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垸》 第一章 我祖父们的简单介绍 天鹅洲的油菜籽老了,农人穿着粗布大褂在地里收割。鸟儿在潭边树枝上唧唧鸣叫,水在潭里青绿荡漾;风在农家阳台上吹得凉爽。农家屋旁的桃树,桃花开了谢,谢了又开,结成手指尖大的桃儿。赤露着臂膀的农妇在桃儿树下剁着树枝。菜地的菜儿青绿的,稀释着夏天的温度。 天鹅洲的一切平和温暖。而多年前的故河口,如此季候里会是如何的情形呢?会有这夏日风中的机器轰隆?会有这夏日宁静中的骄阳与烈日?风把潭边的树叶吹得直闪,绿也随风闪动一股子凉。柳树,构树,水杉,红杏,各类树木在天鹅洲尽情地生长盛放。而久远前的故河口有这些树木人家么?鸟儿从农家屋后的树尖飞起,在空中摇摆,似被风吹着摇摆。 多年前,我祖父就住在这片土地的某户人家里。那时,这里不叫天鹅洲而叫故河口。祖父刚从湖南益阳麻河口镇的一大户人家流落至此。麻河口是益阳著名的苎麻之乡。 我三曾祖父在麻河口镇开纺织作坊,我三曾祖母年轻漂亮,聪慧能干,只是一直没有生育。我曾祖父就把我祖父过继给了我三曾祖父。祖父三岁就过继给三曾祖父,自小不与他自家弟兄一起生活。 三曾祖父是个懦商,与三曾祖母非常相爱,对祖父也极尽疼爱。家里的作坊算不得厂,却收入可观,日子过得丰裕富足。由此,祖父比起他的几个嫡亲兄弟来,可谓天壤之别。长到青年,便是中等身材,长相清秀,皮肤白净,气质文弱一书生。我的另几个祖父,却打小自力更生,过着吃苦耐劳的穷人生活,与书生搭不上边。 我曾祖父养育了八个儿子。祖父是曾祖父的第四个儿子。 记忆最深的有三个,一个故河口对岸箢子口乡的幺祖父。就是我小时候在堤坡寻菜,总遇见的幺婆婆的男人。幺祖父在记忆中总撑着一根拐杖,储着一把长长的白胡子,戴着一顶黑色帽子,清秀而文静。由着幺婆婆那样的贤惠美貌,温柔能干,很不能忘却,而幺祖父倒相对记忆模糊了。 幺婆婆为何在记忆中难以忘却? 幺婆婆煎的蛋黄糍粑不能忘却,因为太香甜;幺婆婆扎的稻草把子也不能忘却,因为烧过之后还是个把子样,多神奇;幺婆婆泡的黄豆芝麻茶更不能忘却,因为香醇可口,喝着太亲切,亲人的味道。幺婆婆的土墙屋前的那条大水沟,就如外公门前的大水沟一样,有着高大的扳筝子与绯红的夕阳。那一脉夕阳就如一脉柔和的亲情,不能忘却。幺婆婆在大水沟里捕捉了几条鱼养着,直等我们来了吃。幺婆婆打了几桌豆腐,熬了一桌麻糖,藏着掖着,也等我们来了吃。这些都是不能忘却的记忆。 每年正月初二,我等小字辈的一群人都要到幺婆婆家去拜年,搭着村上那条自家的渡船,爬上那个长满柳树的大堤坡,上了某条乡间小路,寻到小路旁的某户人家。幺婆婆穿戴齐整,清秀貌美的正在门前张望。那道儿真长,那村庄真大。走着走着,快到幺婆婆家门前,却走不动了,踹在那里不肯走,等九江叔叔来背。每到这个时候,九江叔叔和张本叔叔的身影真出现了。于是,我们就被叔叔们背到了幺婆婆的家。 幺婆婆养了五个孩子,除了九江叔叔与张本叔叔,张文叔叔,还有哑巴小姑,七英大姑。他们往后都成家立业了,只有张文叔叔是个单身汉,一直没成家。 待我们到了幺婆婆家,幺婆婆就把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给我们吃。糍粑做成的玉兰片,灰面做的麻花,麦芽麻糖,芝麻糖,米泡子糖,各种年货小吃,应有尽有。用一张小桌子上面铺着红围布,摆上那些好吃的东西,都用精美的盘子装着,非常的客气而隆重,我们就是幺婆婆家的贵客! 幺婆婆的孙子不多,就三个,所以对我们特别好。而幺祖父在记忆中是隐藏的,他很少出门,也少说话。说是患有肺病,这是他不常出来的原因。素日吃饭也不上桌,就一个人躲在房间吃。他独在那囚禁的天地里,想什么,干什么,是大家不知道的。但我很小就知道故河口河对岸,有户人家跟我是亲戚,那人家就是幺婆婆家。 另外一个,三祖父。三祖父个头高,声音洪亮,目光如炷。仿佛武侠小说里的英雄。至于三祖父有些什么家人,家在哪里,我不知。因为小时候,我只见三祖父来,没见过他家人来。晚上放学回家,只要是三祖父来了,在好远的地方都能听见他说话。一般这个时候,父亲也会罕见地留在家里。 黄昏临近,故河口的狗似乎听见三祖父的声音,跑到厨房来,找母亲要菜汤吃,与我家的那只叫来宝的大白狗,抢得汪汪汪地打架。 鹿女说,她也记得,就是玩得很认真,也能感受到屋里亲人见面的温暖,犹如母亲厨房的晚饭香。都不知道父亲与三祖父如此涛涛不绝地讲些什么?凑过去听,只是听不懂。 三祖父每次来,都住一个星期,然后就回去了。每次来都是傍晚,我不记得他的像。压根底我就没见过他的脸,因为他长得实在太高,看不到。想象中,他有些像张飞,那也是我不敢仰望的原因。所以对于三祖父,我只记得那个洪亮的声音,豪爽而温实。 再一个,也是个白胡子老头,几祖父?让我想想!这个白胡子老头与前面那个白胡子的幺祖父完全相反。他是游四方的,一年四季没几天在家。挑着担箩筐到处跑。说他是老头并不确切,因为那时他才四十岁,只是储了一把白胡子。脸容比起幺祖父还清秀些。算算应是七祖父。 七祖父一年四季到处游走,是个卖麻糖的。 七祖父的麻糖又白又嫩,我可喜欢。每次只要祖母一给麻糖吃,我就知道七祖父来过。他不是专程来的,是卖麻糖来的。挑着一担麻糖从湖南到湖北,就卖完了。一担麻糖能赚多少钱,我不知道,他家有多少人,在哪里住,我也不知道,我就知道有个卖麻糖的七祖父,真幸福。因为麻糖在那时是很为劲的小吃,一般人家还没钱买。 七祖父磕麻糖的小刀又快又漂亮,随便一磕,麻糖就下来了,贼准,不会多出一分也不会少去一厘。都不知七祖父的小刀好,还是他磕麻糖的技术水准高,再或麻糖自己太好。总之,那是我小时感觉非常神奇的一件事。每每跟在七祖父的麻糖担子后面一跑两个村。七祖父也会把人家磕剩的麻糖沫沫给我吃。就如二叔在别人家打糍粑,把棒子上剩下的一点点糍粑沫沫,剥下来给我吃一样。那味儿格外香甜,夹着温暖的饭香,夹着淡淡的夕阳红。亲情的味道! 鹿女与我那时太小,现在我都记不清七祖父的像。这是我祖父所在那个大家庭的情况,再交代下我祖母的情况。 第二章 祖母出生武术世家 我祖母出生武术世家,姓许,叫七友。年幼时,家中开有武馆,几个哥哥都是武功高强之人。祖母最小,家中独女。祖母的幺哥哥如唐伯虎一样文武双全,英俊潇洒,可是风流成性,最喜好富贵人家的女人(既妇人)。一年上头就跟富贵人家的妇人打批判。一年轻英俊的好后生,咋地喜好富贵人家的妇人呢?幺舅爹性格梗直,人又清爽,招贵妇人的喜爱才是真,招男人妒忌才是真。 祖母除了幺舅爹,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抓去当壮丁,久无音讯。突然,一个时期里,此哥哥来信寻找祖母这系人,说是到台湾去了。 另一个哥哥往后也来信,说是在大陆中央当官。要寻祖母这一系人去北京。可把祖母吓坏了。(因为祖母不信这个哥哥的话,怕之前的武术世家身份暴露,牵连全家。)那时,我父亲还小,没读书,不识字。祖母不敢把信给大家看,祖父虽是个秀才,看了信也就跟没看一样,因为他却已不大理会尘世事了,如幺祖父一样,撑着根拐杖,储着把白胡子,在家里不出门,也不上桌子吃饭。不是患了肺病而是气喘。用不得力气干活,活死人般的活!再说,那个时代没有那些是清闲的,有了还不清闲了。由此,到死,祖母也不知道她娘家还有没有人活在世上。 祖父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却没能过上几天安稳的日子,情形也如唐伯虎一样,二十四岁,家道中落,凄惶后世。好在祖父比唐伯虎长命,比我幺舅爹命长,没英年早逝。 三曾祖父去世后,给我祖父留了一笔财产,可温饱全家。只是祖父从小养尊处优,还染上了打牌赌博的恶习,又不会经营,不多日,就败光了家业。 三曾祖母还是有远见的,偷着给祖母留了几个金镯子,以备后代子孙急用。不知怎的被祖父知道了,也被逼作赌注,输个精光。 后来,祖母将珍藏的唯一一个金镯子,拿到她的娘家去了。因为祖母娘家走人瘟,叔伯的亲人都死了。没人收尸,祖母将镯子变卖,去给亲人们收尸下葬。 还有一说,并非走人瘟导致祖母娘家的人丁灭绝,而是动了祖坟。据说祖母娘家祖坟迁动时,棺材四周有一条小溪,溪水有一脚盆大,围绕棺材四周,溪水里有一对鲤鱼,活的,在游泳,这是上好的风水宝地。但这个脚盆还有一个口子,没成一个整体,就因为起坟被挖动将这上好的风水给毁了,鱼儿即刻死亡,最终导致了悲剧。 之前,祖母的娘家气势宏大,舅爹们都是武功高强的人,外祖父是当地有名的打师,武术世家,绝没有什么家族遗传病,不知什么原因,最终却落得如此凄凉。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祖母娘家的人丁灭绝了是事实! 最终,祖母偌大的娘家只剩她孤身一人。祖父作为祖母的丈夫却表现得不咋地。就因这个金箍子被祖母带回娘家的事,祖父记恨了祖母一辈子,每次吵架,就将祖母揍一顿。拿那个金镯子说事。祖父说,那个金镯子若变卖,家里又可过好长节日子!从此祖母成了孤家寡人,连娘家也没得个回。又因金镯子的事与祖父交恶。一辈子过得不大开心。 祖母身世凄凉,人却四海,很讨乡亲们喜欢。而祖父,套用现在的话说是个浪荡公子。但祖父年少时却读过很多书,中了秀才,举人,却没做官,是当地小镇巷子的说书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得上一介人才。可不知,后来怎么就沉沦了? 听我母亲说起过,祖父年轻时,每次出门,都将祖母打一顿了再走,因为家里能拿走的东西实在太少,他以为祖母把它们藏起来了。家里的孩子也不管,仿佛不是他生的。祖父不回来还好,孩子们还有得口吃。一回来,全家人都惶恐。吃的喝的钱啊衣服啊什么的,翻箱倒柜的,一马拉收地拿走了,孩子们得饿上几天。 祖母没办法,只有靠在门边,抚摸身上被祖父打出的伤痕,仰望青天,欲哭无泪。祖父一开口就骂祖母:许七友,你个败家的婆娘,把老子的金镯子还来,老子就是典了金镯子吃利息,也要吃好久…… 不晓得那个金镯子有好大,也许有大几两。要不祖父为何总是念念不忘! 祖母对祖父的恨,一辈子都不化解。后来祖父死了,祖母在房间一声都没哭。出嬪时,祖母倒是哭了一声,哭的是,你的命好,葬得这么热闹。 祖父去世时,鹿女与我、堂弟建不过四岁,削着光头去读幼儿园,围着个头巾,羞死了。堂弟建他也削哥光头,还给祖父骑棺。坐在祖父的棺材上面被人抬着,吹吹打打,好不威风。他一点都不羞,也不用裹头巾,因为他是男孩子。男孩子光头正常,女孩子光头是否有点丑呢。 祖父生前不怎样,死后确实荣耀。送上坟山的花圈摆了一里路长,追悼会开了好半天。追悼会就在我家菜园篱拉外的大路上开的,黑压压的人群围了几里路远。看那情状,我好生害怕,不敢送祖父上山。所以小时候我并不知道祖父葬在哪里!那个时候为何会黑压压一大片,据说祖父送葬时犯了煞。八大金刚抬不动祖父的棺材。以后请道士做法,除了煞气,才将祖父抬上村里阴子山葬了。 有次睡觉,我却梦见祖父藏在母亲菜园大沟边的树兜里。我去菜园摘瓜吃,祖父看见我还对我笑,把我吓一跳。我说,祖父明明死了,怎么藏在树兜里?祖父在生时总不出门,死了成了鬼,倒不寻常,藏进树兜里。 醒来,我就告诉大家,祖父没死,藏在母亲菜园沟边的大树兜里呢。大家不信,说我胡说八道,祖父明明死了葬在村上的阴子山,怎么跑到树兜里去的?往后,我就病了好些日子。母亲就一个人在家碎碎叨叨的跟祖父说:我就知道是您,您老人家喜欢您的孙女,就保护她亲亲气气,好好长大,不要来亲她。亲她不好起来了。 母亲还杀鸡煎鱼煮蛋,给祖父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饭菜,叫祖父吃。桌子的一方空着,放着一双筷子,一个碗,还有一盏酒杯。祖父在生时好像不喝酒。但是我乡里的风俗,就说叫去世的亲人吃饭都得喝酒。母亲给祖父樽酒剩饭夹菜,叫祖父好生吃好喝好就回去了,不要再来亲我。然后我就好了。 鹿女见了,奇怪地问母亲:“母亲,祖父当真吃了那些好吃的吗?听了你说的那些话?我怎么没看见祖父啊?” 母亲不知道怎样来回答,就说:“小孩子不懂,长大了你自然懂得。哪里那么多话,问这么多干嘛?” 祖母虽对祖父的感觉完全麻木,甚至厌恶,但祖父的死对祖母来说还是种解脱。但祖母对我们孙子辈的孩子却是上好,一点好吃的都会留着给我们吃。 祖母在祖父出殡时哭的那声,完全是妒忌祖父死后辉煌的葬礼,晚辈们到得齐整,送的热闹。而后来也见证祖母的先见之明。父亲、小姑、四婶子就先祖母而去。祖母经历的不仅是年轻时的磨难与伤痛,更是老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但祖母却是伟大的女人,在那个时期,那样一个男人的情况下,坚守着家,坚守孩子,直把他们养育成人,成家立业。 第三章 祖母的青梅竹马李歌满 祖母自小长得漂亮,聪慧过人。有个青梅竹马的男人叫李歌满,跟祖母的幺哥哥称兄道弟(我的幺舅爹),是地方上是有名的戏子,开有戏班,桃李可谓满天下。名甲一方。李歌满一直暗恋祖母,终生未娶。 那时,戏子的身份不大好,人一开口说戏子是么子?是流氓,不如现今的演员地位高。那时的人一般都不去唱戏,读书考学。当戏子是走歪门邪道,养不了家的。祖父那时在地方巷子里说书,一介秀才,还中过举人,只是没去做官。三曾祖父母看得重,舍不得让祖父外出为官,留祖父在家继承家业,繁衍生息。祖母年轻时常去巷子里听祖父说书,并不喜欢他。但看李歌满,风度翩然,唱得一手好戏,心甚喜欢。只是婚姻不能自主。一个唱戏的,一个说书的,祖母娘家会选择哪一个?祖母娘家当选了说书先生做祖母的终生伴侣。祖父那时也生得谦谦君子,一表人才,有一股醇香的书生气。 其间忘说了一件事。它对祖父的沉沦会有些解释。那就是祖父与祖母婚后不久,三曾祖母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生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祖父从家里赶出去了。为什么?这是有缘由的。 祖父虽才华洋溢,一介说书先生,却沾染了些浪荡公子气息,用钱如流水,钱一到他手里就没出来的,更别说下子儿。还染上了赌博习气,怎么得了呢? 三曾祖父也是怕了他,怕他们一日日老去,往后小的没饭吃。祖父一个说书的,还浪荡公子气息,能挣钱养家么?对于这样一个继子,他们真是费尽了心血,伤透了心。万不得已,才将祖父赶出家门的。 不想三曾祖父赶走祖父不过两年,新生的小祖父却死了。倘若这个小祖父在世的话,我该叫他一声十一祖父。虽然我曾曾祖父生了八个儿子,其实不止,是活了八个,还有死去的。陈氏家族我祖辈里最小的一个祖父,就是三曾祖父祖母的儿子,在人世不过短暂一年半,就夭折。 祖父在三曾祖父家从小一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突被赶出家门,过着饥不裹腹,无处可歇的生活。从未经受任何磨难的祖父,就此沉沦了,还沾染了赌博的坏习气。这对祖父未将的生活可是大不好。肯定不好了,没学一点正紧的事,就学会打牌赌博,消极沉沦,好的没学。 小祖父死后,祖父又被三曾祖父母接回去。这种强烈的落差,成了祖父心灵中永久的伤,至死也没能愈合。这个具体伤在哪里呢?第一,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随时会有被抛弃的危险,这是伤。二,他本身是过着衣来张手,饭来张口的公子生活,后来却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精神心理上怎么受得了,当然是受伤了。 祖父的内心,还是很想承担起那份家业,将之发扬光大的。只是自小真没学过那等本事,承担不了那个大任。加以难以控制赌博的坏习,不几年,就败光了家业,又由人瘟自然灾害,祖父在老家真的生存不下去了,就携着一家大小离开了家乡麻河镇,逃到故河口。 祖父携祖母及孩子一家逃到故河口时,祖母的青梅竹马李歌满也一同来了。 昔日,故河口还是一片荒蛮,柴林成山成海,茫茫无垠。微风一吹,绿色海浪一浪一浪,无边无际。故河口是历经祖父父亲几辈人的开垦,开辟出来的。他们在此开垦耕种,渴望在此生根发芽,繁衍生息,安居落叶!在他们心中,有了田地就可种上粮食,有了粮食就不会饥饿,吃饱了就有力气创建属于自己乃至子孙后代的家园! 李歌满来故河口后,就住在祖母隔壁。说是隔壁,其实隔得远,主要是人口稀,隔壁三家占一旺方地。居住也简单,就地取柴,编个小屋子,然后住进去,就算安了家。也由着开垦与水灾,家不固定,就如草原的牧民,过着迁徙的游牧生活。 听大姑说,那钢柴编制的屋还不如现在的牛屋好,人在里面根本直不起腰。祖母那时就如一片飘零的树叶,没有一个根,也没有一个亲人。李歌满也一样,因为瘟疫,洪水,起祖坟等自然灾害,人为灾难,已将他们的故土亲人毁灭,他们就是各自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李歌满到故河口后,仍干老本行,在湖北收了批弟子。 弟胡香椿,家住故河口对岸的青苔村,是李歌满在湖北收的第一个弟子,曰大弟子。胡香醇人才不错,眉清目秀,可惜满脸麻子。不说这麻子上过妆,扮小姐最是好看,面上自是比一般女子的还要平滑细嫩,一点瑕疵都没有。加以天分,加以李歌满有捧角儿的经验。很快,胡麻子就成了地方名角,有了梅兰芳美称,戏班也一日日有了气色,在地方上与老戏班有得一拼。 由此一段时间里,南戏与北戏竞争得厉害,天天有免费的戏看,可是乐坏了当地老百姓。现在的老人们说起那段时光,满脸春光,恋恋不忘。李歌满也就成了地方名人,说起来,三岁的小孩子都晓得。 李歌满每次从戏班回来,最先去到的地方是祖母家。看见祖母在小柴棚子里围着一群孩子转,心情快活。棚外有些田地种着庄稼,那是故河口最原始的老住户丁地主家的。丁地主祖上在故河口开垦了上千亩的田地,家雇请的长工短工多。都是外来打工未落户的人。丁地主祖上是最早的故河口人,在此开垦了三代。祖母与大姑每天都到丁地主的地里去做工,自个的开垦倒放下来。就是土地开垦出来,要种植也没本钱。所以好些人自己并不种地,而是找户人家去做工。 昏暗的油灯下,李歌满望着许七友极赋予菱角的脸,乌黑的发。以往那个清秀修长的青春女子,在他心中一再浮现。 那巷子里的说书先生陈克善,那藏在角落听书的女子许七友,那青春年少风流倜傥的戏班班主李歌满,还有那武功高强的英俊打师许六友!他们都是益阳线麻县麻河镇最亮丽的风景,给人们带来诸多的想象与欢乐。当人们沉浸他们的风流故事与情感纠葛的传说中,津津有味时。不想一场灾难突降,打破了这座神奇古老小镇上美好的一切。 李歌满永远忘不了那血腥噩耗的一幕,许家六公子许六友从线麻县某高官富家大院跑出来,血肉迷糊,跑了没多远,嘭咚一个跟头倒在地上,再没站起来。 自许家六公子出事之后,许家就日渐衰败。死得一个不剩! 李歌满追随祖母一家从老家益阳麻县搬到故河口,并不完全只为他心中的许七友小姐,也为告别一个感伤之地,兑现友谊的承诺。 许家六公子与戏子李歌生死之交,打小发小!临死前,唯李歌满风闻赶到他身边,许家六公子对李歌满有啥重托?我不晓得。 许六友与他生死弟兄李歌满,曾如何要好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们年龄相当,一个是有名的打师,一个是有名的戏子。李歌满与许六友的唯一亲妹子许七友青梅竹马。 那时,李歌满与许七友小姐的事,传得满城风雨。李歌满来故河口,也为躲避一段风雨。李歌满可是还有什么家人,我不晓得。从祖母母亲的话语中听出,李歌满是个孤儿,没有亲人,只有戏班与戏班的那些弟子们! 第四章 二姑被祖母送人了 李歌满每次唱戏回来,第一来到祖母的柴棚子。 祖母见李歌满来了,停下手中的活,无非为孩子们熬柴粥,菜粥稀得照得出人影。几根根野菜青绿地浮在面上,冒着些菜香。在那个年代,菜粥已是非常好的生活了。 李歌满望着祖母锅里的菜粥,望着祖母的那几个面黄饥瘦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给祖母手里塞几个铜板,那是他唱戏得来的。 祖母与大姑在丁地主家忙活了一整天,只得半升大米,够不上孩子熬稀粥喝。加以祖母本有月子病,每个月子要吃几顿大米饭,否则就下不了床,更下不了地干活。即使半升大米,还不能全熬粥喝,得跟祖母留一半。 祖父在这个家是缺场的。祖父那时去了湖南五码口山厂挑石头。那时故河口有句俗语:五码口弯塔市驿!意味做人做事迂回,自大。可想五码口是个多远的地方。祖父春节之后离家,中途节期回两次家,然后直到过年才能回来。挑石头的工钱不多,祖父还喜欢打牌赌博,养活自己就不错了。 祖母与大姑在家替人帮工,赚点本钱!年成好时,开垦的荒地收点豆子,打点豆腐,生点豆芽菜,做点小买卖。家里一时还过得有些温饱气息。孩子们也长得一日日圆润。意思是说,祖父不在家,祖母父亲大姑他们的生活还有点保障。 祖父不回来还好,祖父一回来就跟孩子们争吃的。祖母熬了一锅粥,其实是柴粥,没见几粒米。祖父就将没几粒米的一钵稀粥喝得清响,几乎要将之喝光了。 祖父在外面挑石头,也没有吃的,回家饿坏了,看见稀粥哪有不喝的道理。 可孩子们也饿坏了,望着一钵稀粥慢慢少去,眼看就要喝光,内心很着急,忍不住对祖父说:“爹,你少喝点,少喝点,留点给我们喝罗。” 祖父只顾自己喝,头也不抬起地嚷嚷:“老子会饿死,老子喝饱了再说,没有老子在,你们这些小瘟神怎办?” 言语之中,似乎自己对这个家庭挺负责,挺有贡献。 孩子们站在旁边,噙着泪水,听着祖父嚷嚷,不敢吱声。 祖母则骂祖父不是个人,俗说,虎毒不食子,你将这稀粥全部喝了,不是要饿死孩子们么?牲畜都不如。 祖父听了,不再喝,抓着一套换洗衣服,在家里翻箱倒柜一番,就出去了,几个月不回来。若心情不好,看见祖母站在门口,葩一声提起一巴掌。将祖母一巴掌打倒在门槛上,手臂与脸都被门槛摔得青紫。祖父还不罢休。拉起祖母狠狠打一顿。边打边骂:“许七友,你个败家的婆娘,老子就是吃金镯子的利息,也够吃一辈子!” 很小时,我听小姑说,祖父对孩子们还是温和的,大家都只怕祖母,却少有怕祖父的。却不知祖父对祖母为何这般凶狠。祖父对祖母的恶劣。许由李歌满。 李歌满为了多赚些铜板,为了许七友的孩子能吃上白米饭,好好长大,过上好日子,把戏班扩大了,不分南戏北戏,不分日夜的唱起来。人称之为唱大戏的。把湖北原来的戏班都抵跨了,声誉一日日高涨,成了当地有名的戏班。戏分多得忙不过来,戏班经常招人,都成了当时穷人家孩子谋生的一种手段。父亲以后学唱大戏,就是师从于李歌满。 祖母家即使有李歌满的支助,孩子们还是养不活。父亲是长子,不能送人。大姑懂事,能干活,也不能送人。倒是二姑次儿四五岁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力气小,干不了活。祖母就想把二姑次儿送人。正好故河口码头来了只船,船老板没有子女,姓船。于是祖母就要把二姑送给船老板。 二姑害怕地对祖母说:“娘,我不要去别人家,你不要把我送人啊!以后我不再喝那么多粥,帮你去丁地主家干活,好吗?” 祖母就说:“二妹子,娘也舍不得你,只是你跟娘没好日子过,迟早会饿死。再过几天,稀粥都没喝的了。” 二姑哭着来求大姑:“大姐,你叫娘别把我送人,我会跟你一起去丁地主家干活的……” 大姑搀着二姑,一起给祖母跪下。大姑给祖母磕头,说:“娘,你不要把二妹子送人,我会努力干活,少喝粥,养活二妹子的。” 祖母还是不答应,硬着心肠将二姑送给了船老板。 船老板有条船,没有子女,家境还好,会对二姑好的吧? 每次听大姑讲到被送人的二姑,我总这样想。 送走二姑后,祖母心里并不好受,哭着对大姑说:“长儿,我的儿,做娘的要不得,不该把你的妹子次儿送人呢,只是次儿跟着我,真会饿死,跟着船老板,还有一线活的希望。” 大姑听了,便与祖母抱头痛哭。 李歌满正好从自己的柴棚走来,得知祖母将二姑次儿送人,心底也不好受。就是这种情形下,李歌满向祖母提出,将父亲收为弟子,跟他学唱戏去。 祖母原不想父亲学唱戏,毕竟父亲是陈家长子,将来还要靠他出人头地撑门面的,怎能去当戏子?在祖母心中,父亲要读书做工作,光宗耀祖,当公家人的人。父亲也断断续续读过三年书。没钱了,休学在家干一段时间的活,等积累了些,又去上学。父亲穿着那件掉三寸的破裤子,带着一笔筒子豌豆小麦饭,个头比同年级的孩子高出很多。因为不断休学,父亲比他们大了三四岁,站在同学们中间,高出一个头了,好不害臊。 这不,父亲一听李歌满叫他去学唱戏,二话没说就答应了。那时,父亲不过十一岁。 父亲学唱戏的感觉好,学得快。父亲学唱戏是自愿的,在他小小心里,唱戏无疑是找到了铁饭碗,还可学本领,一举两得。读书他是喜欢,只是出生那样的家庭,能读很多书吗。但父亲还不知道自己一唱就红,就此改变了今生的命运。 从学唱戏的那天起,李歌满就给父亲取了个书名:陈章蓝。寓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而之前,大家都叫父亲炳二。炳二是父亲的小名。 第五章 故河口的邻居肖家 夏天便是如此多变,一夜之间潮涨了,满池的蒲扇,青绿圆润地漂浮在水面。太阳出来,风雨熄灭的天地呈现出一片春暖潮绿。鸟儿在摇晃的树叶的绿雾里,闪烁鸣叫,声音清幽嘹亮。 临近农家的男人穿着老绿色衬衣,在桃树下寻啥?寻昨天被妇人砍过的树枝?它们被雨水淋湿燃烧不了。然后,男人又独步到菜地,观看昨天农妇播种的菜籽,今天可是发芽了?昨天才落地的种子,一夜之间怎会发芽?未免有些着急!只怕种子被大雨下得瞒实,一辈子都生不出芽来。 大雨的确给骄阳的夏天注入了一枚清凉。夏天无非炎热清凉两重天。 雨后的天鹅洲一片静谧。这自然的一切,一日日往好处去。而从前,此地却是没有如此多的精致,村上亦没有那些人家,不过三四户而已。望着天鹅洲远近温暖的庄稼田野人家,不仅回忆起久远前的故河口,我祖父所在的年代,故河口是什么情形呢? 祖父在故河口所住的地盘,就在现今天鹅洲沙口村,这里除了丁地主家,就剩祖父一家与肖家。丁地主是最先的住户,有祖上传下的田亩,而祖父与肖家,则是来故河口最早的一批开垦者。 彼时,故河口,满布柴山,荒芜浩淼。男子们带着家属,搭着帐篷,在柴山没有日夜的开垦。累了睡,睡了吃,吃了起来,继续干。吃喝拉散睡都在柴山。连成山的芦苇根被一片一片地铲除,肥沃的土壤终于种上了小麦豆子。 (所谓柴山,是故河口的土话,芦苇林!) 常想,柴山的山应该不是这样写,柴是绿色的,与杉有关,之所以写成山,是用以广大,原为不可攀不可拔的意思。将那一望无际的芦苇林开垦出来,无疑是愚公移山。可我的长辈们硬是具备这种愚公移山的精神,将那一望无疆的柴林,开垦成一座景色秀美的村庄:故河口。在此安家立业,繁衍生息! 地广人稀的有户邻居,是很美好的事。肖家与陈家老邻居,算是世交。不知肖家从何而来?为何迁来?但肖家是大户,他们的祖先传给了他们子孙一门养生的秘艺:治蛇伤。 每天,肖老爹提着篮子,满柴山挖草根,野菜,配制治蛇伤的药。那些草根,野菜故河口人认识,只是不知道如何配方。那时的故河口一片荒芜浩渺,啥植物都长,肖家许是由这个原因来到此的? 小时候村里人谁被蛇咬了,都去找肖家当家的。糅一把草药子,敷个几天就好了。肖家当家的治好了人家的蛇伤,从不收医药费。等到农田收割了,人家里就三三两两给他们家送杂粮,土特产,吃货子去。等到杀年猪了,就送两刀肉去。顺便喊来喝心肺汤。那是农家挺为劲的尊重,年猪心肺和着白萝卜在灶头煨,煨得满屋飘香。可好喝的。打豆腐了,就端两块豆腐去,算是答谢! 肖家的这宗治蛇伤的秘方,传了一代又一代,传了多少代,无人知晓。 我想,传到我这代就失传了吧。因为肖家的传人,肖只得的儿子肖云,从来没有治蛇伤的实践例子。与我相好的那些日子,也从没听他说起过,更没见他提着篮子去故河口的荒坡角落挖草根。再后来,他去他乡流浪,可是隐藏了如此一绝招,还真不晓得。 说起肖家,可谓话长。 小时候我与鹿女随祖母到过肖家一次。 肖婆病了。躺在床上,肚子涨得老大,据说肝腹水加糖尿病。她身上阴绿的,如夏天雨后满池蒲扇的颜色。之所以青绿,是因身体浮肿,光洁发亮起来。肖婆的头发跟祖母的头发一样乌黑。年轻时跟祖母一样是个美人。只是如今儿头发都掉光了,用黑色头巾裹着。人发胖了,块头很大,比祖母起码粗两倍,胖得有些不像样。祖母老了,身材修长,直到死也没发胖。或由她一生的辛劳磨难导致。 那日,阳光普照,冬季最晴朗的一日。肖婆的床底下有一个竹篮子,竹篮子里装满了红薯。乡村称苕。一看就是阳苕,肉质白色嫩红,放鸯了,清甜脆脆的最好吃。(苕分两种,一种阳苕,一种红苕!红苕也称南瓜苕,肉质红色的,现吃比较甜,放鸯了没阳苕好吃。为何叫阳苕,可能是指其肉质颜色,白色的,如阳光一样的颜色。)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竹篮子苕,(竹篮长形,乡下称长篮子,还有一种圆形的,称螺篮子。)外面的阳光并不烈,给人感觉却是十分高远、空旷而寂寞,灰暗的,似藏着眼泪与忧伤。因为这世间有一个人即将离开人世,来此的人是给这个将死的人送行的。肖婆的脸也呈现一股子灰暗死亡的颜色。而我却吵着要她床底下的阳苕吃。祖母被我吵得没法,就走近肖婆的床头跟肖婆耳语。 肖婆听了祖母的话,脸上不仅露出一丝微笑,那笑竟如晴朗的阳光一样灿烂。很奇怪,那么年老病重的人,怎会有那么鲜亮灿烂的笑?至今,我忘不了那种笑,与当时的阳光成一色,感染了我。 或许,她以为自己是个将死之人,人都坐在离她有点距离的地方,而我却要吃她床底下的苕,如此亲近的,是对她生命的一种崇敬!怎不叫她高兴感动!也只有小孩子才这般的纯朴天真,不害怕死亡与病容。 听过祖母的话,肖婆就叫人把红薯从床底下的竹篮里拿出来。祖母挑了几个好的给我与鹿女吃。那是我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薯。白嫩清甜的,水滋滋的香。 多年后,鹿女也说,那是她今生吃过的最好吃的红薯。 此后,肖婆就死了。 往后,肖婆的后代子孙便在故河口演绎他们非凡得意或失落的人生。 实说,我的邻居肖家,从肖婆到肖伯父肖伯母,然后到肖云,肖立红,他们三代人都是我小说的主要人物的原型。他们的成长故事牵系着我长辈的生活及成长故事。肖家与陈家算是世交,他们是一辈子的几辈子的邻居!这份情深义重,不比亲弟兄差。 另从对肖家肖伯父一代的描写,从而引出父亲与李歌满,乃至一辈子爱着李歌满的秋景阿姨婆,她是肖伯父远方的一个堂妹。肖秋景一家来到故河口,还是肖伯父引荐。李歌满与秋景也是我这个小说里的主要人物。他们是隐藏的陈氏家族的主角。 第六章 父亲师从李歌满学唱戏 肖婆有三个儿女,这在哪个时代很少见,一般人家少则六七个,多则十几个。祖母娘家就有七个,死了三个,最终成活四个。这是为何祖母叫许七友,而我的幺舅爹叫许六友的原因。那时的大人为了纪念死去的孩子,就按孩子出生的次序令名。喊到活着孩子的名字,自会想到中间死去的那个孩子。肖婆可能生了七八个,最终活下的只有三个,也未必。许她在生理上采取了什么措施,反正肖家懂草药子。 肖婆的三个儿女中成活的一个女儿最小,叫幺姑,长到二十岁,却投河自尽了。这在当时闹腾了段时日。说是肖幺姑与队里的一个已婚男有关系,怀了孕。遭到父亲肖爹的辱骂与鞭打,遭到队里人的指点与议论,最终无法承受,就投大河死了呗。也因肖婆去世的早,没娘教的过。 肖婆其实算不上婆,病死时不过五十,却从年轻时就长一头白发!所以队里人都称她肖婆。 肖幺姑长得非常像她母亲年轻时,肖幺姑活着时,每天清晨担一桶衣服去大河边清洗,扎着两把长长乌黑的辫子,一走一甩,很是好看。长相与走路的姿态,跟死去的肖婆一模一样,浑身也青绿的发亮。都不知道,她还活着,怎么身上就如她母亲要死时的颜色一样?想想,以为她不久也是要死去的。所以,我对肖幺姑的投河自尽,并不觉得意外。也不知道死是什么。但听人说,她是投大河死的,倒生出对大河无限的爱戴与崇敬,几乎认为投大河死的肖幺姑,也与众不同。 (注:大河是故河口的土话,故河口未奔岸之前的那条大河跟长江一家。故河口人都称大河,并非长江。) 肖婆死后,肖家就一日日衰败。故河口还在开垦中。肖家劳力少,开垦的田地并不多,治蛇伤也弄不来钱。一年上头有几个人会被蛇咬呢?一年里蛇还有几个月的冬眠。肖婆的两个儿子,老大叫肖只得人叫肖老大;老二叫肖得到人叫肖老二。两兄弟从小就隔,老吵架,打架,以后两家还闹出过人命,算是家族矛盾闹得最凄惨的。 肖老二肖只得与李歌满缘分深,算是忘年之交。肖老二肖只得长得瘦弱,鹰钩鼻,扣眼,比父亲陈章蓝大四岁,也喜欢唱戏。陈章蓝从师李歌满不久,肖老二肖只得也从师李歌满,与陈章蓝成了同门的师兄弟。 陈章蓝与肖老二肖只得在一个戏班唱戏,是邻居,两人打小私交好,这又成了师兄弟,由此往后,陈章蓝的儿女们都叫肖只得肖老二为肖伯父。 肖伯父家先比父亲家的情况好很多,到后来,却不如父亲了。父亲在戏班跑大堂,跑大堂就是任何角色都可演,出场机会多!小生,青衣,花旦等,与皇帝平起平坐,是个高难角色,一般人跑不来。父亲有灵性,身板子有型,唱腔也准。一个跑堂的角色,倒一时成了戏班的红人。 肖伯父在戏班学青衣。相貌平平,才华平平,没啥轰动的事。 李歌满红的没法说,成年累月在外跑场子,搞结交,根本没时间教这些弟子们。是他的大弟子胡麻子教他们。 胡麻子比父亲大九岁。就那时已出落得眉目清秀,风情万种,到了适婚年龄。可他的风情只在戏台上展现,下了戏台,就是个满脸麻子的丑汉。身材气度有的,着了妆在戏台上扮个小姐,公主,礼仪姿容无人可比。唱腔也精美,真不愧梅兰芳美誉。只是卸了妆,满脸的麻子吓死人,所以到了适婚年龄,并不曾有意中人,或中意他的人。 胡麻子带着父亲与肖伯父一帮弟子,湖南湖北的演出,相互间也培养了深厚的友谊与师兄情。天长日久,胡麻子在戏台的声誉比李歌满还高些,也是李歌满心中未来的戏班主。 父亲学唱戏后,祖母家的情况并没有多大改观。三叔四叔接二连三的出生,祖母家还是没有饭吃。 初夏的江水正涨,草木苍茫,故河口的果子树叶都被祖母与大姑这等穷人摘吃光。寻食的人太多了,树上的野果子都被寻光了,哪里还寻得着。有时整天下来,一颗野果子都未寻着,饿肚子。祖母实在被逼没法,就偷偷地把大姑打晕,用麻袋一桶,卖做别家当童养媳。 隔河渡水的到了别家,大姑醒了,从麻袋钻出来,睁大眼睛想不明白:我娘是疯了,怎把我卖做童养媳?家里那么多弟弟妹妹,已被母亲卖掉了大妹子次儿,没有我的保护,是否弟妹们都要被母亲卖掉呢? 想到这里,大姑心里急,拼命的从那家逃跑了,直跑往秋景阿姨家去求救。 那人家还以为大姑深更半夜没醒,想缓口气了再……不想大姑当即逃跑了……可谓人财两空……哪有轻易放弃的道理。一家人一口气追到故河口,被秋景劝住了。彼时,秋景年轻漂亮,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党员。在秋景的交涉下,大姑安定的回到家中。 祖母望着失而复得的大女儿,撕心裂肺地哭:“长儿,我的长儿,做娘的要不得,不该把你偷卖到人家做童养媳呢。” 大姑对祖母说:“娘,你任地狠心,我不是怕自己去做童养媳,而是怕我的弟妹们活不到成人,会饿死,会被你卖掉,我回来是为养活他们。” 秋景一旁听见大姑与祖母的对话,不仅泪流满眶。 那时故河口业已成立了村庄,开垦并未结束,人们的生活一点保障都没有。年年播种年年望天收。若一年旱涝保收,人们就有得口吃,若天不顺人,就只有囤柴,冬天拉到集市上卖,以饱生计。一牛车柴晒干卖得七八角钱。大姑与父亲从小就随祖母学习开垦田地,砍柴,经营小买卖,以求生存! 故河口成立了村庄,可最先来到故河口开垦的老住户,一点别样的好处都得不到,开垦多的田地也归了公,穷的更穷。祖母家并没因为是故河口的开垦元老而好过点。 祖父仍然在五码口山场挑石头,挑了几年,伤了元气,得了气喘,不能再干活了。从此撑着拐杖,躺在屋角的躺椅上。躺椅旁边放着个痰盂,祖父眼睛睁一只闭一只,很是斯文而又哀伤的样子。一躺几十年。祖父一介说书先生,当初麻河口镇纺织作坊的少东家,何以吃过这般的苦?几时干过挑石头的体力活?挑伤了元气一点都不奇怪,往后气喘一辈子都没好。 祖父一天里难得说一句话,大家也听不着他声音,仿佛家里没有他这个人。只到吃饭时,祖母会叫二叔:“章松,盛碗饭菜给你父亲端去。”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想起房间还有祖父这个人。 祖父的这种生活直到死都没有改变,也从来没人觉得他这样,有啥不合适。 父亲在外唱戏,家里有二叔三叔这些小的,就大姑大点,祖母还有月子病,年年发,一发子宫就掉出来,走路都走不得,哪里还干得好活。(祖母的月子病是因做了太多月子,没得到休息与营养而患上的。)这一家大大小小病病歪歪的都将如何?全靠大姑一个人划算调摆。全靠父亲唱戏支撑。 第七章 李歌满为啥不结婚 听大姑说,大姑下面还有一个姑,她才是我的二姑,而被送人的二姑次儿是三姑。二姑生了才三天,祖母就抱着二姑与大姑在雪天冰地里挨家挨户的讨米。三母女讨回来米了,给祖父与父亲两爷们吃。 祖父是书生秀才举人,冒起饿死也不去讨米的。父亲还小,又是儿子,祖母哪怕死,也不会叫父亲去讨米。才出生三天的二姑,因此受了风寒,又没有乳汁喝,更没有药物治,免疫力大降,熬不到十天,就死了,连小名都未来得及取。 我二姑在人世走一遭不过短暂的九天。埋葬时,大姑与祖母就给二姑取了个名:酒儿!酒通酒坛子,也通九!祖母抱着只活了九天的二姑,放声痛哭,埋怨二姑命苦,不该脱身到她这户穷人家!祖母月子里受了风寒,还伤了心,由此患上了月子病。往后越发害得厉害,一发就躺在床上起不来。 就这么个糟糕的家庭情况,大姑能给人家当童养媳吗?祖母是饿昏了头,急疯了。祖母内心定是凄然无助,才出此下下策。但有每隔几日,李歌满就到家一趟,问问祖父的生活状况,问问孩子们的生活状况,更为看看祖母的生活状况,支点钱与温暖的话语,带来父亲在戏班的消息。这是祖母家最好最温暖的事! 叔叔姑姑们都喜欢李歌满。每次他来,叔姑们总拉着他的手,叫他讲这讲那,讲外面的世界。当然,他们最喜欢听他讲到他们的大哥陈章蓝。 李歌满一开口就说:“章蓝那伢子,可是青出于蓝而甚于蓝,唱戏可是有样范……”意思是说,父亲唱戏技艺有天会超越他。 祖母听了李歌满的话,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似乎看见了无尽的希望。然后,幽暗一边去了,躲在禾场里叹息,抹眼泪。李歌满也跟了去,孩子们在吃李歌满带来的好东西,没注意到这些。 彼时,故河口的月亮比天鹅洲的亮,而人口却无天鹅洲的密集,也无天鹅洲如此多的青砖蓝瓦房。故河口满村流淌着空旷亮堂的月光,人在此可听见各自的心跳。静悄月光下行走的两个人,亦感觉些心跳与异域的孤独,想起些故地旧事!那可是真正的市井小民生活,安然如意,只是那地儿如今已被瘟疫吞没,无所踪迹。故土家乡已然不在,好在当初的人儿还在。 每每想到这里,李歌满总是动情地叫祖母为七友小姐。 月光下,柴林发出呼呼的呼吸声。李歌满握着许七友的手动情地说:“七友小姐,请不要忧心,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有我在,你还怕啥,我不会丢下你与你一家子不管的。” 七友小姐便檫着眼泪,在月光中低下头,温顺的靠着李歌满的肩头上,没有任何言语,一改往常的泼妇形象! 在外面,许七友有个特别的绰号:友打卦。打卦意味能说会道,嘴巴也能混饭吃的角色。在乡下跟策巴子是同义词!许七友很喜欢这个绰号。在外面,她就是以此形象予人。而在故河口的月光下,友打卦真实的成了七友小姐。七友小姐的内心柔弱善良,温婉动人,为着一大家子吃喝穿衣,操碎了心。 许七友温婉的一面,只有李歌满知道,许七友亦只在李歌满面前显示这一面。但有李歌满的精神与钱财支助,许七友才得以在异域的故河口有了个家。 李歌满,不说钻石王老五,也是金身贵族,且有着那等技艺风貌,有着众多女子的爱慕,怎么不结婚呢? 秋景就是暗恋李歌满的女人。许七友的孩子们叫秋景为秋景阿姨。往后,许七友的孙子们叫秋景为秋景阿姨婆。 当李歌满的戏班在故河口演出时,多是秋景接应。秋景年轻漂亮,家境富裕,算起来,是肖伯父的一个远房堂妹,比李歌满小十岁,叫李歌满为大哥,叫祖母为大姐,家中独女。那在当下不仅仅少见,且绝无仅有。不是秋景的父母思想好,或兴了什么计划生育不准生,而是她的母亲秤砣胎,生了一个,不再有生的了。 秋景的父亲叫肖必要,是肖伯父的远房堂叔,他们来得故河口,还靠着肖伯父的关系。 秋景的父亲携着一家大小来到故河口,第一件事:物色一块地,砌起了青砖蓝瓦房,开了一个小卖部,还开发了一块大菜园,里面种满了甘蔗!做着买卖,不似一般的乡下人。 肖必要素日就与一般乡下人不同,总叼着根烟,在村周边转来转去,从来不老实在田间干活。在故河口安家不久,就发展了几片园子,园子里栽满了果子树,橘子(桔子),梨子等,全是吃货,很是丰富。结的果子拿出去卖,在挑大堤的地方,搭一个棚,卖得很是火热,赚了不少钱。 那时每年冬闲,乡亲们就要去挑堤。不同村庄的人分到不同的村庄,带着被子行李,一挑一个月。秋景家的果子园的桔子,甘蔗真是赶老早就卖完了。真可谓小生意赚大钱,人不知鬼不觉。 说起来,肖必要算是故河口最早的生意人。个头不高,清瘦,中等身材,皮肤白皙,挺有特色的是个鹰钩鼻,看去精明又斯文,有懦商风范。队里人都很敬重喜欢他。肖必要还是队里的备用会计。能说,会写,会算,还会做生意,是个能人。 秋景是肖必要的独生女,读过许多书,理所当然的当上村里的妇女主任。成人了,就到村小教书。因为秋景是独生女,婚嫁由不得自己,到了婚嫁年岁,就留在家里招了门女婿。女婿据说是秋景老家摇窝里开亲的世交的儿子。秋景一家搬到故河口若干年,这桩亲本是要毁了,只是对方家庭不同意,由此等他们成人,就结婚了。 这是秋景没去追求自己的爱情,没与李歌满相好的原因。 只是秋景结婚后,一直没生孩子。她的男人也不被人重视,或被人忽视。时常跟肖必要到外地去做生意,打理园子,也时常不在家。回家了,在队里也是一个无声人,只做事不说话,看去是个蛮好的好好先生。长得也还算英俊潇洒,身强力壮。与秋景外貌看去,极为般配。私下他们的感情怎样,我不晓得。 只是这样健康年轻的两个人,结婚了几年,咋地就不生孩子呢? 第八章 秋景暗恋李歌满 秋景很喜欢大姑,只要她的男人不在家,秋景就叫大姑跟她去打伴。 大姑说:“秋景阿姨的房间好大,床好柔软,睡在上面真舒服。秋景阿姨对我说话总是轻轻的,轻轻的,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秋景阿姨的身上好香。” 大姑每每回想当初跟秋景打伴睡在一张床上的情形,就如喝醉了老酒,喃喃自语。大姑小时候之所以有那等通天的本领与开阔的眼界,都受了秋景的影响与辐射。大姑一有困难,就屁颠屁颠地去找她的秋景阿姨想办法。秋景总是尽力帮助大姑解决! 大姑第二次被祖母卖做童养媳,也是秋景摆平的。那家在湖南的一个小山村,祖母三十块钱卖的大姑。大姑从小山村逃回来后,不敢回家,还是跑去找她的秋景阿姨!因为祖母还不起大姑的卖身钱,是秋景帮忙垫的三十块。 秋景这次实在忍不住,把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一顿。 秋景说:“我的好姐姐,以后有困难大家一起扛,不要动不动就将长儿卖了,卖了她,你这家人就不挨饿了?三十块钱能撑多久?你也不看看你家里的情况,你把长儿卖了,我看你这个家还撑得几天?那几个小的还想不想活?” 祖母便哭着向秋景检讨,保证,往后即使天大的困难,再也不卖儿卖女了,她实在逼得没法了。 那时期的社会情况,像大姑那般大的穷人家的孩子,被卖做童养媳的挺寻常!大姑之所以两次逃脱了同时代人的命运,完全因为贵人相助。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个贵人是秋景。秋景为何总要帮助大姑呢?这是秋景与大姑之间的秘密。大家都不知道的秘密。 大姑每次到秋景家跟她打伴,秋景都会拿出许多好吃的东西给大姑吃。本来她家就做着小买卖,好吃的东西可多,糖果,饼干,坚果等,可高级。大姑记都记不过来,有的还认不出来叫啥名字。给过那些好吃的东西后,秋景就捏着大姑的小手抚摸,边抚摸边说:“长儿长得可真俊俏,长儿的小手手真可爱,都不知长儿的满叔回来见了,会多高兴?” 李歌满其实比祖父大五岁,祖母的孩子们该叫他满伯伯才是。因为祖父总躺在躺椅上,所以让人感觉比较老,孩子们也以为李歌满比祖父小,所以都叫李歌满为满叔。 大姑便说:“我满叔出去唱戏了,还没回来。” 秋景说:“你满叔去哪里唱戏了,啥时候回来?” 大姑说:“我满叔唱戏去的地方可多,这次去市里附近所在的青苔镇,七八个日子才能回。” 秋景哦了一声:“长儿真乖,你满叔回来了,叫我去你家里吃饭么?” 大姑答:“好,我满叔一落屋,我就来叫秋景阿姨去我家吃饭。” 秋景听过大姑的话,便甜甜地嗯一声:“长儿真乖,睡觉!” 然后秋景就关灯,拥着大姑睡。大姑睡在秋景身旁,大气不敢出,因为秋景的身体太香,香的熏人,熏得大姑喝醉了酒一般,晕晕乎乎的不敢动弹。秋景的肌肤白净,美极了,闪着光,大姑不敢睁开眼睛看。 大姑一回想起当初秋景的美貌与好肌肤,就叹息,那样好看好性子的秋景,怎会变成疯子?在大姑心里,秋景就是七仙女下凡。仙女只会长生不老,怎会疯?只是后来,秋景的家里发生了许多事,那些事便将一个好好的秋景,变做了一个疯子。这是后话! 李歌满唱戏回来后,大姑真的去秋景家,叫她的秋景阿姨来家吃饭。祖母做好了一桌子好菜饭,等待秋景来吃饭。 秋景见大姑来了,心里可高兴,对着大姑喊:“长儿来了,你妈有啥子事找我?” 大姑也蛮机灵,连忙回:“是的,俺妈叫俺喊你去我家吃饭,有事相商。” 秋景一听,就知李歌满回来了,一时羞红了脸,连忙跑进房间,在里洗洗刷刷的好大会,收拾得光洁齐整而漂亮地出来,穿着一件黄色旗袍,头发卷得高高的,脸白净净的,眼睛一汪深情的,气质优雅而高贵。 秋景可漂亮的,穿得这么好看,还只对大姑笑问:“长儿,秋景阿姨这样穿着好不好看?” 大姑看得眼睛都直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忙回她的秋景阿姨:“好看,好看,七仙女一般好看。” 听过大姑的回话,秋景就沿着故河口的那道矮堤走来,真如七仙女下凡一般。 故河口堤道两侧的野草灌木,也开始变青发柳条儿了。秋景顺手摘几条儿,扎成一圈儿,戴在大姑的头上。还扎了好几个圈儿用手臂串着,秋景的手臂也长出了青色的柳条儿,一片春色。秋景满脸微笑地牵着大姑的手,边走边哼着曲子。看情形,非常快乐! 我沫浴兰汤满身香 穿上彩衣象鲜花一样 看云神宛曲停留云端 神光灿烂,气宇轩昂 神光闪闪,你从天而降 又疾速高飞重返天上 高瞻远瞩超越九州 恩被四海功德无量 思念神君长长叹息 忧心忡忡黯然神伤。 …… 大姑听得晕晕乎乎的,似懂非懂,不知秋景阿姨在唱什么曲儿。 李歌满是秋景心中的神君?秋景唱的是李歌满素日唱戏的曲儿《九君》!冥冥之中,他知道她对他的情意与思念?就如湘君知道湘夫人女英与娥皇对他的情意与思念一样!路边的野草野花儿听过这满是相思的曲儿!也知道秋景对李歌满的情深义重。 可秋景来到祖母家,总显拘谨,不似在故河口矮堤上的鲜活多情。见着李歌满更似不认识一般,相互照面,点头微笑一下,算了事。就他们一辈子,不晓得说上三句话没有。当然点头微笑还是有很多次。都不知道那时的人怎么那样?难道不说话,仅靠微笑一点头就能将一份情感维持么? 秋景极爱李歌满,却从未对任何人说。我也是从大姑的描叙中窥探到一点。 秋景与祖母一家人说起来真的无牵无挂,怎地要舍命也要帮助她?还拉着大姑的手问她满叔这满叔那,不是暗恋,是乍的?李歌满是否喜欢或爱秋景,我就不知。因为长辈们没有留下任何信息。就表情看,喜欢与爱都不足为奇。 那时,秋景是村上干部,结了婚,有了人家,当容不得李歌满存非分之想。更何况,他心中一直暗藏着许七友小姐!又或者,李歌满也极爱秋景,而不可得,而放弃结婚的? 秋景却很不幸。前面说过,肖婆的独身女儿肖幺姑,长到二十岁,由着与一已婚男有了身孕,投河自尽了的。那已婚男正是秋景的男人。算起来秋景的男人是未出嫁的肖幺姑的远房姐夫。肖家发生这样的事,真是家门不幸。秋景与她男人结婚多年,不曾怀孕。她男人与肖幺姑一个未婚女子暧昧,倒那么快怀孕了,甚为奇怪。 自家娘屋的妹子跟自己的男人,叫堂姐夫的男人有了身孕,确实不大光彩。秋景的心身由此受到了极大打击。秋景的母亲因此气死了,秋景的父亲肖必要也气得个半死。秋景的男人自知惹下了大祸,在肖家呆不下去,就逃跑了。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一直没回来。这事儿让秋景的心身受到了更大的伤害。 因为男人逃跑后,秋景发现自己有了身孕,但由素日的郁积,孩子生下来,却是个死的。这件事对秋景的刺激更大。后不久,她父亲肖必要也抑郁死了,好好的青砖蓝瓦屋里就只剩下秋景孤单一人。好端端的一个兴旺发达之家,就此衰败,而至湮灭。 秋景从此日益地沉默寡言,有些禁闭起来。她不愿思考,不愿意面临这个世界。那段时间是秋景最落魄的日子。有事无事,她都喜欢来祖母家坐坐,与祖父拉拉家常。因为家里的其他人都出去干活了。 门前的阳光飘逸,屋内却是有些幽暗的潮湿,广阔的故河口柴林,显得有些空落,给人空大无垠的感觉。就如时光流出的一条长河,无限神秘,泛光!所谓时光如流水,就是从此等意境生出!这两个情场失意的人,在那充满空落气息的农舍前,谈论些什么?却是后人不知。随着时光的流逝,那一幕永远只能是个秘密了。 秋景还是那样的年轻漂亮,穿着行为举止,仍是全队最优雅高贵的女人!大姑叔叔们都喜欢她。每次秋景来,孩子们总拉着她的手,秋景阿姨前阿姨后地叫。粘着她,叫她讲故事听,给糖果吃! 秋景幸福地牵着孩子们的手,把手里的糖果给到孩子们,边吃边问:“我做你们的阿姨,好不好?” 孩子们答:“好,好,你就是我们的阿姨啊。” 秋景再问:“我做你们的亲亲阿姨好不好?” 孩子们答:“好好,你就是我们的亲亲阿姨啊,我娘都说了,我们长大了,要永远记得两个人,一个是满叔,一个就是秋景阿姨,你们两都是我们家的恩人。” 秋景听了孩子们的话,神情兀自变得忧郁,不再说话,呆一会,就沿着故河口的那条被树枝遮满的矮堤道,默然地回去了。 矮堤道有些树枝荒长,爬上了故河口人家的屋顶,也爬进了秋景的心,在她心里长成一片荒芜寂寞的幽林。幽林寂寞旺盛的生长,遮盖了秋景心中的爱情! 第九章 大丘叔走噶被活活烧死 父亲师从李歌满学唱戏后,家里就由大姑与祖母打理,情况不甚好,还是没有大米饭吃,只能喝粥!孩子生病,也没钱医治,纯粹自生自灭。 二叔上面的一个叔,就是活活被烧噶烧死的。那时大人们都忙,没时间与精力照顾孩子。孩子病了就自然好,自然能好的就好了,不能好的,就死了。大人们不悲伤,也没时间与精力去悲伤。反正孩子多,死一个也没当个数。 二叔那时四岁,小名小丘,我就叫二叔上面的那个叔为大丘叔吧。大丘叔六岁了,看得出是个芊芊美男子,一表人才,眉目清秀,打小性子温和,尊老爱幼,谦谦有礼,无论风范还是相貌,一点不比他的大哥陈章蓝差。 三叔小名三丘,四叔小名圆丘。除了父亲之外,祖母的三个儿子小名里都含丘字。不知祖父母啥意味?也许意味生活的不平坦,如丘陵一样盘旋地生长,最终兴旺阴翳之意!是为丘! 大丘叔病了许多日子,蜷缩在椅子里,不吃不喝,也不拉屎了。六岁的样子本是要越长越好的,却越长越不像个相!尖嘴猴腮的,两只眼睛骨碌碌的要掉出来。大丘叔的一表人才与眉目清秀都被病痛吞噬。像个孩童卷缩在椅子上!为什么蜷缩?说是走噶。 走嘎在民间的说法,就是这条生命投胎到另一个母亲的肚子里,若不烧掉那胎的生命,这条生命就保不住。若那胎的生命流产了,这条生命就有得救。 走嘎前后时日有八九个月,亦是一个孩子在母亲肚子里生长出生的时间。在这九个月里,如果你战胜了走噶,就捡回了一条命,若熬不过,就死了。那时民间每年走噶死去的小孩子不少,都不知道用现在科学的态度去看,是什么病? 祖母白天忙不过,晚上才有时间,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手往大丘叔的额上一摸,滚烫的。 祖父呆在屋子的某个角落,小心翼翼地问:“友姐,大丘的情况怎样了?” 祖母比祖父大三岁,祖父一直叫祖母友姐。 友姐答:“还是老样子。” 又是几天过去,又一天的傍晚来临,祖母忙完活回家,对着大丘叔的额头摸去。天,烧得燃起来。 祖父依然坐在墙角,更加小心翼翼地问:“友姐,大丘的情况乍样了?” 友姐叹息了声,答:“厉害多了。” 祖父也叹息了声,低声地说:“友姐,是时候了,要不,没得救了。” 友姐听了,深深地叹息了一声,说:“明天去烧噶吧。” 因为大丘叔的病情越发严重,实在不行了,祖母与祖父只有冒险去给大丘叔烧嘎,看能否救回他一条命!反正都是个死,还不如冒险烧噶。 烧嘎非常危险,烧得成功,这条命还有保,若烧不掉,这条命彻底完蛋。若不烧,任其下去,那就两条命抗着,谁生谁死,一半跟一半。这种说法虽然很迷信,但也有它不可否认的事实。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祖母早早收了工,拿着祖父扎好的人样子与大丘叔的生庚八字,去屋前的空地,给大丘叔烧噶。人样子是祖父根据大丘叔的生辰八字扎的。空地荒芜广阔,长满野草灌木,迎风潇潇洒洒!它们可不知人间百态辛酸幸福事。这块空地有点类似鹿女现在的婆家吴汰门前的那块沙苞子。 下雨天,空地还有些闹鬼,出现过海市蜃楼。不过,海市蜃楼里没有美女高楼大厦,而是一个农妇牵着一头猪!晓得何年何月何日,某个农家主妇牵着头猪在那里走了一遭,而被大自然造物主摄进了永久的时空,在同样气候湿度里呈现出来了!让后人看见,大吃一惊!这荒郊野岭的村庄空地上,也是可以产生海市蜃楼的啊?闹鬼大约是村人们的传说而已,没人真看见鬼!乡村空着荒芜的地方,总会有些传说,人们也不在意。 祖母屋前的空地上空浓烟卷起,一群人在空地上烧香磕头,念念有词,祈求神灵保护病着的孩子。不料,烧噶旺盛之时,大丘叔却在堂屋哇哇大哭起来。 大丘叔很久没有这样放声大哭了。 正在屋门前打叮叮腿玩的二叔,听闻久不作声的哥哥突然哇哇大哭,不知发生了什么。忙收住叮叮腿,撒腿跑进屋,只见大丘叔从椅子上滚下来,抱着头,在地上打滚。身上衣服都脱落,身上起了满身水疱,痛得哇哇大哭。开始,水泡如指头大小,慢慢水泡越来越大,一拳头大了。大丘叔抱着头,痛得青喊鬼叫,满地打滚。 二叔见状,吓蒙了,不知他哥怎么了?突然,二叔想起祖母拿着人样子去了沙地,难道是为他哥烧噶来着? 二叔丢下大丘叔,撒腿就往空着的沙地跑,边跑边撕破喉咙叫喊:“姆妈不要烧噶,不要烧噶,不要烧死我的哥哥,不要烧了呢,你们你们不要烧了呢?不要烧了呢?” 二叔万分悲痛凄惨地呼叫,不要给他哥烧噶,不要烧死他哥啊。可没人听二叔的。因为烧噶在故河口是习俗。根本没人在意二叔在哭喊什么。二叔的嗓子喊哑了,脚把地上跳出了两个巢,也没人理睬。二叔也拼命地在地上打滚,叫骂。可任由二叔怎么闹,怎么吵,也没人搭理。 等祖母烧完噶回家,进屋一看,大丘叔已经死了。浑身拳头大的水泡在流血水。祖母见状,抱着大丘叔,嚎然大哭,撕心裂碎地喊:“我的儿,我的儿,做娘的要不得,要不得,不该活活烧死你呢!” 大丘叔去世不到两年,二叔也得了大丘叔一样的病。卷缩在椅子里,三四个月不得起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色死灰,就剩两只眼睛在磨,有点光。说是要死了,可总没有死。说是能活吧,却瘦得枯柴死样。 祖母早把这卷缩在堂屋中间的生命不当回事了。就是当回事,也没办法,一没钱治疗,二就是有钱,也不知什么病。那时的医学挺落后,农家的孩子病了,从不去看医生,就在家里行迷信,行土方子,行好的就好了,行不好的就死了,也不可惜! 祖母与祖父本要跟二叔烧嘎。二叔一听说要给他烧噶,就哭着大喊大叫:“不烧嘎呢不烧嘎,烧了我就活不了,不要烧呢,你们不要烧死我。” 祖母与祖父也就遵从了二叔的意见,没有烧噶。 二叔说,他亲眼看见他哥大丘被活活地烧死,自己怎么也不让祖母祖父给他烧嘎,由此躲过了人生一劫,活到了今天。 “您真认为大丘叔不烧嘎,就不会死?”每次听二叔讲的那样真切,鹿女就困惑地问二叔。因为鹿女不信烧嘎可将人烧死。我也不信。 “你大丘叔,唉,不烧噶肯定不死,我亲眼看见嘎一烧,你大丘叔就哭着叫难受,摔在地上,浑身起泡,痛得在地上打滚,那是在烧他的身子呢,嘎烧完了,他就死了。你说,不是烧嘎死的,怎么死的,怎会那样凑巧?” 农村一直有走嘎烧嘎的事。也有因走噶死去的。但从没象二叔说的那样真切,亲眼所见。二叔现在已是六十岁的人了,对童年烧嘎一事,记忆真切,一说起来,激动得难以自持,想必那是二叔童年的噩梦,不会胡说。 二叔说:“我情愿那样慢慢的死,也不要烧嘎,把一个人的灵魂影子烧了,还能活吗?就这样,我死拼到第二年春天,万物复苏,树儿发芽,草儿发绿,鱼儿欢畅,我便从椅子里站起来,战胜了另一条生命,活过来了。” 说起来神奇古怪,但不知民间这种事儿,当真不当真? 走噶的人,手指关节的血管有些青色,挑掉那根青色的血管,就是挑掉了噶。挑掉了噶的人,会一天天慢慢的好起来。只是那时的人,生活忙碌而困苦,没有那个细心注意生病人的手指关节的血管是个啥颜色。只要是病了,就是鬼吓的,治不好!再不就是揪痧,排毒!喝鱼腥草汤,芦根汤,喝好了就好了,喝不好就死了,根本不晓得得了啥病!脑膜炎,白癜风,肝炎,等等,都是鬼吓的! 走嘎的人,精神总不振,没力气!这样怏怏的不多久,就不吃不喝了,人也枯瘦,如走瘟的猪一样,走路撇撇倒,慢慢地熬,有的熬过来就慢慢的好了,有的熬不过也就慢慢地死去了。无声无息的,一个白匣子埋在河滩上的树林里。 第十章 大姑的童年多灾多难更多风采 大丘叔与二叔的童年充满病魔,而大姑的童年却是多姿多彩,丰饶有趣。 大姑总是说,佬东都是直眼睛。 佬东就是鬼子。鬼子大发狂性,在春光明媚,花红柳绿的天气里,按捺不住,跑到故河口的田地乱开枪,吓得在田地插秧的老百姓到处逃串。好些人被无辜打死了。大姑却有个经验,总可化险为夷,逃脱佬东的枪口。那就是佬东的眼睛是直的,追一个人,只要你一拐弯,多半可逃脱。 我听着私下困惑,鬼子是个啥生物?眼睛是直的,不会拐弯?是佬东所在国家的交通比较发达,全是大道,他们少走乡间弯弯小道,目光只需直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所谓大姑说的直眼睛吗? 无论什么时候,大姑讲到大聋子爹挑着箩筐,从田间躲过鬼子的枪弹子。就开心地哈哈大笑。 大姑说:“大聋子爹被鬼子追得到处逃,水稻田梗上踩满了他惊慌的脚步,实在无处可逃,嘭咚几枪……吓得是魂飞魄散。只见大聋子爹顶起箩筐,没命地跑。嘭咚一声,箩筐被打中了,眼看再不逃脱,就得……突然,我对他高声地叫,大聋子爹,大聋子爹,您往拐弯处跑,拐弯处跑啊!拐弯处正是一块玉米地,一条羊肠小道。” 大聋子爹听到我的呼声,飞快地跨过田梗,拐进羊肠小道,没入了玉米地。鬼子一时失去了方向,就找不到他了,由此躲过一劫。追赶途中,大聋子滚到泥沟将箩筐丢了,箩筐也被鬼子的枪打了几个窟窿,大聋子爹的耳朵被打聋了一只。原先大聋子爹只一只耳朵聋,现在两只耳朵都聋了,真成了大聋子爹。不天打雷劈,他听不到声响!你就是天打雷劈,地动山摇,他也根本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只能感觉你在说话。 大姑是家里老大,父亲老二总不在家,遇到那样的年月,那样的家庭,童年当是多灾多难。难得大姑聪慧机智果断,还将这多灾多难的童年过得多姿多彩,躲过了诸多灾难。但也有没躲过的,就死了。 父亲是戏台可演各种角色的“大明星”,而大姑却是个现实里多角色的能人。往后,就这两个人就撑起了这个家,携着六兄妹和平安定的度过了多灾多难的童年,甚至和睦的一生。大姑的神奇,还在用她的机智解除生的饥饿,死的威胁,解救贫困中危难的家。解救她那频临生命危险的母亲。 大姑是祖母的长女,小名长儿,读zhang三声,大姑有个书名的,大家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因为大姑没读过一天书,所以书名被人忽视也寻常。祖母一直叫大姑长儿,大姑的弟妹们都叫她大姐子,我下一辈子的叫她大姑。 大姑只要回娘家,总坐在二叔门前,望着前面的田地,跟我说起他们童年在故河口的往事。我无比的喜欢听。 大姑每次的开场白:“你祖母病了,你祖父患有哮喘,你叔叔与你小姑都小,就你父亲与我大些。全家靠着我们两砍柴养活。我与你父亲每天在屋山头的柴山里砍柴,砍好后,晒干,捆好,囤在屋旁,冬天大寒了,就用牛车拉到集市上卖…… 那时的故河口,漫山遍野,一望无际青色的柴林,里面有鸟雀,野鸡,野鸭,兔子,是个丰盛的大自然!可惜我们捉不到鸟雀,找不着鸭蛋,野草野菜都被吃光光,兔子更打不着,我们的生产工具太差劲,也没有猎枪,只有镰刀砍柴……” 大姑虽没读过一天书,但天生的语言家,是故河口最出色的讲述人!从大姑生动的描述中,再现故河口的风貌物景与生活情状。那或是大姑想象中的故河口,并非当初真实的故河口。 大姑接着说:“路途星光灿烂,我与你父亲一个在前头,一个在后头。前头的说,你使劲地推呀弟,我拉不动了。后头的说,我用尽全力了啊姐!前头的姐说,拉不上去乍办?后头的弟说,我再使把劲吧! 夸嚓一声,绳断了,肌瘤一下,牛车被淤在泥潭里,哗啦哗啦的柴也散落了一地!我呼地一下跑到后头,葩地一声,给你父亲脸上就是一巴掌。你父亲捂着脸,缨缨的却不敢哭出声来! 天贼黑,我与你父亲在黑暗中等啊盼啊,边把散落地上的柴拾起来码上牛车,边重新弄好绳,张着耳朵听!不知等了多久,我们终于听到吱嘎吱嘎吱嘎的,模糊的牛车声,是邻近的老伯拉柴上市来了。我与你父亲拦住老伯的牛车,哀求老伯帮我们把牛车从泥潭拉出来。老伯说,孩子们啊,我在前面帮你们拉,你们在后面使劲地推啊,老伯虽年老的,还挺硬朗。 我与你父亲拼命地推呀推,轱辘一声牛车就要拉出来,刷拉一下,脸上一条鹰蛇尾扑地抽过来,抽得脸刹那发烧青痛,原来绳又断了。我来不及痛,忙上前重新打结,与你父亲咬着牙关哟嘿哟嘿的,终于赶到天亮前把牛车拉出来,赶到集市。那时的冬真寒,一车柴可卖八角钱。揣着卖来的八角钱,我跟你父亲喜坏了,也饿坏了,跑到街边馆吃了一碗灰面咯哒,那个味儿鲜啊……” 大姑讲着,一时哭,一时笑。打一车干柴,并不容易,要历经千辛万苦。柴林一望无际,荒山野岭,里面有取不尽的宝藏,也有数不清的危险。野猪野狗野狼咬,最怕蛇,砍着砍着,青柴被一根根放倒,露出一块空。可蛇冬眠,地下时间呆得长,也想出来透口气。从地下突然爬出来,一条条绿盈盈光溜溜,扭着细腰,摆动长长的身姿,吓死人。甚至有人传闻,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在柴山里打柴,被蛇吞吃了。好在这个危险不曾在大姑与父亲身上发生! 卖过柴,吃过灰面疙瘩,赶着牛车回家,故河口某户农家的炊烟就袅袅升起!夕阳一片辉煌温暖。故河口某户人家的屋里也充满了温暖,一片辉煌。大姑正用卖柴换得的米,给叔叔姑姑们熬米粥汤喝!米粥咕噜咕噜地在锅里扑腾,一缕缕白色的香味儿飘满了屋。 我与鹿女被大姑描述的情形深深地吸引,吱嘎的牛车声,青青的柴林,热涛涛咕噜咕噜扑腾的米粥汤,支起父辈们的童年,那是大姑与父亲的童年。 从听到大姑嘴里发出吱嘎吱嘎的牛车声起,我就决心写一部有关父亲及我父辈的书。我要用笔写下我祖父辈在故河口开垦落脚,拓荒的故事。 第十一章 大姑去三祖父家粜米 前面写过,故河口耕种的田地全是丁地主家的。丁姓人家大户,丁家的女儿是千金小姐,而与丁家千金一般大的大姑,却是个长工。干完活儿,还要回家给弟妹们煮稀粥。每一开锅,叔叔们就对着厨房大声地叫喊:“大jia姐子,大姐子,多放点水罗,多放点水罗。” 为什么要多放点水?多放点水,就可多喝上几碗粥,把肚子多撑一会。 大姑听到弟妹们的呼喊,就将锅里多放些水,一锅粥一煮半天,煮的满屋熏烟,人都站不得,熏得眼泪直流。总之,柴禾有得烧,湿的干的都有。故河口的柴山成林成海。故河口什么都缺,唯独柴不缺。屋子是柴禾编的,凳子是柴禾编的,床也是柴编的!倒是生态环保的纯净生活。放在现在,用金子都买不到的纯碳生活。吃的喝的也是野菜多,绿色食品。套用现在的话说是,绿色自然环保的高质量无碳生活! 说是煮粥,其实煮出来不叫粥,叫白开水煮野菜,中间混有几粒米而已,盛到碗里,端在手里,稀得照得出人影子,一点浓度都没有! 这样喝过一段时间大碗粥后,大姑再煮粥,叔叔们又对着厨房的大姑大喊:“大姐jia子,大姐jia子,少放点水罗,少放点水罗。” 为什么要少放点水?因为长期喝粥,肚子被胀大了,没东西填补,一大碗喝下去,一泡尿一撒就空了,大肚子空着,饿得难受。所以少放点水,少喝点,不再把肚子撑大。 大姑见弟妹们这般饿着,煮着煮着忍不住流泪!弟妹们不知他们的大姐jia子是被厨房的烟熏得流泪,还是伤心的流泪!管不住口地对着厨房里喊叫。 大姑抹干眼泪,心底发誓,一定要想法子,多赚些大米,让弟妹们吃饱点。 可大姑实在太小,无论怎样努力地干活,每天换得的半斤米有限。祖母一天倒是可换一斤半米。一大家子一天,这点米,喝粥不成问题,只是祖母并不是每天都可干活。月子病一发,就不能做事,躺在床上几天几夜不能动,还要吃大米饭治疗、养。否则,病就越来越重,怎么都不会好了。这样子下去,如何是好,母亲去了,弟妹们怎么办?没有母亲,就没了家,没有了家,我们不成了冒娘儿,流浪儿?妈就是病倒在床,也比没有妈的强。妈是什么,妈就是孩子们的靠山与信念,妈是孩子们的家。 大姑一想到祖母这般病着有天死了,她的弟妹们将没了家,成冒娘儿,就哭着咬紧牙关,发誓要到好院落的远方亲戚家去粜米,跟祖母找到方子,医好她的月子病。 祖父的老家还有些亲人。前面写过的几个祖父,就住在黄河院子里。虽然他们很小便与祖父分开,毕竟有着血亲。日子虽过得不富裕,但种了稻谷,收了谷子,还有得口吃的。黄河院子,水稻多,每年都要赶秋。赶秋季节特别忙,所以大姑每年赶秋都去帮忙,然后粜些米回来。那可是全家人的节日。 只是这点新米得来,并不容易。治得了祖母一时的病,却治不断根! 大姑去粜米的人家是她三叔家,既我三祖父家。就是小时候说话声音洪亮,像张飞的三祖父,我不曾看见他相的三祖父。亲情浓厚,古道心肠。听说他的弟妹我祖母患了月子病多年,很是着急。与我同样心地善良古道心肠的三祖母商量着,如何是好? 三祖母听了三祖父说到祖母的月子病,也叹息不已。为着祖父这个从小就离开亲兄弟,远走他乡的亲弟兄感到难过,特别为祖父的这些孩子们感到难过。看,大姑,小小年纪,每年都要到远隔几百里路远的亲戚家来粜米。 大姑来到三祖父家,被安排在偏末角。睡到半夜,大姑起来窝尿,路过三祖父房间。房间亮着灯,似乎有人在嘀嘀咕咕,甚为奇怪,大姑尖着耳朵凑近一听,就听见三祖母正在跟三祖父说:“前一阵子,邻居家的阿桂花嫂子腿子风湿,痛得起不来床,不知她在外做泥水工的老公,从哪里得到的偏方,一颗马钱子吃过就好了!我看友妹子的病,是月子里水浸了风湿,不知可否试一试?” 三祖父听了,惊讶地:“有这等事,马钱子可是毒药,使不得,使不得…” 三祖母继续说:“不碍事,我专门问过阿桂花嫂子,什么是马钱子。阿桂花嫂子说,马钱子专治疑难杂症,具有缩功能力。马钱子功力大,毒性也大,确实不能多吃,掌握好量,能好就好,不能好,亦不能再吃,若吃多了,会哑口死人,是很危险,不晓得使得还是使不得,我看长儿这娃怪可怜,唉……” 三祖母一声长叹,没了下文。大姑刚好偷听到这,真想吱嘎一声推开三祖父母的房门,闯进去。因为大姑心里立马就藏了一个构想。决心此次粜米回家,定要找三祖父母抓点马钱子回去给祖母试试。若祖母的月子病治好了,能每天下地干活,还不用吃大米饭,那么弟妹们吃上大米饭的希望就大了。大姑美滋滋地这样想,不自觉地愁闷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唉……谁叫祖母每年春夏交界,月子病就发呢?似乎等着新米来治疗(食疗)。也似等着马钱子来医治(中药)。怪不得大姑要打马钱子的主意,冒这个险。这时节,黄海院落的早谷喜获丰收,而故河口却是历经灾难的季节。好些田地被淹,即使开点荒也收不着。 雨哥哥鸟在故河口上空,成片成群地飞,密织密织地叫,叫着叫着就叫来了隆冬的雨,没天没夜地下!不几天,眼看长势甚好的庄稼,就没在一片白洼洼的水域中。没没入水中的庄稼,黑黄黑黄了梗,长不出好米粒来! 小麦下得得了赤霉病,黄豆下得绝收,烂在田里!眼看到手了的庄稼都被雨水气死,没得收成,吃什么?只弄村外的树皮野菜来吃,院落没有大堤保护,从没像现在这样安然地收过一次。无论水稻玉米高粱小麦黄豆还是棉花,都逃不了被水淹的命运。倒是故河口的柴林淹不死,一年淹了,再年一样长得青青旺盛! 但于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故河口人的生活一样都没停顿,当婚的结婚,当嫁的嫁,当生养生息的生养生息。旧屋淹了,盖新的,水没的田地总有天露出来。没饭吃了总有地方去捞。像祖母家,大姑每年这个时节就去黄海院子粜米。这次还会给祖母弄回马钱子治疗月子病。 大姑心中自有了主张,并不急于推开三祖父的房门去要马钱子,而是悄悄地窝过尿,回了房,没有惊动三祖父母。 (注:马钱子有大毒,味苦、性寒。马钱子的攻效有: 1、通经络,用于风寒湿痹造成的肢体麻木、屈伸不利、半身不遂; 2、散结消肿,用于跌打损伤后的肿胀,可治疗阴疽; 3、止疼痛,效果好,如外伤、骨折引起的疼痛; 4、可研成粉末外用,治疗半身不遂、口眼歪斜; 5、马钱子有大毒,服用要非常慎重,只能研粉吞服不能入煎剂,每次量是0.06g-0.09g,1日2-3次。) 第十二章 大姑谋来马钱子干啥 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黄河老院的稻谷每年都有收,起码不被水淹!三祖父母种了稻谷,孩子大人都有吃,穿的也暖和,温饱有抵抗!老天爷赏饭吃!可大姑一个孩子,隔山隔水,几百里路,弄得动多少粮食?每年该给大姑送一担才好,只是路途遥远,并不成行。 主要是那个时期,粮食棉花都是禁运物品。也没有现在的公共汽车,全靠两条腿。黄河院子到故河口来回得上五六天,中途还得找人家歇夜。属实非常的行动艰难。还不说大姑一个女孩子。 三祖父就跟大姑说:“长儿,谷子新米任你弄,你弄得动多少,就弄多少。” 大姑就说:“三叔,我要五十斤大米,一钱马钱子!您去向隔壁阿桂花大婶打听打听,可是还有吃剩的马钱子,我带回去给我姆妈吃,我姆妈的病,您们也听说了,您与三婶子的对话,我都听见哒……” 三祖父:“长儿,我的亲侄女,你人小鬼大,马钱子是毒药,万一拿回去毒死了你姆妈咋办,我可担当不起,还不说没有,有也不敢给你……” 可在大姑一再的请求下,三祖父与三祖母还真给大姑谋来了一点马钱子,加上五十斤大米,让大姑一起带回家。一再交代马钱子万一中毒,用绿豆汤做解药。 大姑用几个小布袋,将大米均匀装好,然后用两个大点的布袋装好,挑在扁担两头,马钱子另外用布包裹着,也挂在扁担头上。马钱子是三祖父带着大姑一同到当地的老药房里开的。还搭开了解药,绿豆! 老师傅对大姑说:“这药确实治风湿,只能吃一餐,吃多了要死人,你母亲是月子病,并一定能治,你硬要,就给你一幅。若有中毒症状,赶紧绿豆汤解! 大姑牢牢记住药房老师傅的话,穿着那身大人的衣服,装着病厌厌的样子,挑着一担米,就出发了!蒙混出了几道关卡。 守关卡的人,见到大人,一个个搜身,一个都逃不掉。不知大姑一个小孩子,百里路远的,怎么能逃脱。 其实大姑也没说啥,只是说自己得了夫子,被亲戚赶回家。这不,扁担头上还挂着中药,赶着回家煨喝救命呢。守关卡的人,一听说大姑得了夫子,远远地直挥手:“快走,快走。”近都怕近身,还搜什么身。再说,大姑一个小孩子家家,有那个胆子干粜米粜粮的勾当? 大姑把米粜到家,弟妹们甭说多高兴。能有大米饭吃就是最大的幸福。其实也就吃一两餐,其他的要留给祖母吃。那时人病了,没有什么药好医,大米饭就是最好的药,没有大米饭,什么药都不管用。 大姑兴高采烈地给全家做了一顿大米饭,还打了一碗蛋汤,杀了一只瘦母鸡,弟妹们甭提吃得多开心。吃完大米饭,几姐妹围着桌子唱歌: “稻谷赶黄豆,黄豆象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比人大……” 祖母吃过大米饭后,气色也好了很多,躺在床上休息,听着堂屋里的欢歌笑语,不仅深深叹气。唉,要是我这身子骨争气,天天可以下地干活,日子会越过越好,只是我这身子不争气,唉,苦了我的娃们…… 大姑一个人在厨房忙前忙后,还有大事儿要做。大姑小心翼翼地把老师傅研磨好的马钱子拿出来拿进厨房,悄悄地和着米汤一起,端给祖母喝。 祖母实在被病痛劳烦了,躺在床上叹息,见大姑端来一碗米汤,接过来一仰头,喝了个干净。那时米汤也是稀宝,只有生病的人,坐月子的人才有的喝!因为米汤是大米饭的精髓,煮大米沥出来的精华,淀粉足得很,白挖挖的,黏答答,一丝丝甜味,可好喝的。一年上头吃得上几顿大米饭,才有得几顿米汤喝! 大姑见祖母将和了马钱子的米汤一仰头喝了个干净,心底一惊,有些慌了神,连忙反身到厨房去给祖母熬绿豆汤,兴许用得着…… 大姑还没走出祖母的房门,彭地一声响,祖母手里的米汤碗掉落地上。 米汤刚下喉,药就性起,祖母立马哑了口,喊不出声来,只在床板上扑腾。边扑腾边指着大姑的背影骂,骂大姑想谋害她。祖母已然发不出声,神情却是可怕,双目圆瞪,满身愤怒,满心怒火都喷出来,烧了大姑一身。要将柴火编制的茅草屋燃烧才好。吓得叔叔们与小姑鸦雀无声,忙从堂屋跑进祖母的房间,一看情形,都吓傻了,立在门口,大气不敢出。不知道他们说我大姐子给了他们姆妈吃了啥毒药,哑了口? 大姑也吓傻了,慌了神,不敢近祖母身,定在房门口。望着祖母挥起的拳头鸯哒下去,不再有力气抬起来。天,难道姆妈这就中毒,要身亡? 大姑是何等人物,人小鬼大的精怪,何等的大风浪未见!大姑的慌神只是一瞬间,下一瞬间,大姑就镇定下来。想起药店老师傅的话,马钱子的毒性绿豆汤可解。大姑本是去厨房熬绿豆汤,不想被祖母一吓,忘记了。绿豆汤还没来得及熬,咋办? 大姑连忙跑进厨房寻到老师傅开的解药绿豆,哪里还来得及熬,用磨子一压,就此将半生不碎的绿豆塞进祖母的嘴里,边塞边说:“我就毒死你,就谋害你,你个月子病紧不好,我能咋办?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你中了马钱子的毒,绿豆是解药,不吃就得死。” 祖母开始拼命地抵抗,折腾,不肯吃,但听大姑说绿豆是解药,一下废了,没力气折腾了。任由大姑与叔叔们将绿豆塞进嘴里,吞进肚子。然后晕晕乎乎地睡着了。不料,睡到半夜,祖母在床上大声地喊,只喊大姑的名字:“长儿,长儿,你个狠心的婆花子,快来给老娘熬绿豆汤来喝罗。你给的啥毒药给我吃的,想毒死你的姆妈不,还不给我解药来喝,老娘,老娘这心里还糙得很……” 大姑听到祖母中气十足的叫喊声,边得知祖母的月子病有所医了,连忙起床,给祖母熬了一钵绿豆汤。深更半夜的故河口的某户人家的屋顶升起袅袅炊烟,冒出清香的绿豆汤味,只把叔叔们的梦都馋醒。只是绿豆汤是祖母的解药,他们不能喝。 馋了一会嘴,叔叔们原入了梦里,梦里叔叔们正在唱歌呢! 稻谷赶黄豆,黄豆象地瓜,芝麻赛玉米,玉米比人大…… 只是他们的现实并不如歌词唱的一样。吃了一顿大米饭,再吃上下一顿大米饭,就得等到明年这个季候。 唉……大姑边熬绿豆汤,边叹息。 好在第二天,太阳出来一竹竿高时,祖母便好了,神奇地从床上起来,走下床,自感精神大好,人清爽了,也不哑巴了,吐词清晰,子宫缩进去了没再掉下来。祖母的月子病真的被大姑谋回来的马钱子治好了!(此偏方不能效仿。) 再过几日,祖母就下地干活,月子病再也不犯。走路也是有劲有力,再不骂大姑想谋害毒死她了,开口闭口都说,得拜感谢我的长儿,给我吃了马钱子,将我月子病治好了,要不,这生的磨难啊。 自此,一家人日渐奔向好日子去! 第十三章 大姑想法设法地分到了牛 大姑十二岁那年,新中国成立。农民得到解放,地主打到,田亩归公,生产大队成立。第一次土地革命开始了。 丁地主家的田亩全归公,房屋归公,人也被打倒,丁家再也神奇不起来。土地革命轰轰烈地开始。广大贫农家庭翻了身。打土豪、分田地、废除封建剥削和债务路线:靠贫、联中、限富、保中小、灭地主。闹得可热闹。 可像祖母这样的贫困农家却没讨好。大队新组小队,不让祖母一家入队。都说祖母那样一个家庭入队,明摆着大家吃亏。老的有病,小的还小,大儿子得力点还去唱戏,就一个黄毛大丫头当家主事,长大了要嫁人的,别家人,入啥子队,分谁队里谁吃亏。 但大队得了一批牛,要分到不同的农户家去养。农户在喂养这头牛的期间,会享有一项特权,拥有牛的使用权。若分得半头半头的牛,都不得了。队里会因这半头半头的牛而动心思。那时有牛是很富贵的象征,一生的保障。大姑便想得到那半头半头的牛,可怎么得到那半头的半头牛呢? 大姑那天收工特别早,洗罢换好衣服,沿着故河口的那条乡间小路,去找她的秋景阿姨。秋景阿姨的老公出去做生意了,大姑一门跟秋景阿姨打伴。两姑侄藏在被子商议家国大事。 秋景说:“长儿,现在你家入队确实有困难,但分牛,我可以帮你……” 秋景在大队当妇女主任嘛! 大姑:“谢谢秋景阿姨,分得到牛也是好办法。反正这次我家要入队。” 如此云云,一大一小在被子里谋划了一夜!最终,第二天,大姑果然分得了那四分之一头的牛。 大姑分得这四分之一头的牛后,门前可热闹,每天都有人来打牛的主意。有的出钱,有的拿财物来换,有的拿田地要换。队长也亲自到祖母家去跟大姑谈判。大姑什么都不要,就要牛,再不,就要入队。 队长说:“你个丫头片子要牛干吗,又没有田耕,就是有田,你也不会耕。” 大姑抢白队长:“我怎么不会耕,我父母有病,又没死,他们会教我耕,你不让我家入队,我们就分不到田,没有田就种不了庄稼,收不到粮食,我的弟妹们怎么办?入队了,自然分到田,有了田,就可以种粮食,有了粮食,我们就有口饭吃,我弟妹们就会健康长大,你们还多的钱,都不行,钱不能吃,钱再多,用掉就没了,分地了地里的庄稼每年有收,我们不怕饿死,你们跟我父母说了也不行,他们答应了我也不答应。大伯队长,您就发发善心,号召号召,让我家入队呗!” 队长实在没法,被大姑这个伶牙俐齿的死活地磨,磨得感动了心,就采取重新投票形式,看能否通过!在大聋子爹与秋景的力争与威严下,采取抓阄形式决定入队与否。主要是队里非常需要那四分之一头的牛。 也许队长作了弊,大姑抓阄一抓就抓到了阄点,由此祖母一家入了队。 鹿女就奇怪地问大姑:“大姑,人家拿地跟你换,你怎么不换?入队不也是为了分地吗? 我也不明白:“大姑,不是有地就可以种粮食吗?种了粮食,不是就有饭吃了吗?人家拿地跟你换牛,你咋不换呢?” 大姑说:“你们傻啊,孩子们,怎么能把牛换地啊,不入队,地即使换了迟早都得归公,而牛我养着,人家抢不到。当然,入队了就另当别论,成了祖国大地的一家,社会的一分子,享有一个公民应有的权利,分得的地就可一直种。” 不想大姑小小年纪的,可是想得深远。 牛在那个年代是个什么宝贝,今天的人怎么都不能体会。入了生产队,当了人民公社的一分子,是何等的荣耀与尊严,也是我们理解不了的。都不知道大姑怎么分得那改变一家命运的四分之一头的牛的?好多年过去,还是个秘密。 今年上春,大姑回娘家,还说到这一桩傲人的事。那天,阳光很好,鹅黄明媚,如同她儿时故河口的阳光一样,不仅柔丽亮堂,而是有种极温暖辽阔的光芒,那是温暖的亲情光芒。二叔的牛屋在堂屋台阶下,面朝南,用柴夹的,柴里下用铁锨挖了一个洞。墙壁用青草泥灰泥得一展平,严实的一丝缝也没有,一丝风儿都刮不着。虽屋顶不高,屋内却宽敞。牛呆在里面,冬暖夏凉,不知几得舒服。 素日,二婶子将牛屋里外收拾得一尘不染,牛住在里边,边了望牛屋前宽阔的田野,边吹着田野南来的风,边沐浴着洒照进来的明媚阳光,悠闲地咀嚼草。一幅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典型的三边闲族。我一走过身,牛就对着我频频点头,模样憨实可爱!牛还时不时地望着主人家的大门,反刍,打一个饱嗝!饱嗝里参合着清香的草木气息。飘荡在村庄上空。 二婶子在厨房煨着土鸡汤,炒着自家菜园的新鲜蔬菜!正在做一顿丰满的乡下大餐。二叔,大姑与我的几姐妹一起坐在二叔大门前,拉家常,边说边笑,也是一幅岁月静好,与世无争的模样。 吃罢饭,一家人依然坐在门前晒太阳,拉家常,了望晴空,时不时地也打个饱嗝,饱嗝里参合的是土鸡汤味的气息。 就是如此气息下,大姑指着二叔屋台阶下的牛棚对我说:“从前我们住的屋,还没你二叔家的牛棚宽敞,我在那柴禾编制的屋里煮稀粥,满屋的烟子熏死人,你二叔一辈子农民,老实本分,种点地,也养了四五头牛,年收入过万,但也无法与那时的半头半头的牛比,要不是那半头半头的牛,我们一家哪有今天……” 可大姑到底怎么分到那四分之一头牛的?让人按捺不住。 我一再地询问,大姑就是不说。大姑说,那是她与秋景的秘密,她要为秋景永远保守那个秘密。真是把我急死。就是这四分之一头的牛,改变了祖母一家的命运,从此过上了好日子。可大姑为啥不告诉我们?她与秋景到底如何密谋获得那半头半头的牛的? 也是大姑弄回来的马钱子,治好了祖母的病,改变了祖母的一生,成了一个健康人。自此扬眉吐气的,升腾活泼。俗说,无病一身轻。俗说,穷人子不害病,等于走大运。祖母算是走了大运。 如今,大姑七十三,身体健康,头脑清晰,对自己童年少年的故河口经历,一桩都没忘,表达得清晰仔细,真是我的一笔财富。边听大姑讲故河口的旧人旧事,边笔录要点,边望门前的田野一片青绿,二叔的牛儿安逸地躺着咀嚼,一股温暖感动之情溢满心胸,呛得我一眼泪水。我也跟二叔的牛一样,成了个三边闲族!只是并不能得知大姑与秋景之间的秘密。 关于大姑怎么分到那四分之一头牛的机密,一定要在大姑有生之年弄清楚。否则,要是哪天大姑突然去世,可真成了永久的秘密,岂不遗憾! 但大姑一直没有告诉我。每次大姑回娘家,都要去她秋景阿姨的坟上祭拜,对着埋在坟墓底下的秋景阿姨说话,说自己信守承诺,一直没对世人泄露那个分牛的秘密。 秋景生在时,大姑每次回娘家,什么事儿都不做,什么人都不紧要,唯独她的秋景阿姨紧要,必须去看望。带着她秋景阿姨最喜欢吃的桃子,葵花籽。跟秋景在她门前碎碎叨叨地说话,给秋景擦身子,洗衣服,收拾屋子,忙到天黑,才回家。秋景没有儿女亲人,大姑就是她的儿女亲人!时有,大姑还在秋景五保户的小屋子里跟秋景睡。回想起童年时秋景家里的大房子,秋景香香的身子,繁华的情形,不胜感慨。 大姑对她秋景阿姨的情感是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无法理解,也无法体味的。她们一同度过了那等多灾多难凄苦的岁月,她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姑侄,忘年交,更是一个战壕的战友。只可惜,后来秋景疯了,一点都不认识大姑。大姑为她所做的一切秋景都不晓得了。 第十四章 祖母与大姑去寻二姑次儿 日子好过些了,祖母想起被把给船老板的二姑次儿。想去找二姑次儿回来。祖母将二姑次儿把给船老板时说过,日子好过了就接她回来。不管当时祖母是骗二姑好让她上船老板的船,还是真的承诺,祖母彼时去寻二姑次儿确实认真的。 择个晴好的天,祖母与大姑带着干粮,背着包裹,一起沿江去寻二姑。不晓得船老大的船沿江漂到哪里去了?祖母还记得船老板说过自己是湖北江西交界的老江西人,也算半个湖北人。船老大恐怕回了老家。老江西沿江定能找到。 大姑两次被祖母卖做童养媳,心里对祖母的狠心很有感触。亏得祖母日子好过了,还想得起她送人的二姑次儿。 祖母与大姑跋山涉水,踏破了草鞋,吃完了干粮,不知行走了多少里路,到过多少座村庄,沿江一路,千辛万苦地打听,寻找,历时一个多月,终于寻到船老大的老家老江西的某个村落。 船老大一家早不打鱼,确实回老家江西了。家住三间土墙屋,屋子前后左右土地还算宽阔,收拾得也干净,菜园里栽了白菜,萝卜,屋前的禾场里,小鸟麻雀独步,寻虫子吃!屋旁有猪栏,栏里喂着两头小猪,小猪见到他们抬头望,一幅憨厚的模样。阳光洒照的那一户人家,静悄悄的,大门虚掩,好一幅岁月无争,与世安好!看样子,船老大一家日子过得不错。二姑次儿应该也过得不错。 祖母与大姑不仅加快脚步,喜笑颜开地走到船老大的大门口,只见大门前的竹竿上晾晒着的衣服里面,却没有年轻女子的衣服。 二姑次儿过得怎样?算算,二姑次儿十三了,正值豆蔻年华,咋地不见豆蔻年华女子衣服?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祖母心头。母女一别八年,五岁把给船老大的二姑次儿,如今到底过得怎样?实说祖母与大姑心情激切异常,小心翼翼地走到大门口,望了望屋子四周洒照的阳光,用尽力气,敲响了船老板的门! 咚咚咚……咚咚咚……短暂的一分钟似乎一千年。 吱嘎一声,虚掩的大门被打开。船老大一脸惊诧,望着祖母与大姑,对着里屋哭喊:“次儿她妈,快出来,看谁来了?” 祖母与大姑一听,船老大叫二姑在家时的小名次儿,还以为次儿会同船老大的老婆一起出来。不想,船老大的老婆一脸疲惫,从里屋出来,面对祖母,却哭起来!船老大也不停地流泪。哭了半天,也不见二姑次儿出来,也听不见他们两说到二姑次儿! 大姑急了,忙问船老大:“您两老先别哭,倒说说我妹子次儿如今的下落?” 船老大这才哭着说,二姑次儿前不久去世了,出夫子病死的。 那个时期,出夫子没得治。抵抗能力强的就挺过来,抵抗能力差的就死路一条。二姑次儿出了两个月夫子,身体非常虚弱。某日出了太阳,想出来晒太阳,船老大的老婆不让,怕二姑次儿侵风了,夫子更不得好。可二姑关在屋里实在太久,渴望阳光。船老大两口子执拗不过,就让二姑次儿出来晒了会太阳。 不想,二姑次儿被阳光一晒,生命力就活跃起来,想吃西红柿。冬九腊月,哪有西红柿吃。城市的菜场倒有得卖,只是船老大两口子渔民出生,何以有这份细心与谋心!就是有船也不是说靠岸就靠岸。真是想吃的东西稀奇古怪!一个不肯去买,一个硬要吃。由此,二姑次儿与船老大的老婆发生了点争吵,船老大的老婆正在纳鞋,顺手用手里的鞋帮,朝二姑的头上敲了下,没料,二姑竟应声倒下,没有再起来,被敲死了。 船老大的老婆哭得伤心欲绝,责备自己不该用鞋帮敲她,后悔自己大该上街给次儿买西红柿吃。要不,次儿不会那么快死,他们也不会落个没有儿女养老送终的孤老下场。收养的女儿从五岁拉扯到今,见大,却死了!呜呜呜! 得知二姑次儿死了的消息,祖母犹如五雷轰顶!伤心欲绝地哭喊:“我的次儿次儿,姆妈对不住你啊,对不住你呢,是说叫你好生跟着船老大活着,为母有能力就来接你回家,你干嘛着急走,不等为母的来接你呢……呜呜呜,我的次儿啊次儿……祖母哭昏在船老大家门口!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就是心如刀绞,千刀万剐又怎样! 手头的钱用完了,几十天的寻访跋涉,早将祖母与大姑的体力耗尽。本想找到二姑次儿在船老大家歇歇,这不二姑次儿早逝了,都不在此处,留下还有何意义,徒增感伤痛楚。无奈,大姑搀扶祖母,又高一脚低一脚地乞讨回家!祖母走时,船老大还拿出二十块钱给祖母,祖母高低不肯要。因为在祖母心中拿了这个钱,无疑是将二姑次儿再卖了一次,以后来寻就更难。 回家后,祖母大病一场,整个人瘦得脱了臼!做梦都叫着二姑次儿的名字,次儿我的次儿,你在哪里,为母的对不住你,为母的不该把你送人呢,为母的若知你会一样早死,还不如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呜呜呜…… 祖母从得知二姑次儿去世的消息,就变得神神叨叨,头脑不大清晰。一想起二姑次儿,无不神神叨叨的。没人听清她在神神叨叨啥!这乃是祖母心中永久的伤痛,不可愈合。 后来,祖母心病好些了,就自我安慰地说:“不怪船老大,只怪我们母女情薄缘浅,也怪次儿没福分,那么好的家庭,不愁吃穿,怎地要得那种病?怎地就想吃西红柿,大冬天的哪有西红柿吃,怪不得船老大两口子!” 然后立马接着说:“才不是,一定是船老大在撒谎,我的次儿才不会那么早死,赶明儿有精力与时间,我还要去寻船老大要人。长儿,长儿,我的长儿,做娘的要不得,当初就该听你的不将次儿送人呢,你看船老大家像是死了孩子的人家么?我看怎么也不像?” 祖母一叫呼就拉住大姑的手:“长儿我的儿,你说你妹子次儿哪里去了啊?定是船老大在撒谎,你妹子次儿多精神活泼的,吃得那样多,长得那样快,你们姊妹中最高最漂亮的一个,怎会出夫子死掉?还一鞋帮就敲死了?你信吗,我的长儿,我死也不信。” 大姑也不信二姑次儿死了。看情形,船老大夫妇过得还好,虽哭得伤心伤意,可总觉得不是真心。定是船老大夫妇撒了谎。可二姑次儿并不在家里,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去哪里了呢? 大姑跟祖母承诺,往后有时间与精力一定陪祖母再去寻二姑次儿。两母女就二姑次儿一提起来就后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耳边还响着二姑次儿被把给船老大时悲伤孤苦的求助声:“姆妈,姆妈,我不喝那么多稀粥了呢,我跟你们去给丁地主家干活,不要把我送人呢,不要不要我呢?大姐大姐,你跟姆妈求情,不要姆妈把我卖给别人呢,我不上船,不上船,不上船……呜呜呜……” 二姑次儿抱着河边的一颗树,使劲地哭喊求助,可没人救她。就此离开了生养她的村庄,离开了她的亲人,她的姆妈。 冬天的太阳出得多好,洒在异村的树木上却无限苍凉,本以为寻到二姑次儿是多么开心的事,原以为人间会有某处奇迹在,二姑长大了,如花似玉,嫁了个如意郎君,还有了子女,与我一般大。我亦可像到大姑家小姑家那样去二姑家玩,多好!可人间并没有奇迹在,二姑的命运并没有因换了人家而好转,还是夭折了。 二姑次儿当初卖身的价钱,不过一升半斗米。一家人喝稀粥只够一天。 第十五章 大姑婚后奔赴前进农场 寻过二姑次儿后,大姑就说了户人家,出嫁了,由一少女变成了人家妇。 大姑嫁到的人家是黄海院子的三祖父做媒,家住三祖父一个村,属黄海院落的老江西湖南。大姑在三祖父家粜米时,被村上一户姓谭人家瞧中。几年过去,想必当初来粜米的小女孩长大成人。这不就请到三祖父去做媒。 此谭姓人并非别人,就是当初大姑买马钱子的药铺师傅的侄儿子。 大姑父生性老实,家中老大,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湖南老山区,家庭情况不甚好。大姑嫁过去不久,湖北前进开发大农场。大姑便带一家子去前进农场,离开了湖南老家。那时,前进农场是个比故河口更为荒蛮广阔的地方。大姑说,与其一家子在老家受苦受难,不如先出去闯一闯,或许新开发农场会有一片生机。 大姑没错,往后大姑就在前进农场安家,发家致富,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与大姑父生养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可谓儿孙满堂! 前进农场离故河口与湖南老家都远,那时没有车,步行得上一天半。大姑出嫁十年没回过娘家,也没回老家。一个人与大姑父在前进农场,无依无靠地打拼。在那里结识了前进市我称呼为大伯的陈德福!陈德福就是大姑一家人的福星。大姑在前进农场的那些年月,都得以这个同姓的大哥陈德福帮助!就如当初在故河口,祖母得以李歌满与秋景的支助一样! 后来情况好些了,大姑才回娘家,就此跟父亲特意提到陈德福,特意带着娘家的大弟弟去拜见这个大哥。父亲一辈子称陈德福为大哥,我等小字辈的称陈德福为大伯。大姑一辈子都不缺乏贵人。在娘家时秋景是贵人,出嫁后陈德福是贵人。从此往后,大姑回娘家的次数多起来。每次回来都带着神圣的使命,为娘家奉献自己的血汗与骨肉亲情。 大姑无论怎样的困难,却从未找娘家开口。前进农场早些年,大姑拖儿带女,开垦农田,挖掘鱼池,赤手空拳,打造她心想的家园。不曾得到娘家婆家的丝毫支助,也没对娘家婆家叫一声苦。在大姑心中,这比她童年的那个家,强十万八千里,有田耕作,有鱼池开挖,有果园栽种,就是最大的幸福人生,用不着叫苦。天下都是自己打下的,那有过不去的道与坎? 大姑在前进农场安顿后,还将大姑父留在老湖南的弟兄都迁到前进农场,安家,种地,开垦鱼池,过上了大农场安乐富裕的农家生活。大姑也是婆家人的主心骨。害得三祖父讨了三祖母几次骂!骂大姑忘恩负义没将他们也弄到前进农场的。那时分地入队都兴顶班。大姑嫁到了谭家是谭家人,怎好弄三祖父姓陈的人家去农场呢? 祖母是个重男轻女的妇人。大姑刚搬到农场时,找她要张床垫被过冬,冬天了,孩子们小,没有垫被,哪睡得暖和。可祖母硬是不给,说没有。祖母的垫被放在柜子里过冬也不给大姑。祖母开口就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有没有被子过冬是他谭家的事,关我啥事,找娘家要被子,亏她开得出口。 可二叔结婚,祖母却找大姑要八床被子,说什么大的必须支持小的,谁叫她是大姐?大姑为这八张被子卖掉了两亩地。祖母才叫大姑进门,否则就不让大姑进门。祖母对大姑何等苛刻,大姑却从不捡祖母的过,只心亲着爱着娘家,爱着娘家的每个人,也还尝到过点回娘家的欢乐。 祖母并非不爱大姑,是习惯使然。祖母极爱孙子,这个有目共睹,但至于是否很爱外甥,却有待商榷。因为外甥它姓,外家人,孙子才是纯正血统,传宗接代的人。这个陈旧的封建观点,祖母一辈子都没变。 大姑第一次回娘家,倒是轻松,带着两个儿子大前与小前。那时我的姐妹们还只有大姐,其他姐妹们在生育女神发配的路上。弄得大姑的两个儿子见到大姐的那些嫡亲还是堂辈的叔叔们,嚷嚷要卖掉两个换糖果吃。 时有亲戚来家,是很希奇而隆重的,称稀客。附近的亲戚都会来。也因那时交通不便,许多亲戚n年才得以见一次面。十年了,大姑已从一个女孩家变成了女人家。由此,河那边的幺婆婆带着九江叔叔与张本叔叔过来团聚。 幺婆婆见着大姑与祖母,三个人一进屋就呜呜呜地相拥,抱头痛哭。哭过之后,又摸着眼泪你望我我望你笑。这样一时哭一时笑,很让人不解! 大姑的两个儿子一一见过我的叔叔们,大姑对他们介绍:“这个叫大舅,当指父亲。又指着二叔三叔四叔说,这些个叫二舅三舅四舅。还有九江叔叔与张本叔叔,他们都得叫舅。” 大老表六岁与四叔九江叔叔差不多。二老表小一点,五岁,刚懂事。大老表见叔叔们那样小也要叫舅,实在不耐烦,就对大姑嚷嚷:“妈妈,哪来的这么多舅,卖掉两个舅换糖果吃。”二老表也跟着哥哥起哄:“是啊,是啊,妈妈,这么多舅卖掉两个不在乎!” 只见祖母像不是像,脸不是脸,脸阔子拉长了,阴沉得很!小孩子们说个玩笑话,祖母也是苛刻的。大姑见状,一个巴掌拍在大老表脸上,呵斥:“没有家教的东西,他们都是我娘家亲人,你们的亲舅,怎么能卖掉换糖果吃?谁教你们这样说的,谁教的?”打得两个老表都要哭起来。 四叔平素人小鬼大,精灵古怪,听了表哥的话,笑嘻嘻地说:“大姐,你别打我的亲外甥,大前二前说的极是,这么多舅卖掉两个真不在乎,如果真卖,最先卖我吧。” 大姑的两个儿子为何叫大前二前?也许来源前进农场的前字。 没料大前小前急忙嚷嚷:“不能卖,不能卖四舅,四舅是我们的亲舅陪我们玩,要卖就把那两个舅卖掉。”大前二前边说,边指着九江叔叔与张本叔叔。 大家一听,奇了,怎么嫡系的舅不卖,倒要卖叔辈的舅?你说,都是刚见面,任小的孩子怎知亲叔的? 祖母听到大前二前这样说,脸上才舒展,直夸奖她的外孙伢好乖好乖。 祖母便是这样看重儿子轻视丫头的人。够拽。丫头是根草,连丫头生的孩子便带也轻看。 第十六章 李歌满挺关心父亲的婚事 天鹅洲的油菜籽一日日变黄,夏天的风吹响树叶,有如熟透的油菜籽倒入了粮仓。水池青绿的蒲扇荡开,荡到水池边上,夹在青草缝里。鸟儿在风中平和地飞翔,那一种鸣叫很是温暖。多年前,当这一切呈现在故河口时,我的长辈们在做什么呢? 大姑出嫁时,父亲还在戏班唱戏。方圆几百公里县城乡村的人,没有不知道父子戏班的陈章蓝的。陈章蓝也日渐成人,长相清秀,肤色白净,身材匀称,玉树临风的好儿郎,伴什么角色都好看,悟性高,扮啥角色啥角色红,一时成了地方上的名人。 陈章蓝,别看他一个清秀文弱的书生模样,功底了得,令人敬佩!飞檐走壁,壁虎爬山,鲤鱼打挺,翻跟头,倒挂倒立,十八般武艺,可谓样样精通!这一半由祖母许七友出生武术世家的良好基因。一半得父亲自己勤奋苦练!父亲跟倾国倾城的梅兰芳胡麻子比起来还强一篾片!是戏班不可多得的人才,戏班未来的顶梁柱与接班人。 至于李歌满的戏班为何叫父子戏班,是个谜。也许戏班没有女子的缘故。父子戏班从不招女生,不知为何?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子戏班的声誉一日日高涨,戏活接不完,收入可观。 但父亲唱戏得来的钱,接济一大家子还有点困难。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读书上学,安生立业,谈何容易。 父亲虽是一枚英俊青年,身形傲娇,才华洋溢,但由家境贫寒,家里兄弟姐妹众多,还不曾有儿女情长之事。祖父又一直没有劳动,太爷一般的死活着!父亲又常年不在家,祖母的身体才好些,大姑出了嫁,家里是否要个主事的人?父亲是否该娶个媳妇儿回来呢? 李歌满非常关心父亲的婚事,在他手头已成就了一桩婚事。就是他的大弟子胡香醇胡麻子的婚姻。这个在外享有梅兰芳美誉的胡麻子,终身大事可是个难题。人看惯了他在台上的倾城倾国,待见真实的胡香醇,满脸麻子,乌七乌黑,坑坑洼洼的,哪个青春女子不被吓跑。但有个戏迷,用现在的话说是追星族,喜欢胡麻子喜欢得不得了,听说胡麻子还没成婚,硬要将自己的亲妹子许配给他。 这个戏迷在青苔村下当会计,跟祖父一样是个落魄秀才,但没有祖父的级别高,没中过举,也没有祖父落魄的厉害,秀才没当就在村里当村官。长相清秀,身材中等,性格朴实,能说会道,毛笔字不错,算盘打得熟溜,在青苔村下,也是个名人,叫余水国。 余水国的家门前有条大水沟,水沟里千年万古地放着一盏扳罾子。有沟边人家的孩儿每到黄昏,就扑通一声蹦下水去洗澡,顺便在余水国的扳罾子里,摸几条鱼儿回家做菜吃。也有人家的大人,一到黄昏,就在水沟边扳鱼。鱼儿在夕阳下,迎着水面跳跃,挺是美好! 那条大水沟,很长很宽,一直连着东方镇的鸭子湖。鸭子湖是故河口当初最大的湖,湖畔全是稻田,田亩极为广阔,鸭子湖湖畔的人家,很是丰衣足食,那里的孩子取名字,都用水字,什么水国,水凤,水仙等等。 余水国的老家在鸭子湖,在鸭子湖置有田亩鱼池,家境富裕,生养有二个女儿,三个儿子。老婆儿女都在鸭子湖湖畔跟随他的父母包养鸭子湖,养鱼,种地,他独在青苔村下当会计,过的很是快活自由,进馆看戏是常事,与父子戏班的班主李歌满熟络得很。 人见他叫余大公子,因他是家中长子,算是家里的天。那时乡下家里的长子就是天。长子的话就是圣旨,家人没人敢不听。古时有句俗语,长哥长嫂当爷娘,说的就是这事。余水国是余家大家长,使得胡麻子的婚事很快就落实了。 余水国的幺妹子叫余水仙,长得漂亮,挑高的个头,肤色也白,水汪汪的大眼睛,就像水仙一样水灵,实说是不常见的美女一枚,只是脖子臂膀上满是瘤巴,穿了衣服,看不出啥,脱了衣服,的确吓人。 你说一个仙女,身上长满了瘤巴,冤不冤!据说余水仙身上的留疤是小时候被余水国不小心用开水烫的。那时的女孩在大人眼中,不算个数,随时都可被烫死,饿死,烧死。烫了也没医治,自生自长,自生自灭,自然好就好了,自然不好的也就不得好,死去的都有。因为烫伤的伤口感染了容易得败血症。还好余水仙抵抗力强,只是留下那些难看的瘤巴,且随着年龄增长越长越大。 由此,余水仙一直自卑,羞于见人,更别说见男人。二十几了,还没人家,更别说嫁人。余水国的另几个妹子都嫁人了,一个嫁的是医生,一个嫁的是开修理铺子的大师傅,据说还有一个妹子嫁到了走马岭当压寨夫人,都不错。余水国心里对这个幺妹子很是歉疚。幺妹子一直没说人家,没出嫁,是余水国的一块心病。当他得知胡麻子未婚之时,立刻征得李歌满同意,把自己的幺妹子许配给了胡麻子。 李歌满非常满意,胡麻子也非常满意。人家身上有瘤巴,自家脸上有麻子,配着不吃亏。两个年轻人见过几次面,就结婚!夫妻恩爱,双双把家安! 谁也想不到,胡麻子往后会成为我的亲外姑爹!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余水仙嫁给胡麻子后,身上的瘤巴日渐消失,胡麻子的麻子也日渐消失。夫妻两生了七个英俊才气的儿子,没有一个是麻子,也没有一个身上有瘤巴。胡麻子也不唱戏了,卸了戏班大师傅之职,回乡青苔镇梅林湖村,在梅林湖湖畔安了家,做了大房子,男耕女织,生活不知几多幸福。 我的七个英俊才情的表舅舅,都继承了我亲姑爹胡麻子的优容身段与优伶气质,个个长得像模特,迷死人! 我小时候去外公外婆家玩,定要去胡噶姑外公家找表舅舅们玩!我最喜欢的表舅舅叫胡一鸣,与当时一个火爆的革命电视剧的男主角一样名字,也披着一条白色围巾,穿套蓝色中山服,头发自然卷,一脸的谦和与微笑,真是帅呆了,迷住了我小小的芳心,真想快点长大嫁给一鸣表舅舅。可我这个想法说出来,被我母亲狠狠地敲了几顶拱,敲得我晕头转向的,再也不敢对一鸣表舅舅痴心妄想。 甭说胡麻子与余水仙结婚那天,有多热闹。现在故河口的老人还记忆犹新。全市轰动。轰动的原因,李歌满在青苔镇搭了大戏台,免费唱三天戏。还找到镇上村下喜欢唱戏的姑娘们,上台与名角对戏。那时,人们没什么好消遣,这看戏唱戏就是最大的消遣。成山成海的人,涌向青苔镇,万人塞巷。 这么大的场面,陈章蓝作为父子戏班的后起之秀,当要上台来一曲。青苔镇上村下的男女老少,也没几个不认识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村下有个娇小玲珑的女子,上得台来与陈章蓝对唱《刘海砍荞》。音色优质,嗓门清澈,一听,就是个唱戏的好料,不唱戏可是浪费。 女子素日定喜欢唱戏,要不怎么与名角陈章蓝搭戏不怯场,唱得那么好?女子也有一定的熏陶,要不怎么唱得了主角刘大姐的戏份? 正当陈章蓝如此猜想,一曲已完,台下欢呼涌动:陈章蓝,再来一曲,再来一曲。陈章蓝心里那个小鹿撞撞,面容烧红,四处寻找女子的倩影,哪里还可见?原来女子早羞得跑下戏台,不知去向,怎么寻,也寻不着。 陈章蓝失落的下了台,心中还是那个娇小玲珑女子的身影,声音。那是父亲与母亲春心懵懂的第一次对对碰!往后没有再见。时年,父亲十三,母亲十六。 (注:湖南花鼓戏《刘海砍樵》,因一段流行歌曲般的男女对唱。而为众多戏曲观众所熟悉,讲的是樵夫刘海上山砍柴,遇狐仙胡秀英。胡秀英爱慕刘海,愿成婚配,刘海以家贫、母老相拒。胡秀英甘守贫困,并愿侍奉婆婆,两人遂以“柳树为媒山作证”,结为夫妇。胡秀英与刘海的一段对唱,活泼欢快,把二人成婚,双双归家的喜悦心情表现得风趣可爱。是湖南花鼓戏最富特色的唱段之一,一直传唱不衰。) 第十七章 父亲阴差阳错得良缘 胡麻子结婚几年过去,过得可是风光可人,真叫父子戏班的人人人个个羡慕!戏班的青衣肖只得,也到了适婚年纪,他比父亲大四岁,婚事被提上日程。 肖只得是陈章蓝的邻居,李歌满的弟子,与陈章蓝师兄弟相称,交情不错。肖只得,三七年岁,黝黑脸,中等消瘦的身材,手指消瘦而修长,中指缝里有一丝黄,当门长着一颗暴牙,牙缝有一丝黄,那是因为老吸烟的缘故。头戴一顶篾片帽,长得不像个好人,精神气起来,像个特务!精神气不起来,像个吸食yapian的没落公子哥们,扶不起的阿斗!典型的肖氏鹰钩鼻。肖伯父的祖上是不是真的没落贵族,值得考究。要不,他年纪轻轻的,怎地整天一根烟不离手?就那个时期一般的人家里,有稀粥喝就不错了,哪里还有钱抽烟? 陈章蓝呢?典型的贫农家庭,二八年岁,身高一米八三,身形俊朗,面容傲娇,温润儒雅,自成风流,尤其那双手,轻舞飞扬之间,隐约着美女的纤纤兰花指神韵,如何不教人一见倾心? 特别他演旦角,神态简直惟妙惟肖,眼神活灵活现,俏生生地站在那里,姿态曼妙无比,唇红而润,嘴角含笑,长袖细腰,如风中荷花般淡雅。彼时那刻,台上的他,就像发光体,时刻牵着你的眼球,让你为之疯狂。生活中的他,眼神宁静深邃,有一种让人心灵平静深陷的力量。简直活脱脱的梅兰芳再世。比他的师兄胡香醇更胜一筹。比他的师傅李歌满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世间的任何女子见着他,都会怦然心动,沦陷进去。只是他身边的人,早看惯了陈章蓝的风姿,容貌,仪态,没觉得奇罢。 陈章蓝尽管年龄不大,但也不小了,还生得如此德高艺鑫,确令人怜惜敬爱。但凡事得有个大小先后,谁叫肖只得比陈章蓝大四岁。正好,胡麻子内人娘家里有个大侄女,二九年岁,正待嫁人。可给肖只得谋划谋划。 此女是余水国的大女儿叫余秋香,读过几天夜校,练过几天戏,农活干得好,针线活极佳,一手饭菜烧得是上上好,长得也漂亮,秀气的脸段儿,白净净的肌肤儿,两把长辫子乌黑发亮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儿,用现在的话说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车见车爆胎。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身材儿不够高,一米五二。但体形丰满,前凸后翘,一看就是个多子多福旺夫的身相!想寻一个本性老实,有技艺门当户对的男子。 肖家尽管没落了,但与一般农家比起来,还算殷实。起码,衣食住行有保障。不像陈章蓝,家里啥都没有,徒见四壁,壁缝里还透着风,穷得叮当响,想要求门亲,属实难,长到人生十六七岁,压根地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提都没有人提过他的亲事。 肖只得与余秋香这一提,是不错的一桩姻缘。肖只得人虽长得坏相,但性子不坏,家里有钱,也不小气,平时,不论对谁,实诚大方。碰见老的,不忘装根香烟,碰见少的,不忘来个水果。青衣扮相,虽不像陈章蓝的扮相惊为天人,却也流光溢色!消瘦的身材穿上戏服,消瘦的脸化了妆,那个也是漫舒水袖,飞花逐月,荡起红尘一缕情缘!莲步轻移,流苏慢摆,引领灵魂穿越千年,给人时空倒转,如梦如幻的迷惑感!要不是他脱了戏服之后的特务气质遮挡,要不是抽烟搞得自己一幅萎靡猥琐相,还真是个人间尤物,不比陈章蓝差。 实说,肖只得的亲事得大弟子胡香醇这一提,师傅李歌满就非常中意,连忙安排肖只得与胡香醇一起去余秋香的家里去相亲。 青苔村下的鸭子湖湖畔,荷花飘荡,鸟雀声声,更有鸭子湖的鱼儿在阳光下,飞出水面,飞了丈八高,葩地一声,落进湖畔边岸的稻田里,溅起的水花,晶莹碧透,银光闪烁,风景真是迷人。这打小随同祖父母在鸭子湖湖畔长大的女儿余秋香,更是水灵水秀,漂亮如花,令人怦然心动,一见钟情。 肖只得去到余秋香家相亲时,恰巧陈章蓝要去青苔村下办点事,于是与胡香醇,肖只得同行。没成想,陈章蓝这一去,却坏了肖只得的好事,人家余家大小姐没瞧中肖只得,却瞧中了陈章蓝。 饭桌上,胡香醇就看出了道道儿,急得要死。待他的两个得意师弟回去后,胡麻子就把他内人的侄女余秋香叫到一边,问:“瞧中了哪个后生?可是身材矮些的还是身材高些的?” 余秋香甩了甩她那两把乌黑的长辫子说:“姑爷,我相中了身材高的呗。” 胡麻子一听,真急。心想,陈章蓝不仅比余秋香小三岁,还家境贫寒,家中老大,不仅父母有病,打不了他照管,还下面拖着一哈喇子的油瓶罐的弟弟妹妹,屋是个柴棚,家连张像样的家具都没有,坐的板凳柴火编织的,吃饭的桌子也是柴火编织的,全是柴火当家,连睡的床都没有一张好的,也是柴火编织的。 胡麻子确实喜欢陈章蓝的人才相貌,要说与他内人的侄女余秋香婚配,确实为难。婚配可不是唱戏,是菜米油盐吃饭穿衣的事,浪漫不得。胡麻子不知如何办,就将此事与他的师傅李歌满禀报。 李歌满一听,更为高兴,急忙禀告与祖母。祖母一听,高兴得差点没摔倒,手足舞蹈的将父亲叫回家,收拾齐整,物色媒人,一同去余秋香家提亲。 陈章蓝自小是个大孝子,心想自个母亲师傅瞧中的女子,不差。也就兴高采烈地由着他母亲友打卦安排,请媒人去余秋香家提亲。陈章蓝的心里也想娶个媳妇儿回家来,帮助母亲一起打理家务,照顾弟妹们。 陈章蓝与余秋香有过一面之交。要说是两面之交。不过戏台上搭戏的那次过去三年不止,陈章蓝历经的戏份,搭戏的人众多,早将那次搭戏的女子忘了。这次去到余秋香家,同师兄们吃了一顿饭,虽没特殊的印象,特殊的好感,但也不讨厌。正如友打卦说的,娶媳妇儿回家,是干活生养把家的,又不是好看的,要那么好看干吗,好看能当饭吃吗? 余秋香的家境好,饭菜做得好,活儿干得好,针线活儿也好,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儿媳妇。祖母哪敢犹豫一秒。生怕邻居肖只得弯人去说好话给抢走。只催促李歌满给弟子胡香醇打点。李歌满唯一顾虑,陈章蓝比余秋香少三岁。 俗说,女大三搬金砖,求都求不来,许七友比陈克善就大三岁,有了先例,没啥不合适。陈章蓝十七岁也不小了,说好就可结婚,人家康熙六岁当皇帝呢。从前也有小丈夫娶大媳妇的例子,大个七八岁也不算啥,何况是抱金砖的三岁! 于是祖母喜笑颜开地打点好东西,托李歌满去找胡麻子做媒人,去他内人的侄女家求亲!胡麻子领了师傅李歌满的旨,不敢怠慢,忙不彻地带着陈章蓝赶到余秋香家。 胡麻子让陈章蓝先在门口等,自己一个人进屋,特意把余秋香从厨房叫到房间说:“秋香,我是你的长辈,你的姑爷,啥事都要跟你说在前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那个当家小生人才是有,但家里的确穷,去了没屋住住窝棚的;没得饭吃,吃野菜的;睡觉也没得床睡,睡地板的;家里还有一长条拖油瓶,你嫁了他家,既是长兄也是爷娘的,不知哪天可见天光日月的。你不怕吃苦受累,不愁望不到天日,你就嫁给他。而那青衣呢,家里只有两兄弟,住的是大瓦屋,吃的是大米饭,抽的是好香烟,饭后还有一杯茶,一个水果切上,睡的是六弯床,家境殷实,祖上富贵,你嫁给他一生不用愁,你自思忖好了,再回我。” 没料,余秋香毫不含糊地回过去:“姑爷,我早思忖好了,就当家小生陈章蓝,我嫁他一生的幸福。没得床睡,没得屋住,做得来的;那一长条拖油瓶的兄弟妹子,会长大的;俺嫁给他,与他成一个家,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天光日月,日子会越过越亮堂。” 听到余秋香这样说,决心这样坚定,胡麻子这才把陈章蓝从门外让进屋里。 余秋香见到自己的意中人亲自上门提亲,自感无限的尊贵。忍不住羞答答地一手遮面,一手遮眼,双眼波光粼粼地跑进厨房,杀鸡宰羊,烧火做饭,招待她的如意郎君。她实在感到幸福来得太突然。她不曾想自己的心上人,这么快就来到眼前。余水国特意从青苔村村委会赶回来看新女婿! 陈章蓝虽家里穷得叮当响,拖累丛丛。但陈章蓝本人确实气度不凡,人品崇高,不仅唱得一手好戏,还情商极高,言辞谈吐,行为举止都有一股王者的优容!真个的后生可畏,前途似锦。这样的人就是还穷,也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天生的架子在那里。 余水国本是爱才之人,对陈章蓝也早有所闻,所见真人,也是万事顺遂,十分满意。陈章蓝年岁尚小,余水国才没这份心思。这不,自己的亲妹夫胡香醇带着陈章蓝上门提亲,亲上加亲,喜上加喜,老姑爷带着少姑爷,哪有看不中,不同意的! 就这样,鸭子湖湖畔的某户农家里,一排人间烟火,活色生香,好菜好饭好酒都端上桌来。饭香酒醉地一顿好乐,就将亲事定下来了!只等择个良辰吉日,余秋香就嫁给陈章蓝,将来成为我的母亲。 第十八章 母亲初嫁 母亲嫁过来时,祖母肚里正怀着小姑。挺着个高高的肚皮操办父亲的婚事。那是个婆婆与儿媳妇斗生的时代,没兴计划生育,女人都是自然免疫,自然怀崽,自然生产,自然衰落,生到生不出来为止! 可以想象,祖母接头桩儿媳妇的喜庆样。隔壁三家的妇人都裹着花头巾,围着红围腰子,穿着花棉袄,来跟祖母家帮忙。帮祖母把脸上用线与面一搽,一茬茬地扯得白净,一展清秀。 祖母那一头乌丝,挽成高高的盏,盏上撇着一只玉发簪,闪烁发光,那是扬眉吐气的光。这是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见证,没被祖父拿去当赌注输掉的唯一留存。一身高腰束身的深红色旗袍,也是见证。这是祖母当初的嫁妆,在这种特殊时刻,场合,拿出来穿,必须的,以此见证她曾经的高贵身世。倘不是怀孕,祖母这身打扮,可是比新娘子还新。 祖母将自己整个人收拾得干净整洁,穿戴得体,气质高贵,在茅草屋的里里外外忙碌。不似一个乡下人!也难怪李歌满终身不娶。 祖母的茅草屋也如祖母一样,浑身上下新了遍,墙壁上别着柴帘子,原木颜色,一排一排的柴帘子遮盖着茅草屋简陋的身躯,好看而自然。柴帘子上贴上了鲜红的喜字,贴了对联,一派喜庆。撇撇歪歪的茅草屋突然焕然一新,看去有些别扭。至于河那边的幺婆婆,黄河老院落的三祖父母,还有其他的祖父母们,都赶来故河口参加父亲的婚礼,他们又是如何的一种喜庆样子,我不晓得,也不曾听大姑说过。只能凭借想象了! 总而言之,一派喜庆!因为祖母终于接了头桩儿媳妇,出乎故河口人的意料之外。大家一半热心帮忙,一半好奇看稀奇,看新娘新郎可是相配。新娘可是瞎了眼,还是瘸了腿,咋地嫁到这样穷的人家里,还有像祖母这样怪癖厉害的母亲,祖父废人千岁爷一般的父亲! 祖父仍当他的废人千岁爷,稳坐房屋的某个角落。天大的喜事都不会让他心动,地大的灾难也不让他难过。忘记交代的是祖父因长期固守在屋里的某个角落,一动不动。外人就给他取了个绰号:陈千岁。千岁太爷之意。古时候太爷轻易不走动,出门都是八抬大轿。祖父可没太爷命好,他不走动,是因身体不好,精神不好,也因没有情趣。 祖父与祖母真是形成鲜明的对比。家里一动一静,未免不是好事。若都是动的,还不吵翻天,若都是静的,还不死气沉沉。 早年,陈千岁得动时,与许七友一拢头,就吵架打架。不吵得天昏地暗的不成,还打,打得尘土飞扬,打得许七友浑身青紫!这不,祖父陈克善成了个千岁爷,倒是一幅与世无争的像,不管不吵,只要每天有他三餐饭吃饱,就万事大吉。家里真是清净了不少。 三叔四叔真还拖着长长的油瓶罐,个个衣冠不整,鼻涕邋遢。家里确连张睡的床都没有。板凳桌子等日常用件,都是钢材编织,与土樽合制而成。米缸没有,米也没有一粒,吃上餐愁下餐的主!柜子没有,新衣服更没有一件,全是破破烂烂的补丁货。一个柴编的茅屋,一起风,就歪歪唧唧,一下雨,就满屋里湿,连睡觉的,站的地儿都没有! 就是这样一户人家,家里老少活到明天都难,还接进了头桩儿媳妇。而偏偏这家主妇许七友,还在接新媳妇这天,戴着玉发簪,穿着高腰束身的旗袍,怀孕了还一幅贵妇人地招摇。谁看见谁都不服气。想来看祖母家里闹得热闹,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是咋地。 “咿呀,还不得了了,还不都得拜戏子李歌满,否则,她有这样好过?” “是呀,人家是一穷二白,可人家的主母情感丰富,人情富裕,这不,大儿不过十六七,就……就……婚配良家女……成家立业了……” “你不说,你不说,哪个都不晓得……”有人偷偷地嘀咕,一脸的坏笑。 “不晓得什么?” “不晓得她大儿子陈章蓝不仅只是戏子李歌满的徒弟,还是李歌满的嫡子…哈哈哈……” “你少说点,话可不能乱说,乱说要负责,要打嘴巴的……” “你们这是羡慕妒忌恨,人家友打卦没得罪你们吧,她古道四海心肠故河口数第一,平时对你们哪个不好,你能不能积点口德,真是越说越不上腔,越听越难听……” “你们还说还说么子,友打卦的大儿媳妇可不简单,大户人家,主张大得很,是她自个主张要嫁给友打卦的大儿子,现在的女儿家哪个有这么大的主张,还不知可是奉子成婚?呵呵呵……” …… 故河口的乡亲们无不暗里明里议论纷纷。多半高兴,少半酸溜溜的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对着祖母的大儿媳妇余秋香与她的大儿子陈章蓝的那一拍即合的婚姻,保持幸灾乐祸的观望。 但余秋香并没有被陈章蓝家里的窘迫吓倒。还与陈章蓝在茅屋的屋山头照了合影,算是定情信物,与陈章蓝的婚礼也如期举行。 祖母尽管穷,但祖母这人确实知书达理,远见卓识,为人古道四海,对娶头桩长媳看得无比隆重,尊重。早早地把叔叔们穿戴整齐,家里家外打扫得干净,茅屋里里外外布置得崭新崭新,墙壁贴上大红纸,门窗上贴了大红双喜!买了两箱鞭炮。来一批客,就放一挂鞭。可谓气派宏大,故河口的某户农家里真是热热闹闹,喜气洋洋,气派隆重!只是叔叔们的衣服到处补丁,花花绿绿,在阳光照耀下特别显眼,又显示出此户农家的寒碜。但补丁洗得干净,补得齐整,又显示出此屋主母的贤惠聪明! 李歌满一大早就忙着村里村外集资大米,每家每户一斤八两,凑个几十八斤八两,讨个吉利。因为祖母的锅里还等着百家米去煮百家饭,给父亲办百家结婚喜宴呢。母亲的嫁妆一到,真是看花了故河人眼。 一个大柜子,漆着红漆,足有两块大门宽。一个矮柜子,五个格子,漆着红,有个洋气的名儿五屉柜。五屉柜上放一对有鸟飞的眯壶子,古色古香的白瓷,明净光光的好看极了,里面藏着许多未将发生的故事。还有一对木质洗脚盆,洗脸盆纯红心杉木,是当时最好的嫁妆。最稀奇的还有一个大半桶,手工木匠做的,桐油漆,黄金亮色,上好人家的女儿出嫁才有。 余水国确实在他的大女儿余秋香的嫁妆上下了真功夫,贴了老本。 那个时期,女子出嫁能有五屉柜,大衣柜,写字台,加两口木箱,一对木盆,就是大户人家的大家闺秀。还不说大半桶,简直就是一台收割机,脱粒机!田间用的好家什!母亲在那时的出嫁,算是最为的风光体面。要知道,大半桶啊,就跟九十年代嫁一台大彩电,一台收割机,一辆五羊摩托车一样。 母亲的嫁妆一到,可谓轰动了故河口一方人。都踮起脚,伸长了脑袋,跑来看新娘,看新娘威武的嫁妆。对着母亲的嫁妆展开热烈地议论,都将母亲与父亲相亲的那点不好的言论全部淹没。全村人都来祝贺祖母收了头桩好儿媳妇,有福气。也祝贺父亲讨了个好老婆。 可内里似乎有点异味,那就是像母亲那般自拿主张嫁人的黄花大闺女,多少给人一种不检点的感觉还是咋地。表面是议论母亲的嫁妆,实际上议论母亲这人。 有啥好议论的? 第十九章 母亲绰号闷鼓佬 新婚之夜,母亲与父亲没有婚床。婚房也是与一大家子一起,用以柴帘子遮挡。父亲家的柴禾编织的床,肯定搁不住父亲母亲两个年轻人新婚之夜里折腾。于是乎,母亲与父亲的新婚第一夜,就把大半桶当床。大半桶上面,一张被子一垫,一套铺盖一就,就是婚床房。睡在上面,安静而踏实。 是夜之后,大半桶就一直伴随母亲,直到分田到户。 半桶在那时期是珍贵实用的农具,集脱粒机拖拉机仓库一身。母亲晚上当它床睡,白天拉它到田间当农具。用它的边缘扳谷子,用它的内空装谷子,运回家来,倒了谷子,晚上一样当床睡。涨水时,母亲当它船用,架着大半桶在故江中寻食。风风雨雨几十年,有半桶在有母亲在,有母亲在就有半桶在。 父亲结婚后,不想唱戏了,就去参军。现今大姑家里存有一张老照片,是父亲母亲与肖伯母肖伯父的合影。那张老照片就是父亲参军告别故河口前的留影。 父亲穿着白衬衣,梳着小分头,仍旧玉树临风,英姿飒飒的好儿郎,略显忧郁。母亲的脸容丰满,穿套花色衣服,扎着长长的两把辫子,蹲在父亲的腿边,是个青春可人儿。肖伯父站在父亲身旁,长着锐利的暴牙齿,指缝叼着根香烟。肖氏典型鹰钩鼻似乎更钩了。从此可看出肖伯父家的经济条件尚好。肖伯母则扎着短发,星月般大脸,灿烂的笑容,蹲在肖伯父的脚边,无限友好地拉着蹲在她身旁的母亲的手。那是因为肖伯母拥有父亲母亲这样的好邻居,他们一辈子的好邻居,从没红过脸。 参军告别合影留了,可最终父亲却因体弱,送军的最后一刻被刷下来,没走成。那就原回戏班唱戏去呗。 父亲真正的农民生活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长子,加以那么早就去学唱戏,祖母又重男轻女。所以父亲未婚之前,除了帮大姑一起砍柴拉柴到故河口街卖之外,还不曾下地干过活。用大姑的话说,丫头做死祖母不心疼,倒是儿子做丁点事就心疼得要命。就是讨米,也是大姑与祖母去讨,不会叫父亲去。但父亲天生吃苦耐劳,悟性高,很快就学会了耕地插秧,田间的大小农活不仅拣得起,还精通。 父亲从戏班回来第一时间就是跑到田间,帮母亲干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过得很孤寂,因为大多数时候,母亲一个人在田间干活。母亲不大跟大人们说话,也不大跟孩子们说话,在家里,在队里,都这样,只顾低头干活。去田间一个人,回来也一个人。路上碰见乡亲们,也不说话,人家跟她打招呼,她就一笑回之。久而久之,队里人就给母亲取了个绰号:闷鼓佬。 时年,祖母三十八,父亲十七,母亲十九。祖母主外,母亲主内。家里的几个主力,各有特色,祖父陈千岁,祖母友打卦,母亲闷鼓佬,父亲唱戏的。这一动一静,一里一外的配合,极为默契。 不久,祖母就生下了小姑,取名章圆。圆满的意思,意味祖母不再生孩子了。 再过三年,母亲生了大姐,取名玉英。再过二年,母亲又生了二姐,取名玉兰。家里可热闹了。大的小的,老的少的,一家十多口,可谓家大口阔。 余秋香一晃嫁给陈章蓝五年,做了我大姐二姐的母亲。父亲也二十有二,越怕生得玉树临风,气度不凡,稳妥妥的白马王子一个。时常不在家,可是一门思慕苦了我那娇小玲珑,正青春韶华的母亲。 据说,母亲很不心疼孩子,白天就记得干活出工,晚间就记得做鞋织布。孩子们过得怎样,问都不问。也是忙得没有时间去过问。家里的大小孩子,都是祖母与祖父照看着。 但自从母亲嫁过来后,家里确有了家的温暖气息。年里节里有新衣服新鞋子穿,也不是新布料做的,而是旧布料不断翻新。每年冬天,母亲都要翻箱倒柜,找出经年陈旧的老土衣服,将它们一件件拆了,一块块布撕下来,洗干净,晒干,用米浆被几十门板布阔子,以便来年做鞋用,做衣穿。 母亲将晒干的布阔子,一卷卷地捆着,放在柜子里。然后一卷卷地散开,用剪子剪鞋样!母亲用布阔子拉成的千层底,非常牢实,暖和,实用! 母亲还积年累月地用钢材编织房子,有门有窗,盖上茅草,当着太阳,十分暖和。于是,一家人兴高采烈地搬进新屋里去住。 新房子住进来,却来了个大问题,要是家里没大人,很叫人担心。因为小姑与姐们都小,若玩火把房子烧燃了,岂不是要把孩儿们一起烧死? 以前农家大多住着茅草房,失火是常事。曾经,故河口失火烧死孩子的有好几家。还有一家,夜晚睡着了,茅草房起火了,跑不出来,全家都烧死了。茅草房燃烧起来,抢都没抢数。就如长在柴山里的柴火,一把火一烧,整座柴山都烧光,根本无法抢。还不说钢材编的屋,一烘便熊熊燃的,只等烧成灰烬。 于是,祖母就专门留在家看孩子,不出工了。 但祖母是个闲不住的人,一到农忙收割季节,便戴着头巾,拿着包袱,跑到公家的地里去捡麦子劳籽,把孩子们留在家里自己照看自己。那时还没分田到户,每到收割季节,那个去公家地里拾麦子的人,就如天上飞翔的鹌子一群接一群,收割的农人也摆的像长龙,场面甚为壮观!那时没有收割机,麦子,稻谷,劳籽都是农人用镰刀一刀一把一捆地割回来的。当有没收割干净的地方! 祖母把粮食捡回家来,铺在家门口的禾场里,晒个一歇两歇功夫,然后用连枷打出来,整理干净,卖点小用钱。一把连枷打得比公家的还活脱。 以往的稻谷麦子油菜收割了,都是用连枷一板一板地打出来的,不象现在有脱粒机。那比母亲的半桶要进步些。 稻谷麦子油菜割起来,用草绳子一捆捆地捆好放在地里。然后用板车,牛,一板车一板车地从田间拉回来,摞在屋山头,一个个的螺垒得齐整。然后,在一个农活比较闲的晴天,在大禾场里散开,铺好,打场! 那时,已成立人民公社,合作社,生产队,记功分。出工才有工分,家里出工劳力越多,工分也越多。祖母没有出工,没得工分,就在捡这些麦子劳籽。祖父也没出工,在家做千岁爷。三叔四叔还小,出不了工,小姑更不用说,才几岁。唯有二叔半大不小的,可以帮忙做些事儿。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还是挺艰难。 祖母还在菜园里栽上尖辣椒,等到尖辣椒红了,就摘下来晒干,用袋子装好,吊在屋檐下,以备年底或来年正二月里,到外乡去叫卖。干红尖辣椒,价格不菲,一斤可卖到一块二角钱,比一双鞋卖得多,比砍一板车柴卖得多。 祖母主外,所以隔三插五的,就在外面做点这样的小买卖,手头一直活跃。 母亲主内,在队里出工,工分得来的钱,也由祖母掌管。但母亲从不抱怨,乐意做个闷鼓佬,尽情享受做一个农家媳妇的乐趣。连枷打场就是门乐趣。 第二十章 打连枷是门乐趣 选一个晴朗的天,将收割起来的小麦豌豆油菜籽劳籽,一捆一捆地解开,迎着太阳,铺在队屋旁边的大禾场里。晒过一歇二歇工夫,便可用连枷拍打了。 打连枷,农人都喜欢,打起来,有板有眼,节奏感很强,可当作一门技艺了。以后也一直流传着。 连枷是几块长竹片连在一起扎在一根竹竿上做成的。每块竹片三四寸宽,七八公分长,几块连在一起,就成了连枷板。竹竿要结实,有锄头把那么粗,是上好的老竹。连枷板亦是上好的老竹,有节的一头用于连枷头。连枷头架在连枷把上,作物便用连枷板一拍一拍地打下来了。 打连枷很有技巧,一定要用手把连枷把握紧,把连枷头转活,转的有节奏。否则只是打不转,还打坏了连枷。 合作社的时候,几十副连枷同时打,场景很壮观,有如千军万马。两排的人,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地对着打。有不正经的,打着打着,突然噗嗤一笑,都不知为什么。分田到户后,有劳力的人家都是几幅连枷,请来姑舅老表的来赶场,几个人对着打。 作物被太阳晒焦了,连枷一拍,颗粒就从麦秆里,油菜杆里掉了出来。然后将打过的作物杆用杨杈掀一边去,把颗粒用竹扫把和杨锹收拢成堆。用风车风干净。没有风车的,就用杨锹迎风扬。风会把颗粒与渣草分开。 那情形很美好。扬锹的人会因此很有成就感。看扬锹的人也很有乐趣。有的扬着扬着,便唤起了风,边扬边喔和喔和地叫唤。那风儿也似乎听见了叫唤,朝着他扬的方向吹。扬出来的粮食作物,比风车风得还干净。再晒一二个太阳,用麻袋装好,运进粮仓,就算粮食丰收到家了。 我从小就喜欢看人打连枷。每次母亲出工打场,我都跑去看。母亲这个闷鼓佬,打起连枷来可谓生龙活虎,啪嚓啪嚓的一点都不闷。母亲很高兴看见我们,很少见的对我们笑。祖母亦在家里打连枷,铺着小禾场,却不及母亲在队里的大禾场有趣。队里的称大场,祖母的充其量只是个小场。家里人也从不当回事,三下二下就拍完了,一点趣味都没有。 铺场打粮食的季节,在五六月,春收春忙之后。人们把收割起来的粮食,骡成多个骡,然后把田间农活干完了,再一心一意的打场。像油菜籽收割了,一定要栽棉花,早栽一天比迟栽一天的都不同,不能错过季节。 五六月天里,跑暴雨多,打场十有八九会遇到雨。晴朗的天空一忽儿,乌岸陡黑,就下起了雨。打场若遇到了雨,就抢暴。抢暴是故河口人常碰见的,那是上天跟老百姓开的一个大玩笑。将心平气和的农人们,忙得昏头转向。未参加打场的人,也会从田间跑来帮忙。所谓抢暴,就是从暴雨里抢出那些刚打出来的粮食。 粮食被雨水打湿了,很不好,容易烂,难得晒,浪费人工。但十有一二,抢不赢,就把它们收拢,用胶布盖好,等到雨停了,太阳把地面晒干了,再敞开晒。也有实在抢不应的,稻谷与豌豆被雨下得满地流。 人们对抢暴的心情,各不相同。 抢得赢的,抢完了,回家洗个澡,洗个头,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浑身清香的,心情愉快而欣喜,有股自豪的成功感压在心头,时刻想着蹦出来,无不吆喝着歌,吃着瓜,以示心情高兴。 没抢赢的,还好用胶布盖着,心情也不坏,只是还没去洗澡、洗头,换掉那身脏衣服。望着天,估摸着雨什么时候得停,再去抢。只是雨总不停,他们也不知该对它说点啥才好。也不等雨停,无奈地回房去洗澡换衣服了。 完全没抢赢的,像个落汤鸡似的,逃回家去,垂头丧气的立在门前望着天,模样又像只呆鸡了,不知该做什么。一脸茫然作死的相!不去洗澡洗头也不去换衣,心底暗骂着老天,还是家人,该不选今天打场的,都白费了力气!一年的收成要打折扣,那折去的部分,不知从哪里生机呢,真是愁死人。 雨后的禾场,却是清晰宽阔而干净动人的,并不如打场人的心情复杂。禾场边的草丛地里,还有拾粮的老农。豌豆被雨水泡过,浑身饱满圆润,躺在某个角落,等待着拾它回去的老农,做成兰花豌豆,比专门泡水后的豌豆还好。农人与豌豆都是清新干净地喜悦着。那清新干净的喜悦,全由着天气晴好了,未打完场的粮食,亦可见阳光,不会烂掉。 总之,无论故河口时期,还是天鹅洲时期,农村因打场,每个角落都隐藏着生机动人的故事。麦儿有麦儿的故事,老农有老农的故事,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故事。孩子们躲在青菲的南瓜架下,打着鸡火哒。将捡来的豌豆在野火中,烧得叫蹦叫蹦地跳出来了。吃着真香。 还有的南瓜藤径自就爬到了打过场的粮食梗上,藤上无不结了个大的南瓜,躺在粮食梗上。因为它们被老农打过之后,又骡成了一个个的骡,扔在了那里。骡一年又一年的,迎接来年的南瓜冬瓜藤,无限地爬上去,爬上去。人不知那是哪年里的粮食梗。 然后,骡就被农人用吊把,吊成了一个个把子,当柴烧,煮南瓜冬瓜饭吃。自然真是无穷尽的奥妙与亲戚着。它们从来就没有孤立存在过。 稻谷打完了的梗叫稻草,可做牛饲料,当柴烧,做稻草绳子,用途广泛得很。稻草还可以用吊把吊成把,扎成一捆捆,放在第二年粮食收割的季节,拿到田间去捆粮食。捆在最后一个,大大的,说是谷精或是麦妈妈,拉回来放在谷仓里、末角里喂养。祈祷着来年的丰收。油菜打完了的梗,比较脆,着火点低,用作发火柴,火一着,就燃烧起来。 总之,乡间收割播种的季节,不仅充满了生机与乐趣,更充满阳光与雨水,滋润着农人如火如荼的人生。后来,有了脱粒机,收割机,就不用连枷了,也少打场,似乎也没什么乐趣了,自然的一切,也不再那样奥妙与亲戚着了。 第二十一章 祖母与母亲争嘴离家出走 母亲娇小玲珑,勤勉本分,从不多言。这是母亲闷鼓佬的特色。 祖母身高削瘦,声音响亮而厚实。一开口,声量就通透你的心扉,像荷香!荷香本是故河口的一个农妇,说话嗓门特高,性格特爽朗,属于那种心直口快之人。说起话来,无论用词还是声量,从来都没低的,总是高得全队人都听见。由此,天长日久,人一听到说话声量高的妇人,就说像荷香。再,荷香这个名字取得幽默,荷香名字倒是典雅,怎么说话是个大嗓门呢。 尽管母亲小媳妇一般的小心翼翼做好自己,但祖母对母亲还是很抠门。队里出工是母亲,家里老少穿衣穿鞋是母亲。母亲还要做鞋卖贴补家用。母亲成天成夜没得休息。祖母还不满意,横竖挑母亲的不是。 父亲在外面唱戏,戏班天南地北地一个月难得回来一次,一次回来顶多过上一夜,然后又匆匆忙忙地赶去唱戏了。每月可拿回二十块钱工资。在那时,二十块非常多了。一年十二个月,两百多块,已是很大的一笔收入。但父亲的工资,也由祖母掌管,祖母从不让一分钱过母亲的手。母亲回娘家也得伸手向祖母要钱。谁都不知道,这个家庭一年上头,到底支出了还是落成了。友打卦在这方面是铁腕,总给人产生无论收成多少,反正都不够用的感觉。 但母亲从不因此与祖母争执。闹情绪。 时常队里领工分,有的人家领了好多大米好多钱,用麻布袋装着,板车拉着,哼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无产阶级思想……的歌儿,欢欣鼓舞地回家去。他们可真沾了毛主席与新中国的光。而祖母,才领几十斤大米,用围腰子兜着慢慢走。因为祖母家出工的人少,吃饭的人多,早早超支了。这几十斤大米还是队长看在父亲面子上,给先支出的。 祖母踩在故河口的那条洒满月光的大道上,骂骂啼啼地回家。似乎怪母亲挣的工分太少。面临祖母这样的发作,母亲一贯不吱声,也不敢吱声。若母亲与祖母争辩,祖母就跑,玩失踪。吓得母亲要死。 有次,母亲跟祖母不知为什么争辩了几句,祖母硬是撇下家里老小跑了,害得母亲找了一夜没找着。母亲一个人藏在被子底下哭了一夜,未睡。清晨,一起床,还得去找,找了一天,找到了,祖母却不肯回来。 原来祖母跑到她搁的姐妹孟舅婆家去了。孟舅婆跟祖母一点都不沾亲,不知祖母怎么搁的这门亲。过年过节有走动。孟舅婆住在故河口镇上的一个郊区农村,家里情况还好,生养了九个孩子,不知怎的最终就剩一个女儿,都死了。这个女儿生养了一儿一女,孟舅婆带着。 母亲找了好多地方没找着,最后才想起孟舅婆家。一个人破身怀肚地步行去的孟舅婆家,几十里路远,从早晨走到中午,找到了还不回家?真是气煞人。母亲没得办法,便去请肖伯母,肖伯母便去跟祖母说好话,才将祖母劝回来。(那时母亲又怀孕了,怀的我三姐吧!) 后来母亲对我们说:“若你的父亲回来会很为难,你的祖母不讲理,我一个做儿媳妇的能怎么办,唯让着她。你说天底下哪有婆媳争嘴,婆婆离家出走的?” 但为了不使父亲为难,母亲忍气吞声地与肖伯母一起去将祖母接回家。从没对父亲说起过这事儿。 肖伯母与母亲是邻居,也是好姐妹!母亲有啥都只找肖伯母说。肖伯母也如亲姐姐一样护着母亲。肖伯母是党员,思想上进,在村里当妇女主任。秋景疯了,没有子女,肖伯母是她的堂侄媳妇,就顶了班。那时干什么都兴顶班。有直属亲人的直属亲人顶班,没直属亲人的叔辈的同姓亲人顶班。祖母呢,还就只听得进肖伯母的几句话。像以前只听得进几句秋景的话一样。 祖母回家后,肖伯母就将祖母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像当初祖母把大姑卖做童养媳时秋景批判她一样。 肖伯母对祖母说:“许大婶,真有你狠的,你儿媳妇秋香那么忙,孩子那么多,你不在家帮她看孩子,做事,她与你争辩几句,她做儿媳妇的没跑,你个做公婆的还跑了?现在新社会不是旧社会,你有本事跑了,有没有本事不回来? 祖母听了肖伯母的教训,哑口无言,以后就不再跑了。 那是母亲一生中唯一一次与祖母产生纠纷。 值得提一下的是肖伯父于父亲结婚后的第三年结婚了。肖伯母的娘家是前面沙口老一队的,姓龚,叫五英。龚武英的父母生了七个女儿,她老五,所以叫龚五英。龚五英认得几个字,剪着短发,脸盆大,为人热情,说话有腔有板。模样子被人称做江姐。做女儿家时就在队里当妇女主任,是个风云人物。龚武英娘家有个姐姐嫁给了故河口镇上采购站的姜站长,算是挺有名望的家庭。龚武英的父母家因此感到十分荣耀。左邻右坊都挺抬举这家人。龚家算是故河口的望族之家。肖伯母与肖伯父的姻缘也算是门当户对。 当时肖伯父去龚五英家相亲,硬拉着父亲一伴去,可好的是父亲已有家室,否则,一准又坏了肖伯父好事。这次,恰好相反,父亲成就了肖伯父的好事。龚武英一眼也没瞧中肖伯父,但看父亲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相中了父亲。可媒人说,父亲是肖伯父拖来一起打伴的邻居,早有家室儿女。龚武英一想,即使与父亲这样的好郎儿做邻居也不错,就同意了与肖伯父的婚事。 第二天,龚武英到肖伯父家来看人家,到父亲家,见过母亲,还在父亲的屋山头与父亲母亲照了张合影。父亲仍旧玉树临风,略带忧郁气质,母亲却是青春活泼,温婉柔美,梳着两把乌黑的长辫子,特别显眼,一点都不似闷鼓佬。(许母亲为自己终于有了一个伴而高兴!)穿一套红色的东草绒衣服,算是上好的布料,那是母亲的新娘妆。肖伯父依旧尖嘴猴腮的萎靡不振,指缝里叼着一根香烟,与父亲的瘦完全两样。肖伯母依旧剪着短发,脸盆大如月,像战争故事影片中的女革命志士。配着江姐的绰号一点不假。 他们一生邻居几十年,只在年轻时合过两张影,以后都不曾有过合影。 目前,这两张老照片还在。若拿给母亲看,指着她问她,她一准不认识自己! 肖伯父与肖伯母结婚后,很多年没生养孩子,所以他们夫妻两对姐们很好。两家又住隔壁,真是比亲戚还亲。父亲每次从戏班回来,都与肖伯父一起吃饭喝酒,时常还温一温唱过的旧戏,情义深厚,亲如亲兄弟。肖伯父结婚之后就没去唱戏了。肖伯母对母亲亲如亲姐妹,他们就是亲人,一个战壕的战友。 肖伯母曾救了母亲与大姐的命!如李歌满与秋景一样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第二十二章 肖伯母救了母亲与大姐的命 1962年5月,梅雨一到,雨就咚咚咚地,日夜加急地下。一晃,两个月过去,雨不见停,涨水季节又来。雨水洪水一起来,可吓人。庄稼下没了,村上的野草野菜都下化!菜园里的菜儿更是霜打过一般,下得枯梗,全部见了阎王! 越是这种关键时刻,越不得丝毫怠慢。故河口除了老幼病残孕妇,村人一个不剩的去堤上防汛。即使在家的老人孩子也不得闲,披着胶布,提着竹篮在故河口荒坡,野地挖草根,树根,好回家熬点菜粥给孩子们喝。因为涝灾,故河口的田地几乎颗粒无收,荒坡野地的野草野菜也都被挖光。只剩下光秃秃的地面。一展褐色。 许七友家静悄悄的,唯母亲一个孕妇,破身怀肚,临时六月的在房间做针线活。边纳鞋底边听外面的雨声滴咚滴咚地下个不停,心里慌。母亲外面看似静的,实际上人心底一点都不静! 轰隆一声巨响,堤道被洪水冲垮了?母亲手一颤,针扎进手指,流血。母亲将手指伸进嘴里咪了一下,跑出房间一看,只见远处貌似一条白龙飞舞,母亲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花了眼。哪有啥白龙飞舞,原来一丈高的水浪从远方汹涌扑来……母亲顿时花容失色,针线掉落在地。跑进屋里收东西。但能收到哪里去?该怎么办? 1954年特大洪水时,母亲十二岁,没受到什么惊吓。外公余水国早早地就将一家人送到庄家村的他大妹子家,住在山上的大楼房里。压根地水影子都没看见,每天住在山上看绿树青天白云!听鸟雀欢唱,闻山花野香。 湖北石头市走马岭庄家村是个风水宝地,冬暖夏凉,干燥溧水,大水淹不着,雨水激不着,余水国的大妹子包了座走马岭山上的茶园,旱涝保收,生活美满,一到夏天涨水,就将余水国老少一大家人接到庄家村来,喝香的吃辣的,过完最艰难的洪涝时期,再回去。只留余水国在鸭子湖与庄家村往返!那时余水国不在青苔村当会计了,回鸭子湖喂鱼,收入甚为可观。 那时大姐在母亲肚子里还没足月,被洪水这一惊吓,就不大老实呆在属于她的那片水域了,硬要从娘肚子出来。洪水一汹涌,母亲一慌神,还跑不彻地抢收家里的杂东杂西,一口气急得就此动了胎气,一个又一个钻心的痛从花心如浪潮涌出来,一个浪头接一个浪头的痛满全身…… 唉哟一声,母亲只觉眼前一黑,热浪一涌,体下大出血,晕倒在地……母亲突然大发作,倒在血泊中,没人发现,也没有接生员!母亲凭着坚强的意志使劲地睁开眼,挣扎地想爬进房屋,翻开抽屉柜子,想找把剪刀,自己来生。豆大的汗水布满了脸,浑身的汗水湿到骨头里,却硬是爬不动了…… 她奶奶,她爹爹,她爸爸,我心爱的人在哪里?可听见我的呼救?母亲倒在血泊里无声地呼救,没人听见她的呼救。涛涛的洪水从大江向故河口汹涌,越来越近,即将淹没故河口。本来就不大太平的故河口更是一片慌乱的鸡飞狗跳。而故河口的某户农家,却充满新生命诞生的血腥味…… 人出生时,都充满原始的血腥味,那是生命的气息。人生出那刻,血染红了母亲的衣袍,无论他多么高贵还是多么贫贱,都逃脱不了这种生的野蛮与残酷。 余秋香使劲地挣扎,使劲地爬,用手臂一寸一寸地,终于爬到房门口,爬过房门槛,爬进房间,一路的地面沾满了她身体里流出的鲜红的产子血。 余秋香终于从几度的昏厥中,爬到房间的五屉柜旁边,伸手拉开五屉柜抽屉,第一个抽屉没有,第二个抽屉里也没有,剪刀放在哪里?千万别迷糊,千万别迷糊,一定要把孩子生出来,生出来……母亲满手鲜血地摸到最高处的第五个抽屉时,终于摸到了。可一个钻心的痛将余秋香的手抽筋,剪刀啪嚓一声落地,差一毫米就落在余秋香的头上。 余秋香下意识的眼睛一闭,镇定了下慢慢睁开,忍住痛,再伸出手去摸剪刀……她不能太用力,只能慢慢的。最后她使尽全力站起身来,脐带,脐带脐带在哪里? 汗水湿透了余秋香的衣袍!血肉!湿透了身体里的每个细胞丝。彭地一声,桄榔一下,母亲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剪刀与人整个儿栽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当母亲再度睁开眼,是听见清晰的响亮的一声女婴啼哭时……姆妈姆妈姆妈……似乎在呼喊她这位亲生生母。母亲昏迷了一整天。 女伢女伢女伢女伢……随着一连贯响亮的女婴啼哭,我的大姐降生了。余秋香得救了,母女平安。 “是个女娃,秋香!”肖伯母见母亲苏醒了,欢喜地对母亲说。 大姐女伢女伢女伢的大哭,在向这个世间宣告自己的性别。又似在明示出生的天气,雨呀水呀雨呀水呀…… “呵呵,秋香,你这个娃了不起,一出生就会哭话了呢,你听她哭雨呀水呀雨呀水呀,她晓得雨呀水呀……快快快,秋香快醒来,你的大女儿出生了,千万不要睡,不要睡,你这样实在太危险,这娃儿也太不听话,怎么赶到这个时候生呢,赶快赶快醒来,秋香妹子……” 肖伯母抑制不住欣喜,一声声把母亲叫醒。生怕母亲再睡过去不醒了。因为雨呀水呀这刻就要到屋门口了。母亲刚醒来,就得赶紧离开。 “秋香妹子,千万不要迷糊,千万不要迷糊,秋香,快快,水来了,我们我们一起到半桶上去,半桶上去……” 肖伯母是村里的妇女主任,防汛任务不需要守在堤上,而是给堤上的乡亲们送饭。肖伯母刚收好饭,准备送上堤去,半路只见人飞跑地从堤上下来,便知不妙。回头往家里跑。边跑边喊,缺口了,倒堤了,还送个啥子饭! 那时故河口的人口刚兴起,还没到繁华阶段,队里地广人稀的只有九户人家。任母亲怎么叫喊,就是撕破喉咙,不用心听,只是听不到的。更何况母亲生产发作,根本没力气大声呼救。是肖伯母不放心母亲身子大了,才特意赶过来看看母亲的。不想还没进门就听到母亲的呼救,这才慌脚手忙的跟母亲接生来着。 幸得肖伯母也是个接生婆。妇女主任嘛,肯定有不同一般妇人的几把刷子。肖伯母年纪不大,但乡下人是这个叫法。就这样,肖伯母救了余秋香母女两条命。 母亲生死攸关时刻,父亲在哪里? 父亲刚从戏班收工回家,归心似箭,健步如飞,好身手就在这个时候展现。一路的鸟雀,风儿,都为父亲的卓越风姿着迷!不知这玉树临风的好儿郎,跑得这么急干嘛?家里老小多口,媳妇儿破身怀肚,洪水滔天,他能不急?戏班里外都在谈论今年的洪水比五四年的还大,泄洪倒堤迟早的事,甚而还超过五四年的很多… 五四年洪灾,父亲不过十岁!那时敞种敞收,处于拓荒中后期,洪水尽是汹涌无情,饥荒蔓延,又能怎样?能挺过来的就活着,没挺过来的就死了。 祖母为何要将二姑次儿送给船老大?李歌满又为何建议父亲去戏班学唱戏?都因五四年特大洪水之后,日子属实艰难,卖儿卖女是常事,这送儿去学戏已是最好的了。八年过去,母亲已从一个少女成了一个少妇,父亲已从一个少年成了一个家长。 地处长江中下游故河口的每个家庭,每个人,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还没有不遭灾的。这等年景,吃喝都难,何况生小孩,有妇人连着小孩一同死掉的也不稀奇。母亲与大姐算是命好,命中劫难时遇见了肖伯母。 肖伯母是大姐的再生之母。由此大姐一生下来就拜了肖伯母为恩妈。 第二十三章 父亲沉船堵缺口 父亲健步如飞,心里却惶惶。这些天来,因为洪水灾害,田地庄稼颗粒无收,全家人的嘴都仰仗父亲唱戏得来的几个铜板。可唱戏在那个时期已在日益衰退!父亲没得办法,只有在好院落没有日夜地加班,几个月不曾回家。不知家里情况怎样,老小可是安好? 父亲跑到故河口堤,只见堤上密集的人群,嘈嘈杂杂!便知大事不妙。堤上定出现了险情,晴水眼,鱼眼泡,还是老鼠洞!如果堤里面出现这些东西,堤坡的水面就会“咕噜咕噜”的冒水泡,不一会儿,堤背面就向外呲水。这一段堤就有溃倒的危险。须得用沙子与卵石将老鼠洞填实起来。祖先创造的最古老的防汛方式,一样在现代应用。 而堤上出了险情,是见者有份,防汛抢险就跟军队打仗一样。没得选择。 父亲没来得及多考虑,就停下脚步,跟乡亲们一起抢险。 沙子与卵石一担一担地往晴水眼里扔,可就不见水被赌住。夸嚓一声巨响,堤被冲垮了一节。抬眼一望,大家可是吓破了胆。原来大家只顾抢这里的晴水眼,忽视了另外的晴水眼,只见险情一百米多远的堤段面已裂开了一道口子…… 河里浑浊的急流,冒白沫、打旋涡,汹涌向堤岸翻卷而来,河边大片的水草树木拔根而起,眼看堤段的裂口越来越大,水流越来越急。水面浮着的水草灌木,大树小树,时沉时浮地向东翻滚而去。随之而去的还有杂物,垃圾,漂浮的麦秸,它们都在激流中不住地打转!有的草垛上还站立着惊惶失措的鸡鸭,猫狗,它们也在水中打转,惊慌失措的对着口瞪目呆的人群呱嗒呱嗒地呼救。它们本来正如往常一样在堤上的草垛上寻虫子吃的,谁晓得突然会被水流带到河流中呢? 大家吓得魂不附体,故河口堤真缺口了,汹涌的洪水一股佬地往院落冲。 父亲一时也吓呆,但父亲立马镇定下来,丢下手中的扁担与箩筐,一双长腿腾地一下,跳上那艘停在江边的船,嗖嗖两声,将竹竿撑住船,连人带船,飞快地划到一两百米远的倒口,边划边对乡亲们大喊:“跟我来,不要慌……” 只见父亲白衬衣衣炔飘飘,撑着竹篙,迎浪而上,玉树临风的好郎儿此刻变成了治水的大禹,稳稳地将船只堵在倒口中央,指挥乡亲将砂石倒进船只,然后将船只慢慢地往倒口底下沉,想就此将倒口堵住。 乡亲们一时才醒悟过来,惊慌失措地继续往倒口填实砂石,继续撑来两艘船!船只排成一排,希望尽快将倒口堵住,将船上的人救回来。这样的场面是历史性的,沉船堵缺口,故河口人只听说过,还没见过。这不,陈章蓝就在验证这个历史时刻,用船与人将倒口堵住。大家心底都明白这意味什么?意味舍身取义杀身成仁。堵得住还好,堵不住可是要将自己的生命交给长江。 抗洪抢险跟打仗一样,军纪严明,抢缺口,见者有份,见者不抢,当逃兵的,就地军纪处罚。倒口一时集满了人,大家都在拼力死命地堵口。见着实物就往倒口堆,有的甚至从堤下面人家里搬来门板,被子,稻谷包,什么的,一马拉收地都往水里扔。倒口的水流貌似减弱了些!缺口似乎被堵住了。 父亲脸上舒展了。三艘小船被填满了石头沙包,慢慢沉入倒口之底。洪水不再汹涌,变成细浪,细流,而风平浪静!西天一片绯红,迎着白色的长江水,一片静谧温馨。人们长长的舒了口气。将木筏沿着江边向慢慢沉入的船划去,以救得船上的人回岸。 也许是一个漫长的世纪,也许是一个停顿的秒间。不论堵口的时间长或短,这刻已永恒,成为经典不可磨灭的历史图景。就在这永恒的历史时刻,垮啦一声巨响,刚填实的缺口又被洪水冲开。连带先前的晴水洞一起撕开。顿时,倒口加大两百米,水真是缺堤的洪水,嘭咚一声汹涌而至,装满砂石的船只还没及时沉下,顿时被巨大的浮力冲起来!嗖的一下,父亲连船带人呼里哗啦地冲出几十米远!飞起的漩涡,一下将父亲与船身吞灭。父亲直觉眼前一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天啦!父亲听见岸边一阵阵惊呼。而后便一片漆黑。父亲被扔进长江深水的旋涡,深冷深冷,漆黑漆黑!父亲闭着眼睛,深呼吸,吸了一口气,再吸一口气,深呼吸!深呼吸!再深呼吸!父亲拼着命,闭住鼻子深呼吸,甩开两手划啊划,游啊游,游啊游,浑身的力气都使尽,眼睛迷糊了,真是游不出水面,要淹死了。 呜哇哇,呜哇哇,呜哇哇,一声声清脆的婴儿啼哭此刻传进父亲的耳朵,大姐那刻出世了。 听到婴儿的啼哭声,父亲直觉耳目一新,浑身一股暖流经过,精神气大增,使劲奋力一博,终于将激流的水划出一条条缝隙,父亲两手不停地有节奏地使劲地划,使劲地划,身体不那么冷了,眼前也没那么黑了,似乎一丝儿亮光闪现。可是一忽儿,父亲又感到身上深冷深冷,四周漆黑漆黑的,他觉得自己没有力气划出水面,浑身就如故河口堤一样被水压垮了,要倒下,没力气撑起来! 我伢我伢我伢我伢……婴儿清晰的啼哭,在喊我爷我爷我爷… 我伢呀,你爷不能让我伢一出生就没有爷(此处读ya)… 父亲真听到了大姐的哭声,大姐在喊我爷我爷我爷(ya)…… 父亲在水里一时浮上,一时沉下。父亲就这样在水里沉浮,上下,浮沉上下令了七八个小时,天黑了,星星都睡着了,父亲浑身上下热气腾腾的,终于浮出水面,得救了。 父亲赢得了一条命,也赢得了社会功绩。奈何天,等到父亲游出水面时,故河口已一片汪洋大海。沉没在六二年的洪灾里。 (洪水下去后,故河口人原在故河口生养生息!虽然缺口没有成功堵住,但父亲舍身取义,救民于水生火热之中的英雄事迹,还是很快在故河口传开来。都说,陈章蓝一个戏子,生得玉树临风,文弱气质,不仅来得文,还来得武的。敢情上古水神共工托生?要不,他被洪水冲走了,怎会在倒口激流的水底,沉浮几个小时,没被冲走,淹死呢? 正是此次抗洪抢险的事迹,父亲深得当地的重用,还惊动了上头。后来,父亲不唱戏了,就被提干到人民公社,做了一个农业技术员!专门指挥抗洪抢险,与田地耕种之事。就此从一个戏子成功转型成了吃国家粮的主。) 父亲经历那样的生死场面,殊死搏斗,来不及惊悸、回味,抹干鼻子眼睛,就一身湿的爬上岸。父亲身体的细胞丝里都渗透了水。母亲在生育的死亡线上汗水与鲜血渗透了身体的每个细胞丝,父亲是抗洪抢险的生死抗争,捡回了一条命。彼时,明月当空,皎洁如玉。洪水映照的夜空,一片明净如洗,而洪灾的人间却一片狼藉。 父亲一路小跑到自家的堤段面,只见皎洁的明月之下的村庄,白茫茫一片,似有缥缈的歌声在白茫茫的水域漂浮: 你犹豫不决迟迟不来 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丽质又装饰打扮 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 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 吹排萧啊我在思念谁? …… 不是歌声吹箫在水面缥缈,而是父亲产生了幻觉。 在缥缈的歌声中,父亲看见一只半桶漂浮在浩荡的水面,似有母亲与新生的大姐,祖母,二叔,四叔,小姑的脸在闪现,一大家人都在半桶上。半桶宽了很多,成了船。母亲将自己的嫁妆半桶事先改造成了船!母亲用自己的智慧在洪水来临之前,将半桶改造成船,救了全家人的命。 父亲飞快地向半桶游去,一把抱着新生的大姐,与新产的母亲,悲喜交集!就此前一刻,他们夫妻两差点双双逝去,阴朝地府里相见了。 第二十四章 母亲唱着九歌荡舟而来 洪水淹没了田地与家园。母亲做月子没吃的,家里老小也没吃的。饿得实在难受。父亲没法,只有又去唱戏,挣得微薄的工资,以供全家口食。其实,父亲真希望留下来照顾母亲,照顾家里的老小。结婚四年,父亲在家的时间不过几十天,实在亏欠母亲,亏欠家人,心底内疚! 母亲还在月子里,却不得不下床,到野外开辟荒地,种点秋包谷,苦荞,渴望能收点过罢一家人口食。种是这样种,只是收到的时候少。那时的天宫格外破,无论哪个季节,只要一下雨,就没止境,直下得村里田间灌满。庄稼全部淹死。那时的农田水利建设不如今天的完善发达,根本没有开条像样的沟,也没有电排,完全望天收。而这种望天收的情形,直到天鹅洲时期,似乎也没有多大改变。 但无论雨水洪水多么的凶神恶煞,无论田地有没有收,无论房屋倒不倒塌。故河口人的生活热忱一点都没有降低,他们没有一刻停歇对美好家园的追求。房屋倒塌的,等水出来,找到房屋的地盘,收拾出来,用个七八天,重新做起泥巴墙,用几桶石灰水刷得白白的,又是上好的住处。有的没钱买石灰,就用牛屎合泥沙一起将墙壁用瓦刀刮得一展平,如一面镜子,也是爽心悦目的住处。 菜园用麻梗重新夹起篱拉,就是一个新的家园。菜园里翻土播种,依然种植从前这个季节的蔬菜。一垄垄的白菜萝卜不几天就冒出了嫩绿的苗芽,在阳光照射下,一片欣欣向荣。 有的人家还会捉来一两头小猪崽喂养。被淹没的庄稼地露出来,暴晒在阳光下,一层一层地耕耘,为着明年的丰收做着最好的准备。故河口上空袅袅升起炊烟,一个平静安好的乡村生活序幕重新拉开。 可过罢年,又是一年的梅雨季节来临!洪水,雨水双重的夹击,故河口是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这样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故河口人的生活,充满了希望,更充满了无奈的绝望。 每论下雨,下得眼睛都睁不开时,母亲也就不回家了,整天伺候在田间,不说话,成了名副其实的闷鼓佬。母亲不说话,是因为庄稼在说话。它们在向母亲呼救,哭喊。它们喝饱了水,撑不住,会淹死。母亲舍不得离开它们,母亲用自己瘦弱的躯体守护着它们。可母亲太弱小了,替它们遮挡不了风雨!母亲听到庄稼日夜不停的呼救,心碎了,却无能为力!母亲只有整天守在田里,望老天爷能开恩,将雨水停住!母亲挥动着手中的铁锨,将娇小的身躯弓下,努力的开沟挖渠,希望雨水能从沟里流走!可母亲开挖的沟太不成整体,根本没有溧水的功能。 母亲却不停地在地里挖,告诉稻谷麦子,要坚强,要坚持,再熬过几天,雨停了,就没事了。 雨水却下得没止境,没有停歇。麦子稻谷都被水没齐了头,难以呼吸。 母亲望着它们被水淹没的头,大声喊话:“麦儿,稻儿,你们要坚强,坚持啊,撑下去,撑过几天,天一晴,就好了。” 可麦儿,稻谷儿被水没了头,奄奄一息地迷糊了母亲的呼喊。接连几天几夜的倾盆大雨,将河水涨起来,天上地下一起来,不几日,故河口就成了碧波荡漾,浩渺无际的大海!麦儿,稻谷儿被淹没大海中。到手的麦儿稻谷被水夺去了生命。麦儿在水中哭泣,渐没了声息。母亲划着半桶,在水面荡漾,没有日夜地抢收,泪水与雨水在母亲的脸上吹刮,分辨不清。 好不容易雨停,风住,太阳出来,一天的黄昏来临!母亲却伤痕累累,疲惫不堪,浑身湿透地荡着半桶回家。半桶里盛着透湿了的苞谷杂粮,被夕阳衬得绯红!半桶里没成熟的湿粮,将成为全家人一月半的口食。 太阳西下,西天一片绯红,水面衬得一片绯红,母亲的脸也被夕阳衬得一片绯红。可到了又一个雨天,母亲原荡着半桶,把它当作一叶方舟,在茫茫水域中寻求一点可食的东西。 母亲荡漾半桶,迎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唱曲儿。那荡漾的水面,似有成排的箫声响起,伴奏着母亲的歌唱。 你犹豫不决迟迟不来 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丽质又装饰打扮 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 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 吹排萧啊我在思念谁? …… 这是屈原的《九歌:湘君》!父亲唱戏就是以此曲儿出名的。 《九歌》描写湘夫人思念湘君的那种临风企盼,因久候不见湘君依约聚会,不免产生怨慕神伤的感情。每每唱起这曲儿,母亲便想起与父亲那次同在戏台上对唱刘海砍樵的情形。这是母亲与父亲仅有的一次同台! 母亲一直梦想与父亲再同台唱一曲《九歌.湘君》,只是这个梦想永远只能是梦想,今生都没有实现! 你犹豫不决迟迟不来 为谁停留在水中沙洲? 我天生丽质又装饰打扮 急流中驾起芳香的桂舟 令沅水湘水风平浪静 让长江安安静静地流 盼望你啊你却不来 吹排萧啊我在思念谁? …… 母亲的歌声在故河口河滩上空荡漾,母亲架着半桶停靠在故河口的沙洲岸边,等父亲归来,父亲没有归来。父亲在外唱戏挣钱去了。但父亲每次只要归来,第一时间就到田间接母亲。望着茫茫水域“荡舟而来”的母亲,仿佛回到了某年间的风花雪月,那个与他同台飙戏的青春女子,原来是眼前荡舟而来的他的女人,只是一生中,他们似乎从不曾有过什么风花雪月。 尽管彼时,故河口还是一片荒凉与饥饿,但那里终将有他们温馨饱食的家。充满稻谷米香,草木清香,充满一抹抹绯红的夕阳。 然而,一阵雷声轰响,天空被劈开。母亲的半桶刚靠岸,又被没入江中。天贴近了地面,雨水从天上往下注。母亲的半桶贴在汹涌的水面,似贴在天上。母亲成了贴近天边的人。但母亲心中有条河,河里有她的家,她的男人,她的孩子。她的男人会带着“粮食”,与她一起荡舟回家。彼时,母亲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待故河口的雨水停歇,被淹没的田地终退出水面。可惜已没有什么作物好种。失去田亩的故河口人,每天在故河口的荒坡角落的坑坑洼洼里,寻鱼摸虾,挖树根草皮野菜,艰难度日,饥饿而困苦。而故河口村庄却很快恢复了它迷人清幽的一面。 矮矮的堤道掩映在广阔的荒芜中。长长干枯的河床,堆积着白色的沙土,是为沙洲。鸟儿在沙洲上空徐徐飞翔。如一幅画。更有迤俪温驯的阳光,日夜荒芜地洒着,将白色的河床晒得发光。那是沙洲的沙子在发光。而故河口的堤道却是寂寞的,如灰姑娘路遇风流王子的寂寞,热烈却无望。因她终有天被王子抛弃。 故河口是寂寞的,而故河口的女人更寂寞。 第二十五章 母亲对劳动达到忘我的境界 母亲的世界,除开土地就是粮食与饥饿。土地与粮食是母亲的天,解除饥饿是母亲的使命。种好粮食挣得粮食是母亲的责任。母亲要对一大家子的口食性命负责,能轻松吗?尽管徒无所用,也不得片刻停歇。无论什么时候,母亲都不能掉以轻心。母亲对土地与劳动的投入,达到忘我的境界。母亲在那片土地上不停歇地劳作,忘记了天光日月。 有次,祖母外出了,母亲干活回来吃午饭,发现小姑大姐二姐三个孩子都不吃饭,耷拉着脑袋,扑在桌子上,也没问个究竟,自个吃罢一口冷饭,又赶去地里了。傍晚母亲收工回来,几个孩子还是不吃饭,也不说话,耷拉着耳朵,一门心思伏在桌子上。睡午觉不可能睡半天,天都黑了,干吗还伏在桌上?母亲见状,不管不问,也不觉得奇怪,只顾埋头做好饭菜,轻微地问了声小姑:“幺姑,你们乍地不吃饭?” 小姑撑着眼皮说:“大嫂,我们头昏得很。” 母亲听罢,嗯了声,说:“那你们再躺一会!头不昏了起来吃。” 说着,母亲吃过饭,点亮灯,进房间纳鞋底去了。纳了两圈鞋底,母亲才想起孩子们从中午不吃饭到晚上也不吃饭,头还昏得很,耷拉着头扑在桌上,实有不妥,莫非生病了?这般想,母亲忙收好针线走出房门,刚好碰见祖母回来了。祖母走进屋子,发现几个孩子扑在桌子上,很奇怪。问母亲:“秋香,几个孩子乍的了,吃饭了没?” 母亲低声地答:“没吃,几个人耷拉着脑袋,伏在桌子上,不知咋的了?” 母亲见祖母回来,答过祖母问话,原回房间自各纳鞋底去,把针往那乌黑的头发上,一哧一哧地没停歇。暗黄的灯光下,母亲的脸依然年轻秀气,艰辛的劳动并没有磨损她姣好的姿容,与青春的光色。 祖母慌忙地进到堂屋,一摸几个孩子的头,天,烧得燃起来了。祖母惊慌地喊母亲:“秋香,几个孩子在发烧呢,赶紧送医院?” 母亲跑到堂屋,一摸孩子的头,真的在发烧!母亲立刻去找肖伯母来帮忙,把几个孩子用板车拉着送到医院去。 祖母拉着板车,母亲跟在后头推板车,祖母边走边骂:“余秋香,你个狠心肠的闷鼓佬,就闷成这样,孩子们生病了。叽都不叽一声,还纳鞋底,纳鞋底,你还是个人吗?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吗?狠心的婆娘!” 母亲听任祖母骂她,不申辩。默默地在后头推板车。 一到医院检查,原来孩子们得了急性脑膜炎。倘使去的再迟一刻,不成哑巴,也成傻瓜了。脑膜炎后遗症可是厉害。但母亲并不惊讶。第二天早晨起来,照常收拾好农具去地里干活,雷打天不动。孩子们怎样了,问一声,算了事。祖母对于这般闷鼓佬的母亲毫无办法。也不指望母亲照管孩子们。 母亲尽管从不多言,没时间照管孩子,但心底却明净宽厚。往后每次从地里回来,就去柴山挖些芦根回来,扔在堂屋中间,也不做声,意思是叫祖母熬成茶,给孩子们喝。那是乡里医治脑膜炎后遗症的土方子。祖母见了,就将芦根拿进厨房熬茶给孩子们喝。喝了一段时间,孩子们的脑膜炎就彻底好了,又活蹦乱跳起来,没一个有后遗症迹象。 时有农闲,母亲也会显示出温润的一面,待在家里替孩子们做好吃的。祖母最大的优点,做什么都大声大气,生怕人家不晓得。母亲最大的优点是做什么都低声低气,惟恐人家晓得。这两个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段时间里,把那个家搞得是有声有色。 那时最时兴吃银粑子,与之对称的是糍粑。它们的样子与味道一样,只是银巴子比糍粑小很多,只有银分子那么大,由此叫银粑子。用高粱与糙米做成的,家里有木作的模具。将高粱与糙米用水泡好后,用磨子推成浆,然后把浆放进模具里,放在锅里蒸,蒸熟后,就成了银粑子。 小姑后来回忆时说:“我大嫂将银粑子蒸得满屋飘香,我们像过节似的狂欢。” 母亲忙得满脸生花。很少见地高呼孩子们的名字,声音听去无限快乐而年轻。只可惜银粑子实在太小,即使摆满一屋,都吃不好,也吃不饱。家里的孩子们吃一吃,玩一玩,望一望,可无论怎样的吃法,总是很快就吃完了,嘴巴上还留有余香,口水还掉得老长。 下雨了,母亲不好去田间干活,就在家做鞋,做银粑子吃。祖母的手脚笨,做的银粑子没母亲做的好看,吃起来也没母亲做的香。都不知怎地一样的材料,做出来的味道会那样的不同! 母亲还是做坛子菜的高手,母亲煮的玉米棒子又嫩又香最好吃。这么说吧,凡所经母亲手的,没有一样不好。朗豆筋子,熬麻糖,打豆腐,凡所好吃的,母亲没有一样不会做。在祖母手中成为猪食的西瓜皮,在母亲的手里,也成了一道上好的菜。由于家里人多,母亲常将各种盐菜做好,装在坛里存起来,等到来年没菜的时节,拿出来吃。 就拿西瓜皮来说,切了晒了放进坛里,来年拿出来,用青辣椒一炒,髂骨髂骨地一咬一响,清脆可口,流溢着果子清香,是很美好的享受。还有新鲜的茄子长满菜园,用篮子摘回来切成丝,用盐一霜,晒干了压在坛子里,冬天里用辣椒与香料一香,漂漂亮亮的,也是一碗好菜。 一大家子自从母亲嫁进门,在母亲勤劳智慧的操持下,过得是香甜饱满,再也没有挨过饿。而是充满了美食的饥渴与欲望,它们几乎一同到达孩子们的心上。 母亲的针线活第一流。祖母家的枕头与被子都是母亲的手工活。姐们穿的毛衣是母亲打的,大的改小,小的撤了重打。大姐穿的棉裤是母亲做的,一件花棉裤,穿了老大穿老二,穿了老二穿老三,这样传承下去,一穿好多年,总穿不乱。大姐背过的书包破了,打个补丁,洗了,就跟新的一样,二姐接着背。母亲打的补丁很艺术,针眼挺细,线头都没入布里,看不出来补过的痕迹。 小姑至今依旧记忆犹新,时常对我说:“你母亲那刻实在心灵手巧,你只不晓得你母亲给你父亲手工缝制的那件黑色呢子大衣,穿上就像许文强,可谓风度翩翩,潇洒之极,羡慕死众人啊。全村的妇人都来找你母亲学,只是她们都做出来,呵呵!” 是父亲生来气质好,唱戏的旦角,玉树临风的好郎儿,风姿仪表哪里是那些乡下种地男人所能比。当然穿啥都风度翩然,何况是呢子大衣。 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天出工,晚上纳鞋底,邦鞋串,一晚上做完一双鞋,才睡觉。下雨天,母亲也不休息,在家做银粑子,做衣服,拆旧衣服,以备天晴朗了被布阔子。千层底的鞋很难做,工序很精细。母亲做的鞋,可当商品买,样式非常好,紧口的,松口的,带盘的,没带盘的,各种样式的都有,穿在脚上,也特舒服。 第二十六章 三叔碰见了草儿鬼 先说下,祖父当上了看牛老倌。 祖母常将母亲做的鞋拿去送人情,说是自己做的。但亲戚朋友都知道,祖母做的鞋没那样秀气,好看,便知是她大儿媳妇秋香的作品了。 祖母包的粽子没母亲包的好看,祖母包的粽子大而圆,有些野蛮。而母亲包的粽子,小巧,秀气,斯文,不吃看着都香。祖母就有一宗好,外交行,是故河口有名的外交家。由着会外交,祖母在村上谋了份职业,整菜园子。 本来村里叫祖母去食堂当炊事员,但祖母家里孩子多,哪有百天百日守在食堂里的,由此没答应,可见祖母是个实心人。那时想到食堂当炊事员的人多的是,那样无不意味着可以济公饱私,起码自家人不饿肚子。而整菜园就不同,季节性的去几次,只要菜园里有菜,不荒着就是。 祖母还为祖父陈千岁在村上谋了一份职业,看牛老倌。 那时,故河口养有七八头水牛。 每天太阳下山,祖父就带着二叔去故河口河滩放牛。亦可挣得一份工分。 望着故河口满山遍野辉煌的夕阳,与开阔的青草地,祖父心中由衷地快活,扬着牛鞭子,忍不住放歌: 我家住在故河口哟嘿; 一年四季绿水长流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哟嘿; 一年四季牛肥马壮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哟嘿 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哟嘿 哟嘿……哟黑……哟嘿…… 祖父是高兴了,即兴编唱,哟嘿哟嘿个没完,真没啥讲究,倒唱出了故河口的地理特色:鱼米之乡。二叔跟在祖父后面,屁颠屁颠地哟嘿哟嘿地跟着唱。父子两直着喉咙,哟嘿哟嘿的将故河口的夕阳唱得都害羞地藏起来!因为他们五音不全,唱得实在难听!故河口人都说,父亲将全家人的口才与好声音都占去了!剩下的不是五音不全,就是半个哑巴。 那是祖父落寞一生中最平静而幸福的一段时光。能为子孙后代做点事儿,挣份工钱,是祖父最开心的。 祖母不仅外交家还是和事佬。队里每家每户的大小事儿,婆媳不和,母子吵架,妯娌间闹意见,隔壁三家不搁,都找祖母评理。祖母也忙的不亦乐乎。祖母还好客,常常大桌子小板凳安置人家吃喝。谁来了都会端上一杯热茶,谁走了,也会赠上一点自家田地的土特产。祖母总说,吃喝不穷人,强盗不盗热心人。 由着祖母的热情外向,母亲的慢热内向,祖父的现实安稳,父亲的星途灿烂,叔叔们的懂事勤奋,一个穷家开始一日日地过上了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在故河口的声望一日日高涨。父亲毋庸置疑成了故河口的风韵加风云人物。 三叔那时参加了民兵连,二叔成人了,买米换粮是他的活。小姑带着小一拨的孩子们满村野玩,健康茁壮散养式地生长。祖母更是随意就从家里消失,游走他乡,一去二个月不回来,把村上菜园交给了母亲。母亲呢,从不怨尤,任劳任怨,勤勤恳恳,将田里与菜园打理得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家子静安安的过着。还过出了一股子雍容富裕的味道。 只要祖母不在家,家里便静悄悄的,只听见阳光洒照万物的声音。祖父永远呆在某个角落,也静悄悄无声无息,大家都当他不存在。一大家人可谓生活得各有姿态。 三叔时有从民兵连回家,带回两个苹果,可把孩子们空欢喜一场。因为三叔的大嫂又怀孕了,大哥不在家,三叔心疼他大嫂,希望生下来的侄儿侄女健康美丽。苹果带回家给他大嫂吃的,谁也吃不着。那时期,苹果是奢侈品,一般人家根本不会有吃的。 三叔的两个苹果是民兵连训练得奖发的。三叔自己舍不得吃,揣着两个苹果从斗岸浃经过。回家。斗岸浃这名儿有些来历。这样说吧,你在一条路上走得好好的,地势哞地低了,低段路后,没了人家,只见一条小径,狭窄得仅够放一双脚,小径两边是水。小径延伸几百米后,哞地地势开始走高,走高一段后,就上了沙口村的大路,大路走到尽头,上堤,堤走过一段,拐弯进入一道废堤,就到了故河口的祖母家。面朝南向阳,屋子尽管破旧,却十分开阔温暖。 一路上,斗岸浃的水在低处,幽深宁静的闪着冷光。 斗岸浃是1962年故河口缺口,冲积而出。1962年故河口缺口,被冲出三个潭,其中最大的就是斗岸浃。另两个,一个叫潭子,在现今沙口村老一队后面!一个叫黑鱼浃,在现今天鹅村七队的后面。斗岸浃是最大最幽深的一个潭,故河口人不叫它潭而叫斗岸浃。 斗岸浃地处沙口村六队与天鹅五队村之间,水面广阔。是那时期故河口最大的内陆湖。也是沙口村与天鹅村交界的地方,方圆几千亩,蜿蜒流域故河口的天沙河三个村!是故河口的精髓灵气所在。 平时,大家都说斗岸浃闹鬼。大凡乡村比较幽深神奇的地方,都被乡亲们称做闹鬼。 三叔路过斗岸浃时,感觉有个水鬼把水弄得呼呼作响。 三叔的口袋里装着苹果,手里揣着苹果,水鬼却跟着他后面赶。 三叔说:“俺怕得不行,可就是不敢回头,因为一回头,苹果就带我人一起落进水里,你要知道,那是只有一双脚宽的小径啊……” 三叔说:“哎呀,斗岸浃边的路真是狭窄,杂草众多,都遮盖了路面,俺看不清路了,凭经验摸索在走,可水鬼却与俺肩并着肩跟俺抢路走。俺真是怕极了,拼命地跑,鬼也跟着跑。俺急了,不知乍地,一个轱辘,咕咚一声,就掉进了斗岸浃,扑啦两下,兜里的苹果全滚进水里……俺追着苹果,咕咚咕咚地在水里连呛了几口水,水鬼跟在俺后面呼啦呼啦地笑我,俺顾不得形象,狼狈地闭着眼睛,紧紧呼了口气,使劲地从水里爬出来,抓住一根水草,使劲地爬啊爬啊,终于爬上了岸,俺都不敢睁开眼睛看,生怕淹死在斗岸浃里,俺一爬上岸,水鬼也跟着爬上了俺,俺命都不要了,飞奔回家,头也顾不得回,一口气跑到了家门口。” 到了家门口,三叔才敢睁开眼睛,气喘吁吁地对他大嫂说:“大嫂,斗岸浃的水鬼跑得真快,我跑多快它就跑多快,直追着我跟我抢路,都追到我们家门口来了。我差点跑断气,大嫂赶紧把门弯的桃树桩拿来,将水鬼赶走……实在太可恨可恶了……苹果都……” 母亲听罢,连忙去门弯拿出一根桃树桩,对着门外张望,十分惊奇地说:“老三,你说什么呀,你确定看见水鬼了?斗岸浃的水鬼追你追到家门口,我咋没看见?没水鬼呀,倒是你的身后,你看,挂了一串青草儿?莫不是草儿鬼?” 三叔回头一看,只见自己背后不知何时挂了一串青草,粗粗的,长达达的,扫在斗岸浃的水面,扫在路上的地面,不呼呼做响,才怪。 “啊,原来是草儿鬼,可惜我的苹果,大嫂,俺给你带的苹果啊,都给斗岸浃与草儿鬼吃了。” 三叔惊魂未定,终于松了口气,哭丧着脸,为那落进斗岸浃的苹果而惋惜!那可是三叔民兵训练了好多天,换来的一点福利! 母亲见状,忍不住噗嗤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说:“老三,没得事,苹果落到水里给水鬼吃呗,大嫂晓得你的心意!” 母亲的笑容洁净地闪烁,母亲的脸呈现出一股非凡温柔的光色。只是这温柔的光色却是孤寂的,不常有,也不常被人所见。 三叔喜欢看见他大嫂这样充满柔美笑容光色的脸。母亲一介青春少女,嫁给父亲,一晃十年!如今母亲已是做了人妻,人母,人嫂的故河口女人!扛起了故河口那一户人家老少大小的现在与过去,乃至将来!三叔能不敬重他大嫂吗? 母亲真的做到了当初嫁给父亲时所说的:没得床睡没得屋住做得来的;那一长条拖油瓶的兄弟妹子会慢慢长大的;俺嫁给他,与他成一个家,他就是我的天,我的天光日月,日子会越过越亮堂的。 母亲所在的年代,母亲也算幸运,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跟他成了一个家,跟他生儿育女,同甘共苦,白头偕老,一辈子的幸福!年轻时吃点苦,干点活,又算得了什么! 第二十七章 二叔绰号三两 二叔除了跟祖父看牛,也帮大嫂干点活,跟大嫂出工。 尽管一家人各有各自的活儿干,表面一派和气风光,有着富裕的颜色,实际上,家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钱也不足用。二叔总不三天两头地往故河口街去买米。搞得故河口街的人都认得二叔。还给二叔取了个绰号:三两。 三两意为,三天两头就要去买三二十斤米的人。 每次,二叔去故河口街的郭氏米店,上了那条街,街上的人都会争先恐后地跟二叔打招呼,高声地喊: “三两,你上街来了,买米来着?” “三两,你大哥今儿到哪里唱戏去了? “三两,你大嫂子姐又下了几个崽?” “三两,你母亲友打卦又去哪里打连话痨去了?” 如此云云。一阵风似的从二叔背后刮来!扯着嗓子对着二叔喊,把二叔当了闲暇之余的开心果。有的还干脆当着二叔面唱起了跳三鼓:“猫子咪,搭河咦,今儿赶,过河咦。嫂子生了个伢崽六个月,有把的有轴的,哥哥回来了不晓得……” 唱得二叔低着头,红着脸,沿着故河口街疾步飞驰,不敢丝毫逗留。脚步儿走慢了,定被人扯住脚后跟当把戏玩。 这方有人听了,不仅困惑,用一口老湖南话大声地叫喊:“他王大哥,唱的啥子歌,嫂子生了个伢子六个月,哥哥乍地不晓得?”(注:故河口街居民,外地搬来的多,老湖南江西人尤其多。似乎有传说,中国人的起源就在老江西,湖南湖北交界的大山里。) 那方王大哥要理不睬地答,依旧一口老湖南口音的江西话:“没听唱,猫字咪,搭河咦,今儿赶,过河咦,嫂子生了伢子六个月,有把的有轴的,哭起声来呜哇呜哇地像猫咪……哈哈哈! 这方听了不仅恼羞成怒,怒从心生:“王大哥你说说什么来着,什么哭起声来像猫咪,我看是你在……,叫得你王大嫂子生只小猫咪……” 那方王大哥不仅不生气,还满脸坏笑,边唱着边侧过头来问二叔:“三两,你大嫂生的崽是猫咪还是伢子?你大嫂生了只小猫咪,跟你大哥学唱戏,扮小姐,像么子?像么子?” 这方听懂了,不仅哈哈大笑:“还能像么子,像猫咪……三两的大嫂生了个伢崽六个月,有把的有轴的,他大哥不晓得,不是猫咪是儿子……” 大家听完,哄地一声全场大笑。笑得二叔脸红得像个关公!一溜烟地跑回家来,米都差点不买了。 每论人家这样戏谑二叔,二叔的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好,赶快买了米,逃一样地跑回家。过两天,依然去买米,依然被人追着屁股喊三两,被人戏谑。二叔更是没有话语。每次人家问二叔这啊哪,戏谑调笑都好。二叔总是恩啊两声的不作答。由此可见,大家给二叔取的外号三两,确切不过。 人都说,二叔有个能说会唱的大哥,倒把二叔的口才份子要去了,就是个恩啊的两声哑。人家都说一声哑,二叔倒是奇葩,两声哑。无论大家怎么说,说什么。二叔总不吭声,买过米,也不去别处,只奔家回。再不,就躲在郭氏米店,等人开完了笑,再回去。 人之所以喜欢拿父亲母亲开二叔的玩笑,还不因为父亲唱戏好,人才好,品格好,相貌好,出了名呗!故河口街的那个人不晓得父子戏班的当家红旦陈章蓝。 那时期的故河口街很热闹,买卖不断,天南地北的人来人往。故河口河流宽广,故河口码头往来船只热闹,长江九曲回肠的回肠处,名副其实的上海滩! 说完二叔绰号三两的来历,故河口街的郭氏米店,交代一二!因为郭氏米店牵系着故河口人将来一段时间的幸福生活。 老郭爹是故河口街的老住户,大户人家,在故河口街有米行,轧花行,故河口码头有渡船。算得上故河口街数一数二的人家。 二叔每次去郭氏米店买米,就跟老郭爹说会话。郭家人亦认识二叔,但从不叫二叔三两。也不拿二叔的大哥大嫂说事。 故河口街人为何喜欢拿父亲母亲开二叔的玩笑?实则那时母亲倒追父亲的逸事,在故河口的街上村下传得飞扬。就那时期,人的思想都不开放,母亲这个闷鼓佬的爱情鼓倒敲得最响!方圆几百里出了名。是人都晓得母亲自作主张,倒追父亲,嫁给了自己心爱的男人! 母亲在那个时代对于爱情自由勇敢的追求,算得上标新立异,惊世骇俗。那个时代,哪个女子的婚姻大事不是随媒妁之约,父母之命!母亲倒好,自个相中父亲丢了肖伯父,还是一个队隔壁家的男人。说白了,破天荒的丑事一桩。 母亲与父亲相结合的逸事,一直在故河口街坊流传,毁誉半掺!若被母亲听见不大好吧。由此二叔乐意做个两声哑,从不传话,也乐意跟郭老爹说会话,说的无非菜米油盐,苞谷高粱,小麦面粉。 二叔之所以喜欢跟郭老爹说话,还因他家有个好东西:辗磨子。辗磨子放在辗磨房里,能把谷子辗成米,把小麦磨成面粉。他们家卖的米,都是用辗磨辗出来的,卖的面粉也是从辗磨里磨出来的。仓库里堆了好些谷子杂粮,都用做了生意。开的粮油门市部,米行,一年上头赚了很多钱。人都传说郭家的钱用麻袋装了几袋,藏在人不晓得的地方,呵呵! 二叔见着郭氏米店的这些,总觉新鲜,神奇向往。这与他所在的故河口所见不同。二叔这个两声哑人见不打紧,可心底却藏着一个发家的财富梦想呢,希望有个温饱的家,有一个如摇钱树一样一摇就出米出面的辗磨子。 当然,二叔也知道不光只有辗磨子辗出米,还要有能长出稻谷小麦的田地,有收购这些稻谷小麦的银两!倘若往后土地改革,队里每户人家都有了自己的田地,种了粮食,辗磨可大有用途。自给自足。收了稻谷辗磨,那白花花的米看着都爱,那细萌萌的油糠,可煎成好吃的糠粑粑!一丁点儿都不会浪费!那小麦磨出的面粉,可发香喷喷白挖挖的馍,可好吃! 二叔每次买米回来,就浮想联翩,神奇活灵地说到郭氏米店的辗磨子,说得情绪高涨时,满脸通红,两眼发光,也不口吃了。 二叔平时不大喜欢说话,绰号三两,两声哑,实则因为口吃。一句话三个字还的的的的说不清,这是大家给他叫绰号三两的另一个原因。 家人听了二叔的描述,很羡慕。你说,要是有那样一台辗磨多好,那样就意味,可以天天想吃什么,就磨什么来着。糠粑粑,白面馍,疙瘩子,想想都美! 李歌满唱戏回来,没听见大家说别的,就听见大家在谈论那张神奇的辗磨子,也觉得神奇。某天,李歌满特意去到故河口街的郭氏米店!一瞧,嘿嘿,一头驴子拉着一块石磨,一圈一圈一圈地转圈圈。大石磨中间一个眼,磨盘每转动几下,一小瓢小麦放进去,不一会就磨出白花花的面粉来。一把稻穗放进去,一会儿就转出白花花的大米来,真是很神奇。你说,要是队里有了这样一台辗磨,该多好。把田间收来的小麦玉米磨成面粉,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李歌满立马进城买了台辗磨子。安放在队屋门前的大禾场里,还用青砖砌了个围子,成了辗磨坊。队里无论大人小孩,有事没事就跑到辗磨坊去溜溜,感觉挺希奇。 自从李歌满买回辗磨子后,故河口人就少去故河口街了。自个辗米辗面吃呗。二叔也不例外,好长一段日子没去故河口街,也没见老郭爹。 有一次,二叔抽空去了故河口街一趟,想见老郭爹一面,将村里买了辗磨子的事儿告知他,却不见郭老爹与郭氏米行了。故河口街也不似从前繁华,街道门店一片狼藉。几日不见,发生了啥事故? 二叔是个不善言语的人,一个人在故河口街穿走了好几条巷子,才看到一个门店半遮半掩的,走进去坐了一会!故河口街人也没心思跟二叔开玩笑,唱猫子咪过河地的歌。二叔奇怪地问店主:“郭氏米店哪里去了?故河口街怎么了?” 老板娘操着一口老湖南佬口腔说;“失火了,烧光了,都走噶哒……” 原来故河街发生了火灾,大火将沿街商铺与门店烧得稀稀落落,屋宇残破,一片废墟。好多商铺老板就此倾家荡产,去另一个地方谋生了呗!郭老爹可能也搬到其他地方去谋生了吧! 不知何故,故河口街接连失了两次火,损失惨重,几乎毁掉了整条街。故河口街就此没落,再也看不到从前街头人来车辆,江上船只不断的热闹繁华场景。故河口码头生意也无从前的繁华! 第二十八章 故河口街红馆里的红女 故河口街没落前,可是一方的上海滩,不仅码头米行商铺生意好,红馆烟花生意特别好。南来北往的船只装着布匹,丝绸,茶叶,瓷器,日杂等,都得停靠故河口码头,进行交易。可谓商贾云集。起到了古茶马古道集贸市场交易的枢纽作用。所谓烟花生意,就是现今灰色行业,红馆做的就是烟花生意。 故河口未奔岸前,现今的天鹅洲,新码头,小河口镇,调关镇,东升镇,乃至滑家档镇,都在一块陆地上。那时的故河口人赶街去码头,既现在的新码头,可通过新码头陆路直达石头市!石头市与荆州也在一块陆地上。调关镇与湖南华容接壤。故河口可谓水上陆路四通八达,交通极为便利。 故河口码头是长江中下游的交通要道,有着小汉口之美誉。往后故河口新时期天鹅洲时期,以旱地作物为主,广种棉花,有着小小宝岛之称。这个前面略略写过。 人都说,故河口街红馆有个知名的红女,长得很像一个人。 像谁? 红女作为红馆的红人,为何像极了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确实,只要见到红女的商贾富人,没有一个不说,红女是女版陈章蓝。属实怪谈。 难道我的二姑次儿没死?而被船老板卖到故河口街红馆当了红女?要是红女跟陈章蓝没有血缘关系,怎会长得一模一样?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同时代人,百年才出一对儿。 红女是男人心中的女神。彼时,故河口码头,连接着湖南湖北江西河南长江中下游主要省份的水上交通,是名副其实的大码头。那些远道近道来的客,陆上水上客,只要停靠故河口码头,没有不去光顾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的。都以见到红女为荣。红女是红馆的头牌,烟花生意好得很,论资历派别,有些人根本没资格见到红女。有资历的也要一等一个星期才可一睹芳容。为了见到红女,有商家将船停靠在故河口码头一等一个月的都有,生意都不做了。正所谓商女不知wanuo恨,隔江犹唱houting花!这红女真不知沉迷了多少男儿的斗志。 商场商人唯利是图,讲排场,撑胖子,无不为着一介红女争风吃醋,打破了脑袋。有不服气的撒酒疯,一个不小心一根未灭的烟火,扔上了红馆的屋顶,就此将红馆燃烧起来,然后波及整条街,抢都没抢数。 彼时,故河口街的房子亦是草房子,木房子,竹楼,一排排的。一烧就连着烧,任由它们自个烧完。除非老天突降大雨,浇灭它们。 第一次,故河口街失火,遇着大雨,得救了。第二次,未能幸免,整条街烧得个稀巴烂,故河口街就此颓废,没落。 故河口街红馆是起火的源头,已然烧成灰。红馆当初的繁华都化成一阵烟灰飞上了天,再也找不到从前的影子。那个像极二姑次儿的红女,就此不见。 这写起来不过几百字,却隐藏着红女一生的辛酸苦辣,乃至一座村庄的诞生与一条古街的落魄。 故河口街红馆的人去了哪里?都烧死了吗? 得知故河口街失火,红馆没了,红女不见,祖母大病了一场。没人知道祖母为何大病一场?故河口街失火不失火跟她有啥关系?故河口街的红馆烧掉不烧掉跟她有啥关系?红女与她有啥关系?关系大着。那就是,祖母早将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当做了自己的女儿次儿。祖母再也不能偷偷跑去故河口街红馆看望自己的女儿次儿了! 这样说,糊涂了,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怎会是我的二姑次儿?此话说来长。 彼时,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对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早有所闻。还特意去红馆看过一次,父亲早已怀疑女版陈章蓝就是他那苦命的妹子次儿。只可惜,陈章蓝当初年岁小,势单力薄,没能力保护红女,才不敢前去相认。 就红女的生世之事,父亲几次跟祖母提起,也不见祖母去找过一回!祖母每次一听就对父亲大喊大叫:“怎么可能,我与你大姐去到船老大的老家找过,我的次儿早不在人世,出夫子死了!你小子胡说八道,不要来烦我。” 祖母不敢面对被自己卖掉的女儿次儿流离颠沛的命运?这些年,她到底历经了什么?为何会在故河口街红馆当红女?为了一家人在故河口清白的活,为了陈家子孙后代清白的生世与脸面,就算死,祖母也不会去认二姑次儿这个女儿的。 看来,祖母与大姑当初找到船老大家,感觉船老大在撒谎,并没有错,二姑次儿真没死,而是被船老大卖了?这次,二姑没卖到一户好人家,而是被卖到故河口街的红馆?船老大带着他老婆回老家,根本就没带二姑次儿一起回去,而是把她卖在了故河街的红馆? 祖母越想心底越觉得是这样,越觉得愤懑,不仅骂出了声:“狗日的船老大,哪天老娘再见你,要箍你的皮,抽你的筋,找你还回我的女儿次儿。” 祖母私下不知骂过船老大多少回,下过多少次决心!可亲生女儿近在眼前,祖母却不敢前去相认,也不敢公开去看望,也没有一次真去找船老大要人。 二姑次儿的身份属实特别,好端端的女儿家当了红女!怎么说,二姑次儿也是陈家的根种血脉。二姑次儿做了红女,可坏了陈家祖上乃至将来的名声。往后,陈家的儿女子孙还有何脸面在故河口呆下去?这才好过些的日子,莫不叫二姑次儿给毁了? 她不是我的女儿次儿,她就是红女,怎么可能是我的女儿次儿?祖母私下神神叨叨的,一再肯定又一再否认。自作孽活受罪!祖母每次想起二姑次儿,心里无不积成一个坨,越积越大,都成了块心病。一想起来,无不悄悄地抹泪,捶胸顿足一场!在心底高声地叫喊:“俗话说,善恶轮回终有数,人不报应天报应。这就是我当初卖儿卖女的现实报应,可我那时切实没有一丁点办法,哪怕有一丁点办法,为母也不会卖了你啊!我的次儿,也是娘的女儿,娘的心头肉啊!” 唉,祖母在心里反反复复,想着想着,终于忍不住脚步,偷偷跑到故河口街红馆去看红女! 第二十九章 二姑次儿的命 祖母是打着寻找儿子陈章蓝的名义到红馆的。 父亲陈章蓝是故河口街一方有名的戏子,跟红女还是有区别,能来红馆这样的地方吗?祖母是没理由找个理由。 父亲素日根本不来红馆,祖母这样说,是仗着从前陈章蓝跟红馆老板娘柳叶红同行(柳叶红之前是故河口女子戏班的班主,跟父子戏班的李歌满相互欣赏,有过互动,父亲跟她也有过一点交往)。 柳叶红非常欣赏父亲的才华,与父亲有过一面之交。红馆原来其实也不是红馆,是故河口街的戏院,女子戏班的原始地。彼时彼刻,虽改做了红馆,却仍保存着从前戏院的气势与风格。 祖母是第一次来红馆,要不是为了二姑次儿,祖母怎会来此等烟火场所? 红馆坐落在故河口街的黄金地段,四层楼房,灰白色,阳台建在神话人物雕像的肩膀上。进门得先拉门铃。楼梯用大理石砌成,但已磨旧。每一层的楼梯间,都摆着个高脚花盆,花盆里长着缠绕的绿萝与修长的富贵竹。各显姿态优容。从楼梯间的窗口望去,可看到外面的院子,院子里是个花园。花园里的树木枝桠,挂着一层层亮晶晶的霜,反射着虹一般的玉彩光芒。 花园内,玲珑精致的亭台楼阁,清幽秀丽的池馆水廊,还有假山、戏台、玉玲珑等古代园林杰作,可谓令人爽心悦目,留恋往返。特别是那绕着围墙屋脊建造的雕龙,鳞爪张舞,双须飞动,好像腾空而去的神龙,令人心生敬畏。庭院小径两侧的花草树木,都是上等的风姿卓越,随风吹送,闻香扑鼻。 祖母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自己小时候生活过的深宅大院。怎么可能?有没有搞错?这难道就是红馆?难怪红馆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原是被这清雅厚重气派的装饰所吸引。人来这里玩耍,没有不务正业的感觉,而是备受尊重的文人雅士!无疑那房间嘤嘤哼唱小曲,弹琴念诗的女子并不是……,而是一个个大家闺秀,江南才女! 就这样,祖母一抬头,对楼外望,便望见那个红得发紫的红女。正站在楼台上收妆,练声。 古代有描写这类女子的诗句,怎么说来着: 黯然回首花尽处,一抹清香红颜来。绿黛红颜两相发,千娇百媚情无歇。一曲流水红颜寞,曲罢黯然抚瑶琴。尽于陌道尽黯然,举望弦月思红颜。 世间男人为着这类女子争风吃醋的诗句,如何写来着: 黯然销魂天地暗,冲冠一怒为红颜。来生还为牡丹女,只为君开容颜笑。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这就难怪天南地北往来故河口街与故河口码头的客,都要为红女争风吃醋,最终烧掉故河口街的了。俗话说得好,红颜祸水。这死女子小时候吃得多,力气小,干不了活,我才要卖掉她,这长大了,倒生得这般风骚,举手投足一股子的妖媚,你看她那身打扮,倒还得体优雅高贵,怎地就做着这等下贱祸害人的事?故河口有句俗话怎么说来着:名媛的打扮未必不是跟红女学来的。你看这死女子都是什么派头,还用得老娘这一介农妇来操心惦记? 就二姑次儿当初的派头,俨然跟贵妇名媛差不多,哪里像红女。祖母好歹出生武术世家,打小就是见过大场面的人! 二姑次儿生来便是吃这碗饭的料。俗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九个样。二姑次儿能有今日的模样,祖母也算放心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做名红女就是二姑次儿的命!俗话说,职业不分贵贱,这红馆生意能如此兴旺发达,红女能这样红,说明红女做的这个职业也是合法寻常的! 祖母终于认清现实,认命了!这生也不想与自个卖掉的女儿次儿相认团聚!就这样偷偷地望一眼吧! 祖母还没等红馆老板娘柳叶红来见,就默默退出红馆,回家了。一路上,祖母激动失望,焦急自豪,消极卑贱,七八种情绪交织缠绕攻击,差点倒在路途,回不来。 祖母从故河口街回家后,就病了,不吃不喝,不做声。闷声闷气,眼也无光,这可不是素日友打卦的风格!说是病了吧,总不见发烧咳嗽,说是没病吧,总是魂不守舍,不安神。别是祖母素日喜欢七跑八跑,遇见啥不干净的东西,掉了魂,被鬼找着中了邪,还是咋地?痴痴呆呆的怪吓人! 家人们都不知道祖母是偷偷去红馆,看到了二姑次儿声色犬吠的烟火生活,受到了刺激!没人知道祖母在病着的日子,心里在想什么。待祖母缓过一口气,再从床上爬起来,就从内心发誓,再不去看二姑次儿,只当她真死了。可怎么忍得住,往后祖母还是不自觉地偷偷跑去看。 这忽儿,红馆突然没了,红女不见了,再也偷偷的看不着,祖母的一点念想与期望都毁灭,大病一场是必然。这次病的时间挺长,一个月没有任何好转。反反复复的,真是中邪了。 病重时,祖母就梦魇般地口口声声地呼叫,一呼叫就拍一拍胸门口:“我的次儿,次儿,你去了哪里?你在哪里?为娘的要不得,为娘的看见了你,为娘的看见了你,就应该把你接回家来啊……要是为娘的接你回家来,你就不会遭遇叵测,死于非命啊,天啊,命啊,我的次儿啊,你在哪里,哪里?……” 祖母真如中了邪般,迷迷糊糊的喊一喊,胸口拍一拍,然后胡乱言语一通,越说越离谱!有时还一个冷不丁地,从床上跳起来,高呼:“为娘的看见了你啊,看见你过得如此风光快活,我才没接你回家来,我怎么不接你回家啊,我悔不回来啊,我的次儿啊我的次儿……呜呜呜……”。 嚎头大哭! 咋一听,大家还以为祖母真见过二姑次儿。一问祖母呢,她一时说没见过,一时说见过。神志似乎也有了问题。 大家都认为祖母是想二姑次儿想得走火入魔了,出现了幻觉。只是大家何以晓得,祖母真去看过红女。红女就是我的二姑次儿。祖母悔恨自己在红女在红馆时没有前去相认。一时犹豫,失之交臂,今生无缘再见。祖母怎么不急得病倒?一口气囤积在心,一想就卷一个坨,胸门口痛。 祖母病了好一阵,不得好,气息悠悠,要死一般。那个坨在祖母的心里滚来滚去,越滚越沉,越积得大,越发不得消散。浑身难受,心要炸裂。就失控地大喊大叫,胡言乱语。可谁知祖母并非胡言乱语,说的都是真心话,心底话。 祖母如此病着,父亲十分心急。父亲尽管不全知道祖母为何病了,也知道一二。父亲也后悔,自己不该把在红馆看见红女的情形告诉祖母。心病还得心来医,这个病只有大姑长儿有办法。父亲连忙给在前进农场的大姑写信,说祖母的心病犯了,不行了,叫大姑赶紧回娘家来商议! 第三十章 二姑次儿是印度河的贞信 大姑收到父亲的信,换洗的衣服都来不及带,就匆忙地从前进农场赶回娘家。这两天一夜的路程,大姑还怕她心性命强的母亲熬不过,死去呢。 大姑在路上就想好了,要给祖母致命一击,将之从恍惚中击醒。大姑真给祖母带来了二姑次儿的消息。就将祖母那点可怜的侥幸心理,彻底打碎了。原来祖母还侥幸,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可是别人家的女儿,而不是她的女儿次儿吧。 大姑当初与祖母一起去老湖南江西寻二姑次儿的感觉跟祖母一样,怀疑船老大夫妇在说谎。二姑次儿根本没死,而是被船老大卖了。要不,船老大的生活看去,怎么没有挺难过?说不定,如今他们与二姑次儿还有联系,二姑次儿时常寄钱回去接济他们.要不,船老大一个打鱼的,能做得起红砖蓝瓦房?能买宽敞的田亩,过得优哉游哉的?真是好去了当地诸多老百姓的生活。 大姑越想越不妥,也不甘心。等到家里宽裕些,大姑就背着祖母去了趟船老大家。这次大姑下定了决心,一定叫船老大老实交代清楚,二姑次儿是真出夫子死了,还是被他们卖了?只可惜,这次大姑寻去,可怜船老大已不在人世。船老大那个肤色白净的老婆,一见大姑,就扑上来,抱着大姑痛哭流涕,就此对大姑一五一十道出了二姑次儿这些年的遭遇。 二姑次儿被卖给船老大第二年,确像大丘叔与二叔一样走过噶,走了九个月,瘦得皮包骨头,就像走瘟的小猪仔,走路都撇撇倒,再也从床上爬不起来。船老大夫妇土方子使尽,眼泪哭干,求神拜佛,那水灵活泼的小人儿还是一天天地病恹恹的要死去似的。 船老大已没钱买药了,没法,就请来当地最狠的菩萨来给二姑次儿看相!看二姑次儿到底还能不能活,什么命?最狠的菩萨往船上一站,对着二姑次儿一看,就问二姑可是船老大亲生的? 此话一出,吓得船老大两口子嘭咚一声跪在船板上:“此儿真不是亲生,菩萨,你只说要怎样的治,可以医好她的病,让她活,菩萨,你让我们死也不犹豫!” 船老大与他婆儿跪在船板,又惊又喜,心里嘀咕菩萨真灵,一眼就看出二姑次儿不是他们亲生的,二姑次儿有救了。而二姑次儿的真实生世要被世人所知了。能有啥好办法,只要能救二姑次儿的命,还在意什么身世机密啊。 船老大哪敢撒谎,连忙磕头对菩萨说:“菩萨,我的灵菩萨,真不是亲生,但我们待她胜过亲生,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菩萨,请相信,我们绝对没有害她的任何歹念,我们只求她平安度过一生!菩萨。求求你,救救我们的孩子!” 菩萨见状就说:“你们快起来,我不是指责你们对养女不好,而是你们的养女的心里忘不了亲人,想家想亲人,想得病了,你们的亲人情分太浅,怕是往后也要分开过的好,今儿我且开一幅药给小女吃,应无大碍。” 于是,菩萨就给二姑次儿开了一幅药,不想二姑吃过药,还真好起来。 二姑走噶好了,不到两年,就出夫子,出了一年半个月,也是瘦骨嶙峋的皮包骨头。冬天里想吃西红柿,夏天里想吃萝卜白菜,自家打的鱼是沾都不想沾,闻着就翻肠挂肚地呕。呕得船板在水里晃动,实在折腾得船老大够呛! 每次二姑次儿一生病,船老大夫妇便想起那个灵菩萨的话,觉得二姑次儿迟早都要离开他们,只要二姑次儿好过,健康的长大,即使让他们现在就分,也情愿。只是二姑次儿的母家在哪?她能去哪里找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呢? 好不容易,二姑长大了些,不再生病,长得模样子有得个,走路说话自成风流。都说小时候病害完了,长大了就特别的好模样,还真没说错。船老大夫妇当个心肝系儿,好吃好喝好看好衣服,绫罗绸缎,花妖旗袍,尽着她! 想当年,二姑次儿二七年岁,身穿白色连衣裙,在阳光反射下点点霞光,风儿微微吹起她乌黑的发,未施粉黛的容颜,精致的五官,小巧的琼鼻,樱桃般的玉唇,让人说不出来的动心!一双灵动的眸子,含情脉脉,闪烁着梦幻色彩,藏着一个泫然丰富的世界,让人望一眼,就难以忘怀。 船老大夫妇时常望着天仙一般的养女叹息,更为的操心,担心。 二姑次儿天生的好嗓子。好模样。喜欢唱歌舞蹈。每天随船老大在船上打鱼,坐在船艄吊嗓子地唱歌,清溪一般流淌的声音,飘扬在江面,江底下的鱼儿都听醉了。二姑次儿的那首花儿未打苞的民歌,简直唱得酥到心底。 花花儿未打苞啊,情哥哥就来讨哎 不等花花儿开那,和着枝枝儿抱起跑哎 约郎你儿约你乖耶,换声猫儿咪咪来耶 …… 船老大夫妇一听二姑次儿吊着嗓子唱情歌,就内心恐慌。仿佛不久的将来,他们的养女二姑次儿真会如菩萨所说的,亲情缘分太浅,需得分离! 船老大夫妇只想安定些,希望这样宁静美好的时光常驻。他们夫妇两商量来着,想卖掉渔船,不打鱼,回老家江西,做栋房子,种几亩田地,栽一块菜园,一家子一起过罢清净日子!等到二姑次儿长到二八年岁,就找户好人家嫁了。 二姑次儿也日渐大,不能总在江上船上,总得靠岸,在岸上有个家。他们不想二姑次儿继承他们的打鱼事业,在江上颠簸流离。俗话渔樵耕读,打鱼可是最辛苦的活。花一样的女儿怎能重复他们的生活呢。他们希望二姑次儿的命运就此改写。凭着二姑次儿好看的容貌与金嗓子,只要一上岸,就有人家来求亲。而这样一年四季在水上漂,打鱼杀家,好好人家子弟根本看不到二姑次儿,她又何以看得见男人,如何找得到好男人,嫁户好人家的? 就是船偶尔靠岸,也是匆忙,街上城里逛一逛,补充船上的吃喝用度!最多不过半天功夫就启程下一段水路。就算有缘碰见一个好男儿,不等两人相好,船又要走了。谁家的男人会随一个打鱼人家的女儿走?又不是上古印度中的贞信,会遇见一个命中注定的福身王!即使贞信,也是福身王几度来寻,千寻万寻,历经波折,才如愿以偿的。但愿二姑次儿也能等到自己命中的福身王吧! 第三十一章 二姑次儿要寻亲 当船老大夫妇将满心未来生活的憧憬与构想告知二姑次儿时,二姑次儿怎么也不肯随他们回老家江西。她要在江上打鱼。她喜欢在船艄吊着嗓子唱歌,喜欢在江上看云卷云舒!因为二姑次儿知道自己的老家在湖北故河口,并非老湖南江西。二姑次儿还知道,只要船沿江走,总有天会回到故河口的家。 二姑次儿一直记得,自己被祖母与大姑送到江边,江边有杨柳,杨柳依依的怀抱着长堤!长堤外是长江,长堤内是家!尽管那道长堤不高也不大,保护不了她的家。也保护不了她。可那里毕竟有她的家啊!她抱着一颗柳树不肯上船!却被船老大抱上了船!她拼命地哭喊,妈,你要记得接我回来呀?每次想到这里,二姑都会哭!那个江岸上有她的家。二姑想在船只经过故河口码头时,上岸去寻自己的家与亲人。二姑次儿至今依旧记得大姑与祖母送她上船的那个码头!江边柴林潇潇,码头船只辆辆,而她却要离开自己的亲人,自己的家与家乡。 “姆妈,我不要去呢,不要搭船走呢?你不要把我给人呢?大姐,我跟你一起回家,一起回家呢,我不要跟船老大走,不要上船呢!我以后不喝粥了,我就吃野菜呢,我会拼命的干活换大米,自己养活自己呢,大姐,姆妈……” 二姑次儿双手抱着江边的柳树,大声哭喊的求饶,浑身被江水打湿,也不肯上船。船老大使劲双臂一抱,才将二姑次儿抱上船。二姑拼命地哭,拼命地用脚蹬,将船蹬得直晃荡。 船老大边摇桨边对着哭得伤心,闹腾得不可开交的二姑次儿说:“娃,你听话,不要哭,你快些长,长大了,才好去找你姆妈与你大姐啊,你姆妈不是不要你,是你家没饭吃会饿死你,我这里怎么也会有口吃的,这江一路到大海,不怕没鱼打,你干吗要这样折腾,我的娃……” 二姑什么话都不听,哭得更厉害,呜呜呜地呜不出来,脸都乌青了,要断气死去似的! “这娃,真不知有多夹,你看她哭得快岔气了还不停住,婆儿,你赶紧劝劝娃,看看啊!” 船老大的老婆苏木儿却说:“让她哭吧让她哭,年岁任小就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搁谁谁都不称心,我可怜的娃啊呜呜呜……”说着也跟着二姑次儿一起哭!江风阵阵吹送,传到遥远的江岸树林,好不凄凉!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白胖子是什么呀,次儿,呵呵呵?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个白胖子,大姐,我晓得白胖子是啥子,可我不告诉你,呵呵…… 麻屋子,白帐子,里面住着小胖子,小胖子…… 咯咯咯,咯咯咯…… 你别捞我痒痒,我不是小胖子,我是次儿,大姐…… 二姑次儿朦胧听着船老大夫妇说话,想起在家时情形,止不住哭,就这样哭啊哭的哭累了,就睡着了,随着船老大一路沿江南下,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不知什么时候,二姑醒来,睁眼一看,只见头顶一丝光亮,耳边水流哗哗的响,船老大将船板一阵阵有节奏的拍打,原来他们在放网打鱼。一觉醒来,二姑次儿就是这渔船人家的女儿了。 抲鱼郎,真悲伤,困困活动床,吃吃咸菜汤,穿穿破衣裳,回到屋里爹娘看见泪汪汪,老婆看见肝肠伤…… 往后,船与江就是我的家,往后我就要做个渔民漂泊在江上! 风暴吃着要吓煞,强盗碰着要怕煞,鱼抲勿着要愁煞,六月出海要晒煞,冬天抲鱼要冻煞,老天无风要摇煞,鱼行杀价要气煞,抲鱼郎们真苦煞。春季黄鱼咕咕叫,阿哥捕鱼赶早潮。捕来黄鱼红烧烧,阿妹吃了咪咪笑。 二姑望着头顶的月光,听着船老大放网打鱼敲板的声响,听船老大的老婆幽幽哼唱,边流泪边安静下来,心里朦胧地想,渔民的生活歌唱起来都是苦涩的,我姆妈糊涂,怎地把我卖给一个打鱼的?还以为他们家有大米饭吃,不会饿死我,我看不饿死,也得被鱼腥味熏死!但是啊我得快快长,快快长大,就沿江返回故河口,找我姆妈,找我大姐,找我家,总有天我会与我亲人团聚的。 就是这个信念支撑二姑次儿从五岁长到十三岁,八年里跟随船老大夫妇江上飘。那些病着的日子,二姑次儿迷迷糊糊的,多次回到了母亲的怀抱,回到自己的家。家里不那么穷了,炕上烤着热乎乎的窝窝头,灶头的锅里蒸着大米饭,一家人都过上了有吃有喝的好生活……二姑每次都从梦中笑醒!就像真回了家一样快活。真看到了她的大姐,姆妈。这更坚定了她要找到家,回家的信念! 这番二姑次儿突听船老大夫妇说不打鱼,要将渔船卖了,回江西老家安居落叶,哪里肯。哭着吵着闹着,叫船老大夫妇送她回故河口。 二姑次儿知道,只要自己离开江面,去到江西,就回不来了。今生永世见不着亲人了。否则,二姑就要从船上跳江下去。 “我的儿啊,打鱼总不是个办法;我的娃啊,我们还不是为你好,往后能嫁户好人家,总在江上打鱼为家,即使有金山银山也没有一个家啊。我们一起回老家江西安个家不好吗?” 二姑次儿便求着船老大夫妇:“你两把我还给我姆妈,还给我大姐吧,我要回有我姆妈我大姐的家,我家就在故河口码头的岸上,你们就将我扔在故河口码头,我自己去寻我的亲人。我不会忘记你们的养育之恩,我会好好孝顺你们的,不这样,我现在就跳江喂鱼……” 说着,二姑次儿横竖脚一蹦,就要往江里跳,吓得船老大夫妇浑身肉都跳,哪里还敢挽留! 船老大夫妇也是急得没法,只有顺着二姑次儿,拼命地去寻祖母一家人,想在经过故河口码头时停靠下来,原把二姑次儿送还给祖母友打卦!只是无论怎么寻,也没寻到,能怎么办? 长江这些年,大奔岸,大变样,从前的故河口码头在哪里呢?不是船老大夫妇不给二姑次儿寻家,寻亲,而是寻不着了。 第三十二章 红馆如何的来历 船老大夫妇犟不过二姑次儿,只是怎么也寻不到祖母一家人在哪里了,能怎么办?故河口岸的人家是一排排,一栋栋,都换了新,哪里还寻得到祖母家的茅草屋?一问岸边人家,友打卦许七友住哪里,人都说不认得!明明是这个地儿,咋地就没这样一户人家了?船老大实在困扰! 可长江的枯水期就要到,到时候怎么沿江回老家江西?养女二姑次儿不肯回去,他们还是要回去的。年岁大了,江上风寒露宿,身子骨都不赢走了!打了一辈子的鱼,风里来雨里去,雷电刀山的江上飘了一辈子,也该回去休息休息,养老,儿孙满堂,颐享天伦之乐,只是享受不到……唉……都白养了一回。 实说船老大内心十分哀伤,哀伤自己打了一辈子鱼,没个家!没人养老送终!收养一个女娃,养了八九年,还要还给人家。俗说强扭的瓜不甜,菩萨都说跟我没有子女缘分,都是天意啊!只是找不着二姑次儿的姆妈与大姐,该咋办? 就这样,船老大在船上苦思闷想,都愁起病来,啃啃阔阔的一吐一包绿痰,肺部都有了问题!他们每天在故河口码头游弋,找一找,歇一歇,天将大寒!总是这样漫无目的,也不是个事,得想个法子。眼看船老大的肺部病况越来越严重,船老大的老婆苏木儿急得也是没法!搜肠刮肚地想,就想起了自己的远方表妹柳叶红。 (忘记交代了,船老大的老婆苏木儿,曾经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嫁给打鱼佬船老大的。船老大那时有船,也算是不错的家业。) 苏木儿的远房表妹柳叶红很小就离开了老家江西,在故河口街戏院学唱大戏,长大了,就嫁给了故河口街戏院老板的儿子。那次他们打鱼停靠在故河口码头,做短暂停留,就是远方表妹柳叶红接待的,由此还得到了友打卦的女儿次儿要送人的消息,才有了今天二姑次儿被他们养到今天,如花似玉的一个好模样子…… 实说二姑次儿跟柳叶红有缘,把给船老大是柳叶红引荐。这长大了,也得靠柳叶红去寻亲人。就不知现在柳叶红可是还在故河口街开戏院?敢情好,二姑次儿不是喜欢吊着嗓子唱歌吗,就将二姑次儿放在柳叶红戏院学唱戏吧,边唱戏边找她的姆妈,也许找着找着就找到了。所谓无心插柳柳成荫,不是父女情分浅薄母女情分浅薄吗,他们母女一场,父女一场,终有别,命中注定,无奈也无法!菩萨都说了,二姑次儿与他们分开过才好过些,哎哎哎…… 船老大的老婆苏木儿想起来,恨不得大哭一场! 养到如今金枝绿叶的好女儿,无福消受。船老大夫妇不知多舍不得,伤心得不行。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二姑次儿天生如此好模样子,好嗓子,好灵性,倘若真随他们夫妇回了老家,岂不被埋没!也许留在故河口街学唱戏,最终会大不一样,还可寻到自己的家与亲人!一举两得! 平素,苏木儿与远方表妹柳叶红并无多少往来,还是小时候一起玩过的印象,就那次停靠故河口匆匆见过,早已是天壤之别,要不是为了二姑次儿,苏木儿一辈子也不会去找这个远嫁的表妹柳叶红!这次冒然去找,可是找得到? 不想,他们到故河口街一问柳叶红,真是无人不知晓。原来柳叶红的戏院是故河口街最大的,还开有女子戏班。李歌满的戏班叫父子戏班。都是好偏僻生涩的名字。就这样,二姑次儿就被留在故河口街的女子戏班里,跟随故河口街的戏曲家柳叶红学唱大戏。 柳叶红对新来的女弟子次儿,非常满意。次儿长得真是太美了,天生的美人,百年难出一个。嗓子清脆嘹亮。渔船上吆喝出来的天然嗓子,水灵灵,清澈澈,唱戏的好苗子!虽年岁大了一点,练功得用劲些,但有底子模样在,不愁学不会,只要用心教,用心学,不愁不成名角儿! 柳叶红尽心尽力地教,二姑次儿也尽心尽力的学,两下都不辜负!很快,二姑次儿就上了路,学了一阵,唱什么都有腔有调!声音那个清澈灵性的没话说,唱啥角色啥角色活。且唱腔里透着一股昆曲之风!音色抒情迤逦温婉,如夜里长江水静静地流淌,透着一股浅浅的忧伤,听得人是如痴如醉。 二姑次儿只要一吊嗓子唱戏,故河口街的人都张着耳朵听,是为听戏的最高境界。没多久,故河街的人都成了二姑次儿的戏迷。 人人个个都夸二姑好嗓子,好容貌,好灵性,能从她的唱腔中听出内容故事,将来不得了,女子戏班的接班人。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如此。一晃,几年过去。二姑次儿长成了一个风华绝代的美人。棋琴书画,吹拉弹唱,诗酒花茶,十八班武艺样样精通,喜得柳叶红逢人就夸。心中很是感激表姐苏木儿给送来的宝贝徒弟。往后不愁接班人。心里暗暗决策着,想将二姑次儿收为自己做儿媳妇。 船老大临死前,良心发现,日夜思念被送到柳叶红戏院学弹唱的养女次儿。忘记交代了,二姑次儿在船老大家并不叫次儿,改了名字,叫杨柳红!这师徒二人算是真有缘分,连名字都叫得相似,一个柳叶红,一个杨柳红,听上去就像两姐妹。其实是两辈人。至于柳叶红的表姐,二姑次儿的养母苏木儿,为何改二姑次儿叫杨柳红,实在是个谜!没人可知,可问询,可考究,也无信息。 杨柳红被送到戏院时,已有十三岁,长得是风华月貌,身材修长,棋琴书画,吹拉弹唱,诗酒花都自学得有个样,再经表姨妈柳叶红两三年的悉心教导,那个真是走路说话都是风情万种,自成风流,待字闺中,某大户人家来求! 唉,养育这样一个乖巧漂亮的女儿,船老大夫妇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可谓散尽家财,可惜八字不合,就不知,柳叶红会不会遵守承诺,只叫二姑次儿做个唱戏的角,千万万千不要叫二姑次儿学做别的,特别不要做红女。 船老大日思夜想的,就跟祖母当初想他一样,越想越觉得柳红叶违背了约定,有可能叫二姑次儿做了红女。船老大似乎有感应,越想越气息虚弱,不几天,积郁成疾,就从床上爬不起来!再没几天,就与世长辞。当初祖母与大姑寻到他家,他怎敢将实情告知祖母?就此内疚后悔,心肌梗塞,一夜睡死! 落气前,船老大拉住老婆苏木儿的手,交代后事:“孩她娘,我,我,我不行了,我有一事相求,想托孩她娘……孩她娘,在我大好之后,赶紧,赶紧的去找次儿的大姐长儿,告诉大姐长儿,次儿次儿的去处,叫次儿次儿她大姐长儿去寻寻她回家……” 二姑次儿跟着柳叶红学弹唱时,柳叶红是故河口街有名的戏子,在故河口街开戏院,办戏班。二姑次儿算是跟对了人。可谁曾晓得,后来戏班会散,戏园会垮。这乃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福祸。命中注定。 有一次戏班出演,戏台突然坍塌,戏院老爷子连着柳叶红的男人,加上几个角儿,一下子从戏台摔下来,摔得个稀巴烂,死的死,伤的伤!留下几条半死不活的残了,再也上不了台面,演不好戏。事故之后,女子戏班养着几个残疾,戏份越来越少,就此日渐凋零,开不下去了。二姑次儿即使是名角,也没得个救。 柳叶红养着一大家子,实在难以活命,就此将戏院改成红馆。二姑次儿就是柳叶红的王炸,有二姑次儿做头牌,她不怕输!当然,二姑次儿这个头牌也不是说当就当得好,二姑次儿是学唱戏的,又不是学做红女的?柳叶红也不忍二姑次儿如花似玉的一个可人儿就那样被糟蹋。不开平常的,而是高级红馆! 红馆是个啥东东,就如现在的歌舞厅,娱乐会所,卖艺的娱乐场所!所谓卖才艺不卖身。红馆从开启,生意好得不得了,二姑次儿由此改名红女。一时名声大噪。成了故河口街的名人。也不再叫杨柳红,更不叫次儿。 父亲跟李歌满学唱戏之时,与故河口的名角柳叶红有过一面之交,那还是李歌满的时代。柳叶红与李歌满都是名角儿,是为父亲的长辈!但柳叶红与李歌满虽相互欣赏,却也因戏份起过冲突,闹过矛盾。一个南戏,一个北戏的倾轧争夺,一时闹得不可收场。但传说中,两个名角儿自从同台唱了一曲戏,认识之后,就协商平和了,往后相互之间还有些友好往来! 二姑次儿与父亲也有过一面之见。那时父亲刚成婚,觉得柳叶红身边的女徒弟有些眼熟,压根地父亲就没想到,她会是自己的亲妹子次儿。况且,那时二姑次儿不叫次儿,不叫红女,叫杨柳红,是为柳叶红的远方表侄女,来学唱戏的! 后来,柳叶红的戏班衰败,改做红馆,杨柳红就消失了,做了红女。天真小子陈章蓝何以操心留意这些,认得出谁是杨柳红,谁是红女? 父子戏班的活儿忙都忙不赢。正因有了路演的父子戏班,走到哪里演到哪里,才将故河口街的女子戏班的戏路越演越窄,加以戏院事故一出,偌大的戏园子就此荒芜了。不常有几个人来看戏,如何还撑得下去。 实说,李歌满对自己抵垮当地的女子戏班十分抱愧。还不说柳叶红也不是个俗人,与他虽有矛盾,都尽解开了!李歌满私下还是挺佩服柳叶红的为人与唱功的!想帮她一把。就打发得意弟子陈章蓝去女子戏班找柳红叶,带了一些银子支助她,也为解除误会,叫她把女子戏班继续开下去,不要关了。他是非常敬重湖北大鼓,黄梅戏的。 只可惜柳红叶一个妇道人家,家庭出了如此重大事故,哪还有心情将戏院开下去。要不是儿子与红女在,柳叶红尽可去佛门净地度残生。 陈章蓝去时,戏院正在改造中。往后改成红馆,生意一日日向好,柳叶红也带着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实说,李歌满心头才好受些! 再后,就听人说故河口街红馆的头牌红女,身材修长,唱腔圆润,声音姿态都神似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父子戏班的陈章蓝。女子戏班的女版陈章蓝重出江湖。长得跟父子戏班的当红小生陈章蓝,如何一个模子里刻的,唱戏的模样声调都一模一样,活脱脱的女版陈章蓝在世! 听人传说得如此活灵活现,陈章蓝才忍不住想去红馆看看。那可是父亲第一次去红馆。 第三十三章 父亲去红馆见红女 父亲去红馆见红女,破费周折。 因红女做的并非一般的灰色职业,而是上等红女。柳叶红开始并不是要红女做烟花生意,可红馆开来开去,还是由蓝色变成了灰色!但二姑次儿是不会做烟花生意的,就做官陪呗! 官陪通常是在官员们的宴饮上,佐酒助兴,具体包括劝酒、司令、奏乐乃至歌舞,以及与官员们说笑聊天,这其间当然会有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时,乃至拥抱……等情状,但这与……还差得很远。 官陪与她们侍奉的官员之间究竟是否会发生关系?答案是:有时候会,但这不是她们的义务。当地的高级军政首长,位高权重,若要召唤管区的官陪来传寝,按常理推断是能,但这似乎也要人家情愿才行。一般情况下,红女与官员发生关系,还需要一个类似的恋爱过程,散尽财物,情意,与承诺之类,才可以。 所以,父亲的身份还不够见红女。是红女的师傅柳叶红引荐,才得以见。 父亲为何要去见红女?还不因人传说,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长得像他,女版陈章蓝!父亲的心思实在繁复。听闻红馆的红女长得像女版的他,心底怎么也不得安宁。从前女子戏班的杨柳红长得也像女版陈章蓝,父亲都不在意。年岁也还好,不想事儿。这不父亲都成家立业了,担起了一个大家长的责任,才想要去红馆见红女一面的。 父亲见红女时,红女刚上完妆,准备重操旧业与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同台唱上一曲黄梅戏女驸马。她尽管做了红女,但骨子里还是个戏子。对这个男版自家陈章蓝早就感到好奇,仰慕。 实说,女子戏班的当家花旦杨柳红自从做了红女,好久没用心真心唱一曲儿了,总是逢场作戏,强颜装欢。天天吹拉弹唱,诗酒花茶,面对各色各样的男客,真是无聊至极。这些俗人俗世,何以晓得她是个无家可归的农家女?心底藏苍凉的寻找家人的尘世渴望! 一晃,二姑次儿为着寻亲,到故河口街五年,家家未寻到,亲人亲人未寻到。还由一枚清纯少女沦落为红馆里的红女。红女又有何不同,总不在世人眼中也是那回事!唉,想当初,红女初到故河口杨红叶的戏院时,还是一枚未开化的良家女子,举手投足一股范儿,看得杨叶红当场就收她为弟子,精心昂贵的培养,知心当做了儿媳妇!没成想,命如此!如今儿,从捧在手心里的得意儿媳妇人选沦落成一名红女,那本可成为夫君的戏院少东家,也由戏台一塌,失去了性命,身未嫁,便成寡! 如今儿,红女表面看去繁花凑集,一团锦绣,陪伴的都是达官贵人,金银财主,但要从他们嘴里得知自己平民百姓的亲人的下落,找到自己平民百姓的家,真是难上加难,难于上青天。这好不容易来了位唱戏的故乡人——父子戏班的陈章蓝,也许从他口中可得知一二我亲人的消息,我家的消息? “啊啊啊,呀呀呀……”红女自在心底沉思,满心期待,早换好了一身戏服,情不住两袖挥舞,唱起了曲儿。此时此刻,陈章蓝正步入红女的地盘,远远看见一个身形似曾相识的女子两袖挥舞,衣炔飘飘,那个是慢慢走近,一看,便痴了! 此女生得眉目清秀,身材修长,两袖挥舞,楚楚动人,唱腔也是阴柔迤逦,行如流水,好一派昆曲作风,哪像是红馆里的红女,应是戏院里挑大梁的主角儿。此等人才埋葬在红馆不去唱戏,真是暴杀天珠…… “哎哎哎……呀呀呀……”陈章蓝忍不住迎合,一声唱出。惊得红女立马回过头来,就看见慕名而来的男版杨柳红。红女与陈章蓝一迎面,也惊呆了。只见此男二九年岁,潇潇洒洒,阴柔温存,迤逦风韵,自成风流。傲视青天,俊美之姿有如玉树临风。举手投足真乃跟自己一模一样。难道他果真是我的亲哥哥? 二姑次儿被送人时不过四五岁,父亲还未师从李歌满唱戏,她只晓得大哥小名炳二!并不晓得大哥的书名陈章蓝。时间太久,她已不记得大哥的模样。更何况,那时大哥还是个小小少年,不过八九岁,现今的大哥可是一翩翩男儿。 确实,二姑次儿把给船老大时,父亲年岁还小。由着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哪里有个像,鬼一样。长到如时今儿,一个是谦谦君子风度翩然,一个是千金小姐花容月貌,影子里都不像了。况且这长大的男人要变起来,更厉害,父亲早不是从前那个穿着掉三寸破裤子的穷小子。而是着一身白色长衫,芊芊玉立,文弱书生气质爆棚的江南才子。 二姑次儿两眼儿发直,目下就觉此人就是她要找的亲人。只是我大哥怎会去唱戏?我姆妈说过,大哥是陈家长子,今后要当家主事,光宗耀祖,做公家人的。断乎绝对不会去唱戏,是我自己想多了,思念家人心切导致了幻觉。 二姑次儿一眼认出了父亲,却迟疑否定。要是大姑来见,她定一眼认出!只是这气息,这模样,这举手投足,为何与另外一个自己一模一样?故河口父子戏班来的陈章蓝,除了我家大哥,还有何人? 红女控住心中的狂乱与臆想,就此唱了一曲黄梅戏腔女驸马: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戴宫花好啊好新鲜哪 …… 红女不等陈章蓝接戏,连着唱了几段,已是泪流满面。她确定眼前的好郎儿陈章蓝,正是她日思夜寻的亲人。只是二姑次儿彼时身份,不敢上前去认陈章蓝做大哥。还因祖母把她卖给船老大时,父亲并没去学唱戏,这个长得跟自己相像的男儿,也不定就是自己的亲大哥,世间同名同姓的人多得去,认错了人咋办? 可陈章蓝来自故河口的父子戏班,姓陈,不是我哥又是谁?谁还会把戏唱得这般好?可我哥书名不叫陈章蓝,叫陈章言,对,陈章言。我满叔是戏班的当家人,难道我哥后来跟我满叔去学唱戏,改了名儿?我哥怎么会去学唱戏,我姆妈的全部希望与人生所在,陈家的顶梁柱,不是,肯定不是,我姆妈最看重的就是名誉,儿子,怎会让她痛爱的将来撑门户的大儿子去学唱戏?那可是要当戏子?不会,姆妈就是死也不会…… 红女边唱,边狂乱地在心底寻思。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阶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宫花着啊着婵娟哪 …… 再唱一段,红女已是声音哽咽,唱不出来。 父亲挥舞着长袖,接着红女的黄梅戏腔唱: 我考状元不为把名显, 我考状元不为做高官 为救多情的李公子, 夫妻恩爱花好月儿圆哪 …… 陈章蓝唱完,也觉红女的身形模样与自己一个模子刻的。这天下芸芸众生,男女毫无血缘关系,也有长得非常相像的,不足为奇。这个女子长得与我相像,也不奇。若她是我妹子次儿,怎会落到故河口街的红馆里?妹子次儿不是被姆妈卖到了船上么?怎会回故河口?她若是次儿,离家这么近,为何不去寻我们? 父亲边唱边沉思,觉得不大可能!就此依依不舍地告别红女,回了父子戏班。父亲难以控制自己再多呆一秒钟,会上前认红女为亲妹子。 第三十四章 红馆失火红女下落不明 但父亲还是对红女魂牵梦绕了一阵。从红馆回到父子戏班,回到家,好多天,父亲的眼前脑海总闪动红女的倩影,还有她那双忧郁盛满泪水的眼睛。她几欲对我诉说?她想对我诉说什么? 父亲几次跟祖母说到红女,(就是杨柳红),父亲开口就对祖母说:“她的长相气质,说话走路,姿态生世,都好生可疑,母亲,我有股说不出来的熟悉,虽然柳叶红一再否认,但我可确定,她就是之前女子戏班的杨柳红。之前她可不是干这行的,跟我一样是唱戏的。戏可唱得真好,这次我去,跟她对唱了女驸马!她不是女子戏班的杨柳红是谁呀?一个红女怎会把女驸马唱得好啊?是柳老板的戏院垮了,改做红馆,她才被迫沦落做红女的。我还可断定,杨柳红就是母亲送给船老大的妹子次儿?要不,她怎长得跟我如此相像,痴迷唱戏?” 祖母对于父亲的话采取三不政策,不理不睬不信。还满口责备父亲为何光顾红馆,失了一个良家男儿本分。去了一趟红馆,回来这般的胡言乱语,什么杨柳红红女,什么戏院红馆,都啥人,啥地儿,别是被红女勾走了魂…… 然后祖母就声色俱厉地哭喊:“我的大儿啊,千万别犯糊涂,红馆哪是我等老百姓去的地儿,红女哪是我们老百姓要见的人……你跟老娘以后都不要去红馆,更不要见红女,什么你妹子次儿,次儿早死了。” 父亲没法说服祖母,就说给大姑听。大姑听了,信,寻思父亲说的有道理,就多安了个心,想去老湖南江西寻船老大问个明白。大姑就是听父亲说到杨柳红的特点,才背着祖母再去船老大家,核实二姑次儿的身世。大姑作为家中老大,自有其不得不承担起的责任与使命。找到二姑次儿,是她作为大姐的责任与使命。二姑次儿把给船老大时,大姑跟二姑次儿承诺,往后日子好过了一定要找她回来。大姑也还记得二姑次儿临行前,死死地拉着她的手,求她给祖母说好话,不要把她给船老大,不要跟着船走呢…… 大姑依稀听见二姑次儿在拼命叫喊:“大姐,大姐,你往后要寻我,寻我回来啊,我不要跟着船老大走,不要呢……” 二姑次儿抱住河边的杨柳树不肯松手。 大姑回想到此,忍不住热泪盈眶。大姑决心独自去船老大老家江西寻二姑的去向,不想船老大却死了。船老大的婆儿苏木儿无依无靠的,一口气将一切说给了大姑听,希望大姑能帮她找到故河口戏院的柳叶红,要回二姑次儿,那可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 大姑从老湖南江西船老大的老家回来,得知二姑次儿为寻亲,留在了故河口街的大戏院,心里窃喜,也正要给祖母去信儿呢。这不,大姑突然收到父亲的信,说祖母心病犯了,要回去商量事儿,便知与二姑次儿有关。 待大姑急忙急地赶到故河口,才得知故河口街的大戏院早已没落成了红馆。那红馆的红女当是二姑次儿无疑。可不知,好好的故河口街咋地会失火烧得一干二净,红馆连着红女都成了灰烬? 大姑回到娘家听说此事,急得也跟祖母一样,差点病倒。 果然,红馆的红女就是二姑次儿!千真万确。 大姑就算知道故河口街红馆的红女,是她的亲妹子次儿,又能怎样?大姑也会觉得二姑次儿的身份特殊,只能望远不可近焉。大姑一样不敢冒着全家人乃至子孙后代人的清白,去认下这个亲妹妹的! 二姑次儿就那样在红馆等啊望啊盼啊,希望家人来认她回去,她就不用在红馆做红女了。可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一场大火,将故河口街都烧了,红馆何处还可藏身,只怕今生今世都不得与家人团聚!命啊命! “哈哈哈……锵锵锵……那那那……”二姑次儿拉着京腔,心中无限悲痛! 红女与官陪到底有何分别,老百姓不懂,祖母一家怎会懂?二姑次儿做的是官陪,卖艺不卖身的最尊贵的红女。他们男子好斗,要为之争风吃醋,她能有啥办法!还将故河口街烧了,罪不可赦!就此丧命也不足惜。命啊命!二姑的命为何如此多絶? 如今儿,故河口街已然一片废墟,二姑次儿藏身的红馆也烧成灰,红馆那个当红的红女也烧成了灰,真是令人深感悲痛!她就是我的二姑次儿,祖母的亲生女儿,大姑与父亲的亲妹子! 大姑与父亲站在红馆的遗址面前,久久凝望,没有言语。他们眼里饱含热泪,为着命运坎坷的妹子次儿伤心!他们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妹子,没有尽到他们作兄长与大姐的责任。唉!那个年代的困苦磨难终究过去,而这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却成为他们心头永恒的伤痛,并不随岁月而去! 祖母得知二姑次儿确实红女无疑,一下瞪大眼睛,也不迷糊,更不胡言乱语,腾地一下,从床上爬将起来,指着父亲与大姑的鼻梁,就破口大骂:“狗娘养的们,就瞒着老娘一个人,你们明晓得红女是我的女儿次儿,为何不带她回家?不带她回家啊?丧门啊,我今儿,要去寻,去寻,寻我的次儿回家……回家……” 祖母一边摇摇晃晃地踏出房间,一边使尽全力地骂!祖母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身形都脱了形,瘦骨嶙峋,披头散发,形容摧毁,杵着根拐杖,顿嘎顿嘎地往故河口街走。祖母去失火颓废的故河口街能找到二姑次儿吗?当然找不到。可祖母抑制不住自己,要去红馆看看! 祖母忤着拐杖,望着红馆的废墟,老泪纵横。祖母还不死心,跑到故河口街残余街坊的门口,打听红馆红女的下落。 街坊对祖母说:“红女是你的哪个?我这一看去,你好像是红女亲妈,身形子太像,想必你来问红女不是亲妈也是亲戚。没得个准信心底不得安宁。红女尽管是个官陪,确实四海,平素对我们街坊可好。我们街坊是看她长大的呐,可惜啊一介人才沦落至此。不过好人有好命,红女并没有被烧死啊!……” 祖母听街坊说红女并没有被烧死,突然精神一震,眼睛都发光地问:“敢情问问热心的大哥,红女现在何处?” 街坊就说:“红女虽没被烧死,也回不来故河口了。红女惹来的横祸,将故河口街灭了,也无脸面回来了。红女啊她命好啊,富贵金命,早被外来靠岸的大商船接走了,走了,走了,走噶哒,沿长江一江春水往东走了。红女是名花有主的人啊,几个官儿包着,怎会过得差?怎会白白烧死?那可是人家出了大价钱的,只是苦了红馆的其他人,一个不剩地烧成了灰!苦了故河口街的商铺老板,一辈子的心血都毁了,唉,作孽,作孽啊……害人精……” 几个残余的街坊也围拢来,对祖母说:“我亲眼看到夜黑深沉的,红馆却一片红光熊熊,红女那个害人精穿着一身橘黄旗袍,拎着皮箱,戴着金银首饰,珠光宝气地上了停靠故河口码头的大商船……她师傅柳红叶也提着个箱子走在后头,不停地对红馆望,挥一挥手,不摘走红馆的一片瓦铄!” 这么说,二姑次儿并没有死,而是随大商船去到了别处? 不管二姑次儿在做什么,又做了什么,去了哪里?只要人活着,就有希望! 说不定,某天这平常生活的年景里,这平常生活的农家门口,就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背着包裹,徒步。或开大船,穿得珠光宝气,女的。又或开着小轿车,西装革履,皮鞋光亮,男的一路。打着新修的乡村公路而来,落在前进农场大姑家的门前,带着大姑,开着小轿车一起到父亲的家门口,寻亲来了!喊父亲大哥,还是大舅舅呢。告知,他,她,乃是二姑次儿,及二姑次儿的后人。该是多么幸福的情形!只是这桩幸福到祖母死去,也没发生。大家也不知道二姑次儿到底死了还是去了哪里?至今,二姑次儿的下落不明! 父亲时常后悔,为何故河口街红馆在时,红女在时,自己没勇气去将红女认下领回家?就算不公开认下,私下认下也好!二姑次儿还有点希望,念想,就不会搭着大商船离开故河口了! 街坊的话可是当真?父亲并不当真。不知道红女的下落如何! 岁月如梭,故河口日渐的奔岸,逐年逐年被沉入长江谷底,故河口大奔岸,长江改道,故河口被彻底葬入长江腹地。故河口时期就此宣告结束,新故河口天鹅洲时期到来。而二姑次儿作为故河口时期的一个长辈的传奇故事与命运如何的,就此沉寂,没人再去提! 第三十五章 小杂种们偷吃黄瓜被敲顶弓 说完我二姑次儿的传奇人生,再回故河口时期的那户平常农家里吧。 小姑半大不小亦年少,每天领着姐们在故河口满村玩。故河口的一户农家里,天天有稀奇事儿发生。故河口的野外,河滩,路边,角落,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有趣的事儿! 小姑带着姐们跑进人家菜园偷黄瓜吃,把黄瓜花都偷吃光了,黄瓜花金黄色,花心还有点点甜。那是蜜蜂给花儿授粉时窝下的屎,叫蜂蜜,吃了可养人!吃光了黄瓜花,还不死心,几姑侄把人家的黄瓜架踩得稀烂。篱拉都折了方向。 害得人家的妇人从地里回来抓了个现场,跑到家来,把母亲与祖母一顿臭骂,没教好的害人精,还不跟老娘把黄瓜架与篱拉赔来,把吃进肚子里的黄瓜光吐出来,如此云云,骂得可激烈。 从前乡下妇人吵架相骂都为啥,无非为着菜园的几个瓜,踩坏了的篱拉。遇见一个心性强而糊涂的大人,何以听得人如此骂的,还不回口就相起了骂。你他娘的几朵黄瓜花多了不起……你一句我一句的骂来骂去,打起架来都不稀奇。 祖母与母亲都是清白的人,听了妇人的毒骂,就手拿一把竹鞭,到处寻小姑与姐们的人,要给他们一顿好的竹笋搞肉吃。 但人家的妇人并不甘心,插着腰,站在祖母门前继续叫骂:“怎么不看好你家的几个小杂种,害人精,跑到我家菜地,沾染上啥啥都死光,你们家的小杂种们不好好教,长大了要当强盗!” 骂的祖母与母亲心底郁闷,却不敢还嘴。怎么我家的孩子就是小杂种,长大要当强盗?几朵黄瓜花,黄瓜架几根麻梗夹的有啥了不起?骂人也要有口德,哪家的孩子不害人,害人精倒是骂得合适。 祖母与母亲私下嘀咕,行动却丝毫不含糊,一人拿着一把细细的竹,看了都令人心惊肉跳,要知道一根竹鞭似的抽到身上都搁不住,痛得要死,还不说一把细细的竹条,那是要打得皮开肉绽流血还是咋的。 我滴个妈,赶紧逃。我的几个姐们见势不妙,撒腿就拼着命地往屋后跑,想躲进后头的厕所。祖母与母亲呢,就在后面追。那插着腰的妇人哪里肯依,跟着祖母与母亲的后头追,边追边骂:“几个小杂种逃哪里去?躲进厕所就不万事大吉了,小时偷针大了偷金……”骂得无比严重。 (注:竹鞭的特色是越细,抽到身上就越痛。因为受力面积小嘛,力全部使在肉点上,抽一下,红血印一条。我可是亲自吃过。那个痛得人是双脚起跳。) 小姑与姐们藏在屋后的厕所,吓得浑身发抖,不敢出来。那时厕所里不大卫生,满厕所码着干木柴棒,天长日久,有的木柴棒都被虫蛀了,好多虫在里面爬,爬到身上也不敢动弹。可是受罪。她们何以晓得偷吃了黄瓜花,踩坏了黄瓜架,撤了篱拉方向,要给人家骂,给人家赔,还要吃竹笋搞肉啊。 活脱脱的祖母一脚跳进堂屋,叫呼小瘟神们,往门弯逢里寻,边寻边大骂:“小瘟神们,藏在门弯里,我就找不到你们了?快快,都给奶奶的我出来……” 说着,祖母对着门弯一阵狂抽。抽得妇人都不好意思了,就走了。边走边心底嘀咕,明明看见往屋后头跑了,敢情藏在门弯里,不是厕所里? 可老实的母亲却更利索,短腿快步跑到屋后,一把揪出藏在厕所的小姑与姐们,对着她们的脑袋就是几顶弓。 (敲顶弓是为吃筋果。所谓筋果,就是用灰面与白糖香精做成的副食,小时候最为劲的小吃。母亲的顶弓做成筋果,可不好吃,敲在头上,就如撞到了铁墙,脑壳都要起鹅蛋包,痛死人,可不好玩!) 母亲的顶弓是有名的,母亲的手小力大,敲得小姑是两眼冒金花,敲得姐们是哇哇大哭。敲得祖母对着母亲破口大骂:“狗日的余秋香,你个狠心的婆娘,崽都不是你生的?嫩白的小脑袋,怎搁得住你千斤的顶弓,还不敲坏脑子。” 祖母的意思是意思意思得了,人都走了,母亲还当真敲孩子们顶弓?太实诚。 母亲的顶弓实在太重。敲得姐们是晕头转向,差点掉进了厕所池。母亲有一双勤劳不停歇的手,它在不断的劳作中失去了感觉上的轻重。当然,母亲敲得小姑重些,敲得姐们还轻些。 母亲的十指与中指弯成一个弓,然后弓一松,就敲在头上,称顶弓。吃顶弓是故河口的风俗,是大人对孩子不听话的惩罚,并非母亲的独创,仅迟于吃一顿竹笋搞肉。母亲的顶弓敲下去,会敲得你情感激动,满脸通红,敲得你眼泪哗哗流,敲得你想要跳起脚来骂娘,只是不敢骂而已。 母亲还是心疼孩子们的,扔了竹鞭用顶弓教训她们。 母亲敲了孩子们顶弓,少不了遭到祖母痛斥:“余秋香,你这心肠狠的,脑子笨的,心眼实得想气死我,没见我使眼神?对自己的孩子也下得了手?没看敲在自己脑袋上,也不晓得自己手有多重,敲得孩子们头上都起了鹅蛋包,长大了成傻子?你个狠心的婆娘,就不是娘的心,你做娘的心都让狗吃了……” 骂的是声色厉俱。 祖母痛斥母亲的情状,仿佛母亲真做了罪大恶极的事。仿佛母亲的顶弓挖掉了她身上的肉,疼得要死!这是祖母与母亲对待孩子犯错之后,截然相反的地方。 母亲听到祖母声色厉俱的痛斥,也不言语,自个收拾好家什,去田地干活。那个叉腰的妇人站在屋前的禾场里,听见祖母责骂母亲不依不饶,也不好意思再追究,就放下叉腰的手臂,当真回去了。先前她并没有真正的回去。 祖母就在家里,什么鸡蛋,麻糖,巴果,疙瘩子的给孩子们做来补。一碗碗的热汤端来给孩子们喝。孩子们吃吃喝喝的,就忘了脑袋上的鹅蛋包,不记得痛了。以此抵消母亲顶弓造成的伤害。那情形似乎是母亲的顶弓真有千斤的力,伤得孩子们不轻,耗费了孩子们的许多能量,需要小吃来补充。 每次只要孩子们吃了母亲的顶弓,绝对有祖母做的鸡蛋巴果糖之类的小吃来补。久而久之,孩子们都不怕吃母亲的顶弓,几天没挨顶弓,倒还怪想念。脑壳都被敲出了茧,不晓得痛了呗。 第三十六章 雷公菩萨的鼻涕好吃 除此之外,还有极为有趣的事。特别下雨天的趣事多。 每轮刮风下雨,小姑害怕住的茅草屋倒塌,忙把姐们召集一块,牵进屋里来。几姑侄使了吃奶的劲,把家里能用上的东西全拿来,什么桌子,椅子,烧火棍,响噶棍,扁担,棒子,杠子,都拿来干吗?抵屋的大门。 她们以为大门抵好了,茅草屋就任大的风刮不倒,任大的雨也淋不坏。这样抵着,直到午间大雨停了,母亲从地里干活回来,还喊不开门。惹得母亲在门外大骂:“砍脑壳的丧们,大白天的关着门干啥?” 母亲见喊不开门,就原回地里干活。都不知道母亲咋地那么多活儿干。 原来外面风雨早停,太阳出来老半天,都要落山,路上田野的雨水都被晒干,哪里还在起风下雨呢,风雨不知啥时候停的?真是浪费了好清新美好的一个雨后晴天。野外不知多好玩。 难道门这样抵着,茅草屋就不会倒塌了?只怕失去了平衡,倒塌得更快。但祖母与母亲的茅草屋在风雨中几十年,也没见倒过一次。尽管歪斜得厉害,也没倒,挺奇。而小姑与姐们多次在风雨中,抵着茅草屋的大门,等到天黑,雨儿停了,母亲收工回家在门前大声叫骂,她们也不出来!明明知道那样无济于事,为何总要去抵?想想也奇。(祖母的茅草屋可谓经久风雨,直住到四叔结婚才换新。) 白白错过了那些美好的雨后晴天,确实遗憾。拾雨菌子就是一桩。 故河口的雨后晴天,彩虹从天空中飞出来,如天上桥。雨菌子就从地里钻出来,如天上的星星。拾起来好打汤喝,钻在绿草缝里太阳一晒,就化成水渗进泥土里。乡亲们说,那是打雷时,雷公菩萨喷下的鼻涕,落进树林就变成了雨菌子,吃起来怪香。难怪人求菩萨,要装香,称烧香拜佛的。 (雨菌子在故河口有个土名绿鼻涕,挺不好听,感官与视觉都不好,人还是习惯叫雷公菩萨的鼻涕为雨菌子。) 乡亲们都说,雷公菩萨的鼻涕变成的菌子,做成汤,世间最鲜美,喝了不生病,长生不老。所以,春夏雨后的乡村,无论野外,树林,还是田间,沟渠,都是丰盛美好的,那可是农人的节日! 一场雨后,野外不知生长了多少新奇事物,沟渠里不知下了多少鱼儿,大家伙都不干活了,去野外拾那些希奇古怪的东西吃,去沟渠里捉鱼摸虾,忙的不亦乐乎,有趣非常。 树林里的雨菌子反光,好似面上参了一层油。这种野外生长的菌子,味道特别鲜美,香醇,比人工养种的菌子好吃一百倍不止。 很久前,乡亲们就知道有它,只是怕毒,不敢吃。长在雨后的树林底下,自生自灭!后来,不知谁知道它好吃的秘密,想捡却捡不着。因为乡亲们摸透它的脾性,只要天色一变,就筹划雨后去捡。捡的人太多,去迟了自是捡不到! 雨一下,雨菌子便长满林。故河口的大大小小,老老少少赶集似的涌向河滩外的树林里。人对它的美味垂涎已久。有的甚至不怕风不怕雨,乘着雷电雨水稍歇,打着雨伞赶去树林。故河口的树林离农家十多里,在长江边岸。 清一色的杨柳林,枝枝飘逸,叶叶青绿,迎风徐徐。树林里鸟儿叽叽喳喳,阳光哗啦哗啦地流淌。似世外桃源。雨菌子娇贵,只在树林里长着时新鲜活泼,嫩酥,一出林见光,便成乌色,难看死了。得很快做成汤,否则不出几个小时,就化为乌有。 当然,这种说法比较夸张,意思是说,从树林捡来的雨菌子,要乘新鲜吃,要不变色,味道就好,若变色了就不能吃,烂了,吃了要中毒! 待雨一停,大队人马就提着篮子出发。十多里的乡间小路,并未吓倒乡亲们。边走边谈,边领略久违的乡村风光,乐得自在。空气都是绿的,鸟雀鸣叫也是绿的,整座村庄就如一块大的绿薄荷糖,荡漾着生机,清凉,清甜!一路上叽叽喳喳地都是妇人们的声音,鸟雀都躲一边去。 听肖伯母说,雨菌子不是雷公菩萨的鼻涕,而是枯树叶掉在地上长出来的营养物。土壤越是松梳,树叶堆积越厚,它们就长得越快,越多越好吃。有经验的,半天可捡十斤八斤。一窝窝,一蓬蓬,就如盛开的野菊花。没经验的,也跑不了几顿鲜美的汤。捡的多的多半送人,自各捡的也没当回事。有捡的特别多,就晒干,收藏好,留着以后吃。很奇怪,树叶落在地上,没烂掉成为有机肥料,倒长成新鲜可口的野菌子,实在惊艳,奇异! 有心思重的妇人,本以为到广阔的野外树林拾菌子是件开心浪漫的事。可乘机收理下自己的心思,呼吸下新鲜空气,解释某种失落,捡菌子不过借口。没料,树林的人特别多,她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声音又粗又俗。真是有愧这份乡野情致。难道她们不是来拾野菌子,而是乘机聚一起,说三道四,搬弄是非的? 但每个人的心情倒是开阔,对着飘扬的树叶,开阔的林子想放歌!呵呵呵,人各有志,管他! 雨菌子透过厚厚的树叶,从地底下钻出来,愣头愣脑,乖巧玲珑,嫩酥的,生的也让人想吃。可惜它从地里拣进到篮子,不到几十分钟,便失去了水灵与光泽,显示出一股忧郁与落魄的气色。望着篮里落魄的菌子,不由得人吝惜。 它们本是何等的自在,藏了一生的精华,在这刻生长盛开。它们来不及看清自己的模样,来不及看看广阔的林子,不及看看生育它们的土壤,不及呼吸口新鲜空气,周身的世界在它们身边出现时,就意味消失。它们逃脱不了被人连根拔起的命运。它们肯定不情愿,可谁叫它们是好吃的野生菌子呢,人们对它的信任宠爱远远超过了家菌。 倘使长在幽僻深远的地方,肯定好些。因为少有人去,只好自生自灭。自生自灭又太寂寞凄惨。如此鲜美,柔丽,风采,未尝有人采摘欣赏,也是遗憾。它们未必就甘心情愿。唉,野菌子也同人一样,满怀心思。 遇见雨后的阴天,野菌子会越拾越多,象天上的星星数不清,让人迷失。只顾拾啊拾,不知拾到了哪里?回头一看,已离当初进林的地方好些里路。倘不是对树林地形非常熟悉,一下二下摸不出来。迷糊在深山老林,叫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心头一定急。还好,汉中平原的树林没有狼什么的。 遇到天气由阴转晴,野菌子就变作梦一般漂浮,怎么拾都拾不到。太阳一出,树林又蓝又绿。乍一看,这里一窝哪也有一窝,待走近,却没,化了,拾不起来。整个林子的地面似飘浮着朵朵彩云,一忽儿又消失不见。大家只好仰望太阳,自我安慰,算了,今天太阳出得早,出得烈,都将菌子晒没了。于是三三两两提着空篮回家。心中多少有点不甘。 雨后去河滩外的树林里拾野菌子也算趣事一桩!小姑与姐们从不缺席。可怎么会有雷公菩萨的鼻涕是菌子一说?也是奇。 第三十七章 小姑童年没啥可心事 自从那次雨过天晴,小姑与姐们抵门,母亲未叫开门之后,不知被触动了哪根筋,变得喜欢骂人起来。 你说,劳累了一整天,没吃一餐饭,晚上回来,还不能进屋坐坐,怪不得母亲要骂人。母亲中午回来,没叫开门,是还要去地里干活,没时间理会,没料晚上回来,门还叫不开,当然要生气。 说起母亲对土地的执着,真没话说。她就不担心孩子们关在屋里在干什么,会不会出事?但母亲每次去地里,都要仔细一再交代小姑,不要在家里玩火,不要到江边玩水,出门要多穿衣服,不要叫冰雹砸坏了脑子等。可就是没有交代,下雨不要用家什抵门! 都不知那时的天气很正常还是很不正常,六月天里,时有下雨就夹着冰雹,敲在头上清痛。冰雹黄豆颗粒大,一颗一颗落在地上,蹦蹦响。乡下有个说法,六月天里下冰雹,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因为每颗冰雹里面都包着个幼虫卵。幼虫卵以后是要长成害虫,破坏庄稼的。 姐们正在外面玩耍,碰见下冰雹,小姑就命令姐们在大树底下躲起来。自己则顶着一片大树叶,跑到地里将颗颗冰雹,用小树干扒拢来,化开了,看里面可是有虫卵? 那颗躲冰雹的树,可大,树枝密密层层,树叶重重叠叠,冰雹下不到头上来,雨水也下不下来,因为它们在下落的过程中,就被茂密的树叶吃掉了。大树下躲冰雹极好,像在家似的安全。雨下一忽,住了,太阳出来,几姑侄就从树底下出来,继续她们的玩程。下雨夹着下冰雹的时间,不过几秒。许老天爷下错了。 雨后的野外,一片新奇清新,小草披上新绿!小姑带着姐们在野外贪玩,无非寻野菜野果子吃。若寻到一个野瓜,几姑侄就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它,那情形是有些焦急,那滋味儿当比山珍海味还香甜。 再不,她们不长记性,又跑进人家的菜园吃黄瓜花,踩黄瓜架,把人家的篱拉侧了方向。雨后的黄瓜花开得特别厚,吃得可是咪咪的甜。少不了那家的妇人又上门找祖母与母亲说理,然后祖母与母亲就准备麻梗重新来夹,给人家赔篱拉呗。姐们小姑照旧挨了母亲的几顶弓,照旧享受祖母的糖果来滋补。 好吃是姐们的最大特色。什么好吃的东西都吃进肚子,连着野外的青草咀嚼起来也无限甜,跟农家养的猪没两样。那时农家养猪多放养,圈个耳角,用绳子觅到沙滩啃草吃,如喂牛一样。姐们从小就如猪牛一样放养,个个长得结实漂亮。 小姑还带姐们在沙滩扯回头青,撕太阳。撕坏了,是阴天或雨天。撕好了,是晴天。似乎还有些灵验。 于是,孩子们整天在沙滩撕太阳,撕到猴年马月,如日历一样捆着。大人们一问天气,孩子们就去翻,也便知那日的天气。大人们也不足为奇,或当真了。也因那时没有电视,收音机也少,全是看云识天气,凭经验识天气。 天气预报人还不大信,似乎也不大准。明明说晴天,偏下起了雨,若打场的话,人都要抢死。若野地里再寻到一块石头,当不是平凡的石头,而是阿里巴巴的芝麻门开得了宝石,指引他们去寻宝。那石头当是若干年前,谁个阔富遗落下的绝世宝石,参合着孩子们童年的稚趣与梦想。犹如芝麻开门之后的秘密山洞。 一味的野玩是小姑与姐们最感幸福的。每次回家,都要将她们在野外玩耍的事物乃至奇想一一讲给家人听。特别父亲回家后,他们讲的越发来劲。父亲也很喜欢听。 父亲年轻英俊,风度翩然,温文尔雅,玉树临风的好儿郎,很多年都一个样,一点都没变。总穿套蓝色咔叽中山服,提一个黑色公文包,从乡路上迎着绯红的夕阳归来。姐们见着父亲归来,欣喜若狂的奔上前去。父亲就如一盏灯照亮家里的每一个人。只要父亲回来,家里就如过节一样的快活。父亲带回些糖果、饼干、苹果。孩子们吃的可欢。 有次,父亲还给小姑带回一双蓝色的半哒子拖鞋。害得小姑差点断了根腿。这是后话。 父亲每次回来,祖母总跟母亲过不去。总喜欢在父亲面前说母亲的不是,还将父亲拖到半夜三更才回房。家里队里,老老少少,大事小事说个没完没了。父亲温和着笑脸,听祖母把话讲完,然后才回房休息。母亲早在床榻上哭了好半天。 很多次的梦中,姐们被母亲的哭声弄醒。还以为母亲得了同肖伯母一样的怪病。因为肖伯母是个马角,队里无论哪户人家的孩子不好,都要请肖伯母去下马。又哭又跳又唱,说是神仙上了身,可知天上地里,生死有命,可知病痛就里,可是神通。但在孩子们眼里,肖伯母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像个疯子,能治病吗?由此,母亲半夜的哭声,闹得姐们很是心慌。她们不知母亲啥时候被神仙附身了,成马角了?可睁开眼,母亲却没有哭,父亲温和地把母亲从床榻抱到床上去,一直折腾到天亮。 姐们一直不明白,母亲好好的床不睡,干吗睡在床榻上? 彼时,大姐六岁,懂得些事儿。 每次只要父亲一回家,大姐就对小的说:“今晚,母亲又要犯怪病,睡床榻,又要哭半夜。可是心慌。” 父亲回家了啊,母亲为何要睡在床榻上哭?父亲不回来还好些,姐们听不见母亲闹心的哭声,母亲也不用睡床榻上! 大姐不懂母亲为何要在父亲回家之时,睡床榻上哭?姐们没有一个懂得母亲为何在父亲回家的夜晚睡在床榻上哭?母亲睡在床榻上哭,是姐们童年非常阴影的一件事,几乎成了梦魇,有股幽深的恐惧! 第二天,父亲又要去唱戏,就叫拢孩子们,告诉孩子们说:“以后下雨,你们不能在大树底下躲雨,因为一下雨,就打雷,一打雷就有闪电,树木被雨水淋湿了,会导电,怕是被雷打死。” 小姑一听父亲的话,自感责任重大,怕姐们与自己被雷打死。可不在大树底下躲雨,到哪里去躲?总不能等着淋雨,浇得像落汤鸡! 于是,小姑挖空心思,想了一个好办法,再出去玩,几姑侄就顶一床被子。晴天可遮太阳,下雨可挡冰雹,一举两得。冰雹打在被子上一弹一弹,还有几分好玩。只是太阳出得好时,没下雨,几姑侄顶着张被子实在热,热得头发根都长满了痱子。晚上睡都睡不得,动也动不得,一动浑身痒得要死,痱子在炸,都脱了一层皮。七八个日子不得好,浑身的皮毛癞蛤蟆一般,皱头皱尾! 少不了,又挨母亲一顿骂,与一顿顶弓!少不了,祖母又记母亲一笔,待父亲回来时,告母亲一状,这样反复。 小姑的童年,真没啥可心事。小姑并不希望自己的大嫂与自己的母亲发生间隙。但无论怎样,对小姑来说结果都一样。不是被母亲骂,就是被祖母骂。被祖母骂了便罢,没人记她一笔,告她的状,也无处可告,家中还会安宁些。而被母亲骂了就不同。祖母会告状,令她的大哥大嫂不和气。所以大多数时候,小姑情愿被祖母骂,而不情愿被母亲骂。 第三十八章 一双半跶子拖鞋 但在小姑的童年记忆中,还是有极为快活而美妙的时光的。就是拥有那双蓝色半跶子拖鞋的时光。父亲给小姑买的。 每次洗脚之后,几姑侄少不了来一套拖鞋表演。将双半跶子拖鞋换来换去地穿,如模特表演一样,穿在脚上在房间走来走去。一走一墩,“哒”地一响,还摆个造型,真是很时髦的感觉。于是几姑侄边走边蹲边哒地一响,咯咯大笑。 姐们还小,那双拖鞋显得有点大,穿在脚上想要走的话,得憋足了劲。时间一久,姐们的身材都憋走形了,不穿那双半跶子拖鞋,走起路来,也一哒一哒的,如瘸子一般,又如二流子一般的掉尔郎当。那双半跶子拖鞋若这样穿出门,定被人骂做流氓,没有家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这走路的也没有个走路的相,一屋的小流氓。因为只有流氓走起路来才那个样! 那双半跶子拖鞋,确实美,水晶蓝色,亮晃晃的透明,怎么穿到几姑侄的脚上,就成了个瘸子,小流氓样?令人困惑。 某天,小姑洗过脚,依旧拿出那双蓝色的半跶子拖鞋,几姑侄又准备进行拖鞋表演。不知藏在家里哪个角落的祖父,突然发话了。 祖父对小姑大声喊:“幺姑,幺姑,你过来一下。” 小姑最小,家里的长辈都叫小姑幺姑。小字辈的都叫小姑幺幺。 小姑听到祖父喊她,大吃一惊,眼睛一轱辘,奇怪,好多年没这么大声说话的父亲开口喊她?实说,小姑听到祖父喊她幺姑,喜了一跳,不知祖父喊她有啥好事儿。因为祖父素日一直默无生息的,能说句话不容易。 尽管祖父素日很少说话,但跟小姑还是说话的。每次小姑在祖母和母亲那里受气了,吃了顶弓,没人诉说,就跑去跟祖父说。祖母只疼爱孙女,却不疼她这个女儿幺姑。祖母对小姑向来都不客气,轻责骂,重责打,从不当回事。祖父虽不大说话,但当个听众还是很出色的。小姑说着说着,气就消了,也不用祖父劝,自个又去玩。 祖父总是轻轻抚摩小姑的头发,永远只对小姑说一句话:“谁叫你是小姑,是长辈呢?” 听祖父这样说,小姑就认真地思考,嗯嗯,自己是长辈是小姑,为着那些小字辈的受点气,有啥子呢?于是也就不生气了。素日,都是小姑找祖父说话,祖父找小姑说话,是头次。 小姑忙“喂”了一声,一哒一哒地欢喜跑过去:“爹,你喊我,你喊我干啥?” 祖父说:“幺姑,我喊你不干啥,幺姑,你走近来点,我有话要跟你说。” 小姑便走近去:“爹,你有啥话要跟我说,幺姑听着。” 祖父说:“幺姑,你去堂屋门弯里把那根断了的锄头把拿来给我。” 小姑说:“爹,您要那根断了的锄头把干啥,你又不是没有拐杖?” 祖父说:“你甭管,你只管跟我拿来,我有用。” 小姑领了父旨,便穿着那双半跶子拖鞋,一巅一哒,一哒一巅地跑到堂屋去,且故意将那拖鞋哒得清响。打开堂屋门弯一看,还真有根断了的锄头把。 你说祖父这个千岁爷,平时昏昏呼呼的,眼睛皮都懒得眨一下,咋地知道堂屋门弯里有根断锄头把?也是醉了。小姑从堂屋门弯里拿过断锄头把,又一巅一哒地回到祖父身边:“给,爹,锄头把拿来了。” 祖父嗯了一下,接过锄头把,对小姑说:“幺姑,你在我旁边站好了。” “嗯,我站好了……”小姑懒洋洋地收住脚,突然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啪”的一下子,说时迟,那时快,祖父一锄头把敲在小姑的腿上了。 小姑这才反应过来,一个机灵的哒哒哒地抬起脚就跑,跑得两只半跶子拖鞋,飞镖一样踏踏两声,掉地上。 然后就听见祖父在骂:“幺姑,你个砍脑壳的该死的婆花子,我叫你穿那双半跶子拖鞋,哒来哒去,蛮有趣味,是不?哒得我的心里都不好。我叫你教几个小砍脑壳哒来哒去,都哒成瘸子,是不?看你还是小姑,是长辈,看你都把几个小砍脑壳的带成啥样了,都当流氓去,是不?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有鬼!看我打断了你的腿,你还用啥子来哒,每天鬼哒鬼哒的,听得我心里都发慌……” 听到祖父一连串的叫骂,小姑才明白自己为啥挨打。可好的是,祖父是个千岁爷,行动慢,小姑呢,机灵鬼,跑得快。要不,几锄头把敲下来,不把小姑的腿敲断根才怪。 祖父说出这段话,用了不少时间,祖父气喘病,说话很吃力。说不到一句,就要咳嗽一时半会,感觉十分痛苦,差点没背过气去。若不是怕小姑把姐们带坏,祖父才懒得下这么大的劲打小姑,才懒得费这么大的劲说那么多话。 但小姑觉得自己挨的那一锄头把很委屈:“爹,你就打我,打断我的腿呗;爹,你说这一双半跶子拖鞋,又不是我买的,是大哥给我买的,你怎么不去打大哥倒打我?你说,那几个小砍脑壳的婆花子,又不是我教她们穿,她们抢着我的穿,你乍不去打她们,倒打我?” 祖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没力气跟小姑回。 小姑便跑去跟祖母评说。小姑一评说,祖母也说:“打死你,不打你打谁去?谁叫你是长辈是小姑的。好的头不带,坏的倒蛮会带!打死你,不打死你算你有惜了!”祖母说着说着,还伸出手要敲小姑的顶弓。吓得小姑再也不敢跟祖母评说了。 小姑挨了打,理儿也没处说,真是郁闷。小姑真的很不想作什么长辈什么小姑了。也不敢再穿那双半跶子拖鞋。 小姑心想,唯找大哥评评理去,恐怕大哥会维护我。待到她大哥真回来的哪天,小姑又将此事忘得精光了。 第三十九章 祖母这人心大乖懒 祖母一年上头有几次云游,冬播与春耕时节少不了,人家忙得脚下都生烟,祖母倒闲得只心往外跑。所以乡亲们都说,祖母这人心大,乖懒。 那时故河口河滩外的地,多种劳籽与燕子花。不是专门种而是野生的。每到春天,故河口河滩就一片姹紫嫣红,绿色飞扬,数燕子花与劳籽长得最旺。还有巴在地上的木心兜,飞在天空的水鸟,阿罗多姿的杨柳林,构成天然丰饶的前天鹅洲湿地风景。 劳籽的颗粒长得跟油菜籽差不多,劳籽的身姿与叶子长得跟燕子花差不多,牵藤,开蓝色小碎花,生性泼皮,像野生的五爪藤,撒把籽不需管理,就自生自长自结果。劳籽的颗粒比油菜籽大,黑灰色。生长周期短,可赶在长江涨水之前收割,亩产不比油菜籽低,价格却比油菜籽高。油菜籽种植比较讲究,收割时期恰好碰着长江洪水上涨期,收获有风险。劳籽的诸多特性,挺合适故河口种植,也合适河滩外的土地生长。由此那个时期故河口的农作物数劳籽当家。 也是那时的生产力差,种田技术不高,油菜籽还没普及,也种不好!满遍的撒播,产量低。一株株营养钵栽还没兴起。生长周期长,从年底冬季播种,到第二年四月才收割,遇见涨潮季来得快,就淹水了,颗粒无收,很是劳财伤命。所以油菜籽在故河口,人并不喜欢种。就在村庄荒角边种一把辣菜炸油吃。 每到收割季节,故河口河滩内外的地里,人山人海,拾劳籽的人比街上过节时还多。有的还与收割者并肩抢拾。惹得村上那个凶狠的看黄佬拿着根看黄佬苗子亮晃晃的四处吆喝。但吆喝也是白吆喝,没人听。看黄佬苗子对农人来说不足以构成威胁,因为大家都知道,那是用来赶牲畜的,而不是赶人的。 一到这等收割劳籽的季节,祖母更不得闲。满村的去拾劳籽,拾完了自个村里,还去别个村里的地里拾。 拾劳籽也不是祖母的独创,而是一种风俗。算是把公家地里浪费的粮食再收拾到农人手里。从前不光河外滩的地里喜欢拾,院子里面的地,只要收割的,也有成群的妇人围着围腰子,提着蛇皮袋子,背着稻草要子去拾。一队的田间拾了二队去,二队拾了三队去,直到拾完自个村的几个大队,数个小分队,再去别的村庄拾,一拾个把月,直到这一季的收割彻底完毕。拾劳籽只是一个例子。什么高粱苞谷小麦的收割时期,也是要拾的。 但祖母对拾劳籽的热爱,肯定超越了同时代人。夕阳西下,一轮暗红的太阳映衬江面,映衬着广阔的河滩地,一位农妇弓着腰,在夕阳下拾劳籽。她虽满脸皱纹,却笑容灿烂。这是祖母拾劳籽的图景。米勒笔下的《拾穗者》,佝偻着背,裹着白色头巾,看去比祖母苍老很多,有股苍凉。而祖母拾劳籽的情形,是活生的希望与苍凉同在。祖母当是希望与沧桑的集中者,永垂不朽! 等拾完劳籽回家,夏播已完,农活也不大忙。祖母便在菜园侍弄她的辣椒地,把菜园栽种的尖辣椒侍弄得比自己的孙子还仔细。待到尖辣椒红了,就一批批摘下来,晒干。然后将晒干的红尖辣椒用篮子装好,挂在屋檐下,等到年关逼近,或来年春耕季节,拿出去卖。过完春节,来年春播季节开始,祖母多数时间不在家种地,早就湖南海北的搁姐妹,串乡卖辣椒去了。人家说祖母乖懒,确实有见证。 隔壁队同姓的陈印堂爹,有四个儿子,个个能干,大儿子陈宝亭在五码口山厂当厂长,有钱有势有权!二儿子陈玉亭在故河口当支书,十分有权,是又蓝小蓝的父亲。祖母跟陈印堂的老婆妯娌相称。小姑叫陈印堂的老婆为伯母,姐们叫陈印堂为大爹。姐们摇身一变,就与又蓝小蓝成了堂叔辈的姊妹。祖父何时又多出了陈印堂这样一个弟兄,都是祖母的功德了。 还有远的,青苔村对岸的姓孟的人家,养了八个子女,死的只剩一个女儿的孟舅婆。也是祖母串乡卖红尖辣椒搁的一门亲戚。后来不知怎的,孟舅婆唯一的女儿也早逝,留下一对儿女,孟舅婆带着。与小姑四叔年岁差不多。祖母叫孟家老太婆为舅妈,小姑叫孟老太婆为舅婆。我是跟着小姑叫的孟舅婆。我都不知道该叫她什么。因隔的辈分多,我该叫她为孟太舅婆! 后来,孟老太婆死了,她的那对外甥儿女就寄养在祖母家,与四叔小姑成了兄妹。男的叫三路,姐们叫他三路叔叔。女的叫小梦,姐们叫她梦幺幺。他们兄妹六岁到祖母家,一直长到成人才离开。 祖母娘家没有一个亲人,心上有些失衡,所以搁了些毫无血缘关系的亲戚。 这么多年来,祖母对自己娘家的印象早模糊而陌生了。就记得解放初抓壮丁出去当兵的哥哥给她写信来寻过她。说是当上了中央委员。后来父亲长大了,按信封上地址,寄过一封信,石沉大海。由此,父亲还在中央委员中寻找姓徐的年岁相当的,可有祖母的哥哥,既我的外舅公,一个许将军,另一个徐将军,都是十大元帅之一。 祖母到底姓许还是徐,倘不是那封信,她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清楚。祖母只记得个音xu。父亲说,信里著名许。 那未,许将军是我的外舅公?看名字似乎与许七友同胞的兄妹。只是我的外舅公中并没叫许四友名儿的。也许在外改了名,也说不定。 但想祖母出生武术世家,哥哥们个个武功高强,出去当兵,做了将军,也有可能。于是,父亲查看了许将军的身世经历,老家河南许家洼,好像不对?出生年代倒十分接近。只是参军的经历有出入,学武的经历也有出入。仅凭一封从中央来的信,难以确定。还不说许将军,十大元帅之一,开国元勋,这种亲,万万不可随便认得,攀得。 但父亲还是私下认为许将军是祖母失散的大哥,私下在家多有谈论。连姐们小时候都喜欢对人炫耀,说自己的外舅公是将军。包括鹿女与陆仔相好时,也就此向他炫耀。陆仔偷着会笑死。 往后,大外舅公又来过一封信,只是那等年月,祖母有过那样的家史,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还是一样害怕拿出来给大家看。即使看了,也不敢声张,更不敢回信。祖母的童年之家成分不好,怕全家被牵连,更害怕牵连在外当大官的大舅爹,就没回信去。那个自称祖母大哥的人,见两封信都没回,以后就没来信了。 父亲成家后,想按那个地址去寻大外舅公。只是儿女众多,事务繁忙,抽不开身,最终不了了之。 后来又有人来了封信,也是寻祖母的。说是我的二舅爹,被抓壮丁,当上了国民军,几番艰辛,造化弄人,如今尘埃落定,在宝岛安居落叶了。得知老家瘟疫,亲人夭亡,唯年少出嫁的妹子许七友,生死不明,可不知他心念的亲妹许七友还在人间否? 这封信可把祖母吓得不轻,点名道姓,似乎真的了。祖母抱着那封信,偷偷地跑到故河口河滩,哭了好半天,还是不敢拿给人看,也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这封信是从宝岛寄来的,若被人知道检举了,可犯了大罪,惹了大祸,判个通牒罪,叛国罪,诛杀九族,也不稀奇。至少要被批判。那时每次出工之前,村里的那个大广播就高喊召开群众大会,要开谁的批判会,批判谁?割资本主义尾巴,铲除资本主义思想。祖母还有在宝岛当官的哥哥,可是了得。 祖母害怕全家人被连累,在故河口待不下去了咋办?祖母看过那封信之后,就将之抛进了长江,拿都怕拿回来,洪水猛兽一般。也没给对方回信。祖母出生武术世家,还读过几天书,识得字,加以受到巷子里说书先生祖父的影响,信中的大致意思看得可明白。祖母心爱自己的儿女,深爱自己的后代子孙,深爱自己的家,生怕这封信给家人带来灾祸。 后来,父亲大了,祖母才对父亲说起这事。父亲有些怪祖母没将那封信保存下来。改革开放之后,宝岛大陆一家亲,去寻二舅爹还有点线索。这不,一点线索都没了,怎么去寻!也是那封信之后,几十年里,宝岛没再来过第二封信。祖母说的这事是真是假,值得怀疑!但想祖母一把年岁了,儿女都长大成人,真没必要撒这个谎。 二舅爹可能是个单身汉,没有后人。否则,肯定回来寻亲了!只是自己并无后人,愧对祖上父母亲人,就不回来了呗!当然这都只是我的猜想。 就那时期,祖母一年四季外出神游,心大乖懒,倒养就了祖母特殊的智慧与开阔的视野。自是比一般乡村妇女的见解高出很多。要不,这样的事搁在一般妇人身上,说不定就酿成了大祸。 第四十章 祖母童年时的深宅大院 某个高兴的时候,祖母也会讲起她童年的深宅大院,讲起我舅爹们习武练拳的场景。就与现在电影里的武打镜头差不多。 红红的围墙,绿色的围墙树,开阔的院子,齐整的花栏。花拦外幽静的小路,清幽的鸟鸣,摇摆的花树与漂浮的花香,都在诉说此深宅大院的身世高贵与不同。大院内,有一群青壮年在弄刀弄棍,打拳踢脚。围墙外,兴许还趴着一个像霍元甲一样病弱偷看习武的人。又或有个像赵倩男的多情女子在院外等待这家的少爷去约会她?我六舅爹确实这样风流成性,想与他约会的女子可多。每天都是新的。祖母都不记得曾有多少青春美貌的女子在围墙外等六舅爹去面见。 这只是祖母童年娘家的冰山一角而已。祖母童年所住的深宅大院非常广阔,足有十几亩地的四合院。这也难怪祖母去寻二姑次儿到了故河口红馆并不惊讶,镇定十分的内因。祖母生来就是大户人家,见过大场面的人。 就祖母形容她童年时的深宅大院,远不止十几亩,是几十亩地。满园的竹林潇潇,绿荫小道成行,亭台楼阁,水池就有三个。小时候,祖母淘气,还掉进水池,差点被淹死。这么说吧,祖母娘家时的深宅大院是公园一样的建造。也难怪我那被卖给船老大,江上打鱼的二姑次儿,到了大戏院唱戏也成了红角的,原是基因里有大家闺秀的气场。 但祖母对自己的爷爷奶奶记不清。对自己的父母印象也浅。不知是祖母这个人的性情淡薄,还是确没有什么童年记忆可掘。也没啥深刻的事情发生过。 但祖母唯记得,自己想习武的心思被打碎了!祖母一说起就无限遗憾!祖母本想习武,可曾外公坚决不让。那时期,为了保证家族武功的血统纯正,很多武功传男不传女。所以,祖母虽出生武术世家,家中独女,却未得一拳半脚,也不曾享受过任何人生中的辉煌时刻。但祖母的娘家自有开明之处,那就是祖母是过去少见的大脚女子。祖母出生一九一九年,那个年代的女人大脚的微乎其微。想必祖母出生武术世家是真的。只可惜祖母对于自己的童年记不全。 前面写过,祖母曾把大姑做童养媳卖给人家两次。从此行为,可看出祖母的心理是有问题的,抑郁症还是咋地。祖母虽对子女有些不近常理,但对孙子辈的却很好,许是时间慢慢流逝,祖母的抑郁症痊愈了吧。 小时候,祖母常来跟我姐妹们打伴。正月初几,母亲与父亲去了外公家。家里还剩有腊鱼腊肉麻糖瓜子什么的年货。白天,祖母就跟我们约好,叫我们生好了炉子,备好吃的东西。然后,在夕阳西下,黄昏来临之时,祖母就来家跟我们打伴过夜,讲故事给我们听。 什么薛任贵反唐,女皇武则天,杨家将,杨六郎,穆桂英,痴情汉子懒婆娘,外婆与狼等等。一讲一通宵。 但我最喜欢听的还是祖母讲她在娘家时的深宅大院。讲我姥姥姥爷我舅爹们的故事,哪怕一小桩也好。可祖母真讲不来,一小桩也讲不来。祖母对自己的童年没多少记忆。唯记得童年时的深宅大院,记得深宅大院的一群习武的青壮年。唯记得我六舅爹武功了得,才貌双全,唐伯虎一般,却英年早逝,被人所害,死的凄惨。 也因六舅爹的惨死,才叫曾外公与曾外婆伤透了心,就此关了武馆,家族从此衰败!再后来,遭了瘟疫,祖坟被迁,全家族灭绝。都是凄惨之事,真没啥可讲!祖母不讲也正常! 就祖母用三曾祖父母留下的金镯子典当了,去葬瘟疫死去的亲人之事,还是我长大后,听我二婶子讲的。祖母自己从不曾对我讲过。二婶子对我与姐们说,祖母这个女人还是挺值得人敬佩的,在那样的年代,那样的家境,能拿出自己的金镯子给娘家人收尸下葬,这是顶天立地的男人行为,祖母算是一个女中豪杰。 祖母都跟我们讲故事。从不讲那些凄惨之事。 天黑了,我与姐们点燃油灯,将好吃好喝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围着祖母,张大了耳朵,一五一十地,认认真真地,听祖母讲故事! 祖母收拾得体,穿戴端庄周正,面容和蔼,扎着一头乌黑的长辫子卷起,然后用网子网住,网子中间插着一颗碧绿簪,在油灯下闪闪发光,祖母两眼也放光,笑呵呵地对我们说:“小鬼们,快快堵住你们的小耳朵,我要讲外婆与狼的故事了。你们对照对照,可认识哪个是你们的真外婆啊?外婆在门外喊,玉英玉英开门啊,我是你们的外婆啊,我给你带来好吃的糖果啊,外面下了好大的风雪啊好冷啊,我赶不回家了,来你们家过一夜可好,外甥我的好外甥女啊,快给外婆开门吧……” 祖母每次讲到这里,就停顿下来,再说:“小鬼们,这个时候,你们可千万千万不要听信外面的那个外婆的话,千万千万不要开门啊……” 姐们张着耳朵听了,就好奇地问:“为什么?她不是我们的外婆吗?外面风雪交加,外婆回不了家了啊?我们不开门让外婆进来吗?外婆在外面过夜不冻死啊?”姐们睁大了眼睛,挺不解。 祖母就说:“因为这个风雪里喊开门的外婆,不是你们的真外婆,是狼变来的假外婆……” 姐们惊骇:“假外婆,狼变来的?那她来喊我们的门干吗,还跟我们带来好吃的糖果?” 祖母:“傻啊,你们的真外婆这样风雪交加的夜晚,会来你们家吗?她哪里有跟你们带糖果来,她是骗你们开门好让她进来,吃你们的小脚丫……” “咦,好可怕!”外婆与狼的故事真吓人,几姐妹听了,害怕得挤在一张床上起堆,可还是忍不住凑上小耳朵,听下文…… 听了狼与外婆的故事之后,晚上肯定睡不着,要不就做噩梦。夜里听到一点动静,就以为是狡猾的狼,在吞噬某个姐妹的小脚丫。而先前祖母那张和蔼的脸,也显现出狼的影象。但凡厨房的老鼠簌簌,便当某个姐妹已识破了狼外婆的真面目,悄悄起床,在厨房烧开水,要烫死狼外婆,拯救姐妹们。但凡祖母的呼吸,也当是狼外婆在出气……总之,一夜里不太平。 好在迟日起来,并没有哪个姐妹少半个脚丫。祖母也没变成狼。 说实话,那时我非常害怕迟日起来,祖母变了狼,再也不跟我们讲故事听了,我们也没有祖母了。 由着这些隐秘的经历,祖母时常外出云游,就不奇怪。 祖母讲到杨六郎,可谓声色情感并茂。时常讲着讲着,就流泪。 祖母声情并茂地说:“那个大金沙漠里,红尘滚滚,马蹄飞扬,鲜血四溅,杨家最强杨七郎被潘仁美一箭射死了,杨家大郎、二郎、三郎战死,四郎、八郎被俘,五郎出家,杨老爹碰碑而死。杨家八大将,只剩杨六郎,救了一命啊,都得柴郡主……如何如何的…… 杨家将个个死得无比凄惨,但祖母唯对活着的杨六郎,洒满了同情与高兴的眼泪。恰印证了祖母娘家里的衰败,她自己与几个哥哥的身世经历吧。 第四十一章 咔哒咔哒的什么声音在响 祖母不在家,出去神游的日子,家里家外自是母亲一个人打理。 祖父下不了地干活,好多年都这样。祖父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早没在队里当看牛佬了。祖父短暂快活的看黄佬岁月一去不返。祖父再也不会开心地在野外的空地扬起皮鞭,哼唱自编的歌: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绿水长流哟嘿;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牛肥马壮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 哟嘿,哟嘿,哟嘿…… 故河口好村庄,哟嘿 祖父千年幽古沉落的生活与情怀,唯他自己懂,人家是不懂的。 父亲又不在家,面对这一家子的大大小小,七七八八,母亲丝毫不敢松懈,也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母亲每天都很忙,没时间抱怨。不仅白天忙,晚上也忙。你说祖母在外搁那么多亲戚,又无多少钱,用啥跟人联络感情?就用母亲做的鞋。 祖母从外面云游一回家,就给母亲布置任务,什么样式,颜色,材质,多少双。送什么样的人家,什么样身份的人,什么布料合适,么子时候要等。就跟我之前在收获看到的一个小说《宝姑》里的恶婆婆一样。整治得儿媳妇窝尿的时间都没得。 母亲领了祖母布置的任务,丝毫不敢怠慢。白天要出工,晚上就做鞋。没有日夜地工作。待一双双鞋做好摆满柜子。祖母再出门,就点点数,背着一包鞋走了。然后,就外出云游一阵子,把那一双双鞋送人。 母亲嫁来的大柜里,就只见一叠叠的鞋底码得高高的,一排又一排。母亲嫁过来五屉柜的抽屉里,就只见红的黑的蓝的线,一串一串的串得好好的,与东草绒的咔叽的布料摆放在一起。那都是母亲用来做鞋的布料。 千层底的鞋底得用粗线纳上一千针,一层层一圈圈围着鞋底,纳得像满天的星星,又像地下爬行的蚂蚁。有的鞋底还会绣上几朵花儿。鞋帮的活儿更是仔细,要一针一针地缝,将毛边的鞋帮缝成精细的边口。有的边口还要加上颜色,叠加帮上一层那颜色的布料,一针一针地扎进去。需得功底过硬的针线活。 总之,千层底的工序非常之多。一双鞋从纳鞋底开始,直到做完,最少得上两三歇功夫。这还是像母亲针线活上好过硬的人。有的妇人一双鞋做一个星期也做不起。一双鞋底都要纳三四天。 母亲每天都要做鞋做到深夜。故河口的灯都熄灭了,母亲还在纳鞋底,故河口沟渠的青蛙都睡着了,母亲还在穿针引线。故河口的夜静悄悄的,母亲纳鞋底的针线声音,却特别的亮,在宁静的房间,刺刺刺地响! 不明白的人,若此刻路过母亲的房间,还不知是什么声音在刺刺刺地响。 母亲纳着纳着,鸡便打鸣,天都快亮了。母亲刚躺下睡一觉,又得爬起来,起老早去田地干活,还干得有劲有力。在母亲的心中,真的什么都可做得来。她与父亲成一个家,父亲就是她的日月天光。 一大早,母亲小跑腾腾地响在故河的堤道上。人们都还在房间睡大觉,听见了,还不知是什么声响? 故河口的堤道隐藏在荒芜的草丛与树林。树林中歇着干枯的河床,盘结着野花野草野灌木。鸟儿在干枯的河床上空盘旋。 迤俪的阳光,一日日地洒在故河口的大地原野,温暖的,荒芜的。母亲百天百日过着同样的日子,她的随遇与平静,让她具备了故河口一样荒芜宁静的气质。她们一同生长,没有丝毫惊奇,却又无不让人惊奇。 故河口的天空,晚霞落下,看见晚霞就想起了家。晚霞温暖绯红的照得故河口一片静谧。母亲孤单地行走在的故河口的村路上,回家,干活,再回家,再干活,循环反复,一年如一日,年年如此,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复一日。 晚霞予她温暖,父亲予她温暖。父亲是她的家,姐们是她的家,土地是她的家,粮食是她的家。母亲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灯长明。没人知道她的执著与坚韧来自哪里! 没有祖母的家里是忙碌而宁静的。这种时光对祖父来说更是清闲而寂静。太阳洒照破旧的柴房上,洒照在屋前的树影上,鸟雀在树影上清晰地鸣唱着故河口好村庄歌。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绿水长流哟嘿; 我家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牛肥马壮哟嘿 我家住在故河口村上哟嘿 一年四季,风吹稻谷香 哟嘿,哟嘿,哟嘿…… 祖父吆喝着歌儿,躺在一个角落,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拿着响噶棍。拉一拉,唱一唱,响噶棍拍一拍。绳子牵的那头是三姐的摇窝。母亲新坐了月子,生了第三个女儿。 祖父边哼唱歌儿边哄三姐睡瞌瞌,边拉绳子,边赶鸡子,鸭子,鸟雀,赶风。无论祖父怎么赶,怎么赶,也赶不走那咔哒咔哒的声响。什么声响?如列车奔驰在时光的隧道上! 祖父边哼唱歌儿,边集中听力,这不是他在唱歌,而是什么在咔哒咔哒地响? 祖父停了唱歌,张耳倾听,三姐又急促地哭起来,新生儿的哭声亦是清脆嘹亮,似遮盖了那个声响。祖父只顾摇啊摇啊摇,唱啊唱啊唱,也不管三姐为什么哭,也懒得近去看一看,直摇得三姐不哭为止。 这一刻,祖父是快活的。他脸露一丝微笑,少见的哼唱起一首儿歌来:小风轻轻吹,小鸟低低叫,小狗慢慢跑,小猫偷偷笑,屋里静悄悄,宝宝睡觉觉…… 哄三姐睡着之后,难得转移了下身体的祖父,转移了身体的方位,得意望着摇窝里睡熟的三姐与门外的阳光,笑了,祖父晓得什么在咔哒咔哒的响? 待母亲从田间干活回来,三姐满摇窝的屎尿。饭也不曾热,菜也不曾炒,一派冷火秋烟。母亲毫无怨言,轻快地进到厨房,从饭架上搬下一筲箕冷饭,从酱坛里挑出几根萝卜条,夹着饭往口里扒,也不管摇窝里的三姐要不要吃奶,要不要换屎尿片?母亲匆忙地吃完饭,又去地里了。田地的庄稼正等母亲去施肥除草,青青地生长。母亲依然不敢丝毫怠慢。人家地里都是三四个劳力出工,四五个劳力领工分。而祖母家就母亲一个劳力,还是个女的。怪得每次队里分粮,祖母都围着一个围腰去的。 倒是小姑领着姐们从野外玩累了回家,看见满摇窝里的屎尿,赶紧从厨房打来一盆水,跟三姐换尿片屎片,洗净了,再放进摇窝!之后,又是祖父的事了。 祖父在那里摇啊摇啊摇,用响噶棍赶啊赶,怎么也赶不走咔哒咔哒的声响。外面的太阳出得风风火火,如秋风刮扫落叶,却不似那个声响。是什么声音在响?这个秘密,只有祖父一个人知道。因为这个声响,只在祖父一个人在家时响起。大家伙一回来,便消失了。 第四十二章 老鼠搬家可是好笑 春耕结束的四月天,祖母友打卦也从外面云游回来。母亲做的鞋一一派上了用场。 祖母回家,进屋,放下包袱,立马就在屋檐下,床底下,门弯里,末角里,厨房里,柜子里寻寻啊寻,找找啊找!将家里的桌椅板凳,柜子等弄得乒乒乓乓地响。翻箱倒柜的折腾了几天,寻啊寻找啊找啊找。不知什么宝贝丢失了? 母亲,小姑,二叔,姐们望着祖母敢怒不敢言,找啥呢?翻啥呢?谁动了她的金银财宝呢?又有啥金银财宝呢?每天家里好端端的静悄悄的一派和气,她一回来,倒好,充满火药味,要爆炸似,真是出怪,不知不见了啥稀罕物?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不见了啥稀罕物?殊不知,那可是祖母的心头肉,活宝贝。 奇了怪了,出了活鬼,竹篮不好好在屋檐下挂着么,里面的东西咋长腿跑掉了呢?那只长竹篮在祖母家很多年,还好好的,没坏一根竹片,装啥东西啥东西靠实。祖母寻啊寻,找啊找,找啊找找,心底急得什么似的,怎么也就寻不着,找不到了!是出贼了?咋地不见了? 祖母私下嘀嘀咕咕地,心里十万火急。一时又无法表达得出。只顾在那屋檐下走来走去,走来又走去。突然,祖母满脸狐疑地盯着祖父,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这个糟老头之所以绰号陈千岁。千岁爷,就因走不动,哪有力气爬上屋檐去偷我的活宝贝?谅他也没这个胆,今时比不得昨日,老天爷还是比较吝惜我,让他成了个不得动的千岁爷,要不然的话,每天跑出去打牌赌博,这家的孩子们还不早饿死,我也不会有好日子过,更别说这么自由地每年里外出神游呵呵,可我的宝贝儿到底哪里去了? 祖母实在纳闷,闷闷地坐在门前,望着屋檐下的竹篮发呆。竹篮一直就那样挂在屋檐下,没什么反常,祖母盯着那只竹篮子发个啥子呆? 大家都不知道乍回事,倒是祖父陈千岁冷不丁地问了声:“友打卦,你的啥啥啥,呵呵呵,不见了吧?” 敢情祖父还会对祖母笑?好多年没见祖父对祖母笑,准没好事。祖父已经好久不叫祖母友姐了,直呼其绰号友打卦!也许时光可以追溯到大丘叔烧噶死后,就不叫友姐了! 友打卦冷不丁地听到陈千岁这一句话,惊了一大跳,忙掉过头来,双目直盯祖父,大喊大叫:“你,你你个死老头,把我的啥啥啥子藏哪里去了,快快快给我拿出来?” 陈千岁:“我……就……不告诉你!我我就不拿出来!” 友打卦:“你个死老头,快告诉我。都把我的啥啥啥弄到哪里去了” 友打卦焦急地嚷嚷。祖父自从成了千岁爷后,就不再是祖母的对手,吵架吵不过,打架更不用说,更不是对手。 陈千岁稳当地说:“我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急死你个烂婆娘。” 友打卦:“你这死老头……快告诉我,快……要不,看我的……” 眼看祖父与祖母两人将动手大闹起来,大家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啥啥啥到底是啥。大家真不知道这两个人打什么哑谜,啥啥啥的啥不见了啊?啥啥啥的就不告诉你,貌似祖父真知道个啥什么似的? 大家赶紧围拢祖父与祖母,听他们两东一句西一句地吵,吵得是不可开交。祖父有气喘,哪里吵得过祖母。祖母长七短八的,新账旧账的说骂了一百句,祖父还一句啥啥啥的啥东西的啥不出来,真是急人。 听了半天,大家才算知道了,原来是祖母晒干的红尖干辣椒不见了。祖父呢,明明知道祖母的尖辣椒去了哪里,就是不告诉她。眼看两个本就像仇人的人,更似刻骨仇恨的要打起来,大家这才前来劝祖父陈千岁,说出友打卦的红干尖辣椒去哪里算了。 陈千岁这下安静,呵呵地轻笑了下,也不啥啥啥的说不出,而是漫不经心地,一字一眼地说:“友打卦,你太凶狠,连辣椒都怕你,它们乘你不在家里,自长腿逃跑了呗。” 陈千岁可真有得一狠,这话说了不等于没说?都说辣椒到底逃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为陈千岁捏一把汗,生怕祖母友打卦一卦打到他脸上去。好在友打卦还分得清形式,耐住了性子对陈千岁说:“拜托你个好人,千岁爷,都说说我的宝贝儿到底在哪里呀?” 祖父陈千岁更为不紧不慢,缓缓地咳嗽了下,清晰了嗓子,才说:“……” 友打卦听了,大为吃惊,一下跳将起来,大声地叫喊:“好个陈千岁,你糊弄我还是戏弄我,你说俺的辣椒,辣椒,长长长腿逃跑,跑到蚊帐顶上去了?希奇不希奇?你们信不信,信不信?未必不是你陈千岁……?”祖母的意思是说,干尖辣椒根本不会自己长腿跑到蚊帐顶上去,定是陈千岁的杰作! 陈千岁:“友打卦,我道你凶狠,你还不服气,你只说,家里的老鼠都怕你,谁不怕你,我道门前怎么每天咔哒咔哒咔哒地响,原是老鼠搬家……” “老鼠搬家”,大家听到,喷地一笑,还道是祖父的杜撰,故意要气祖母。 友打卦听罢,更是气不信:“我在家时,怎没见老鼠搬家,乍地我一出去,老鼠就搬家,还把我的干辣椒搬到蚊帐顶上去,你们信不信,信不信?” 不是老鼠也是老鼠了,你说这个家里,除了老鼠还有谁?友打卦仔细思量了下,不得不信,暗自嘀咕:这个家谁不怕我,谁敢动我的东西,真是骨头长紧了欠揍。莫非真是老鼠搬家?祖母边在内心嘀咕,边跑到床顶蚊帐上一看,天,蚊帐顶上睡满了辣椒! 祖母见到她的宝贝尖辣椒,喜极而泣:“老鼠乍跟我过不去,幸好都还在,要卖得几十块钱呢。” 陈千岁回过话来:“友打卦,可怪不得我,你在家,老鼠都不敢出来,你一不在家,老鼠都自在,本来我还跟你赶过几回,可怎么赶也赶不走,咔哒咔哒的开始我还不知是啥声响?后来我仔细观察才发现,哈哈,老鼠在搬家,老鼠搬家看见我就如没看见一样,照常搬。老鼠都不怕我,只怕你,这世上,老鼠都怕你,你说你凶不凶,你还说你不凶我凶…” 听祖父这一说,大家都一边去,不当祖母的面笑。免得祖母气急败坏,听到了,一准与祖父又要吵起来。祖父呢,说这一气话,业已累得不行。更不是友打卦的对手,吵不赢事小,把气喘搞恶化了事大。说不定一口气没接上,一包痰堵住了喉咙,一下搞克活筋了(故河口土话,见阎王爷的意思)咋办?大家还盼着祖父多活几年,没哪个盼他早死! 祖母没跟祖父陈千岁争辩,一个人暗暗收拾辣椒去了,祖母精心精意地将辣椒一个个拣起来,然后用一个蛇皮袋子装好,收藏起来。等到某日时机一来,劳籽拾完,就出去做她的友打卦,湖南湖北的串乡卖辣椒去,这样一卖就是几十年! 小时候,我还随祖母去到故河口北对岸的沙河镇卖过一次尖辣椒。尖辣椒晒干了,价格不错,卖得一块二角钱一斤。一包干尖辣椒二十来斤,串乡两天就卖完。然后选一个晴好的天,又背一包裹去卖,这样循环,直到卖完为止。 三四十块钱在那个时候,可做大用。 河那边的沙河镇人有钱,开着大小店铺馆子,与横市沙市离得近,经济条件都不错,他们买了干尖辣椒香菜吃。开馆子。 卖完干尖辣椒之后,祖母就带我到沙河镇的包面店吃包面。包面里面包着肉馅,外包面呢,嫩嫩的白白的可好看,包面汤也不错,真是又香又好吃!边吃边期待着来年还与祖母一起去沙河镇乡下街上卖辣椒,再进包面馆里吃包面。 这样平凡的日子虽携带点不和,却无比温馨。平常的农家生活不如此又怎样?祖母每次卖完辣椒后回家,都会带回好吃的东西。糖果,发饼等。那可是姐们的节日。 那段岁月于祖母,祖父,母亲,父亲,还有叔叔,小姑姐们,都是宁静温馨而美好的。起码不为吃喝住发愁。 家有母亲与祖母这两个主力的良好配合及努力拼搏,一家子一时还成了地方上标杆,模范家庭。可这样的时光并不长久,往后发生的事,就让这个家几欲倾覆——毁灭。 后叙! 第四十三章 三叔参军成了公家人二叔呢 三叔那时已由民兵转成红军,用乡下话说是当兵去了。与肖伯母的养子肖立红一起成了地方风云人物,成了人心中最可爱的人。 肖伯母与肖伯父成婚十二年,没生孩子,就立祠肖老大肖得到的大儿子肖立红做养子。肖老大肖得到生了八个孩子,穷得都没饭吃了。肖老爹治蛇伤的秘方也传给了肖伯父,没传给肖老大。由此,他们兄弟两一直不和。再则,肖伯母又在村里当妇女主任,好事都似乎摊在肖伯父与肖伯母头上,没生孩子倒是天意。 肖老大开始并不情愿把自己的大儿子肖立红过继给肖伯父。但想肖伯父的家庭条件不错,肖伯母一介女流之辈,还识得几个字,当上了村干部,也许会给他大儿子肖立红一个好前景。而最终儿子仍是他的亲骨肉,亲他这个亲爹亲娘必须的。 肖老大的如意算盘真没打错。肖立红立祠过来后,肖伯父肖伯母非常疼爱,送他上学读书,买新衣服,吃好的喝好的,营养可是充分。长到二九年岁,已是身高一米七八,人长树大的好郎儿,一个林廓分明的长型脸,洁净白皙,一双手可谓手指芊芊玉葱,真是好个刚柔并济,文武双全的一介人才!被上面抽要,送去参军。算是同年人里过得十分幸福顺畅的。 那个时代,当兵是年轻人最好的出处,是每个年轻人的梦想。当兵就等于有了铁饭碗,退伍后有工作分配,也可留在部队考军校当军官,可谓前途无量。最起码是个公家人,吃国家粮。那时期,能把一个孩子培养成那样的家庭并不多,也不容易。 参军也并非人人个个去得。一要家庭成分好,二要家有党员,三要工作积极,四要社会主义思想又红又专。肖立红是肖伯母的养子,条件成熟。三叔之所以当兵去得,是因祖母搁的本家亲戚起了作用。陈印堂的二儿子陈保亭,在故河口当书记,三叔与他同姓,当作他自家兄弟提走的呗。加以陈金武的活动,由此,三叔成了我们家的第一个公家人。 大姑回娘家跟我讲起这段往事,正值鲜花盛开,蜜蜂嗡嗡飞舞的三月,我已随我姐鹿女迁到青苔!在青苔小镇上,也可听着蜜蜂飞舞的嗡嗡声,心里油然一股思乡情绪,回想起人生中曾有过的某个镜头。 天鹅洲的三月,花朵蓬蓬,农舍门前一派温馨,农家厨房有醇香的鸡肉汤,农舍外有农人劳作的身影。油菜花金黄的遍山遍野,小麦须青葱得无边无际。三四月的天鹅洲,透彻的清晰的似没有人烟。三四月的天鹅洲,清淡辽阔,绿风吹拂,吹拂一个鲜为人知忧伤的人间,在那悠远的时空。于此景此情中,我最喜欢听大姑讲三叔出生的这段往事。 三叔来到这人间的季节,正是万物待生之际的三四月间。故河口成立了生产队,正待分队分田到户。三叔于分队分田的前一刻,呱然落地。由此大姑说,三叔是他们姐妹兄弟中命最金贵的,一生下来就有田地,记工分,有粮分,有饭吃。 三叔从小被家人称做王子,身材比父亲还高,相貌比父亲还英俊。读过几年书,当过几年民兵,十六岁去参军,二十六转业回乡,在故河口镇分配了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一生顺利。在部队时是当食官,从来就没饿过哪怕一秒钟的肚子。没有经历像大姑父亲二姑二叔那样坎坷饥饿的人生。农民之家算是出了个名副其实的公家人。 父亲那一代人,身材都俊美高大,模特一般,长相也好。男的在一米八以上,女的在一米六以上。这都因祖母天生美人坯子的好基因!祖母高挑的身材,削瘦的脸膛,乌黑的头发,即使老了也风韵犹存,身材没有发胖,没走样,且一头乌丝,至死不变。而到我姐妹这一代,就不同。由着母亲的身高,我与姐妹个头都不高,清秀貌美倒是第一流! 这里,我就祖母的那一头迷人的乌丝,简单地描叙一下! 祖母洗头时,将那一头乌丝散开,不仅漂亮还迎着阳光,藏在村底下,又是个老人,出乎人意料之外,惊人一跳。从来,祖母的头发都卷一个毡,撇着一颗碧玉簪,像从前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祖母一直保持着大家闺秀,千金小姐的风范,那也是祖母武术世家祖传的家风,说话走路做事风格都得有个样,不可邋遢随意,祖母名副其实的武术世家的千金大小姐! 父亲、三叔、小姑乃至大姑都遗传了祖母的好基因。三叔更是青出于蓝而甚于蓝。只有二叔没有继承祖母的基因,似祖父,长像也最像祖父。个头敦实,性情憨厚。那时,二叔已十八九。祖母想给二叔说个媳妇结婚成个家,也算完成一桩人生大事,只是一直未成。 你说,二叔绰号三两,家庭条件不好,人老实吧唧,家又有个老母友打卦,谁家的女儿肯嫁,敢嫁?父亲要不是上等的人才品貌,出去唱戏,有了遇见母亲的机会,母亲能嫁过来? 母亲嫁给父亲的起初几年,外公余水国不放心得很,一说起来就叹息:“俺对不住俺的大丫头啊,嫁到故河口最穷的人家,家里还有那么多小的,今生今世不知何时能出头?” 外婆听了就安慰外公说:“你就当好你的家,你的大丫头秋香聪明能干,你的女婿陈章蓝能说会唱,地方上名人,很快就会出头的,你担心个啥?” 可外公余水国还是担心得要死,连连叹息。某日,外公余水国就自作主张,背着个大包裹,来祖母家看望他的大丫头余秋香了,包裹里装着几丈布匹! 余水国一到祖母家,就把布匹给了余秋香,交代余秋香给婆家的老小做身新衣服,问余秋香在婆家过得可好? 母亲见到自己的亲生父亲,不仅泪水涟涟,亲切地与外公拉家常。祖母在旁听,神情慌乱,生怕她的大儿媳妇余秋香吐出她这个公婆友打卦的恶来。 家里长短的说了一会,余秋香就对来看望她的父亲余水国说:“爹,俺一切都好,只是孤单得很,想有个说话的伴儿,爹,俺家的二叔子已到了适婚年龄,您在青苔村下替俺家二叔子找个作伴的来,女儿也就有了伴,不孤单了?” 祖母一听母亲话,当场感动得稀里哗啦,捂着胸口,对外公声情并茂地说:“亲家公,你积德行善,养了这么好一个闺女,我许七友娶到这样的好儿媳妇,前生修来的福分,沾了祖宗的光,也是我儿陈章蓝前生修来的福分,我要感恩戴德您一辈子。亲家公,您就放心,我不会亏待俺的大儿媳妇秋香的,也不会亏待您的外孙子们的。” 外公就对祖母说:“亲家母,把您费心了,我大丫头什么都好,就是不喜欢说话,闷鼓佬一个,还望您老多担待。” 祖母听了外公余水国的话,激动地将双手对着胸门口使劲地拍打几下,然后摊开手说:“亲家公,你这话就说得见外了,秋香是俺头桩大儿媳妇,俺会当她亲闺女一样对待,俺的大儿媳妇秋香是没多余话说,可俺大儿媳妇秋香人实在,干活是把手,俺一大家子都靠着你的女儿女婿呢,你是我陈家的大恩人……” 如何云云。 两亲家你推我让的,吃喝谈论了大半夜,外公就在自己大丫头余秋香家过了一夜,没发现异常,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回青苔了。 一路上,阳光普照,柴林潇潇,故河口码头的那条老破船乘风破浪到达岸边。余秋香送自己的老父亲到船码头,送上船,什么都没交代,只是一再交代老父亲回青苔之后,无论如何给她家二叔子二丘找个好老婆,给她找个好伴来。 也是从那时起,祖母不再对母亲百般刁难。内心对母亲不仅刮目相看,而是敬重有加。 余水国回青苔后,便开始一五一十地在青苔村下给二叔物色对象。 第四十四章 外公给二叔物色对象 青苔邻村焦山河乡有户人家姓许,与祖母同姓,家有四个闺女。大闺女在村上当妇人主任,二八年岁,待字闺中,长得漂亮,也读过几天夜校,认得几个字,叫许培秀。其他三个闺女年岁尚小。家里男女姊妹加起来有七个。大的是儿子,在村部做赤脚医生,自己开门诊,生活挺不错。带动整个家庭的经济都不错。父母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弟妹都是标志善良的邻家好娃。 在外公心中,母亲需要的就是许培秀这样的伴儿,沾点小亲,远房的表妹,算是娘家人,去了相互有个照应。其实也不沾亲,是沾邻,许培秀的娘家与我的幺外公屋挨屋住了几十年,平素两家大人兄嫂称呼,不是亲戚却胜过亲戚。俗说远亲不如紧邻。许家与幺外公家走得近喊得亲,就搁了表亲。母亲年少时还去过许培秀家给她父母拜过年。许培秀叫母亲为表姐。两表姐妹到一个家去做儿媳妇,不会受欺负,更不会受婆婆的气。最起码受了气,有个人说说,出出气。 余水国是个聪明人,早从女儿余秋香的言行举止,听出看出她在婆家过得不太好,确实孤单。看她公婆外号友打卦,说起话来没个停,句句在理,该是多策巴厉害的角色。跟他一个男人都喝酒划拳,天南地北地神侃,毫不含糊,可不是一般的角色。看她公爹绰号千岁爷,又是多沉闷压抑的一个人,一顿饭吃完,硬是没听见他说一句话,亲家公都没叫一声!看她家的二叔子,三叔子,幺姑子,天,不想还好,想起来心里憋得慌。那一皮条呼啦呼啦的小跟屁虫,几时得独挡一面?都是我女儿秋香的负担?难怪俺的大丫头秋香嫁到陈家,就只记得做事,连自个孩子也不晓得心疼,原是压抑所致。只是人家许培秀不说大家闺秀,多少也是个妇女主任,长得贼漂亮,瞧得中她家的二叔子,老实巴交的三两? 大家一直叫二叔三两,都不记得二叔的真名与小名。二叔尽管没读几天书,却有个好听的书名:陈章松。这缘于二叔是儿子,所以取了个书名。早前的女子没读书的多着,没有书名的可多得去。什么花儿,狗儿,猪儿,一喊一辈子,就做了真名。 外公想了好久,如何将许培秀帮二叔弄到手。外公抓破头皮想了三天三夜,终于想到了个好法子,就召父亲前来商议。两婿翁坐在外婆的禾场里,在那颗刺槐树下,边吃边喝边商议,如此云云。父亲听得连连点头称是。于是两婿翁就如何怎样的策划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某年某月某日某人某地儿…… 父亲是父子戏班的顶梁柱,每年春上都要到故河口对岸的青苔村下镇上邻近演出几场。每次去,都是村干部招待,许培秀似乎在其中。只是父亲当时并不晓得母亲娘家的这个表妹,也不大在意。这么说吧,许培秀确实见过父亲,而父亲也确实见过许培秀!父亲一听,就觉得许培秀这人不错,而要说给二叔做老婆,有难度,需得仔细谋划。都不知道外公与父亲如何谋划的?且看。 某天,阳光普照,春夏交接之际,旱地都开满了庄稼成长的花朵,水田里的秧苗也长得绿油油。农活在春收之前,不大忙!人们乘着劳作闲暇之余,就请来戏班在村上唱戏一曲,搭着高台,拉着幕布,乡亲们大板凳小椅子的三五成群的,来到高台地儿看戏,比过年过节还热闹!就像天鹅洲时期喜欢在村上放电影一样。用高音喇叭全村里叫喊:“各位乡亲,今晚有大戏看,有大戏看罗……” 可把大家乐坏了,都早早地收工,洗干净了,好去看大戏。村干部则一整天留在村部做准备工作。 有个村干部就对许培秀说:“许主任,今儿早些下班,带我们一起去看大戏,占个好位置,欣赏欣赏你那风流倜傥的伯伯大人陈章蓝的风采,他可是主角儿。” 焦山河原先是许培秀屋西头的一条河,天长日久,不知何时成了一团死水,越来越小,小成了一条水沟,叫焦山河是出于习惯,地名标志而已! 许培秀听了同事的话,甩着她那两把长长乌黑的辫子,挺了挺她那高挑的个儿,昂了昂她那坚挺的胸脯,扬了扬她那高傲的头,说:“别胡说,谁是我的伯伯大人?谁要来这里演出?主角配角关我啥事?” 村干部就说:“许培秀,不是我说,陈章蓝若成了你的伯伯大人,可是你的好福气。你看他戏唱得多好,待人多好,处事多好,现在大家庭有那样一个当家人罩着多好,你做弟媳妇的只管大树下歇荫纳凉,多好。我可是没有妹子,我有妹子好事不了你,立马嫁给陈章蓝做弟媳妇……” “是啊,是啊,我家也没有多的妹子,否则一准不能好事许培秀……” 村干部东一句西一句,三三两两的说开了,都期望许培秀能够考虑下,到底要不要做戏子陈章蓝的弟媳妇。 许培秀一听,咯咯大笑:“你们真会开玩笑,谁是我的伯伯大人,谁做他的弟媳妇,我才不要当他的弟媳妇。哪个三两,远近闻名,是人都晓得,就是个半木头墩子,两声哑,要是陈章蓝我倒可考虑考虑,只是他早成家了啊。” 是啊,陈章蓝可是名角,一个人独唱黄梅戏《天仙配》的男女两个角儿。唱《逼婚记》,扮相兰中玉,那个气质风貌,那个音色锦绣,那个品貌良玉,那个调儿个样,那个步儿抬起,那个我的天,简直叫天下女子都为之迷醉倾倒。何以不迷住戏中的女主丫鬟,还是皇姨? 说起大戏子陈章蓝,还真是个全才,金律奇人。什么大筒、唢呐、琵琶、笛子、锣鼓等民族乐器,样样精通。什么生、旦、净、丑角色,无色不通;什么袍带、翎子、翅子、扇子、官衣、罗帽、胡子、把子和扑、跌、翻、打等表演技巧,也一一手到擒拿。只要有陈章蓝的戏,真是看戏的不怕台高,可谓人山人海,推进涌出,上从老妇人下到小孩儿,没有不来看的。 爱戏如命的许培秀不去看陈章蓝的戏,还真是稀奇?还满口胡话说自己不给陈章蓝当弟媳妇,除非陈章蓝本人,不像话,犯了纪律可是了得,这种话岂是村干部说的,真出了问题,谁担待得起? 村干部一听许培秀口无遮挡,简直荒唐,忙对许培秀道歉:“许主任,你带不带我们去看戏都由你,那样的玩笑可开不得。人家陈章蓝可是有家有室有口的,万一话传到故河口,人家还不知我们焦山河都些什么人,别是被别村人瞧扁……” 实话说,许培秀喜欢看陈章蓝的戏,更喜欢陈章蓝人。每次陈章蓝来邻村青苔村唱戏,没有她不到场帮忙的。但她知道陈章蓝是表姐秋香的男人,今生今世与她做不成夫妻,但若做他弟媳妇,能看着他度过此生,亦是不错的人生。 当然许培秀的这个想法只是一念间,压根底就没多停歇一秒。那或是种生理的本能反应。所谓苗条淑女,君子好逑,所谓青青子矜,悠悠我心……自古以来,青春女子对美男子暗恋,春心荡漾,也属正常。 俗话说,覆水难收,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泼出去容易收回来难。不多久,青苔村的人都知道许培秀是陈章蓝的弟媳妇了。何况本村焦山河的。父亲每到一个地方演出,都有人来约许培秀一起去看戏。喊着许培秀,走,去看你伯伯大人唱戏! 那时看戏是人们最大的欢乐,为看一场戏,可跑几十里路远,穿越几个村。乡亲姐妹兄弟,三五成群,七八个组团,不看到月亮下山,半夜三更不回! 唱戏的也唱到月亮下山才收工,夜宿路冻,感冒了也不晓得。唱戏其实非常辛苦,并非人们想象的美好。但大家不论唱戏还是看戏,都乐不知疲,没有一场拉下。这是事实。 无论哪个看戏的一来就对许培秀说:“许主任,你看你的伯伯大人陈章蓝那个台上的风姿优秀,没法说,今儿我们还去看他的戏,人实在多,你先去走走你伯伯大人的后门,看能否帮我们谋个好地儿,你伯伯大人啊,好风姿啊,好风姿郎滴个锵,锵,锵!” 有的还学着陈章蓝唱戏的姿态,手往上一提一沉,度方步,走进走出,不进不出,边往后退,边抖动手臂,翘起个兰花指,嘴里大唱:“他他他,他他他,娘子……”这样子惹得旁边的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将旁边的许培秀惹欢了,也笑得直不起腰来,骂道:“你你你这哪里是在学陈章蓝唱戏,是在抽筋……” 呵呵呵!呵呵呵。无不满堂欢笑,一片欢乐地去看戏了。 许培秀尽管一再声明,唱大戏的某人并不是她伯伯大人,戏可以一起看,话不能乱说,云云尔尔。但人就是说惯了嘴,嘴里说不乱说不乱说,可到时候,还是一样的乱说。一些时日过去,乡里乡亲都以为许培秀就是半木头墩子三两的媳妇子。父子戏班当红小生陈章蓝的弟媳妇了! 第四十五章 父亲四顾许家替二叔求亲 声势造出来,外公余水国与父亲乘势带着二叔到许培秀家去给二叔求亲。去一头不理睬。去两头进屋子坐了会,就被打发出来。去三头喝了杯茶一样被打发回来了。可谓脸面皆失。去第四头时,许培秀的父母坐不住了。人家刘备也只三顾茅庐,父亲他们可是四顾许家了。再不搭理是否过意不去? 许培秀的父母本是焦山河老实本分的农民,见着余水国来给女儿亲自说媒,人家哥哥陈章蓝本人三头两头地亲自来求亲,实在看重抬举,喜得不得了。 余水国大小也是青苔村的一个人物,陈章蓝大小也是个人物,还不说自己女儿是给余水国的女婿做弟媳妇,同着他的女儿余秋香一个锅里吃饭,一个屋檐下做妯娌,伴了娘家的亲,有何不好?外有陈章蓝那等见过世面的大人物扛着,有何不好?主要秋香是个好姑娘,能与她做妯娌可是女儿一世的福。再说,三两虽人有些木纳,但不傻不呆,性子温厚,虽长得不似他大哥玉树临风,清秀俊朗,但凡男子要那等玉树临风,清秀俊朗干吗?农村的,只要身体结实,有劳力就是了,种田可比不得唱戏,人老实,还由着自个女儿当家作主,有啥不好? 实说许培秀的父母很中意这桩亲。父亲乘机当着许培秀父母的面保证,许培秀若到他家做了他二弟媳妇,决不会受任何欺负,他做大哥的也由不得别人来欺负,饭有他一口吃也有二弟一家一口吃。外面什么事儿,他做大哥的都会顶着,绝不会让二弟受难丁点,许培秀与二弟只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那一大家子丝毫也不用他们管。一边说还一边对在一旁的许培秀说:“俗说,人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三两是个老实人,你若嫁给他,你们的家就是你的天下,可比你的秋香姐还幸福。” 如此云云。 许培秀的父母也是比长比短,好说歹说,跟许培秀做了许多工作!许培秀就是一个不答应,弄得大家好不难看。最后,外公与父亲、二叔都失去了信心与希望,她却答应到二叔家去看看后,再议。 许培秀这一来二叔家看不打紧,一看,正好看见二叔家那一屋子的拖油瓶罐,死不动的陈千岁,嘴不停的友打卦,和那说不出有多别扭而弱不禁风的柴房。心都寒了,腰都冷了半截,死活不肯了。 许培秀是村里的妇女主任,见过场面,处世比较圆润,头脑比较机灵,思想比较开放,也没有母亲那样火热单纯的爱情。看在父亲与外公的面子上,许培秀没当场硬死的拒绝,而是提了两个条件,一,去了就要分家,二,分家还得分个土墙房。达到这两个条件,就嫁过去,否则的话,甭想,免谈。 父亲回家来将情况如实一一禀告于祖母。祖母听了,大发雷霆,我的大儿媳妇余秋香在柴房过了十年,连分家的话提都没提过,她还没过来,有啥资格提?就算这房二媳妇娶不成,这样的条件也不能答应。再说,哪有钱筑土墙房,不是存心不嫁,说的倒光明堂皇…… 实说,祖母不是一般的生气,是非常生气!大发其火,发完火,便坐在门口生闷气,二叔也不敢出声,感伤地回了他的破房间,躲着不出来。 连父亲也觉得许培秀的条件刁难,父亲说:“分家倒也罢,只是哪来的钱筑土墙屋?柴房我们一住就是十年,有钱还不早筑土墙屋了?” 那时筑间土墙屋得上七八百块。筑土墙就得盖纸瓦,土砖倒不贵,自个力气活,可以做,成本低。可纸瓦挺精细,小又灵巧,挺贵,二角钱一块!自个还做不出来,一间土墙屋得上几千片纸瓦,几百块钱!不是富贵人家,筑不起来土墙房,盖不起纸瓦。母亲住了十年柴房,做梦都没想过某天能住上土墙屋,许培秀倒好,还没嫁过来,就要一栋土墙房,简直开黄口…… 父亲也左右为难,没想母亲倒一口应承下来。 母亲对父亲说:“炳伢,我的夫,成一个是一个,你的这些弟妹们有了家,我们也一日日的好过,你的弟妹们一个不成家,我们也要一个个地照看着,若是他们成家了过得好,也是我们的好,他们若有一个过得不好,我们亦是过不好的,那些钱做得来的,但求弟妹宽限一年,先嫁过来,迟些时间筑土墙屋,我们决不食言,我们只能帮二弟到这里,以后的事,就全靠二弟自个去争取。” (炳伢,是父亲的小名。这是母亲第一次喊父亲的小名。) 父亲听罢母亲的话,无话可说,万分感动。 祖母听了母亲的话,痛哭流涕,用双手边哭边拍心口,直想把心窝子挖出来给母亲吃才好。祖母此刻明镜似的,心疼她的大儿媳妇,这般识大体,这般奉献精神。对那个未过门的二儿媳妇许培秀,恨得牙痒痒,狗日的婆娘不是个东西,还没过门就这般刁钻狠。但世上就是这样一物降一物,许培秀嫁过来后,祖母是挨她不敢挨,惹她不敢惹,怕得厉害,加以许培秀头胎生的是个儿子,祖母对她的二儿媳妇许培秀可是恭敬得不得了,皇太后一般地对待。这是后话。 许培秀料想不到三两家会答应她的条件。就那时看,那两个条件完全无理处闹,搁在谁家都不会答应。那不是在提条件,而是叫你知难而退。可母亲到底一口给应承下来,丝毫犹豫的时间都没有,真是打得个许培秀措手不及,无以反悔。 二叔也不傻,听到母亲应承了许培秀的两个条件,立马从房间跑出来,对着他大嫂眼泪汪汪地发誓,一定不会让大嫂失望,他这就去许培秀家,日夜加急地绵,尽快把许培秀娶回家来。 自从许培秀误打误撞之后,二叔就三天两头地往许家跑,一次带去些柴笋,二次带去些冬瓜,三次带去些葵瓜子,四次挖着些芦苇根去给她家熬茶喝。连母亲做的千层底鞋也带去作了礼物,家里老少见人一双。感动得徐培秀那双老实的父母不知如何是好。 但许培秀总是不大理睬二叔。二叔一到她家,她就从家跑出去,从不与二叔说话,也不跟二叔一起玩。年轻人的谈情说爱在二叔没有过。本来二叔话就不多,人又老实,也不知道怎样去谈情说爱。但二叔是男人,也有春心,想娶个老婆回家睡觉生娃好好过日子。无论许培秀怎样冷淡于他,他却从不气恼。 有次大热天,二叔帮许培秀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拿着个眯壶子喝茶喝茶,咣当一声连茶壶都摔地上,人也应声倒地,差点喝到阴间去了。吓得许培秀是花容失色,失声尖叫,吓得许培秀的父母是六神无主,一是卡人中,二是刮痧,三是劝导许培秀,哪里去找这样老实肯干的男人,跟老娘赶紧嫁过去,免得三两总是这样跑来跑去,累得像头牛,要不咋会这般累倒在田地里? 一家人在田间折腾了好半天,才将二叔救活。送到医院一查,二叔并非完全中暑,而是患了脑膜炎! 无论怎么说,二叔是在许培秀家犯的病。两家人一致意见,希望二叔与许培秀早点婚配,结婚冲喜,兴许二叔的病就好了呢。许培秀尽管有一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嫁。 据说二叔得了脑膜炎之后,许培秀的父母请道上人给二叔与许培秀两掐算下,八字十分般配,宜婚不宜恋爱,否则有凶光灾祸如此云云。说得许培秀父母二话没说,立马就听从了道上人的建议,订下吉日,那个是越快办越好。 就这样,我那说话结巴,绰号三两,二声哑的二叔陈章松,便娶了个貌美如花的老婆。就这样,当年如花似玉,能说会道的村妇女主任许培秀,就成了我的新二婶子。母亲也有了一个伴,以后不会那样孤单了吧。 许培秀的美貌主要表现在高挑的身材,好看东欧式的面孔,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深似潭水,潭水辐射之下,最为特别的是,那个挺直的高鼻梁,真是世间少有,起码故河口没有这般美貌的女子。二叔真是走了狗屎运捡到了宝。 第四十六章 新娘子的柜子好神奇 许培秀出嫁那天,一个人跑到村部去扯了脸,搽了粉,然后回家拿起一把剪刀,咔嚓咔嚓的,三下五除二,就将两把乌黑的长辫子剪断了。披着个江姐一样的短发,穿一套大红装,上了大花轿!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嫁到故河口的陈家,做了我二叔的新娘。 往后我看见的二婶子就是个短头发,直到今天也是。从前那个长发如云的青春美女不见了,成了四叔小姑的新二嫂子,成了我与姐们的新二婶子。 二婶子的嫁妆极为丰盛,丝毫不逊色母亲当初的嫁妆。有三个门连在一起的三门柜,有五个格子的五屉柜,还有新兴起的连衣柜,就几块柜门并排连在一起,每块柜门上安着一对锁扣一把钥匙。柜子面上还有两块玻璃,玻璃上雕塑着红色花朵,金色鸟。玻璃里面印着新郎新娘的结婚照片,美极。床是刻着金鸡的六弯床,走了油漆,古色古香的圆形床弯,上面依旧刻着鸟,成双成对,十分喜庆! 六弯床的工序我就不说了,十分精细复杂。从前故河口有句俗话,打一张六弯床要吃掉一头猪。两个木匠师傅不打个三个月打不起。二叔与二婶子结婚居然打了一张六弯床。祖母家为了给二叔接房媳妇,可是舍了血本,下了狠心。要不,一准接不拢来。 母亲想这样一张金鸡的六弯床想了十年,都未睡上,但为了二叔,母亲不惜从娘家借钱,打了这张金鸡六弯床。这也是许培秀嫁过来的条件,否则她就不嫁。母亲对许培秀的所有条件一概应承,没有一条不应承。 用母亲的话说是,赶紧将他们婚事办了,乘热打铁,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办,以后女人嫁到婆家生了娃,就是煮熟的鸭子飞不了,现在生米还没煮成熟饭,得赶紧煮,以免夜长梦多……母亲的智慧可不是一般人所能比。 祖母没法,对这个无比刁难的新二媳妇可谓恨透了,没有丝毫好感。要不是母亲坚持,祖母一准不要这样的儿媳妇,冒起儿子打单身。 六弯床打起了,还缺几床新床被。许培秀又发来话,要六床崭新的纯棉的手工制作被子。六床纯棉印花印染田园风格四件套,一套富贵牡丹,一套小清新兰花,一套麦穗成熟金黄,一套儿童卡通。要得真是稀奇古怪,故河口自古以来第一次听说,女方出嫁找男方要床上被子行李的。还要得新奇,什么田园风,卡通风!敢情友打卦这个新接的二媳妇是个大城市来的人? 实说,母亲也觉得为难,就这十二大件,件件都不是便宜货。治起来没得个两百弄不来。母亲实在没地儿想法了,就叫祖母去想法。 祖母心里那里不是气,气得恨不得跳脚骂许培秀的娘。这哪里是在接儿媳妇,是在烧钱,谈买卖交易。关键祖母家没得钱烧。全是母亲与父亲想的方。依照从前友打卦的脾气,这桩儿媳妇她真不要。若不要了,之前的付出岂不是肉包打狗有去无回,亏得更多。 母亲便劝解祖母说:“许培秀确实刁难,可她也是为二丘,为了他们将来的家,还不都要嫁到家来的。您老别气,找大姐想想法子,我属实想不到方,炳二也想不到法了。” 那时前进农场开垦已成,大姑作为前进农场第一批开垦者,分得到了诸多田亩。住公家的屋,种公家的地,交田租。宽阔的田亩,种了棉花,挖了鱼池养了鱼,还发展了果园。可谓一片前途锦绣。前进农场跟故河口比起来,是个丰收开阔的大农村。农场的农民不叫农民叫职工,农场属国营单位,前景十分美妙。大姑的远见卓识无不表现在此。 二叔结婚的六床棉被。六床田园风的纯棉套件,祖母当成了大姑的任务。大姑必得给二叔六床准备好,新婚被还要绣花加喜字,人工纺纱棉网纱。要求可多。徐培秀真是见多识广,一个水田乡里出生的女子,居然知道纯棉花被子,还手工纺纱棉纱网。实在服了。 说白了,纯粹刁难,根本不想嫁。人家儿子结婚,新娘被是女方嫁过来。许培秀偏不,叫男家办。还得纯棉印花印染的。故河口人听都没听说。跟老土的故河口比起来,焦山河还真是靠近市区,有些街上气息了,连带那地儿的女人也有街上人的习惯?这么说吧,许培秀跟二叔结婚的规格,全按城里来,而不是按乡里来。 祖母真是气得七窍熏烟。依照祖母友打卦的往日脾气,这房二媳妇送给她,她都不要,哪里有这样的,要了大件,还小件一样也不放过,真是厕所里打灯笼,照屎!什么都男家办,老娘倒要看看她出嫁都嫁些啥东西过来?她娘的?…… 可惜祖母不敢高声叫骂,否则一准骂开了。也没有精心的收拾打扮,大不同接母亲头桩儿媳妇心底来的隆重!确实,在乡下的风俗,女家要男家准备新娘被,在中国华夏这片土地上,还没见过。(当然是那时候的风俗,现在怎么的,应该没有啥界定了。)办就办呗,为了二叔三两的婚姻大事,祖母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谁叫人家许培秀比自个儿子强那么多,强了可不是一点点,而是天壤之别!就许培秀生在的郊区,与特别的美貌,完全可以嫁到城里,或当个军嫂。二叔真是捡到了宝。 大姑在前进农场开辟鱼池果园,可棉花还没种起来,鱼池开了,年年投本大,鱼儿又还没长大,没到收获季节,正是青黄不接时,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哪里拿得出钱弹六床被子,还有六套纯棉印染的新婚套件? 大姑接到母旨,又喜又忧,喜的是娘家二弟终于要结婚成一户人家,忧的是哪有钱完成母旨下达的任务?这个新弟妹要得可是稀奇,从前结婚床上用品都是几床自己缝制的老土布,哪有纯棉印花印染的啥东东啊! 但大姑丝毫不敢怠慢,赶忙卖掉一亩鱼池,换了几床好被,匆忙地赶回娘家来。大姑心底欢乐的,欢乐二叔这个两声哑终于成了家。几张棉被怎么也得办好。至于纯棉印染套件就折成钱,让许培秀娘家里去弄。前进农场隔街还远,赶不及。 祖母看见大姑的六床新棉被,喜笑颜开,答应大姑参加二叔的婚礼,否则,祖母就将大姑赶回前进农场,不叫她参加二叔的婚礼。祖母待女儿的狠,可见一斑!祖母重男轻女的两样心,可见一斑, 故河口有个风俗,女人什么都可嫁,就是不能嫁婚床,要睡男家打的婚床,那样的婚姻才会幸福,家才会兴旺,都不知道这是何道理? 所以,除了这张六弯床和大姑送来的六床新被,二叔新房的大大小小,什么脚盆,提桶,花瓶,香水,花儿,大柜子,小柜子,写字台,沙发,茶几等,那个是应有尽有,看得人也是眼花缭乱,全是二婶子的嫁妆。 祖母之所以如此愤恨,还不因为母亲嫁过来时,她自个没出一分钱,都吃百家饭,办的百家婚宴。压根地母亲娘家就没要任何东西。什么彩礼,根本没听说。这不,二叔结婚,祖母置办了六弯床,新棉被,套件,当是不爽快。 更为奇的,二婶子一样嫁了六床新棉被过来,与大姑的六床棉被排放在一起,个个套件都是绸缎面料,贡缎花样,可谓气势雄伟,十二床新娘被,十二床新娘套件,故河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新二婶子的嫁妆这个气势一来,就是要压倒一切。早还说叫男家准备六床新被,原是为自个多攒六床,并非没嫁的?新二婶子的精明可见一斑。 祖母友打卦望着许培秀的嫁妆,哪还敢吱一声。尽管自家打了六弯床,做了六床新娘被。可人家也嫁了同样数量的,同样纯棉,贡缎,绸缎,绣花,印染的,各色面料与花色都有。我的妈,全家都可睡新娘被了,一辈子都睡不完! 祖母一见二婶子的嫁妆,先是被震慑得不敢吱声,一秒之后,不免内心盘算,一家老少往后的铺盖行李都不缺,不仅乐开了怀,哈哈大笑,哪里还记得半点之前的不愉快呢。 可许培秀进到陈家门,就板着个脸,一点都不愉快,不跟任何人说话,更不跟祖母说话。祖母深感气恼,想巴结还没门!但孩子们并不懂大人的心思!家里娶了新媳妇,确有些新奇事。小姑四叔和姐们可高兴,望着新二婶子的那几口红漆亮色的连衣柜,恨不得钻进去。总以为柜子里藏了神奇的好东西。即使没好吃的也有好看的。新娘子的柜子在孩子们心中,充满无限美好的向往!如阿里巴巴的宝藏! 等到第二天,新娘子回门,新娘子与新郎前脚才出门,叔们小姑后脚就进了新娘子的房,三下五除二,搭好凳子,拿来扳锁,开那个柜门。只是锁与柜门钉在一体,不好开。 小姑寻了把剪子递给四叔,四叔用剪刀尖在新娘子的柜门上撬。他要撬开那把锁,撬开新娘子的柜子,打开看看…… “她妈妈地,好难得弄……我手都撬痛了……”四叔一边手里用劲,一边嘴里骂不停,忙得脸上黑汗直流。忙得一双小手在脸上抓来抓去,都抓成了花脸。 姐们在一旁干着急:“四叔,你快点儿,快点撬啊!” 姐们想快点将新娘子的柜门撬开,得来那些好吃好喝的东西,好看的绸缎手帕,大红枕巾上绣有双鸟富贵牡丹花,啥啥的,偷一对枕在自个头上,多美。这诱惑实在太大,新娘子的柜子对孩子们细小的心灵来说,就是个宝藏,丰富万象,要什么有什么,应有尽有。 只可惜,四叔撬了半天,也没撬开,还将新娘子的柜子面上的红漆,撬落了好几块,落了一地。小姑急得没法,赶忙从厨房拿来一盒火柴,一把菜刀,边递给四叔边说:“四哥,要不一把火将柜门烧开好了,柜子不是木做的嘛!要不,火烧不成,就一刀砍向柜门,我看还有什么砍不开的……” 四叔可不傻,小姑的这种蠢办法他不用。 几个小人儿想了好多办法,小脑袋瓜子想破了,忙乎了半天,小手丫都忙痛了,板凳椅子都遭殃,被他们搞得伤痕累累,精疲力尽,可惜的是凳子椅子不会说话啊。可新娘子的柜子门依然纹丝不动。那新上的铁锁真是个铁将军,任凭他们怎么撬,就是一动不动,撬不开! “都是上好的杉木,她妈妈的撬都撬不开……” 几个小人儿就在旁边喝:“嘿加油,嘿加油…” 第四十七章 二婶子赌气要分家 祖母从外面回来,听到屋里的吆喝,感觉不妙,奇了怪了,大白天里,孩子们不在外面玩,跑到新娘子的房间吆喝个啥? 祖母进到二婶子的新房一看,我的个天,怎么得了? 实说,祖母看到眼前的情形,吓得双腿发软。一点都不似天不怕地不怕的友打卦了。从来不打骂孩子的祖母,忍不住将孩子们一个一个拖到堂屋中间,跪下,伸出自己的小手丫,一个人吃几竹鞭,边抽边将他们臭骂了一通。因为祖母实在不好意思向刚娶进门的新二儿媳妇交代清楚,这情形是如何发生的? 几个小孩此刻也知事态的严重性,吓得要死,吓得想从家里逃跑。但逃跑是不可能的,二婶子若回来,还不说这家的老鬼小鬼串通一气整治她!就这样,几个孩子跪到天黑,二婶子新娘子回门,都从娘家回家来,他们还没起来。 二婶子刚回来,还没进房,没看见她新嫁来的柜子被撬的模样,只说友打卦发什么神经,大白天将孩子们跪在堂屋中间干吗,犯了啥罪大恶极的事,犯得着?都说这家的老娘是个母夜叉,我看可实。 许培秀边心里嘀咕边进房屋,边还连连对祖母不耐烦地说:“您老这真是新事新办啊,我这才回门回家来,您老就将孩子们跪在堂屋中间,给谁跪啊,跪给谁看啊,我可没有得罪你让,没得罪这些小祖宗……神经病……” 祖母一听,浑身冒火,她娘地个瘪,没家教的东西,还骂老娘神经病,老娘神经病叫他们跪着,老娘看你进了房间,不呼天抢地发神经才怪,老娘是你说的神经病,没大没小的臭婆娘……要是搁在往日,友打卦这个得理不饶人的厉害角色,会轻易放过许培秀?只是如今,自己犯事在先,英雄气短,就任由她得意两分钟,老娘看你不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祖母这忽内心嘀嘀咕咕地还没消停,那里二婶子就尖叫三声,嚎哭起来。二婶子走进自己新房一看,我地个天我地个地,房间大白天进了强盗吗,只见新嫁来的柜子伤痕累累,血漆斑斑,染红地面,惨不忍睹!二婶子见她嫁来的新柜子才一天就如此模样,心扉里的那个痛彻,就地嚎哭,骂道:“小砍脑壳的瘟神们,贱东西的强盗们,狗东西的小瘪三,都撬坏了我的柜子,想偷啥?有啥好偷?” 祖母一听,二婶子咋能这般骂孩子,什么狗东西的瘪三,你他妈的才瘪三呢,心底那个气啊,又不敢回一句,赶紧一只手捂住耳朵,一只手拿着竹鞭对着孩子们的屁股猛抽,抽的孩子们哇哇大哭,就听不见二婶子在骂什么了。 就这样,孩子们屁股抽得一条条的血印密密麻麻,腿都跪肿,二婶子的骂声哭声还没停。骂着骂着,哭着哭着,还一串钥匙哗啦哗啦地将柜门猛地一排排打开,直说:“打开让小强盗们看看,看里面有啥好东西偷,柜锁都撬坏了几把,呜呜呜……” 其实新娘子的柜子里真没啥东西,几套新衣服,一对新枕巾。那气派的床单被子都摆在六弯床上。糖果绸缎手帕,二婶子自个带在身上呢。真是白辛苦活忙了一阵,啥都没得到,得到了一餐好家伙打,一顿好骂,真是手贱,该骂该打。可心奇啊。 祖母听到二婶子骂孩子们左一句强盗右一句强盗,气得不行,只管拿孩子们出气。二婶子嫁得不顺,也拿孩子们出气。二叔呢,耷拉着耳朵坐到屋山头去了,不来参合这一档子事。因为二叔根本没有这个魄力与胆量面对这样的家庭场面。 就这样,一大家子闹得雷和一汤,不可开交。平素雷厉风行,果断厉害的祖母友打卦,这刻也是六神无主,闹昏了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后来父亲与母亲回家来,才平息。 从此之后,二婶子说什么也不肯跟大家一块住,直接跟母亲摊牌:“大嫂,你来看,我这才进门第一天,就这般遭强盗,不是我要分家,是真一起住不下去,大嫂,你能忍,也并非我不能忍,我就是不能这样跟你一样过……” 新二婶子的意思是,必须即刻搬出去,即刻兑现土墙屋,一年期限她不等了,否则,她就回娘家,再也不回来了。 祖母听了,气得浑身发抖,只是不敢发作!一看人家许培秀金枝绿叶的,穿金戴银的花花新娘,何以能遭这样的罪?人家那可是住街的主,谁晓得怎么阴差阳错嫁到了故河口。嫁给了我二叔一个脑膜炎后遗症。许培秀才亏大了呢。 母亲还是二话没说,一口应承下来。与二婶子商讨了半天,终于达成了协议。 待到第二天清晨,一起床!二婶子没搬走,倒是我的父亲母亲与祖母叔叔们一大家人搬出去了。母亲编的柴房就让给二叔与二婶子独住。一年期到了,再拿土墙屋来换。 一大早,一大家子瓶瓶罐罐的能搬哪里去? 李歌满实在看不下去,就将自己的屋子腾出来给父母暂住,祖母与小姑四叔一家人呢,就住在父母新搭的柴棚里。至此,一家分做了三家。许培秀分家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父亲与母亲搬到李歌满的房子里来住后,可是清闲了不少,起码不用每天每日与祖母祖父叔们小姑面对面。算是有了自己独立的家。母亲与父亲结婚十二年,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相处的空间,分家了。 父亲也十分欢喜,请了几个队里人帮忙,将李歌满的旧屋浑身上下翻了个遍新。李歌满的土墙房上好,也宽敞!足够父母孩子一大家人住。这个土墙房是假土墙。墙壁是钢柴编制,用牛屎河沙搅和着泥泥着,平坦青绿,有股草木清香。之所以草木清香,是因牛是食草动物,牛屎是牛吃草变来的。正屋分一间堂屋,两间房屋,一间末角,厢房厨房厕所。父亲母亲一间,姐们一间。李歌满住末间。 这栋假土墙壁子屋,父母带着一家人一住就是若干年,直到新砌熟墙房。改革开放的七八十年代来了,才搬出去! 第四十八章 半夜闹心的哭声 我们全家搬住李歌满的房子里后,安静了很多。 但每论父亲回家,母亲的房间还是会传来闹心的哭声。这个哭声不似之前的大,是低声的抽泣,不仔细听,还以为谁在嘤嘤细语。仔细听,千真万确,女人在哭泣。再仔细听,哭的声音奇小,像精灵吱吱吱的,听得叫人打颤,吓得浑身汗毛抖!奇了怪了,母亲的房间除了父亲与母亲,真没有其他人,谁在哭呢? 这夜半从母亲房间传来低沉压抑的哭声,可吓坏了姐们。姐们总不明白,为什么睡得好好的,半夜总有哭声传来?父亲回来了,就算出鬼,鬼也不敢来找母亲啊。哪个鬼的胆子这么大,深更半夜,闯进民间家庭主妇的房间?也许是出现了幻觉,耳朵出了毛病?也许并不是从母亲房间传来的,而是从屋外传来? 倾耳一听,屋外还真热闹,呜呜呜的狗在哀嚎。狗平素都是汪汪汪的叫,这半夜却呜呜呜的哀嚎?莫非看见了鬼了不成!再倾耳细听,鸡也打鸣了,在果果哥果哥哥的大喊大叫,听不出太多的表情,但有点惊慌。 那时,村上半夜三更如果发现激烈的狗叫或哀嚎,狂热的鸡鸣,定是村上某个地方出鬼。都说狗长着一双夜眼睛,看得见鬼。狗看见鬼了就哀嚎,狂犬!难不成李歌满家出鬼?狗们也听见了夜半的哭声? 姐们数大姐最大,最细心,也最胆大。几姐妹听得浑身发抖,藏在被子里不敢露脸,唯大姐半夜三更地偷偷爬起来,拨开狗叫鸡鸣,顺着嘤嘤的哭声寻,要寻个究竟。还真顺藤摸瓜的寻到了母亲的房间门前。 大姐透过门缝一瞄。只见母亲躺在床榻,坦胸露乳,边哭边不知在做什么!父亲躺在床上看着床榻的母亲,慢慢下来,将母亲抱起,这忽儿,母亲哭的越发厉害,嘤嘤之声就数这个时候最激烈…… 大姐看不懂,慌乱地回了房!大姐心里纳闷,母亲这好好的,为啥就要半夜里哭?难道母亲的怪病还没好?成了菩萨,还是马角? 大姐回房就对姐们说:“母亲的怪病还没好,父亲一回家就发!你们可得当心,不要在父亲回家时惹毛母亲,否则,一准又要哭半夜,可是闹心……” 姐们就奇怪,父亲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母亲高兴还来不及,怪病该好了啊,怎么越发厉害了?之前说是人多心烦,现在可是嫡亲的一家人住一边,还有啥心烦的!之前是因父亲回家,祖母总拖住父亲,不说到半夜不让回房睡觉。母亲心底不快哭!现在两口子单独一个房,再也没祖母横在中间,两口子想怎样就怎样,母亲为啥还要哭? 姐们的小小心里不知多担心,困扰!还以为母亲着了什么邪,不得好了。这个个中的因由,只有大姐懂得一点,其他的姐们一点都不懂。 我出生之后,母亲的这个怪病还没好,偶然发,就被大姐跑进母亲房间,将母亲一把从床榻抓起来,对母亲诉斥:“好好的床不睡,干吗睡床榻,都什么作为?哭哭哭什么哭,又要哭到半夜闹心死……” 从那之后,母亲的怪病似乎好了些。往后还发没发,我不晓得。 后来,我长大了些,才明白,母亲为什么哭?一个女人独自在家,操劳出工,带孩子,多辛苦,丈夫回来了,当有些怨言,要撒撒娇。 在我印象中,父亲一直温文尔雅,总提着个黑色公文包,满脸微笑地从屋山头的那条小路,乘着辉煌的夕阳归来。穿着一身兰色咔叽的中山服,还是玉树临风,谦谦君子的好郎儿,几十年没变,只是身份有变。(那时父亲没唱戏了,被调到荆州农业技术学院当技术员呢!) 父亲从不打骂我们,对任何人说话,都细声细语。可母亲却喜欢骂人,只要父亲一回家来,不仅半夜会有闹心的哭声。一大早,还有骂人的特级表演。不因什么事,母亲都要大骂一场,嗓门非常高,连着祖宗十八代,骂得祖母与小姑一大清晨直往我家跑。 祖母跑到我家的屋台阶上,就说:“秋香,一大清早谁惹你了,骂得吓死人,以前我是对不住你,可孩子们没罪啊。” 姐们见祖母来了,一个个胆战心惊地穿好衣服,赶紧上学去。不想听母亲激烈的骂人声,压根地,半夜闹心的哭声,还没从神志与耳朵里消失呢。 大姐上学走在路上,就跟二姐嘀咕:“母亲这怪病不知几时得好?几时不得好,我们几时都得遭殃!” 就因此事,姐们对母亲不大喜欢。所以,小时候,姐们喜欢祖母胜过母亲,祖母也很喜欢姐们。至于对付母亲的那些,反正已成为过去。母亲一说起,姐们就劝她:“都是过去了,现在祖母不敢对你怎样,不就得了,那也不完全是祖母的错,是时代的错。” 母亲一听姐们这样说,就不言语。但心底的气一直没消。母亲那样骂姐们与父亲,也是给祖母好看。至于夜半为何要闹心的哭,可就迷糊。 母亲其实也只是口恶心善,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仍叫姐们给祖母送去。祖母有什么好吃好喝的,也不忘给我们送些来。最记得杀年猪了,煨猪心肺汤喝,将猪心肺切成块状,用土罐装好,放几坨萝卜,加好味,水,生姜,罐口用铁盖盖住,然后将土罐放在灶里煨,只煨得满屋飘香,鲜红的猪心肺煨得烂咩哒。然后从灶里将土罐拖出来,打开,撒一点葱花,那个香儿飘啊。馋的人流口水。 母亲便尖着嗓子喊:“平儿,贵儿,兰儿,你们跟老娘从碗柜里拿个大菜碗来,把心肺汤给你祖母端一碗去……”此刻母亲是欢快的,夜半也不哭了,因为快要过年,父亲罕见地在家里多呆了几天。也是冬闲,父亲的农业技术指导的活儿不那么忙了吧! 如此等等。 二叔三叔小姑都听父亲母亲的话,几姐妹兄弟做什么都有商有量。这么说罢,父亲与母亲虽与祖母分家了,但仍是陈家的舵把手。田间的事,母亲还管着做,鞋也一样做。不同的是,祖母不再对母亲挑三拣四,也不再在父亲面前说母亲的长短不是。只说她的大儿媳妇余秋香好,但也不敢说她的二儿媳妇许培秀不好。 这样过了些日子,祖母自觉得对不住大儿媳妇秋香,就将二儿媳妇培秀叫来,重新分了一次家。把家里欠的外债,均分到两个儿子儿媳的户下,自个带着四叔,小姑,祖父过清闲日子去了。 用母亲的话说:“你的祖母哪里是对我好,是为她自己好。我跟她一起过了十二年,分家不仅没分得到任何东西,还分给我四百斤大米与四百块钱的外债。” 二婶子许培秀也分了一百斤大米与一百块钱的外债。 不知祖母何时欠下了那么多外债的。 用母亲的话说:“你们的二婶子还是好的,刚嫁来,本不该分那些外债,是做大嫂的无能为力,土墙房还是要跟他们做的。” 二婶子听了,便来劝母亲:“大嫂,我不怪你,是你人好,那些钱,大嫂也没用一分,你来陈家做儿媳妇,前后还了八百块外债,我只还一百。看在娘家亲人面子上,我不离这个家,也不会离这个家,大嫂放心吧,只要不跟友打卦住一起,我承认还,土墙屋大嫂说跟我做我就要,不做我也不会争的……” 母亲的意思是。祖母不要把债务分给二婶子,她做大的对小的有承诺。二婶子怜惜母亲跟她一个娘家里的姐妹,不争土墙屋,还还一百块钱的外债,也算是蛮好的了。当然,二婶子是聪明人,知道大哥大嫂承诺的不会失信,这样说话,不是显得自己挺贤惠而得体吗?土墙屋到时候也不会少,大哥大嫂听了她这话,会更加努力把土墙屋给她做好。 但祖母硬要分给二婶子一百块一百斤大米的债,二婶子也没多话说。怎么说,二婶子比起母亲余秋香,同为儿媳妇的她,真是强多了。 不过这样也好,一家分成三家,母亲可与父亲奔向自己向往的幸福自由生活。要是一直与祖母四叔小姑他们一起过,何时是个头?但事情并非那么简单。这如意算盘还是祖母友打卦打得最精,获益最多,闷鼓佬余秋香吃亏最多。许培秀虽然承认还钱,换个清净,也值。何况还有大哥大嫂承诺的土墙房! 两次分家之后,祖母一家人,父亲母亲还是照样要管,没有一刻轻松。你说母亲如何不窝心?如何不要在父亲回家之时闹一闹?哭一哭?那半夜闹心的哭声还是时常响起。倒是二叔与二婶子分家独立出去,也算省了父亲母亲的一门轻。 第四十九章 二叔婚后绰号酒麻木 父亲与母亲搬到李歌满家去住时,李歌满已有些病了。戏班由胡麻子与父亲打理。(父亲占主导,胡麻子协助。)李歌满岁数虽不大,却已很老了,曾几何时,大家都叫他满爹了。 满爹一生一个人,只生对祖母一家人好,难免让人想入非非。李歌满那情形搁在现在,定要遭猜测。就父亲与李歌满无论长相气质都似一个模子刻的。父亲走出去,人都说他像他满叔,没人说他像他父亲陈克善。本来父亲也没有哪点像祖父陈克善。身材相貌都与祖父天壤之别。 忘记交代一桩事,李歌满的身形相貌与祖母七分相似。起初不相识的,一眼看去,还以为他们亲兄妹两。熟悉了,才知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而是打小青梅竹马。这也难怪人家心底犯嘀咕。不知祖母这家人的组成成分咋地那般复杂。 但李歌满与父亲是大家崇拜的“明星”,再则,父亲与李歌满的高风亮节,早赢得了乡亲们的信任,没人拿他们说事儿。 李歌满在故河口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口碑非常好,虽没在故河口成家,但立了业。要知道,李歌满的父子戏班带动了故河口多少人的就业!穷人家的孩子没饭吃了,就往李歌满的父子戏班硬塞,李歌满从不拒绝,尽心尽意地教导他们,让他们成才,混得一口饭吃。甚至还为他们成家费尽了心。胡麻子,父亲就是例证。这么说吧,李歌满是个对乡亲们有贡献的人,值得敬重!地方文化局对李歌满的父子戏班也挺重视,经常去听父子戏班的戏。时有地方搞个什么文化交流会,父子戏班必去唱一曲。 其实没有血缘的人,长期生活一起,相貌气质也会相似。父亲与李歌满的相似,来源他与李歌满长期生活一起的缘故,非大家猜测的,父亲是李歌满的嫡子。 李歌满与祖母的相似也因这个。李歌满素日回故河口,多半时间在祖母家,与父亲叔们一起进餐。父亲携带一家人住进李歌满的屋后,更是朝夕相处。李歌满名誉上是父亲的恩爷,师傅,而实际上一直扮演着父亲的角色。谁叫祖父是个千岁爷,还患有气喘!根本没时间与心情管孩子!在祖母的这个家,祖父是缺失的!好在有李歌满在,父亲叔们从不曾感到祖父的缺失有啥缺失的。 李歌满病着的时期,祖父最快乐,他一反从前的千岁爷状态,时常将个躺椅搬到禾场里晒太阳。边晒太阳,边拉着那根牵着三姐摇窝的绳子,唱着儿歌,哄三姐睡觉。唱的儿歌与声调都不同往日,是他自编唱的:“我的孙伢,乖乖哦,睡磕磕,我的孙伢,乖乖哦,睡嗑嗑,我的乖孙伢,姓陈罗,我的乖孙伢子,做梦笑一个……”祖父一个人自导自唱的一唱一回,然后呵呵一笑。 前所未有。还叫他的孙伢三姐在梦里也笑一个。 不知祖父这样唠叨地哼唱为什么,难不成三姐不是他的乖孙伢子,不姓陈? 门前菜地的向日葵金黄地开,在晨雾下,如缭绕多姿的仙子。祖母的菜园早给了二婶子。二婶子做事也是能手,菜园里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作物品类也丰富多样。只是二婶子的菜园的草,孩子们也难吃上一根。若哪天四叔小姑忍不住跑进她的菜园,哪怕没偷吃任何东西。二婶子也会开口闭口地骂他们贱强盗,狗强盗,好吃了去死。 骂得祖母一再交代孩子们,哪里去都行,就是甭往二婶子的菜园去,走路也绕着过。所以二婶子菜园的向日葵长得大,朝着阳光,直长成满粒粒的葵花籽。从前祖母也在菜园种过向日葵,只可惜,它们从没有长大过。向日葵杆才一小孩高时,就被扳下头颅,当打仗的工具,当球踢死了。 二婶子的菜园里还有成排的高粱,青菲纤长,一看就好吃好甜。长到祖母的菜园里时,可是滋养孩子们快乐与梦想的源头,随时随地就可跑进菜园弄一根来吃。或将长长的高粱断成一筒一筒,藏进书包里,下课了拿出来吃,那个幸福之感,无以言表,诸多年后,依然记得一清二楚。只是二婶子菜园里的高粱,孩子们一根也甭想吃到。真不知道折杀了孩儿们的多少快乐与梦想。 因为二婶子要拿高粱苗子扎扫把卖钱,拿高粱米粒卖给人家槽坊放酒。才不像母亲将高粱粒和着糯米磨成粉,做成银巴子,给孩子们吃。 二婶子心中自有打算,大家伙靠不上,几亩田地靠不上,就是温饱也成问题,谈什么盖房子?更何况,二婶子心中的梦想升级了,并不想土墙房,而是杉木架子屋、青砖蓝瓦房!不想点办法,不精打细算,真不行。那些小贼鬼们,她才懒得管,懒得给个什么。 几年后,二婶子确盖了杉木架子屋,只不过,不是用他们自己的钱,也不是用母亲的钱,而是李歌满的钱。至于青砖蓝瓦房,可是那时农人的梦想,攒上一辈子,也难做得起。二婶子一个女人,又有多狠呢! 说了这么多,只想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二婶子家里的针看得比黄金金贵,稻草也是金条。素日,人见不到她家的一针一线,也吃不到她家的一顿饭,喝不上她家的一杯茶。哪像母亲针线活天天做,做了鞋子给大家穿,给祖母拿去走亲戚送人。哪像祖母的饭菜茶水,随时给人家吃喝,还要赠送人家土特产。 人家都说,祖母收了房厉害的儿媳妇。二叔呢,娶了个厉害的堂客。故河口少见。全家老少都知道二婶子尖锐苛刻的为人,从不去招惹她。尽管这样,二婶子还是认为自己嫁给二叔,被骗了,被迫的,瞎了眼。 二婶子一开口就骂:“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二叔,看你二叔那怂样,就是活脱脱的陈千岁,怎么你二叔他们几弟兄都不踏陈千岁的代,就你二叔踏……” 看,连带祖父一家老少一起骂了! 但二叔并不恼,任凭二婶子怎么骂,他总呵呵地笑两下了事。笑两下就去干活。任凭二婶子怎样窝气,也无法再骂下去,也就不骂了,满心怨气地去地里干活。小两口倒是勤爬苦做的人,从不偷懒含糊。 二叔勤劳善良,不像祖父年轻时自暴自弃,也从没有祖父的打牌赌博坏习气。干活舍得出力,牌皮不沾,也不抽烟,只是喜点酒,喝了点烧酒,就胡言乱语。 自从结婚后,二叔的话似乎多起来,口吃也好了。一坐在那里,就坐一个坑,坐半天,吩半天白。喝了酒,更是话多,湖南海北地乱扯,一扯好半天。似乎要将前半世未说的话说回来。渐而的,人不叫二叔绰号“三两”了,而是叫他酒麻木。或叫二叔的书名章松! 乡亲们一说起二叔这个酒麻木,就摇头,拿起酒杯就不知道天光日月,一天天的时光,就这样被他稀里糊涂地喝完了。喝的阳光酒醉,家门都摸不着。有次走在路上,脚被玻璃碎片划破,流了一路的血,也不晓得痛。有次还喝得醉在村里的坟山缝里睡了一夜,也不晓得害怕。幸得二叔不会骑自行车,否则一准一个摔死的像。对于这样的二叔,二婶子毫无办法,无论二婶子怎样骂,二叔只是悠然得不理,酒醒来照旧喝。骂得实在受不了,就扭过头来,对二婶子一声吼。二声哑好了,却成了一头一声吼的公牛。 听到二叔如公牛一样的吼,二婶子便骂一句脑膜炎后遗症,就此熄火。 二婶子的内心其实还是疼二叔的,二婶子骂二叔,并非怪罪他喝酒喝拐了,而是怕二叔酒醉了误事,伤人伤己。 村上就有个姓赵的酒麻木,端起酒杯就没得止境,胡说八道是小,还怪喜欢骂人打人。喝醉了,横竖倒顺都找不到,居然将儿媳妇一顿好打,儿媳妇骂他,他还灌茅厕的屎给儿媳妇吃。硬是将家里的两个儿子喝得成了两条光棍。离婚了呗。你说现在的时代,哪个儿媳妇还由得你公爹打骂灌屎吃的,就是骂死你屋里的祖宗三代,也不要灌茅厕的屎吃好吧。真是通你屋里的祖宗八代也划不来。灌得儿媳妇的娘家母亲插着腰在他家门前骂了三天三夜,不收手。还是乡亲们好生劝说才回去的。 好在二叔喝醉了酒,还没打人骂人的习惯,只是对二婶子公牛一般的吼。二婶子也不见二叔意思,只道是二叔真有脑膜炎后遗症,否则,就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吼她啊。 第五十章 李歌满病了谁最高兴 人都说二叔长得跟祖父一个模子里刻的,除了不赌博,千岁爷的慢性子倒是一模一样,是祖父的真儿子。而父亲,乡亲们不敢公开议论,私下总多议论。上一节写过,父亲陈章蓝无论相貌与性子,跟祖父陈千岁相隔得实在太遥远。倒是陈章蓝的面貌气度身材都神似李歌满。 不看祖父一个千岁爷从不出门,表面两耳不闻窗外事,可外面的一点点风声,还是有所闻。祖父最喜欢二叔。就是摇孙子,也不忘给二叔的菜园赶鸡子,鸭子。 祖父半斜身子躺在躺椅上,眼睛要闭不闭,要睁不睁,面色清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因为久不见阳光,因为内里气虚。祖父那样斜躺,边半睁着眼睛,一边晒太阳,一边用根竹响噶棍在地上敲得清响,边敲边在嘴里骂:“该死的畜生们,你们消停点罗,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叼死了罗,别把俺二媳妇的菜园刨乱了罗,你们这些不听话的畜生,该死该死真该死,喊都喊不听,喊都喊不停,就别怪我的响噶棍不认你们,敲死你们一只好炒了炖了,下,下,下酒酒喝,咳咳咳……” 祖父这样其乐无穷,边唠叨边微笑,诡异得很。没有人知道他在笑什么。 时有唠叨着,就停下手中的响噶棍,从躺椅上坐起来,对着坐在旁边,也在晒太阳的李歌满,笑着说:“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怎样?” 祖父是过去的说书先生,秀才,举人,肚子里还是有墨水的,当知道李歌满听了他的这句问话的感受。不待李歌满答话,祖父就面带笑容,继续问:“满哥,你觉得我这人的人生到底怎样?你觉得你这人的人生怎样?” 满哥不回他,微笑地走进屋里,抽了一根卷烟,拖着那只像祖父的响噶棍一样长的烟单子走出来,走到祖父身边,问祖父:“克善弟,太阳快下山了,你该进屋了,等会孩子们回来,该说我了,没事你就不要坐在门前,天凉,侵了风,又要咳嗽的。” “咳咳咳阔阔阔……”祖父听罢李歌满的话,还真的一连贯咳嗽起来,咳得差点背过气去,咳出那一包包的绿痰,吐在痰盂里。 痰盂总跟着祖父,就放在祖父睡的躺椅旁边。痰盂里装着灶里的土木灰,土木灰里埋着祖父咳下的痰。起初,一包绿痰吐进去,土木灰还一弹。吐的次数多了,土木灰都被痰黏住了,跟陈千岁一样的一团死灰,弹不动了。待小姑还是二叔回来,给他倒掉,再盛一痰盂新的土木灰去,原放在祖父的躺椅旁边去,这样周而复始。祖父本年轻才华的生命,便在这一幽暗的痰盂边度过,渐而没落死灰。他自藏在一个角落,大家都不近他身,还是有原因的。就是那痰的腥味很重,很脏,人一见了,就要呕,谁无事近他的身啊。他也自知做个千岁爷,一动不动。 祖父阔阔阔地咳嗽了好一会,喉咙里一大包痰呼噜呼噜的响,咳不出来,似乎堵住了喉咙,一口气喘不过来要咳去似的。终于,祖父缓过气来,沉闷的咳嗽里,咕噜一声一包绿痰咳出来,扑腾一声落进痰盂。祖父的喉咙顿时清爽了,又对李歌满笑着说:“满满满哥,你说我们两,谁谁谁会活得更长久,别看我这样咳咳啃啃的,我活的时间肯定比你长……” 李歌满只是微笑,不回祖父话,顺手把祖父的躺椅连着祖父的人,一起推进祖母的壁子屋里。把门前晒的衣服,鞋子,腌菜等东西,都一一收拾进去。把三姐的摇窝也搬进屋里去。然后用一把竹扫把,在夕阳的照射下,将屋门前的树叶扫干净,将祖父的痰盂清洁。 做完这些之后,李歌满就乘着夕阳最后的一丝绯光,回房坐定,端起烟单子抽卷烟,把烟单子的卷烟弹一弹,抽一抽,然后放下,沉思冥想。卷烟的香味迷漫房间,一丝丝红心静静地燃烧。他默望着卷烟燃烧起来的红心,静静地闻着那一丝烟香味儿,沉入了漫长的迷茫的思绪。没人知道他在思想什么?直到祖母,母亲,姐们各自忙碌的回家来,他仍旧在沉思冥想,似乎沉入一种宁静广阔的时空。外界的任何声响,丝毫不能影响到他。 在陈千岁一日日的唠叨中,李歌满自觉人生暗淡,没得个名,没得个份,也没干个什么千秋大事业,一辈子算是成全了这个气喘病陈千岁。但李歌满就是李歌满,他心胸广大,人品崇高,思想纯粹,他才不会想这些个人的事,要是他想个人的事,至今就不会单身。 他一直大公无私地辅助许七友小姐,辅助穷人家的孩子,招他们来父子戏班学唱戏,留他们在父子戏班挣得点养家钱,扶持她他成一个家。胡香醇,陈章蓝,肖只得就是例子。还有至今与父亲肖伯父交往甚好的河那边,我喊小李叔叔与余噶叔叔的两个男人,也是从小与父亲一起在李歌满戏班唱戏的师兄弟。 那些穷孩子都是李歌满的徒弟,他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不会一个人孤老!父亲便是他的好徒弟,好儿子。大家平时都这样说。他最自豪而满意有父亲这样一个孝顺的徒弟,恩儿子,让他觉得自己一生没有白忙活。忘记交代了,父亲早年就拜了李歌满为恩爷。 每次看见姐姐们一个个清秀机灵快乐地喊他满爹爹时,他心底会涌来一股温暖的密流,没人知道那密流的滋味怎样的?可能有点甜,但更多苦涩吧。听到姐们喊他满爹爹,他总把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她们享有。除了想这些,他还在想啥呢? 他想起平时替乡亲们治的大牛车,拉着柴吱嘎吱嘎地响,一直响到故河口街,拉到石头市,卖掉了柴,再吱嘎吱嘎地响回来。他前后给队里买了十二辆大牛车,一个连。多少乡亲用他的大牛车拉柴到集市去卖?数不清了。大姑与父亲小时候拉柴的牛车,就是李歌满买的。 他还想起队里的辗磨坊,黄牛,水牛,都是他给队里买的。那时多热闹,每次他买回一样大物件,队里人都要兴高采烈地围拢来看,过节一般,夸他好一阵子。当夸奖接近尾声时,新的大物件又买来。所以说,李歌满是在乡亲们的赞誉中度过一生的。他开戏班毕生赚来的钱,自己没用一个子,全部用在了乡亲村人的身上。 还有现在随着他天南地北演出唱戏的徒弟们,他们的将来如何?父子戏班的将来如何?徒弟胡麻子早不唱戏,来戏班的日子数得清。而陈章蓝这个唯一可撑起戏班的人,也有了家庭儿女,一晃,他们都长大了,他也老了。 陈章蓝一大家子,人人个个要成长,要吃饭,陈章蓝总不能老靠着天南地北地唱戏养家,我叫七友小姐的长子陈章蓝跟我学唱戏,失去了远大的前程,当了一个戏子,到底对还是错?唱戏又不是个什么铁饭碗,公家人做的事,自己忙碌的一生,到底又因什么而耽误了,没成个家,也没个女人……一晃,两晃,人家都叫我满爹了……再一晃,人都没了…… 人一说,好个英俊潇洒的李歌满,风流倜傥,风华绝代,该是迷倒了多少女子,如今你虽四十有九,但念你练的一身好功夫,长得一身的好皮瓤,找个好女人也不难,咋地就不结婚成个家,生个子,有个后呢?如今儿,想这些还有什么用,浑身都是病痛! 唉!想着想着,李歌满忍不住泪水满眶,情绪感伤。他真的回想不起今生的时光,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怎样的人生?一切都模糊了,他想不起自己在这个世间可是还有亲人?他们在哪里?他来自哪里?又在哪里? 李歌满对自己的童年跟祖母一样,记不全,唯记得自己在许家大院跟着许老爷子的儿女们一起生活,叫许老爷子恩爸爸。长到六七岁,许老爷子就将他送到当地知名大戏院跟大师傅学唱戏,是为父承子业。他并没有跟许老爷子的几个儿子一起习武。然后学唱出师,就在戏院唱戏。由着自身条件优越,习艺的精湛,与永不言败的干劲。最终独立门户,开起了自己的戏班,就没回许家了。 在许家生活的那些年,他与许七友小姐,许六友六公子关系最好。与许七友可谓青梅竹马,与许六友可谓生死之交,条噶朋友。往后的戏子人生里,也是与青梅竹马的许七友小姐,条噶朋友的许六友交往最亲密。条噶朋友许六友惨死,许七友小姐就是他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他打小没有自己的父母亲人!许七友小姐一家就是他嫡亲的亲人!李歌满对祖母许七友的终身守护,原是有来由的。 李歌满是个孤儿,从小被许老爷子从外地捡回来,养在家里的非亲非故非血缘关系的外人。他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也从未想过去找他们,他现在对祖母父亲乃至陈家人好,是在报许老爷子的养育之恩。可随时光流逝,小时候的那些事儿业已模糊。李歌满记得的是在故河口的人和事。 第五十一章 李歌满给队里买了头瞎子牯牛 李歌满一共给队里买过七头水牛,十二辆牛车!给父亲二叔买过两头黄牛,一头水牛,两辆牛车。给队里做了一座辗磨坊,买了一台大型辗磨!还有大大小小的其他。不一一列举! 那时期,祖父之所以得来队里看牛老倌的职务,是因队里的七头水牛是李歌满买的。祖母当初给祖父谋来的看牛老倌的好差,原是李歌满的功劳。大姑与父亲之所以有牛车拉柴去街上卖,也是李歌满的功德。 乡亲们看在李歌满的功德上,也不对祖母一家刁难,能行个方便的地方绝不不行方便。后来队里分田到户后,我们家那头不会耕田的黄牛,也是李歌满买的。 这些在祖父知道了,不知是多大的讽刺与侮辱!他的家庭与子女接受了李歌满的多少支助,祖父一辈子都不晓得。只有祖母许七友晓得。这一切都是李歌满背着祖父给到祖母,父亲与叔叔们的。李歌满给家里治了东西,从不跟祖父说,祖母也不跟祖父说,祖父也从不关心,全家人都知道,只有祖父不知道。 这么说吧,祖父在父亲与叔叔们的生活成长中是缺场的。大多数时候,是李歌满给他们支助,助他们成长。他就是这个家庭的长辈!男人!家长! 看,父亲、三叔走出去,背挺直,身材修长,气宇昂然,都似李歌满。一看就是练过功的人。不相识的看到祖母一家人,绝对以为李歌满是家里的男人。祖父总呆在家里,很少出来。不相识的不以为祖母家里的男人会是陈千岁。就是大姑父亲二叔的大婚之事,都是李歌满主持。祖父主持不了,也没有这个荣耀让他去主持。这么说吧,李歌满的一生没有遗憾,在家在外,都有功德记载。 一九七九年,改革开放开启,农村分田到户,分财物,分牛,分到我家的那头瞎子牯牛,就是李歌满给队里买的第一头牛。 凡乡下人,没有人不知道牛的。就我的父辈们,不管种地的,还是读书出来参加工作的,吃国家粮的,都会沟里齐。 沟里齐,就是耕地。会耕地,意味可以独自成家,成年了。遗憾的是这个习俗随时光流逝似乎消失了。现在乡下男子不兴耕地,有旋耕机,牛也养得越来越少。一则麻烦,每天早放晚收,一年四季不得闲!特别冬天下雪了,天冻地寒,还要拉着牛去寻食喝水,对年轻人来说,是很大的负担。二则,空着的草滩越来越少,牛没处好放。要是每天牵着去看,更麻烦。 在故河口时期,看牛是小孩或老人的事。 瞎子牯牛分到陈家之后,我与堂弟建看管它! 其实“他”不全瞎,一只瞎。“他”是故河口年龄最长的一头公水牛,喜欢打架,且打遍“天下”无敌手。 堂弟建手里老藏着把小刀,碰到瞎子大哥要动武了,他就拿出小刀,修尖“他”的角。“他”的角几乎弯成了一个圆,挑着谁了,会流血。 瞎子牯牛有一次与邻居队的一头大牯牛打架,居然把自己的角挑缺了,把对方牯牛的肚皮挑破了。害得父亲与二叔陪了好些医疗费。 因为瞎子牯牛“他”太喜欢打架,二叔一直想把“他”卖掉,父亲与祖母却不同意。因为在家喂起感情了,舍不得卖。瞎子牯牛在陈家喂了三年,一直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十分的王者!可不知怎的,一夜之间突然老了,打架打不动了,耕地也显得费力气!二叔就当家,七百八十块钱将之卖了。 二叔对父亲与祖母说,他心里也舍不得卖掉瞎子牯牛,只是“他”真的不被主人看好,一天天年老力衰,耕地都没有力气,迟早一天会瘦骨嶙峋地死去,还不如乘着有那么大一个个胚时卖了,可卖个好价钱。你们没用它耕地,怎晓得瞎子牯牛的大好时光已过去了呢,只有我知道啊……如何如何的…… 祖母与父亲经不住二叔磨叽,就同意卖掉它。一个牲畜老起来,如此之快,可谓令人惊讶。瞎子牯牛之前的威风,荡然不存。 瞎子牯牛被买主牵走的那天,流着泪,走一走,回一回头,极为不情愿。也许“他”心底不明白,自己功德显著,为队里为家庭作出过巨大贡献,现在虽然老了,可问廉颇尚能饭否?主人为何就要卖掉我,不要我了? 瞎子牯牛年轻时,确给队里生产作出过巨大贡献。就“他”那高大的身躯,一下可拉动三片犁,别的牛耕一亩地,他起码耕了四亩地。一王方的地,“他”两天就拿下。人家的牛一个星期都耕不完。耕完了地,力气还使不完,要去河滩跟其他的牛打架,才舒服。 二叔见到瞎子牯牛离去时流泪,自己也流泪。因为买主是个老人,一个老人牵着一头老牯牛郁郁双行,那是如何的一个情形,不说大家都可想象到。而且老人还没带那么多钱,欠了二叔三百块,说是回去喂养一个星期了再送钱来。 老人没有那么多钱,瞎子牯牛到底卖不卖给他?家里分成两派,一派卖,一派不卖。怕是老人牵走了瞎子牯牛,瞎子牯牛不争气死了,三百块钱不送来了,可咋办? 二叔信得过老人。一个星期之后,买主老人确实来还钱了。还钱时,却流着泪,将钱一张张数给二叔,边数边哭着说:“瞎子牯牛属实是头上好的牛,回家一口气耕了十亩地的水稻田,不想,不想……呜呜呜,晚饭过后,我给“他”上料,“他”就就就落气死了,死时眼泪一颗颗地……呜呜呜……呜呜呜……” 买主老人说不下去了,呜呜呜大哭。 瞎子牯牛在新主人家没挨过三天,就死了。叫人大为惊诧。老人牵走瞎子牯牛时,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老人伤心地哭,一则为了瞎子牯牛,二则是为自己的钱。你说那个时期,七百块钱绝对不是个小数目,绝对一辈子的心血积储,好不容易买到头牛,却死了。搁在谁身上,谁都难受。 乡亲们听说瞎子牯牛死了,都十分惊诧,议论纷纷。 一说是老死,二说是换主气死,三说是想念家人而死。估计是累死,那么大年岁了,不想被新主人看扁,拼着命一口气耕完十亩水田,还不累死才怪!这牛天生就是耕地的,难道还会累死?说累死似乎说不过去,那就是被家人气死。反正就是死了呗。 听说瞎子牯牛死了,我与堂弟建也挺伤心。望着老人呜呜呜地哭,我们都想哭。只是那时太小,不知道伤心为何物,边伤心边有好玩的,就去玩了。没过几天,我与堂弟建就把瞎子牯牛玩得忘记了! 第五十二章 李歌满买的不会耕地的黄牛 李歌满为队里买的第二头牛,是头小牯牛。很巧的是,分田到户时,那头小牯牛也分到了我们家。得到了家人极高的评价。“他”性子烈,长得油光水滑,结实高大,是队里最漂亮的一头小公牛。长大了是头好种牛。 小时候,我常去小牯牛的牛棚玩,“他”与我的感情很好,无论我站在“他”的背上还是角上,“他”都不发怒。任凭我揪“他”的耳朵,捏“他”的鼻子,扯“他”的尾巴,“他”都不生气,最多就是摆摆头而已。 有天,不知为啥,“他”猛地发慌起来,撒腿就跑,跑到家门前的水沟里,啪地一声,就把我摔到沟里的刺树林里了。 幸好我身体小,没被刺树枝挂住,我一个人藏在刺树底下,底下空的,看得见上面从树缝透下来的阳光。我便顺着阳光从刺树缝里爬出来。小牯牛早不知踪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像是看见鬼似的。 后来,我听祖母说,我的一个堂祖父,小时候也因看牛骑在牛背上,牛突然发慌,撒腿就跑,一下跑进野刺林,没摔下来,就此穿过了野刺树林,活活地给刺死了,牛也刺瞎了眼,浑身是血,那个惨烈啊…… 听到祖母的这翻话,我惊得一身冷汗,真是好后怕,从此对牛敬而远之。再也不敢上小牯牛身了。 小牯牛在陈家喂到三岁,也被卖掉了,得了八百六十八块,算是卖到了黄金价。那时农家喂牛都喜欢喂母牛,不喜欢牯牛。因为牯牛不下崽,喂到年岁大了,只有廉价的卖掉。这头小牯牛长到三岁,正是一头水牛最年轻的时期,情窦初开,做种牛可以卖到好价钱。 隔了两年,二叔又对父亲抱怨,农家没头牛,真不方便,与别人换工也不行。乡下人把自家牛都看得像命。再说,你忙,人家也忙,谁借牛给你耕地,错过了耕作季节,收入是要打折扣的。 李歌满听在心里,不久就给父亲与二叔买了头黄牛回来。 黄牛温和,嘴也不刁,不用困水,不会发慌乱跑,更不会跟别的牛打架。黄牛比水牛好养,且繁殖快,耕地并不比水牛差,只是力气小点。乡下有句俗话,黄沙黄沙,三年九条沙。还可产生些经济效益,可惜那时的乡亲们都不养黄牛。不晓得是气候不合适,还是嫌黄牛干活慢,力气小。 我家那头黄牛长得可是漂亮,棕色皮毛,高挑身材,一对冷漠的大眼睛,四条紧致修长的腿。后腿下的四包,嫩白丰硕诱人。人看了都想吃一口。咋一看,不像头黄牛,倒像个傲气十足的美人。性子却是慌里慌张,根本不能骑!你一摸“她”的背,她就发慌地两脚一跳,成了野蛮女友,人根本拢不了边。 村里尽管没有大势喂黄牛,也不乏有人喂过,也不曾见过如此慌里慌张的黄牛。李歌满这是从哪来买来的一头黄牛,光长得好看,性子与能力不知差到哪里去了。可二叔说,人不可貌相,牲畜也一样。这头黄牛是吃生,喂养的日子长了,相互熟悉,自会好起来,等到春天一来,就给“她”上阁头,学耕地。 二叔对新来到家的每一头牛,都充满了征服的热爱与欲望。 这头好看的黄牛,被我们精心地喂养了几个月,益发长得油光水滑,更好看了。待到开春来,就上阁头学耕地,就可配种怀上小黄牛崽子,给家里创造财富。人不是说黄沙黄沙三年九条沙,一年就是三条沙!一笔好收入! 只是还没等到来年春天,一进冬,那头黄牛就病了。慢慢的,茶饭不思,一日日地消瘦。不知是忧闷病,还是本来就有病。 在一个大雪纷纷的冬日,二叔翻堤去故江挑水,就看见我家的黄牛直挺挺地睡在屋旁的水浃边。这么大的雪,怎么不进牛屋睡?父亲与二叔将牛屋建在屋旁的水浃边,用木桩与麻梗专门为它搭建的。麻梗一捆捆地蓬起来的牛屋可暖和,风雪根本刮不进去。 二叔路过水浃边,看见黄牛睡在那里,就用扁担轻轻地敲了一下,黄牛一动不动地躺着。二叔觉得甚为奇怪,大雪天里的牛也有躺在雪地里不动的。可是扁担一敲,还是会弹一下。只是怎么一扁担敲下去,弹都不弹下? 二叔放下水桶,停下来仔细一看,原来黄牛早死了,身体都僵了。水浃边岸有块草地,草甚好。黄牛是自己跑出牛屋来寻草吃的吧!作为牛的一生,她真是壮志未酬,身便亡!二叔见黄牛死在了水浃边,丢过水桶,冒着茫茫大雪,忙回来给父亲把信。 父亲与二叔就请来队里的四五个劳力帮忙,用杠子把“她”抬回来。剥皮了,卖肉!这头黄牛死了,竟也还是漂亮的,肉质如此的好,嫩红嫩红的,看着就流口水,清香的肉味,未熟,就飘了出来。 幸好快过年了,紧邻村庄的乡亲们,三三两两地来看热闹,顺便带个五八斤十斤牛肉回去,做年货。一头黄牛肉还没卖到数,就卖完了,本钱还是卖回来了,没亏本。 家人对这头黄牛的死有所讨论,一说是冻死,一说是病死,一说是饿死。反正就是死了呗。 二叔说:“这是头傻黄牛,之前学告了好多次阁头,就是上不去,有什么用。” 是啊,二叔看“她”长得甚好,就给“她”告过几次阁,可总告不上去。不会耕地的牛,农人也看不起,也不当回事。死了就死了,没人为“她”伤心难过。祖母用大蒜加一把辣子,炖了一锅牛肉汤,一大家人又吃又喝,不见得有多悲伤。死了头不会耕地的黄牛,有啥好悲伤的!早前死了二丘叔也来不及悲伤呢。 大家都在厨房吃牛肉,火锅烧得旺旺的热气腾腾,香辣辣的吃得浑身冒汗。只有李歌满没吃,含着眼泪,去了房间。那是他买到的最没用的一头牛。家人还指望它发家致富。最终喂了不到一年就死了,没为大家做一丁点贡献。 后来,大家才搞清楚,“她”本来就是头菜牛,喂了杀肉卖的,怎会耕地?难怪二叔给她告阁总告不上去。它来自气候适宜的南方,别了同伴,别了家乡,独来故河口,水土不服,还被当作耕牛一样的对待,天冻地寒,何以不死去! 李歌满对自己买回一头菜牛当耕牛,感到惭愧。感到对不住父亲,二叔,对不住家人,更对不住那头黄牛,害得它丢失了命,含冤而死。 再后,李歌满又给家里买了头母水牛。这头母牛可是个怪物,只有三个奶子。买来一年,下了一头小母牛,更怪,只有两个奶子。小母牛长大了,下了一头小小母牛,只有一个奶子了。那在当时可成了一桩奇闻。方圆几百里的老百姓,都晓得许七友家养了头怪牛!妖牛!故河口要出大事儿! 这头牛可吓坏了祖母。祖母也认为那是头妖牛,再还债,再肯下崽,也是久养不得!于是,祖母做主将那头喂了三年的三个奶子的水牛,连母搭子的全部卖掉。总共卖了一千二百块钱,均价四百。一头母水牛卖四百块,在那时是挺便宜的价格。卖得来的钱,就给二婶子做了杉木架子屋。 为何我说二婶子有关房屋的梦想,是用李歌满的钱现实的,就是这个理。杉木架子屋已超越了土墙屋。母亲对二婶子当初的承诺,算是变相超质量的完成。 队里十几辆大牛车队,全是李歌满买的。队里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里,像大姑父亲一样大小的孩子,都用李歌满买的大牛车,拉柴到故河口街去卖过。黑色的大牛车,圆圆轮子,吱嘎吱嘎的声响,支起父辈们悲欢忧喜的童年。支起李歌满孤独的一生。 第五十三章 李歌满买的辗磨子 队屋空地的辗磨,也是李歌满买的。 辗磨子鼎盛辉煌的时期,乡亲们一有谷子与小麦,就拉去辗磨坊辗。那时期的辗磨,就如现在的脱粒机,打米机一样。辗磨里外两层槽,还有槽磨心。稻谷小麦梗搁在槽磨心,用牛拉单子,围着外面的槽跑圈圈,拉着拉着,里外的槽里就颗是颗粒是粒的粮食了。稻谷小麦粒放在槽心,拉着转着,磨着磨着,就磨出白花花的面粉。用袋子包回去做馒头,咯疙瘩子吃。实用而神奇。久而久之,人们的生活已离不开辗磨坊。人一到辗磨坊,看着白花花的面粉与大米,无不念叨李歌满的好。 辗磨的日子,都是大好晴天,辗磨安放的地方宽敞,有大禾场。人们在辗磨坊聚集,边说谈边等待。久而久之,辗磨坊便成了一个公共场合,有事没事,人都喜欢往那里坐谈一气。还有村上年轻的女子与男儿,乘着夜黑,在那辗磨旁谈情说爱呢。 牛拉惯了辗磨,不需要牵,自个地走,自个地转。不费吹灰之力,面粉就磨出来了,还有吆喝闲玩的时间。有的吆喝吆喝着便打起了瞌睡,因为与之谈经说白的人离开了呗。一个人在那里嘎吱嘎吱的转,不自觉的睡着。遇到牛突然发慌,就将辗磨的人弄伤了。 有的还喜欢带小孩一起去辗磨坊,因为乡下人把辗磨当了轻便活。大人一瞌睡,小孩一个不小心,走到磨心里,被牛踩伤,踩死,也不希奇。 有的还把小孩放在巨大的磨盘上,转着转着,一个不小心,小孩被转进了磨心里,被当做小麦谷子一同辗死了的也有。 总之,那时什么新鲜事物都在摸索中,也不知道这平常里面潜伏着啥危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一个小孩是经常的事。人们都没有多少时间悲伤。死了就用一个白匣子装着,埋在河外滩的树林里。 故河口外滩的树林里,时不时新葬一个睡白匣子的人。起初,家里人还去送几天饭,送几天后,就被他她的亲人扔在荒山野林了,再也不去看,什么祭奠都没有。人称那早死去的孩子为“化生子”。 乡下的化生子特别多,走错路都是。村下树林里到处都有,坟头不高,不大,也不葬在阴子山上。只要见到野外有一个空碗没在草丛,那里定是埋了一个“化生子”。人们根本不当回事,割牛草,寻猪菜,时常碰到。碰见了也不害怕,抬脚一踢,不知将空碗踢到何处去了! 空碗是家人给化生子送饭去吃过的碗,不会拿回来,天长日久地扔在野外,被看牛的小孩子碰见了,也有拿去树林里装灰玩,打鸡火哒。 被辗磨辗死了孩子的人家的父母,想起来了,无不将李歌满一顿好骂。 “李歌满个不得好死的,买个辗磨回来干啥?都那样过了几辈子,就他新鲜了得,搞什么辗磨坊,将老子的孩儿都辗磨死了,我呸……” 没辗磨时,母亲的半桶很吃香,人家收割都来借。有了辗磨,母亲的半桶便退出了江湖。尽管母亲的半桶退出了江湖,但大家伙并没有忘却,一提起来就念叨母亲余秋香的好,对李歌满买回来的辗磨倒褒贬不一。顺带对李歌满这个人也褒贬不一。 但大多数乡亲还是念叨李歌满的好,一端上那白花花的面,白米饭,便念叨李歌满的功德圆满。李歌满这个人好啊,对友打卦一家人特别的好。没有李歌满,哪来这么干净的粮食吃啊,也不知没有辗磨时,粮食怎么吃的?肯定米中夹有谷,面粉里有草籽,你们不要自己粗心大意出了事,就骂李歌满,有水喝就忘挖井人! 李歌满呢?听着乡亲们的议论纷纷,不晓得辨别。屋山头辗磨一响,他心底悲喜半掺。他不知道自己错了还是对了?的确,被辗磨辗死的孩子们太冤,没有辗磨,他们怎会死? 其实就算没有辗磨,每年死去的孩子还是照样多。淹死,烧死,饿死,出夫子死,各种各样的天灾人祸,疾病!每年死去的化生子排队。树林子的空碗很多,一走路就踢到一个。 李歌满平时忙,来不及思考这些问题,这病的闲了,才开始思考,也思考不出个所以然。平时,他把戏班当成终身事业,可现在戏班似乎大不如从前。他最得意的弟子胡麻子早不唱戏了,看在师傅面子上,每年象征性地去到戏班打理几天。胡麻子现在主业种田打麻绳子,与余水国的幺妹子余水仙,生了五个儿子,个个长得标准,像模特,没有一个是麻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赛过神仙。 胡麻子的老家跟我外公余水国一个村,就隔一条沟。沟里没水,长满了灌木青草,怪吓人。沟上搭着一座桥,一根树棒的独木桥,走上去只摇晃。我想起小时候在外公家玩耍时,过那座桥,真是害怕得不行,却又总要不停地去过过它的心情,特别有趣而刺激。 外公门前也有条沟,沟里有水。外公总在沟里扳鱼,扳筝子高高大大,特别威武,迎着阳光,扳起来的鱼虾也闪光。那是非常幸福的时刻。鱼虾味道特别鲜美。外婆用油一煎,青辣椒一闷,就是一碗上好的荤菜。那时有大扳筝子的人家不多,一个大扳筝子可养一家人。外公不在青苔村当会计了,就在村里当食堂保管员,那可比会计更肥实的职务。空闲时,还扳扳鱼,贴补家用。所以,外公一家从来就不缺吃喝,不缺钱用,还多少不一攒了点钱。所以,外公一直希望父亲能在家陪伴他的女儿余秋香,而不要外去唱戏了。 父亲也想退出父子戏班,只是不敢跟李歌满说。那可是李歌满终生的心血,唯一的成就。父亲如果退出,戏班唯有解散。这是李歌满在生不愿看到的,也是父亲不愿看到的。更是故河口的乡亲们不想看到的。要知道,李歌满的父子戏班曾给大家带来了多少欢乐,解决了多少实际问题。还不说,李歌满将生平唱戏赚来的钱,除了小部分投给祖母一家,都投给了故河口的乡亲们! 乡亲们走在路上,碰见李歌满,多是敬重。跟他打招呼,喊满爹好!因为他们多少不一还欠着满爹的一点人情,至少用过李歌满给队里治的那些东西。李歌满对于乡亲们的求助从不拒绝,即使自己没有,也会找办法去帮助他们!所以,大家对李歌满的病情一直挺关注。希望他能早日康复。 第五十四章 李歌满遗言解散父子戏班 李歌满病重时,有话对父亲说。 祖母忙把父亲从戏班叫回来。穿戴齐整的去房间见李歌满。家里一时气氛紧张。二叔二婶子,父亲母亲,四叔小姑,还有姐们,都穿戴齐整的来到李歌满的房间。 李歌满虽是祖母娘家的一个外人,故河口来的一个外乡人,但他却是陈家的大恩人,乡亲们的大恩人!大家早把他当做了亲人。他即将离开人世,离开大家,大家心里都不好受,一想平日他对大家无偿的奉献,没有不掉下眼泪的。 队里好些人主动守护在李歌满门前,或多或少带着点悲伤颜色。毕竟他为大家做了那些事,毕竟他只是一个外人,还未到老死的年纪。连秋景那样美貌才华的独生女都暗恋他,该有多少故河口美貌年轻的女子喜欢过他,追求过他。他怎么就独身一世,不结婚,不生个一男半女留个后呢?死时也有个亲人送终啊!这些年来,大家对此不解,现在一样不解。外人不理解,我也不理解,更无从猜测。 但有一个人对李歌满病情的恶化,既难过更高兴,有种羞辱如负重释的复杂情感。这个人是谁?他就是我的祖父陈千岁! 前不久,总是主动对李歌满说自己会比满哥活得长久的陈千岁,不想他终生的敌人那么快就要死了。他心中既紧张又惆怅。李歌满不过比他长四岁,不够五十,刚满四十九,实说这个年岁,正是一个男人的鼎盛时期,还足够活上二十年三十年,怎么说死就死,而自己早该死,却这样要死不死的死活着。 唉呀呀,唉呀呀,人生如戏人生入戏啊……陈千岁自在内心悲叹,既感人生的茫然,又感人生的开阔。人死了百了,看我满哥的人生啊。 陈千岁想一阵,哀叹一阵,不知为李歌满还是为自己。但见李歌满叫父亲母亲进房说话,陈千岁的心中不仅又拘谨悲催起来,可谓翻江倒海。拘谨悲催到一定程度,就崩溃了。素日安静得没有一丝声息的陈千岁,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如疯子一般,捶打自己的胸脯,痛哭流涕。 祖父在痛哭什么?恐惧什么?李歌满会跟父亲说什么?李歌满会有什么惊人的遗言留给他的子孙?会有什么惊人的真相被揭穿?为何单独叫父亲进房有话说?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 无疑,祖父恐惧李歌满的遗言会揭穿所有真相,毁掉他陈千岁的终生,乃至毁掉他的后代子孙。倘若李歌满临死之前,揭穿这个秘密,他这个人的一生岂不白活?想到这里,陈千岁疯狂地从躺椅上滚落下来,边滚边在地上爬,大声地哭喊:“我要去李歌满的房间,我要去跟李歌满说话!你们让我去见李歌满最后一面,呜呜呜……” 陈千岁彻底发狂了,一个人又哭又滚又爬的闹了半天,直到李歌满落气了,队里来帮忙的人把屋门前的棚子搭好,父亲母亲二叔二婶子小姑他们一系人都披麻戴孝,眼睛哭得红红的从李歌满的房间走出来,陈千岁才从噩梦中清醒。 他终身最大的敌人死了,对他再也没有丝毫威胁。照说,他应该完全放松,长长地舒口气,感到自在幸福。可他却自觉活着不再有任何意义,浑身虚脱了般,消沉得要死,一点动的力气都没了,哪里还有力气闹腾痛哭?一刹间安静下来。 祖父既是这样的一个人,哪怕他多安静,静得没有一丝声息,大家不会注意到他。哪怕他有多疯狂,疯狂地从躺椅上滚落在地,又哭又喊,折腾得将自己分成八节八块,也没人感到惊奇。人们还以为他是为李歌满的死痛哭流涕! 这时候,只有小姑,祖父第二痛爱的女儿,幺姑慢慢靠近他,(祖父第一疼爱的人是二叔。)慢慢地把他从地上扶起来,扶到躺椅上去,慢慢地替他檫干净身子与泪水,轻声地问:“爹,你饿了么,你想吃点啥,我给你去做?” 望着黄昏低下的日头,望着夕阳洒照的凉棚,望着为李歌满披麻戴孝的他的子孙们,祖父深深地哀叹了一声,说:“唉,幺姑,我的儿,我想喝碗土鸡汤,满哥真傻,不喝土鸡汤了去死……” 于是,小姑便给陈千岁熬了罐土鸡汤,端来给他喝。那可是陈千岁今生喝过的最舒畅香美的土鸡汤。临死前,祖父依旧记得那个土鸡汤味,想喝一样的土鸡汤了去死,只可惜还没喝到,就命归西天!这是后话! 李歌满的葬礼隆重、盛大,方圆几百公里的乡亲们都来了,地区文化馆,县里文化馆也来了人。多少不一,李歌满在生时是个风云人物!他的父子戏班活跃了地方文化,丰富了大家的精神生活,还解除了一小搓人的吃饭问题。 李歌满葬礼上的花圈,摆得比后来祖父葬礼上的还要长。有好些暗里佩服爱戴李歌满的妇人,也托自己的后人来给他送花圈,烧香,磕头。 这么说吧,李歌满是故河口的风云人物,且后续有人。这个后人是谁,无不成了传奇。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往事也被揪出来,我的幺舅爹“唐伯虎”许六友与李歌满的往事被揪了出来。祖父与李歌满的前世恩怨,与友打卦的青梅竹马旧情牵扯等等。无不被人传说得活灵活现,比传奇还传奇。他们期待某种刺激而真实的结果,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期待李歌满的青梅竹马许七友的家丑终于不可遮蔽,外扬,闹得不可开交。只是最终,李歌满下葬了,陈家还是那样平静,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祖父陈千岁也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仍当他安稳的千岁爷。再也没有发疯发狂。 李歌满死后,父亲就将父子戏班解散了,给戏班的师兄妹分了一点钱,各自回老家,自谋出路。这就是李歌满叫父亲进房有话说,所留给父亲的最终遗言。祖父陈千岁以为李歌满会跟父亲留下什么惊世的遗言?就算真有,父亲这辈子也不会说出来。 李歌满把父亲一个人留在身边,对父亲说,他不在了,戏班不用撑下去,唱戏也没啥前景,在外唱戏辛苦,又不会转成公家人,家里人也跟着辛苦,不如把戏班解散。成家了的回去跟家人好生过日子,未成家的也好回去成个家,像胡麻子大师兄一样,好好养几个儿子,过生活。那些什么道具戏服,就留着,做个念想,不要卖掉。往后的节日婚庆,可为乡亲们免费表演一曲,乐一乐,温习温习,到自己念想起它,想唱几句时,不至于生疏,没有服装,道具…… 李歌满还说了很多…… 他还不大明白自己在这个世上怎样活的,后人会怎样去评价他?李歌满向父亲表达了这种生的惶恐,他不想带着这种惶恐离开人世,人活着到底该如何,到底为什么,他还没弄明白…… 在那梦幻般沉没的往事中,李歌满似看见漂亮如花的七友小姐从花丛中走来,似闻到七友小姐身体散发出来的青春气息,沁人心脾。七友小姐的身体里开出花儿,结了果子。他在七友小姐的身体里种下了自己的种子,似乎是,似乎又不是……那情那景在李歌满的回忆里,一时清晰又模糊,一时模糊了又清晰……那是他青春时的幻觉,还是现实,他分辩不清! 呼呼呼,呼呼呼…… 刷刷刷,锵锵锵…… 锵叽锵,锵叽锵,锵锵…… 在一阵紧密的敲锣打鼓声中,李歌满穿上戏服,化了妆容,迈着方步,一步一步走上戏台,就此走出了七友小姐的世界。要不是那一场瘟疫,这辈子他都不想与自己心爱的七友小姐汇聚。只是造化弄人,他还是来到了七友小姐的世界,来到了她子孙的世界,他知足了,此生无憾! 锵锵锵……将将将…… 锵叽锵,锵叽锵,锵锵…… 渐渐的,渐渐的,敲锣打鼓声弱了! 格格,格格,格格钴…… 清晰的二胡声徐徐升起,那是李歌满在生时最喜欢听的二月映泉。父亲见李歌满气息越来越紧凑,不仅泪流满脸,拿起二胡拉起了二月映泉,给他师傅李歌满送行。仿佛他就是那个历经千辛万苦,尘世坎坷,而终没不了艺术种子的二月映泉的主人。 渐渐的,李歌满的喘息安静了,慢慢的李歌满呼吸没了声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父亲听见李歌满用尽力气嘶吼地叹息了一声,唉……就去了…… “师傅……”当李歌满闭上眼睛的那刻,割据一声二胡断了一根弦。父亲停了二胡,从胸膛最深处发出一声呼唤:“师傅……”哭晕在侧! 父亲从李歌满的房间出来时,眼睛肿得像个电灯泡。李歌满不仅是他的恩师恩爷,还是教育他成人改变他一生命运的父辈。父亲这生最尊敬爱戴的长辈。 父亲自从进了父子戏班,就拜李歌满为恩爷。(恩爷既我们这里的恩父!)李歌满没有结婚,没有后人,他的后事当由父亲操办。故河口人没任何异议。 李歌满的一生就此成了故河口阴子山上的一坡黄土。没人再去议论他。随时光流逝,天长日久,祖父的子孙后代也没人记得他的名字,知道他的了。我倘不是写小说,也不会向大姑打破砂锅问到底,问到小姑记忆中的满叔!写到这些文字了。 第五十五章 李歌满去世后秋景疯了 李歌满去世后不久,秋景就疯了。 秋景不是如疯子一样的疯,用现在的病说是抑郁症。时好时坏,时疯时不疯。 秋景一生错爱李歌满,尽管没成为他的女人,但她早把自己当作了他的人。即使包括父亲母亲及祖母,她亦早把他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她一生为李歌满坚守,不曾再婚。李歌满一生为着祖母坚守,不曾结婚。祖母呢,一生却为着一大家子忙活。推进,李歌满与秋景的一生也在为祖母这一大家子忙活。他们两都是陈家的恩人。 陈家正是因为有了他们的支助,日子见好,子孙日渐的风光发达,而他们自己却日渐地成了孤寡老人,成了五保户。死的死,疯的疯! 秋景因为父母双亡,又没子女,就成了队里的五保户! 所谓“五保户”就是生活比较贫困的孤老家庭,主要包括: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五保户”常见于我国的农村地区,这种制度的设立体现了我国法律保护老人和儿童的一贯原则,是人道主义的具体体现。 秋景一个人住在辗磨坊,队里为她在辗磨坊旁边砌了两间小屋。她自个家里的大房子破旧了,归了公,不住人了。 人称那地儿为辗磨坊。秋景就是那看坊的人。说是看坊的人,其实是替人看孩子,若辗麦子谷子的乡亲带孩子去,就给他们看着孩子,待辗完了磨,再将孩子交还他们。 辗磨坊除了秋景,还住着队里的另一个五保户马嗲。马嗲是个半疯子,睡到半夜就唱歌,唱着唱着就骂人,骂来骂去就哭,哭得是伤心伤意,都不知怎么啦!后来,听人讲,马嗲本不是故河口人,是外地当兵转业分配来故河口工作的公家人,只是他一来故河口就疯了,不好工作,就当了五保户。 马嗲好端端的当兵,怎么一转业回来就疯了呢?据说马嗲的父亲在他当兵时,打牌赌博,将家输光了,还用他的老婆孩子做赌注!几年里,马嗲给家里寄钱寄粮,还不知自己的老婆孩子早被他父亲输掉了,不知去向。马嗲转业回家,看到这个情况,一时情急,就此疯了…… 辗磨坊在李歌满去世之后,成了疯子的集聚地,倒是李歌满做梦也没想到的。人没有磨辗的决不去辗磨坊! 秋景管理辗磨坊后,就没再发生孩子被辗死,被牛踩死的事,也没发生人打瞌睡被辗磨辗伤的事。因为秋景边看孩子边也看着大人,若辗磨人有打瞌睡的迹象,她就叫他名字,跟他说话,说着说着瞌睡虫就被说跑了。辗磨人倒比从前辗磨时安全了许多。只是人们都不大喜欢去辗磨坊辗磨了。也是那时的小型打米机兴起,小型面粉厂兴起了吧。 这看坊的活儿,不是队里专门安排秋景去的,是秋景自己要去的。因为她不想也不愿听人因此骂李歌满。秋景这样住在辗磨坊当个五保户,一当多年。几欲生存到一种无声无息的状态。 秋景曾是多么贤惠高贵风云的人啊,哪家有困难,她就去哪家。特别是父母家。姐们长大后也有印象。太阳照在门口的树枝上,天高地阔的亮堂,秋景穿着一身米色旗袍,乘着太阳从高朗的天空下走来,走到我家,替姐们穿衣做饭,服侍姐们上学。母亲一往只忙田间的活,少管孩子们。姐们小时大多数时间秋景管。管吃管住管穿衣上学。再不,就是祖母与小姑管,反正母亲很少管。 秋景气质好,长相漂亮,说话声音温柔有教养,就如一个没落的城市女青年,不同于一般的乡下妇人。但自从李歌满死后,秋景一下似乎老了,背也勾了,气质也不那么好了,神经不大正常起来,说话颠三倒四的。也许更年期提前到来,老年痴呆了还是咋地。毕竟秋景才只有三十四岁,正是一个妇人如狼似虎的年份。可秋景却守寡多年,一直不再婚,也没有个亲肉骨。实说秋景的所有精神寄托都在李歌满这里。 李歌满比秋景大十五岁。李歌满今生没成一个家,也没一个亲肉骨。秋景这样爱他,为他一直没再嫁,却终无法成眷属,是种遗憾! 秋景素日是故河口最文雅的人,人见着她,都敬她三份,叫她肖主任。秋景听了乡亲们称呼,微笑点头,算是答应,姿态仪表都高贵。但一到母亲家,她就不高贵了,就是一个寻常农家妇,帮母亲做饭、洗衣、扫地,看孩子,还把藏在裤兜的糖果饼干给孩子们吃,替孩儿们把头发辫好,扎朵小花儿,洗个热水澡,差模掉身上的灰尘,送上学去。与母亲处得像婆媳一般,十分友爱! 秋景爱李歌满,在乡亲们眼里,已不是啥稀奇事。稀奇的是为何李歌满在生时没娶秋景成个家?许多年后,长辈们想起来也不解。何况我们后辈。 秋景对祖母一家人好,在乡亲们也不是啥稀奇事,稀奇的是秋景跟祖母非亲非故,怎么处得像亲姐妹?许七友的儿女都喊秋景为秋景阿姨妈,许七友的孙儿们都喊秋景为秋景阿姨婆。可自从李歌满死后,秋景的身体每况愈下,一夜之间花白了头,日渐的神智迷糊,恍惚度日,大失从前的气度与风姿。 某夜下小雨,故河口的万物聊赖生息,一片静谧,充满乡村五月里的草莓薄荷柠檬般的气息。屋山头的辗磨坊的辗磨却嘎吱嘎吱地响了一夜。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大白天里,大人都不叫自家孩子往辗磨坊去了,还不说晚上。毕竟那里死过几个人,毕竟现在有了更先进的磨面技术,不需要辗磨了。而那一夜没停的吱嘎吱嘎吱嘎的辗磨声怎么来的?谁在辗磨坊辗了一夜的磨?奇。 无疑,大家以为辗磨坊闹鬼是真的了,是那些被辗死的小孩变成了厉鬼,在那里拉着辗磨嘎吱嘎吱地响!要吓死乡亲们。 屋山头的辗磨坊真出鬼吗?这个传说似乎不再新鲜。乡下凡是过去曾经辉煌现今没落的地方,多少不一有些传说,出鬼啊有妖怪啊之类。 大人一听说辗磨坊出鬼,心里发毛!有好奇的就想探个究竟,却又害怕。要知道辗磨坊曾是多少人的寄托,与休闲乐趣的地方。如今儿,辗磨坊不仅没落,还传出了闹鬼的传说,多少不一,人内心都有点不大信,也不好受。 但有晴朗的午间,阳光高照的屋山头,嘎吱嘎吱的辗磨声对孩子们来说,永远充满古老与神秘!还不说夜间吱嘎这嘎的辗磨声,就如悠长神奇的曲子,令孩子们浮想联翩。每次听到吱嘎吱嘎的辗磨声,睡着的孩子们便感辗磨坊的那片天空,格外深邃神秘,如阿里巴巴的藏宝地,需要去探究。 孩子们实在忍不住,想去看看鬼拉辗磨到底是什么样子? 因为白天里,大人们都说,昨晚辗了一夜磨仔的是鬼! 孩子们才不怕鬼,也不知道鬼啥样,更不知道鬼是死人变的。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鬼与人一样,只是鬼更有趣味,创意,白天不辗磨,晚上辗磨。夜晚的辗磨声就如魔音一样吸引着孩子们,直想某夜偷去探个究竟。 可不知某夜,孩子们偷偷跑去探究的那个鬼,居然是秋景。可把大人们吓坏了!你说,这月朗星稀的清淡薄荷气息下的青草地下的房间里,你不睡觉跑到空地去辗空磨子干吗?且不投主的牵着人家的牛,一夜吱嘎吱嘎地空转到天光,不是疯了,是乍了? 开始,大人根本不信,还以为是马嗲的杰作。只是马嗲一贯不辗磨,只管半夜里骂人,想他的婆娘。一骂一整夜不睡觉。辗磨声一旦响起,就淹没了马嗲的骂人声,听不着了。不是马嗲在辗磨,是谁呢? 大人也动了探究的心,只想某晚跑到辗磨坊去确认下!到底是谁? 终于,某个夜晚,几个乡亲商议,时机一到,捉个现场,看出什么鬼。 不想那夜,乡亲去捉个现场的鬼,鬼没捉到。却捉到了一个人! 吱嘎吱嘎的辗磨声传来,乡亲们你推我让地打着手电筒,对着辗磨上一扫射,一看!哪里是鬼辗磨,明明就是一个人。只见此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浑身大汗淋漓,赶牛拉着磨盘吱嘎吱嘎地转动。她身子倾斜着,辗磨每吱嘎转动一寸,她身子就要向前倾斜一寸。就这样,在月光下,辗磨不停地吱嘎吱嘎地转动。此人的身体就一寸一寸地倾斜,直到身子完全匍匐磨盘上,真是疯了,要将自己放进磨盘辗死么?不想活了?何人如此想不开,要在辗磨上寻自尽? 人们赶紧将此人从辗磨磨盘上拉起……千真万确,是秋景在把个磨盘拉得清响,似乎力大无穷,一转一个通宵。她之所以身子倾斜,并不是要辗死自己,而是在用力拉。这样反复多个夜晚后,大家就确定秋景是疯了! 从此,大家不再叫她肖主任,而叫她秋疯子。 秋疯子其实一点也不疯,只是夜间睡不着时,把辗磨拉得清响。平日,她跟往常一样。开始大家还对她有些同情,可时间久了。只要夜晚辗磨一响,人就各自在家叹息:“看,秋景又发疯了。” 时间再长,人对那吱嘎吱嘎的辗磨声就麻木了。听不听见都一样。因为队里新买了打米机,农家自备了小磨子。小磨子也可磨面粉,磨豌豆,磨米浆。打米机可把稻谷打成米是米糠是糠,比起辗磨来,不知先进了多少倍。辗磨就此退出了历史舞台,再也用不着。 久而久之,辗磨坊荒芜了,辗磨的四周长满了荒草!没人再去辗磨坊磨面,独留秋景在那,一夜一夜地将辗磨拉得吱嘎吱嘎地响,被人当作疯子。 从前拥有神奇辉煌历史的辗磨,就被掩映在荒芜丛中,时有露出点青灰色的石身子,如石滚一样又快又光。人路过,不知觉把锄头在上面咣几下,当了磨刀石,磨光磨快了锄头,再去地里锄草。还有勤快的农人,用镰刀把辗磨周身的荒草杂木砍去,露出一个大大的磨盘来。人们从田间忙累了回家路过,就在磨盘上坐下,歇一会,吹吹风。它面上总是光洁的,一点灰尘都没有。人也乐意在它上面坐坐,回想下曾经辗磨的甜美岁月。那正是他她青春恋爱的时节呢。 时间再长久,磨身就长了绿佗蔓,人嫌它脏,不再在上面坐坐,也就忘了那些快活自由的辗磨时光。 再后来,不知怎的,那亲切高大为乡亲们立下汗马功劳的辗磨,却不再高大。石身脱落,石块被农人东一块西一块地带回家,真作了磨刀石与石滚。队屋也不知何时被拆,与宽阔的大禾场连成一体,成了一块名副其实的荒地。辗磨被掩埋在荒地的野草丛中,再也看不见,渐被人遗忘。买得辗磨的李歌满,也如辗磨的命运一样,渐被人遗忘。倒是秋景疯了好多年,一直没好,令人无法忘却。 第五十六章 父亲转型做了农业技术员 父子戏班解散后,父亲回到家中,安静地过了两年。 两年间,父亲并不像平常的乡下男人,每天在家种地,夫唱妇随,只是回家次数比从前多了,一个星期一次。父亲唱戏时,每个月难得回家一次。 父亲解散戏班回家务农之时,正好赶上故河口的上山下乡运动,由此,父亲被村委推荐到当地农业局,当了名农村技术指导,蹲点下乡到村上,指导下乡知青耕耘,收割等事宜。 父亲被推荐到地方农业局,是祖母搁的自家兄弟陈印堂爹的儿子陈玉亭引荐的。那时上面在故河口坐班的干部叫陈金武,一个姓,算家门。父亲又生得一表人才,有唱戏掌握大场面的经验,有非凡的口才,高情商。在故河口的威望高。陈金武也是爱才之人,乘着运动人才缺口。就此派遣父亲去荆州农校学习,转型做农业技术员,慢慢从基层做起,转向国家干部做个公家人。一步一步的来。 陈金武偶尔会到祖母家来吃饭喝酒,叫祖母为小婶子,叫三叔四叔为小弟弟们,与父亲称兄道弟!对父亲转型做个公家人的帮助挺大。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祖母对陈金武非常好,叫他小武仔,十分亲切。当然,陈金武对祖母出生武术世家的传闻也充满非常的新奇好感,很情愿结识这个身世不平常的小婶子。 陈金武每次来,都骑着一辆永久牌的自行车,那是公家人的标志。祖母希望将来她的大儿子陈章蓝某天也跟陈金武一样,骑着永久牌的自行车上班,下班,回家。 父亲会耕地,会养鸡鸭牛。从前农家里有个会耕地的儿子,挺了不起的。父亲还在农忙闲暇之余,给乡亲们来一曲,可谓文武双全。父子戏班解散后,父亲很快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由着父亲的多才多艺,很得上面器重,也很得乡亲们喜欢,就此踏上了农转非的慷慨前进大道。所谓时势造人,经过几年努力,父亲就从一个农民之子,成了一名国家公务员,吃上了国家粮,曰农村技术员。还在荆州农校进修了一年,除了学习农田耕种收割,还学了农艺,像什么嫁接柑橘树,栽种花草等,算是喝了墨水的公家人。有个农艺师的职称。多少也算是有了文凭的人。 那时期,父亲每次出门,都穿着一套蓝色中山服,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身材笔挺,步伐笔挺,面目清秀,皮肤依旧有点苍白,虽是一幅谦谦有礼文弱的书生模样,却又透着一股阳刚英气。一看就是不平常,有功夫的人,羡慕死宗人。你说谁不想从一个农民转型成为公家人?一般农人就算有这个机会,也不配其位,当不好技术员。 太阳西下,夕阳照得乡间树木一片绯红,树荫遮盖的乡间小路上,满是树叶摇晃的影子,那一种氛围是有些绿的漂浮与黄金灿烂的感觉。那是父亲的黄金岁月。父亲戴着白色麦草帽,穿着兰色咔叽中山服,身材修长,脸色白净,手提公文包,神情沉稳而温和,从树影摇摆的乡间小路中走来。那是父亲周末回家的情形。 那时故河口改叫河口乡,成了人民公社。分做四个大队,一个大队管十或十多个小分队,一个大队人口几千,一个小队人口大约三四百。四个大队分别是天鹅,河口,沙口与千字头。 父亲踩着绿色摇摆的树影,是从某个大队部回来的,父亲已被提拔到荆州农学院进修结业了,成了名副其实的乡村技术指导骨干,果园技术指导,在乡下展开了他的农村技术的指导工作。人称父亲陈指导员。 父亲并未受过正规的农业科技教育,也没读过多少书,但父亲是唱过大戏的人,戏书读的多,且天生聪明,肯吃苦钻研,实践。父亲用炒熟的鸡屎当肥料,下了熟鸡屎粪的秧苗,长得特别好,快,壮,扯起来疼手,没有一根浪费。而未下鸡屎粪的谷秧苗,每扯过之后,水面都浮一层被扯断了的秧苗儿。青菲地覆盖水面,挺是浪费。 每年下秧苗的时节,父亲就要去他乡当技术指导。那时对于这样的工作有个专门的称呼:蹲点。每每一蹲点,就是一个季度。与唱戏一年四季不着家还是不同的。那时三姐不到两岁,鹿女与我还没投生,三姐是一九六八年生。父亲当指导员的几年,是姐们最感幸福的岁月。唱戏时。过年父亲鲜少在家的,不去唱戏了就得许多空闲。哪像唱戏,越是春节假期越是忙得不得落屋。忙得团年饭都来不及吃。除夕之夜也不得空,要唱戏给那些留在乡下过年的达官贵人听。父亲做了农业技术员,可好!起码多些时间跟家人孩子相处。 除夕之夜更是欢乐热闹。父亲在堂屋中间用土砖垒起一个大火坑,把堂屋地面扫得干干净净,将厕所陈年积下的大树兜,与剁成一捆捆的枯树枝丫,一起搬到堂屋来,放在火坑边。父亲将大树兜放进火坑,火坑底下放了诸多棉壳碎木,木朵花。用几个麻梗点燃了木朵花,加几根枯树枝,一起在火坑里烧!慢慢的将大树兜也燃起来,屋里便燃起了旺旺大火。一家人围着火坑,烤火,嗑瓜子,扯麻糖吃,年味浓浓。在火光的照射下,每个人脸映衬得通红,浮上了一层光。那是家人团聚的幸福之光。 母亲熬的麻糖怎么也扯不白,大家不喜欢吃。母亲把扯不白的黄色麻糖放在她嫁来的那对白色有鸟飞的眯壶子里装着。等到春节过完,春天来了,想拿出来吃时,只是拿不出来。 春天,气候温暖高阳,麻糖在眯壶子里融成了一块,怎么弄也弄不出来,想吃也吃不到,那个急得是满头大汗,恨不得将那小古董玩意子敲碎算了,真是后悔除夕之夜没吃完它们。这便是母亲的嫁妆小眯壶里藏着的故事。 年年阳光普照,开春之后,油菜花开的季节,同样的故事就发生。最终,小咪壶里的麻糖,到底怎么被吃掉的,我不晓得,姐们也从没说起过。 第五十七章 除夕之夜的树兜香 除夕之夜,父亲坐在火坑旁,从天黑守到天明,是为守岁。 守岁是故河口风俗。每论姐们从睡梦中醒来,堂屋里亮着灯,燃着红红的火,还可听见父亲磕瓜子的声音。抬头从门缝往堂屋里一瞄,便瞄见父亲一个人坐在火坑旁,用一把火箭在火坑里拨弄燃烧的树枝,每拨弄一下,火光就更闪亮一下。父亲的脸膛映衬在红红的火光中,一片湖光山色的开阔恬静,这是父亲非常享受的时光。也是姐们倍感父爱幸福的时刻。 每论这个时刻,姐们心中就充满了温暖的踏实感。仿佛深山老林里有一个绝对安全的家,什么野豹豺狼都不会来袭。深刻体味到什么是父爱如山。 父亲不唱戏了,过年遇着天下大雪,走不成亲戚,就在家跟姐们讲故事听。 那时过年总下雪,河里结了冰,水浃及路间的小水坑也结满了厚厚的冰。人走上去,硬绑绑的,不小心,会滑倒。水面用砖头敲都敲不破,砖头水面一扔,嗖地一声,一滑老远。水面可当地面。 孩子们都喜欢在水面滑冰玩。大人们却喜欢在结满了冰的水浃里药野鸭子,打鸟雀。水面停歇着群群野鸭子,一个七八两重,随便一药,可得千只。但人不得贪然,要爱惜生命,不要做柳游子与熬七。 父亲对姐们说,故河口有个包水浃养鱼的农夫叫柳游子,一夜药死了八千只野鸭子,做梦就被野鸭子叼瞎了眼,吓得以后再也不敢在水面捕野鸭子了,怕遭报应。柳游子说,清晨起来,冰窖的水面隔不了一步,就有三只水鸭子,褐色的身上还冒热气。他在冰窟的水面捡啊捡,一会儿就捡满了船仓,吓死人。怎么一夜之间水鸭子都死光了?都怪我放的药太多。他边捡边浑身发抖,慌乱地将药死的水鸭子拉到集市上便宜卖了,得了八十块钱。然后剩下的,就让老百姓捡去了。 故河口人都说,柳游子药死了那么多水鸭子,是有罪的,肯定遭报应。不光被野鸭子叼瞎眼,还要死在水里。后来真显灵了。柳游子在九八洪水中丧失了性命。这是后话。 熬七是故河口最早的渡船佬,故河口最矮的男人,一米四不到,侏儒倒不是,而是新版武大郎。走路还勾着个腰,人越发矮。可人家有渡船,会打鱼,之所以走路勾着腰,乃习惯使然,水上打鱼一直勾着腰盯着水里嘛。娶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北方高个子老婆,嘴巴不笑也裂开着,牙齿都孢到了鼻梁上,外号龅牙齿大姑。龅牙齿大姑应是人类始祖的嫡亲,脸型就是个猿猴样,丑得不能再丑,故河口一方,历年来还没见过这么丑的女人。龅牙齿大姑还有一个绰号,北方佬。 北方佬与熬七结婚后,生养了四个儿女,倒是继承了他们各自的优点,个个面貌长得像熬七,身高像龅牙齿。家庭生活十分幸福,孩儿们也非常争气,长大后,女儿傍大款,儿子当老板大款被别家女儿傍,在故河口一时出了名。 熬七打鱼很神奇,不用渔网就用鱼叉,被他叉死的鱼不计其数,他用一把鱼叉叉起了一栋楼房,叉起一辆大货车。也是罪大恶极。 某夜,熬七叉的鱼将他的船都要压沉。那夜,夜色朦胧,天气晴好,清亮的月光照射人间犹如白昼,长江水清澈的一见到底,水底清晰可鉴,水草一根根在水底青绿的长着,鱼儿一排排地在水底水草间游动,熬七看得是一清二楚。一鱼叉叉下去,不只一条而是好几条,一排鱼!眼力可是天花板,贼准。人都说他长着一副夜眼睛,越是晚上眼睛越是发光发亮。他就那样一叉一叉地叉到黎明,叉满了仓,险些压沉了船。连人鱼船一起葬入长江腹地。 用熬七自己的话说是,那夜遇见了传说中的鱼精,叉到最后,那些鱼儿在月色照射的水底下,清秀妩媚地对他发笑,吓得他浑身发毛,一阵阵冒冷汗。就此赶紧收了鱼叉与船,回家。再也不敢去河里叉鱼了!从此卖掉了渔具,安心做一个渡船佬。 儿子呢,开大货车,成了故河口少见开大货车的司机,一年四季在外面跑,逛大码头,石头市跑起了一栋楼房,那可是最早的乡村城市化人群一族。女儿跑广,气质文静高贵,皮肤白净,一个笔挺的东欧式鼻梁,高挑苗条的身材,模特一般,一去广州就傍了个大款,还生了一个男孩,继承了大款的庞大家业,一时成了故河口的大富婆。带动其他的兄妹都跟着发财。据说熬七儿子的大货车就是这个女儿支助买的,路线车也买了两条,可是富贵可人。熬七家庭的那个飞黄腾达,一时在故河口家喻户晓,无人可比,都得于熬七的一把鱼叉叉出了底层建筑。 熬七的老婆,龅牙齿大姑还懂得一些道行。行善给故河口建了一座庙堂,立了一座金色菩萨,供以故河口人去敬拜,烧香。一时成了故河口的菩萨头目首领。在龅牙齿大姑的主持下,故河口庙堂的香火越发旺,一到菩萨过节,那个来化缘烧香拜佛的人络绎不绝,一时还成了一个地方上宗教文明的象征。 龅牙齿大姑建故河口庙堂是为熬七叉死的那些鱼度生,以减轻熬七的杀生罪孽!没想倒成了很多人的精神依靠。人有个三痛四痒,有个家庭不顺,夫妻不和的都来庙堂求神拜佛烧香磕头,以求得菩萨的救助。也许有着龅牙齿大姑的这一桩善行真感动了菩萨,他们家才就此逃过了天谴,过得好好的,至今顺当,没像柳游子得到报应。 柳游子没有这样的好老婆,脾气还特别犟,一发犟,十头牛都拉不回。一九九八特大洪水,他本躲过了洪水来袭,不想洪水下去之后,他去河滩放牛,牛困水,一不小心游到河中间去了,柳游子哪里肯依,硬跟着牛赶,就赶到河中央淹死了呗。真遭了报应,死在了水里。(这是父亲去世后发生的事。) 姐们听父亲讲柳游子与熬七的故事,一边觉得无比好听神奇,一边又觉得毛骨悚然,吓得要死,赶紧跑回房躲进被子里,不知觉地睡着。睡梦中,父亲一个人仍在堂屋,将火烧得旺旺的,围着火坑守岁。一个人乘着除夕之夜清淡的月光,去门口观测天象,占卜年成。父亲一个人从屋里屋外进进去去的几多回合,守岁,直到天亮。 天亮了,姐们便在父亲轻声的呼唤声中,起床收洗干净,穿戴齐整地来到堂屋,拿起父亲烘烤在火坑沿边的鞭炮,跟父亲一起放起鞭炮,边放鞭炮边打开大门,是为出行。出行之后,姐们就给父亲拜年,父亲跟她们给过压岁钱了,才去房间睡一会儿。 而这个时候,已是大年初一的清晨!母亲早在厨房做好甜酒煮鸡蛋,是为早餐。吃过早餐之后,母亲就要开始大忙做大餐。 大年初一诸多讲究,什么洗脸水,洗衣服水都得用水桶装着,不能泼出去,扫地的垃圾也用垃圾桶装着,不能倒出去等等。姐们则守在火坑旁烤火,吃年货,开心的玩耍,火坑里的树兜燃烧着,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可是好闻! 第五十八章 姐们雪地赶路去哪里 往年,父亲没这么长时间的呆家里,最多在家吃顿团年饭。除夕之夜,也要忙到半夜才回。父亲回来时,姐们都睡了。不过,父亲无论多晚回家,除夕之夜的堂屋都亮华华的,燃烧着淡淡的树兜香。 往年,父亲吃过年饭,忙不彻地去戏院唱戏,天天没落屋,一个正月的戏份排满,直唱到正月完,没停。有时,父亲团年饭也没吃,就被玩狮子的唱地花鼓的玩踩人船的叫去,给他们当个公正人。有身份的人家,玩玩意子的正在摆阵势,显身手。飞檐走壁,翻斗倒立,看谁的武艺子高,然后每玩完一个玩意子,就鞭炮四起,锣鼓声响,好不热闹。谁玩赢了会赢得数倍的东西。烟酒钱之类。那是摆阵势赌赢的东西。 父亲成年累月地天南海北地唱戏,一个村唱个五六场,每个乡镇村落的戏院,都会留下父亲美好的声音与身影。那时一张戏票不过2角5,一碗包面钱。 那些玩玩意子的,叫父亲去参师的原因还在祖母。任何一个来故河口玩玩意子的领头人,一听到祖母出生武术世家,没有不来参拜太师母的。祖母那些会飞会蹲,武功高强的哥哥们,被当作了传奇,在故河口流传。给人无尽的幻想! 据祖母回忆,她的小哥就是我那个被人暗算的,风流倜傥,文武双全的六舅爹许六友,就是玩狮子的高手。冬天下雪,许六友只穿件白衬衣,红色单裤,八张桌子并排摆,他顶着狮子头,几摆几摇腾地一下,就飞了过去。八张桌子并排,起码有八米宽。可见我的六舅爹的轻功了得。飞檐走壁是寻常事,飞禽走兽绝不是他的对手。姐们都为有这样一个风流潇洒,武功高强的六舅爹感到自豪,只可惜他死得太早,要是现今他还在人间活着多好! 父亲自从戏班解散,就不再去那些场合,请也请不去!春节就在家跟姐们讲故事,或去外公家拜年,去母亲娘家走亲戚。那也是母亲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姐们大的七八岁,小的不过两三岁。从生下来,父亲见过闺女们几次,却没时间百天百日跟她们一起生活。闺女们长得益发水灵,父亲竟一无所知。父亲早去晚归,多日才回家一次,闺女们更是少见到父亲,但她们都知道自己的父亲会唱戏,长得玉树临风,人人敬重。叫陈章蓝。 这是孩子们从乡亲们嘴里得知的,因着她们的聪明漂亮,走在路上,也有人夸赞,开口就是:“章蓝的几个丫头,个个长得眉目清秀,冰雪聪明,斯斯文文,真是接了他的代。” 故河口人称陈章蓝家的闺女为金花,一姐妹就一朵金花,两姐妹就两朵金花,直到后来就是五朵金花。再后来,就是七仙女下凡。 姐妹们无不困惑,私下谈论:“为什么乡亲们总说我们长得像父亲,不说我们长得像母亲?”她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在乡亲们眼中,是个闷鼓佬。相貌姿容都不及父亲!说她们长得像父亲,是夸她们。 父亲在家过年,姐们高兴得不得了。一大早准备着把破了洞的花棉裤,用梭子缠住,缠得裤腿上起了疙瘩,缠得裤脚到了漆盖,穿在身上怪异极了。更是见不得外公外婆。其实,也不是这个原因,是下雪了,路不好走,担着孩子与家什的父母带不动那么多孩子,要留大姐与二姐在家。 大姐二姐哪里肯依,祖母与小姑用尽了办法,也哄不住。怎么打,也没用。 父亲担着一担箩筐,一头装东西,一头装三姐。母亲背着个包裹在父亲身后走。他们前脚刚走,姐们后脚就跟上。母亲急不过,拿根枯竹条想抽她们。 姐们见形式不妙,赶紧停下来,等母亲一动,她们就动一下。哭得嗓子都哑了,只是不肯回去。远远的望着父母,走一程,望一望,保持着一个永恒的距离。就这样从故河口到青苔村几十里的雪路,两个小孩子硬是走完了。 她一天到晚忙不停 爬山涉水走千村 一颗红心为革命 送货宣传好热情 要学春姐好榜样 做个人民好后勤,好呀好后勤…… 这是父亲素日唱的《送货郎》。姐们也会唱。雪花飘落在曲折的长堤上,堤道两侧的柳树随雪花飞扬,情形竟与曲中的词意几分相似。只是这春姐儿不是走千村,而是赶路去外婆家。 姐们边走边唱送货郎,寒冷的行程覆盖着温白雪香,那是外公家的饭香,菜香与甜酒香。外婆把扳来的鱼盐好储藏,等着姐们来了吃,外婆用钵泊好了甜酒,参个蛋花子煮了,香甜的等着姐们来吃……外婆家在冰天雪地里的情形于姐们来说,就是洞天福地,世外桃源。那是外公与外婆为她们营造的桃源即景。 待父母从茫茫白雪中行走到外婆家时,已是日光暗淡,雪光微亮的黄昏。父亲放下箩筐,搽了把汗,从箩筐一头拿出家什,母亲则从另一个箩筐抱出三姐,一同进了外公家。姐们正藏在外公家门外不远的一颗树底下,向外公家张望,只是不敢前去,更不敢进外公家的门。外公家的炊烟袅袅升上天空,与白茫茫的雪光融合一起。青苔村下的某户农家里正热气腾腾,蒸煮炸炒的饭香酒醉! 吃完饭,外公乘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微光走出门,望着白茫茫的雪光与暮色,奇怪地问母亲:“秋香,我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来了没有?” 母亲说:“父亲问得稀奇,您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来没来,您看不着啊?没来呢,先前要赶路,被我打回去了。得,打她们的竹条还在箩筐里。” 母亲边说边从箩筐拿出三姐的包被与尿片,边把箩筐的竹条在空中甩了两下,准备扔掉。 外公说:“秋香,你确定我的两个大外甥丫头没有赶路来?” 母亲说:“父亲,我将她们打回去了,没看见她们跟来!” 外公说:“咦,那就怪了,我怎么发现屋山头的树底下站着两个娃呢,大雪天的,谁家的娃站在我屋山头的树底下呢,该不是我的两个外甥娃吧?” 母亲一听,一惊,忙顺着外公手指的方向看,果然,黄昏微亮的雪光之下,有两个小人影,真是我两个精灵活泼漂亮的姐姐。她们一路赶路赶到了青苔,站在外公屋旁的树荫下,对外公家的炊烟望,不敢让母亲知道。要不是外公发现,她们可是要这样站在雪地下一整夜呢? 母亲咿呀了一声,骂道:“两个发瘟的砍脑壳的婆花子,几时赶路赶到这里来了?还了得,看老娘不抽死你们有鬼……”母亲边骂,边拿起准备扔掉的竹条,将三姐往箩筐里一放,就朝树底下跑去。 我的两个姐姐嘴巴正冒热气,手冻得像包子一样,脚上的鞋都跑落了,打着赤脚,两只脚冻得像两个大馒头。可那疙瘩疙瘩的棉衣底下藏着的幼小身体却冒着热气。走了那么远的路,她们一点都不觉得冷,浑身发热。就是肚子饿,想尽快进外公家去吃点好吃的。两姐妹低下头,正在树底下叽叽喳喳的商量对策呢!哪注意到母亲拿着竹条跑来了。 母亲拿着竹条跑到树下,并没有心疼地把她们搂进怀里,像祖母一样我的肉我的儿地叫,而是挥舞手里的竹条,破口大骂:“还有没有王法,还翻天了,还赶路赶到这里来了,看老娘不抽死你们,原把你们抽回去……” 吓得姐们是魂飞魄散,打着赤脚就往回跑。 外公一路跟着母亲跑过来,一把抢过母亲手里的竹条,也对母亲破口大骂:“狗日的秋香,你跟老子真是铁石心肠,伢们过年不到外公家来玩,到哪里去玩?伢们一年上头没出门,这大过年的,来外公外婆家来玩不好吗?你跟老子这样狠心肠,你不带她们来是小,她们自己来了,你还要将她们打回去?你跟老子还有没有王法?原来你公婆友打卦说你不晓得心疼孩子,我还道她冤枉你,现在看来,是真的,你跟老子还不把孩子背进屋里去烤火,手脚都冻坏了,这会不晓得冷,待会有她们好受,你个做娘的,还说她们没赶路来,被你打回去了,敢情我的两个外孙女就自个打着赤脚,在雪地里一脚一脚跑来的?我的乖乖宝宝哦……” 外公抱起我的两个姐姐,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 母亲听了外公的一番数落,才不做声,扔了竹条,进了屋,也不打她们了。 我的两个姐姐就兴高采烈地进了外公家。与父亲母亲一家子团团圆圆的在外公家烤火,吃外婆准备好的年货,玩外公家好玩的玩意子。在外公家里过正月年。 说起来蛮辛酸,那还是姐们长那么大,跟父母一起过的第一个团聚年。 第五十九章 小姑怎么不读书 外公家门前的水沟里,就有几个盆装的“鱼网”,一年四季放在水沟里,过几天取一回,每回都可网住一些鱼虾。天长日久,积少成多,也就积攒了好些鱼虾!外婆将这些鱼虾晒干收藏起来,用包裹包着,过年吃。 盆装的渔网,构造简单,一个木盆,一块胶布。一根线就可!胶布封在盆口,盆口中间抠个小洞,洞里装着蚯蚓、米食。鱼儿寻食被盆里的蚯蚓与米食吸引,就钻进里面,出不来了。那是人类最早最原始的一种捕鱼方式。一直传承至今。当然,捕不了几个鱼,纯粹形式好玩。反正一年上头放在自家门前的水沟里,并不碍事,能捕些鱼虾,何乐不为!菜里面放一点鱼虾,清香的一股鲜味,确实大不一样。 脚盆渔网,这玩意子对孩子们来说,可是神奇,那脚盆放在沟里的浅水里,长着,长着,怎么就长出鱼来了?姐们每次去外公家,第一跑进沟里去取脚盆里的鱼。大姐一个不小心,脚一滑掉进水沟里,差点淹死!但小孩子是不长记性的,再来,还是一样第一时间去沟边…… 总之,外公家许多新鲜好玩,诸多新鲜好吃。外婆做的米泡子糖可是天下第一,糯米阴的阴米与白丝丝的麻糖揉一起,用刀切成了一块块方形,真是好吃好看好香甜!外婆用糍粑做的玉兰片,也好看好吃好香甜。外婆的刀法真好,一块块玉兰片削得薄薄的,就如玉兰花花瓣一样!咬上去脆脆的,香香的甜,真好吃, 外婆的一双巧手将平常的鱼虾做成了粉蒸鱼虾,香喷可口。外婆矮小的身体里藏着巨大的智慧,外婆秀气的面容里有股大家闺秀的恬静,与贵妇的气质。外婆的水田种有瓷米,姐们冒着雪寒,提着水桶,穿着水靴,跟在外公屁股后头去水田挖瓷米吃。踩得浑身泥哒水哒的淤泥,鼻子眼睛都没了,被淤泥沾满了呗。 姐们可忙碌,忙得个小小身子热气腾腾的,都不知道是在冬天,还是在春天。当然是在冬天,瓷米削干净了皮,也是白挖挖的一颗子玉,还真是瓷器一样的艺术品,怎么舍得吃!也是外公家比较富裕,日子过得比较丰富多彩。从来就不缺吃喝用度穿,可比现今的小康之家! 但姐们对舅们没有啥印象,因为舅舅们早成家分家了,过着平淡的小老百姓日子,虽不富裕,却也安逸。过年也来跟外公外婆拜年。不过,吃过饭,就回各自的家了,并不会留下来。 外公家里只有一个还在读书的幺舅舅,女的,叫余满珍,是姐们未来的姨妈。姐们叫她满珍舅舅。 满珍舅舅长得跟外婆一样秀气,身材小巧玲珑。一双眼睛清澈的温柔如水,一个漂亮时髦的学生头,一套古色古香的灰白棉衣,透着一卷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书香气,真是太美了。又像电视剧里的革命志士女共产党。 满珍舅舅在读书,是青苔村少见的女高中生。满珍舅舅跟小姑一般大,在读书,可小姑整天领着姐们满村野玩,怎么不读书呢? 满珍舅舅读书真好,样子斯文,柔美,有气质。说话也是文质彬彬的细声细语,对人总是一脸的微笑,浑身散发一股迷人的气息,让姐们大开眼界。只要满珍舅舅在家,姐们就围着满珍舅舅不肯出去玩! 满珍舅舅也喜欢姐们。每次姐们来,满珍舅舅就将自己的小人书拿出来给姐们看,给姐们讲书里的故事。什么神笔马良,东郭先生和狼,魔鬼与渔夫……真是令姐们眼界心境兀自廓然开朗,到了另一个世界。实在太神奇。要是小姑也跟满珍舅舅一样读书,多好,那她们就可以每天听小姑讲故事了。 满珍舅舅还会唱歌,什么小螺号嘀嘀嘀吹,海鸥听了展翅飞。小螺号嘀嘀嘀吹,浪花听了笑微微。小螺号,嘀嘀嘀吹,声声唤船归啰。小螺号,嘀嘀嘀吹,阿爸听了快快回啰……真好听。哪里像小姑总是教她们唱什么,猫子咪,搭河咦,今儿赶,过河咦……再不,就是月亮巴跟我走,走到南山口,大巴楼……都老掉牙,唱了几辈人,没得个新鲜,不嫌累! 真是人从书里乖,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里自有好大的世界。赶明儿回家,一定叫小姑也去读书。满珍舅舅都在读书,而小姑怎么就不读书呢?这在姐们心中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原还以为小姑带着她们满村野玩,是最有意义的事,不想世上还有读书这样更有意义的事!小姑不读书真是太遗憾了。 姐们不是没有问过小姑,歪着小脑袋,不知问了多少次:“小姑小姑,你都多大了,怎么还不发蒙读书呢?”(发蒙是故河口俗语,就是启蒙读书!) 可小姑总不回答她们。 姐们也歪着脑袋问过祖母:“奶奶奶奶,小姑都多大了,怎么不去发蒙读书呢,村里像小姑一样的都去发蒙读书了呢?我外婆家的满珍舅舅就在读书。” 用祖母的话回答她们是:“小姑去读书了,谁带你们玩,你们不去读书,你们的小姑也甭想去读书。 姐们不懂祖母这是什么逻辑! 这是小姑生在那种家庭的悲哀。没有人理解小姑的这种悲哀。 但每次,姐们从外公家回来,说到外公家的满珍舅舅,读书背着的新书包,打的学生头,穿的灰白棉衣,多神奇的样子。小姑听着听着,便躲去屋山头的草骡里去哭。小姑心底一定非常想去读书,只是家里没有条件。 于是,小姑就在家教姐们读书,一本正经地拿着根条当教鞭,把火屎当粉笔,在墙壁一条横一条地画得稀烂。把地面当凳子,几幺儿一坐一个坑。姐们的身上脸上手上,都沾满了灰尘,灰狗子一般。屁股的裤子布坐烂了,补了不久,又破了个窟窿。补了一遍又一遍,时间一久,裤子屁股上满是补丁。 等到祖母和母亲再补时,少不了给小姑一顿骂,一顿抽。 祖母边抽边骂:“幺姑,你个死婆花子,看把几个小婆花子教成了么子像了,还教识字读书,你识得一个字,读了一天书吗,教得好吗?” 抽得小姑从地面蹦起三尺高,蹦得尘土飞扬,边蹦边嚎:“我要去读书,要去读书呢,我不要带这些小婆花子玩呢,是她们要我教她们读书,你怎么不打她们,倒打我?” 祖母哪听得小姑辩解,也懒得跟小姑啰嗦,直接将竹条抽上小姑的小身子,抽得小姑蹦得更高,哭声天响,尘土飞扬得更高,都惊动了无声无息的千岁爷。吱嘎一声房门响,只见祖父陈千岁从屋里走出来,杵着拐杖,护着小姑,对祖母说:“友友……打卦,你个狠狠……心肠的……你你再打我幺姑一下,我今天跟跟你你拼了……” 祖父一般不说话,也不出门,这一出门一说话,祖母倒有些吓住了,不敢继续打小姑。小姑就免除了一番皮肉苦。 但祖母并不罢休,一边扔掉手里的竹条,一边嘴里威胁小姑,说:“你个小婆花子,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跑得过和尚跑不过庙,今儿算是便宜了你,往后,你个小婆花子再不带好她们小的,还跳起脚来要读书,看我不打死你有鬼。” 打得小姑都恨死姐们,不想再带她们出去玩,更不想做她们的什么小姑了。 第六十章 父亲病倒在外公家 姐们与父亲母亲这次春节去外公家拜年,可奇,去了数日未回。平常最多住个七八天处天了。这次咋地去了一个月,正月完了,孩子们都开学了,还不见回? 不是说好玉英小婆花子要启蒙读书吗?咋地还不回?玉英这个小婆花子启蒙读书去,我是不是也可去读书了?母亲不是说玉英启蒙读书,我就可一起去么?小姑每天肚子里都生出蛮多问题,像蛔虫一样绕绕的,可是揪心。既欢喜又忐忑。小姑暗自窃喜的时候多,揪心忐忑的时候少。小姑几乎每天都会在肚子里绕绕一个问题:那些小婆花子们不回来,我是否就可去读书了? 小姑对着祖母开心大喊:“姆妈,姆妈,村里学校开学了,玉英兰儿她们几个小婆花子紧不回家,我是否可以先去学校报名读书呢?” 祖母听了,大喝:“报你个鬼名啊,想偏你的头,几个小婆花子怎会不回来?过完年,春天一来,自然回来,你大哥的老大玉英一启蒙上学,你就一起去上。” 玉英是大姐的小名,二姐小名玉兰,三姐小名贵子,我与鹿女小名,小鹿,小苹果。 听了祖母的话,小姑喜得差点起跳,暗自在内心欢快思忖,姆妈这话说的要得,我听大哥说玉英今年就去启蒙上学的,我也一起去好了!可是小姑转念一想,那颗欢快的心又咕咚一下掉进了冰窟,再也开心不起劲来,幽怨地说:“姆妈,我比玉英大四岁,她上学我才一起去,会不会迟了?我不是比人家要大三四岁,不羞死啊。” 祖母说:“羞死你就不上,不羞你就上,上不上随便你。” 小姑听祖母这样说,不敢做声,因为小姑知道自己多说也无用,搞不好,祖母还会彻底改变主意,乍都上不成学了。 小姑幼小的心灵多么委屈,却只有眼泪汪汪地跑到祖父身边来呆一会。跟祖父说说心中的苦。好在祖父过去巷子里的说书先生,秀才,举人,知道些故事,会识字作文,有事没事就给小姑讲些故事,交识几个字,交她作文。也算是小姑一生中受到的一点教育。 眼看春天来,柴山的柴笋发芽,钻出嫩尖。北去的鸟儿逐向南飞,一群群来到稻田,田间也起了一抹柔绿。水浃的冰融化了,露出宁静青绿的水面一波一浪,更有农家的鸭子飞到水浃来觅食,嘎嘎嘎地在水面唱歌,可是热闹。更有趣的,还会捡到一两个亮色的鸭蛋,多神奇!鸭子可不晓得主人的心思,生漏掉几个在水浃边,多好玩!只是,那几个小婆花子怎么还不回家?走外公外婆走得时间也太长了,年都过完,土地要耕种,咋地还不见人影?俺大嫂就更出奇,一年里一大家子的口食还指望她田地耕种收割呢,咋地还不回家?耽误了耕种时间,哪来的收割,这娘家回得也太离谱,玩得忘形了吗?不对,俺大嫂视土地为生命,视耕种为生命中最快乐的事,咋地会忘了耕种季节呢? 小姑心底布满了疑惑与不安。冬去了春来。世面一片绿水长流,一片风淡云轻,一片清香扑鼻。可就是这样翻耕播种,充满花香甜蜜的季节,嗜土地粮食如命的母亲,却迟迟未归。 小姑一个人在心底嘀咕来嘀咕去,终不明白父亲母亲与姐们怎么还不着家!小姑那点点欢喜的心里布满担忧与不能言说的恐惧。在小姑小小的心里,这似乎不是啥好兆头。那时没有电话,要想知道点消息,只有写信或亲自去问。那时农人出门也没得车,搭船或走路,几十里路得走上一整天,极为不便!搭船得赶码头,一天只有一趟船,有时一趟也没有,更不便。那时,亲家之间也不随便走动,除非婚嫁死殇这样的大事件。挑着一担,天不亮就开始走,走到太阳下山,不一定走得到。得提前一天两天准备。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也一日日地盎然人间。只是父亲母亲及姐们还未有着家的任何迹象!可把小姑急坏了,这冬去春来的花花世界,几得新奇好玩,一个人真玩不起劲来。捉了只花蝴蝶,不知怎么办?碰到一只蜂蜜,也不知该不该随它去寻花朵的蜂蜜来食?更不用说,野外的野菜,野果子,清香好吃,却叫不出名字!还有那些开得自在幸福的野花,红的蓝的白的紫的,啥样啥颜色的都有,该怎样来采摘?它们都因姐们的未归,寂寞冷清了许多。小姑一个人在这等春暖花开的百草园,终于耐不住,闷得发慌,那春意荡漾的绿色实在叫小姑承受不了。她心中对于姐们的渴望,与春天对万物的渴望一样。 “姆妈,我看大哥多是病在大嫂的娘家了,怎么这些天还不回?冬去的春来,天地都换了季节,大哥不唱戏了不回情有可原,可大嫂早该回,地里全靠大嫂呢,难不成大嫂忘了?姆妈,你要不要去大嫂娘家瞧瞧?我大哥肯定病倒了。” “呸呸呸,你个死女子嚼蛆,谁谁病倒了?你个烂婆花子的嘴巴贱不过,乱嚼蛆,看老娘不一顶拱敲死你……” 小姑听到祖母气急败坏的叫骂,郁郁寡欢地躲一边去。 祖母嘴里骂小姑,心里跟小姑一样犯嘀咕,暗自掐了又算,算了又掐。这不掐不打紧,一掐吓一跳,真有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回家?奇怪! 再听小姑这不长好嘴的婆花子一嚼蛆,祖母心里还真没了底,发起慌来。父亲一往身体不好,玉树临风,戏台上风情万种,别具一格。戏台下这样,可真不是啥好事。挑堤打沟,耕种插秧,风里来雨里去的田间劳作,显然不合适! 这两年,父亲在各地各村当农业技术指导,蹲点,干活,累了,病了,也不希奇。父亲虽不是一介细面书生,却是靠着戏台过人生的戏子,说说唱唱行,何曾干过哪些体力活。实说,农业技术员的职位并不太合适父亲。父亲人聪明是好,对于各色农活耕种都有把控,但毕竟农业技术员跟农村农活离不了。受累是必然。 于是祖母决定亲自去外公家一趟。看看情况。祖母不会跟祖父商量,也不会跟二叔二婶子商量。因为跟他们商量也无用。祖父很久不管人间事,二叔是个沙锣锅,二婶子呢跟祖母天生的隔膜。祖母也跟二婶子天生的隔膜。祖母想一个人去趟青苔村,去看看父亲母亲姐们。 祖母前夜就准备好,无非卷烟,豆子,自己开荒收割的,用现在的话说是土特产,晒干了藏在袋子里,来年拿出来,走走亲戚。乡人走亲戚都这样。当然,还有母亲新做的鞋。只是祖母自觉得不好意思拿着母亲做的鞋去外公家。便罢! 但过完年,即使这样的豌豆巴果(土特产)都不多了,走几户人家还差,实在令人一莫触展。祖母自在昏暗的灯下叹息。还是从母亲的柜子里拿了几双鞋,装进袋子,准备迟日清晨出发! 没想,迟日清晨,祖母还没出门,二婶子娘家的父亲,那个老实的村民,倒背着个糍粑,赶老早来到祖母家。按焦山河到故河口的路程算,祖母的二亲家父半夜鸡打鸣就启程了,步行三十多公里,需得五六个小时!什么事儿如此着急,半夜启程往亲家母家赶? 水田乡真不同旱地乡里,不愁饭吃,还有糯米打糍粑。而旱田乡里的人家,一般不打糍粑,打,也是几家一起打个个把两个。能打两个的,是上好的人家了。至于祖母这样的人家,打糍粑,简直就是梦想。这不,二婶子的娘家父亲,竟然背着一个糍粑到祖母家来了。 真是天大的喜事,居然有了一个糍粑!可把小姑喜坏了,心里只道,幸得几个小婆花子没回,要不,我连糍粑沫沫都没得吃,友打卦还不都给了几个小婆花子吃,糍粑沫沫都不让我看到。(确实祖母对小姑这个幺姑不是蛮待见。) 小姑看见这个糍粑,就如看见阿里巴巴宝藏的芝麻开门的钥匙一样高兴。而祖母看见这个糍粑,却如看见了十八层地狱的死鬼一样恐惧。她不知道为什么,春来一大早,她的二亲家公星夜加急地赶到她家来,有何贵干?是二儿媳妇许培秀回娘家告状说陈家没饭吃,没钱打糍粑?还是自己素日对二儿媳妇许培秀有不好的地方?过年回娘家参了我一状,她的父亲来问罪于我? 祖母忐忑不安,忙端过一把椅子,给她的二亲家父坐下。二亲家父不发话,她也不发话。那时的人都有些过于拘礼,两人闲扯半天,都未说到正事上来。祖母那个老实巴交的二亲家公根本没说上几句话,全是友打卦祖母在说!东扯葫芦西扯叶的扯了好半天,眼看中午,祖母起身去备午饭时,二婶子从田间干活回来,一见自个娘家的父亲来了,便知事儿不妙,忙问:“爹,俺大嫂发生啥子事了?” “你大嫂?能发生啥子事儿?”祖母做梦都没想到,她的二亲家父来她家,是为她的大儿媳妇秋香? 俺大儿媳能发生啥子事,身强力壮的?一时,祖母不知母亲发生了啥子事,忙又问她的二亲家公:“二亲家父,俺大儿媳妇秋香乍了?” 二婶子的娘家父亲,这才叹了口气,说:“亲家母,你挺住,不是你的大儿媳妇秋香,是你的大儿子章蓝,你快备一辆牛车,把你大儿子章蓝拉回来,家里乍安排的安排吧。你大亲家公托我来把个信你,你大儿子章蓝病在那里,不得起床了……你余噶亲家公累得不得动,来不了……” “什么?”祖母一听,傻了眼,一时说不出话,这个打击实在太强烈,没有丁点准备,祖母急火攻心,一时撑不住,腾地一声晕倒了。 二婶子与她的娘家父亲连忙掐祖母的人中,父女两掐是掐,捏是捏的,折腾了好半会,才将祖母弄醒。 第六十一章 母亲相信父亲绝对不会死 祖母醒后,二话没说,直奔外公家。什么豌豆巴果的备了一夜,一样也没带。一个光人跑往异乡的大路,眼泪都来不及抹一把! 祖母来不及整理容颜,来不及换衣服,披头散发,形容悲催,一口气跑到青苔村外公家,扑腾一声,跌进外公家的门,就见到了她那瘦骨嶙峋的大儿子,脸色惨白,形容枯瘦,要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哪里还是她那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好儿子陈章蓝,分明就是一具骷髅。瘦得身上的排骨一排排的清晰可见。脸色挖白的,纸片一样要飞走了。 祖母又一个扑通,跪倒在父亲的床榻前,抱住父亲的床被,山动地摇地大悲号:“我的儿呀我的儿,你这是咋地了啊?我的儿啊,来时不还好好的吗?” 母亲坐在父亲的床沿,边掉眼泪边捏着父亲的手,纵有千言万语,只是说不出,纵有黄河水落差奔流的泪水,只是哭不出。祖母却从母亲的手里夺过父亲的手,捏进自己的手心,边夺边骂:“余秋香,你个狠心的婆娘,老公病成这样,就不回去把个信?你个闷古佬倒闷成了这样?老娘算是见识了,你想你男人死在你娘家不成,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儿……” 祖母边哭边当着外公面将母亲大骂一顿!外公见状,强打精神过来安顿祖母:“亲家母,敢情歇一歇,不要这样,我且跟你细说,你儿害病倒床……” 外公一脸疲惫的哀伤。这些天,外公实在累了,伤心了,钱用多少都没问题,只是父亲没救回来,外公心里吃痛难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惨,谁的精神搁得住。外公一边安顿祖母,一边心力憔悴老泪纵横地将父亲怎样犯病治疗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给了祖母听。 外公最后无奈地对祖母友打卦说:“亲家母,我尽全力了,没有医好章蓝的病,是我的责任,也是天意,我决不推卸责任,愿意接受亲家母的责罚……” 原来父亲挑着三姐与母亲一起来外公家拜年的第三天,就病了,肚子如虫子钻一样的痛,饭也吃不进。再过二天,水也喝不得。人见着瘦。开始父亲还以为大雪风寒,冻了肚子。不想熬过生姜红糖茶吃,不见丝毫缓解。等到迟日,倒还加重,从床上爬不起来。 外公急了,忙把父亲送进青苔镇人民医院,不想一住一个月,因为父亲的肠子穿孔,要动手术。原以为动过手术,就没事了,没想切除的那节肠子又生变,还特别厉害。青苔镇人民医院不收,外公就将父亲弄到荆州人民医院。荆州人民医院的医生说,父亲是肠癌,整都没整数,就是肠子切完,也不会好。叫母亲与外公把父亲拉回来,有好的给他吃,有啥心愿未了的了,好好安排后事吧! 外公一听,傻了,浑身一软,一下子瘫在地上,爬不起来!好端端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怎么能死?人生才开始。女婿死了,我女儿秋香今生该咋地着落?不行,医生,你无论如何要救我女婿一命。 嘭地一声,只见外公双膝磕在地上,拉住医生的手,跟医生磕起头来。 就算外公磕破了头又怎样?医生也不会接受父亲在医院治疗了啊。 母亲倒镇定,将外公从地上拉起来,将父亲弄回娘家,也不给祖母那边去信。自个在家照顾父亲,每天给父亲按摩吃药!在母亲的心中,不信自己深爱的男人就这样死去,他休息几天就会好的,医生那是在胡说八道!可一天天过去,父亲的病情并没有任何好转。母亲就更不想跟祖母把信,只巴望奇迹出现,父亲原一扁担,一头挑着孩子,一头挑着家什,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回去! 我的两个姐姐,每天里外忙碌的玩耍,并不知晓父亲病重的事。这忽儿,突见祖母大声哭嚎,一声声我的儿,我的大儿的叫喊,怎么得了,啥啥的。才知道一点眉目。外公与母亲将父亲生病的事瞒得滴水不漏。舅舅们也不晓得。 这就是视土地如生命的母亲,春来播种季节,迟迟未归的原因。 母亲深爱父亲,即使父亲死了,她也要回他的那个大家庭,替他养育姐们,孝敬父母,把叔姑抚养成人。这是父亲在病中一再与母亲谈到的话题。父亲不忍母亲承担起那些不该承担的,交代母亲,倘若他真死了,就回娘家再嫁,别再回他的那个大家了。 父亲知道祖母这些年怎样苛刻母亲的。也知道母亲为他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度了多少个孤寂的不眠之夜。父亲总觉得愧对母亲,无颜要求母亲。 母亲白天干活,晚上做鞋,一通宵一通宵的不睡,都为什么?都为把那苦日子快些过完,都为那个大家庭的每个人能穿暖吃饱,都为叔姑们能快点长大成人,好安个家。她这个老大的责任与任务就完成了,就好跟父亲心无担忧的度幸福美满的两人世界。只是如今,一切还未展开,他们的幸福两人世界还未开启,父亲就要死去,母亲如何能信。 母亲听罢父亲的话,清淡的笑,不哭也不恼。而母亲的心底却更坚定,那就是无论怎样,她都会回那个家,做完父亲未曾完成的事,尽到父亲未尽完的责任。母亲更坚信,父亲根本不会死,不日肯定会好。 父亲情绪并不悲观,也认为自己不会死。精神气还有,只是胃部确有毛病了。年少时饥一餐饱一餐的,得了胃病一点都不稀奇。 就这样,父亲与母亲在外公家一呆一个月,忘了天光日月,忘了病痛,忘了死亡!那是他们结婚以来,相聚最长的一段幸福时光。 外公屋旁沟那边的我的姑外公胡香醇胡麻子,穿着一身笔挺的戏服,端着二胡,走过那根独木桥,来看望父亲。长辈来看晚辈病在床上不能起床,是何等的悲催。我的姑外公胡麻子心里有多悲戚,我等晚辈不知,也无法体味!姑外公是父亲的长辈,更是父亲的大师兄。这种亦兄亦父,亲上加亲的关系。叫姑外公面对父亲的病,更为的伤心悲切。 可胡香醇没有哭,一直保持微笑,每天来看父亲,都端起那张父亲最喜欢的二胡拉,边拉边对父亲说:“章蓝,你想听哪一曲,哪个调,姑爷拉给你听……” 父亲抬眼望着姑外公,笑:“大师兄,我还是叫你大师兄,大师兄,戏班解散了,我们师兄几人天南地北的,好久没聚,几时把大师兄吃亏忙活,将小李子,小余召集来,我们兄弟再搭一次戏台,好生给乡亲们唱一曲,唱一曲,大师兄,你原拉二月映泉吧……” (二月映泉是中国来自民间穷苦人作曲的曲子。是中国民间二胡音乐家华彦钧(阿炳)的代表作。这首乐曲自始至终流露的,是一位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盲艺人的思绪情感,作品展示了独特的民间演奏技巧与风格,以及无与伦比的深邃意境,显示了中国二胡艺术的独特魅力,拓宽了二胡艺术的表现力,曾获“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作品奖”。阿炳卖艺一天,仍不得温饱,深夜回归小巷之际,常拉此曲,凄切哀怨,尤为动人。) 父亲之所以喜欢二月映泉,实则他与阿炳身世相近,都出自民间,出自穷苦人家。父亲病了,更有境遇感,还不说父亲的小名也叫炳儿。祖母一贯叫父亲小名炳娃子!是个巧合吧。 …… 清新的二胡声在外公家里外回荡,弦音萦绕!星光落下,一片清辉。姑外公胡麻子跟父亲拉了一遍又一遍的二月映泉,父亲听的睡着了,姑外公才回去。母亲默默走在姑外公的后头,给她的姑爷送行。 胡香醇回过头来对母亲余秋香说:“秋香我的娃,这都是命,当初你若……” 余秋香不等胡香醇话说完,就打断她姑爷说:“姑爷,我不信命,我也不后悔,我不信炳娃仔的病不会好,他会好的……” 胡香醇听了余秋香的话,深深地叹气:“听天由命,秋香我的娃。但愿人间有奇迹,炳娃子的肠癌会好起来……秋香我的娃,你要保重自己,撑住啊,想开些,千万身体不能跨,家里老小还指望着你,炳娃子的大家庭都得靠你啊……” 余秋香就对胡香醇说:“姑爷,你放心,我不会垮,我身子骨好得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您慢走,我不送,回了!” 说完,余秋香就拖着自己娇小玲珑的身子,乘着月光回去。月光映衬她清秀瘦小的影子,一片清辉,凄美。 母亲余秋香没有感到父亲生命即将逝去的悲痛,而是享受着与父亲相聚的幸福。母亲坚信,她的男人一定会好起来,绝对不会死。 第六十二章 祖母拼尽一切要救父亲命 父亲的病,使得外公往后一辈子没翻身。外公为父亲治病用光所有积储,还亏了钱。父亲的病不仅没治好,还落下了几个舅舅的口嘴。几个舅舅的情形往后不大好时,总以此向外公发难。日后,外公年事已高,舅舅们也与父母的关系淡漠。至今,姐们对舅舅们的回忆模糊。至于鹿女和我,我的弟妹就更模糊了。 我唯一无法忘却的是,某年冬天,大舅来家借黄麻,拉走了一板车黄麻。 冬月,天冷,母亲在刮着北风的水浃岸剥黄麻,剥了好些日子,手指头都冻破了。剥了七百斤,在水浃里洗干净,晒干,收藏在家!待到来年春上卖了做田间开支,孩儿们学费! 不想黄麻刚收藏好,大舅就来家借,说是冬闲,要打些麻绳子去城里卖,挣点过年钱,整点春上的农田开支,孩儿学费。名誉是借,实则不还的。舅舅们这样的伎俩在我等孩子们眼里都不新鲜了,倒是父亲每次都信! 就我家没有劳力的半边户,黄麻种起来真心不容易,春天播种,秋天割泡,冬天剥晒,很麻烦。特别是黄麻砍倒了,从田间拉到水浃里泡,可是劳力活。还得下水将黄麻一捆捆地用泥土压沉在水里。泡个把月。母亲娇小玲珑的身子在水浃泡得得了风湿病,好多年不见好。风一吹,手就肿得像萝卜。浑身骨头缝里都痒。就等黄麻收藏起来,好来年春上卖个好价钱,给田地开支,给孩子们上学交学费,还是挺好的计划。可大舅来借,母亲也没有说不肯。父亲明知大舅有借无还,也没多话,就让我双胞胎姐姐鹿女牵着牛,赶着板车,将黄麻借给了大舅。 大舅那个是包借包送。每次都是父亲安排好牛与板车,将一捆捆白净净的黄麻垒在板车上,叫鹿女牵牛。 大舅赶着板车走在后面,鹿女牵牛走在前面,两舅甥一男一女,一大一小,一前一后,在故河口柴林间的小路上走,踩着厚厚的雪,嘎吱嘎吱地响。 牛拉着板车,嘴里直冒热气,大舅赶着板车,嘴里也冒热气。鹿女的嘴里只顾冒热气,都不跟大舅说话,对于大舅的问话,也不理睬。在她幼小的心里,大舅就不该拉走她家的黄麻,黄麻该卖钱了给姐们交学费。鹿女知道她有三个姐姐在读书,下面还有我一个哑巴妹妹,父亲身体又不好,家里并不比大舅家好过。大舅这样做,属实不该。 大舅从家里出来时,小姑和大姐都交代鹿女,在路上一定要把话跟大舅说清楚,开过年来春上,一定要把黄麻钱还来,否则,就不认他这个大舅了!你的几个姐就没学费上不成学了。 故河口的柴林一片枯萎,空旷的河滩间的小路上,一老一少终于打破了沉默,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终于被说话声淹没!舅与外甥说话,可气氛似乎有点不对劲。 大舅说:“这世上还没有不认舅的外甥,无论舅做错了什么,我都还是你的舅,血缘生就了,改不了!” 鹿女说:“如果大舅不守信用,我就是不认舅。” 大舅凄然地说:“真是你娘养的,不亲娘家,只亲婆家的家伙……” 鹿女愤然地说:“我娘养的又怎了,我娘怎只亲婆家不亲娘家了?我娘还怎么亲娘家?每年的黄麻都跟你们剥了,一晒干你们就拉走了,去年是二舅,前年是三舅,今年是大舅,你们还是我舅吗,我就不认你们这些舅。” 大舅听了,气得不行!骂哼哼地嚷道:“赶明年春上一老早,老舅就跟你把黄麻钱送来。大舅是没得,大舅有的话,现在就给你把黄麻拉转回去。” 听大舅这样说,鹿女才不吱声。心想得罪了大舅就得罪,无所谓。 迟年春上,大舅真的赶老早就把黄麻钱还来了。从此几年里,大舅都不跟父母往来,还凑合操纵其他的几个舅都不跟父母来往。但父亲从不见舅们的意思,每年过年,原带着姐们去给几个舅拜年。当然在几个舅家里饭没吃一顿,还听了舅妈们一肚子的气话!但父亲从不与几个舅妈计较,还叫几个舅妈来外公外婆家吃饭,一大家人团聚!少不了,几个舅妈要给外公一些话听。外公也就一只耳朵听一只耳朵出,也从不见几个舅妈的意思。 久而久之,几个舅妈都不生父亲的气了,一说起来还赞赏有加。 外公对父亲的赏识一直比对舅们多。舅们除了满珍舅舅读了高中,其他的几个男舅都在家务农,很早就辍学。不是外公不让他们读书,是他们自己读不进去,除了种地就是打麻绳子,平常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去。只是没过到外公希望的那样。身材都接了外婆的代,矮!外公才对身材高挑,玉树临风,才情洋溢的父亲抱有良好的愿景,不想父亲会短命。父亲总归是女婿,人家的儿子,要死也要死在他自个家里。外公很悲痛,消尽了力气,走不动。就托二婶子的父亲跑一趟,去祖母家把信。 祖母得知父亲病倒,一路哭跑到外公家,臭骂母亲一顿还不解恨,嚎哭一气了,蹭地一下从父亲的床榻爬起来,扑地一劈胸,抓住外公的胸口衣,使劲地摇晃:“还我儿子,还我好好的儿子。” 祖母几欲失去控制,抓住外公的劈胸,要外公还她儿子。温婉和善的外婆在一旁跟祖母友打卦好说歹说,解释了一箩筐,祖母才松开手,一声我的儿,我的心肝宝贝儿。二声我的儿老娘来救你,你不要怕。三声我的儿老娘来了,老娘这就接你回家,接你回家,我的儿,呜呜呜地大哭不停。 在祖母看来,她才是神仙,可救父亲的命。在祖母看来,外公外婆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力气,她没有丝毫感激,似乎在怪外公与母亲隐瞒了父亲的病情,拖延了整治的时间。 外公不是没想过将父亲的病况早日禀告祖母,把父亲送回家来医疗。只是祖母家的情况,能拿出钱来给父亲治病吗?颠来颠去,还是要耽误治疗时间,最终还没得钱医治。在外公家,多少不一不缺钱,能得到最好的治疗。只是病得的不是,肠癌,如何治得好! 就这样,祖母在外公家闹腾了一回,就哭哭啼啼地将父亲抬回家来!我的两个姐们,大姐二姐看见父亲被人抬着,也哭哭啼啼地跟在祖母后头。姐们还不知父亲得了绝症。见大人哭得厉害跟着吓哭!母亲抱着三姐,也是走一路哭一路。一行人,老的老,小的小,哭哭啼啼的好不凄惨,俨然给父亲哭丧来着。一时,故河口天昏地暗,鸟雀悲鸣,山河呜咽!哪里还有半点春天的影子! 大家不信也不敢想象,年轻潇洒,风流倜傥,风情万种的父子戏班的当家小生陈章蓝会死?武功不是了得吗?虽长得文弱,但面容圆润,肤色纯正,唱起戏来中气十足,舞起棍棒枪来,锵锵有劲,没见什么病容啊,这才不过一个半年头,怎会突然……乡亲们远远的看到拉着父亲的板车,没人念叨母亲命苦,倒念叨祖母命苦。人最大的悲痛,莫过于中年丧夫,老来丧子。母亲与祖母一时成了世界上最悲痛的人。 就祖母的个性,她不会屈从命运的摆弄。她从不信自己二十三岁的大儿子会死。祖母素日在外云游,道听途说的奇人奇事诸多,早听说长沙某大医院的某医生治疗肠癌特厉害,远近闻名,人家半个死人都被他治活了,父亲肯定也治的好。但至少得两千块医药费。那时二十块钱都很多,二百块算是笔财富,两千块对老百姓来说,就是痴心梦想,天文数字。祖母有办法弄到两千块钱?但愿人间有奇迹发生吧。 这个时候奇迹真发生了。当拉着父亲的板车邻近故河口长堤时,突然一股奇香飘来,似有嘤嘤细语之声,飘飘渺渺地从空中传来。人们仰眼一望,隐隐约约的云层中,一个白衣女子一手捏着杨柳,一手拿着玉净瓶,对着人间这板车上拉着的人施洒甘露,予以援救。难道是观音菩萨显灵? 那刻,父亲也昏昏沉沉,朦胧中来到一条驿道,可是人间通往阴间的驿道?驿道两旁站满游鬼蛇神,驿道尽头是两个白胡子判官,其中一个判官一手拿着花名册,一手拿着判笔,对着父亲大声喝道:姓名陈章蓝! 另一个判官连忙接过花名册,刷刷刷的翻看,刷刷刷的翻过去翻过来:“没有陈章蓝?” “没有?”两个判官将花名册刷刷刷的再翻了个遍,确实没有陈章蓝的名字。 敢情收错了人?判官凑近父亲的脸一看:“不过二十几,显然不是他,判错了,再过二十年了来吧,滚回去……” 另一个连忙从判桌上拿起另外一个花名册,刷刷刷的翻:“陈章蓝,享年四十九……阳寿未满,打回去……” 嘭咚一声,父亲只觉一个蜣螂的被谁推了一把,猛地醒来。睁开眼一看,蜣螂一声的,抬着父亲的板车从门槛外进到门槛内,原是回家了。母亲疾步走进房间,将铺盖行李铺好,将父亲安顿下来。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却不见祖母人,也没心情去寻。二叔三叔四叔小姑一拨人,围着父亲喊大哥大哥大哥的哭哭啼啼个没停!他们不晓得自己的大哥怎么要睡在床上起不来。得了什么病?年前不还好好的吗? 原来祖母一大早就去找乡亲父老凑钱了,一大早的露水打湿了祖母的头发,祖母一夜白了发,面容苍凉,眼神坚毅,形容似乎没有多大悲催,而是一股麻木的凌然。她要尽全力凑到两千块钱,拼尽自己一条老命也要救父亲一条活命。 祖母每到一户人家,就跟人家的主人声情并茂地说:“我儿子陈章蓝少得的人才,原先父子戏班的当家人,得了不是的病,要死了,大家行行好,凑个字儿,救我儿一条命吧,我今生还不了来世还……”就这样,祖母跪破了膝盖,凑来了二百块钱。收拾好行李,为父亲踏上漫漫的求医之路。 祖母有了第一笔钱,第二步就到荆州农校找父亲的领导,将父亲的病情汇报领导,乞求领导救父亲一命。荆州农校的领导对父亲印象深刻,看过父亲的戏,也得知父亲现在的工作,检查过父亲蹲点的村,晓得父亲的能力,实在是个人才,死了可惜,太年轻了,二十三,这样的年轻人不救,国家还有没有救。特别是那年故河口缺口父亲沉船堵口改变了父亲命运的大事件,上面真是无人不知。这样文武双全,品格高尚的年轻人不救救谁?父亲的所属单位农业局得到信后,忙写报告上去,叫祖母回去等信,不要急。 祖母得了父亲单位上头的回话,坚强地回家,等待上面的消息!给父亲一遍一遍地打气!要父亲不放弃,马上就可到长沙大医院去看病。肯定会治好的。当然父亲心里也安然,从昏迷中做了那个遇见判官的梦之后,父亲也坚信自己一定能得救,不会死。不是阳寿四十九么,我只有二十三,离死还差得远呐! 不过三日,便有荆州农学院送来一千块钱,还派了个人来,与祖母一道将父亲送到长沙市人民医院找某医生。母亲却没有同去,仍留在家里。 第六十三章 父亲去长沙大医院治病两年未回 父亲病了去长沙大医院医治,一去两年,没得音讯。 母亲表面看不出与平日有什么不同,白天仍去地里干活,晚上仍在灯下做鞋。队里无论男女老少都说母亲这人“心宽”。其实母亲不是心宽,是无奈。 母亲心境中有“大我”的精神在。就算父亲没了,这些孩子这个家也不能没有她。他们还得靠她养大成人成家,生子生息。母亲深深懂得这个道理,也深知父亲的心愿,与自己肩负的责任。她能陷在悲痛中不出来?命运没给她这个权利。她生为父亲的人,死为父亲的鬼,这生为父亲做牛马,来生亦还要为父亲做牛马。至此,母亲没有任何怨言,也从不后悔。 母亲实在被悲痛压得不能呼吸,就跟麦子稻谷说说话。田间的麦子嫩青的随风摆动。天空晴朗,而实际上并不晴朗,要下雨了,乡亲们赶着收拾农具回家。抬眼空中,乌云东滚,阳光都被乌云遮盖,眼看就要一场磅礴大雨!大地的麦浪迎风起伏,母亲看见麦地一行字显现:“秋香,我的主,你挺住,你坚强。” 那一行字在母亲心上一遍一遍地吹过,这些麦子是母亲亲手播种生长起来的,母亲就是麦儿的亲生母亲,麦儿就是母亲的亲生儿女。母亲亲眼看见麦子在她的耕耘下,长高长大,成熟结籽,对她说:“我的主,你得挺住,你要坚强!”。 一刹间,母亲心中充满快乐,明净开阔如天地一样。更有类比,看见叔姑们一日日长大,对她充满敬爱与亲情,她心底真没什么好遗憾,快乐了。她坚信,父亲一定会好,抬着出去站着回来。 四叔小姑总是静悄悄的,那么乖,大嫂干吗,他们都默默跟着干吗。姐们也被小姑调教的听话,相互友爱,不再打闹个没完。更有小姑每日细声细语的大嫂前大嫂后地叫,家里一天三餐青菜萝卜腌菜安置得及时妥当。 没有祖母的嘀咕,母亲倒过得比从前清净多了。时空于母亲是空旷浩瀚的,结冰似的凝固,也如冰冻似的冷。时间于母亲是荒芜生长的,似乎干多少活,也干不完时间。从前,母亲觉得时间不够干活,现在是活儿干不完时间。干了那么多活,不停地干,时间总是过得很慢,很慢,过不完。 母亲不想去想结果,不想去看父亲,也不知道去长沙的路。她只知道,时间还过不完,也要过完它,活怎么干,也干不死人。 父亲去长沙医院的那些日子,母亲不停地干活,话语稀少。每天干到月朗星稀才回家,回家匆忙吃一口饭,回房就纳鞋底,做鞋子,裁料,做衣服。很多夜晚,母亲没有睡觉。母亲的身体真是铁打的,怎么累也累不垮。那股子劲儿直把祖父这个沉闷不动的千岁爷都吓着了。 陈千岁不得以从躺椅拼命地爬起来,忤着拐杖走出自己的房间,望着天空的太阳对母亲说:“秋香,我的好儿媳,我晓得你心底难受,难受你就哭出来,你就抬起头望望太阳,不要这样憋着,会憋坏身子的!” 母亲只是轻笑,并不回祖父话。原到田间干活去! 祖父这个时期,也不知哪里来的劲,只要母亲干活回家。祖父总会忤着根拐杖从自己房间走出来,走到各个屋子里,帮忙打扫,照看姐们,跟母亲说说话,劝母亲多休息!日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过!年复一年,月复一月,日日重叠! 母亲该挣的工分都挣了,该干的活都干了,该做的鞋都做好了!完全可以休息。但母亲说,乡亲们跟父亲治病凑了钱,她多干点活应该的。再说,母亲自觉得年轻,浑身是力气,不干活,睡不着觉。 母亲把开夜工做的鞋,一双双拿给队里缺鞋的孩子们穿。棉鞋,单鞋都有。 母亲不停的干活,一为相思父亲的日子不好过,二为父亲欠着乡亲们的恩情。母亲还记得初嫁吃的百家饭。记得乡亲们大事小事请父亲去主持公道的抬举。母亲虽不多言,但心如天空般亮堂。在母亲心中,她的男人一定不会死,一定会好好活着回来。她在这座她男人的村庄上,她男人的屋里等他回来。一切都还是原来一样美好,他们要在此生一窝崽,白头偕老,活到天年。那底气让母亲的身体产生出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抵御袭击她的所有悲伤。 可到了第二年春天,父亲还没回来。 你说一个人生病外出求医,一年没回,这人是有救还是没救?母亲一边希望父亲早些回来,一边又希望父亲不回来。这个病早回来肯定是治不好被劝回,等死。老不回来,母亲又无比思念!父亲去一年还没回,证明这个病有希望治好,还在治!治好了自然回。要说母亲不思念不急是假,只是母亲向来就不是喜欢情感形色与外的人,闷鼓佬一个! 待又一年庄稼成熟,鸟儿北飞,瓜果香香的九月,父亲终于回来。 祖母带父亲去长沙治病,去了三年年头才回。父亲抬着出去,果真站着回来了。父亲仍旧玉树临风的好郎儿,消瘦了很多,肤色不好,也不差,气度却更是翩然,大美男子一个。看情形,父亲的肠癌真治好了。父亲没死,活了,战胜了肠癌。 三年过去,父亲的肠癌治好了,人虽消瘦,精神却挺好,人更成熟,皮色里有一股沉淀的醇香。加以生死病重里过了一回转,父亲气度更为纯粹豁达。确实,父亲完全获得了新生,完全不似从前的父亲。要说父亲病之前有点书卷小生的味道。而大病初愈之后,父亲就是成熟男人。 祖母带着父亲在外面治病三年,没人知道这三年,他们怎么过来的。大家只知道,父亲动了不只一次的大手术,刀口子从胸部一直延续到小腹,足有二尺长,穿越了父亲的上半身。听祖母说,父亲每动一刀,她都要背里哭一宵,心如刀绞,却又充满希望。每次祖母等在手术室外几个小时,眼泪都哭干。哪怕叫她替父亲死也情愿。只是老天爷瞎了眼啊!这比祖母跟人家下跪乞讨更难受。 父亲住院的钱,早不是父亲单位送来的一千块了。父亲单位也不会永远派人来照顾父亲。里外都是祖母一个人。父亲治病到底用了多少钱,大家都不知道,只有祖母知道。那些钱都是祖母想办法凑的。你说,一个女人家,人地生不熟,到哪里凑那么多钱?可祖母偏偏做到了。 大家都不知道祖母使的啥法子。但大家知道,三年的时间,一个病人住院,至少得用掉上万的钱。那个时代,上万的钱是个什么数目,简直就不是人间数目。平民百姓之家,牺牲几代,甚至十代,看有没有积攒几万块的。一般农家最好的形式一年不过积攒个大几百块。 谁都不知道祖母为了父亲,给多少人磕过头,给多少人下过跪?穿走了多少座村庄与城市,求了多少人?穿破多少双布鞋?流下了多少伤心的泪水?祖母为了父亲的病,低下了她那出生武术世家高傲的头颅,求爹爹拜奶奶,磕头下跪都寻常,烧香拜佛求菩萨也寻常,只要父亲的病能医治!祖母做什么都愿意,就是叫她去死,她也毫不犹豫。只要上天保住她大儿的命。祖母相信父亲不会死,肯定好起来。 这个信念一直支撑着祖母,哪怕就是她死,也要父亲活。她就是磕破了头,只要能求来给父亲治病的钱,她觉得甜,不痛。父亲在医院治病,祖母在外面乞讨,这样度过的三年…… 祖母对给父亲治病的历程一字不提,至死不提。祖母曾瞒着父亲挨家挨户的乞讨。乞讨的村庄有百座。三年,祖母走过的路可绕月球一周。祖母路过一个叫柑橘树的村庄,还遇见一个女菩萨。女菩萨会算命,祖母便算了一命。人在平常幸福的岁月是想不起菩萨来的,那就是一种心理安慰罢。但祖母还是给住院的父亲求菩萨算了一挂。 女菩萨说,祖母的子孙后代都好,只有她自己不好,所有悲痛与不幸都会发生在她身上。女菩萨说,父亲的病会治好,且父亲的后代都有出息。陈家是上好的风水人家,后代子孙都将荣耀光华发达,而祖母却是个苦命的女人,遭遇很多不幸。女菩萨还说,祖母多年后会再去找她,只是那时她不在了,那就在这柑橘树下,装个香,磕个头吧,对后人有好处。 祖母对女菩萨说:“只要我的子孙后代好就行,把所有的灾难都降临我头上吧。我一把老骨头早不在意了。” 祖母不在乎自己今生会有多少悲痛,又遭遇什么不幸。父亲能好,她就是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她的子孙后代好,她就是顶住世界的所有悲痛,也不悲痛! 上天不负苦心人,三年,父亲的病终于治好了。 出院时,主治医生没给父亲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主治医生对父亲说:“留也是白留,不久我就要调离,调去哪里,自己也不清楚,你们也不会找得到我,就是找到了我,我也不会再有办法,你的病若再发,就是神仙都没得治。” 祖母硬要主治医生留个联系方式,往后无论父亲的病发不发,他们都得感谢他,孝敬他。主治医生听过祖母的话,对父亲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回去后,好好生活,好好照顾好自己身体,为社会多做有利的事,多发光发热,不枉我对你的医治,不枉国家与家人对你的付出。” 父亲与祖母牢记医生的话,回家来。回家前夜,父亲拜主治医生做了恩爷。 三年间,父亲动了多少次手术,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浑身上下大刀小刀的口子密集。就是如今的医术,也不见得那样高明。后来那些刀口子长好了,就成了一块长长的红记。父亲幽默地称,那是他再生的胎记。 父亲回来,工作安定后,去找过主治医生。医院的人都说,老医生为救一个后生的命,耗尽了心血,后生回去后不多久,他就死了。 父亲知道后,痛哭一场。父亲想去医生的墓地祭拜,只是没找到医生的后代子孙,也不知道医生葬在哪里,就此作罢!后来,父亲再去医院找医生,也无功而返!因为父亲不相信医生去世了,也许调走了呢?去过两头都是一样的消息。父亲才相信。医生就如上天专门派来拯救父亲生命的人,父亲活了,医生却死了! 第六十四章 小姑的读书梦 三年间,姐们都长大了,小姑也长成了大姑娘,大姐二姐上学去了,三姐也有四岁,还是小姑在家里带着玩。 小姑都大了,怎么没去上学?祖母不是说过,大姐玉英一上学小姑也去上学么?咋地二姐都上了学,小姑还在家带孩子,不上学呢? 不是母亲不要小姑上,是小姑自己不肯上。小姑心底还是想去上的,做梦都想。只是小姑知道家里发生了大变故:大哥得了绝症,母亲去招呼大哥了,父亲是个气喘,干不得活,一大家子都是大嫂的拖累。这个家就靠大嫂撑着,我不能给大嫂再添乱了。 四叔也休学了,不是母亲要他休学,是他自己要休学。 小姑与四叔都自愿不上学,他们情意在家帮大嫂干活。他们幼小的心灵多爱惜这个家,多害怕没有了这个家,多害怕大嫂因为太累,就丢下他们,不管了。这个家就散了! 特别是小姑,她要傍着大嫂吃口饭,傍着大嫂撑着这个家。她生怕自己一说上学,就惹恼了大嫂,就会打破她心中的那个小小平凡的梦想。一个家的梦想,一家人稳实平凡过下去的梦想。她爱这个家,爱家里的每个人。当她想到自己上学了,小侄女没人照顾,家里吃喝收拾没人打理,大嫂每天要出工干活,家里没有个人,怎么办,父亲又是个千岁爷,动一下都难,这个家里实在不能缺少她,她不能丢下这个家,自私地上学去。 于是,当母亲对小姑说:“幺姑,明天你同玉英一起去上学吧。” 小姑毫不犹豫,不慌不忙地说:“大嫂,我不喜欢读书,我不上学,我就在家带贵子,顺便帮你做饭,洗衣裳,打扫房屋。” 三姐之所以叫贵子,是因父母盼望早生个儿子。希望三姐会是个儿子。只是三姐跑的急,跑到人间还是一女的。往后,鹿女与我性子也急,跑快了,跑到人间还是二女双胞胎。父亲连着生了六个女儿,还不见生儿子! 母亲听过小姑的回答,心想家里确需要个人,就说:“那行,幺姑,等你大哥病好了回来,你再去上学也成,这家里里外外,就我一个人还真打不开。关键贵子会跑动,去了土里,我干不成活,关在家里,怕出问题……” 那时,很多小孩子被父母锁在家里,口渴了,把农药当茶水喝,就死掉了。从屋里跑出来玩的跑到水浃里被淹死了,也不足为奇。小姑深知这些的厉害,坚持不上学,只对母亲说她自己不喜欢读书。 母亲与祖父都知道,小姑并不是不喜欢读书,而是太懂事儿,心里真有说不出的痛惜。但那种痛惜只是短暂的一秒钟,很快就被贫困与劳累淹没。 在小姑幼小的心中,她一辈子也甭想读书了,也不会再见自己的大哥与母亲。大哥肯定病死在外,祖母也哭死在外了!要不,三年过去,咋一点音讯都没有?每每想到这里,小姑就躲在屋山头的麦骡旁哭。直到小鸡成群地跑到麦骡边,咯哒咯哒地来寻食,啄到了她,她才含泪与啄到她的小鸡说:“小鸡小鸡,我多想去读书,多想我大哥早点平安回来,那样我就可心无旁贷地去上学了。可是大哥一去三年毫无音信,母亲也没得音信?小鸡小鸡,你能告诉我我大哥的病治好了么?几时得回来呀?” 可小鸡听不懂小姑的话,只顾自啄食。屋山头的麦骡上,有空旷的阳光照耀,无所阻挡,有鸡们啄食的瓜果藤蔓爬,有天上银河鹊桥会上牛郎与织女的悄悄话。可只有小姑的读书梦得不到现实。 小姑哭累了,就在麦骡旁睡着了,梦中,她就梦见父亲与祖母平安地回家来,一家人团聚了,她也如大姐二姐那样,穿着新衣服,背着小书包,扎着花辫子儿,去上学读书。只是醒来,什么也没有。太阳西下去,照耀麦骡的阳光不见了,一片暗黑,夜幕降临,她得马上回去做饭,收拾家里外晒的东西。 夜里睡着,小姑又做梦,梦中无不与姐们一起在上学读书。只是醒来,天亮了,她得马上起床为姐们准备早餐,整理书包,打扫屋子,等待赶早出去做工的大嫂回来吃早饭。读书只能是在梦中的事儿。 小姑偷偷地看过姐们的书包,那书包真好看,上面有小颗粒小叮当的动画儿;书包里的书好新,好香,一页页白净地真漂亮;书里有好多神秘的小黑点,密密麻麻记载着这个世间的知识,汇聚成海洋。可是我怎么就不能去上学,我不上学,怎么识字儿?那我不是要做文盲?小姑的心中真是很哀伤,不想当文盲。 这不,父亲与祖母好好地回来了。家里天翻地覆的都是喜庆。故河口方圆几百里的乡亲们,都跑到家来看望父亲,祝福父亲好人一生平安。 俺大哥一时又成了故河口家喻户晓的大人物,抗癌英雄,登上了报纸,成了伟大的人。俺母亲友打卦也成了新闻人物,伟大的母亲,与大哥一起登了报。呵呵,俺大哥的病居然治好了,回来了。医生都说俺大哥没得救了,可俺姆妈不信,俺大嫂也不信。偏偏将大哥的病给治好了。三年,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只有小姑的读书梦没有改变,永远是个梦。 小姑一边觉得父亲非常了不起,觉得祖母她大嫂我母亲都了不起。一边又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自己也了不起。她不读书的决定是对的,相比家庭的幸福,父亲的病好,祖母的回来,她那点小小的牺牲真算不得什么,哪里还有半点不读书的不悦。在小姑的小小心里,家里每个人安好,就是她最大的幸福,胜过了读书的幸福。 父亲回来后,第一件事就把小姑喊来:”幺姑(章圆),你准备下,明天去学校读书,年岁不小了,学校门槛还没进,也得识几个字,写得着自己的名字,别是成了一个睁眼瞎。” 小姑便说:“大哥,我不去读书,我不喜欢读书,我年岁大了,还得从一年级读起,多羞人,多累!我认得几个字,也写得着自己的名字,爹教过我!” 父亲叫小姑去读书,小姑又以年岁大了没去。就这样,小姑一辈子没读一天书,没垮进学校门槛过一天。父亲也没强求小姑去读书。父亲说,等两年送小姑去村医务室学赤脚医生,再不,学裁缝也不错,不读书也罢。裁缝师傅都挺吃香,你看河口村的潘菊儿潘裁缝,你看千字头村的方裁缝方师傅,都靠着裁缝手艺养活了一家人,还砌起了青砖蓝瓦房,孩子们也一个个送去读书,培养得好。那时读书并不是乡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学手艺也是一个出路。 小姑十三岁时,确被父亲送去学过一段时间的医,当了几天赤脚医生,但因水平太低,学不下去,也就没再学。其实,也不是水平低,学不会,而是家里依然没人带孩子。因为鹿女,我与堂弟建陆续出生。祖母友打卦还是老德性,成年累月地外面云游,打连话唠不着家。小姑就以学不会为由,继续留在家里带孩子。再后来,侄儿们带大,她自己也大了,要嫁人了,还读啥子书呢。 (何为赤脚医生,这里简述下,故河口奔岸之后形成的新村河口乡,是个血寄虫病频发的地区,故河口的医生都得下地去河滩树林采取血寄虫样本,时有碰见水浃,河流,得脱下鞋,赤脚工作,称为赤脚医生。也许这个解释不是特别准确,但在我小小的心里,赤脚医生就是这样而来的。) 小姑一辈子在为家人忙,长大了,不带孩子,就成天戴着草帽,背着根锄头,一时跟这个哥的地里锄草,一时跟那个哥的家里干活。没一天停歇。因为她的哥哥们总有她要帮的理由。大哥比大嫂强,可大哥总不在家,大嫂领着那么多侄儿一个人忙活,容易吗?还不说大哥死过一回,万一被急得犯病了乍办?我的几个侄女怎么长得大?大哥即使病着,也是这个家的靠山,不能倒。二哥家倒过得去,只是二嫂骂起二哥来总没遮挡,把母亲气倒了,也是难办的事。母亲还不怎样,也自有她存在的价值,若不是母亲,大哥能活到今天? 小姑思忖来思忖去,就时不时地帮大嫂干几天活,又时不时地帮二嫂干几天活。三哥参军去了,倒不需要她做啥,但几时转业回来,也得成个家,父母又没有能力,还得靠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当靠不上。 四哥又去读书,都不知读到何年月。听大哥口气,侄女们与四哥都会读很多书。因为大哥病好后,一回来,就人生气象大变。讲人从书里乖,农村娃唯有读书一条路,他自个就是读书少了,做事才吃力,得了病,整掉公家的那么多钱,唯读书知识了,才能回馈国家与人民,造福于子孙。怎么回馈呢,就得读书,掌握本领,像他的恩爷医生一样救死扶伤。 在父亲的唯知识至上的思想指导下,四叔当很快复学了。扎着小裤腿,背着书包,哼唱着小木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的歌儿,蹦跳地上学去。其实四叔挺喜欢读书的。之前四叔跟母亲说自己不喜欢读书是假话,是父亲病了,形式逼迫说的! 父亲病好了回来,叫小姑去读书,可小姑怎么要说自己不喜欢读书,不肯去上学呢,奇怪。小姑这样说,父亲也没强求,更奇怪。其实父亲也晓得小姑心底是喜欢读书的,只是家里确实困难,少一个读书的少一点负担。小姑不想读书就不读呗,以后大点学个裁缝不错。你看女裁缝潘菊儿,多吃香,一到下年,马不停蹄地上门做衣服,迟早自己开起裁缝铺,还不用下地干活晒太阳,储得白白净净的多好。一个女子的人生能这样,很不错。可惜小姑后来也没有学裁缝。 还则祖母的性子未改,不仅重男轻女,还游手好闲。每到农忙春耕,还是一样背着尖辣椒,湖南海北地神游去了,从不在家做点“正经事”。如照看小孩子,做家务等。祖母是做大事儿的人,家里这些小事当不在她做的范围下! 祖父仍旧老样子,藏在一个角落,比从前更为的无声无息。祖母与祖父一年上头难得说上一句话,说一句也是吵,至于睡觉,早就不在一个床上。就这么个家庭情况,小姑能去读书吗?小姑毕竟跟姐们身份不同,是姐们的小姑,上一辈人!她不做牺牲谁做牺牲。 从前,故河口,一天书没读的女子也不少,小姑并不是特例。何况,家里那么多小字辈的孩子要打照看,有哥哥们的活儿要帮着干,小姑自寻到了自身存在的价值,不读书也罢。 第六十五章 我在父亲大病初愈后出生 父亲病好后,就从农业局调到了县文化馆工作。父亲的身体已不合适做农村技术指导工作,教育工作会轻松些。父亲本是唱戏出生,也是文官,由此从农业战线调动到教育战线,不仅是吃国家粮的公家人,还成了一个知识分子。 三叔也是公家人,当兵转业回来,被分配到故河口镇中学当体育老师。三叔能去镇中学当体育老师,一则退伍军人,二则身高足有一米八九。 可三叔在故河口镇中当了几天体育老师就被调走了。因为三叔虽然身高达标,体重不达标。人一说人高马大,而三叔确实人高身瘦,风一吹,就像一根摇晃的桅杆,生怕被风折断,这让学校校长看见了非常担心。要是三叔一个不小心真折断了腰,可出了大事儿。由此尽快将三叔调走,调到了故河口镇的工商部门,当收税员。 那时故河口镇的工商部门刚刚兴起,收税员说白了一个收钱的苦差,好背景的转业退伍后是不会去干的。不料三叔一干就是一辈子。干到最高时,当了市工商局副局长。算是一个贫寒的百姓之家出了个大官员。 四叔读书没止境,将来肯定大出息。上面还有家门陈金武罩着,肯定也会成为公家人。那时陈金武已不在故河口工作,上调到石头县做招干工作。四叔迟早得招干上去做个官儿。这样算来,祖母的四个儿子,将有三个公家人。除了二叔这个脑膜炎后遗症在乡下种地,已结婚成家无可更改外。一个清水农民之家,出了三个公家人,了不得。 乡亲们一说起陈家的男儿出息,不仅竖起大拇指,承认祖母友打卦这些年天南地北的卦没白打。 打卦用现在的话说,是打连话唠的!要不是友打卦长年累月的在外神游,打连话唠,见多识广,能有哪般的见识与胆量?也只有友打卦有能力救回自己儿子的命,把儿子弄去参军。一般乡村妇人,能有这样的眼光与精力?就是放在现在这个时代的农村男人身上,也未必有?不了解的,还以为祖母背后有大树靠着。而祖母确是个平凡老百姓,有一皮条的孩子,一个废人似的丈夫。要说有啥大树可靠,靠的也是祖母四海热情的好心肠,与敢拼敢闯的拼搏精神。 祖母的风头一时盖过父亲与母亲,盖过当年唱戏走红的李歌满,胡麻子,在故河口成了一方的女名人!这在祖母平凡的一生,是最为风光得意的岁月。所谓人生谷底之后定有高峰。祖母陪父亲在长沙治病三年,可谓跌入人生的最低谷,没人看见祖母在生命谷底挣扎的样子,人看见的祖母都是人生高锋风光的样子。祖母身上的这点克制冷静之美,乃是天下多少女人都不及的!祖母从来不对任何人说自己不如意的人生之事。 大家还一致认为,母亲与祖母天生的婆媳命,有婆媳福分,该旺家发族。几次从人生险境中突破,上岸。是挺了不起的两个妇人。 一年后,母亲生下了鹿女与我,我与鹿女双胞胎,鹿女比我先降人间一刻,我叫鹿女为姐。可惜我与鹿女也是女娃,连着姐们,我们家就是五朵金花。再后来,母亲又生了我的两个小妹六妹子与七妹子,我们就是七仙女下凡。再加上最后生了我的弟弟,我一共男女八姊妹。在当初的农家,不算最多,也蛮多了。母亲在父亲所在的村庄等父亲回来,想与父亲生一窝娃的人生愿景得到了现实。至于与父亲白头偕老可否?得看天意,父亲能否活到天年? 队里最多孩子的一户人家姓石,姓石人家的妇人生了九个女儿,最终生了一个儿子,叫石约(石通十)。意思是说,弟弟跟九个姐姐约好了一定要投胎石家做姊妹。算是队里最多孩子的人家,其次就是我的父母家。 二婶子那年也生了头胎,是个儿子,就是我的堂弟建!可把祖母喜坏了。喜得祖母三天三夜没睡,就兜着围兜里的喜糖满村发,见人就裂开嘴笑说:“老天爷真开眼,给我送孙儿来了,我友打卦有孙儿了。” 祖母多年想得一个孙儿的梦想终于现实。祖母是子孙满堂,洪福滔天! 父亲当初生下我与鹿女时,心中定是失意的,他心底多想要个儿子。但这种幽暗的失意,父亲从没在人前表露。父亲人前人后总说,生男生女都一样。但父亲内心也有“一个虾子四两力,人多力量大”的陈旧思想。 祖母的观念更陈旧,二婶子尽管恶劣,小气,为人苛刻,但从生下堂弟建后,在家中的地位比多年来含辛茹苦的母亲还高些。祖母对母亲的态度,似乎走回了老路,而对二婶子却恭敬得不得了。就是一把菜叶子,也要给二婶子家的猪仔拿去。自背负着责任,想讨好二婶子一二! 二婶子不但不领祖母情,还拿着菜叶子凭母亲说理,开口就是:“大嫂,你看友打卦把菜叶丢进俺猪栏里,俺家的猪不吃她的东西,被猪子踩得稀糟一团,糊一地,收都难得收,谁叫她操多余心?” 母亲并不跟二婶子争个什么,但祖母这样的行为,似乎挑唆了两个儿媳妇之间的和睦,属实不妥。祖母想孙儿是想疯了。这不,二婶子替她生了个孙儿,她心底喜得没有分寸了。 母亲生鹿女与我的那年,肖伯母也生了个亲儿子,叫肖云。真是喜事连绵。肖伯父与肖伯母结婚十几年,终于有自己的亲骨肉,算是出了口大气。肖伯母尽管人得了得,还是村干部,党员,但总因没生孩子,觉得气短。 更有肖老大的婆儿,就是肖伯母的婆家大嫂,总对肖伯母一再发难,隔不得三天,就指桑骂槐,跑到肖伯母门前叫骂,说她家的孩子像母鸡下蛋一个接一个,不像有的母鸡占着窝不下蛋,失了做母鸡的本分,还不自知的滚出鸡窝,如此等等。骂得肖伯母自认罪的不敢吭声。一个女人家不生孩子就是一只不下蛋的母鸡,有什么好申辩的! 肖老大的婆儿人称她肖嘎大婆。照这个数,人该称肖伯母为肖噶二婆,只是乡亲们称肖伯母为肖主任,并不称肖噶二婆,这是挺有意思的。因为肖伯母是村干部,党员,有工作的人,并非肖噶大婆单纯的农家妇。 肖噶大婆对肖伯母收养她的大儿子肖立红,培养肖立红成人参军的美好前程,毫无感激之情。还口口声声的说,要将参军的亲儿子肖立红要回来。 肖伯母把肖立红从三四岁养到成人,送去读书,再参军,现在发达了,肖噶大婆又想要回去,有这样的好事? 都因肖立红长得实在眉目清秀,一表人才,极为聪明,说话处事,低调斯文。在部队军校毕业便升了官,留在部队当军官,前程似锦。倘若没有肖伯母的培养,养在肖老大的那个穷家,一天三餐都不饱,哪有钱读书,不读书没有知识水平,也参不了军,考不了军校,断乎肖立红也不会这样出息。再说,十几年的情感,怎能说拿回去就拿回去?肖伯母当是不肯。两家由此闹得很不愉快。 后来,肖伯母又生了自己的女儿小幺姑,这两家的矛盾就越发大。 肖老大家的八个儿女,越往大去,却越不顺当,渐渐的死了四个,个个都人长树大,害个啥病,别的啥的别事儿一出,就死了。肖老大与他的婆儿肖噶大婆就越发想把亲大儿子肖立红要回。肖老大家与肖伯母家,因此越发吵得不可开交! 那时父亲已回乡办学校。与肖伯母依旧邻居! 父亲当不赞成肖老大把肖立红要回去,哪有这样的道理呢。不是父亲袒护肖伯母,而是天上不会掉馅饼,也没有免费的午餐,若不是肖伯母在村上当妇女主任,是党员,成份好,家庭条件好,像肖老大家里饭都没吃的,肖立红能得到好的培养,参军去? 就凭肖家从前富农这点,肖立红肯定参不了军!还不是沾了肖伯母是共产党员,村干部的光。再说,肖立红也是父亲看着长大的,他的入团申请书还是父亲签的字!他的人生抉择还是父亲给抉择的呢。肖立红去当兵是父亲的主张。肖立红从小住父亲隔壁,喊父亲叔喊了十几年!父亲也舍不得肖立红被要回去! 要是肖立红生长在肖老大家,还不知道会不会如他的几个弟妹一样,无缘无故就死了呢!现在肖伯父与肖伯母虽有了自己的亲生孩子,肖老大也不能就将肖立红要回去。父亲就此事还专程从文化馆回故河口,为肖伯母主持公道。 但大家都不理解,父亲放着文化局好好的铁饭碗不端,跑回故河口干吗,还管上肖家的咸淡事。就因为这个,肖老大与他的婆儿肖噶大婆恨死了父亲,好多年不同父亲说话,碰见祖母与他们打招呼,他们也是要理不理的,从鼻子里哼一声,真是好气人。 第六十六章 父亲在故河口办中学 其实,父亲丢掉文化局的铁饭碗,心里自有打算,想在故河口办所中学。 父亲觉得唱大戏比起真知识差远了,自己又因读书少,水平低,工作中受人嘚,流了好多黑眼泪。在文化局就是个闲职,跟人家耍耍嘴皮子,真正要知识水平的事儿,做不来,也没份。在父亲看来,要真正改变故河口人的生活状况与故河口将来的命运,就得让他们的子孙后代有知识。 那时,故河口好多孩子连学校门槛都没进过,读书意识并不强,办所中学很有压力。但办学是造福于子孙后代的事。在父亲心中,知识就是力量,这个观点一直没变。父亲只要一想起自己童年求学时的百般艰辛,心情就不平静。想起那个救了他命的主治医生的话,心里就如大浪淘沙一般地波动。要不是主治医生读书考上医科大学,掌握了高超的医术,如何能当上主治医师,如何能医治自己,自己现在指不定坟墓的青草都长了人把高,哪里还有人在这里想办中学呢?若不是医生有着高明的医术,父亲还真活不到今天!知识就是手术刀,知识就是医术,能救命!父亲已然决定在故河口办所中学。 世间也有与父亲一样心怀抱负与理想的人,这人叫李章莆。听去与父亲仿佛是兄弟,同着一个章字。章莆叔是省师范学院的师范生,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石头县一中教书,可他没去,跑回故河口,也想办学校。他老家住在天鹅大队二分队,是家中独子,从小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算是故河口读书出来的一介高级知识分子。父亲住在沙口大队,算是李章莆的乡邻。 乡邻几个有出息的年轻人多少不一有些名声,章莆叔就父亲在故河口的名声找到父亲,两个人一起吃饭喝酒,进行一番谈论与商议,就开启了办学的步伐。 章莆叔比父亲小二岁,那年一九七二年,父亲二十七,章莆叔二十五,那新办的学校名就叫“五七中学”。但不知道五七中学这个校名的来历可是因为这? 章莆叔怎会有在故河口办所中学的思想,我不知道。但凡年轻人都会有个理想,能让故河口的孩子们上学,就是他们的理想。也是遇着了好机运,上面下达办学的文件与精神,沾了政策的光。但想故河口的孩子们上学真是太难。上完小学,想上中学,还没地方上。故河口的初中生都少。故河口办所中学,迫在眉睫。 父亲与章莆叔因着同样的理想,结靶子拜了兄弟。章莆叔称父亲为大哥,父亲叫章莆叔弟弟,我们姐妹叫他为章莆叔。 章莆叔常来家吃饭,每次来,祖母都很高兴,把家里的好菜都做出来吃。章莆叔高声地叫祖母为伯母。祖母笑咪咪地开心地答应:“喂,李校长你来了,快快快,请上座!”(章莆叔姓李嘛。) 在祖母的心中,父亲就是个干大事的人,就该跟章莆叔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在一起。母亲也极愿把准备好的碟子菜拿出来,什么猪腰子,猪肝肠肚的叫祖母切上。一盘盘的碟子里摆得像花一样,端出来吃。因为章莆叔来访,多在正月,学校放寒假的时节,春节还没过完。 碟子菜在乡下有讲究,贵客来了,才有得吃。章莆叔算是贵客,与父亲商议办大事的人。乡下人称吃碟子菜的餐,为喝小酒。表示特别的尊重。 父亲与章莆叔就那样边吃边喝边商议事务。说白了,就是喝空酒,碟子菜摆着好看却不能吃,一盘碟子里装着几小片猪内货,摆得像花,谁敢动筷子。还不说,倘使哪个不懂规矩的来客,吃掉了整盘的碟子菜,回家要遭家人的教训。章莆叔很斯文,也懂风俗。母亲知道他不会吃,才端上桌的。 再有娇客来,如新女婿这样身份的,也会摆上。不光母亲有这个习惯,大家都是这个习惯,这是故河口的风俗。每家每户遇见有身份的客人来,都一样摆上碟子菜,外加几大盘白萝卜炖鱼,红萝卜煨肥肉,大白菜下清汤,那才是真正吃的菜。什么猪肝猪腰子啥的,切得象艺术品,摆在碟子里像花朵,只是吃不得。说起来,真是有趣的风俗,熬煞了好吃人的嘴。客人见着主人摆上碟子菜,心中自是非常感激,窃喜主人把己当作了贵客,然后遇到人家到他的家回访,一定设法还上。以示感谢与尊重。 碟子菜不能吃的原因,是因那时经济条件太差,几家共杀一头猪,猪小货希干精贵。但过了正月,碟子菜就可以吃了,无疑那是孩子们的节日。 往后经济条件好些,那些规矩便消失了,也没有吃碟子菜的餐了。就是诸多猪小货切上大盘子装着,想怎样吃都行。也从此少了份乡间待客的尊重气氛。 后来,学校来了个年轻人,姓马叫客银,听去似乎与祖父兄弟了,谐音中间的客字。当然马客银不会自称长辈,与父亲,章莆叔也结了靶子拜兄弟。马客银年纪最小,叫父亲为大哥,叫章莆叔为二哥,他们三是五七中学的“开国元勋”。 马客银住在沙口村的老一队。有个会画画的儿子,后来还跟我三姐搞过恋爱。只是他家嫌三姐腿痛,不同意。我家也因马客银的老婆是个半神经而不乐意。两厢不情愿。最终三姐的终身大事,是从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招了门女婿在家。三姐的脾气是天下少有的温和,也只有三姐不会违抗父母的心意,顺着父母的心意。这是后话! 马客银高高瘦瘦,天生的画家,披着根黑色围巾,有些文艺气质。数学非常好,自学成才,来五七中学是当数学老师的。至于美术老师,以后若开了美术课肯定得上。他的老婆之所以被人称做半神经,是因她一天到晚啥事都不做,就跟在马客银的屁股后骂骂啼啼。人就给她取了个绰号:半神经。 半神经长得还算娇小玲珑,是马客银的亲表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摇窝里表亲开亲,长大了就结婚了!两人感情非常要好。但从结婚后,感情似乎不那么好了,总是争吵不断!但两人吵吵闹闹多年,也从没分开过一天,只是一个人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不停地嘀嘀咕咕,骂骂啼啼。不是个神经也是个半神经!照心理学上说,是喜欢过度而导致的轻微神经失常。而马客银面临他老婆的叫骂,总是一股悠然的神情,那股悠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微笑。只是他并没有微笑,但也不恼吧。 章莆叔个子矮胖矮胖的,目光如注,具有远见卓识,当了校长。章莆叔的老婆是天鹅村本队的,叫向芸芸,长得非常漂亮,这或许是章莆叔不去石头一中而留在故河口的原因。他的舅老弟叫向光明,跟四叔是同班同学。往后他与四叔都发生过非常相似的人生故事,这是后话。 父亲水平低,教不了书,可社会经验丰富,办事能力强,口才好,唱过大戏,学校的文艺工作,思想工作也需要人才,于是父亲当了学校的教导主任。马客银做任课老师。这是他们三最初开垦中学时的分工。 学校未建成之前,他们三不分昼夜地在故河口那长满了芦苇的墓地上开垦。晚上回家,还点着油灯,一商讨就是一通宵。 母亲嫌他们点灯烧了太多油,心底不高兴。其实不是,而是担心父亲的身体熬不住。可父亲总说自己还年轻,一条命是国家给的,要还回给国家。后来,他们嫌往返耽误时间,索性就在工地搭起了窝棚,把学校当家了。 这是我感到非常骄傲的地方。祖父带一家人从湖南益阳逃荒到故河口时,这里还是一望无际的柴山,芦苇漫天,洪水自然涨自然退,全故河口不过三四户人家。肖家一户,东头的周伯爹一户。他们共养一头牛,共制一张牛车,每天开沟挖渠,囤田开垦,村庄才一日日趋形,后来村庄人口日渐增多,就形成了我的父辈之家。 大姑时常对我讲起他们在故河口如何谋生存的事。囤柴啊,冬天拉到集市上去卖,你父亲九岁就开始了开垦,学经营。春来打柴卖柴笋,冬天就将囤积的干柴拉去市场卖!所谓靠山吃靠水吃水,我们靠柴就吃柴。可惜你父亲十一岁师从李歌满去唱戏了,否则凭你父亲的才智经商的话,一准也是个大老板了,呵呵呵! 大姑一说起父亲与她的童年,骄傲之感溢于言表。大姑与父亲的感情也甚为深厚,深过其他的兄弟姐妹。 常想,这柴山的山字应该不是这样写,柴是绿色的应该与杉有关,之所以写成山,用以广大原为不可攀不可拔。可我的长辈硬是具备了愚公移山的精神,将那一望无疆的柴林,开垦成了一座景色秀美的村庄。村庄开垦之后,不断接受外来的移民,生了如此多的子孙后代,源承至今。 到父亲这一代,村庄开垦好了,就办学呗。 第六十七章 小鬼抬床可是真 学校开垦时,柴山里挖掘的坟墓可多,大家都不肯到学校里睡,说是怕鬼。 父亲笑着说,现在都啥时代,唯物主义时代,咋地还这么唯心主义呢,新开的学校好好的哪里有鬼,你们都不去睡,我去睡好了。 不料父亲睡到大半夜,夸嚓一声响,床腿下陷,蹦地一反弹,咚地一声掉进地下去了。吓得父亲浑身汗毛一炸,一股阴风一扇,瞌睡顿时消散了百分之九十。父亲还以为自己掉进了阴曹地府!这等年月,还真有鬼不成?父亲不信,也不起来,本想睡在床上任由床脚下陷,睡到天亮不理睬。只因白天开垦太劳累,睡到大半夜,被夸嚓一声惊醒后,又被尿胀,才不得已嗤地一声刮燃火柴,点燃油灯,准备起床看一下实际情况,顺便拉葩尿。没想,在微弱的灯光照耀下,父亲惊出了一身冷汗,才发现自己连着床掉进了一个坟墓里,与鬼睡了一夜。 窗外一看,天已微亮,父亲索性穿好衣服起床来,唉哟,浑身青疼。父亲暗暗在心里嘀咕:“莫非真是被鬼摸了,浑身青疼!” 父亲简单收洗好了走出寝室,就被一早从家赶到学校的章莆叔见到了,诡异地说:“大哥,看你脸色青白的,莫非昨晚你与鬼睡得不好?” 父亲奇怪了:“奇怪了,你刚到学校,你咋知道昨晚我与鬼睡了?” 章莆叔便呵呵大笑:“床都陷进坟墓里了,还没与鬼睡?” 父亲听了章莆叔的话,见他那怪模样,更奇了:“你咋地知道昨晚我的床陷进坟墓里了?” 章莆叔笑得可欢:“呵呵呵,昨晚我来学校准备跟你一起睡的,看见你……” 章莆叔非常怕鬼,晚上从不在学校睡。章莆说昨晚准备来学校里睡不是瞎说。 父亲听了不经意:“昨晚你来学校了?我怎么没看见?莫非你梦游?呵呵!” 章莆叔更乐了:“是啊,我就是梦游,夜游神,呵呵呵+……” 听章莆一说一个哈哈,神神秘秘的,父亲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莫非……” 呵呵,正是章莆叔将父亲的床移到一个有坟墓的开垦地上,想吓吓父亲。学校的开垦地处在故河口先人的阴子山上,白天蚂蚁成灾,夜晚骷髅显灵,千秋万代的先人魂魄都出来鸣不平。谁叫他们扰乱他们的冥府呢。往后还得出活鬼。 但父亲并不在意,就那一刻父亲恍然大悟,原来并非遇见了鬼,而是章莆叔开的玩笑!压根地也不信鬼之事。这事儿以后只要一提,就被当做学校开垦时期的典故,在学校流传,也成了老师与学生们的口头笑话。 这样没有昼夜的开垦持续了三年,慢慢发展有五年,五七中学终于建成。故河口那一块荒蛮无极的柴山地上,硬是给开垦出一所学校。人的力量可谓强大。 学校形式规模有农技的味道。高的地方建房子,低的地方成鱼池,多余的田亩种果树。是迄今为止石头县最荒芜而广阔的一所中学。开始只有八个老师,后来,慢慢增添到二十个。 起初到五七中学上学的学生,都有一个深刻的感受,那就是,一学期里一半时间在上课,一半时间在搞劳动。挖芦根,砍柴火,种地,收割…… 父亲是想建一所农村职业中学,教孩子们科技种田。毕竟他在农学院呆过,在乡下蹲过点,对耕种农事比较在行,有那种想法很正常。学校也有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拥有上千亩的鱼池,上千亩的果园,千亩的闲余。乡里有的这里都有。是个非常大的好的农业科技学院规模了。 学生们上完课,就在绿意飘扬的杨柳树下游玩。鱼池清浅,浅得看得见柔软奶黄色的水底,看得见鱼儿轻轻漫游。还有打草招呼鱼池的老农,在夕阳下亲切地对你笑,如家中的老爸。冬天看管学校闲地与鱼池的老农烤熟了红薯,还叫你进鱼棚里烤烤火,吃红薯。甚至学校的大菜园里长满了白菜,萝卜,吃都吃不完,分给学生们带回家去。时节正值冬至,农家里宰了年猪,给村上的父老乡亲炖火锅,没有不欢喜。 四叔的小学生涯,还差一年毕业,见父亲在中学当教导主任,硬是不愿在村小学读书了。天天缠着父亲要把他弄到五七中学去读初中。 因着父亲生病,四叔中途断了三年学,年纪比同年级的长,心中老大不自在。四叔好不容易读到小学四年级,靠着父亲的关系,没过小考,直接跳级,去五七中学读初中。四叔本来底子就薄,还断了三年学,这又跳一级,成绩怎么也赶不上去。父亲就在学校安排了一间宿舍,安排一个成绩好的学生与四叔同住,帮助四叔补习功课。这个成绩好的同学并非别个,正是章莆叔李校长的舅老弟向光明。 向光明比四叔小三岁,读书年级却比四叔高,成绩也比四叔好,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看去像是可造之才,还有章莆这样的校长去培养,前景必定不会差。向光明也是家中独子,章莆叔的老婆向芸芸把这个唯一的弟弟看得比自己的命都精贵。横顺好吃的好喝好穿的都让着这个弟弟。就如祖母父亲看重四叔一样。两个人都寄予了家人的希望,学习当也是非常努力。 有天夜里,四叔与向光明学习到夜深,睡着了。突然感觉地在下陷似的。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还以为做梦,产生了幻觉。不想睡到深熟,夸嚓一声,床身一侧,一只床腿子陷下去了。夸嚓又一声,不知什么东西从地里,蹦地一下跳出来,扑地打在四叔脸上。四叔一个精灵,只觉脸上一片凉湿,似乎鬼手打了脸。四叔那时不过十一岁,少年迷糊,并不像父亲惊醒,整个睡眠一节醒了,一节还在梦里,也不知半夜里,什么东西会从地里蹦出来打人,真出鬼了,还是在做梦? 四叔迷迷糊糊地顺手一摸,天,脸上一片凉湿,天,这脸咋地麻木的?哎哟,四叔再一摸,火辣辣地痛,打得还不轻,天,是什么打了我一巴掌?四叔的梦一下整个儿醒了。 炽的一声,四叔刮燃火柴,点燃油灯,嘿嘿好个家伙。只听见四叔哎呀我的妈呀一声惨叫,打破了宁静!有鬼呀,出鬼呀,只见四叔魂不附体的,青喊鬼叫地抱着衣服就往外跑。边跑边不停地喊:有鬼啊,出鬼啊,出活鬼啊…… 向光明那刻还在睡梦中,不晓得发生了什么,被四叔青喊鬼叫地弄醒,不知四叔半夜里发什么神经。待仔细听清,原来四叔在喊:有鬼啊,有鬼啊,出鬼啊,出活鬼啊…吓得向光明也是屁滚尿流地,抱着衣服就往外奔跑。两个孩子抱着衣服满校园地喊出鬼,闹腾得学校住校的老师都醒了,打着马灯笼,战战兢兢,半信半疑地来到四叔的寝室里,看有没有鬼。还真有鬼。 因为开垦,地底下有些地儿受了损害。床放在上面,承受压力太大,自然要陷下去,陷下去的压力越大,床腿子下陷得就越深,深得床腿子陷入地底下。四叔一个十一岁的男孩子睡在床上哪有不翻身,等到翻身到另一角度,受力不均衡,陷进的床腿子就势撬出来,就撬出一幅棺材,上棺材板彭地出窍,碎片蹦出地面,就打在四叔脸上呗。 当时人都吓蒙了,何以还有如此的理性去分析有鬼还是没鬼呢。黑色的棺材里面居然还躺着一个人呢,一具俊美的干尸,长长的胳膊与腿,面容清晰,只是没了肌肉,似笑非笑的似乎在说:“谁叫你们睡在我身上,我都被你们快压死了,受不了,爬出来,吓死你们。” 四叔与向光明吓傻了,再也不肯住校,早起晚归的,一天跑几十里路去上学。 自那后,学校还真没有几夜不闹鬼。住校的年轻老师吓得四五个挤在一间寝室里。小鬼抬床的事经常发生。一夜里要闹腾个几回。老师们你挤我,我挤你,听小鬼把床抬得清响。 其实不是闹鬼,而是老师自己吓自己。生怕睡到半夜,床下陷,床脚撬出一幅棺材来,棺材里躺着一个人,一片棺材碎片蹦出来打人,多瘆人,魂都吓掉了,还读得好书,教得好书吗。 老师们睡一会就想起这个镜头,无不吓得冷汗淋漓!一个个的悄悄起来,将自己的床转个位置。等会,另一个老师也起来去转。睡在床上的人便感小鬼将床抬起来,然后又放下来,吓得用被子蒙住头,也不敢点燃灯起来看,只道是小鬼抬床,憋在被子里,气不敢出,更不敢吱声。 于是,白天起来,学校就传出了小鬼抬床的骇人事件。传得沸沸扬扬的,老师学生都害怕住校了。来回地辛苦地赶到上学与回家在路途上,一种怪异的气息在校园里流淌,蔓延。 父亲不大信小鬼抬床的传说,绝对人为。无事的床怎会动?不是有鬼,都是人搞的鬼。父亲亲自领教过床腿子下陷,与鬼睡的厉害,也不过如此。不过父亲还是请来几个道士来学校做法,为那些流离失所的鬼们超度,希望鬼们能够安生,不要出来吓唬老师学生了。对剥夺了他们的家园,感到愧疚而道歉。为他们烧了钱纸,扎了纸屋子,还有后花园,一起烧过去,让他们自谋出路,重新整治家园,不再把学校当家了。也算为祖国的教育事业奉献鬼们的精神。 从此之后,学校闹鬼的事才平息下来。小鬼也不来抬床。即使偶尔还闹一次,也是人为。 学校有个新来的女老师,单住一个宿舍。男老师就吓唬她说,学校出鬼,专门寻年轻女教师,小心晚间闹鬼。要不,你来我宿舍,我们一起住吧,这样子的半开玩笑,半像真。女老师年轻气盛,思想前卫,何以相信有鬼。男老师叫她不进自己的宿舍睡,到他宿舍一起睡,明摆没安好心,还用出鬼来吓唬人,哼偏不。 新来的年轻女教师不信邪。一个人独住宿舍。不料还没到半夜,只是大白天的洗个澡,还真碰上鬼了。 女教师打好了温水,脱了衣服,赤体,躺进大脚盆里洗澡,不料,突然屋顶白光一闪,啪地一声,落下一个鬼影儿,呼啦一下,女教师只觉得眼前一黑,吓得晕死。男教师赶紧英雄救美,将女老师连着衣服抱进自己的宿舍,给女老师煨生姜糖水喝,刮痧之类,将女教师从晕死中抢救过来。从此,女教师就信了出鬼这事,再也不肯一个人去宿舍独住。就此,与男老师成就了一段姻缘。 男老师最终还是对自己的妻子道出真相,那大白天的鬼不是别人而是他。是他在她洗澡之前,潜伏在她宿舍的屋顶,将屋顶的瓦片揭开一块,包了一包泥灰,在女教师洗澡时,彭地扔下去。葩地一声,只是想吓吓女老师,不想,一下子将她吓晕了……男老师可谓阴谋得逞。 再往后,学校闹鬼的诡异之事,只有来了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才发生!小鬼抬床也成了学校的典故,时常被老师们津津乐道,作为前辈开辟学校的经典谈资。 第六十八章 母亲骂人从不骂偏 父亲办学的时期,一年上头难得回几次家的。父亲唱戏时,回家的次数相对办学还多一点。而父亲当农业技术指导时,回家的次数更多一点。而自从开始办学校,父亲真是一年上头着不了几次家。母亲与父亲的团聚好时光唯在父亲当农业技术员的那两年。可惜父亲病了一场,命运之神彻底改变,由农到知了。更是没得时间顾家。 母亲很孤寂的。家里孩子多,地里的活儿多,母亲看着就心烦。心烦总得找一个发泄口,于是母亲就染上骂人的坏习惯。 每天清晨太阳出来一竹竿高时,母亲要出门干活,孩子们要上学,家里鸡飞狗跳的要吃要喝,没有得个人照看打理。家里家外大事小事,也没得个人帮忙,想起来心烦,开骂。 母亲晚上干活回来,门上一把锁,家里冷火秋烟,没有灯光亮,没有饭菜香,大黑天的鸡们不进鸡笼,歇在灶门口,渣窝里,拉得满厨房都是鸡屎,看着属实心烦。狗倒是守在大门口,见着人就汪汪汪的叫得可是厌烦。大门呢早晨打开的晚上也没得个人关。孩子们呢,东一个西一个的还没得一个回家。母亲一个人,冷清而疲惫,开骂。要不呢,就门弯里灶背口都藏着孩子,东一个西一个的更烦。母亲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忙不过来,开骂。 母亲一开口骂,轻则:“你们这些砍脑壳的们,大砍脑壳的小砍脑壳的,一个都没回来,走人瘟死光了!” 其实,母亲希望一回家就看见家里亮哗了,饭菜都备好了,家里的孩子们都回家了,在家等着她,多温馨。只是母亲的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得到满足。 母亲一开口骂,重则:“我前生做了什么孽,今生要来受你们的罪,养了你们这么多不争气的化生仔,讨债鬼,怎么不早早死掉啊!”骂的可吓人。 因为乡下骂“化生子”“讨债鬼”这样的词很忌讳。但母亲却毫不忌讳,把那词儿当歌唱,骂得全队人都听见。母亲这样骂我们,也为着祖母的重男轻女,骂给祖母听见,给祖母好看。 母亲年轻时学过几天大戏,知道怎样发挥她的声音。母亲的声音挺特殊,音域宽广,声量高昂。一声声唱戏,是柔美而惊人的。而后,母亲这般柔美而惊人的嗓音,不用学唱大戏,专门用来骂我们。 队里人常笑说:“你们的母亲骂人像唱歌,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全队人都有福,一大早起床就听歌……呵呵呵……” 人却不知,母亲一个闷鼓佬,身材娇小,骂起人来为何那样的热烈,动听?简直是在进行一件优美的运动。开始听见都十分惊诧,时间久了,听习惯了,便不再惊诧,只当寻常。 因为母亲只要开骂,就不得住嘴,如打开没关的水龙头,多则半天,少则两三个小时,可是泛滥。母亲把骂人当做了一项日常运动!在家干活不住口,去了田间干活还不住口。母亲的骂人时间是连贯的,骂人的内容也是连贯的,母亲从你的祖宗第一代骂起,骂到你的祖宗第三代,最多不过骂到你的祖宗第五代。至于什么通你屋里的祖宗十八代,是不切实的。因为乡下出了五户,就不算亲戚了,骂了也没用。母亲的骂人,实际得很,从不骂偏,也不骂空! 用乡亲们的话说是,你们的母亲骂人像说书,仔细听,内容精彩得很。 用小姑的话说是,“螺丝转顶”地骂上去,从不出错。骂得陈家的祖宗三代,里里外外的人个个是心服口服,自认倒霉,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会骂人的后人,从不骂漏,骂偏,人人有份。 母亲一开口骂就是:“我前世的该你们陈噶屋里的,这世来还你们的,还了老的还少的,还了少的还小的,还了小的还大的,今生今世还不完的;我就是该你们陈噶屋里,还了这世还要还来世的,来世还了还不完还落世的,我日你们陈噶屋里的祖宗十八代……”还是要骂到祖宗十八代,因为母亲内心的愤怒,祖宗三代根本不够骂。 如此云云,因果关系十分复杂。骂得姐们听不懂,真如螺丝转顶的转得晕晕乎乎。母亲骂人就像一本书,她自晓得骂到了哪里,翻到了哪页,里面还有什么内容?可大家听骂的,却不晓得。 母亲这样不厌其烦地,绕口令般地抑扬顿挫地骂。我觉得有趣,仔细听,听得很认真,只是听不懂。母亲的前世今生来世落世对小小的我来说,太深奥了。把我的头都世晕了! 现在回忆起来,才有些知道,母亲的那种骂法,是针对祖母与小姑四叔他们一家人的。因为父母虽与祖母分家了,还要管着三叔四叔读书,管着祖母小姑的生活,管着陈千岁吃药打针。自己的孩子一日日长大,开支用度都不够,不宽裕,甚至拮据,哪还有钱去管祖母一家人?再说,父亲一直在外工作,少有回家,家里田间就母亲一个人,又没个人打把下手,体力上劳累,精神上孤寂,心中当是一个烦,要骂人发泄,情有可原。 一往听到母亲这样高亢高级的叫骂,祖母不会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连忙打发小姑摸黑过来跟母亲帮忙,安顿好我们,帮母亲烧夜饭火,收拾整洁完毕了,才回家。时有祖母自己也会赶过来,帮着母亲做晚饭给我们吃。吃过之后,收洗完毕,早已是星空灿烂!故河口的夜空明净而高远,星星似乎在极为遥远的另一个天空闪烁。 而在此前一刻,故河口村下的某户农家里,暗黄的灯光下,厨房里草木燃烧的清香溢满了。祖母与母亲以灶为中心,一前一后的烧火做着饭菜。 祖母边帮忙灶里添柴,边对母亲说:“秋香,养几个孩子不容易,干吗要骂化生子,讨债鬼一个个早死呢,这样骂对孩子不好!” 母亲一听,刚住下的口又开骂了:“你们这些砍脑壳的剁八块的,早死一个我省心一个,一个个都死光我才安心……”然后还停住了,再接着骂:“我通你们陈噶屋里的祖宗三代,我前生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们这些讨债鬼,化生子……”还就是要骂化生子,讨债鬼。 骂得全家人心惊肉跳的,不敢多言。骂得祖母一边嘀嘀咕咕的说母亲不讲道理,骂人就骂人干吗要在灶门口骂,得罪了司云神多不好。但祖母也不敢多言,饭不帮做完,扔下柴,生气地跑回自己家了。用行动反击母亲的骂人。小姑也不知什么回家了。留着姐们在厨房边吃饭边听母亲骂人。骂得天上的星星都一跳一跳的吓得躲进云层里。骂道三更半夜鸡打鸣,才收手睡觉。 母亲就是喜欢骂人,姐们挨骂不需要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征兆,和可避免。母亲骂人从不间断,一天不骂希奇。姐们无论怎样的温驯听话,也免不了挨骂的命运。父亲时有回家来,也未能幸免。母亲总把父亲连着我们一起骂。骂的话无非是:“你们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读那么多书,当大官去,就老娘一个人该死,跟你们做牛做马,供你们吃,供你们喝,供你们装尸衣……” 母亲骂人句句惊险,听得人心惊胆颤。要知道装尸衣是什么,是人死了才穿的衣服。乡里老人才有装尸衣,哪个孩子青年男子会有装尸衣?母亲骂人的语言真是稀奇古怪,新奇百出,吓死人。深得祖母的忌讳。 鹿女私下对我说:“香苹妹子,你信不信,母亲肯定上过大学……” 我奇怪,母亲确读过几天夜校,但绝对肯定没上过大学,要知道那时的大学生简直就是世间奇缺物,大城市里一年看出不出几个,而鹿女这样说母亲是什么意思呢?母亲当真上过大学?又是什么大学?母亲果真上了大学,也就不用田间干活了。 鹿女继续说:“香苹妹子,你看,母亲骂起人来一套一套的,条理清晰,像背书,母亲肯定上过骂人学院啊……呵呵呵……” “骂人学院?呵呵呵,倒是新鲜!” 鹿女说母亲上过骂人大学?你们信不信?这世间果真有骂人大学吗?那么,母亲的骂法真是有据可循,要不,只能说母亲是个骂人天才,无师自通。 我觉得鹿女说得搞笑,忍不住大笑。鹿女也为自己的奇想好笑。两姐妹偷着笑翻了天。不知道母亲为何会染上骂人的瘾。后来长大了,才知道点皮毛,母亲是心底的愤怒达到了极点,才语不择言地骂人的。但姐妹们并没因为母亲那样的骂,而真有些不好起来。倒还增强了生命力,个个生猛着。 第六十九章 母亲咬人可是真的 有次午间,父亲从学校回家来,不知啥子事与母亲吵了起来。 那天,阳光灿烂,家里正备午饭,饭桌的碗筷摆得好好的,三菜一汤,荤素搭配,一片居家温暖的气息。父亲也少见地回家,正因为父亲回家了,母亲才做了好吃的饭菜伺候。门前菜园里,麻梗新夹好的篱拉,在阳光中闪闪发光,白挖挖的一条条走四方,成了一方漂亮的风景菜园。 新篱拉是用新出水晒干的麻梗夹的。每年黄麻收割,泡好,收获起来之后,被晾晒在水浃边的麻梗棚被拆除,运回家来,剁成一人多高的篱拉,然后将麻梗栽在菜园周边,用一根根木桩横夹麻梗,用麻绳来回锁住,一方的篱拉就夹成了。麻梗夹成的篱拉非常好看,就如刷白了的墙壁一般,一根根崭新的,白净净的,菜园都换了新貌。 母亲与父亲在饭桌上边吃饭边说着什么,不知咋的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吵了几句,只听见砰地一声巨响。噼里啪啦,饭桌上的菜饭碗都被母亲掀翻在地,砸碎一地,满屋稀烂。 母亲个头小,人称闷鼓佬,没想母亲发起威来,母老虎一般。掀翻了一桌子饭菜不说,还张口大骂,骂的话当是炒现饭,在家人听惯了,是不大新鲜的。母亲喜欢骂人,一天不骂人稀奇,父亲回来了,照骂属正常。父亲也不当母亲的骂人多大回事儿。在父亲心里,母亲骂人,只不过是种活儿,骂出了惯性,刹不住,嘴上运动而已。时间久了,家里的老少大小也不大上心,有了抗骂免疫力。稀奇的是,母亲这次咋地掀翻了桌子还不依? 可想这次母亲与父亲吵得有多厉害!母亲掀翻了一桌子饭菜,还骂得厉害,不放手。父亲照常没大理会,母亲就找父亲撕。就如母犬打架一样撕咬着父亲不放。两个人吵架最怕的结果,莫过于一个过于热烈执著,而一个却表现得迟钝,无动于衷。 父亲平时就这样,不管母亲怎么吵,怎么骂,都不出声,任凭母亲吵够,骂够,才微笑着说:“吵完了,骂干净了,心底舒坦些了?香平,贵子,去给你妈尊碗茶来,你妈的嘴巴肯定骂渴了!呵呵呵……”无不说得母亲也扑哧一笑。这场骂戏算是收住了,只等下次再上演! 时有父亲从学校回来,跟母亲一起垒麦杆螺。父亲在上面垒,母亲在下面递。一个麦秆螺垒起,少不了三四个小时。母亲边递螺嘴巴边骂个不停。直到螺垒起来了,父亲从螺上下来,母亲还在骂,还没停嘴。 父亲就对我们高声地喊:“贵子,平儿,你们赶紧给你妈把厨房的那盆茶水抬来,你妈都骂了半天,嘴巴晓得有好干,非得一盆水解不了渴……”说得母亲哭笑不得,怒火就此熄灭。再骂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 可那次,父亲该说的都说了,该表现的也表现了,母亲根本不吃那一套,照样骂。还掀翻桌子,打碎了碗。那些碗可是母亲的心肝宝贝。就这样,父亲刚从学校回来,还没来得及吃完饭,逼迫得返校。父亲学校的工作也挺忙挺累,回家是想休息休息!没料母亲总是吵个不停,骂个不休,百般武术都使尽,母亲还不依,父亲哪还有啥耐心呢!父亲害怕失去耐心,就此眼不见心不烦,一撒腿就从家里跑了呗! 母亲见父亲撒腿跑了,怎肯罢休,一个放骗地往地上一滚,就从屋台阶滚到屋台阶下坡去了。哗哗啦啦的一条鞭炮声响似的,新夹成的麻梗篱拉全被母亲滚倒了,压得粉碎。乡亲们听到响声,还以为队里哪户人家的女婿得了新生儿来报喜来着,放鞭炮噼噼啪啪的呢!一忽儿,都跑出来看热闹,讨喜糖吃。不想出来,就看见两个背影子,一前一后的跑,不晓得发生了啥事。看了一呼,没有声响,就回屋去了。睡过午觉,还去田间干活儿呢,哪个有闲心去追赶人家两口子吵架。 母亲自个滚烂了篱拉,没见父亲停住撒腿的脚步,眼看父亲越跑越远,母亲从台坡一个翻身爬起,跟着父亲的背后小腿脚腾腾地扑腾直追。 父亲个子高,腿脚长,跑得快,母亲娇小玲珑,腿短,怎么追得上?加上后面还跟着两个追她的人。章莆叔与马客银。他们随父亲身后来家蹭饭吃的。不想饭没蹭到,倒碰见大哥大嫂吵架,打架,便来忙劝架。眼看父亲跑了,母亲在追,他们便追到母亲,把母亲拉一会,劝一会,母亲更是跑不动。一呼儿,父亲果真跑的不见了人影。母亲哪里肯依。 哎哟,只听见一声惨叫,母亲一口咬在了马客银的手臂上。 哎哟,又一声惨叫,母亲反口咬在章莆叔的手背上了。 痛得他们直摆手,只好放开母亲。母亲摆脱了他们两的纠缠,就此一口气跑到学校,找到父亲的宿舍里,将父亲咬了一口,才罢休。 下午,马客银与章莆叔到教室去上课,手背上都打着个疤。 老师们见了,奇怪地问:“你们这是乍的了?手怎么受伤了?” 他们似笑非笑地答:“乍地了,中午去陈指导员家蹭饭吃,饭没蹭着,反叫他家的母犬咬了一口。” “希奇,我们平时去陈指导员家,没见他家有母犬啊,这母犬真够凶的,把人咬成这样。” 章莆叔与马客银听了,叽叽叽地忍不住笑。老师们这才恍然大悟,是说午觉睡得好好的,咋地陈指导员的宿舍有异样声响,地动山摇的,敢情陈指导员家的母犬赶到学校里来了?瞌睡实在诱人,没时间起来去看,原是母犬在咬人? 呵呵呵,呵呵呵,老师们没有一个不憋笑。 陈指导员家的母犬子咬人,后来一直在学校流传。说起来,大家无不笑得要死。都说父亲温文尔雅的一介书生,却娶了个凶母犬,还咬人。真看不出素日那个文静秀气贤惠的小媳妇,发起飙来,是条疯母犬啊!但人都不以为母亲真有那么凶,而是心中储存了巨大的痛苦。 还有次,母亲与父亲不知为何,母亲又像母狗子一样又撕又咬,父亲实在无法忍受,就势一巴掌向母亲葩去,不想母亲迎势就从屋台阶滚到屋台阶下坡去了。重新夹好的篱拉又遭殃。只听见哗啦屁啦的一阵干响! 麻梗夹的篱拉,本来就脆,那经得住母亲巨大能量的一撞,霹雳哗啦的一阵清响,全盘的篱拉如放鞭子一般地倒了。 听到清脆的响声,乡亲们也不长记性,跑来看热闹。这次父亲没跑,就在家门口,大家伙像看西洋姐似地围拢。母亲见来了这么多乡亲,更是下不了台,索性地上一踹的。哭叫撕骂的,搞得父亲恨不得几巴掌拍死她。祖母与小姑急忙赶到,跟母亲说尽了好话,母亲还踹在地上不依不饶。最后父亲主动告低,亲自抱她起来,哄了好久,才收场。 说起那次,大家也觉得好笑,父亲文弱书生的一个人,怎么会打老婆呢? 再说,父亲一个动过手术的人,怎有那么大力气推倒巨大能量的母亲呢? 其实只怪母亲的个头小,父亲相对太高。还则父亲年轻气盛,意气也会使劲。 后来父亲说:“我哪里用劲,没料挨她一下,她就滚到台阶下去了。” 这是我懂事后,从长辈们那里听来的。那两回,是父亲与母亲这生中吵架最厉害的。在我记忆中,还不曾见过母亲与父亲吵架的大场面。也由后来年岁大了,没力气吵?也因渐渐过得圆满,没啥好吵的。但母亲喜欢骂人的习惯,好久都没改,直到三姐招了门女婿,才好一些。 彼时,祖母就跑来我家对母亲说:“秋香,你往后就是有女婿要做外婆的人了,你的女儿也成了家,不再是小孩,你就不要再那样骂她们了,那样的话,你的女婿会看低你的女儿的。” 母亲这次听从了祖母的劝告。母亲可不愿自己的女婿看低自己的女儿。此后,母亲真不骂人了,偶尔骂一次,也远不如从前的热烈。 第七十章 故河口奔岸被葬入长江谷底 五七中学建成后不久,长江大奔(崩)岸,长江改道。 长江奔(崩)岸是千百年来地壳运动导致的地下层裂变,河床上升,陆地下陷。河水淹没陆地,陆地成了河流。故河口奔了不止一年两年,奔了很多年,只是没造成巨大灾难。长江未改道前,长江边岸可谓九曲回肠,水流滩头缓急有度,每年奔每年奔,也没见奔出个新的河道与村庄来。尽管长江边岸的村庄年年水患,过得十分艰难,但总比彻底奔岸好些。 1972年,故河口大奔岸,长江改道,将原故河口与故河口街一起埋进长江腹地,改道的长江水飞流东下,再也不用绕着原故河口迂回的边岸奔流。而是奔出了新物景:长江故道与天鹅洲湿地。 彼时,天鹅洲湿地叫六合院,后改名河口乡。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湿地放养麋鹿,新设了社会机构,划成了国家麋鹿特级动物保护区,改叫天鹅州开发区。 故河口奔岸之前,故河口街连年失过两次火,元气大伤。加以大奔岸,天长日久,天灾人祸,就导致一个繁华古镇的沉没,也导致了另一个新时期的来临。 故河口未奔岸之前,故河口街是周边院落的“上海滩”。南有码头,北有大村庄。故河口属长江边岸大村庄,如黄海院落的大村庄一样,田亩众多,有不断从外迁徙来的人群,在此耕耘声息,给予故河口生动的活力与发展,也给予故河口街取之不竭的资源。凡所故河口开发出来的东西,都可在故河口码头交易。不用过江,抄近路,步行两个小时直达县城。自驾车更快。不过,那时故河口人没有自驾车,驾的是牛车,马车!多用船只,水运。 故河口奔岸之后,形成的天鹅洲湿地就是座小小的孤岛,去哪里都要过河,交通非常不便!用最真实的说法,天鹅洲的真实身份是长江边岸的一个巴垸,舍小家保大家,炸口行洪的巴垸,非常不同于未奔岸之前故河口大村庄的身份。 而故河口大奔岸之前,故河口街的店铺多用壁子加茅草做成,好的也只盖纸瓦。那时脊瓦与青砖还不大流行,窑厂才兴起。街面还没来得及换新。前面写过,这样的茅草屋一失火,就连着烧,抢都没法抢,只等烧光整条街。 故河口码头交易曾十分火爆,长江水路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红馆生意特别好。红馆的红女很吃香。为之争风吃醋的人不小心点着了红馆,烧了半条街。后又因红女,一样的原因,烧了另半条街。两次火灾,就将故河口街面目全非,日渐颓废。加以长江大奔岸,本以没落的故河口街就此被葬入长江谷底,无影无踪。就是作为遗迹,祖母也没得地方去凭吊。二姑次儿的故居红馆连废墟的地盘也不存。故河口彻底被葬入长江谷底,也算上帝冥冥之中消灭一个城市文明之后特别的安排! 红女在故河口街时,祖母去偷看过,像极她送给船老大的二女次儿。祖母有次忍不住上去找红女,人家红女压根地不理她,不认识她。祖母真是伤心!颤巍巍地回家来,病了好些时候。不想迎接祖母的致命打击还没来。 祖母并非完全无情人,曾与大姑去寻过二姑次儿,不早死了么?想必二姑次儿并没死,真被船老大卖掉当了“红女”。好在红女就在故河口街红馆,祖母可偷偷跑去看看。而故河口街失火烧掉,红女不见之后,祖母失去了精神寄托,揪心得很!更为的日思夜想,病了好些日子,睡不安生,恍惚中就大呼小叫,我的次儿,我的次儿。分不清日夜。 倘若就此下去,祖母还不知道生命可是有惜,会不会抑郁至死。不想,没过两年,长江大奔岸,几天几夜就将早已颓废的故河口街整个儿地给埋葬了,红馆彻底没了影儿,残迹都不存。祖母完全断去了念想,病倒还一天天好起来。 原祖母还在想,只要故河口街在红馆在,红女总有天会回来。这不,故河口街与红馆彻底被葬入了长江腹地,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红女再回的希望没了,祖母内心的念想也断了。伤心恍惚了一阵子,就渐将此事淡忘。也算冥冥之中,上天怜惜祖母,放了祖母一条生路!要不,故河口街一直在,红馆一直在,祖母还不整成疯人一个! 故河口街失火后,祖母就有些神志不清的,时常一个深夜里摸爬滚打地跑到几欲废墟的故河口红馆旧地,一坐一夜不回家。就跟秋景当初李歌满死后在辗磨坊拉一通宵磨的情形差不多。乡亲们曾私下悄悄地议论来着:友打卦可是遇见了啥伤心事,心疯了? 好在祖母还有别的儿女,才不至于像秋景整个儿地疯掉。 二叔年少常去买米的故河口街的郭氏米店,也在毁灭之列。故河口街第一次失火,郭大少为抢救火中的老妈,将抢出的几袋子钱与郭老爷子放堤上。没想抢来老母亲,钱财却被人抢却一空。当郭大少冒着生命危险,从浓烟滚滚中抢回老母亲回到堤上时,只剩郭老爷子在堤上嚎头大哭。 郭老爷子边哭边对自己的大儿郭大少叫喊:“儿啊,钱财乃身外之物,留得身子在,当留不得钱财,钱财能被人所用,也是我老郭家的厚德,好歹还有一码头,子孙后代会有福的……想当初,最古老虢国我的先祖们……” 郭老爷子最自豪的就是自己先祖曾在这个世上建立一个完整独立的虢国,他们都是虢国后人,皇亲国戚,贵族后裔。那些丢失的钱财总归有天会原还回来,老天爷都看着!哭是这样哭,可谁知郭老爷子的心里到底怎么想?谁知道上天有没有长眼?给不给他的子孙后代福享? 郭老爷子年纪大,奈何不了那些如他们一样在火中失去一切更贫穷的人。见着几麻袋钱被一个老人看护,如此灾荒交迫的,何以不起坏心。老爷子见势不妙,索性把几袋钱分给一同落难的乡亲们。以此换得生命平安。 至此,古老虢国的后人郭大少,郭氏家族几百年几千年的千秋家业,就败在了他手里。郭家家业彻底败光。一家人流落故河口码头,靠码头营生。后来,慢慢积攒了些钱,就在码头做了间小屋,才算安顿下来。不料,才安顿下来,故河口大奔岸,小屋与码头一下被葬入长江腹底,什么都没了,一家人也没了个着落。 风流倜傥的郭大少从此一蹶不振,还患上了如祖父陈千岁一样的气喘病。干不得活,死活着。据说是故河口街两次失火给烟子熏的。也许不是被烟熏的,而是急火攻心落下了病根。你说好好的一富贵人家的少东家,祖上一直辛劳经营得来的几麻袋钱全部散失了,突然流离失所,自谋活路不可活,身体与意志能好吗? 郭大少从此一蹶不振,可一大家人不可不活,由此一大家子的生活重担就落在了他老婆吴汰这个柔弱女子的身上。 第七十一章 故河口街沉落的老板娘吴汰 吴汰是个老实善良的女人,性子木讷,皮肤白,干活利索,在贵族家庭郭家做了这些年的儿媳妇,老板娘,已可独当一面。这是不幸中的万幸。一个大家庭在吴汰的主持下,还不至于分崩离析。 吴汰的娘家在青苔村对岸的娘子湖湖畔莲子村,属湖南地盘。家里姊妹众多,情况差,她是被当童养媳卖到郭家的。很小就离开了家乡娘子湖。从四岁当郭家童养媳起,吴汰没再回娘子湖。命运变相地跟祖母差不多,娘家本来就穷,娘子湖几经灾害,颠簸,几个亲同胞都失散,离开了娘子湖,也没向她这个亲人告别。父母长辈的亲人也早离开了人世,娘子湖已然没有了她的亲人。 但娘子湖毕竟是她娘家,在吴汰的童年记忆里,娘子湖是非常美好的。娘子湖湖畔的莲子村,有坑有水的地方都野生着莲花,一到夏天,满村的野莲花香满天,野生的莲藕莲子是上天赐予给村人的福祉。人们在此丰衣足食。 莲子村有条湖,湖里鱼类丰富,莲子村人都靠此湖里打鱼发家。这条湖是养育吴汰的乳汁,吴汰小时候就同大人们在湖里打鱼摘莲子为生。湖面宽广宁静,每每徜徉湖面,就如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不知饥饿寒冷,不知生活的压力沉重,真该叫那湖为母亲湖,莲子湖,咋地叫娘子湖?里面应该有故事! 故河口大奔岸后,流离失所的落难日子,吴汰每天都回想起童年时的娘子湖。娘子湖湖畔的土地上野莲花盛开,一派风景秀丽,从湖里开满到湖畔,漫天的荷花香漫天地飘。人们架着小船,拿着长篙,边撸着莲蓬,边哼唱曲儿,谁不说俺家乡好……娘子湖确是个无限安宁而美好的去处,是生养吴汰的娘家,故乡。 故河口奔岸后,吴汰几经波折,终于带着一家子人找到了娘子湖,去自己从小记忆中的娘子湖讨生活。 可三十年过去,吴汰对娘子湖的变故一窍不知。自从当童养媳卖到郭家后,她就跟娘家失去了联系。娘家也没人来过故河口街,她也因心底的怨恨与忙碌,没回过娘子湖。母亲太狠心,五岁就将她卖到郭家。她是在郭老爷子的养育教导下长大的。好在郭家老爷子心性善良,从未把她当奴仆看,精心地将她养大,就做了他的儿媳妇。然后与郭大少结婚生孩子,一起照看生意,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而殷实富贵地过来了。过到今天,她早由娘子湖湖畔某人家的黄毛丫头,成了一个当家主事的老板娘,受着弟妹们的尊重,公爹公婆的爱惜。唯独她自己的丈夫郭大少对她不怎么上心,成天在外沾花惹草,没少与故河口街红馆里最红的红女厮混过。吴汰都睁一只眼闭一眼,不在意! 在吴汰心中,自己儿女成群,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摊子生意要打理,才没时间理会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只要不带到家来就不算事。郭大少这点还是清白的。郭大少作为故河口街的老住户,最古老虢国的传人,不外出沾花惹草才不正常。吴汰都尽包容,与世无争。 吴汰心灵手巧,性子醇厚老实,很得郭老爷子喜欢。就算郭大少不大喜欢这个从小买回来的媳妇,从不拿正眼看她,也不体贴她,打骂凶吼是常事。从结婚起风流韵事没少过。但碍于郭老爷子健在,碍于一大家子的儿女,郭大少也不敢休她。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的过,过到了如今落魄去娘子湖寻生活。郭大少自是一蹶不振,全家都指望着吴汰这一介妇道人家。 吴汰想起未奔岸之前,她与郭大少在郭老爷子的安排下,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家里的大小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吴汰本人也从一个可怜的童养媳,日渐成长成了一个大家闺秀,成长成了故河口街郭氏家族的老板娘。实说上天对她是眷顾的,她以往的生活富庶,没什么不满足。她的人生已超越她的预期。郭大少不当她人看又何妨!她感激他给了她一个家,给了她儿女。 故河口街两次失火,几欲将所有家业消散,郭大少也因烟熏得了气喘,从此吴汰的家庭地位更是不可动摇,成了名副其实的郭氏家族的掌门人。只可惜,这个掌门人掌的是个空门,寒门。 眼看一家人就要饿死在奔岸口,到处捞生活而无处可捞。吴汰才一再想起自己童年生活过的娘子湖。三十年过去,她这才有点空闲想得起娘家来,想起自己也是个有娘家与家乡的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为何就没回一次娘家,没有去寻娘家人呢? 这些年,她在郭家表面过得光鲜漂亮,实际上却是脑子麻木的,都不大会思考事情。在郭大少的凶吼与责骂中,她的脑子早失去了灵活,思考。她虽然心灵手巧,但由长时期的情绪紧张,抑郁,脑细胞都被压死了,想不起来什么过去的事儿。还一连做了十多个月子,身体都败坏了,年轻时就得了月子病,也没有精力去想。家人们也没有谁觉得她需要回娘家,去看望父母,亲人。因为她从小就在郭家长大,习惯了,这里就是她的家。她娘家里更是没有人来看望她。所谓穷亲家无事不登三宝殿,加以隔得路途遥远,这么多年过去,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在,她一概不知! 要不是故河口大奔岸,无家可归,口食困难,她也不会想起自己曾经富庶美好的家乡,娘子湖湖畔的莲子村来。只是这般好的村,她娘家的母亲还要卖掉她,属实不该。她怨恨母亲为了养活弟妹们卖掉了她。也不全是为弟妹,而是父亲得了怪病?她想不起来家里因什么卖掉了她?父母的面容也想不起来。父亲得了啥怪病,这些年过去,她也记不清。 去娘子湖之前,他们先后在荆楚团山,黄莲湖,讨过一段时间的生活。只是团山那地儿全是丘陵黄土,贫瘠得很,野草野菜都长得少,也是没吃的。黄土挖起来也不好吃。黄莲湖虽好一些,但黄莲湖的坡岸与土地,早已密密麻麻地被人占据,插翅也难飞进去,土行孙也难得钻进去。她一个故河口街上的大户人家的妇人,如何有这等本事带着全家扎根黄莲湖,跟那些人抢,想都别想。 大奔岸前,她好歹是故河口街贵族家庭的主妇,过的是上好贵族家庭的丰衣足食的钱娘生活。这一时来到乡下讨生活,穷困潦倒的,何以讨得到?外在不被人接受,内在自己也不大习惯。 郭老爷子一共生养了十一个孩子,九个女儿,两个儿子。全部存活。那时郭家是大户人家,古老虢国的后裔,家境殷实,不愁吃穿用度,当是子孙都健康长大成人。加上吴汰与郭大少自己的一对儿女,一大家子十大几口,哪个地方一时容得下来。入队分田,更是痴心妄想,免谈。 郭大少一直在家料理店铺商务与码头业务的公子哥们,如何一时适应这种变故。郭二少十七岁在外参军,一直没着家。后来成婚了在城里,更不用回这个大家了。郭老爷子可是还有什么亲人,我不知道。 郭二少年少时与唯一的哥哥郭大少非常要好,兄弟情意深厚。可自从郭二少当兵退伍转业回城,结婚之后,一切开始反转。郭二少娶了一个少妻,少妻也像郭二少一般从小城镇出来的女子,小家子气得厉害。对郭大少占据郭家的家业生意十分不满,总在兄弟两之间生事,由此两弟兄才仇人一般,都不大往来了。 郭大少在故河口街过着衣食锦玉的生活,没想一下子又过起了类似乞讨的流浪凄苦生活。这在他那安逸惯了的心里,是极端的一种苦痛与摧残,由此一撅不振。倒是郭大少的老婆吴汰,出生本来低贱,又深受他精神上的压迫,这种苦难中一时自己显得这般重要起来,从不曾有过的一种感觉,让她感到轻松很多,由此还振作些。 到娘子湖后,吴汰就用手头仅剩的一点钱,买了只小船,织了条鱼网,开启了扎住娘子湖湖上打鱼为家的生活。 现实的娘子湖于她早已陌生,自卖到郭家,她不曾回过一次娘家,也不知娘家还有那些人。这在她本麻木宁静的心里是个大窟窿与惊醒。这突回娘家,面临娘子湖,不仅心思澎湃,泪流满脸。她以为一来娘子湖,就可看见自己的亲人。那些小弟弟妹妹都长大成人,在娘子湖湖畔安家立业,生活鱼米不缺,见到她这个被当童养媳卖掉若干年的姊姊,荣归故里,该可歌可泣。 只是眼见的一切叫她更是失忆了般。眼前的村庄与湖泊,真不是她童年记忆中的。那个野花香满天,莲蓬莲米莲藕任由你摘挖的莲子村不见了。也没有人家的炊烟袅袅,饭菜香,更没有母亲喊贪玩的孩儿们回家吃饭的呼唤。一切似乎过去了一千年,一万年,凝固不动,又无时无刻不在嬗变。成了一个史书上记载的而地图上再也找不着的地方。 如今的娘子湖已不是她童年时的娘子湖,也不叫娘子湖,叫了其他的名儿。丰硕貌美不说,即使连起码的湖泊风貌都没有。没有荷花,没有水草,更没有丰茂得像是湿地的湖畔风景。娘子湖成了一团死水。贫瘠没落得似个老妇人,不再挤得出鲜嫩的乳汁,也不再养育得了她的儿女。 娘子湖历经三十年的地理变化,早已换了灵魂。娘子湖的鱼早被打光,甚至娘子湖湖畔的人家里的人,也因娘子湖的贫瘠日渐逃离,外去谋生。莲子村的坑坑洼洼再也没有遍地野生的莲子。 吴汰架着船在娘子湖打鱼,想不通如今的娘子湖怎会成这样?不知道自己的娘家人去了哪里?娘子湖湖畔日渐的没有了人家,仅剩下的几户人家的屋子,也是陈旧破败,久不居人,一片荒凉。 娘子湖彻底的没落,世面已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过去,它的现在,它的存在。而只有像吴汰这样自小离开娘子湖,从未回来过的女儿,才想着要从这里讨一口生活。 第七十二章 娘子湖的前生后世 多年前,娘子湖根本不叫娘子湖,叫塌西湖。吴汰当初年岁太小,记不清湖泊的名字,而是她自我心中叫它娘子湖! 一千年以前,塌西湖是一展平地的良田,一条长沟将这里分为东西两块。人们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夫唱妇随。在人们的辛勤耕作下,这块肥沃的土地生长出各种作物——金灿灿的稻谷、黄澄澄的大豆、绿莹莹的绿豆……人们在此安居乐业,其乐融融。 一天,龙王率领虾兵蟹将视察至此,看见各家各户门前晒着的大豆、绿豆,一颗颗晶莹玲珑,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就象龙宫里的珍珠一样。龙王龙心大悦。心想,此处土地肥沃,珍珠成片,富甲大海,胜过龙宫,我何不将小女嫁到此地来?小女正值豆蔻年华,长得如花似玉,我视她为掌上明珠、心肝宝贝。若将她嫁到此地,我心愿了矣。想到此,龙王当即下令,在此地遍访年轻英俊的后生,吾要招个乘龙快婿。 王令一下,虾兵蟹将迅速行动,当晚就将这片土地上所有未婚男青年的姓名报了上来。经过精心挑选,龙王选中了沟西的王姓青年,他排行第三,取名王三。小龙女相信父王的眼光,不假思索同意了这门亲事。不久,小龙女就嫁给了王三。 婚后,小龙女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善良爱心,很快就博得了全村人的喜欢。她心灵手巧嘴甜,孝敬公婆无微不至,照顾丈夫温柔体贴,对待兄嫂谦虚礼让,对待乡邻善良真诚。公公婆婆满心欢喜,对三媳妇疼爱有加。经过商量,对媳妇们的分工作了明确的安排,做饭、下地,三个媳妇轮流转。 小龙女在家中地位的提高惹恼了二嫂。小龙女未来之前,二嫂是娇娇宝,如今来了小龙女,她相形见绌,在家中还哪有位置?因此,妒忌之心愤然而生。她对小龙女横挑鼻子竖挑眼,常为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全家不开心。 一天,转到了小龙女在家做饭,二嫂就从田里借故溜回家,将油盐酱醋全部藏了起来,然后,躲在门角里偷看。她要借机看小龙女的笑话,出一口恶气。小龙女下厨后,只见她挽起手臂,洗米择菜生火做饭,动作娴熟利索。二嫂看得脸红耳热,自愧不如,妒火更旺。在炒菜时,小龙女拿起油瓶,油瓶空空,拿起盐罐,盐罐光光,什么佐料也没有。眼看午饭时间将到,全家人马上要回家吃饭,一时间急坏了小龙女。在紧要时刻,小龙女顾不得多想,使出了绝招。只见她对着锅内一个喷嚏,鼻涕为油,眼泪当盐,炒得菜肴格外香。这些,被二嫂偷看得清清楚楚。 中午,全家人围坐一桌,吃着龙涎做的饭菜,大家赞不绝口。 这时,只见二媳妇高声叫道:“不要吃了,知道你们吃的什么吗?全都是她的鼻涕、眼泪。”接着,二媳妇把她所见到的情况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遍,并拿出空瓶盐罐作证。这下惹恼了公爹公婆,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对小龙女又是打又是骂,往日的疼爱之情荡然无存。 从此后,小龙女在家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大家都不把她当人看待,经常不给她饭吃,连乡邻也视她为怪物,敬而远之。酷署,全家人在休息,却逼着她顶着烈日下地劳动;严冬,硬要她打开冰块到冷水里洗衣裳。在饥寒交迫、过度劳累悲伤的困境下,小龙女脸上失去了往日红润,双手变得又黑又糙,身体日见憔悴,经常昏倒在外面。只有好心的大嫂,不时偷一点残汤剩饭,给小龙女充饥、度命。 一年后,龙王思念女儿心切,安排夜叉到小女家中看望。 夜叉了解情况后,将小龙女接回龙宫。小龙女的苦难遭遇,使老龙王伤心欲绝,后悔莫及。他大发雷霆,立誓要为小龙女报仇。 为了报答大嫂的救命之恩,在老龙王发兵前夕,小龙女变成一只小狗,在早晨大嫂梳头时跑上前去,偷偷地叼起大嫂的木梳,迅速向东跑去,在不远处放下木梳,回头张望,引诱大嫂离开原地。 大嫂见状,起身追赶。小狗叼起木梳,继续朝东猛跑。如此跑跑停停,一直把大嫂引上了东面的高坡,小狗才放下木梳,悄然离去。这时,只见身后,天崩地裂,一声巨响。 大嫂惊回首,只见西面群龙翻滚,乌云遮日,狂风怒号,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龙王大展法力,将沟西的一片全部塌陷。紧接着,塌陷处涌泉翻滚,浊浪滔天。顷刻,万亩良田成泽国。沟西所有的房屋、树木、良田、人群都遭到了灭顶之灾,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汪洋。后来,人们就把这里取名为塌西湖。娘子湖真只是吴汰自个心中的一个错误的印记。 龙王为了惩罚村西人家对自己女儿的罪恶,由此让塌西湖成了一团死水。起了一阵狂风,将塌西湖湖畔的野莲花死于非命,连根拔起。娘子湖就此失去了诸多生长的物种,失去了灵性。莲子村的蛇从洞里爬出来,逃到别处。娘子湖再也养育不了任何村庄,任何人。成了一个枯萎的地方。天长人久,塌西湖也成了一条死湖,毫无生机。 三十年过去。吴汰从童年到中年。满怀求生的希望再回故土娘子湖,面对的却是如此情形。实说,听到娘子湖嬗变的传说,吴汰心上受了巨大的打击。她不信也不得不信。 从前她还有个梦想中的娘家可回。如今,她已然没娘家可回。她记得自己离开娘家时,家有四个弟弟,一个姐姐,她是家中老二。跟我二姑次儿一样,正是四五岁长身体时,吃得多,干不动活,才被父母当童仆卖到故河口街的郭家。后做了郭家童养媳,得以郭老爷子的器重,人生到今天一直安稳。不想,故河口街会奔岸,郭氏家族会衰落,她要承担起养家的责任。这一别故土几十年,再回故土,已是故国山河面目全非。 第七十三 章 娘子湖的悲伤 在娘子湖捞生活的饥寒交迫的日子,吴汰时常想起故河口街,乃至在故河口街生活的点点滴滴。她爱那个家,爱家里的每个人,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她虽一农家女,童养媳,一字不识,却跟郭老爷子学了一身本事,开米行,招呼码头,支撑自己的男人干事业,把那个家打理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好,成了一户阔人家。 她也常忆起,故河口码头短暂的流浪日子,尽管清苦却也欢乐,还筑了新居,新居旁开垦了一块地,种着小麦蔬菜,时不时就可磨点面粉,做馒头,与麻花吃。也无限的温馨。 吴汰心灵手巧,做的馒头与麻花如故河口街面食店铺的一样香酥。家里老少围着吃,脸露欣赏,嘴含谗液。若有点米,她就从菜地摘来菜,炖着米粉吃。加点盐,一点葱花,香喷可口。那种吃食,就是如今的粉蒸菜,可上正席。 那等饥饿的岁月,吴汰也在艰辛苦难中把吃做到如此精练,香喷可口,真是伟大的美食家。她还常忆起故河口打柴时,村人的温和友善,柴林的广阔富裕,永远对每一个开垦者敞开。钢柴取之不穷,用之不绝,柴笋任你挖,任你卖。尽管故河口奔岸了,可新村庄在诞生,是否有天我会带一家到新村庄去捞生活呢? 娘子湖眼看撑不下去,也不再是她童年记忆中的娘子湖。其实世面根本从来就没有过娘子湖,只有塌西湖!娘子湖是吴汰自己美好的童年臆想与误会。想着,想着,渔船的灯就亮了。郭老爷子点燃油灯,用嘶哑苍老的声音喊着吴汰的小名:“落儿,我的好儿媳,早些睡吧,明儿一大早还得收网呢!” 吴汰的小名本是乐儿。那是她到郭家的第一天,郭老爷子跟她取的,意味从此告别苦难,过上快乐的日子。只是这等岁月有啥好乐的?她这一辈子又有啥好乐的?还不如叫落儿。 每天傍晚,网是撒下去了,只是每日清晨,她都害怕去收。因为收不到几个鱼。一家子又要饿一天肚子。可每当夜幕降临,她又无不饱含着希望撒下网,希望收网能打到几个鱼虾。这样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那个特殊的非常时期,世间像吴汰这样充满失望与希望交织生活的人,何止千千万!在那等自然灾害肆虐的岁月,人们都过着饥寒交迫,食不果腹的生活,寻找一个安乐的窝,而不可得。 娘子湖就如一位沉静衰老的母亲,发出轻微的叹息。娘子湖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她”临近的丘林地带,一根草都不长,哪里还有野生莲子,哪里还能养育得了离开它几十年的儿女子孙! 吴汰童年时,娘子湖湖畔可是绿树成荫,莲花遍野飘香,野菜漫山遍野。娘子湖上,船只不尽,人在波光鳞鳞中吆喝打鱼,将赶鱼的抢板在船仓一阵阵地拍打,迎着金黄灿烂的阳光撒网。收网时,一片金色阳光中,鱼儿在渔网里跳跃,飞舞!那富庶安宁的情形一再在吴汰心头闪烁,闪烁出遥远的光芒,带来不经意的悲伤。如凄婉哀怨沉落衰老娘子湖的悲伤。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家里的每条生命都在等待她的决定。 这般漂泊清苦的娘子湖的求生岁月不到一年,吴汰便携全家离开了娘子湖,逃到故河口奔岸之后的新村庄,既当初的河口乡,现今的天鹅洲去讨生活了。从此之后在新故河口安居乐业,繁衍生息! 娘子湖呢,却一日日地干枯衰败,湖畔的人家日渐搬迁,破屋子也没剩一间。娘子湖那地儿就只剩一坡黄土与一团死水。没来得及或不舍得搬离的老人,就饿死在娘子湖湖岸。经过千年的变迁,娘子湖从地球上彻底消失。吴汰也如祖母一样,成了一个没有娘家回的孤家寡人。 无论怎样,吴汰都不信如今的塌西湖,会是昔日的娘子湖。如今的塌西湖,经过多年的治理,也是碧绿的湖水清澈见底,湖中荷叶绿、莲花红、鱼儿肥,一如她童年时,美景尽数。多年的湖泊改良,塌西湖已然恢复了娘子湖最初的盛景。可是如今,若叫七十岁的吴汰再去娘子湖看一看,她也不信那里曾是娘子湖,那根本就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儿! 吴汰不想离开娘子湖,只要能找到吃的,她不会离开。起初,还能在娘子湖打到几个鱼,后来,亦可打几只虾,再后,就只打得几根水草,最后连水草也打不着。孩子们只有喝清水。娘子湖的水也贫瘠,一点养分都没有。孩子们一天天饿得皮包骨头,骨碌碌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做梦都喊我要吃东西要吃东西,我肚子饿肚子饿会饿死…… 见此情形,吴汰心都碎了,却滴不出一滴眼泪。她再也不对娘子湖抱有生的希望。她原想饿死在娘子湖,也不走的。她内心对小时候娘子湖的美好记忆,使得她情愿饿死在娘子湖,也不愿去其他地方捞生活。她不想自己窘迫饥寒的情形被世人看见,除了生她却养不了她的娘子湖。只是孩子们是无辜的,郭老爷子的九个女儿更无辜。自己的意愿半毛钱都不值。 彼时,天黑。娘子湖夜来的白雾笼罩了天空大地湖面,清水无鱼的湖面,雾气更大。白雾遮盖了视线,迷糊了眼睛,根本撒不了网。船只歇着,一动不能动!船里的灯光在湖面一点一点地闪烁,如娘子湖悲伤哭泣的眼睛。 唉,吴汰无奈地望着娘子湖,深深地叹了口气,便回船舱跟郭老爷子商议离开娘子湖。待云雾散去,天一亮,她便带着全家,举家逃到新故河口(河口乡),离开娘子湖,不知此生还能不能回来?回不回来? 第七十四章 新村庄农闲季节挑堤纪实一二 老故河口在长江大奔岸中消失,新故河口在长江大奔岸中诞生,人称河口乡。彼时,河口乡被分作四座村庄,不像从前叫大队,改叫村,它们分别是天鹅村,沙口村,河口村,千字头村。原来的老故河口及故河口街被埋葬在改道的长江腹底。有人说,如今长江腹底沉寂着老故河口,每次故河口人的后代子孙从江上渡船,都要路过那座沉在腹底的村庄,不知真假,没人去考证。 新奔出来的村落出现了一条静河:天鹅河(也叫天鹅洲故道)。它宁静平和,环绕着村庄。河滩形成了一湾无际的湿地,人称天鹅洲湿地。人称静河为天鹅洲故道。故道水最初是流动的,每到夏天涨水时节,长江水就漫过河滩与故道水融合。后由于麋鹿的圈养,大堤的建筑,终将天鹅洲故道与长江分隔开来,成了一条真正的静河,是为天鹅湖。(这是后话。) 天鹅洲故道边岸新生的河口乡,可谓风景优美,绿水细长,稻谷米粮丰厚。六畜兴旺,人口兴旺。主要种植棉花小麦,养殖牛羊。这么说吧,新生的村庄河口乡是世人眼中的世外桃源与天堂。经济尚好,土地肥沃。天长日久,便有了小小宝岛的美誉。 自然的变化与生成都有它的奇妙规律。它不会让你过得顺畅,也不会让你过得太难。怎么过也不会饿死人,要你性命,如果它想让这个地方的人生存下去,就会有诸多奇妙的自然现象产生。如河口乡与天鹅河(天鹅洲故道)就是例证。村庄被天鹅洲故道环绕,每到夏天涨水,天鹅洲故道就与长江汇合,所以,需得在新村庄的四周筑长堤。人们为了能在此长期生存,繁衍生息,又会一辈子和几辈子的在此开垦建设,挑堤建泵,开沟挖渠,重建水泥电力。 吴汰携带全家老少大小十几口,逃到河口乡捞生活的时节,已是冬天,大地物种枯萎干燥,也寻不着吃的。 奔岸前,长江水被挡在长堤芦苇荡之外的地方,人看不见。冬天,故河口岸只看得见苍茫的草滩与树林。特别下雪,草木与树林枯萎,一片苍色。苍茫的长江水却在远处闪光着活,让人想去那儿走上一遭。只是草木枯萎的地底下,湿气浓厚,并不好走,有积水,满是淤泥。奔岸后,故河口也不再有那等神秘古老及荒芜美妙的冬天。 故河口早前的冬天,水结冰,人们挑水,得用水桶将冰块敲一个窟窿。也不知那时的冬天乍地那样冷,而人却一样活,比现在活的更有劲有力,更有趣味。那时没有空调,人们在露天雪地里一样嘴里冒着热气,也没见冻死。现在,大气发生了温室效应,再也营造不出之前故河口那等凄寒美妙的冬天。 奔岸后,但凡年年夏天涨水时,村上田亩都会沁满晴水,晴水大得如缺口了一般,种的庄稼就此没了。加以梅雨漫无边际,时不时下成河,庄稼也就被下没了。都因那时水利建设没跟上。村上一湾平地,也没有大沟,雨水哪里涔?但故河口外迁进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人口进入旺盛时期。人并不因为短暂的困境而吓住。(出于小说使然,我依旧称新村庄河口乡为故河口。) 天鹅洲故道有个出口连着长江,每年夏天洪水来临时,村人们都很惶恐,因为洪水会从出口涌进故道,威胁村上的庄稼与人。不筑好长堤,乍行? 于是,每年冬闲,河口乡的每户人家的劳力都要去筑堤。拿着苑箕扁担铁锨抓头包裹。一去就是一个冬季。有的男子去时还是新郎,回来却是当爸了的人。有的女子,男人出去时,还是羞涩的新媳妇,而当男人回来时,却已是做了妈的人。而那些出去在外挑堤的人,就住在堤道附近的农家里,若没有人家的堤段面,就住在上面专门定点的哨所。在堤上,每隔一里路,在空芜处,搭个棚或做间小屋。平时不用,就涨水时节用以防汛的老农放哨,住,是为哨棚, 我家挑堤打沟的活,都是母亲一肩担。 母亲在家既是男人也是女人,既当妈也当爸。那时去挑堤的女子也多,年轻的年老的都有。还有的年轻男女在堤上挑堤挑堤,谈起了恋爱,回来就结成夫妻,成了一口锅里吃饭的人。也有在那里挑堤的中年人,挑着挑着,一个冬季过去,就攀成了亲家,把自个的女儿许配给另一个人的儿子。挑完了堤回家,就给这对儿女见面,办婚事,结成了亲家。 挑堤打沟在当时,倒成了人们聚集欢乐的方式。人们一年上头就盼着冬天来,好卷着铺盖行李挑堤去。一则,可望及无限广阔毫无遮挡的蓝天草地河流,二则,少有管束,听不见家人的唠叨,只管把力气往土地上挖去,挑了堤还挣了工分,为保家园发光发热,几全其美。 村人逐年地挑,堤也逐年的越来越高,越加越宽,最终人们便在堤内重建村庄,安定家园,繁衍生息。热热闹闹的过着安逸充实的日子,再也不为敞种敞收所迫害。也不用露宿田间,吃野菜野草挖树根煮汤喝了。 那个拼搏筑堤的艰难岁月,失去了多少人的生命,没人记过数。就如秦朝筑长城一样,有多少人被埋在长城底下,也未知。但我知的有一个,小姑婆家的二伯子。就因为筑长堤时,长堤突然跨下来,把腰秆子打断了,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死时不过三十,两个孩子还未成人,一个十岁,读小学五年级,一个七岁读小学二年级。 小姑婆家的二伯子,长得高大英俊,从小没了父亲,是小姑父的母亲守寡养大他们的。谁曾想,从小没有父亲的孤儿,被寡母养活了,长大了,成家立业了,却被天灾灭了。真是苦命的男儿。 小姑的二伯子被堤土打死后,他那个绣花鞋一样精巧的老婆,就是小姑的婆家二嫂,就更苦命!自从二伯子死后,她就成了个见人就笑的疯子。因二伯子在世时对他老婆极好,好的程度是每天上床睡觉要抱着,每天换的衣服也要他穿,洗脸水洗澡水也是他打,洗脸洗澡也是他帮,且每夜里,天鹅村某户农家的灯光大亮,男人与女人在温柔之乡沉醉。天鹅村的夜空传来妇人一阵阵的盈盈哼唱,他的绣花鞋老婆被他搞得快活得忍不住,叫得恨不得全队的妇人都听见才好…… 二伯子的老婆之所以被人叫绣花鞋,实则好看不中用,还特骚。从不下地干活,甭说挑堤打沟了。总蓄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整整菜园,喂喂猪,就是最大的工作量。整天把自己打扮得像花朵儿一样。一门心思伺候她的男人二伯子,把自家男人二伯子伺候舒服了,就不叫她下地干活。天天储在家里,天天被二伯子弄得一阵阵嘤嘤哼唱,真是幸福美满的妇道人生。 她的男人二伯子身高马大,劳力极强,也不需要她下地干活,她不想下地干活就不干呗,有我不就得了。 正因身高马大,才被滚下来的泥巴打断了腰。正因身高马大劳力强,一担泥土上去了,未来得及叠实,第二担又上来。时间一久,二伯子挑的堤段肯定是不牢固的,就此倒下来,打着了他,一点都不稀奇。就如秦始皇建筑的万里长城塌方了,你说该不该活埋一些人。 二伯子的高大壮实对绣花鞋来说,是幸福,也是不幸。泥土将她高大的男人夺去了,她的生命也凋谢枯萎。因为,再也没有人替她干活挣钱,再也没有人抱她吻她,给她滋润。不几日,绣花鞋就成了个见人就笑的疯子,还得了厌食症,瘦得皮包骨,不久,就像一把枯稻草,毫无生机,抛开他们的一对未成年的儿女,死了。衰败的速度如此之快,实在令人痛惜而惊讶。 这是小姑嫁给小姑父后,她婆家发生的一件悲惨事。在陈家也盛传一时。小姑少不了给那对失去父母的婆家侄儿女打照看。侄儿侄女都还小,家里啥都要打照管,于是小姑就两家的里里外外,跑来跑去,没有一天里停歇。 小姑的一生,真没过过一天安身日子。在娘家没有,在婆家也没有。 小姑父的父亲去世得早。死时不过他儿子二伯子的年纪,三十出头。 那时期,吃大锅饭,走到哪里吃哪里,都是大食堂,搞赶超米国资本主义,实现……主义社会。没几日,就把国库吃空,没得吃的了。一天一人四两饭。小姑父的父亲,身高马大,人生茂盛时期的一个壮汉,俗说,壮汉壮汉一餐要吃三大碗,丢破碗了又吃三大碗。一天四两饭,牙缝都巴不到,怎么吃得饱,就此活活地被饿死。据说饿死时,那个惨啊,瘦得皮包骨头,跟个骷髅没二样,像条蚯蚓在巢命呢! 小姑父的父亲饿死后,就留下小姑父与他的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与小姑的公婆四娘母相依为命。小姑父的母亲二十八岁守寡,几十年来,历经磨难与沧桑,终将小姑父四姊妹拉扯长大,成人,成家。也日渐老眼昏花,分不清是非对错,待小姑也不甚好。老糊涂了呗。 而这样随岁月日渐老眼昏花,老糊涂的女人,不止小姑的公婆。鹿女如今的公婆吴汰也是。这又绕回古老虢国的后人郭大少一家来。之所以这样重笔墨写到古老虢国的后人郭大少一家,是为巴垸下《天鹅洲物语》打基础。因为我姐鹿女,天鹅洲物语的主角,就是郭大少将来的幺儿媳妇,与吴汰婆媳相处。 第七十五章 吴汰在医院给鹿女讲了个故事 娘子湖消失了,娘子湖一般光华富庶的女人吴汰,也随时光的流逝日渐贫瘠,消失!随时光流逝与遭受苦难的折磨,吴汰的心形与气度大变。从前本就有点麻木迟钝的脑子,经时光的浸泡与浪淘沙,都不知还剩了点什么。 谁曾想,当初故河口街能干把持的郭氏米行、码头的老板娘吴汰,会成为如今我双胞胎姐姐鹿女的公婆?想当初,二叔每次到故河口街郭老爷子的米行买米,在郭家辗磨坊去坐一会,看一会,该是多么的羡慕。那就是城市与农村的区别。当初二叔做梦也没想到,有天自己的亲侄女鹿女,会成为郭老爷子的孙儿媳妇,自己会是当初风度翩然的郭大少的叔亲家吧。 实说,父亲,二叔对郭老爷子的为人是钦佩的。便带对郭老爷子的幺孙子郭大陆,也是喜欢的。(郭大陆往后简称陆仔。我双胞胎姐鹿女的老公。) 而吴汰与鹿女,故河口与天鹅洲,两个时期的两代女人,成了婆媳,她们之间会产生怎样的情感碰撞?这里略表一二。 至于我姐鹿女如何与吴汰成了婆媳。巴垸下《天鹅洲物语》会详写。毕竟巴垸上故河口物语所要讲述的是我祖父辈。而这里,之所以写到鹿女,实则她牵扯到同为我父辈时代的人吴汰。吴汰与祖母,母亲,父亲,同是这部小说的主角。 最近,鹿女刚从小厂回青苔镇,有一段休闲时光。时令正值人间最好四月天。(忘了给大家交代,我姐鹿女与我姐夫陆仔,已从天鹅洲搬到青苔镇!这也是天鹅洲物语里的事。) 一年中,我姐鹿女休闲的时间都在这个时节,等到下年九月棉花收获季节,她就得回小厂。正是鹿女休闲的时节,吴汰病了。由着前些日子,吴汰腿痛,听信了乡下卖狗皮膏药的鬼话,谋得一副民间神膏药,说是什么贴上去瞬间解除痛疼,没想膏药贴上去,腿不仅没好,还烂了,几个月都不见好。 吴汰在乡下的几个儿子都不管她(既我姐夫陆仔的兄弟们),也不是不管,而是痛恨。他们一再交代吴汰,不要听信那些江湖骗子的鬼话,谋啥民间神方子,不要乱用药,她总不听。前不久,用啥草药敷过一回就烂过一回,这才好一点,又买副狗皮膏药贴!贴烂了,谁还管,不长一点记性。其实,也怪不得她老人家,腿上风湿病,痛起来难受。在她的内心,还不是想把自己治好。谁愿得烂腿呢。 但腿这样烂下去不是个办法,于是,她乡下的几个儿子就把她送到青苔镇,叫鹿女来管。因为吴汰的幺儿子陆仔是鹿女的男人,我的姐夫,他现在也是吴汰最小最有钱最出息的儿子。至于陆仔与我姐鹿女结婚之初,如何的艰难岁月,没人知,也从没人支助过。 清明节时,我姐夫陆仔与我姐鹿女回天鹅洲老家去看望过吴汰一次,没见多严重。这会儿也不见得多严重。但吴汰自己却认为非常严重,要死了一般,每天在家里哭。哭着喊着要她乡下的儿子将她送到镇上她的幺儿子家去。 吴汰自己心里明镜一般,知道乡下的儿子们不管她。你看他们一个个黑不溜秋,瘦儿吧唧,屋里屋外,田里地里,忙得不可开交,吃喝全靠着鸡蛋水稻棉花的老实农民,能有精力金钱时间管她这个七老八十岁,要奔阎王爷的老太婆吗?只巴望她快死,不要连累他们。 吴汰来到青苔镇,我姐夫陆仔就把她送进了市人民医院。(那时石头县已设市,叫石头市。) 吴汰一辈子身体病病殃殃的生病不休,却从未住过院,属实可怜。她还以为住院就是住在她大女儿大月的家。听说住院要住在医院里,怕得要死,怎么也不肯住。陆仔的大姐叫大月,在市线厂做工多年,租有一间小屋。跟了一个有妇之夫,至今未婚。三十好几的人,还不找个正经男人结婚成个家?也是蛮奇怪的了。 大月姐说:“姆妈,你也是想得奇怪,我家又不是医院,你住院是来治病的,肯定得住在医院里,乍会住在我家里,我又不是医生?” 吴汰便说:“原不是住你家,我一个人住在医院,真是好怕,我不住了,我自各回去,想办法死了算了。” 吴汰这样一说,她的幺儿陆仔与大女儿大月都急,啥子都不敢跟她多说了。 鹿女想大月姐先来医院照顾吴汰几天,因为他们才回青苔镇。去年下年八九月去的小厂,今年五月才回,家里好几个月没住人,地板,家什都落了好厚一层灰,没来得及打扫,吴汰就病了。 楼上楼下,窗户玻璃,她一个人打扫起来属实困难。需得我姐夫陆仔在家打个帮手才成。否则,一个女人家爬上窗户打扫,摔下楼去摔伤摔死了咋办?下面梯子没个人扶,下来打滑撞到了墙,撞破了鼻子与头咋办?这住院的,也不是一天两天,这照看的人还得回家住,不打扫又咋地好住?实说,吴汰生病真不是时候,全在节骨眼上。鹿女实在难办。 但在吴汰心中,希望她的幺儿子陆仔即刻留下照顾她。家里不管大小事都得放下。古话说的好,百善孝为先,乱不如,也是我给了你男人一条生命。 吴汰的病,医生看了,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糖尿病发,血糖高,导致烂腿总不好,要打胰岛素,先把尿糖压下来,自然烂腿就好了呗。医院里有护士,护工,会照顾得很好。儿女们有事儿的尽管去忙事儿,请个护工就得了。 可吴汰不愿意用护工,就想子女们亲自照顾。在病床头的铃呢,她也不会按,叫她一个人住院还真是住不了。也是害怕孤单,年纪大了,生病了,想自己最爱的幺儿子陪伴,无可厚非。可她又害怕幺儿媳妇不同意。所以,吴汰就在医院里给鹿女讲了一个故事。 吴汰开口就对鹿女说:“唉,真是作孽啊!” 鹿女一听,该不是又要讲哪家的儿子打老婆了吧? 果然,吴汰眼睛轱辘一转,眼白对着鹿女说:“村上彭家的大儿子出去打工了,彭家老婆子不知啥事儿,要到大儿媳妇家里去,大儿媳妇却不让进,把她堵在门外面不开门……” 鹿女开始一听,还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干吗不让彭老婆子进屋?难道屋里有野男人?呵呵呵……” 鹿女的心真是蛮大的,怎么没听出吴汰的话中有话?吴汰不理睬鹿女,继续眼白着她说:“彭老婆子真是气坏了,就去找她小儿子来说理。大儿媳妇横竖不理,也不开门,理都没地儿说?小儿子不耐烦了,彭东一声,提起一脚,就把他大嫂的门踢破了,边踢边在门前骂骂啼啼地,给他大嫂许福来着,说是叫他大嫂的骨头长紧些,等他大哥打工回来后,好好修理修理,收拾她。” 就这样,彭家老婆子与小儿子在大儿媳妇门前大闹天空一场后,回去了,只等大儿子回来,修理大儿媳妇。果然,不久,彭老婆子的大儿子打工回来了。不等大儿子落屋,彭老婆子就将大儿子叫到自个家里,打了一碗荷包蛋,鼻涕眼泪一窝坨地端到大儿子面前,说:“我儿啊,你打工不在家,你媳妇儿……” 如何怎样,长七短八的说了一大通,最后总结性地说:“我儿啊,你在外面打个工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不容易,你老娘也是好心担心你媳妇儿,年纪轻轻,夜里睡不安生,跟她打个伴儿,老娘就不晓得那精怪为何把老娘关在外面不开门?” 彭老婆子也是想法蛮奇怪,大儿子外出打工,大儿媳妇就是还耐不住寂寞,也不用公婆去陪吧。说得好像大儿媳妇关着门在偷人似的。 大儿子一听,顿时热血一冲,火冒三丈,丢破饭碗,一路跑回家来,两袖一撸,提起一只手,对着满脸欢喜迎来的媳妇儿就是一巴掌,打得媳妇儿是两眼冒金花,一个扑通跌倒在地,不晓得为甚个事挨打。 大儿子不由自个媳妇儿分说,提起一脚,夸嚓一下就踩在媳妇儿的背上了,然后将媳妇儿摁在地上,拳打脚踢,如下雨一般,往死里打。边打边在嘴里骂道:“老子今天就打你餐死的,你对老子的姆妈不好,就是对老子不好,你把老子的姆妈关在门外,就是把老子也关在门外,你跟老子关在屋里搞么子,还不跟老子交代,今天不跟老子老实交代,老子就打死你。谁叫你对老子的姆妈不好的,老子的姆妈喊门你还开不开的?你只凭你自己说,你跟老子该不该打?’直打得大儿媳妇满地滚爬,到处找牙,鼻子嘴巴血汤糊流。大儿媳妇实在打得受不住了,就跪在地上求饶,自个扇自己嘴巴,哭着说,该打,该打,该打,打死也该……” 吴汰说到此处,两眼发光,那隐藏在迟钝与呆板中的灵光全被激活了。那种感觉比吃肉还快活。吴汰觉得彭老婆子的大儿子打得大儿媳妇满地找牙,下跪,自己抽自己嘴巴,大快人心。 听得鹿女浑身起鸡皮疙瘩,却生生地问:“最终怎么收场的?这样打下去,真要打死了?” 吴汰两眼金光一闪,呵呵,小女生似的笑了两声,说:“怎么收场的,还不得彭老婆子发话,不叫她大儿子打了,才住手……” 彭家大儿媳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男人不在家,她心情不好,不让公婆进屋,有什么错?她又没在家偷情养汉,彭老婆子干吗每天夜里去喊她的门?是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大儿媳有权利不开门。再,大儿媳也不是每次将彭老婆子关在门外,她已叫她小儿子教训过了。另,大儿媳的男人在外打工,常年不在家,这一回家,不感激在家辛勤付诸,替他养儿育女守家的媳妇儿,要将之打餐死的,岂不叫人心寒?还打得满地滚爬,跪着求饶,自己抽自己的嘴巴认罪?是何道理?何罪之有?有罪的是这对可恶无知愚昧的母子。 吴汰作为一介公婆,一个长辈,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跟自己的儿媳妇讲这个故事,到底何意? 鹿女边听边浑身发凉,听到后面,不仅颤颤惊惊的,也不知吴汰跟她讲这个故事何意?十分的惶恐。生怕我姐夫陆仔听到心底去了,也将她无缘无故地打餐死的。 第七十六章 陆仔的所作作为让鹿女感觉冷 吴汰养了八个儿子,最终活下来四个。我姐夫陆仔是她最疼的幺儿,也是最孝顺她的幺儿。这个幺儿从结婚离开吴汰,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在一边打拼,业已十几年。在情感牵系上,真不再是与他患难与共的妻子鹿女可比的了。可吴汰这忽儿对着陆仔面给鹿女讲了一个儿媳妇对自个姆妈不好,就要往死里打的故事,何意? 还不说,吴汰早在鹿女还没嫁过去时,就患有肥胖病,这些年来,根本帮不了她幺儿做任何事。吴汰家里本来就穷,在经济上对她幺儿更没有任何支助。相反,每年,她幺儿都给她赡养费,过年过节去看望,要吃什么用什么都是她幺儿跟她买。这次病了,依然是她幺儿送进医院治疗,照顾。鹿女作为她的幺儿媳妇,没有劝阻自己的男人,来医院一道孝敬她老人家,难道做错了? 鹿女实在没想到,在医院,吴汰会给她讲这个故事?一下就给吓蒙了。 从前吴汰也给她讲过几次,但不在医院,没有当着陆仔的面。 讲完这个故事,吴汰便安逸地睡了。却把她这个孝顺幺儿的心给讲乱了。 因为吴汰的这个故事隐喻太明显,似乎在隐射鹿女作为她幺儿媳妇对她不好,那么她的幺儿陆仔就可像彭家大儿子一样将鹿女打餐死的?是这个意思吗?陆仔把他母亲的故事真听进心里去了,还以为鹿女背着他对他母亲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做了什么不堪的事。那个是自己每天白天黑夜,眼睛都不眨地伺候着,还不放心,鹿女稍有不慎,他就跟她急。 这么说吧,吴汰的这个故事严重误导了陆仔对待自己老婆的态度。影响了鹿女与陆仔之间的感情!以致鹿女一想起陆仔在医院对待她的那副嘴脸,就不想跟他终老。这个念头在宁静的夜中,清晰如洗,清晰得叫她自己都生怕。从骨子里,她对陆仔已失去了依赖。陆仔现在的所做所为,都让她感到冷。 地处天鹅洲不远的小厂,总有清新活泼的时刻。而在青苔,鹿女只听见稀疏的几声鸟鸣与无尽的嘈杂、轰鸣。包括这人世间琐事无限的侵扰声。陆仔对鹿女的那颗心,也在这种嘈杂中失去了柔软,在小厂倒是可柔软一点。 鹿女成年时,故河口已进入了天鹅洲时期。鹿女与陆仔成婚后,在天鹅洲办米厂,酒厂,养猪厂。后来,由于天鹅洲水患年年,不利发展。加以天鹅洲搞什么移民新村,大开发,他们没有移到上面指定的沙滩子(所谓的天鹅洲开发区),而是迁到了青苔镇。至于为何舍弃家业,从天鹅洲迁到青苔镇,我不晓得。 小厂,既剥绒厂,是鹿女与陆仔离开天鹅洲后兴办的。在小河口镇上,与天鹅洲仅仅一河套之隔。天鹅洲开发区未成立之前,地属小河口镇。剥绒厂算是他们离开天鹅洲后的又一谋生方式。每年,他们有一半时间在青苔,一半时间在小厂,从此过起了城乡两歇的候鸟生活。这个在巴垸下部《天然洲物语》)里有详细记载。 鹿女每次回小厂,在秋天,在下雨。小厂显得格外沉默而清旷。小厂院内的小草在雨中散发感伤诗意的气质,被撇在屋群之外,格外伟岸而独立,更有着种倔强的忧郁。小厂之外的天空,却无限的广阔深邃。 每次,鹿女只要面临小厂,心里都会涌来一股清泪,这是她的另一个家。盛满尘世遐想的家。这遐想犹如黄昏对大地,农民对田野,孩子对大人。大地有黄昏,孩子有妈妈,田野有庄稼。无论春夏秋冬,它们都在生长,勃勃生机。而只要一回青苔,这些美妙的感觉都会消失。陆仔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吴汰住院后,陆仔更是变得厉害。一个人医院里独来独往,进出房屋都冷着个脸,从来都不跟鹿女打个招呼,也从不交流。似乎真怪罪鹿女没有孝敬好他母亲吴汰,真对他母亲吴汰不好,要打餐死的才解恨。 鹿女见状,实在忍不住,就主动对陆仔说:“今天我去照顾母亲,你就在家休息,这些日子,你一个往返不歇的也累了。 可陆仔听了鹿女的话,怎么也不信,还对她说:“你会这样好心?你有这么好的思想?你是真去照顾我妈,还是说反话?” 鹿女就说:“你太不了解我,你母亲苦了一世,到今天七十多岁的人了,还有几天活,作为儿媳妇,我去照顾她是应该的,你怎能怀疑我的真心呢?” 陆仔听了,便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理儿,可为什么总那般呢?她老人家一辈子给我们添了什么麻烦呢?你用得着如此么?” 鹿女听着,糊涂了:“我到底都怎么了?” 她真想不起来。就彭老婆子叫她大儿子把她大儿媳妇做死地打,跟鹿女有关吗?鹿女将吴汰关在门外没让她进屋吗?还是怎么的?莫名其妙,都什么逻辑? 鹿女一辩驳,陆仔就大声地责骂:“难道我母亲老糊涂了吗?难道不是你对我母亲不好了吗?要不,我母亲这么老实不善言辞的一个妇人,会这样口齿清晰地跟你讲彭老婆子与她大儿媳妇的事?你就是一个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恶媳妇,别在我面前讨好卖乖,你这是去照顾我母亲,是去气死我母亲?” 真是冤天枉地!天地可鉴!鹿女被陆仔一番训斥,傻了眼,连辩驳的机会都没有,无辜背了一个恶媳妇的锅,要气死公婆。 这么多年来,鹿女算是个好儿媳妇,也是天鹅洲人公认的好儿媳妇。从嫁到郭家,放弃了自己的一切追求,尽心扶持陆仔的事业,生儿育女,勤俭治家!吴汰每次生病,都是鹿女照顾,送医院,出钱,出力!在天鹅洲时,也极尽孝顺,买鱼买肉的送去,还新鲜水果,新米子不断。只要吴汰去她家,总是屁颠屁颠地跑到前面的肉摊去称瘦肉,给她打瘦肉汤喝。因为吴汰说自己年轻时落下了饿病病根,心里发潮,要喝瘦肉汤。害得前面摆肉摊子的老板娘,一见鹿女去称瘦肉,就以为她公婆吴汰来了,只拍着巴掌说:“数一数,天下像你这样的好儿媳还有几个?鹿女,我的邻居,不是我提醒你,别对公婆太好,起个坏的带头,往后我们这些做儿媳妇的都在自个老公面前抬不起头来……” 可在陆仔的眼里,鹿女这样好的媳妇,怎么就成了个当面一套背里一套的恶人,恶媳妇,该打餐死的才解恨?到底鹿女跟他们啥时候结的仇?就从吴汰在医院给她讲那个故事起吗?这个换位也太快,鹿女有些受不了。一头蒙。 前天,对,就是前天。大月姐从医院打来电话,说五六千的住院费,三天就快用完,都不知道咋地用得这么快?言下之意,是叫陆仔赶紧送钱去?陆仔正在卫生间洗嗽,电话是鹿女接的。鹿女便向大月姐问讯,吴汰的病情怎样,还要不要陆仔去时带钱去? 可大月姐却闷着不做声,也没回答鹿女的问话,就将电话直接挂了。也许碍着陆仔没接电话,害怕说,不方便说。毕竟吴汰的住院费都是陆仔一个人出,现在没医药费了,她这个做女儿的是否也要做点贡献?那些在乡下的哥哥们是不是也要拿一点医药费来?大月姐虽是个没结婚的女人,在男女情感有点拎不清,稀里糊涂的,可在这种面前还是清晰的。 大月姐不说,害得鹿女错以为住院费续已解决。毕竟大月姐也是吴汰的女儿,毕竟吴汰除了大月姐,陆仔,还有其他四个儿女。暂时续个一天两天的医药住院费也行。不想等到陆仔去了医院,大月姐又跟陆仔说,叫续医药住院费。 陆仔一见没医药费了,立刻打电话叫鹿女送钱去。还在电话里将鹿女大骂一通,骂鹿女明明知道没钱了,为何不早跟他说,他从家出发时带来啊。这不,还是要送来,搭车费? 真是陷害忠良。大月姐几时跟我说要陆仔送医药费了?我问询了她她也没有说?我怎么晓得大月姐没续医药费?鹿女就是一个气啊:为何我问大月姐时,她不跟我说,而又要跟陆仔说?跟我说不一样吗?我不拿钱吗?就算她弟弟拿钱,不也要从我手里过吗?大月姐这样做是何意?诚心想惹自己的弟弟对弟媳大骂出口,才爽心?这对母女怎么一个德行? 鹿女真是苦闷,这家人怎么这样?本来,鹿女可叫陆仔在当地银行刷卡,自己不用去医院跑一趟。但转念想,吴汰一生不容易,自己也是儿媳妇,还是去看望下,照料几天,尽尽孝心与义务,以免将来真落下一个恶媳妇名。但她总觉得一股无形的阻力,阻挡她靠近他们。但她还是突破了这股无形的阻力,将钱与人都带到了医院。 可到了医院之后,陆仔对她的态度,包括大月姐与吴汰对她的态度,让她终身都无以忘却,那种排斥的难堪与羞辱,它们真实的存在,并非她多虑。因为一切气象都让她不自觉的想起吴汰给她讲的那个儿子打儿媳妇的故事。女人真的很悲哀,一辈子为着那个家,那个男人,受尽委屈,吃尽苦头。可他理解你吗,不冤死你才怪。 自吴汰病后,鹿女一直胆战心惊,要钱给钱,要人给人,陆仔的弟兄们没有时间来照看也罢,没有钱付也罢。但陆仔该对鹿女好点。毕竟这个家,他还是她的男人,怎么要让她感觉自己是个外人?她又没有对他母亲不好?那种不明不白的羞辱,是个人都受不了。鹿女真不知道自己怎么嫁入这样一户人家,嫁给这样一个人? 第七十七章 鹿女生活得犹如惊弓之鸟 吴汰出院后,住在鹿女家。病情似乎没啥好转,需得静心休养,调养。陆仔总想把这个结果归罪于鹿女。吴汰回老家没人照顾,也达不到静养,调养,休养的效果,由此住在青苔镇鹿女家。 彼年正月,鹿女曾回天鹅洲给吴汰拜年,陆仔的二嫂便说,吴汰想到她这个城里的幺儿媳妇家去住段时间。说时无不酸溜溜的,好像素日吴汰只喜欢她这个幺儿媳还是咋地。 就那情形看去,吴汰自从郭大少去世后,独住乡下的生活并不讨人喜欢,也过得不好,甚为孤单。郭大少去世之前,曾交代吴汰不要独住乡下,跟在村部开米厂的幺儿媳鹿女同住。可陆仔却不同意。后来几弟兄商议,就跟吴汰建了一个小房子单住,在陆仔二哥的屋下台坡。 那时期,陆仔心中还是极爱鹿女的吧,晓得自己母亲吴汰的性子?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我不晓得。 鹿女心中很是同情吴汰。鹿女太知道二嫂说那话的含义。就是吴汰这人在哪里都住不好,住这个儿媳妇身边就认为那个儿媳妇好,住那里又认为这里好。为了减轻吴汰的这种悲哀,鹿女当场就跟二嫂表态:“若事儿忙完,她老人家身体还行,就去我家住一段时间。” 这下,吴汰算是圆了心愿。鹿女并没有食言。 吴汰在鹿女家住了两个月,每天挨着陆仔坐,而鹿女则坐在另一个沙发上。他们看电视到啥时候,她也看到啥时候。一天里,陆仔有三次给她注射胰岛素,一次给她檫背。这天,陆仔要去办事儿,叫鹿女给她注射胰岛素,鹿女没答应。 鹿女为啥不答应?事出有因。 就在前两天,他们两口子还为吴汰争吵过。吴汰从市医院住院回来,血糖是降低了,可腿上的疤一时好不了,时有疼痛。医生都说,要慢慢康复。可吴汰却很心急,每天就那个疤闹得半夜还不安生。吴汰一痛,陆仔就带她去打消炎针。就在镇私人医院打,不报销的。 一大早,鹿女就跟陆仔讨论这事,也主张打消炎针,但是呢? 没料陆仔根本不买鹿女的账,不等鹿女话说完,就恶狠狠的对她说:“你有这么好心吗?昨天你不是说没打数吗?” 昨天鹿女到底说过这样的话没有呢?天地佐证,鹿女是这样说的:“现在有合作医疗,本地打可补钱,异地打没钱补,打几针又没有效,得做长远打算,回去打,或我们搬回小厂(小厂在故河口母镇上既小河口镇),离本地医院近,多打些针,直到打好为止,还可以合作医疗报销……” 没料鹿女的这番话却遭到了陆仔的强烈反击,他的理解就是鹿女不想跟吴汰打消炎针。在他心底,鹿女的这个主张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幸灾乐祸还是什么的。这种主观臆想别人的思想真可恶。在吴汰的事情上,鹿女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也没有一个人对她好言相向。如果什么也不做,也不可能。因为吴汰病到今天,已没人管。她另外的儿子们,自从吴汰病后——住院——出院——今天,电话都没有打一个来。就像完全没有吴汰这个亲娘。 天气阴晦了好多日,从吴汰来后,他们家就一直阴晦,时有下点小雨。从小厂回青苔不过三个月,一个月在医院,两个月吴汰住一起。鹿女叹了口气望窗外,竟多次想到小厂的阳台与天空,还有小厂围墙之外的那一湾水池里的蒲扇,与穿着红衣的村妇及村妇的菜园。想起小厂院墙角的树枝上飞起的一群鸟。想起小厂的那一份清幽的宁静与寂寞。而回青苔镇后,天气怎么老是这样阴晦呢,时不时打雷下雨,就象吴汰在这个家,给他们生活带来的气息一样。 前些天,大月姐打来电话,与鹿女谈到给吴汰做装尸衣的事。就鹿女心中,吴汰离死还远,做什么装尸衣? 于是鹿女便对大月姐说:“她老身体还好,不出意外,一时半会死不了。” 大月姐便说:“不管怎样,你得把那衣服做出来就是。” 鹿女说:“那好,我等会楼下去给她量仄子,不知道她穿多大码子?” 因为吴汰糖尿病后瘦了很多。 大月姐便说:“随便估下,不要让她下楼去,摔死了,自会有人找你。” 也许大月姐在跟鹿女说笑话。可鹿女听了,倒吸了口冷气。因为大月姐的语气似乎不在开玩笑,再说大月姐的话在陆仔心中,永远是最有分量的。鹿女印象最深的是,陆仔菜园塘里养的那群白鸭,据说是北京烤鸭,肉非常好吃。大月姐回来一次就杀一只,回来一次又杀一只。渐而的,那群白鸭子就不再游泳噶噶叫,全成了大月姐与她野男人肚子里的屎。 (大月姐没结婚,一直跟着那个有家室儿女的男人,所以鹿女称之为野男人。野男人一直骗她,说是自己的老父母不叫他离婚,他是个大孝子,不敢违背父母之命,等到他父母大好之后,他就娶大月姐为妻。不料那对老人命无限的长,大月姐从青春年少等到中年半几,那对老人还没死。后来大月姐四十几岁的时候,那对老人去世了,野男人却没有娶大月姐,倒还跟了别的女人,将大月姐抛在一边了,可是误了大月姐一生……期间发生过诸多匪夷所思之事,这里不表。) 陆仔小时候有关船笛的记忆都是大月姐给他带来的。这么说吧,大月姐是陆仔姊妹中挺有威望的一个姐姐。那时多行水路,清晨八九点钟,船都停靠故道岸边,把笛拉得清响,村人便将脚踏车踩得起飞,撵死了人家门前吃早食的小鸡。而每到黄昏,那悠长的船笛声,无不成了孩子们心中的盼望。 陆仔心中就有个盼望,就是每论船笛拉响,大月姐都会从船上下来,带回一个大西瓜,几斤饼干。大月姐是他家唯一的“城市人”。初中毕业,就在市一家线厂上班。就那时大月姐的条件是上好的,可最终大月却没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就陆仔懂事起,大月姐就在城里个那个男人,男人结婚了,有孩子,有老婆,有家庭,可一直不离婚,就那样霸占着大月姐。大月姐的名字叫得不错,可人生并不如月儿一样圆满。 吴汰要住鹿女家,鹿女是儿媳妇,得尽孝心与义务,倒没想到其他。若吴汰真在她家摔死了,会是她的罪过与责任么?可谁又保证一个七十多岁,患有高血压糖尿病的老人,不会突然死亡?到时候,她是不是就得负起这个责任? 听过大月的话,鹿女心情郁闷。就陆仔从头到尾的表现,依赖指望得上吗?想到这些,鹿女就是有千万个胆子,也不敢跟吴汰注射胰岛素!若给吴汰注射胰岛素时,她突然死亡,可是跳到黄河都洗不清。陆仔的家人包括陆仔,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她,即使吴汰临前也并不会为她矫正。鹿女自觉是个通情达理的人,为什么到他们一家人这里,就变得这样了? 躺在床上,望着窗外清白的月光,与窗内乳黄的被单,鹿女真是绝望到了极点,孤独到了老家。想起那些古代戏曲中的大家族小家庭的儿媳命运,无不感慨。的确,如今的鹿女就是她们的写照。就如今,鹿女真回想不起,多年前,自己因什么走入了这样一个家庭? 但这次陆仔确没因她不给吴汰打胰岛素而发火。鹿女心中却内疚,不停的对陆仔赔不是:“你不要怪我,不是我不跟姆妈打胰岛素,而是不能打,万一……” 鹿女还没说完,陆仔就白一眼给她挡了,稀奇的是,倒没有象平日劈头大骂,而是深深的叹了口气,说:“我吃晚饭了回来打。”就走了。 鹿女深深的松了口气。 在陆仔出去的时间里,吴汰最少问了二十次:“我幺儿去哪里了?他今天回来么?” 鹿女说:“他出去有事了,今天会回来。” 问过不到三分钟,又问:“我幺儿去哪里了,今天得不得回来,我胰岛素今儿不打不要紧吧?” 问得鹿女几乎崩溃,陆仔还是我男人?用得着她那么操心?怎么说错都不叫我给她打?就鹿女先前的想法一点也没错。吴汰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这世间除了相信她幺儿,不再相信任何人。鹿女晓得吴汰不会叫她打,也不自讨没趣。待陆仔晚上回来,吴汰便从房间出来,忙拉过他的手说:“快来快,我的幺儿,快坐到我身边来。” 陆仔没象从前那样听话,而是走到他与鹿女的房间,这房间早沉默冷寂,很久不曾有过热吻与拥抱。看见鹿女在房间发呆,他上前看着她说:“妻,受累了,在想什么?” 说实话,一天里,鹿女思绪游离,疲惫得很,根本集中不了精力,还能想什么。她说:“没想什么,办事顺利么?” 陆仔说:“还行。” 于是他们就抱在一起,眼泪忍不住都哭了。就这平常的拥抱,自从吴汰来后,不再有。这刻,鹿女觉得哀伤离自己挺远。可吴汰却在这个时候在客厅吞起酒精来。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吴汰凭什么在她家吞酒精? 陆仔见吴汰在客厅吞酒精,心里属实不好受,终没忍住对鹿女破口大骂。鹿女即使受了天大的冤枉,也不敢回嘴,忍受被骂的屈辱,小心翼翼的同陆仔一起走出房间,生怕吴汰吞酒精就要死了。 走到客厅一看,只见吴汰手拿着酒精瓶,还没吞。陆仔一个上前抢下酒精瓶,打翻在地,一波刺激的酒味在客厅散发开来。吴汰自觉被识破了伎俩,不好意思地回房了。他们两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疲惫不堪地进房,一个睡东头,一个睡西头,连身体都不想挨在一起了。吴汰这个老妖婆真是每时每刻作妖,作出个妖蛾子,在他们两中间飞。娘子湖的那个清秀的童女真的不复存,故河口街曾经能干的老板娘丧失了踪迹,面目全非。 鹿女每天犹如惊弓之鸟,陪伴着这对母子。身心受到了极大摧残。更为深刻地领悟到了什么是伴君如伴虎。陆仔这种性格里的喜怒无常与狂躁的冷暴力真是叫鹿女受尽了苦。吴汰的冷暴力也叫她受尽了苦,试问读者该如何看待吴汰吞酒精的问题? 陆仔似乎由此看出他母亲的无理处闹,可就是不承认,也不向鹿女道歉,还把鹿女骂得狗血淋头,加上无限冷暴力…… 夜黑深沉,鹿女想起这些,心沉得发寒。她不知道二十年前,自己怎么走进那样一户农家,成了吴汰的儿媳妇?那种记忆实在渺茫而灰蒙。 以后,鹿女只有靠给儿子荞写点东西,打发些与陆仔母子同住的煎熬时光。 第七十八章 二十年前犯下的错误 (注:鹿女给这些东西取了个名儿《只为与你相见》。) “荞儿好,至今我才发现,与你父亲结合是多么大的一个错误,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床枕。但这千年的缘分都抵不过这种错误。 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与千百户农家没什么不同。二十年前,天鹅洲的堤道上,却是阳光普照,鸟儿欢唱,堤坡上的青草携带着和风,吹在那一清爽活泼的女儿身上。天空的白云,远处的农舍,及长长的围堤,青绿的柳条儿,都将那一女儿衬托得如花儿一样,不仅是美的,更是盛放。 而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门前有一个宽大的禾场,禾场边有五颗高大的药柑子树,还有几个板凳,几片树荫,树荫下躺着一只叫梭马的黄狗。板凳上坐着一个肥胖的老太婆,穿着过去地主婆才穿的青色绸缎衣服。她是你的祖母。一个古式杉木架子屋,屋里一屋的文盲,他们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父们。 这一情形无不沉滞着种悲惨,当初我却没有任何觉察。只觉这沉滞古老中的神秘魅力。那是因为这屋里有你的父亲。那时,他还是一个清澄少年,虽没读过多少书,却有极尽洁爱的本事,那是在古老乡村成长的男儿最初都具备的一种纯爱的本能。这么多年了,那里的一切早固定下来,如千百年遗留下来的农村一摸一样。只是那场景中的人,至今怎样了? 二十年前,我怎么没发现那只是个让人日益沉滞呆钝下去的陷阱呢?时光越长久,便陷入的越深。无论世道怎么变化,这一幕沉滞的悲凉不可释。那是不同于你外婆家的气息,是不合适我的气息,而于这种气息中,我竟生活了二十年。如今,当你的奶奶,这个仍旧肥胖而步覆蹒跚的老妇人,在我们小镇家中,还如当初那尊地主婆姿态一样走来走去,或凝坐不动的时候。那一幕的悲凉与沉滞,便浮上心头,勾起我那压抑的记忆。 当你的父亲与我,因你的奶奶发生争执时,你父亲那丑陋倔强的嘴脸叫我更深刻的意识到,二十年前,我走入了一户什么人家?那本不是我的家,不该走入的,走入那家,都只为与你相见,儿子。因为那时我怀了你,舍不得拿掉你。 你父亲那时真是纯朴的如自然的庄稼一样。我从不祈望他能有所改变,也从不奢望他能予我更多更宽厚的爱。因为我知道,他只是个平常的庄稼汉,没有知识,没有营养,唯有青春年少本质里的纯朴与芳香,那是青春的芳香。青春即使一穷二白,贫瘠透骨,亦是美丽丰富的。那里的爱也透着一样的纯朴与芳香。向来,我视你父亲如我的另一个儿子,面临他的孱弱无知,都抱以深切的悲怜。 儿子,你永远不知道那一幕凝固沉滞的图景,于我心灵是何种的压迫。当现今与之隔绝多年,再回心上,又有多么的恐惧。因为这么多年来,我发现自己付梓的一切并未将那种悲哀改变,也未将那图景中的任何人改变,改变的只是我。我过着种多么不合适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了,我还没有一次象今天这样清晰的看到。二十年来,你才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想见的人,唯一值得爱与付梓的人。正因为有了你,儿子,我才将这种不合适的生活延续至今。与你父亲,与那一屋的文盲牵扯不清。也许这样说,儿子听了也是不开心的。毕竟那是你的父亲与你的伯伯们。可想我是多么的压抑,需要倾诉。控制不住。 明亮的阳光下,风吹动着树叶,将地面覆盖了。一个壮得如头水牛的女人,操着尖锐的嗓子,穿着花格子褂子,黑色裤子,从屋台阶上跑下来。一跑一腾的,将路经的小草弄得呼呼作响。她的脸黝黑的,目光如未开化的原始人,她亦是个文盲,生养了两个孩子,住在你父亲屋山头的西南方,她是你二伯父的老婆,你该叫她二伯母。 你二伯母气势汹汹地跑到你父亲家来,插着腰站在我的房门口说:“老幺,谁叫你每天拿我手电筒的,捉到的青蛙我又不想吃到一只。” 我因为怀上了你,害得厉害,什么也吃不下,惟对青蛙情有独钟,吃了,便感遽然活力猛增。你父亲便每夜去捉青蛙回来炒着给我吃。他家没有手电筒,由此借了你二伯母的。那时一盏手电筒大约七八块。你父亲借了几回,你二伯母就不乐意了。站在屋山间尖着嗓门叫嚷。 你父亲每每一听见,便慌不择路的拿着手电筒给她送去。那时你父亲还是有别于他们的。因为他心中爱着我,爱着你,有想成一个家的最初美妙情感。那是天然第一储藏在人内心最美妙的情感。有的人或一生只拥有这唯一的情感,就不再有第二次了。这情感一旦被消耗磨损,又没有新的情感与营养补充。他她便成了一个贫瘠的人。你父亲正是由这样一个富于情感的人,一日日走向贫瘠的。就如沈从文笔下那些贫瘠的男人一样。所谓的情感都只在年轻时吧。 你奶奶病了,住在我们家。一时我说不上她住在我们家有什么不好。主要是我已习惯与你父亲单独生活。这么多年来,无论寒暑,无论多忙多累,遭遇过多大灾难,都只有我与你父亲两个人相依为命,相互扶持地经过。所以我已习惯与你父亲两人的世界。一直我们亦是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尽管辛酸却也甜蜜,主要是静谧,它遮盖住一切不幸或贫瘠。在此,你父亲是富裕的,他拥有一个平静祥和的家,一个女人温暖的怀抱,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但你父亲一样也是贫瘠的,他的怀抱只容得欢乐与幸福,素日,哪怕我一丝的忧伤流露,都会叫他惊恐的躲开。从来他都不会给我丝毫的安慰与帮助,只会让我陷入更深的忧伤。或我只需要他的只言片语,一个抚摩,而他却从来不给,而只是习惯性的在我伤口上撒把盐。我已习惯在眼泪中与你父亲共欢乐。 你祖母病了,住了一个月的院,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你祖母出院了,还是我与你父亲照看,住在我们家调养,业已两个月。又一年的五月,外面的雨总不歇,小镇乡村田间的龙虾满爬上了坡,被农人捉了,用袋子提到镇上送人情。你大姨妈得了些龙虾,送给我们。你父亲用尖辣椒与大蒜生姜八卦五香之类的炒了,用干锅装着做火锅吃。这里,你父亲是能干朴实而温暖的,一如我怀了你之后,他每夜捉青蛙回来,给我炒来吃的温暖与柔情一样。那夜的月光清朗平和的,在那一瞬间流经他的身体。那光色依然迷人。 吃午饭时,你凤子姨妈来了。凤子姨妈给你祖母一百块钱,我事先不肯收,你祖母也不肯收,凤子姨妈就将一百块搁在沙发上走了。凤子姨妈刚从外打工回家,因为她儿子考上了高中奥赛班,与你那时考的一样好。让我帮她在学校处租了套公寓,我给她找好了。这一百块钱实是对我的谢意。就凤子姨妈本人,是个钱都捏得出水来的人,本来打工也挣不到几个钱。恰好遇见你祖母病了,就给了这一百块钱。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的坐在沙发上,我在厨房洗碗,望着客厅的那一幕,实在有些闷气。仰望窗外,是一片并不宽阔的菜地,由此的狭隘,想到小厂的一望无垠,心里便如隔了两层天。小厂的无垠主要表现在精神及身体的自由,在此,我的精神与身体都是不自由的,掌管在你父亲与你祖母手里。 你祖母与你父亲紧挨紧地坐在一起,对我说出的话却装聋卖傻,只当我是个外人。因为我在厨房里,就这一百块钱对你祖母说了不下五六遍:叫她收下。她只当没听见,贴在你父亲的肩膀上,剥她的小指头。你父亲实在听不过去了,就对她说:“您老就收下吧?”于是你祖母就将那一百块钱立马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你父亲那恐惧哀怜的表情,我亦有看见,他是怕我气恼,但他却于我先就气恼了。对着我发了一顿莫名的怒火,恨不得骂死我!一贯他就是这样,这也是我至今认为嫁给你父亲,是我人生最大错误与失败的原因。尽管他现在已是你父亲,我也不掩埋我的观点。他就此掩饰什么呢?掩饰他母亲与他骨子里同样的贫瘠?在我认为,你祖母就是贫瘠。怎能当着自己儿媳妇的面,靠在她儿媳妇的男人的肩膀上,而对她的话只当耳畔风呢?她是在挑唆这对年轻夫妻的婚姻年寿么? 在此,我没有丝毫责怪你父亲与你祖母的意思,那只是独我的深沉的哀伤,他们永远不懂。这些天来,他们亲如恋人或一家人的漠视与排斥,已让我习惯了,你父亲根本就不是个男人,而只是个孩子。他没有成熟的心智,不配拥有妻子与家庭。更谈不上如何爱护自己的女人及孩子。在此,我十分清晰地看到了二十年前自己犯下的那个错误。” 第七十九章 被偷窥的羞辱 “还有你祖母的那双眼,就象贼眼,坐在沙发上,总是不断的往我卧室里瞄,瞄什么呢?这时她肥胖的身子充满机警,特别是那双老眼,都闪现出年轻时的机警与灵活,瞄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瞄得我脑子都不在自己身上了。不知是羞涩,还是愤怒,总之在这个我自己筑建的房屋里,我找不到自己,丢失了自己。时有当我注意她在偷窥我的时候,她便低下头,故意拨弄那双早已布满皱纹的手,情态类似年轻女子,有些娇羞似的,见着真是让我羞愧。 只在我关了房门,听那类激情而忧伤的曲子时,神经才得以放松。就你祖母的偷窥,我有多么的压迫,谁知道?谁懂?此刻你的父亲嘭地一声踢门,突然闯入,将房门打得开开的,都不关门。我的一切又完全暴露在她眼里。这于我真是种深刻的痛苦与压迫,而你父亲并不懂得。 时有你祖母洗澡了,还穿着件宽大的短裤,打着赤包,在客厅摇头晃脑地走来走去。我不知道你父亲与你祖母到底是怎样的人?这样呆在一起,又情何以堪?尽管你父亲是她亲生,他的身体她并不陌生,她的身体你父亲还是陌生的吧。因为那时你父亲还小,不明白肉体的意思。不知道世间怎会有一个母亲,竟是这样来爱自己的儿子?就我,儿子,无论我多么爱你,但乎也不会这样形容出现在你面前。那不是爱,而是无知与愚昧。 因为长期以来的呆滞与麻木,已淹没了你祖母在这人世间的一切情感,感觉,唯对你父亲,她还能感觉。但你父亲他现在已长大了,不只吃过她的奶。他已是一个男人,我的丈夫,你的父亲。但就你的祖母到死,也不会懂得这些,或懂得,而装不懂?我很理解她是怎样悲哀而可怜的度过了这一生。她远没有你外祖婆的胸襟与阔达。只是你外祖婆的这种胸襟,在我四婶子与你四舅婆那里也彻底泯没。从而,我深刻理解我四婶子因什么而死去。儿子,我却因你而活到了今天…… 儿子,我无处求助,就给你大姑打了电话。这世间,我的声音那么哀弱,孤单。没人同我一起呼吸,没人知道我心底的陷阱,和那冰冻的寒气。你大姑当然跟你祖母站一边,直觉得我对你祖母不好,直问你祖母什么时候回老家。 在小镇街道旁的唯一菜地上,猛烈的太阳照得我浑身是汗。电话里,你大姑不懂一个已婚女子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的哀弱,她的爱被她男人的母亲完全侵略了的哀弱。因为你大姑没有生养过孩子,没有结过婚,没有成过家,没有公婆,她怎能理解?可这世间,她还是我唯一的求助与安慰,毕竟我还可以对她说一说。就深更半夜的,你祖母该不该在我们家吞酒精?就深更半夜的,你祖母该不该门都不敲,就推开我的房门? 她说她脚疼得厉害,便来拍打我的房门,不等我起床去开,嘭地一声推门而入。我与你父亲都不是医生,怎能解除她腿上的疤疼?她半夜里拍打我的房门,推门而入,真让人生气。你父亲也很生气,但还是起床到她卧室去问讯。白天亦带她去看过医生,医生说,这点疼怎么都是有的,一时半会药也不能消除,只能慢慢好。 半夜里,你祖母却对你父亲说,她要疼死了,青喊鬼叫。那情形似乎是把你父亲搂在怀里睡,才不疼了。这是我作为一个妻子一个女人怎么也不会判断错误的。只是你大姑并不理解,直说我也是养儿养女的,知道长辈对子孙的爱。就我作为长辈,断不会如此来爱我的晚辈。儿子,我爱你,只想你能自在快乐,不予你一丝的约束。 因你祖母的装尸衣,你父亲竟说不关我的事,何必麻烦我之类的话。为着凤子姨妈那一百块钱,你父亲破口大骂我不是个东西,是这世界上最丑陋的人,还用这个世间我难以听到的言辞,把我大骂。我很噩然,他竟比一个女人还会骂人,还要尖刻。我很失望,他原来怎么会是我的男人,不是失望而是绝望。 就这接连发生的事情,让我发现你父亲与你祖母才真正是一家人,他们骨子里惊人的相似。尽管我与你父亲生死相依二十年,几经生死波折,但也不抵他母亲你祖母的一句话。这么说,并不是说你父亲不应该对你祖母好,而是,他们应该以种合适的方式相处,应该尊重顾及到我的感受。毕竟这是我的家。就这个家里,我是谁,她是谁?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我不在你父亲身边时,她才感到最幸福。若哪天我不在家,这天将是她的节日了。 她对儿子的爱竟是这样?没有丝毫扩展,甚至不爱她的儿媳妇,与别个陌生的女人,却又无限的亲密。仿佛这个不熟的女人与她儿子有着暧昧关系。你祖母就是如此的一个人,活到今天,我可想象你祖母在你祖父出去玩女人回来后的那幅愚钝而呆滞的相。她有分辨与争吵的能力吗?那样蜷缩着无限的寒冷,却又有无尽的温暖似。 此处,她的爱确实伟大温和,因无能无知的伟大温和着。因她根本识别不了。你祖父面对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柔弱女子,能爆发吗?原不是她背叛了他,而是他背叛了她。可你祖父还是爆发了。就她心中,她哀弱的忍受了一切,怎地还会受到他的怒吼?她脑子因此失去了辨别与思维。 西天的日头渐下,门前的柑橘树慢慢失去阴影。你祖母肥胖笨重的身躯在屋里外移动,这个家的温馨与夜来的饭香,都由这一愚昧的女人撑着。这片天空下的孩子们长大了,永远也褪不出这一样愚钝的颜色。因为他们的实质根地是贫瘠的,怎能滋润富裕自信的种子?那里只有懵懂的知觉终被麻木痛楚掩盖的事实。 你祖母的一生是悲哀的,至老那种悲哀的印象更为加深。就你祖母一家人都这样,你父亲因为一件小事将我赶到一个不属于他的圈外。只为那贫瘠的气息与那贫瘠的爱能继续散发下去。你大姑因昨天我告诉她,你祖母与你父亲过度亲密而让我不高兴的话,都不大愿意跟我说话了。她一个没为人妻人母人媳的人,怎会懂得这些细微?我一个正常人,都被他们如此的反应,弄得不太正常。 躺在宽大的床上,沉沦不来,也不想面对外面的日光,就这样沉沦至死吧。本来这里的一切于我就是嘈杂而喧嚣的,而这唯一供我清静自由的房间,又被你祖母日夜的窥视着。它们使我失去了起来的勇气,失去了包裹羞怯的能力。哪怕我就这样裸躺床上,她也一样会偷看,时隔不到一秒钟,就会窥探下。这种失却羞怯的被辱,让我几欲自杀。这里,我才真正明白我娘家的四婶子怎么要自杀? 而你的父亲,他是你祖母的亲子,他不在乎他母亲对他所有生活的偷窥。他能在他母亲的眼皮下跟我亲密,而我不能啊,这个世间竟然有这样的一对母子,这是儿子还是母亲的失败?我为此深感被偷窥的羞辱。至此,我痛恨你的父亲,他没有保护好我的隐私,把我供手于人,这种类似的羞辱让我痛不欲生。毕竟你祖母不是生养我的母亲,就生养我的亲生母亲,我断乎也不会将我与你父亲的生活全部暴露在她面前。这世间有如此的一对母子,我生命将亡在他们手里不远了。你父亲对你祖母的所作所为,纵容、视而不见,而对我,却一再严厉,再严厉,一丁点都不放过。哪怕是一句并不侵犯他们的正确言辞。 我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将延续多久。你祖母的归期似乎漫无尽头。因为她是你的祖母,我的公婆,你父亲的母亲,她特殊的身份可在我们家永久的住下去。而这样下去的结果,将是你父亲与我越行越远。” 第八十章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只是悲剧的开始 “你二伯母的尖嗓子透出层层树荫传下来。她屋山头的那垄菜地上长满了青菜,结满了果。她厨房的后走廊,长长的连着菜地,一年四季的宽广。她家的地板扫得如水洗一样,那树枝摇摆的发着绿光。你二伯母的家在农村来说,是上好的,她的人也非同一般的勤奋善良,为人也非同一般的热情。对每一个来到她家的人,都极尽款待,她秉承了千百年来农人的质朴。 最初,我到你父亲家,就是你二伯母接应的,煎了一碗你父亲刚从潭里捉来的鱼,炒了一盘小菜,一盘鸡蛋……你二伯母厨艺不错,你祖母的厨艺更好,她们两在厨房饭桌上对我望,对我笑。纯朴得如栀子花香。这里,我是多么的沉醉。 你祖母家只要来客人,你二伯母总是要下来帮她做饭,因为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患有肥胖病,做饭会很累。那十米来宽的小道上,布满了你二伯母忙碌的身影。那短暂的路途,野草灌木葱郁,没过了她的头。她的花格子褂子在绿意中闪烁,她清朗的嗓音,亦在绿意中闪烁。就她那形象,是最寻常的农家主妇,她的心肠也是一般的村妇,她的小心眼亦是一个农家的。只是如今,你祖母老了,你二伯母家来客人了,她就跑到她家去吃饭。你二伯母看见就恼火。就说了她两次,就说:‘您老就不要上来吃,我们给你端下去?这么多客人没位置坐。’ 你祖母便怀恨在心,来向我诉苦:‘鬼叫她瞎了眼,跑到我家来的,不知道我年轻起就一直病着么?她做的饭我吃不得?以前都吃了我家多少顿饭。’ 这话你二伯母听了,会怎样想,我都不知道。 就你祖母,这个世界上,谁都对她不好,她的眼泪挺不值钱。就中午跟你大姑通话好好的,也要哭一场,似乎在我这里受尽了委屈。就你父亲无论怎么对她好,她永远都不满足。她又怎么知道,她是如何破坏了我的生活?她个人以为,你父亲是她儿子,她便有权利拥有他,哪怕把他从床上我身边拖下来,也是她的权利。只要你父亲在,她总夹在中间,以个小女人样。这是你二伯母真正讨厌她的原因,并非她吃得了多少饭,正是她这种侵犯她位置的小女人样惹恼了你的二伯母。 望着窗外,回想往事,你二伯母与你祖母审视我的最初一幕,满是温馨朴素,怎知会有今日的凄惨?那被幸福浸透的年轻肌体与头脑,满是爱情的芳香。那一青色流动的绿意,参合着古老的纯净,如梦般呓语。做梦我都没有想到,那一幕只是一个悲剧的开始。 当你祖母臃肿的身体,在我房间不受任何约束穿梭时。我便成了个囚犯。这种颠倒的生活,你父亲从来没有任何察觉。从初婚到现在,你父亲最深爱的女人是你祖母。因为他们来自同一个家庭,同一种氛围。还由你祖父对他们无情的伤害与背叛,使得他们母子情深的不能分辩。在此,我永远抵不上你祖母,尽管与你父亲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人生的精彩都是与我一起创造的,我经历过他人生中的点滴,为之由一个天真浪漫才情的少女,变成一个满含伤痛的徐娘。他亦没有接受我,他心中只有他母亲。 也许在你祖母面前,他亦是这样维护我的吧。只是今生的岁月似乎看不到。一个老太婆,竟然能制造这么大的一个痛苦,紧紧盘绕我,甩都甩不掉。是谁的错?或你父亲并不感到痛苦,只是独我的痛苦。他们母子两构造的大网,让我惧怕,我亦进不去。这里,你父亲是残缺的,不是个男人。由着他畸形的爱,散乱的爱,乡村愚昧的爱毁灭我。毁灭我在这人世对男人的盼望与幻想。也毁灭他自己。得到永生的是你祖母么?不,是他们毁灭了这个世界。 儿子,我断乎不会这样来爱你,将你毁灭。你亦不会接受这样的爱,母子之间是有间隙的,夫妻之间也是。更何况一个母亲在儿媳妇面前。但你的祖母,她永远不知道这点,永远也不知道错,永远不知道她曾给她的儿媳妇,我,造成了多大的伤害与痛苦。是我不正常吗?还是他们不正常?” 空旷的堤道上,暗黑的风吹拂,江面银光闪烁。儿子,一往这样的黄昏,我与你父亲都在江边散步。在空旷开阔无垠的自然享受种精神无以约束的放旷。虽是短暂疾驶的,却记载着幸福曾经来过。如今这样的散步,幸福依然来过,只是被掩埋在头昏目眩中。 你祖母的愚头愚脑,已让我们这家人都变得愚头愚脑了。首先从你父亲变起,然后由你父亲波及到我。这样生活下去,不出多少天,我们都会变成与你祖母一样的人。你父亲现在就与你祖母一模一样。真是身上流着一样的血。这么快就被同化。而二十年来,我因与你父亲没有一样的血,而终成陌路。 清晨的窗外,菜地上的豆科生长得旺,不知那个时节的莴笋正在幼年。还有蜷缩的白菜在阳光中更白。万物清新开阔的,我的人生却陷入了万劫不复。 你祖母坐在沙发上,依旧剥着她的小指头,脸上满是幸福清澈的笑,那笑中透出婴儿梦幻般的纯净。见着让人心碎。她是如此爱一个人,这个人为什么会是她的儿子?曾经我为她感到不公,感到痛哭,都不能了却的抑郁。可她怎么就不知道,她如此爱着你父亲,会给我欲哭无泪死而不想生的苦痛? 她边剥着小指头,边对你父亲说:“幺儿,我要洗头发,你给我热点水?” 你父亲听过她的话,就给她热好了水,我正上楼晒衣服。无论多少大的伤痛,都是不能面对世面的伤痛,生活的表象还一样要维持。晒完衣服下来,你父亲正在给你祖母洗头发,见我下楼来,便对我说:“你给母亲洗罢头吧。” 今天你父亲似乎变了很多,因为昨晚我与他在江边散步时,我一直语无伦次的说着这事。说你祖母打破了我的宁静,掠夺了我的爱,损害了我的心,欺凌蒙昧了我。因为你父亲毕竟是我的丈夫,怎么能这样寸步不离的霸占?甚至连唯一的空间房间也不放过?因为昨天早晨,我还在床上睡觉的时候,你祖母又突然闯了进来,问你父亲要药膏。你父亲才陪她去医院买的药膏,她这一上楼,就不知道放哪里了?其实药膏就拿在她手里。 我躺在床上不想起来,朦胧哀伤的寻不到家,寻不到岸。漂浮孤零的,寻不到安置自尊与脸面的地方。我不愿起来,面对你祖母毫无歉意与顾及的侵犯。你父亲才回来,才进房间,才吻了下我。你祖母招呼都没打,就直接闯了进来,吓我们一跳。我还半裸着,她怎么能这样贸然闯入我的卧室? 尽管你祖母是你父亲的生母,对你父亲有着无尽的爱,但这爱却是丑陋委琐的,她只在践踏我这善良的尸首与将死的心灵上存在。我委屈的哭了,你父亲见我如此伤心,还需要我满足他的性欲,才有所收敛。其实你父亲心中还是爱我的吧,只是被你祖母呆滞的模样愚钝了。那是很沉重的一种呆滞,每到一处,都会将之四周愚钝下去的呆滞。这便是你祖母这人散发出来的气息。也因为这事,你父亲对你祖母开始有些反感,才叫我给她洗头发的。 我听过你父亲的话,便过去给你祖母洗头发,她却站在那里不肯低头。这样子怎么好洗?水往哪个方向流?世界上哪个人是站着洗头的?你祖母是在考验我的耐心?但她那隐藏幽暗的失落,还是被我察觉了出来,犹如某个对恋人的要求,遭到了拒绝而失落的哀痛着。 难道儿媳妇给她洗头不幸福吗?她为什么要排斥自己的儿媳妇?她已将对你父亲的爱完全扭曲。唯你父亲才是她爱的,她但愿每一件事都由你父亲亲手做。她享受在你父亲身边的每刻每秒。因为你父亲现在有时间了,不用再去拼命赚钱。这一段休闲时光,本是我与你父亲养精取锐的时光,全被你祖母占领打乱了。 从前,你祖母一年没有两次到我们家。因为那时忙,家里养了猪,开了米厂,做了门店生意,每天忙得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你祖母一来,就生气,说我没有准时搞饭吃,目的就是不想让她吃,她就是懒做得饭,才来我们家的。 她没想儿子媳妇这样忙,可是帮他们做一餐饭呢?而是吃过饭后,看我们忙,就自个收拾些破铜乱铁回去了。这破铜乱铁可买得三五十块钱,然后看打过什么新米,就用包裹包些回去煮粥吃。若不是为着这些,她断乎不会来我们家。向来她都没跟我们家做过一餐饭,还只怪我的饭不准时。就是那些洪水滔天,我们死命奔逃的时候,也不见她这个当母亲的来关心过问下。 而如今,却来如此侵犯属于我的一切。这种痛苦,你父亲一点都不懂,只当极为正常。你父亲没跟她洗头,她就生气委屈的藏在房间哭,不洗了。似乎是遭受了极大的不幸与遗弃。这便是你的祖母。 这个时候,你父亲就迁怒于我,说我假心假意。再不,就是自我感觉欠了你祖母似的难受起来。就此,你父亲永远不象个男人,不能够做一个家长,更不会做一个大家长。他是你祖母生的,你祖母这种呆滞的基因生不出优秀的儿子,他潜藏着如她一样的愚昧混沌。且由她将之完全引发了出来。 而在故河口街时,你祖母却是多么的豁达而通透了,从不计较你祖父的任何!不是不计较,而是奈不何。娘子湖湖畔的那一农家的清洁童女,消失无影。 就这洗头的事,到底谁错?我给你祖母洗头有错吗?故意刁难我不说,你父亲怎么能迁怒于我?就此可知你祖母与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只是想到你,儿子,心底宽厚温暖,尘世的任何烦琐都没有了。只要你在某个地方快乐实在的生活学习着,我的心便是幸福而温暖的,它如一个宁静的港湾,让人休憩。 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应该就是这样。它只是个感觉,能感受到,就足够了。怎么能那样深刻的影响或毁灭他的人生与生活?我只在那港湾望着你的一切,而不去侵扰。这才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爱。 第八十一章 二十年前的悲剧影像一再闪烁 “晚上与你父亲散步回来,你祖母穿着短裤打着赤胳膊坐在沙发上。坐在素日我坐的那个位置。至你祖母来后,你父亲所坐的位置没有改变,而我所坐的位置却早改变了。见到你祖母的这个样子,你父亲没敢坐在沙发上,而是回了房间。 你祖母洗澡了,总是喜欢这个模样坐在沙发上。她那幅老相无需形容,只是我真为她感到羞愧。或许这么多年麻木呆滞的生活,她早不知羞愧为何物了。也或从前那种暴露贫困的生活,已使她失去了体验正常生活的感觉。一年四季风吹不衰的原野中的那个家里,她便是如此的生活着。 我不知该从自然大美中来欣赏这种暴露,还是从人性的丑陋中鄙视这种暴露。但我却记得,在你还未成年时,我上厕所未把衣服穿齐整出来,你父亲都教训我:‘你怎么不注意点,儿子都一天天的大了,见着了多不好。’ 这里,你父亲为什么这样清晰?就我的行为与你祖母相比,简直不可一提,可论到他自己的母亲,怎么就不清晰了? 或许你祖母这样只是习惯,但这样的习惯真不好,需要改。你祖母已经七十五了,她的肉体都松弛了,已然没有任何美感与诱惑可言。但这样暴露着在自己儿子面前,到底是出自种天然该得到宽容,还是种无知该遭到唾弃?我真不知道。 但作为我,儿子,我断乎不会如此形容的出现在你面前。有关你祖母与你父亲的一切,我都难以启齿,深感羞辱。或这也是你的几个伯父母不能容你祖母的原因。这次你祖母病了,谁都不管,就只我与你父亲管。 你祖母自己也说:‘若幺儿不管我,我就自寻短路死去。’ 就你祖母这样的话,一年都说三遍,已没有人信了。 有次去你二伯家,你二伯母的禾场扫得干净,门前围墙上放着白色杭白菊,开得清新幽静,那长长的围墙外是无边无际的田野风光。你祖母见我去了,便从屋里走出来,到你二伯母家门前。当时她坐在门前的姿态,一下就把我雷住了。这餐饭,你二伯母肯定不会弄给我吃? 果然,你二伯母没有弄饭,而是阴沉着脸,去菜园忙去了。大家也许都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是你祖母的姿态刺痛了她,因那姿态在告诉大家,她才是这屋子的女主人。这本无可厚非,但内里还透着一股蔑视这家主妇存在的情绪。这个细节,外人也许永远也体味不出。这餐饭你二伯母没做给我吃,我并不怪她,我深知那种情绪袭来,会是怎样的深痛。你祖母从来就不知道这种深痛。 不知什么会将你祖母变成这样?时间真是一把残酷的刀,可让人变得惨不忍睹。或生来她就是这样?那个在娘子湖打鱼沉思的女人早不存在。那个在故河口街精明的老板娘也早不存。她所生的那个时代,确让她受了许多苦。可那个时代的人,哪个又没有受苦?就我的祖母你的外祖婆受的苦并不比她少,只会多,就我的母亲你的外婆,受的苦也不会比她少。可她们在孩子们面前从不这样,她们对孩子的爱,可以舍去自己生命。即使我祖母晚年对我四叔的爱,也不是这样。 二十年前,你祖母就这样。二十年后,她的形容也没有多大改变。她貌似愚钝呆滞,却又充满婴儿般的恬静,她是将她哺育儿子的表情,再在儿子面前表情下,曾经这个男人吸过她的奶?谁都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又装着什么?也许她心里除了这丝对儿子的愚昧的爱之外,不会再有什么。而这种爱,却是不合时宜的,已不被人所需要。愚人的爱也悲哀,也会被子孙后代所抛弃。起码,我不会让这种愚昧的爱浸染你。儿子,你尽管是她的孙子,但我不会让你祖母这样来爱你。我要拼命阻断这种爱的传播。 你祖母见你父亲与我都不出来陪她坐,自个暴露的在沙发上坐了会,就回房了。藏在被子里嘤嘤地哭骂。哭骂你父亲有了老婆忘了亲娘。她的眼泪就是这样泛滥。很难想象你的祖母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她决没有老年痴呆。这样做,只是故意。 儿子,千百年来的劳苦已将你的祖母炸干。不久,你将放假。难道我能让你见到这幅容颜的祖母么?她是不会有所收敛的,若我说她,她又会哭,寻死觅活的给我难堪。制造你父亲对我的仇恨。你父亲一味的愚孝愚忠纵容了你祖母的跋扈与嚣张。你看她在房间哭的多委屈,多伤心。是因你父亲没与她坐一起而哭?还是因为你父亲没有给她洗头发而哭?素日他们两总坐一起,我都得靠边去。只是她的这种形容,怎好面对她成年的儿子的?怎好面对你放假回家的孙子的? 你父亲总对我说:‘母亲没读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你就不要与她计较。’ 只是这些牲畜都懂的道理,你祖母居然一点都不懂?但你祖母绝对也不是那种心怀叵测的人。想来,生活的苦难与爱情的荒芜,会将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对这深仇苦恨中而来的你的祖母,我深怀同情。这种人怎也活到了今天?还予自己后人如此多的羞辱与践踏,而自己竟还一无所知。 这样下去,家里肯定有人会疯掉。你父亲没有意识,不会疯掉,你祖母正在享受,也不会疯掉,是我将毫无躲避的疯掉。早知你祖母是如此的人,我死也不会嫁给她的儿子。 二十年前,倘不是那场大雨,那乡野浩瀚的柴林间迷了路,就不会有你,我也不用嫁进那一户人家。 那时你祖母喂了两头猪,家里穷,猪们没粮食吃,你祖母一直身体不好,就要我带你父亲到柴林去寻猪菜。三四月,柴林的燕子花开得颜,红绿一大片。我与你父亲拿着镰刀,篮子,十六条麻袋,一张板车出发了。 柴林间的燕子花长得象麦子一样,一会儿,十六条麻袋就割满了。没想艳阳高照的天空,突下暴雨。我浑身湿透了,望着风雨中纤细的我,你父亲终于忍不住……就在那场暴雨中,有了你。只是如今,柴林已开垦成田,年年四月盛开的燕子花,也不见了踪影。 其实从前乃至现在,那里就一直充斥一股沉闷异常的迟钝与呆滞,包括那里的树木也如此。它们都是被你祖母的沉滞与迟钝浸染了。它们实质里是青绿活跃的。只是时光长久地沉滞那种迟钝的氛围里而呆滞了。那里没有一丝自由的呼吸。那时真是被你父亲灿烂的爱困惑了,真爱会让一个人的四周变得耀眼闪光,它淹没了一切别的气象。我在你父亲浓厚的爱中,失去了体会悲剧的知觉。 如今,当你父亲与我渐行渐远,形同你祖母时,那悲惨的一幕才那么清晰的彻底的呈现在眼前。从来,它就是存在的。闻到你祖母身上的气息,看见你祖母的神态与肖容,想到你的大姑,小姑,你的二伯父,二伯母,他们都在这样的一个家里生长,本来都好好的,如今却都那么神似你的祖母。悲悯让我忍不住痛哭。那里的气息永不变,你父亲从那里走出了二十年,仍没有丝毫改变。 窗外的鸟儿轻渐地叫,天气总是闷热得很。二十年前的悲惨影象,一再清晰闪现,对现今形成强烈的讽刺。我为自己这生感到不值,那种错误深刻的印在我的心灵。儿子,倘不是为了你,断乎我头脑会清醒些,看得清楚些的。” 第八十二章 二十年前的那户农家仍旧神秘 “又是个阴雨天,白蛾在菜地轻慢起舞,豆角藤清嫩的绕着树架。那一丝嫩,如抹在天空的流云彩。有个季节的莴笋老得黑籽了,有个季节的莴笋才长出细叶子。就这样,我站在窗下,望着窗外,心绪迟钝呆滞的,如你的祖母一样。 自昨天你父亲说叫你祖母回老家起,你祖母就开始大呼小叫,这里那里都疼,疼的程度是一大早就来敲我们的房门,还将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将厨房放成了河。她不断叫唤你父亲起来,给她煮面汤喝,说她的饿病犯了,饿得很。 你父亲累得实在起不来,就对我说:‘鹿女,我的妻,你去给母亲下碗面汤吧。’于是我便揉着眼睛起床来,给她下面汤。 看你父亲没有起来,再看见我疲惫不堪的样子,你祖母说:‘我这饿病也是从前饿很了,落下的,一年才发一回,没想今天发了?’ 似乎感觉自己的确有些过分了。 四五月间的气候温暖适宜,凌晨三四点正好睡,吵醒了,再就睡不着了。你祖母自己睡不着,也要闹得别人睡不着? 我起床跟你祖母做完面汤后再回房,怎么也睡不着。呆在床上,望着天花板,等天亮。天亮了,你父亲刚起来,你祖母又说自己腿上的疤会疼死。你父亲黑沉着脸,忙带她去医院。你父亲黑沉的脸,并不是不情愿,而是因为长时间没睡好造成的。就你祖母在这里两三个月来,她没有一天让我们安宁过。你父亲是个不吃饭可以,但不睡觉绝对不可以的人。看这些天来,你祖母都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再这样下去,我们家不仅有人会疯,还会有人死。 平时你只要跟她有所交流,她就只会说那些儿子打媳妇,公婆如何开心的事。每说到某家儿子把媳妇会打死这样的词时,那表情比吃肉都还快活。就哪个将自己媳妇儿打得满地爬的彭家大儿子,都说了无数遍。 有次我实在忍不住问:‘他为什么那样打自己的媳妇呢?’你祖母就说:‘是他姆妈心里不舒服,想儿子打媳妇,儿子可听他姆妈话,就打了。然后就打得媳妇跪着自己抽自己嘴巴,对他说,我会对你母亲好的,你不要打我了……’等等。 记忆中,这样的故事,你祖母总说不厌,说一百遍一百遍,还津津有味。听了无形中让人感到压迫。 你祖母的思想甚至整个生命里,收集起来的资料,就是儿子打老婆的……在此,我很理解你的伯母们为什么不理她,不喜欢她。这样一个呆钝的老太婆,嘴里吐出来的全是骨头,敲得人死。不说给她端上端下,也不说每时每分都要承受她那肥大身躯的压迫,倒只听她的这翻话,不把人气得七巧生烟? 医生都说,你祖母腿上的疤早好了,不需要再治疗,若真非常疼的话,多只在一种心理。可你祖母总说疤没好,里面的肉在烂,疼得要死。里面的肉在烂的话,医生怎会看不出来?她就是不想回老家去,想到一个人孤单需要自己动手的生活,幻觉发生了。那个幻觉就是,只要我的疤没好,他们就不敢送我回家。 一早晨从医院回来之后,见人就说:‘唉哟,我腿上的疤怎么得好啊?过二天我就回老家了……我幺儿媳妇叫我回老家,不给我治了……’如此等等。 人家听了无不对我说:‘鹿女,你公婆都那样了,你还叫她回老家,真不孝。’ 你祖母是向全天下人宣布她的儿媳妇不孝,赶她回去…… 她哀怜的相,真是一幅小女人样,可是谁知道房间里,她是如此的歹毒。不是歹毒,而是天性的愚钝。 二十年前,你祖母与你二伯母在那低矮却温煦的厨房给我做饭吃的时候,我就该看出你祖母身上沉滞的古老的悲哀。那时你祖母就已呆滞的不知何为笑了,只是愁苦着表情,不断地问我:‘孩子,你有饭铺没有?你有饭铺没有?’ 你祖母那时真爱你父亲,希望他找个如我一样的女人。 我最初怀上你住在你祖母家时,你祖母也是沉默迟钝的,每天去田间干活,回来做饭。那种沉默中流淌的爱,我亦能感觉,无论多么的沉滞愚昧,我亦能感觉它鲜活的流淌着。那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真挚的自然的爱。那时她爱你父亲,甚至也是爱我的,那爱的程度是如同我祖母爱她的儿子儿孙一样,可忘却生命。 都不知现在,她年事已高,却如此的糊涂自私起来。是岁月将这愚钝的人掏空了,不留一丝善良?这岁月也日渐掏空了你的父亲。时常我深刻的感受到这种丑陋的压迫。如此丑陋的爱,竟在我们家延续着。这是我最终要离开你父亲的原因。我不得由他从他母亲身上继承下来的这种丑陋愚昧的气息,流传到我的子孙身上。不想在我后辈的家庭里,闻到这气息。 明天,你的祖母就要回老家,都不知道这两天里,她怎么自己想通了。不再满街游说是我要将她赶走。这结果得全归功于你父亲,你父亲不再怂恿她,她就自觉没趣,想着回去了。想到明天她就要回去,所有过往的气都消散了,原来距离就是美。想到她明天就要回去,不与我住一起,心情无限的舒畅。这舒畅将之从前的不快吹拂得一干二净。 明天,我将同你的父亲,祖母,大姑一同回老家天鹅洲。看看那几经变迁仍旧沉滞古老,却又安静清新得有些失意的‘老故河口’,现今的天鹅洲。那是你父亲与我一同生活打拼过的村庄,亦是你祖母生养你父亲的村庄。那里的大树仍在葱郁生长,那里的风一样柔丽静谧沉滞的吹拂。只是那里面隐藏着什么?与从前有何不同?这种细微不亲临,怎能体会得出?就算亲临,也不见得体会得出。就象你祖母给我的感觉。乍靠近,还充满神秘古老,时间久了,就感觉到沉滞凝固的悲凉。你会从她苍老的容颜,看出最古老沧桑的温情。可太过靠近了,便会被那种沉滞古老压得窒息。 那就是二十年前,我嫁入的那户人家。那特有的呆滞与迟钝,是你祖母的气息,也是原先故河口与现在天鹅洲的气息。我敢说,一个长久生活在此的人不会幸福。人会喜欢它,但不要长久生活在那里。只当你远离它,再回去探望,感觉才亲切美妙。尽管每次亲临它,并非美妙,但想象与向往中总是美妙。就如同你祖母即将回去给我的感觉一样。她若回去了,偶尔去探望下,是美妙的。 你二伯母门前依然别有洞天,青绿的橙子树,飘逸的窝竹,光洁的地板,依然显示出她作为一个普通农妇的干净能干。嫩香的玉米棒子,喷香的籽鸡子炒青辣椒,仍旧显示她作为一个农妇的热忱,老家的热忱。 二十年前的那一户农家透出来的气息,仍旧无限神秘,充满魅力。 你三伯母门前一览无余,仙人球与狗咬三七在一个墙角落兀自的生长,却不及那么旺盛。你三伯母家的后院有条长长的走廊,十分奢华。后院满是果树,果子清香飘逸,使得这方天地格外的凉爽。一停下,便如抹春风细水。 这乡间果子遍地,清新四溢,真乃天堂。只是这天堂的人生活在人间的最底层,百般的艰辛。你三伯父病重,很长时间没下地干活,做饭油烟子都熏不得。你三伯母一个女人当男人用,起早摸黑的干活,耕地锄草农药化肥都是她。二十亩地的棉花长势非常好。即便如此,你三伯母的厨房里,仍有炖香的排骨汤,伴炖着清脆的老黄瓜,等着我们回来喝。 这村上的某户农家,仍旧如二十年前,充满古老的温馨与神秘。悲惨隐藏着,一如二十年前,一样也没改变,也一样不能让人觉察。” 不知读者看完鹿女写给儿子荞儿的《只为与你相见》,呓语般的申诉,会作何感想?这是个畸形母子恋的最真实版本。我们家人没有一个知道鹿女过着这种生活?属实令人唏嘘,惊讶。心疼! 而就在此之前,吴汰住院的期间,鹿女还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夺夫之战,受尽了他们母子的羞辱,失却了一切尊严,作死地拼斗,才获得这样一个所谓的胜利结局的。此话怎讲?请看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