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乐》 第一章 一觉醒来天大变 入冬的京师,天气阴沉沉的,云幕低垂,一早上冷风都呼呼的直往人脖子缝里钻,吹的人后背心一阵阵的发凉,打心眼儿里想往屋子里钻,这样的天气最好是窝在家里睡大觉…… 有人便是如是想的,因而从昨晚一直睡到了午时,外头风拨弄着地上的落叶哗啦啦翻来覆去的响,屋里头的人却是鼾声阵阵半点儿不见醒,在屋外廊下的牟虎有些站不住了,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小声道, “哥,你去还是我去?” 被问到的牟龙斜眼瞥了一眼亲兄弟,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你去……” 牟虎闻言立时一脸的不满, “每回都是我去……每回都是我挨揍……你可不能仗着你是哥,就指着我一个欺负!” 当哥的闻言又斜了他一眼, “前儿少爷气走了彭先生,跟着挨鞭子的可是我……” 老爷打少爷那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打我这贴身的小厮,可是半点儿没含糊的,若不是我仗着练功刻苦,有些内力护身,挨那么几下子就够在床上躺上十天半月了! 他这么一说,牟虎想起前头八少爷挨打,自己抱头躲一边儿的事,立时便没了怨气,抬头看了看天色,觉着实在是时辰不早了,这才认命的垂头推门走了进去,进了内室撩开帘子,一阵令人舒服的暖意扑面而来,牟虎抬手搓了搓脸,近到拔步床前,里头的呼噜声越发大了,他伸手拉开帐幔,床上的人翻了个身睡得正香, “少爷……少爷……” 他小声的叫了两声,见床上的人还是没有动静,便把脸凑过去看了看,歪头想了想,便放了一招厉害的, “少爷……少爷……老爷来啦……老爷来啦!” 这话一出,床上的呼噜声果然就是一歇,牟虎数着数, “一……二……三……” 三个数之后,床上的人猛然睁大了眼,大叫一声坐了起来, “甚么……我爹来了……他怎么到塞北来了?” 他好好的锦衣卫指挥使不坐镇京城,跑来塞北做甚么? 牟虎闻听,那是一头的雾水, “甚么塞北……” 想了想醒悟过来,笑道, “少爷,您又做梦当大将军上阵杀敌了?这回是梦到哪一出啦……是不是杀了个七进七出……万军丛中取敌将首级了吗?” 床上的人一歪脑袋瞪他, “甚么做梦,小爷我如今可是货真价实,陛下圣旨亲封的征讨大将军,统领二十万兵马要横扫漠北,报当年那土木堡之仇……” 说到这处突然愣住了,上下打量牟虎,再脑袋一转四下里看看,神色越发古怪起来,半晌冲着自家贴身小厮一招手, “你……过来……” 牟虎不疑有他,把脑袋凑了过来,却不料自家主子一把揪住了他的脸皮,用力的拉扯, “你怎么变年轻了,脸上的胡子呢,怎么刮了,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谁让你刮胡子的?” 他那手劲儿不小,饶是牟虎面皮够厚也疼得杀猪一般叫唤起来, “少爷饶命,少爷饶命,您松手啊!” 声音传到外头,守在门外的牟龙眼角一抽,却是不进反退,往一旁挪了两步,任由自家亲兄弟在里头惨叫,半点儿没有搭救的意思,里头床上的人把牟虎两边的脸颊都揪得通红,见他叫的实在惨痛,好似真不是做梦,这才放开手奇怪的左右四顾, “这是哪儿,这不是本将军的营帐吗?” 他看了看身处的拔步床,窗边的罗汉榻,身上盖的喜鹊登枝的锦绣被子,墙上挂的波斯弯刀,两把小铜锤…… 他的神情变得恍惚起来,半晌才喃喃道, “我定是还在做梦,我还在做梦……” 说罢身子往后一仰又倒了下去,只他没想到前头动来动去,身子便移了位,他这么一倒便重重磕到了床栏上, “咚……” 一声响, “哎呀……” 他大叫了一声,抚着后脑又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咝咝……” “少爷,您没事吧?” 牟虎想伸手去摸他后脑,却被他抬手打掉,怒道, “别摸,疼死了!” 这厢自己小心翼翼的摸了摸后脑上微微隆起的肿胀, “咝……” 一股子热辣辣的疼意从后脑的伤处传遍了全身,这下子最后的一丝睡意彻底是没有了,他一面捂着后脑一面龇牙咧嘴问自家贴身的小厮, “这……这到底是哪儿?” 牟虎也被他给整迷糊了, “少爷……这……这不是在家里么?您睡糊涂了?” “家里……哪个家里?” “牟府啊!” “那……你又谁?” “小的……小的是牟虎啊!” “那……我又是谁?” “少爷……少爷您这是怎么了?” 牟虎有些被吓到了,转头冲着门外叫道, “哥……哥……你快来呀!少爷这是怎么了?” 外头立着的牟龙本就支棱着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闻言忙跑了进来,床上的人见了他,便招手道, “牟龙你来,你告诉本少爷,这是何处,这又是哪一年,我又是谁呀?” 自己这两个贴身的小厮,老大性子沉稳少言寡语,老二性子急躁行事毛躁,有好玩儿的带着牟虎,要办事儿却是要牟龙才最稳妥! 果然,牟龙看了一眼一脸惊慌的兄弟,不慌不忙道, “少爷,这是京城鹿儿巷牟府,您是家里八少爷牟彪,今年乃是弘治十五年十月十九……” “弘治十五年十月十九……鹿儿巷……八少爷……” 牟彪喃喃的念着,看了看面前一面稚气未脱的两个小厮,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小了许多的双手,突然一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丫子去墙角放着的衣镜前一照,果然见着一个长的敦敦实实的小子,脸又圆又胖,还有一个小肚子,一双眼倒是黑亮亮的,他比划了一下身高,与镜子里的壮小子相互瞪着眼,口里喃喃道, “弘治十五年十月十九……” 我这……我这睡一觉怎得就回到十岁那年了? 十月十九…… 他记起来了,十五那日他因为气走了教书的彭先生,便挨了自家亲老子,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的一顿打,这几日正在院子里养伤呢,想到这处,他伸手在自己屁股上面摸了一把,果然还隐隐作痛,当下扯了裤子扭身往下那么一看,两个黝黑的屁股蛋上头,还残留着几道浅浅的红痕,那是自家老子用鞭子抽的! 牟彪一脸不可思议的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两个小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似哭又似笑的表情, “老子的征北招讨大将军就这么没了?” 牟龙与牟虎闻言面面相觑,牟虎凑过来小声问道, “少爷,您这是梦还没醒呢?” 牟彪瞪了他一眼,抬腿给了他一脚,自己却捂着脑袋又钻回床上去,用被子把脑袋那么一捂, “你们……都给本少爷滚出去,谁也别来烦我!” 二人平日与他打闹惯了,知晓他脾气,晓得他这副模样就是真有烦心事儿了,还是别惹为妙,若是真惹恼了少爷,那可就不是挨一脚的事儿了! 二人忙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牟彪听得房门关上之声,这才掀了被子露出脑袋,又跳下床跑到了衣镜前头,看着里头小了好几号的壮小子,口中自言自语道, “老子这是前头出京时,宰三牲祭天地时不诚心么,怎得好好的阵前大将军没做几日,老天爷就把老子给弄回来了?” 弘治十五年的事,他可是记得清楚,因为气走了彭先生挨了自家老子一顿打,之后便一直在家中休养,却是过了年便被送进了承圣书院里,遇到了韩先生,在她的教导之下发奋读书练武,十八岁那年做了一个武状元,先是在京营里任了小小的职位,之后凭着一身好武艺,又自家老子撑腰一路做到了正四品的上骑都尉领了神机营提督一职,那时节他才二十六岁,之后又被一心雪耻,励精图治的正德帝点了征北招讨大将军,领了京营及各地提调的二十万精兵,去往塞北前线,要报当年木土堡之仇,横扫北边草原,将那帮子蒙人、鞑靼、瓦刺全数撵回他们姥姥肚子里去! 他这厢正在摩拳擦掌,踌躇满志誓要挣一份天大的功劳回来,荫庇子孙后代呢,怎得就在营帐睡了一觉,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没了,手下二十万精兵没了,竟是变回了十岁的时候! “啊……” 牟彪一拳头打在了铜镜之上,半人高的铜镜咣当一声翻到了地上,外头的两个小厮听见了,忙问道, “少爷!少爷……怎么了?” 牟彪怒道, “你们都别进来!” 两个小厮在外头听了都是面面相觑,牟虎满是担忧的问道, “哥,少爷这是怎么了……可是一时魇着了,不如去禀报五姨娘吧?” 牟龙听着里头乒乒乓乓的声音,也是不由眉头皱成了疙瘩,想了想对自家兄弟道, “你去……” 牟虎极是不满, “又是我?” 牟龙一翻白眼应道, “少爷现下正发着火呢,待会儿要是把里头东西砸完了,跑到外头来砸,你顶着么?” 牟虎闻言立时又没了声儿,他们是自小跟着少爷练拳脚功夫的,亲哥练得比少爷还好,自己却是连少爷都打不过,待会儿少爷要是气没处撒,出来揍人出气…… 他揣度了自家的本事之后,只得垂头丧气的跑了出去。 第二章 夙愿可是能得偿 牟府里一共有一妻六妾,五姨娘邵氏乃是牟彪生母,生得不算绝色,却是性子直率,无甚心眼儿,倒是极得牟斌宠爱,乃是府中最得宠的姨娘,她只得了牟彪这么一个儿子,平日里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这几日因是儿子闯祸挨了打,惹了老爷生气,连带着自己也受了挂落,才不敢来看,若是放在平时,一日里总要过来七八趟的。 牟虎过去报了信儿,添油加醋的将今儿八少爷醒来连人都不认识的事儿一讲,邵氏一听立时便急了,扔了手里的针线活就急匆匆过来,边走还边扯了帕子捂住了嘴,嘴里带了哭腔道, “前头老爷打他,我就说打得重了,我就瞧着有一鞭子是抽到了脑门儿上,可不会是打坏了脑袋吧!” 说到这处,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将手里的帕子一甩,嘴一咧便哭了出来, “我的心肝儿!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姨娘可怎么活!” 说罢便要哇哇哭出来,牟虎见状忙道, “姨娘……姨娘……咱们还是先别急着哭,八少爷那处还在闹着呢!” 说罢伸手去扯五姨娘的袖子,五姨娘倒是向来没架子,任由他扯着自己,带着自己的贴身丫头金珠,脚不沾地的往儿子那院子跑去。 这厢进了院子,果然听得屋子里头砰砰作响,也不知是砸了多少东西,五姨娘心疼的直唉哟叫唤, “我的儿仔细伤了……你这是怎么了?” 说罢冲过去推门便进去,果然见得儿子正在使自己的一对小铜锤重重砸那地上的铜镜呢, “八少爷!八少爷……这是怎么了?” 牟彪抬头一看,见着眼前的妇人,眼神就是一恍惚, “姨娘!” 旋即便惊喜起来,当当两声扔了手里的铜锤过去便抱着五姨娘, “姨娘,你……” 你还活着呀! 自己亲生的娘乃是在自己十八岁当上了武状元时,便开始咳了血,虽说是请了不少京中的名医,却是一直不见治愈,拖了整整六年,终是撒手人寰,两年之后自己当上了大将军,最是遗憾的便是姨娘没有亲眼见着儿子,领着精兵悍将在百姓与百官的夹道欢送之中出征北蒙! “姨娘……” 牟彪紧紧的抱着亲娘,把脑袋埋进那丰满的胸怀之中,耳朵紧紧贴在姨娘的胸口处,胸腔之中传来的呼吸声平稳柔和,没有半分杂音,这时节的姨娘还是身子康健的! 邵氏被儿子这么一抱倒是吓了一跳,早两年前,八少爷听了夫人的话,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不能长于妇人之手,以后自己是要做大将军的人不能失了身份,不肯与自己这小妾出身的生母太过亲近了! 邵氏为此还暗自哭了好几场,面上却是依着上下尊卑的规矩,每次来这院子与儿子见面都是隔了三步远,又是行礼又是请安的,就这么过了两年,她自己都以为就会这么一直到儿子长大了,却是没想到今日里八少爷上来就伸手一抱,她心里虽是欢喜,更多的却是心疼与心慌,紧紧搂了儿子道, “八少爷这是怎么了,当真是脑子打坏了!” 说罢伸手去摸儿子的脑袋,却是一小心摸到了儿子的后脑勺上头, “咝……” 牟彪立时小脸皱起了一团, “姨娘你轻些!” 五姨娘闻言便是一惊, “怎得了,让姨娘瞧瞧……” 当下也顾不得规矩了,硬把他的脑袋掰过来,拔开头发一看,立时就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骂道, “那老东西好狠的心,下手这般重,这都好几日了,后脑上还肿这么大……” 也是她疏忽大意了,前头儿子被打时,只顾着身上的伤了,头上只是草草看了看,没想到竟是藏了这么大的一个包! 说到这处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哗哗流了下来,转头忙吩咐金珠, “快!快去将赵大夫请来!” 金珠答应一声就快步出去了,牟彪忙道, “姨娘,这不是爹打的,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的!” 实则前头牟斌打的不重,锦衣卫指挥使大人膝下八个儿子,有一个一岁时夭了,膝下就剩下七个,七个儿子里头,这八儿子最似自己,又生母最是得宠,因而牟斌私心里还是偏向他们母子的,若是不然牟彪又如何能在这牟府里称王称霸,无法无天? 眼见得牟彪这都十岁了,整日只知舞枪弄棍,连大字都不识得一箩筐,牟斌心知小儿子再这么胡闹下去,可就要废了,却是亲自请了一位学问极好的彭先生进府教书,只是牟彪自在惯了,如何在学堂之中坐得住,又彭先生最是认真负责,对牟彪这顽劣的学生很是严厉。 前头因为牟彪不肯好好练字,便赏了他一顿竹笋炒蹄筋肉,牟彪长到这么大如何受过这等委屈,那是怀恨在心,于是有一日午后趁着先生午休时,悄悄溜进先生的房间里点燃了屋子,待到彭先生从浓烟滚滚的房里,衣衫不整的跑出来,他就站在外头哈哈大笑…… 彭先生自觉斯文扫地,自己一身白肉让牟府上下多少丫头婆子看了个精光,深以为无脸面,便向牟斌请辞再不肯干了,牟斌知晓儿子居然干起了放火的勾当,那是勃然大怒, “老子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平日里抓得就是那些作奸犯科,杀人放火的罪犯,没想到抓来抓去,自家里倒是出了一个,这还了得!” 当下取了腰间的长鞭就向八儿子抽了过去,牟彪只是彪却不傻,见得老子面上肌肉抽搐,双目圆瞪,手掌开开合合,关节咔咔作响,这是动了真怒了,他便不敢呆在当场硬挨了。 见得鞭子抽过来这厢是扭过身子撒腿就跑,牟斌见状自然是紧追不舍,在他后头鞭子挥的呼呼作响,却是有好几鞭子打在了牟彪身上, “啊……啊……” 牟彪口中惨叫连连,脚下不敢怠慢,抱着脑袋鼠窜,父子二人绕着偌大的牟府跑了一大圈儿,牟彪终是被亲爹逮住,在屁股上头又给了好几下,这才算完! 实则牟家父子心里明白,除了开始那两鞭,牟斌是真下了狠手,其余都是打得热闹,实则鞭子抽到了身上,力道已是弱了不少,只是旁人瞧着吓人罢了! 五姨娘不知晓,只见着儿子后脑上大大的肿包,眼泪早流成了河,把牟彪重重按进自己的胸口,紧紧搂着肝儿心儿的哭了一通,之后恨恨道, “八少爷别怕,姨娘便是拼着跟那老东西闹一场,也要给你讨回公道!” 不过就是孩子调皮了些,怎得就下这么重的手,那老东西有七个儿子,打死一个还有六个,我可就这么一个,他要是有个甚么,我就拿根绳子在府门前上吊去,让你这锦衣卫指挥使的脸面丧尽,让皇帝都知晓你治家不公! 五姨娘护子心切,那里还听得儿子的解释,只是抱着他一劲儿哄, “八少爷且忍忍,待会儿大夫来了,上了药便好了!” 不多时,赵大夫过来了,赵大夫年纪老迈医术却是极好,进来看了看牟八少爷的伤口,便道, “无妨,不过只是皮外伤,有肿胀也是正常,敷一敷药明日便能消肿了!” 本就只是撞伤,牟彪心里知晓并不严重,忍痛咬牙任由金珠给自己上了药,只五姨娘还不放心,硬让赵大夫在八少爷的脑袋上裹了一圈儿白布, “你这伤口有些破皮,不能沾水,要用布裹一裹才成!” 牟彪心里暗暗嘀咕, “裹住了,若是热得出了汗,岂不更是糟糕!” 只他如今乍见姨娘健健康康,面色红润的在自己面前,那是比甚么都欢喜,自然也是不好拂了她的好意,便老老实实顶了一脑门儿的白布。 五姨娘对赵大夫谢了又谢,又给了赏银打发走了赵大夫,便又张罗着让人出府去买乌鱼,说是要买回来熬汤,以利伤口愈合,牟彪听了直撇嘴, “不过一个小伤口,何必如此费事,睡一觉明儿便好了!” 经姨娘这么一折腾,他反倒是没有那么懊恼气愤了! 大将军没了,亲娘却回来了,只要姨娘好好的,自己还可以重读书,再考个武状元,这一回必要姨娘养好身子,长命百岁,看着自己娶妻生子,子孙满堂! 想到这处,他突然想起一事来, “我是腊月初一生人,如今才十月,我还差一月多才满十岁整呢,算着时间……要明年开春,父亲才会送我去承圣书院读书……” 之后会在那里遇上了韩先生,也会遇上韩五小姐,这时节的韩五小姐还没与那姓钱的暴发户定亲呢,说不得……我还能抢先一步抱得美人归! 如此一想,牟八少爷立时心头火热起来,心情也是由阴转晴, “啊哈哈哈!我还当是老天爷看我不顺眼,要玩儿我呢,没想到这是他老人家喜欢我,特意送我回来,一了夙愿呢!” 之前自己出身不差,又年纪轻轻官居高位,得了皇帝器重,那也算得是春风得意了,只人人艳羡的牟八公子,心里却有一个小小遗憾,就是当年慢了一步,没有抢在钱家小子的前头,得了京城第一美人韩五小姐的芳心,之后多年都推脱婚事,人人都当他是醉心功名,却不知他是心有憾缺,一直没找到容貌能强过韩五小姐的女子,这才后院空虚! 第三章 世上没有便宜事 如今他回到了还是小毛孩子的时候,这时节韩五小姐才刚进书院,姓钱的不过就是她儿时的玩伴,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自己还有机会! 想到这处他顿时来了精神,心里舒坦了,顶着脑袋上的一圈儿白布吃了几大碗饭,便又倒回床上睡了, “不过与韩五小姐重逢再夺得芳心,不可急于一时,还需得步步为营,细心谋划,且先好好养精蓄锐,明儿先同爹好生讲讲,让他早些送我去书院……” 如今他总归是拜过大将军的人了,可不是那毛头小子可比的,行事自然要周全些! 这厢在床上想着自己与韩五小姐再度重逢,自己这一回必要好好读书,仍是做那能文能武的武状元,让韩五小姐看到自己的百般好处,再倾心相许,共结连理,将那姓钱的小子给打发到犄角旮旯里蹲着去! 牟八少爷美滋滋的睡去,到了半夜还做了一个梦,自己又回到了夺得武状元,骑马游街的时候,街道两边百姓欢呼雀跃,不少美貌的小娘子冲着自己又是挥手又是呼叫,那香包儿、红果子、头上的发钗、手里的绣帕,跟雨点儿似的往自己身上砸,而那美艳绝伦的韩五小姐正在那街边的茶楼之上,探了半个身子出来,小脸儿通红的冲着自己笑,那水汪汪的大眼里全是仰慕与兴奋, “老八!” 一声柔柔的呼唤,叫得牟八少爷骨头都酥了,他嘴角勾出一丝笑意, “嘿嘿……” 他在梦里笑出了声来, “老八……” 又一声叫唤,然后有人伸手在他后脑上摸了一下,隐隐传来的疼痛让牟八少爷迷迷糊糊的半睁了眼,看了一眼床边坐着的魁梧男子,国字脸,络腮胡,却正是牟八少爷的亲爹锦衣卫指挥使牟斌, “爹……” 牟八少爷嘿嘿笑了声,抱着被子冲自家老子道, “爹……您怎么在这里……您等着,儿子还要去金銮殿上叩拜陛下呢,待回来了再跟您吃酒!” 说罢又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沉沉睡去,一直不放心儿子,守在这处的五姨娘见状不由拧着帕子,抽噎起来,一脸埋怨的瞪着牟斌, “老爷,您可听听,这孩子必是被打坏脑子了,这大半夜了一直在怪笑,要嘛便是满嘴的胡话,您……您怎么这般狠心……老八再怎么顽皮也只是个孩子,您就下这般重的手,打坏了他,您这不是要妾身的命么!” 说罢便又哭了起来,牟斌满脸疑惑,忙解释道, “胡说,我几时打了他脑袋,我手下是有分寸的,决计没有打着他脑袋!” 自己的手下有几斤几两自己怎么会不清楚,真要打,这小子受不了一掌,不过就是冲皮糙肉厚的地方抽了几下,怎么就打着脑子了? 五姨娘见他不认,哭得越发凶了, “不是您还有谁,这满府里谁还敢冲我们老八下手,不是您……他为何会这样?” 说着便又呜呜的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道, “老爷可怜可怜我们家八少爷,有甚么气冲妾身来,饶了他吧!” “这个……” 牟斌被宠妾哭得一阵心烦,有心反驳,可看着儿子脑袋上的白布,不由也是有些语塞,心里暗忖道, “难道真是一不小心打着这小子的脑袋了?” 心下一起疑,态度便越发软了,转头安慰宠妾道, “你不要哭哭啼啼吵着老八睡觉了,明日我再叫人请了宫里的御医瞧瞧,必不会让老八受委屈的!” 五姨娘闻言却是不依不饶道, “老爷,以后可别打他了,再打就真要打坏了!” “好啦!好啦!我晓得了!” 五姨娘见他应承了下来,这才止了哭声, “谢老爷!” 牟斌嗯了一声,起身背着手当先走了出来,走到了外间回头一看,见五姨娘没有跟出来,便开口道, “夜深了,先回去睡了吧!” 五姨娘还有些不放心儿子,脚下不肯动,立在一旁的金珠忙道, “姨娘,您还是快去伺候老爷吧,八少爷这处奴婢会照看的……” 五姨娘不放心的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还立在门口未动的牟斌,一咬牙,这才跟着出去了! 金珠自小就跟着自己,对自己最是忠心不过的,由她照顾八少爷,自己也放心的。 牟彪这一睡又是到了第二日天光大亮才醒来,今儿的天气也不好,外头阴沉沉的,北风吹得越发急了。 宫里的御医来瞧过了八少爷的伤势,也说只是外伤,没有伤着脑子,可五姨娘不放心,说是脑上有伤不能见风,硬是拘了牟彪在屋子里呆了三日,才许他出门。 牟彪想着要做武状元,左右也不差这几天,便乖乖听了顾氏的话,在屋子里老实呆了三日,其间还寻了些书来看,他这举动惊得一院子里的人都掉了下巴,牟虎更是私下里对牟龙道, “前头我还不觉得,如今我是真觉着,老爷定是打坏少爷脑袋了,少爷平日里除了睡大觉,何时肯在屋子呆上一时三刻的,还……还看书!” 牟虎瞪大了眼,一脸的惊惧莫名,牟龙也是难得的点头附和兄弟的话, “你说的极是,我也觉得老爷这回必是打着少爷脑袋了!” 牟彪此时可管不着自家小厮两兄弟在廊下嘀咕甚么,他这厢端坐在书桌前头,看着手里的书本子,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吧嗒一声将书本子摔到了桌面上,恨恨道, “果然这天下便没有便宜事儿!” 他还当仗着前世里自己考上了武状元,回到十岁时,拿起书本子给众人来个神童降世,一鸣惊人,必然是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的事儿,可待到翻开书本时,他才发觉自己以前学的东西居然全数还给了韩先生,这简简单单一本三字经,居然还有好些字儿自己都不认识,现下脑子里除却前头彭先往所教授的那几个少得可怜的字儿以外,其余全是一片空白! 牟彪还有些不信邪,将自己书架上就那么几本书全数翻了下来,一页页翻开来看,果然发觉大半的字,自己瞧着熟悉,再一细看却是半个都不认识! “老天爷!你这是玩儿小爷呢!” 牟彪是又气又怒, “小爷我虽说学书晚,却也是熬五更起六夜,狠狠下过几年苦功的,你就这么吱都不吱一声,全都就给收回去了?” 好歹也留一本两本的让自己能糊弄先生呀? 这样子让他如何在韩五小姐面前露脸! 想到气恼之气,将书本子一一拿起来,重重扔到了对面的墙上, “吧嗒……吧嗒……” 书本挨着个儿的掉在了地上,外头的牟龙与牟虎听到书房里的动静,却是相视一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来少爷这脑子是又回复过来了!” 早说嘛,八少爷看书,除非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他自己就说过了, “小爷我跟书本子有仇,这辈子不是它弄死小爷我,就是小爷我弄死它,决无三条路可走!” 牟彪在书房里扔了三日的书,总算是认了命,第四日一大早便急匆匆出了院子,去正院里寻自家老子了! 牟指挥使性子耿介,为人正直,在外头办事向来秉公无私,倒是锦衣卫历任指挥使里难得的,被朝中上下赞誉之人,公事不讲,私下里牟指挥使有些多情,家里除了一妻,另有六妾,不过他也知这后院之中不可太过偏颇,平日里都是初一和十五在正妻那处,其余时间便是几个姨娘的院子轮着住,五姨娘受宠些,便是多住也不会超过五日的。 又有不管在哪一位姨娘的院子里过夜,第二日一早必要是在正妻刘氏的院子里用早饭的,下头的七个儿子,六个女儿都要过来用饭,几个姨娘们便要在一旁伺候着,这是牟府的规矩! 牟彪过来时,几个哥哥姐姐早都到了, “父亲……母亲……早安!” 他先是规规矩矩给上座的父母行了礼,问过安之后,又转头冲着几个哥哥、姐姐行礼道, “大哥、二哥、三哥几位哥哥……早安!” “大姐、二姐、三姐几位姐姐……早安!” 众人见他这做派都是齐齐一愣,往日里牟八少爷可是从未如此有礼,进来都是往那饭桌上一坐,直嚷着肚子饿了要吃饭,让下头的丫头婆子手脚快些,今儿他这是怎么了,难道真是下人们私下里议论的,脑子被打坏了? 牟斌坐在上头看着去了头上白布的小儿子,眼神直往他后脑上瞧,只头发遮掩也看不出名堂来,心里却犯起了嘀咕, “这小子今儿是怎么了,不说是脑子没事么?” 可这脑子的事儿最是不好说,有些人看着好好地,里头芯子却是坏了,难道自家小儿子当真脑子坏了? 牟彪知晓众人这满脸怪异是为了甚么,却是浑不在意,过去大摇大摆坐到了牟斌下首,目光扫过桌上众人才对牟斌道, “爹,这人都齐了,我们吃饭吧,儿子饿了!” 他这话一出,众人都是神情一松, “对嘛……这才是老八嘛!” 第四章 牟大人儿女满堂 牟斌见状放下心来,板着脸嗯了一声,吩咐道, “用饭!” 一旁立着的几位姨娘忙上前一步,大姨娘和二姨娘先是给牟斌和刘氏分别盛了两碗清粥,这才给下面的少爷小姐们按着长幼有序给上了或是清粥或是汤面等等,只轮到牟八少爷这处,五姨娘上了一碗一早新蒸的米饭,又放了两小碗,一碗是红的透亮、色如玛瑙的东坡肉,又有一碗是蜜汁酱烤的鸡腿,里头一个大大的肥鸡腿,烤的皮脆肉嫩,一放上来便让牟八少爷看直了眼! 他也不客气,伸手抓了鸡腿就啃,那鸡肉外酥里嫩,入口鲜香,一口下去便扯下一大块肉来,让吃了几日鱼汤的牟八少爷甚是受用,三下五除二,一只鸡腿便没了,又转而夹那肥瘦相间的东坡肉,桌上的众人见了都是神色如常,一派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主母主氏见状便笑了起来, “看来这孩子的身子是好了,吃起肉来还是这么香!” 牟府里的这位八少爷从小胃口便好,自从幼时开了荤后,那是顿顿必要肉食,连一大早都要吃肉,若是不然这一日都会精神怏怏不得劲儿,家里人早已习惯他如此,前几日他挨了打没有过来一起用饭,众人没见着老八大口吃肉,都仿佛少了甚么一般,连吃饭也不香了! 众人闻听都是点头,二姐儿牟秀娟乃是刘氏嫡出,在父母面前向来大胆些,也是笑着接话道, “看着老八吃肉就是香……有他在跟前我用饭也香些!” 说着一扬手里不过半个巴掌大的粥碗,对身后的人道, “劳烦大姨娘再给我盛一碗!” 大姨娘龚氏忙陪笑道, “好,给二小姐多盛些!” 这厢给牟秀娟盛了一碗,又问一旁的大小姐, “大小姐可还想用?” 牟秀美点了点头柔声道, “劳烦姨娘了!”‘ 大姨娘笑得眼角的鱼尾纹都现了出来, “这是妾身份内之事,大小姐不必客气!” 这大小姐乃是自己生的,她自然是巴不得孩子多用些! 大姨娘乃是牟斌早年家里带来的丫头,牟斌与刘氏成婚之后抬了做姨娘,待到主母生下嫡长子和嫡次子之后,也有了身孕,也是刘氏贤良倒也没有为难她,让她把孩子顺顺利利的生了下来,才有了庶出的大小姐。 这时节便听上座的刘氏笑着对牟秀娟道, “你看着你兄弟高兴,且要多看看,再等半月,你便要出嫁了,以后想看你兄弟便不是这般便宜了!” 牟斌年近四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有一妻六妾,倒也是努力耕耘,孩子们生的也多,牟家诸位少爷小姐生辰都是相差无多,正室里像大姨娘所生的庶长女牟秀美便只比正室刘氏所生的二小姐牟秀娟大上一月,二姨娘所生的三小姐也只比牟秀娟小上两月,之后的一年里,刘氏生了五小姐,二姨娘又生了四小姐,总归妻妾多了,这儿女便一个个的往外蹦,也是牟指挥使养得起,倒也是乐在其中。 如此这般牟家的几位小姐年纪相差不多,因而陆续都到出嫁的年纪了,按说牟秀娟排行在二,怎得也不应当是家中最先出嫁的女儿,只庶长女牟秀美身子自小孱弱,牟斌怜惜她,便想多留她两年,再给大女儿选个好些的人家,因而牟秀娟才先定下了亲事,预备了几月,眼看着过了年便要出嫁了! 说起自己的婚事,牟秀娟立时满脸绯红,嗔道, “母亲,女儿便是出嫁了,也要时常回家里来的!” 刘氏便笑道, “你要回来自然是好,只记得把姑爷也一同带回来!” 这话一说,牟秀娟的脸更红了,众人看了都是一阵笑,只有牟八少爷,一面大口扒着饭,一面将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滴溜溜在大姨娘和大姐姐的脸上扫过,二人也跟着笑,只是笑容都有些勉强。 牟彪心里叹了一口气,暗暗嘀咕道, “人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大姐姐以后的事,他是知晓的,二姐姐嫁出去之后,家里来了远房的亲戚,在京城赶考住在后院里,于是便有了那戏文里的老戏码,大姐姐正自恨嫁呢,遇上个有个七分相貌,三分人才的男子便一头栽了进去,之后大姨娘求了母亲许久,母亲终是松口把大姐姐嫁给了那小子。 二人成亲之后倒也是恩爱了几年,那小子靠着爹,科举之后便在京里谋了一份差事,站稳了脚跟,人便发起飘来,连着往家里纳了三房小妾,大姐姐本就是个身子不好,心眼儿不大的,被气得病倒了,之后拖了几年便去了,却是连个一儿半女也没有留下! 有人说了,凭着锦衣卫让朝中上下闻风丧胆的名头,怎能让家里女儿受了气,牟斌也不出手整治整治大女婿? 实则并不是如此,一来牟斌为人正直,不屑做那以权势压人之事,二来在他看来,男人三妻四妾乃平常事,他自己都一妻六妾,如何好不许大女婿纳妾,大女婿乃是家中独子,开枝散叶乃是人伦大理,他锦衣卫再是跋扈也不至让人不睡女人,不生儿育女吧! 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家大女儿心眼儿太小了,想得开些,她虽说是庶出,但总归是牟家的女儿,任是她一无所出,任是男人抬了一房又一房进门,这正室的位子始终都是她的,将下头几个小妾生的孩子抱一个到膝下,老了以后照样受儿子们的供奉,难道他们还敢怠慢了不成? 牟指挥使如是想,牟彪等几兄弟也如是想,因而虽说是气恼,不过由牟彪挑头联合兄弟们打了自家大姐夫一顿,也就罢了! 人都去了,还能怎样? 之后牟彪也时常后悔, “若是早些给大姐姐说媒,不遇上那小子,说不得她还不会这么早死!” 如今他回到了十岁之时,今儿在饭桌上一听说起二姐姐婚事,倒是将这一茬想起来了,转头瞥了一眼在自己身后立着的五姨娘,五姨娘会错了意,当儿子还要加饭,忙问道, “八少爷可还要用些?” 牟彪不好多说,嗯了一声,将手里的碗递给了她,心中暗暗嘀咕道, “五姨娘娘家就是京城的,听说我那亲舅舅大小还是个吏目,说不得能给大姐姐寻门好亲事!” 有那人说了,牟八少爷这是瞧不起自家庶出的大姐姐么,怎得还要让自家做姨娘的小妾寻娘家的亲威,给大小姐说媒? 实则这牟指挥使很是有些重男轻女,在他心里儿子才是传宗接代的,女儿都是要嫁出去的,又有他向来重规矩,这男主外,女主内,儿由父教,女由母管,家里女儿们的婚事自然是由正室刘氏来做主的! 又牟斌出身亦是并不怎样高贵,祖上也不过军户出身,后头娶了刘氏,初成亲时家中也是艰难,也亏得岳家帮衬,才有了他今日,因而牟斌对刘氏极是敬重,从不多插手后院之事,对于女儿们的婚事,只要刘氏不点头,牟斌是不会多嘴的。 而刘氏这大妇虽说是贤良,但对下头庶子女总归没有对待自家儿女一般上心,她自己生了嫡长子牟温,嫡二子牟良,嫡二女牟秀娟和嫡五女牟秀兰,这几个孩子她是严加管教,半分不敢疏忽,而家中其余的孩子吃穿用度虽是不差,但规矩学识上头却是从不多过问,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罢了! 说白了,总归不能让庶出的越过嫡出的去,因而对于庶出的孩子们的婚事,自然不似给亲生的定婚那般眼高于顶,门户差不多也就成了! 若是不然以牟斌与刘氏都极重规矩之人,如何能让人在锦衣卫指挥使的府上把二小姐给勾搭上了? 甚至…… 牟彪小时不明白,长大了分府单过之后,因着某些事儿才回想起小时之事,他才怀疑起是正室夫人刘氏有意纵容,才让大姐姐有了那样的下场…… 但……刘氏行事贤名在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占着大理,像这回要多留大姐姐两年,也是刘氏向牟斌进言, “这女子生产乃是过生死关,大姐儿身子差,早嫁了出去是害她,多留她两年才是为她好!” 刘氏夫人如是劝牟斌,牟斌也深觉有理,自然点头称是,之后牟秀美自己春心萌动,吵着闹着要嫁人,却是半分都怪不到刘氏身上。 如此这府里上下没一个疑心刘夫人,便是牟斌也从未怀疑过! 现在的牟彪乃知晓后事的,总归是自家姐姐不好让她就这么不明不白的将终身所托非人,但也不好跳到自家老子面前将这事儿给讲破了,便将主意打到亲娘身上, “左右姨娘得宠,待找到了好人家,让她在爹枕边吹吹风,此事必成!” 他这厢打着主意,嘴下却没闲着,一口气又吃了两碗,这才扔了碗筷,对牟斌道, “爹,您几时去衙门,可以耽误一时半刻,儿子有要事要同爹讲!” 他那小胖脸上一本正经的模样,牟斌瞧着有些好笑,面上却是丝毫不露,板着脸应道, “你成日里不干正事,会有甚么要事同老子讲?” 牟彪应道, “儿子是真有正经事儿!” 第五章 总不能忘心头憾 牟斌瞧他这样儿不似胡言,想了想,哼了一声道, “罢了,今儿便晚些去衙门,若是你小子无有正事,乃是胡闹蛮缠拖老子的时辰,你给老子仔细你的皮!” 牟彪肥呼呼的小手一摆, “爹放心,儿子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了,不是要紧事,怎么敢耽误爹爹的公事!” 牟斌听了又哼了一声,心中暗道, “不是三岁是十岁的小屁孩儿,装甚么正经!” 他面上虽说板着,却还是没有拒绝儿子,点头嗯了一声,桌上其余的儿子女儿见了都是低头不语,又是好奇又是在心里暗暗嘀咕, “这就是老八了,爹那张脸冷得三伏天都能冻死人,要是换了我们,只怕囫囵话都说不转!” 牟斌对子女们向来严厉,前头几个大的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只对小儿子多了三分宽容,因而几个哥哥姐姐对牟彪能如此大胆同父亲说话,都是又羡又妒。 早饭用完,一家子各自散去,儿子们读书的读书,练武的练武,女儿们也回转闺房,几位姨娘也要退下了,五姨娘却是瞧着儿子追着老爷去的背影发呆, “老八,这脑子到底是坏了还是没坏呀?” 她自家儿子自家知晓,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分明就是真有事儿,这小小年纪除了吃喝玩乐,他能何事儿,还不同自己讲,倒去寻老爷讲? 五姨娘心头有些失落更是好奇,一旁的金珠在她身后,瞥见刘氏正皱着眉看着自家主子,忙小声提醒道, “姨娘,夫人正瞧着您呢!” 顾氏回过神来,忙低下了头,刘氏看了她一眼淡淡道, “儿大由父教,老八没有两月便十岁了,说来也是大孩子了,他的事儿自有老爷操心,你一个做婢妾的,只管伺候好老爷,其余的事儿少乱想!” 这牟府里六个姨娘,除了大姨娘和五姨娘是丫头出身,其余几位姨娘都是良家女子,又大姨娘是早年跟着牟斌的,虽说如今人老珠黄不得宠了,但总归有以前的情份在,在府里隐隐还要比旁的姨娘高上那么半等,这样一比之下,就五姨娘身份最低,原不过是偏院里扫地的丫头,也不知怎得就被牟斌瞧上了,还受了这么多年的宠! 这件事儿刘氏夫人那是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因而格外瞧五姨娘不顺眼,虽自持着身份不好多为难顾氏,但平日里话里话外的挤兑那是少不了的! 顾氏如何敢回嘴,只能咬唇低了头, “夫人说的是!” 这厢行了礼同几位姨娘一起退了下去,待得众人出了正院,向来同顾氏交好的六姨娘孙氏,回头看了看渐渐走远的其余几位姨娘,这才拉了顾氏的袖子问, “五姐姐,八少爷这是有甚么正经事儿同爷讲啊?” 顾氏也满腔疑惑呢,倒是不瞒她,摇头道, “我也不知晓呢!” 孙氏见她面上表情不似作伪,倒是越发好奇了,念叨道, “八少爷怎么有些怪怪地?” 顾氏也是叹气, “我就说是老爷下手重了,偏偏大夫们都说没事儿……” 不说顾姨娘如何为自家儿子担心,只说是牟彪跟着自家老子去了正院书房之中,牟斌当先进去,走到书桌后头一撩后襟,大马金刀的坐下,一转头见儿子居然也是一派小大人的样儿,也是伸手一撩家居袍的后襟,两腿一分,也那么坐下了,那姿势神态与自己那是一般无二,牟斌双眼一眯, “老子就说这小子最似老子了!” 他七个儿子里头为何最爱这个,就是因着这小子相貌随了自己,性格也随了自己,便是这举止神态也有许多相似,特别这小子还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便越发的像了,这世上的父母遇上与自己相似的儿女便有两种,一种是自己都受不住自己的脾气,因而对孩子极是不喜,多数却是瞧着儿女便如瞧着自己年轻的一般,那是格外的喜欢。 牟斌面上半点不显,仍是板了脸训斥儿子道, “你小子少要跟着老子学样!” 他只当儿子这是装怪呢! 牟彪闻言一脸的莫名, “爹当我还小呢,我学你做甚么?” 牟斌瞪他一眼, “你都知晓自己不小了,为何前头还把彭先生气走了?” 顿了顿又道, “你如今伤也好了,今儿便提些东西去给彭先生登门赔罪,好好请了彭先生回来,以后跟着彭先生乖乖读书才是正理!” 牟斌对这小儿可是真偏心,家里的几个大的都是在外头读书,只这一个是专请了先生回来教授的,当然……他也是怕,把这小子放出去给自己招祸,才想着在家里拘几年,再放出去跟人学学,不指望他能功成名就,总要寻个糊口的差事,自己有个安生立命的营生便已是不错了! 他自家知晓自家事,这锦衣卫的指挥使能善终的没有几个,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外头瞧着风光实则背地里凶险无比,今上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若是一旦归天,自己一家人会如何还未可知,总要在自己能庇护儿女的时候,将他们都安排妥当! 谁知牟彪闻言却是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爹,我不要跟着彭先生学……”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牟斌便瞪起了眼, “你待怎地,又想挨鞭子了是吧?” 说着,左右四顾,又要去寻自己挂在墙上的鞭子,牟彪见状连连摆手,嚷嚷道, “爹,你听我把话说完呀!” 牟斌哼哼道, “左右都是不想读书的话,你说来也无用,皮肉吃些苦才会知晓好歹!” 说着便站起了身,牟彪忙道, “爹,我又没说不读书,只说是不跟着彭先生学了……” “不跟彭先生学,你要跟谁学?” “书院……儿子想进书院……” “书院?你想进书院?” 牟斌倒是没想到自家儿子会想进书院,愣了愣将已取到手的长鞭放在了书桌上, “你想进哪一家的书院?” 牟彪听他这话,只当是有门儿了,忙接道, “承圣书院……自然是承圣书院啊!” 牟斌闻言两道浓眉紧紧皱了起来, “承……圣书院……这京城之中哪里来的承圣书院,难道是京城以外的?” 牟彪是万万没想到,自家老子会这么应话,却是只当他人老耳聋了,忙又道, “承圣书院啊,爹……您是老糊涂了么?怎得连这样大大有名的书院都不知晓啊?” “啪!” 他的话刚说完,眼前一花,有甚么东西已经奔着自己肩膀头来了,牟彪也是机灵,起身跑已是来不及了,索性身子似泥鳅一般往地上那么一出溜,人便滚到了地上,这厢连滚带爬的逃到书房门前,扶着门框又惊又慌的看着牟斌, “爹……有话好好说,怎么说着说着便动起手来了?” 牟斌对小儿子怒目而视, “你老子我不过四十有五正当壮年,哪里老了……敢再胡言乱语,今儿再赏你一顿鞭炒蹄筋吃!” 牟彪见他那手腕又要动了,忙嚷道, “爹爹饶命,儿子乃是一时失言……失言!” 见牟斌虽说还是冷着脸,但右手手腕却是垂了下来,忙又接着道, “儿子这不是一心上进,想去我们京城最好的书院么,您给我打听打听,真没有承圣书院这个地方?” 牟斌想了想将鞭子又扔回了桌面上, “老子怎得说在这京城也呆了一二十年了,确是没听说甚么承圣书院……” 见儿子满脸的失望,顿了顿又道, “我派人给你打听打听……” 说不得是那处犄角旮旯里新开的书院,自己不知晓? 牟彪闻言大喜, “多谢爹爹!” 牟斌哼道, “你从哪一个没见识的小厮口里听说有这书院的?” 这小子成日在家里招猫斗狗,虽说胡闹得有些过了,但却少有出府,外头认识的人少,想来是这府里的小子们随意嚼舌根被他听去了? 牟彪见他这神情不似作假,这一颗心便下沉了沉,正自暗道, “看爹这模样,好似还真没那承圣书院……” 难道……难道这书院便如自己识的那些字儿一般,也不见了? 书院不见了倒也算不得大事,可没有书院便没有韩先生,没有韩先生,那韩家的五小姐岂不是也不知在何处? 想到这处牟彪不由一阵绝望, “难道我这两辈子就注定与韩五小姐无缘,以前让那姓钱的小子捷足先登倒也罢了,怎得再来一回,连让我见韩五小姐的机会都不给了?” 老天爷!您这到底是甚么玩儿法? 不成啊!韩五小姐都成他心口上的朱砂痣了,不想法子弄到手,他怎么甘心? 于是再三叮嘱牟斌, “爹,你锦衣卫那么多人,你撒开人手给我找找呀,一定要找到呀!” 牟斌闻言眉毛又立了起来,一转脑袋便又瞧向了手边的长鞭,牟彪见势不妙忙三两步退出了书房,到外头廊上才又嚷了一句, “爹,你让他们找仔细些啊!” 说罢转身便跑,牟斌端坐在那处,瞪着空无一人的房门怒道, “臭小子……锦衣卫又不是我们牟家的私卫,你想怎么用便怎么用!” 第六章 携子上门要赔罪 锦衣卫办事自然是快捷迅速,不过两日便寻遍了京城中大大小小的书院,甚至牟斌还怕儿子不死心在府里闹腾,却是连北直隶都让人给寻遍了,报回来的消息却是那“承圣书院”根本没有! 牟斌叫了儿子到书房,将呈报往他面前一扔, “你自己看看吧!” 牟彪打开一看,上头的字儿许多都不认识了,不过下头那句, “承圣书院并未寻到……” 这几个字却是认的清清楚楚的,虽说他心里已是隐隐有了不好的猜测,不过此时当真见了,不由心里是彻底凉了,一双眼直愣愣看着上头的字,嘴里喃喃道,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说着话手上一松,任由几张笺纸四下飘落,人却失魂落魄的走了,牟斌见小儿子这模样不由眉头紧皱, “这小子难道当真脑子被打坏了!” 心里寻思着明日再请两位御医进府看看,却是没想到半夜里牟彪院子里的人便来报了消息, “老爷,八少爷身子滚烫,胡言乱语起来啦!” 牟彪又病了,这一病却是足足在床上躺了十日,牟斌面上不显却是心疼的不成,连着请了几位御医进府,个个都说八少爷是急火攻心,思虑成疾,说白了就是心事太重,伤了身子啦! “这屁小子能有甚么心事?他在这家里都拆房烧屋了,这般胡作非为还有心事,那老子每日里公事压身,岂不早就郁结死了?” 八少爷虽说病了,但好在从小身子壮实,底子在那儿呢,这一场病虽说来的蹊跷,但总归还有医术精湛的御医每日三趟的看诊,倒是一点点的好了! 这眼看着腊月初一,牟八少爷满整十了,按说应当办个生辰宴会的,可五姨娘去庙里拜了菩萨,问过庙里的师父了,说是八少爷出生富贵,命里福气太重了,家里太宠怕折了寿,这整十的生辰不能张扬,因而这腊月初一的生辰上,五姨娘给大病初愈还有些虚弱的儿子,亲手做了一碗长寿面吃,下头卧了两个鸡蛋。 牟彪在病里吃的清淡,好不易回复了些许力气,有了些精气神,虽说只是普通的手擀面倒也吃的开心,唏哩呼噜没几下便下去半碗,五姨娘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一阵鼻子一酸,又掉下眼泪来, “八少爷真是受委屈了!” 若不是因着这场病,怎得也有一场寿宴的! 牟彪却是毫不在意,一面吃面,一面对姨娘道, “姨娘,这样挺好,清清静静也免得人来烦我!” 他在床上躺着,人虽是浑身无力,但脑子却是清醒着的! 他算是明白了,敢情自己虽说是回到了十岁的年纪,但身处的地方跟原本的地方根本就不一样了! 虽说亲爹还是那个亲爹,姨娘还是那个姨娘,连牟龙、牟虎都还是自己的贴身小厮,但这世道与自己原来那世道根本就不一样,没有承圣书院,没有韩先生,没有韩五小姐。 而今上虽说还是弘治帝,但却不是原来那个后宫只得一个张皇后的弘治帝了,如今的陛下,后宫佳丽虽不到三千,却也是差不了多少,而太子爷也不是那个少年时荒唐桀骜的太子爷了,却是温文有礼,满腹诗书,极得朝中上下赞誉的太子爷! 这里与原来的世界似是而非,不一样啦! 所以,他与韩五小姐注定是没了缘份! 不过,他也想明白了,自己喜欢韩五小姐,那是因着她貌美如花,颜色倾城,在这里没有韩五小姐,必还有王五小姐,张五小姐,总还是有美人儿的! 只要他仍是像之前那个功成名就,四海扬名,那美人儿想要多少便有多少,何必一定要在韩五小姐那棵歪脖树上吊死? 虽说心里还有些遗憾,不过都成这样了,总不能寻刀抹脖子,自己了断,再投一回胎吧! 如今他可是锦衣玉食,富贵荣华,再投一回胎,还不知会怎么样呢,这样没成数的事儿,是万万做不得的! 即是想明白了,他这心病便慢慢好起来了,眼见着自己已是满十岁了,却连大字儿都识不了几个,这家里大哥、二哥、三哥可都是三岁启蒙,跟着先生学了好几年了,自己再不刻苦直追,只怕那武状元就要落进别人的掌心了! 想到这处,他把手里的面碗给了一旁的银珠, “姨娘,爹这几日可在家里?” 五姨娘想了想应道, “老爷,这几日事儿忙,已经连着三日都没有回府了,不过我估摸着今儿怎么也要回来的!” 今儿是八少爷的生辰,老爷面上不说,心里可是想着呢! 牟彪点头, “那……若是爹回来了,你让人来告诉我一声!” 这家里刘氏夫人是正室,牟斌来来去去总是会报一声的,还有就是五姨娘最得宠,他回不回来也要派人到院子里来知会一声的,其余的几位姨娘便只能从夫人那处打听老爷行踪了! 五姨娘点头问道, “八少爷寻老爷这是要做甚么?” 牟彪应道, “这眼看着身子好了,儿子想再请了彭先生回来,好好读书了!” 承圣书院去不了,倒不如还是请彭先生教书,总归是爹四下打听过的,人品学问必是信得过的! 五姨娘闻言是又惊又喜, “八少爷肯这么想是再好不过了!” 孩子长大了,终于懂事了! 八少爷的事,五姨娘自然是放在心上的,待到了傍晚时分便派了金珠过来报, “八少爷,我们姨娘说了,老爷回来在正院用过饭,已经到我们院子里了,现下正在洗漱呢,您要见老爷,不如现下就过去!” 牟彪因是病着便没有去前院,此时正在自家院子里用晚饭,闻言点头, “知道了!” 三两下扒完饭,便便连跑带蹦的去了五姨娘的院子,牟斌正在邵氏的伺候下更衣,见他蹦蹦跳跳的进来,心知这小子的病是好的差不多了,也是放下了心,冷着脸一指桌上的盒子, “给你的……” 牟彪过去一看,立时眉开眼笑,却是一把小弓, “谢谢爹!” “嗯!” 牟斌点了点头进内室坐下,问他道, “你姨娘说你有事儿找我?” 牟彪应道, “爹,儿子身子好了,想读书了,我们把彭先生请回来吧!” 牟斌早听五姨娘提了两句,闻言也甚是欣慰的点了点头, “总算有些长进了!” 想了想便道, “彭先生满腹经纶,为人正直,乃是难得的良师,前头让你登门赔礼你一直未去,现下正好再去向先生赔礼谢罪,求先生再教你!” 牟彪点了点头, “儿子都听爹爹的!” 牟斌见他如此听话,很是惊诧的挑了挑眉, “这小子当真转性了!” 彭先生教徒严苛,动不动就打手板心,若是放在以前,说要再请彭先生教书,只怕这小子早嚷嚷开了,没想到现下竟是答应的如此痛快,他心下高兴,脸上却是不显,点了点头道, “好!” 牟指挥使见最喜爱的小儿子转了性,要一心向好了,心下也是高兴,第二日难得一改严父的作派,亲自去了牟彪的院子里等着,父子二人身后跟着一脸欢喜的五姨娘,三人到了正院。 早等着的一众人见牟斌亲自牵着牟彪的手进来,都是十分的惊诧,刘氏看了一眼面色不显,但嘴角却是微微上扬的丈夫,心知这定是邵氏母子哄得老爷开心了,眉头皱了皱复又展开,笑着对众人道, “即是人到齐了,便开饭吧!” 用罢了早饭,牟斌便亲自领了牟彪,去城北的广禄胡同彭先生家中,父子二人共乘一匹马到了胡同口,便下马步行,牟斌将随行的护卫全数留在了外头,自己领着儿子亲自拍开了彭先生家的门,守门的老仆见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亲身驾到,不敢怠慢,忙快步进去禀报。 彭先生得讯出来相迎,见着自家的学生,面上显出一丝不自然来,牟斌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一职,这点子眉眼高低自然是能看出来的,当下转头对自己儿子喝道, “孽障!还不给先生跪下磕头!” 牟彪二话不说,一撩前袍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他这么干脆利落倒是吓了彭先生一跳,连连摆手道, “哎呀呀!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彭先生心里明白着呢,书上虽说是天地君亲师,做师长的对学生可打可骂,可这打骂也要看人的,穷人家的孩子自是任打任骂,这富贵人家的学生便不是好般好相与的了! 自家学生虽说是庶出,但怎得也是锦衣卫指挥使家里的公子,他的膝盖头可不是自己这身无功名的白丁能随便受的! 牟斌见状却是应道, “前头犬子无状,冒犯了先生,原是想即刻带他登门赔罪的,只后头他生了大病,倒是耽误到了如今……” 彭先生自然知晓牟彪挨揍的事儿,之后牟府也派人送上了厚礼,如今又是指挥使大人亲自带着儿子上门,也算是给足自己面子了,再拿乔就是不知好歹了,当下忙道, “无妨无妨……” 转头又问牟彪道, “八少爷,身子可好了?” 牟彪看了一眼牟斌,牟斌沉着脸喝道, “孽障,先生问话,还不快应答!” 第七章 牟八少爷另投师 牟彪忙恭敬应道, “回先生的话,身子已是大好,前头学生犯下大错,冒犯了先生,今日特地前来向先生认错,先生要打要罚,学生决无二话!” 当下将脑袋一低,双手往身后一背,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彭先生见状自然就坡下驴,忙道, “八少爷年纪还小,不过一时顽皮,即是已受了大人的惩罚,前事便就此揭过,不必再提了!” 牟斌闻言便对儿子喝道, “先生大人大量原谅了你,还不向先生磕头道谢!” 牟彪忙伏身道, “多谢先生不怪!” 如此这般这上门负荆请罪的戏码才算是演完了,之后彭先生便请了父子二人进正厅之中,他要请牟斌上座,牟斌一番谦让,二人便相对而坐,牟彪却是立在了牟斌身后,有仆人奉上香茶,牟彪极有眼色的上去亲自端到了彭先生身边的小几之上,彭先生见状不由叹道, “八少爷几日不见,倒是懂事了不少!” 看来对付无法无天的小子,就是需得一顿棒棍,狠狠揍一顿甚么毛病都没了! 棍棒底下出孝子,古人诚不欺我! 牟斌听得先生赞扬,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抚须笑道, “总归这小子没有白挨一顿打,如今倒是真懂事了不少,身子一见大好,便吵着要来向先生赔罪,还要请先生不与他一般见识,回去再严加管教于他呢!” 彭先生闻言却是面现难色, “这个……大人,小人怕是不能再教导八少爷了!” 牟斌闻言一愣, “怎得……莫非是先生真恼了犬子,不肯再教导他了?” 说罢,脸一沉便要转身冲着牟彪发作,彭先生忙摆手道, “与八少爷无关,实是前头收到在重庆府为官的同窗书信,说是想请了小人去那处为师爷……” 牟斌闻言一皱眉, “重庆府?” 想了想应道, “那里汉夷混杂,时常有械斗发生,先生乃是读书人去那里只怕……” 彭先生闻言微微一笑应道, “指挥使大人如此关心小人,小人实在感激,只小人寒窗数年,有这一肚子经纶却并不只是为了货与帝王家,也是想为百姓做一些实事好事……” 彭先生此言一出,倒是令得牟氏父子刮目相看,牟斌虽出身锦衣卫但也是心怀天下,性子耿直,最钦佩那些一心为民的读书人,闻言不由对彭先生抱拳道, “先生高洁乃是吾辈不能比的!” 彭先生听了却是苦笑一声, “大人笑话了,小人这话不过就是给自己壮胆,再往脸上贴些金,实则也是多年屡试不中,只得出此下策给自己寻个晋身之路!” 大明吏制,地方官员都有推荐贤良的名额,他这一去,若是做得好了,便可得到同窗好友的推荐,直接入国子监,入了国子监便是乡试不中,也可外放一个小官儿的。 这位彭先生单名一个煜字,说起他的科举生涯,那是令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说起学问,他那也是寒窗数载,很是刻苦读过书的,肚子里也是真有学问,要不然牟斌为何能亲自上门求师,只是这彭煜也不知怎得,这考运实在是天字第一号的差,自十二岁考县试开始,却是没一回顺利的。 彭煜家乡乃是在惠州府河源,彭氏一族在当地也是大族,家大业大在外头难免有树敌,正巧彭煜十二岁入县试这一年,却是彭家世仇做了这一任的广东学政,知晓彭煜自小聪慧,过目不忘,乃是彭家年轻一代的后起之秀,如今大权在握如何不全力打压,这厢一番使劲儿下来,彭煜果然是连县试都未过。 之后三年,那位在位上坐的稳稳当当,就生生压了彭煜三年,之后好不易彭家想法子将他弄走了,却正遇上彭老太爷仙逝,彭煜乃是长房长孙,守孝又是一年,刚出了孝又是彭老夫人,又是一年,好不易到了十八岁这年,倒是参加了县试,竟是遇上了考官泄题,那一届的考生都受了牵连,三年不得应试! 彭煜无法,只得转而去了自己生母的家乡肇庆换籍科举,却是因着路上奔波,大病一场,上场也没有中第,如此他波折连连却是大受打击,心灰意冷便索性不再下考场,回家娶妻生子一过便是五年,好不易重拾了信心,再下考场又遇父母双双病逝,之后守孝三年,便不想再下科场,便索性来了京城,专以教书育人为业。 这一晃竟又是五年过去,他也已过而立之年,终究没有熄了报国之心,不入科场,便打算着走国子监的路子,不过他若是肯厚着脸皮求了牟斌,本是用不着去那汉夷杂处之地吃苦,只他还是想为国为民做些实事,所以选了去重庆府的偏远小县,做一个小小的师爷,为的就是体察民情,以免得成那纸上谈兵,不知世事的酸儒, 牟斌自然是明白其中关节的,因而才对这位彭先生十分赞赏,闻言拱手道, “先生有大志,牟某不好阻拦,先生这一去但有难处,只管写信来京城便是,牟某自是会想法子助先生的!” 他这话自然是有份量的,有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这句话,彭先生这师爷之位必是稳稳当当,只要能真真切切办出些实事儿来,以后想往上走也是事倍功半的! 彭煜听了甚是感激,连连拱手道谢,又看了一眼牟彪,却满是愧疚道, “只是如此,便不能教导八少爷了!” “无妨……” 牟斌一摆手, “之后再去寻名师便是……” 彭先生闻言脸上现出欲言又止的神色,牟斌便问道, “怎得……彭先生可是有好推荐?” 彭先生想了想应道, “不瞒大人,彭某人在京城有一位好友,姓秦名洸绪,学问比彭某高出不少,最难得能文能武,他乃是弘治八年的进士,愿是上派去了湖北做知州的,只到任上只做了三年,便上书弹劾了两位张国舅,今上宽厚不多追究却是得罪了两位国舅爷,因而多受同僚上级排挤,他愤于官场黑暗,便索性辞官……” 牟彪在一旁听了,面上神色却是有些怪异,这两位姓张的国舅爷倒是真能耐,前头那一世里,弘治帝与张皇后夫妻二人缱绻情深,一生一世一双人,他老人家爱屋及乌,对两位草包国舅爷也是诸多宽容,才让他们上欺群下压臣,嚣张跋扈到了新帝上位。 这一世里弘治帝倒是后宫佳丽三千,不再独宠张皇后了,张皇后这靠山不硬了,两位国舅爷却变得精明能干,手段高超了,二人在朝中拉帮结派,隐隐已是自成一体,立出了后族的山头,便是弘治帝轻易都不好得罪张家一系,在后宫之中对张皇后也是留了三分情面,所以张皇后如今还是稳坐中宫之位,任是每年里多少倾国倾城的女子进宫,都没法子撼动她的皇后宝座! 因而两位国舅爷的势力如此,那秦洸绪一个小小的知州便敢上书弹劾二人,倒也真是胆大不怕死! 彭先生顿了顿看了一眼牟斌又道, “他原是广东人,夫人却是京城人,陪嫁有几亩田地和几间铺子,如今他们夫妻便是靠着夫人的陪嫁在京城过活,我这位好友学问人品乃是一流,收了不少贫家学生在家中读书……” 说着又瞧了瞧牟彪, “他教学生比小人更是严厉,也不知八少爷……” 牟斌闻听得这位敢上书弹劾那两位权势遮天的国舅爷,心知必也是位耿直的忠臣,先倒是欣赏起对方的人品来了,又听说教学生严厉,更是高兴,瞪了儿子一眼道, “这孽障正是要人好好磨磋磨磋,再不寻个严师教导只怕他真要废了!” 彭先生闻听得牟斌此言,知是有意要将儿子送去好友那处读书了,当下也很是高兴,忙应道, “大人若是当真有意送了八少爷去,不如先派人打听打听小人所言……” 说罢报了秦洸绪家的住址,乃是在外城酸枣巷里第三家人家,牟斌点头道, “彭先生推荐自是不会错的!” 这厢三言两语便将牟彪另投先生的事儿定了下来,牟彪倒是可有可无,左右如今也没有承圣书院,没有韩先生了,先生好不好,他也是两眼一抹黑,不过有自家锦衣卫指挥使的老子做主,总归不会错的! 父子二人再三向彭先生谢过之后,这才打马回了府,回到家中牟斌一是派人打听那秦洸绪,二来又派人送了两百两银子,给彭先生做程仪,以助先生路上花用。 隔了两日,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说是那位秦先生果然如彭先生所说,在家中开了私塾教学生,又是位品性高洁,怜幼扶贫之人,不少贫家子弟去读书,分文束脩不收,年节里还会给学生们派发些食物、布料等。 牟斌闻言甚是满意,他自家儿子自家清楚,家里大儿子、二儿子乃是嫡出,自己的原配夫人刘氏所生,刘氏出身是官宦人家,乃是大家的闺秀贤良淑德,对两个儿子教养极是上心,大儿子牟温和二子牟良诗书文章样样精通,性子也是温良有加,斯文有礼,以后科举出仕做了个官儿,那也是不在话下的! 第八章 斗字不识好生恼 而下头的老三牟恭、老四牟孝、老六牟忠、老七牟俭虽说学问比不得老大、老二,但武艺不错,只要他们不做甚出格的事儿,有他这老子在总能保着他们从军也好,入锦衣卫也罢,衣食必是无忧的,只有老八牟彪,那性子暴躁易怒,心眼也实了些,为官得罪同僚,为商怕是也要被人坑,倒是让人最操心! 好在如今他肯好好读书了,只要能乖乖坐在书塾里老实几年,说不得能收收性子以后也好谋个出路! 这也是牟指挥使为人正直从不往那邪门歪道上想,这才煞费苦心为儿子们谋划,若是换了旁人,早想方设法积下累累身家给儿孙们挥霍了,何至费这心思? 即是觉着秦先生不错,便打算着速速将儿子送去受教,只牟斌又想着那位秦先生收的学生多是贫家子弟,自己这小儿子送去了,若是亮明了身份,一来怕他仗势欺人,二来也怕与同窗不合,呆不长久,想了想便吩咐道, “来人!请了八少爷过来!” 外头自有小厮出去请人,不多时请了牟彪过来, “爹,您找我?” 牟斌负手立在书桌后看着小儿子进来,点了点头问他, “听说……你这两日都是在书房里看书?” 牟彪有些惭愧的应道, “儿子识字太少,这不正在想法子奋起直追么……” 牟斌闻言神色古怪的看向儿子, “你最近……性子当真是有些变了!” 若不是这相貌举止还是与以前的老八一模一样,牟斌都要疑心自家这小儿子给人掉包了,以前他哪里来的闲来无事? 每日里不是在府里招猫逗狗,便是欺负小丫头,逗惹老婆子,便是刘氏那院子里有头有脸的大丫头,他也照样敢撩裙子,泼茶水,如今这是怎么了? 牟彪见亲爹盯着自己的眼神奇怪,自然知晓他是为了甚么,抬手抠了抠头皮,嘿嘿笑道, “爹,以前是儿子不懂事,如今长大了,自然不会再惹事了!” 牟斌见他神色正经不似胡言,倒是信了三分,点头欣慰道, “好好!你能懂事便好!” 只可惜牟指挥使欣慰的太早了! 他这厢安排人去秦先生那处询问,给儿子假托了一个乡下土财家傻儿子的身份,想要到秦先生那处读书认字,那位秦先生倒是有教无类,爽快的答应下来,让隔两日上门拜师。 于是隔了两日牟彪便坐在一架满是鱼腥味儿的陈旧牛车里,被自家老管事拉着,去了城外的酸枣巷,牟彪皱眉坐在吱呀乱叫唤的牛车里,抽着鼻子问老管事道, “松伯,这车打哪儿借来的,这味儿也太大了!” 老管事刘松笑道, “这是老奴向府里送鱼的铺子买的,八少爷您还是习惯习惯吧,老爷说了,不能显了您的身份,以后呀……您都要坐这牛车上学堂了!” 牟彪一脸的嫌弃却是无可奈何,只能冲着自家小厮一扬下巴, “呆会儿你寻个地方把这车给洗洗,熏得小爷我都快吐了!” 牟虎陪少爷坐着,也是猛抽鼻子,心里也嫌弃,可听说牟彪要撇了他自己进去,忙道, “少爷,小的还要跟着您进去伺候呢!” 牟彪一摆手, “不用了,你在外头把车洗了,等着少爷我下学便成!” 眼见得酸枣巷子已经到了,牟彪也不待牟虎回应,便伸手提了自己的拜师礼跳下了车。 秦先生乃是在家中办的私塾,此时正是学生们入学堂的时辰,因而大门开了半扇,由孩子们自由出入,牟彪跟在一群嘻嘻哈哈的孩子童身后进去,绕过照壁便见着有一位身形高瘦的文士负手立在堂前, “先生早安!” 众孩童们齐齐躬身施礼,牟彪也跟着行礼,他脑袋低着,眼珠子却在四处乱转,数了数身前身后约摸有十好几个,大大小小年纪不同,不过个个对上头的秦先生都是面露畏惧恭敬之色,看来这位秦先生果然是十分严厉! “嗯!” 秦先生点了点头, “时辰不早了,还不快进去晨读!” “是!” 一群大小孩童都老老实实低着头进去,路过正堂上的圣贤画像时便行个礼,之后又转到后头去了,只剩下牟彪手里提着二斤肥肉立在那处,呆头鹅般四下观瞧,秦先生上下打量着他问道, “你可是牟彪?” 牟彪忙上前一步应道, “回先生话,学生正是牟彪……” “你……跟我来!” 秦先生领了他进去正堂,牟彪左右瞧瞧,将手里的肥肉交给了一旁的老仆人,秦先生让他给正堂上供奉的先圣画像上了三柱清香,又跪地给自己磕了三个头便命他起身,对他言道, “今日我受你拜师之礼,代先贤传大义授德性,你需勤勉刻苦,不可丝毫怠慢……” 说罢一指画像下的戒尺, “若是不然休怪我这戒尺无情!” “是,先生!” 牟彪老老实实低头应道, “好,跟我来吧!” 秦先生领了他转到后头,后头二堂之中摆放了几排书桌凳椅,一众大小孩童正在那处摇头晃脑的齐声读诵着,秦先生问牟彪, “你在家中可识字?” 牟彪有心想应自己学文学武,诸子百家也是都有涉猎,却是想起前头在书房里与三字经大眼瞪小眼儿的情景,不由脸上一红,又气又羞的应道, “回先生,只略略识得几个字!” “嗯!” 前头老管事来打听时,早将自家八少爷的情形讲明白了,秦先生听了倒也不吃惊,一指最后一排对牟彪道, “你去那里坐……” 牟彪抬眼看去,却见最后一排坐着几个四五岁的小孩童,此时正一个个从书本后头探脑袋看着他,有一个嘻嘻一笑,露出两个黑洞洞的门牙洞来,牟彪心下羞恼的不成, “小爷堂堂武状元,如今竟沦落到与这帮子小屁孩为伍,真是奇耻大辱!” 秦先生见他犹豫,不由眉头一皱, “嗯?” 牟彪苦着脸抬头道, “先生,我……我都十岁了,能不能坐前头去呀?” 刚才他眼光扫过,早看清楚了,前头的都是年纪大的,一看那样儿便是学问好些的,秦先生哼了一声道, “我这堂上,学问好的都在前排……” 说着一指头排头一位道, “这乃是张仁贵,如今已是将孟子通篇读完,你若是能读完便可坐到他身旁去……” 先生的话一说完,牟彪一脸便越发红了,一众孩童都隔着书本在后头偷笑,眼看着牟彪垂头丧气一步步挪到了最后一排坐下,那少了两颗大门牙的小孩儿正是他的同桌,这厢转过头来冲他一笑, “你叫甚么名字……你有书没有,没书同我一起看!” 牟彪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 “多谢好意,小爷我……有!” 说着从自己背着的书袋里摸出了一本三字经,跟着最后一排的几个小孩儿,小声的读了起来,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他身旁的同桌侧着耳朵听了听,小声提醒道, “大声些,要给先生听到,若是不然……” 他这不然还没有说完,便听到上头秦先生在问了, “牟彪,你可是不会读?” 众人的目光纷纷投来,看得牟彪脸色涨红,忙应道, “会读……先生,我会读的!” 三字经都不会读,讲出去岂不笑掉人的大牙? 秦先生便喝道, “那……为何不大声一些……” “……是!” 牟彪涨红着脸,在众人的窃笑之中,放开了喉咙读了起来, “苟不教……性乃谦……教之道……贵以专……” 果然还是爹有先见之明,让自己隐瞒了身份到这里读书,若是自己摆明了身份进来,让人知晓锦衣卫指挥使家的公子连三字经都读不通顺,此时间岂不是要掘地三尺,打个洞钻进去一辈子不出来了? 牟八少爷在私塾之中面红耳赤的呆了小半日,好不易捱到了下学,跟着众同窗一起给先生鞠躬告别之后,便匆匆出来寻自家的马车,这私塾之中倒也有几个家境殷实的孩子,也有家中赶着马车来接的,那读书不错的张仁贵家便有马夫赶着平顶黑漆的车来接人, “少爷!” 马夫下来殷勤的扶了张仁贵上车,在一众孩童羡慕的目光中扬长而去,牟彪却是左顾右盼正在寻自家的马车,怎得看来看去都不见牟虎与老管事的身影,在他身后有人捅了捅他, “牟彪你家住哪儿?” 牟彪回头一看,却是自家那缺了门牙的同桌,这小子名叫冯链,乃是他们练大字时,自己瞧见他歪歪斜斜写下的名字,牟彪虽说将以前读的书全忘记了,但练字的笔感还在,写出来的大字,虽离大家还隔了山水几重,但比这满学堂的小屁孩儿还是强上不少,因而得了先生夸奖,总算是挽回了一些颜面,同窗们也对他少了许多讥笑。 冯链拉着他的袖子问, “你要不要同我们去后头玩儿?” 牟彪一脸不耐的抽回了自己的袖子,推他道, “去去去……一帮子小屁孩儿,有甚么好玩儿,我才不去呢!” 小爷堂堂的武状元,难道还同你们撒尿和泥不成? 第九章 小无赖抓屎糊车 牟彪见在门前等不着牟虎二人,便索性到外头去寻,出了酸枣巷,便向人打听,门口卖醪糟水的大娘听了便道, “前头他们同我打听何处有水洗车,我便让他们往东走两条街,去护城河洗……” 牟彪心道, “看来是头一天入学,他们不知我下学的时辰,未曾及时赶过来!” 此时的私塾实则学习的时辰并不久,似牟彪这类只是识字,又不用科举的学生,小半日也不过两堂课,一堂课背书,一堂课练字,之后便可回家自行练习,因而能不能成材多还是要看学生自身的向学之心,若是打定了主意混日子,只要先生不为难,进学的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牟彪自然不是想混日子的人,他一心想快些回家,用罢了午饭也好看书练字,便等不及下人们来寻,就顺着大娘所指,一路寻了过去,走了两条街果然见着了护城河,远远便见着了一辆牛车,还有自家小厮似乎正在揪着一个小屁孩儿说着甚么。 他这厢快步过去,便听得牟虎怒冲冲喝道, “忒你这小孩儿,为何使狗屎糊我们家的车?” 那七八岁的小孩儿一面挣扎一面尖声应道, “这里是我们家的地方,谁许你们来这里洗车的?” 牟虎听了大脑袋左右一晃,问道, “你说是你们家的便是你们家的了,你们家是刻了字儿,还是立了碑,怎得就是你们家的了?” 那小孩儿面对比自己高出出足足两个脑袋的牟虎那是半分不怵,跳着脚指那河边用石头搭的简易台阶应道, “这台阶就是我们家搭的,我们家都是在这里洗菜洗衣的,这就是我们家的……” 哎呦呵! 牟彪闻言却是眉毛一挑, “真该让爹他们来瞧瞧,个个都说我是个蛮横不讲理的,没想到这京城里还有比小爷我更不讲理的!” 牟虎显也是被那小孩儿气到了,气极反笑道, “嘿嘿……你倒是占出理儿来了,这护城河沿岸多少人家,照你这么说,家家都弄几块石头,就把这河岸给你们分了,旁人就不许来洗东西了?” 那小孩儿一甩脑袋,头顶上的冲天小辫儿一扬, “别人我不管,这处就是我们家的,你把水给我们搅浑了,我们家还怎么洗菜,糊你狗屎都是轻的!” 牟虎与牟龙乃是自小就进了牟府的,虽说是下人,却是仗着府里的势,在外头都是他们寻茬揍人的,几时被人这般强辞夺理过,闻言终是忍不住挽起了袖子,一伸手便将那孩子的脖领子薅住, “哎呦呦!今儿爷倒要让你瞧瞧,这护城河到底是谁家的!” 说罢抬手便要扇那小子,后头老管家刘松见要动手,忙喝止道, “牟虎……不要与这小孩子儿一般见识,我们速速离开才是!” 即是老管家开了口,牟虎也不好不卖面子,于是手上便是一慢,却不防那小孩儿倒是个胆儿肥的,趁机一歪脑袋便一口咬到了牟虎的手臂之上, “啊……” 牟虎一声惊叫,手上一松,那小孩儿立时便脱了身,往后退了两步,却是抬脚踢在了牟虎的小腿迎面骨之上, “哎呀!” 牟虎大叫一声,抱着小腿跳脚,那小孩儿回身便跑,跑了两步回头冲着牟虎吐舌头, “蠢大个儿,疼不死你!” 牟虎见状是勃然大怒,便要拔腿追来,那小子占了便宜自然不会给他机会找回来,于是转身便跑,却是没跑向步就一头撞到了一个人怀里,那人比自己高一个头,身子十分壮实,胸脯上的肉又硬又厚,被撞上了非但不退,反而胸口那么一挺…… 小孩儿立时便被反弹回去,脚下一个趔趄,后退两步,差点儿坐到了地上,这小子乃是这条街上浑惯了的,这厢连人都没有看清便开始駡了起来, “你个不开眼的东西,是不是着急去投胎,小爷伺候你!” 说罢蹦起来便要故计重施奔着来人的小腿踢去,却不想来人比他更快一步,却是脚丫子一抬正正踹到了他的肚子上,这一脚又快又重,踹的他尖叫一声又屁股坐在了地上,抬头一看,见是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生的十分壮实的小子,忍着疼翻身站起一把向对方推去, “你起开!” 牟彪哼了一声,一把薅住对手手腕子,再那么一扭,那小子立时嗷嗷叫唤着背过身去,他看了一眼追过来的牟虎, “这小子怎么回事儿?” 牟虎应道, “少爷,可不是我们惹事儿,在这处好好洗车,眼见得都洗好了,这小子悄悄绕到后头在车上糊狗屎……被我逮住了!” 说罢一指扔在地上用烂叶包裹的一团东西,牟彪一见那团稀烂的黑黄之物,不由厌恶的眉头一皱,冲那正挣扎想跑的小孩儿喝道, “你是谁家的小孩儿?” 那小孩儿吃了了亏却还是嘴硬, “我是你家老太爷爷!” 说完跳起来,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就咬向牟彪的手腕,牟彪手一松,他一计得逞转身就跑,却不料牟彪与牟虎早有准备,他身子一动,二人便跟着上去,一左一右伸手抓着那小子的肩头,牟虎恨他可恶,伸脚一绊那小子便啪叽一下摔了一个狗吃屎,被二人死死按在地上。 那小子被人按住,心知逃脱不得,立时放声叫唤起来, “来人啊!救命啊!欺负小孩儿啊!” 他这么一叫,护城河旁走动的人纷纷侧目,刘松见了忙上来劝道, “少爷,别动手!快别动手!今儿可是您头一天入学,可不能惹事!” 若是让老爷知晓了,连他们二人都要跟着受罚! 牟彪闻言愣了愣,想了想对牟虎道, “罢了,今儿饶过他吧!” 他是不想惹事,却不防地上的小子听了出了便宜,身子一得自由,翻身坐起来便放声大哭起来, “打人啦!打人啦!你们合起伙来打我,我要告诉给你家大人去!” 牟彪与牟虎对视一眼,都被这小子的无赖给惊到了,牟彪伸手扯了那小子的小辩子,仔细打量他的脸, “你到底是谁家的孩子,怎么养的如此泼皮无赖!” 虽然人人都说牟八少爷性子顽劣,可牟彪自觉乃是位有身份的小爷,这般倒打一耙,不要脸不要皮的事儿还真做不出来! 那小子一面哭一面骂, “你管老子是谁家的!老子是你们家祖宗!” 二人见他都这样了还在嘴硬,不由又是怒从心头起,牟虎抬手就要照着他后脑拍去,远远有人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喊, “住手!别打!别打!” 却是个娇嫩的女声! 二人抬头一看,见得由远及近跑来了一个梳着双髻的小娘子,那小娘子生的瘦瘦小小,眉目倒是不出众,只一双眼十分的黑亮清澈,跑到近前对于人急道, “住手!且先别动手,你们压着的是我兄弟,他若是做错了事,我自会告诉家里大人处罚他,切切不要动手!” 牟彪见这小娘子说话倒是没她兄弟惹人厌烦,当下便放手起身,指着一旁地上的东西对她道, “你兄弟拿狗屎糊我们的车!” 那小娘子闻言一脸早知如此的神情,忙行了一礼道, “此事是我兄弟不对,我兄弟年纪小不懂事,我替他向二位赔罪,还请放开他再说话!” 牟彪见这小娘子倒是个知礼的,又自诩好男不同女斗,不好太过为难她,便一歪脑袋示意牟虎放开了那地上的小子,那小子一骨?爬起身来,躲到了女子身后,却是开口骂自家姐姐道, “贾老四,你胳膊肘向外拐,怎么偏帮着旁人,明明就是他们欺负人,你赔甚么罪!” 那小娘子闻言气恼的一指地上的东西, “这是不是你弄的?” 那小子倒是真无赖,一甩脑袋, “不是我,是他们冤枉我的!” 牟彪闻言怒哼一声,牟虎气的挽了袖子就要上前, “好小子,不认账了是吧,老子今儿倒要瞧瞧你嘴有多硬!” 那小娘子见状忙抬手阻拦道, “请勿动手,请勿动手……” 回头又呵斥自家兄弟道, “贾老七,男子汉大丈夫怎可抵赖说谎,做了便是做了,还不快向人道歉!” 自家兄弟甚么德行,她心里明镜似的,适才她打家里出来想去街口的面摊帮手时,便见着自家兄弟鬼鬼祟祟的跟着一辆牛车去了,却是久久不见回转,母亲向氏担心小儿子,便命她出来寻找,她顺着牛车的方向跟过来,果然便寻着了人。 依着贾老七往日里的德行,这样的事儿十有八九是他做的! 贾老七乃是家中独子,上头六个姐姐没一个能压得住他,闻言却是眼儿一瞪,回应道, “贾老四你吃里扒外!你哪只眼瞧见我糊狗屎了,明明就是他们动手打人在先!” 嘿哟! 这小子真是天生的无赖痞子,嘴硬耍赖的本事当真一流! 这若是放在以前,牟八少爷说甚么也要把这小子拖出来按在当场,把他揍得亲娘都不认识,不过如今他是做过武状元的人了,自然不屑同一个街头市井的小无赖计较,鼻子里哼哼两声不想再同他纠缠,便转头吩咐牟虎道, “我们走!” 第十章 贾四莲受冤挨打 牟彪说罢与牟虎二人转身就走,他们身后那小子却是气不过,一手抓了自家姐姐的裙子,抬腿便踢到了她的小腿上, “贾老四,你伙着外人欺负我,我要回去告诉娘!” “哟呀!” 那小娘子一个不防被他踢了个正着,一时疼痛难当,痛叫出声来,牟彪回头一看立时怒了,大步上去一把揪了贾老四的衣领, “啪!” 抬手就是一巴掌,贾老四捂了脸,刚要说话, “啪!” 又是一巴掌,牟彪骂道, “小子,你使狗屎糊了我的车,我不同你计较,可你对亲姐姐动手动脚,我却不能容你!” 说罢又是一巴掌打下去,牟八少爷虽说顽劣了些,却是见不得这类对女人动手的事儿! 两巴掌下去,贾老四的鼻血立时便流了下来,说起来牟八少爷比这小子大不了多少年纪,只他生在富贵人家又是自小练了武的,长的身子壮实,比同龄的孩子都显得高大,又他这是含怒出手,打起人来是半点没有留手, “啪……” 又再一巴掌扇下去,手里这瘦瘦小小的小子不单是鼻子里淌血,连嘴角都流血了! 他这一下子暴怒出手,吓的众人都是一呆,尤其是那小子的姐姐更是手脚僵硬愣在了当场,在后头的老管事刘松见打出血来了,吓得也来劝道, “八少爷!八少爷!可不能这样,事儿闹大了,只怕连书都读不成了!” 这头一日出门进学便打了人,老爷说不得会发怒,将少爷关在房里,不许出府了! 牟彪打了几巴掌,感觉气消了些,又见这小子的姐姐,两个黑漆漆的眼珠子瞪得跟西域来的紫葡萄似的,正满脸惊恐的看着自己,便有些后悔下手重了,再一听刘松所言,悻悻的松了手,任那小子脚下一软跌落到地上,想了想冲那小娘子道, “你也不必怕,这小子是小爷我打的,你父母若是怪罪便尽管让他们来寻我好了……” 说罢一指方向, “小爷我就在前头那秦先生的私塾里读书,你让他们来那处寻我就是!” 说罢让刘松掏了一两银子给那小娘子, “给你,算是这小子的汤药费了!” 说罢便带着牟虎与刘松扬长而去。 那小娘子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地上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兄弟,弯下腰去扶他, “起来吧!” 谁知刚弯下腰便被自家兄弟一口血水啐在脸上,手里的银子也被抢走了, “贾四莲,你伙同外人欺负自家兄弟,我要回去告诉娘!” 说罢也不用她扶了,自己一溜烟儿爬起来,便往家跑去。 “你……你不要胡说!” 贾四莲心知要是让他恶人先告状,自己少不了一顿笤帚,忙提了裙子跟着追了过去。 只她腿脚没有她兄弟的快,待回到家中,早见着贾家老七,在母亲向氏的面前一面哭一面添油加醋的告状, “四姐帮着外人欺负我,那两个小子合起伙来打我,四姐非但不帮忙,还说是我的错,就那很眼睁睁看着外人打我……” 向氏闻言一张胖脸上蛤蟆眼怒瞪,两道修剪的有些粗糙的眉毛都快挑到头发里头去了,这厢一转身瞧见了门外跑来的四女儿,一扭身就冲向了角落放着的笤帚,弯腰伸手抄起来便向四女儿劈头盖脸打去, “我把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我不过就是回来吃顿饭,让你去找找你兄弟,你就让他挨了打,这是你亲兄弟,我们老贾家的独苗,若是让人打坏了,你十条命都赔不起!” 向氏打女儿可是比牟彪下手都狠,那笤帚带着风声便奔着贾四莲的脸去了,这要是打实了,贾四莲的一张脸便不能看了,贾四莲忙闪身躲过,向氏一见大怒, “你还敢躲!” 抬手又是一记,贾四莲提着裙子往旁一闪身,口中叫道, “娘,你不能光听弟弟的,是他拿了狗屎去糊人的马车,被人逮住才被打的!” 向氏闻言愣了愣,回头问儿子, “你拿狗屎去糊人的马车了?” 贾家老幺儿这回倒是不耍无赖了,反而得意洋洋邀功道, “娘,那车上的小子前头打我们摊前过,不买你的面吃,却去吃那孙家婆娘的面,儿子瞧不过,便去教训了他们一下……” 末了还补了一句, “我这是为娘出气呢!” 向氏闻言转怒为喜,甚是感动的过去抱着儿子亲了两口, “好孩子,果然是娘的好儿子,这家里就你同娘最贴心了!” 这向氏自嫁给了贾金城,连着生了六个女儿,好不易才得了一个老七是个儿子,那是宝贝的不成! 贾金城就是一个衙门里的仵作,月俸少得可怜,每每有凶案发生,他前去验尸,再顺带给死者整整遗容,赚两个死者家属给的谢银,家里孩子多了,实在养不活,向氏便在巷口摆了一个面摊子,好贴补家用。 原本这杨花巷子就他们一家卖面的,生意倒还过得去,可打去年起,便多了一对孙氏母女也在那处卖面,那孙家的婆娘死了男人,没处营生就出来抛头露面抢他们生意! “呸……甚么卖面,分明就是卖笑!” 向氏见着那孙氏便恨得牙痒痒,仗着生得有几分姿色,每日里冲着来来往往的男人搔首弄姿,那些男人也没一个好东西,见着孙氏媚眼儿一抛,那魂儿便被勾走了,全跑到孙氏的摊上吃面,自己这边的生意便差了起来! 贾老七心疼自家亲娘,又是家里娇惯了,在这巷子里可是出了名的泼,恨孙家母女抢了生意,便时不时的去寻那孙家母女的晦气,不是往人家面汤里撒尿,就是往人炉里倒水,孙家母女家中无有男子撑腰,拿这一对母子没有办法,只能忍气受了,谁知贾老七变本加厉,到后头瞧见有人去孙家面摊上吃面,他都要想法子祸害食客一下,好让人吓住再也不敢去了! 今儿正巧牟虎与刘松赶了车过来,想着一早出门还未用饭,便下车吃面,却是去了孙家的面摊,没有去贾家的,向氏正愁这一早上还没开张呢,见状不由咬牙切齿, “呸……狐狸精,连头发胡子全白了的老头儿都要勾引……出来卖甚么面,卖身岂不是赚得更多!” 贾老七见这情景自然是不肯放过牟虎二人,跟着他们到了护城河边,看他们正在洗车,先按兵不动,等到他们把车洗好了,用烂树叶子捡了狗屎往马车上糊时,却是被牟虎逮个正着,才有了后头的事儿! 贾老七将这事儿一讲,向氏听了非但不怪,反倒是抱着他亲亲肉肉,心肝宝贝的亲了好几口, “我的儿,你真是为娘的心肝儿,知晓为娘心里的苦楚,能为娘出气!” 贾老七得意的横了贾老四一眼,指了她道, “娘,四姐非但不帮我,还伙着外人来打我!” 一句话又将向氏的怒火勾了起来,转身追着四女儿便打, “吃里扒外的小贱蹄子,我打死你!” 贾四莲见她气势汹汹,不敢呆在原处任她打骂,只能提着裙子在院子里打转,好在向氏肥胖,腰粗腿短,跑上两圈儿便开始呼呼气喘,指着她骂道, “小贱蹄子,你再跑,等你爹回来,看他不打死你!” 贾四莲能躲一时是一时,她脚下不敢停,一旁的贾老七在一旁龇着牙看着热闹,此时他两边的脸颊已经肿得老高,正疼得咝咝抽气,他打不过牟彪二人,却是心恨自家亲姐不帮手,见她打自己面前过,立时一伸脚便将贾四莲绊了个跟头,向氏见状扑上去扯住女儿的头发,照着后背上就是两拳头,打的贾四莲痛叫不已, “哎呀!哎呀!娘别打了!” 贾四莲奋力挣扎,无奈头发被亲娘死死抓住,越是动弹,头皮越是撕裂般的疼,她也是个机灵的,转脸间见有邻居打门前路过,突然一扭身,伸手一把扯向了向氏的裙子,向氏身形肥胖,那裙子宽大,腰带扎得不紧,竟是被她一扯之下有松动之虞,向氏大惊,生怕在人前丢了脸,忙放开贾四莲,伸手去拉裙子。 贾四莲得了解脱立时飞奔向了门口,见向氏还要追来,便立在门前大叫道, “娘,你有那空闲打我,还不如去搜搜弟弟的身上,人家打了他还赔了一两银子呢!” 向氏闻言立时双眼一亮, “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啊!够他们家花销一年的了! 贾四莲点头道, “人家打了他两巴掌,却赔了足足一两银子,被弟弟拿去了!” 适才他们是一前一后进的家门,贾老七忙着告状,想来那一两银子还没空藏起来,应该还在他身上! 向氏一转头,果然见小儿子躲躲闪闪就要往屋子里跑, “老七,你别跑!” 向氏这时节倒是比打女儿时更加神勇了,粗腿一蹬,移形换位之间,就将快要躲进屋子里的小儿子给一把揪住了, “银子呢!老七快拿出来,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可不能揣着,仔细给人抢了去,快给为娘,为娘给你藏起来,以后给你娶媳妇用!” 第十一章 贾夫妇偏心太甚 向氏着急去哄儿子那一两银子,倒是无心去跟四女儿计较了,贾四莲拍了拍胸脯,庆幸逃过一劫,却是一转身远远见得有一人,正背着手缓缓向家门走来, “爹!” 贾四莲远远便认出人来,叫了一声迎了上去,贾金城见着四女儿点了点头,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却是提着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 “今儿城西出了凶案,指挥大人叫了我去了一趟……” 贾金城生的干瘦,皮肤黝黑,山羊胡,两道眉毛往下耷拉,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儿,说起城西的凶案来连连摇头, “最近城西也不知怎得了,连着出了几起命案,各司的仵作们都忙不过来,便叫了我去帮手……” 贾金城乃是东城兵马司的人,城西的案子本就不该他去,只前头的一桩媳妇杀夫家的案子,一家四口的尸体还在验房里摆着呢,城西的老罗忙不过来,便请示了指挥大人,叫了他去帮手。 贾四莲提着肉,一脸好奇的问, “爹,你验的是甚么案子?” 贾金城看了女儿一眼,缓缓应道, “乃是窃贼入室杀人的案子……” 贾金城平日里沉默寡言,又是做的仵作这一行,相识之人说起都有些觉着晦气,家里人也都惧怕那血淋淋的场面,多不会问起,只有四女儿天生大胆最喜打听这类事儿,久而久之贾金城便只同四女儿谈公事了…… “……那窃贼原是想入室盗窃,却是恰缝这室中男主人出门行商,只留了女主人与三岁的孩童在家中,又翻找财物时被女主人发现,女主人叫嚷起来,他便起了杀心,用一把牛耳尖刀将女主人刺死,又那三岁孩童被母亲的惨叫声惊醒,哇哇哭起来,也被刺死……此贼心黑手狠,下手毫不留情,母子二人,一人中了十七刀,一人中了八刀,都是在胸腹之处,乃是起了必杀之心啊!” 贾四莲听得满脸的愤怒, “竟有如此凶残之人,父亲……那贼人可是拿住了?” 贾金城摇头, “那母子二人的尸体是在男主人第三日回家之后才发现报了官,提督大人已是发出海捕文书,让京城周边各府州配合抓捕,只人都逃出去,想要拿住便难了!” 他做这一行也是有近二十年了,但凡有仵作出现的案子都不会是小案,若是遇上勤勉的上官肯卖力查案,十桩案子倒是能查上五六桩,若是遇上那混日子,只知讨好上官,不肯安心办实事儿的,十桩里能破一两桩便已是运气了! 而似这种杀人远逃的案子,最是难办,夜黑风高连个人证都没有,凶徒的相貌身高只能勉强得个大概,想要寻人便如大海捞针,难上加难啊! 这案子多半是要石沉大海了! 父女二人边说边往家里去,进了大门正遇上向氏出来,见了四女儿眉毛一竖刚要叫嚷,四莲忙道, “娘,东西找着了吗?” 向氏一愣,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丈夫,立时转了嘴一咧,变了一个笑脸对丈夫道, “当家的,你回来啦?” 可不让当家的知晓自己得了一两银子! 贾金城点了点头,一面往里走一面随口问道, “你找甚么东西?” 向氏在丈夫身后瞪了四女儿一眼,应道, “不过针头线脑的小玩意儿,我寻思着这几个丫头每日里在外头疯跑也不是正经事儿,不如在家里做做针线活儿,以后嫁了人才不会被婆家嫌弃!” 说起这个贾金城甚是嫌弃的看了妻子一眼, “就你那针线活儿也好教女儿们?” 向氏嘿嘿一笑, “我的针钱活是不好,不过隔壁王大娘的针钱好,不如叫几个丫头去她那处学一学……” 贾金城点了点头, “这倒是个好法子……” 说罢转头看了看四莲, “让几个小的在家里做做针钱活也不错,出摊儿的事,只让三莲跟着你去便是了!” 虽说穷人家的女子不讲究,不过女子太过抛头露面总是不好,左右三莲已经定了人家,没有多久便要嫁人了,倒是不怕这些! 向氏点头,却是左右四顾,这才想起来家里还有两个丫头不见了人影,当下抬手便给了四莲一下, “啪……” “死丫头,尽知晓玩儿,你两个妹子跑去哪儿了,还不快去找找!” 向氏可是记着前头那一出呢,这一下子打的又快又狠,四莲只觉得背心处一阵剧痛,差点儿叫出了声,她怕向氏再下“杀”手,不敢多说,只能忍疼向外跑去。 贾金城却是不管妻子如何打女儿,又问她, “老七呢?” 向氏应道, “在屋里呢……” 贾金城点了点头,伸手在怀里摸了摸,在向氏翘首以待之中,摸出了十来个铜板儿,分了五个出来给她, “今儿出一趟差,得了几个赏钱,这几个给你……” 向氏忙伸手接过,目光却盯在了剩下的铜板上,贾金城脸一板哼道, “这几个铜板儿够家里两日家用了,你要省着些!” 向氏见他将手里的铜板又收入了怀中,这才一脸不甘的应道, “当家的,这点儿铜板可不够!” 贾金城仍是板着脸道, “那不是还拿了一块肉回来么,这几日够吃的了!” 穷人家吃肉是极难得的,这也是贾仵作,虽说衙门里领不了多少俸禄,不过好在但有凶案发生,前去验尸勘察,事主总会私下里给谢银,今儿这一家男主人常年在外经商,倒是有些家底,之前那盗贼进屋,杀人之后心中慌乱却是没敢细翻就逃走了,男主人失了妻儿倒是保住了财物。 又有一点贾仵作没有同女儿提起,那家的女主人撞破行窃之后,是被人先奸后杀的,死状十分凄惨不说,还衣衫不整,肌肤坦露,他要去验尸自然要去了衣裳验看,男主人为了妻子名声,这谢银给的不少,足足有一两银子,只贾金城知晓妻子的德行,不敢漏了底子,在路上就把银子换成了铜板儿,藏了一些在密处,只带了少少的十来个回家。 向氏那是面上装着不甘,心下却是暗暗高兴,适才她好说歹说从儿子手里哄出来的一两银子,正在自己怀里好好的揣着呢! 这事儿她早叮嘱了儿子,不能告诉他爹,只他们娘母二人知晓便是,不过…… 向氏回头看了一眼大门,见自家四女儿正领着五女儿和六女儿进来,脸上肥肉抖了抖, “还要想法堵了四丫头的嘴才是!” 当天贾仵作家里是吃的肉,一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向氏细细的切成了丁,混着白菜炖了一锅,那肉丁儿只约摸指甲盖大小,混进菜里实在难找,但总归是粘了些油星,一家人倒也吃的津津有味儿,特别是老七贾尤传脑袋几乎要钻进碗里了,贾金城见状咳嗽一声, “老七,你在做甚么?” 贾尤传头也不抬的应道, “爹,我在找肉呢!” 贾金城闻言没有应声,只是低头扒饭,贾六莲见兄弟挑肉没有被骂,忙也跟着凑了过去,使筷子在菜里翻找, “啪……” 贾金城没有动,却是向氏的筷子头带着风声打在了贾老六的手背上,贾老六的手背立时便红了, “娘,你……干嘛打我?” 贾老六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显是疼得不轻,向氏瞪她道, “姑娘家家怎么这么馋,你还有没有规矩?” 贾老六哭了起来,指着仍在大力翻找的贾老七道, “弟弟也翻了,你怎么只打我不打他?” 向氏应道, “他是你弟弟,你同弟弟计较甚么?” 贾老六闻言还要哭闹,贾金城却是冷下脸喝道, “要吃便吃,不吃便下去!” 贾六莲闻言半句话都不敢言了,忍着眼泪低头扒饭。 一顿饭之后,三莲便领着妹妹们去了灶间刷碗,因是为了省灯油,自然是不会点灯的,只是让年纪最小的六莲升了火热水,三莲、四莲和五莲借着火光,洗刷着碗筷,打扫着灶间,六莲仍是忿忿不平的看着正房里的灯光,小声嘟囔道, “爹和娘就是偏心,他们甚么事都顾着老七!” 四莲和五莲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有三莲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爹娘连着生了我们六姐妹,就只得了弟弟这么一个,他是我们贾家的烟火,偏心他也是常理……” 贾六莲还没有说话,四莲的性子最是耿直,闻言应声道, “老七那样子被娘都惯坏了……” 说着将今儿在外头的事讲了出来,末了又道, “这般宠着惯着,我就怕这贾家的烟火没传到他手上便……” 她的话没说完,便被三莲给打断了, “四妹,别胡说……” 顿了顿又叹了一口气道, “总归我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便是六莲在家里也呆不了几年了,再熬上些日子,就是嫁出去的人了,他以后是好是歹都是由爹娘担着了!” 五莲冷笑一声应道, “三姐姐,你当嫁了人便能好过了,大姐姐和二姐姐如何我们可是都看着呢!” 贾大莲嫁给了京城的一户小吏人家,丈夫是个浪荡子,成日只知吃酒耍乐,夜不归宿,贾大莲嫁了个郊县的庄户人家,丈夫倒是勤快肯干,只吃了酒便如变了一个人般,动手打起二莲来,那是往死里揍。 第十二章 姐妹们心忧后路 两个姐姐过的不好,全怪贾氏夫妇当初就是看那两家彩礼比旁人多了三成的份儿,才将两个女儿送出了门,三莲的亲事也是去年就定下了,却是一家小商户,家里有些银子,彩礼也给的不少,只听说三莲那未婚的夫婿,是个病秧子,三莲嫁过去还未知以后的日子如何呢! 五莲这话一出口,昏暗的灶间里一片沉默,大家都知晓,父母多收彩礼,都是为了最小的弟弟打算,这是为了贾尤传攒钱娶媳妇呢! 半晌四莲却是冷笑一声道, “若这银子当真是落在老七身上,我便当是还了父母的养育之恩,只怕这银子一多半还要落在向家人的手里,那才是冤枉!” 向氏重男轻女,偏疼儿子可是有家风传承的,她娘家便是如此,家里三儿四女,四个女儿出嫁多年,便是如向氏这般在贾家都生了七个孩子的外嫁女,向氏那样娘亲,几姐妹的亲姥姥也要三不五时,趁着女婿不在家里,上门打秋风,从女儿手里抠搜点银子拿回去给儿子们花用! 而向氏在家行大,别看她对女儿们是凶神恶煞,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可见着自家亲娘便如耗子见了猫一般,那是听教听话,说甚么是甚么,让给银子不敢拿铜板儿! 贾金城刚同她成亲头两年也是将银子给她管着,结果生大女儿和二女儿时,却是连稳婆的赏钱都给不起,问向氏自己每月的俸银都去了何处,向氏只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贾金城想一想便心里有了数,于是自那时到如今,家里用度他都是三五日一给,给也只给五六七八个铜板儿,就是为了扣着她不给向家人。 却饶是如此,向氏还是有法子从家用里扣下一个两个的铜板,一点点的攒给娘家人,贾金城有一度恼极了,想借着没生儿子的由头休了她,却没想到向氏最后生了一个贾老七出来,倒是将他娘给救了,贾金城只能无奈做罢,也正是因着如此,向氏自觉小儿子乃是自己的福星转世,跟自己是一条心,所在比丈夫还更加偏疼贾尤传! 父母偏心小儿子,家里的几个女儿心里都是明白的,听了四莲的话,个个都是沉默不语,半晌六莲先哭了起来, “你们都比我大,我是这家里最后出嫁的,还要熬好几年呢!” 三莲劝她道, “大家都是这么熬过来的,你就忍忍吧,待到我们都嫁出去了,许是爹娘见家里孩子少了,倒要对你好些呢!” 四莲听了只是暗暗摇头, 六莲在姐妹里年纪最小,姐姐们心疼她,家里的事儿都帮着做,若是以后她们都嫁了,只怕家里这一应事儿全数都要落到六莲身上,那时节才有的她苦头吃呢! 姐妹们正在灶间里窃窃私语,正堂里向氏站出来嚷道, “你们几个贱蹄子在灶间里嘀咕甚么呢,这都甚么时辰了,还不提了热水给你爹和弟弟洗洗……” 三莲忙应了一声, “娘,就来了!” 五莲忙取了角落的水桶,让六莲勺满水,五莲便迈着小碎步吃力的提了过去,四莲见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催了三莲道, “三姐姐快去睡吧,明儿一早你还要同娘一起摆摊儿呢!” 这附近有早市,四更天便有人在巷口走动了,向氏为了多赚那几个铜板儿,都是早早的出摊儿,因着前头两个姐姐出了嫁,就轮到三莲跟着她在外头抛头露面,待三莲出嫁之后便要轮着四莲了。 三莲点了点头,也勺了水洗了一把脸,便回屋先睡了,剩下姐妹三个,伺候着父母和兄弟洗完之后,才自家洗洗回了屋。 贾家人住的院子乃是租赁的,一年交了一两银子的租钱,破破烂烂不过正房一间,左右偏房,正房是给贾氏夫妇住的,偏房一间给了贾尤传,另外一间便是六姐妹住的。 那斗大的一块地方,六姐妹住实在太过拥挤,便没有设床,只是要睡时在地面铺上一层稻草,上头再铺上布做的褥子,如此便可挤下六人了。 不如饶是如此,六姐妹还是拥挤不堪,不过自大莲和二莲出嫁之后,四姐妹就宽松了不少,待四莲三个回去时,三莲早已将垫褥铺好,自己在角落处睡了。 三人过去脱了衣裳,六莲便往三莲的被子里钻,三莲被被窝里钻进来的冷风惊醒,抓了妹妹冰凉凉的手,恼道, “死丫头,又来作弄我!” 六莲嘻嘻笑道, “三姐姐这处暖和嘛!” 三莲没有再说话,将妹妹抱进怀里,轻轻拍了拍背, “快睡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一旁的四莲与五莲早钻进一个被窝里,紧紧的贴在了一起,这入冬的夜晚,寒风已是渐起,睡在潮湿的地面之上,虽说隔了一层稻草又铺了一层薄褥子,却还是让人觉着透骨的寒,姐妹们紧紧依偎在一处,互相温暖着。 四人渐渐沉入了梦乡里,也不知是谁迷迷糊糊的说了一句, “也不知甚么时候我们能有床睡,有火盆儿取暖呀?” 将睡将醒的四莲猛然睁开了眼,瞧向头顶的黑暗处,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悄声答应道, “会有的,我们都会有的!” 这小屋虽说破败,床铺虽说寒冷,但总有与自己一起取暖的人,总比那小树林里,黑暗幽深,孤寂可怕的地下强,她在那里呆了好多好多年,动也动不得,叫也叫不出,直到有一天,她来了,把自己给放了出来,自己这才解脱了那具躯体的束缚,化成了一缕青烟缓缓的向天空飘去,之后又来了一阵大风,忽悠悠吹得自己天旋地转,再清醒过来时,便已经来到这里了! 以前的自己虽说有父有母,还有兄弟妹妹,却是从小都是在一个小山村里长大,身边只有一个年迈的妈妈照顾着,妈妈待她虽好,但总归不是亲人,她一个人在山村里长到了十岁,见着同村的小孩儿有父有母,有兄弟姐妹,心中羡慕之极,便是见人挨了打,也是觉得那人是十分幸福的。 她就在那小山村里一天天的长大,一天天的盼着,因为爹爹说了,只要她长到十岁便可以将她接回家去,同一家人团圆,她就那么数着日子,好不易盼着十岁生辰到了,爹爹却没有来,她心里着急,夜里睡不着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没想到受了凉,浑身上下发热,四肢无力,就那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待到她再清醒过来时,便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具身体里,那具身体被埋在一个小密林之中,上头浅浅的盖了一层泥,她也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身子不能动,却能听见外头鸟儿的鸣叫声,野兽的低吼声,还有偶尔一两个村民闯入了密林之中的说话声,她的意识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又糊涂,睡一会儿又醒一会儿,完全不知外头的时间流逝,就那么孤独的呆了很多个春夏秋冬,直到有一日夜晚,有人来到了密林之中,将自己身上覆盖的泥土全数拨开。 她便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自己的脸,一张长大之后的脸! 她瞧见了自己在哭,有一颗眼泪滴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立时就觉着身子一轻,开始缓缓向天空升去,趁着这一时节,她向下看了一眼,长大了的自己正伏在尸体上哭泣,而她的身边有一位容貌俊美的男子正在小声安慰,随着她身子越飘越高,她最后瞧了一眼那地上正在消失的尸体,高大的身形,丑陋的容貌…… 原来……我一直就是呆在这样的身体里…… 之后她便被一阵不知从何处来的怪风一刮,眼前一阵光怪陆离,万般颜色,幻影重重,之后她眼前一黑,落在了一处温暖的所在,不久之后又一阵挤压之力给推了出来, “恭喜!恭喜!是个小囡囡……” 有人在说话, “甚么……又是个赔钱货?” 有人在哇哇的哭,嚷嚷道, “丫头片子我不要,抱出去送人!” 她一听便慌了,她知道自己这是又投胎了,没想到这才刚出生就要被人给抛弃,前世里自己已是够惨了,这一世难道自己还要更惨么? 想到这处她不由哇哇的大哭起来,于是这屋子里立时便响起了小婴儿响亮的哭声,半晌有人沉沉说了一声, “自家的孩子,即是生下来了,便没有送人的道理,养着吧!” 就这样,她成了贾家的第四个女儿! 之后她又有了两个妹妹,贾金城乃是仵作,也读过几天私塾,但于取名上也不过随大流,生了这么多女儿,不过跟着排序叫了个大莲、二莲、三四五六莲,六个女儿生下来,贾金城再是汉子也有些顶不住了,又因着向氏时常偷钱接济娘家,贾金城便动了休妻的心思,向氏察觉之后,那是一哭二闹三上吊,与贾金城闹了好一阵子。 眼瞧着向氏便要被休弃回娘家了,却是意外又有了身孕,向氏那是又拜菩萨又求道祖,又喝符水又吃素,向满天神佛许了不少愿,待到生产时听稳婆说是个带把儿的,向氏那是喜极而泣,哭得死去活来,有了儿子,总算是逃脱了被丈夫抛弃的下场! 第十三章 清晨忙碌讨生活 贾金城与向氏本就重男轻女,一心求香火,原就对六个女儿十分嫌弃,待生下儿子之后越发变本加厉,六个女儿捆在一处都比不上一个儿子,惯得贾尤传奸懒馋滑,霸道无知,在家里倒也罢了,如今随着年纪越大,已是坏到外头去了,街坊四邻见天儿上门讨说法,偏向氏也是个一味护短的,又仗着身肥体壮,嗓门儿奇大,无论是文斗又或是武斗都能打遍这附近几条街无敌手,母子二人联起手来,俨然成了这杨花巷一霸。 贾家有六个女儿,穷人家的女儿家自然不同大家闺秀,十指不沾扬春水,贾大莲与贾二莲在家时,都是每日里天不亮便出摊卖面,若是生意好半夜里才归家,若是当日里带回来的银子少了,少不了向氏一顿打骂。 待到大莲与二莲嫁出去后,向氏原是想让三莲带着四莲去的,只来了一对孙家母女,向氏怕女儿们面嫩,不好同孙家母女抢生意,便自己亲自出马带着三莲出去卖面(欺负人),待得早市那一波生意过后,才让四莲过来接替,向氏回家歇息。 要说最累,却是三莲,每日早早出摊,晚晚的才能回家,有时累的眼皮子打架,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招呼客人,只好在她没有多少日子便要出嫁了,以后这担子怕是要落在四莲的肩头上了。 贾四莲倒是不怕辛苦,怕的是为了银子,自己被父母闭着眼嫁出去,她毕竟是经了两世的人,虽说前一世只活了十岁,又生活在小山村中,但为官的父亲每隔一阵子便来瞧瞧她,也教她识些字,她明面上装作屡教不会,实则只是想用这笨法子哄得父亲多来看自己几次,而背地里,她早早已是能自己阅读书籍了。 因而她带着记忆到了这一世里,虽说出身在杨花巷的贫穷人家,但骨子里也是识字知礼的,她见不惯父母宠溺幼弟的做法,时常规劝,虽说常常招来向氏的一顿好骂甚或是好打,但总归忍不住想要管着弟弟改了坏毛病,因而这家里向氏最是不喜她的,贾金城倒是喜这女儿格外懂事,只他乃是男子,又时常在外头奔波,再心里终归是儿子最紧要,以后贾四莲的婚事只怕还是要落在向氏的头上! 想到这处贾四莲不由叹了一口气,在黑暗之中缓缓闭上了眼,耳边听着姐妹们粗细不一的呼吸之声,一点点的坠入梦乡…… 第二日一早,三莲最先起了身,点了一根蜡烛悄悄出了房,四莲听得响动,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了看,见三莲的身影消失在门口,便又脑袋一歪再睡了过去,却是没有多久便被向氏的大嗓门儿给惊醒了, “我把你个躲懒的贱蹄子,这都甚么时辰了,怎么才起身……啪……” 原来是三莲起身晚了,挨了向氏的打,四莲支起身子看了看外头,却见满眼一片黑暗,如今已是入了冬,要想天亮非得要辰时去了,现下不过刚刚卯时外头一片漆黑也不奇怪。 睡在她身边的五莲也被惊醒了,坐起身来听到外头向氏的声音,有些惊惶道, “怎么了?” 四莲低声道, “三姐姐应是起身迟了,被娘骂了……你睡吧,我去帮帮手……” 说罢自己穿好衣裳出了屋子,一到外头,迎面便是一阵冷风,顺着脖颈子便钻了进去,四莲到灶间里就见得三莲正在预备出摊儿的东西,见她来了有些惊讶, “四妹,你怎么来啦,不多睡会儿?” 四莲应道, “我来帮你……” 说罢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右边脸颊红通通的一片,正是向氏留下的巴掌印,三莲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脸上,笑了笑, “无事,娘打惯了,不让她打,今儿一日都别想消停!” 向氏那性子,一口气撒不出来,整日都会挑刺,让她打一巴掌反倒是好事! 四莲抿嘴没有说话,过来帮着三莲把东西搬到了院门前,等到向氏打着哈欠出来见着四莲,愣了愣,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缩了缩脖子冲着两姐妹嚷道, “即是四莲都起来了,今儿便跟着三莲去吧!” 四莲点了点头, “好的,娘!” 向氏鼻子里哼了一声,缩回了屋子里,咣当一声关上门,姐妹二人见状这才一人挑了一个担子出了家门。 贾家乃是摆摊儿,没有铺子,只有巷口一个固定的地儿,又因向氏母子惹人厌恶,巷口没有人家愿意借出地方给贾家人存放桌凳火炉之类,因而每日她们必是要从家里挑到巷口。 姐妹二人一前一后挑着担子行了好一段路,这才满身是汗的到了巷口, “哈啾……” 四莲身上本就穿的单薄,适才一路走来倒不觉得,如今一停下来,被巷口的冷风一吹,忍不住就是一个喷嚏,三莲见了忙放下担子道, “我快些把火升起来,在火前暖一暖就好了!” 这厢姐妹二人手脚麻利的摆好了摊,又将火升了起来,三莲拉了妹妹到炉前烤火, “待会儿汤熬好了,你喝一碗……” 四莲点点头,看着三莲将昨晚早已就熬在火上的高汤端了出来,放在炉上一阵大火之后,陶罐里凝固的高汤全数化开,变成了一锅翻滚的乳白色,一阵阵肉香飘散开来,四莲肚子里立时一阵咕噜作响,三莲伸勺子进去搅了搅,用一个粗碗盛了一碗汤和一小块骨头出来, “快喝吧,喝了就不冷了!” 四莲见那小块猪骨上,还有一块肉,却是犹豫着不敢接, “三姐,若是让娘知晓了,必是会骂你的!” 这每日里买来的猪大骨熬汤,向氏必是会仔细剔干净,不留一丝肉渣的,便是有留,那也是她打算着留到中午自己吃的,若是午时向氏过来发觉锅里的肉骨头数目不对,三莲定是跑不了一顿好骂的。 三莲笑道, “不怕,这里头好几块骨头呢,她可记不了这么小小的一块……” 四莲犹豫再三接过了碗, “我们一起吃……” 这么早出门,姐妹二人都没有用饭,此时正是又饿又冷,正当姐妹二人挤在炉着共喝一碗骨头汤,你一口我一口的啃着骨头上的肉时,巷子里又走出来两道身影,脚步声传来,二人俱是一惊回头一看,待见着对方的面容时,两边都齐齐松了口气。 三莲冲对方笑笑, “孙家婶子……” 对面的一对母女身形瘦小,五官生的也算清丽,只是面色有些腊黄,若是不然还要多添两分颜色,那孙家的寡妇见是她们姐妹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 “幸得不是那恶婆娘前来,要不然一大清早又要受她辱骂……” 孙家母女人缘倒是不错,巷口的一对老夫妇见她们母女可怜,无偿借了院子给她们存放桌凳,这时节他们也起了床,打开院门帮母女二人搬了东西出来,母女二人口中不住道谢,也在那边点火升炉,也熬起了高汤,那寡妇现揉了面,煮了两碗面条,让女儿孙婉儿送去给那一对老夫妇。 三莲见了低声对四莲道, “你瞧瞧,那孙家母女为人处世,十分周到,因而左右四邻都愿意帮助她们……” 反观自家亲娘只有手掌心向上,从未手掌心向下的,如何能同人相处的好,不与人交好,又怎能得人家帮忙? 这样的道理向氏怎么不知? 只那两碗面条也是铜板儿,向氏除了给娘家人大方,对儿子慷慨,其余人等统统没法子从她手里抠出一个铜板儿来! 四莲点了点头,没有说话,锱铢必较之人,只计得不愿失,是个人都不愿意打交道的! 向氏心里知晓这道理,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过错,只一味恨那孙家母女抢了生意,那一对老夫妇不肯借院落给她存放桌椅,性子实在霸道蛮横! 姐妹二人喝完汤,三莲便在案面上揉面,预备着客人上门,又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天色渐明,早市的人多了起来,贩夫走卒,商贾小吏络绎不绝的路过巷口。 一名脚夫坐到了孙家母女的面摊上, “煮一碗面,大碗的!” 这类脚夫身上也没多少铜板儿,自不会点那肉面,只会要一大碗素面,填饱了肚子好干活,孙家母女便有了第一个生意,之后姐妹这处也有个走方的货郎坐下,也是点了一碗素面,三莲忙碌起来,四莲却是勺了一碗高汤先端了上去, “客人先喝口汤暖暖身子吧!” 那货郎见状甚是高兴,忙点头感谢。 不多时,又陆续不少客人坐到了摊位之上,姐妹二人与孙家母女都忙碌了起来。 三莲煮面,四莲端面,收拾碗筷,先放到一旁,待得客人少些了,腾出手来便开始清洗,孙家母女会招揽生意,脸上带笑,口上多是客气有礼,不少客人都爱去她们的摊上,不过贾家这处,做的时间久了,且那高汤里有向氏的独家密方,老客人多喜欢到贾家的面摊上,两家的生意倒也不分伯仲,各做各的便是! 第十四章 一巴掌向氏封嘴 这一日因着向氏没有出现,两家人相安无事,忙过了这一波,姐妹二人甚至还得空同孙家母女说上了几句闲话,只到了午时向氏的身影远远出现,孙家母女立时撇过脸,连眼风都不敢扫向这边。 向氏走到近前,看了看孙家摊上的客人比自家摊上的多,立时恨恨啐了一口, “呸……狐狸精!” 又转头去看自家装铜板儿的小竹筐里,见装了约有一小半筐,心下满意,嘴里却是骂道, “怎么才这么点儿?” 三莲没有应话,四莲却是应道, “娘,今儿的生意已是很不错啦,昨儿一日拿回来的都没有这么多呢!” 向氏最烦这个事事与自己顶嘴的四女儿,闻言瞪眼道, “就你话多!” 说完去到炉前使了勺子在罐子里搅动,翻来找去半晌回头问三莲, “怎么少了一块骨头?” 三莲性子老实,没想到向氏还真有数,有些慌乱的应道, “没……没有呀,就是那么多……” 向氏见状越发起疑,一双蛤蟆眼死死瞪着三女儿, “你偷吃啦?” “呃……” 三莲眼神儿飘忽不敢直视亲娘,四莲见状在一旁应道, “娘,你别问三姐了,是我偷吃的……” 向氏闻言大怒, “我把你个赔钱的贱蹄子,银子没挣着几个,倒是学会偷吃了……” 说罢左右四顾,顺手抄起了案面上的擀面杖便要打,四莲忙叫道, “娘,这里还有客人呢!” 你用擀面杖打人,客人见了还吃不吃啊? 向氏看一眼摊上的两桌客人,无奈放下了擀面杖,却是弯腰把脚上的鞋给脱了下来,四莲见状一扭身就往街面上跑去,向氏怒气冲冲向四女儿追了过去,母女俩一前一后消失在人群之中,三莲在后头看着,心里虽急却不敢擅离摊子,只得希望妹妹跑快些,别被娘给逮着了! 四莲生的瘦小,脚下轻快,向氏胖肥,又少了一只鞋,多跑了两步便追不上女儿,停下脚步只得远远的叫骂, “……小贱蹄子,有本事你别回来,回来老娘打死你!” 四莲头也不回,脚下生风,一口气跑过了两条街,一抬头却见已经到酸枣巷了,却见得不少身背书袋的孩童正三三两两的往巷子里去,四莲知晓他们这是去秦家的私塾,不由满脸羡慕的跟在后头, “若是我也能读书便好了!” 前世里她虽只活了十岁,但好歹是个官家的小姐,也能读几本书的,如今她成了贾家的女儿,慢说是书了,便是那草纸在贾家都不得见,前头向氏买了两刀肥肉,也送了贾尤传到秦先生的私塾里读了两日书,贾尤传初时觉得稀奇,还有模有样的练了两日大字,贾四莲瞧着心痒便偷摸进了贾尤传的房,用他的笔和纸写了几个字,却是没想到被回来的贾尤传发现了。 贾老七当下就嚷嚷开来,引来了向氏,贾四莲挨了一顿打,之后贾老七因着在学堂里不守规矩,欺压同窗,不尊师长,被秦先生给赶了出来,贾老七回到家不肯说是自己的缘由,只说是贾四莲在自己书上乱画,被先生瞧见了勃然大怒,才赶了出来! 向氏闻听自然不会去追究儿子说的是对是错,只是又逮着四女儿打了一顿,将儿子不能读书的事儿怪罪在女儿身上之后,再加上儿子打死再也不去学堂了,便任由他游手好闲,成日在外头闲逛惹事! 而贾尤传的笔墨纸砚也被向氏隔日就全数送回了娘家,给了娘家的侄儿,贾四莲身无分文也没法子自己去买,只得偷着闲背着向氏悄悄过来瞧瞧,便是不能读书,看一看解解馋也好! 她这厢正在私塾外头偷看,突然瞧见一辆有些眼熟的牛车,缓缓驶来,牛车之上跳下来了一人,瞧着更是眼熟, “咦……是他……” 牛车上跳下来的正是牟彪,牟彪背着书袋跳下车,正要迈步进私塾,却是突然一回头,瞧见了躲在树后的贾四莲,他眉头一皱立时也想起了贾四莲是何人,冲她微微点了点头,脚下却是没有停顿,迈步进了私塾。 贾四莲看着他进去,心中暗道, “看来他倒是没有说谎,果然是在这里读私塾……” 她看着人都进去差不多了,便也跟着走了进去,秦先生的私塾上半日是不关门的,学子们都可以自由进出,贾四莲也曾偷偷来看过几回了,她进去那扫院子的老仆人也不阻拦,反倒冲着她微笑。 贾四莲有些羞涩的冲他微微点头,进去正堂里一脸敬畏的看向上头挂着的先贤像,一脸虔诚的双手合什,恭恭敬敬的拜了几拜,这才蹑手蹑脚的进去。 朗朗的读书声响彻了整个后院,贾四莲顺着墙根过去,到了窗外探头向里面瞧,目光扫过堂中,在最后一排看见了那眼熟之人,见他拿着书也同一干人等摇头晃脑的念着书。 这学堂之中的学生们年纪大小不一,所学也是各不相同,各人拿出书来都是各读各的,又应先生要求必须大声朗读,因而室内显得十分吵闹,牟彪将脑袋藏在书后头,察觉有人在窗外窥探,转头见着贾四莲也有些好奇的回望过去,在他身边那缺牙的同窗发觉了,也跟着他转过头来,不一会儿后头一排的几个小子都转过头,好奇的打量窗外的贾四莲。 “嗯哼!” 上头的秦先生发觉几人走神,立时发出一声清咳,几人吓的齐齐转过头来,贾四莲见惊动了上座的先生,也是惊的一缩头,悄无声息的退了出来。 这厢离了秦宅,出了酸枣胡同口,正在寻思这时节回去会不会被向氏逮着,却是一个不防被斜刺里一只肥手一把抓住了胳膊, “贱蹄子,老娘看你这回往哪里逃?” 贾四莲一扭头,见着正是自家亲娘,不由心头一阵叫苦, “糟糕,她怎么追过来了!” 向氏肥脸上一派得意洋洋,紧紧抓着四女儿,抬手就给她一巴掌, “小贱蹄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吃……还敢不敢偷吃?” 四莲脸上挨了一巴掌立时便觉着火辣辣的疼,眼见得向氏的第二巴掌又要下来了,忙抬手捂了脸叫道, “娘,你要是再打我,我就告诉爹,你哄了七弟一两银子!” 向氏闻言怒而瞪眼,一只手的巴掌倒是没落下来,但另一只手却是用了死劲儿,长长的指甲都扎进四莲的肉里了, “贱蹄子,你敢胡说!” 四莲应道, “我是不是胡说,娘知晓……” 她顿了顿道, “娘,这都是腊月了十六了,还有不到半月便过年了,舅舅同舅母可要上门儿了,你……银子备好了么?” 前头说了,向氏自从嫁了人,便时不时要接济娘家,以前是向家老娘出面来向四个女儿伸手,如今年纪大了走动不便了,便由向家的三个舅舅,轮着番儿的到四个姐妹的家中打秋风,向氏乃是大姐最是顾着娘家,若不是贾金城手头攥的紧,这家里早被向氏搬空了! 平日里向家的几位舅舅都是隔了十天半月上门走动的,前头腊月初二来了一回,这眼看着要到年关了,怎得是还要来一回的,这年节里必是要多备些东西的,往年里向氏可是要同贾金城好一番闹腾,才能从丈夫手里多抠几个铜板出来,今年有了儿子的一两银子,总算是手里宽绰许多,可不能让四女儿一句话给坏了事! 向氏想到这处恶狠狠瞪着四女儿,一双蛤蟆眼几乎都要瞪出眼眶了, “你若是敢同你爹胡说,仔细我扒了你的皮!” 贾四莲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 “娘,你要再掐我,我可保不住嘴里会怎么说了!” 向氏被女儿威胁心里又气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恨恨放开手,蛤蟆眼瞪得溜圆,脸上肌肉抽搐不已, “你敢嘴里蹦出一个字儿来,老娘撕了你的嘴!” 说罢再不管贾四莲,扭着肥胖的身子当先走了,贾四莲看着她的背影,默默的摇了摇头。 那向家的三位舅舅,一个在车马行里做车夫,一个在铺子里做伙计,还有一个在京兆府衙门里做杂役,虽说都是下里巴人,但每月里挣的银子,养活一家子足够了,哪里用得着他们来接济? 再说了,这亲戚里头,就贾家生了七个孩子,要说艰难倒是他们艰难些,要接济也是自家人向别人伸手,可这么多年她只见向氏往外倒腾,就没见几位舅舅送东西上门的,每回都是趁着贾金城不在家中,拖家带口的来,连吃带拿的,末了连句谢都没有,也不知自家亲娘到底图的甚么? 贾四莲不敢走的太快,怕向氏见着她又要下毒手,这厢远远地跟在后头,眼看着向氏进了杨花巷子,这才去摊子上寻了三莲,三莲有些担心的上下打量她, “娘打你了?” 四莲抚了抚隐隐作痛的脸, “无事,她打过了,气也撒了,便不会再打了!” 这话与三莲前头所言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