过。” 朱昀曦浑身燃烧着羞怒的红色,“我开始是没认真,可后来真得不能再真了,我这么身强体健的人,差点为你病死过多少回,你倒是数数看啊?” “那臣女又一直虚情假意了吗?您不能因为臣女命大没为您捐躯,就当那些死里逃生的经历都不存在吧。” “你若爱我,怎会轻易变心?别跟我提借腹生子,说起来那件事你也有责任,要不是你肚子不争气,老怀不上,我怎会去找别的女人生孩子?” 他把无理取闹发挥到了极致,柳竹秋耻于纠缠,彻底撕破脸进行强势打击。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不妨告诉你,当年我始终没怀孕是因为每次跟你睡完我都会用药浴避孕,我一开始就没打算给你生孩子。” 天雷响过,万籁俱寂。 朱昀曦听说柳竹秋在民间教妇女避孕便怀疑到这层,见面后忍着没敢过问,怕一开口会反目成仇。 不成想她主动坦白了,并且不带半分虚怯,这架势等同于拼命。 “原来你当真做过这种事!” 他悲愤难当地双手箍住她的胳膊,疯狂摇晃,想把她的良心抖出来。 “你这个狠毒的女人,我对你掏心掏肺,你怎么忍心骗我!?” 柳竹秋像块冷铁,这男人受到的伤害都是他咎由自取,她不会再滥发慈悲莫名愧疚了,侃直道:“我不是你的生育工具,子宫长在我身上,怀孕生子得由我自己做主!” “我当初问过你呀,你明明同意的!” “你用太子的身份压我,我敢不同意?知道你长期骗我吃生子药时我也气坏了,真撒起火来比你现在的模样还吓人。” -- 第579页 “你、你的意思是你如今已百无禁忌了?” 朱昀曦目露凶光,过多的屈辱愤怒令他逐渐丧失理性,用力推开柳竹秋,颤声威吓:“你常说朕仗势欺人,朕今日便让你见识一下权势的威力!” 他召唤陈维远入内,悍然下令:“去把那张体乾阉了,留在大内当差。” 柳竹秋大惊:“陛下刚刚才下令只对张体乾处以监,禁,怎能出尔反尔!?” “朕是皇帝,自然能为所欲为!他本是太监的孙子正适合做宦官,你这么喜欢他,朕便让他做你的长随,终身伺候你。” 柳竹秋像看妖魔般瞪视朱昀曦,一股尖锐的气流剖开胸腹直冲喉头,化作震耳的音节。 “昏君!” 室内的空气都被打碎了,陈维远抱头鼠窜,将门外的侍从赶得远远的,跑得稍慢的都没能躲开皇帝的狂嗥。 “你敢辱骂天子!” 朱昀曦一声怒吼险些把自己给震晕了,手指柳竹秋面堂,无法形容混乱的心情。 千辛万苦也没能逃脱烂泥潭,柳竹秋也快疯了,仍怒目圆瞪地迎头反击。 “你自己要当昏君还不许别人骂你?少拿大逆不道来压人了,臣子的忠顺是有条件的,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讎!” 控诉未完,朱昀曦展开泄愤,再次揪住柳竹秋疯狂撕开她的衣服,用力往床上拽。 柳竹秋知道他想干什么,拳打脚踢反抗。 去他的九五至尊,这就是个输不起的狗男人,没脸没皮缠着她借钱的无赖汉,她能将他捧上神坛,也能拉下来痛扁。 朱昀曦体型力气都超过她,但要制服一个会武功又发了狠的女人非常困难,扭打中髋骨挨了一脚,扑通滚到床下。顾不得疼痛,高声喝令屋外的人:“锁上门,别让她逃了!” 柳竹秋倏地爬起来跑出东暖阁,外面大殿的门紧闭着,拉一拉,已被反锁了。 她不愿多想,伸腿猛踹,两脚下去踢坏门上的雕刻,未能损伤厚实坚固的门板。 后退几步准备加上助跑的力道,朱昀曦突然背后偷袭,用一块沾满闷香的潮湿手帕捂住她的口鼻。 那香味一入鼻腔便眼黑脑沉,定是厉害的麻药。 柳竹秋挣扎数下意识中断,恢复知觉时已回到龙榻上,身体仍是瘫软的,组织不起任何抵抗。 强盗上身的皇帝抢劫般扒光她的衣物,靠本能实施征服。 帐内黑云密布,天地仿佛合拢,万物同鼎,纷纷扬扬的气泡擦过二人的身体。 柳竹秋像丢了锁的匣子囚不住三魂七魄,很长一段时间只听到千军万马踏过的声响,接着世界屏住了呼吸,开始永无止境的下坠…… 时间久到如同做了一场南柯梦,她耗尽力气,不用麻药也动弹不得了。 激情卷走狂躁愤恨,朱昀曦像平静的大海恢复无害常态,抱着柳竹秋在潮汐中静静漂浮。 情、事刚揭幕时双方好似战场交锋恨不得揉碎对方,然而没过多久,快感的沙暴袭来,他们天然契合的身体都违背心智做出了令本人不齿的反应。 感受到彼此的贪占,朱昀曦确定他仍旧深爱柳竹秋,并且相信她内心亦如此,右手环住她的肩膀,左手掌在她侧腰上仿佛为安放他的手而存在的光滑弧线里轻轻摩挲,脸贴住她的后脑柔声问:“你分明还对我有情,为什么不肯承认呢?” 不旋踵,前方钻出冷笑,女人刚刚还柔弱无骨的音色又硬似冰刀。 “陛下姿色撩人,如此卖力伺候,臣女当然却之不恭。” 寒风刮过,一口气吹灭朱昀曦复燃的希望,他慢慢衬坐起来,翻过她的身子观察。 昏暗光线下柳竹秋面带讥笑,原本鬓发散乱的狼狈形容因浓浓的嘲讽呈现胜者姿态。 “臣女以前最爱陛下这张脸,可如今多看一眼都觉厌恶。” 她冰冷的指尖戳在朱昀曦面颊上,钢锥也扎进了他的心里,惨败犹如野兽凶狠追咬,他溃逃下床,感觉在荒原中迷失方向,无措无助地战栗着,绞尽脑汁,最终只发出色厉内荏地啸叫:“柳竹秋,我绝饶不了你!” 东暖阁正式转做囚笼,门口窗外站满充当狱卒的宫人,说皇帝有旨,她不回心转意就休想出去。 柳竹秋以绝食应对,一天一夜水米不沾。 朱昀曦见状陪她饿了一天,第三天早上稳不住了,决定使出最后的手段,在乾清宫大殿上举行简化的封妃仪式。 柳竹秋被两个宦官拖拽着来到殿上,朱昀曦高居御座,脸色比她苍白,密布的血丝使他的双眼状如火炭,痛楚灼人。 “柳竹秋,朕早为你备好一份大礼,今天便赏给你。” 三个宫人呈上捧盒,一个装着皇贵妃的衫袍霞帔,一个放着珍奇佩饰,一个盛着十二龙凤的凤冠。 那珠光璀璨的凤冠比图册上精美得多,是世间最华丽的枷锁。 看她表露抗拒,朱昀曦冷声下令:“伺候柳贵妃穿戴。” 柳竹秋固然虚弱,也非提钱木偶,狠狠掀翻了装衣服的盒子。 宫人们慌张木立,耳听皇帝严声道:“贵妃不愿更衣,就先给她戴上耳环。” 柳竹秋知道朱昀曦要下毒手了,不要命地抗击试图逼近的宫人。 “按住她!” 狠戾的呼喝声后,宫人们采取暴力七手八脚扭住柳竹秋的胳膊,硬生生将她的脑袋按在凳子上。 -- 第580页 陈维远奉命拿起首饰盒里的纯金宫灯耳环,忐忑地走到柳竹秋身旁,万般作难道:“陛下,娘娘没有耳洞啊。” “现给她穿,看她以后还怎么扮男人!” 疯狂的叫喊恍如来自地狱,柳竹秋身体蓦地僵硬,视线错愕地射向御座。 她没想到朱昀曦会以如此残忍的方式羞辱她。 被她的目光照射朱昀曦顿觉乱箭穿胸,攥紧衣袍催促陈维远动手。 是鞭子先折断,还是烈马先发疯,就赌这一把了。 陈维远咬牙遵旨,用烧过的大头针刺穿柳竹秋的耳垂,未等血珠流尽便戴上耳环,再捧起凤冠按在她头顶。 完成这一串差事,参与者和旁观者都胸喘肤汗。 朱昀曦的手心背心全湿透了,紧张凝视那已经僵瘫多时的女人,估计她晕过去了,忙命人查看。 陈维远刚伸出手,柳竹秋晃动着爬起来,她的耳孔还在渗血,染红了耳环上的两盏宫灯,又顺着宫灯下的流苏滴在肩膀上。 几经蹂、躏的衣衫皱如盐菜,与头上庄重华丽的凤冠格格不入,更不和谐的是她厉鬼般的神情,十辈子的深仇大恨方能淬炼出那样的杀气。 她顶着笨重的凤冠蹒跚逼近御座,朱昀曦像被毒蛇盯住的老鼠,冰凉的身体无法作动。 左右侍从已做好护驾准备,急等皇帝下令拿下散发危险气息的女人,柳竹秋刚抬起手,他们便摆出防御姿势。 柳竹秋旁若无人地摘下耳环,使劲掷向朱昀曦,他雪白的脸沾了几点血痕,更显惶愕了。 眼睁睁目睹柳竹秋取下凤冠高举过头,竭尽全力朝地一贯。 那价值连城的宝物瞬间龙夭凤折,珍珠宝石滚豆似的滴沥沥四下流散,跌落到大殿各个角落,将惊恐深深烙印在人们脸上。 朱昀曦神思荡尽,呆呆望着站在凤冠残骸中的怨灵,被动接收威胁。 “你若加害我的亲友,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第二百一十二章 柳竹秋说完转身向殿外走去,脚步虽迟缓,然去意坚决。 宫人们恛惶目视朱昀曦,等他示下。 “让她去吧。” 皇帝的声音几不可闻,害怕被柳竹秋听到似的。 陈维远忙指使小宦去知会各处的守卫,让他们放行,随后追上不停趔趄向前的女人。 “娘娘,老奴差人用轿子送您回府吧。” 柳竹秋目不斜视,声气冷傲地批驳:“我不是什么娘娘。” 陈良机忙改口:“荥阳君,陛下已许你出宫了,但您这样出去彼此的颜面何存啊,还是乘轿走吧。” 柳竹秋停步,接受这迟到的好意。 昏君可能还会反悔,下一次她定要死在家里,绝不再踏进这惹人作呕的地界。 柳竹秋走后朱昀曦在东暖阁里呆坐,他还是皇帝,生在太平世道,大权在握,感受却似丧家之犬。 侍从战战兢兢在门口禀报。 “陛下,凤冠的配件都捡回来了。” 支离破碎的凤冠摆在了朱昀曦跟前,他的心大概也是这副形状。 撵走众人,他注视残毁的珠翠,悲痛的浪潮汹涌袭来,一波高过一泼。他像一颗腐烂的果实,内部都被搅碎了,苦涩的汁液不断涌出眼眶。 “你为什么一再伤我的心……我对你那么好,愿意和你分享一切……你怎么就不肯体谅我……” 他拈起柳竹秋戴过的耳环捏在手里,棱角刺破掌心,两个人的血融在一起。 伤痛丝毫不能缓解内心的剧痛,今天将是他人生中最惨淡的一天,坐拥江山的皇帝永远找不回失去的真情了。 陈维远在门外听到主子压抑的哭声,忧叹这愁云惨雾何时能散去。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屋里没动静了,他连忙对着门缝低劝:“万岁爷,您都一天半没进饮食了,荥阳君已平安回家了,您多少吃点东西吧,龙体要紧哪。” 隔了片刻,朱昀曦唤他入内。 “去拟旨,朕要让柳竹秋嫁给陈良机的傻孙子。” 陈维远惊异地偷瞄皇帝,他憔悴的面容驻扎着近似哀怨的狠绝。 “陛下,这么做有损圣誉啊。” “别多话,照朕的旨意做!” 朱昀曦冥思苦想,只剩这一条办法能死皮赖脸待在柳竹秋心里了。 她说看到我的脸就恶心,我偏要她一辈子对着与我相似的男人,不愿嫁给天子就去做傻子的老婆! 柳竹秋到家便虚脱了,白秀英亲自用米汤灌醒她,为她擦洗身子,发现她的耳垂被粗暴刺穿,体表还有□□肆虐的遗迹,已猜到她在深宫里的遭遇,哭着告诉柳尧章。 柳尧章亦悲愤,去妹妹房里探望,见柳竹秋似醒非醒,脸色绯红,一摸额头,火热烫手,急忙命人去请大夫。 “不用。” 柳竹秋出声制止,她不愿接受治疗,皇帝兴许还会来逼索,就这样病死还省事些。 柳尧章哪里肯依,仍找来医师为她诊治。 药熬好了,柳竹秋拒绝喝,不但不喝药,粥水也懒得进了,决意完成在宫里未完的绝食计划。 照她目前的身子,断水断食至多挺两天。 柳尧章和白秀英围在床前苦劝,宋妙仙也闻讯赶到,拉住她的手说:“你不吃喝我便陪你不吃不喝,咱们三姐妹当年结义时誓同生死,秀英有孩子,不便就死,姐姐我无牵无挂,正好与你作伴。” -- 第581页 柳竹秋苦笑:“姐姐你还有大好人生,不像我已身为俎肉,我的心思你都懂得,快别劝我了。” 宋妙仙教训:“你向来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狗皇帝还没怎么着呢,你何必急着弃逃?” 柳竹秋叹气:“我这次狠狠伤了他的颜面,他想必正穷心竭虑思筹报复,我活着你们或许都要受害,唯有豁出这条命才换得来清静。” 柳尧章安抚:“我去打听过了,张体乾被下到昭狱,张鲁生说他没事。” 柳竹秋点点头:“那就好,体乾是个好孩子,有情有义又有胆识,可惜皇帝不会用他了,到了泉下见到张厂公,叫我如何跟人家道歉呢?” 家人们听她句句不祥,但求速死的光景,全都吞声忍泪。 稍后下人来报:“宫里又派人来传旨了。” 人们大惊,柳尧章被迫出去接待。 柳竹秋寻思朱昀曦又来揉搓她了,央求宋妙仙和白秀英:“你们快拿绳子来勒死我,或者给我把匕首,我宁死也不愿受辱了。” 姐妹慌忙按住她,宋妙仙连声哄:“先看看情形,真是来接你入宫的,我就替你跟他们拼了。” 柳竹秋不忍惊吓她们,耐住焦躁等待,隔了一盏茶功夫,柳尧章快步赶回,表情分外凝重。 白秀英只当皇帝真要逼死柳竹秋,含泪催问丈夫:“宫里又来逼婚了?” 柳尧章摇摇头,他判断不出这消息对柳竹秋来说是好是坏,为难道:“陛下下旨,为季瑶和陈阁老的孙少爷赐婚,婚期定在下月十五。” 听者愕然,宋妙仙问:“陈阁老的孙少爷,是指裕哥吗?” 柳尧章点头,她立刻转忧为喜:“好了好了,这下坏事变喜事了!” 柳尧章和白秀英大惑不解,秀英奇道:“那陈小少爷人虽乖巧,但是个傻子呀。” 宋妙仙说:“你们有所不知,裕哥的傻是装出来的,本人聪明伶俐,而且早就倾心爱慕季瑶。” 她转身见柳竹秋神情恍惚,兴冲冲问:“季瑶,你离京这两年与裕哥朝夕相处,是不是已经两情相悦了?” 柳竹秋惊醒,掠过她询问三哥:“圣旨在哪里?快给我看!” 柳尧章被峰回路转的信息搞懵了,取来圣旨递给她。 明明白白看到她和陈尚志的名字出现在赐婚诏书里,柳竹秋半喜半疑,向宋妙仙紧张道:“你们没跟其他人说过裕之装傻子的事吧?” 宋妙仙摇头:“你叮嘱过的,我们怎么敢忘?瑞福和苏韵也都严守口风。这不连你三哥和秀英都还蒙在鼓里。” 柳竹秋再细看圣旨,后面还有一条附加命令:要求她婚后定居京城,不得出版书籍,不得公开收徒讲学,不得与官员来往。 这就是形式较为温和的禁锢,照此看来朱昀曦似乎不是在耍阴招,可能真想用嫁给傻子来惩罚她。 绝望退避三舍,柳竹秋决定先静观形势。 认真调理半个多月,她的身体渐渐复原。 大雪这天她收到春梨的来信,春梨前阵子去金华南山寺找惠音师太求助。师太当时患病,无力远行,近日病愈已准备上京为柳竹秋求情。春梨前日抵京听说了主人的遭遇,为她目前的被动处境担忧,决定以自己的方式助她打开局面。暂时别过,事成再会。 柳竹秋之前猜到春梨说的“救兵”是惠音,那时看她留信出走还不太担心,收到这封信登时急坏了。 这丫头胆大倔强之处比她更甚,她真怕她像贸然挑战风暴的雏鸟会因轻率陨落。 宋妙仙接到消息,替她打听春梨行踪,几天后急匆匆来通报线索。 “春梨以前是不是认了神机营的把总许应元做干哥哥?我听内官监的太监说,许应元前两天把自家一个妹子举荐给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很喜欢那姑娘,已封她为尚寝局的典舆女史了。你说这许小妹会不会就是春梨?” 柳竹秋目瞪口呆,许应元早年与许太后的侄子攀上亲,以太后孙辈自居,如今在官场很吃香,向宫里推人不是难事,春梨定是看准这点走了这条出人意表的险路。 她遽然离座往门外走,被宋妙仙拽住。 “你想进宫去找她?她进了那种地方便出不来了,被太皇太后知道你们的关系,春梨必死无疑。” 柳竹秋急得声音发抖:“皇帝认识春梨,若见面迁怒她照样没活路!” 她不敢想象春梨会替自己承受怎样的报复,怨她不该这么鲁莽。 宋妙仙暗暗感叹春梨的勇毅,安慰柳竹秋:“你别小瞧那丫头,她敢走出这一步必然是有把握的,我早说你们主仆同类,你想想自己当初冒充温霄寒的情形,也该对她有信心才是。” 柳竹秋找不到对策解救春梨,去书询问许应元。 许应元回信说是春梨执意要求,他才冒着风险助其入宫的。春梨聪慧有才,深得太皇太后赏识,一上来便让她做了正六品的女官,目前一切安好。 他还劝柳竹秋别通过其他人打听春梨,以免让人知道她们曾是主仆。 柳竹秋料想春梨进宫是冲着接近朱昀曦去的,想获取宠信,做她的内应。 此事谈何容易,以皇帝目前对她的看法,春梨多半会落个出师未捷身先死。 缠人的悬忧中她迎来与陈尚志的婚期。 朱昀曦将原来的忠勇伯府改名为荥阳县君府赐给他们做新房,并赐资操办婚事。 -- 第582页 封妃未果的丑事在前,婚礼自须低调。 陈家这边只陈良机到场,柳家是柳尧章出面,其余宾客零星,亲友们有的不敢来,有的不忍来,连陈良机都认为这桩婚事是皇帝对柳竹秋的惩罚,等她拜完三拜后,对她歉疚低语:“荥阳君,老朽对不住你,我已叮嘱裕儿今后多听你的话,还请你别把怨气出在他身上。” 柳竹秋原本担心和她成亲的不是陈尚志,听了老陈的话才放心。轻轻扯了扯喜绸,俄尔,那边也以相等的力度拽了拽。 欢喜仿佛爆竹炸开,她任由对方牵着喜绸引她入洞房,等家人们掷完喜果,说过吉祥话,纷纷退出门去,屋子安静下来,露出附近激动的呼吸声。 她确认无误,欣悦催促:“裕之,你不想我吗?还不快揭开盖头。” 新郎坐到她身边,红巾如云朵飘走,室内金灯相隐映,银釭迭辉光。只见陈尚志头戴乌纱,穿着青绿色的礼服,俊脸生春,亦喜亦悲地向她凝眸。 二人照面,都死死打量彼此,生怕认错了人。 等看得真切了,立刻用力相拥,不约而同喜极落泪。 太好了,她所嫁的,他所娶的,正是心里那个人。 柳竹秋隔着衣服都能摸到陈尚志肩背突起的骨头,抬头质问:“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没好好吃饭吗?” 陈尚志回以心疼:“你也瘦了,听说你大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些了?” 他伸手摸她的脸,十根手指竟伤痕累累,有几根指甲都脱落了。 柳竹秋惊异地捧住询问,陈尚志含泪道:“我到家就被爷爷关起来了,他不许我去找你。我出不去,想在房里挖地道,可试了好几次都被他们发现了。” 柳竹秋仔细查看伤痕,想象它们愈合前造成的疼痛,心如针挑,加重语气责备:“你这些地方真像傻子,你每天把手伤成这样,谁会看不出来?咱们回京时说好了随机应变,你怎么只会胡闹呢?” 陈尚志也有一肚子埋怨:“你一点消息都没有,教我如何镇定?我听爷爷说皇上下旨给我们赐婚还以为是骗人的,天天等你派人来看我,可天天都落空。” 他委屈得直掉眼泪,极力向她表达度日如年的痛苦。 柳竹秋一边帮他拭泪一边道歉:“陛下以为你是傻子,赐婚是想惩罚我。我怕他起疑,不敢轻易与你联系,其实也很想念你啊。在收到赐婚圣旨前我都想绝食了断了,当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再见你一面。” 陈尚志吓了一跳:“怪不得你瘦成这样,我听说你曾进宫面圣,陛下究竟让你吃了多少苦?” 他知道以柳竹秋的性格定是遭受了非人折磨才会生短见,恨自己当时没能陪她共度。 柳竹秋露出苦尽甘来的笑容,抚着他的脸说:“都过去了,再说没那些波折我们也不能堂堂正正成亲。” 她庆幸因祸得福,开始认真欣赏陈尚志的装束。 “你穿这身新郎礼服真好看,是我年少时想象的如意郎君。” 陈尚志也满含爱慕地注视她:“你这新娘子的打扮也很美,像六朝志怪和唐人传奇里那些下嫁凡人的仙女。” 仙凡之恋都很短暂,可他们定会做一生一世的长久夫妻。 忽然他注意到她耳垂上的小孔,惊怪:“你穿耳洞了?” 柳竹秋搪塞:“想着成亲时要戴耳饰便提前穿了,不想孔洞化脓了,养到现在才好,也不敢随便戴配饰了。” 这理由很牵强,陈尚志体量她有隐衷,只问:“那你以后再想扮男子就不容易了。” 柳竹秋笑道:“我当年冒充温霄寒是因为世道不容许我这小女子出头,如今世人已承认我的能力了,我不用再借男子之名。只是……不知陛下会禁锢我多久。” 想到前路黯淡,惆怅趁机侵略她的脸颊。 陈尚志用亲吻替她驱赶,握住她的双肩温柔微笑:“你就把这段日子当成蛰伏,有我陪着你呢。” 柳竹秋会心点头,接着俏皮问:“他们没教你婚礼步骤吗?掀了盖头以后该做什么?” 她做着不正经的暗示,纯良的新郎如梦初醒地拍拍脑门。 “对啊,还没喝合卺酒呢。” 他欢欣地去案几上取来合欢酒和饮酒的红丝小葫芦瓢,葫芦瓢是整只葫芦一分为二的,他斟满后递给柳竹秋一半。 至此洞房花烛终于有了真实感,他好似吃了开心药,合不拢嘴,脱口吟出一首诗:“金屋珠帘蔼暖烟,合卺鸳誓定百年。画中嫦娥多娇媚,帐里新人更骋妍。明月伏檐庆燕喜,红鸾临户照缠绵。” 最后两句尚未想就,思索时柳竹秋笑盈盈接道:“与君结发圆相思,夫妇情同玉石坚。” 姻缘真要天配合,记得当年在这座宅子里初见时,她压根没想到会和愣头愣脑的小傻子成亲。好运气是她的强项,而最能体现吉星高照的就是遇到这样称心如意的丈夫了。 他们头碰头喝下微微发苦的甜酒,今后的岁月纵有苦涩,在情投意合的甜蜜勾兑下也是微不足道的。 礼成,她摘下他的乌纱,他取下她的珠冠,就着摇曳红烛相视而笑。 二人早已越过那条界线了,最大胆的一次还在夏天的秋千架上做过,被蚊子咬了满身包,一起躲在床帐里相互涂薄荷膏。 可那会儿陈尚志都没此刻害羞,看着柳竹秋,好像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不知如何做开场白。 -- 第583页 柳竹秋脸皮比他厚,也更淡定,忍着笑,故意等他先说话。 陈尚志不住抿嘴,酝酿多时腼腆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嗯。” “那今后是不是要更改称呼?……你不习惯的话,不改也行。” “你想听我叫你什么?相公、夫君还是官人?” “你觉得哪个好?” “要说好,还是裕之最顺口。” “那你还是叫我裕之吧。那个,我该怎么叫你呢?” 柳竹秋猜他想使用证明名分的称呼,宠溺道:“你想叫我娘子或者夫人都行,叫得再肉麻些也没关系。” 陈尚志乐呵极了,抓住她两只手轻轻摇晃:“那我叫你娘子,娘子,娘子,娘子,娘子……” 他像学会点石成金的咒语似的,一遍一遍贪心地叫个没完,逗得柳竹秋直发笑。 她正想教育他“春宵一刻值千金”,胃部突然无症状地痉挛,强烈的呕吐感迫使她探出床沿,将刚喝下去的合欢酒一股脑吐了出来。 陈尚志慌忙扶住她拍背,等她吐完拿水给她漱口,焦急关问着。 “可能今天没怎么吃东西,空腹喝了酒有点恶心吧。” 柳竹秋不担心身子,只抱怨在新婚夜发生这样煞风景的事。 谁知此后的十多天里这反常症状频繁发作,她的嗅觉也变得敏感,不止刺激性气味,连米饭、牛乳这些日常饮食都会令她反胃。 又一次莫名的呕吐后她忍不住给自己把脉,明显感到少阴脉动得特别厉害。 她不敢相信,隔了半日再试,连续三次后惊愕地确定:这是胎脉! 一个半月前她在乾清宫被朱昀曦侵犯,之后又遭软禁,没能像从前那般采取避孕措施。回家病倒在床,一心求死,后来记起这茬为时已晚,便自我宽慰:怀孕没有百发百中的,就疏漏这一回,估计没事…… 算来这个月月信已迟到二十多天,看来侥幸终是落空了。 柳竹秋捂住小腹,实难接受当中正孕育着皇帝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我错误的估计了自己的速度,大概还有五章才能完结。 第二百一十三章 这孩子不能留下,连怀孕一事都不能见光。 柳竹秋想着曾在医书上看过几个打胎的方子,比较哪个适合自己,再叫来管家的仆妇,说要自制几款丸药,写了几张药方命她派人购买。由此将堕胎需要的药材藏在这些方子里,避免走漏风声。 管家婆走后陈尚志来到卧房,今天瑞福的儿子满周岁,请他们夫妇去吃酒。 柳竹秋身子不适,让陈尚志替她去贺喜。陈尚志走时她还未起床,回来得也比预计的早,笑容还有些牵强。 柳竹秋察觉他有心事,趁他更衣时关问。 陈尚志支吾道:“我刚在外面听你叫张妈去买药材,是做什么用呢?” 柳竹秋搪塞:“我最近时常恶心犯呕,以前也得过这种病,蒋妈在时常给我做柴胡疏肝汤,一吃便好了。” 陈尚志面露慌急之色,短暂犹豫后劝阻:“季瑶,你现在不能乱吃药。” 柳竹秋好似一步踏空,微微闪神后谨慎地看向他。 陈尚志拉着她坐到椅榻上,通过眼神交流,柳竹秋预感事已露馅,果然听他说:“你近来身子不舒服,我很担心,昨晚趁你睡着偷偷替你把了脉……” 这两三年他跟柳竹秋学到不少技能,包括粗浅的医术,能诊断出胎脉这类基本的脉象。 柳竹秋懊丧地深出一口气,目光移向别处,尴尬道:“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我还想瞒着你悄悄解决呢。” 陈尚志又吃一惊,忙问她几时察觉的,随即省悟这问题已不重要,小心推测:“你想自制落胎药打掉孩子?” 柳竹秋微微点头,发生这样的意外她不能不对他抱愧。 陈尚志神色幡然改变,夜间发现她的病因他心慌意乱。 孩子的亲爹无疑是皇帝,他怕柳竹秋得知自己怀孕会对朱昀曦重拾旧情,是以不敢面对她,天不亮便跑出门,又因放心不下提前返回。 此刻见她打算堕胎,显是对皇帝死心,他随之消除疑虑,赶忙表明态度。 “堕胎药毒性太大,你真要这么做?” 他在南方看柳竹秋与女子学堂里的妇女交流,知道很多擅自用药物堕胎导致死亡的案例。正因服用堕胎药比生产更危险,民间养活不了太多子女的家庭宁愿让女人生下孩子再杀死。 柳竹秋早年与妓、女接触时便听说堕胎药的危害,一般这类药方都用活血,利水通尿之药带来的催产功效,强行造成滑胎。可是这样流产易在子宫里残留秽物,导致不间断地出血和发炎溃烂,中招的孕妇往往死多活少,幸存的也会丧失生育能力。 危险的确存在,却能将麻烦缩至最小。 她摸着肚子苦叹:“这孽种本不该来到世上,你全当不知道,让我自己解决吧。” 陈尚志欲开口,下人来报:“陈家庄子上来人送年货,陈阁老叫陈姑爷去领东西。” 陈良机在山东有万亩庄田,都由陈二少经营打理,每到年末陈二少便带领妻小进京给家人送米粮牲畜及当年的收益,由陈良机主持分配给各房子女。 当初陈良机将陈尚志托付给还在做忠勇伯的柳竹秋,已悄悄把长孙该得的财产交给他了,如今陈尚志以入赘名义与柳竹秋成婚,按说不该再分享陈家的财物。陈良机特宠他,又很敬重柳竹秋,任儿子们说闲话,仍坚持叫他回家领年货。 -- 第584页 陈尚志只好先中断与妻子的谈话前往陈家,这一去还得拜见家中长辈,几位叔叔是他杀父杀母的仇人,看了便厌恶,索性装疯卖傻逃避。 陈良机看他这副模样很忧心,带到一旁哄劝:“裕儿,你在荥阳君那里也这么胡闹吗?这可使不得,爷爷已护不了你多久了,往后她就是你此生的靠山,你不听话,她会讨厌你的。” 他想柳竹秋过去拿孙儿当弟弟看,还能保持耐心,现受皇帝处罚与他做了夫妻,情行便两样了。普通女子还不愿嫁傻子呢,漫说似柳竹秋那般心高气傲,才华横溢。 他时常担心她心理失衡,拿陈尚志撒气。苦于不敢声张,别提多焦心。 陈尚志听了这通说辞很疑惑,忙问:“爷爷为什么护不了我多久了?您生病了?” 他看祖父精神健旺,不似疾病在身。 陈良机有事也不会跟他明说,哄道:“总之你听爷爷的话,万一哪天我死了也能安心瞑目。” 瞧他这神色似乎遇到了危困,或许和朝廷有关。 陈尚志知道近年党争激烈,祖父这首揆随时处在风口浪尖,忧患意识也比过去增强了。 他在陈家耽搁了一个多时辰,起更时分回到荥阳府时柳竹秋已睡下了。 陈尚志蹑手蹑脚走到床边,见妻子一动不动,当她睡熟了,轻轻帮她把露在被外的胳膊放到被子下。 柳竹秋并未入睡,因怀孕曝光而难堪,不愿面对丈夫。受其关心更觉愧疚,装作苏醒的样子微微睁眼,问:“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陈尚志以为吵到她了,连忙道歉,而后解释:“我们家的规矩,分年货时每个人都得到场听管家念分配清单,不是为着爷爷的脸面,我一刻都不想跟那些人多待。” 柳竹秋笑着捏了捏他的脸,以示慰问。 陈尚志又向她诉说担忧:“爷爷好像心事重重的,明明没病却跟我说他活不长了,我担心他在朝中遇到麻烦了。” 柳竹秋立马关切道:“是为了榷税改革吧。” 她撑坐起身,陈尚志忙扶着,将两只枕头重在一块儿给她垫腰,还柔声提醒她动作别太迅猛。 柳竹秋没顾上分辨他为何如此细心周到,一门心思说正事。 “前天听三哥说陈阁老近期向朝廷提出了改革商税的办法,要对大商户们加征利润税来弥补国库亏空,遭到很多大臣反对,钟尚书等浙派官员反对最激烈。” 本朝目前的商税征收仍沿用开国时期的标准,只征定额税。 就拿织造业来说,一台织机每年交税银三钱,即不论这台织机能生产多少布帛,都只征三钱税银。 柳竹秋在织造业发达的南方考察,亲耳听织造商户们说一台织机造价六两银,生产一年的所获利润就够再买一台织机,是税银的二十倍,这还是保守估计。 再比如酿酒,只收酒曲税,商人背着朝廷自制酒曲,多酿造的酒也不用交税。 如今国内商业繁荣,取消商引制度后更刺激了大批人弃农经商。 这两年天灾不断,肯老实种地的人更少了。而商税征收远远低于农税,特别是享受特权的皇商和拥有大规模生产作坊的富商都由于落后的征税制度坐享暴利,动辄拥有数百万两身价,远远超出国库存银,真真富可敌国。 陈良机提出对商户加征利润税,以当年某商品的平均售价计算成本,用商户的交易额刨出这部分以后为所得利润,再从中抽取三分之一作为税金上交朝廷。 另外又提出对出口商品实行新的征税标准,并加强市舶司的监管职权。 以往朝廷对出口商品的征税是按国内平均售价计算的,比如一匹丝绸在国内售价8两银,便抽取五分之一做为出口关税。 但同样的丝绸卖到国外价格至少提升一倍,商人们仍能获取暴利。 加之主管关税征收的市舶司只收税,不具备监察职能,大商户们通过各种手段抱团隐匿商品数量,逃避征税。 有人统计,每年至少有上千万两白银通过海上商贸涌入国内,但征税入库的不到五十万两。 这几年东南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市舶司收取的关税银子还不够朝廷每年支出的海防军费,正是为那些肥得流油的富商大贾们做嫁衣。 陈良机当过十年户部尚书,清楚现行税制的弊端,提出此项建议虽也抱着私心,维护他所代表的大地主们的利益,但确系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最好举措。 可是南方的大商户们无不是大官僚的禁脔,尤其是浙派官员,几乎人人与富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联系,自然反对陈良机从他们的锅里捞肉。 眼下斗争已发展到白热化,陈良机不堪重负,难免心生悲观。 柳竹秋被朱昀曦禁锢,不得与官员来往,柳尧章是她获取官场信息的唯一途径。 翰林院无实权,离朝堂的权利斗争较远,饶是如此柳尧章仍能感受到税改反对派与陈良机水火不容的态势。 陈尚志得知祖父陷入政斗,忙问柳竹秋皇帝对此是何态度。 柳竹秋说:“各地灾荒不断,辽东和东南沿海都等着发军饷,国库没银子,陛下当然最着急,已批准在南京、苏、杭、广州、泉州等大城市试行税改政策。新政刚开始推行时是最艰难,所以陈阁老才这么愁吧。可惜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 第585页 她心系国事,跟着露出愁容,陈尚志怕她伤神,劝她别多想,然后扶她躺下。 本不想再打扰她休息,到底没忍住嘴,小声问:“季瑶,孩子的事……” 柳竹秋猜他在担心服用堕胎药不安全,微笑道:“我不会冒冒失失吃药的,会先研究好方子。放心,我底子壮,没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尚志急切打断,却促刺地接不上话。 柳竹秋不以为怪,连她都被这意外扰乱心神,对单纯的小丈夫而言更是飞来横祸了。 他没嫉妒犯疑已经很善良体贴了,剩下的压力该由她自行消化。 她朝陈尚志伸出双手,他立刻俯身迎合,任她圈住颈项。 柳竹秋轻笑着说:“我知道你怕我遭罪,但这个孩子很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为了日后的安宁,真不能留下来。” 陈尚志默默端详她,似在审视,俄尔温柔地点了点头,再亲了亲她的嘴唇。 “你先睡,我去洗洗就来陪你。” 柳竹秋安稳地睡到后半夜,一阵尖锐的敲钹声撕开梦境,粗鲁地将她的意识掏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陈尚志正挪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想坐起来。 “你先别动,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披上外袍趿鞋出门,见院墙西面红光冲天,又听街巷里人群大呼:“走水啦!走水啦!” 柳竹秋已跟出来,她观看火光距离,判断着火的不是自家,是隔壁陈府。 陈尚志拔腿往外跑,她叫不住他,急忙追赶。家里的仆婢们都相继惊醒,有的已去街上查看过,正跑回来报信。 “陈家着火了,整个宅子都烧着了!” “陈姑爷刚才已过去了!” 柳竹秋命家里人都去救火,亲自出府赶往火灾现场。 只见陈家的院墙内已成火龙巢穴,火舌直舔到半空,数九寒风变得灼热炙人,街上沸腾的呼喊都压不住火焰的啸吼。 当年忠勇伯府被叛军烧毁,重建时院墙往内回缩三丈,修筑了双层的防火墙,若非如此今晚又得进一次熔炉。 柳竹秋见陈府大门口不断有人逃出,都是陈家的奴仆。 她认得其中一个是陈府管家之一,忙上前问他是否见过陈尚志。 那管家说:“裕少爷刚才只身奔着老爷的卧房去了,想是去救人的。” 柳竹秋大惊,想冲进火海寻找,被身旁的下人死死拽住。拉扯数回合,忽见陈尚志背着陈良机在几个仆人簇拥下仓皇逃出大门。 她赶紧嘶声呼唤:“裕之!裕之!” 下人们认准了真是陈尚志才敢松开她,柳竹秋飞奔过去,等陈尚志放下陈良机,忍不住急躁地推他一把。 “你太莽撞了,救人也不多带几个帮手,我都快被吓死了!” 陈尚志无暇道歉,急着问候祖父,陈良机已被烟尘熏得昏死,人们大声武气围住呼唤也不见反应。 柳竹秋翻开老陈的眼睑查看,又替他把了把脉,急命人抬回荥阳府。就用今天管家婆买回的药材配了一副急救药,煎好给老头儿硬灌下去,老陈吐出几口紫血,呼吸总算通畅了。 此刻陈府的大火仍未扑灭,离奇的是陈良机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竟都没逃出来,几十号人齐齐整整葬在火场里,这会儿恐怕全化成灰了。 睡得再死也不至于没一个惊醒的,柳竹秋断定事有蹊跷,询问陈尚志和营救陈良机的家丁。 陈尚志说:“我进门直奔爷爷的卧室,在东院遇到李五等人背他出来。” 李五是陈良机的亲信跟班,平时就睡在陈良机卧室外的小床上,他心有余悸述说当时情形。 “小的半夜被浓烟熏醒,外面已烧着了。小的赶紧进屋叫醒老爷,扶他逃跑。与小的同在屋里伺候的张大柱和毛四强却都睡死了,怎么都叫不醒。小的只好背起老爷逃到外面院子里。谁知院门竟从外面上了锁,我们困在院内,被烟雾熏得睁不开眼,还以为死定了,幸亏裕少爷及时带人撞开门才能得救。” 他后怕之余颇感奇怪地观察陈尚志,纳闷他现下为何突然不傻了。 陈尚志已忘记演戏,惶惑追问:“我正想问你们,是谁给院门上锁的?” 他在家时那扇院门很少上锁,更莫说将主人锁在院内。 柳竹秋找来一些服侍陈家各房的幸存仆婢,这些人也说起火时曾试图叫醒主人,但他们和另外一些在屋里伺候的下人都睡得死沉,伸手摇晃都不醒,竟像死人一般。 在内宅效力的都是丫鬟婆子,没力气挪人,加之陈家房屋布局紧凑,火势蔓延迅速,奴仆们逃生尚来不及,出来方知几房主人全陷在火里,最冤的当属陈二少一家,大老远赶来与家人团聚,如今只好去阴曹地府过年了。 柳竹秋听完陈述,对陈尚志说:“照此情形看,你那些叔叔婶婶堂弟堂妹们都中了厉害的迷药,这火灾定是人为的。” 今晚陈家分完年货举行了一场家宴,凶手想必在饭菜里做了手脚,陈尚志想起一个疑点。 “晚饭时我挨着爷爷坐,爷爷倒给我的酒喝起来似乎是白水。” 陈家人太多,吃饭都采取分席,各房各坐一桌。陈尚志是单丁,总是坐在陈良机身边。 李五恍然道:“老爷近日不愿饮酒,今晚悄悄命小的将他跟前的酒壶换成了白水。小的不会饮酒,张大柱毛四强倒喝了不少。迷药该不会是下在酒里的吧?” -- 第586页 主人家喝的酒只赏给部分亲信奴仆,火灾的幸存者们无一例外都没喝过。 柳竹秋立刻命人去顺天府和大兴县报案,再派人去请张鲁生。 这时照顾陈良机的丫鬟跑来通报:“陈阁老醒了,要见夫人。” 柳竹秋和陈尚志赶到客房,先让丈夫别出声,单独靠近,坐到床前的凳子上轻声呼唤双眼似睁非睁老人。 陈良机神志还清醒,听到她的声音,马上焦急地吃力言语:“荥阳君,火定是那帮人放的,他们就想要我的命啊。” 第二百一十四章 老陈说的“那帮人”是指反对税改的官员。 柳竹秋相信他的直觉,郑重请教:“阁老,您能否跟我透个风,国事真的艰难到不实行税改就无以为继的地步了?” 陈良机苦道:“荥阳君,老朽为官四十余载,一贯走中庸之道,你看当年唐振奇掌权时阉党何其嚣张?老朽尚能忍辱负重,不党不群,若非万不得已,怎会身陷争端?眼下国库的存银不足二百万两,辽东、浙江要用兵,各地要救灾,这些钱捉襟见肘啊。有的地方赋税已收到五年后,老百姓再也拿不出钱了,今年的税收肯定比去年更少,莫说军需,连明年藩王们的岁禄和官员的俸禄还没着落呢。” 他的肺叶严重受损,气喘吁吁说完这段话便接不上气。 陈尚志急忙上前握住他的手,呼喊:“爷爷,您先别说话,身子要紧。” 陈良机努力睁大浑浊的双眼:“是裕儿吗?” 陈尚志瞧着不对劲,一边应承一边伸手在他眼前晃动,老陈两眼无法聚焦,竟已失明了。 陈尚志快急哭了:“爷爷,您看不见了吗?” 陈良机醒来便发觉自己瞎了,更预感命不久矣,满心惦记着要紧事,安抚孙子:“裕儿你先别插嘴,让爷爷跟荥阳君说话。” 陈尚志听话地捂嘴堵住哭声。 柳竹秋忙说:“阁老您说,我都听着呢。” 陈良机挣着命继续介绍严峻局势:“钟启宇一党只想捂紧自家的钱袋子,反对我提出的税改,想让朝廷增加田赋。你知道天下田土至少有六分之一被宗藩们占着,六分之一受灾荒着,其余的又有一多半被那些黑心无耻之徒隐匿着。剩下的土地得承担全国的赋税,农夫们种地也很难填饱肚子,实在经不起压榨了。” 土地兼并早就成为危及国家的大弊病。 首先是权贵宗室无节制地向皇家奏请赐田,各王府的庄田数量大多在数百顷到数千顷之间。 庆德二年长兴王之国,奏请并得到钦准的土地多达四万顷,这些土地明为投献,其实大部分是从百姓手里巧取豪夺来的。 另一个疯狂蚕食土地的集团是文官和士子组成的地主阶层。 本朝善待读书人,只要考上举人便会免除田赋。因此,举人以上的读书人和文官多会想尽办法大肆圈占土地,而拥有土地的自耕农也往往将土地挂靠在他们的名下,从而逃避交税。 几千万农民日夜不停辛苦劳作,所创造的大部分财富都进了这两个特权集团的腰包,百姓焉能不苦?朝廷焉能不穷? 柳竹秋趁老头儿咳喘,陈尚志喂水时询问:“我听说他们想把军饷加在田赋里,还要对一年三熟的地区额外加税?” 陈良机歇息一会儿含恨道:“还有更丧天良的呢,他们提出在各地实行赋税定额,征收不足的部分让农户‘包赔’。比如说一个村子本该有一百户人家缴税,其中五十户外出逃荒了,缺缴的税便让剩下的五十户摊补。你说这不是要人命吗?自古农民没饭吃都会造反,真要照他们的办法施行,不出三年两京十三省将遍地反贼,亡国恒于斯啊。我就是不同意他们乱来,想给农民们找条活路,除了已经在南方试行的税改政策,又提出对稻米、小麦、蚕茧等基本的农作物保价,故而招来今夜的杀身之祸。” 随着城市工商业发达,各地农产品的收购价不断被商户们压低。 比如蚕茧在庆德十六年售价是每斤一百八十钱,如今下跌至每斤一百钱,几乎跌了近一倍。这也导致桑农的收入大幅下降,有些人辛苦劳作一年到最后甚至收不回成本。 由官方为农作物制定最低收购价,防止大商户操控市场随意压价,是体恤民情的大好措施,也必遭既得利益者仇恨。 柳竹秋佩服陈良机的远见卓识,义愤道:“阁老提出的都是老成谋国之见,贪官奸商祸国殃民,来日忠奸善恶自有民心评断。我定会竭尽全力助您推行税改,与那些奸邪之辈抗争到底。” 陈良机灰白的眼珠渗出泪水:“荥阳君,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我怕是不中用了。那些人成天骂我老而不死是为贼,还说我提出税改是在藏私。天地良心,我陈良机为官这些年,该拿的才拿,不该拿的一文钱都没碰过。老家虽有些地,都是正经花钱购得,雇人耕种,每年抽取的租金也是当地最低的。我家屋子不够住,我还强令孩子们挤在一处,就是怕那些不成器的儿孙打着我的名号生事,才放在眼前拘管着,只敢让还算听话的老二在老家管理田产……咳咳咳……我、我虽不是忠勇刚烈的贤臣、直臣,可真算不上奸臣啊……” 他出身清流,位极人臣,临了时最在意身后名声,亟需可靠之人为其正名。 柳竹秋诚恳道:“阁老过谦了,当年阉党横行,您委曲求全,调停其中,保全了众多忠正之士。先帝正是看重您的人品才干才任您为托孤重臣,他没看走眼,您挺身提出的税改更是福国利民之壮举。小人顶多毁谤一时,而您的功绩必将得公论于千秋。” -- 第587页 陈尚志见祖父气息奄奄,面色青紫,已现弥留之相,听着柳竹秋的话,哭声溢出指缝。 陈良机这才想起儿孙们,忙问:“裕儿,其他人在哪儿?可都逃出来了?” 陈尚志撒谎:“是,叔叔婶婶和弟弟妹妹们都获救了,正在外面就医,大夫说都无大碍。” 陈良机放了心,猛然察觉孙子状态变化,狐疑:“你真是裕儿?你怎么……” 诀别近在眼前,陈尚志卸下伪装哭告:“爷爷,我好了,不是傻子了……” 他还没想好如何解释,柳竹秋机敏圆谎:“我带裕哥回四川后遇到一位名医,是他治好了裕哥的病。他现在已是正常人了,而且我俩早已心许,我是自愿嫁给他的。” 陈尚志为不久前还在装傻欺骗祖父伤愧,不住道歉:“对不起爷爷,我怕皇上知道了会惹变故,刚才还瞒着您……” 陈良机此刻大喜过望,将回光返照地力气都使出来,奋力伸手摸索孙儿的脸,笑道:“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这下爷爷可以安心去了,见到你爹娘也好交代了……” 他旋即瘫软,旱塘涸鱼般大张着嘴喘气,陈尚志急声呼喊,他却把最后的话留给了柳竹秋。 “荥阳君,我的税改只能剜肉补疮,救国还需要大刀阔斧的改革,你是当世奇才,又与陛下情谊深厚,为社稷苍生,不该伏于东山①啊……” 他这样的理学信徒竟鼓动孙媳妇用旧情打动君王以图伸张,是将救国的希望寄托到了柳竹秋身上。 突然间气息停止,八脉断绝,任凭亲人千呼万唤,魂魄已随无常远去了。 柳竹秋劝住陈尚志,叫人来替陈良机擦洗换衣,等天亮再去置办棺椁,安排丧事。 四更前张鲁生带人赶到,追着他脚后跟来的还有顺天府尹、大兴县令,又过一会儿东厂和吏部的人也来了。 柳竹秋当众以陈良机孙儿媳的身份郑告:“陈家的火灾是歹人所为,陈阁老及其家小均已遇难,请诸位大人务必捉拿凶手,严究案情,为死者伸冤,还遗属公道。” 首辅遇害身亡,到场官员都不敢怠慢,各自火速派人搜捕嫌犯。 东厂下令九门守军严密盘查出城人等,陈家除李五和另外几个协助陈尚志解救陈良机的家丁,其余幸存者都被锦衣卫逮捕审问。 陈府烧毁,陈良机的灵堂只能搭在荥阳府。 柳竹秋想目前还不便让外人知道陈尚志“恢复正常”,劝他暂时留在内宅,自己到外堂主持丧仪,并派人去废墟里帮差役们搜寻死者的骸骨。 首辅竟被人放火灭了满门,这惊天大案当天便震动京城。 陈维远现领着司礼监掌印之职,东厂现任提督杨自力是他干儿子,接到陈良机的死讯,马上入宫报信。 朱昀曦一觉苏醒,陈维远便在床前奏报:“昨儿夜里陈阁老家突发大火,房子全烧光了,还烧死了几十口人,陈阁老被荥阳君夫妇救出,不久后也身故了。” 朱昀曦惊得赤脚跳到地板上,震愕难言。 陈维远赶忙爬在脚下为他穿鞋,感觉皇帝正在发抖。 “怎么起火的?” “据说有人在陈家当晚的酒菜里下了迷药,将陈阁老住的院子院门反锁后放的火。” “谁干的?” “各衙门正在调查。” “陈良机死前可留下遗言?” “……当时只荥阳君夫妇守在跟前,具体情形还得问他们。” “陈良机的丧事也在荥阳府举行?” “是” 疑惑如同巨蟒缠绕朱昀曦,顷刻绞碎所有顾虑,急命侍从为他梳洗,穿上一套素净的常服,叫人备好车轿,他要亲去吊唁陈良机。 走出宫殿即将登车时,一名跪在车门旁的女官突然轻声提醒:“陛下您的龙靴脏了。” 朱昀曦低头一看,右脚皂靴的靴尖沾了绿豆大一点白灰,他刚才走得太急,不慎绊了一下,想是当时沾上的。 那女官已掏出手帕替他擦拭,动作十分灵巧。 朱昀曦没在意,踩着车凳走进车门,侍从关车门时他不经意地看向门外,那擦鞋的女官正慢慢抬头,露出秀丽娇俏的脸蛋。 他觉得眼熟,骤然想起她很像柳竹秋的婢女,命关门的侍从停住,威严质问女官:“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恭敬道:“奴婢许春梨,是新来伺候的典舆。” 皇帝听到名字便确认了,藏住惊疑,不动声色追问:“是谁送你进宫的?” 春梨保持一丝不乱的姿态:“回陛下,奴婢的哥哥是神机营的把总许应元,前阵子他听说宫里人手不足,便将奴婢送来效力。蒙太皇太后恩典,任命奴婢为司寝局典舆,在乾清宫伺候。” 朱昀曦知道她的底细,以为她谎报身份,更质疑其来意。 这疑惑成分复杂,好在待会儿见到柳竹秋便能进行查证,于是不理会春梨,命人关了车门,前往荥阳府。 早晨陆续有官员闻讯到荥阳府吊丧,苏韵瑞福已来帮忙,一个在前厅协助接待宾客,一个在后堂张罗茶点酒饭。 柳竹秋和陈尚志披麻戴孝在灵堂跪灵,萧其臻家的管家是最先来吊唁的客人之一,替主人献上丰厚的帛金。 萧其臻人在广东,这定是萧老夫人赠送的。 柳竹秋想老太太得知陈良机噩耗定然悲伤,又想陈良机生前腹背受敌,若萧其臻人在京城还可为他分担些压力,或许能避免悲剧发生。 -- 第588页 辰时三刻,管家报告皇帝驾到。 陈尚志自悲痛中惊醒,慌张地看视柳竹秋。 柳竹秋猜到朱昀曦会来,小声叮嘱:“待会儿见了他你什么都别说,我叫你走开,你就赶紧走,免得他看出破绽。” 夫妇俩来到大门外,朱昀曦的车驾刚走进街口。他来得匆忙,没使用正式的仪仗,只带了两百名护驾的骑兵。 柳竹秋与陈尚志到街边跪道接驾,朱昀曦下车看到她,好不容易才克服掉的郁闷感死灰复燃。 明明是他主动下旨把她许给了表弟,看她和陈尚志并肩仍觉嫉火难忍,草草说过“平身”,径直步入府邸,直驱灵堂。 国事艰难,他身边仅有零星几个肯真心为他出力的臣子,陈良机是扛鼎之人。 不说制定国策了,少了这位老臣,最重要的用人一则便失去了可靠的参谋,在大臣们倾轧日甚的当下,他该如何分辨忠奸贤愚? 痛失臂膀,朱昀曦心情沉重,亲手上香祭奠亡者灵位,吩咐陈维远:“传朕旨意,追封陈阁老为左柱国,太师,谥号‘文忠’。” 再吩咐侍从传令柳竹秋。 “叫她找个清静地方,朕有话问她。” 柳竹秋请皇帝来到外书房,进门后请他上坐,而后跪地听训。 朱昀曦目示侍从退到室外,居高临下打量地上的女人,仅仅一丈地的距离,双方却像隔着青冥高天,银河尚可架鹊桥,他们却是参商永难会了。 “你起来吧。” “谢陛下。” 柳竹秋不卑不亢起身,礼仪得体地候命。 朱昀曦陪她站着,尽量表现公事公办的态度,以天子口吻问话:“朕叫你来是想知道陈家的大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陈良机又是怎么死的,死前可留下遗言,是何内容?” 柳竹秋一一作答,禀报的信息令朱昀曦更为震惊。 “陈良机真遭了钟启宇一伙暗害?” 近来他也为税改焦头烂额,浙派为首的反对党势力庞大,党羽遍及全国各地,用公开抵制和消极怠工来抗命。 吃过文臣集团的苦头,他总算明白先帝为何要重用宦官了,这些居心叵测的官员犹如匪霸毛贼,不养一群烈犬看家护院,他们能直接欺到他头上来。 现成的看门狗倒是有不少,但陈维远和他的徒子徒孙与唐振奇一党秉性迥异,当不了毒魔狠怪。朱昀曦本人也不愿再蹈前人覆辙,以仁君标准与悍臣周旋。 眼下折了陈良机,他的势力将被削弱,接下的路更难走了。 柳竹秋严谨回话:“这只是陈阁老单方面的揣测,事实如何还得看证据,不过……” “不过什么?” “臣女认为此案很难追查,凶手想必买通了内鬼,而陈家死难者众多,大部分遗体毁损严重,难以辨认,更有的被烧成灰烬,无法准确统计死者人数。下毒放火者可能早已逃匿,官府判断不出哪些人死亡哪些人失踪,便破不了案。” 朱昀曦坚信陈良机没猜错,面沉如水道:“朕不能让忠臣白死,一定会叫他们追查到底。” 柳竹秋见机进言:“阁老死前最在意的还是榷税改革,他提出的税改方案都是救国良策,还请陛下莫要更弃。” 朱昀曦点点头,见她全无记恨之色,也换上较为温和的语气再提疑问。 “是你让那个叫春梨的丫鬟进宫的?” 柳竹秋心中刮起飓风,镇定反问:“陛下见到她了?” “她做了乾清宫的典舆女官,朕刚刚才发现。” 朱昀曦仔细察言观色,却又明白对方的心思像蚂蚁窝,基本没有看破的可能。 柳竹秋全心为春梨的安全考虑,谨慎应答:“她几个月前留书出走,也没跟臣女说她去了哪里。臣女到京后才找人打听到,她经由许应元的关系入宫去了。” “许应元怎会变成她的哥哥?” “春梨长得很像许应元已故的前妻,当年刑部审理蔡进宝诬良案时她曾假扮许应元亡妻的鬼魂诱使许应元供出真相,此事臣女曾向陛下奏报,不知陛下可有印象。” “朕还记得。” “许应元在五梁殿救驾有功,进京获得官职,他对春梨很有好感,而臣女那时又想笼络他,便让春梨认他做了兄长,他也真把春梨当做妹妹关爱。” “说回前一个问题,是你让她进宫的?” 朱昀曦强烈盼望这一猜测是准确的,不管柳竹秋居心是好是歹,至少证明她还在意他。 柳竹秋断然否定:“臣女事前毫不知情,得知春梨进宫后臣女非常担忧,既然陛下已知道此事,臣女恳请陛下送她出宫。她的性子不适合呆在宫里。” 她感到皇帝的目光像酸液腐蚀自己,心跳变得急促笨重,俄尔听到不祥的答复。 “既是她擅自入宫的,朕还得回去审审,看她究竟是何目的。” 柳竹秋赶忙跪下乞求:“陛下,臣女触怒天颜甘受任何处罚,求您不要迁怒无辜。虽然春梨进宫的动机不明,但以臣女对她的了解,她绝不会存恶念。” 朱昀曦看她已然将他当做仇人提防,不禁悲酸怨愤,缓慢上前两步。 柳竹秋顶着压迫感,急切思索如何保住春梨,忽听上方降下温柔的问候。 “你现在过得如何?” 她马上听出皇帝对她还有留恋,恭顺道:“谢陛下天恩,臣女一切都好。” -- 第589页 朱昀曦早知问了白问,她是不进油盐,不惧冷热,不服捶打的倔强人,大概又将他的关心当成挑衅了。 再呆下去只会将自尊送给她践踏,他拔腿离去。 柳竹秋焦急求告:“求陛下放过春梨!” 用那丫头威胁她会屈服吗? 这念头刚成形便被朱昀曦拍碎了,他不能再让自己沦为招恨的贱人,背着她凛冽发话:“待朕审过她自会酌情处置。” 作者有话说: ①东晋名臣谢安曾在上虞东山隐居。 第二百一十五章 陈良机死的当天,阁臣们便上书请示朱昀曦今后该由谁总理内阁事务,急切争夺首辅职位。 剩下的五个阁臣里,刑部尚书钟启宇、兵部右侍郎雷鹤年是浙派官员,户部尚书肖金玉、右都御史唐博亮是楚派官员,工部尚书韩雨航是齐派的。 原本的内阁浙、楚、齐三派人数均等,陈良机是首辅,因此齐派势力稍胜,但老陈识大体,善于权衡,使各方势力相互制约,朝局尚能保持稳定。 如今内阁空出一个名额需要填补,吏部尚书和首辅之位也悬置了,这三件事解决不好朝堂的平衡将被打破。 论资排辈,接替陈良机的应是钟启宇或肖金玉。 但这两个人无论谁得势对朱昀曦都不利,而让谁接任吏部尚书的职位,进入内阁也是道不能出错的难题。 当天他又收到苏州织造局和广州市舶司两衙太监发来的奏疏,说新税法遭到当地工商户们强烈抵制,他们用流言煽动纺织工人发动暴、乱,打死了征税的差役。参与暴动者组织性强,只围攻税差,未进行其他破坏,地方官赶到便四处逃散,背后似乎有人纵容操控。 朱昀曦下旨督促浙江和广东两省巡抚,要求他们严办行凶者。 陈维远照他的指示批红后进言:“这案子背后势力不小,陛下不派锦衣卫监督,只怕两省官员不会尽力。” 朱昀曦冷笑:“朕是故意的,朕就想看看哪些人在官官相护,你跟底下人打招呼,盯着他们的动向便是。” 次日他五更起床了,陈维远赶来请安,问他为何醒得这么早。 朱昀曦将擦脸的布巾扔回金盆,说:“去拟旨,调钟启宇为吏部尚书。” 陈维远以为皇帝要让钟启宇接任首辅,心下忧疑,却听主子接着说:“擢升萧其臻为刑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辅政。内阁暂不设立首辅,一切政务都由阁臣们投票表决。限萧其臻在接旨后的二十天内到京,朕有要事委派。” 萧其臻为官清正,没有朋党,是制衡各派的好工具,他曾在庆德朝时入阁,履历足以服人。 陈维远见皇帝放下私怨启用贤臣,欣喜称颂:“圣明不过万岁,萧其臻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正好拿他去磕一磕这帮疯狗的獠牙。只是这委任状须经内阁签署,老奴怕钟启宇等人使绊子,不肯拟票啊。” 朱昀曦已想好对策:“他们不同意朕就直接下中旨。” “那如此一来满朝都知道萧其臻是您的人了。” 陈维远醒悟皇帝想让萧其臻做挡驾的靶子,这无疑是条妙计,但对萧其臻就是损招了。 朱昀曦说:“那人素以忠臣自居,朕这次就试试他有多忠。陈良机的案子你盯紧点,另外找人把老陈的遗言放出去,先往那帮奸贼脖子上吹点凉风也是好的。” 他洗漱更衣完毕,侍从送来早膳,他吃了一碗粥,一个火茸酥饼,将剩下的赏给宫人。 这时昨天派去审问许应元的特务来复命,他听完奏报叫人去召春梨问话。 春梨顶风冒雪来到乾清宫,宫人说皇帝正在批改奏章,让她在阶下等候。 雪下了整夜,世界仿佛白蜡浇成的,狂风似钝刀,用人身做锉石打磨锋芒。 春梨在雪地里站了半个多时辰,手脚僵冷刺痛,血液都快凝固了。 皇帝隔天才召见,大概已派人调查过她,叫她受冻是变相地惩罚。 这些磨难她进宫前便设想过了,踏进宫门那一刻已将性命摆上赌桌,随时抱定破釜沉舟的心态。 他要么直接冻死她,若还肯召见,赌局就会进行下去。 又过了许久,春梨已快失去知觉,殿内宫人出来传唤,见她动弹不得,让两个宫女架着拖进东暖阁。 有地龙守护,室内温暖如春,春梨闻到沁人的御香,狠狠打了几个喷嚏。 近侍叱她无礼,拖拽她的宫女一齐松手,她重重跌倒,地上铺着厚氍毹,摔上去还不怎么疼。 裹住睫毛的雪花融化,水珠糊住她的双眼,衣服上的积雪也化开来,她浑身冒烟,像刚从锅里捞出来的,情状异常狼狈。 朱昀曦端坐案前,批阅完手里的奏疏方搁笔,挥手屏退侍从,冷声质问:“许春梨,你进宫是何目的?” 春梨勉力撑住身体跪立起来,用还在打颤的嗓子回话:“奴婢的用意陛下想必已猜着了,又何必再问?” 朱昀曦立马召唤近侍入内,命他先打春梨二十手心。 皇帝看奴婢不顺眼,交宫正司处置便是,故意让这女官立雪受冻,召见后又立即责打,当中分明有隐情。 近侍在不明圣意的情况下,不轻不重用竹片抽了春梨二十下。 冻伤的手掌一打便皮破血流,春梨咬着牙,眉毛也没皱一下。 -- 第590页 朱昀曦漫不经心地瞧了一眼便看出这倔强习性得了柳竹秋真传。 行刑完毕他撵走近侍,森严发问:“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春梨忍着疼痛镇定回答:“因为奴婢顶撞了陛下。” “知道就好,别以为朕对你的主子包容,你这个做丫鬟的也能跟着放肆。” 朱昀曦宣示了权威,再命春梨招供来意。 春梨知道皇帝有心机,忌讳被人摆布,今日与他交手试出深浅,决定舍弃花招,直率地进行交易。 “请恕奴婢斗胆,陛下能否告诉奴婢,您对我家小姐可还有情?” 她大胆直视皇帝,眼见他俊美无俦的脸浮现戾色,心里已有了七分底气。 朱昀曦威严警告:“你还想挨罚?” 春梨微微一笑:“陛下没直接处死奴婢,说明您心里还装着小姐,那奴婢说明用心也有意义了。奴婢想替陛下和小姐争取你们应得的东西。” 朱昀曦狐疑审视,命她清楚回话。 春梨说:“陛下是明君,小姐是贤才,二位本该相互成就,却因误会闹到难以挽回的窘境。想打破僵局,需要一个中间人做纽带,奴婢愿做这个纽带。” 朱昀曦听明白了,这丫鬟想邀圣宠,让柳竹秋重得重用。 不知天高地厚的德性定是柳竹秋惯出来的。 他怀疑这对主仆串通好了,一个欲擒故纵,一个暗度陈仓,可不愿被她们算计,诮诘:“是你主子指使你这么做的?” 春梨说:“奴婢猜您昨天见过小姐,并派人去审问过许应元,此事乃奴婢自作主张,不与任何人相干。” “哼,你利用许应元,利用太皇太后,还妄图利用朕,凭这居心朕就能刮了你。” 春梨不惧威胁,笑得越发从容:“奴婢甘冒万劫不复之险,是因为我家小姐受的委屈太深太重了。” “她有什么委屈?” 朱昀曦内心瞬间波动,真想叫骂他才是最委屈的冤主。 春梨正色道:“小姐对陛下情深义重却屡遭陛下猜疑逼迫,如今境遇形同禁锢,这还不够委屈吗?” 朱昀曦默了片刻,音色里增添杀气:“你知道欺君之罪是什么下场?” 他相信柳竹秋对他有过真心,但远没到“情深义重”四字。 春梨说:“子曰:‘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①’,陛下只看到小姐抗拒您,说了抵触您的话,还表现出无情的样子。但她在背后的言行您却一点看不到,当然不了解她对您的心意如何。” 她故意停顿,观察皇帝的反应,如愿听他下令:“说下去。” “小姐在与您生分前时常跟奴婢提起您,奴婢听她的语气没视您为君上,而是把您当成与之热恋 的情郎。” “……她都说了什么?” “有些话大不敬,奴婢不敢转述。” “赦你无罪。” “是,小姐说她觉得您很可爱,虽生在皇家贵为太子,却缺乏帝王心术,以后难免受害,所以她必须用心竭力地保护您。还说您常受宫规祖制困扰,过得并不如意,假如您生在平民家,定能与她做一对快活夫妻。” 春梨用真话圆谎,顺利迷惑了皇帝。 朱昀曦听出这些的确是柳竹秋曾经的口风,原来并非虚情谄媚,竟是她的心里话。 胸口一阵剧痛,像心疾发作的前兆,他下意识捂住痛处,深呼吸后努力平息激动,双眼仍不争气地泛起热潮。 春梨不用看他,只凭长时间的沉默便判定开局这把自己赢了,冒险直言:“小姐为陛下的付出就不需奴婢多言了。她那般深爱您,以奴婢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轻易变心的,现在应该还念念不忘。” 朱昀曦艰难地维持着仪态,沉声追问:“那她为何对朕如此绝情?” “因为小姐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她的志向。为这点她可以牺牲一切。她的这份志向也正是陛下治国所需的助力,假如您能放下芥蒂,重新给她施展才华的机会,虽做不成夫妻,也将是云龙鱼水的君臣。” 春梨这话答得有点冒进,又让朱昀曦起了疑,敛容回绝:“无稽之谈,柳竹秋求朕放你出宫,你这就走吧。” 春梨自知失误,立刻稽首明志:“奴婢恳请陛下再行考虑,多久奴婢都愿意等。” 朱昀曦不跟她磨蹭,轻蔑道:“随你吧,有人问起你的手是怎么弄伤的,你将如何回答?” 春梨恭谨道:“是奴婢自己摔伤的。” “下去吧。” “奴婢告退。” 春梨吃力地站起来,尽量以自然的姿态退走。 朱昀曦继续批阅奏章,随口警告进来的侍从们:“这件事谁敢往外传一个字,即刻杖毙。” 陈良机举丧期间,柳竹秋派人在陈府的废墟里清理出若干金银财物,约摸值银两三万两。 陈尚志是陈家唯一的后人,陈良机的遗产都该他继承。他和柳竹秋商量,打算趁这趟送亲人灵柩回山东老家,将田地都贱卖给佃农,房产也都折价变卖了。 几个叔叔们死于非命,父母的冤仇已报了,可这新添的灭门之恨又将成为压迫心间的块垒。 这二十多天里柳竹秋忙着帮陈家人料理后事,还得安慰丈夫,分神打探火灾案情,日间没空理会肚子里那块肉,只在每晚入睡前思量区处。 -- 第591页 国事蜩螗,正如陈良机所说,她不该安于蛰伏,要回归朝堂必须重新取得皇帝信任,生下这孩子或许有帮助…… 到正月十五,陈良机的三七已过,可以扶灵还乡了。 家里有丧事,不能张灯结彩放烟花,柳竹秋和陈尚志打算吃碗元宵应应景,中途对他说:“裕之,我想跟你谈谈孩子的事。” 陈尚志放下调羹转身正对她,神情趋于正经。 “我也正想跟你说这事,你都怀孕两个多月了,再吃堕胎药更危险,不如把它生下来,我来做它的父亲。反正我跟陛下容貌相似,即便孩子长得像他也能圆过去。” 柳竹秋看他一点不介意,便直陈想法:“我也在考虑要不要生下来,这孩子是陛下的亲骨肉,以后或许能做我们的护身符。” 陈尚志失惊辩解:“季瑶,我从没这么想过。” 柳竹秋微笑:“我知道,这样卑鄙的主意也只有我这个坏女人想得出来。” “季瑶!” “好了,开个玩笑嘛,你这么大度,我都无地自容了。” 柳竹秋双手搭在丈夫肩上,幽默过后道出最根本的目的:“朝局不稳,你家的惨案又不知何时告破,我困在这儿着实心慌。有了这个孩子兴许能让陛下再给我从政的机会。” 她怕陈尚志误会,紧跟着解释:“我绝不是想跟他重修旧好,咱俩好上那会儿我就说过你一心一意对我,我也会一心一意对你。” 陈尚志笑着搂住她:“你不用这么在意我,我知道哪些醋该吃,哪些不该吃。比如你现在另结新欢我肯定不高兴,但陛下是你的旧好,又跟你有过那么多刻骨铭心的经历。古诗说‘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这种事只无情之人做得出,你若真像那样,我反而会心寒呢。” 言下之意竟是容许老婆出墙。 柳竹秋哭笑不得,认真道:“我老早就想问你了,你真没怀疑我在拿你当陛下的替身?” 陈尚志狡黠一笑:“我现在认为,你就算仍对他有情,也是因为我才怜惜他。” 柳竹秋自负嘴甜,遇上更会哄人的丈夫,甘拜下风地抱住他嬉笑,不无得意地透露:“以前萧大人向我求婚时也说许我三心二意,我柳竹秋桃花运绝顶,天底下的好男人全教我遇着了。” 提起萧其臻,陈尚志说:“萧大人这两天该进京了吧?” 他们看过柳尧章分享的邸报,知道萧其臻升任刑部尚书并擢入内阁,近日即将抵京。 柳竹秋看出朱昀曦意在用萧其臻牵制各派,平衡内阁势力,他回京后铁定陷入旋涡中心,前景令人担忧。 夫妇俩谈话时,萧其臻已来到紫禁城,在建极殿拜见皇帝。 朱昀曦回忆起这人当年为柳竹秋求情时与自己针锋相对的架势,心里仍很膈应,又想他若把那股冲劲儿拿来对付那伙坏心肠的大臣便是杆极趁手的好枪。和蔼道:“萧爱卿,我们君臣之间就无需多话了,朕此次召你回京是因为有一桩大案非你莫属。” 萧其臻心怀坦荡,未曾记恨过君上,忠谨请命:“微臣蒙陛下恩遇,为国为君,万死不辞。” 朱昀曦说:“眼下六科内出了很多歹人,在朝中结党营私,标同伐异。朕命你即日起率刑部官员全面彻查,揪出奸邪,整肃朝纲。” 六科给事中是言官里最生猛的队伍,他们的议政范围广泛,可参与研讨军国大事,选拨高级官吏,裁决重大刑狱。官职虽只七品到从七品,却能牵制高官重臣。 朝廷设立这一官职本意是平衡朝中不同利益集团和政治力量,保证朝廷决策的可行性,但近来却被党争利用。 六科给事中们受各自所属派系操控,攻讦政敌、阻挠国策、公开与皇帝唱反调,如今正充当着反对税改的急先锋。 萧其臻明白皇帝想釜底抽薪,制约党争也是他当前的政治诉求,斗志昂扬地领旨。 “微臣这就去衙门报到。” “且慢。” 朱昀曦还想试探一下萧其臻是否仍惦记柳竹秋,若他还想着那女人,必然旧怨未平。 “荥阳君已和陈良机的长孙成婚了,就住在原来的忠勇伯府,你可抽空前去拜望。” 萧其臻了然,端肃道:“微臣目下将以公务为重,待臣妻进京,让她代微臣前去便是。” 他换马接力,日夜兼程才能在二十天内赶到京城,妻小都还在路上。 朱昀曦问:“当日先帝为你和左氏赐婚,你们夫妇婚后感情如何?” 萧其臻诚恳应答:“回陛下,臣妻淑德恭俭,是难得的贤妇,襄助微臣甚多,现已为微臣养育一子一女。微臣家庭美满,时常感念先帝恩赐良缘。” 朱昀曦笑道:“你该感谢柳竹秋,是她向先帝请奏将左氏许配于你的。” 他不知道柳竹秋早已向萧其臻坦白过,还想用诛心之言刺探虚实。 萧其臻平静道:“荥阳君已向微臣夫妇说明此事,我们也已当面致谢。” 朱昀曦颇为诧异,随即为暴露小人之心而羞恼,尴尬地准他告退。 他回到乾清宫换上礼服准备带领后妃去陪太皇太后欢庆元宵,陈维远忽然送来密报。 “惠音师太进京了,现住在大悲岩观音寺,老奴派人去服侍,她都坚拒,只想与您见一面。” 朱昀曦登基后派遣锦衣卫去金华秘密保护生母,日前已接到奏报说惠音离寺上京,她不肯接受锦衣卫车马护送,坚持独行,校尉们只好暗中跟随。 -- 第592页 他料想母亲不愿享受皇家照顾才跑去寺院借宿,心疼郁闷,决定明天便出宫去拜见她。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论语.为政》孔子说:“看一个人的所作所为,应看他言行的动机,观察他所走的道路,了解他心安于什么事情。 第二百一十六章 次日辰时朱昀曦秘密驾临大悲岩观音寺,东厂督主杨自力比他先到一步,接驾时奏告:“奴才刚去向师太请安,她老人家说她容貌损毁,恐惊了圣上,请求隔着屏风见驾。” 儿不嫌母丑。朱昀曦当然不同意,让他去转告惠音。 “朕闻佛祖有云,尘世中人以容貌为美,而身不贪钱财,口不发恶言,心不起邪念方为真美。朕虽凡人,亦有向佛之心,请师太莫要见弃。” 杨自力去带话,稍后转来说:“师太请陛下去禅房相见。” 朱昀曦期待而紧张地步入惠音下榻的禅室,见一缁衣女尼立于禅床边,正双手合十朝他下拜。 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生母了,快步抢上去双手扶起。旋即近距离看清对方结满红痂粗如树皮的丑陋面孔,不由得倒吸一口气,暴露惊惧。 惠音低声叹息:“罪过罪过,贫尼到底还是吓着万岁了。” 朱昀曦自幼受章皇后厌恶,没体会到母爱,后来知道生母另有其人,便存了找补心理,幻想着生母是疼爱他的。是以虽未与惠音相处过,仍将其视做慈亲。见她的脸毁坏得比想象中更严重,顿时悲痛难禁,抓住师太双手泪盈于睫。 “您受苦了……” 惠音安详道:“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偿还业债是好事,万岁不必为贫尼难过。” 朱昀曦听她说话语气温柔慈祥,正符合设想,亦喜亦悲地跪下,要对母亲行大礼。 惠音阻止:“万岁是天子,贫尼如何受得起?” 这三年她拒绝皇家优待,显然不愿与儿子相认,朱昀曦凄楚告解:“师太乃佛门高士,就当我这三个头是向佛祖磕的,愿我佛保佑普天下的慈母都能有孝子侍奉,普天下的幼儿都能得慈母呵护。” 他发了愿心,惠音不再阻止,替他默念观音菩萨心咒,连念三遍,朱昀曦的头也磕完了,起身请惠音到禅床上落座。 惠音请他坐到客椅上,直言不讳道:“贫尼进京面圣,是有一事告知万岁。” 朱昀曦派去调查春梨的特务已探得春梨入京前曾去金华南山寺求见惠音,猜得出生母来意,略带窘迫地问:“师太是来为柳竹秋求情的?” 惠音摇头:“贫尼身在方外,不该理会红尘中事,何况万岁已赐予柳施主好归宿,转善缘为善果,贫尼着实为诸位高兴。” 朱昀曦想陈尚志虽是母亲的亲外甥,毕竟是个傻子,称其为好归宿,怎么听都像讽刺。 他不敢生怨气,恭敬请教:“那师太想告诉我什么呢?” 惠音说:“这是一桩旧事。四年前贫尼还在保定广化寺修行,一日一位少妇前来拜访,自称家住京城,丈夫姓褚,并非其婆母亲生,自幼饱受冷待,成婚后又为寻找生母下落抑郁成疾。这褚娘子心疼丈夫,替他多方奔走寻母,梦中受菩萨指点来向贫尼求助。说起她丈夫的难处时痛哭不止,疼惜爱怜之情溢于言表。” 朱昀曦心颤神摇,忍耐着听完,失声问:“那少妇就是柳竹秋?” 惠音微微点头。 他心脏像重重挨了几刀,自言自语道:“她说我是她的丈夫……她对我当真如此深情?” 惠音轻叹:“彼时贫尼见她那样心疼丈夫,忍不住提醒说:‘爱之深责之切。娘子深爱尊夫,对他的期望必然很高,假如将来不能如愿,恐会因此受伤。’,她后来回想这句话是何滋味,真让贫尼不忍细思啊。” 朱昀曦联系春梨的供述,终于相信是他辜负了柳竹秋的厚爱,追悔莫及地吞声痛哭。 惠音柔声开导:“佛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①’,依贫尼看万岁与柳施主的缘分至今未断,只是缘相产生了变化。万岁还执着于前一种缘相才会痛苦纠结,正所谓一念不通全体现,六根方动被雾迷,因有所住,故有所欲;有欲有求,则自加缠缚,能不苦痛煎熬?若万岁放下执着,随缘任运,则心魔消退,重得自在。” 这话的含义也与春梨的请求相似,朱昀曦疑心谁都不会疑心无欲无求的生母,忍泪悔恨道:“多谢师太教诲,我以前有己无人,方得此报,今后定痛改前非,但愿还能补过。” 惠音含笑道:“万岁能有所悟,贫尼的愿心已了,这便告辞回金华了。” 她起身收拾包袱,朱昀曦急忙劝阻:“我已命人在京郊建好禅寺,专供师太清修,请师太留下,让孩儿得以尽菽水之义。” 他真情流露,惠音当即郑重告诫:“佛心有情亦无情,普度众生曰有情,断绝六欲曰无情。万岁身系万民,正如同世间佛,不可以私心夺公心,以小爱废大爱。” 她的暗示很明显,朱昀曦的血统对稳固皇位至关重要。杨自力等太监和锦衣卫见皇帝这般看重一名毁容的中年女尼已很疑惑了。惠音若在京城定居,接受皇室供养,铁定惹出流言蜚语,让朝野对天子的身世重起争议,不仅当年庆德帝为保住太子名分杀的那些人白白掉了脑袋,朱昀曦的权威也会大大受损,处境将更为不利。 -- 第593页 朱昀曦理会母亲苦心,悲伤难禁道:“师太孤身在外,今后若有病痛谁来照顾您呢?” 惠音笑道:“贫尼刚才说了,诸般劫难皆为因果,贫尼有佛菩萨指引,一切随缘而安,请万岁不必挂心。” 她掏出手帕为朱昀曦拭泪,朱昀曦知道这是他此生唯一能享受母爱的时刻,终忍不住抱住师太,释放二十余年未得慈母呵护的委屈。 惠音以佛门子弟的柔肠接纳他,慈悲叮咛:“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报。贫尼原系罪孽深重之人,万岁若可怜贫尼,还请赐贫尼一个善果。” 当年她身不由己怀上龙种,如今儿子登基称帝,一手掌控九州万方的祸福,她是造孽或是积德,全看他今后的作为。 朱昀曦泣不成声允诺:“孩儿发誓,定会做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为您积寿积福。” 惠音离去,他在禅房逗留到午时,杨自力回奏说锦衣卫已悄悄护送师太出京了。 母子短暂团聚令朱昀曦深切体会到“缘去不可留”,忍痛回宫处理政务,靠忙碌麻痹自我,可到了晚间由内而外的空虚感向他张开血盆大口,他内心的空洞不止源于母亲远去,还因为被他不慎丢失的那个人。 娘说我和柳竹秋缘分未尽,只是缘相变了,那我该怎么做呢?现在去见她能得到转机吗? 他迷茫混乱,命人铺设香案,沐浴更衣后诚心祝祷一番,以金钱起卦,摇出一个乾卦。 乾卦代表事物从发生到繁荣的过程,亦代表主客双方旗鼓相当,对立则为不相上下的劲敌,合作则是共赢的伙伴。 且乾卦属金,金在四时中指代秋天。 “秋”,不正指代柳竹秋吗? 朱昀曦以为得到上天指示,急命人备车轿,要出宫造访荥阳府。 陈维远规劝:“天已晚了,陛下这会儿出去,宫门不能按时下钥,恐惹流言啊。” 朱昀曦执拗道:“朕只能晚上去,你让单仲游今晚去五军营值房,朕待会儿去那里过夜,挑几个忠诚稳重的人跟着朕,到了门禁时分准时下钥便是。” 朱昀曦即位后提拔单仲游为五军营的总兵官,替他掌控兵权。当初争这个位置险些和文官们撕破脸,贬黜了好几个“死谏”的大臣,不过成果很值,至少能保障他在京师以内来去自如。 陈维远觉得主子今晚情绪不稳,指不定会出事,将宫中事交给杨自力代管,陪皇帝微服出宫。 朱昀曦来到荥阳府外,对陈维远下达旨令。 “待会儿先把开门的人扣住,不许往里通报,再去找到陈尚志,把他也扣了,剥下他的衣裳拿来给朕穿换。” 万乘之尊竟要冒充傻子,陈维远匪夷所思地望着他,恳请他三思。 “荥阳君那般机敏,定会认出来啊。” “快去!” 朱昀曦烦躁催促,他正是顾惜君王体面才想出以桃代李的法子。知道这戏法瞒不住柳竹秋,只想看看她的反应,由此判断她是否真如惠音和春梨所言,对他仍有余情。 跟来护驾的锦衣卫们敲开荥阳府大门,亮出北镇抚司的腰牌警告阍人:“我们是替皇上来办差的,你不声张便一点事没有,敢乱喊一声立马剁了你。”,之后押着他入府。 此时府里各处都还亮着灯,锦衣卫胁迫阍人带路寻找陈尚志,将路遇的下人逐一扣住抓去门房 阍人说:“姑爷多半在我们县君屋里,一叫他必会惊动县君。不过他有时也会在内书房玩耍,只能先去碰碰运气了。” 他们运气不坏,今日有人将陈良机生前寄放在外的两箱珍贵藏书送来荥阳府,陈尚志正在内书房整理书籍,听到敲门声赶忙装傻应对。 阍人谎称李五找他,骗他开了门。 目标刚现身锦衣卫便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按住堵嘴,拖进书房扒去他的外衣用绳索捆绑。 他们下手粗鲁,嘴上却哄着:“陈少爷莫慌,我们是奉旨办事,您暂且委屈一下,待会儿便给您松绑。” 说完用黑布蒙住他和阍人的眼睛。 陈尚志只当朱昀曦又要迫害柳竹秋,急得在地上打滚乱扭。 锦衣卫将他牢牢绑在椅子上,为防他脱衣着凉,还给他披上自家的斗篷。 陈尚志挣扎无果,心急如焚,忽听脚步声响,屋里又进来几个人,门吱呀关上了。 察觉那几个锦衣卫的呼吸声明显减弱,显示出敬畏之意,陈尚志判断来的正是皇帝,他愤怒地用力吸气,若能咬碎堵嘴的布巾,定会不顾后果痛骂。 朱昀曦已换上他的衣衫,冷漠打量一眼椅子上的傻表弟,随意地走到书案前。 案上铺着一幅将要完成的鸳鸯戏莲图,他认得柳竹秋的画风,只见画卷右边的空白处题着一首五律: “匹鸟②莲间憩,春闺锦瑟扬。娟娟双影系,慊慊两情长。三世缘先定,白头誓莫荒。于飞恩爱侣,比翼在高唐。” 字迹陌生,且看得出是男子的手笔。 柳竹秋自返京之日起便处在他的监控下,没发现她与可疑男子有过接触,会和谁借诗画调情? 朱昀曦嫉火中烧,急于查明真相,注意力转向小傻子,命锦衣卫们带阍人去屋外隐蔽,让陈维远取出陈尚志嘴里的布巾,走近质问:“裕哥,陛下派我来看望荥阳君,你告诉我她近日常与哪些外客来往?” -- 第594页 陈尚志还记得皇帝的声音,紧张惶恐,咬住嘴唇不做声。 朱昀曦只当他吓坏了,装出和蔼语气诱哄:“别怕,我不是坏人,前面那个问题你若答不上来,那知不知道桌上那幅鸳鸯戏莲图上的字是谁写的?” 陈尚志明白皇帝怀疑柳竹秋与男人有染,瞧这态度还想追究,气愤于他的霸道专横,又担心他去逼问柳竹秋,索性勇敢坦白:“是我。” 乍听他以正常人的口吻讲话,朱昀曦懵然。 陈维远反应快,忙问:“陈少爷,你怎么突然清醒了?” 陈尚志顶着剧烈的心跳毅然作答:“我从来都很清醒,为躲仇家被迫装了十几年傻子。” 陈维远眼瞅主子的脸黑云密布,加紧追问:“谁是你的仇家?” “我几个叔叔暗害了我爹娘,我的保姆怕他们再害我,于是教我装傻子,这事连我爷爷都不知情。” 陈尚志并非冲动暴露,先打对手一个措手不及,随即利用目不能视的现状严肃呵斥:“你们回去告诉陛下,我心悦季瑶多年,对她可望不可即,是陛下无意中成全了我,逼季瑶嫁给我这个傻子。他对不起季瑶在先,已没资格过问她的私事,你们这些做奴才的就更不该来这儿生事了!” 他掩去与柳竹秋早已定情的事实,避免皇帝加害。 朱昀曦惊疑懊怒,喉头哽住了,目视陈维远代为审问。 陈维远由此与陈尚志展开问答。 “你是什么时候向柳竹秋坦白你不是傻子的?” “洞房花烛夜。” “她就这么轻易相从了?” “她疼惜关照我多年,视我为家人,陛下又强令她下嫁,她能不认命?说到这儿,你们再替我谢谢陛下,要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他,季瑶也不会这么快接受我。” 朱昀曦心口绞痛,膝盖发软,踉跄斜退两步撑住椅背。 陈维远急忙搀扶,慌惚地替主子抚胸顺气。 陈尚志听出皇帝似乎犯病了,断定这位重体面的表哥不敢揭开他的蒙眼布正面对决,稳住阵脚假做疑问:“你们究竟是谁?真是宫里派来的?” 朱昀曦吩咐陈维远再将他的嘴堵上,坐下来抵御天塌地陷的挫败感。 这时柳竹秋的丫鬟来敲门。 “陈姑爷,夫人病得厉害,你快过去看看吧。” 话刚说完就被躲在外面的锦衣卫捂住嘴,朱昀曦命人带进来,问她:“荥阳君生病了?” 陈尚志担心地侧耳倾听,晚饭后柳竹秋只说有些犯困,看来当时就不舒服,忍着没告诉他。 锦衣卫亮明身份后,松开丫鬟,威胁她老实回话。 丫鬟跪地胆怯道:“夫人今晚回房便躺下了,奴婢以为她睡着了,刚才听她咳嗽不止,去床前查看,才发现夫人发着高烧,人已有些糊涂了。” 陈尚志听了奋力挣扎,朱昀曦也焦急,让锦衣卫押着丫鬟领路,赶到柳竹秋的卧房前,独自推门入内。 丫鬟夸大其词,柳竹秋是发着高烧,但尚未糊涂,见来人轮廓很像陈尚志,便认做是他,虚弱道:“裕之,晓燕那丫头不知跑哪儿去了,你快倒碗水给我喝。” 朱昀曦像中了一箭,迟疑片刻,转身去桌案上倒水。 他只换穿了陈尚志的外衣,身上还染着浓郁的御香,这一会儿功夫香味已钻入柳竹秋的鼻孔。 她登时惊觉地望向那身着丈夫衣袍的男人,难以置信地认出他是皇帝,并依据情形准确推测。 他暗中到访,定然控制了裕之才换穿了他的衣服,说不定已识破裕之在装傻,知道我俩早已相爱,若非见我病着,已开始审问了。 如今的朱昀曦有多偏执她已然充分领教过,下面一个应对不当,又将激得他发疯。 柳竹秋忍着头痛冷静思考,决定将计就计。 朱昀曦端着温热的茶水靠近,见柳竹秋星眸半睁,神情迷糊,伸手摸摸额头,真如火炭一般。 他心里一痛便不忍计较,揽住她的肩膀扶抱在怀里,喂她喝水,并取出随身携带的余甘子丸喂给她。这糖果生津止渴,能缓解发烧的痛苦。 柳竹秋趁机扭头躲避,说:“你从哪儿弄来的余甘子丸?这里面加了红花和降香,怀孕时不能吃。” 她感觉朱昀曦身体僵住,故作不知地继续透风:“虽然这孩子是陛下的,我也想好好生下来,你不也答应过要做它的父亲吗?” 朱昀曦以为柳竹秋神志不清没认出他,接收到这一惊人信息无比震愕,呆怔半晌,手抖颤着伸入棉被按住她小腹,没发觉比以前有什么变化。而后忙乱地捏住她的下巴,在她睁眼对视时厉色诘问:“你刚才说什么?你怀孕了?” 柳竹秋装出恍惚:“你是……陛下?” 环住肩膀的手臂立时箍紧,皇帝凌乱的气息显示他已滑到崩溃边缘。 “你说你怀了我的孩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能不能靠这孩子自保就看这一时半刻了。 柳竹秋沉稳反问:“陛下怎会来此?” 朱昀曦快疯了,咬牙低吼:“先回答我,你真怀孕了?” “……是。” “孩子的父亲是我?” “对。” “就是你进宫那次?” “是的,臣女被您幽禁三日,没来得及用药浴避孕,等发现时已经一个多月了。” -- 第595页 朱昀曦不仅心如刀绞,脑袋里也嵌入了铁钉,愤怒责问:“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他无所措手的模样给了柳竹秋报复的快感,平静道:“说这些都晚了,您将臣女嫁给裕之,只能让他做孩子的父亲了。” “不可能!这是我的骨肉,我要带他回宫!” 朱昀曦抓狂了,他一直认定只有柳竹秋能为他孕育最优秀的子女,为此曾绞尽脑汁。现在心愿实现,乞肯将硕果拱手让人? “你不从我就算了,但这个孩子必须认我!” 柳竹秋双肩被他捏得生疼,蹙眉申告:“陛下,臣女如今是孕妇,您就是强行带我回宫生下孩 子,别人也会说您领了个野种进宫。” “不、不会,只要孩子像我,他们就不会怀疑!” “别忘了裕之和您容貌酷似,若孩子像您也会像他。” 朱昀曦针扎似的跳起来,拼命找理由阻止狂躁,指着狠心的女人怒斥:“你又在骗朕,这孩子根本就是你和陈尚志的,你派你的丫鬟进宫引诱朕,还想骗朕认你们的野种!朕不会上当!” 咆哮震痛柳竹秋的太阳穴,胜券在握,她疲倦地闭上双眼,无力道:“臣女已怀孕两个多月了,两个多月前裕之还被关在陈家,而臣女的行踪陛下更了如指掌。臣女也没想让您认这个孩子,做我和裕之的儿女,它才不会变成野种。” 朱昀曦纵是铜头铁脑也被这道霹雳击坏了,激怒下晕眩跪倒。 这人一犯病便像纸糊的灯笼风吹就破,柳竹秋不得不挣下床去搀扶,结果随他一起跌坐在地。 朱昀曦下意识护住她的腰腹,慌乱中想起早上惠音的教诲。 母亲果是得道高僧,料事如神。他和柳竹秋的缘分未尽,然而这阴差阳错改造成的缘相教人如何坦然接受? 柳竹秋确定皇帝已知道陈尚志不是傻子了,喘息稍平后温言劝说:“陛下,裕之以前都在装傻,其实他善良聪明,对我也很好。这一切想必是命中注定,我们就顺从天意吧。” 朱昀曦叫“天意”二字打败了,听惠音讲述往昔他已够悔不当初,此刻再经受自作自受的重击,真痛彻心扉,抱住被他亲手越推越远的爱人,忘却颜面,嚎啕大哭。 柳竹秋只能用“冤孽”来解释彼此的关系,这男人大概是她没还完的债,每攒出一个理由恨他,就会相应地生出宽容。 她任他窝在怀中哭泣,不久恶寒入侵,哆嗦起来。 朱昀曦察觉后赶忙抱她上床,用棉被捂住。 “我叫人去传太医。” 柳竹秋制止:“不能让人知道您来过这儿,臣女只是受了风寒,您让丫鬟进来为臣女做做艾炙便可缓解。” 朱昀曦问明艾条所在的位置,取来放到油灯上点着,要亲自帮她炙。 柳竹秋已有些犯晕,劝阻不了便随他去了。见他先在自家手背上试验温度,未能遗忘的旧忆随之浮现。 已吃过多次亏,她仍愿意相信他本性良善,用仅存的力气请求:“陛下,臣女再次恳求您,请放春梨出宫吧。” 朱昀曦从七零八乱的思绪里捡回清醒,借沉默重建尊严,低声道:“朕已驱赶过她,她坚持留下,还要朕还你应得的东西。” 柳竹秋摇头:“那丫头固执倔强,求您强行驱逐。” 她焦急等待答复,意识却似一片雪花被狂风高高卷起,迅速飘向遥远的暗夜。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金刚经》 ②匹鸟:鸳鸯的别称。 第二百一十七章 柳竹秋醒来,嘴里正灌入苦甜的汤药。 “季瑶,你总算醒了。” 陈尚志放下药碗握住她的手,拧了整夜的眉梢终于舒展开。 柳竹秋惺忪问:“你喂我吃了什么药?” 陈尚志说:“这是前太医院吕太医给开的治风寒的药,孕妇也能喝。你放心,我看过方子,里面没有伤胎的药材。” 吕太医祖辈都是杏林国手,庆德朝时曾在太医院效力二十年,庆德帝中丹毒驾崩,朱昀曦对太医院原班人员失去信任,罢黜了大部分旧人。 吕太医去职后在京城开馆坐诊,享有盛誉。 昨晚朱昀曦见柳竹秋昏迷,让陈维远去请大夫。陈维远出于保密考虑,第一个想到吕太医,让人以荥阳府的名义连夜请他来为柳竹秋诊治。 吕太医用姜炙疗法为柳竹秋褪烧,说她底子壮,再吃两副药便有望康复。 柳竹秋见天已大亮,料想朱昀曦已离去,忙问陈尚志:“陛下知道我们的事了,他可曾为难你?” 陈尚志深怀侥幸地摇摇头,说出昨晚内书房的经历。 “那之后陛下再没回来找过我,他知道你怀孕了,当时是什么反应?” 皇帝没找陈尚志算账,说明这一关暂时平安通过了。 柳竹秋叹气:“刚开始他气得发狂,可后来见我病成那样又心软了。亏得你机灵,遮住最危险的情节,他现在以为自食其果,大概不会怪罪我们。” 陈尚志乐观道:“那就先别担心了,这事虽属意外也帮我们卸下了大包袱,往后我不用再装傻了。” 他继续喂柳竹秋吃完汤药,叮嘱她安心养病,扶灵还乡的日期也往后推迟五日。 柳竹秋说:“昨儿我头疼了半日,忘记跟你说。这京里的人真不信邪,你家刚烧没了,就有人惦记着要买那块地。那是你的产业,你拿主意吧。” -- 第596页 京城寸土寸金,大块的宅基地不好找。陈府被烧成白地,有钱人还指望能趁机低价收购,买到就是赚到,管他风不风水,闹不闹鬼。 陈尚志说:“那是爷爷住了多年的地方,我不想卖。先空着吧,京里地皮稀罕,兴许以后会有大用处。” 他忽然噘嘴做出不悦表情,埋怨:“你昨天头疼了半日都不告诉我,太拿我这个夫君当外人了。” 柳竹秋笑着捏一捏他的鼻子:“你该说幸好我昨晚没让你陪着,要是陛下同时见到我俩,说不定就把我们当奸夫□□处置了。” 她想坐起来,陈尚志连忙扶抱,充当靠枕让她依在怀里。 柳竹秋克服着姿势变化的晕眩,说:“我现在更担心春梨了,陛下没处罚我俩,这口撒不出去的气兴许会转在春梨身上,你让瑞福这几天多上许应元家看看,有消息赶紧通知我。” 她还担心朱昀曦会去找春梨套话探查她和陈尚志的事,但愿老天保佑那丫头安然逃离深宫,别再让灾难降临到他们身上。 春梨巳时接到皇帝召唤,这回直接见着了他。 朱昀曦气色苍白,神情却很尖锐,如同一块即将破碎的水晶,折射出危险光泽。 春梨猜他受了大刺激,这会儿没安好心,暗暗提高戒备。 拜礼后朱昀曦没让她起来,冷酷质问:“许春梨,你主子离京这两三年可曾沾染过别的男人?” 春梨否定:“回陛下,没有。” “这么干脆,是在帮她掩饰?” “奴婢不敢对陛下无礼,若换了其他人这么问,奴婢定会狠狠痛骂。问他有什么资格对我家小姐说三道四。” “哼,好一个刁钻的丫头,那陈尚志和你主子双宿双飞了一两年,还想瞒着朕?” 朱昀曦昨晚情绪错乱,离开荥阳府冷静思索,觉得陈尚志的话不可尽信。 他和柳竹秋相处那么久,估计早跟她坦白并且勾搭成奸了,赐婚正随了他们的意。 朱昀曦靠诈术制服过很多人,今天遇上了对手。 春梨心想他们离京这两三年皇帝若派人探明柳竹秋和陈尚志的关系,那早该有动作,不会忍到今天才追究。 他该是最近这一两天才收到消息,疑心小姐和裕哥联手欺瞒,想从我这儿找证据。 春梨须臾完成推测,假装惊讶:“裕哥是个傻子,如何跟小姐欢好?请陛下切莫听信谣言!” “当真如此?” “奴婢不敢欺君。” “可你眼下就是在欺君!” 朱昀曦骤然詈斥,喝令近侍提来一桶冷水,然后阴沉地威胁春梨:“朕再给你一次机会,将那对男女的私情老老实实供出来,否则别想活着走出这里。” 春梨坚毅道:“奴婢五岁跟着小姐,她是奴婢最亲最爱之人,奴婢绝不能顺从陛下污蔑她。” 朱昀曦微微抬手指了指水桶,两名宦官立刻反剪春梨的胳膊,一起将她的头按进桶里。 水花四溅,水面涌出许多窒息产生的泡沫,春梨挣扎一阵,身体渐渐软了。 宦官看到皇帝的手势,把人拉起来,粗暴拍打她的背心。 几近晕厥的女官呕出一滩清水,咳喘着醒过来。 她抬起头,透过水淋淋的视野观望御座上泰然端坐的男人,他仿佛一个汇聚煞气的旋涡,靠近的事物都将粉碎。 “知道死是什么滋味了吧?还不老实招供?” 春梨见识到皇帝的残暴,更替柳竹秋的付出不值,冷笑着报复:“奴婢以前常听小姐称赞陛下温柔宽和,现在方知您最擅演戏,小姐那样精明的人也被您骗住了。” 两个宦官吓得跪地哀求:“陛下,奴才们什么都没听见!” 朱昀曦未受震动,仍保持着帝王威仪斥问春梨:“你是真不怕死,还是认定朕不会杀你?” 春梨镇定巧答:“奴婢当然不想死,可陛下硬要奴婢陷害小姐,奴婢宁死不从。” 宦官不能任由她在御前放肆,喝骂:“大胆贱婢,你欺君罔上已是死罪,还敢狡辩!” 为保柳竹秋,春梨已萌生死志,毫不犹豫地应答:“那就请两位公公替陛下处决我吧。” 宦官们未得圣谕不敢妄动,朱昀曦仔细审视春梨,这丫头的神情宛如一把宁折不曲的钢刀,使他的心态产生变化。片刻后,以眼神示意宦官们动手。 春梨再被按入水桶,这次行刑无休无止,大量冷水涌入她的鼻腔,喉咙,气管,她凭着顽强的意志与极度痛苦的窒息感对抗,渐渐沉入漆黑水底。 谁知无常没能带走她,意识穿过一条昏暗的甬道,回到她的身体里。 眼前出现一顶华丽的帐幔,然后是沉香木床的雕花栏杆,每根栏杆上都缠绕着一条五爪金龙…… 她吃惊地爬坐起来,发现身着簇新的中衣,所盖的杏黄锦被上也绣满龙纹。 这是皇帝的御榻?! 她飞快撩开帐幔,果然还在东暖阁内。 只见朱昀曦正在书案前批阅奏章,听见动静也不抬头,用仍旧淡漠无情的声音问话。 “知道为什么不杀你?” 春梨心想这人让她睡了龙床就不会再下杀手,保持警惕,跪下恭敬道:“回万岁,奴婢不知。” 朱昀曦说:“你说你是为柳竹秋才进宫的,朕之前不信,现在信了。” -- 第597页 他验证了春梨对柳竹秋的忠诚,也暂时消除了对柳竹秋和陈尚志的怀疑,愿意尝试执行惠音昨日的教诲。 先向春梨通报柳竹秋的近况。 “柳竹秋怀孕了,你知道孩子是谁的?” 春梨提防皇帝又使诈,小心道:“小姐和裕哥成亲才一个多月,这么快就有孩子了?” 以她的了解,柳竹秋不会刚成亲就要孩子,失误什么的也不太可能,看皇帝的反应他才是始作俑者。 “莫非,那孩子是陛下的?” 朱昀曦对春梨的聪明也给予认可,觉得她有能力实现她所构想的计划。 “你那天说的要替柳竹秋拿回她应得的东西,看在孩子的份上,朕可以给你们。” 春梨眼珠向上转,偷偷打量皇帝,他的视线仍落在奏本上,似乎不屑与她沟通,专横地做出决定。 “等朕看完这摞奏书,你就准备侍寝吧。在这之前若改变心意随时可以走,朕会安排人送你出宫。” 春梨惊讶地抬起头,没想到事情进展这么突然。 朱昀曦没给她任何反应,摆出了交易规则,接不接受全在她。 没什么不能接受的,这本是她想走的捷径,还比预计的来得顺利。 春梨从容伏拜,主动解开缆绳,正式朝骇浪滔天的未知启航。 “奴婢就在这里等着陛下。” 当天宫里送了大量阿胶、红参、燕窝等适宜于孕妇滋补的珍材到荥阳府,还派出一名精通妇产科的医婆照顾柳竹秋起居。 这些都是以冯如月的名义打赏的,内官传话:“皇后娘娘说荥阳君曾立大功劳于社稷,如今有喜乃上天赐福。请您务必保重玉体,等孩子出世她还要认它做干儿干女呢。” 柳竹秋听出朱昀曦在为日后抢孩子埋伏笔,当下只能顺从。 三天后许应元悄悄登门,递来一则惊人消息。 “陛下昨天册封春梨为僖嫔,赐居景阳宫,还升我做了指挥佥事,领神机营左掖副将。” 许应元知道定是因为柳竹秋的缘故皇帝才会给予春梨和他超出常情的封擢,心里七上八下,想找柳竹秋求个踏实。 柳竹秋愕然良久,平静道:“许兄莫怕,这对你真是好事,以后努力当差,皇上定会重用你的。” 送走许应元,她神色变得凝重,陈尚志在一旁默默陪护,见妻子眼里聚起泪泉,忙问:“这件事究竟是祸是福?难道陛下在借春梨赌气报复你?” 皇帝得不到柳竹秋,便册封她的丫鬟,颠倒尊卑羞辱她。 可他仔细寻思又觉不通,柳竹秋早对表哥断情了,又对封妃嗤之以鼻,不会为这理由伤心。 柳竹秋拭泪道:“我在为春梨难过,她大概成功与陛下达成了协议,但这么一来终身都不得解脱了。” 促成协议的重要因素无疑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她不清楚朱昀曦与春梨的谈判过程,却能预感谈判结果,她重新参政的愿望估计很快就会实现,但牺牲春梨来换取机会,这份愧疚将令她永难释怀。 果然,没过几天皇帝传旨命在京五品以上官员都上疏参加南方税改议案。 税改的反对派们也并非都出于维护自身利益,也有一些真心为民着想的正人。他们所顾虑的是各地收税差事都由宦官把持,横征暴敛乃普遍现象,朝廷要求收两成税,宦官们至少会搜刮到七成,最后两成交国库,五成入私囊。 支持税改的官员也提出难点:税改施行地区官府与士绅勾结,策动平民暴力抗税,诬告攀咬征税宦官,朝廷的政令推行不下去,须派手腕强硬的官员主持。 ……………… 一向不参与实政的翰林院也授命议事,还领了旨意“可广发吸纳在野有识之士的意见,积极献策”。 柳尧章觉得妹妹善于谋略,又了解南方情况,跑来找她商议。 柳竹秋推测这是朱昀曦故意设机会让她建言,与三哥讨论后精心书写一份奏疏,列出施行税改的三大举措:严格执法,打击抗逆,重处典型;监督税官,严查账目,杜绝贪污。 这两条措施以目前的官场生态来说几乎是空中楼阁,所以第三条才是基础。 由皇帝亲自去南方巡游一年,推行税改。 南方的官僚势力根深蒂固,非寻常手段可攻克,只有至高的皇权能击碎这块铁板。 在皇帝近距离监督下官吏不敢执法不力,商贾豪绅不敢肆意抗税,宦官也不敢鱼肉百姓。 一年下来收的税可做为标准,将来官府民间都参考这一标准征税缴税,这样皇帝心里有数,百姓心里有数,就不怕贪官恶珰们弄虚造假了。 而且柳竹秋还有一层目的,朱昀曦南巡可亲眼见证民间严重的土地兼并现象,使其知道问题危害,便于日后再做针对性改革。 每条举措她都阐述了细则,比如第一条里提到一些良善商贾经常出资为本地捐建桥梁、道路、堤坝、海塘……朝廷可允许他们用善款冲抵纳税,这样可促进商贾们积极捐建公共工程,减少官府在这方面的投入和由此产生的腐败。当然慈善工程须经过验收核算方允许抵税,防止官商勾结,谎报工程金额和以劣质工程敷衍。 再比如收税标准不能一刀切,对资产雄厚的大商户和暴利行业提高征税额度,减少小商户的纳税,避免与民争利。 -- 第598页 奏疏属上柳尧章的名字递交上去,朱昀曦看后命发六部讨论。 不出他所料,绝大多数大臣们不分派系集体反对,因为这份奏疏不止涉及税改,还威胁到官老爷们的切身利益。 打个比方说,皇帝是大佛,官员是和尚,百姓是善男信女。 这尊大佛供在紫禁城里,和尚们可轻轻松松收取信众们的香火钱,用这些钱满足七情六欲。若大佛下到民间,了解了信众的疾苦,知道座下是伙骗钱劫色的酒肉和尚,他们的好日子便到头了。 言官们带头攻击柳尧章“妄议朝政,煽惑君主”,“包藏祸心,以管窥之说导君父于危境”。 更有人拿出捕风捉影的看家本领,挖空心思挑他的罪状,连他“惧内”这条都被扯出来弹劾。 以往哪个大臣遭遇这种围剿最轻都会落得贬官外放,从此一蹶不振。 幸好朱昀曦先排兵布阵,把萧其臻安插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又让锦衣卫密切配合。 言官们疯狂泼脏水,萧其臻就从后方包抄。这些人都是长蛆的蛋,错处一大把,不消半个月查办了十几人。 大臣们看出皇帝在杀鸡儆猴,稍有收敛。朱昀曦趁机宣布将采纳柳尧章的建议南下巡视。 这决定更犯众怒,朝臣们怀疑皇帝早有南巡意愿,柳尧章的奏疏只是个幌子,都像护食的狗狂吠起来。 先由言官组织第一轮抗议,之后文官们迅速声援。 说朱昀曦不顾个人安危,劳民伤财,名为巡视,实则想游山玩水。 并翻出他少时的旧账做证据,说他自幼轻万乘之躯,重无益之事。喜驰马捕鱼,操弓玩兽,不亲正人,不闻忠言,圣贤议理不明,古今治乱不知。如今做了皇帝仍不知改过,倘若执意南巡,定会加重民生困苦,加速政事弊坏。 钦天监那帮官员还搬出天象劝谏,说今日京师狂风大作,摧毁了太庙屋顶的脊兽和天坛周围的树木,这是天心示警,假如皇帝再一意孤行,定会招致更大灾难。 柳竹秋每天听柳尧章传递朝堂动向,关注皇帝与群臣间的博弈,焦心朱昀曦能否顶住压力实现南巡。 他没有唐振奇式的凶悍打手,直接跟大臣们掰手腕,想赢得体体面面基本不可能了,而不体面的胜利又需要极大的魄力,这位在安乐中娇生惯养的年轻君主能有他老祖宗的铁石心肠和杀伐决断吗? 这天下午柳尧章匆忙来报讯,说皇帝今天干了件□□爷也没干过的大事。 今天朱昀曦在文华殿召见阁臣,命他们拟定南巡的敕书,钟启宇等人都不肯动笔,只萧其臻遵旨草诏。 朝臣们闻讯,愤然集结一百多人跑到左顺门外长跪,哭着呼唤先帝,还有人以头撞门,哭闹声震动殿宇,任宦官侍卫们劝阻驱逐都不管用。 钟启宇等人有了援军,集体向朱昀曦递辞呈,想撂挑子威胁他。 “陛下当场发火,命锦衣卫带兵围住示威官员,不分品阶每人杖责五十,当场杖死七人。其余人受刑后全部投入昭狱拷问。陛下还拔剑劈坏了文华殿的立柱,唐阁佬年纪大,直接吓晕过去了。” 第二百一十八章 廷杖事件后朱昀曦对涉事官员追加惩罚,四品以上罚俸一年,五品以下各记六十杖,分半年领完,即接下来每个月都得去昭狱挨十棍子,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带头闹事的十人削职为民,充戍边疆。 钟启宇等辞职胁迫的阁臣也吃了瘪,朱昀曦驳回其他人的辞呈,只准了钟启宇的,将原吏部右侍郎米涵升调为吏部尚书。 浙派势力受到打压,表明皇帝坚持南方税改的决心。 萧其臻正式担任内阁首辅,并奉命主持今年的春试。 这意味着今年高中的两榜进士都将成为他的门生,朱昀曦此举明显在扶植他培养自己的势力,以便更有力地牵制其他派系。 他的这些行为被外界传为“专断独行,残暴不仁”,萧其臻的名声也一落千丈,沦为文人不齿的奸臣。 不久柳尧章擢升刑部左侍郎,成为萧其臻的副手。有三哥做梯子,柳竹秋能间接接触政务了,这想必也是朱昀曦有意为之。 二月二十五这天皇帝发布南巡诏书,任命何玿微为浙江布政使、云杉为广州镇守太监。皇帝离京期间政务由内阁会同司礼监商讨处理。 柳竹秋看到这份人事调动,相信朱昀曦会将税改贯彻到底,欣慰之余又因朝廷的现状倍感惆怅。 她一直认为将权力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弊大于利。圣主明君几百年不定有一个,平庸之主或者昏君却很常见,由后者定夺乾坤直如以苍生存亡为儿戏。 所以由强大的官僚体系来制约皇权很有必要,这也是本朝文官集团形成的原因。 然而当这个强大的制约体系里奸邪之辈占据主流,处处钳制皇权,明智的君王想要有一番作为就很困难了。 由此可见这个政体相生几率少,相克是常态,多数时候在阻碍国家发展。不论皇权独大,还是官僚集团占上风,百姓都是牺牲品。 政体畸形的根源就在于“家天下”的封建制度。 皇帝是天下共主,百姓是牲畜,官员是替皇帝放牧的家奴。皇位传续又奉行嫡长子制,一代不如一代乃必然趋势。 官员都是高傲的读书人,有几个甘愿勤恳为奴?参加科举的书生大多追求颜如玉和黄金屋,做官以后怎会不贪不狠? -- 第599页 而百姓们被驯化为牲畜,被动接收皇帝官僚统治,不知道他们生而为人也该受尊重,向朝廷缴纳赋税,朝廷就有照顾保护他们的义务。 改变现状真不是“揭竿而起,改朝换代”能解决的,首先得变革人们的观念,彻底铲除旧制度生存的土壤。 这过程至少需要几代人来完成,启动革新的先决条件是让老百姓活得有人样。 “仓廪足而知礼仪”,温饱才是普通人眼前最迫切的需求,忍饥受冻时谁有心思听空谈大道?只会追随肯给他们饱饭吃的人。 柳竹秋但愿南方的税改成功,先靠劫富济贫解决国库空虚,减轻农民肩上的担子,填饱他们的肚皮,防止国家动荡,之后再筹划维新,振兴民生。 就像诸葛亮的治病之道:“人染沉疴,当先用糜粥以饮之,和药以服之;待其腑脏调和,形体渐安,然后用肉食以补之,猛药以治之:则病根尽去,人得全生也。①” 她与柳尧章讨论朝局,最担心萧其臻的处境。 “陛下昨日命人把当年载驰兄在东宫撞几死谏的那张桌子抬去内阁供他专用,还向其他阁臣讲述桌子的来历,说载驰兄敢冒死劝谏君王,则对其他人更是刚正不阿,定能竭忠报国,提振朝纲,引领官场风气向好。” 朱昀曦近乎捧杀的重用已将他架到火上,谁都看得出皇帝想树个靶子为自个儿挡风遮雨。这靶子能挺多久都是未知数,一旦倒下,萧其臻必遭反对派们清算,能不能善终都难说。 这还是后话,他已在朝中广泛树敌,时刻临渊履冰,稍有不慎就会变成第二个陈良机。 柳竹秋听说朱昀曦已命锦衣卫去保护萧家老小,萧其臻平时出行至少有五十个侍卫跟着,昨天柳尧章去见他时也被搜了身,保卫不可谓不严密。 三月初一,朱昀曦召开了南巡前最后一次朝会,会后在养心殿单独召见萧其臻,这次他不提国事,改谈起家事。 “萧爱卿的儿子是属什么的?” “回陛下,犬子是去年五月出生的,生肖属猴。” 朱昀曦笑道:“朕的长乐公主属马,虽比爱卿的儿子大三岁,但属相相合,朕日后想招他做个驸马,爱卿意下如何?” 儿子做驸马,他这当爹的仕途便到头了。 萧其臻听出皇帝在试探他有无夺权野心,恭顺道:“陛下美意,微臣深感荣幸。” 朱昀曦点头:“两个孩子都小,至少还得等十多年才能成婚。此事我们君臣先记在心里,到时再说吧。” 他向萧其臻给出收回大权的期限,并恩赐一张保命符。 若萧其臻在官运无法传续的情况下还肯兢兢业业替朝廷办事,即是真心效忠。 长乐公主是皇长女,也是朱昀曦目前唯一的女儿,自小由他亲手抚养,在子女中最受宠爱。 不管萧其臻在官场上结下多少深仇大恨,只要长乐公主日后下嫁他的儿子,萧家的安全终有保障。 没过河拆桥,还给臣子留好退路,朱昀曦认为自己够厚道了。 三月初三过完上巳节,皇帝率部离京。太皇太后让他选一名妃子伴驾,他挑了僖嫔,让许应元主管南巡的护卫任务。 柳竹秋闻讯,觉得他这么做很明智,春梨曾随她南游,了解南方风土人情,从旁协助,可使皇帝少受外界蒙蔽。 朱昀曦乘船南下,先派人晓谕沿岸地方官员勿要惊扰百姓,除圣驾停靠的州府,其余城镇不必进献酒食供物,尽量减少对民间的滋扰,规避反对南巡的大臣们抓把柄。 可是他不惹人,偏有人要惹他。 他的船队将至济宁府时,特务报称有人在济宁一带散布谣言,说皇上要效仿隋炀帝,征招一万未婚民女做拉龙船的纤妇。 当地百姓惊恐万状,都赶着嫁女儿,甚至主动送给已婚男人做妾室丫鬟。 济宁的男子因此走俏,是个男丁上街都会被急于嫁女的人家疯抢。 如此仓促大有饥不择食之相,待嫁女子的幸福自然没保障。许多淑女误嫁流氓,红颜错配枯骨,稀里糊涂掉进火坑误了终身,喜事办得比丧事还惨。 朱昀曦惊怒,明白有人故意摸黑他,制造民怨。谣言策划者大约就是济宁的地方官们,若非他们推波助澜或放任自流,谣言断难引发如此大的骚动。 他命随行的锦衣卫火速带人去逮捕济宁的大小官员,将这帮人绑到城中闹市,剥光衣物各个痛鞭。再将知府、同知、通判革职,押解回京交刑部查办。 “行刑前先传朕口谕,朕此次南巡意在巡视各地政物民情,出发起便一再勒令各地方官不得扰民,谁敢借朕名义搜刮民财,侵害百姓,一律严惩不贷!” 重拳出击下济宁府的风波平息了,可事情传到别处就变成:皇帝南下时沿途强抢民女,济宁知府为民请命反遭锦衣卫剥衣毒打。 朝野受舆论影响,多反对皇帝南巡,难免偏听偏信,还以讹传讹衍生出更多败坏朱昀曦名声的谣言。 他路过徐州时去祭拜汉高祖原庙,当地百姓主动进献特色美食供其享用。 他本着亲民目的接受进献,并接见了一批耆老乡贤,加以赏赐。 不料这再正常不过的事件也遭扭曲。 那天他身穿便服,也没让侍卫驱赶围观民众。 百姓们见这郎君生得面若皎月,辉似朝日,色若丹葩,肌如凝脂,与想象中奇伟雄壮的帝王形象相差甚远。 -- 第600页 事后便有歹人误导不明就里者,说那是今上的男宠,仗着皇帝宠爱来地方上敛财。 谣言不胫而走,一些远地的官员也被迷惑了,只当确有这么个人存在。 后来几百里外的宿迁县真冒出一伙人打着朱昀曦男宠的旗号招摇行骗,轻松敲诈知县和乡绅几万两银子。 后来这伙人被官府逮捕,审得一群长年走江湖的骗子,那扮男宠的少年则是个唱戏的小倌,确曾当过好些达官贵人的娈童,本色演出,是以能迷惑众人。 朱昀曦获悉案情,下旨将骗子一众凌迟。 可他养男宠的传闻却泛滥开,途经的州县官们之前只送美女讨好,到了扬州便开始给他塞娈童了。 他见一次怒一次,收走了不少人的乌纱帽,打烂不少人的屁股墩,谣言和恶名不退反涨。 柳竹秋在京城关注皇帝的行程,每天都收到纷至沓来的流言。 这无疑是反对南巡的势力恶意设障,可叹天子大权在握却把不住舆论,不设法扭转这一劣势必将演变为危及统治的大患。 尽管南巡之路困难重重,收效却极为显著。 六月间,四艘满载黄金白银的官船驶回京城,船上的四百两税银归入国库,解了朝廷“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窘境。 各地的赈灾款有了,辽东、东南的军费有了,官员们的欠俸也补上了。 这些情况大部分老百姓并不知晓,他们听到的是皇帝在南方带头横征暴敛,抄了无数有钱人的家,害无数商贾倾家荡产,还派军队镇压反抗者,尸积如山,血流成河…… 同月又传来风雷之信:皇帝打算取消对读书人的优待。 自太、祖以来,秀才和举人、进士分别享有八十、四百、两千亩地的免税优待。 朱昀曦想恢复对秀才征收全额赋税,举人征收一半,进士和官员的免税优待减为五百亩。 政策将在浙江试行,当地平民赋税相应调低四成,三年后推广至全国。 柳竹秋接到消息惊讶失语,旁边陈尚志高兴道:“陛下南巡果然起了大作用,他定是看到民间投献兼并土地太严重,才设法除弊。取消对那些书生的优待,就能追查藏匿在他们名下的逃税田地,那些家里田多的官员也不能闷声发大财,搞得官富国穷了。” 他只看到改革的好处,没瞧出危机。 柳竹秋眉头深锁:“陛下这一步走得太急了,他根基尚未完全稳固就逮住这条最毒的蛇拔牙,稍有不慎便会反受其害。” 朱昀曦的初衷是缓解土地兼并,让富人多为国家出力,减少穷人负担。 可是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穷人逼急造反还能派兵镇压,很难伤及君王。那些富人里可多得是高官权贵,有心暗算皇帝,将是无孔不入的。 她忧心如擣,放下顾虑给朱昀曦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奏疏,劝他暂停这项举措,待回京后从长计议。 这条戳中全国官员士绅命脉的新税改无悬念地遭到强烈抵制。 各地府学县学的书生们公开游行示威,煽动寄付在他们名下的农民暴动,官员们消极对待,有的还怂恿学生闹事。 京城里国子监的生员集会抗议,百官联名具书反对新税改,还自下而上地掀起怠工浪潮,衙门事务停摆,整个社会都受影响。 混乱持续将近一个月,新旨意传来,说新税改只是皇帝的设想,等回京与群臣朝议后再决定是否实施。 面对空前的压力,朱昀曦妥协了,但他“异想天开”、“变乱成法”的念头已惹得士绅阶层人心惶惶。 或许是诅咒他的人太多,竟很快应验了。 七月十一这天皇长子庆王、皇二子景王和皇三子曹王三兄弟跟随母亲梁贵妃去慈宁宫探望太皇太后。在慈宁花园一处凉亭玩耍时,亭子骤然坍塌,三位皇子和窦贵妃全部殒命。 太皇太后受惊过度中风晕厥,经御医救治两日撒手人寰。 噩耗传出,人们私下猜疑,都感觉这悲剧太蹊跷。 冯皇后无子,皇长子庆王是储君的热门人选,还有一个手握重兵的舅舅做后台,太子之位唾手可得。 由于这层原因,京里又兴起谣言,说今上忌惮窦氏,厌恶庆王三兄弟丑不类己,不愿立他们为嗣,故意使人暗中破坏凉亭,制造意外。选在慈宁花园动手是因为可以借太皇太后为由不予调查。 柳竹秋听柳尧章讲述流言忍不住骂造谣者居心太恶。 “陛下是不喜窦妃和梁家人,但还是疼爱那三个儿子的,而且侍奉太皇太后至孝,怎会拿她老人家做掩护杀害亲生骨肉?” 柳尧章说:“他们造谣陛下不会追查,可现在东厂和锦衣卫都在加紧查案,我在内官监的学生说这几天宫里一大半的人都受审了,连皇后娘娘宫里的人都不例外。估计陛下收到消息即日便会赶回来为太皇太后治丧,届时宫里定会兴起大狱。” 收到窦妃母子的死讯,柳竹秋便在琢磨案情。 本朝以孝治天下,太皇太后居住的慈宁宫,修缮是紫禁城里最细最勤的,凉亭无故坍塌绝非意外。 窦妃母子的死因的确可能牵扯到“立储”,目前册立呼声仅次于皇长子的是李惠妃生的皇四子胶东王,这还得益于柳竹秋当年为朱昀曦献上的“吉梦召麟儿”的计策。有庆德帝的余恩加持,更兼李家门第低微,在朝中无甚势力,大臣们也很拥护胶东王。 -- 第601页 而朱昀曦目前表现出最喜爱的是冒舒妃生的皇七子义安王,因为冒妃的表哥就是他倚重的五军营总兵官单仲游,为这缘故官员们反而很排斥。 假如朱昀曦说要立皇七子为嗣,定会遭到群臣反对。 那么杀死梁妃的会是李惠妃或冒舒妃? 柳竹秋认为都不可能。 李妃自生下皇四子后一度得宠,与窦妃闹过一些龃龉,但那都是朱昀曦有意扶持怂恿的,李妃对皇帝敬畏服帖,绝不敢恣意妄为。 冒妃身后的单仲游是朱昀曦驾前第一忠仆,更不会如此悖逆。 如果将思维越过“夺嗣”深入探究,此案似乎关联着更大阴谋。 柳竹秋综合分析局势后得出见解:“陛下尚未立储,若遇不测,由谁继位就成了朝廷的头等大事。本来窦家势大,庆王有长子优势,陛下宾天,他可顺理成章继位。庆王若薨了,景王、曹王也可依兄终弟及的规则依次继位,皇位仍由梁氏控制。这才是凶手杀死窦妃母子的原因所在。” 柳尧章吃惊:“你的意思是,有人想谋害陛下,不愿皇位传给庆王三兄弟,造成窦氏掌权,所以先杀死他们,窦妃只是陪葬品?” 柳竹秋点头:“陛下剩下的四个儿子里,除义安王外,其他皇子的母家都无势力,继位后便于控制。冒妃虽有单仲游做后盾,但义安王年纪最小,按派辈轮也轮不到他。” 照此推断,凶手已呼之欲出了,即是那些惧怕朱昀曦继续实行新税改的权贵们。 柳尧章觉得这假设过于骇人,说:“陛下已将国事托付载驰兄,宫里也还有陈公公把持着,就算圣躬有失,时局也不会轻易随那些们的意愿走吧。” 柳竹秋说:“他们有胆子谋害皇帝皇子,还会对萧大人和陈公公手软吗?你快将我的话转告萧大人和陈公公,要他们上书向陛下示警,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她嘴上笃定,心里也盼是她太敏感多心,比起文官集团这个恐怖的庞然大物,当年的阉党顶多算肥硕一点的螃蟹。 但仅仅过去四天,便传来应证她设想的凶信。 陈维远和东厂督主杨自力出宫办事,途中乘坐的马车与一辆装载火药的车相撞,引发爆炸。 杨自力当场身亡,陈维远双腿炸断,被随从救出没多久便咽了气,死前在随从的衣衫上写下一个奇怪的字符。 当晚,柳尧章将这个从张鲁生处得来的字符交给柳竹秋。 一个宝盖头,当中加了一捺。 据张鲁生说慈宁宫的血案并无进展,陈维远应该不是在暗示凶手。他最在乎的人是朱昀曦,这字符八成是留给皇帝的遗言。 肇事车辆隶属王恭厂火药库,是去神机营送军械的。车夫、押运差役和下达转运令的官员都在车上,随爆炸一同身死,无法追查是人为还是事故。 柳尧章怙惙道:“季瑶,你的预测似乎是对的,他们杀害了陈公公,接下来就将对陛下下手了。 我已让张鲁生递出八百里加急再向陛下示警,加派人手去迎驾,但愿陛下回程中别出意外。” 陈维远和杨自力死后,司礼监由排位次于杨自力的秉笔太监辛万青掌管。 宫中的最高权威也换成了冯如月。 她生怕皇帝回宫前再出祸事,授意辛万青联合张鲁生、单仲游和萧其臻对京城戒严,将每晚的宵禁提前了一个时辰,增派兵丁守卫皇城,提心吊胆巴望丈夫快些回来。 八月十二,柳家人护送柳竹秋的养女璎儿到京。 这孩子是阮玉珠为朱昀曦代孕生下的,柳竹秋认做了女儿,此前由柳邦彦夫妇照看,今年已满三岁了。 她想父亲年事已高,范慧娘照顾他够劳神了,且璎儿渐渐晓事,该跟着爹娘生活,四月便寄信回成都,让父母派人送她来京。 二老想是舍不得璎儿,磨蹭到六月中旬才送她动身。奴仆们怕孩子经不起颠簸,行进速度缓慢,这趟路足足走了一个半月。 柳竹秋有两年多没见到璎儿,看她比出生时俊秀多了,五官很像朱昀曦。 孩子认生,不愿让她抱,陈尚志接过来,哄着说:“囡囡乖,我是爹爹呀,你看我们长得多像。” 边说边走到镜子前,一大一小两张脸并在一起让璎儿比较,连问:“像不像?像不像?” 璎儿瞧着是很像,生出亲切感,照他教的叫了:“爹爹。” 陈尚志再教她叫柳竹秋“娘”,她也乖乖依了。 陪璎儿来的保姆早前听柳竹秋信上说陈尚志的傻病痊愈了,还不大相信,此刻亲眼见到,喜得直念“阿弥陀佛”,恭维柳竹秋:“只有大小姐有这么大造化,感动得老天显灵,换您一个聪明姑爷。如今看,二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璎哥有这样的父母也是好福气。” 柳竹秋叹道:“最近京城不太平,早知道我就不让你们过来了。” 保姆忙说:“进城时我也觉得不对劲,城门内外上千号兵丁守卫,说皇上今天要回京。亏得我们进城早,再晚些就不让老百姓进入了。” 没收到异情,朱昀曦想是平安抵京了。 柳竹秋稍微放心,午饭后和陈尚志一起逗女儿,问保姆璎儿在家时可曾学过识字。 保姆说:“老爷年纪大了,精神差,夫人也不大认识字,说等你领回去自会教,便没着人教她。” -- 第602页 柳竹秋很不快,她在璎儿这年纪时已背完《诗三百》了,老父亲定是把她当前车之鉴,故意不教外孙女识字。 陈尚志笑劝:“我看岳父是怕教岔了惹你生气,璎儿现是白纸一张,教起来更容易。” 他抱璎儿到书案前,写下她的名字,说:“璎儿,爹先教你认你的名字。” 璎儿只想去花园玩,不耐烦听教,陈尚志教她握笔,她抓住笔杆在名字上斜画一杠,嚷道:“我要去池塘看鲤鱼,不要认字!” 陈尚志宠溺地应了,抱着她往外走。 柳竹秋苦笑着摇摇头,看向被女儿画花的纸,那斜杠架在名字上,突然电光火石地给予她启发。 陈维远死前力气将尽,只能书写简单的符号。那个宝盖头会不会是个宫字?中间那一捺代表“×”。 他在提醒朱昀曦宫里有危险,让他别回宫! 皇帝这会儿已进城了,柳竹秋没时间细思斟酌,急命人备车出行。 她已怀孕九个多月,肚子高高隆起,行动笨拙了许多。陈尚志不放心,要跟去陪护。 柳竹秋正色道:“璎儿来了,我俩不能都去冒险。你守着孩子,若我天黑还没回来,你就速去找三哥或萧大人。” 她乘车赶到正阳门大街,听说皇帝的仪仗已过去多时。 来到东华门,只见宫门紧闭,守卫比平时多出一倍。 她上前向守门校尉通报身份,说有要事进奏皇上。 校尉不肯放行,说接到上命,自今日起封锁宫门,外臣概不许入内。 “我要见僖嫔,或者皇后娘娘,事关陛下安危,若耽误情报出了差错,诸位恐难逃罪责。” 荥阳君的话还是很有分量的,校尉进宫传话,带着满脸忧疑返回。 “禁宫也封锁了,卑职已将您的话报知景运门的守卫,您先去一旁等消息吧。” 柳竹秋越感事态可疑,无奈回到车厢,左等右等不得回音,命车夫转向去许应元家。 许应元还没回去,但已捎了消息,说酉时前到家。 此时已是未时三刻,柳竹秋留下等待,等到一盏滚茶放到冰凉,许应元终于回来了。 他听门人说荥阳君到访,不顾满身风尘,快步跑去接见。 柳竹秋瞧他的神情就感觉厄运迫在眉睫,抢先问:“陛下是不是出事了?” 许应元惊诧之后释放更多恐慌,促急道:“您真是料事如神,陛下七月间便龙体抱恙,后来收到太皇太后、窦妃和三位皇子的死讯急痛攻心,当时便吐了好多血。事后不肯休养,催促队伍还京,这一路舟车劳顿病情更重了。今早进城前已昏迷不醒,此刻正在宫中由御医们会同抢救呢。”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三国演义》 第二百一十九章 据随行太医诊断,朱昀曦的病是操劳过甚所致。 许应元也说皇帝南巡时每日忙于政务,白天明察暗访,夜间时常批阅奏疏过三更,饮食又不规律,故而积劳成疾。 柳竹秋问起春梨。 他说:“春梨上月已晋升妃位,且怀有龙种,已七个月了。在广东时陛下还带她去南海观音寺上香,祈愿她能诞下皇子。” 危机当前,柳竹秋听到这些情况已不觉吃惊了,请许应元助她与春梨联络,谁知这正是许应元焦急所在。 “圣驾一回宫,我们这些外臣就被挡在宫门外,听说皇后娘娘下令封锁禁中,只派大太监辛万青往来传话。临别前春梨说会派人捎信来,您且等等看吧。” 柳竹秋估计冯如月被当年章皇后搞政变那套吓坏了,怕外人趁皇帝病重时进犯,故采取闭缩防御。但这么一来内外消息阻隔,更给了奸人使坏的间隙。 她对辛万青不甚了了,问许应元对此人是何看法。 许应元说:“辛公公原在酒醋面局当差,办事勤谨。庆德朝时揭发唐振奇一党有功,升为监工。后来又在清查颍川王逆党时立了功,调为印绶监掌司,去年被今上提拔为司礼监秉笔。听说他和众多朝臣有往来,也时不时收点好处,但这些都是大珰们的常例,陛下并不在意。” 在皇帝看来,宦官贪财从来不是大毛病。大臣们行贿用的都是他们老朱家的钱,就当是替他打赏奴才。哪怕渎货无厌,忠心能干就是大大的好太监。 这辛万青在章皇后专宠,唐振奇独大时没有党附,对君主的忠诚度似乎是过硬的。 柳竹秋又问:“辛公公籍贯何处?” 许应元也不清楚,答应回头去找人打听。 柳竹秋让他收到春梨消息立刻通知她,告辞后乘车再去东华门,禁中仍未有回音。 时辰已晚,再过一会儿该宵禁了。 她被迫回家,启程不久,雨滴噼噼啪啪击中车厢,营造围困之感。 她坐了太久的车,被颠得有些难受,叫车夫停车,由丫鬟们撑了伞,扶着她慢慢走回去。 萧瑟秋雨令万物褪色,加速黄昏来临,柳竹秋撑着沉重的腰肢缓步前行,视野模糊黯淡,心情也似雨幕封锁的孤舟。 走到住地的街口,依稀见一人撑着伞奔跑而来,凑近认出是陈尚志。 “你怎么才回来,怎么不坐车?” 他罕见地责备她,身体浸在雨雾里,心泡在焦急中,都沉甸甸的。 柳竹秋任他携了手往家走,用袖子替他擦脸上的雨珠,解释这一趟都去了哪些地方。 -- 第603页 陈尚志闻知皇帝病重,宫闱封锁也很着急,说已派人去请柳尧章了。 柳尧章冒雨来到荥阳府,听了柳竹秋带回的讯息,慌急道:“难怪载驰兄今天上午被召进宫,一直没出来,原来陛下病情危重至斯。我不能在这儿呆着,这便去刑部衙门等消息。” 柳竹秋叫他别忙,向他打听辛万青其人。 三哥在文书房教了几年书,宫里人脉广,掌握的情况比许应元多。 “那辛万青平时常与哪些大臣有往来?” “太多了,六部九卿都有,在司礼监当差的,哪个官不巴着。但也没有特别密切的,要是他敢和外臣结党,陛下早撵人了。” “说的也是。那你知道他老家在哪儿吗?” “浙江仙居县,他在那边购置了许多田产,两个弟弟都是大地主。” 太监发迹后在老家置地也很平常,无儿无女,攒的钱不留给兄弟们还能留给谁? 陈尚志送柳尧章出门,回来见柳竹秋坐于椅榻支腮冥思,问她在想什么。 “我在想朝臣里有哪些是仙居人。” “辛万青做了什么可疑的事吗?让你这么提防他。” 柳竹秋忧闷道:“他眼下当的差事太重要,有一丁点不可靠陛下就更危险了,我今天让侍卫带话给春梨,等了两个时辰都没动静,不能不叫人疑心啊。” “可能是皇后娘娘怕走漏风声,不让宫里人与外界联系。” 陈尚志的安慰石沉大海,望着儽然不语的妻子,更努力隐藏自身焦虑,坐到她身旁握住她微凉的手。 “萧大人还在宫里,明天定会有消息的。你奔波半日,已很疲乏了,先去吃点东西,早些安歇吧。” 柳竹秋醒悟不该在家制造紧张氛围,展颜露出笑容。 “我还没去看璎儿呢,你叫林嬷嬷抱她过来陪我们吃饭吧。” 她在丈夫搀扶下起身,腹中胎儿突然狠狠踹了一脚,疼得她弯腰闷哼,额头急速冒汗。 陈尚志忙撑住她的后腰关问,算来临盆之日就在下月初,早产也不无可能。 柳竹秋静待一会儿,感觉孩子老实了,薄汗失温,额头一片冰凉,忙抬手擦了擦。 “没事,它只是突然动得厉害了些。” 她抚住右侧腹,手掌刚好盖住胎儿头顶,这孩子现在已有常人的觉知,莫非感应到生父有难,在向她求救? 萧其臻和阁臣们彻夜待在内阁候命,期间不断向值房内官打听皇帝的病况,得到的回话都很敷衍。 次日上午,辛万青终于领着几个司礼监的宦官来到,传下皇后懿旨。 “陛下昏迷一昼夜,这会儿还没醒,太医们都束手无策,只能用药石维系着。娘娘命诸位大人火速商议该由哪位皇子继位,写成诏书以备万一。” 众臣惶然,萧其臻追问:“陛下所患究竟何症?能否让我们入宫探视?” 辛万青为难道:“陛下此刻不省人事,萧阁老又非大夫,去了也不济事啊。还是先遵皇后娘娘旨意,赶快商议立储吧。” 萧其臻争辩无果,断然回绝:“兹事体大,绝非我们几个人能够定夺,必须召集朝官们共议。” 辛万青面有难色:“那样会不会耽搁太久?万一陛下支撑不到那个时候……” 萧其臻狐疑打断:“辛公公如此性急,难不成盼着陛下宾天?” 辛万青怒斥:“萧阁老这话太无理,国不可一日无君,立储的旨意是皇后娘娘下达的,咱家遵旨办事,你何故胡乱猜疑?” “既是遵旨办事便须谨慎,请去回禀娘娘,自古册立太子有三种方式。第一、立嫡立长;第二、立子以贤;第三、立子以爱。若有陛下示意,那一切好办,此刻陛下不能理政,该以哪种方式立储便存争议。须先请娘娘示下,微臣们才敢廷议。” 他始终对朱昀曦的病情存疑,直觉深宫里正酝酿阴谋,太子人选确立说不定会加速皇帝死亡,于是用正当理由和首辅身份拖延。 辛万青没奈何回宫请旨,临行前萧其臻叮嘱:“请公公让皇后娘娘当面训示臣等,只是口谕或手诏恐有遗漏,我怕公公担不起这个责任。” 辛万青情知萧其臻疑心他,黑脸应承后怒冲冲走了。 又过半日,内官宣召阁臣们到建极殿见驾。 冯如月垂帘接见众臣,悲痛道:“众卿家之言本宫已知晓了,陛下病入沉疴,恐回天无术,当务之急是册立太子,为国守器承祧。诸皇子均年幼,天资之聪颖难分伯仲。而储嗣将为一国之主,岂能因父母偏爱而居之。因此本宫以为当遵循‘立长’规制,倘若陛下驾崩,则由皇四子胶东王继位。” 阁臣们料想这一决定放出去可以服众,萧其臻领了旨意,询问:“娘娘,臣等万分挂心陛下,请问他此刻病势如何?” 冯如月垂泪道:“陛下自昨日回宫便昏睡着,御医们用尽针石火齐都无起色。” 皇后贤良忠谨,萧其臻相信她不会背主害夫,看来皇帝果真命在旦夕了。 他匆忙奏告:“微臣还有一言,万望娘娘首肯。” “阁老请讲。” “按照祖制,新帝即位,当尊嫡母皇后为皇太后,若有生母则称太后。为嫡母加上徽号,而生母则无徽号,以示两宫区别。四位皇子都非娘娘嫡出,无论哪位承袭大统,其生母都只能称太后,断不可更改旧制,乱了位份。” -- 第604页 皇子们最长的只有四岁,即位后皇太后必然会直接或间接摄政。 冯皇后贤德,娘家人也老实,还不至为祸。假如小皇帝的生母被捧到与她并驾齐驱甚至凌驾其上,定会被阴谋家利用为擅权工具。 冯如月感谢他维护自身权益,说:“阁老言辞恳切,事情由你主持,本宫便放心了。” 萧其臻率阁臣们出宫召集群臣议事。 冯如月返回乾清宫,这两天一夜她一直守在朱昀曦床前侍疾,几乎没合过眼。 轿辇刚过乾清门,几个宦官张皇奔来。 冯如月看得心紧,只当她离开的这一小会儿皇帝已驾崩了,悚惧地瞪视跪地见驾的奴才们,质问:“何事慌张?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为首的宦官忙摇头否认,急禀:“僖妃娘娘刚才来了,把为陛下治疗的御医都赶了出来。奴婢们想喂陛下喝药,她连药碗一起砸了,说整个太医院都不是好人,要谋害陛下。” 冯如月赶到乾清宫,御医们果在殿门外跪着,走进东暖阁,地上犹散落着瓷碗碎片和药渍。 春梨坐在床边喂朱昀曦喝参汤,昏迷的人食难下咽,一勺汤顶多灌下去小半勺,其余都顺着嘴角往外淌,必须不停用布巾擦拭。 见皇后进来,春梨放下碗勺起身拜礼。 她挺着孕肚行动不便,冯如月见状不好发火,忍怒责问:“僖妃,陛下对你恩宠有嘉,如今他病成这样,你怎忍心来闹事?听说御医们都是你撵出去的,你还砸了陛下的药碗,这究竟是何用意?” 春梨肃然道:“娘娘,臣妾怀疑太医院里有反贼,陛下起初只是头晕乏力,自从吃了他们的药,病就越来越重,直至现在昏迷不醒,娘娘就不起疑吗?” 辛万青忙替御医们辩解:“陛下病了非只一日,中途受太皇太后和三位皇子的死讯刺激,呕血症发作,加之回程中颠簸劳苦,病情才迅速恶化。僖妃娘娘想是焦心圣疾,迁怒太医院,其实这当口谁人不急呢?最急的莫过皇后娘娘,还请僖妃娘娘稍安勿躁,为了陛下,也为了您肚子里的龙种,多保重自个儿才是。” 春梨厉色怒斥:“混账奴才,我跟皇后娘娘说话哪轮得到你插嘴?这两天我要与我娘家哥哥通信,你百般阻挠,把我们这些人困在宫里是何居心?” 辛万青跪下辩解:“冤枉啊,这都是皇后娘娘的意思,奴才只是奉旨办事。” 冯如月替他辩护:“是本宫授意他这么做的,陛下病重,国储未定,倘若走漏了风声,搅得外面乱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春梨提醒:“娘娘所虑甚是,可防外患也不能忽略了内鬼,他们这起人最会仗着咱们耳目不通,里外欺哄,当年唐振奇不就是如此吗?” 辛万青惊叫:“这可冤死奴才了,娘娘若看奴才不顺眼直接打杀了便是,平白给奴才按这些罪名,奴才死了也担待不起!” 说完咚咚咚磕起响头。 冯如月喝止住,命他退下,严厉训斥春梨:“许春梨,本宫念你曾是荥阳君的婢女又深得陛下宠爱,是以处处容让。但你身在宫廷就必须守这里的体统,再敢放肆,本宫照样重重罚你。” 春梨公然不惧,坚持己见道:“臣妾任凭娘娘责罚,但眼下圣躬危殆,臣妾恳请娘娘下旨传宫外的名医来为陛下诊治。” 冯如月看她如此信不过太医院的大夫,心想:此女一直在陛下身边侍奉,或许真觉察出不妥。低声质问:“这次好几个太医给陛下看过病,陛下此时吃的汤药也是太医院众主官会诊后商议调配的,难不成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想害陛下?” 春梨激愤含泪道:“恕臣妾无礼,娘娘和臣妾都不懂医术,看不出门道。但陛下体魄向来康健,今年六月末去广州周边巡视一天之内策马驰骋两百里,未见积劳成疾的征兆。怎会仅仅隔了半月就一病不起呢?” “病来如山倒,或许陛下患了罕见的急症?” “娘娘!您是陛下的发妻,他如今命在垂危,您不千方百计救他,还想任由他被那些形迹可疑的庸医祸害致死吗?” 春梨将一生的抱负都赌在了朱昀曦身上,未达目的前不能让这座云梯散架。 冯如月对丈夫是有真感情的,更不愿做寡妇,可是在皇帝病重时更换太医干系太重,她缺乏担责的勇气,十分犹豫。 春梨知道皇后懦弱,趁辛万青不在,膝行到她身边抓住袖子悄声请求:“娘娘若拿不定主意,请速派人去接荥阳君过来,她精通医理,定能瞧出端倪。” 冯如月自上次与柳竹秋不欢而散,感觉受辱过甚,内心极为嫌恶。后听说她怀了朱昀曦的孩子,又怨她害皇室血脉流落在外,总之提起这人便疾首蹙额。 春梨看出她不愿答应,峻急道:“陛下对荥阳君的感情您最清楚,他此刻若有知觉也会想见她。听说娘娘已会见阁臣,商讨立储事宜。册立太子须使用‘皇帝行宝’,陛下将那方玉玺交给臣妾收藏。娘娘若不答应接荥阳君入宫,臣妾便不能交出玉玺。” 本朝皇帝共有十七块玉玺,分别用于发诏、赦;诏亲王、大臣、调兵;祭享山川、鬼神;封外国、赐劳;招外服、征发;识黄选勘籍、奖励臣工等事项。 其中专用于册封的叫做“皇帝行宝”,不加盖这块玺印册封诏书就是无效的。 -- 第605页 冯如月惊怒:“你敢威胁本宫,真与你那主子一个德性!” 春梨不改颜色:“臣妾是怕娘娘将来后悔,陛下此前遭遇诸多凶险,荥阳君都能成功救驾。陛下也说她是福星,就请娘娘再信她一次吧!” 她想磕头,被肚子挡着弯不下腰,仍努力挣扎。 冯如月心软了,说:“你别伤了龙种,本宫答应便是。” 春梨欣喜,忙提醒:“辛万青此人不可靠,请娘娘务必瞒着她。” 冯如月走到床前看了看朱昀曦,伸手摸摸他的脸,触手发凉,是气血枯竭之兆。如无好转,至多再撑个四五日。 她心如刀割,惶恐中也将希望寄予柳竹秋,转身走出东暖阁。 辛万青迎上来,问:“娘娘这是去哪儿?” 冯如月说:“本宫被僖妃气得心肝疼,身子实难支撑,得回长春宫休息片刻。” 辛万青忙问:“那陛下的药还有那些御医……” “僖妃虽言语过激,但说的话也有些道理。是药三分毒,陛下吃了太久的汤药,既不见效先停个半日看看反应。” “娘娘这万万使不得呀!停了药,陛下的病情势必恶化,出了差错谁来担待?” “本宫自会担待。” 冯如月毕竟不是无知蠢妇,懂得变通。丈夫已经病成这样了,假如春梨的推测是正确的,断药试验一番方是救人之道。 辛万青不敢颉颃,改口进言:“奴才听说陛下南巡时将‘皇帝行宝’交僖妃娘娘保管,还请您让她尽快交出来,下诏时要用的。” 冯如月猛瞥他一眼:“你就这么盼着陛下死?” 辛万青慌忙跪下,左右开弓扇了自己两巴掌。 “奴才该死!立刻打烂这张臭嘴,再不敢胡说了!” 冯如月看出他对朱昀曦没真心,更倾向相信春梨的话,领着侍从火速回到长春宫,悄悄吩咐心腹侍女玉竹:“马上去叫你那个对食陆君越接荥阳君入宫,一个时辰内必须往返。” 玉竹背着皇后和宦官结对食,冷不防被戳穿,吓得失魂跪倒。 冯如月说:“我平日虽不大操心,但你这点事还是瞒不过我的。那小越子人还不坏,我纵着你们就是想有朝一日用得着他。你快去,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可是辛万青的人封锁了宫门,以什么理由出去呢?” “把我的令牌交给他,就说奉我的命令去给我娘家送信。还有,叫他见到荥阳君以后都听她调度。” 玉竹赶紧去了,冯如月让人将寝殿里的漏壶设置成一个时辰,开始忐忑的等待。 柳竹秋这一天半也过得揪心扒肝,下午璎儿让她陪玩解九连环,她花一小半心思教女儿解环,另外一大半用于忧思。 这时许应元到访,他打听到关于辛万青的重要情报。 “倚芳院有个叫云仙的□□是辛万青的相好,我刚去找过她,套出话来。辛万青常在云仙处和钟启宇的小儿子钟春阳见面密谈。” 谈话内容不得而知,据云仙说钟春阳十几年前曾任仙居知县,就是在那时和辛万春攀上交情的。 彼时的辛万春还在酒醋面局当差,职位低却是个贪钱容易的肥缺,所以很早就寄钱回家广置产业,让弟弟们发家致富。 钟春阳在仙居任上两年,按官场讨好内宦的规则大力帮衬辛家,由此与辛万春结为好友。 钟启宇辞官了,仍是浙派官员的首脑,辛万春与他的小儿子是密友,那必然与浙派有勾连。 陈维远死前警告朱昀曦别回宫,叛贼定是宫里人,八成就是辛万青。 杀害窦妃母子、袭击陈维远、杨自力等凶案只怕他都有份。目下皇帝病重,冯如月让此人负责宫内守卫和联络事务,真似藏蝎于袖,纳蛇于靴。 柳竹秋彻底坐不住了,让许应元快去通知柳尧章,叫萧其臻速想对策。 许应元出门片刻又转回来,还领着一个客商装扮的斗笠客。 他振奋地抢先垮过门槛,指着来人说:“荥阳君,快看是谁来了!” 柳竹秋不等对方摘下斗笠已认出来,喜道:“云杉!” “柳大小姐,多年不见,你还好吗?” 云杉取下斗笠,悲喜交加地同她见礼。 他在广州当差,进京必是奉了圣旨。 柳竹秋不及叙旧,先问:“是陛下调你回来的?” 云杉说:“陛下在广州时曾有密令,假如陈公公身故,我便立刻回京接任司礼监掌印一职。” “有诏书吗?” “有。” 云杉取出随身携带的密诏递给柳竹秋,在她阅览时说:“我是七月二十八收到陈公公死讯的,当天就将公务托给副手,带了些随从连夜动身。这一路上不敢停歇,跑死了五匹马才在今早赶到京城。” 他进城后按朱昀曦当日指示没急着回宫,先与锦衣卫的密探接头,知道皇帝病重,辛万青正主持司礼监和东厂事务,奉皇后旨意封锁了禁宫。 “我觉得事情可疑,就听陛下的话,先来找你商量。” 柳竹秋诧异:“原来是陛下让您来的?” 云杉郑重点头:“您的事陛下全告知我了,不管您对他误解有多深,他最信任的人终究是您。如今他有危难,还请您仍像从前那样护卫他。” 说罢伏地叩首。 -- 第606页 柳竹秋忙让许应元扶起他,真诚道:“多余的话都别说了,陛下有难就是国家有难,我们这些做臣子的自当勠力护驾。但那辛万青很可能是浙派党羽,陈公公和庆王等人或许都是他参与谋害的。他把持东厂,想必知道你回京了,你贸然入宫说不定会中圈套。” 云杉救主心切,明知是陷阱也不肯久待。 柳竹秋正劝他,下人来报,有自称皇后娘娘使者的人求见。 她质疑来人真假,请云杉和许应元到屏风后躲避。 俄尔,一个穿蓝绸曳撒的青年快步入内,云杉认出是当日同在东宫当差的伙伴陆君越,沉住气听他和柳竹秋讲话。 “皇后娘娘命奴才接荥阳君入宫。” “娘娘何事宣召我?” “这个奴才不清楚,听伺候娘娘的人说是僖妃娘娘求她接您去的。” 陆君越递上皇后的令牌,柳竹秋验看无误,问:“你这趟出来可曾有其他人知晓?” “娘娘吩咐秘密行事,奴才便装出宫,先着一路人去冯国丈家,自领二人悄悄过来,沿路小心戒备,没瞧见盯梢的。” “小越子,你做事还这么精细呀。” 云杉笑呵呵从屏风后钻出,陆君越先惊后喜,上前搂住大笑:“云杉,你怎么回来了?” 他想起云杉如今职位较高,忙要改行下属的拜礼,云杉一把扯住。 “你我兄弟何必拘礼,这次我还有要事托付呢。” 他向陆君越询问皇帝病情,陆君越说:“我在长春宫值房,不清楚乾清宫的状况,只知道万岁爷一直昏迷不醒,皇后娘娘刚接见阁臣们商议立储,已着朝臣们廷议了。” 云杉惊骇,对柳竹秋说:“事情到了这地步,一刻耽搁不得了,我这便进宫去!” 柳竹秋仍劝阻:“我先跟陆公公进宫,你悄悄跟着,看我们进了宫门,隔半个时辰再去。” 话音未落,陈尚志从后堂奔入,冲她严肃道:“季瑶你不能去!” 他看看她的肚子,进而抓住她的手,对云杉等人说:“再有十多天季瑶就该生产了,她此时行动不便,进宫遇到危险如何自救?” 旁人面面相觑,也发觉这是个大隐患。 柳竹秋让他们在原地等候,将丈夫带到后堂协商。 “裕之,此次危机前所未有,陛下若驾崩,税改定遭废除,你爷爷的辛劳付之东流,朝廷将重陷财政危机,进而政局混乱,国家动荡,届时万千黎民受害,你我于心何安?” 陈尚志腹热心煎道:“这些我都知道,放在从前我相信你能克服任何险阻,可你目前的状况……” 他奄然住口,稍后泪眼低垂哽咽道:“怪我没用,每次都帮不了你。你执意要去我也不能挽留,家中事就交给我吧。我不会让璎儿变成没爹的孩子。” 夫妇一体,同心同德,大约如此。 柳竹秋欣然捧住他的脸,用力一吻,微笑:“你这样就是给我最大的帮助了,放心,我定会活着回来,这么好的丈夫我还没尽情享用呢,你这一辈子都属于我。” 第二百二十章 要避开辛万青的监视混进宫去并非易事。 柳竹秋让陆君越以宫里的名义到后面街上的布匹行收购了一千匹白麻布,她躲在装布匹的箱子的里,由车辆运送入宫。 这样还可迷惑外界,让人以为皇帝快死了,内库的白麻不足,皇后才派人出宫采购。 宫门的守卫不敢检查皇后的人马,陆君越带人抬着几口装布匹的箱子回到长春宫,打开其中一口,放柳竹秋出来。 冯如月拿出涵养,以不计前嫌的态度接待她。 看到皇后憔悴的面容,红肿的双眼,柳竹秋不再质疑先前接收到的情报。 朱昀曦确实病危了。 “娘娘,云杉已携陛下密旨进京,接管司礼监,随后就会进宫。那辛万青是钟启宇少子的密友,或许与浙派官员勾结,参与谋害窦妃母子和陈维远。臣女担心他会加害云杉,还请娘娘出面护佑。” 她呈递的消息吓住冯如月,详细追问一番,胸口白兔乱跳,变色道:“陈维远竟是辛万青害死的?此人现掌管禁宫事务,若要加害陛下和后妃该如何是好?” 柳竹秋说:“御马监的掌印李格乃先帝亲信,当年阉党谋反,他率众护驾功劳颇著,陛下即位后继续重用他,现正命他提督京营。娘娘可发密旨召他回宫,有御马监坐镇禁宫便掀不起大动乱。等云杉入宫就职,控制了司礼监,辛万青就是有心作祟也没那个能力了。” 她和云杉约好,让他从东华门入宫,请冯如月派亲信前去接应,以免遭歹人暗算。 冯如月依然命陆君越带领一百人手去东华门等候,对柳竹秋说:“乾清宫那边多是辛万青的人,妹妹此刻还不便前往。我先去叫僖妃过来陪你。” 她重返乾清宫,故意当众责骂春梨。 “本宫刚才身心疲惫,没精力罚你。你恣意撒泼,□□御医,顶撞本宫,已触犯宫规,念你怀有龙种,本宫姑且轻罚。本宫刚命人取两千匹白麻缝制孝衣为陛下冲喜,你去长春宫督办此事,尽点该尽的心意吧。” 春梨听出这是暗号,猜测柳竹秋已进宫了,忙恭顺领旨:“谢娘娘宽宏,陛下身边一刻离不得人,臣妾走后还请娘娘多费心。” 冯如月知道辛万青和浙派有勾结,提防他弑君,春梨走后她便寸步不离守护丈夫,让辛万青待在一旁候命,就此困住他。 -- 第607页 春梨赶到长春宫见到阔别多时的旧主。 柳竹秋看她头梳多宝髻,身着富丽宫装,已是尊贵的王妃扮相,再看看她隆起的肚腹,心中叹惋不已,先屈膝向她行臣礼。 春梨急忙拦阻,含泪恳求:“小姐切莫如此。” 柳竹秋说:“娘娘现是贵人,臣女不能失了礼节。” 春梨屏退侍婢,拉住她的手上下打量,看她精气神都还健旺,这才放心开口:“小姐还在怪我任性妄为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遵循你和蒋妈的教诲啊。” 事到如今责怪她已于事无补,柳竹秋叹道:“娘娘的心意我都明白,可你牺牲的未免太多了。” 这丫头是她一手养大的,虽为奴婢,却没受过下人的委屈,二十出头便要在等级森严的宫廷里度过一生,就如同从亮处踏入深不见底的黑巷。 春梨久久望着她,忽然露笑:“小姐不用怜惜我,我一点不委屈。管子说得好‘君子使物,不为物使’,每个人读这句话都会有不同感受。我的理解是人要学会利用外界事物,而不是受外界牵制。对我来说皇宫和深宅没有区别,我从小住在深宅里,跟你读书习文,听你解说天下事,并不觉得压抑憋闷。最近这两三年跟你四处游历,眼界开阔,见识也增长了,已能领悟‘心中有天地,不为外物欺’的妙谛。紫禁城只能关住我的肉身,我的心依然是自由的,而且正在向我期待的目标靠拢。” 柳竹秋记得她曾分析说女子想掌控人生须得找个能受其控制的男子,而最听女人话的男人就是“儿子”。 瞅一眼她的孕肚,凝重发问:“这孩子是你自愿怀上的?” 春梨踌躇满志地与她双手相握:“小姐,我们离成功只一步之遥了,等垮过这道坎,你想做的事都将实现。” 柳竹秋不太相信她的暗示,诧讶道:“陛下要立你肚子里的孩子做太子?” 许应元说朱昀曦曾带春梨去广东的南海观音寺求子,他已经有那么多儿子了,按说不该在意春梨这胎生男生女,除非别有目的。 春梨莞尔:“这是我和陛下的协议,再过不久你就会知道。” 她伸手抚摸柳竹秋的腹部,问:“你临盆的日子算好了吗?是这个月底,还是九月初?” 柳竹秋直觉春梨与朱昀曦的协议牵涉到她,暂且忍住不问。 春梨收回手,正色道:“此番陛下的病很可疑,他若有失我便功亏一篑,你定要设法挽救他。” 她向柳竹秋说明朱昀曦患病以来的种种症状,取出偷偷抄录的太医历次开出的药方供她查看。 柳竹秋看那些方子里多是性味甘寒的药,南方炎热潮湿,朱昀曦若因地气染疾,这样的药方倒无不妥。具体情行还得等见到病人,亲自诊察后才能做判断。 酉时三刻,云杉在陆君越接应下进宫,辛万青受冯如月拘管,未能提前收到消息,着实吃了一惊。 冯如月命云杉到东暖阁见驾。 云杉到来,先叩拜皇后,紧跟着跪爬到朱昀曦床前。 看到主子的病容他不禁寒心裂胆,惶急哭喊道:“陛下,奴才回来了,求您睁眼看看奴才……” 辛万青不阴不阳呵斥:“云杉,你哭这么大声想让外面以为陛下出事了吗?皇后娘娘还在这儿呢,你也稍微注意点体统!” 云杉忙止了哭,重新跪向冯如月,取出怀里的圣旨呈上:“娘娘,奴才是奉陛下之命回来的,这是他在广州时颁给奴才的密旨,请您过目。” 玉竹接过转呈冯如月,冯如月看内容与柳竹秋说的一致,命玉竹当众宣读。 这套流程走过,云杉便可就职了。 辛万青却乍然插话:“娘娘,这圣旨不是从大内发出去的,照规矩应去司礼监文案库取出副本对照方可执行。” 圣旨一式两份,一份颁给接旨人,一份由皇宫文案库收藏。朱昀曦在外地颁旨,都会即时派人将圣旨副本送回皇宫归档。 冯如月命人去司礼监取副本,怎料侍从回说:“奴婢们翻遍了当月文档,没找到云公公这份圣旨。” 云杉大惊,愤然嗔视辛万青,明白是他作梗,向冯如月急辩:“娘娘,这份圣旨真是陛下颁给奴才的,副本不是丢失,而是被奸人毁去了!” 辛万青喝骂:“好你个云杉,还敢恶人先告状。陛下南巡期间颁布的诏令司礼监都有存档,怎么其他的没少,唯独少了你的?我看分明是你伪造圣旨,妄想趁陛下病中浑水篡权,行谋逆之事!” 骂完请求冯如月下令逮捕云杉,严加拷问。 冯如月素知云杉忠于皇帝,又有柳竹秋敲警钟,觉得辛万青露了马脚,镇定地维持局势,严斥双方:“陛下正病着,你们这些刁奴竟在病榻前喧哗攻讦,还不掌嘴!” 等二人自抽了十几个耳光,她又和缓道:“本宫料云杉还不敢如此猖狂,多半是司礼监归册时不谨慎,放到别处去了,再派人仔细找。” 她命玉竹去监督,玉竹收到眼色,出了乾清宫让别的宫人顶了差事,自己跑去长春宫向柳竹秋和春梨报信。 辛万青的手下看出异常,想去通报,奈何皇后娘娘在场,他们不敢入内,只能在殿外梭巡。 柳竹秋听说圣旨副本失踪,料想被辛万青销毁了,处置不当云杉就会以欺君论罪。 春梨说:“我记得密旨是用仙鹤纹的锦缎写的,没加卷轴,皇帝行宝正由我收着,赶紧照抄一份盖上玺印便可混过去。” -- 第608页 但去乾清宫取圣旨定会招人怀疑,行迹败露就真坐实伪造圣旨的死罪,冯如月也难护着他们。 柳竹秋喜道:“我在家时看过那道圣旨,字迹和质地也还记得很清楚。” 长春宫就有她们所需的锦缎,玉竹找出来,柳竹秋按记忆中的尺寸裁好,动笔默写内容。 她在江南时跟一位文书高手习得伪造他人笔迹的技法,模仿到了□□分像,有冯如月协助遮掩,问题不大。 春梨抖着锦缎晾干墨迹,回她居住的景阳宫盖印。 柳竹秋防备有人阻拦,请陆君越多带些人护送她。 此时乾清宫内所有人都焦躁不安,冯如月不知柳竹秋是否能想出对策,戌时三刻,夜幕降临,皇宫各处点起灯烛。 东暖阁里灯火通明,照得每个人的表情纤毫毕现。 云杉时不时死盯着辛万青,看他悠闲自得,一副看野狗落水的架势,心里真恨毒了这个叛徒。 气氛焦灼,又有内官递来群臣的奏议。 内阁和六部九卿的官员们讨论大半日,最终认同冯如月意见,推选四皇子胶东王为太子。 辛万青对皇后说:“群臣既已议定,娘娘可下旨草诏了。” 冯如月搪塞:“云杉说陛下任命他执掌司礼监,若果真如此,草诏的差事该由他负责,且等等看吧。” 辛万青急了:“娘娘,云杉带来的诏书分明是假的,请您别受他蒙蔽,耽误了大事了。” 云杉看他一心盼着皇位易主,勃然怒骂:“辛万青,你这吃里扒外的老狗,害死陈公公,还想害我,以为把我们全杀光了就没人护驾了?陛下是真龙天子,就算我们全死了,老天仍会派高人护着他!你等着瞧吧!” 他方寸一乱,敌人便趁机发难,挑唆冯如月制裁他。 冯如月已快顶不了,忽听外面通报:“僖妃娘娘来了!” 她盼到了救兵,忙传春梨进来,不想春梨入内时右手还拽着在西暖阁侯旨的李惠妃,见面先求她断公道。 “皇后娘娘,臣妾虽非高门大户出生,可行事向来清白,打小连根针都没偷过。今日竟被李妃娘娘诬赖为贼,派出一大群人去景阳宫搜查,把臣妾的行李箱笼全打开了。臣妾进宫虽晚,位份也不如她,却不至于被这般羞辱啊!求娘娘为臣妾做主!” 李惠妃住的钟粹宫紧邻景阳宫,方才春梨回宫正遇上几十个钟粹宫的人在自己家居所上蹿下跳大肆搜寻。 景阳宫人少,侍婢们都被赶到院子里,被几个持棍的宦官看押着,瞅见春梨回来都哭喊求救。 春梨让陆君越带人打跑入侵者,抓住那几个宦官审问,居然是内官监的人。 她早算到辛万青会派人来抢夺“皇帝行宝”,但没想到李惠妃会跳出来当劫匪,认定两边有勾连,须即刻向皇后揭发。 这两年朱昀曦的后宫算不上和睦,也未曾发生过此等不光彩的丑事。 冯如月气愤责问李惠妃为何擅自行事。 李惠妃尴尬辩解:“臣妾昨儿丢了一支凤钗,侍女说景阳宫的人来过,臣妾便让她们去问问,可没叫他们搜宫啊。定是这帮奴婢放肆,冲撞了僖妃妹妹。” 春梨冷笑:“陛下病成这样,李娘娘还惦记着凤钗,不愧是伺候陛下多年的老人,气度非凡,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辛万青抢着维护李惠妃:“钟粹宫的人仗着惠妃娘娘治下宽和,时常狐假虎威,僖妃娘娘惩处他们便是,何必与惠妃娘娘伤和气?” 春梨断定他们是一伙的,奚落:“看来辛公公和钟粹宫的人很熟啊,可牧妃娘娘待下人更宽和,她宫里的人怎么从不闹事?须知自古恶奴都是主子纵出来的!还有内官监的人怎会跑去助阵?这点我正想向辛公公请教!” 李惠妃羞怒:“那凤钗是陛下赏我的,我打量陛下很快会醒来,想打扮得鲜亮点好让他看了高兴,这有什么错?我的奴婢得罪妹妹,我做主子的替他们赔不是,妹妹若气不顺,待陛下好了当面向他告状便是。宫里都知道你如今独得圣宠,连皇后娘娘都得让你三分。” “看你横行到几时”的讽刺似陈年老醋,酸味经久不绝。 春梨转向冯如月,冷冽道:“娘娘听见了吧,陛下还没断气呢,就有多少人等不及露出真面目了。可惜他们全打错了算盘!” 冯如月没工夫管妾室争斗,沉色质问:“僖妃,本宫让你在长春宫督促宫人赶制孝衣,你未得本宫命令焉敢随意走动?” 春梨知道她急等办法为云杉解围,取出兜在袖筒里的诏书。 “臣妾听人说云杉回宫就职,诏书副本却丢失了。其实副本并未送回宫里,当日陛下将其交予臣妾收藏,臣妾方才回景阳宫就为取这份诏书。” 那“皇帝行宝”被她藏在卧房衣柜的夹层里,幸未丢失。 冯如月忙接过阅览,辛万青傻了眼,窜上来大声惊叫:“不可能!这诏书定是假的!” 春梨抬手扇他一巴掌,指鼻詈叱:“辛万青,你一再冒犯本宫,真以为本宫软弱可欺吗?诏书真伪自有皇后娘娘判定,岂容你疯狗狂吠!” 辛万青成了熄火的哑炮,捂脸哑然。 冯如月比对诏书,明知柳竹秋耍了花招仍配合包庇,说:“两份诏书完全一致,看来错不了了。” 辛万青又高声道:“娘娘莫上当,这诏书绝对是假的!” -- 第609页 他破绽越来越多,冯如月质问:“你是指两份诏书都是假的,还是僖妃带来的这份副本是假的?” 辛万青欲回话,猛地醒悟皇后在下套。 若说春梨出示的诏书是假的,就等于承认云杉带来的那份是真的。若说两份都是假的,即是指控后妃与宦官通同欺君。春梨是皇帝的宠妃,又身怀龙嗣,没确凿证据便构陷她等于飞蛾扑火。 冯如月成功镇住他,招呼云杉过去接旨,殷切嘱咐:“你是陛下少时的玩伴,众奴婢中承恩最重。值此多事之秋,望你尽忠仆本等,尽心保驾。” 云杉流泪道:“娘娘放心,有奴才在,谁都休想再伤陛下分毫。” 他起身瞵耽面如土色的辛万青,咬牙道:“我要去司礼监主持事务,这里的差事还请辛公公继续担着。” 冯如月也说:“辛万青,你留下值守,外面的事交给云杉去办。” 她命他到大殿上呆着,再派两个宦官看守。 辛万青确定自己暴露了,稳住心神,走前装模作样道:“群臣已交出奏递,娘娘可让云公公着司礼监草拟诏书了。” 云杉抢答:“娘娘,奴才认为群臣的奏议不妥,这太子人选还得再加斟酌。” 冯如月听出他在暗示拖延。 此时她已察觉辛万青有猫腻了,这奴才和浙派勾结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些人越急着立储,越不能随了他们的意。 她顺势点头,吩咐云杉去与群臣面议。 “多听听重臣老臣的意见,尤其看萧阁老怎么说。” 云杉走出乾清宫,首先召集从前在宫里相熟可靠的伙伴担任禁宫守卫任务,联络单仲游和李格,命五军营和御马监诸官严格执行京内防控,同时撤换了辛万青在各处的亲信。 冯如月见乾清宫的守卫换岗了,派人接柳竹秋过来,让她速为皇帝诊病。 柳竹秋担忧两日终于见到朱昀曦,他已病骨支离,四肢浮肿,脸颊深深凹陷下去,惨白的皮肤笼着一层青灰色,叫人不敢相认。 凡是见过皇帝原貌的,看了他如今这幅鹄面鸟形的病容都会忍不住难过。 柳竹秋手发抖,眼发涩,精心培育多年的鲜花枯死了任谁都受不了,何况人呢? 她静下心仔细为朱昀曦诊脉,对照太医们开出的药方,疑点浮出水面。 “陛下脾胃极度虚弱,气血亏损严重,太医们却还不停使用凉补的药剂,这就加重了病情。最近这两副药更莫名地添了许多安神镇定的药材,这些药好人吃了也会困倦嗜睡,别说陛下如今异常虚弱了。依臣女看,陛下昏迷非出疾病,而是汤药所致。” 御医给皇帝开处方都慎之又慎,至少得经过两人审核,煎药后的药渣还得封存供医师检验。 朱昀曦患病后先后有五名太医为其诊病,回宫昏迷后更集合了太医院全体精英会诊抢救,出现这一情况,正如春梨断言的是整个太医院联手弑君。 冯如月恐惧过甚,脑袋一阵晕眩,被宫女架住,扶坐到椅榻上。 “闻所未闻,这怎么可能呢?” 柳竹秋压住愤懑,为她推导:“先帝崩逝后陛下将太医院原来的主官们罢职裁革,新入职的这批医师都是各地官员举荐的,受人控制唆使太正常了。但出现集体作案确是罕见,这说明他们各自背后的势力达成了共识,都想置陛下于死地。” 冯如月知道丈夫搞税改触犯了士绅阶层的利益,但他是天命所归的皇帝呀,那些满口纲常伦理的大臣竟都这样大逆不道吗? 柳竹秋跪地恳求:“娘娘,陛下的病情已非臣女力所能及,原太医院吕太医医术精湛,过去在宫里当差也很忠谨,请娘娘速招他进宫为陛下诊治,或可救逆回阳。” 冯如月又急又怕,促迫道:“召民间医师为陛下治病非同小事,我得与阁臣们商议。” “再晚就来不及了!” 柳竹秋大声疾呼,撑地爬起来,上前抓住她的手。 “您就说是被臣女胁迫下的旨,如有意外便将臣女千刀万剐去抵罪。” 春梨担心事有不祥真把她搭进去,忙说:“娘娘,这个责由臣妾来担,眼下救人要紧,请您速做决断。” 冯如月见这二人甘为朱昀曦拼命,她身为原配怎能落后,命陆君越领两百甲兵去接吕太医。又激愤地招来侍卫将在乾清宫当值的太医全部抓起来秘密看押,为防惊动外界,暂时没动其他人。 吕太医夤夜入宫,柳竹秋怀孕后遇到病痛都找他诊治,已与他十分熟稔,代春梨向他介绍朱昀曦的病情,给他看了太医们开的药方。 吕太医仔细检查过朱昀曦的身体和脉象,赞同柳竹秋的判断,皇帝的病是被奸人所害,并另外补充了关键点。 “陛下的脉象慢而无力,如屋漏残水,良久一滴,已近似屋漏脉,当是中了慢性毒药。看情形投毒时期最短也有四五个月了。” 闻者震惊,冯如月喃喃自语:“四五个月?意思是陛下刚开始南巡就被人下毒?凶手还是每日服侍他的人?” 她心疼丈夫,立刻怒不可遏地命人将随同朱昀曦南下的侍从全部抓起来拷问。 柳竹秋说:“娘娘,眼下先救治陛下要紧,过后追查不迟。” 冯如月便让吕太医设法医治。 吕太医动身时已与家人作别,并叫他们准备棺材。为皇帝诊断病情后抱着与老天赌命的决心说:“草民带来了秘制的丸药,用做药可抢救危重病患,但此药性烈,并非人人都受得住。若娘娘允许,草民便为陛下制药。倘若陛下服用后不耐药性,出了闪失,草民甘愿领死。” -- 第610页 冯如月狐疑犹豫,柳竹秋果敢劝谏:“臣女愿为吕太医担保,恕臣女斗胆直言,陛下已油尽灯枯,不冒险一试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死马当做活马医,为了丈夫,冯如月豁出去了,准许吕太医放手救治。 吕太医配好药剂喂朱昀曦服下,再配合针灸和推拿术施救。 漫长的等待中,春梨悄悄将柳竹秋叫到屋外,来到左近空寂的弘德殿,查明四下无人后小声问:“小姐觉得陛下是怎么中的毒?” 南巡期间她全程侍奉朱昀曦,最了解状况,柳竹秋问:“你是不是已经发现什么了?” 春梨说:“陛下日常的饮食检查极严,如果是投毒,一次两次还行,连续数月断无可能。” 柳竹秋想起当年庆德帝之死,问:“他可有经常接触的事物?比如食具茶具,香囊枕头?” 春梨说:“我正想说这个。先给你看样东西。” 她掏出一个手绢裹成的小包摊开来,露出一串断了线的多宝沉水佛珠。 “陛下自南巡之日起每日都将这串珠缠在腕上,前日他病势沉重,奴婢们为他更衣时不慎扯断珠线。他怕弄丢了,叫我好生收着。” 能让朱昀曦如此珍视,其来历必不寻常。 柳竹秋问佛珠是谁进献的。 春梨眉宇间似压着巨石,语速也因疑惑迟缓了。 “陛下启程前,皇后率众嫔妃联名进献了好些恭祝圣驾安康的礼物,这串珠就是其中之一。” 第二百二十一章 柳竹秋拈起串珠观察,仅凭眼看瞧不出名堂,她让春梨重新收好,说:“此事不可声张,待陛下醒了再说。” 二人回到乾清宫,冯如月问她们去了哪里。 春梨说:“荥阳君为陛下焦思两日,精力实难支撑,臣妾刚领她去弘德殿的后室看了看,想安排她在那里歇宿。” 冯如月称是:“你们都是有身孕的人,经不起这么熬腾,都去歇息吧。本宫在这儿看着,不会有事的。” 春梨谢恩,请求:“陛下若醒了,请娘娘即刻派人通知我们。” 她和柳竹秋重回弘德殿,叫宫人在后室的床榻上铺设寝具,打水洗漱了,一块儿熄灯睡下。 柳竹秋睡到四更便起来了,本想悄悄下床,仍惊动了春梨。 春梨跟着起床,梳洗后一人吃了一块干点喝了一盏热茶,匆忙赶回乾清宫东暖阁。 冯如月在屏风后的椅榻上小憩,吕太医和几个宫女还守在皇帝榻前。 吕太医通报近况:“药起效果了,陛下三更时曾恢复意识,喝了半碗燕窝粥,脉象也比之前有力了。” 柳竹秋欣喜,凑近端详朱昀曦,问吕太医:“陛下这是昏迷还是睡着?” 吕太医说:“陛下应该有知觉,因太过疲累,身子还不听使唤,跟他说话他大概知道。” 柳竹秋在床前坐下,握住朱昀曦的左手,在他耳畔轻声呼唤:“陛下,柳竹秋在此,您听得见臣女说话吗?” 朱昀曦的手指似乎微微动了动,她低头查看,视线抬起时见皇帝紧闭的眼角渗出泪珠,无疑是对她的回应。 她悲喜难禁,柔声安慰:“陛下放心,臣女就在这儿守着,您不会有事的。” 她为他拭去源源流溢的泪水,心疼得十分厉害。 无关爱意,也无关人臣忠义,是觉得朝廷弊病,政体畸形造成的矛盾斗争都集中到他一个人身上实乃大不幸。 敌方是数以万计的官绅富贾,而他几乎是孤军奋战,犹如一头病虎试图在群狼围堵的藩篱上啃出缺口,这奄奄一息的下场似乎预示着笼罩着神州大地的铁幕不可撼动。 你一定很绝望吧,现在是否认清了皇权的本质? 它并非你独享的光环,是整个统治阶级的工具。那些所谓的忠臣勇将、朝堂上的衮衮诸公都站在皇权这杆大旗下奴役百姓,你实际是替他们扛旗的傀儡。 他们口口声声劝你做明君圣主,所谓明就是对其言听计从,所谓圣就是任其为所欲为。 他们为你描绘的恢弘盛世里只有士绅权贵的纸醉金迷,你闭目塞听,浑浑噩噩便可做太平天子。 可是你偏偏心野,不顾阻挠走出皇宫看到了被谎言遮蔽的民间疾苦,识破了他们文过饰非的伎俩。 当你决定担起君王职责,拯救瘠牛羸豚般可怜的子民时,便不可避免地开启“众叛亲离”。 你就像一座魑魅魍魉打造的虚假神像,那些妖魔们可以对你奴颜婢膝,可以任你呼来唤去,甚至不介意被你羞辱、作践、凌虐。 然而一旦你真把自己当做神,试图保佑你善良无辜的信众,他们就会露出狰狞嘴脸,绝不手软地打倒你。 谁做神像都无所谓,他们只需要由此获取合法吃人的权利。 柳竹秋含泪注视临近坍塌的神像,仿佛陷落地底深处,耳旁回荡着群妖的哄笑。 “千百年来人世的兴衰变迁都遵循同一种规律,没有人可以颠覆它。心怀理想的你终将是孤独的。” 可是……盘古不也是在孤独中诞生的吗? 她挺起脊梁,用孤愤将自身点做火把,紧握朱昀曦的手,像握住依然锋利的巨斧。 胜负尚未分晓,该她上阵了。 上午云杉来向冯如月禀报外廷的动向。 “坊间传言陛下已崩逝了,群臣们不停逼问宫内情形,要求派代表入宫探视。还有很多人请奏拟定遗诏,奴才推测一些地方官已收到风声,连吊丧的奏表都写好了。” -- 第611页 冯如月烦恼如何应对,柳竹秋说:“娘娘想知道哪些人涉嫌谋害陛下,眼下正好试探。” 她向皇后嗫呫献计,后者的表情不停在惊讶的范畴内微妙变化,末了迟疑地注视她。 柳竹秋知道冯如月对朱昀曦既有臣子的忠,也有女子的痴,持续煽动:“陛下是娘娘至亲至爱之人,当年先帝和朝臣们数次示意他废了您另立储妃,他都一力拒绝。如今他被奸贼害得这么惨,您想必也会与他同仇敌忾。” 冯如月对朱昀曦的疼惜十倍于她,当然恨透凶手们,受她激将便不在意贤德慈善的虚名了,命令云杉听其调度。 云杉与柳竹秋议定计划,派人传话各司官员,让他们后日五更在午门外集合,巳时到皇极殿参加朝会共议如何草拟遗诏,并嘱:“皇后娘娘说了,群臣可顺带提出对朝政的见解,写成奏疏带来,作为来日制定新政的参考。” 隔天五更时分,百官齐聚午门外,司礼监派人来收取奏疏,过了一个多时辰,内官领群臣入宫。 等他们在皇极殿分班列队整齐,云杉先自后殿入内。 站前排的官员见他哭肿双眼,只当山陵崩了,忙七嘴八舌询问。 云杉挥手道:“诸位大人先勿躁动,皇后娘娘看了一名官员的奏疏,打发咱家来念给诸位听。” 他拿出一份奏疏大声朗诵,内容全是抨击新税法的,还谏请新帝继位后废除税改,赦免因税改获罪的官员,将被抄家富商的产业归还原主,加征田赋,加强海禁,发布昭告向广大士子承诺永不加赋,拨乱反正,安定民心。 云杉读完,通告众臣:“娘娘说这篇奏疏析理透辟,用心良苦,想听听群臣的意见,有赞同其观点的请往左边站。” 左尊右卑,官员们听说皇后如此安排站队,以为她认同诏书上的提案,一时间人头攒动,将近三分之二的人都站到了大殿的左边。 六部尚书里除萧其臻和吏部尚书米涵,其余四个全部支持废除税改。 那写奏疏的户部郎中胡杰禳得意洋洋,公开认领笔者,引来一片恭维称赞。 云杉问原地伫立的萧其臻:“萧阁老,你对这篇奏疏是何看法?” 萧其臻不知皇帝生死,当此不利局势仍直言不讳道:“朝廷财政匮乏,而百姓已不堪重赋,税改是补偏救弊的重大国策,这点陛下强调再三,臣认为断不可废弃。” 反对派估计朱昀曦已死,可以明目张胆泄恨了,一些人立即向萧其臻发难,指责他蛊惑君王滥行苛政,是祸国殃民的奸臣, 还有人讽刺他靠女人的裙带关系才得以迅速晋升,矛头直指柳竹秋。 萧其臻欲批驳,云杉抬手制止,骤然喝令锦衣卫将骂人的官员统统拿下。 官员们莫名惊诧,质问他此举的理由。 云杉詈斥:“尔等秽言谤君,已犯下大逆罪,还不该重处?” 嘲笑萧其臻靠荥阳君上位即等于讽刺朱昀曦和柳竹秋有私情,确实够得上“秽言谤君”。 那些大嘴巴的臣子们吓得不敢开口,接着更令众人恐惧的事发生了。 执礼内官走上御台,站在龙椅旁扬声高呼:“陛下驾到!” 海啸般的冲击席卷大殿,数百道怔愣的目光中,一位丰神轩昂的美男子身着秋香色八团龙袍,头戴金龙翼善冠,迈着稳健的步履登上御台,庄重地在龙椅上落座,不怒自威俯视众臣。 正是当朝皇帝朱昀曦。 猜度中已经一命归西,至少也是卧床不起的皇帝竟生龙活虎现身,大臣们不分忠奸贤愚,一律目瞪口呆。 云杉悍然呼喝:“圣驾降临,汝等还不见礼!” 人们赶忙跪地山呼万岁,虽个个起疑,却不敢擅自抬头窥看。 朱昀曦招手让云杉过去耳语一阵,云杉冲群臣发话:“陛下喉疾未愈不能大声说话,命我代他晓谕汝等。‘朕于返程中感染时疫,回京后一度晕厥,经名医调治已无大碍。不料有些人竟巴望朕一病呜呼,还四处造谣说朕已驾崩。朕素知朝中有不少藏奸蓄险之徒,昨日命百官写奏疏,意在逼这些人现形。方才萧其臻说得好,税改乃朕力推之国策,朕在南方殚精竭虑督导施行,这才刚见成效,尔等就想废止,此种倒行逆施实属乱臣贼子!’” 除萧其臻,没人想到眼前这皇帝是陈尚志假扮的。 反对派们上了当,莫不悚然懊悔,那自鸣得意的胡杰禳当场吓晕过去,另一些人还试图自辩。 “皇后娘娘也说胡大人的奏疏析理透辟,用心良苦,臣等不过是在附和她啊。” 云杉骂斥:“你们还敢攀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的原意是说他歪理诡辩,挖空心思诋毁陛下的善政!谁支持姓胡的,谁就是奸臣!” 陈尚志清清喉咙,云杉收到暗号忙转身聆听建议。 陈尚志小声说:“反对派太多,公公莫将他们一杆子打死,逼得他们抱起团来不好收拾。” 云杉会意,回到原位发话:“陛下宏慈,说你们或许错会了皇后的意思,想迎合她才站错了队。现在退回去还来得及,那些跟胡杰禳一样在奏疏上写明反对税改的人,陛下也开恩再给你们一次机会。” 一些识相的官员立马跑回右边,剩下的稍有犹疑便遭云杉呼喝:“还愣着干嘛?赶紧啊!” 皇帝神请体健,反对派们便没了优势,不得不灰溜溜选择权宜,大部分人都移向金殿右侧,那晕倒的胡杰禳被人推醒,也连滚带爬随大流。 -- 第612页 云杉命锦衣卫将剩下的十余人连同方才辱骂萧其臻的数人一起逮捕押往昭狱审问治罪,再对百官说:“陛下还须静养半月方能痊愈,这期间诸臣各司其职,不可懈怠。” 官员们应诺后内官跟着喊:“起驾~退朝~” 阁臣之一的兵部右侍郎,钟启宇的铁杆盟友雷鹤年突然启奏:“恳请陛下稍等,皇后娘娘日前命臣等商议立储,敢问此议案是否继续?” 陈尚志不予理睬,径直下座离去。 云杉不客气地挤兑老雷:“怎么连雷阁老也这么没眼力见,商议立储是陛下病中的事,陛下这才刚见好你还催着立储,是巴不得陛下病情恶化?” 雷鹤年连忙告罪,不死心地打听:“陛下的龙体当真无碍了?” 云杉冷笑:“您离老眼昏花还早呢,圣驾刚打面前过,您还看不出来?”,借机敲打其余人:“所谓‘岁寒知松柏,国乱识忠臣’,陛下生了这场大病把朝局都看明白了,谁做好谁做歹,相信诸位大人心里都有数。自个儿掂量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第二百二十二章 经过吕太医穷尽心力的救治和众人的细致照料,朱昀曦病情明显好转。 前面两天仍昏睡居多,醒来也说不出话,第四天傍晚,云杉来向冯如月禀报事务,听见帐幔里传出皇帝微弱的呼唤。 “云杉……” 在场人都惊忙入帐看视,只见朱昀曦双眼半睁,正努力挣扎坐起。 云杉急忙扶抱,冯如月等人连声劝他勿动。 朱昀曦问云杉:“外面如何了?” 云杉摸到主子嶙峋的瘦骨,心疼滴泪:“陛下放心,昨日荥阳君献计震慑朝臣,那帮奸佞现在正忙着害怕,不敢兴风作浪。” 朱昀曦问:“柳竹秋去哪儿了?” 他知道柳竹秋这几日常在身边守护,早想同她讲话。 柳竹秋站在最外围,被冯如月催叫上前,见朱昀曦完全清醒了,她疲倦一笑,不用开口已传达了万千心意。 朱昀曦激动地伸出手,她握住他颤抖的手指,又靠近几分。 看她挺着小山高的肚子,行动迟缓,他的感激疼惜无法言喻,嘴唇抖了好一阵,哽咽道:“这几日辛苦你了……” 柳竹秋微笑摇头:“皇后和诸位娘娘们都在勤谨侍奉您,她们比臣女更辛苦。” 冯如月命人唤妃嫔们来请安,这几天她高度戒备,只许单仲游的表妹冒妃协助她照顾朱昀曦,让其他四位妃子留在乾清宫是方便监视。 妃子们见了朱昀曦个个喜极而泣,争相问候。 朱昀曦精力有限,安慰几句便让她们回去休息。 冯如月劝退柳竹秋、春梨、云杉以外的余人,问朱昀曦:“陛下可曾命人送委任云杉的密诏副本回宫?” 朱昀曦点头,这便证实辛万青的确在此事上动了手脚。 冯如月说:“那日云杉回宫就职,司礼监说密诏副本找不着了。辛万青又做出诸多可疑举动,亏得荥阳君和僖妃巧妙应对,方制服了这个刁奴。” 她讲述辛万青密会钟春阳,在朱昀曦病危时撺掇她催促群臣立储,怂恿李惠妃去景阳宫搜寻玉玺等罪行。 朱昀曦断言:“害死丑奴三兄弟和陈维远、杨自力的大约就是此人,速将其押往昭狱,交张鲁生严审。” 而后命人唤李惠妃来问话。 李惠妃料到皇帝醒来会审她,考虑几天明白糊弄无效,哭着老实招供:“辛万青说皇后和众多大臣都想立圳儿做太子,叫臣妾趁热打铁,找僖妃讨要玉玺,早点写好诏书,这事便稳当了。臣妾鬼迷心窍,上了他的当,但对陛下绝无二心啊。” 朱昀曦没力气训斥她,无神地瞅着她低叹:“你急着让你儿子继位,巴不得朕快点死,还说没二心?” 李惠妃魂不附体,赶紧哭着磕头:“臣妾该死,一时糊涂坏了良心,求陛下从重惩处!” 朱昀曦厌恶地闭上眼睛:“朕懒得罚你,但有句话先放在这儿,你儿子这辈子都别想做皇帝。” 李惠妃愣了愣,失声哭喊:“陛下,臣妾并非觊觎皇位,只是舍不得圳儿。他若做了藩王,一旦之国我们母子便永无相见之期,臣妾想着先帝在圳儿出生时得了吉梦,才动了这心思,只为不和骨肉分离。您处死臣妾吧,千万别因此怪罪圳儿啊!” 母凭子贵,子亦会因母获罪。 她知道皇帝爱憎分明,唯恐儿子受牵连,更张皇地以头顿地,不停求饶。 冯如月不能让她搅扰丈夫,命人带走送回钟粹宫看管。 朱昀曦休息一会儿,问柳竹秋:“我这几日朦朦胧胧听你们议论说太医院集体谋害我,这又是怎么回事?” 听完解说,他惊心恼恨,懊悔道:“父皇驾崩后我想着革新太医院的机制,才从民间招募医官,没想到竟引狼入室,给了奸贼暗算的机会。太皇太后兴许也是他们弑杀的。” 他命云杉将太医院一干人等全部投入昭狱严刑鞠审,务必揪出主谋。 云杉说:“奴才将宫里当差的几个都抓去拷问了,已审出一些指使者。还有几个人在宫外的没抓。荥阳君说那几人可能是奸党留着望风的,抓了奸党便知阴谋败露,恐会销毁罪证。” 朱昀曦觉得有理:“那就先不动那几人,你这便去昭狱盯着张鲁生审讯辛万青,有了口供直接交来朕这里。” -- 第613页 云杉领命离去,冯如月继续奏报:“陛下,吕太医说您的病不止是太医院使坏,最初的病因是有人对您投了慢性毒药。” “毒药?” 这是迄今最令朱昀曦惊讶的信息,他研究毒理多年,自诩精通,不意竟身受其害。 “什么毒?” “吕太医也看不出来,但确定从您中毒起至少持续四五个月了。” “……就是说朕刚开始南巡便着了他们的道……会是谁?会是谁?!” 朱昀曦陷入恐慌,本以为身边全是精挑细选的亲信,却原来还藏着一个避影匿形的刺客。 冯如月连忙安抚:“陛下莫急,臣妾已命人将南巡时服侍您的侍从都抓起来拷问了,刺客跑不了。” 柳竹秋瞄一眼春梨,春梨随即请求冯如月:“娘娘,上午臣妾去清点陛下南巡时带回的行李,发现少了几十箱东西,想是被他们藏匿了。臣妾压不住那些人,还请您去审审他们。” 冯如月跟她走了,屋里只剩下柳竹秋。 朱昀曦瞧出古怪,问:“是不是你让春梨支走皇后的?有什么话想单独跟我说?” 柳竹秋点点头,取出春梨代他保管的串珠。 “陛下,春梨说您南巡期间每天都戴着这串佛珠。” 朱昀曦看看断线的串珠,狐疑点头。 这是后妃们联名送他的,他感念她们的心意,自出发之日起随身佩戴,一直珍而重之。日前病得半死不活,见珠线断裂还担心弄丢了,叮嘱春梨收藏。 依据刚才皇后奏报的情形,再结合柳竹秋的话语神情,他被迫正视可怖的假设。 “毒是下在这佛珠里的?” 柳竹秋谨慎道:“臣女只是怀疑,若您允许臣女这便动手检验。” 得到朱昀曦同意,她命人取来石臼将沉水珠舂成粉末,加水煮沸滤去渣滓,再叫人捉来两只鸭子,灌它们吃下汁液,稍后鸭子双双毙命。 刺客的投毒手法暴露无遗,这些沉水珠子经过毒液浸泡,长期贴身佩戴,毒素渗入堆积便会致病。 当年庆德帝就是这样遇害的,朱昀曦吸取教训,平时饮食只用金银器皿,服装寝具等日用品都经过严格检查,结果依然难逃覆辙。 一切似乎是命数。 并且,凶手还是他的妻妾。 柳竹秋先替冯如月辩护:“这次皇后娘娘护驾最勤,功劳最大,您病危时她心急如焚,其情义绝难伪装,肯定对此毫不知情。” 朱昀曦努力稳定心神,答应她会保持冷静。 不一会儿冯如月和春梨都回来了,柳竹秋退到帐外,以眼神和简单的手势向春梨示意。 春梨得知串珠真有问题,警惕地盯着冯如月,想跟她步入帐幔,被柳竹秋悄悄制止。 冯如月浑然不觉,温柔地关心丈夫:“陛下刚好了些,不能劳神,再躺下睡会儿吧。” 朱昀曦不知该以何种表情面对她,委婉已无必要,干脆直截了当道:“梓潼可还记得朕南巡时你和嫔妃们送了朕一条多宝沉水佛珠?朕这几个月总戴着它,一天也没落下。” 冯如月非常感动:“陛下如此厚爱,是臣妾和众妃的福气。” 朱昀曦缓缓抬眼看着她,自嘲:“若朕告诉你,毒害朕的正是这串佛珠,你还会这么认为吗?” 轰雷掣电贯穿冯如月身心,表情魂魄都扭曲了。 朱昀曦呼唤柳竹秋,让她说明情况。 柳竹秋接下他扔过来的包袱,隔着帐幔尽量以和缓的语气讲述,说完立马喂冯如月吃定心丸。 “陛下知道娘娘是无辜的,只想问那串珠出自谁手。” 冯如月惶悚道:“臣妾记得当日庄妃和齐妃说珠串是她俩一起找材料动手串制的,难道是她们下的毒?” 她又惊又怒又气又怕,急于审问二妃。 朱昀曦出声阻拦:“别去。” 他用力过猛,登时承受不住地剧烈咳嗽。 冯如月赶忙上去拍抚,丈夫却侧身回避,这份不情愿里明显包含嫌弃。 “礼物是你带头送的,朕若追查,你如何逃得过干系?那两个贱人……也许她们也不知情,但背后的奸党一定精心算计好了才拉你做掩护。” 他若投鼠忌器,案子便无从查起。若兰艾同焚,就必须牺牲皇后。 冯如月不能生育,朱昀曦还不离不弃,被外界誉为帝后情深。奸党想是以为皇帝深爱发妻,用皇后挡箭他便无可奈何。 他们想错,却没猜错。 朱昀曦是准备生吞黄连,借此向冯如月交涉:“此事朕不追究,等过一阵子你就主动呈表退位吧。朕另赐你贵妃封号,待遇仍依前例。” 柳竹秋惊讶,欲近前劝说,春梨抢先拽住,摇头暗示她莫要介入。 柳竹秋冷静下来,想先听听朱昀曦的理由。 此时冯如月仿佛巨浪打碎的浮萍,被卷入漆黑的水底。耳听丈夫用轻柔的语调说着无情的道白。 “有个念头朕存了很久,当初你我婚配就是个错误。你单纯仁懦,至今仍适应不了皇宫里的生活,难当皇后重责。同样的,朕也不适合做你的丈夫,给不了你需要的知心呵护。假如可能,朕真想送你出宫,给你找个般配的丈夫,可惜这都是妄想……朕护了你这么久,已经累了,相信你比朕更累,继续待在皇后的位置上对我们都没好处。” -- 第614页 听完朱昀曦的话,柳竹秋竟无法指责他。皇后是株纯洁的娇花,险恶宫廷不停摧残着她,早日从是非里抽身确系上策。 冯如月多愁善感的心突然死灰般冷寂,她不在乎名分高低,早想退位让贤,但这一刻她感觉被丈夫抛弃了,如同断了根茎的花草,失去生机。 朱昀曦不忍多话,耐心等她答复。 所有人都像煎熬了百年之久,耳旁终于响起冯如月平静的话音。 “陛下想让臣妾以什么理由退位?” 朱昀曦局促叹息:“随你吧,无子、多病都行。” 软弱的妻子竟果断拒绝:“那样世人会认为臣妾不贤,臣妾的娘家人也会遭受诟病,臣妾不想因此违背孝道。” 朱昀曦以为她在赌气,憋屈感瞬间爆发,哀怨责问:“你是要逼朕废了你?你明知朕的苦衷还这般置气,算得上对朕忠心?” 柳竹秋提防他们争吵,殊不知这时她也料错了。 冯如月出奇淡定,跪地向丈夫稽首,抬头说道:“请陛下给臣妾一天时间,臣妾定能想出忠孝两全的办法,绝不让陛下为难。” 朱昀曦自觉错怪了她,轻轻“嗯”了一声,想翻身换个卧姿。 冯如月近前辅助,仔细替他掖好被子,深深凝视他的脸。 印象中她从未这样毫无掩饰地长时间直视他。 朱昀曦胸口像掏出一个窟窿,里面装满愧疚、不忍和无措,侧着头不敢与之目光相接。 脸颊上忽然落下羽毛般的亲吻,羞于示爱的妻子第一次主动亲近,他过度惊讶,终忍不住回望。 冯如月微笑的脸庞正迅速远离,不等他看清,已然扭头撩开帐幔无声离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柳竹秋听出冯如月言语里的不祥之意,倒不是担心她会寻短见,皇后崇信妇德,不会自戕而陷丈夫于不义,但所谓的“忠孝两全”却令人疑思。 出于担心,她跟着她走出乾清宫。 冯如月转身面对,若无其事问:“荥阳君跟来莫不是想安慰我?” 柳竹秋摇头,她不做无用又类似惺惺作态的事,坦然道:“臣女以为娘娘需要一个能陪您说话的人。” 冯如月慢慢露笑:“没错,现在能听我说心里话的只有你了。” 在她邀请下柳竹秋来到长春宫,直接进入皇后的卧房,见她取出一只紫檀木的雕花匣子。 “这是你以前写给我的信,我想物归原主。” 柳竹秋的猜测更确凿了,担忧道:“娘娘,您可不能干傻事啊。” 冯如月静止片刻,不慌不忙看向他。 “我知道你一向瞧不起我,但也别把我想得太愚蠢。” “臣女绝没有这个意思。” “……你很不甘心吧,因为我阻碍了你的计划。” 柳竹秋诧异,不确定对方是产生了误解,还是真琢磨到了她的心思。 “娘娘这是何意?” 冯如月说:“在吕太医说陛下是中毒以后,我就留意到你脸上不时流露戾气。你原想利用追查投毒者让陛下兴起大狱,打击叛贼,谁知案情牵涉到我,让这绝好的机会落空了。” 她墨守成规,却是聪慧绝伦,不然也不能保护朱昀曦渡过这几日的危机。 聪明人对话不需繁琐的来回,柳竹秋也当即豁然确斯,惊道:“娘娘,您该不会想……” 她急忙走近劝阻,冯如月抬手拒绝,眉眼染上一丝凄然,悠悠说道:“我这一生很少真正讨厌谁,你是唯一一个。” 柳竹秋习惯被人恨,从来无所谓,但这次深感遗憾。 “因为陛下?” “不,只因为你讽刺我的那句话。你说我选了一条铺满荆棘的路,还想拿你当鞋垫。那是我生平受过最大的冤屈,我真想问假如当初被选做太子妃的人是你,你会怎么做?在规矩森严的宫廷里,你还能尽情挥洒你那狂放不羁的性情吗?每天被若干双眼睛监视,处处受制于人,你那些计谋方略能有用武之地?你就像自由撒欢的野马,一味嘲笑推磨的驴,却看不到套在对方脖子上的缰绳,和随时面临的鞭打。” 柳竹秋默默听这可怜女子释放心声,怜悯、愧疚和当前的现状促使她放弃辩论,真诚道歉:“那次是臣女失言了,臣女知道娘娘不喜欢宫里的生活,当年写那则灯谜就是想劝您凡事想开些,多为自己打算。” “嫦娥应悔偷灵药。” 冯如月喃喃念出灯谜,含笑摇头:“你以为我后悔进宫?如果我嫁的人不是陛下,或许真如你所说。当年先帝为陛下选妃前,父母本想赶着给我订亲,可是乐康大长公主向太皇太后举荐我做储妃人选,太皇太后便钦点我参加选妃。接到先帝圣谕我爹诚惶诚恐,哭着开导我,叮嘱我参选时莫要失仪,以免辜负皇室青睐,辱没了家声。得知中选后我终日惶恐,甚至希望能突然生场大病,死在家里。大婚那天我从离家起便哭个不停,进宫后负责迎接的尚宫看我哭花了妆,立刻狠狠教训,又举出许多可怕的例子吓唬我。当时我真以为进了监牢。” 婚礼时她木偶般遵照女官们的指示亦步亦趋受册受贺,繁琐的礼仪持续了整个白天。 从皇宫到太庙,不停跪拜磕头,从皇室成员到朝臣命妇,没完没了见人行礼。 沉重的凤冠压得头颈痛麻,又被多达十几层的厚实礼服缠着喘不过气,更糟的是忙碌四五个时辰只喝了一点汤水,到晚宴前早饿得头晕眼花。 -- 第615页 女官们送她去偏殿休息,叮嘱她晚宴上不可随意吃喝,最好端坐不动,在群臣百官面前保持最完美的仪态。 宫廷对后妃仪态的要求之苛刻她在选妃时便耳濡目染,一位和她同时入选前三的女子在吃饭时连续两次夹了同一道菜便落选了,原因正是“失仪”。 可她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卑微恳求陪护的尚宫给她弄些餐点,尚宫怕她化妆,勉励她再坚持一阵。 她不好意思强求,恓惶地忍苦挨饿。 这时一个老宦官走来,将殿内人都叫去办事了,剩下她和玉竹可怜兮兮地大眼瞪小眼。正难过得想哭,朱昀曦突然现身。 白天的典礼上二人已见过面,却连眼神都未交汇过。 冯如月仍拿这位高贵美貌的丈夫当陌生人,乍见他笑容满面地靠近,顿时心慌羞涩,躲又躲不掉,避又避不开,侧着头大气不敢透。 朱昀曦伸手摘下她的凤冠,柔声安抚:“宴会还得再等半个时辰,这玩意带着怪累的,先摘下来歇会儿吧。” 冯如月可惊可愕,又见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点心。 “孤想那帮奴婢为省事肯定没给你吃东西,你先吃两块糕饼垫补垫补。” 冯如月不敢接,他亲手拈起一块如意饼递到她嘴边。 玉竹胆怯劝说:“殿下,娘娘的妆很难画,弄花就麻烦了。” 朱昀曦听了将饼掰成小块喂给冯如月,经他柔声细语哄劝,她迟疑张嘴接下一口饼,小心咀嚼着,饼的甘甜汇入胸口化作一团暖意。 见她紧张,朱昀曦调侃:“你这樱桃小嘴只能张这么大吗?照这么看一个扁食至少得分七次吃。” 明媚的笑直照进冯如月心里,泪珠随即滚出眼眶。 他忙用拇指拦截,哄慰:“熬过晚宴就好了,孤会陪你的。” 夫妻十余年,冯如月记得与朱昀曦生活的点点滴滴,这些回忆里虽无风花雪月,恩爱缠绵,但都很温馨美好。 “成婚那天起我就确信自己遇上了一位好丈夫,他总是温柔体贴地照顾我,不曾有过半分亏待。纵然身不由己,也会尽最大能力替我遮风挡雨,助我维护尊严。进宫为妃是我的不幸,可嫁给陛下又是我最大的幸运。因为他,我并不后悔。” 冯如月拭去脸庞的泪水,那甘之如饴的微笑令柳竹秋心痛。 这女人的痴情从未得到过回应,她应该知道她只是丈夫完善帝权的装饰品,却因他例行公事的温存无保留地交付身心,还将其视为维系生命的根本,太不值得了。 “娘娘,您的见识才华都是第一流的,放下那些顾虑还能开始新生活。” 柳竹秋伸手抓住冯如月,被她执拗地甩开。 “你不想惩治那帮反贼?” “想,可我不能让您做牺牲。” “这不是牺牲,是我能为自己想到的最好结局。从流产、绝育到这次二妃投毒,我拖累陛下太多,已经没资格再做他的妻子。可继续接受他的庇护,带着愧疚在这深宫里过活,我会生不如死。至少在活着时尽一次皇后的义务,这样才没白活一世。” 柳竹秋说服不了冯如月,被迫搬出朱昀曦。 “……陛下若知道你的打算也绝不会同意。” 冯如月深长呼吸,肃然声明:“如果你阻止我,非要让我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我会更恨你。” “娘娘!” “柳竹秋,你从不体谅他人的处境和意愿,只会用你的观点来要求评判。不用多话了,你走吧。” 冯如月拿起木匣硬塞到柳竹秋手中以示逐客。 柳竹秋仿佛极力拯救跳崖轻生者,对方却在执意切割绳索,巨大的无力感迫使她踧踖地凝望,稍后选择尊重。 “就算臣女偏执,臣女依然觉得陛下不值得您如此牺牲。但您的计划若成功,对扭转局势击溃朝中奸党至关重要,臣女就将这当做您为天下苍生做出的奉献吧。” 刚才朱昀曦看到冯如月不同寻常的变化,也预感她将有不测举动,焦忧地等到柳竹秋归来,忙问她:“皇后怎么样了?” 柳竹秋盖住心事,说了几句敷衍他的好话,侍奉汤药后安顿他睡下。 夜间她睡在帐外的椅榻上,每隔一阵子远处便传来提铃①宫女的唱声:“天下太平,人寿年丰”。 声音细长,断断续续的,犹如一只受伤的蛐蛐,提炼着秋夜独有的凄清。 柳竹秋朦胧听到朱昀曦向宫女下令赦免那提铃人,立刻掀开被子起身走到他床前。 “是我吵醒你了?” “不,臣女本来就没睡着。” 她坐在宫女搬来的椅子上,久久谛视朱昀曦。 今天宫人们帮朱昀曦擦身时,他揽镜自照看到面目全非的形容,初次为外貌自卑。这会儿觉得柳竹秋的目光好似点燃的香头,烫得他直想躲。 “我是不是很难看?” 柳竹秋笑着摇头:“陛下依然是日月之容。” 朱昀曦更悲哀,愁叹:“就算是日月,也被乌云遮挡得严严实实。” 此番南巡他亲眼看到朝廷对地方掌控的薄弱。 官员阳奉阴违,绅士笑里藏刀,刁民冥顽不灵,处处设置多重阻挠,他每推行一项政令都举步维艰,还差点身寄虎吻,短命夭折。 之后还得与奸党们斗法,老实说他真看不到出路。 -- 第616页 柳竹秋知道他很灰心,毅然鼓动:“目前朝局剑拔弩张,陛下断不可退却,坚持下去那些有心支持您的人才会陆续投诚,亦可防止骑墙派们倒戈。” 她握住他缓缓伸来的手,同时接住他虚弱的目光,用坚韧的意志为其疗伤。 “您手里握着一支无坚不摧的力量,只要调动它,任何阻力都不堪一击。” “是谁呢?” “百姓。” 柳竹秋语出惊人,侃侃分剖道:“全国百姓的数量是官僚士绅的千百倍,他们淳朴善良,是您最忠诚的子民,只要让他们吃饱穿暖,他们就会义无反顾拥护您。臣女希望您恢复太、祖时期的政策,动员老百姓助您扫清改革中的障碍。” 朱昀曦熟读《太、祖实录》,了解老祖宗调动平民压制官员的手段,受她启发,眼里迸发光彩,可转眼又黯淡下去。 “这办法是好,但缺少发动的契机。如果皇后没卷进投毒案,我还可以借此向奸党们发难,现在……” 堵在柳竹秋心里的石头被触动了,忍不住说:“今天皇后娘娘跟我聊起你们大婚时的事,说婚礼中途您曾偷偷送糕饼给她充饥。” 朱昀曦以为冯如月托柳竹秋为她求情,尴尬道:“那时我听说她是个才女,在家娇生惯养,料想经不起宫里那套规矩折腾,既然娶做老婆就该多给她点爱护。” 柳竹秋替冯如月发问:“您喜欢她吗?” 朱昀曦想了想:“喜欢过吧,但跟对你的感情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娘娘那么出色,又全心依恋您,您为何不试着去爱她?” 这问题难倒朱昀曦,他苦笑:“我试过呀,还坚持了数年之久,可始终不能消除她对我的隔阂。她跟你一样,只拿我当君王,从未视作丈夫坦诚相待。区别在于你是不愿,她是不敢。” 身份注定他看所有人都像隔岸观花,真情难渡激流,永远找不到正确的摆渡。 柳竹秋劝他安睡,回到椅榻上躺下,因未知的明天反侧难眠。 上午,朱昀曦精神又比昨天好了一些,让人搬来堆积的奏疏,想多多少少视察一下近来的政务。然而看了两份便抵不住晕眩,让柳竹秋代为处理。 柳竹秋看完奏疏归纳要点为其口述,并替他写批示,遇到个别疑难的事也会提出一些建议。 春梨在一旁帮忙给奏疏归类,忽见一个女官在门外冲她招手,又比手势请求她别惊动皇帝。 她默默出去,少时不动声色地返回,仍被皇帝觉出异动。 “出什么事了?” 朱昀曦密切审视春梨,他现下草木皆兵,不能接受一丁点隐瞒,哪怕出于善意。 春梨如实禀告:“陛下的病刚有好转,不该听坏消息……刚才钟粹宫的人来报,说李妃娘娘薨了。” 朱昀曦脖子像挨了记掐,为吸一口气挣到额头爆筋。 柳竹秋忍住惊诧,去床边扶抱。 皇帝追问李惠妃的死因。 春梨犹豫片刻,说:“蔡尚宫去看了,娘娘是在卧房自缢身亡的,还给您留了封遗书。” 她取出袖中的绝笔呈递,朱昀曦看上面尽是悔罪之辞,归结到最后还是求他饶恕皇四子。 他激愤地几把撕碎,颤声恨道:“这个贱人,又坏又蠢!想让我和圳儿父子反目吗!?” 柳竹秋也在憾恨李惠妃的短视,并且自责。 是她当年献出的诡计勾动这女人的野心,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她劝朱昀曦冷静,朱昀曦心酸意乱地抓住她,悲苦自辩:“柳竹秋,你都看到了,我没有害她,是她在害我!这些人怎么都这么狠?我不想伤害谁,为什么会受到这样的报复!” 柳竹秋开解:“李娘娘定是一时想不通,只顾着护儿子,钻了牛角尖。” 朱昀曦不接受这一说法:“圳儿是我的亲骨肉,我已经死了三个儿子了,还会亲手再害一个吗?她当我是什么人?!” “她只想到您是皇帝……” 春梨插嘴道出残忍的解释,柳竹秋急忙打断,怀里的人已僵直了。 身为皇帝时刻散发权力的锋芒,无法享受正常人伦,连妻妾子女都畏之如虎。 朱昀曦落进冰窟,神气突然枯萎了,稍后又冒出恐慌的胚芽,急声吩咐春梨:“你快去长春宫看看皇后在干什么!” 厄运会传染,后宫讨债的女人太多了,他生怕冯如月也来凑热闹。 春梨派人去长春宫打探,得到可疑情报。 “皇后娘娘在宫里宴请庄妃、齐妃,说她们近日侍奉陛下辛苦,想犒劳她们。” 柳竹秋心中最后一层迷雾散去,洞悉了冯如月的全盘计划,急忙知会尚在猜疑的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想与庄妃、齐妃同归于尽,您快去阻止她!” 昨天她就明白只有朱昀曦能挽救冯如月,但凭空告诉他冯如月要献身,定被这多疑的男人当成苦肉计,冯如月也会因夫妻误会加深更憎恨她。 破解之法是在她动手时让朱昀曦看清她的真心,但愿还来得及。 朱昀曦如同躲债的人惶急动身,可怜他坐轿子都需人扶持,这差事仍由柳竹秋担了。 二人挤在轿厢内,他六神无主问:“你昨天就知道她想寻死?” 柳竹秋说:“娘娘说她拖累您太多,想为您尽一次皇后的义务。” -- 第617页 “你怎不早说?” “……臣女说了,您会信她吗?” 朱昀曦哑口无言,咳喘着催轿夫加速。 行至翊坤宫和永寿宫之间的宫巷,正遇长春宫的宫人飞奔而来,见到皇帝的轿辇慌忙跪地哭告:“陛下,娘娘中毒了!” 柳竹秋头皮发麻,朱昀曦惊声问:“怎么回事!?” “娘娘说是庄妃、齐妃投的毒,求陛下快去看看吧!” 朱昀曦命人快去请大夫,狂拍厢壁催舁人赶路。来到长春宫,宫内像捣了麻雀窝,所有人乱做一团。 舁人们在皇后宴客的乐志轩前住轿,朱昀曦经人搀扶着出来。庄妃、齐妃正被宫人们围堵于对面檐下,见了他都哭奔上前跪地喊冤。 “陛下,臣妾们没有毒害皇后娘娘!” “臣妾是冤枉的,求陛下给我们做主!” 朱昀曦已看清妻子的意图。 奸党利用庄、齐二妃毒害他,再以皇后为牵制。现在冯如月设圈套主动成为受害者,躲在二妃身后的主谋便无所遁形了。 朱昀曦悲痛愤怒,赤眼鬼似的厉声下令:“将这两个贱人押往昭狱,让云杉严加审问!” 然后无视惊恐求饶的妃子们,匆匆走进乐志轩。 厅堂内酒席未撤,一群宫人正围着躺椅抢救冯如月,见皇帝驾到,惊慌失措地散开。 冯如月已动弹不得,秀丽白皙的脸变成青紫色,有如霉烂的茄子,七窍都在流血,下嘴唇咬得稀烂,刚才挣扎之惨烈可想而知。 朱昀曦精通毒理,情知到这地步已然无救了,仍冲人们急吼:“快去拿木炭水和牛乳来为皇后催吐!” 玉竹哭道:“奴婢们试过,可娘娘死咬着牙关不肯喝。” 朱昀曦接过碗,上去搂住冯如月的头亲自灌她,以哭腔呼喊:“梓潼,你中了什么毒?说出来朕好救你!” 听到丈夫的声音冯如月奋力睁开双眼,涌血的嘴艰难开合着。 朱昀曦知道她有话说,忙附耳倾听,几不可闻的话语宛如生命燃尽时散出的一缕轻烟飘入耳孔。 “臣妾心悦陛下……” 作者有话说: ①提铃是明代对宫女的一种处罚。宫女被罚,从乾清宫门将铃铛提到,日精门 、月华殿再返回乾清宫门,同时跟着铃声高唱天下太平。明刘若愚 《酌中志》记载:“提铃者,每日申时正一刻,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 ,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 第二百二十四章 朱昀曦尚未回过神,冯如月已珠沉玉碎。 太多巨变累积的泥石流将他的思绪扫荡成瓦砾,他抱住妻子呼喊嚎啕,玉竹等侍婢也跪地痛哭,哀天叫地,声震阙庭。 柳竹秋目睹冯如月死亡,压胸的巨石顷刻粉碎,此前遭阻塞的斗志重新旺盛燃烧。 假如只有太医院集体弑君这一个案子,皇帝还不便大动干戈。 因这案子本身太离奇,说出去可信度不高。奸党们拿“医术不精”做借口就能将黑锅稳稳扣死在御医们身上。 若从严追究,他们便可造谣污蔑皇帝借题发挥,以一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站定道德制高点,轻松实行舆论压制。 现在皇后被毒死了,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在奸党们就是黄泥巴落裤、裆,即便引来东海之水也休想扑灭清算他们的导火索了。 柳竹秋叫人将痛极神昏的皇帝扶到乐志轩东面的益寿斋。 朱昀曦昏昏沉沉坐到椅榻上,身体摇晃难支,柳竹秋在他身旁充当倚靠,坚声进谏:“陛下,皇后娘娘为您捐躯,眼下不是伤心之时,您得振作。” 朱昀曦抓住她哀泣:“她竟然做到这一步,是对我负心的惩罚吗?” 他想不出冯如月有其他非死不可的理由,就记得昨天跟她说想另外给她寻个丈夫云云,估计是这话太伤人,激得她走了极端。 柳竹秋捧住他的脸,让他冷静。 “陛下,娘娘从没怨过您,更不会惩罚您。她比任何人都爱您才会牺牲自己来助您摆脱困境。您缺的是一把披荆斩棘的刀,这把刀娘娘已替您磨利了,是时候动手了。” 朱昀曦推导因果,对欺人太甚的士绅集团恨意弥天,哆嗦着握住柳竹秋的手,孤注一掷地嘱托:“就照你的意思去做,东厂锦衣卫归你指挥,三大营也归你调度,替我杀灭奸臣,给皇后报仇!” 祖制体统全都不顾不上了,他座下没有唐振奇那样的恶犬,但眼前有比唐振奇更狠的女人,当年她能助他屠狗,今日亦可帮他除魔。 两天后京城各处贴出皇榜,这皇榜不同以往,竟是以纯白话书写,直白犀利地向百姓陈述骇人时事:朝中有奸臣谋害皇上。 “朕知道百姓生活困苦,是以改革税法减轻你们的负担,让穷人少交税,富人多交。你们都晓得如今大地主、大商贾多与权贵官僚勾结,朕爱护百姓,动了他们的钱袋子,他们便恨上朕,处处与朕作对,还设计谋害朕。现有庄、齐二妃受奸党收买,毒杀了朕的发妻冯皇后。朕悲痛莫名,誓要追查凶徒,清理朝堂。朕知百姓都是效忠朕的,也对贪官污吏深恶痛绝,朕现在恢复太、祖时的规矩,各地百姓们若掌握了地方官的犯罪情况,累积满三件便可结队将其扭送京师治罪,各上级衙门和沿路官府敢出面阻挠者,与嫌犯一同治罪。另外,朕决定在全国各地推行新税法,若地方官不严格执行的,百姓们可向当地御史和锦衣卫踊跃检举,或直接依前例扭送京师……” -- 第618页 看榜文内容便知,这份告示已发往全国各地,要效仿太、祖爷的《大诰三篇》,动员底层民众向与天子对立的反动官僚们开战。 民间都知皇帝钟爱冯皇后,继位三年坚持不立储,正因为他仍对不能生育的皇后抱期望。 得知冯皇后遇难,老百姓们纷纷寄予深切同情,随之痛恨大逆不道的奸臣们,若皇帝为锄奸大兴牢狱,他们也会坚决拥护。 顺利调动起民意,在朝廷为太皇太后、皇后、窦妃、李妃、庆王三兄弟操办丧礼时,东厂和锦衣卫已紧锣密鼓地展开行动,数日内逮捕了上百名官员,还都是位高权重的“大鱼”。浙派的核心被摧毁,大学士雷鹤年和已致仕的钟启宇以及他的几个儿子无一漏网。 这天在家闭门读书的张体乾突然接到圣旨,受封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内官着他受职后入宫觐见。 他困惑不安地来到紫禁城,在养心殿等候见驾,谁知接待他的竟是柳竹秋。 “先生?” 张体乾惊疑地打量老师,自去年“抢亲”风波后他便没跟柳竹秋联系,只知她被皇帝赐婚与陈良机的傻孙子结了亲,此刻在皇宫中相见,又看她孕肚高耸,貌似即将生产,还当她终未躲过皇命,入宫做了嫔妃。 柳竹秋先解释:“之前陛下患病,皇后娘娘召我来侍疾,待陛下痊愈后我就会归家。” 张体乾松了口气,疑虑并未减轻。 “先生知道陛下宣召学生所为何事?” “前日张贴的皇榜你看了吗?” “看了。” “那你该清楚如今朝中奸臣当道,图谋不轨者甚众。他们仗着陛下即位不久,根基未稳,挖空心思阻挠陛下实行的善政,不仅恣意造谣败坏圣誉,更悍然弑君。皇后的死只是其一,太皇太后、窦妃母子、陈维远、杨自力也是他们害死的,他们还操控太医院,连陛下都险遭毒手。” 辛万青及其手下还有太医院的人入狱后经不住酷刑,供出了部分同谋。但柳竹秋的目的不止于案件本身,她需要扩大打击范围,用屠杀彻底震慑公器私用的士绅集团。 朱昀曦给了她杀人的刀,这刽子手还得慎重择选。既要具备杀人如藨的狠,发奸摘覆的精,又须忠诚果敢,心怀正气。 张体乾是首先跃入她脑海的人选。 他祖父曾提督东厂,通晓特务手段,他从小耳闻目睹,比正经当差的还在行。天赋素质都过关,还有举人的身份,直接授予武官职衔合乎法度。 她趁张体乾出离愤怒时说:“你还记得当初我教你读史,跟你说过的武后重用酷吏的原因吗?” 那时她总结了八个字“排除异己,独揽大权”。 张体乾了然,慨然拱手道:“学生明白了,其实学生早对当前的世风不满,朝野中的腐朽势力相互勾结,沆瀣一气。他们像麦田里的蓬草,仗着枝叶粗大抢走阳光雨露,老百姓就像病恹恹的庄稼,迟早被他们祸害光。对付蓬草得用镰刀,学生愿做周兴、来俊臣,即使将来陛下要我入瓮受炙,学生也无怨悔。” 柳竹秋为他的决心而欣慰,恳切寄语:“我让你学酷吏的手段,但不想你跟他们同样下场。你有能臣之资,我还指望你砥砺上进,做国之栋梁呢。现在教你三点,也是陛下对你提出的三项命令,严格奉行便可保你日后全身而退。一、不可伤及百姓。二、不可对小官吏下手。三、牢记我当日一再强调的做人宗旨。‘恃德者昌,恃力者亡’。” 不危害百姓的利益,不破坏朝廷行政体系的正常运转,只专注打击把持政务的高官,便可保社会秩序稳定,用最小的代价取得胜利。 借力打力的计策见效神速,以京城为中心自上而下的“锄奸惩贪”风潮席卷全国。 朝中挟朋树党的大官们訇訇落马,各地百姓也不断揪斗贪官污吏,大量官员出于避祸、威胁的目的递交辞表,皇亲贵戚们担心民潮汹涌恐生变乱,请奏皇帝三思慎行。 云杉向还在养病的朱昀曦奏报这些情况,一旁侍药的柳竹秋先驳斥“民变”论。 “自古只有昏君奸佞才怕百姓,而今老百姓知道陛下在为民做主,且各地衙门也在正常办公,民众的生活未受影响,还不致生乱。” 民如水,君如舟,她正要借涛涛江水让搁浅的船只正常航行。 看到堆积如山的辞表,朱昀曦不免担心:“辞官的人这么多,朝廷没那么多候补官员,且新官缺乏经验,办事能力肯定不及原来的老官。这样下去也会导致政务废弛,搅乱人心啊。” 柳竹秋胸有成竹道:“陛下,这些人拿辞官做威胁,正符合我们的计划。请您即刻下旨,各衙门职位出缺,就在该司任职十五年以上的吏员里选拔人才替补就职。不拘官位高低,凡能者皆可居之。” 各衙门的公务都靠官员手下的吏员执行,老吏们办事经验丰富,大部分对公务的熟悉程度远胜上司官员,是现成的储备人才。 柳竹秋还另有深意。 本朝开国初期吏员的升迁并不艰难,能力卓越的照样能入职中枢,或者做封疆大吏。 后来科举制逐渐稳定,科甲出身的官员们出于维护阶层利益和歧视,在掌权后打压排挤非科甲出身的官员,通过制定严苛的晋升规则一步步切断了吏员的上位渠道,到后来一个吏员勤勤恳恳干上几十年顶多混到知县级别。事业无望,使得这一人群随波逐流,唯利是图,从另一方面滋生了腐败。 -- 第619页 “陛下可趁此机会废除吏员晋升的成规,不拘一格,唯才是举。这样可得三点好处:填补官职空缺,解决用人危机,此其一;打破官员吏人之间的壁垒,改善官场的僵化风气,提高办事效能,此其二;第三点最要紧,科举制是士绅阶层的基础,朝廷只通过科举取士,他们便能一直掌权。为吏员们打开仕途,让这批人进入官场,形成新势力牵制士绅,将来您想取消士绅的特权,推行新国策便轻松多了。” 朱昀曦赞许这个对文官集团釜底抽薪的妙计,却另有顾虑。 “我不断出重锤打击那些人,他们伤不了我,定会口诛笔伐诽谤,真把我歪曲成昏君暴君可怎么办?” 他从小就知道读书人骂人厉害,这次南巡更被黑了个底朝天,舆论这把无形的利剑比真刀真枪还难抵御。 柳竹秋喂他喝下最后一勺汤药,放下碗勺,娓娓道出新建议。 “臣女正想奏请您准许开设报馆,出版一份面向百姓的白话民报。” “民报?是类似邸报的东西?” “是,平民里会识字的不到一成,笔杆子握在读书人手里,遇到奸人想怎么造谣编排都行,而百姓获知朝廷动向的途径都来自他们,这就是谣言屡禁不绝且防不胜防的症结所在。臣女想通过办报同他们争夺舆论主导权,用老百姓能理解的文字书写朝廷的大事要情,尤其要向他们介绍您的善政,披露获罪官员的劣迹,以免奸党混淆视听,煽惑人心。” 朱昀曦大喜,认为这是个天才的构想,忙提疑问:“买报纸需要钱吧,就算一份只卖一两文很多百姓也负担不起啊。” “这好办,在各地城镇乡村修建报亭,定期张贴报纸免费供人观看,再让里长负责定期为百姓读报。” 朱昀曦拍案叫好,凭淘气本性为这一创举衍生出新功能:“以后谁敢跟我对着干,我就让人搜集 他的劣迹编撰成文刊登到报上,让他也尝尝流言的滋味。” 板报的经费他全包了,让柳竹秋推荐主办人。 柳竹秋说:“臣女觉得裕之正适合,他很擅长编撰,对出版印刷也颇有研究。” 这次多亏她解了倒悬之危,朱昀曦已无颜再起贪念,可内心仍不愿接受她是别人的老婆,刻意回避陈尚志此人,连他在金銮殿上冒充皇帝一事都不想过问。 他静默一阵,将浓烈的酸意硬生生压下去,强笑道:“你看人一向准,那就让他试试吧。” 说着视线落在柳竹秋的肚子上,柔声问:“产期就在这几天吗?你现在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柳竹秋摇头,趁机说:“吕太医说陛下的病情已稳定了,臣女离家甚久,想求您允许我今日出宫。” 她可不想让孩子在宫里降生,皇帝貌似老实了,也保不准他突然改注意,耍出让她为难的花招。 朱昀曦的心像被西北风推开了窗户,瞬间冷飕飕的,刚服下去的药也克化不动了。 笨拙地掩藏沮丧和不舍,请求她明日再走。 柳竹秋也想多等一天,看看内阁对“提拔吏人”这项政策的反馈,当晚仍留宿宫中。 二更时分她为朱昀曦念完最后一份奏疏的梗概,让宫女服侍他就寝。 朱昀曦却叫宫人们退下,略显局促地求柳竹秋再陪他说几句话。 “你……确定陈尚志不会介意这个孩子?” 柳竹秋做出以不变应万变的回答:“臣女没跟您说过,这个孩子其实是裕之建议留下的。臣女刚发现自己怀孕时想服堕胎药,裕之说吃药恐伤及臣女性命,劝臣女生下孩子,由他做孩子的父亲。” 朱昀曦将信将疑:“他真这么大度?” 柳竹秋淡笑:“他还说就算臣女心里仍想着陛下也没关系,只要臣女高兴,他什么都不在乎。” 朱昀曦像被敌人挑落马下,怔怔目视虚空,发出含着泪意的叹息。 “难怪你会心甘情愿跟他做夫妻,论心胸我是不如他……那……你心里还有我吗?” 他已不介意与别人共享她了,但求还能分到立锥之地。 柳竹秋任他握住右手,波澜不兴道:“您是君王,臣女的忠心从未改变。” 狡猾的拒绝方式令朱昀曦无语凝噎,悒悒翻身背对她。 柳竹秋为他掖好被子,欲待告退,忽听他闷声说:“我原本向春梨承诺会封她为后,可冯皇后对我情深义重,如今又为我而死,我无以为报,想让她做我唯一的皇后,在位期间都不再册立中宫了。你代我跟春梨解释一下,就说我会以别的方式确立她六宫之首的地位。” 柳竹秋十分惊疑,小心探究:“臣女早想问了,陛下是不是和春梨做了什么约定?” 朱昀曦答非所问:“你明天一早就走了,今晚留在这儿陪我吧。” 他像即将被丢弃的病犬惹人怜悯,柳竹秋依言没回弘德殿,洗漱后在帐外的椅榻上睡下。 可能是产期在即,胎动得厉害,她到半夜仍没睡踏实。 忽然一股苦甜发涩的气味飘散过来,这味道一入脑,四肢便迅速软麻。 迷香! 她猛然睁眼,门外红光晃动,东暖阁外的大殿起火了。气味里的苦涩来自燃烧的房屋和器物。 “陛下!走水了!” 她屏住呼吸,挣扎起身将手帕浸入茶碗,再以湿手帕捂住口鼻,阻挡烟雾和迷香。 -- 第620页 值房的宫人于睡梦里吸入迷香,已昏沉若死。柳竹秋接连推拽二人,他们都似无骨鳝鱼东倒西歪。 她赶到帐幔前,朱昀曦正翻滚着爬出来,他也未入睡,闻到迷烟后立即用茶水泼湿袖子,当做面罩自救。 “陛下快逃……” 柳竹秋伸手搀扶他,手臂像融化了,根本使不上劲儿,身体也越发麻痹。 她能想到的对抗迷香的方法就是痛觉,果断拿起附近的空烛台,将尖端狠狠扎进右大腿外侧的肌肉。 剧痛刺激下,感知得以复苏,她急忙扶起朱昀曦出门逃生。 火苗已窜上大殿四壁,殿间的立柱上火蛇缠绕,浓烟滚滚而下,一切美轮美奂的器物都将渐成乌有。 他们绕过横七竖八昏迷的宫人逃跑,前殿的门竟被反锁,后殿火势猛烈,已经无路可逃。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大结局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柳竹秋想找工具砸门窗,她一撒手朱昀曦失去支撑,立即跌倒,撞翻一旁陈列商周青铜器的高几,重重摔在地上。 她唯恐他摔坏了,忙去抢救。 朱昀曦见烈焰仿佛蠕动的蛇群迅速逼近,裸露的肌肤受灼浪舔舐,像被刀钳撕割一般。 他很清楚乾清宫的门窗有多坚固,自觉在劫难逃,拽着柳竹秋的袖子悲急告白:“我们大概出不去了,同你和孩子死在这儿我不遗憾。” 他这一生充满狼狈不堪的意外,几乎在出生的一刻就注定难以善终,全靠柳竹秋这抹亮色才不至沦为笑话。有她作伴,碧落黄泉皆是桃源。 柳竹秋记得当年在五梁殿朱昀曦曾说想和她一同化灰永不分离,她也欣然应允。 时过境迁,她心里已不存柔软缠绵,只激荡着坚不可摧的求生意志,铿然拒绝道:“陛下,我们不能死在这儿。百姓还需要您,而臣女的丈夫也在等我回家。” 她甩他,捡起落在一旁的铜香炉走到窗户前使劲打砸,浓烟涌上来,熏得她双眼痛辣,不能呼吸。 倏地,一股冷水自破裂的窗户洞里泼进来,迎面浇了她一脸。 原来宫人们赶来救火,正急着撬殿门上的大锁,发现殿内有人砸窗,先没头没脑往里泼水,然后协助砸开窗户。 柳竹秋咳嗽着催外面人递进一瓢水,转身泼在朱昀曦身上,抓住他的胳膊奋力往窗边拽。 这时宫人们撬锁成功,飞快推开殿门。 空气涌入,火势浇油似的猛长,滚烫的浓烟犹如一记硕大的拳头砸向门外,人们一哄而散,不敢靠近。 云杉恰好赶到,不顾劝阻飞身扑进火窟营救主公。 柳竹秋依稀看到人影奔入,忙随手捡起地上的碎物投掷。 云杉由此辨清方位,摸索着跑来,双方肢体接触,认出是柳竹秋和朱昀曦,惊喜下赶忙背起皇帝往外跑。 柳竹秋牵着朱昀曦的衣摆勉力跟随,逃到殿门外才陆续有宫人上前援救。 人们簇拥云杉驮着皇帝退至乾清门外,手忙脚乱展开救治。 朱昀曦被热浪和浓烟逼得背过气去,云杉洒了些冷水到他脸上,让侍从脱下衣衫为他扇风。 少时,他缓缓醒转,咳嗽未平便问:“柳竹秋在哪儿?” 云杉安慰:“陛下放心,荥阳君跟奴才一块儿出来的,奴才这便叫她过来。” 他转头命人去唤柳竹秋,一个宦官慌急奔来:“不好了,荥阳君阵痛发作,怕是要生了!” 声音传到朱昀曦耳中,软绵无力的他强挣着坐起来,使劲推搡云杉:“快去,找人来给她接生,大人孩子都不许有事!” 方才柳竹秋逃出殿门被两名宫女接住,走出几步便觉下腹剧烈抽痛,一股热流不住自双,腿,间涌出,汗衫裤已湿透了。 其实阵痛在火场里便开始了,她专注逃生使得痛觉迟钝,等脱离危险,体力精力几乎耗尽,再难抵挡宫缩带来的剧痛,捧着肚子虚脱坐倒。 周围宫女们没经历过这种事,扶不动产妇,嚷着催宦官来帮忙。 两个力气大的宦官将柳竹秋架到安全地界,柳竹秋熬过第一波阵痛,比他们还镇定些,估计这下得在宫里生产了,先催人们搜捕纵火者,再让人送她去景阳宫。 刚好朱昀曦也是这么安排的,他见宫人们将柳竹秋扶进轿子抬走,等不到吕太医来为他看诊,赶忙乘轿尾随。 此刻乾清宫烧成了火焰山,上千宫人奔走救火,景和门、龙德门两侧的宫巷浓烟滚滚,人流乱窜,路况非常危险。 两顶轿子只好穿隆宗门,过慈宁宫、启祥宫、长春宫、咸福宫,储秀宫,再穿御花园过钟粹宫方能抵达景阳宫。 朱昀曦让人开着轿帘,全程焦急眺望前方。 不远处火光冲天,间或传来宫殿坍塌的轰响,纵火的刺客或许还在左近潜伏……这危机四起的浓夜,能牵动他心绪的唯有数丈外耸动的轿厢。 行至长春宫前,婴儿的啼哭恰似一束鞭炮蹿上夜空,高速行进的队伍登时停顿。 朱昀曦脑子空了片刻,急命落轿,扶着云杉跌跌撞撞赶向被侍女们包围的轿子,一名女官慌张来报:“陛下,荥阳君生了,是个少爷。” 云杉知晓秘密,欢喜得握住主子的手以示祝贺。 朱昀曦在如获至宝的欢腾里浸溺数息,惊醒后忙问柳竹秋的状况。 -- 第621页 女官说:“瞧着还好,但孩子的脐带还没剪断,不能再赶路了。” 朱昀曦下令就近安置,宫人们将母子俩抬入长春宫,忙活一阵,春梨闻讯赶来,亲自照料柳竹秋。 产房血腥,皇帝不能靠近,云杉替朱昀曦去看望一回,转来禀报:“荥阳君母子安好,她说陛下在火场里受了惊吓,请您好生将养。” 朱昀曦的心仍火烧火燎,问:“你看到孩子了吗?像不像朕?” 云杉笑眯眯悄声道:“奴才仔细瞧了,跟陛下一模一样,您右耳背后有颗小红痣,那孩子也有。” 确定了孩子的血统,朱昀曦狂喜不已,差点取他性命和葬送乾清宫的大火也如同节日烟花染上喜庆意味。 从此帝国后继有人了。 火灾持续到天亮,当人们扑灭最后一簇火苗,乾清宫及两侧的弘德殿、昭仁殿还有后方的交泰殿都化作焦土。 云杉连夜带人盘查纵火犯,抓住四名嫌疑人,朱昀曦授意他穷根究底,务必将宫中的细作叛徒清理干净。 柳竹秋沉沉睡了个长觉,醒来发现新生儿不在身旁,听侍婢说被皇帝抱去了,她便猜到那人妄念复燃,想同她抢儿子。 随他吧,这么多人亲眼目睹她生产,消息很快会传遍宫廷,他找不到理由安置孩子,用不着她开口也会受来自各方面的压力逼迫归还。 她心里有底,处变不惊,安稳吃喝调养,仗着身体底子壮,没管宫里坐月子那套规矩,三天后便冲澡洗头,恢复走动,第四天早上请求面见皇帝。 传话的女官回说:“僖妃娘娘要生了,陛下已赶去景阳宫了。” 柳竹秋吃惊,昨天春梨来探望她时还好好的,突然早产委实诡异。 她乘轿赶赴景阳宫,入景阳门看见皇帝的轿辇。 朱昀曦正在前院正殿坐着,身旁站着抱婴儿的奶妈,柳竹秋现下只担心春梨,拜礼后询问情况。 朱昀曦有些慌张地说:“稳婆和医婆都进去了,说一切还算正常。” 他亲手从奶妈手里接过孩子,抱去给柳竹秋看,借此分散彼此的紧张。 “他这几天精神很好,还特别能吃,两个奶娘才能喂饱他。” 语气神态之宠溺,俨然以生父自居。 柳竹秋心思全在春梨身上,暂时顾不上这头,去到后院产房前,只听春梨惨叫连连。 她心惊肉跳,抬脚闯进去,产床前围着一堆助产的侍婢,一名稳婆站在人群外歇气,已累得满头大汗。 柳竹秋拉住她问话,春梨听到她的声音,急忙唤至床前,又命令其他人出去。 柳竹秋看她从水里捞出来的似的,脸都疼成了蜡黄色,不敢放稳婆们离去。 春梨喘息道:“我这疼是一阵一阵的,歇会儿不打紧。你让她们退下,我有很重要的话跟你说。” 以为她要交代遗言,柳竹秋心疼难过,等无人后握住她的手鼓励:“你别胡思乱想,宫里的稳婆都老道,她说你胎位正,顺产没问题。” 春梨蹙眉露笑:“小姐看我是那样胆小的人吗?我是想先跟你交代一下,等我生下孩子,陛下会把它和你生的儿子交换,然后册封为太子。至于我的孩子就拜托你代为抚养了。” 柳竹秋脑中惊天动地一声响,由来已久的困惑得以破解,愤怒猛似日前烧毁宫殿的烈火。 “是他让你早产的?” 春梨忙摇头:“不,他只跟我约好调换孩子,是我自己喝了催产药。你刚刚生产,正是施行掉包计的绝好时机。等你的儿子做了太子,陛下将会无条件扶持你,即便将来他驾崩,我也能继续为你的保驾护航。” 责骂已无意义了,看她再次进入阵痛,柳竹秋赶紧召唤稳婆和侍婢。 一声声惨叫拉扯着她的神经,催促她即刻粉碎这一荒唐协议。 她绷紧面皮回到前殿,对上这副神情朱昀曦不由得心虚,听她请求单独谈话,明白春梨已交了底,惴惴地屏退侍从,没把怀里的孩子交给奶娘。 柳竹秋冷冷打量如坐针毡的男人,峻色摊牌:“陛下,春梨都跟我说了。” 朱昀曦立马惊跳起身,抢到她跟前辩解:“是她自作主张乱吃催产药,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胆大妄为!” 他知道自己在柳竹秋心目中的形象早已一落千丈,生怕再跌个粉身碎骨。 柳竹秋百感交集,痛定思痛道:“陛下,你最在意当年我对你的心意是真是假,我现在告诉你,在知道您杀害池选侍,借腹生子,密谋纳我为妃之前我都深爱着你,真心希望与你天长地久,一生相守。” 机巧解不开矛盾,真情方能感化执着,她必须邀他一同正视彼此的内心。 朱昀曦被自尊紧锁的心事突出重围,眼中瞬间蓄满泪水,激动得不住哽咽。 “柳竹秋,我比你知道的还爱你,从没想过伤害你。我想让我们的儿子做储君,一是相信他会同你一样的优秀,二是想他今后代替我保护你。如今朝野上下到处是你的仇敌,我若不在了,他们定会疯狂报复你。” “……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相信你很爱我,但都用错了方式。” 柳竹秋噙住泪水继续坦白:“起初我愿意接受裕之就因为他很像我刚认识的你,他和惠音师太是你的亲人,我坚信你的本性和他们一样温柔善良,可惜被身份地位扭曲了。你回想过往,不觉得你所生活的这座皇宫很可怕?它夺走了你的父母、妻子、孩子,让你半生动荡不安,假如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你还愿意降生在这里,成为太子吗?” -- 第622页 她每句话都像利爪撕开朱昀曦的心伤,泪珠窣窣落在婴儿的襁褓上,下意识将他搂得更紧。 柳竹秋伸手为他拭泪,含悲规劝:“若你生在平民家,哪怕是贩夫走卒,村野匹夫,我都会与你结成恩爱夫妻。是皇权离间并拆散了我们,你想想自己有多痛苦,忍心让我们的孩子重蹈覆辙?” 朱昀曦哭着摇头,泣不成声道:“谢谢你跟我讲了实话,这下我的心结终于解开了。我也不想生在帝王家,如果陈尚志愿意,我真想跟他交换身份……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我不做皇帝亲近我的人都得死,我又怕哪天我死了你们会失去依靠,想留个能保护你们的继承人。” 坐稳皇位艰难无比,他对其他皇子没信心,且不说能力了,李惠妃自尽,庒、齐二妃获罪,她们生的儿子以后不记恨他已算万幸。冒妃的儿子于柳竹秋而言又是纯纯的外人,不会尽力护着她。 看他哭得宛如无措的孩子,柳竹秋终未忍住泪水,垂首调整呼吸,微笑着抬头。 “陛下知道臣女的身世,当年我娘被阉党逼得自尽,临终前吩咐蒋妈向我隐瞒她的死因。她不肯利用我为她复仇,只愿我一生平安快乐。臣女也想做那样的母亲,而且这孩子这么像您,您就让他在单纯幸福的环境下成长,来替您弥补人生的缺憾吧。” 她伸出双手请他交还孩子,朱昀曦凄怆地俯视熟睡中的小婴儿,纯真无邪的小脸如同落进枯井的光线激起星星点点的希望,融化了私心贪念。 “……也好,就让他替我去享受正常的人生吧。你要做个慈母,多给他呵护关爱,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尽情去想去的地方。等他长大了再给他讨一个自己中意的老婆。” 柳竹秋一一点头承诺,接过孩子,感觉痛心刻骨,不会有人相信,皇帝最大的梦想竟是做一个普通人。 孩子或许感应到他们的悲伤,烦躁地啼哭起来。 二人一起拍哄他,忽听侍从在门外报喜:“恭喜陛下,僖妃娘娘顺利诞下一名皇子!” 柳竹秋忙问:“娘娘怎么样了?” 听说母子平安,她的心彻底放下了。 朱昀曦恢复帝王仪态,朗声传旨:“着司礼监拟诏书进封僖妃为皇贵妃,赐银五万两,贡缎十万匹,自即日起掌管皇后凤印,主理后宫事务。封国舅许应元为新安侯,食禄一千旦。” 以往皇子降生,母妃及舅家都没得到过如此隆重的封赐,皇帝立储的用意显而易见。 柳竹秋忐忑地迎接朱昀曦谛视,他的眼神已恢复热恋时温柔。 “我知道春梨对我没真心,选中她是因为她忠于你。” 作者有话说: 我又高估了自己的手速,完结章在明天 第二百二十六章 因春梨早产,柳竹秋在宫里多待了五天,确认母子俩无恙后再向朱昀曦请辞。 朱昀曦不便亲自送行,在她离宫前夜悄悄去探望,抱着刚吃完奶的孩子爱不释手哄着,叮嘱柳竹秋遵守约定,每个月至少带他进宫一次,让父子能够相聚,又问:“这孩子是跟你姓吧,你打算给他起什么名儿?” 陈尚志是以赘婿身份和柳竹秋成亲的,子女都随母姓。 柳竹秋看他比自己更疼孩子,大方道:“陛下若愿意,就请赐他一个名字吧。” 朱昀曦不敢相信,听她补充:“由陛下赐名是他的荣幸,臣女家的小辈是玉字辈的,都是单字名 。”,方才惊喜感激地笑了。 他望着孩子深思熟虑良久,说:“就叫他‘柳瑜’吧,《礼记·聘义》上说‘瑕不掩瑜’。你日后可别对他太严苛,纵有些小缺点也不要追究。” 秋雨彻夜不绝,次日早晨仍滴滴霏霏下个不停。 柳竹秋乘车在宫廷侍卫护送下返回荥阳府。 乾清宫焚毁,朱昀曦考虑到重建耗资巨大,且紫禁城被外臣势力严重渗透,皇室的安全得不到保障,因此决定带嫔妃子女们迁居西苑。 柳竹秋授命秘密协助他处理政务,今后会频繁出入禁苑,身边这五百龙禁卫将是她的专属卫队。 来到住地所在的街口,前导校尉来报:“陈仪宾①在前面等您。” 柳竹秋忙叫停车马,下车与丈夫相见。 陈尚志已撑伞跑来,柳竹秋见他白脸冻得发青,想是在风雨中站立多时,心疼薄责:“你出来也不穿厚点,着凉怎么办?” 边说边解下自己的斗篷为他披上。 陈尚志不便当众做亲昵举动,红着眼眶笑得一脸委屈。 “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柳竹秋离开的这一个月,他每日牵肠挂肚,患得患失,以为她和皇帝旧情复燃。见她产期过后仍不归家,这猜测更确凿了。 心想她肚子里的孩子本是朱昀曦的,在宫里诞生便可顺理成章成为皇子,纵使柳竹秋不情愿,念着孩子多半也会妥协。 柳竹秋在宫里事务繁忙,只派人给陈尚志带过几次口信,这会儿颇为自责。丈夫信任她是一回事,仗着他的信任粗枝大叶忽略他的感受就是她不对了。 她不怕众人笑话,伸手摸摸他的脸。 “别说傻话,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怎么可能不回来?” 说罢转头呼唤乳娘抱来儿子。 瞧见粉团般的小家伙陈尚志欣喜万分,将伞递给随从,小心翼翼接过孩子。 -- 第623页 柳竹秋说:“陛下给起了名儿,叫柳瑜。” 陈尚志领会含义:“瑕不掩瑜,真是个好名字。希望他将来能人如其名,潇洒快乐地过一生。” 他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腾出左手携了柳竹秋的手,兴高采烈踏上还家之路。 皇家连发血案,朱昀曦借此对朝堂展开大清洗,全国获罪官员累积达数百人,处决、流放、受徒的近五万人。 由于及时进行了配套的人事制度改革,各地衙门仍在有条不紊办公,社会秩序未受影响。 同时大量能力突出的吏员顶替空出的官职,其中职位最高的还就任了侍郎、按察使、布政使等高官。 科甲官僚的势力遭受重创,士绅们的保护伞被极大削弱,税改的推行明显顺畅,朝廷税收比去年增加了两倍,大大缓解了财政压力。 陈尚志奉旨筹办《民报》,用礼部划拨的银子加上祖父留下的遗产在陈家遗址上盖起一座报馆,组建了一套编纂刊印的班底。 正月里《民报》第一期发刊,在京城引发轰动。老百姓们新奇欢喜,城内各处报亭前终日人流如织。报纸刊载时事、介绍国策,为肃清奸党,推行税改起到极大宣传效力。 开局良好,柳竹秋和陈尚志计划两年内在全国几个人口稠密的州府开设分馆,设置新闻搜集人,加大各地信息流通,这对改良朝政,促进民生都有好处。 冬去春来,二月里皇帝宣布册立刚出生仅五个月的皇八子为太子。 朝廷里的旧臣都被大清洗治得服服帖帖,新上位的官员全是皇帝的拥趸,反对声自然稀少。 而且现存的几位皇子都是庶出,李妃畏罪自尽,庄妃、齐妃谋逆,她们生的皇子都不宜立储。 剩下的皇七子母家是普通小地主,比不上皇八子的母家与太皇太后沾亲,舅舅还有勋爵身份,从法统上看皇帝立太子的做法也无可指摘。 三月初一,宫中为皇八子举行了册立大典。 东宫确立就该设立辅臣了,“三师”、“三少”②至少得先任命一两个。 为此柳竹秋拟了一份名单供朱昀曦择选,又制定了一套五年期的经济改革纲要,想交予朝臣们参详。 她身无官职,这些事得由朱昀曦经手。 三月十二,她接到皇帝口谕去紫禁城面圣,朱昀曦在养心殿接见她,说想让她看一样东西,领她往乾清宫的废墟走去,路上与之恬适闲聊: “瑜儿近来还好吗?” “好,臣女终日繁忙,回头叫保姆送他去拜见您。” “算啦,瑜儿现在只肯吃你的奶,你长时间不在身边会把他饿坏的。” 他们走到原交泰殿旧址旁的花园,此地遭火灾荼毒,花木皆成焦炭。今年得暖阳春雨滋养,芜草杂花遍布残垣。 柳竹秋在朱昀曦指引下看向不远处一棵烧焦的树桩。 那是株柳树,桩头上半截已炭化,几个月前看是绝无活路的。如今根部竟生出四五棵新芽,似水润清新的碧玉。 柳竹秋感叹生命之顽强,脱口念出一句古词:“风回小院庭芜绿,柳眼春相续③。这棵柳树真是命大呀。” 朱昀曦说起树的来历。 “那年某日我与你幽会后回宫,在路边看到这棵树,觉得姿态风韵很像你,便命人买下移栽到东宫,即位后迁来这里。去年火灾它被烧得焦枯,我以为它活不成了,舍不得掘去,让花匠砍去枝头留下桩子,今春它果然又复生了。” 柳竹秋惊讶感喟,踌躇着望向身边人,在他脸上看到了穿花拂柳的春风。 “现在我觉得它不止形态像你,根性也似你这般百折不摧,我很后悔过去没能透彻地了解你,好在如今还不算迟。” 朱昀曦动情地握住她的手,眼神里出现崭新的情愫:平等与理解。 “待会儿我会在文华殿召见阁臣和六部九卿,以前曾允诺给你的官职,今天将会兑现。” 柳竹秋克制住激动,问:“您是说,要封臣女为‘知制诰’?” “嗯。” “可本朝并未专设此官职,都是由翰林大学士或者内阁大学士兼任的。” “那就按这两种官职的官阶授职,我还要加封你为太子三师和太子三少,让东宫侍你为师,这样他以后才会乖乖听你教导。” 朱昀曦如约向大臣们宣布对柳竹秋的任命,还规定了她的职权范围:以后内阁票拟和司礼监批红都必须经她审定。 群臣魂惊魄惕,他们知道柳竹秋暗地里帮皇帝处理政务,非常时期不敢多话,但此女若名堂正道登上朝堂,占据要津,也是大多数官员不能容忍的。 一些人当场反对,说这样会坏了祖宗礼法。 朱昀曦说:“祖训里只说后宫不许干政,荥阳君非朕后妃,忠贞勇义,才德兼备。先帝也曾夸她有辅政之能。当年朕还在东宫时,她诛阉党杀叛贼,立下不世之功,论理早该做国之柱石,位极人臣了。” 柳竹秋扮温霄寒时立的那些功绩都是实打实的,随便挑一件都能加官进爵,大臣们反驳不了,只好咬死性别这一条:“荥阳君毕竟是女流,出任显官不合礼制啊。” 朱昀曦勃然断喝:“少拿礼制当借口,朕就问你们,朕受奸邪谋害,性命垂危时你们这些大臣在哪里?当时冒死护卫朕的只有荥阳君,你们说她是女子不配为官。那你们这些连女子都不如的男人岂不更是枉食君禄?” -- 第624页 众人汗颜无声,萧其臻从容进言:“荥阳君负颖异之才,蓄经伦之识,正是朝廷急需的栋梁。陛下任贤使能,破除陈腐,开用人之新风,乃社稷万民之福。” 首辅公开表态支持,其他人或怀德或畏威,不敢再直接忤逆圣意,一人委婉讽谏:“陛下高瞻远瞩自是群臣所不及,只怕天下愚钝者众,恐有不服。” 另一人附议:“尤其是那些心高气傲的读书人,让他们听命于女子辖制,他们定会视之为奇耻大辱啊。” 朱昀曦冷笑:“既如此,朕就加封荥阳君为翰林院掌院大学士,以后凡科举会试都由她主持,所有进士都得拜她为座师,当她的门生,不想受辱的就别来做官。” 群臣惊得魂散,阁臣米涵惶急询问:“陛下将国政大权交付荥阳君,难道要以她为相?” 职位凌驾于内阁、司礼监,还垄断了科举,历朝宰相里都少有这样大权独揽的。 朱昀曦不理会众人质疑,就此结束会议。 柳竹秋在后殿听得分明,也未料到皇帝会赐予熏天的权势,见到他后五味杂陈,难以言语。 朱昀曦微笑道:“刚才我没理睬米涵,现在只把答案告诉你。我不是要你相国,是要你摄政。” 他甘犯众怒成全柳竹秋的理想,私情只占一小半,更多是将日益衰败的国运寄托在这个志大才高又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自带逢凶化吉命格的女人身上。 温柔凝眸安抚她的惊诧,殷殷期许道:“你曾说于谦是你的榜样,京师保卫战时虏骑围城,家国存亡只在旦夕间。如今国家貌似太平,但民生凋敝,吏治腐败,风俗颓靡,军政不修,内忧外患相仍而起,局势同样岌岌不可终日。景泰帝信赖于谦,让他放手一搏。今天我也全心信赖你,将生民之忧乐,国家之安危都托于你手。我们这对君臣是像先贤流芳千古,亦或失败,遭后世子孙唾骂,就看你的表现了。” 如天恩遇令柳竹秋热泪盈眶,当即端肃叩拜,决意两脚踢破旧世界,一肩挑尽天下愁。 圣旨降下,在入朝理政前她向朝廷上了一道奏本:拒绝穿男子冠带,要着女装上朝。 那些忍气吞声的大臣们看了这道疏彻底绷不住了,攻击她蔑伦悖理,妄图以裙钗乱朝纲。 礼部尚书亲自去规劝,问她:“尊驾当年以温霄寒的身份入世出仕,始终做男装打扮,而今正式封了官,怎么就穿不惯了呢?” 柳竹秋义正词严道:“当日我女扮男装皆是不得以而为之,我本女子,今日蒙陛下圣恩出列朝班,就该以女子装束露面。” 这点她寸步不让,定要教世人知道朝堂上有了女子的一席之地,为困守闺阁的同伴们竖立标杆。 朱昀曦明白她的心思,下旨恩准,按女官服制为她订做了一套官服。 红袍蓝裙,革带绣鞋,胸前的补子上绣着展翅于海的仙鹤④图案。 昨夜九皋迷梦觉,一声高彻上青云。 他要做助她一飞冲天的风。 四月望日大朝会,柳竹秋身着官服步入宫门。 正是金旗半掩银河落,阊阖平分曙色开,万道金芒辉映宫阙,预示新时代来临。 她无视众官侧目,不卑不亢走向皇极殿。远处一个人正伫立在御道旁等待她,是萧其臻。 她欢欣上前,二人相对拱手行礼。抬头互视,往事如溪水淌过,恩恩义义滋养了两岸芳草。 “萧大人,看见你我就安心了。” 这是在邀他缔结新的盟约,一同迎接波澜壮阔的征程。 萧其臻会心而笑,庄重地做出一个请手势,与她并肩步上玉阶,去开启共同的理想。 这一年朝廷开始清查全国各地的隐田,重绘滞后了几十年的鱼鳞册和黄册。惩贪也在继续,柳竹秋的大哥二哥因贪赃枉法获罪。 受审期间他们向她求助,柳竹秋不予理会,通令有司依法严办,结果柳尧范被抄家流放,柳尧哲削职为民。 两位兄长痛恨妹妹六亲不认,致信柳尧章要与她断绝亲缘。 柳尧章将信带到荥阳府,柳竹秋看后心情沉闷,问柳邦彦是什么态度。 柳尧章说:“老爷那边没动静,估计也很不痛快。” 不痛快的何止老柳,还有他。 别的官飞黄腾达,家里兄弟多少都会沾些光,如今柳竹秋位及“女相”,柳家人竟成了官场公敌。大哥二哥咎由自取,他这循规蹈矩的老实人也逃不过,动辄得咎自不必说,全家老小的安全都成问题,真不想淌这浑水了。 柳竹秋看出三哥很困窘,送走他后对陈尚志感叹:“我看三哥的官也做不长了,我们柳家号称世代官宦,兄长们的仕途都因我终结,我大概会被族人当做家门罪人。” 陈尚志问她是不是泄气了。 她笑道:“当然没有,孟先生的教导还言犹在耳,我怎会因个人得失而气馁?只是苦了璎儿和瑜儿,我们在世他们姐弟还有亲人,等我们物化,他们大概就举目无亲了。” 做母亲后每当面临抉择她时常不自觉顾忌子女,这弱点或许会妨碍事业,她想尽力克服,这需要丈夫的谅解。 陈尚志说:“庄子云:道是无情却有情,人我两忘是无私。你要追寻大道,小情小爱自是必须舍弃的。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天命,我已知你的天命是济世救民,我的天命则是辅佐你。至于孩子们的天命是什么,由他们日后自去参悟便是。” -- 第625页 夫妻俩促膝长谈时吕太医造访,近日皇帝又患病了,仍召他去诊治。柳竹秋正想找他询问朱昀曦的病情,见他面色怛然,心一下子提到嗓眼。 吕太医自称思量了数月之久,直到这次圣疾发作才决定向她坦白。 “陛下自去秋中毒,又被前太医院那些罪人摧残多时,元气耗损过度,全仗他先天强健方能扛过一劫,但寿数已然大大折损。此后即便精心保养,时时调治也顶多活到不惑之年。” 换言之,朱昀曦最多只剩十年寿命。 事关重大,他迫于医者和臣子的指责不敢再隐瞒,让柳竹秋这个集权宠于一身的重臣拿主意。 柳竹秋怔愣半晌,镇定地嘱咐他严守口风,不得再向任何人透露。 陈尚志在屏风后听到秘密,待吕太医去后赶忙来到妻子身边,只见柳竹秋神色木讷,仿佛迷雾围困的船只异常彷徨。 “季瑶,你打算告诉皇上?” “……不,万一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就此荒淫堕落,臣民岂不会遭殃?” 柳竹秋喃喃解释不能说的理由,心里默念着:“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⑥”,想借此修筑心防,可崩溃犹如榱毁栋折,霎时在胸口蹂、躏出血泊,她没有过渡地失声痛哭:“他那么信任我,毫无保留为我付出。我却连最起码的同情都不能给他。” 陈尚志难过安慰:“你是为大局着想,情非得已。” 柳竹秋摇头,无限愧疚地吐露一桩隐情:“我怕陛下反悔抢走瑜儿,每次喂奶前都用糖浆涂抹乳、头,让瑜儿只吃我的奶。陛下已对我坦诚相待,而我依然时刻防备算计,就因为他是皇帝……”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点尾声,放明天吧,我也很舍不得跟故事里的人物说再见 ①仪宾,是明朝郡主、县主、郡君、县君、乡君夫婿的封号。 ②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太保,合称“三师”;还有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太子少保,合称为“三少”。 ③出自李煜《虞美人·风回小院庭芜绿》 ④一品文官补子上是仙鹤。 ⑤鱼鳞册一般指鱼鳞图册。鱼鳞册,又称鱼鳞图册、鱼鳞图、鱼鳞图籍、鱼鳞簿、丈量册,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土地登记簿册,将房屋、山林、池塘、田地按照次序排列连接地绘制,表明相应的名称,是民间田地之总册。由于田图状似鱼鳞,因以为名。黄册一般指赋役黄册。 ⑥通俗点说: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顺其自然发展。 第二百二十七章 完结章 暖日照上林,莺啭春风酥。 一支盔明甲亮的卫队簇拥荥阳君的车驾驰向西苑,十一岁的柳璎趁母亲与随行的主簿计议政务,偷偷取出藏在袖子里的小册子翻看。 这本册子是父亲从广州寄来的,内容翻译自大弗朗机国①传教士撰写的海上探险笔记。 文中的探险家名叫“哥伦布”,他于十五年前奉弗朗机女王之命出海,在遥远的大洋尽头发现一块崭新的大陆。 该大陆物产丰富,盛产黄金白银,还有许多新奇的动植物,以及拥有古老文明的神秘土著。 柳璎被书中光怪陆离的内容深深吸引,这两天废寝忘食阅读。 父亲在信中说翻译本书的传教士与他交情颇好,她真想马上见到此人,当面请教书中语焉不详的部分。 柳竹秋偶然扭头见女儿入迷看书,伸手遮住书页,含笑责备:“璎儿,乘车时不可看书,会坏眼睛的。” 柳璎嬉笑着收起小册子,乖乖端坐。 快到西苑了,柳竹秋再次叮嘱她:“待会儿见了陛下你该如何称呼他?” 柳璎笑容消失了,有些别扭地垂下眼帘。 柳竹秋教导:“陛下认你做了义女,又赐你‘静安公主’的封号,你见了他最好跟长乐公主一样,称他做父皇。” 柳璎很不乐意。 他们一家深受皇恩,母亲杖节把钺,父亲受封侯爵,弟弟柳瑜三岁便获赐锦衣卫千户,入东宫做太子伴读,门庭显赫。 她自幼出入宫闱,也很敬爱拿她当女儿般宠爱的皇帝,但近来受一则流言影响,心中起了芥蒂。 家里有奴仆议论她和弟弟都是今上的私生子。 嚼舌根的奴仆已被管家撵走了,可她无法释怀,加之前不久皇帝下旨赐她公主封号,倒像佐证了谣言,教她不知如何面对皇上了。 柳竹秋猜到她的小心思,前阵子她去宣府会见金海桐,磋商两国边贸条约,没能在女儿身边开导。以前和陈尚志说好,等孩子们长大会向他们交代各自的身世,当下为他们着想还得瞒着。 她慈爱地替柳璎插绑好略见松动的头绳,哄道:“你乖乖听话,母亲便答应送你去广州跟你父亲住一年。” 四年前朝廷开放海禁,遭到靠走私垄断海上贸易的南方大士绅集团抵制。 这些人不惜伙同倭寇在沿海烧杀劫掠,妄图阻止开禁。 何玿微临危受命出任浙江巡抚,率军抗倭。 其妻邓云芝招募义勇协同作战,连站连捷,战果竟超过了正规军,最终荣膺定远将军,出任宁波卫指挥使,成为本朝开国第一位女将领,从何玿微的贤内助转为事业伙伴。 靠他们夫妻出力,东南至福建沿海海域治安得以稳固,民间海上商贸迅速繁荣,现已成为当地主要税收来源。 -- 第626页 海禁一开,大量国外的商船到港请求通商,其中大小弗朗机国的的船队最多。 朝廷有感他们带来的海外资讯丰富惊人,前年准许两国在北京设立使馆,又在吴淞、泉州、广州等沿海城市开设夷务坊,辅助市舶司规范对外商贸,搜集海外情报。 陈尚志通晓弗朗机语,奉旨协办夷务坊,已离京赴任两年之久。 柳璎思念父亲,听了母亲开出的条件雀喜不已,保证待会儿会哄皇帝高兴。 母女俩来到西苑南台,画卷春色中琴音袅袅。 柳璎对柳竹秋说:“陛下在弹琴。” 柳竹秋点头:“我们就在这儿欣赏,等陛下弹完这首曲子再过去。” 她带女儿立于南台桥头,跟前一株桃花开得正盛。她记得这棵树是她入职台阁时与朱昀曦亲手种下的,距今已七个年头。 这七年她和一批能人志士焚膏继晷地努力,对国家的赋税、吏治、民生、商贸等方面进行了有效改革,清勋戚庄田,罢天下镇守内臣,取消人头税,限制士绅特权,整顿学政,调整科举考试内容,增设《农桑》、《匠作》、《贾论》等科目,选拔实干人才……总之在“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宗旨下,不扰乱百姓生活、破坏固有体系,求稳求实地实施政策。 过程千难万险,幸而收效显著,去年年底国库存粮已达七千万旦,存银五千万两,各地府库充实,百姓家多有余粮。吏治远较朱昀曦改元之初清明,边疆稳定,军备严整。农耕技术和手工业取得长足进步,商贸空前繁盛,文学文艺蓬勃发展,天下翕然称治。 然而与中兴之像相悖的是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这一两年病痛不断,已无法理政。 座下有众多忠良能臣,他便放心做甩手掌柜,将有限的精力用于闲情逸致,骑射是玩不动了,音律就成了他寄情休闲的主要逸乐。 琴音停歇,母女俩来到圣驾所在的庆云殿。 柳竹秋发现朱昀曦比她去宣府前更为消瘦,两鬓微霜,眼角眉梢出现清晰的皱纹,五官轮廓尚可追忆当年的绝代风华,却已如胧月雾花,正是“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②” 她担心地关问:“听说陛下年初卧病多时,眼下可好些了?” 朱昀曦微笑:“不好还能坐在这儿弹琴吗?这次你跟鞑靼的谈判很成功,辛苦了。” 话未说完便低头咳嗽,柳竹秋伸手,指尖扣住他的右腕诊脉。 春得秋脉,已呈不治之势,大限多半就在今年秋天。 这些年她无数次默默预演这一刻,还能抵挡悲痛冲击,但当朱昀曦静静望向她,等待答复时,她仍促刺地低头逃避,少顷才笑着撒谎:“不碍事,再休养一阵子就见大好了。” 朱昀曦含笑点头,说:“长乐公主已满十二岁了,你替我给她挑个好驸马吧。” 柳竹秋问:“陛下当年不是已将公主指给萧阁老的长子了吗?” “当年那么做是想约束萧其臻,如今看来你还离不开他这个帮手,就让他在首辅的位置上多干几年吧。” 柳竹秋谢恩,估计朱昀曦自知时日无多,想赶在辞世前为爱女寻到好配偶。 她的心不住紧缩,就快跳不动了。 朱昀曦浑然无事地召柳璎上前,笑问她近来又读了哪些书。 柳璎取出路上看的小册子,向他介绍奇妙的新大陆,请求:“大弗朗机国土远小于我国,他们都能派船队去探险,父皇何不效仿太宗皇帝,派一个三宝太监那样的人去探访这块土地?” 朱昀曦饶有兴趣地翻看册子,对柳竹秋说:“我记得你很早以前跟我说过《梁书东夷传》上关于僧人慧深去扶桑国的记载,跟这个新大陆描述的情形很像啊。③” 柳竹秋笑道:“微臣刚看到这本册子时也想到了‘扶桑国’,也许慧深和尚当初去过的扶桑国就是哥伦布发现的这块大陆。如今西洋人都把那里当做宝藏,我朝确有必要派人去考察一番。” 朱昀曦感叹:“‘皇华使者承天敕,宣布纶音往夷域。鲸舟吼浪泛沧溟,远涉洪涛渺无极。④’,我幼时读这首诗时也对郑和下西洋这段历史心向往之,你去准备吧,将来送璎儿去那里亲眼瞧一瞧书中的景象。” 柳璎欢欣鼓舞,衷心拜谢圣恩。 听她称自己“父皇”,朱昀曦欣然,感激地看一眼柳竹秋,多亏她,他才没失去这个聪明乖巧的女儿。 这时春梨带着太子尚坤、柳瑜来了。 柳瑜见到母亲姐姐非常高兴,拜过皇帝后向柳竹秋拜礼。 尚坤也以学生之礼拜见柳竹秋。 他从会说话起就被父皇母后耳提面命,必须尊重师长,对柳竹秋极为恭敬。行礼后举起手中的野菜问:“先生看这是什么草?” 柳竹秋看后说:“这是车前草,又名‘芣苢’,《诗经.周南》里说的‘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就是指它。” 柳瑜在一旁取笑:“我就说这是‘芣苢’,殿下偏不信。” 尚坤闻言羞恼,大声斥责柳瑜:“孤是太子,你得称‘臣’!” 别人还未怎样,朱昀曦先愠怒呵斥太子:“朕常教导你居上不骄,你怎敢当着父母师长滥发淫威?还不跪下!” 尚坤悚惧,跪地哇哇大哭。 -- 第627页 朱昀曦看不下去,命侍从领他下去。柳瑜主动哄劝尚坤:“殿下,臣陪你去练字吧。” 他知道皇帝要求太子勤学,想以此替尚坤解围。 柳璎机灵地上前牵了尚坤的手,晃着手里的小册子诱哄:“这书里有很多新奇好玩的东西,我来讲给殿下听吧。” 春梨也叫尚坤跟柳璎姐弟去玩,三个孩子手拉手走开了。 柳竹秋劝说朱昀曦:“请陛下别再当着太子袒护柳瑜了,君臣有别,您这样反会害了他。” 她知道朱昀曦让柳瑜做太子的伴读是想让两个孩子从小亲近,可他偏爱柳瑜太明显,已令尚坤介意,日后恐对柳家人生厌。 朱昀曦郁闷叹气,他心里仍认为柳瑜是最理想的继承人,这孩子长得最像他,天赋品性又随柳竹秋,长大后定然完美无缺。 反观尚坤,不够聪明不够标致,还一股小家子气,非仁君之像。 好在他有先见之明,这七年又和春梨生下两个儿子,否则真不能安心闭眼。 他让柳竹秋坐下聊天,国事已不需操心了,谈的都是家长里短。 “你父亲还好吗?” “好,他年纪越大身体反倒比早年硬朗了,现在家里设塾教书,招了几个小学生,微臣几个侄儿也由他亲自教导,大侄子去年已考中秀才了。” “你家里人读书的本事是没话说的,叫老柳严格规范孙儿们的德性,可别再学他们的父亲有才无德了。” “是,微臣已写信规劝,家父这方面管得最严,让侄子们都搬去他身边住,以便督导。” “你三哥一家在南方还好吗?” “挺好的,他顶替裕之担任《民报》主编后可谓如鱼得水,做官时没能发挥的才能全使出来了。前天微臣收到他的题本,他想利用读报时间教老百姓认字,如今朝廷正在各地推广农耕技术革新、教百姓们学习律法,识字的人越多越方便普及政策……” 柳竹秋见朱昀曦心情愉悦,取出一份奏疏。 “自去年起多地官员弹劾闵王、康王、繁山王、济川王强抢民女、杀戮平民、戕害手足、奸污虐杀女尼等数十条大罪。微臣调查确定各项罪名都属实,这几位藩王穷凶极恶,于天地所不容,国法所不宥,恳请陛下圣裁。” 朱昀曦明白她意在削藩。 她曾直白说本朝的封藩制既伤于恩,又伤于义。伤于恩是继承的代系太多,世世不绝,恩泽过度。伤于义是说宗藩们终生只能困于一地,不许应试做官,不准从事农商,犹如囚徒,生而无望。这荒谬的做法在历代王朝中都无先例。 并且宗藩每年支取的禄米是国家最沉重的负担,他们还利用特殊地位圈占土地,肆意侵夺剥削平 民,甚而凌虐官府、酷害百姓,为祸一方,再让这个集团膨胀下去国家终会被拖垮。因此建议皇帝将五服以外的宗室全部削去,予这些人平民身份,士农工商任其自便。 朱昀曦听她劝谏了多次,都不置可否,此刻看了她递来的奏疏,默然良久,还给她,带着倦意笑道:“这些事等我死了你们再看着办吧。” 他不愿在有生之年迫害宗室,让史家说他不念亲亲之谊。 柳竹秋予以理解,也希望朱昀曦能在史书里多受褒赞,作为对他不幸人生的补偿。 侍从忽然跑来禀报:“太子殿下和静安公主起了争执,奴婢们怎么也劝不住。” 朱昀曦又不禁光火,春梨要去教训尚坤,柳竹秋忙说:“小孩子吵架是常事,让微臣去瞧瞧便是。” 朱昀曦忧虑地目送她离去,挥手屏退侍从,对春梨说道:“朕大概活不过今年了。” 春梨不久前已听吕太医预言过皇帝的死期,严命他保密,此刻皇帝语出惊人,她赶忙忍住惊悸安抚:“陛下的病已渐好了,为何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朱昀曦淡然道:“朕心里有数,你们就不用隐瞒了。刚才柳竹秋想请求削藩,朕叫她等朕死了再动手,她什么都没说,可见也看出朕时日无多了。” 其实他在两年前便察觉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回顾这一生荣华富贵、艰险磨难、爱欲情仇都曾一一体验,寿元虽短,感受已足够丰盛,能够安然接受命数。 “朕观坤儿薄情寡恩,难成大器,来日不堪辅佐,你们便废了他,改立小九、小十。柳竹秋下不了决心,你便替她下,可记住了?” 春梨肃然应诺:“臣妾一定谨记。” 朱昀曦趁便多做一些交代:“朕留给你的牌应该够用了,你可得活久点儿,朕还指望你替朕庇护柳家人呢。” “陛下放心,有臣妾在,谁都伤不了小姐。” “等皇子们就藩时让他们把各自的生母都带走吧,庄氏、齐氏也放出来让她们跟儿子们去封地。” 当年庄妃、齐妃用毒佛珠弑君,被投入昭狱受审。 朱昀曦特命人不许对她们用刑,结案后只褫夺了她们的封号,幽禁在原来居住的宫室,生活上并未亏待。这是吸取池绣漪的教训,不让自己再做无情歹毒的负心汉。 “告诫皇子们谨守孝道,善侍其母,不许忤逆分毫。朕的这些话也是留给你那三个儿子的,你为朕守了几年活寡够委屈的,将来想做秦帝太后⑤也随意吧,别传出去给新皇帝丢脸就行。” 春梨不料皇帝会这么说,起初好笑,片刻后泪意漼然。 -- 第628页 刚开始纯是利用他,到现在竟有些心痛不舍了。 朱昀曦是她见过最寂寞的人。 柳竹秋赶到南台东边的镜光亭,尚坤已跑掉了,柳瑜谨记伴读职责,被迫丢下姐姐去追太子。 柳璎瞪着泪眼向母亲诉苦:“太子认错了字跟孩儿争辩,说不过便骂孩儿是贱种。” 柳竹秋安慰女儿说太子只是童言无忌,心里却忧思如潮。 掌权这几年,她更深刻地体察到政体的漏洞,这套机制的运转太依赖当权者的心智能力,尚坤年纪小,还能受她和春梨制约,可谁能保证他长大以后能像他父亲那般贤明? 春梨曾说太子不贤便废长立幼,她还有两个儿子,总有一个济事的。 然而改革还需要漫长的时期来孵化,许多政策都非一蹴而就的,不遵循社会客观规律,操之过急,就会像王安石变法那样以乱政害民而告终。 她和同僚们计算过,至少还得经过五十年的稳步发展,他们构想中国富民强的盛世才会到来。 这五十年内政局能否保持稳定,新帝是否会一直不遗余力支持改革,她能否有那么长的寿命,或找到可靠的后继者托付使命都还存在巨大变数。 也许最后的结局将是人亡政息,一切心血付之东流,只在史书中留下短短数行供后人争论褒贬。 她惆怅远眺,日已西沉,将太液池染成金色。那美丽的夕阳裹着绚烂霞光徐徐下落,彤云碧汉,霓旌虹靷,十方世界皆成幻境。 假如她苦心经营的王朝也像这瑰丽的夕照在释放辉煌后薄于西山,该当如何呢? 真是那样也没什么可遗憾的,王朝灭亡,华夏永存,凤凰不死,只是涅槃,度过日落后的黑暗,天空将升起更明亮的太阳。 作者有话说: 这篇文我写得呕心沥血,想说得话很多,留待后续吧,请完整订阅的读者们为我打分,谢谢你们半年来的陪伴~ ①大小弗朗机国是明朝对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称呼。 ②出自秦观《千秋岁·水边沙外》 ③《梁书东夷列传》中是这样说的:“扶桑国者,齐永元元年(公元499年)。其国有沙门(和尚)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扶桑叶似桐,而初生如笋。国人食之,实如梨而赤。绩其皮为布,以为衣,亦以为棉。”还说,这个地方的牛的角很长,可以用角来运载货物,多达二十担(两千多斤)。车有马车、牛车、鹿车等。人们就像中国人养牛那样去养鹿,并取它们的奶水,做成乳酪食用。从《梁书》中所描述的所谓“扶桑”国的物产和风俗习惯来看,很像是北美洲的联邦共和制国家墨西哥。有人认为,扶桑木就是在墨西哥到处生长的、可高达三十六尺的龙舌兰。那时的墨西哥人的日常饮食和衣料等,无不仰仗于这种植物。在墨西哥北部地区,古代有巨大的野牛,角很长,也同样符合《梁书》的记载。另外风俗、地貌、地域也有很多符合的地方有兴趣的可自去查阅相关资料。 ④出自马欢《瀛涯胜览》,歌颂郑和下西洋的诗 ⑤赵姬:秦始皇的生母,与嫪毐私通生了两个私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