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结膳缘》 第零一章 骨里藏针 万历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九和西历二零二二年一月三十一日,对伊士尧来说,是同一天。 是特别难忘的一天。是特别遗憾的一天。 对于二零二二年,难忘的原因是,年夜饭餐桌上的每道菜,还没品尝完。 遗憾的原因是,年夜饭餐桌上的一道菜,吃下之后,再也没醒过来。 蒸透了的八宝饭实在太烫,也很不适合一口吃一大块。 当然,核心问题还是吃东西之前,没有向家人确认海姆立克法的掌握情况。 对于万历二十九年,遗憾的原因是,对自己确切存在于当时时空这件事,发现得太晚。 难忘的原因是,人活一辈子,这一天不光挨了人生中的第一巴掌,接下来还挨了十几巴掌。 于是故事从他被二零二二年咽下那块很烫的八宝饭噎住,失去意识开始。 视线一黑,不知过了多久再睁开眼,眼前场景完全变了。 而且,即将被巴掌再次打到失去意识。 “说不说!啪!说不说!啪!”眼前来回拖影的景象前,远处站着一位公公,身边的人叫他(他脑子里飞快地想过应该用哪个偏旁)梁公公——这是他在大约三个巴掌前确认的称呼。 梁公公身后有一面帘子,帘子后头异香扑鼻,模模糊糊看去,里面端坐着一个女人。 他恢复意识起,就在回想咽下那一大块八宝饭的场景。可不知怎么就突然跪在这儿挨巴掌了,一时更是对眼前这人恶狠狠地要求他说什么而感到费解。 正在动手的人也是真下狠手,伊士尧的脸上像被年夜饭上的羊肉铜锅碾过一样,牙齿都感觉到在松动,嘴角垂着血和口水的混合物。 “我去……”他被打得脑子更混乱了,从牙缝里蹦出一句现代俗语。 帘子后动了动,端坐着的女人开口说话,“梁公公,停了吧。”别的不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也觉得这人挺好看的。 “嗻。”公公嘴上应诺,却没有立刻让打他这人的手停下来,“娘娘,此人这几日也在尚膳监荤局当值,今日之事必与他相关。” “停了吧。”那个被称作“娘娘”的女人又一次说,这时梁公公朝一旁摆摆手,伊士尧的脸上忽然一阵久违的舒适凉意。 眼前的画面也一下清晰,面颊上的痛感很真实,确定这不是梦,也不是濒死前的走马灯。 环顾四周,红柱子、彩绘的房梁,雕栏画栋的——这里如果不是横店的哪个剧组,那自己肯定是不能免俗地出现在另一个时空了。 地面上的石板冰冷,现在他这标准的贴地跪姿,老寒腿看见了都不知所措。 石板地锃光瓦亮,隐约还能映出每个人的影子。低下头,向远一点看去,遍地杯盘狼藉,圆形餐桌旁还有两个人,歪斜地瘫倒在地。 “啪!”这一巴掌换人了,梁公公亲自走过来打的。“狗奴才!还敢东张西望!” 伊士尧是真想站起来,但腿也是真的酥麻,不然高低一顿拳脚再让他少点零部件。 可是到底还是站了起来,不知是刚才那一巴掌还是别的缘故,这一刻视线完全清晰,他看见镜面似的石板地上自己的倒影——谁啊这是! 倒影里的脸瘦削,鼻梁高挑,两只眼睛竟然还有点英气,这完全不是一双死鱼眼、满脸络腮胡还架着一副眼镜的他本人。 于是就有了蹭的一下站起来,又被原本在左右押着他的两人一人一脚把他踢回地面的一幕。 “何贵,何贵啊,还是招了吧。那道清蒸鸡的骨架里插着的针,是谁指使你们放进去的?” 空气突然安静,梁公公的问题好像飘在空中,没再落下来。 问题落下来的时候,伊士尧的肚子又挨了一脚。 “梁公公问你话呢!”押着他的狗腿子一号喝到。 伊士尧顿悟刚才地板上看到的倒影——这张不是他本人的脸——叫何贵。 目前的状况好像不太允许站起来狡辩,他动用脑子里看过不多、仅存的古装剧储备说出经典台词:“娘娘,我冤枉啊!” 话音刚落,纱帘后面的女人突然大笑一声,这声笑把整间房子的气氛从紧张转换成怪异。 梁公公一脸不解地斜眼瞟了一下帘内,押着伊士尧的人把手松开了一些,几个侍卫握着刀的手也放下了。 “罢了,罢了,梁公公,银针验过,今日的菜里都无毒,仅是这道清蒸鸡骨里有几根针。想必是其他哪位娘娘知道翊坤宫郑皇贵妃爱食鸡骨,才用这计害我。”这时帘子徐徐张开,走下一位鹅蛋脸、桃花眼、弦月眉、鼻子俏丽、樱桃唇的漂亮女人。 两旁的宫女、侍卫把一地狼藉和倒地的两人清理干净,反反复复擦拭干净一张椅子,放上一块厚垫子才请女人坐下。 伊士尧敢拍着胸脯保证,女人坐下之前,瞥见他满脸是伤的窘样,又不知道因为什么讪笑了一下。 她的手向空气里拂了拂,侍卫和太监一个跟着一个地离开了房间,只剩下几位宫女和梁公公。 “何贵……明明名里含贵,却做着厨房杂事。”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空洞地固定朝向前方。 “我……小的,奴才自幼无大志向,生活温饱即安。”如果多看几集古装肥皂剧,这时的伊士尧应该发挥得更好。 “你对鸡骨里的细针,还要作何辩解啊。”宫女递上一杯茶,她抿了一口。 “我——小的是真的不知……”虽然还是跪着,但已经直起身的伊士尧,可以看见桌上那盘还没有端走的清蒸鸡。 这道菜虽然已经冰冷,但从鸡肉松散的状态能看出来,整只鸡已经完全蒸透,骨头都已经呈现出酥化垮塌的状态。 他闻了闻空气里的味道,又看见自己袖子上的痕迹。脑子里忽然有个想法,又害怕不能骗过眼前这些人,但嘴里都快凝固的血腥味也在提醒他,现在的状况维持下去也会没命,只能一搏。 “娘娘,请细看。”他跪着,指了指桌上的蒸鸡,“每根针都完全插入细骨,这道菜是整只生鸡洗净、填料蒸制,生鸡骨无法插入细针,只能等肉和骨头完全蒸透才能插入。” “那又如何?”这漂亮女人眼睛瞟向桌面,他暗自庆幸多了一成胜算。 “今天出菜,正赶上雪天,经我手,香辛、羊肉入料的菜多。像这样清淡、容易窜味儿的蒸菜,按理我会让其他人接手。”这句话虽然说得顺溜,但没有一个字不是编的。 伊士尧一心想着先活下来,万一被人问起再慢慢解释。 “梁公公……”女人递了一个眼神给梁公公,梁公公跪拜后径直从房里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梁公公领两个侍卫押着另一个鼻青脸肿的人进来,推倒在女人面前。 梁公公向女人身边的宫女耳语几句,宫女又把话传到女人耳边。 女人又抿了一口茶,幽幽地说,“那就杀了吧。” 伊士尧瞬间感觉浑身的血都不流动了。但转念一想似乎窒息时已经体验过的那次濒死,毫无感觉,被杀说不好也是一样没有知觉。 于是他想尽力忍住腿上的酸麻站起来,赶在死之前,暴打梁公公这太监一顿。 刚要站起,才进来的那两个侍卫架住他——准确地说是扶起他,向门外走。 心想已经到生离死别的地步,戏还是做足吧,他大声喊,“冤枉……冤枉啊……” 在被侍卫推出门外后,后脚就跟来了在女人身旁传话的宫女,塞给他两罐东西。 “嚎什么嚎,拿着,娘娘让你好好养伤。”转身回去,把一脸迷茫的他留在这一格宫墙外。 第零二章 宫中奇遇 莫名其妙地跨过几百年,当天就挨了一顿狠揍,小命还差点没了。 这些事情对于这一刻的伊士尧都不算什么,现在他的当务之急是两个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又要去哪? 迷茫地站在两堵宫墙之间,前后也没见别人。他想起好像大家都说古代基本以东为贵,现在这情况对他而言,越往东可能就越危险,那还是往西走吧。 走了一段发现不对劲,这地方自己见过啊!这墙,这屋檐,还有这房子,紫禁城! 伊士尧下意识从兜里掏出手机查地图,手一伸才意识到自己穿着一身青色的袍子,里头穿着一件保暖的夹袄,不光没有手机,连兜儿都找不着。 正摸着裤子,他突然想起梁公公,又想起自己,急忙继续摸索,确认自己的健全状况,并很快收到了令自己满意的答案。 接下来就到利用眼前这片有些熟悉又有点陌生的景象,加上脑子里硕果残存的那点古代史,进行头脑风暴的时间了。 首先,他把时间锁定在有紫禁城的明朝和清朝,接着就在前额摸到了一头完整的、油滋滋的头发,然后想起那位娘娘的头顶装束并不浮夸,所以非常确定此时是明朝。 可想了想,知道朝代又如何,也不能解决自己现在被困在一个陌生时空的问题。 这时,身后一个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传来,“老爷!何老爷!何老爷呐!” 虽然没有意识到身后的人是在叫他,但四下无人,伊士尧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 一个一脸福相、油光水面的胖子向他跑来,上气不接下气,“何老爷,让我一顿好找,可把我吓死了……” 眼前这人因为喘气过于频繁,倒在地上,伊士尧不知所措地弯腰看他。 倒在地上的胖子大口喘着粗气,嘴却不停地往外吐字:“看……看你被……梁公公的人带……带走……我……我就抓紧……抓紧找了……”话说了一半,这人就没声了。 伊士尧蹲下靠近,拍了拍这人的脸,听见一连串呼噜声传来。 伴随呼噜声,他心想反客为主的时间到了,这个时空也有能被自己揍的人了。 于是猛地站起,抬起脚用力踹了躺在地上的小胖一脚。小胖哼哼了一声,刚要转身侧躺,突然从地上弹起。 “何老爷!何老爷!我以为你死了。” “胡说八道!”逮住机会,伊士尧咧嘴一笑,拉开筋骨抽了这人一巴掌,震得直手疼。 小胖并没有反抗,虽然眼里全是眼前这位老爷从来没有对他做过这件事的委屈,但也只是马上跪在地上道歉。 这阵仗反而把伊士尧吓了一跳,只能赶紧扶起他。“别急别急,你从头到尾慢慢说。” 小胖在说事情的时候,把自己名字说漏了。他叫万磐(看他长得确实像磐),是何贵的随从之一,根据过去这一会儿对他行动的判断,这人不敢说是得力,至少也是忠心了。 事情是这样的,伊士尧只能算是暂住在现在这个身体里的意识,而这个身体的本尊是何贵何御厨。何贵作为尚膳监派往荤局当值的主理,从昨晚到今天一直在为“祫祭”准备牲畜祭品和过大年赐宴的事,期间还抽空预备了后宫的餐食。 餐食基本备好之后,实在体力不支,休息了片刻,谁知骨里藏针的事就出在这个档口。 还没睡醒,就已经连同在膳房备餐的数人被秉笔太监梁秀殳和侍卫带往翊坤宫受审领罚。 “翊坤宫?怎么有点耳熟?”伊士尧自言自语。 “老爷,我的何老爷,您怎么连这也记不清了。翊坤宫,就是刚才抓您进去又撵您出来的——郑皇贵妃的寝宫啊!” 脑中的历史储备不足以补全万磐给他的信息,伊士尧只能旁敲侧击地问,“郑皇贵妃……今天怎么留在宫里?” 他连猜带蒙地想一般过年,古代人不都得出个远门祭祖什么的。 “您糊涂了?郑皇贵妃……这年头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啊,称病不去祭祀算什么。”万磐半蹲着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土,还困惑地揉了揉刚才被踢了一脚的地方。 “刚才在翊坤宫,梁秀(伊士尧一时忘记第三个是什么字了)……梁公公差点把我给杀了,有些惊吓过度。”伊士尧编了个现成的理由。 “梁秀殳这个老阉货,成天跟咱们过不去,您受委屈了。”万磐竟然有些义愤填膺。 伊士尧拍了怕他的肩膀,竖起大拇指,心说现实的那个时空一定遇不上这样的队友。 万磐的表情竟然有些感动,感动之余反复问伊士尧竖着大拇指的手是不是哪儿疼,说着就要带他去见医官。 伊士尧回答说临走的时候,娘娘让宫女给药了,也不是什么大伤,先回膳房再说。 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也没有什么地址储备,顺着自己御厨的身份,随口说了膳房。 小胖一下哭了出来,涕泪横流地感叹何老爷都这样了,还不忘膳房的工作。 事实证明,伊士尧不仅是个历史盲,还是个地理盲,至少是个方位盲。原计划往西走,远离危险,其实做好计划之后,一直在往东走。 当然也拜弄错方位所赐,如果真按原计划往西走,他就见不到小胖了。 小胖一路小心地搀着他,一边被他套出了很多对自己有用的历史知识和皇宫构造。 可见小胖信了刚才那番“惊吓过度”的话,絮絮叨叨地对他说着身后的一片平房就是储秀宫,南边那个高的是坤宁宫,刚经过的那个是御花园。 而伊士尧也总算明确此刻的年代,还知道了最近几小时和他有关的宫中琐事,也为差点命丧翊坤宫,觉得后怕。 如今是万历二十九年腊月二十九,何贵和他同岁——二十四岁,其它相像的地方就是未婚未育,从事餐饮行业。区别在于何御厨真的一心只想烹饪,而他则热爱收银台大过厨房。 天气冷得异常,万磐领着他走了得有几十分钟,才看见一片砖瓦房顶散着阵阵白烟,空气里混合着各种食物的水雾和香气。 小胖撩开其中一间房的门帘,迎面而来的是一股粮食混杂油脂的香气,室内不算亮堂,但因为灶台火光的缘故,显得十分有烟火气。 伊士尧走进房里,几个厨子模样、倚在灶台旁的人很快立正站好,眼睛里尽是惊讶,看清他那何御厨的面孔之后,眼神很快变成惶恐。 一个浑身油污、贼眉鼠眼的人从一旁拿起方凳,仔仔细细用衣服擦干净,毕恭毕敬、满脸堆笑地递给万磐,小胖接过来,又小心地放在地上。 这一幕他只在过年向长辈讨压岁钱的小孩儿身上见过。 伊士尧非常不自在地坐下,刚“嗯……”了一声,一个眼神清澈、长得很敦实的壮汉弯腰递来一杯香气很特别的茶,略显谄媚地问,“何老爷,您受伤了?” 说着就取来一个带着红色塞子的小瓷瓶,拧开后一股红花油的味道弥散开来。 伊士尧摆摆手说不用,那人不知所措地把瓶子攥在手里,站到一旁。还有几人站在稍远一些的位置,向伊士尧行过礼后,冷眼看向这边。 路上他已经把在翊坤宫发生的事都说给小胖了,小胖又原封不动地把话说给在场的人听,远处的那几人听完完全无动于衷,而刚才的两人一下像筛糠似地颤抖起来,扑通跪下。 “真不是我把您供出来的……”“是梁公公他这么问的……”“小五和小七在这就被打了个半死,我们是真的害怕。” 坐下之后,伊士尧身上各处的伤在暖和的屋内,像原地复苏一般开始疼痛,连张嘴说话都觉得口腔生疼。 只能咬着牙咕哝了一声“行了”,表示暂时不追究,让他们自己先站起来。 他感觉浑身发冷,屋内的东西也开始东摇西晃。就在一头扎向地面时,万磐注意到这些异样,从侧面一把扶住,和刚站起来的两人一同把他搀到里间。 在一张简易的床铺躺下后,伊士尧瞬间失去了知觉。 第零三章 身份存疑 他一直有个疑问,每次在做梦或者思考的时候,脑子里的语音到底是谁的? 谁也没有确定的答案。但在昏迷中,有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一直在伊士尧脑子里急促地呼吸。 而眼前模糊的景象一会儿是焦急的妈妈,一会儿是严肃的爸爸,一会儿是一个陌生人——穿着白大褂。 耳边还有金属的撞击声、电子仪器的滴滴声…… 视线突然一亮一暗,睁眼就看到万磐那油滋滋的大脸。 “何老爷?是何老爷吧?”小胖的语气里焦急又带着些狐疑。 “怎么了?我睡了多久?”伊士尧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身上依然疼痛,虽然还在发低烧,但已经不觉得冷了。 “还一刻就睡了两个时辰,”见他要翻身下床,小胖连忙拦住他,“老爷,老爷,晚膳汤局的张老爷都替您已经安排妥当了,不用担心。” “不是……”伊士尧心想,原来在万磐眼里,何贵竟然敬业到这个地步,“我有点口渴。” “汤局送了些现炖的冰糖雪梨,您意下如何?”他没有料到万磐此刻另有所指,就欣然点头,说着就端来了一碗。 他接过来,喝了一大口,温热柔润,梨块入口即化,甜度比起在另一个时空常吃的要来的浅,还带着一些涩味,“没放银耳,梨汤没有滑度也不够稠,冰糖最好熬成糖稀再放入。” 伊士尧自言自语地话音刚落,万磐反复打量他,“您……真的是何老爷吗?” 原以为说不了解的东西容易露怯,伊士尧真是没想到现在竟因为一句专业内的话,被怀疑了。 见他迟迟不说话,小胖又接着说:“刚才您昏睡时,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海木立(海姆立克),又是抢救,又是穿越什么的,我就不太明白。况且白天遇见您,您言语之间也不似以往。” 伊士尧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承认这个事实,但又一琢磨,以小胖的耿直,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后,万一上报到哪里,事情会很难收场。 既然到了这地步,他决定一不做二不休,啪的一声把手里的碗摔在地上,“胡言乱语!我这张脸还能是假的?!” 万磐应声跪地,“小的自然不敢擅自妄加揣测!只是自打您从翊坤宫返回,实在有太多不寻常的地方。” “不寻常?”好奇心压过了害怕被拆穿的心情,伊士尧直视他,问道。 “是,何老爷。大寒以来,汤局日日都会为宫里炖冰糖雪梨,也会给监内各局送上一些。您因不喜熟梨的软糯酒气,从不吃这道,可方才……” 顺着他的目光,伊士尧看向地面被摔得稀烂的梨汤,又想起刚才咽下的一大口,暗地里直拍大腿。可又一想,脱口而出,“我平日身上也挨了这些?你方才可想过直接盛一碗水给我?” 小胖一愣,这是个添油加醋的机会,伊士尧一把扯起何贵也是目前自己的脸,疼得咧开嘴,“这些伤,这张脸,也能作假?” 小胖的表情虽然还带着些许怀疑,但身体已经开始道歉,反复伏地磕头直说自己有眼无珠。 这时,屋外的窗棂咯噔响了一声,万磐一把推开窗,一个人影飞快地从正门跑走了。 “怎么有股脂粉气。这个时间宫女来做甚?”小胖关上窗,自己嘀咕。又打开门,露出一角,外面几人也都跃跃欲试向里屋看过来。 伊士尧在一旁想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单凭一点一点学他们说话和打太极迟早都会露馅,但如果当着他们的面露两手,让这些个人觉得自己有厨子的水平,就算表现得不像何贵本人,他们的疑心也应该会小很多。 说干就干,“万磐,你叫他们几个停下手里的活,到跟前来。” 他又恢复之前怀疑的神色,不过还是照伊士尧说的做了。 不一会儿,膳房里的七人加上小胖,都来到跟前,他撑着身体坐起来。“你们知道我突然发热晕倒是什么原因吗?” 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没有回答,套他们话的机会失败,也只能自问自答。“心里委屈,身上带伤。肝郁化火,血瘀化火,心火上炎。” 伊士尧的中医外祖父平时给别人看病说的几句关于外伤的话,能回忆起来的全用上了。 本来以为这几句多少能唬住他们,可没有一人有所表现。 忽然想起一件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朝厨房走,小胖仍旧上来搀扶。 最早进门的时候,发现身后的墙上有一块造型别致的木板钉在墙上,上面挂着名牌。 “这个,还有这个,怎么没有收走啊?”伊士尧胡乱地指了几张名牌,佯装生气。 说话之间,之前贼眉鼠眼的那人就把两块分别写着伍世友、漆桂生的名牌摘下,还特意把一块吴莱仁的牌子摆正。 这时伊士尧才反应过来,之前说的“小五小七”原来是倒在翊坤宫地下那两人的姓;另一方面,也感叹瞎猫碰上死耗子。 见众人表情略有缓和,“肝郁化火,血瘀化火,心火上炎,都为热症。方才万磐取来冰糖雪梨,正是要替我祛除体内郁积。”这时恰到好处地给了小胖一个肯定的眼神。 “这还不够,”透过窗,他瞥见对门前放着一筐大白菜,“吴莱仁,替我取一颗过来。” 贼眉鼠眼屁颠屁颠地快跑过去,挑了半天,抱了一颗叶子有些散开但形状饱满的过来。 “把叶子扒开,只留中间菜心,对半切开,抹上薄盐,上笼屉蒸半刻。”见这番操作让呆站着的几人有些骚动,于是他又指挥早些时候递红花油的壮汉,“你,取一块豆腐改成方块,入锅用荤油炸了,外表金黄即可;再取一块肥瘦相间的肉,泡去血水,剁成肉糜,颗粒大一些,上笼屉蒸出汤水,用这汤水煨透炸豆腐。” 又转向其他人,“你们也别光站着,准备鸡汤、火腿丝和咸肉、小葱和姜切末、一节大葱只要白绿相间的葱库、枸杞、百合粉。” 别的不说,这套云里雾里的操作,让这几人暂时放下疑心,转而关注这些食材,也算成功了。 做御膳的厨子确实不一般,不一会儿,材料超出预期地全都备齐。 伊士尧掌起大勺,咸肉下锅先煸出油,再下一半葱姜末爆香再捞出,又倒入鸡汤和切成圈的葱库,烧滚之后,取出葱库。 等汤漫出浓浓混着辛辣调料的肉香,放入枸杞和百合粉,枸杞泡胀,汤慢慢转为羹状。 用蒸好的菜心做底,码上外表金黄内里柔软的炸豆腐,再把羹一勺一勺浇在上面,加上火腿丝和剩余的葱姜末,放进笼屉,再蒸半刻。 打开笼屉,片刻之间,屋内充满清新菜汤混杂鲜醇鸡汤、肉汤的味道,细闻还透着咸肉和火腿丝的腊香味。 备菜几人也沉迷于这股香气。小胖的眼睛都直了,缓过神才想起来问,“老爷,”这一声老爷肯定了许多,“此菜菜名为何?” 这菜原名特别直白,就叫“鸡汤煨豆腐”,但在这年头——伊士尧偷偷地嘿嘿一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翠金白玉!” 众人发出惊叹声,那几个早些时候冷眼旁观的,经过刚才的备菜和出菜,这时也融入气氛了。 “来来,别光看着,都尝尝。”本来想吃个独食,结果看现在的情况,作为管事的,通过分食拉拢人心这个过程还是必不可少的。 可是没人敢往前一步,更别提动手,他见状又催了一遍。 万磐这才取了一个中等大小的碗,把每样材料盛出一些装满这碗,放在伊士尧面前,然后剩下七人陆续找来餐具品尝。 “一层薄盐竟激出黄芽菜的甘甜,汤清适口,似有五层味道。”吴莱仁这贼眉鼠眼虽然人品有点次,但舌头倒是还挺灵。 “起菜时的香味就不一般,简单几样材料竟做出如此味道,不愧是何老爷。”另一个一直在角落里站着,年纪稍大的人说道。 “哎,不至于,不至于,就是这鸡汤还不够,最好是拿现杀两年龄的母鸡用药材蒸过,再剁碎熬出汤水,过筛。” 众人忙说是了是了,这样就能拿下菜单里的一道豆腐菜,换上这道。 伊士尧狼吞虎咽地把面前这碗“翠金白玉”吃完,觉得身上的伤处还有些疼。 想起走出翊坤宫时宫女塞给他的罐子,说是药,可现在浑身翻遍了也没有。 小胖见他在找东西,连忙放下筷子走过来。 第零四章 空罐有物 找东西时有一个绝对真理就是,越找越找不着的东西,通常都特别有用。 认识到这一点,他想找到那两个药罐子的心情就更加迫切。 小胖得知他丢了东西,二话不说就沿着走来时的原路,返回路边寻找。 膳房里的人也换了一批,趁他们放名牌、翻名牌的功夫,伊士尧把这些人的名字也都记了个半熟,在人名这块应该不会露怯了。 吴莱仁临走之前,更是没事献殷勤地把记录每日膳房大小事务的记事簿交给他看。 不过看了记事簿,对尚膳监这爿地方的大小事略知一二,对他扮演何贵这事确实有帮助。 记事簿的内容也是令人咋舌,荤局平时一天就要处理三五百只鸡鸭鹅、十几头猪羊、一头牛一头驴、还有无数飞禽走兽甚至珍禽异兽。 最近过年节,肉的用量更是激增,祭祀用的、赐宴用的、备餐用的数不胜数。 他翻着翻着,记事簿里滑出一本精致的小册子,上面烫金的字写着一个“郑”。 打开第一页发现是菜谱,随便翻了几页就注意到清蒸鸡的做法。 清蒸鸡,先是拿十几种蔬菜和香辛料萃出高汤,选一只八月龄的公鸡料理干净,整只放在盘中用先前的高汤把表面烫熟。 锅内放入水和五斤猪骨十斤鸡架三只一岁半的母鸡熬煮四个时辰,然后上蒸笼,蒸笼底层铺满葱姜蒜香菜,再放上盘子。 用锅里熬煮的肉高汤蒸汽,把盘中的蔬菜高汤和鸡蒸透,蒸至肉烂骨酥,端出之后用温香油点了芝麻,和上精盐,浇三勺在鸡肉里,这才成菜。 刚要看下一道,外面气喘吁吁地冲进来一个人,是小胖,“老爷……没……没找着。一路都看过了,也问了打扫的宫人,都说没见着。” 伊士尧说只是药而已,算了,刚才吃了东西,现在感觉好多了,待会儿随便用点药止痛就行。 小胖又问还记得是药是什么名字吗,这就去找医官配。他回到,那哪能注意,算了。 万磐靠在案板边猛灌了一碗水,斜眼看到伊士尧手上捏着的记事簿和单独的小册子,笑说:“您还是这样,每次都把郑皇贵妃专用的食谱拿出来才肯看记事簿。” 伊士尧以为这里头又有什么讲究,只能先嗯一声带过,说,“也是习惯了。” “那天就在想,您平日那么不待见翊坤宫的人,怎么肯亲自料理。”小胖继续自说自话,伊士尧安静地听着,收集信息。“后来又想,您一定有别的打算,才下厨给翊坤宫做菜。” 伊士尧心想何贵也真是不藏着掖着,喜欢、讨厌都写脸上,但很快从他的话里发现了问题。 赶紧追问道,“你不是说做蒸鸡的时候,我体力不支休息了吗?” “您休息前,就已经出菜了。”小胖的眼神里有一些伊士尧可能还在混乱中的关切。 “再把那时的情况说给我听。”伊士尧在听到的话里察觉到一丝违和。 万磐又把当时的情况说了一遍,这一次特别强调当天郑皇贵妃的膳食都是经由何贵的手做出来的。 打开记事簿,浏览过去一月的记录,发现送去翊坤宫的菜,何贵只亲手做过一次——就在突然被伊士尧占用身体的这天! 总感觉要想出什么东西了,“郑皇贵妃那儿的人,也知道我不满翊坤宫的事吗?”没控制好音量,他追问了一句。 “哎哟,这事儿您怎么大声说啊。”小胖急得直想上来捂他的嘴。 伊士尧一皱眉头,小胖赶紧把手缩了回去。 “那他们都是表面装着不知道,心里明镜似的。您一直给皇长子殿下做饭,自打他进了迎禧宫,您也就自然地调进尚膳监,这点事谁能不明白啊。” 伊士尧想给他一个“不明白”的肯定答复,但又绝对不能这么说,只好改口问,“这翊坤宫和皇长子就这么不和?” 小胖瞪圆了眼,仿佛被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老爷您这是怎么了?郑皇贵妃的三皇子殿下和皇长子殿下,眼瞅就要争嫡,一早就分好的派别……这事您平时就知道,怎么今天……” 见他又露出质疑的眼神,伊士尧连忙打断他,“张嘴就来!我何贵就是尚膳监一个做饭的,什么争嫡、派别不派别的!”小胖后退一步,马上换了一个“我明白了”的眼神收声。 伊士尧心里默想,何贵也是,哪天都不给他们做饭,偏找了这天;还有一点,既然翊坤宫都知道何贵是皇长子这边的人,怎么好端端地又是放了他,又是给他递药? 又一想,莫非那些针真是何贵放的?替皇长子给郑皇贵妃一个下马威?话说皇长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真到了这人跟前,故事可再怎么编,才能把现在这一无所知的状况圆过来? 越想越着急,伊士尧的脑门开始冒汗,突然有菜入油锅的声音呲啦一下把他拉回现实。 “何老爷,我们在准备宵夜了,您想吃点什么?”离得比较近的灶台边,一个刚换班上来叫曾柈的助厨扯着嗓子问。 伊士尧心想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填饱肚子再说。“你们取点炭火出来,我做些你们没见过的。” 御厨们把烧得通红的炭火用火盆装上,炭火砌得很高,又让他们找了些竹片,削成粗细不同的竹签,穿上各种改好刀的菜肉。 一早就看见架子上的小罐里装着花椒、胡椒、桂皮、孜然这些东西,各从里头拿了一些和粗盐一起碾成粉,再用已经调好的酱油兑水化开了糖。 取胡椒时有人想拦一手,伊士尧猛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稀罕东西,但又想以自己的三脚猫演技可能在宫里活不了几天,欣然多拿了几颗。 菜肉都抹上油,烤至出香味撒上盐末,菜就直接这么吃,肉到这时才半熟,要边烤边刷上酱汁,反复三四遍即可食用。 本来伊士尧叫万磐去找一壶酒,没成想,曾柈从柜子隐蔽的隔间里取出一个瓦罐,开盖之后先是醇厚的酒香,之后竟然冒起一股油脂香气。 众人起哄说曾柈这人小家子气,有老爷在场就大方了,把私藏许久的羊羔酒都拿了出来。 曾柈嘲笑到,之前就酿过,众人不会品。今天正好何老爷在,又受了伤,喝这酒正好补元气。 他一边给伊士尧盛酒,一边悠悠地说着做法。 原来这酒真是拿羊肉杏仁汤、酒曲和木香酿成的,入口非常滑,还有类似米酒的甘甜。 此时串也烤得了,御厨们都说菜肉串上小串,加上这些酱汁用炭火细烤,竟比做大宴时的烤全牛羊要来的尽兴些。 伊士尧一高兴又喝了两碗酒,正兴起,撩起袖子准备继续,借着烛光看见像是宫女头饰上的小小一抹金色在窗外忽闪忽闪,大叫一声:“谁!?” 小胖反应最快,大跨一步冲了出去,几人都站起来,向外快步走去,而那人已经跑得不见踪影。炭火渐渐熄灭,他提着一盏破损的花灯,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 冲伊士尧举了举灯,“老爷,是个宫女,人没抓到,就留下了这个。” 伊士尧接过来,心想看了也看不懂,于是就问这灯能分出是谁宫里的吗;几人都说这只是过年节时宫里最常用的花灯,分辨不了,只有小胖说这灯下面的穗子不太一样,但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 出了这种事,众人都担心有人在暗处看着荤局这间屋子。悄声举杯干了最后一碗酒,收拾好这一爿炭火,各自散去了。 伊士尧听到小胖提醒第二天仍然当值,“嗯”了一声便走进里屋准备休息,顺便回顾一下自我感觉格外漫长的过去一天。 刚躺下,床板咯噔咯噔响,他翻身下床,抬起床板往墙里靠,发现怎么也推不进去。 于是把手伸进墙和床板缝隙里摸索,忽然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努力够了够,抓到一个表面光滑的、贴了张纸条的罐子。 取出罐子放在微弱的烛火下仔细看,罐子用红绸塞子塞住,上面贴着的纸条上写着“行气散瘀丸”,拿起晃了晃,内容物的分量感觉很轻。 伊士尧有些好奇地拧开塞子,一股浓烈的中药味冲鼻而来,罐子里是用牛皮纸(后来才知道那叫桑皮纸)包裹的一颗一口大小的药丸,没敢立刻吃。 他闻了闻手上捏着的纸,里头的味道竟比刚才的药丸更加刺鼻,顺手直接扔进堆放在屋外角落的废料大桶里。 返回房间,沿着墙看床板的边缘,他发现床板依旧是斜的,费了点劲才把板子抬开。 原来靠近枕头的位置底下还落着另一个药罐,取出之后,直接打开,里面除了一张和刚才同样的纸,竟然是空的! 正准备把纸连罐子一起扔出去,手上的一抹粗糙让他感觉不对,把纸放在光下一看,上面竟然写着四个字—— “濂珠碧乳”。 第零五章 殿前怪事 毫不夸张地说,伊士尧的人生进展了二十多年,从未像这样因为四个字失眠。 每个字都认识,但合在一起却很为难。 嘴上和脑子里无限循环“濂……珠……碧……乳……”,手也在墙上写着。 循环的东西导致疲惫,疲惫引导睡眠,不知什么时候,他竟自然而然地睡着了。 不做梦的睡眠感观上特别短暂,才闭上眼没多久,外面响起“铛铛铛”的打更声,又过了没多久,院子变得喧闹,他在这时醒了过来。 天依然还是黑的,在这里的时间还不足二十四小时。 从隔壁院子耷拉着衣服、揉着眼睛走来的小胖给他请安,见伊士尧坐在床边愣神,他也愣着神去沏了一壶茶。 “呀!”他沏茶当间发出一声惊叫,又大叫着不好,急匆匆朝伊士尧跑来。 伊士尧还停留在迷糊状态,小胖一时清醒过来,显得有些慌乱,“老爷,今天年初一,您得去宫里上朝!” 听到这句话的第一时间,伊士尧几乎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等反应过来,已经紧张得一脸汗,“我,我,我一个厨子,上,上,上朝?” “今天朔朝,又是过年节,您当然得去。您的官服,啊,夹袄里头穿着呢,不对,今天得穿朝服,还有朝笏,朝笏在这。”小胖手忙脚乱地在床边的破柜子里翻找,取出一根(说一块可能更合适)手臂长的木板,放在伊士尧手里。 接着又是一通拾掇,床边这柜子像个百宝箱,帽子、鞋袜还有一堆拎起来叮当作响的配饰。 伊士尧被万磐用肢体语言催着喝下一杯热茶后,接过递来的一盏灯笼,几乎是被推着,反向走在前一天来时的路。 直到站在一道拱门前,小胖被卫兵拦住,而伊士尧则稀里糊涂地登记了名字,被放了进去。 抓紧最后小胖在身旁的时间,他慌乱地快速问了一句,“接下来怎么走?” 小胖一愣,那个表情像是何贵在问他,我是个厨子,厨子应该做什么一样。半天才憋出一句“您跟着其他老爷走”就被卫兵推了回去。 提着几百个灯笼的人流从身边走过,光线确实足够到令人安心。但平时还有些洒脱的伊士尧,此刻正患有人群恐惧症。 与其说是站在陌生人中央,不如说站在历史长河里,这状况让古人身、现代魂的他进退两难。 “何老弟!别来无恙!”在紧张到左右不分的时候,伊士尧的某一侧出现洪钟般的声音。 左右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猛地被一双大手摁住,脑后出现巨型阴影。 仰头一看是位彪形大汉,比自己高出一头有余,孔武有力,双手像钳子一样扣住自己肩膀。 “啊哈哈,是您啊。”又轮到伊士尧套话的环节。 大汉眉头一紧,“老弟今日怎么有些怪异?”又自问自答,“啊昨日之事,我都听说了,老弟又去招惹郑……她作甚?”大汉环顾左右,压低声音。 “不是我要……哎。”伊士尧在正要开始说之前,就有一种百口莫辩的感觉,干脆闭嘴不谈。 “韩卿,见你今日进宫较往日早些。”人群里有人叫住大汉,大汉拍拍他的肩膀说回聊,便径直走向人群。 伊士尧在原地愣了一下,然后不受控制地被人流推着向前走。 走了很长一段,众人都停住脚步,在一排城门前自动分为两列。 天依然黑着,灯笼和彩灯装饰的金色屋顶、屋檐和红色墙面把四周照得红通通的,喜庆而明亮。 往常如果遇到这样的场面,应该是掏出手机拍照的环节。可现在他呆站在两列人中间空旷的地方,不知该朝哪边走。 脑子里依稀记得古代对左右是有讲究的,而且和常识相反,所以伊士尧揣测这个年代也是以左为尊的,然后径直向右走去——“君子远庖厨”这话,家里开着一个饭馆的他从小到大还是听过多次的。 顺利混进右边一行人之中,又经过一道卫兵把手的门,登记好官职和姓名,通过门洞,就是一片开阔的广场。 站在广场,远远看见“乾清宫”三个大字的时候,熟悉感油然而生,他的心中一下开阔了。 他晕头转向地找了一通应该站的位置,结果被傍晚来帮忙安排宫里晚饭的张御厨一眼看到。 “何御厨!来!汤局站这儿,荤局站这儿!”被他拉住站定,傍晚醒来昏昏沉沉,这时才认清他的脸,这张御厨长得有点像自己的一个大学同学——当然是蓄了连鬓络腮胡的版本。 几百人齐刷刷地站在乾清宫前,毕恭毕敬地朝大殿上看。 殿门紧闭,萧索的北风把屋檐上的巨大红灯笼吹得摇摇晃晃。 忽然鼓声四起,琴瑟和鸣,奏起的乐声向潮水一样冲刷掉人群里细微的交谈声,大家都整理好官服,默默地立定。 一曲奏完,四面八方各传来几响鞭子抽打空气和地面的声音,一个听声音就知道是太监的人在大殿前念了一通“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什么的,众人跪下拜了拜。 站起之后,又有个声音正常的人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在身边的人小声议论中听见那正在高谈阔论的人是“沈首辅”。 长篇大论结束,礼乐再次奏起,左侧的天空出现一线曙光,猜想该轮到皇帝出场了。 这时他又联想到身为皇帝每天睁眼,就要面对这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心理素质也是过硬。 “礼——成——”殿前那位大太监把声音拖得极长,人群再次跪拜,起身后陆续从左右两个门洞离开广场,相互之间喜笑颜开地边走边说着拜年的吉祥话。 他不经意地回想小胖一早帮他准备上朝的着急劲头,这时一切又结束得如此戏剧化。 一时竟失去了正常表达感情的方式,只能接着张御厨有一搭没一搭的话茬,还有对根本无从认识、却迎面上来祝福的陌生脸孔,回以作揖和微笑。 也不知是天气把脸冻僵,还是脸被笑容僵住,伊士尧发现自己有点合不上嘴,身后突然一双大手盖住肩膀,一惊差点咬到舌头。 回头看还是先前那个被人叫做“韩卿”的彪形大汉,挥着几乎有伊士尧半个脸大的拳头,砸向伊士尧的背,砸得他直咳嗽,砸的昨天肚子挨的那一脚又开始隐隐作痛。 大汉却哈哈大笑,笑着邀请他这几天当值结束后,去参加韩宅的酒局。临走前还强调家里藏着好酒,平时都舍不得喝。伊士尧被刚才一拳砸地直不起腰,点点头说一言为定。 经过这场匪夷所思的上朝,他心里实在有太多问题想赶回尚膳监询问小胖,毕竟无论如何,经过过去的短暂相处,这个时空暂时只敢相信小胖。 伊士尧加快脚步穿过人流,抬手抱拳胡乱应付两侧认出何贵的人。 出了第一道有卫兵把守的门,他的脚步很快换成了小跑,不一会儿就回到尚膳监。 刚进院门,小胖手里拿着一样东西也冲他快步走来。细看原来是昨晚找到的药罐子之一。 还没等自己开口问,小胖却先说,“何老爷,既找到行气散瘀丸,为何不即刻服用?” “昨晚没打开,现在吃也不急。”伊士尧有问题着急问他,敷衍地一把把药罐子拿过来。 一口咬下药丸,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呸呸不止把嘴里的药尽数吐出来。 小胖见状,跑进厨房捧了一杯茶,伊士尧先喝了一口,在嘴里漱了漱,又咂摸喝了两口,眼睛一亮,这茶从舌根泛起淡雅的清甜,细品还有点淡奶油的香味。 一杯茶下去,之前要问什么都忘了,伊士尧问道,“这是什么茶?” “膳房年节喝的罗岕茶,这可是常州府上供的好茶。”小胖回答道,见伊士尧的脸色奇怪,又问,“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茶入喉格外清甜,回甘有奶香。”他仔仔细细用舌头摩擦口中的余味。 这么一形容,小胖竟然笑了,“还说是您,小的只能品出与别茶不同,具体香味却形容不出来。” “再给我沏一杯。”意犹未尽是一方面,但伊士尧总感觉这茶里还有别的奇怪内容。 第零六章 罗岕秘味 有茶诗言: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枯肠,惟有文字五千卷。 喝到第三杯罗岕茶,伊士尧嘴里的好味道减弱很多,走进厨房提起茶壶仔细闻,也嗅不出什么特别的香气。 他有些怅然若失地找了张方凳坐下,叫来小胖,把一早就想问的问题问了。 按费解程度整理疑惑,排名第一的是上朝为什么没有皇上,二是旁敲侧击地问出那彪形大汉的信息,三是上门喝酒有什么讲究。 小胖蹲着,为外面地上已经冻成碎渣的那丸药感到惋惜。嘴里一直叨叨宫里配的丸药可不是外边药铺配的那些能比的,这口吐了怕是有三四钱银子。 伊士尧伸手拽他起来,结果这小子确实胖,拉他反而是自己绊了个趔趄。 小胖反应过来,也不管地上的药,急忙扶伊士尧坐回椅子上。 伊士尧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衣服,直奔主题,“今天上朝,怎么没见万岁?”差点脱口而出就是皇上,又想起上朝时听到大伙儿议论都叫“万岁”,马上改口。 千真万确的事,小胖一瞬的眼神和见伊士尧记不住东西、嫌他不成器的历史老师一个样,叹了口气说,“打我进宫就没听说过万岁上朝,今儿个也就是大年初一才用得着上殿。搁平日里,除了朔望朝上殿,哪天各位老爷都是在各自的地方待着。当今万岁脾气可怪……” 发现自己失言,他很快闭上嘴。伊士尧却在心想竟有这种好事,穿越当个小官,最有可能因为露馅而小命不保的环节,一年竟然不用去几次。 他也就不再纠结什么万岁、皇上的问题,进入彪形大汉环节。 “早晨见到韩卿……”话才开了个头,小胖莫名其妙乐了出来,伊士尧瞪了他一眼。 小胖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脸,“这还是头回听您叫韩老爷韩卿,听来怪有意思。” “你这……你能记清楚,我平日里称呼他什么?”伊士尧已经在套话这方面无师自通。 “按理说您称呼韩卿才对,不过人韩老爷——正三品光禄寺卿被您一直大哥,庖韩,韩厨子,道济这么叫着……” 伊士尧暗想原来何贵和那大汉这么熟,上朝的时候确实表现得生分了。 他本来想继续沿着线索把韩道济的住址家庭情况什么问清楚,厨房内响起“用早膳”的声音。 天寒地冻地在乾清宫门口站了将近两个小时,这时伊士尧的疲劳和饥饿组团到达。 做饭的御厨还是昨晚那一班,向他简单汇报过各个宫里早餐荤食的准备情况就各自吃东西去了,唯独曾柈留在原地,像是有重要的事想说。 昨天伊士尧第一次见他,觉得曾柈这人确实挺豪爽,这会儿却有些扭捏,支吾半天才开口说话,“听万典簿早些时候说,您昨日做了一道新菜——‘翠金白玉’,小的没能亲眼得见,不知能否请您择时再做一次,给小的几个开开眼。” 伊士尧还以为要说什么要紧的事,集中精力听他说完,他都快被自己刚才的认真逗乐了,摆摆手说没问题,先忙你的去吧。 曾柈居然露出一副如获至宝的表情,跑回屋内另一端和大家说起来,几位御厨纷纷朝伊士尧作揖,行礼致谢。 此情此景,伊士尧只想把眼前的这一幕录下来,反复播放,告诉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学无术、没有上进心的人。然而,哎…… 还在沉思人生,鼻腔里突然回荡起一股异常浓郁又熟悉的面条香味,曾柈端着木质托盘走到他的面前。 托盘里是一副精致的雕花筷子和木勺,大瓷碗里码好了香气扑鼻、颜色润泽的三鲜面和其它素材,此外盘里还有几碟小菜。曾柈恭敬地把托盘放在他正前方,退在一旁,示意伊士尧请用。 伊士尧迫不及待地拿起比看上去有分量得多的木勺,尝了一口汤头,差点当场喊出声来。 鲜虾和肉鸡的味道被盐和一丝酒气吊出来融进汤里,实在过于鲜香。几乎没有污染的环境下捕捞和饲养的虾和鸡,“天然”肉质带来的口感和几百年后还是有很明显区别的。 每一丝纤维里都是最贴合预想的鲜味,吃到一半,他冲曾柈嘀咕了一句,“这汤?” 曾柈很快接话,“今日的汤与平日不同,小的选用上好的登州府抻面过水;又将过面的汤水过筛,用这汤加上精盐和汤鸡、羊骨、鲈鱼蓉一起熬煮,最后点入酱醋香油,方得了这汤。” 说得兴起,没等伊士尧发问,他继续说,“抻面半熟过清水,等片刻再煮,至全熟,面表软糯挂汤,内里却依然劲道。” 他一气说完,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伊士尧对这份职业骄傲心生佩服,一直低头吃面不语。所以一直在嘴边的话就没说。 这碗面口感、香味、搭配和御厨制作时的心气都无可挑剔,可是伊士尧很诧异,为什么每咽下一口,喉头总有一股甜腻泛上来,只能用调味较重的小菜压下去,才不太感觉的到。 不一会儿,面前的小菜先于面条吃光,正准备要曾柈加些,他却先开口了,“何老爷,是否今日这面有何不妥?” 本想敷衍过去,可他对厨艺的认真,还有依然放在面前、还剩着的半碗面让伊士尧说出真相,“这面不知为何,吞咽时有一股甜腻,”见曾柈原本有些欣喜的脸一沉,又很快补充道,“就小菜时,甜腻稍轻一些。” 他一脸不可置信,说了句“失礼”就把面端起来,先喝了口汤,咂摸了几下,又夹起一根面放在嘴里反复咀嚼,同样的动作重复几次,放下碗。 有些凝重地问到,“老爷,您今晨有否吃过任何甜腻之物?” 伊士尧心想天还没亮,自己就一通准备去上朝,哪有时间吃什么东西,就带着怨愤,回了曾柈一句“没有”。 曾柈不依不饶,坚持自己做的面没有任何甜腻味道,甚至叫来其他几个御厨一起尝,竟全都赞不绝口。 伊士尧根本没有去思考其它的可能性,只觉得这一刻曾柈在带动大家蓄意挑战,便用力扔下手中的筷子,准备利用官职便利,压他们一头。 小胖嗅到空气里的紧张味道,但看上去应该在决定从哪方开始劝解。伊士尧也没有急着发怒,甚至还有一点期待万磐先走过来劝他。 没成想这小子径直走向几位御厨,拿过还盛着小半碗面的大碗,喝了口汤又吃了一口面,接着是虾仁、鸡肉、冬笋和菘菜。 明明已经变冷的面,却被他吃出了荡气回肠的感觉。在最后一滴面汤滑进肚里,小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用袖子擦干净嘴,加入了御厨的阵营。 “何老爷,本想试吃几口帮您解围,但小的吃下来,的确不仅没有甜腻,还格外香醇。”他语气里有一丝带着歉意的诚恳。 伊士尧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到大吃过的好东西无数,在味觉上虽然不出众,但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抓起手边的茶杯,正要砸过去,却想到一件事,连忙放下杯子把里面的茶一饮而尽,分小口依次咽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被这阵笑声惊到,碎步向后退了几步。伊士尧站起,他们又后退了几步。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伊士尧握住茶杯,看着杯里,继续哈哈大笑,他们面面相觑,“这茶的滋味和面里那股甜腻,竟然一模一样!” 他正为自己的发现感到机智,面对面站着的御厨们却也发出一阵哄笑。 第零七章 行气散瘀 笑声是一件很奇妙的物品,只要把握得好,不愁别人不会产生误解。 此时的经历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众人都在哄笑,而伊士尧却以为他们和自己一样,为甜腻味道的“谜底”揭晓而感到开心。 直到察觉万磐这小子的欲言又止,他才明白这些人根本没有高兴的意思,而那笑声也并不全是哄笑,更多的是不足所措、无话可说的另一种表现。 笑无可笑的时候,曾柈开口说话了,“何老爷,您贵为正五品御厨,按理我不应该冒犯您。这罗岕茶虽说有淡淡婴儿体香,入口清冽,饮入后备感通透,可茶终究是茶,焙茶制茶难免火烤,涩味可去,苦味依旧啊。” 其他几位御厨在一旁附和,说罗岕茶本有一股鲜活灵味,若出现甜腻气息,谈何灵味? 这种时刻,如果还坚持自己的想法就有点不知进退了,伊士尧是谁,一个数百年之后突然出现在这个时空的闯入者;面前这些才是这个时空的真实角色,他们对身边事物的认知会真实得多。 这就好像一个明朝人来到现代,说你们这的气泡水毫无口感,需不需要搭理他?明朝连气泡水都没有,谈什么口感,更谈不上搭理。 所以伊士尧反而心平气和地停下来,从自己身上找可能性,开始一点一滴地回忆过去几个时辰发生的事。 他自嘲地想,如果拍肩膀能改变味觉,自己的味觉应该早就已经被韩道济拍走了,那双巨手真是随便来几下就能给人致伤。 在这年代受伤其实挺煎熬,没有快速消肿的外敷止痛剂,更没有可以立马见效的内服消炎药。 等等,等等,想到了什么,止痛剂……消炎药……内服…… 早晨上朝归来时的画面从他的脑子里一闪而过,“你们谁知道行气散瘀丸的配料都有什么?”见他们左顾右盼,他又大声说了一次,“知道就快说!” “若只是顺气活血——无非就是一些苏梗、枳壳、归尾、红花、木香之类的药材,倘若是太医院调配的药方,就不太清楚了。”角落里一个周姓御厨小声说道。 伊士尧这时最后悔的就是没有向外祖父多学些中医知识,哪怕多认识几味药呢,周御厨这一连串的药材名,总共就听过红花和木香。 所幸周姓御厨又补上一句,“这些药材虽有独特香味,但口服皆是苦味、涩味,并不回甘。”此话一出,几位御厨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上了。 眼看就要开始准备午饭,再纠缠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只能先行解散他们准备午饭材料。 伊士尧自己一人到院里找了片纸把还残留在地上的小半颗药丸包起来,用清水洗干净,再用手掰下一角放进嘴里嚼碎,慢慢咽下去。 还是之前那股浓烈的中药渣味道,口感也很粗糙,本能在拒绝磨碎的药渣进入食道。 他不住地反胃,又实在想要确认之前味觉的古怪是不是因为这颗药丸,所以用手舀起一捧水,靠水的流动把嘴里的药悉数吞咽下去。 储藏在屋内墙边的山泉水格外凉,他的牙根一紧。但很快发现随着每一口水的吞咽,喉头的甜味层层叠加,慢慢地一股类似面里甜腻的味道泛了上来。 他又取了几样气味明显、可以生吃的蔬菜,一一试过来,无论是咀嚼还是吞咽,喉头那股甜腻始终挥之不去。 问题的答案就要浮出水面。 趁众人都没注意,伊士尧叫来小胖,问他怎么才能查清这丸药里的成分。小胖答道只有找医官或是去太医院询问,又反问伊士尧想要做什么。 伊士尧说出刚才又试了药的事情,小胖非常吃惊,说宫里宫外的行气散瘀丸都吃过,可就算是宫里之后做的药丸增减了药材,也应该不会有类似的效果。 但回过头,他又说要是拿着药丸去太医院直接问询,宫中的药物都是统一调配,按需发放的,若伊士尧拿着尚膳监从没申请过的药直接上门,难免会让医官起疑。如果还被发现这丸药只为翊坤宫配过,就更说不清了。 这番话也不无道理,但伊士尧也按捺不住自己迫切想了解清楚实情的心理。 小胖察言观色,看出了这个想法。 他假借拜访张御厨之名,搀着伊士尧走到尚膳监外,悄悄说了一个计划。 听过计划之后,伊士尧欣然答应。此时正是出菜的时间,伊士尧让他先走一步,自己扭头进了厨房。 说真的,平时在自家饭馆的厨房,干净明亮得多,却不如眼前这一隅烟火气十足的尚膳监荤局来得招人喜欢。 他才踏进厨房,就听见传菜的太监在嚷嚷着要送去翊坤宫的菜,什么烧天鹅、荔枝豚肉、蒸鱼、玉丝肚肺、川炒鸡,还有两样令他深感意外的菜——烩驴羊和驴肉水晶角儿。 “烩驴羊、驴肉水晶角儿……”他默念这两个菜名。 一旁静候传菜的曾柈和周陆南——伊士尧看了眼名牌才想起这人的名字,他俩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老爷,您觉得有些奇怪吧,这两样菜是临时添的,而且还改了材料。”周陆南压低嗓门,凑过来说。 “对啊……”其实伊士尧什么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驴肉的菜肴有些新奇。 “驴肉可是咱们万岁最喜吃的。”周陆南的嗓门更低了。 曾柈在一旁笑得呼出两口气,“水晶角儿是我包的,还给传菜的几位公公预留了一些,听他们说,今天的菜是万岁要田公公亲传的。” 周陆南也笑而不语,听了这两人的话,伊士尧蒙在鼓里,急忙问,“那又如何?” “田公公可是万岁身边的贴身太监,他每回安排下面的人来传菜,万岁一准会留宿在翊坤宫。” “那可不!刚才翊坤宫还特意支人要我磨鹿角粉和在驴肉馅儿里呢。”曾柈补充道。 “这两天夜里郑皇贵妃又要操劳咯。”周陆南再也憋不住,笑了出来,曾柈也捂着脸笑。 菜传完后,伊士尧翻开记事簿里那本有郑字烫金的小食谱,翻找烩驴羊和驴肉水晶角儿。 原来烩驴羊就是烩羊头的做法,添了几味看不懂的药材。不过看成菜里没有头骨,应该是把驴脸肉和羊头肉剃下来,用骨汤煨透再和其它食材一起炖煮而成的。 驴肉水晶角儿和听上去一样,就是虾饺的肉馅换成驴肉和五花肉的混合馅,做法也相同。 鹿角粉的事就任由自己尽情想象了,反正菜谱里没有。 他合上记事簿,随便和众御厨吃了口午饭,喉头依然残留着“行气散瘀丸”带来的甜腻味。 外头传来车马的声音,尚膳监的传话太监跑来一拜,说何家的车辇在外面等着接何御厨。 伊士尧脊背一热一凉,僵坐在椅子上。 第零八章 初次归家 对于又要结识多个陌生人这件事,伊士尧感到十分困扰。 更困扰的地方在于,这些陌生人对于他的身体所有者——何贵而言,恰巧又是最亲近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长期要在这个时代生活,这一天的到来也只是个早晚问题。 驾车的人叫何一,是何家的家丁。从何一嘚吧嘚吧无所顾虑什么话都敢说的交流方式,伊士尧猜测这人的角色相当于管家。 坐在一颠一颠的马车上出了尚膳监,他才算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个年代真实的城市。 数墙之隔的皇宫内外,眼鼻耳口接触到的事物都不一样。 眼前从红墙金瓦雕栏画栋过渡到木屋瓦房,虽然也有宅邸大院,也有灯火阑珊,总归不像皇宫那般气派。 气味就更别提了,泼水成冰的时节,嗅觉本身不太灵敏,却依稀能闻见两侧是商铺和小贩、中间最多并行两驾马车的窄路上传来的阵阵酸馊味。 路上行人的谈话声、街边商贩的叫卖声、马鸣牛叫犬吠、各种器具撞击发出的杂音尽收耳中,比锅碗瓢盆轮番作响的尚膳监还要吵闹得多。 何一问他用过午饭没有,伊士尧回答吃了,但又想到因为行气散瘀丸的缘故,实在没吃下多少,又说还能吃一些。 何一笑说少爷好胃口,就顺路上家里的馆子再吃一口吧。 车沿着这条窄路走到一处两侧都有高高竖起的栅栏的街口,何一拉住马,拐弯把车停在一旁。 伊士尧拉开帘子向外看,这条道路宽了不少,往来更有秩序、行人衣着也略华贵一些,只不过环境还是很糟,路面泥汤遍地,气味依旧不堪。 下车走到一侧的商铺,路面干净些,有专人在门前打扫。抬头看金字牌匾,写着“桂禾汀楼”,是一间上下两层的饭馆,从各人进出携带的装裹判断,这个时代的饭馆还有住宿的功能。 他站在牌匾下的一侧柱子旁,注视街对面一对正在玩闹的儿童,想起年夜饭桌上坐着的表兄弟姐妹们,叹了口气。 突然被身后伸出的一双手搂住了,他心里抱怨明朝人真的喜欢从背后搞偷袭,韩道济也是,现在这人——伊士尧顿了顿,转而仔细嗅闻从背后传来的、污浊空气里的一丝兰花清香。 “哥哥!”银铃般的叫声坚定了他觉得身后站着一位年轻女性。 伊士尧转过身,那一丝兰花清香更重了一些。眼前是一位妙龄少女,以他来到这个时代二十四小时有余的见识来看,这位少女很有灵气,年纪尚小,必然没有郑皇贵妃那般妩媚,但也不会落俗。 “哥哥!”少女又叫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脑子里组织着古装剧里(可能)会有的情节——富家少女一般都久居深闺,很少露面。 与此同时,语言也组织妥当,结合少女的这声“哥哥”,他象征性地推开少女肤若凝脂的双手,责备道,“怎么还从家里跑出来了?” 少女的表情从有些期待的欣喜转向狐疑,伊士尧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桂禾汀楼”很有可能就是何家一部分,暗自骂了自己一句糊涂。 可此时,少女的狐疑表情又转为欣喜,“我特地来接你的!” “这孩子净胡说,你怎么就知道你哥先来咱家馆子?”一个看着年纪稍大、气质很稳重却显得有些经历风霜的女人也从饭馆里走出来。 伊士尧按样貌推断,又结合古代女人出嫁普遍早的客观事实,一句“娘”就要脱口而出。 “大小姐说的是,若不是少爷说还能再吃一口,小的就直接驾车回家宅了。”何一从饭馆里取了一袋东西放进车里,转头对刚才这个女人说。 何一叫她大小姐,叫自己少爷……那可能就是亲属关系了,多说一句都露馅,伊士尧默想。 “小贵,你脸怎么了。”女人说着就摸了摸他脸上的伤痕。 “不要紧,昨天在尚膳监不小心撞的,已经吃过药。”听到女人主动对自己说话,他心里安稳了一些。 女人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又改口说,“先进来,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准备。”然后自顾自地走回饭馆里。 “哥,你别编了,韩大哥昨天刚来过,说郑皇贵妃又找你不自在了。大姐因为这事正难过呢,你又骗她。”少女抓着伊士尧的袖子,示意他走慢一些。 跨过门槛,桂禾汀楼一层的内部一览无余,空间大又开阔,内部的立柱和房梁上都有精巧雕花和细工刻纹,地板像青石板,又略有不同,纹路和色彩都要更丰富些。 大厅之中摆放了约莫二十余张桌子,伊士尧走近了看纹理和条纹,桌椅都是梨木制成的。 就这么乍眼一看,就凭何家桂禾汀楼的环境,若是放在几百年后,少说也是个米其林。 他被少女拉着坐在一张临近院子的桌边,院子里种着一株梅树。 比见过的一些梅树,这株显得格外高大。梅花香自苦寒来,现在天寒地冻的天气,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凄冷的空气透过窗上的镂空雕花吹进来,带着淡雅的花香,与脚下炭火盆的温度和焦木的气味融合在一起,该怎么说呢,很“冬天”的感觉。 不一会儿,大姐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蒸气直扑她的脸,朦胧之间,大姐的眉眼和少女竟有些相似。 大碗落在桌上,他才看清楚碗里的东西,是小馄饨,刚想夸奖这馄饨皮薄肉满,又害怕说错这年代的名称引人怀疑,于是所有的夸奖只组织成一句话:“好香啊!”大姐紧锁的眉眼稍稍松弛了一些,说今天特别请店里的淮扬菜邹师傅做的,催他快吃。 “邹师傅也没哥做得好吃!”少女在一旁起哄,大姐用掌腹轻刮了一下少女的鼻头,笑笑就走开了。 伊士尧拿瓷勺幅度很小地上下搅动碗里的馄饨,惊喜地发现碗底还垫着一层大煮干丝。他舀了些汤带起一个馄饨,放在嘴边再吹了吹,送入口中。 先尝到清汤的味道,鸡肉自带咸味的淡薄鲜香沁入滚水中,混合香油和粗盐的底味,还有大煮干丝的豆香气。 馄饨皮是用舌尖就能感受到的润泽剔透,一口咬开整颗馄饨,饱满的肉馅口感扎实,馅料颗粒弹牙,每一次咀嚼都有少量肉汁溢出,调味应该只用少量米酒、精盐和糖,清淡却有滋味。 再尝一口干丝,豆皮切成的丝里,每个孔隙都注满汤水,轻咬即断,豆味馥郁。 他还在细细品味眼前的馄饨,大姐又从后厨端来两个盘子,一碟猪蹄、一碟肚丝。 “这碟肚丝是羊肚,知道你吃不惯猪肚。”大姐幽幽地说了一句,伊士尧是真的眼带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很幸福,他想。 他撩起袖子抓起一块猪蹄,少女在一旁笑说,我哥一直是手拿猪蹄,要是爹在场……她很快又停下说话,专心看着伊士尧吃饭。 伊士尧一边吃着,一边对自己竟然和何贵又相同的地方感到有些惊讶。 猪蹄或卤或红烧,都是取前蹄为好。前蹄趾的两侧都有一块紧贴骨头的薄皮,只要尝一口这个位置,就能明白厨师有没有用心炖煮这道菜。 一口咬下薄皮酥烂,入口即化,邹师傅确实下过功夫,又撕下一口炖到肉质垮塌的蹄筋,黏嘴粘口又不失咬劲。 一阵风卷残云,桌上就只剩下羊肚丝的盘里还有些小葱、茱萸等作料。 第零九章 我家为何 饱暖出邪欲,饥寒起盗心这句话虽然是古人说的,但选定的参照物一定很片面。 比如说这句话的对象一定不包含外表是古人,内心却存着一个拥有四百二十年后意识的现代人。 又比如说,现在的伊士尧穿得暖,也吃很饱,却在提心吊胆地想返回尚膳监。 担惊受怕的原因很简单,一般在酒足饭饱的场合,大家难免要坐在一起拉拉家常,叙叙旧,古人也不例外。 吃完饭过后,饭馆的下人撤去桌上的碗碟,端上几样小吃、两盏茶。 茶自然是没有尚膳监里的罗岕茶好,不过每样小点看上去都很有讲究。 一小碟桂花糕,少女在一旁插嘴说秋天从江南取回的桂花这会儿才用糖渍出来,做成桂花糕,和现摘现做的毫无分别。 一碟红豆糕,红豆在半透明糕体里被均匀切开,馅料是粗粒红豆沙;一碟千层糕,还是热的,层次分明,在香甜气味下,碱面和猪板油的味道尤其突出。 少女取了一块桂花糕,喂在伊士尧的嘴里,一阵兰花香幽幽飘来。若不是时刻谨记她和何贵有血缘关系,这一刻的一幕他就怦然心动了。 看着他吃下,少女也拿过一块小口吃完,说糖味有些过,压住了桂花自有的甜香,上一次的更好吃些;说罢又拿起一块红豆糕,吃下之后很满意,呷了两口茶。 伊士尧吃饭期间只关注自己面前的桌子,忽略了这时间桂禾汀楼里还有诸多客人往来。 这时也不光只顾着吃了,他沉浸感受眼前这片陌生的景象。 无论进出的人穿着如何、打扮是否得体、谈吐怎样,脸上都是一副怡然自得的表情,步伐也都慢而轻盈,与几百年后每个人脸上紧绷的肌肉和紧张感十足的生活节奏截然不同。 按理说,古代的人受到的各种限制要多得多,可看上去为什么如此自在。 “哥,看什么呢?”少女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店门口。 “没什么,觉得大伙儿都很自在。”他喝完手中的茶。 “这还得多亏当今万岁治国有方,才得以太平盛世。”少女粗起嗓门,说完还装模作样捋了捋下巴上虚构的胡子。 “哼,治国有方……连朝都不上。”他小声嘀咕,少女听完一乐。 “区区尚膳监五品御厨,怎可妄议上位!”少女嘟起嘴,继续装刚才的样子。 伊士尧被滑稽的样子逗乐,笑着问学的是什么人。少女反倒觉得奇怪,说哥你和平时不一样。 他听完直冒冷汗,回答人吃五谷杂粮,如何能日日都一个样。 少女也没有再继续纠缠这问题,说去后厨找上大姐一起回家。 说完起身就走了,不出一刻,就被大姐追着出来,“何禾!你个丫头!整天进厨房捣乱,好不容易磨好的花椒,全给打湿了。” 少女原来叫何禾,伊士尧心想原本要问这名字不知得绕多大的弯,现在却得来全不费功夫,但又陷入新困惑,何贵应该如何称呼她呢? 他又看向大姐,大姐也发觉伊士尧正在注意自己,匆忙把散落的几丝头发拢起,盘进发髻,对他说,“我和何一说好了,送完东西回来就接我们回去,再等片刻。” 伊士尧连忙说不打紧,自己今日没做其它安排。何禾又跑过来坐下,下人续上两盏茶。 何禾与他相对坐着,突感无聊,便跑去账房那儿拿来一样东西,塞在他手上。 伊士尧捧起一看,原来是九连环,两个时空又多了些共通的东西。他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六个环,何禾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缠着要再看一遍。 他一边把环归位,一边想借机从何禾这里套出点一会儿回到何家能用上的话。 “何禾,一会儿回家可得和爹娘亲近些。你知道的嘛,我昨天在翊坤宫的事……他们要是一直追问,你可得帮我挡着。” “为何要挡着?你又不是头一回,何况他们未必会问。”何禾见伊士尧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把抢过来,发现不能很快拼回原状,又塞回他手里。 这一次,他笑得特别开心,感觉回到了年夜饭桌前和大家一起胡闹的场景,和家人一起看电视,打打闹闹,吃饭。可是一转眼却到了这里……他鼻子又一酸,两行眼泪滑了下来。 本以为很快能止住,可是不知为什么,头两行眼泪就像拧开水龙头的开关,打开之后再也关不上。何禾愣在一旁,从袖子里取出方巾捏在手里,不知是递给他还是不递。 伊士尧哭得越来越难以自持,全身都在颤抖,好像发生的这次意外都转化成压力,又经由哭声完全释放了出来。 哭着哭着,背上搭住一只手,另一只手在他手里放了一块淡蓝色帕子,一角绣着一汪水和几只水鸟,很精巧的手工。 大姐站在他身后,也眼眶泛泪,但一言不发。伊士尧舍不得用这块帕子擦,用另一只手的袖子胡乱抹了一下自己的脸。 “多谢大姐。”他脱口而出,大姐却突然掩面而泣。 他以为说错了什么,疑惑地看向何禾。何禾竟然也轻捂住嘴,仿佛刚才那四个字带着什么奇异的力量。 “我记事起,哥你对大姐的态度就一直和刚进店那时一样,冷冰冰的,从来没说过一句好话。”何禾放下手,说。 “……”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一面好奇何贵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另一面又想这算不算另一种暴露身份的方式。 但此时什么都无所谓,他把刚才收到的帕子叠成四方块,轻轻塞入大姐的手里,“大姐,我是真心说谢谢的。” 大姐眼里闪过一丝怀疑,但更多的是感动。正好有食客在身后叫唤,大姐用帕子轻轻拭去眼泪转身去招呼。 “哥,感觉这次过年节,你去宫里当值回来,变得真有些不一样了。”何禾在一旁盯着他。 他一时也放下警惕,笑问何禾,“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当然是变好了!”何禾乐开了花,脸上两朵红晕和院内那株梅花相得映彰,又把自己的方巾放在他眼前,“再擦擦眼泪吧,挺大个男人,我都不会哭成这样。” 俩人一来一去地接着谈天说地,正聊得开心,何一从外面回来了。 第一十章 何为吾家 “少爷、禾姐儿聊得开心呐,哎哟,方才西城可是刮了好大一阵风。”何一自己从账房接了一碗热的粗茶,唯唯诺诺地走来他俩身边。 “我说呢,这树梅花吹下来不少,”何禾用手招呼何一坐,“还以为是谁有意摘下来的。” “老爷种的这棵树,谁敢动啊,禾姐儿多虑了。”何一摆摆手,看了伊士尧一眼,不敢坐。 “今年比以往可是多落下来一些。”何禾望了一眼梅树。 伊士尧对何一的举动感到困惑,伸手拉过一张椅子,要他坐下,何一又推辞了两下,才坐下。 “方才我见你拿着一袋东西,是去了西城?”伊士尧没话找话。 结果刚坐下的何一又站起来,“是,少爷,小的给韩宅送东西。” “韩宅?韩道济?”伊士尧又暗暗想着得来全不费工夫。 “正是韩老爷的宅邸,大小姐安排小的拿些东西过去,明日韩宅开宴用。” “啊——知道了,明日我也要去赴宴。”伊士尧恍然大悟。 “正是这样,有几样东西正是大小姐专门为您备的……”何一察觉把话说漏了嘴,很快喝下几口茶,被烫地抓心挠肺、面目纠结,又不敢喊出来。 伊士尧把早已凉透的千层糕移到何一面前,让他吃几口凉一凉食道。想到千层糕热食才好吃,拿开千层糕,又把红豆糕挪了过去。 何一忙不迭作揖,说自己粗人一个,吃不了这些精细玩意儿。这一刻的何一好像与驾车时侃侃而谈的何一有所不同。伊士尧一再坚持,他才勉强拿了一块千层糕,囫囵吃完,赞不绝口。 大姐隔窗叫了一声何禾,何禾一蹦一跳跑去后厨。回来时却一步一停,拎着两个四层的漆木餐盒,里面发出木器和瓷器摩擦的声音,直喊手沉。 餐盒上每面都刻着图案,伊士尧能看到的两面分别是如意和牡丹。 说话间,大姐换了身衣服,从后厨出来,原本空无一物的发髻插着一直蓝宝石步摇,耳朵也戴上两个金色珍珠耳坠。 大姐虽无何禾的天生丽质,但这么摇身一变,一眼就能看出是个气质不凡的富户小姐。她一边理着衣物,一边还在给饭馆工作的数人安排活计。 何一又盛了一碗粗茶,喝尽之后招呼三人一同回家。何禾刚要提起餐盒,伊士尧一把接过来,努努嘴让她自己往前走,何禾乐不可支地跳着走向外面。 踏出桂禾汀楼,屋外下起大雪——何一穿上一身类似蓑衣斗篷的装备,换上另一辆双驾、空间更宽敞的马车,依次把大姐和何禾扶上了车。 二人在车上接过餐盒,伊士尧大踏步跨上了车,何禾在车里叫好。 “驾”的一声,马车向前冲了一下,马鸣响彻街道。沿途有人认出何一,隔着车窗向里头问何御厨、何掌柜、何禾二小姐好。 因为不熟悉情况,伊士尧不敢随便向车里另外两人提问,只学着二人在被人反复提到名字时,拉开车帘向外回应一下。 原以为仍然需要一些时间才能回到何家,没想到马车行至这条街尽头一片开阔的地方,再向东拐个弯就到了何家门口,门前已经有几个穿着颜色样式统一的家丁候着。 马车一停稳,老妈子和婢女们先搀大姐下车,赶紧递来手炉和披风,伊士尧很随意地一步跳下,家丁们惊地手忙脚乱,再接过伊士尧手中的两个餐盒,何禾被一个体型较壮的婢女背下。 何家大门约有四五米高,大门看上去能并排通过五六人,木材、石料的颜色都很暗沉,显得非常严肃、压抑。 通过照壁后,景象变得更喜气一些,但色彩单调依旧,只能由门厅里常青的绿植、年节的灯笼和挂饰增添些颜色。 每过一间门厅,陈设、装饰就会更复杂些,经过第二间门厅进入正厅时,他突然察觉这不就是一个三进四合院嘛! 伊士尧盘算着目前的位置应该是东北二环,他在桂禾汀楼里,曾预想过何家有点家底,但没想到在万历年间开饭馆,比在现代开饭馆挣钱多了。 在第二间正厅时,眼前的陈设装饰已经有那么一点接近他在翊坤宫看见过的样子。 富户的主厅装饰差不多是皇贵妃的饭厅水准,看起来明朝的贫富差距好像也不是那么大。 他饶有兴致地像来到别人家做客(好像也确实如此)一样,好奇地东张西望,拿起一个上面绘着八仙图、底部真写着“大明万历年制”的瓷罐反复端详——嘴里叨叨着“这可是头一次用手摸到真品”。 正臆想到“要是能就这么带一个回几百年后”时,一群家丁、婢女簇拥着另外几个衣着华贵、大家风范的人走了过来。 中间是一位雍容闲雅、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左边站着一位年龄相仿、气质如兰的夫人,右边是一位与何禾神似、年纪尚轻、有些怯懦的貌美女子;还有几位,应该是其他家族成员。 何禾头一个冲向貌美女子,一把抱住她的腰,一边叫娘一边撒娇,貌美女子眼里露出与年龄和相貌不太相符的慈爱,又赶忙推开何禾,要她先向老爷和众人行礼。 何禾行过礼,一手拉过中年男人的手,中年男人不苟言笑,但眼角也闪过一丝笑意。相比这中年男人就是一家之主,何贵的父亲,何家的老爷了。 左边的夫人也摸了摸何禾的脸,大姐见状也很快向众人行过礼,站在夫人一旁,夫人把她拉得更近一些,轻轻搭了搭她的手。 伊士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能照着上朝时的样子,给老爷、夫人和貌美女子行礼,又依次朝其他人作揖。 众人先是一一回礼,然后开口嘘寒问暖。唯独老爷瞪了伊士尧一眼,鼻子里哼了哼,大声说道“不知进退”,扭头向后院大步走去,其他人赶紧跟随。 只有夫人和大姐交流了一下眼神,大姐快走两步跟上前面一群人。 夫人见众人走远,拉过伊士尧紧紧抓着他的手,摸着他脸上的伤,泪眼婆娑。 不知怎么,一时间,伊士尧竟觉得夫人的脸和自己妈妈有些相似,他好像被什么触动了似的,一声“娘”还没叫出口,自己也开始泪如雨下。 一旁的家丁、婢女赶紧拥过来宽慰两人,又有些担忧地劝说晚膳已经备好,其他人都去了,您二位不在,老爷该不高兴了。 夫人擦干眼泪,仍然紧紧拉着伊士尧,说了一句,“一会儿在饭桌前可别再顶撞你爹。” 第十一章 林檎山楂 在伊士尧的认知里,家庭并非一个一直和谐的存在,而是一场接一场发生着战役的、有多方力量博弈却最终要走向平衡的巨大战局。 而刚才老爷那句“不知进退”就是又一次打破平衡战局的导火索。 坐上何家家宴的餐桌,伊士尧恍惚感觉回到了公元二零二二年的那天,他正把筷子伸向那盘八宝饭——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只有眼下几百年前的这另一张餐桌。 夫人为缓和父子俩关系,特意把自己的位置空出,坐在大姐的位置,而大姐坐在何贵该坐的位置。伊士尧看到夫人的这番用心,也只好忽略刚才发生的尴尬,硬着头皮坐在老爷身边。 才落座,老爷不满地对着空气说,“现在这个家,连礼法都没有了吗?换回来!” 除了伊士尧,众人都惊得一愣,夫人和大姐两人忙把位置调换回来。大姐心细,把自己的位置和伊士尧的位置对调,让他留在夫人的身边,离老爷也近一些。 老爷察觉到,还想说点什么,又很快抑制住自己怒气,让下人们把酒都斟上。 饭桌上,众人围坐一圈,分别是何贵一家六口,和从江南上来探亲的叔父一家六人。 夫人依次向伊士尧介绍过叔父一行人之后,才正式开席。 几轮祝酒过去,虽然桌上菜肴琳琅满目,香气四溢,伊士尧却不太想动筷。早晨一碗“甜腻口”的三鲜面,尚膳监的仓促午饭,临近下午又吃下鸡汤馄饨、卤猪蹄和羊肚丝,还有茶点,胃口再好也禁不住一日这么多餐。 所以他学着其他人,假装让身边的家丁在桌上碗碟内各取一些菜过来,却基本都堆在碗里不曾食用。 身旁的大姐看在眼里,连忙让一旁的婢女去厨房盛上一碗“林檎山楂汤”。 等婢女把这汤端到眼前,跑出气味,伊士尧才知道林檎原来是苹果。可为什么要叫林檎,他好奇,但不敢开口问。 汤端上来时还是微热的,伊士尧拿起勺翻动。发现这是一碗山楂去籽对半切开,苹果切成骰子方块,和水一起熬制出来的开胃甜汤。 尝了一口,伊士尧瞬间被嘴里的奇妙味觉惊艳到。这汤并不是如自己所想的那种煮出两味食料的白水,而是非常复合的味道。 他细细品尝,一边叨叨着可能的做法。“红枣去皮去核磨成枣泥,加上去核山楂磨成山楂泥,混合在一起再用水煮沸后,滤掉所有杂质,最后将陈皮磨制而成的细粉点入。” “还差一味料——姜糖,是煮制两味主料时放入的。”大姐补充道。 他只顾品尝,没有接话,想着汤里这几重味道融合得实在太好,又包含有两种果泥,那一丝滑爽的口感更让人欲罢不能。 只是喝下碗里的汤,口腔、食道、胃里瞬间就感觉被一股暖流打开,腹胀、粘腻的感觉也消去大半。 他舀起一块苹果,大姐却在一旁轻声提醒,“先甜后酸恐怕难以入口,先酸后甜为佳。” 伊士尧把苹果放回碗里,舀起一颗山楂。这一刻更加无法想通何贵为什么对体贴、细致至此的大姐态度极差。 吃下几颗山楂,他的食欲回来了,碗里堆叠得满满的菜肴被一气吃进,又要婢女再去盛了一碗苹果山楂汤。 这时,他才有兴趣看向桌面,一眼就看上桌子远端有一盘虾为主料的菜,忙让家丁取了几只。 迫不及待地一口咬下,舌尖先是感受到胡椒的辛辣和醋酸的刺激,之后鲜虾的鲜甜一下在这两股味道之间打开一条通道,直冲脑门。 他低声问大姐这是什么菜,大姐有些诧异地说,这菜不论在家还是在宫里都已做过多次,怎么现在问起来菜名。 伊士尧突然觉得失语,只好又用在宫里挨了重击,神志仍有些不清作为理由来搪塞,大姐这才说出菜叫胡椒醋鲜虾。 见他一脸求知欲,大姐不无自豪地说如今的做法确实又有些不同,就把改良的做法说了一遍。 鲜虾养于冰水,待其无法游动时取出,此时裹上一层陈醋,待虾入味。再取八角、桂皮、香叶、大小茴香等大料和葱姜蒜末一同煮出的酱油调上少许花椒、胡椒粗粒备用。 起锅把油烧至微温,放入入味的醋虾,虾身呈灰红相间时倒入调制好的酱油,同时加入小半碗热水,再撒入一把胡椒粉,将汁煮至微稠,起锅前浇香油和陈醋拌匀即可。 伊士尧又吃下一只,皮薄肉满,回味无穷。 大姐补充道,选的虾也有讲究,须是白洋淀青虾。此物冬天不易得,只能夏秋移入自家水塘,控制水温,好生饲育,才可保证这个季节能吃到这菜。 吃得高兴,清清楚楚就听见一句“如今世道还得多亏当今万岁治国有方,才得以太平盛世”,说这话的人还捋了捋自己下巴上的胡子。 这个样子——何禾下午才模仿过——模仿对象原来是老爷。 伊士尧想到何禾的演绎,在饭桌前“噗嗤”一声大笑出来。 席上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家宴上突然一片死寂。 诸人不仅停下欢声笑语,连碗筷的碰撞声都消失了。 刚才还兴致勃然的何父、何老爷,现在已是一脸愠色,怒视伊士尧,“怎么?方才这句话,你又有何不满?” 伊士尧好奇地看了一眼大姐,大姐轻轻摇了摇头;他又转向何禾,想用眼神询问自己是哪做错了。何禾摇摇头又低下、双手搓弄自己的裙子。 他本想回应两句玩笑话,但审时度势,察觉到空气里的不安,正经地回道,“并无不满,只是全家围坐,其乐融融,开心罢了。”这句话里一半是真心,一半是敷衍。 老爷没再言语,闷声呷了一口酒。 宴席在这场尴尬过后,众人没过多久就各自散去。伊士尧装醉,让家丁领他回房休息。 走进何贵房里,伊士尧最先注意到书架上满满当当摆放着的书。红木书桌上摆着笔墨纸砚,笔筒里有个细小精巧的金属物件。 他感到好奇,拿起一看却也不知道是什么,比针略粗,顶端尖锐,像是钻头。 不明所以地把这件东西放回原位,拂开通往卧室的隔帘,一头栽入床里。 躺了不一会儿,他又翻身起来,不知怎么实在无法入睡。悠悠地走去书架前浏览何贵的藏书,随便抄起一本,翻一翻又发现全是文言文,没有办法顺利阅读。 失去手机、游戏、电视的陪伴,这具正在适应古代生活的现代灵魂开始焦躁,胡乱翻动房内的其它物品。忽然从三四册书之间飘落几张单独的纸,他拿起一张,发现字迹有些眼熟。 正绞尽脑汁回忆在哪看过这样的字,外面的家丁突然叫唤“少爷,老爷有请”。 第十二章 不知进退 据他个人经验,人类感觉不自在的原因主要有三种,一、期待的事物达不到自己的预期;二、突如其来的变故;三、一贯的舒适状态被骤然打断。 在老爷房里呆若木鸡地站着的伊士尧,这会儿正在同时面对以上三种原因。 先是在何贵房里仔细琢磨纸条上似曾相识的字迹,忽然就被叫来站着——舒适状态被打断;而后是在何老爷子屋里竟然看到白天支使去调查事情的小胖——突如其来的变故。 而“期待的事物达不到自己预期”这一点是让伊士尧最不自在的,为什么这么说,那就要从小胖万磐一早出宫到宫外找医馆说起。 小胖离开尚膳监,径直奔向德仁堂——一家自己熟悉的医馆,那儿的坐堂医生胡未典,医术了得,又在太医院任过职,他的先祖更与某本医学著作的作者是世交。 到达德仁堂,医馆大门因为过年节紧闭,他又折腾一路跑去胡未典在城南的住处才遇见。 才说明来意,小胖发现一路奔波,仓促之间弄丢了剩余的药丸,只好先一路找来何家问何贵拿主意。 而那时伊士尧碰巧带着何贵的身体,在桂禾汀楼正吃得开心,两人阴差阳错没能遇上。 家丁已经把门前来人的姓名报到老爷处,老爷一听人来自宫里尚膳监,自然不免出门接待,却被当时的小胖婉拒。 而小胖在前往桂禾汀楼的途中灵机一动,想起如果药罐还在,或许胡未典能从气味中得知一二,就临时改道,返回尚膳监,拿自己留心存好的罐子。 又一次跑去胡家,得到关于丸药的满意结果,饭都顾不上吃,一溜烟地跑来何家。被家丁带进何家,在门廊偶遇早些时候婉拒过的何老爷。 老爷再次邀请他一坐,万磐认为盛情难却,邀请他的人又是自己上司的父亲,就顺水推舟成了何老爷子的座上客。 “胡郎中的药学同样出众,一闻便知这颗宫里的行气散瘀丸之中放了大蓟——大蓟本是消肿止痛的药,可如若分量过大,嚼服会使服用者一时之间失去味觉,尝万物皆为甘味。”万磐坐在并排放着的两张太师椅其中一张上,像大爷一样大口喝着茶,说罢,满脸期待地向伊士尧邀功。 伊士尧打进屋见到何老爷子的脸,内心就一阵翻腾。看小胖越说越眉飞色舞的神色和老爷越来越黯淡的面部表情,只是站在屋内门槛附近,不敢言语。 面朝墙壁上的一幅山水楼阁,凭他对水墨字画没有过任何钻研的经验,直接把目光微微地移向画的落款,读出“文徵明”三个字后,猛地立定站好。 老爷见他动了动,笑着招呼了万磐两句,先让家丁领他去用饭。 站起送走万磐后,他背过手,咳嗽两声,“方才万典簿所说为何事啊?你一个御厨,怎么扯上丸药的事了?” “行气散瘀丸是疗伤止痛用的,因宫中这颗的材料与平日不同,才让他去打听的。” “哼!行气散瘀丸乃再普通不过的一味丸药,宫里宫外又有何区别?” “宫里这些事,您不明白……”伊士尧话音刚落,老爷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我不明白?!嘉靖年,你老子就在光禄寺履职!万历二十三年,当今万岁体恤我身体倦怠,许我告老还乡;万历二十六年,你才方得入宫。”他大口喘息,“现在还轮得到你来说,我不明白?!” 说完就开始剧烈咳嗽,本来在后院和其他人一起观看烟火的夫人,听老爷跟前的家丁把何贵找去房里,赶了过来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连忙上前轻拍老爷的背,递上茶水安抚,一直给伊士尧使眼色让他离开。 伊士尧刚跨开一步,老爷又厉声说道,“我何宁一世辛劳,却要败在这逆子手里!” “你真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昨天你大姐从桂禾汀楼回来,就提到光禄寺韩卿拜访过,说你在翊坤宫挨了打,还差点送命。”何宁咳嗽渐止,不顾夫人在一旁的劝慰,说着,“当今万岁十岁临朝,前任张首辅仙逝后励精图治,终于有了我大明现如今的面貌。” 咳嗽虽然停了,但语气却逐渐变弱,“郑皇贵妃何人?宠冠后宫,何等心术之人才能到达如今的地步?你一介五品御厨,为何屡屡强出头,和翊坤宫作对?” “万岁在立嗣上,自有安排,你何德何能不自量力参与其中?!”老爷激动地双手颤抖,眼球暴起。 而伊士尧从两句之前就已经不明白何老爷具体在说什么,只能连猜带蒙,假装自己听进去了。 “别以为你不说话,你老子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要等你迟早死在那郑氏手里,才会罢休吗?!”老爷在夫人的安抚下,情绪已经平稳许多,只是这一句说完,两行老泪从眼眶滑下。 伊士尧突然明白,何老爷子并不是在因为何贵参与什么、持什么立场而暴怒,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担心家中唯一的儿子。这一点,和自己的父亲或多或少有些相似。 “父亲,我知道了,您原谅儿子。”他想尽各种说法,最后只说出这句。 显然眼前这个何贵的回复让夫妻二人都出乎意料,何老爷子一时语塞,但面容舒展了些,安坐在椅子上。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方才您说宫内宫外的行气散瘀丸并无差别,可是真的?”伊士尧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对他自己有些动摇,非得现在确认不行。 老爷还未把气喘匀,夫人在一边替他把话说了,“糊涂!你爹爹在宫内三十年,离宫也才不过三年,如何有他不知之事!” 伊士尧一下就想起从翊坤宫出来,半路自动出现的万磐,在药丢了之后比自己更着急,又是催他服下,又是为药丸落在地上感觉可惜,又是积极去找胡郎中…… 莫非一直以为的万磐一片忠心,其实是自己的误解,小胖难道另有所图? 他越回忆越觉得不对劲,万磐是第一个在这个时空见到自己的人,又是第一个对现在这个何贵感到怀疑的人,甚至三番五次地发现自己表现得并不像何贵。 夫人见伊士尧还愣在原地,便赶紧催促,让他回屋。这时,酒足饭饱的万磐被家丁领着返回,与伊士尧正面撞上。 第十三章 酒后失言 “哎哟,何老爷,啊不对,在这何家应该叫您何贵老爷。”万磐一身酒气,嬉皮笑脸,看起来和几个家丁混得已经颇熟。 “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伊士尧完全不理睬万磐这会儿的轻浮,板着脸朝自己房里走去。 万磐跟在后头,时不时笑一声,又不经意地碰到什么古玩,手忙脚乱地赶紧扶一下。醉意使他深一脚浅一脚、不远不近地跟在自己的上司后头。 伊士尧听到身后一塌糊涂的动静,他也在动摇,就这么一个做事浮躁、甚至有些傻气的万磐,真的能做到自己刚才猜测的“另有企图”吗? 等万磐一歪一斜地走入房内,伊士尧遣走一路跟来的家丁和房里的婢女,警惕地在屋外察看,确认四下无人,掩上房门。 万磐好奇地打量屋内的陈设,“何家我倒也来过两三回,来您房里还是头一次。” 没有经过允许,他摇晃着走在书桌前,看见早些时候书里夹着的那几张纸,拿起反复在灯下看,“这菜谱像是汀大姐的字迹,如何在您房里?” 伊士尧夺过他手里的纸,逐字逐句地看,果然是菜谱,而且里面就有自己再熟悉不过的清蒸鸡。心说怪不得有些字虽然不认识,但字迹却一眼能认出来,原来同样的字看过好几次。 “回头看,汀大姐离开宫里也快一年了。老爷,您说日子怎么就能过这么快呢……”万磐酒劲彻底上来,瘫坐在椅子上,说着胡话。 “汀大姐?谁是汀大姐?”伊士尧看着眼神迷离的万磐,问道。 “何老爷,别闹,您的同胞家姐——何汀,汀大姐,以前的尚食局首席——何尚食。”万磐眼看就要睡过去,被走过去的伊士尧一脚踹清醒。 这几句醉话,信息量很大,光靠伊士尧自己联想是无法凑齐整个故事的,这时只能依靠醉眼惺忪的万磐。 “来人啊,看茶!”他学着电视剧里的表演,叫来婢女给万磐倒上茶,又快速遣走她们。 万磐咕咚喝下一杯茶,坐直了些。伊士尧马上追问,“汀大姐为什么离开尚食局?” “只因……这可不能乱说。”万磐在关键时刻保持了理智和缄口不言。 伊士尧想,只能边猜边问了。“是因为我?” 万磐摇头,“当然不是!虽说不许一族皆在一处为官,但汀大姐毕竟是女官,而您又是之后才入宫的,且在光禄寺,所做之事相去甚远。” “是因为我爹?何宁?”伊士尧问出之后就觉得是错的。 “何卿!在前朝几次番邦来贺的典礼上就有不世之功,怎会因为此等功臣,还把功臣子女驱赶出宫……”话尾还停留在空气里,万磐自觉失言,酒醒了几分。 “驱赶?你方才说的是离开。”伊士尧彻底被激起好奇心,甚至似乎姐弟不和,家父怪异这些问题的答案也呼之欲出。 “驱赶吗?我说的是离开啊……” “这个节骨眼你跟我装什么!”伊士尧拿起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万磐酒醉加无奈的表情有些可笑,猛地揉了揉脸,“老爷,在人前您可别提这件事,尤其是在府上各位老爷、小姐面前,更别在宫里提……” “不提,不提。”伊士尧着急听到关键部分。 接着万磐从伊士尧根本不存在的时间,甚至从何贵还不在尚膳监的时间说起。 何汀是何贵的家姐,也是何家嫡女。万历二十年入宫,本以选妃为目标进宫,可因有人从中作梗,最后选秀失败。 因其父何宁光禄寺少卿的身份,同年进入尚食局,成为一名掌膳。 可三年后的万历二十三年,其父何宁正值壮年,又已身居正三品光禄寺卿,却突然因身体抱恙请辞回家养老。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其中一定有其它不可言说的原因。 最后还是有流言从宫中传出,时年十三岁的皇长子对年长五岁、时任尚食局司膳、专供皇长子膳食的何汀一见钟情。 谣言发酵后,何宁主动在朝中辞去职务以避嫌,何汀虽被升为尚食,但永远调离皇长子身边。 三年后,已满二十岁的何贵加入光禄寺;再一年后,何汀以家父年事已高,需要有人照顾为由请辞,上位念其家中有老,准。 “所以——皇长子是来真的?”伊士尧的问题步步紧逼。 “老爷,您可饶了我——我只是个小典簿,方才这——些也是醉话,您原知道就当耳边风,不知道——也就算了吧。”万磐酒劲又一次上来,说话一段一段拉得很长。 这段话和万磐的表现又提醒到伊士尧,原本叫万磐进来的初衷不是这个,如果他就这么醉死过去,很难有机会再问。 他纠结再三,还是开口了,“万磐,翊坤宫那日,你在路上偶遇我之前在哪?” “小的——小的去光——光禄寺找——韩卿来解围。”万磐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上朝那日你为何劝我赶紧服药?那药分明是翊坤宫给我的。” “……”万磐突然的沉默让伊士尧心里确信了几分。 “你不让我去太医院,自己上赶着要去宫外找医馆,可有内情?”伊士尧开始克制自己被欺瞒而逐渐上升的情绪。 “没有,小的只是怕您被怀疑……”万磐这一句非常干脆,全无迟疑。 “那为何你劝我赶紧服药?又为何为药感到惋惜?”伊士尧声音逐渐升高,气息也不平稳。 “……” “你若还当我是能一同共事的朋友……” “不,您是老爷,小的不敢。”万磐快速打断伊士尧的话。 “好,你若还当我是老爷,就说真话。为何劝我赶紧服药?为何又觉得惋惜?!” 万磐蓦地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狠狠把头磕在地上,涕泪横流。 “何老爷,这件事确实一直瞒着您。大家喝羊羔酒的晚上,其实小的在追去路上追到窗外的人了。”万磐眼泪糊在脸上,表情扭曲。 伊士尧没说话,盯着他的眼睛,等他继续说完。 “追上的人是翊坤宫的宫女,叫瑛儿,是郑皇贵妃贴身婢女……是她威胁小的别把这件事说出去的——自打从翊坤宫放您出来,郑皇贵妃就一直派人在暗中监视您。那药……也是她让小的劝您吃下去的,您若不吃,小的小命不保。家里还有要赡养的老人……还想给他们送终……” “那你跑出宫外是为什么?”伊士尧没想到这一步,看万磐的态度也不像撒谎。 “劝您服药的时候,有人正在暗处看着。把您拉到明处服下,您又吐出来之后,趁那人没注意,小的把药遮起来,这样至少可保自身无事……” “你跑出宫外是为什么?”伊士尧又问了一遍。 “您又尝了一次,发现药有异样——小的担心会是致死的毒药,又不敢把自己暴露给太医院,所以只能跑去宫外验证。这样万一您……要出事,”他把死字咽回肚子里,“其他人也暂时不会怀疑到我。” 万磐见伊士尧眼里仍然有不信任,双手合十,头磕在地,举手向上祈祷,“此话若是虚言,万磐不得好死!” 说完,他鼻孔里迸出一条鼻涕。画面过于滑稽,伊士尧没憋住,笑了出来。 第十四章 心无间隙 人类除了躺下,任何一个姿势持续时间过长,都或多或少出现一些幽默效果。 尤其是保持着一个姿势,竟然以同样的姿势还睡过去了。 更好笑的部分在于,以一个奇怪姿势睡过去,鼻子下还悬着一挂清涕。 没错,说的就是此刻的万磐。 伊士尧叫来家丁把昏睡过去的万磐搬到客房休息,自己深深呼出一口气,把书桌上的杂乱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坐在床边,感觉自己不只是没有睡意,身体连躺下的意思都没有。 实在在屋内待不住了,他取下一盏精巧的木质灯笼,里面的烛光被风刮得忽闪。 走到房外,入夜多时气温已经极低,他清晰地感觉鼻腔被寒冷冻住,但还是没停下脚步。 第一次走进小公园似的何家,毫无方向感,只能凭借白天仅存的一点印象走到通往门厅的主路上,然后往后院方向踱步过去。 刚来到明朝时失去的方位感,这次帮助他顺利走到后院花园,冬天的花园很萧条,除了常青的十几棵针叶树,花草悉数凋零。 就连最后一丝活力的鱼池也冻得结实,只有几条锦鲤在湖底似游非游地活动着,他呼出一口长长的白气,倒吸回来的时候空气里隐约有些暖暖的香气。 提起灯笼,四下张望,不远的八角石亭里朦胧有盏灯光,一个人随着灯光走来。 离了五六步远,很轻但字字清晰的声音传过来,“小贵,原来是你,怎么在这?” 来人是何汀,举着一盏简单的年节纸糊红灯笼,朝他走过来。伊士尧一时不知为什么,“哎”了一声也主动迎上去。 两人面对面反而无话可说,尴尬了一会儿。伊士尧回答刚才的问题,说无法入睡,上后院解解闷。 何汀让婢女去取一个火盆和两个厚垫子,拿到八角亭,另外再备一壶茶和几样点心。 伊士尧忙说不用,实在吃不下了,何汀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让婢女把点心换成果脯。 小桌、火盆、果脯、热茶来齐之后,婢女煮好茶,何汀就让她去歇着。 坐下之后,气温慢慢回升,火盆的微光加上灯笼的烛光把气氛衬托得更加一言难尽。 何汀问刚才老爷是不是又在屋里发脾气了,听说是因为宫里尚膳监的事。 伊士尧说是,老爷子还是老样子,脾气大。 何汀没说话,搅动了一下茶瓶里的内容,甜香的水汽带着些清凉的果味,还有柑橘的味道。 伊士尧也没有多想,就自然地问了一嘴,这是什么茶。 何汀的手顿了顿,边搅边舀起一勺。青花大瓷勺里盛着金桔、金银花还有其它几种看不明白的材料,何汀把勺放回瓮里,说是蜜饯金橙子茶。 他回了一句好香,又很久无话,只好自顾自地拿了一片像杏干的果脯。 “这果脯原是光禄寺所制,后来方法外传,纷纷效仿。咱家的桃干、李干和酥姜在桂禾汀楼也被追捧。”何汀用力咬了咬“咱家”两字。 “酥姜……听着新鲜……”伊士尧话刚出口就反应过来,何贵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 “糖渍的厚姜片用竹网架高,用上好的荔枝木反复烘几次,待姜片表面白霜析出即可。”何汀盛出一碗茶,放在伊士尧面前,刚才的甜香水汽此刻更加浓郁。 他不顾茶水滚烫,捧起嘬了一口,这茶入口虽然很甜,但逐渐适应口中的甜味后发现非常可口,明明是热饮却异常清爽甘凉。 寒冷天气,三两口就把热茶喝完,何汀又给他盛了一碗。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谢谢。”何汀手上的动作虽然没停,却明显慢了下来。 “其实……昨日在桂禾汀楼就知道了,你并非我的胞弟,何贵。”何汀仍旧将茶置于伊士尧眼下,但眼睛直直地从未离开过他的眼睛。 伊士尧也一样,生怕眼球哪怕动一下,自己的身份就会完全败露。 “何贵从未食过羊肚,更从不曾用手拿豚骨。小妹在你吃饭时,也是我让她试你。”何汀笑了笑,坐回自己的垫子上。 “大……大姐,您说什么呢?”伊士尧努力做着挣扎。 “皇长子最喜吃什么?宫中嫔妃午膳按例应是几种肉?你为何从不亲手为翊坤宫备膳?”何汀连珠炮似的问题一层一层击破何贵的躯体,径直扎向内里伊士尧的灵魂。 “我那是受了重伤……”伊士尧话说一半,终于还是放弃努力,“你既然发现我并不是何贵,为什么不在刚才饭桌上当众揭穿我?” “如若揭穿你,谁来当何家的嫡子,又有谁能去尚膳监履职?”何汀声音比之前更加急促,但语气温柔不减。 “那何禾为什么不说?”伊士尧越想也想不明白,干脆直接问出来。 “你非何贵这件事就是她告诉我的。你以为她真如所见那样天真无邪?”何汀面不改色,像是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何贵从未在我等面前流过一滴眼泪,直至昨日饭后你于桌边号哭,才知吾弟的哭状原是如此。又闻你向我道谢,吾弟内心冷漠刚毅,又怎会向我等道谢……” 何汀说到这动情之处,眼眶微红,鼻息隐隐透出白气。 “……”伊士尧无言以对,只能直愣愣地盯着桌上的茶炉。 茶炉里的炭火燃烧殆尽,仿佛在给这场从气势上单方面碾压的谈话做一个结尾。 “我不知你为何人,也不知你来自何处。在何家,就算是庶出的次女,也要有与家族相配的心胸和城府,方可长久立于人前。”何汀说的话,伊士尧半懂不懂。 他思考很久,炭火完全熄灭,烧出呛鼻气味,不等唤来下人,何汀自行走开拿回工具,移走茶炉和茶瓶。 “其实有些如释重负。”深吸一口气又呼出来,伊士尧决定把发生的事全盘托出。他感觉向面前这人就算说出全部真相,她也不会有太多过激反应。 于是他从窒息之后突然出现在翊坤宫说起,一直说到走进后院花园为止。 全程何汀毫无反应,只是说到选秀女失败的部分,眼神透出些许凄凉和恨意。 伊士尧说完,两人长久无话,而渐渐的,之前两人对坐的尴尬尽数消失。 此时,似有几只冬鸟叽叽喳喳,从上空飞过。 第十五章 消污去垢 何汀没有花去太多时间,就完全接受面前的何贵已经不是她胞弟的事实。 相应的,她转而接受伊士尧很多优于何贵的地方;更进一步,她认为以伊士尧目前的表现和演技,不出数日一定会彻底露馅。 原话是这样,“他人虽不言明,你又怎知自己身份未曾暴露。就如我不言明,你怎知我知你真实面目?”说的有理有据,伊士尧不得不听。 和聪明的人沟通,往往只需要点到为止,伊士尧刚问出如何才能在复杂敏感的宫里瞒天过海,何汀就已经在为伊士尧无缝接轨何贵的生活想方法了。 首先,除去过年节当值的几日,平时尚膳监也是正常运转的部门,按时作息。伊士尧每天都可以返回何家休息,牺牲一部分休息时间,将每日遇到的问题告诉何汀,以便日后随时应变。 另外年节五天假期,加上元宵节十天假期,未来还有将近十几天的功夫,由何汀亲自教他万历年间的基本常识和宫中规矩。 再者,桂禾汀楼也是一个很好的练习厨艺的场所,不过何汀说了,“既能做出‘翠金白玉’那般佳肴,此处可节省相当功夫。” 而这些也不是何汀“无偿”教授的,她有条件——就是要伊士尧盯紧翊坤宫。 说到这里,伊士尧才反应过来刚才说到自己来到明朝,出现在翊坤宫,只顾着说自己身份,却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到这边的时候,在翊坤宫被一个叫梁秀殳的公公毒打……” “此事你刚才说过。光禄寺韩卿来桂禾汀楼时也提到过。”何汀误以为伊士尧在为自己找避开翊坤宫的借口,快速打断他。 “听我说完!”伊士尧有些急躁,“何贵挨打的原因是有人往郑皇贵妃的清蒸鸡里插针!” 他从未期待过的过激反应却在此刻发生了,何汀眉眼立起,腮帮微鼓,“这定是翊坤宫自己作祟!郑梦境此**毒狡诈至此!欺人太甚!” “……还说一定是后宫有人指使尚膳监害她。”何汀的反应让伊士尧有些不知所措,只能按当时场景接着讲下去。 何汀仍在愤怒之中,没有说话,“但我在何贵(何汀此处看了一眼他)房里,我在房里看到您手写的清蒸鸡食谱,和一件像针、一端有螺纹的器具。” “螺纹?”何汀听到胞弟房中有自己的菜谱时眼前就一亮,听到器具的具体形状后更是好奇。 伊士尧见她感兴趣,“现在还在房里,要不你随我去看?” 何汀嘴一撇,说他不讲规矩,这个时间跑去他房里成何体统,明天再看不迟。 两人对坐已经足够久,四处已经静到大门前的打更声都能在后院听见了。 火盆里的炭火也逐渐微弱,伊士尧遮住嘴打了个哈欠。何汀也面带倦意,叫来家丁、婢女收拾场面,和伊士尧同时站起,各自回房休息。 伊士尧走在路上都还十分清醒,甚至对刚结束的对谈有些亢奋。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过去两天一直困扰他的身份暴露问题总算得到完美解决,另一个原因是如果这就是未来几十年自己的命运,这一刻算是他正式加入这个时空的第一分钟。 无比的轻松和这段时间以来无限积压的紧张,使他在接触到床沿的瞬间就进入睡眠,也不管明朝填充满干草和各种药材的枕头有多硌得慌。 外面家丁在屋外轻声叫着少爷该起床时,日头已经快走到天空当中了。 伊士尧以为古代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真有这么回事,结果还不是睡到自然醒。 因为闭眼和睡着几乎没有时间差,所以他站起之后,除了衣服褶皱多了一些,几乎和平时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 到达明朝已经整整两天,身上的行头没有发生丝毫变化,也算是他爱干净的人生中不小的一个奇迹。 家丁听到屋内总算有了动静,经过伊士尧允许后,家丁、婢女一行人或拿或扛,把大件小件洗漱用品移到卧室一角,准备服侍他洗漱。 洗漱在他正想做个人清洁这个时间点,自然是好事。可要被这么多人帮忙,伊士尧感到有些不自在,可此时显然个人清洁大于个人情节,只能明面上是自己要洗漱,实则是在顺从地配合佣人们的一项项安排。 在整个洗漱过程,他一共说过三句话,“水热了”“原来这把棕刷不是用来刷牙的”“你们下去吧”,最后这句发生的场景在他只剩内里的衣物准备踏入大半个人高的木桶里。 换洗的衣服还未收拾妥当,家丁又通报有人来——是何汀。 伊士尧赶紧扶住头上的冠,在婢女的帮助下,完成了发髻,匆忙请何汀进门。 两人四目相对时,带有前一晚互相交流过许多不可思议之事的尴尬和生疏,相互做出让身边其他人感觉不可思议的事——同胞姐弟,竟然给彼此行起了大礼。 待佣人都退下,何汀被伊士尧领着走向书桌,察看笔筒中钻头针状的物件。 何汀仔细端详那个物件时,伊士尧在书架上找出之前所看的食谱。 “这确实为我所作,可当初离开尚食局,这些食谱都留于宫里,拿走的一些也尽数烧毁,怎还有这老些?”何汀费解又难掩怀念地凝视手上的薄纸。 “我怎么感觉是何贵擅自留下、为了替你留个纪念?对了,尚膳监的记事簿里还放着您为翊坤宫做的小食谱呢。” 何汀默不作声,或许是联想到自己胞弟保留食谱的初衷,但听到后半句,态度很快发生了转变,“哼,我为翊坤宫做的?没猜错的话,那小簿子封皮仍崭新,可内里纸张却似随时可破吧?” 伊士尧一回想,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刚要提问,突然想到昨晚小胖说到何汀做司膳时专为皇长子服务,瞬间明白那小册子原来是为皇长子准备的,于是也闭口不言。 何汀对手里的物件也没有头绪,两人坐着聊了一会儿,夫人差家丁来叫两人去她的房里用午膳,特意叮嘱家丁强调老爷今天去找老友叙旧。 两人不由自主地相视一笑,何汀在前,伊士尧走在后头,一前一后往夫人屋里走去。 第十六章 阖家欢乐 因晚上何汀和伊士尧两人都受邀去韩道济那儿的酒局,故何母要家中厨子备了几道温补护胃的汤菜给姐弟俩吃。 何汀刚落座,就切换成一贯的温柔体贴好女儿面孔,笑说母亲准备得周到,昨晚自己也喝过蜜饯金橙子茶,说完朝伊士尧微微点头。 伊士尧会错意,说自己也喝了。何母诧异地问他又是何时喝的。 他突然明白汀大姐的意思,但再往回绕已经来不及,才撒谎说偶遇大姐煮茶,嘴馋喝了一杯。 何母倒很慈祥,说姐弟二人关系近自然是好事。又问何汀蜜饯金橙子茶可是往日的做法,用香橙拿蜜渍透了,再加上普洱煮制而成。 何汀回到,没有现成的蜜渍香橙,是拿槐花蜜和金钱桔加上罗汉果等几味清凉香料,茶底是用顶好的焦茶(红茶)煮制的。 何母对焦茶感到陌生,何汀又忙解释到焦茶产自延平府南平县下武夷山附近,是当地茶农将新鲜茶叶放至失水,再反复揉捻,窖藏至出果味,再焙干的一种茶叶。 说话就让夫人屋中的婢女去膳房煮了来,等茶的当间,何汀又说这茶久煮之后,气味异常甜香,喝下去竟有和中开胃的功效。 何母来了兴致,急等婢女把茶取来,要亲自尝过。 伊士尧经过一整晚的休息,又错过了早饭。这时正是食欲旺盛的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桌上一道奶白的汤,何母一心只在焦茶上,忽略自己儿子的行为;还是汀大姐心细,在旁边问伊士尧睡了一早上,是不是饿了。 “啊,看我这心,贵儿,你先用饭,我等茶来后随你一起用。”何母忙不迭地安排下人给他盛饭菜,伊士尧急得一把拿过婢女手中的碗筷,自己盛了一碗先喝。 入口就尝出来这是一道清炖鲫鱼,但味道比几百年后尝到的那种,要鲜甜百倍,而且每一口都能品出不一样的滋味,先是奶白色汤的润,再是鱼肉的甜,一阵回味过后又能品到胡椒的香辛和黄酒的味道。 “这道清炖鲫鱼,明明放了黄酒,却又是健脾开胃之温补菜肴。小贵,我考考你,这是为何啊?”何汀一脸使坏地看了看伊士尧,他一勺汤哽在喉咙里。 何汀乐不可支,何母不明所以,“鲜捕鲫鱼一尾、橘皮二钱、生姜一两、胡椒数颗,吴茱萸一株,黄酒二两,点入精盐、葱花、糖。你说这里头哪个环节最重要?”何汀再次追问。 “鲜捕鲫鱼?”虽然鲫鱼汤喝过无数次,但真问起食理来,伊士尧绝对一窍不通,也不可能再像做出鸡汤煨豆腐时的事情,来糊弄当年的尚食局首席,所以他盲猜了这些食料里最可疑的一个。 “话虽没错,但你可知为何?”何汀这是抓着他不放了,伊士尧喝尽碗里的汤,摇了摇头。 “哥,你这御厨当得还不如我知道得多呢。”伊士尧被问到满脸通红的时候,何禾和她那貌美的娘亲从外头走了进来。 两人分别问过何母好后,何母关切地问吃过没有,何禾模仿着当时何一在桂禾汀楼学何贵的样子,说到,“虽然吃过,但还能吃一些。”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只有伊士尧边笑边惭愧地捂住脸,“年节家里的鲫鱼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这可是玄武湖鲫鱼!” “玄武湖鲫鱼?”仿佛这顿再普通不过的便饭,触到了伊士尧所有的知识盲区。 “归子顾在《客坐赘语·珍物》中提到四样‘鱼之美者’:鲥鱼、河豚、刀鱼和玄武湖鲫鱼。前三者休要多提,唯独这玄武湖鲫鱼最绝。” 何禾得意地说完,何母命人加了两套餐具,接着何禾又不间断地噼里啪啦讲了些胡惟庸、皇家禁湖、《后湖志》等等一系列伊士尧根本听不懂的话。 期间,何汀瞟过他几眼,像是在说昨晚讨论的学习计划有多重要。 何母一个劲地劝三个小辈趁热吃菜,一面又把刚才焦茶的事情讲给坐在一旁的何禾娘听。 伊士尧注意到何禾娘几乎不言语,只是点头,就轻咳两声引起何汀注意,双手握紧撑在桌上,露出右手食指,指了指那貌美女子。 何汀一下就会意了,把碗筷放回桌面,等何母说完焦茶的事情,连忙没话找话地接上,“二娘,那日我在你房内见过一支金钗,你可记得?” 伊士尧心里打鼓,明明两人年纪相仿,貌美女子却被叫做二娘。 貌美女子总算说了自打伊士尧进入何家听到她说的第一句话,而这句话瞬间把他拉回一个场景,貌美女子说话时的声音、神色神似郑皇贵妃! 貌美女子答道,“记得,原本想送与你,如何?” 何汀忙回说不用,二娘太慷慨了,转头却发现伊士尧在一旁手抖微颤,不知什么原因。 此时的伊士尧也十分困惑,因为他的意识非常清醒,甚至由于吃下如此多温补的食物,感觉状态很好,可猛地发现自己不能控制何贵的身体。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何汀、何母等人的声音也再次传回耳膜。 餐桌的每个人虽然都对伊士尧刚才一动不动的姿态感到不解,但看起来他只是手抖微颤地愣住了一会儿。 他绞尽脑汁希望想出一个理由,来解释这个现象,但人总是没办法用语言组织出自己也不理解的事情。 所以他把手一张,拿起碗筷,自己添上饭菜吃了起来。桌上其他四人,包括貌美女子,此时也有想询问情况的意图。 正巧这时,煮好的焦茶送到面前。扑鼻的茶香里,细嗅确实如何汀所说有果味,直到从茶壶里倒出,伊士尧才发现杯里的也是红茶,摇摇头哈哈一笑,以为又要得知一味像何禾所说的“玄武湖鲫鱼”那样的食材。 虽然发生刚才突然不能控制身体的奇怪事情,但短暂怪事过去之后,桌上五人依然欢声笑语,一直吃喝玩闹到傍晚,期间还到后院欣赏了一会儿何禾的琴艺。 凉风渐起,即将入夜,这时韩宅派人来请何汀、何贵姐弟。 第十七章 韩宅夜宴 马车行至韩宅附近,遇到一个仍在贩卖烟火的小贩。 伊士尧自以为是地怜悯此时的摊贩,却被何汀在一旁嘲笑不止。 “你哪懂这个,火药、烟火皆需官家文书才可制成,此人看似可怜,立于寒天冻地中守着一爿小摊,实则不知是哪家大户的家丁帮着家里老爷夫人少爷小姐赚些体己钱。” 何汀想起此刻伊士尧并非何贵,就没再继续说下去,而是要御马的韩宅家丁停下车。 伊士尧也注意到刚才经过的街道,大宅大院居多,想必这一带也是达官贵人聚集的地方。看到何汀招呼他也下车,连忙从车上跳下。 小贩笑脸相迎,吉祥话说个不停,挨个介绍小摊上的烟花品种,又是地老鼠啦,又是三级浪啊,还有花筒、一树开各种样式,伊士尧和何汀被哄得开心不已。 买东西在明朝也属于花钱换开心,小贩几钱银子入袋,伊士尧捧着一筐各色烟火回到车上,何汀也乐得教了一遍他如何认这个时代的大小货币。 在整条街道偏西的位置,马车停在了韩宅门口。 坐落在西城的韩宅,面积、外墙、大门与何家相仿。伊士尧走入内部,陈设与装饰较何家再豪华些。 走过第一间门厅,一个魁梧的身影带着粗犷的嗓音出现在他俩面前,“何老弟,哎呀,汀妹子,有失远迎,见谅见谅。” “韩大哥客气了,我们才是迟了些来。”伊士尧本来迎上去准备客套两句,何汀拉住他的袖子,走上前去说到。 “哎呀,今天可是宾朋满座,我韩某人开心,开心至极!”韩道济招呼二人,自己扭头迈开步子,往中厅走,“二位速来!此时好不热闹。” 才往前走了没几步,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浑身散发脂粉气、长相也不能说是不美、但主要问题是妆容掩盖了过多真实面貌的女人朝着何汀就凑了上来,声音极其尖细,“汀姐姐,可把你等来了,你可不知道今天在厨房……呀,这不是何大少爷嘛,许久未见,憔悴许多。” “五莲妹妹,我也想你呀,小贵,还不问你五莲嫂子好!”何汀见伊士尧表情僵硬,手足无措,就主动朝韩五莲走去。 韩五莲本姓吴,嫁给韩道济之后自愿改姓韩,本性泼辣计较,爱记仇——当然这是酒局结束的后话。 酒局设在韩宅中厅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人来太多,据何汀介绍,只是光禄寺、尚膳监、尚食局三处就有近十人到场,伊士尧在中厅一角还遇上汤局的张御厨在和韩宅婢女调笑。 何汀随便几句客套打发了韩五莲,领着伊士尧认人,这是吏部侍郎啦,那位是太常寺少卿啦,还有那些是司礼、御用监、司设监、神宫监、尚宝监、都知监的掌印太监啦。 一通介绍,最后下了一个结论,眼前并不是酒局,而是为下一步晋升铺路的关系拉拢会。 伊士尧好奇地问既然是关系拉拢会,虽说何汀以前是尚食局尚食,但现在也只是个饭馆掌柜,为何也邀请来参加这样的酒局。 何汀说这就叫人情世故,再怎么说,老爷子何宁也是前任光禄寺卿,这点面子多少还是要给何家的。 更何况桂禾汀楼好歹也算是皇城里数一数二的酒楼,来往宾客难免有头有脸,韩道济怎可轻易怠慢何家,何汀补充道。 “但我在尚膳监打听到何贵和韩道济的关系很好。”在开席前,伊士尧被何汀领着坐进一张桌里,小声对她说。 “这我就不明了,小贵私事,我一概不知。”何汀妥帖做好,和来往认出她的人互相行礼,遇到何贵可能认识的人,悄悄给伊士尧递个眼神,伊士尧站起作个揖也就完事。 中厅里约有四五十人,席间分开坐在五张大圆桌,五张圆桌围住一个汉白玉雕刻而成的椭圆形料理台,料理台上有各类厨房用具十余把,碗碟若干,一海碗冰水。此外一块靛蓝色布下藏的盘里,盛着鼓鼓囊囊的不明物体。 从中厅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韩道济此时换上料理服装,粉墨登场,中厅甚至为此奏起了鼓乐。 伊士尧在一旁默默地想,这种性格应该能算是表演型人格。 韩道济一把拽下靛蓝色的罩布,围坐在料理台周围的五张桌子上,各位在座之人——或身居高位、或见识非凡的——都发出惊叹声。 罩布下方放着一个长两尺、厚半寸的琉璃盘子,三尾一尺余长的河豚平铺在盘子中央。 在座的这些果然见过世面,一眼就认出盘里是河豚,而且品质不俗。 韩道济脸上写满了得意,捧起其中一尾,边振振有词边向众人展示,“诸位皆知扬子江三鲜中,鲥鱼、刀鱼滋味极佳,如今三九时节,必是赏第三鲜——河鲀之时。” 众人在座位上纷纷点头认同,更有好事的,离座站起,靠在料理台旁细瞧,赞不绝口。 “此三尾河鲀抱团躲避时,为一网所捕,捞起称量,竟不偏不倚恰好五斤。”韩道济说的话半真半假,场面上的这些大人物也半信半疑。 “今日将此三尾河鲀制成夜宴三道大菜——鱼身片为四十片生食,寓意春夏秋冬‘四时而食’,蘸料由姜母汁、酱油与芥子末混合而成,此为头菜;取河鲀骨架,加入山鸡、豚骨、麂子肉同煮为汤底,河鲀汤炖滩羊排——此为第二道;其三——炙烤西施乳,只需火网轻烤,点入细盐即食,人间美味!诸位皆知此物难得,今日三尾均为雄鱼,吾等可大快朵颐啊!” 此话即出,现场竟有人站起喝彩。 伊士尧正好奇地问何汀什么是西施乳,就看到韩道济剁下河豚的鱼鳍和嘴部,利落地剥下三张河豚鱼皮,细致地切成面条粗细的条状。 又以极快的速度分离河豚背脊和腹部,用冰水洗净背脊后,一分为二,小心地把两条鱼肉分割为几近半透明的薄片,三条河豚的鱼身一共下了一百一十四刀。 共分为一百二十片后,分发至五张桌子,这时大家为如何分食品尝犯起了难。 第十八章 夜宴暗藏 一百二十片河豚鱼片分给五张桌子,每张桌子上才区区二十四片,从数量上看,实在很难让人吃得过瘾。 但若只是品尝,每桌最多不过十二人,一人两片手心大小的鱼肉也足以品出其中滋味。 可如此美物,又有谁不希望多吃几口,虽说以在座的身份,平时一人吃个一条两条的能力也是有的,但这种场合,哪位多吃一口,哪位少吃一口都显得与地位高低相关。 所以此时大家在这道菜上桌前,都盯住碗筷,静观其他人反应。 婢女将河豚肉盛入盘中,用各色蔬菜细丝点缀上桌,桌边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叹。 每桌的盘内都盛有一百零八片鱼肉,此外还有春初才能吃到的蒌蒿、水芹、马兰头碎,清香怡人,春意扑鼻。 料理台旁的韩道济洗净刀具,用干布擦拭,似笑非笑看向何汀,何汀举起手中酒杯,向他示意。 何汀喝下手中这杯酒,徐徐站起,中厅众人目光都移向她。 “今日韩卿为主,我为宾,本不应喧宾夺主,可方才韩卿切割河鲀的刀法实在夺目。”她说了一句不痛不痒又令人匪夷所思的话。 “即是献艺,点到为止即足,作为盘内精华放于中心,而外围佐上我家小弟何贵傍晚方才备好之配鱼,一起食用最佳。” 说完正要坐下,有人问,“何大小姐所谓配鱼,为何鱼啊?” 何汀一脸理所当然会被提问的表情,很少见地媚笑一下,卖了个关子,“方公公一尝便知。” 伊士尧完全不明白刚才从分割河豚后到刚才这番对话有什么意义,也很好奇为什么要在韩道济夜宴的重要时刻提到何贵。 不过此时除了他自己,没人在意发生了什么,都甩开顾虑,纷纷拿起筷子。 何汀抓准时机,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低声而强硬地说,“站起来!照着念!” 伊士尧噌的一下从椅子上站起,瞥了一眼纸条,开口道,“诸位且听晚辈一言,此菜名为‘旋湖鲫食(悬壶济世)’……”自己刚说出菜名,不可思议地看了一眼家姐,何汀自顾自地抿着酒,口型仿佛是个“说”字。 他只好继续,“此菜为菜底药膳,无药却胜药,取暖房培育之春菜,佐冬时令河豚,配玄武湖鲫鱼。”伊士尧想起自己中午才喝过这鱼的鱼汤,晚上竟然要朗诵出来,不可思议。 末了还有一句,“诸公请先以鲫鱼生片包裹春菜,以各人胃口食下数卷之后,再使酱料蘸食河鲀(看到这个字的时候,他在想怎么和一贯以为的‘豚’字不一样)。” 说完,中厅众人都不言语,空气里全是爽脆春菜和滋润鱼肉的咀嚼声,他自己也吃下两卷,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萌动,呼之欲出。 众人之中已经有人吃下第一片河豚肉,咽如喉中后,脸上露出无比满足的表情,以至于不再顾及第二片河豚的归属。 陆续有人做出相同反应,伊士尧这桌除了自己和汀大姐,都露出沉醉和迷离的表情。 而何汀则带着淡定的“计划通”脸色,挑了两勺春菜,简单吃了一口。 伊士尧不信邪,夹起一片河豚肉,在酱汁上点了点,送入嘴中。 还活在现代时,伊士尧也吃过几回河豚,但现在这一口河豚和以往任何一口都不同,光是带着酱汁咬断河豚肉弹牙的纤维,好像在喝一口开胃的浓汤。直至咽下最后一丝嚼碎的纤维,一种浓汤喝完,看着空碗回味无穷地打饱嗝的感觉从胃里升起。 众人带着类似的感觉看向桌子中央仍盛有河豚鱼的盘子,却已不再为这道美食抢着动筷,反倒谦让起来。 在谦让河豚肉与交杯换盏之间,料理台面的一块石板被韩宅家丁移开,露出手掌深度、椭圆球形的凹槽,似一口大汤锅,而料理台底部竟然是一个小型的柴火灶。 韩道济从院里的角落抱来一捆木材,“做这第二道汤,需用此木。” 由于第一道菜的惊艳表现,众人对这第二道更加好奇,有人忍不住询问此为何木。 “此为榆木……榆木脑袋的榆木。”韩道济趁机开了个玩笑,这时有人质疑。 “榆木坚硬,本是制作家具的好材料,拿来当木材岂不大材小用。” “怎可言大材小用,榆木坚硬却耐烧,这道河豚汤炖滩羊排正需要循序渐进的火候。”韩道济见没人理会刚才的笑话,也板着脸准备起来。 一把斩骨刀在六尺之躯的韩道济面前就像是普通的西餐料理刀,他手起刀落,将半扇带皮羊排斩下从去头整羊上斩下,按肋骨切割成条。 又支起一口油锅,将之前剥下切好的河豚皮小条缠在羊排上,裹上各种香辛料和面粉,静置片刻依次往油锅中投入,炸至半熟捞起。 接着将斩好的猪骨和山鸡块、整只腌腊麂子腿用冷水煮沸,撇去血沫,捞出洗净之后,水中放入葱姜、各式香料一起煮开,再放河豚骨架,倒入整坛陈年黄酒,加盖焖煮。 香气蒸腾,料理台四周水汽弥漫,韩道济守着那小型柴火灶,不断调整榆木的位置。 这会儿,席间添了许多过场菜——之所以叫过场,是因为有了河豚三菜,大家的关注点不太容易转移到其它菜上。 伊士尧趁这间隙,又悄悄问了一次之前的问题,“汀大姐,什么是西施乳?” 何汀面露难色,只说等韩卿料理时自然就知道。 伊士尧没能问来答案,只好悻悻地与身旁几位宾客喝起了酒。 这第二道河豚汤炖滩羊排要花去相当时间,席上餐盘换了又换,过场菜都快要见底。 一部分人都觉得已酒足饭饱,已经在要茶漱口,准备离席;另一部分人察觉入夜多时,正安排随从添加衣物,更是向韩宅家丁要来了火盆。 还有一部分人则围在韩道济周围,一起等候第二道菜。 何汀、伊士尧和这些人都不同,他俩跑去车里拿上几支简易烟火,就在中厅一旁的小院,边聊天,边放烟火。 一支手生花捏在手里还没燃尽,中厅先是传来一阵浓香,然后是几人的异口同声。 “得了!” 第十九章 粉面登场 围在料理台周围的十数人情不自禁地喊道,得了,得了。原来是第二道菜做成了。 伊士尧一口气接一口地吹着烟火,跃跃欲试想快些去料理台旁看一眼,何汀则静静地等待手里的手生花燃尽。 金色光点和光线从手生花的前端绽放出来,两人站在几米开外的位置已经能闻见肉汤的香味。 手中烟花燃烧完毕,伊士尧起身要走,何汀叫住他,又递出一张纸条,“背好,再去。” 伊士尧不明所以,但又想起头一天两人的口头协议,站在原地把纸条上的字念熟,越往下念,眼睛瞪得越圆。 何汀拍拍手上沾着的木屑,整理好裙摆,“走,喝汤去。” 回到桌边,每人面前都放有一口脸大的厚壁石锅,锅内汤汁翻涌,加在石锅上的木盖一起一伏,木质清淡的气息反倒把汤汁与肉的浓郁衬托得更加鲜明。 本来已有离去之意的一部分人这时也被香味吸引,回到桌边端坐起来。 四周安静,只有锅盖碰撞石锅的敲击声。敲击声渐停,韩道济大吼一声,“开盖!” 早已在众人旁等候的家丁解开石锅的盖子,整个中厅蒸腾起数十股水汽,气雾散尽,石锅内是一汪泛起浅金色油星、汤体为米白色的浓汤,浓汤中整齐堆叠码放好四块三指高低粗细的羊肋排。 酥烂羊肋排肥瘦相间的表面撒有黑白芝麻与胡椒、花椒碎末,一撮葱丝散落在整道菜之中。 有人迫不及待尝了一口汤,被烫地惊叫,却不曾停下手中的汤勺,全然不顾他人的目光,边吹边喝,嘴里发出“嘶哈嘶哈”的不雅声音。 伊士尧说了句“且慢”,自行站了起来,“请诸公稍停,我有话说。” 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功夫理睬他,自顾自地享用面前的美食,这时料理台传来“喀嚓”一声,韩道济将原来盛着河豚的琉璃盘举起,砸得粉碎。 大家这才从眼前的菜肴挪开目光,看向韩道济,又顺着韩道济的目光看向伊士尧。 伊士尧见到这个场面,心里有了底,离开座位走向料理台。 “诸公怎未留心韩卿此处还余一张鱼皮啊?”伊士尧照着何汀给他的“剧本”开始表演。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原来包裹羊排只用去两张河豚鱼皮,料理台汤锅旁还放着一张。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伊士尧已经拿起菜刀,飞快地把最后这张鱼皮改刀为极小的菱形格,又取来带手柄的竹篦,将菱形格装好入锅油炸,反复两次。 取来一个舂,酥脆的鱼皮倒入舂内,碾成粉末状倒出,由家丁婢女们分给在座诸人。 “诸公且将这粉末倒于面前汤中,和鱼皮面一同食用。” “何来鱼皮面?”坐在东北角桌上的一位宾客问道,伊士尧走回自己位置,拿起筷子在石锅中捞起几根之前裹在羊排上炸透,又因为炖煮脱落在汤里的河豚鱼皮。 众人一看就懂,纷纷效仿他的做法,又把有些赤色的油炸粉末一并倒进石锅里,搅拌均匀一口吃下。 咀嚼片刻,满场传来心满意足的惊叹声,伊士尧也把粉末洒在筷子夹着的鱼皮面上,和着汤汁一口吃下。 粉末依然保留焦脆口感,炸过又煮好的鱼皮面饱含汤水,且没有失去本身的韧劲,入口滑润,咬下弹牙,汁水饱满。 “汝如何能知此做法?”还是东北角的那位接着问,何汀挺了挺腰坐好。 “我乃尚膳监荤局御厨何贵,此等菜肴平日料理甚多。”伊士尧看了一眼何汀的奇怪表现,接着背稿子。 “何御厨尚且年轻,前途不可限量,前途不可限量啊。”东北角的那位说出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不才眼拙,不识尊驾……”在文言文面前,伊士尧的记忆力直线下降。 “在下吏部高廉生。”那位自我介绍之后,何汀竟然有些得意地点点头。 早些时候问过前一道菜做法的方公公紧接话茬,“江尚书年迈,前些日子已向万岁提及告老还乡之事,高侍郎也怕是要高升喽。” “方公公休要抬举高某,高某只是时刻竭力为江山社稷尽忠,不敢怠慢罢了。”高廉生谦虚的语气里不难听出一丝理所应当。 在座的人里有人附和,有人默默品菜。韩道济提醒到,“诸位勿忘,面前还有滩羊排未品。” 滩羊在伊士尧这倒不算是稀奇的食材,毕竟家里的饭馆一到秋冬,就要从西北地区大量进货。可这滩羊在宁夏、甘肃、内蒙古居多,印象里的明朝地图也没有辽阔至此,这滩羊相比在此时也是稀罕物件。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在大快朵颐后发问,“滩羊乃边陲之物,韩卿如何得来?” 韩道济咽下口中的羊肉,喝下一杯酒,“宁夏镇守备袁宕建与韩某有多年私交,上年赠与韩某四公四母四对羊羔,养于城南韩某的牧场,今日所用就是其中一只。” “好肉!好肉!入口绵软,不失咬劲,唇齿之间似浸润香油,却不腻。”“豚骨、麂子肉、河鲀骨、山鸡之味尽收于此肉,美极!”“鱼皮面最佳,滩羊鲜美亦在面中……” 之前各安其事的众人,这个时候谈论的重点都在这道汤菜上,而之前准备起身打道回府、困意上涌的那些人,也因为这道菜踏踏实实地坐在位子上,寸步不移。 而且刚才方公公和高廉生的对话,以及之前高廉生和伊士尧的对话,让不少人开始关注“两次”让菜出彩的何贵何御厨身上。 来单独找伊士尧对饮一杯的人也慢慢变多,何汀留在在身边,帮着他客套。 伊士尧一面应付,一面惊讶之余,没能忍住心里的好奇,找准空隙向何汀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没有当面回答,转而说起了另一句毫无头绪的话,“已出的两道菜,鱼肉为药引,鱼羊合煮为药汤。” 说完又拿出一张纸条,放在他手里,“待第三道菜食罢,回头再细细与你解释。” 第二十章 炙烤鱼白 伊士尧准备找个安静的地方再把“台词”准备一下,何汀拉住衣袖让他坐下,“跑什么?” 何汀没再说话,咬了咬嘴唇,紧盯料理台方向,韩道济正在剖开河豚的下半部。 还没来得及看纸条上的字,就被一阵喝彩吸引过去,韩道济手法飘逸地从三团雪白柔软的河豚肉下部取出鱼白——伊士尧没有明白不过是一块鱼白,为什么问何汀时,她要面露难色。 用冰水洗净后,鱼白的样子让他顿悟使何汀尴尬的并非西施乳是鱼白这件事,而是西施乳的“乳”字——她实在是很难开口,向有胞弟面孔的伊士尧解释。 韩道济准备好碳炉子和一张格纹密集的烤网,用猪腿肉肥瘦之间的一层网状油脂包裹鱼白,没有添加任何调料,取出柴火灶里烧至通红接近炭化的榆木放进碳炉,拿来一把杵,将榆木炭打成小块,又撒上松木屑和从席上撤下的柿子干。 浓烟过后,炭火稳定,松木屑和柿子干的香味散发出来,韩道济将鱼白铺在烤网上,放在碳炉上方的轻烟位置,左右轻轻摆动烤网。 鱼白表面的网油被烤出滋滋冒油的声音,鱼白表面微微泛黄,又过了一会儿,发出淡淡焦香。 韩道济要下人温了一壶酒,酒香渐起时,他把温酒倒入炭中冒起浓烟,烟熏片刻,烤网被移到一旁。 等网油微微冷却,韩道济手提一把尖头剔骨刀,连同网油一起,将鱼白分为人数份的厚片,撒上一点精盐,由婢女呈给众人。 很难得的,整个料理过程,韩道济全程无话,只是默默地把鱼白烤好后,喝下酒壶里尚存的温酒。 这时伊士尧知道,又到自己的表演时间了,他在鱼白上桌的同时,又一次站起来。 与前一次不同的是,这次站起来,多数在座的人都将头扭向他的方向。 伊士尧润了润嗓,“诸公可见第一道菜,仍余许多鱼肉,此时将鱼肉与这炙烤鱼白同食,方知我意为何。” 大家听了都照做,话虽然是伊士尧说的,但真实的口感他自己也没尝试过,所以也用几片鱼肉垫底放在勺子上,在盖上刚烤好的鱼白,一口吃下。 口中先感到一热一凉,然后是鱼白油脂的馥郁香气和特有的蛋白嫩滑口感,几乎只需用舌头和上颚一抿,这一口鱼白加上鱼肉就顺着喉咙滑入胃里,唇齿留香。 和前两道菜一样,这道炙烤鱼白收获众人的青睐,唯一不同的是,吃完鱼白后的宾客们都露出了怡然自得的表情。 没有吃过春菜鱼片之后的仓促,也没有吃完鱼羊合煮的欲罢不能,只有淡然和陶醉。 “鱼肉为药引,合煮为药汤,鱼白为药丸,这三道菜就是为了让这些达官显贵们真正感受一次只有美食才能做到的治愈。原来是这个意思?”伊士尧喃喃到。 “不仅如此,你看,”何汀指着韩道济在准备前一道菜时摔碎的“琉璃”盘子,这时已经都化成水,在地面上结起一层薄冰,“只要功夫够深,足以以假乱真,以寡博多,以轻镇重。”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何汀空口吃下自己盘里的鱼白,说了句好味道。 中厅众人陶醉了很长时间,直到榆木炭快烧完,噼啪作响,才回过神来。 从钟鼓声判断,这顿夜宴足足吃了四个小时,宾客陆陆续续向韩道济道过谢,寒暄几句,准备离开。 韩道济有意把伊士尧拉到自己身边,相当数量的宾客离开时,都和伊士尧互换名帖,有几位更是居高临下地盛赞他的厨艺,认定何御厨必将有锦绣前程,高廉生就是其中一人。 宾客散尽,韩道济高声叹了一口气,让韩五莲带着家丁、婢女把场面收拾了,自己则走到故意留在韩宅的何汀姐弟面前。 “汀妹子,咱们这算成功了几成?”韩道济在何汀面前,比起在料理台前时像换了副面孔。 “能有个三成?没想到吏部高侍郎比其他人更早注意到何贵。” “有高廉生在,我看成功了得有五成。”韩道济伸了个懒腰,浑身肌肉和筋骨嘎嘎作响。 伊士尧不知道也猜不透他俩具体在说什么,只能在一旁烤火取暖,继续听着。 “看方备严那谄媚劲儿,江尚书一退,高侍郎就要成高尚书了。我还在宫里的时候,他方备严还是个内廷小卒。”何汀这时也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可同日而语,现在他已然成内官监掌印——方公公了,”韩道济注意到伊士尧的漫不经心,又转向对他说话,“何老弟,仍需你在尚膳监继续坚持,再加上我和你姐、还有宫内支持皇长子的人,一同作用,成功之时指日可待。” 伊士尧听得一愣一愣,并不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连忙转到一边看向何汀。 “夜也深了,我们今日就到这儿吧,改日再叙。”何汀也担心伊士尧待的时间太长,万一面前站着的并不是何贵这件事,在韩道济这儿暴露了,也不好收场。 “这么急着走?行,也晚了,我不留你们。”韩道济有些疑惑,但丝毫没有怀疑。 说罢,何汀和伊士尧坐上回何家的马车,何一正在聚精会神地听韩宅家丁添油加醋地描绘今晚的河鲀宴。 何汀坐在车里,没有催促何一,而是酝酿了一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说给伊士尧。 当今万岁前隆庆朝六年即位时,才十岁。而他二十岁之前,无论巨细、所有的事情都交由首辅张居正和李太后代为管理。 所以到张居正去世,当今万岁大权在握时,他几乎不肯相信也绝不采纳朝内任何一位外臣的意见,而是把信任都交于内臣和后宫。 现如今万历朝已至三十年,皇长子也已二十岁,可太子的名分却迟迟不落。宫里宫外都传当今万岁偏爱与郑皇贵妃所生的皇三子,有意将皇位传给他。 “但郑梦境这等阴险之人,绝做不到母仪天下、德才兼备,皇三子也绝非皇位上佳人选。”何汀每每说到郑皇贵妃,都咬牙切齿。 而说到这里,伊士尧又突然觉得何汀的声音、神色也神似郑皇贵妃,双手又不自主地颤抖,自己的意识再次无法控制何贵的身体。 “小贵,小贵……”何汀轻轻推着他,而他显然做出了回应,但身体丝毫未动。 第廿一章 情至深处 连续两次出现意识和身体不同步的情况,恢复后的伊士尧不再忽略这个问题,但又苦于没有办法,甚至连这情况发生的原因都不清楚。 他唯一能把发生的两次异常联系在一起的事情就是,眼前的人都会“幻化”成第一天才见过一面的郑皇贵妃。 先是何贵的二娘,再是何汀,无论从样貌举止还是为人处世,这两人都没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更何况,只是浮现郑皇贵妃的脸,与他人有什么相干。 此外就是不同步的情况发生的时长,自己感受和别人所见是不同的,自己的意识里认为被困了很长时间。 而在之外的人看来,不过一瞬的僵直和颤抖,虽然会认为伊士尧行为怪异,但不会多想。 再一个,这个时代,科学技术才发展到哪啊,何汀能接受一个现代人存在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可能还想着帮他解决时空穿梭的问题。 伊士尧困在何贵身体里思考完这么多之后,又能动了。 而何汀这边推着他,才叫到第四声小贵,伊士尧已经恢复原样。 见他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这里,何汀接着把刚才说了一半的事情继续下去。 现如今,万岁不临朝,不听政,不问民情,过去十五年,数百外臣都因劝谏万岁立嫡为嗣,被冠以东林党人的罪名或贬官、或入庶、或被杀。 一些有责任感的内臣,也因为把万岁沉溺后宫时处理过的朝政和立嗣意图,口传给外臣,被噤声、被灭口。 眼看郑皇贵妃已获皇贵妃册封将满五年,皇三子业已成人,这一刻再不侧面推皇帝一把,恐怕未来帝位终究不会是皇长子的。 何汀本来还想继续往下说,但伊士尧第一天从万磐那里得知何贵在翊坤宫和皇长子之间的立场之后,皇长子就像被神化一样,出现在各种场景、各种语境之中。 除了何老爷子发怒,要自己远离这些权利争执、宫内争斗之外,几乎每一个伊士尧认可、信得过的人都倒向皇长子一边。 伊士尧也有自己的判断力,虽然历史不在行,但也念过几年历史课本,深刻知道受万人敬仰并不代表能承受国家和子民的重量。 他没有正面回应何汀,只是心里冒出一个问题,本想等何汀说完再问,可她迟迟不说话。 “刚才说的这些事,和今晚的酒局夜宴有什么联系吗?” 何汀眉头一皱,“当然!既然上书、直言劝谏都有可能遭受不白之冤,我和韩道济、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好友,认为应该另辟蹊径。” “另辟蹊径?” “对,万岁如今对国事、家事避而不谈,久居深宫,我们猜想只有吃喝玩乐之事能勾起他的兴趣。” “就用吃,投其所好?”伊士尧佩服这群古人的逻辑。 “投其所好——吃是其中一步。而今如果只有玩乐之事才能获得与一国之君对话的机会,你说我们会怎么选?”何汀虽然极力控制情绪,但依然难掩激动。 伊士尧没有回答,何汀也闷不做声,马车碾过一片石头地,两人都随着车厢左倾右倒。 车厢恢复平稳后,何汀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何贵起初也和你一样这么想……” 这时伊士尧想起万磐分明说过何贵是明显倾向皇长子的,“何贵?” “何贵最初有自己的考量,他同家父一样认为,现如今国泰民安,似乎与谁是万岁毫无关联。” 这怎么和万磐展示出来的何贵完全不同? 而且既然和何宁老爷子想法一样,为什么会一直争吵? 伊士尧已经被这家人绕进去出不来了,而且颠簸的车内让他头晕,便借故要休息,倚在车窗上闭目养神。 何汀也靠在另一侧哼起了小调。 “一更,愁起/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二更,凄凉/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 “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一直唱到“五更已到,曲终,魂断”,伊士尧发现装睡的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转过身看何汀,她也已经情不能已,哭泣夹杂着痛苦的喘息声,甚至都无力拿出袖子里的方巾擦泪。 马蹄声的节奏在夜里显得格外清透,伊士尧会弹舌头,而且能发出巨大声响。他随着马蹄的一起一落,弹起了节奏一样的舌头,肩膀一扭一扭,身体也跟随着摆起来。 这大概是他来到明朝,最像现代人的一刻,整个画面轻松而滑稽。 何汀看见何贵的身体做出从未见过的举动,破涕为笑,伊士尧还想拉她一起跳,被拒绝了。 她缓了一阵,“在尚食局的时候,在御花园放风筝,有个人向我走来,衣袋装了午膳用的马蹄栗蓉糕,问我要不要尝尝……” “那人是皇长子?”虽然猜到,还是开口向她确认,伊士尧认为何汀也希望他这么做。 “那年他十五岁,我入宫已五年……”何汀没有在意为什么伊士尧会知道这件事。 “若说希望他有一日能成九五之尊,我毫无私心,是不可能的;但若和他相处久了,会觉得此人理应君临天下,他并非只爱我,而更是爱人。” 伊士尧差点误解这句话,花了些时间理解“爱人”的含义是有心系众生的大爱。 如果这么说,那何贵也很有可能在和皇长子一君一臣相处的过程中,发现了这一点,所以转而与他为伍,也就有了之后万磐描述的那一幕。 伊士尧又想,何贵也真是个可贵之人,既然发现了这么多,却不动声色地扮演自己的角色。 何一一声“吁——”,伊士尧和这位异时空的“家姐”到家了。 第廿二章 左右为难 他二人走入何家,安静地只能听见木质结构轻微的崩裂声。 穿过一进和二进的回廊,巡夜的家丁告诉两人,二奶奶和禾姐儿都还没睡,在中厅烤火聊天解闷。 伊士尧正疑惑既然是聊天解闷,怎么还这么安静,走到跟前才发现,母女二人正专心守着火盆上架的一个炉子煮东西呢。 只听见炉子里咕嘟咕嘟,气味也不明显。何禾看到两人回来,连忙跑来拉着何汀的手,又抓过伊士尧的衣角,往炉子旁拽。 “你二人既是参加酒局,吃了酒,我就煮了些葛根热姜茶……”貌美女子的声音又轻又柔。 何汀回到,“不光是吃了酒,还食了些生冷,葛根热姜茶再好不过。”说完就坐在火盆旁的椅子上,何禾从自己娘亲的手里接过一杯,又递给何汀。 “你也喝些吧。”貌美女子又盛好一杯,端着朝伊士尧递过来。 伊士尧小心地接下,条件反射地道谢,她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什么。 四周实在太安静了,喝茶吞咽的声音都得一清二楚,何禾缠问何汀晚上有没有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何汀把河鲀宴从头到尾讲给她听。 何禾听得入神,貌美女子也眼睛泛光,“多亏二娘找来的鲫鱼,不然一开始不会这么顺利。”何汀结尾时说。 貌美女子忙说哪里哪里,能帮到你们就可以,只是没想到小贵能随机应变。 何汀和何禾对视一眼,何禾轻轻点了点头,伊士尧才知道原来她们仨都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还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觉得无比释然。 “既然如此,反而更相信自己能做好何贵了。”他冷不丁地说了这么一句。 貌美女子捂嘴一笑,显得更加动人。 “既然这样,问问二娘的姓名应该不碍事吧?”伊士尧觉得每每在脑子里联想到她时,只能用外貌替代称呼,有点失礼。 “愚钝,明面上你也得称呼二娘啊,就像明知道你不是我哥,老爷、夫人面前我还得这么叫你。”何禾抢着说。 “小禾!不得无礼。奴家敝姓文,名熙瑶。若非人前,公子称呼熙瑶即可。” “知道了,二娘。”伊士尧脸微微一红,心想这名字叫起来多少有些暧昧,还是叫二娘来得不那么违和。 文熙瑶明知眼前的这位不是何贵,但想到刚才的对话,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何禾拨弄炭火,火堆升起一串火星,她长长地打了一个哈欠。 何汀摸了摸她的头发,说乏了就和二娘休息去,别陪着我俩熬了。 文熙瑶站起来,又露出和年龄和样貌不相符的眼神,疼爱地搂着何禾,向伊士尧、何汀打过招呼,往后院休息去了。 这时,何汀叹了一口气,伊士尧问怎么了。 “这二娘……熙瑶,本是父亲多年至交的养女,后来因为国本之争,父亲至交被划入东林一派,满门抄斩,拼死才把养女送到我们何家。”她又叹了口气,“官至极位又如何,伴君如伴虎。” 伊士尧想到过去十几年,这里诞生过多少这样的家庭,或贵族,或豪门,“哎……”,也长叹一声,又想到一件事,这可是他能记忆的为数不多的历史知识,说给何汀听。 他告诉何汀,明朝最后被不堪重压的农民和塞外的后金前后攻破了。 “历朝历代终归要走到末路,我们这些人只能顾好眼前之事。”何汀把火盆上的茶壶一到地上,地面上的冷气遇到滚烫的壶底发出呲的一声。 “可又有言,‘蚍蜉撼树’,我们既是历朝历代之中的蚍蜉,也要有撼树之志。而头先说的那件事,便是动摇万岁意志的第一步。”她咬紧牙关,眼神坚定地盯着地面的水汽。 伊士尧暗想,如果何汀切换性别,定是一位能青史留名的良臣。 “头先说的那件事,我还没有听到全貌,还有就是,何贵真的知晓整个计划的用意吗?”他想起在车上听过何汀唱小调之后,就没再聊到这件事情。 “计划就是,想尽办法把你送入深宫,因为御厨之职特殊,不会有人怀疑你的用意。” “不会怀疑?!我这才在翊坤宫挨过毒打,而且那随从万磐都知道,何贵在尚膳监就明显表现出对郑皇贵妃一伙人有敌意。” 何汀顿了顿,像在组织语言,“不管小贵怎么想,或者他有其他想法,都不重要了。现如今不同的是,你才是何贵。如果认同我们一行人的看法,你愿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这时她才醒悟,现在自己弟弟的身体里,也不是一个任由摆布的工具人,他也有自己的意志。 伊士尧才来到这个时空没多久,除了感觉到郑皇贵妃的跋扈之外,并没有发掘到太多民心所向的东西。 可听何汀说完东林党,说完国本之争,又是灭口,又是抄斩,联想到文熙瑶那样优秀的女人,因为这些原因变得失去该有的生活,好像如今的时代确实出了些问题。 而现在所有问题的核心症结,或许自己能帮着解开。 又换句话说,自古以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是现在这些铺垫又怎么能保证未来的计划一定是畅通无阻的呢? 如果失败,或碰到阻力,遭遇到过去十几年,其他人那般相同的对待,于他伊士尧自己而言,反正几百年后那个吃年夜饭吃到窒息的自己很可能已经躺在殡仪馆的某个冷柜里了。 但对于现在这些活生生的人而言,没有道理因为一个朝代不确定的未来,去承受这样的灭顶之灾啊。 他思考很久,越想越发散,越发散越乱。何汀像看穿他的心思一样,静候在一旁,默不作声。 “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伊士尧在流利地背下这句词之前,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记忆力如此好,可能也有听的时候走心了的缘故。 “我还要消化消化,好好想想。”没有着急回复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回复。 第廿三章 难上加难 前一夜困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睡了一觉满足的。结果这一天又因为被迫忧国忧民,彻夜难眠。 经过失眠,伊士尧才得出了明朝枕头很难睡的结论,他只能用被子的一角垫在脖子下面,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好不容易才在困到不能自已的时候,眯眼打了个盹。谁知厨房年节余下的活鸡,“喔——喔——喔——”地开始啼晓,他怒砸枕头,赶在婢女听见动静,来服侍他洗漱之前下了床。 除了没有在几人注视下洗澡,今天的洗漱流程和上一次相同。最重要的是,给他本人带来的新奇程度也是同样的。 不过他在用棕毛刷蘸牙粉刷牙时,还是犹豫了很久,忍痛假装刷了几下,要来精盐泡的温水漱了漱口。牙粉那古怪的口感和味道,似乎预示这又是不平凡的一天。 何老爷子房里的家丁带着催促又不敢大声地语气叫他去用早膳的时候,伊士尧坐在书桌前,灵魂出窍,困得头直点地,听说要去何老爷子那儿吃早饭,强打起精神,“昂首挺胸”走出自己房间。 走到何老爷子房前正好遇到何禾和文熙瑶,何禾侧身撞了他一下,先一步走进房里,文熙瑶笑着对他点点头,伊士尧略退一步,请她先进。 夫人说何汀昨晚多喝了几杯,早膳就在自己房里用了。何禾回道,吃过饭后就去看看大姐,伊士尧附和自己也去。 何老爷子咳嗽一声,说都先吃饭。两人很快收声,安静地喝着碗里的银耳燕窝粥,桌上四碟小菜:鱼肉酥、猪肉焖子、茄丁拌豆酱和大蒜、小蒜、韭菜、油菜、香菜拌的一道冷菜——过年节时的“五辛盘”就是这个。 另外还有四件芝麻酥、花生饼之类的糕点,夫人、文熙瑶、何禾简单用过之后就先离席了,只留“认真”在吃的伊士尧在桌上,陪着何老爷子。 “今日同我出门一趟。”老爷子咽下嘴里最后一口,说到。 婢女端茶过来,由他漱了漱,见伊士尧没反应过来,瞪着眼睛又说了一句,“听见就回话!” “听……听到了。”伊士尧差点呛了一口粥,努力地咽下。 合着原来另外三人不是吃饱才离开,是因为知道这老爷子有对自己的安排才提前走的。 也不敢问去哪,也不敢做出什么表现,低头默默地喝完碗里的粥。还没来得及细品品茄丁,老爷子就站起身往外走了。 伊士尧快步跟出去,和捧着一身衣服、匆忙赶过来的小家丁撞在一起,“少、少爷,我、我来找你送衣服。” 小家丁紧张地话都说不利索,伊士尧一把把他扶起,老爷子走在前面回头哼了一声。 送来的衣服崭新,摸起来舒适至极,回到房里被人帮着把衣服穿好,戴帽子时又犯了难,只能装傻让婢女给他叠好戴上,冲出了房间。 走到大门前,何一已经等候多时,车里安坐着何老爷子,今天的车厢外多了许多流苏、绸面的装饰品,马也增加到两匹,看起来气派不少。 伊士尧登上车,看到板着脸、一言不发的何老爷子,战战兢兢地坐下。 何一“驾——”了一声,车身一抖,动了起来。 一般来说,两个陌生人之间坐在一个空间里相对无言,其实是比较稳当的状态,至少不需要主动地创造一些没话找话的机会。 可若是父子,在一个空间里都闷声不吭,气氛就会变得些许怪异。 没想到发生了更怪异的事情,“昨日……”“昨天……”何老爷子和伊士尧几乎同时开口说话,又同时停下等对方说,又再次同时开口。 场景像被奇门异术静止了一样尴尬,伊士尧斜过眼睛死死盯着老爷子,他的嘴角一动,自己马上终止想要说话的意图。 “昨日,你与你大姐去韩卿宅上,都有何人列席啊?” 伊士尧心头一喜“这题我会”,快速反应,“回老爷的话,有内官监掌印张公公、吏部侍郎高廉生……”把能想起全名的人都挨个报了一遍,竟然还有记错的。 何老爷子兴趣索然,呼了口气,也只是听着。 又过了一会儿(在伊士尧的感受里像是过了好几天),“你大姐和韩卿想做的事,我早已知晓,只是精力日渐疲软,懒待管这档子事罢了。” 伊士尧不清楚这句话该不该接,一直盯着面前大个小个礼物模样的盒子,假想自己不在车里,而是在一个没有人的密闭空间里,主要任务是猜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 “听闻你在尚膳监也不消停,上次来家里的万典簿,你怎知他底?什么话都肯与他说?” 人的微妙之处就在于,有些事其实自己发觉了,但发觉了却不明说出来,自认为没事;但只要一旦被人误解为是自己没发觉这件事,就会产生很强的逆反心理。 比如现在,伊士尧也怀疑过万磐,甚至当面质问过,老爷子不知道这件事,却误解伊士尧没有怀疑过万磐,这让伊士尧有些憋屈和恼火。 “儿子与万典簿相处多日,怎会不知他的底……”伊士尧控制了一下分寸,没说的太过火。 何老爷子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呵!相处多日就可知根知底?我于朝中三十载,知根知底的能有几人?” “国本之争倒了多少人,这些年又有多少人辞官回家,又有多少被抬到高位,您又怎知?倒是您离开朝堂多年,朝中之事可能还没有汀大姐知道得多呢。”这句话刚说完,他自己就觉得有些伤人了,可是说出的话落地生根,覆水难收。 “混账!区区小儿这么跟你老子说话!”何老爷子声音抬高了八度,吓得驾车的何一勒紧了马,把车挺稳。 何一安抚完马,隔着帘子又安慰何老爷子,“老、老爷,您消消气。” 伊士尧也觉得一时失言,小声说了句“儿子错了”,见老爷子的气没顺过来,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三人两马一车,就这么难堪地僵在路面上。 伊士尧没了主意,只好拉开帘子和何一打了个手势,示意继续往前走。何一小心地“驾——”了一声,车继续往前。 第廿四章 难言之隐 有句话叫“女子本弱,为母则刚”,不过很少人知道这句话的下一句叫“孺子本弱也,而失母则强”。 这句话放在何老爷子身上,就要换成“男子固强,为父更强;孺子本弱也,父尚在则刚”。 何汀出生时,才过而立之年又喜得一女的何宁就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朝一日长得亭亭玉立,找一家门当户对、家庭和睦的人家嫁了,再生个一儿半女,待自己耄耋之年,有幸能见一眼四世同堂,这辈子足矣。 何汀本来要取名为何婷——取自娉婷的婷。后来又因为相师算定此女命中缺水,便取了个水字旁。即为何家嫡女,更是家中之宝,何宁便把自己名里的丁字拆出,加上水字旁,为“汀”。 汀有水边平滩的意思,何宁也希望自己的女儿一生平平坦坦,水波不惊。 两年之后,夫人苏氏为他喜添一子。此时也正是他仕途蒸蒸日上的时期,又得一子,不等相师算过,直接取名为“贵”,希望此子日后飞黄腾达,继承家中基业。 何贵八岁那年,万历十四年,彼时内阁首辅申时行向万岁上疏,要求册立年满四岁的皇长子为太子,被万岁婉拒。 后万岁又绕过群臣,直接告知礼部,将才诞下皇三子的宠妃——郑贵妃晋升为郑皇贵妃,众臣皆惊,纷纷冒死进谏尽快册封皇长子为太子。 万岁依然我行我素,知道众臣意志后,更是消极怠政以逃避众人。 双方角力,自此便开启长达十数年的“国本之争”。 何宁好友王易朗冒死进谏,成为这场争斗的牺牲品之一,全家男丁处死,女眷尽数移入教坊司。 王易朗爱妾——文熙瑶此时已有了几月身孕,王易朗在临死前,跪求何宁无论如何保住文熙瑶与腹中胎儿二人。 之后,何宁倾尽钱财、托遍关系,才把文熙瑶救出,并对外宣称此女子为王易朗养女,并无王家血脉,绝非王家女眷。 为此,还接受过锦衣卫和东厂反复盘查,何家上下不堪其扰。 后来更是为了避人耳目,快速将文熙瑶纳为妾,更为了证实其与王家毫无瓜葛,腹中胎儿呱呱坠地前,就大张旗鼓地请来城中最好相师,为婴儿取名为“禾”——意为“和”缺一口。 这个谎直到现在,整整撒了十几年,连当时的王氏孤女——何禾,都已近十五岁。 除了夫人苏氏、文熙瑶和他本人,整个何家上下,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何宁靠自己和此二人的支持,顶着不同寻常的压力,把家庭重担硬扛了下来。 而后,嫡女和嫡子日渐长成,何汀像是和何宁构想的未来相冲,偏要选择动荡刺激的生活,不顾一切往宫里冲。 何汀要去选秀女,何宁反对,她就日夜不吃不喝不眠。 苏氏眼泪哭干,她也宁死不屈,最后只能松口让她一试。 论教养、气质、个性、才华,何汀绝非平平之辈,样貌也有大家闺秀之风。 但入宫选秀又岂止是靠这些就能如愿的,万事皆可伪装,一切都能打点。 为了让何汀选秀女顺利一些,何宁提议花一些银两打点内监、稳婆,女儿不肯。 希望她多些城府和心机,何汀却为人豪爽,直来直去。 最后上天眷顾,总算在千余人中,横冲直撞闯入只余“秀色夺人,聪慧压众”的五十人里,却又冒出郑氏女子那般满腹毒肠、诡计多端、用心讳莫如深之人,横加阻拦。 何汀入选妃嫔之时,正值万岁与郑皇贵妃的皇七女诞生,体弱多病,太医院常诊未愈,便请来民间方士占卜。 只因何汀在选秀女时,偶然被郑皇贵妃看见。何汀的表现出众,机敏过人让她十分不满,私底下让方士特指名里带水、命中带火的何汀与新生公主相冲,必须赶出宫外。 后来几经辗转之下,何宁才又把女儿引入尚食局,成为女官,专门伺候皇家宫中用膳。 谁知数年后,阴差阳错,成为司膳的何汀竟为才至束发之年的皇长子心仪。 此刻正值国本之争愈演愈烈之时,郑皇贵妃恐若皇长子成婚,众臣便有可趁之机上疏立嗣,所以百般阻挠何汀与皇长子两情相悦。 之后更严重的结果,就是何宁以自己告老还家,何汀升职尚食,永远调离皇长子身边。 本以为此事就终于此,没想到自家儿子的加入让局面再次混乱,私自参加御厨遴选不说,还瞒着家里加入光禄寺。 光禄寺何等地方,权钱聚集之地——虽说何宁自己在此奋斗一生,但总归希望自己孩子可以多见光明磊落之事。 这时的何宁,动用最后一点关系也无法改变何贵的去向,只有等待儿子自我醒悟。 终于在朝中大臣贬无可贬、驱无可驱、杀无可杀的时候,国本之争即将告一段落。 而此时的何汀早已心力交瘁,最终决定离开尚食局,接手何家的酒楼——桂禾汀楼。 文熙瑶被救出时,她从身边取出全部体己,想要报答何宁。 何宁拿这钱,有四处筹集了一些,翻修自己的祖产——当时濒临倒闭的“宝膳阁”,并用姐弟三人的名“贵、禾、汀”给新的酒楼取名桂禾汀楼,“贵”在其中显俗,所以改为桂。 之后的事就全在何贵一人,他学着家姐,为皇长子任劳任怨、殚精竭虑。获取信任后,从光禄寺调职到尚膳监,又一路升至御厨。 包括韩道济在内,加上何汀、何贵这三人想做什么,何宁心中早已了然。只是希望他们适可而止,不要做出蚍蜉撼树的荒唐举动,无论什么时候,保全何家才是第一要义。 这也是他屡屡对何贵上火的原因,何汀毕竟受过情伤,一时难愈尚可以理解;何贵作为正常男人,整日不是在尚膳监做菜就是在书房里看菜谱。 两人对当嫁当婚之事都不管不问,确实让人心焦。 而自己作为一家之主,这种状况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只能靠发脾气来震慑两人——尤其是何贵。 但儿子自从在翊坤宫被责打、回到家之后,好像整个人都变了个样,傻傻愣愣,说话、表现皆不像往日。可能自己确实老了,不明白这些年轻人的志向就算了,连他们的习性也知不道了。 每每看到家中这三个儿女,自己内心就止不住翻腾,有千言万语想对他们说,可真要坐在一起,又无话可说。何禾尚好,还会撒娇,可过了这年节…… 自己这百转千回的思绪,只能到夜里和苏氏说一说,对旁人一概不敢多言,偶尔与文熙瑶对坐,也更像是父女之间相互关怀…… “哎——”何老爷子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伊士尧此时却放下心,向前凑了过来。 第廿五章 首探梁府 他盯着车里的大小礼盒,看到眼神快要无法对焦的时候。 何老爷子皱起眉头长叹一口气,伊士尧眼神迅速找回焦点,往老爷子身边靠了靠。 “您消消气,方才是儿子不知高低,胡言乱语。”伊士尧找准时机,再次道歉。 经过一番沉默的自我修复,何宁怎么也是一位已到知天命之年、明辨是非的人,更何况面对的是自己的儿子,就算一时生气,并不会真的怎么。 “今日,与我同去的是梁府,你给我留心着点。”虽然气顺过来,但语气仍然保持了一家之长的严厉。 伊士尧并不知道通常何贵在这时又要再触怒父亲一次,他只是按自己的想法“嗯嗯嗯”地不住点头。 何老爷子连接下来的怒斥都准备好了,结果被伊士尧的“嗯嗯嗯”生生摁了回去。 他捋了捋胡子,闭上眼睛想眼前的儿子确实有和平时不同的地方,甚至不像同一个人,但眼见为实,何贵这张脸还能有假。 何一把车停稳,伊士尧就听见他好像在对谁说话,“何家何宁老爷和何贵少爷求见梁公公,烦请通报……” 梁公公?!梁公公?! 伊士尧顿时出现身上各处隐隐作痛,两腮火辣辣地疼的幻觉,可能是刚来那天挨打之后的应激表现。 但他抱着一丝侥幸,恢复理智,主动开口问何宁,“父亲,何一所说这梁公公——莫非是那日在翊坤宫的梁秀殳梁公公?” 答案从何宁脸上已经显而易见,伊士尧的震惊和沮丧也显而易见。震惊是没想过需要带着礼盒,上把自己打到半死的人家里拜访,沮丧是人生地不熟、时代也不同,想逃也无处可去。 “方才说梁府,你没听见?”何老爷子再次戳痛伊士尧幻觉发生的地方。 “听见了,只是没成想……”伊士尧有气无力地回到。 “糊涂!普天之下莫非还有第二个叫梁府的地方?”何老爷子在何一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伊士尧失去前几次坐马车的新奇劲儿,慢腾腾地自己下了马车。 三人两马一车在寒风里伫立着,伊士尧环顾四周,这一片区域显得非常荒凉,没有任何烟火气,只有这座大宅子显得格格不入。 这大门远比何家和韩宅气派得多,颜色也和见过的灰白浅黑有明显区别,立柱和门都是暗沉的红色。 门口两只石狮比韩道济家门前的大得多,张着巨口,威严尊贵。 说不清等了多久,伊士尧只觉得自己的手指即将和寒风在温度上合二为一了。 又等了一阵,门口才出来三个人,一人领头,后面跟着两人。 领头的出来时一脸厌弃,见到何宁后很快转为满脸堆笑,“何老爷,我家主人有请您和公子到前厅一叙。” 何宁在风里也冻得有些难受,硬挤出一个笑脸,“有劳,有劳,请带路。何一,把车上东西取下来。” 何一手脚并用,干脆利落地从车里拿出大小十几个礼盒,放在自己坐的车板上。梁府出来那领头的朝礼盒努了努嘴,身后两人走上前,和何一一起把礼盒拿起,站在后头。 领头的指引了一下何宁和伊士尧,示意让他俩先行一步,自己在一旁跟着。 踏进梁府,伊士尧很快闻到一股道观、寺庙里的味道,烟熏火燎的气味又透着熏香特有的香气。 走过廊下,门口一洼水池边竟养着两只仙鹤,再一看水池中心的假山上还立着一只孔雀,有蒸汽从屋檐喷出,此处的温度和刚才的室外完全是两个季节。 整个门廊也是雕梁画栋,虽然画面不及皇宫的精致,但也相差无几。 门廊尽头拐个弯,在进过一间藏品堆满架子的房间,再向前走就是一间宽敞、门扉上雕满镂空的雄鸡、蝙蝠、鹤、龟,此外还有很多其它图案装饰在一旁。 最让伊士尧觉得不可思议的——每扇门上竟然嵌着一小面扑克大小的玻璃镜子。 这可是他来到明朝第一次见玻璃镜子,忍不住凑上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脸,何贵瘦削、肌肉上自带愤懑的脸被映在镜子上。 何老爷子在身旁用手肘撞了他一下,怒瞪着他。伊士尧很快缩回身体,领头的梁府家丁一脸鄙夷又想笑的神情。 “二位在此稍等片刻。”这人推开门走了进去,又在里面把门关上。就在门一开一合之间,一股奇香从里透出来。 伊士尧无法描绘这种味道,但直觉判断这绝非市面上的东西——因为第一天来这边,翊坤宫里的气息也给他带来过类似的感觉——闻过一口让人觉得无比舒畅,甚至内心有些膨胀。 哪怕被打得全身是伤,但那感觉依然能回忆起来。 隔着镂空的门,伊士尧看见那个梁府家丁对着屏风后的一个人点头哈腰,陪着笑脸。一转脸又恢复普通表情,向他和何宁走来。 “二位请。”家丁打开门,引他俩进屋,“稍候,婢女为两位更衣。” 正听到屏风后传来一句,“前光禄寺卿带着他家小儿,还能有什么事,呵。”虽然音量不高,但那种嗓门被夹子钳住的尖锐声音,一字不落地传到何家父子二人的耳朵里。 伊士尧觉得这人阴阳怪气,向前走了一步,准备回嘴,被何老爷子一把握住肩膀,拉回身边。 除了心里有极大不满,伊士尧更惊讶于何宁的手劲,明明已过半百,这劲道像是练过多年的力士才有的。 稍微平和一些后,伊士尧闻出一些奇香的道道,木质的味道里透着一丝不俗的脂粉气,细嗅,又有雪后大地被太阳照暖之后的气味。 虽然心里不爽,但这股温暖又阳光的味道让他有些上瘾,加上豪华异常的室内装饰和陈设,非常自然就能想到,这住所属于一个官至极衔、而且热衷于享乐的人。 这回,他和何老爷子只是稍微停留了片刻,很快就有婢女端着更换的衣服走上前。 伊士尧定睛一看梁府的婢女,突然感觉气血上涌,连忙移开目光看向别处。 第廿六章 一心不良 现代社会提倡,男女平权,性别平等。而针对男性而言,在日常生活中必须要减少对女性的非必要凝视——这是基础礼仪。 对整间前厅进行环视之后,伊士尧又开始了对房顶的探索,总之就是不能把目光下移。 起初他以为走进梁府,看见一汪有鹤有孔雀的水池时,那儿的温度已经是相当温暖适宜了。 而走进室内,温度更是像现代北方的暖气房,不光温暖,甚至有些冒汗,难怪要更衣。 伊士尧直挺挺地展开四肢,两位梁府婢女一前一后服侍他更换外套。 不只是梁秀殳的癖好还是室温真的到了这一步,包括帮何宁更衣的两位婢女,前厅屏风前、端着洗手盆与毛巾的两位婢女,身上除去遮盖重点部分的绸缎衣物,全都仅仅披着两三件薄纱。 婢女们年纪看上去都不大,面容姣好,加上不多的衣着透出隐约曲线,伊士尧想起有一年去敦煌看见的飞天仙女壁画。 一览无余四个字在伊士尧脑子里不停重放,出于现代人的基础礼仪,他把注意力转向建筑,无可厚非。 所幸更换的衣服只是一件淡红色的轻薄袍子,没有花去太多时间。 帮忙更衣的婢女退下后,服侍洗手的婢女走上前,盆里不只是水,还有花瓣,洗完之后手上留有花露的清香。 何老爷子的面部表情本来就不丰富,这时更加板着脸孔。 婢女分别把他二人引到屏风后,眼前的场景就算是伊士尧这会儿把眼睛扔出去也来不及了。 屏风后是一张宽大的雕花卧榻,虎头的扶手延伸处精细地雕着藤蔓,从这一面直视屏风,才看出木制框架里,里面镶嵌的是一整块薄玉。 榻上或坐或躺有五人,如果梁秀殳勉强算男人,那就是除了他,还有四个女人。 有搂着他的,倚着他的,也有在一旁果盘里翻找果物的,还要一个在斟酒,四人瞟了一眼何氏父子,慵懒地略微直起腰,用身上的轻纱略微挡了挡横陈的玉体。 伊士尧此时除了转身扭头看向自己后方,没有其它可供转移视线的方向,但梁秀殳那双死死盯住他的眼睛,又让自己不敢看向别处。 “哟,何公,近来安好?”梁秀殳主动移开眼睛,朝向一侧,依旧斜靠在卧榻的枕头堆里,用十分随意的语气问候何老爷子。 “多谢梁公挂念,老朽吃得、睡得。”何老爷子微微抱拳,嘴角露出一丝轻蔑。 “那就好,那就好啊,何公闲赋在家数年,想必对家中之事早已深有心得吧。”这太监话里有话。 “当然,近来更是平添了许多新的养鱼、逗鸟等玩闹之事。”老爷子把鸟字说得特别重,腮帮动了动,很明显是在咬牙。 “噢?方才从门前可见梁某放于池边之物啊。孔雀乃年节前,黔国公进献万岁十四羽中的一羽,万岁和娘娘赏与我的。”梁秀殳从榻上女人手里接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梁公平日为社稷操劳,亦有功劳亦有苦劳,上位既赏,理所应当。”何老爷子不经意间握了握拳头。 “哈哈,哈,听何公说话,就是让人心喜,你们几个先退下吧。”梁秀殳从榻上坐起来,胡乱扯起自己的衣服往身上一卷,被扶下地面后,遣散榻上的四个女人。 “别拘束,别拘束,何公光临寒舍,怎可让你一直站着,来人,看茶。”他含着半嘴漱口的水,边招呼婢女给何氏父子看座上茶。 茶刚端上来,伊士尧就闻出这茶是在尚膳监里喝过的罗岕,但从香味判断,品质强过之前喝的许多。 梁秀殳敞着衣服,手上拎着一挂梗青果大的葡萄,摊开两手,边摘边吃。 伊士尧嗅着茶香,总想确认一下面前罗岕茶的品质,就直接喝了一口,发出由衷的赞叹后,把茶放回远处,杯盖和杯子碰撞出叮铃的声音。 “呀,这不是何贵何大御厨嘛,梁某一时竟没留意到你,伤可都好了?”要不说何老爷子涵养确实非比寻常呢,伊士尧听完太监这句话,恨不得把手中刚放下的杯子拍在他脑门上。 何老爷子借喝茶和他对视了一眼,伊士尧心领神会,压着火,“伤已痊愈,多谢梁公公记挂,那日若不是您手下留情……” 把话说到自己说不下去的程度,这还是头一回。梁秀殳微微一笑,卷起衣服,也坐在桌边。 “这几日,来寒舍的人太多,本应前两日就与何公相见,哪知拖至今日。失礼,失礼。”嘴上说着失礼,语气里却是“你们就该等着”。 “无妨,无妨,本就是想携犬子给梁公赔礼,只要梁公得闲,老朽可随时登门。”怪不得一早就要出门,原来是这太监有意的,“略备了些薄礼,方才交与贵府几位家丁,还望梁公笑纳。” “何公客气了,梁某虽生活节俭,但也衣食无忧,何公太破费。”这屋一吐一纳都是那股连绵不断的奇香,梁秀殳这太监却说自己生活节俭。 这时,刚才四个榻上女子已经装扮完毕,说是装扮,其实就比婢女们加了几件头饰,多了一条披帛而已。 四人搔首弄姿地走过来,梁秀殳和她们又调笑了一阵。 其中一个捏着嗓子对梁秀殳说,“方才路过门廊,见一人和家中小厮撕打起来了。不知那人是谁,不过倒像是与何老爷一起来的那个家丁呢。” 何宁还没听女人说完,就大步走了出去,伊士尧紧随其后。 刚走到门廊,就听见何一的声音,“你们算什么东西,这也是你们拿得、吃得的?” 然后一阵摔打东西的声音,还有互殴的动静。 何老爷子一个箭步冲上去,一脚踹倒何一,双手各拧住另外两人上臂,将二人摁住跪在地上。 “何一,在他人府上,怎能容你胡来!”这声音比对伊士尧发火时的来得吓人得多。 何一捂住被踹的肚子,声音微弱,“这两厮擅自拆了老爷准备的礼品,还吃了许多……” 老爷子怒视跪着的两人,加重手力,鼻子里发出一声“嗯?!” 第廿七章 一口云酥 君子动口不动手,可君子远庖厨,意思就是厨子基本有事先动手。 何老爷子即将年满五十七岁,现在正一手捏着一个梁府的家丁,并对这两人怒目而视。 刚才狠踹何一的一脚,应该是力道没用对,何一斜躺在地面,捂着肚子。 见何一一时不能再说话,老爷子只能问手里二人,“所为何事?!” 声音异常洪亮,水池边的仙鹤和孔雀受惊,直着脖子叫唤。 其中一人忍不了上臂的疼痛,求饶似地看向何宁,又看了一眼梁秀殳。 梁秀殳假装没看见,走到一旁安抚起自己养在池子边的三只鸟。 何老爷子手上加了一把力,已经听得见他骨节上发出的声音,被攥住的两人嗷嗷大叫,跪求何老爷手下留情,膝盖在地上摩擦作响。 何宁也干脆,嘴里蹦出一个字,“讲!” 给梁秀殳递眼神的这人忍不住,开口说到,“何老爷家中送来的这些礼品,其中有一盒香气扑鼻的茶食,小的……” 话说一半,又去找梁秀殳的目光,装作看鸟的梁公公此时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似乎明白此时该说什么了。 “小的走路不留心,这一盒连同手里几盒被碰翻在地,其它礼品尚完好,唯独这一盒摔得粉碎……小的觉得可惜,便从地上取来吃了……” “谁知何老爷家中管家不依,就和我二人撕吧起来。”这人说完,唯唯诺诺地对几步开外的梁秀殳笑了笑,又恐惧地看向何宁。 “什么好东西!?”梁秀殳满嘴厌弃,但很明显不是针对自己的家丁,又马上改口,“什么好东西也配你们这些狗奴!” 何一这时缓过来一些,声音嘶哑,“老爷,并非如此,乃是此二人……” 何老爷子松开手里两人,扶起何一,并示意让他住口。何一会意,踉跄站起,靠在一边的墙上。 “梁公,此事皆为老朽对家丁管教无方,方才那脚权当教训,若梁公还未满意,此后当如何,这何一都交于你手。”何宁抱拳,对面无表情的梁秀殳说到。 “也罢,也罢,何公这窝心脚,非你家家丁,料想谁也承受不起,罢了吧。”梁秀殳摆摆手,地上的两人和渐渐围上来的梁府家丁都四散离去。 只有何一慢慢地走过来,把没有受到太大影响的礼盒擦拭干净,整齐码好。 唯独散落在地的那盒茶食,不知该怎么办,抬眼看何宁,何老爷子闭闭眼,何一用包裹茶食的纸当簸箕,抄起碎片,折叠起来放在胸前的衣襟里。 伊士尧看不过去,就径自走上前,帮着何一收拾起来。 梁秀殳朝身边四人中年龄看起来更小的一个撅了噘嘴,这女人忙一把拉起伊士尧,嗲声嗲气地说着此等粗事怎能让何公子做。又叫来两个家丁,要他们一起帮着收拾。 散落在地的还有一包几乎无损、相对完整的茶食,何一捧起来,带着哭腔,“老爷,这一包一口云酥,外面虽脏些,要不就赏给小的吧。” 何老爷子点点头,何一说完就拆开包装,取出一块吃了起来。 伊士尧好奇,但离得远又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何一手里拿着一个白里透着些灰色的长方体块块,那玩意也没有在空气里散发出什么特别香味。 只见何一拿起这块茶食,送入口中,几乎没有见到他发力咬动,糕点的一半像是自然脱落一样进入他嘴里,看不到咀嚼的过程,何一只是嘴巴动了动,咽下,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 在场的几人若不是亲眼所见这一幕,根本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除了何老爷子淡定地五指微弯,拇指和手指轻轻摩擦,一副自然的表情,其他人都恨不得能亲自尝试一下所谓的“一口云酥”。 梁秀殳见多识广,竟然也对这茶食有些兴趣,可碍于身份,头前又发生那等尴尬,更何况如何能取一个家丁手里、刚从地上拾来的东西。 那四位倒没有这些顾虑,唯一担忧的只是梁秀殳的脾气,不然直接就去何一手里拿了。 眼看何一已经“嗖嗖”两块酥下肚,直唆啰手指头。 伊士尧没有任何顾虑,也眼馋这一口,叫了声何一。何一小心地托着手里的茶食,一步一步走过来。 凑近之后,伊士尧看清“一口云酥”的全貌,忍不住笑了出来,心想不就是冻米糖嘛!冻米糖是在外旅游时偶然发现的江西特产,有个叫宜春的城市盛产这个。 他拿起一块,放在嘴边刚准备咬下去,结果手里的方块前半段直接就断在嘴里,连忙把另一只手当托盘垫在酥的下方,轻咬一口,又是毫不费力地衔在嘴里。 完全不需要咬和咀嚼,与其说是吃,不如说是喝。 一口云酥在口中微微一抿,就基本化为细小颗粒,再含一含,细小颗粒又化成香气四溢的更小粉末,最后慢慢消融在嘴里。 虽然一口云酥和冻米糖的形状并无二致,但吃下的感觉完全不同。冻米糖更加脆,需要把每个颗粒咬碎,才能体会到炒米和糖浆混合之下的甜香。 而手里的一口云酥,本身就是由颗粒组成,可以说一块酥就是甜香本身,看似固体却没有清晰的形态,难怪叫“一口云”! 虎口见方的酥块内含花生、芝麻、椒盐、糖粉,还有几味暂时吃不出来,每一味料的滋味都清晰可辨。 他又连吃了两块,津甜的酥块在这一点上确实和冻米糖相似,吃得急又吃太多的话,过甜容易齁住嗓子,茶食之所以为茶食,还是有些道理。 伊士尧正被喉咙里的酥粉卡住嗓子,不停轻咳,刚才嗲声嗲气的女人不知何时端来一杯茶。 他一气喝下,恢复说话功能的第一句话是对何老爷子说的。 伊士尧参考何一刚才狼吞虎咽的样子,抱着相当大的侥幸问到,“爹,这一口云酥的做法,您可曾教给过我?” 何宁轻轻一笑,“小儿,若你老子的技艺都交于你手,还怎能教育你?” 梁秀殳听闻方才落在地上的是何宁亲儿子都没吃过的茶食,忙换了一副不那么傲慢的面孔,对何老爷子说,“何公,刚才之事无妨,与梁某前厅再叙几句……” 第廿八章 一筹莫展 梁秀殳刻薄的待人之道在见过一口云酥后略有缓和,老爷子的脸孔也舒展了许多,跟随梁秀殳回到前厅,后面跟着伊士尧和四个女人。 被一团脂粉气包围,伊士尧觉得头晕目眩,不知为何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何禾时,那股脱俗的兰花味道。 回到前厅,婢女端上茶,梁秀殳摇了摇头,“换好的来。” 伊士尧刚沉浸在罗岕茶清晰的草本香气里,又听到竟然还有比这茶更好的,不禁有些期待。 梁秀殳沉默片刻,开口问起一口云酥的事,“何公,方才那一口云酥,梁某以前在宫里怎从未听过啊?” 何老爷子微微一笑,有些轻蔑,“老朽在家赋闲的这些年头,是日趋年老体衰,只得给自己做些适口、易消化之物,来配茶。这一口云酥,也是这两年才有的主意,特想给贵府备两件尝尝新,没想出了刚才的纰漏。” 梁秀殳脸上显得尴尬,“家中奴才不识好歹,梁某稍晚必要训斥。只是……吾等现在正喝茶,若能配上一口,想必极好,哎……” 伊士尧心里发笑,这讨要吃的,已经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不妨,不妨,何一!何一!”老爷子叫着刚才一路跟来,候在屏风外的何一,何一回应到“在”。 “方才礼盒中,有一四方带扣的半大盒子,替梁老爷取来。”想是何老爷子事先留了一手。 不一会儿,婢女从屏风外接过一个一捧大小的褐色漆木盒子,放在茶桌上。 还才放下,一股浓醇的香油气息卷着甜味扑鼻而来,何老爷子捋着胡子,像在等什么。 梁秀殳有些不耐烦,但看老爷子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也不方便把自己的焦急难耐表现得太露骨,手指却不停地在桌边轻轻敲动。 约莫过了一刻,婢女换了新的茶上来,这茶上来后,直接冲淡了礼盒甜香油的味道。 倒不是新茶香气有多厚重,只是像一汪清水突然投入几条锦鲤,水依然是那水,却多了许多活力。 礼盒就是那水,新茶则是那几条锦鲤。 “方才拿罗岕等下物怠慢何公,实在失礼,现请品品茶人薛冈所言,‘界与松萝兴而诸茶皆废’中的松萝茶。你,把琉璃套杯取来斟茶。”梁秀殳说着,让四人之一去拿杯子。 松萝茶入杯,先是闻到爽朗而扎实的自然香气,等茶中气泡少一些,浅绿色的茶汤像一杯液态的翡翠。 水汽消散,伊士尧端起喝了一口,入口苦涩,勉强能咽下去,却看见老爷子咂摸,连喝了四五口,于是学样也再喝下一口。 这次没有第一口那么苦涩,完全咽下后,突然感觉胸腔被打开、往里塞满薄荷一样。 刚才连吃两三块一口云酥带来的咽喉干燥,一时间烟消云散,只留下一股橄榄的风味和一口云酥的五谷香气。 他不由自主“啊——”的陶醉一声,猛地呼吸,感觉嗅觉都更加灵敏了。 何老爷子喝下面前的茶,“梁公,请。”边说边打开桌上的盒子,提手左右各有一个榫卯的搭扣,两手同时抠开搭扣,盒盖的半边就打开了。 掀开盒盖,甜香油的气味更加浓烈,像是有无形的手在往盒子里拉拽桌边的人。 他缓缓揭开包裹茶食的纸,“请品尝,这‘一口云酥’。” 一口云酥?伊士尧在想自己会不会听错了,眼前这黑不溜秋、点缀着白芝麻的方块,也是一口云酥? 见谁也没打算主动伸手,眼馋已久的梁秀殳小心地拈起一块,也是迫不及待地用手当托盘,“喝”下一口。 他觉得不可思议,眼睛张大,何老爷子看了看他,得意地拂了拂胡须。 周围几人也纷纷拿起一口云酥,吃下后露出了和梁秀殳一样的神色。 只有伊士尧细细在嘴里抿着,这黑色的一口云酥比白色多了些黑芝麻的焦糊香味,可多出来的这股清甜味道是哪来的呢? 不出半晌,这一小盒茶食配着一壶松萝茶吃完饮毕,梁秀殳轻咳两声。 “何公,这酥也吃了,茶也喝好,咱俩该谈谈正事了吧。” 何老爷子沉默片刻,梁秀殳了解他的意思,使了个眼色,四个女人和屏风内侧的婢女悉数离开,只留外屋两个,各站一角。 “梁公,此话不知从何说起……”老爷子少见地面露难色。 “何公休要多虑,梁某虽与阁下早年在朝中多有立场之争,但就事论事,梁某对何公并非有何不满。”梁秀殳说正事的面孔,让伊士尧觉得很怪异。 “梁公既出此言,老朽安心许多,其实今日,为吾儿何贵冲撞郑皇贵妃一事登门道歉,非梁公外,实在难寻他人能帮助老朽。” “何公说的可是鸡骨藏针一事?哈哈,藏针一事与何贵公子并无瓜葛,另有他人所为。娘娘命梁某查明之后就没再追究。” “娘娘大德!只是之后犬子为翊坤宫备膳之事……”老爷子此刻的语气是伊士尧认识他这些时间以来最弱的。 “皇贵妃既不追求,人事自然无调整,何公着实多虑了。”想不到梁秀殳是个遇强则强,遇弱则弱的人,听到何老爷子的语气变缓,自己也弱下来。 “若如此,尚好,老朽只担心犬子不识好歹,一时冲动,做出自毁前程之事。” 梁秀殳默默点了点头,看向伊士尧,“何公如此为你考虑,且莫再做伤他之事。” 伊士尧内心很复杂,一方面能理解何老爷子的爱子心切,另一方面明明被打得半死的人是何贵,可为什么听起来像挨了毒打,还得罪了别人。 他一边默想原来“冒犯”在这个时代是件这么严重的事,一边朝梁秀殳“梁公公说的是”。 本以为这次梁府的拜访到此为止,结果何老爷子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反而是皱着眉头,沉吟半晌,欲言又止。 梁秀殳似乎知道他还有话没说,也按兵不动,等着对方主动开口。 这时,站在屋角的一个婢女走上前来,对梁秀殳耳语几句,他喜上眉梢,露出怪异的笑容,“没听见!大点声说!” “禀、禀老爷,午膳的材料都得了,后厨正想问牛肉如何料理。”婢女声音虽然提高,但依然带着些许颤抖。 梁秀殳想都没想,又或者早就在盘算着这件事,一句话脱口而出。“何公、何贵御厨,二位即在此,有无上好食谱可借梁某一尝啊?” 第廿九章 一展牛霖 有些事自然发展得过于顺畅,就会让人产生一种被策划过的错觉。 就像气氛尴尬时,何一和梁府家丁打起来,然后发现了一口云酥,接着气氛缓和一些,吃完茶要到说正事的时候,午饭时间又到了。 到午饭时间也就罢了,正好后厨不知道怎么做牛肉,面前又坐着两个御厨。 伊士尧深刻感觉,这就是梁秀殳已经写好的剧本,一直在随场景变化微调细节而已。 而目的很清楚,既然何家有事相求,他梁某人也要充分利用这样一次机会,享受有求于他的人可以提供的一切。 而作为求人的何氏父子,此时能做的就只有正面回应梁秀殳。 “敢问梁公,今日之牛肉来自何处?”何老爷子明白现在根本不是对一道菜的要求,而是对他和何贵的要求。 他与何贵比起常人也无过于出众之处,只有料理之法略胜他人一二。 “今日之牛肉为黔国公进献万岁,赏于我家老爷的安顺州黄牛肉。”不等梁秀殳说话,婢女直接回答何老爷子,声音显然自在许多。 何老爷子当然不会惯着下人无礼的举动,继续对着梁秀殳说,“梁公,牛肉来自何处啊?” 梁秀殳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抬手给了婢女一耳光,婢女跪在地上,不敢言语,退了出去。 “是安顺州的黄牛肉,何公,”另一个婢女取来擦手的方巾,为梁秀殳擦了手,“安顺州地形起伏、雨水丰沛、草地甚多,故黄牛生长极佳,肉质紧实,风味十足。” “自然,这些不与阁下说,何公听到安顺府应该就已知晓。”梁秀殳不无挑衅地又加上后半句。 “梁公能说明,当然更好些,安顺府黄牛滋味绵长,生切用铜锅涮煮,蘸上作料食用,配上一壶竹叶青露酒,岂不美哉。”何老爷子没有理会挑衅,但听他说出的话,也不是很想真的为梁公公下厨。 “万岁所赐生牛,整头足有五六百斤,以梁某后厨,怕是明日也吃不上这口牛肉。”梁秀殳笑说,一脸横竖都要何老爷子为他做饭的奸相。 伊士尧听到黄牛肉,脑子里和何老爷子想的差不多,鲜牛肉切片,涮进锅里,可不就是潮汕牛肉锅吗。本来想自己表现一下,一听原来是一整头没有分割的牛,赶紧缩回才挺起的胸,坐在一边假装喝茶。 “何公,梁某直白,阁下既有事相求,梁某也是逐利之人,不会平白无故允诺于人。今日若何公能做出一道让梁某感叹的菜肴,梁某就肯听何公想说的另一件事。” “梁某于何公实无所图,论金银钱财,梁府甚于何家多矣;论品级,自不必多说;唯独一样,何公可许与梁某,更甚于其它。” “往日,阁下在光禄寺为宴席料理,别人做的,万岁只浅尝一口,唯独何公做的,上位愿多吃许多。今日,尝到何公的‘一口云酥’,梁某竟在填满口腹之欲上,甚于万岁,虽无造次之意,倘若何公能用这黄牛肉做出一道本朝未记载有的佳肴,梁某也遂愿了。” 梁秀殳说到激动的地方,嘴和连珠炮一样响个不停,直白地说出自己的要求:吃到皇上吃不到也没吃过的东西,感受一刻超越万人之上的感觉。 本来以为何老爷子会不屑一顾,没想到,他老人家哈哈一笑,“梁公既直言,就请梁公带路,前往贵府后厨。” 走完去往梁府后厨的后半段,伊士尧才明白为什么附近会显得荒凉——如果在闹市区划下这么一大片地用做自己私宅,别说是梁公公,就算是土地公公,该法办也要法办。 后厨的样子更是惊人,不光食料、用具、配员可以和自己待过的尚膳监荤局有得一比,从大小、采光、装饰上只有过之,没有不及。 溜光的花梨木案板上,躺着一只去皮去头去蹄去尾的整牛,两个似曾相识的人——可伊士尧拼命想也想不起在哪见过,正站在案板边对着几百斤肉犯难。 何老爷子径直走过去,用手摸了摸牛肉,不出水、非常粘手,伊士尧心说这么新鲜的牛肉,这个时代是怎么保存,才能从大老远的贵州运来。 就算梁府的厨房配置再高,要赶在午饭之前吃上烤全牛,也是不现实的,伊士尧在脑子里打消关于牛肉做法的第二个念头。 “你,还有你,还有贵儿,来,把牛抬一抬。”何老爷子指挥三人,把牛一侧的脚抬起,翻出胸腔一侧的脊骨。 “牛刀!”何老爷子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一个拣菜洗菜的婆子抓着一把双手才能拿动的尖头宽刀,交在他手里。 何老爷子双肩甩开进梁府之后换上的外衫,脖子上粗筋暴起,大喝一身,从牛脖子处一路向下,划至牛尾,“展!” 他让抓着牛一侧的三人向相反方向掰,整牛被平摊成“土”字型,呈在案板上。 伊士尧这才注意到,何老爷子内衬的衣服外若隐若现地显出了筋肉分明的手臂,同样的手臂,他只在韩道济身上见过,一时间肃然起敬。 “此处,与此处,谓之曰牛霖肉。”何老爷子用刀的尖头,指向“土”字一竖与底下一横交界的两角,靠近牛后腿根的部分——有两块浑圆的精肉。 伊士尧脑子里闪过潮汕牛肉的部位图,有脂肪部分的叫五花趾和五花腱,这两部分纯瘦的应该是腱子肉。 这块肉没有油脂,不香,但牛肉味足,卤、烤、煮、炖、焖都不错,但这些普通吃法想必梁秀殳也看不上,不知何老爷子想到的能让他惊艳的做法是什么。 想不到梁秀殳先笑出来,“此肉梁某在宫内吃过,若非久煮,肉坚且柴,味同嚼蜡。何公如何许多好肉不选,偏偏选了此处。” “肉坚且柴,味同嚼蜡——贵儿啊,现如今连尚膳监也不能料理了么?”何老爷子借这句话反着嘲讽了一下梁秀殳。 伊士尧嘿嘿一笑,心想这事与自己可无关。 把梁秀殳硬生生哽住之后,何老爷子打开双肩,发出和年龄极度不符的咔咔声,“梁公!这道‘一展牛霖’送与你了。” 第三十章 能屈能伸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一基本素养的确很重要,但对比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一点来说,守信用,可以往后靠一靠。 何氏父子志得意满地从梁府退出来,在回家的路上对着老爷子手舞足蹈地复习在后厨的情形时,伊士尧想到了这一点。 隐忍有时确实让人觉得委屈,但隐忍到极限,可以反制别人时,带来的爽快程度是任何时刻都不可比拟的。 这事得从两个时辰以前,梁府后厨的那道“一展牛霖”说起。 伊士尧以自己以往吃潮汕牛肉的直觉评价,他也不信耐煮如牛腱子肉的食材,老爷子能在短短一两个小时内做出什么好味道。 不过何老爷子的强健体魄和肌肉,伊士尧是见识到了。 他吼出一声“一展牛霖”的时候,正麻利地从牛后腿上卸下两块半球形的精肉。 伊士尧正犹豫需不需要给何老爷子搭把手,没想到对面突然丢过两条里脊和整截牛尾来,“一个庖厨,站在膳房就干看着?!” 何老爷子头也不抬,利落地收拾好分割里脊和牛尾后的残渣。 伊士尧心领神会,把袖子挽起,扎好系带,要来一把厨刀。 就在他快速地把牛里脊改好刀背宽的薄片,挂上蛋黄浆,拍好面粉时,何老爷子很低沉地说了一个字,“汤!” 伊士尧看到老爷子手里的动作,揣摩了一下,顿时明白。 何老爷子这时在用剔骨刀贴着案板,像削苹果皮一样,用牛霖肉压着案板滚着切,把半球形的牛霖剔成两张巨大的平摊薄片。 伊士尧不知哪来的灵感,又或是身体的条件反射,连忙取来炖汤的药材和大料,三下五除二地调配好,然后提手拿起砍骨刀,向下猛砍,分割牛尾。 而老爷子这边,已经用各种作料将牛霖薄片腌渍起来,见伊士尧还在费劲地砍骨头,一把从他手里扯过牛尾,抄起牛刀,干脆地把一米来长的牛尾斩成十余段,用刀推到伊士尧面前。 伊士尧不敢慢一步,取来冰水,把牛尾搓洗干净,和大葱、小葱、生姜、黄酒一起投入砂煲。 老爷子看在眼里,赞许地微微点了点头,自己找来两根擀面杖,抄在手里,青筋暴起砸向案板上牛霖薄片,一轮响动引来了家丁、婢女、梁秀殳的小妾们。 腌渍料被捶入牛霖的纤维,牛肉血色明显更深一些的时候,他才停手。 砂煲的盖子被沸腾的汤顶起,咯噔作响,好在伊士尧在尚膳监学会了控火,撤下几根燃烧的木柴,拉动风箱,改为小火,慢炖牛尾。 整个后厨被牛尾鲜香混合各种香料的水汽充满,“入锅!”老爷子只说了两个字,眼睛看向拍好面粉的牛里脊。 伊士尧架起锅,放上半锅油,开始炸制牛里脊,在场众人都被四散的五香粉味道迷住,发出赞叹声。 里脊薄片炸成枣红色捞出,他把事先调好的酱汁入锅加热,再倒入炸好的里脊,“酱烹酥炸牛里脊”就得了。 还没等他动手,老爷子深深地吸了一口后厨的水汽,便走到灶台边取来砂煲,将汤一气淋在牛霖薄片上。 牛霖肉迅速变成灰色,水汽里又多了一分生猛的牛肉味。老爷子把砂煲交给伊士尧,伊士尧把牛尾一一取出,还剩余一些汤底全部倒出,加入大量葱姜蒜末、酱油和糖,最后撒入精盐,调成蘸料。 老爷子最后一步取来一根木棍,像晾衣服似地挑起巨大的牛霖薄片,用刚入火没多久的荔枝木放在底下,熏蒸牛肉,差不多时,在圆形的大盘里像被子一样叠起。 几乎同时出菜的滋补牛尾、酱烹酥炸牛里脊还有“一展牛霖”——何氏父子二人在一个时辰里,共同完成了午膳的三道牛肉大菜。 梁秀殳和自己的家丁、婢女、小妾一样,被整个料理过程惊地合不上嘴。他自己在宫中多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见过御厨准备膳食。 原来还想随意挑点毛病,讽刺一下父子二人,现在的情形,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接下来的品尝过程,自然不需赘述梁公公的吃相。 只是在吃一展牛霖的环节,梁秀殳被自己说过的“肉坚且柴,味同嚼蜡”狠狠嘲讽了。 牛霖被击碎的纤维和渗透进去的调味,让堆叠多层的这道菜用筷子一夹即断,每一根纤维都有充足的丰富滋味。 配合牛尾煮出的高汤,油脂香味加上牛肉本味……不出一刻,这道菜被他和四位小妾一扫而空。 “何公,这一展牛霖……”梁秀殳不经意被牛尾汤的胶质缠住,咂吧了一下嘴,顿了顿转而说起另一件事,“阁下不讲,梁某也知另一件事。” 他挥挥手,示意膳房里的其他人离开,“想必是何公小女——何禾选妃之事吧。” “梁公在名册上见了?”何老爷子听到梁秀殳这么说,倒也洒脱。 “时隔十年,又在储秀名册上见到何家的姓,如何能不格外注意,”梁秀殳挑拣同样炖得酥烂的牛尾碎肉,时不时瞟一眼伊士尧,“何贵御厨深得何公真传。” “梁某是逐利之人,此话只对你二人说,以何公长女何汀当年的资质,进九嫔,无可厚非!” “若能助何公小女入选,于梁某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可如今这事,梁某确实无计可施,何公也知郑皇贵妃的秉性……” 何老爷子很快打断他,“非也非也,老朽全无此意,只是望到选秀那时,梁公择机与吾儿何贵偶通有无。若小女有需,在宫里也有人照应。” “原是此事!何公顾女心切,梁某晓得了。”梁秀殳已经全无两人刚进梁府时的傲慢。 何老爷子此时笑得很悠然,伊士尧想起不久前想要冲入屏风内的对峙,顿觉老爷子不仅厨艺了得,有一身练家子的体格,还属实是有大智慧之人。 伊士尧在车里回顾进梁府的一幕幕,边不由自主手舞足蹈地还原起当时老爷子料理的情形。 何老爷子在一旁轻松许多,责备到,“竟不似以往的沉稳!如此轻浮!”却全然感觉不到何贵身体里,已不是往日那个何贵。 伊士尧却顾不得这么多,脑子里全是梁秀殳不停吞咽,连话都顾不上说的场景。 何一虽然受了伤,但有何老爷子为他出头,全然不觉得委屈,反而觉得有些骄傲。 他隔着帘子,借和伊士尧说话的机会,变着法儿地赞叹何老爷子,“多亏少爷今天一道来了,不然老爷又要多忙几刻,才能让梁公公服气。” 何老爷子对这句话很受用,也借着和何一说话的功夫,教育自己儿子,“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非常人也;为大丈夫者,能屈能伸。” 伊士尧依然显得十分兴奋,甚至突然有些癫狂,四肢也几乎不受自己控制,在空中乱甩,脑中意识浑浊,一片空白。 何老爷子惊觉不妙,连忙让何一把车停下,而此时的伊士尧已经口吐白沫,倒在车椅上。 第卅一章 乱魄迷香 伊士尧一倒下,平添两份紧张的人有三个:何汀,文熙瑶,何禾。 一份紧张是出于家族情谊,另一份是不知倒下这人醒来之后,会是谁。 而此刻伊士尧的意识不知游移到哪儿去了,只觉得眼前白光泛滥,有几个人影,还有不间断但节奏很慢的“嘀——嘀——”声。 何老爷子和夫人焦急地等待郎中诊断,又是翻看五官,又是号脉,又是听鼻息的。 一会儿说何少爷一切皆常唯独身体冰凉,一会儿说就是有些肺热,但都不打紧。 但在一旁的其他人看来,何贵眼下的状况和半死无异,僵直地躺在床上,呼吸时停时有。 何汀的第一反应是伊士尧会不会在梁府触碰过什么异常的东西。何老爷子回忆到,父子二人进梁府之后几乎寸步不离,所食所饮之物也都一样,料理时厨具、案板也无不妥。 她暗暗想到,如果接触到的东西都没有异常的话,那有异常的只能是人了——何贵身体里的那个人出现什么情况了。 突然何贵平躺在床上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闭着眼一声不吭,脸上的表情非常痛苦,面部扭曲。 一下把周围的人都吓着了,郎中连忙躲开,不停地嘴里念着,“此非病症,此非病症,此乃中邪之相。” 夫人急得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何老爷子把郎中打发走,返回一路都在唉声叹气。 伊士尧意识见到的画面,就像镜头反复调整焦距那样,开始非常模糊,又短暂清晰了几秒,然后恢复模糊。 他的面前立着一面哈哈镜,这一侧是自己,镜子里波纹似的倒影是何贵,何贵摇摇晃晃从镜子里走出来,自己反方向走入镜子里。 才察觉到这一切都很诡异,伊士尧忽然下落,不受控制地往下猛坠,最后落在一张铺好白布的病床上,身边是自己的父母还有医生、护士。 他心中一喜,猛地坐起来,和凑近过来察看的何禾头撞上头,何禾疼得直嘶啦嘴,文熙瑶把她搂过,揉着撞上的脑门。 夫人的眼泪还没有停下,嘴巴却惊讶地张大,发觉有些失态,用手绢挡住嘴抹了抹眼泪。 伊士尧没有防备,也撞得眼眶泛泪,双手捂着,何汀先一步走到床边,“小贵?”试探地叫了他一声,握着伊士尧手腕的手却在示意他如果不是何贵,就给个反应。 伊士尧尽量以其他人察觉不到的方式轻微摇了摇头,嘴里答着,“啊,真疼啊。” 何禾嘟起嘴,“你撞的我,我都还没说话!” 文熙瑶温柔地安慰着何禾,用眼神和伊士尧确认身份。 “贵儿啊,你可把为娘吓去了魂!”夫人哭着扑到床边,何汀让出位置,“究竟是如何,我儿才突然晕倒的……”一面不放心地攥着伊士尧的手,一面安排下人去熬参汤。 头上的阵痛过去,伊士尧双手向后撑着床,反复确认眼前并不是刚才看见的病房,四周围着的自己爸妈和医生护士。 不知自己叹了一口气还是舒了一口气,节奏正和闻讯赶来、站在门边的何老爷子呼气对上,伊士尧和他对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爷子眼神则是露出一线慈祥,转身离开。 伊士尧喝完参汤,借故要休息让众人离开,对着何汀轻咳了两声,何汀会意,走在最后留了下来。 带上门之后,伊士尧赶忙问发生了什么,何汀把郎中说的话和何贵身体的奇怪动态告诉他,又问到底怎么回事。 伊士尧沉思片刻,说一切只是自己的猜测,昏迷中的一瞬,他回到了现代。 虽然何汀理解不了什么叫急救、呼吸机、护士,但她听明白是伊士尧的意识短暂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了,也有疑惑,就是为何何贵的意识没能回到自己的身体。 伊士尧说不知道,自己也是猜的,不过病床前的画面太真实了。 两人又交流了这天在梁府内,何老爷子与他二人,给梁秀殳吃一口云酥和做一展牛霖的经历。 “爹的厨艺又进一层,咱俩……我是真赶他不上啊。”何汀在一旁感慨。 伊士尧听到何汀中途改口,没有理会,只是接着说,“对了,做这些都是为了何禾进宫选妃的事,你知道吗?” “不知,但能猜到一二,以何禾的心气,她很难看得上常人。” “你说会不会有可能,是说或许啊,带着替你抱不平的成分?” 伊士尧昏迷苏醒之后,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什么话都敢随便说。 何汀没有马上回答,也没再理会他,嘱咐了几句要他好好休息。 伊士尧觉得自讨没趣,可感觉心里总有什么想说的在呼之欲出。 何汀离开房间后,伊士尧躺下后一直睁着眼,直到听见有人在轻轻敲打木门。 他晃晃悠悠地开门,一股熟悉好闻的兰花味道扑鼻而来,刚想到是何禾,却发现门外站着文熙瑶。 在梁府被那些个美艳却凡脂俗粉的婢女、小妾洗过眼之后,看到清新脱俗又有些忧郁之美的文熙瑶,实在是惊喜。 她也不进屋,只是在屋外给伊士尧递了壶茶,说是“定神茶”,就走了。 伊士尧接过茶,一脸疑惑,见她人很快离开,也没有再说什么。 而另一边,梁府内,小妾正在对梁秀殳撒娇,说这几日皇贵妃赐的熏香味道虽好,也贵气,但不知为什么吸入之后总是容易一觉不醒。 梁秀殳轻托她的下巴,笑说连皇贵妃赐的东西都敢嫌弃,胆子也是变大了。说着就要往小妾身上拱过去。 其他几人也说闻过这香之后,入睡时神智飘忽,睡去之后经常一夜无梦,醒来却又不定时。 说着说着,还拉过周围几个常在身边伺候的婢女,挨个询问,也都说这香确实容易让人深睡,耽误平日劳动。 梁秀殳被几人纠缠地烦了,“你们这些女人……你去把小伍、小漆叫来,从厢房柜子里,把娘娘年节赐的‘定魄香’拿去膳房大火烧了吧,等烟排尽,再备菜做饭。” 说罢,又和几个小妾缠绵起来,膳房不一会儿冒出浓烈奇异的香味,久散不去。 第卅二章 定神界茶 癫狂、平和不能算是持续的精神状态,而是相互交织、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瞬时效应。 这是在喝下定神茶之前,伊士尧一直以来认为的事实。和“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享有同样的真理地位。 可喝下茶后,他感觉自己内心那种有话要不断涌出来的感觉消失了,甚至开始平静地反思不久以前对何汀说过的几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有些懊悔当时的口无遮拦。 又回顾了一阵自己突然变异常的情形,思考在梁府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其解,只好作罢。 从梁府回来的车上晕倒,折腾到现在,已经临近傍晚,家丁在点亮房檐上的灯笼。 夫人房里的婢女来问过伊士尧状态可好,如果精神尚可,就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他想着还要为定神茶,当面给文熙瑶道谢,回答稍后就去。 壶里的定神茶只有不到五茶杯的量,喝到最后大半杯,伊士尧觉得浑身越来越酸痛——白天的厨房劳作和昏倒后的一阵折腾,这时才反映在身体上。 即使身体酸痛,他并未感觉到特别多不适,也没有影响到四肢活动,相反在精神上,却更加清醒,一天下来,滴米未进,这时格外饥饿。 伊士尧苦笑地自言自语,来明朝真是没有正经吃过两顿饱饭。 翻了一会儿书架上的书,对着笔筒里那个不知所谓的器具发了会儿呆,他又想起昏迷之中看见的爸妈的脸,那么真实,触手可及却最终相隔百年。 莫名地感觉有些伤感,屋外稀稀落落的几声鸟叫和家丁、婢女们忙活的声音又无时不刻在提醒他,似乎再也没办法回到过去(其实是未来)了。 “少爷,夫人唤您去吃饭。”婢女在屋外的一声呼喊打断思绪,他“嗯”的一声拉开门走了出去。 室外比室内冷得多,就算嗅觉有些麻木,走到夫人房前却发现什么饭菜的气味也没有。 还是一个路过的家丁说今天晚膳移到中厅,他才又紧赶慢赶,小跑到中厅。 却发现其他人都还没到,只是露天的中厅中央摆上了一张中间挖孔的台面,孔里放了一口里面滚着汤的铜锅,周围放满了各色新鲜的菜肉,两个婢女和一个家丁在摆放餐具。 身后家丁小声地请他移步,一人端着一大盘汤菜走到桌边放下,伊士尧没看清之前,就清晰地辨认出盘里浓浓的药材和鸡肉的味道。 馋虫在腹中蠕动,何禾蹦蹦跳跳地绕到面前,学着他抽搐的样子做了个怪样,紧随而来的文熙瑶戳了一下她的脸蛋说“别淘气”,向伊士尧问过好,寒暄了两句。 过了没多久,太太扶着何老爷子走了过来,老爷子步伐稳健,但走得有些慢,一定是在梁府料理时用力过猛,年纪上来多少还是有些影响。 何老爷子指了指几人让他们入席,特意让伊士尧坐在他身边,文熙瑶会意,空出了自己的位置,向何禾身边挪了挪。 夫人提议,“铜锅涮肉,需饮些酒才好。” 何老爷子点头默许,又开口说到,“今日在梁府办成一件大事,”他看了看何禾,“确实值得庆贺,要后厨备些鹿茸药酒来,如此贵儿喝了,会好些。” 说完捋着胡子,和伊士尧对视了一眼。 人都到齐,唯独缺了何汀,伊士尧准备差人去找,就看到几个家丁,手拿陶杯,捧着一个奇怪的带盖器皿,前簇后拥地围着她走了过来。 何汀一身厨娘大半,快到桌边,解下了围裙和头巾。“大家怎么都没动筷,吃呀。” “我们都在等桂禾汀楼的何掌柜入席呢!”何禾坐在位置上跳着说,逗得一桌人都笑了。 “小丫头胡闹,”何汀大笑一阵坐下,隔着桌子看到伊士尧,问到,“可好些了?” 伊士尧回说好多了,只是因为之前一顿胡闹,四肢有些发酸发紧。 “这可正好,晚上特意拿了两只清远县的活鸡,做了一份清蒸鸡,你多吃些。”何汀指着桌上的汤菜说,并让婢女拿下去改成几份再盛上来,还嘱咐她们给少爷多备些药材和鸡肉。 “这清蒸鸡……可是……”伊士尧支支吾吾,不知该问不该问。 “就是先前让你在翊坤宫挨了打的那道菜!”何汀虽然嘴上在笑,语气也洒脱,但眼神里还是有一抹伤感。而且,伊士尧很确定这抹伤感不是来自对他受伤的心疼。 喝下一口汤、吃下一块肉,伊士尧才明白那食谱花去几十斤肉和骨头的意义何在了。 口中鸡肉的滋味完全不亚于那天在韩宅吃下的滋补河豚,吃河豚毕竟有点到即止的必要,就算皇帝也不可能、也不敢吃河豚到饱腹,可鸡肉不同,吃多少也不会因为时价而心疼,也不会因为担心毒素而提心吊胆。 “食谱我可改了,用滋补药材替换了不少配料,珍珠母、合欢皮、石菖蒲……”何汀如数家珍地说着各种药材的名字。 “原本清蒸鸡就可作药膳之用,如今用药材配料,甚好,甚好。”何老爷子尝过,也在一旁称赞。 这一句关怀来自夫人,“贵儿,今日铜锅涮肉汤底也放入不少养血安神、祛风通络的药物,你可多吃些。” 伊士尧一时受宠若惊,心底又泛起一股“他人越关心,自己越想远离”的物极必反的违和感,勉强笑说,“不过是昏迷而已,从中午熙……二娘送定神茶,到现在大家又是药材又是药膳的,我感觉有些受不起。” 他沉浸在那种违和感里,体内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压制他,完全忽略口中说“定神茶”之后,半张饭桌都陷入了寂静。 “贵儿,你方才说的可是定神界茶?”夫人嘴上的话是对伊士尧说的,眼睛却看向文熙瑶。 文熙瑶却闭口不言,手上的动作却像紧张有了实体,指尖不住地捏动。 何老爷子也停下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放在餐盘上,看向文熙瑶。 何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把碗里的东西吃尽,也放下筷子,手无处安放地搁在腿上。 “前些年犯病时,用的,剩了一些……”文熙瑶脸上失去一贯的神采,只剩下胆怯。 伊士尧不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什么,也停下手中的筷子,看向早就静止了的何汀。 整张桌子只剩下铜锅内的沸汤在“咕嘟咕嘟”冒泡。 第卅三章 不宣之秘 万历十四年,已经过去近十七个年头了,文熙瑶作为本与何家不相干之人,住进何家也已十六年有余。 她自己出生那年,正是节俭而仁厚的明穆宗临朝——节俭、仁厚这些优点都是由他人评说而得的,或许如此。 可对她而言,家道中落、家族崩塌这些本应出现在乱世的事情,全都发生在那几年。 她本姓田,家中虽非名门望族,田父却也官拜从三品,在江南做了个都转运盐使司,一家和睦,父亲温文尔雅,母亲秀外慧中。 彼时田父偶然在南京,与时任南京礼部尚书的赵贞吉相识,相谈甚欢,相见恨晚,成为一对忘年交。两人常有书信往来,家事、国事无所不谈。 然而,坏也坏在书信之中。 隆庆(明穆宗年号)三年,赵贞吉以六十二岁高龄进入内阁,在多项政见上与内阁高首辅不和,政见不一致导致朝外冲突激增。 在一封和田父的书信中,赵贞吉写道,高首辅非值得信任之人,独断跋扈,常回避关键问题而左右言他。 田父自然在书信中只能好言安慰,却不知道赵贞吉没有在书信中把事实说全。收到信的第二年,隆庆四年末,因为赵贞吉在言官甄选和晋升一事上与高首辅意见相左,罢官请辞。 赵贞吉返回家乡后,高首辅开始着手清除朝中与赵尚书意见相仿,或是与他平日交好者。 田父首当其冲遭到打击,贬官,一贬再贬,而后革职,又诬陷他在任上办事不利,查抄家产,贬为庶人。 在一连串的打击中,田父不堪其辱,留书一封,自取白绫一条挂于房梁,身亡。 后来田母带着还没满周岁的田熙——也就是后来的文熙瑶,投奔到亲戚家中,因为田父的事,母女二人受尽冷眼。 终于田母也在家里出事的两年后,郁郁而亡,双亲殒命,只剩涉世未深、区区两岁的田熙一人在这世上。同年,穆宗驾崩。 田熙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很招人疼,但同样也因为家庭因素,被亲人疏远,都不尽家长之责。 所幸有与父亲交好的赵祖公一家收养,赵贞吉正因皇帝去世深感伤痛,患上咳嗽不止的疾病。只能带着小小年纪的田熙在家识字认文,田熙稍大一些时,浅尝琴棋书画,也略通。 小田熙还有一个他人妄想拥有的才能,虽都是些悲惨往事,但她能清楚记忆两三岁前,父母如何亡故,亲友如何抛弃的事。 但每每想起,就会头疼欲裂,需要定期服用草药才能缓解。 在赵宅,田熙结识了赵贞吉的一位门生的家中公子——王易朗,王易朗长她十岁,两人经常在一处玩闹。 田熙一共在赵宅生活了四年,一天赵祖公在书桌前整理书稿时,端坐而逝,那一年田熙才六岁,又被迫开始在各位亲属家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使她的性格发生很大变化,冷漠、少言寡语、对自己喜欢的事异常执着。 直到有一日在闲逛中,遇到小时玩伴——见面时已入朝为官的王易朗,两人一见如故,田熙长于其他姑娘的才华、俏丽的外表也深深吸引了他。 两情相悦,田熙十六岁未满就加入王家,家中公婆知书达理,对这位生世坎坷的儿媳十分怜爱。为此,田熙毅然改名王田氏,王易朗希望她念及自己两亲,又留下一个熙字。 王田熙认为自己坎坷的一生终于在王家落下帷幕,可自己以为的幸福只持续了不足一年。 万历十三年末,郑贵妃也就是一年后的郑皇贵妃又育有龙种,万岁大喜,悄悄与郑贵妃许下诺言,若此子为男,必将立为储君。 众臣闻此风声,纷纷上疏表示反对,有言辞激烈者更是直接把苗头指向后宫郑贵妃,开始了言语讨伐,王易朗就是其中一人,他认为自古以来,嫡子为储,才能免除后续同族夺嫡之苦,并痛斥当时与万岁私定密誓的郑氏。 争斗中一定会有牺牲品,一些大臣成了万岁和内臣的众矢之的,王易朗就是其中一员。 王易朗双亲不幸在不间断的调查、取证、审问、质询中撒手人寰,他本人也因牢狱之灾,身体受损,就在他被折磨得毫无求生意志时,却意外得知王田熙有了数月的身孕。 绝望之所以为绝望,是因为希望在前,王易朗正为王家终于有后而感激涕零的后几日,朝廷下达对挑起“争国本”的“始作俑者”杀无赦的指令,王家男丁无一幸免,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身怀六甲的王田熙若此时进入教坊司,胎儿难保也罢,但必将永失自由,王易朗悲天悯人却无法挽救自己的妻子。 终于在狱中血书一封,用供认“同党”的举动换来好友何宁的一次探监,将王田熙之事嘱咐于何宁,几日后,王易朗被行刑。 几经波折,王田熙终于在进入教坊司前,得以解救,却无法再见到王易朗一面。 何家、何宁夫妇为掩人耳目,花了很大代价为王田熙改籍,重做黄册(户口),田熙三更其名,取名为文熙瑶,文为王谐音,熙为纪念双亲,瑶为“摇”——自己风雨飘摇的一生。 多重打击使她的头疼症愈演愈烈,四处求医皆说用药可能影响腹中胎儿,最后在寻医问药途中遇到一位赤脚僧。 赤脚僧听闻文熙瑶的经历,赠了个方子曰“定神”,是由锡兰传入的一味镇定神志、清除杂念的药物,但该药不可多用,多用则成瘾,成瘾则难戒除,且对身体脏器有巨损,每次用量必须精确控制。 何家拿出财物回赠赤脚僧,如何都不收,只留下一句难以参透的“自救者救人,救人者不可自救”,扬长而去。 使用定神之后,文熙瑶的状况有了很大改善,头疼不再频繁,也不太能完整想起幼年的事情。 起初用药时没能把握用量,导致文熙瑶在生下何禾后,成瘾了相当长时间。意识清醒,却无论如何都要平白无故食用定神。 何家无法,只能减轻用量,用诸茶之顶——传闻有解毒功效、无论是滋味还是香气都是茶叶顶级的界茶,冲服定神。 如此过了几年,瘾症去除,她也远离定神。大家都以此药为戒,不敢再用。 可如今文熙瑶却擅自主动给伊士尧喝定神界茶,让何老爷子和夫人大为光火,若是成瘾,岂不是毁掉何家唯一儿子今后几十年的人生? 饭吃到一半,夫人愤然离席,老爷子急忙赶上去。 文熙瑶看上去一脸云淡风轻地扶着额,眼中却含泪,何禾咬着下嘴唇,不知所措。 伊士尧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坐在位子上,尴尬地笑着要何禾吃菜。 何汀苦笑两句,斟过一杯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 第卅四章 真情假意 夫人愤然离席,走到半路,就有些后悔。何老爷子在身后跟着,见她停下来,润了润喉咙示意自己在后头。 夫人回头见到自家老爷,情绪缓和下来,走上前略有哭腔,“我只是怕贵儿也和熙瑶当年一样,难去定神之瘾……” “我知道,我知道,只此一次,理应不至当年情形。”何老爷子也有些后怕,但这时只能由他安慰夫人。 其实有个事实两人都明白,他俩惧怕的并非定神,而是害怕因为这个契机,回忆起当年长长一段灰暗的日子。 相应的,整张餐桌上更显痛苦的是文熙瑶,定神界茶又何尝不是她的心病。若不是见到伊士尧脑中重重混乱,甚至肢体都出现抽搐、扭曲,又联想到何贵体内的伊士尧,她根本不会想到这么一个冒险的修复方法。 何禾在伊士尧劝菜之后,很快恢复一丝笑意,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继续吃喝,但很显然,她在刻意回避自己母亲沉闷的状态。 何汀在喝下第四杯酒后,直接拿起酒壶,打开盖子往嘴里灌。伊士尧见状赶紧起身,走过去拦下她手里的酒。 “干嘛呢,一口一口喝啊。”伊士尧抢下酒壶,酒沾满一手。 “……”何汀眼神因为猛灌几口,已经迷离,“给我酒!” “别闹了!来人,把大小姐接回房里,取一碗红枣姜汤服侍她服下。”伊士尧一边推开争抢酒壶的手,一边支使婢女。 何汀在被搀走时,咬着嘴唇,无声痛哭,仿佛受刚才的压力影响,过去经历的全部委屈和不甘,不论自己能接受与否,悉数灌进心里。 这时换上何禾强装镇定,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对伊士尧说,“来,吃啊,你身上疼,多吃些药膳补补。再来点羊肉,我这份蒸鸡,你也吃了吧……” 文熙瑶一直没有动弹,过去这几年,头疼症早已不再犯,幼年的经历也回忆甚少。可内心的苦楚,却无时不刻能感受到。 旁人看在眼里的麻木、怯懦,就像是自己的壳,只有这样,最柔软的地方才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何禾拉着伊士尧吃下好几人份的食物,说是为了自己消化系统的健康也好,为了拜托面前的尴尬状况也好,他蓦地站起,不管什么礼节,把何禾按在椅子上,让她面对自己的母亲。 母女两人刚对上视线,何禾声音颤抖着叫了声“娘”,眼泪哗一下流下来。 文熙瑶内心原本就在动摇,嘴唇不住微颤,听到这声“娘”,搂过女儿,放声大哭。 虽然哭声与文熙瑶的样貌十分不搭,但伊士尧觉得这时的文熙瑶才是真实的。往常那个,只是一具带着世俗处事标准的躯壳罢了。 文熙瑶抱着何禾,嘴里一直念叨着“娘有错,娘有错,都是娘不甘心”。 何禾则哭得梨花带雨,在她的怀里猛摇头,说自己都知道,这也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伊士尧起初没有理解两人在胡乱支吾什么,后来想到何汀说何禾冰雪聪明,什么都知道,顿悟何禾可能冥冥之中一直知道些什么,虽然伊士尧不得而知,但一定是有什么原因,她才在何汀遭遇过那些事情后,依然毅然决然地决定淌进皇宫那滩浑水的。 又或许,何老爷子也默默地把这些看在眼里,才不顾面子、甚至愿意向梁秀殳低头,换取何禾入宫之后的些许安宁。 而夫人作为本就了解全貌的第三人,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自己丈夫,唯一的诉求就是不要影响到自己的一双子女——更直白一些——不要影响到嫡子何贵,因为何汀已经经历太多。 何汀时而游离在家庭的这些事情之外,时而被卷入,甚至成为中心,本来进宫为妃是最有可能翻盘的一次,却也被别有用心的他人横加阻挠。 甚至到后来连自己或许能决定的感情,也付之一炬。 每个人都在为何家全心全意付出,彼此真情以待,却在涉及自己的问题或是苦痛时,选择假意以对。 伊士尧想到自己家里,也是彼此关心,但从不真心交流。何家目前的景象,简直就是人类社会的缩影,几百年后依然如此。 母女俩痛哭一阵,稍微安定后,双双羞赧地望向伊士尧,擦着眼角的泪。 伊士尧笑得有些尴尬,却也是真心的,忙宽慰两人,要她俩早些回房休息,心里又想着这一桌丰盛,自己也确实吃不下多少了。 他要人收了一些剩余的肉和菜做成几口小铜锅,再温上几壶酒,送去各人房里,仍留在桌上的就赏给一直在忙活的家丁了。 慢悠悠溜达回到自己房间,一口铜锅“咕咕”冒着热气,他取出几块炭,让汤沸腾地慢一些,自己提溜上一杯酒,坐在书桌前边想边喝。 这时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传来,把他紧张地一愣,过了一会儿是敲门的声音。 “是我,休息了吗?”屋外是何汀的声音。 伊士尧本来想说就要睡了,敷衍过去,可转念一想,刚才桌上唯一没有宣泄情绪,只是一直喝闷酒的就是何汀。 “啊,是汀大姐。没休息呢,门开着,你一推就是。” 何汀在门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推开了门,手上端了一个茶盘,茶盘里是热气腾腾的一碗蒸鸡。 “本想在桌前告诉你此菜的功用,没成想中途出了这么个事。后来又不忍自己一天的辛劳,就这么白费。爹娘、二娘何禾屋里也都送了一碗,你也有心,各房备了个小铜锅。” 何汀脸泛红晕,酒劲还没消退,言语之间也比平素密集。跨过门槛时,险些跌倒。 伊士尧不顾手上端着酒杯,扔在桌上,三步并成两步冲上前搀扶。何汀摆摆手,站住。 “不是不胜酒力,是哭得没有气力。你若吃得下,就吃吧。” 伊士尧接过茶盘,腹中实在食物超载,想等消耗一些再吃。 何汀见桌上有酒,给自己倒上一杯,再一次仰脖,酒尽杯干,又唤伊士尧去她身边。 伊士尧不知所措,带上门之后走了过去,何汀眼里盈泪,头靠向他的前胸。 “别无他意,若你是何贵,我绝做不出如此行为,只因知你是外人,且让我以此举动以解内心苦闷吧。”伊士尧被何汀靠住,一动不敢动,但听过这句话,举着的双手放下,轻轻地、不接触地围住何汀的头。 何汀在这个包围里,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嚎啕大哭。 第卅五章 先顿后悟 那晚何汀哭过累了,在何贵房里睡下,伊士尧就在书桌前坐了一夜。 虽然难掩平息过一次家庭矛盾的兴奋,但是他确实有些心力交瘁了。 作为这个时代的“新人”,每天都在学习和接纳新事物,还要提防身份在他人面前暴露,甚至还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接触乃至捍卫,一些本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 但经过这几日的何家生活,他明白生命里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如果发生却甩不掉,就要带着更阳光一些的心态接纳和与之共存。 这是在和“父亲”何宁、“母亲”苏氏、“大姐”何汀、“二娘”文熙瑶、“小妹”何禾还有诸多家丁婢女的共同生活中,他们、她们教会他的事情。 那日之后,何家各人相互生分了几天,倒也不是因为尴尬或责难,而是彼此留出空间,方便自行治愈。 拜大家自行治愈的这段时间所赐,伊士尧的紧绷状态得以喘息,饮食和休息基本都恢复到自己习惯的节奏。 每日除去照例问候何老爷子和夫人的时间,其它空闲都用于向何汀学习。何禾偶尔也来,问点几百年后的事,只可惜伊士尧没什么历史常识,无法为她“预言”什么。 若他知道这个朝代只剩下最后四十三年,或许能为何禾的结局添加些意外之喜。 伊士尧常规地度过每一天,为每一天的开始感到喜悦,为每一天的结束感到充实。 几乎就要忘记自己本职工作是一名御厨的时候,久未露面的小胖又一次来到何家。 小胖自从前一次在何家酒后失言,第二日酒醒就不告而别了。他并未因自己对伊士尧说的那些“本不应该说的话”而感到惭愧。 只是觉得作为下属,却在敬重的上司面前大肆失态,不仅失礼,还有些冒犯。而他不知,伊士尧这个现代人的脑子,全无这些复杂的礼法、规矩束缚。 小胖也挺不容易,出身虽然是明太祖开创朝代的中都凤阳,可住在凤阳偏僻一角,世代务农的万磐一家,完全没沾到一丝恩典。 倒是万老爷子有些头脑,早早就让万磐随了远房伯父的籍,进京生活,才脱离绑定在身的农籍。 万磐虽然耿直、老实,倒也不是那种抓不住机会的人,知道脱农籍不易,在远房伯父伯母兄弟姐妹都没什么好脸色的长期陪伴下,依然混到个宫内典簿的职务。 他也深切明白祖上的阴德,只够支撑自己的仕途到目前的状态,索性安于此,把爹妈还有一对弟妹从老家接来,住在城西南角的普通院子。 生活虽然清苦,爹妈偶尔接点活计补贴补贴,弟妹也懂事,一家人其乐融融。 在知道一生的高度可能不过如此后,日子里为数不多的幸事,就要数自己那个原本就是富家少爷,却要跑来宫里颠勺的上司了。 何贵不光时不时借(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送)钱财给他,还把不常用的、别人送的东西给自己弟妹。 偶尔来过几次夸大了说也是寒舍的自己家,也不嫌弃,该一起吃饭就吃饭,该一起玩就一起玩,甚至比万磐自己还更尊敬万父万母。 忠心不忠心的,他自己心里也没数,只是有那么几个瞬间觉得跟对人了,那之后无论发生什么,自己都不可以背叛何贵。 所以他酒后失言的这几天里,也挺煎熬的,记不请自己说了哪些话,只朦胧记得说了不该说的。 但再怎么样,过几天在尚膳监还是会遇见。更重要的是,元宵节一到,就是望朝,按惯例何贵又得穿戴整齐,去乾清宫门前排排站了。 他假借提醒之意,到何家登门拜访,给何贵道个歉,顺便寒暄几句探探上司对自己的口风。 万磐被何家家丁引到何贵房里时,伊士尧正在听何汀讲“三事”这道菜。 何禾也在一旁听,机灵地细细说出要用海参、鲍鱼或鱼翅加上肥母鸡、猪蹄筋等肉料小火慢煨,伊士尧听明白那是简单版的佛跳墙,加了一嘴这东西把米饭放进去吃,一绝。 伊士尧看到小胖,大喜过望,那天确认他的忠诚之后一直想找他,可后来又出了梁府和家里这档子事,就忘了。今天看见,激动不已。 何汀、何禾与万磐本来就有几面之缘,虽然男女有别,但毕竟认识,互相行了礼,也略坐了一会儿。 万磐感到有些诚惶诚恐,拿出从家里带的万母自制芝麻馅糯米团子,外层裹满花生核桃碎,本以为这些少爷小姐瞧不上这农家点心,没想到竟吃得开心,直说比外面买的强。 两位姑娘离开时,还带了一些走,说给老爷夫人几人尝尝。 两人转身刚走,家丁和婢女也都下去了,万磐扑通一声给伊士尧跪下了。 “何贵老爷!小的有错,你罚我吧!” 伊士尧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把他扶起问怎么了。 万磐又把那天行气散瘀丸的事说了一遍,说是自己没有事先请示,又因为瑛儿威胁,自作主张,没把真实情况说出来。 伊士尧无论从哪个时间点思考这个问题,都已经完全不在意了,但听到万磐提到翊坤宫的宫女瑛儿,突然想起什么事,就直接打断了万磐。 “你还记得,那天我被叉进翊坤宫之前,荤局还有哪两人被带走了?” 万磐预想过各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句,“容小的想想……有一个姓吴,吴莱仁,不是,伍……伍世友,漆桂生!” 伊士尧那种“有答案呼之欲出”的感觉再次袭来,但在万磐面前还需要假装失忆,“两人的长相,我怎么有点记不清了……” “伍世友——身形长相都很普通,有点塞外口音;漆桂生有特点,额角到颧骨有一道三四寸长的刀疤,以前是个屠户,据说是那时弄伤的。” “漆桂生!就是漆桂生!那旁边那人肯定就是伍世友!我……”伊士尧把嘴边的“去”咽回嗓子,激动地破音,心里有一种蓄水池被异物堵住,然后突然疏通的畅快感。 “旁边那人?”万磐知道身边没有别人,困惑地盯着伊士尧。 伊士尧一扶脑门,想起万磐并不知道在梁府发生的事,陷入为期较长的语言组织时间,想着如何避重就轻地告诉耿直的小胖,那天在梁府后厨见到的两个人,正是在翊坤宫地上,被揍得半死的伍世友、漆桂生。 第卅六章 事事待举 元宵节前一天,伊士尧有大半天是在桂禾汀楼度过的。 一是何汀想验收自己的教学成果——自家厨房毕竟没有那么容易施展得开;二是御厨坐镇家中饭庄烧菜做饭,也算明星效应;三是赶在回到尚膳监之前,与韩道济一起,三人再商量商量今后的计划。 在梁府后厨见到伍世友、漆桂生——两个“已死”之人的事,伊士尧没有对何老爷子说,毕竟现在在何家,没有必要由两个陌生人而引发立场问题弄得家庭不和。 三人在桂禾汀楼,都认为伍世友和漆桂生的活着说明一个问题:鸡骨藏针的事情是一场翊坤宫自导自演的闹剧。目的很明确,郑皇贵妃在已经宠冠后宫的前提下,依然想通过陷害,清除他人,巩固自己的绝对地位。 简单地说,针,是有人让伍世友和漆桂生放在清蒸鸡骨里的,何贵也是被翊坤宫构陷的。 但疑问在于,何贵是皇长子一侧的人,而郑皇贵妃口中明明白白提到“其他哪位娘娘”——显然不是直指皇长子本人。 更无可能是皇长子生母——备受万岁冷遇、独居深宫的王恭妃,而皇长子成长至今,一直由李太后抚养,“这么说,郑皇贵妃针对的就是太后本人……” 伊士尧突然来这一句,韩道济一把把他的脑袋从正面抓在手里,他根本无法挣脱,只能嘟嘟囔囔用手势求饶。 “怎么挨了顿毒打,这么口无遮拦起来,犯癔症了?”韩道济说着,松开手。 “韩大哥,手下轻些,小贵伤才痊愈,”何汀打圆场,又转向伊士尧,“就算此时在自家房里,该说不该说的,怎么没个轻重?” “那要怎么说?”伊士尧当着何汀的面,倒也不怕身份被拆穿。 “若郑皇贵妃真要对付那一位……”何汀用食指指了指天上,“那万岁怎还能不闻不问?”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要不就是万岁也想对付……”伊士尧话还没完,手还没学着何汀指向天上,韩道济的手不期而至。 “有悖人伦、纲常之事怎可胡说!何贵你瞎说什么呢!?”韩道济眉毛直立,手捏得比之前更紧。 这一次何汀也不发话了,看样子是希望伊士尧长点儿教训。 再次松开手后,伊士尧老实下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脸骨再也经受不起重压。 “所以回宫之后,这是头一件需要确认的事情。”何汀下结论。 韩道济点头,伊士尧“嗯”了一声又很快自己捂住嘴。 “第二件事,”何汀看向伊士尧,“明日上朝,多和之前在韩宅遇见的人打招呼,此刻,相互面熟比什么都重要。” 伊士尧“嗯嗯嗯”地回答到。“还有梁秀殳,得跟紧一些。以你和爹在梁府的经历,既然他是个逐利之人,那就要看看今后他怎么权衡。” “梁秀殳平日和光禄寺交流甚多,我也可探些虚实。”韩道济端坐起来。 何汀闭眼想了想,“还有件事,韩大哥,你在此处听过便罢,切不可与他人说。” 韩道济眼睛瞪圆,“我怎会是那般的人,你只管说便是。” “再过一月就要开始选秀女,听闻此次——张顺嫔、耿悼嫔薨后一直无人补缺——此次选秀需要有人补足‘九嫔’之缺。”何汀眼神忽明忽暗,暗的部分,伊士尧认为自己明白。 “郑皇贵妃宠绝后宫,此时补缺,意欲何为?”韩道济认真思考的神情与他的相貌极度不搭。 “我们不可妄加揣测,只是既然有此机会,小妹何禾又要进宫选秀,若可适当运作……”何汀吞下半句话,等韩道济反应。 “小禾妹妹的乖巧模样,知书达理,确实有嫔妃之风。汀妹子,你所谓运作?”伊士尧就快要对韩道济的认真表情,进行一番哄笑了。 “选秀女有一项是需要随万岁去各寺、各监巡视……”何汀的话里难免有对韩道济的反应失望的成分。 “创造机会让她更接近皇……万岁?”好久不说这个词,伊士尧差点忘了。 “正是此意,可具体当如何做,我也不知。” “走一步看一步吧,计划赶不上变化。”伊士尧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因为不太符合朝代语法,韩道济愣是组织了很久才理解其中意思。 “韩老爷,都察院黄右都御史邀您去府上喝酒……”韩宅家丁在门外叫韩道济。 “这人心眼窄,我得赶紧去了,今天先到这儿,明天上朝后,我们再叙。”韩道济边说边抄起衣服往外走。 韩道济前脚刚走,街道上传来几声马鸣。不一会儿,楼下传来何禾那辨识度极高的声音,伊士尧想才提到她,这就出现了,不可谓不巧。 何汀先一步打开房门,向楼下叫何禾,却惊喜地发现,何老爷子、夫人、文熙瑶也一同站在楼下。她快步走到楼下,把他们四人指引上来。 伊士尧听到动静,收拾了一下桌面,斟上四杯茶,乐呵呵地站在门口等着。 既然都愿意集体活动了,说明几天的自行治愈也进入尾声,相互之间因为太在乎彼此而产生的间隙也慢慢合拢。 文熙瑶走在最后——这是过去几天伊士尧一眼未见的人,从眼角的细纹判断,她也处在“痊愈”的过程中。 文熙瑶超出伊士尧意料地递给他一件东西——是一块两个拇指大小的玉牌,下面挂着五彩绳编的穗子。 “玉牌是以前……的一件东西,”她停顿中省略了很多,伊士尧从中不得而知,但玉牌上一株禾苗和一轮明月似乎象征着什么,“送与你吧,明日又要开始在宫里,多加留意身体。” “二娘请放心,我自有分寸。”伊士尧说完还回头朝何禾看了看,何禾低头抬头,冲他傻乐。 “这才是你啊……”他在心里说了一句,没说出口的原因是知道她即将面对什么,自己似乎很难表现得轻松。 几人或端坐,或闲聊,待了一阵,何汀从楼下端来一盘橙红都有些赤金、裹满白霜的柿饼。 伊士尧环顾众人,心里又默念一句,“柿(事)柿(事)如意。” 第卅七章 风平浪静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上朝三件事:立、听、困。 何家少爷何贵自然不用操心开门七件事,上朝三件事如今也不用,因为暂由伊士尧一人包办。 如果说前一次朔朝,正好在皇宫旁边的尚膳监待着,没能完整体会到上班(朝)的“乐趣”,那么这次望朝,伊士尧体会到了。 这天清晨——凌晨——半夜,鸡都来不及打鸣,打更的家丁就把伊士尧从睡梦中叫醒。 “啊!烦死了!烦!”半夜才入睡,半夜被吵醒的伊士尧说不上这是起床气还是没睡气。 接下来的准备过程比上一次好些,毕竟三四个婢女在旁边帮着一顿收拾,朝服、朝笏也都妥当,甚至连穿戴的过程也只需伸手伸脚,关键是这次心态很平和,不紧张。 去往乾清宫的路上,因为心态的原因,伊士尧显得十分轻松,甚至由于在韩宅夜宴上的“露脸”表现,当天宴席上认识一些人——不乏官阶很高的人,也主动迎上来回应他打的招呼。 这让他有些飘飘然,脚步轻盈,甚至有点跳步。 韩道济仍然从他的背后偷袭成功,只是这次伊士尧可以像何贵那样从容应对。 只是这一切,这一切,在将近一个半时辰的北风吹袭中,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假期里安逸、舒适、温暖、快乐的生活也被慢慢积起的小雪,逐渐掩盖起来。 早朝总是结束得那么猝不及防,又有那么些恰到好处。猝不及防的是以为接下来有什么新节目,却突然散会;恰到好处的是再多站一会儿,那些耳顺、古稀之年的顾命大臣们高低要去太医院报到、求药。 而夹在及冠、而立之年之间的伊士尧,同样被冻得七荤八素。 上回早朝,因为有急事找小胖,赶忙跑回尚膳监的;这回,是寒风把他逼得疾行起来。 从天寒地冻的屋外走进水汽氤氲的荤局,伊士尧整个人升腾了,恢复往常的活力。 今天轮班的几个御厨都是熟面孔,曾柈、周陆南、吴莱仁几人都在。伊士尧看见吴莱仁,就想起出现在梁秀殳家里的伍世友和漆桂生来,他嘴里默念“晦气”。 原本以为轮着当值的肯定有不少人,结果翻看记事簿才发现这段日子在荤局当值的只有卜御厨和傅御厨两人——都因为家不在京城,今年就没回去。 傅御厨又因为饮酒过量,初七开始胃脘痛,直到今天也没痊愈。也就是说,过去一周,只有卜御厨在日夜颠倒地当值。 交班的时候,卜御厨的眼睛都抠搂了,眼白布满血丝,虚脱地拉住伊士尧的手,“何御厨,我的何老爷……你可算回来了,再这么熬,卜某怕是活不过这年节了!” 记事簿里都记得明白,光是初一到初五,各宫里的荤食少的也加了两道,慈宁宫、翊坤宫加菜多达六道;永和宫、延禧宫加了四道,还都是牛羊、珍禽异兽类的大菜;唯独一菜未加的宫只有王恭妃的景阳宫。 伊士尧想起前一天何汀和韩道济提到,王恭妃是不受宠,被幽禁独居的,看到记事簿上的这一条,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安慰了几句卜御厨,让小胖帮他收拾了一下,请卜御厨回住处过个安耽的元宵节。 伊士尧在自己家饭馆各个岗位试岗的时候,觉得各个工种这也累,那也不轻松的时候就抱怨自己的老爹最开心,整天无所事事,做一休五。 然后这时听到的一句话,被他奉为名言,这句话是一位做桌面整理的阿姨说的。 “哪有什么做一休五的好工作,如果有,也只能说明另外有人在做五休一。” 现如今,看着卜御厨疲惫不堪的背影,伊士尧再一次想起这句话,深以为然。 小胖回到尚膳监之后,明显比之前还更加有活力,甚至已经达到脚下生风、上蹿下跳的水平。不管什么事,只要伊士尧叫他一声,随传随到,有求必应,勤快异常。 今天是元宵节,按例应该在晚膳为各宫准备元宵,整个荤局的工作比起点心局、汤局要来的轻松许多。 早膳、晚膳的强度把伊士尧一把拉回工作状态,临近傍晚,用烧鹅和野茼蒿爆炒贴骨肉给永和宫的晚膳收尾之后,他消停地坐在椅子上,等临时来接班的干炸局赵御厨——何贵可是有家之人,元宵节按礼法和规矩是必须回家过节的。 赵御厨没到,翊坤宫的小太监却先一步进来,先去了点心局,然后径直走进荤局。 “奉郑皇贵妃娘娘口谕,翊坤宫添汆马蹄鲜肉丸子一道。”这一句话倒没什么要紧,但一听是翊坤宫,伊士尧有些不乐意,为什么每回平平常常的日子,总是翊坤宫来找事? 曾柈几人也等着交班,就坐着不动弹,小太监初生牛犊不怕虎,又大声嚷嚷了一次。 周陆南听得烦了,走上前一直盯着小太监,盯得人直发毛。 “这、这可是娘娘亲口要的,你、你敢不做?”小太监虽然有些害怕,不过护主的这份儿心依然坚强。 “做,没说不做啊。添是添,什么时候添,添在哪顿,你也没说啊。”周陆南弯腰,鼻子顶着小太监,鼻头上横流的油脂蹭在小太监的额头上。 伊士尧看这架势,不拽周陆南一把,恐怕要出事,赶紧要小胖把他拉过一边。 然后想想周陆南说得也有道理,就跟小太监说先回翊坤宫,问明白再回来,荤局里的人一时半会儿也不走。 小太监害怕极了,走出荤局的时候脚跨过门槛,绊了一跤,御厨们笑得直拍案板。 荤局众人又玩笑了一阵,交班的赵御厨一行人准时到达,伊士尧把手头上的事交代妥帖,各宫需要的宵夜食材盘查完毕,又嘱咐赵御厨一会儿翊坤宫可能会来加个汆马蹄鲜肉丸子。 赵御厨撇了撇嘴,悄声说翊坤宫就是事儿多,前阵子非要吃什么酥炸土芋,土芋这种稀罕东西。也不是随时常备的,可把干炸局紧张得够呛。 伊士尧笑笑说,常有的事,别往心里去,给交班的大伙儿准备一坛好酒,就在灶头最内侧靠墙的柜子里,别忘了喝。说完,坐上在外头已经等候多时的何一的车,马不停蹄地回家过节。 第卅八章 和庆元宵 出宫之后,街道还是以往的街道,只是入夜,没有阳光带来的些许光线和温度。 可事实上,街道比以往有大日头的时候还要来得暖和、明亮,只因为今天是元宵节。 各处灯会张灯结彩,热闹非凡,让人眼花缭乱。回家这一路,伊士尧一直没有放下过车帘。 路上的灯楼、灯市比比皆是,好像全城的人在这天都来到了屋外。人群川流不息,锣鼓喧天,人声鼎沸。 马车走起来都比往日要缓慢很多,何一一边驭马,一边吼叫着和车里的伊士尧讲话。“少爷,给您买个彩灯吧!” 伊士尧没听清,听错成“少爷,我把马快蹬了吧”,暗想照现在的速度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到家门口,加快就加快,稀里糊涂地就说了个“好”。 “好”字还没落地,马车在一个彩灯小摊前停下,何一就下了车。 他和摊子上的小贩攀谈起来,说到兴起还指了指车里的伊士尧。 小贩身旁站着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见到车里的伊士尧看着他,双手抱拳,作揖,奶声奶气地说到,“何少爷,上元安康。” 不知怎么的,完全陌生的小孩儿朝自己问好,伊士尧心里一阵暖意翻涌上来,又结合身边的场景,想着这可能就是年味儿了。 几百年后的年味儿锐减,会不会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无限拉长相关呢? 何一买了大小好些个花灯,一会儿说这个荷花灯送禾姐儿,听着都是禾字;一会儿说虎头灯送少爷拿着,新的一年虎啸生风,龙腾云起;钟馗灯送大小姐,保桂禾汀楼生意兴隆;雪花灯送二夫人,最大、样式最传统的梅花灯送老爷、夫人…… 一通自娱自乐的安排把伊士尧都感染了,也下车挑上几盏小巧的,虾啊、螃蟹的,还有核桃、花生,买完才发现,这么一买倒不像买灯,像在买菜。 小贩和自己的小儿子谢过他和何一。何一上车前很高兴,说这小贩是自己的熟识,去年媳妇儿殁了,一个人带着儿子,今天正好遇见就帮衬一把。 伊士尧听完,从兜里取出几分碎银子和两贯钱,放到何一手里让他交给小贩。何一一愣,抹了把眼睛,乐呵地给他俩拿去了。 马车走了一段,突然又停下,小贩抱着儿子从车门递进来一盏巨大的六色凤灯,说无论如何都要当面感谢何少爷,不管怎样都要伊士尧收下这灯。 伊士尧不想驳了父子俩的好意,欣然收下,整个车厢被各色彩灯照得绚烂异常,他心里说仿佛过年了,又一想现在确实是在过年。 不出三刻就能到达的路程,在灯会的街上,愣是多走了一倍时间。 刚到大门口,就远远看见“应该身居闺中”的何禾在远处蹦跶,看到何一驾着一辆彩车过来显得更加兴奋。 车还没停稳,前帘就被一把拽开,何禾睁大了眼,一时间失去语言功能,伊士尧乐得在花灯中直不起腰。 等他笑完,何禾语言功能也恢复正常,“你猜哪盏是买给你的?”伊士尧逗她。 何禾根本没理会他,话都没听完,就一手拿过卖灯父子送的六色凤灯,左右轮番上手,爱得不行。 伊士尧把梅花灯也交到她手里,说一会儿见了老爷、夫人送给他俩。 没等伊士尧反应过来,她把雪花灯也拿了过去,说这一定是给娘的。察觉伊士尧一脸懵,又向他解释文熙瑶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唯独对雪花情有独钟。 伊士尧刚想接话,何禾像自言自语说,冬天也是娘喜欢的季节。 为了避免场面变得进一步伤感,伊士尧偷着在何禾身边扔了个一串炮仗,惊得她直跳。 何一一手举着香,另一手给伊士尧递点燃的爆竹,三人在门前玩开了。 不一会儿,从桂禾汀楼的方向驶来一辆马车——何汀从饭馆回来了。 车上还跟着她房里的两个婢女,三人一共拎着大大小小五个餐盒,伊士尧放下手里的灯,迎过去,“少爷,您玩儿您的,我去取。”何一叫来门边两个家丁,把餐盒接下。 何汀见这边有花灯和炮仗,也开心地跳步过来,大胆放起爆竹,又想起去韩宅那天路上还买了一堆烟火,连忙差人取来,一并在门前放了。 一时间何家门口火树银花,眼前的地面上各色花瓣如雨,伴随令人兴奋的噼里啪啦声。 院内的何老爷子、夫人还有文熙瑶都听见了门口的动静,纷纷出来观看,后来干脆把餐桌移到了前厅,坐下观赏这一片五彩斑斓。 夜空如白昼,万家灯火其中一簇很亮的就是何家,何禾把彩灯分发给众人,何老爷子兴致不错,出了一个灯谜,谜面曰: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打一字。 夫人和文熙瑶早知谜底,在一旁笑而不语,何汀知道谜底,又听出谜底之外的意思,想说两句又担心破坏气氛,也沉默不语。 伊士尧的现代人思维,能听懂谜面就已经万幸,猜出谜底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他看向何禾,同时发现其他人也在看向何禾。 这位漂亮姑娘手里提着凤灯,站在一片五光十色前,活像是一副生动的画,对伊士尧来说,更像是在梦里发生的失真场景。 何禾挽了挽头发,答到,“俩,”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也全然没有答出灯谜的欣喜,但也只是一闪而过,“哈哈,这灯谜我曾听过!” 何禾佯装快乐地跑向一边,众人离得远,或许没能注意到她的不快,以为她只是天真无邪地因为答对而欢呼雀跃。 伊士尧还沉浸在画里,等回过神想要问何禾刚才的不悦是因为什么,家丁和婢女已经吵闹着要一起分食何汀从桂禾汀楼带回的元宵了。 这是何家在元宵节的传统节目之一——元宵中包有各种寓意的馅料,然后大家各自品尝过后把馅料名称报出,由何汀揭晓答案——有点占卜算命的意思,所以众人都爱玩。 一轮下来,大家吃出的馅儿都没有什么特别,枣泥、花生、核桃、芝麻这些往年也有。 何禾是最后一个吃元宵的,一口咬下,“哎呀”了一声,在嘴里细嚼,犹豫半天才说,“是松子。” 身边有人起哄,“松子,松子,即是送子了!” 又有人在一旁让这人住嘴,说二小姐还未出嫁,又没许人家,岂能拿此事说笑。 何老爷子、夫人、文熙瑶看了一眼眯着眼笑的何禾,谁也没有想到她在伪装,也默默笑了起来。 何禾本人也没有阻拦大家胡猜的意思,何汀察觉到何禾的异样,就没有公开寓意,明面上说自己一笑竟然忘了。 热闹一阵,深夜将至,大家也乏了,没人再追问。只有伊士尧留在最后,抓住和何汀独处的机会问她,松子是何意。 何汀脸上的表情沉凝片刻,幽幽地说,“凤灯、‘俩’字的灯谜、还有这松子,都像冥冥注定似的。”说完这句,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这次元宵馅料的寓意。 伊士尧拿起一念,“花生——生生不息;枣泥——早生贵子;芝麻——节节高升;核桃……松子——永结同心……” 第卅九章 土芋生变 元宵节过后,就算在正月里,日子也平淡不少。 在伊士尧不分日夜地当了四天值之后,赵御厨的胃脘痛有所好转,意味着伊士尧要从繁重的厨房劳作中解脱出来,即将从事不那么繁重的厨房劳作。 但总算能回家睡觉,凭良心说,家里的床和枕头再不合意,也比荤局小房间里的木板茅草床强一万倍。 万磐一如既往鞍前马后地跟着伊士尧,有时候何一和何老爷子出门,小胖甚至会起个大早,赶到何家门前,为伊士尧客串一把车夫。 每一天过得像同一天的时候,人就会按捺不住内心的躁动,巴不得哪儿能冒出点热闹瞧瞧。 一部分现代人对“宇宙吸引定律”很热衷,大意是这样“你心里无比忠实地追求什么,你的身边就会发生什么改变”。 无限循环的尚膳监日常使伊士尧产生了期待有事发生的错误想法,他不相信什么“宇宙吸引定律”,但有些事没有发生,是因为时机未到,而不是宇宙还没安排这件事发生。 这天来交班的伊士尧要准备的是晚膳,在家里用过午饭后,就赶来宫里。 来到尚膳监大门的时候,就闻到各局做的料理打翻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心里纳闷从未闻见过。 好奇地和万磐往里走,监内一片安静,靠近东院头,干炸局的几间屋子门口一片狼藉,整个院子都是食材、调料、油和地上石砖表面的冰渣还有土纠缠在一起的味道。 在往里走一些,几个干炸局的御厨一脸沮丧蹲在地上收拾残局,小胖和伊士尧对视一眼,“不妙啊,何老爷……” 伊士尧走过去,拿了把笤帚,加入收拾残局的行列,蹲在地上的几人抬头一看是何贵,带着哭腔就说开了,“何老爷,您看看这都什么呀……” “怎么了这是?”伊士尧没能认出里头的任何一位,只好抬高声音,开启喊话模式。 这一声喊把周围汤局、点心局、荤局里头的人都叫得冒了头,有几人想说又不敢说。 “何老爷,您可评评理啊……”刚才说话那人准备继续说,身旁一人忙不迭给他使眼色,要他住口。“怎么?欺负人还不让说了?我们好心好意跟别人交班,谁给我们考虑了?” “我有点听不明白,你从头开始,慢点儿说。” 那人从地上站起来,挺有礼貌,先自我介绍,此人叫袁旺银,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或者说,是有点愣。 他把昨晚开始,至今为止的事完整说了一遍。 这件事在伊士尧的理解里,是这样的:面筋局和干炸局每日要做的料理,本来在宫里需求就不大,所以当初设置的时候,就合并在一处了。 既然需求不大,那做饭的人也不好配齐,面筋局常年就只有三个外边请的师傅,可巧昨晚三个师傅把一天的事做完,就各回各家了。 整一处就留了一个干炸局的御厨当值,原本以为大晚上谁没事想吃这些油滋滋的玩意儿,就替汤局值了一会儿夜。 大概刚开始打更的时候,听见有人敲干炸局的门,就出去看了一眼,是个小太监。 小太监张嘴说翊坤宫要一碗油面筋酿仔鸡,按理这菜应该由荤局做,但小太监偏说仔鸡不打紧,娘娘此刻就想吃点吸汤、软糯的咸口。 当值这御厨说没问题,就是白天宫里的菜谱就没面筋的需求,今天就没做,得这会儿从头开始现做。小太监想了想说没事,能吃上就行。 御厨麻麻利利地给备齐了,甚至没麻烦荤局,自己就把仔鸡杀了炖了汤,小太监半个时辰回来,见东西都得了,喜出望外地提溜着油面筋酿鸡回去。 过了没多会儿,小太监又来了,说娘娘听说干炸局这档口有人当值,想吃点之前那酥炸土芋,让给马上准备点。 这下御厨可犯了难,土芋都是按候(五天为一候)为例从外边采买的,今天可真没有了,担心小太监传错话,还带他在库房里看了一圈,说但凡有土芋,就做了送去。 小太监一看确实没有,就直接回去复命。御厨以为事情就到这完了,第二天当值一结束,交完班回家。 给伊士尧讲来龙去脉这小厨子是来换班这一拨人里的一个,刚做完午膳,翊坤宫的人就来了,说奉了梁秀殳梁公公的命,来看看库房。 谁也没多想,领人看了库房,正巧一候结束,第二候的菜都送来了,看库房的太监一眼就瞧见角落里一小布袋土芋,怒问这不是放着土芋,怎么还不给翊坤宫做了送去。 众人一听,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不敢挑战翊坤宫的人,点头哈腰说现在就做。 结果人不领情,说复命的时候说好有了,就会做了送去,现在一早有了,一直没做,是不是有意挑衅翊坤宫。 小厨子血气方刚,直接回道翊坤宫谁敢招惹,想欺负人别老拿翊坤宫当挡箭牌。 这一句话不要紧,刚说出口,库房都给砸了一半了,想到再歇一会儿就得准备晚上的材料,这一砸还怎么做饭,上手和翊坤宫的人撕吧起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就干炸局这么几颗人头,哪里对付得了翊坤宫上门兴师问罪的阵容。 然后,就是眼前的狼藉了。 四周各局的人都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脸色。 小胖是这里头表现最愤怒,表现形式却最正常的,“谁让那是翊坤宫呢,能忍就忍忍吧。”一面徒手捏碎了一块东西,伊士尧多少有些好奇他的手劲,忙凑过去,打开却发现是一个蒸熟了的土豆。 他差点笑出来,刚要嘲笑小胖强装力气大,拿个熟土豆撒气,谁能想到刚才还站着将来龙去脉的这小厨一把拉住小胖的手。 “万典簿,你这是干什么,虽然这土芋不能再入菜,但咱们自己几个能吃啊!”语气仿佛这土豆是什么不得了的物件。 更想不到的是,小胖也急了,慌忙道歉,“一时气恼,一时气恼……”边说边把手里剩下的土豆往嘴里送,“可惜了可惜,不能糟蹋了这土芋。” 伊士尧此时根本都顾不上已经计划好要为干炸局,去梁秀殳那儿讨说法的心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土豆闹剧,又想起一件事。 走去取来每一候库房收货的记事簿,肉类以数百斤记,珍禽异兽都是以数十上百斤记的簿子上,刚才这两人嘴里的土芋——也就是自己凑近了才认出的土豆——一候总共五斤,记三两七钱五分银子。 在明朝待了半月有余的伊士尧,对物价也有基本认识,五斤土豆花掉的钱,足足能买超三百斤大米! 除了对此时土豆珍稀程度的惊讶,更多的是,翊坤宫那郑皇贵妃究竟是何方神圣,把这金子一样的食物,酥炸着吃! 第四十章 失得之间 伊士尧因为酥炸土豆的事不自在了好一会儿,帮干炸局把场面收拾妥帖,安慰了一阵,还借桂禾汀楼的关系补齐了一些食材,先对付着,不然晚上影响各宫开饭,弄不好又是来自哪个惹不起的娘娘、皇子的一顿新收拾。 晚膳要出菜的时候,伊士尧因为好不容易才把手里的动物油脂弄干净,正在深切地想念肥皂、洗洁精、洗手液。 监内传来一阵大骚动,他想应该是传菜的时间快到了,擦干手,沏了杯茶,站在一边候着,其他几人分别在对菜肴进行微调。 传菜的人久等不来,外面却传来各式各样向梁公公问候的声音,荤局几人听见动静也透过窗看,嘀咕着,梁公公怎么今天还有闲心自己来传菜。 刚说着,一个跟在梁秀殳身边的太监就闯进荤局,“今日万岁在翊坤宫用晚膳,加——清蒸肉一例,鲟鳇鲊一例,翠金白玉一例。” 之前窗边几人还面露不快,一听万岁俩字,瞬间回到灶台边开始备菜做菜,伊士尧见大伙儿都在动了,自己偷懒歇一会儿,嘬了一口茶倚在墙上,刚才进来的太监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厚厚的棉质门帘被两人撑开,一人从两截门帘里走了进来——梁秀殳本人。 登门拜访梁府之后,伊士尧从没在任何场合再见到梁秀殳,今天这是头一回。 梁秀殳从帘子之间探头进来,先和伊士尧对视一眼,又环视一圈膳房,咳嗽两声。备菜的几人其实早就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找到时机谄媚一把,现在梁公公既然咳嗽给机会了,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笑嘻嘻地给他请安。 梁秀殳轻轻哼了一声,转头对伊士尧说话,“既在任上,该做何事就做何事,何御厨此刻是在为哪个宫中品茗试茶啊?” 话语里字字都是讥讽,伊士尧白了他一眼,梁秀殳竟然对他的白眼没什么不愉快,反倒是说起另一件事,“早些时候,听闻干炸局不肯为翊坤宫准备酥炸土芋,还与翊坤宫管事的闹起来了,你们几个可知此事啊?” 备菜的几人争先恐后地说那时自己有其它事,都是之后才听说的。 伊士尧想起花了好一阵才整理好的狼藉,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说这事他知道,并不是干炸局不肯做,翊坤宫负责传话的小太监也有责任。听到监内有动静的万磐这时进来,正好听见这一句,眼睛里全是崇拜。 梁秀殳嘴角轻挑,一脸仿佛听到自己想听的答案,可以开始找茬的表情。 伊士尧也学得聪明,大声把事情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便于监内其他人也听得见。 向来喜欢躲事的尚膳监管理张公公听到伊士尧对着梁秀殳嚷嚷,这时也坐不住赶紧走出来打圆场,“何御厨!何御厨啊!材料不足是真,后来未给娘娘呈上也是真啊!梁公公,您犯不上跟一个厨子计较,您移步,上我屋,品品素局最近试做的新菜。” “张公公,无妨,无妨,若何御厨所言不虚,那定是翊坤宫的人传错话,我的手下也是不分青红皂白来搜了库房。”梁秀殳话里话外都像在指责伊士尧。 张公公以为梁秀殳要拿伊士尧开刀,马上掉转话头,“何御厨所言有失偏颇,梁公公您息怒。” “我多咱怒了,张公公勿要过于机警。梁某此时正要就事论事。”梁秀殳语气随意,但配合他鄙夷的眼神,张公公连忙退了几步站在一旁。 “方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所有后果皆由我自负。”伊士尧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梁秀殳可是在他和何老爷子的料理前,心服口服、败过阵的人,这个时候应该不畏职级高低,据理力争。 小胖在旁边低头,假装周围发生的事和他无关,但看到伊士尧在坚持,自己也听过完整的来龙去脉,又是整理库房的参与者,这时候却畏首畏尾,觉得很惭愧。 知耻近乎勇,小胖抬起头,“小的可为何老爷作证,刚才所言句句为真,翊坤宫传话有误在先,才发生后来之事。” 伊士尧不可思议地斜眼看了看他,梁秀殳显然认不得小胖,听了他的话,却没把他放在眼里。 场面陷入僵局,梁秀殳略微思考片刻,唤来随从们,“来人啊……” 或许是害怕大量内监涌进来伤害到自己,又或许是被伊士尧和万磐触动,荤局几人都声音微弱地在帮他两人辩解。 干炸局的几个当事人都还在,受了白天的刺激,有些应激,梁秀殳进来时到而今一直杵在干炸局门外看着,但此刻也顾不了许多,仗义地走过来辩解原委,准备对质。 梁秀殳目中无人地冷笑一声,“来人啊,把早先从翊坤宫带话的、砸库房的,都给我押到这儿来,若有正在此处的,不必梁某相劝,自己跪下吧。” 他的随从几十人和整个尚膳监内的几十人都愣在原地。 随从们听明白之后,虽然面面相觑,但行动上没有片刻犹豫,一拨人走出尚膳监,还有几个直接跪在地上。 梁秀殳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身边一人赶紧搬来了椅子和小茶台,张公公从房里接来一杯滚烫的茶水,放在茶台上。 茶水温热的时候,刚才走出尚膳监的那拨人押着六七个人进来,推倒在院里,跪倒在地,都抬眼看了看梁秀殳。 “既在任上,做何事就该做好何事,跪着的,连话都传不明白,闯进来还砸库房,这可是尚膳监,耽误宫里用膳,你们有几个脑袋?”他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头。 伊士尧看着跪在地上的数人,想这时候他们应该敢怒不敢言,明明传话是翊坤宫传的,砸库房则是来自梁秀殳亲自授意,可到了挨罚的时候,谁动的手谁动的嘴,谁来受打。 “怎么?这点小事还要别人动手?”不等一旁的人问话,梁秀殳自己发声了。 地上跪着的数人开始张开双手左右开弓,自扇耳光,梁秀殳此时才对身边的人耳语,身边的人很快叫到,“下重手!打到监内几位御厨满意为止!” 张公公一听这话,忙劝梁秀殳,说点到为止点到为止,自己监内的人也并不是完全无过。 伊士尧真想上前把这软骨头一把拉起来,可碍于官阶高低,只能眼睁睁地看。 梁秀殳似乎察觉到伊士尧的心境,笑着对张公公说,“噢?既然御厨也非完全无过,那当如何啊?” 张公公愣了一下,没想到梁公公会这样回答,想了一会儿,忙说凡有和此事相关的,罚去三个月俸禄,自行补齐将来三候的食材——虽然听起来没有被打得面目全非那么重,但这可是实打实白花花的银子——而且很有可能几辈子都赚不到。 梁秀殳一听很满意,见大家都在听着,又怒喝,“跪着的,你们听御厨们说满意了吗?” 院子里又响起一阵耳光声,御厨也因为被罚去一辈子的辛苦钱而迟迟不说满意。 梁秀殳看了一眼伊士尧,又转头面对院里的双输局面,“何御厨,你瞧此景,得失两方都有谁啊?哈哈。” 第卌一章 酥炸土芋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和“管中窥豹”是干炸局库房被毁之事发生后,伊士尧最直观的两个感受。 张公公随便张口说的罚俸禄、补食材,经过一通“精打细算”,最后也要三百三十多两银子,伊士尧领过何贵的俸禄,一个月不到四两,现场和事情有瓜葛的人加在一起,一个月俸禄不过百两,三四个月白干,又被罚了三个月。 失去半年收入对于何贵来说自然没有什么,但像直接相关的干炸局师傅和御厨,全家都指着这份薪水糊口,一来二去,家里没挣着钱不说,还攒下了亏空。 虽然几人明面上不说,但整日面带愁容。小胖悄悄地和伊士尧说起干炸局的几人,明明他自己也因为强出头,被罚了三个月俸禄,却从未提及。 伊士尧本质是个仗义的人,但又不希望因为尚膳监这点事影响到何家的开支,只偷偷地和何汀说过,何汀二话没说给了他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和三四十两银子,嘱咐他带人亲自去备货买齐,这些银子肯定能有富余,剩下的就补贴给师傅和御厨,都不容易,能帮一把是一把。 本来就觉得何汀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足够高大,而此刻在伊士尧心里,何汀和女神毫无本质区别。 一桩事摆平,尚膳监恢复往日的活力。甚至更活分一些,毕竟经过这件事,监内众人都或多或少感受到一些凝聚力。 连爱专门利己、搬弄是非的吴莱仁这种鼠辈,最近都假模假样地关心起其他人来,但显然没有掌握方法。他的关心,用点心局一个来自奴儿干都司(现代东北)的御厨的话来说,就是“挺膈应人的”。 正月眼看就要收尾,各监各局新年的筹划和举措步入正轨。 对尚膳监而言,首当其冲的事情是修改菜谱,虽然平日里也在对菜谱增增减减,但往年的此时监内的全谱和宫中每日定例的菜单都要系统地调一次。 张公公给各局管事的,开了个午会,大致就说了这些。伊士尧觉得简单的一个调整菜单、食谱也不是难事,为何大家都哭丧个脸,仿佛在渡劫。 点心局管事的高御厨问张公公,“今年的小簿还换否?” 在荤局记事簿里夹着的烫金“郑”字小食谱就是小簿,各宫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饮食习惯,所以各局的记事簿里都有几本小簿。 只是荤局平时需求量大,御厨多,品种本来就丰富,各宫写不出什么小簿,都等着荤局自己创新,也就是翊坤宫规矩多,连做法都要和其它宫不同,才有了小簿。 当然,也算是给延禧宫一个下马威,何汀离开皇宫后,他皇长子私下吃过的东西,她郑皇贵妃也要一样不落地尝尝。 这些琐碎的“课后辅助”知识一部分是从小胖那儿套话套来的,更多的是何汀在年节时都细细讲过,所以伊士尧沟通起来,没有太多障碍。 而且他对这件事实在太胸有成竹,在何老爷子、何汀、韩道济身上学到的那些菜,足够更新食谱用,在午会上显得比他人都轻松许多。 “小簿……哎……”张公公本来就长了一张不愉快的脸,这时听到小簿,脸上更加愁云密布,“只多留心太后、万岁、郑皇贵妃、皇长子便是,其它宫中好应付些。” “话虽如此,只那翊坤宫,就够咱们喝一壶了,唉……”几人全换上张公公的表情,异口同声地唉声叹气。 干炸局赵御厨这时想起一件事,脸上更加痛苦,众人都问何事,他喃喃到,“秀女之选还有不足一月就要开始了……” “初选过后即是中选,中选后余三百人,餐食由光禄寺和监内各管一半……” “光禄寺何时管过那一半,去年他们出了材料和碗碟食具,剩下的事还不是咱们在做……” “光禄寺那韩卿又不是通情达理之人,哎……” 大家七嘴八舌地开始提前为工作量感到担忧,张公公的脸被褶皱挤满,“先散了吧,食谱、小簿和菜牌事先准备,其它的再议。” 众人散去之后,有外来的十几驾送货车被拦在门口,几人从监内走过去看,原来是这一候自行采买的材料到了。 众人看到这些菜肉,想到这之前伊士尧帮着处理了很多麻烦事,刚才因为工作,脸上扭曲的表情舒展开了一些。 一边核对清单,一边记录在记事簿上,送货的人和伊士尧攀谈。 说今儿个有一大批货从外城来,菜价肉价都下来了些,因为是预付给各家的货款,这时如果要退钱,牵扯的人太多,所以想着找点儿什么稀罕东西把差价补齐。 这不正好多到了些土芋,算是稀罕东西,寻常人家也吃不起,富人家也不消做,于是约了二斤补差价。 伊士尧现在看到土豆的心情很复杂,可在这会儿,这玩意又确实是珍稀物种,犹犹豫豫地还是收下了。 想来想去又有个麻烦——就是入库的东西都有定额,多的这些要是入库,又得把账重新记一次,正拎着一袋土豆发愁的伊士尧直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干炸局的天不怕地不怕的袁旺银此时正在帮着搬东西,见伊士尧手拿土豆发呆,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来,“何御厨,您正忙着?” 看见眼前是袁旺银,伊士尧回过神来,就把刚才的事与他说了。袁旺银眼睛放光,吞咽口水的动作一点也不藏着掖着,直言,“既不能入库又定不能浪费,您尚可带回家呀。” 伊士尧一琢磨,怎么自己没想到呢,正要欣然往回走,就见到已经转身搬东西,却还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里的土豆的袁旺银。 临时决定,带一半回家,剩下一半——正好距离晚膳的准备还有些时间,这土豆也算大家的钱买的,就全做了打打牙祭。 他叫住袁旺银,“你们那儿,平日酥炸土芋谁做得多?” “那自然是赵御厨,不过凭良心说,这菜不难,刀工、油温的事儿,要诀得看蘸什么酱和怎么调味了。” 这话说得伊士尧兴致上来,催他去找赵御厨做,袁旺银像托着一件宝物一样,捧起土豆,朝干炸局走去。 第卌二章 郑皇贵妃 人生中或许存在着奇遇,人生中或许有不少奇遇,人生中或许充满了奇遇。 干炸局库房被砸之事处理完毕,各宫晚膳也都用过,梁秀殳照郑皇贵妃的事先安排,来到翊坤宫复命。 这天万岁兴致高,闲来无事到各宫转转,进翊坤宫的时候正好到了晚饭时间,田公公这几日身体不好,就吩咐梁秀殳去尚膳监传菜,顺便加了几个平日吃得顺口的。 用过晚膳,想去慈宁宫走走,又怕遇上皇长子,经郑皇贵妃提醒皇长子已经搬去延禧宫了,万岁才带着一众人等开拔,太后素来对郑皇贵妃有看法,就没让她跟去,带上了将满十岁的寿宁公主。 稍晚时候,梁秀殳处理好尚膳监的事,直接来到翊坤宫里。 “娘娘,事情都已办妥。宫里的人挨了赏(耳光),监内的人罚了银两。”梁秀殳和瑛儿对了对眼神,瑛儿抿了抿嘴,他会意,站在一旁。 郑皇贵妃一边整理头饰,一边朝镜子确认妆容,从镜子里看见他俩的对视,没有搭理,开口问,“何贵如何处理啊?” “罚三月俸禄,补齐尚膳监三候的食材。”梁秀殳低着身子,不敢再直视这一侧。 “几百两银子,多半都是何家出吧。”她又瞟了一眼瑛儿,瑛儿慌忙低下头,假装帮她扶了扶镜子。 “倒也非他一人,尚膳监管理张步亲口说,要凡是参与此事的人都需承担。” “哼,十二监管理尽是这种事不关己之人,下面的人难做啊。”郑皇贵妃顿觉无聊,起身走动,瑛儿一步一步跟着。 “娘娘体察。”梁秀殳除了捧一捧眼前盛气凌人的女人,似乎做不出其它反应。 “行了,你先退下吧,之后再找你,”郑皇贵妃拂了拂袖子,瑛儿帮忙拉平,梁秀殳抬步要走,“噢,对,年节时,听说何宁父子到你府上去过?” 石板发出闷响,梁秀殳脚下猛地一顿,身体才不至于倾斜,“是有此事,不过二人只是上寒舍为他事相商,故未曾向娘娘禀报。” 她用“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了吗”的眼神看得梁秀殳直发毛,“退下吧。” 梁秀殳轻呼一口气,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瑛儿,这几日尚膳监如何?”她听到梁秀殳渐隐在夜色里的脚步,眼睛高高抬着,问到。 “侍卫皆言,无特别之事发生。”瑛儿压抑着声音,好像生怕惊扰到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屏住呼吸,又慢慢呼出来,“盯紧一些,一旦发现有何异常,就报于我知。” 瑛儿答了句是,见香炉里“定魄香”快烧尽,又取来几块补上,夜凉如洗,香的烟气很快上浮到翊坤宫之上。 郑皇贵妃重重地吸了几口烟气,在茶桌前心事重重地坐下。 几天后再听到尚膳监和何贵的消息,就是御厨自行采买食材为库房补缺,分食酥炸土芋了。 伊士尧那日好奇地跟着袁旺银走进干炸局,三个干炸局御厨仔仔细细用手搓洗掉不足半个手掌大的土豆,皮也只是用丝瓜络轻轻刮去,舍不得错过分毫土豆肉的样子,让伊士尧满满一肚子惊讶。 一斤土豆区区四个,没想到他们竟然准备用两种做法。 先取两个用刀改成片,再切成几根头发丝粗细的细丝,另外两个切成半个指头宽的土豆条,切好后淘洗一次。 土豆条拍上精盐和面粉,入油锅炸到黄澄澄、散发淀粉焦香的时候,伊士尧嘴里“薯条”两字脱口而出,来到明朝也才待了这些时间,真的差点就把这味道忘了!满心一直只有感叹土豆原来这么值钱! 薯条激发了伊士尧的现代人神经,激动地难以自持,仿佛这件小事一下把他拉回二零二二年。 土豆细丝打入四五个鸡蛋,加入等量的白萝卜丝(御厨们管这叫蔓菁),又调入一碗浓稠的面粉浆。再用手抓出鸟巢形状,薯条用竹篦捞出后,下入“鸟巢”。 “土——土豆丝饼!”伊士尧再次脱口而出,这一次赵御厨实在忍不住,开口要他先吃。 薯条还冒着带油温的热气,赵御厨在盘子边放了一碟浅棕色的酱料。 “这酱料,我等试了近两候,才让娘娘满意。”赵御厨脸上写满了不堪回首。 伊士尧拿起一根薯条,和现代版本别无二致,只是生土豆味更重一些,蘸上酱料送入嘴中,吃下之后笑着大喊,“甜酸酱!薯条!” 干炸局里几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他嘴里的说的话和手里的东西有什么关联。 “你们直说了吧,是不是在哪藏着番茄酱呢?”伊士尧莫名地为吃到现代食物感到非常兴奋,上蹿下跳地在柜子里翻找。 翻找一阵,被袁旺银拦下才冷静一些,“何老爷!您方才说的我们都听不懂,莫不是哪种菜肴的新做法?” 伊士尧冷静下来,但没有恢复平静,又抓了几根薯条蘸上酱放嘴里。 “老爷,您慢点吃,爱吃,都是您的。”袁旺银眼神没有闪躲,“实不相瞒,这道酥炸土芋,不光是小的,监内都找不出几人爱吃的,”又看了一眼伊士尧,补充到,“我等实在难解其味。” “那你刚才看见这土豆那么馋?”伊士尧因为兴奋,嘴里嚼着东西,喘着粗气。 “小的不是馋这酥炸土芋,而是馋那蔓菁饼,有了土芋加持,蔓菁饼的香味与平素的不可同日而语。” 伊士尧心想,那土豆丝饼学校门口五块钱买俩,这薯条不配酱也得卖十几块一盒。 赵御厨看到伊士尧兴奋劲消退了些,“虽说油醋酱汁最后合了娘娘胃口,可老朽实难品鉴其中滋味。” 话音刚落,伊士尧又激动上了,“油醋汁,你们怎么取的……”说着就把后半句“和现代的名字一样”咽了回去。 赵御厨叹了口气,漫不经心地说,“为厨多年,独独这道酱汁的名是宫里赐的,老朽惭愧。” 伊士尧手上的薯条抓到一半,停在半空中,“宫里赐的?这不是郑皇贵妃小簿上的菜吗?” “正是,油醋酱汁的名字正是翊坤宫郑皇贵妃娘娘所赐。”赵御厨也拿起一根,蘸了蘸酱,吃了半根,连连皱眉,又舍不得土豆,只好把剩下半条塞进嘴里。 而这一刻的伊士尧,却怎么也咽不下嘴里的这口薯条。 第卌三章 疑云弥散 “何贵只是犹豫片刻,而后众人分食了那蔓菁饼,剩的酥炸土芋都由他一人带走了。”潜伏在尚膳监多日,一直在监内暗处的一人回到翊坤宫,给郑皇贵妃复命。 郑皇贵妃许久没言语,瑛儿直接问到,“带走了?” “小的那时就在院内打扫,看得真切,连同酱汁一并拿去的。” “做得不错,回去继续盯着,”郑皇贵妃注视眼前的空气,说到,“事成之后,有什么缺,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那人尝试掩饰自己的面部表情,脸上却浮现出藏不住的喜悦,只好先磕头谢恩,背朝着门退到了屋外。 瑛儿从侧面看着郑皇贵妃,看她嘴唇微张吸了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 而伊士尧包好薯条和酱料后,料理好各宫的晚膳,魂不守舍地回到何家,车都没停稳就飞奔去何汀房里。 文熙瑶、何禾也正在她房里,三人在摆弄一面刺绣,见到伊士尧气喘吁吁地拎着一个食盒,跑进来,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和布料,给他腾出一小片地方。 伊士尧先把事情的原委说明清楚,打开食盒,薯条冷透,变得坚硬,浓稠的油醋酱汁也结上了冻,四人静静地在暖和的室内等待桌上的食物恢复室温。 何禾更是把酱汁放在手炉上温着,等了一会儿,薯条的油气和油醋酱汁的甜酸气味露出少许,伊士尧便催促三人尝尝。 在座几人里,味道的事还是何汀最清楚,何汀听伊士尧安排,拿起一根薯条蘸了蘸酱,放进嘴里咀嚼,随着腮帮子的上下活动,她的眉间竖起了几条纹路。 “并非不好吃,只是怪。”一般说话时,听完前半句就可以得出结论,后半句大多都是找补。 吃不惯薯条和甜酸酱搭配的明朝人又多了一个,文熙瑶本来看到这土芋条朴素的长相就面露难色,听到何汀的描述,就干脆放弃尝试。 何禾先拿起一根咬下小半,在嘴里细细地咬,面无表情。又拿剩下的一半蘸酱吃下,依然面不改色。 “米醋味道太重,怎么还有胡椒花椒味,不好吃。”何禾想吐出嘴里的食物,又觉得不雅,只好喝下一口茶,直接往肚里吞。 伊士尧瘫坐在椅子上,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只是这味道,大家都吃不习惯,又有何妨?”何汀劝慰他。 伊士尧也不知为何,只是很颓然地说到,“桌上这两样东西,几百年后叫薯条和甜酸酱。”看到其他三人一脸疑惑,又接着解释他认为大伙儿吃不惯的原因——这个组合是来自大陆那头的食物。 “大陆?那头?”何汀、文熙瑶先反问到。 伊士尧还没想好怎么形容,因为他不确定在她们脑海里,地球是不是一个椭圆状的球体,欧亚大陆有没有连成一片。 如果没有,一旦解释,又要花去很多时间。 “这说的会不会是正在南京传教那夷人来的地方?”何禾非常不确定地说,到底哪个时代都是年轻人反应快。 “传教?夷人?”这下轮到伊士尧被扫盲了。 “就是来讲什么‘天主神’又是‘教’的一个人,好像叫利西泰(利玛窦,字西泰),之前听爹爹说这人要上京城来了。”何禾很快就要把话题带跑,伊士尧赶紧打断。 “总而言之,就是大家吃不惯这东西的原因,是因为眼前的酥炸土芋,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伊士尧一口气说出结论,骤然发觉上腹位置有什么东西在上涌,连连嗳气。 对坐三人停了停,何汀和何禾突然大笑起来,文熙瑶拿帕子捂着嘴,肩膀一抖一抖。 “说的什么胡话!有你这百年之后的人就已经不得了了,现在连这吃食也从几百年后到我们这儿来不成?哈哈哈……” 姊妹俩笑得相互扶肩,期间看了一眼有些失落又有些无奈的伊士尧,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都说这东西是试出来的!赵御厨一遍遍给翊坤宫试出来的!”伊士尧仍不死心,坚持自己的看法。 何汀见他较起了真,收起笑容,一板一眼地对他说,“口味人人有异,就好比那日你说的一口云酥,后来何禾死缠烂打,让爹做了一次,才一口,就说味同嚼沙,其他人吃着却都好,莫非何禾也是什么大陆什么夷人吗?” “就是,就是,还有我独爱吃糖渍桂花,家里人,”何禾朝房里两人努嘴,“都觉得甜腻,按你这理,那我倒真成夷人了。”何禾一副又要开始大笑的意思,勉强地憋着。 伊士尧见和她们仨怎么都说不通,也就住了嘴,但深深地把念头刻在脑子里。 准备回房休息的时候,何禾还故意笑着提醒他,酥炸土芋还没带走呢,再不带走,郑皇贵妃可得从宫里追出来吃了。 他没有理会,自顾自地回到房里,蒙头睡去。 朦胧中有人叫他,看轮廓是这个时代的人,却一直在叫他的真名。 伊士尧看那人头上好像戴着一顶凤冠,刚要凑上去看清楚。忽然四肢麻木,无法动弹,他明白可能是鬼压床了,但这感觉似乎之前发生过两次。 在意识到自己既遭遇了鬼压床,又做过一个怪梦时,身体麻痹的感觉消失了。 木窗透进一阵寒风,他抓了一把被子,却怎么也无法入睡。 他凭记忆拼凑,与只见过一面的郑皇贵妃对话的场景,还有小胖和他遇到那个宫女时的对话,越想越不对劲,感觉这女人就是在针对自己。 递药那天就不对劲,梁秀殳明明一副何贵要死的表情,结果却给放了,还拿了药。 给药还不算完,竟然往里头加料,差点让自己失去味觉。 之后又是盯梢,又是派人来闹尚膳监,明面上是在监内闹,但是听那天梁秀殳说话,分明句句都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左思右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草料和药材塞的枕头沙沙作响,屋外万籁俱寂,用力地闭上眼,竭尽全力地吸入一口气,强迫自己进入一片漆黑的睡眠里。 第卌四章 灵光乍现 伊士尧睡了让自己筋疲力尽的一觉,拖着沉重无力的身体来到尚膳监,走到院内,正巧遇上有一两天没见面的小胖。 小胖也是一脸倦意,眼圈无限逼近嘴角,见到伊士尧,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用眼过度,看不清楚,拼命辨认面前的这人。 “干嘛呢,一大清早的!”伊士尧自觉语气很重,实则听起来是重拳打在棉花上。 “何老爷……”小胖使用一种站着都能睡着的气势回应他,“小的真真要过劳而死了。” “哎……”伊士尧有气无力地回应了一声。 小胖留意到他疲惫不堪的,“老爷,您这样,是怎么了?” “没睡好,做一宿梦,醒了又不能入眠。”伊士尧说着还连打了几个哈欠。 小胖被哈欠感染,连忙挡着嘴,捂出一眼眼泪。伊士尧悠悠地说,在我面前,不必这么拘礼。 “哎对了,你这两天都干嘛去了,那天听他们说你被临时调走。”伊士尧算算时间已经将近两天没见到小胖,也没个联络,就顺嘴问一嗓子。 不问倒还好,一问,小胖开始打开话匣子,说个没完。 之前一直提到选秀女的事,日期定在壬寅月十二日,伊士尧还没得及换算,小胖半带哭腔地吼出来,仅仅剩下不足四候(二十天)的时间。 而他作为一个典簿,被征召两日的主要原因,就是要帮户部把五千余名待选秀女的名册和包含所有家族成员信息的典籍制作出来。 这份临时的工作有三个重要信息:明朝、五千余名、所有家庭成员信息。 如果只按何家的家族人数计算,也至少是个涉及数万人的造册工程,在没有表格工作簿和统计软件的年代,这工作量无疑是巨大的。 所幸小胖负责的只是京籍这些非官即富的大小姐,人员有限,但也有数百人之巨。若涉及到江南区域两三千人的规模,用小胖的原话说,就怕是“有命成册,无命复核”了。 小胖嘴里吧嗒吧嗒把被征召前前后后的事都说明白,伊士尧就快在刚燃起炉火、开始有些温暖的厨房里睡着。 耳朵里小胖的声音消失后,他反而醒了,随意拍了拍小胖的肩膀,难免敷衍地说,“有劳了,做得好。” 曾柈在给延禧宫准备配白切面和水晶糯米饭的配菜,要了一碟白切羊肚和一例干捞鱼丸。 早饭对于荤局向来轻松,只要没有特殊要求,基本拣现成的材料做,就不会出错。 厨房里的茶换成了普通的绿茶,伊士尧一时也忘了手里的这杯叫什么,只是吩咐人,弄一些浓浓的、提神的茶。 正想着给困得出神的小胖喝几杯,结果没成想小胖斜斜地蹲在墙边睡过去了,被他用力摇醒。 “这会儿没什么事,你要实在累就上里屋睡一个时辰,完了我叫你起来。”伊士尧用力地揪着这瘫软的胖子,不让他往下滑。 小胖起初没吱声,过了片刻才回了个“嗯”,转身向里屋走了进去。躺上床时,床板发出“嘭”的一声动静。 伊士尧又续了杯茶,茶回荡在嘴里发苦,入喉转为微甘,精神头慢慢恢复。他伸展开,活动活动四肢,问曾柈早上有什么吃的,曾柈找了一圈,说今天荤局里备得少,就眼前这点肉食,要不摘点菜,现下碗面,或者移步去点心局看一眼。 伊士尧心想这一晚没睡,嘴里正不是滋味儿,如果再吃点肉腥,一嘴油得难受一天,还是决定去点心局看看。 走出荤局,冬日的早晨永远笼罩在祥云——监内的御厨戏称的——其实是大团水蒸气里的尚膳监一角,就是点心局。 早晨的点心局和傍晚的荤局一样,除了有呼吸的功夫,其它时间都在处理各种食材。 伊士尧优哉游哉地走进去,没人来得及顾他,他自觉无趣,看每张案板、灶台、蒸笼上都有人在忙碌,觉得进去也是自找无趣,转身要走,正巧撞见点心局管理高御厨。 高御厨在天寒地冻里,竟然忙出一脑袋汗,和伊士尧正面撞上,退了两步。 “哟,何御厨,您早啊。”高御厨一嘴京片子,如果不是造词方式的区别,伊士尧和他对话,随时感觉走在北京的胡同里。 “高御厨,早,哎哟,您这一脑袋汗。” “可不嘛,这到冬天,每天早晨没完没了的,这几年又赶上连年的冷,一年也就两三个月是能喘口气儿的。” “辛苦,辛苦,您先忙着,那回聊。”伊士尧换位思考一下,如果自己备菜,有人在旁边一直聊天,挺烦的。 “哎,别,来都来了,吃点再忙您的。”高御厨拉着伊士尧的胳膊往点心局里拽,“来个蝴蝶卷儿?海清卷儿?奶皮烧饼怎么样?椒盐饼,今天椒盐饼绝了,新上的花椒,花椒味儿足。” 伊士尧架不住高御厨的热情,说那来个椒盐饼吧。 高御厨给他夹了俩,还捎带一个虎口大小、光滑白皮的奶皮烧饼。 高御厨自己也抓起一个,三两口吃下,嘴里塞得满满当当,显得十分满足。 “甜的、咸的都给您备了,”高御厨嘴里嚼着饼,又给伊士尧沏了杯茶,一边用脚驱赶笼屉旁站着的一个厨子,“往那边儿挪挪,给何御厨让个地儿。” 伊士尧对这一通安排感到无所适从,驳了高御厨的热情也不好,只好安稳坐下,看着眼前点心局众人忙前忙后,自己却惬意地坐着,咬下一口奶皮烧饼。 初尝一口,浓重的奶骚气从口腔通往鼻腔,细嚼虽有奶皮的醇厚,但实在不符合他的口味。 举着这饼,又看向似乎被刚才一个奶皮烧饼勾起全部食欲的高御厨,他顿时认同了何汀三人关于甜酸酱蘸薯条的看法——并非吃得惯西式快餐就是现代人,因为个人口味有异,而甜酸酱蘸薯条,只是不接受的人比较多罢了。 他忍住对奶骚味的抗拒,秉着粒粒皆辛苦的信念,勉强把奶皮烧饼咽下,喝了口茶清清口,大口咬下酥皮里塞满了各式坚果碎、咸里带甜、甜中透咸的椒盐饼。 高御厨隔着如山的笼屉,看着狼吞虎咽的伊士尧,笑容可掬,可很快脸色一变,“哎哟,怎么吃得这么急,来人,来俩人,把人架起来,何御厨脸都憋红了!” 第卌五章 食心未泯 如果非要伊士尧给自己的人生定一个初期目标,这一刻的目标就应该是推广海姆立克法。 最初想到的目标是拓宽自己的食道,但考虑到这个目标在明朝实际操作的难度,靠海姆立克法捡回一命的可能性高得多。 几百年后自己的真身,就是因为吃得急,噎来了明朝;现在在明朝,又险些噎去了生命。 回想起来,倒像是件有意思的事情,但他依靠何贵的食道活下来时,却显得十分严肃。 甚至不顾尚膳监众人的嘲笑,拉来好说话的赵御厨演示海姆立克法,惹众人再发笑。 总之,无论自认为多好咽的食物,要么不好吃吐了,要么嚼碎了再咽,这是忠告。 伊士尧嘴里仍然回荡着椒盐饼的香味,地上一片秽物也被人不情不愿地清理干净,而他的早餐计划也到此打住。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在噎住的一瞬间思考过,如果就这么倒下,会不会回到自己真正的身体里。可不知哪儿来的、瞬时的求生欲又似乎主动帮他推出卡在嗓子里的食物。 求生欲就是这么奇怪,在连自己都以为一切都准备妥帖,可以安然赴死的时候,它突然降临。 郑皇贵妃对尚膳监里的暗桩是这么要求的,只要发生与何贵有关的异常,就立刻来报。 暗桩蹲在地下把半拉椒盐饼和已经嚼碎的奶皮烧饼拾掇起来时,强忍住安慰自己,熬过这一出,想要的东西总会到手的。 借清理狼藉和何贵带人演示什么“急救法”的机会,他溜出尚膳监,快步跑向翊坤宫。 瑛儿早就打点好东偏门的几组卫兵,每次进出以暗桩拿出三钱银子为暗号。卫兵既被翊坤宫赏了面子,还有钱拿,正巴不得这人每个时辰都往返一次。 随手就能掏出银子,还不是自己口袋里的,也不心疼,就能进出宫里宫外,这件事让暗桩也倍感体面。 他一溜烟地跑进翊坤宫,瑛儿正在伺候郑皇贵妃用早膳,让四周的宫女和太监都下去。 见暗桩上气不接下气,就暂时没搭理他,只顾郑皇贵妃。 郑皇贵妃细嚼慢咽地吃了一口手里这碗香稻松子粥,“以后这粥,给免了。” “是,娘娘,不合您口?”瑛儿一边瞟暗桩,一边和她对话。 郑皇贵妃换上一脸“你这话多余”的表情,夹起枣泥奶糕吃了两口,暗桩虽然仍在喘气,但差不多也喘匀了。 “娘、娘。”暗桩弓背,不敢朝郑皇贵妃的方向小口喘气,两眼盯着地面。 瑛儿收拾好餐盘,端来一杯茶,郑皇贵妃抿了抿,“怎么今日如此早,是何事啊?” “何、何贵,今晨在点心局用、用早、饭,噎食、噎、噎住了。” 郑皇贵妃很难得地用比平日快得多的语速,追问,“而后如何?” “无、无大碍。”一口气捯上来,因为面对郑皇贵妃又有些紧张,咽了口口水,暗桩自己把自己呛地直咳嗽。 “瑛儿,看茶。”郑皇贵妃显然不关心这阵咳嗽,而是想听之后的事,“之后呢?” 暗桩大口喝下瑛儿递过来的茶,含了一嘴茶叶,也只敢往肚子里咽下,接着说,“娘娘说得不假,何贵此人属实怪异,竟拉起赵御厨做起了……” 暗桩也不知道怎么形容伊士尧环抱赵御厨、拳抵膈膜的动作,“娘娘,小的不知该如何形容,可否用行动?” 郑皇贵妃眉眼一挑,转念想想,“做。” 暗桩模仿伊士尧的动作,用拳头抵住空气,按压。“何贵说此法可解噎食。”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郑皇贵妃站起身,令两人不解地开始大笑,瑛儿不解地搀她起来。 “瑛儿,你过去。”她甩开手,指着暗桩的方向对瑛儿说。 瑛儿满脸更加不解,只好照办,站在暗桩面前,“你,再做一次。”郑皇贵妃又坐下,端起茶说到。暗桩要瑛儿转过身,面向娘娘,自己张开双臂,准备抱住她。 “小的失礼了。”暗桩说话的气息传到瑛儿耳边被她察觉,反手狠狠的一巴掌抽在暗桩脸上,“放肆!” 暗桩挨了一下,不由地捂住脸,退后几步,郑皇贵妃险些把嘴里的茶笑地吐出来。 瑛儿满心不悦,又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待在原地,“瑛儿,你来。”郑皇贵妃玩弄二人这一出,自己也笑累了,唤她过去。 “你也先去吧,有动静再回来复命。”说完,暗桩一拜,心里也有不快,面朝着屋里向后退下。 伊士尧夜里睡不好,早晨又噎食,回到荤局坐着,几人还在悄悄讨论刚才何御厨的怪异举动。 他这时也才反应过来,科学是在时间的滚轮下一点点形成的,此时应该距离海姆立克法诞生也还有数百年。 吁了口气,把在背后聚在一起议论的几人支使去干活,自己拾掇了一下,准备开始料理午膳,却感觉喉头一阵血腥。 放下手中的事情,他在水池旁低头吐唾沫,发现痰中有血丝,心里一紧,觉得不妙,再吐了几口,漱口再吐,直到嘴唇麻木,确认自己不再吐出血丝。 心事重重地走回膳房,拿起工具继续准备午膳,肉块的血腥味弥漫,让他分不清是嘴里的余味还是空气里的味道。 各种香料混杂的刺鼻气息让伊士尧很想咳嗽,却又迟迟咳不出来,明明除了喉咙的些许不适,全身上下都正常,可在刚才吐出血丝之后,就一直昏昏沉沉。 曾柈本来在一旁剖鱼,看见伊士尧一手扶着肉,一手横拿刀贴着台面,眼看就要往手上切过去了。 “何老爷!”曾柈叫了一声,伊士尧毫无反应,“何御厨!何贵御厨!”曾柈声音越来越大,旁边三人也注意到伊士尧的反常,一人径直走到伊士尧身边,边叫着何御厨,边拍了拍他。 伊士尧此时才有反应,以异常慢的速度,疑问的“啊”了一声,身边这人见他脸色煞白,赶紧要曾柈几人过来搭把手,七手八脚地把伊士尧扶到椅子上坐下。 才一落座,伊士尧眼前一黑,剧烈咳嗽一阵,“哇”地吐下一口血。 最后能听见的声音很嘈杂,“叫医官来!”“快送太医院!”“腾个地方让何老爷躺下!” 第卌六章 医前虚惊 嘉靖年间有段民谣,说的是京师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管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 光禄寺茶汤——这一代的始作俑者,伊士尧认识,而且吃过他本人做的菜,河豚的味道相当可以,所以不做其它评价。 太医院药方——伊士尧睁眼看见的这地方就是太医院,宽敞明亮,中药味浓厚,像自己外祖父家,嘴里依然有股血腥味。 走上来对着昏过去的伊士尧一顿望闻切的医官,眼神还有点对视,“为何脉象如此虚弱?此人可是工部工匠,重劳力之人常有此脉象。” “尚膳监……尚膳监荤局……霍御医,方才进来就与您说过了。”和曾柈一道来太医院的周陆南无奈地叹气,但看着眼前满头白发对外常说自己早已经过耄耋之年的御医,只能反复解释。 “是了,是了,过劳、油烟浊气……”霍御医话说一半,自顾自地停了下来。 周陆南、曾柈心里着急,尚膳监还有那么多活儿要做,“御医,那何御厨这咳血……” “不妨事,不妨事,方才观此人咽喉,似有尖棱粗粒,老朽识不得此物,二位可辨得?”霍御医用一块白布托着零散十几颗沙粒般的东西,给两人看。 “竟是此物!”曾柈先周陆南一步认出白布上的颗粒,“此乃花椒粗碾后的大粒,今早何御厨在点心局用膳,才吃了此物制成的糕饼。” “唔——是了是了,此人今晨定噎过食。”霍御医的白发闪亮,荤局二人眼前一亮。 “噎过食的,噎过食的,而后自己吐了出来。”周陆南搓着手,有些激动。 “以老朽之见,因噎食而咽喉肿胀,尖棱粗粒划破内壁,故而痰中带血。后被冷物激过,膳房过暖,”霍御医此时说话格外连贯。 “虚火上升,则水液泛上,凝而为痰,夹带咽喉内壁出血,如此。”他补充的这句,荤局二人每个字都能听懂,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御医,如何能解啊?” “方才老朽见此人喉中已无血状,不需止血,但咽喉肿胀需冷饮一些牛乳、骆驼乳。《本草纲目》曰‘牛乳味甘,性微寒’,‘骆乳,冷,无毒,补中益气,壮筋骨,令人不饥’,如此近日只靠饮用此二物充饥止渴,一两日便可痊愈。” “霍御医,真神医也!”周陆南听到何贵一两天就能痊愈,舒了口气。 霍御医轻笑两声,见到伊士尧的眼睛睁开,就慢慢踱步走开了。 荤局二人相互看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伊士尧想开口说话,却发现喉咙干涩,无法发声。 “何御厨,先别说话,待能起身之后,先暂回监里喝点儿牛乳和骆驼乳,稍晚请何家接您回去。”曾柈见他想说话,连忙伸手制止。 伊士尧躺着,瞪大眼睛,“……”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昏过去醒过来,突然就要喝奶。 其实眼前一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就是缺乏睡眠,又加上高强度的连日工作,还有当值,晕晕乎乎就是缺觉。 吐血的事,自己也没想明白,看见的时候心慌,吐完之后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刚才躺了一会儿,现在感觉不能说好,但基本能动。 两人还没反应过来,伊士尧就自己支撑着坐起来了。 忙要搀扶,却被伊士尧一手隔开,自己套上鞋,稳稳当当站起来,唯一控制不好的是自己想要开口说话的冲动。 “嗯……嗯嗯。”伊士尧用嗓子发声,指了指太医院里一台大约单臂长度那么高的沙漏。 “嘿,这可是太医院的稀罕物,早年间宫里走水……”周陆南边说着,想到何贵也在宫里待的时间不短,于是话到嘴边,又收了一半回去。 而伊士尧的本意是时候不早,俩人早该回尚膳监准备午膳了。 既然沟通不良,只能靠行动,他稍微整了整衣服,跨开腿向外走去,却不知道太医院的方位。 “嗯!嗯……”想用手比划走的动作,也不知道怎样才是这时代“走”的手势。 闭着嘴在原地干着急,待着的这间房外突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哎哟,我才犯困打了个盹儿,竟出了这事!” 小胖被太医院的一个医士追在后头,要他慢些走,他却横冲直撞地跑进来,一边叫着“何老爷,何老爷”的。 伊士尧舒了口气,想这小胖总得能领会自己的意图,主动迎上去。 小胖看见站着的伊士尧,脚步突然就慢下来,用那种阔别多年的眼神凝望着自己的上司。 伊士尧见到那眼神,突然就不想走过去,好在小胖也先站住,问另外两人发生了什么。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经过都告诉整件事发生时,明明屋外吵闹一片,却在里屋安然呼呼大睡的小胖,伊士尧见他听完,擦了擦额头的汗,叹了口气,慢慢走过来。 “有惊无险啊,何老爷。”小胖释然地看着伊士尧,伊士尧点了点头,指了指自己嗓子。 “这是?” “啊,忘记和万典簿说了,何御厨此刻不能开口说话,得饮用几日牛乳和骆驼乳方可痊愈。”曾柈补充到。 小胖一听,脸上有哭有笑,“何老爷,您这是怎么了,这些天老跟这些金贵东西过不去……” 伊士尧皱了皱眉,喉咙里咕哝着“走”,手向屋外指。 小胖瞬间会意,“回,咱们现在就回。”说罢就扶过伊士尧的手,慢慢往外走,一步一步都走得特别仔细。 “快些走”,伊士尧的喉咙继续咕哝,这次失效了,万磐回答着,“小的确实不该休息,可实在太困了,但又若不是我睡过去,您肯定不会来这太医院,哎,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伊士尧无力地翻了翻白眼,像一个迟暮的老人被万磐小心地搀着,每一步走得都很稳,向尚膳监走去。 另外两人见有万磐接手,便撒开腿向同一个目的地跑去。 第卌七章 惜饮牛乳 确切得知“京师十可笑”,其实是从何老爷子嘴里得知的。 健谈的何一驾车把伊士尧从监内接回何家的路上,一言不发,伊士尧对何一少言寡语的异常表现心生疑惑。 想说话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一路无话,所以何一没有可以开腔的话题。 离何家大门还远,车边就跟来几个家丁抬着一张躺椅,说是夫人派来接少爷的。 伊士尧从来没见过这种阵仗,又无法开口说话让家丁们离开,只好从何一车上下来,坐了上去。 由俭入奢易,坐入这带靠背和厚坐垫的躺椅,手里捧着手炉,盖着厚绒布毯子,说什么他也不想再直挺挺地靠在车上。 躺椅进了何家大门,伊士尧就在照壁看见何老爷子和夫人焦急地立在前厅,在婢女的搀扶下,一步步跟着躺椅走。 伊士尧几番尝试,拍着躺椅示意家丁可以停下来让自己走走,结果这举动只是让家丁放慢了脚下的步子,反而使他坐得更加舒服。 心不安、理不得地躺平在椅子上,没成想还有更夸张的事在后头。 文熙瑶和何禾得知伊士尧在尚膳监咯血,在家中早就慌了神,文熙瑶甚至自觉是之前给他的安神茶出现什么不良反应,急得眼眶泛红。 何禾见母亲这样,也一时慌神,两人商量着让家丁把自己房里的一张楠木美人卧搬来,在上边给伊士尧新换上被褥,还提前用暖炉把被褥烘得透暖。 躺椅进房里前,两人在茶桌旁坐立不安,时而向外张望,时而用手试一试美人卧里的温度。 伊士尧躺在躺椅上进房里,以为自己进错屋子,这满屋的淡雅兰花香气,闻得他心旷神怡。 他从安放在地面的躺椅上走下,先是何禾一愣,然后是文熙瑶手握纱巾拍着自己胸脯,如释重负。 何禾还没上前搭话,何老爷子和夫人就踏了进来,夫人刚准备开口问什么,见伊士尧好好地站在地上,屋里一切又安排妥当,小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也在茶桌边坐下。 何老爷子站着等了一会儿,何一安顿好马车,打理好一些琐事,赶过来向他禀报。 说清楚从万磐、曾柈、周陆南那儿打听来的缘由后,何老爷子的眉间舒展了一些,叹了口气。 何一正要继续往下说,何老爷子却怒喝一声,“为厨却为吃食所累,荒唐!”但又看到自己儿子脸上写满无助又惶恐,很快收起表情。 “太医院实不可信,一帮老蛆虫如何使得。去,再叫一个郎中来。”何老爷子指挥何一。 何一要走,伊士尧想起上次说自己中邪的那郎中,赶紧一把握住何一的手,飞快地摇头。 何一停在原地,一会儿看自家老爷,一会儿看自家少爷。 “嗯嗯。嗯嗯。”急得伊士尧直用喉咙说话。 “不用。郎中?”何禾的冰雪聪明属实所言非虚,名不虚传。 “一派胡言!”何老爷子怒瞪伊士尧,“为厨者最忌口舌患疾,何一,叫郎中!” “嗯嗯嗯。嗯嗯。”伊士尧没有松开抓住何一的手,转头看了一眼何禾,又看向书架。 “书架上。取书?”猜出伊士尧说的这句话,连何禾自己都惊讶,在书架上挑了半天,取来《遵生八笺》中的《饮馔服食笺》。 伊士尧对着何禾双眼泛光,心想这姑娘如果生在几百年后,少说也是阅读理解满分选手。 他松开抓着何一的手,何一看了一眼何老爷子,何老爷子闭眼轻轻摇了摇头,只看向伊士尧这边。 伊士尧快速书里翻找,拉了拉何禾,指着《豆粥诗》里“茅檐出没晨烟孤”的“烟”字,又指了指“四择品”里一句“质厚白莹”的“厚”字,随意指了个“出”字,回到第一句里“谷气充则血气盛”的“血”字,然后点了点头。 “烟,厚,出,血?”何禾照着念出来。 安静多时的夫人此时说到,“贵儿是要说咽喉出血吧。” 伊士尧长吁一口气,捣蒜似地点头。接下来又用同样的方法告诉大伙儿,饮用牛奶和骆驼奶就可以痊愈。 “哼!不知轻重,‘京师十可笑’中‘太医院药方’在其二,这也信得?” “嗯嗯。嗯。嗯嗯嗯嗯。”伊士尧尽可能用诚恳的眼神看着他,又看向何禾,何禾一脸疑惑,伊士尧放慢语速,重复了一次。 “儿子。愿。暂且、暂且、试试?”伊士尧认为,何禾听解能力已经不是这个时代的水平了,毕竟在场所有人听完她的“翻译”,仍然没有理解伊士尧要表达什么,还是何禾最后补充解释说,哥哥想先喝点牛乳和骆驼乳,众人才明白。 何一是这些人里最无辜的,因为如果他想说的话没有被何老爷子打断,“指书识字”这一出好戏根本就不用上演。 “何一,去,要人去找大小姐。家中只有一壶牛乳,晚上拿燕窝炖了,要给二丫头喝。”夫人对愣在原地左右打转的何一说到。 “夫人,不妨事的,哥哥先喝,我晚上再喝姐姐带回来的就是。”何禾此刻站回文熙瑶一侧,冲她撒娇。 “一壶也不够你哥哥这几天用,牛乳、骆驼乳皆是稀罕东西,只有你汀大姐方知道何处去采买。”夫人怜惜地望了望何禾,何禾坐着,躲进文熙瑶手臂里。 “何一,先要人找大小姐去吧。”何老爷子背着手,下巴向前伸了伸。 谈论过后,夫人心疼地安慰了一阵无声的伊士尧,和何老爷子回房里去了。留文熙瑶和何禾在房里陪他,何禾跟出去,见二人走远,跑回来对伊士尧说,“傻啊,不会写字?” 伊士尧在书桌前找来纸笔,随便研了点墨,“若……是……用……笔,如何不会认出我的字迹非何贵。” 何禾边看边念,伊士尧凭借过去近一个月的随意翻书,写出了字迹能认全的明朝“繁体字”。写完发觉,繁体字虽然笔画多,但挺好看的。 “有理,我竟忘了这个。”何禾失去了刚才的骄傲劲儿,踱回文熙瑶身边。 文熙瑶理了理何禾的头发,问伊士尧,“如今可好些了?” “无妨,只是无法言语。”伊士尧写到。 “那之后我们俩、还有汀大姐在场,你就用写的;老爷、夫人在,你就用指的。”何禾那股子机灵劲儿又上来了。 “若能不让他二位来,上佳。”伊士尧才写到“来”字,文熙瑶先笑了出来,而后何禾开始哈哈大笑。 第卌八章 冷热两替 伊士尧作为开饭馆的后人,必备功课之一就是时刻关注食客的过敏原。 他清晰地记得《人类遗传学》杂志的研究估计,祖国同胞有九成以上的人患有乳糖不耐受。 这个数字在四百多年前明朝京师东面何家的这间屋子里,是完全不精确的。 他眼看着何禾一勺一勺喝下两个碗里的燕窝炖牛乳,还有一碗说喝不下,连哄带骗地要文熙瑶帮她喝了。两人饮用完毕,没有任何不适反应。 车拉着何汀跑遍全城,也没买着现成的牛奶,最后只能到养牛的农户家弄了些水牛奶,觉得香气更佳,多许了些银子,让每天早晨送一桶到何家。 开始以为骆驼奶稀少得多,结果韩道济不知从哪听说了这事,在京师一处西域人聚居地,也是先取了些,然后现拿银子让每日清晨往何家送一桶。 于是伊士尧在目睹两人吃下燕窝炖牛乳之后,也在何汀的注视下饮下两碗透心凉的牛奶和骆驼奶——就这还是在他强烈要求下煮沸,用冰镇凉的。 不然的话,从桶里舀来直饮,怕不是要再见一次御医。 喝牛奶时并无异常感觉,与自己在现代喝的并无明显差别,可是当喝下一口骆驼奶时,那股寡淡又腥膻的味道直冲鼻腔。 伊士尧心里安慰自己,就当是良药苦口了。把碗中最后一滴骆驼奶一饮而净,润了润喉,确实感觉胸腔清凉许多。 何禾好奇骆驼奶是什么味道,要来小半碗喝下,面无表情地捂了捂嘴,应该是打了个嗝。 文熙瑶温柔地笑她贪嘴,母女两人有说有笑地形成一块二人区域,在旁的何汀、伊士尧无法轻易加入。 何汀问,“如何?” 伊士尧从手边一堆满是字迹的纸里找出一张还能写的,写上,“清凉许多。” 何汀还是没忍住笑了,“方才进来就想说,你这字,也过于潦草了。” 伊士尧又写,“丑。” 这下两人都笑了,伊士尧笑的一呼气,仍然微微咳嗽。 有说有笑的母女二人留意到伊士尧的咳嗽,文熙瑶收了收桌面,把写过字的纸都揉成一团放进火盆,几股白烟很快散去,何禾向伊士尧打过招呼,跟在文熙瑶身后一起离开。 何汀和他确定好第二天一早送东西的时间,也离开了。 伊士尧斜靠在茶桌旁,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的烛火,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隐约约有些睡意,坐在美人卧上,随手抄起白天用的“点读机”——《饮馔服食笺》,翻到茶具十六器,边看的入神,心里边一直叨叨着“穷讲究”。 嘴里留着少许骆驼奶的腥膻味,加上困意突然袭来,连忙想要婢女帮忙打水洗漱,四下张望都不有见人在附近,只好自己走到屋外找人。 跨过门槛的时候,腿一软,在槛上绊了一跤,摔在地上竟丝毫不痛,满腹狐疑地站起,身边却多了一双女人的手把自己扶起来,心想总算把人叫来了。 又想起自己不能说话,扭过头刚想比划,一个似曾相识的,仗着鹅蛋脸、桃花眼、弦月眉、鼻子俏丽、樱桃唇的漂亮女人和自己正面对面。 女人忽地一变,表情狰狞,嘴里叫着他的真名“伊士尧”,他拼命想求救,却喊不出声音。 “嗯!”伊士尧喉头一动,猛地从美人卧上弹着坐起,惊觉刚才的情形只是个梦。 手里原来拿着的书早已掉落在地,嘴里的那股腥膻味道已经变成早晨起床的口气。 他默想时间尚早,还打算再睡,却听到远处的钟鼓楼报时似乎已经早晨了,也确实不觉得还有困意,就径自起身,打开房门,出门溜达。 人在漫无目的的时候,会倾向于朝有明显标的物的地方走,所以这时整个何家大院,只有后厨的屋顶在向外冒着白色蒸汽。 伊士尧走走停停,到了后厨门口,三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厨子正在准备早饭,看见是少爷来了,暂时放下手中的活儿向他问好,一边说着,早晨的牛乳和骆驼乳,还要过些时间才会到。 他摆摆手,意思是说晚些到也无妨。又注意到桌上有几碗已经做好的、像烫饭一样的东西,淡白色的米汤上,飘着大大小小、浅金色的油星,有明显的蔬菜和肉的气味。 伊士尧仔细嗅闻,不知不觉走到烫饭前,或许是一天之内除了两碗奶,滴米未进,此刻的他觉得非常饥饿。 一旁的老妈子觉察到伊士尧的举动,急忙拦了一下他,“少爷,这是我们下人吃的东西,大小姐吩咐过,您这几日只能饮牛乳和骆驼乳,稍等片刻,应该这就快送来了。” 伊士尧没法儿回答,只能试探地做了一个吃饭的手势,老妈子看懂了,又说,“正要吃呢,这不过于滚烫,放凉一会儿再用。” 伊士尧点点头,仍在努力嗅闻气味,老妈子看透他的想法,就把烫饭的做法掰碎了讲着,以解他的馋。 老妈子先是感谢了一通他和老爷、夫人、二夫人、大小姐、小姐,说要不是何家这样的人家,在外头根本吃不上白米。 这烫饭用隔夜的白米饭最好,新米也可,放在无油的锅里炒出些米香,若是白饭呢,就简单热一下。 头天夜里定会留下一些肉菜,挑选那些没有骨刺的,连汤一起捣碎了,放到白米或是白饭里,加两三碗水,饭菜汤的香味都出来,再把冬菜、绿叶菜切碎,放进去煮熟,起锅前点入香油。 “我们这些下人们的饭就得了。”老妈子嘴里说着下人,可脸上的表情却很满足。 话说罢,其他几人已经端着碗在唏哩呼噜地吃了,嘴里嘶哈嘶哈地吐着热气,时不时吹一口烫饭的表面,喝一口米菜混合的汤。 伊士尧看了直咽口水,但也只能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特别想告诉后厨的这些人,吃食其实没有什么贵贱,只有精致和家常之分。 光是看着几人大口吃着手里烫饭,就已经很享受了。他绕着后厨的灶台、案板转了一圈,仔细看着构造,想着哪天也在这给何家人露一手。 “少爷,他们还说您怎么不在房里呢,原来在这,这一桶牛乳、一桶骆驼乳,小的刚从外边取来了。” 第卌九章 无暇静养 盛牛奶、盛骆驼奶的木桶和伊士尧每日见到家丁来回来去提水的木桶,是一样的。 想必是农户家对容器确实没有太多讲究,伊士尧也认同这个方式,无论何物,内容远比容器重要得多。 话虽这么说,生骆驼奶也确实是珍稀物件,但气味实在是——在门外天寒地冻时倒还好,拿到室内掀开挡布,腥膻味弥散至整间厨房。 伊士尧昨晚才喝下一碗,此时还能忍住,倒是本来在吃饭的几人连连掩鼻,躲避到厨房的一侧,把饭吃完才过来。 他见此状,笑说自己没事,接下来各取一碗煮沸就行了吧。 刚才给他讲烫饭做法的老妈子回道,这如何使得。说话就把碗放下,走来灶台边。 取来一个瓷汤勺,小心地从两个桶内舀出几勺盛入两只碗里,特别取来一组小笼屉,把两碗奶放入,上锅蒸。 “昨日因不知骆驼乳腥膻,入了锅中煮,那口锅直至今日仍有余味,这才想到改用蒸屉……”老妈子面露难色,说着回到厨房远端接着吃饭。 伊士尧难忍好奇,走到“那口锅”边揭开锅盖,确实还有骆驼奶残留的气味,他点上火,切了两大片生姜,在锅底反复涂抹。 几人本来要拦他,又见取了两瓢热水倒入锅里,加了些粗盐、料酒和米醋,拿丝瓜络反复搓洗,锅内蒸腾起一股怪味,把水舀出,锅底烧干。 伊士尧冲老妈子指了指面前的锅,老妈子将信将疑地走来一闻,眼睛闪过一线光亮,大喜过望,“还得是咱们家御厨少爷!昨日刷洗多次仍有余味,今日这么一煮,怪味全无!” 老妈子像得了赏似地对着锅反复瞧,又想起牛乳和骆驼乳应该蒸好了,从屋外用汤钵取来一些冰水,把两个盛奶的碗放在水里。 “少爷,稍候片刻就能饮了。”老妈子经过锅边,又好好瞧了瞧,发出感叹声。 伊士尧也不打算回屋再喝这两碗奶,于是就守在冰水旁边等,看着滚烫的牛奶边缘泛起褶皱,开始结出一层薄膜,慢慢变厚。 这时几人已经吃过早饭,在厨房里收拾起来,小声说着这么两大桶乳,一餐才用去两碗,可多咱才能喝完。 伊士尧听进去,看向牛奶表面的薄膜,一捶手,心生一物,麻利地灌下两碗奶。 老妈子见状紧拦慢拦没拦住,叹了口气,“大小姐还吩咐老身要添碎薄荷叶进去呢,您这就喝下了。” 伊士尧晃晃头,自顾自地到堆放着各种菜的隔间里翻找到几大块生姜,用舂研磨出一整碗姜汁,又取来五只小碗两只大碗,把姜汁平均、均匀地放入每个碗里。 留出一个大碗盛满牛奶,放在笼屉上蒸至沸腾,各个碗里都加上米白色的糖,然后拿勺快速将牛奶分装进放有姜汁的碗里。 等待片刻,牛奶和姜汁凝结成表层晶莹,轻拿就会晃动的奶糕块——虽然搞不好这个时代,碗里的东西已经诞生,但是在这一刻,伊士尧感觉自己就是发明姜撞奶的人。 他把大碗推到围观的众人面前,放下几把瓷勺,勺子在姜撞奶的表面微停,缓缓陷了进去。 厨房几人目瞪口呆,一脸不可思议,嘴上念叨,这金贵东西,吃了怕是要遭天谴,可又忍不住地想要尝试。 几人各微取一勺,小心地送入嘴里一抿,额头上的细纹向上挑起,舍不得拿出嘴里的勺,反复舔舐。 伊士尧显得很开心,又找来红豆和猪板油,加入融了糖的水,在砂锅里熬成一锅颗粒分明又化沙的红豆沙,盖在五小碗姜撞奶上。 几人已经把大碗里的姜撞奶分食殆尽,不知是姜还是牛奶的缘故,又或是满足感,人人脸上气色红润,嘴里说着吃了这么好的东西,真真罪过。 他推了推桌上的四碗红豆姜撞奶,冲老妈子指了指何老爷子几人在后院四处的方位,老妈子明白是要给四个屋里送去,点了点头,嘴上答着是。 一通忙碌下来,伊士尧想起刚才说的碎薄荷叶,便自己又蒸了一碗牛奶,取出后投入薄荷,放凉后再饮。 喝完第三碗后,他才又想起乳糖不耐症的事情,默想明朝人的身体确实不一般,狠狠地打了一个嗝,盘算起剩下的奶应该如何处理,这时才听到远处钟鼓楼的声音,这会儿才是正经早上。 而辗转反侧一夜的小胖,此刻嘴里正塞着半张昨夜剩下的饼,一刻不停地往何家赶来。 昨日在尚膳监荤局的小屋里睡得不省人事,一觉醒来才听见外面动静,说何贵老爷咯血,已经被架去太医院了。 自己本来在床板上躺得好好的,一听这话,着急下来,一个翻身倒在了地上,磕的肩膀、手臂生疼。 落地的时候,脸冲着墙,在床板和地面的空档之间,靠墙的一侧的床脚旁,好像看见一个圆滚滚的小陶瓶。 他费劲力气才从一人厚的空隙里够到瓶子,拿起一看才觉得眼熟,这不分明是之前拿去给胡未典胡郎中确认成分的翊坤宫药罐子嘛! 之前那个被胡郎中要去装东西了,怎么这儿还一个。他拿着手里这罐子上下左右仔细辨认,发现瓶子是打开的,里面放着一张褶皱的纸条,“濂——珠——碧——乳——”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认清。 他回想起朔朝那天,何贵老爷确实把一个装着药、类似的罐子放在里屋,因为头天夜里被瑛儿威胁,被自己留心收起,下朝了才再递给他吃,可那时不知道还有第二个罐子。 拿着罐子,联想到在何家醉酒那晚,何贵老爷以为吃药的事,倍感失望,质疑他的忠诚。 “这次无论如何可再也不能出现这种事了。”他握着罐子一路朝太医院小跑而去。 到达之后就远远看见,白发苍苍的霍御医背着手在摇头,本以为何贵一定还在太医院救治,没成想自己竟然晚到一步,没能见到何贵最后一面。 情绪崩溃、不管不顾地冲进去,被两个医士追赶,然后就看见何贵正朝周陆南、曾柈比划手势,发现自己走进来,主动就迎上来了。 小胖此时内心百感交集,以为自己上司死于非命的悲痛心情转为欣喜,可何老爷却一脸不信任地站住了…… 想到这些细节,手里紧握昨日激动一时忘记向何贵老爷报备的第二个罐子,他加快了赶往何家的脚步。 第五十章 乱中出错 自从何贵老爷不知因何原因,言语、行动都发生了些许变化之后,来到何家,不是与他擦肩而过,就是自己不辞而别,也有如今日这样——根本找不着他人在哪。 小胖被何家家丁领着,在中厅找了一阵,又去房里找了一阵,哪儿哪儿都没有何贵老爷的人影,又一路小跑往后院寻找。 后来还是家丁听说厨房正热闹,才知道自己家少爷正在厨房“玩耍”。 小胖走进厨房的时候,伊士尧正试做双皮奶的第三版,现代的姜撞奶已经被他内心改名叫“怯凉乳”——意思就是怕牛奶寒凉、对身体有害之人,吃下这碗温润如白玉、滑嫩如肌肤的奶块块就不怕了——这是他给桂禾汀楼创收想到的绝佳点子。 在他得知桶里的牛奶是水牛奶之后,开始回忆以前学过但从未成功的双皮奶的做法,在做了两碗都无法凝固之后,才回忆起要添加打发之后去沫的蛋白。 双皮奶对火候的要求很高,不能煮沸,又不能不够热,这一碗他取来一口小砂锅,眼看牛奶正要冒热气,需要马上离火的紧张时刻,小胖突然就进来了。 “何贵老爷,可找着您了!”伊士尧被突然一句叫唤愣了一下神,牛奶从锅里咕咕往外冒泡。 如果能发出声音,此刻就已经要张嘴开骂了,正好见到来人是小胖,端起手里的砂锅就朝他走过去。 “嗯!”伊士尧指指锅里仍在冒泡的牛奶,想表达小胖毁了第三版,气不打一处来。 小胖战战兢兢地盯着他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手里的锅,用袖子托起,喝下一口滚烫的牛奶,直烫地抓耳挠腮。 伊士尧一脸震惊和困惑,他只想表达自己的不满,并不是要虐待小胖,赶紧缩手把砂锅抽走,还忍着膻味打了一小碗凉骆驼奶给小胖喝下去,免得刚才的滚奶烫伤食道。 小胖经此一出也想起,眼前的何贵老爷暂时无法开腔说话。 伊士尧又盛出一碗失败品,打了一砂锅新的凉牛奶,开始第四版,身边的老妈子、厨子满眼心疼地看着牛奶滴落一地。 小胖嘴里发烫,见有凉的东西可喝,一口灌下,咂摸过来味道之后,紧闭着嘴忍住阵阵干呕。 胃里的动静缓下来一些之后,他开始思考怎么才能在热闹的厨房里,吸引正在埋头研究牛乳的何贵看向他。 毕竟怀里的药罐——怀里的药罐呢? 因为有过之前跑去胡未典家,忙中丢药的先例,这次还故意在赶往何家的时候,把药罐封好放在自己的衣襟里,怎么这会儿又没了? 小胖在众人忽略的一角,对自己上下其手,寻找药罐的同时,伊士尧端起这一次的砂锅,满意地把温度正好的牛奶倒进碗里。 安静地等待表面结上一层薄皮,掀起薄皮一角又把薄皮之下的牛奶倒出,加上糖搅拌,再加上打发的蛋清搅拌,静置等泡沫消去又缓缓倒回薄皮的碗里,又在碗上盖上个盘子。 心想这回应该成了,归置好台面上的东西,这才转向小胖,离着几步,却看见他在那心不在焉地整理自己衣服,叹了口气,自己说不出话,只能回来和周围几人一齐等着双皮奶做好。 这边等着,这边给各物送“怯凉乳”的老妈子回到厨房,忙不迭地替老爷和几位夫人小姐夸少爷厨艺有巧思,身后还跟来两人——何汀和何禾。 两人吃过“怯凉乳”觉得味道奇妙,又有些担心伊士尧不能说话,在厨房应付不来,所以吃完就一块儿过来厨房了。 何禾一进门看到万磐也在,以为这就要接伊士尧去尚膳监了,径直走到伊士尧身边确认。 伊士尧一连串摇头,何禾呼出一口气,又问大家都在等什么。伊士尧指了指桌上这好些个碗,何禾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何汀一时也找不到好办法和伊士尧交流,又看到万磐着急忙慌地在找什么,就也站在一边静静看着。 忽然人群里一阵惊呼,何汀转过头看向声音的源头,伊士尧举着一把瓷勺,勺上立着牛乳,两层固态的牛乳夹着两层薄薄的奶皮。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在现代从未成功做出来的成品,内心有些百感交集,又想这其实也没什么,但这种反复尝试总算成功的感觉,实在太令自己感慨。 伊士尧向何禾示意她可以吃第一口,何禾笑着吃下,吃完直说不再想吃燕窝炖牛乳,以后只想吃这个,又问伊士尧此物为何名。 伊士尧想了想,手指从一旁冷水盆里沾了点水,想写“双层酪”,觉得有些直白,心里想到一件东西,毫不犹豫地写下“柔皮乳酪”四个字,又指了指碗里还剩少许红豆沙的碗,写下“怯凉乳”,再在之后写了“桂禾汀楼”,指了指几步之外的何汀。 何禾瞬间理解伊士尧的意思,走到何汀身边耳语几句,何汀眼睛一张,笑了出来,朝伊士尧微微点头。 早上忙活一阵,把各屋家丁、婢女都吸引过来,何老爷子、夫人房中只有何一和一个老妈子在照看,俩人正奇怪为何今天人少了许多。 文熙瑶正好进屋请安,提起这件事,说贵儿正在膳房为桂禾汀楼制新菜。夫妇二人听了觉得新奇,决定一同去厨房看看。 三人走到厨房前,喧闹一片,何一在屋外叫了一声“老爷到”,喧闹声即止。 何老爷子背手进门见万磐也在,忙拱手问候,万磐被刚才的喧闹吸引也围观了片刻,此时仍在翻找衣襟中的药罐,见到何老爷子,拱手作揖。 何老爷子见他面色严肃,认为他来是找何贵有什么要事,就穿过众人走向自己儿子。 伊士尧凭一己之力成功做出“柔皮乳酪”——双皮奶,正在得意,手指沾水在案板上描着“柔皮乳酪”四个字。 何老爷子走近一看,心中疑惑,怎何贵用手写字,竟与平日字迹不同? 何禾看见何老爷子盯着伊士尧的手指,连忙一手拿过做好的那碗双皮奶,顺带用袖摆把伊士尧写好的字弄乱,叫了一声“爹爹”。 伊士尧意识到何禾的提醒,连忙一手把字抹开,也想何老爷子问好。 何老爷子本想细问字迹的事,一见何禾也在,想起一件事,没有理会伊士尧,而是转头朝向万磐,“万典簿,老朽有一事相问,可否移步中厅一叙?” 第圩一章 言语之外 总有人说,缘分是会兜兜转转的;以伊士尧的经验来看,意外才真的是会兜兜转转。 以万磐的体会来看,惊吓才真的是会兜兜转转。 何老爷子礼貌邀请他去中厅一叙,他实在不好当面回绝,而且一时也没有找到自己想找的药罐,何贵还沉浸在料理成功的喜悦中。 于是在何老爷子的指引下,万磐跟在后头,伊士尧甚至没有注意到已经离开厨房的小胖,而自己则是在何禾的提醒下,为自己可能暴露的字迹感到紧张。 何汀瞅准这两人神色的异样,把厨房中各人的事情都安排妥帖,语气不重,但仍然训斥了一通来看热闹的家丁婢女,催他们离开厨房。 伊士尧“嗯”了一声,何禾听明白是“走”,端着双皮奶,向厨房外走去,何汀跟在最后。 而此时的万磐再一次成为何老爷子的座上客,这次暗自下定主意不能留在何家吃饭喝酒,又骤然醒悟,今天本来送完药罐,马上就该去尚膳监的。 站在太师椅旁,不知该坐不坐,又在组织语言该如何在这种情况向何老爷告别。 “万典簿,请坐。来人,看茶。”何老爷子对婢女缓慢地眨了眨眼,婢女答是,一会儿过后端来一组茶具,准备开始煮茶。 万磐见如此隆重,连忙向何老爷子说明实情,“不才稍后还需前往尚膳监,恐怕……” “噢……老朽失算,既如此,稍后由我家马车送万典簿一程可否?老朽今日之事,说来也快。” 万磐见实在推脱不了,忐忑地坐下,为了回应何老爷子的待客之道,还特意往椅子里坐了些。 “哎哟!”后背靠腰的位置还没有接触到靠背,就觉得腰间被什么东西顶了一下。 手顺着被顶的位置一摸——竟然是一直在翻找的药罐,这下不止要听何老爷子的事情,如果时间允许,还得去一趟何贵屋里。 这声惊叫把煮茶的婢女吓的手一抖,茶叶洒在了茶台上,万磐一看竟然是松萝——此等好茶竟然用在自己身上,足见何宁老爷子要问的事不小。 万磐端坐起来,何老爷子训了两句婢女,又转向他,“万典簿,此事并非何要紧事,只是听闻阁下前几日在户部当差,为选秀女一事造籍……” “正是,在下不才,被户部征召了去……”万磐灵机一动,想起在名册里见过何禾的名字,顿时知道何老爷子欲言又止的原因。 虽然因为着急想直接问,可是这种私下交流的事,又不好失礼,万磐百般纠结,还是决定等对方直说。 “老朽家中的二女——”何老爷子也在组织语言,“此次选秀女之中,有她一人。” 万磐心里暗自高兴,没想到何老爷子并非拐弯抹角之人,“是了,不才有幸在名册中见过尊家二小姐之名。” “啊哈,”何老爷子的语气里有一种“那就好办了的感觉”,“既如此,老朽就直言相问了,造秀女家中相关人等之籍之时,可有留意小女生母——舍下二夫人——文熙瑶之名啊。” 万磐虽说是被借调去户部两天,但做的事也仅仅是核对、修订秀女名册,并没有涉及到造籍。 但看着何老爷子殷切的眼神,又想到何家这样的家庭,家中信息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他假装在回忆,呷了一口茶,嘴里一时充满松萝茶苦涩回甘的味道,胸前一片开朗,又见何老爷子在期待答复,想了想说,“造籍时,尊家所有人都会在籍上。” 这回答既没有暴露自己不知道此事,也相当于给了何老爷子一个答复。 何老爷子听见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笑说自己关心家中二女之事,正巧万典簿在,随口问问。 两人又寒暄一阵,万磐为了显得尊重,特意找一些四处听来的、早年间宫里的事和何老爷子攀谈。 两盏茶过后,他自觉已经时候不早,就起身辞别何老爷子,说还有件小事要找何贵,先去了。 而这时从厨房回到房里的伊士尧、何汀、何禾三人正在为刚才的字迹是不是引老爷怀疑了展开讨论,洋洋洒洒写了七八张纸。 何禾很有自信地表示只是水迹被爹爹瞥了一眼,并没有真的注意到。 伊士尧也认为,自己反应及时,而且那水写的字迹也并不连贯,不一定看得出来。 何汀还是有些担心,何禾宽慰她,就算被发现,她俩和文熙瑶三人也能为伊士尧挡着,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实在要露馅了,就把伊士尧写字的手打断,养几个月,自然也就忘记这事了。 伊士尧不能说话和辩解,只能由何禾张嘴闭嘴地胡说,何汀一脸担心。 他在纸上写着,劝何汀想开些,这么多天都糊弄下来了,不用太过担心。又在纸上写下在厨房新制的两样小食——“怯凉乳”和“柔皮乳酪”,让何汀加在桂禾汀楼的菜单里。 何汀感叹一声,“小贵当初要有这心,就好了。” 伊士尧从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出发来考虑,何贵未必没有这心,只是不知道如何表达而已,但没有写出来。 打开“柔皮乳酪”和“怯凉乳”的话匣子,伊士尧就开始盘算起要找个时间教何汀怎么做这两样东西,这可以过去近一个月来,为数不多可以真的教给何汀的事情。 何禾也在一边掺和,又是要张罗进货的事,又是吵吵怎么定价。 何汀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说,“马上要选秀女的人了,还这么闹。”何禾嘴一噘,抱胸转过身,一时不再说话。 伊士尧又一次在她的眼睛里见到一丝不悦,但他也不知道怎么写下来合适,只在纸上写,“无论卖什么价,三成利,都归你。”还把纸举起来,贴着何禾的脸给她看。 何汀哀叹一口气,说生意都照你这么做,桂禾汀楼早黄了。 伊士尧心想,就看在您之前随手拿的那几百两体己钱的份儿上,这桂禾汀楼就不会黄。 正写写、说说、笑笑,门边一声清脆的瓷片碎裂声传过来。 万磐在门外敲门,手一滑,药罐掉在了地上,“何贵老爷,小的有要紧事禀报。” 第圩二章 濂珠碧乳 如果条件允许,伊士尧在固定一段时间内,想无限次体会这个瞬间,这个证明他直觉全对,还带来惊喜和意外的瞬间。 人啊,有时候朝思暮想的事情,真的会以一种无法预料的方式出现。他对“宇宙吸引定律”的不信任甚至因此减少了几分。 万磐在场,他不能表现的像一个现代人一样。 何汀、何禾在场,他也不能直接地说出结论,毕竟一个有断情之仇,一个或许会在一朝为妃。 他压抑着激动到无法言喻的心情,喉头满是想要喊出来的冲动,眼睛瞪得浑圆。 何禾在一旁见他这样都有些害怕,一直在向何汀身边靠。万磐手里捧着摔碎的、大小不一的瓷瓶碎块,不好坐下,又不好退下。 时间回溯片刻,回到伊士尧还在用纸笔告诉何禾分三分利,哄她开心的时刻, 何汀认真地计算着成本,一桶牛乳九斤上下,农户地道,只算了三两六钱银子,自己还多给了一贯钱。除去损耗,一桶算做三十碗,“乖乖,这得二钱银子一碗才能微微赚点。我说小贵少爷,什么样的人家肯这么吃。” “小吃,小吃,浅尝即止。”伊士尧在纸上奋笔疾书。 “你可知上回你在桂禾汀楼那猪蹄、羊肚和馄饨才多少?”何汀对伊士尧的无知感到多少有些遗憾。 伊士尧摇头,心想吃得不错,怎么不得花个几两银子的。 何汀给他细算,“馄饨十二文,猪蹄二十文,羊肚二十五文,一共五十七文金背钱。”又想到伊士尧可能没有概念,“四百文金背钱折一两银子。” 虽然他暂时没有银子和现代现金的换算概念,但这数学题还是能算的,在纸上写,“五十七算六十,六十除以四百,零点一五,一钱五分银子。” “你这法子算得倒快,这下可知一碗‘柔皮乳酪’卖二钱银子,除了达官贵人、非富即贵的,没人愿买,牛乳又不易保存,多少天才能卖出三十碗。” “遮挡,放在屋外,半月无妨。”伊士尧又写到。 何汀鼻子出了口气,不再搭理他,又想想了,“一时慌神,可是问农户每日要了一桶。韩大哥让人送来的那骆驼乳亦是每日一桶。” 伊士尧本来想着每天一桶牛奶,存着正好能做柔皮乳酪和怯凉乳,一听骆驼奶也是一天一桶,赶紧看向何汀,双手直直摇晃,又在纸上写“勿再送,有此两桶,定能痊愈。” 何汀叹了口气,“明早的是拦不住了,得,按你的方子,剩下这些和明天的,留出你和小妹要喝的,保不齐还是要拿去卖些。可那骆驼乳,都得你喝了。” 伊士尧感觉自己鼻头已经能闻到腥膻味了,叹了口气,何禾却说,“骆驼乳我也要喝的,虽然味淡,但细品略有一丝微咸,尚可。” 伊士尧向她投去感激的目光,心说爱喝都交给你喝。 何汀心里记挂着已经许出去的每日一桶,赶紧要家丁去韩宅带个话,说骆驼乳隔日就不用送了,想了想又说,如果韩老爷不在家,就把话带给韩五莲。 一顿安排下来,安心了些,问起伊士尧薄荷的事,“早晨厨房的老妈子给你一味草,你可吃了?” 伊士尧点点头,写,“薄荷”。 “你竟知薄荷,”何汀转念一想,几百年后不知又多了哪些食材,自己说这话多少唐突了,就又往回圆,“此薄荷可非外边买的,原以为是金钱薄荷的种子,自己栽培,谁知种出来更显碧色,清凉味儿更甚。” 伊士尧写,“确实清凉,咽嗓舒服很多,添薄荷叶进牛奶里,很好。” “认不得此具体为何种薄荷,我暂且称之为碧薄荷。”何汀看了眼纸上的字,说。 “柔皮乳酪放少许碧薄荷,夏天可卖。”伊士尧在纸上又加了一句。 何汀看了直摇头,说多少年都不见夏天了,这几年冷得更甚。 一个人在旁边玩儿了不少时间的何禾看了看纸,玩笑地说,“放薄荷的柔皮乳酪要叫什么名?” 伊士尧此时真想着是放薄荷汁,还是薄荷叶,何汀根本就不想参与这个话题。 何禾只好一个人自言自语,“柔皮、薄荷、乳酪,柔皮在一起不好听,就叫薄荷乳酪吧!有些肤浅,碧薄荷,乳酪。怯凉乳,冬天卖,碧凉乳,夏天卖!如何?这名字如何?” 伊士尧被何禾拽着手,一摇一晃,敷衍地点点头,何禾郑重其事地拿过一张新纸,提笔写下,“怯凉乳、碧凉乳。”拿到面前给他看。 伊士尧一乐,好一个“怯凉”和“必凉”,又留意字迹,娟秀整洁,自己写的字在何禾的字面前就好比用嘴衔笔写的。 必凉、怯凉,好个碧凉乳,伊士尧看到这三个字,心里浮起一丝熟悉,总觉得在哪看过。 何汀看这两人在给桂禾汀楼编菜名,表面上一言不发,内心还是有些喜悦,想到何禾再过不久就要长时间离开家,喜忧各半。 “你们啊,是真不知如今愿意花大钱吃东西的那些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乃至皇亲国戚,爱吃什么,我来教你们,”她加入话题,“小妹这名起得好,一冬一夏各有一种,但要卖到几钱银子一碗,还得靠容器和材料。” “牛乳不就是金贵材料吗?”何禾问到。 “牛乳自然金贵,但那些人家里未必没有,咱家这种小富家庭,不也每天供着你二位小祖宗吗?”何汀用手轻点了点何禾的下巴,抿着嘴说。 何禾被点得一乐,忙说,容器不就是那些金银铜铁的,材料还能加什么材料。 “名贵草药啊,山参、灵芝……”何禾不等她说完,马上接话,“那这得卖多少钱一碗?” “说你不懂,你还急着说,”何汀一句话堵上她的嘴,“这年头光景,真珠是最好的了。” “真珠?做首饰、冠冕的东西,不会贵得更甚?”何禾怀疑地看着她。 “如何能用做首饰冠冕的真珠,自然是要用……” 门前呲啦一声,小胖呆立在门前,看着碎成四五块的药罐,碎片之中有一团纸,“何老爷,小的有要事禀报……” “自然是要用濂珠了……”何汀说话的频率几乎和小胖一样。 小胖一听“濂珠”,长吁一口气,“原来诸位已经知道了,枉小的急着赶来。”他想也没想,拾起地上的纸团,用手拉直展开,摊在伊士尧面前的纸张上。 何禾一把把伊士尧写过字的纸夺去,才展开的那张被刮得飘在地上。伊士尧久久愣在椅子上,弯腰向纸条看去,心中缓缓念出,“濂——珠——碧——乳——” 他嗓子挤出被扼住脖子的公鸭般的嗓音,“我就知道在哪看到过!” 第圩三章 非情勿愿 忍住喉咙撕扯一般的剧痛,眼睛瞪得浑圆,说出话之后,何禾在往何汀身旁躲,何汀一脸得知伊士尧恢复嗓音的喜悦、混合着对他的话有一丝不解的复杂表情,小胖呆站着。 三人都不知道伊士尧说的“知道在哪看到过”,是看到了什么。 他在何禾写下“碧凉乳”的时候,那种隐隐的熟悉感觉,在看到药罐纸条上这四个字的一刻,变成顿悟,顿悟自己的熟悉原来是出自这里。 又为自己竟然遗忘纸条这件事,悔不当初,甚至连有第二个药罐子这件事都忘了。 他拿起纸条,想再念一遍,嗓子却又关上了门,紧得无法出声。再拿起笔,圈出“濂珠”两个字,取来一张纸写下“珍珠”,不顾小胖站在一旁是不是能认出他的字迹,指了指两个词,朝何汀示意。 “珍珠?是了,也写作真假的‘真’。濂珠?是方才我也说了的这个?啊,用濂珠磨成粉,当着食客的面,撒在吃食上……”何汀不明白伊士尧的意思,反倒是解释起应该怎么把碧凉乳卖上价格的事,还抽空瞟了一眼万磐的位置,示意伊士尧。 伊士尧根本顾不上这些,努力控制住手上出现的颤抖,又在纸上写,“濂珠即珍珠?”因为手抖,即的最后一笔拉得特别长。 “然也,又非也。珍珠为浑圆,颗粒稍大,大小均匀可用作首饰冠冕用的,濂珠则是形状不均,表面略有凹陷或孔洞的小颗粒,常磨成粉入药,或如我所说,用在吃食上。”何汀一本正经地向伊士尧解释。 伊士尧像握签字笔一般握住毛笔,这样写得能更快一些,“濂珠碧乳,可否,也称作珍珠碧乳。” 何汀逐字逐句念,念完就点了点头,“濂珠碧乳没有珍珠碧乳显得贵气,若是桂禾汀楼用,定要叫珍珠碧乳。” 而此时的伊士尧根本没有在考虑什么桂禾汀楼,什么碧凉乳,眼神左右飘忽,这一次他确定了自己之前的设想。 那个人弯弯绕绕,一早就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自己是同类。 伊士尧万般确定,这个时空,还有个人也是现代人,虽然显得幼稚而笨拙,但这可能确实不失为一个互认的好办法。 现在谁说什么都左右不了这个想法,因为他百分之百确定了。 伊士尧很快冷静下来,朝何汀写下“想歇息片刻”。 何汀见到伊士尧的异常,有些担心,但又看到他眼神坚定,攥着手上的纸,向她上下挥动了两次,便拉过何禾,又对万磐说舍弟不舒服想静养,万典簿也请一同出去吧。 小胖从在门旁开始,就不知具体在发生什么,只是听到什么牛乳,什么必凉,什么怯凉,自己又在膳房被灌了一碗腥臊无比的骆驼乳,想当然地以为自己手里拿着的“濂珠碧乳”纸条,并非什么重要物件,乃至于都怀疑这罐子到底是不是和翊坤宫有关。 在记忆、感知和直觉的共同作用下,小胖一贯选择相信直觉,他直觉信赖的上司有自己的处事方式,直觉“濂珠碧乳”与自己毫无关系。 正巧何大小姐在请自己离开,不如顺水推舟就这么算了,本来也是来送这纸条的。 小胖离开何贵房之前,仍然回头看了两眼伊士尧。伊士尧背对着他,无视身边一切,眼睛直直地盯着放在一堆废纸上的纸条,叹了口气,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外,还不忘把门带上。 伊士尧手里仍握着笔,在濂珠碧乳四个字的上方,写下“珍珠奶绿”。 写完之后,他忍不住笑了,持续地笑,笑到喉咙发痒,直想咳嗽。 心说留这么烂的信息,任怎么想,也不可能想到是这么四个字。 可换个角度思考,如果是自己,又会留什么字。 可能是因为有了之前薯条和甜酸酱的铺垫,此时的伊士尧内心虽有起伏,但显然没有那种在另一个时空遇到自己“同类”应有的兴奋。 他的喉咙因为刚才突然开口说话,奇痒无比。一早就在厨房开始折腾,也感到些许乏力,笑着看了“珍珠奶绿”,带着一丝对未来可能发生的事的期待,斜靠在美人卧上,闭上眼。 一股幽幽的兰花香从被褥里传出来,伊士尧想到即将入宫的何禾,突然睁眼,无法入眠。 而差不多同一时间,在前一日从暗桩那儿得知何贵咯血回家疗养的郑皇贵妃,整夜无法安睡,几乎也是瞪着眼直直躺到窗外泛白,太监、宫女都在窸窸窣窣地为早晨做准备。 她翻来覆去地想,如果不是出现如那般特殊的情况,又怎么可能会留下这么大的破绽?满眼尽是朱红色的床上,连闭眼都能从眼睑里透进红色。 她回想许多天之前,因为自己心中激动,失算地要瑛儿去给何贵送药,竟然还在其中一个药罐里夹带那样隐晦的信息。 尚且不论何贵那人能不能理解之中的意思,只是倘若瑛儿要是发现这张字条,后果不堪设想。 脑子一热把字条递出去的时候,根本没有考虑如果被发现之后能怎么解释。 是说自己私底下请一直以来对翊坤宫甚是不满、刚刚才在自己的菜里放针的何御厨,新做个菜叫濂珠碧乳?还是自己母仪天下,对此人受伤感到怜悯,这才赐药? 既如此,又为何要以这样的方式递出去呢?既然怜悯,为何又把他打成这样? 糊涂啊,真的糊涂,结果因为这失误,这些天又是要瑛儿去盯着何贵的随从,还派了暗桩驻守在尚膳监,后宫这些事已经足够累了,结果一时冲动,自己给自己平添这么多烦恼。 但那天的那句“我去……”嵌在自己的、确切地说是郑皇贵妃的大脑沟回上,就像一根钉子,被钉枪高速打进木板里。 而她自己也正生活在这些沟回之中,如今已经是第十一年。 万历十九年七月十九日和公元二零一一年七月二十日,对金靓姗而言,是同一天。 第圩四章 纵身一跃 回忆明明是自己经历过、储存在脑子里的东西,却会因为时间长度的变化出现偏差。 就像是金靓姗——现在在郑皇贵妃体内的这个现代人——就已经快要把自己来到这个时空那天的细节,忘得一干二净。 但发生的原因记得很清楚,不美好的回忆反而会记得,也是怪了。 非要说是无缝与明朝衔接,显然不太可能,但确实没有花去自己太大的功夫。 头年才参加工作的女白领,时间不足以支撑生活,收入不足以支撑欲望,地位不足以支撑资源。 明明已经有了工作以及虽然不多但足以独自生活的收入,父母却依然不向和自己的女儿划开很清晰的生活界限,偶尔加班到八点半,妈妈会一秒不差地把电话拨到自己领导的手机上——不论领导在哪里,也不论领导在干嘛——不论她自己在哪里,也不论自己在干嘛——哪怕,领导正站在会议室的那一端,把接下来细化的任务分解完交待下去,而自己也正在和一群同事坐在会议室的这一端,努力地把领导的话记录下来。 “喂,金靓姗妈妈,又是您啊。啊,正要下班呢,对啊对啊,时间确实不早了。是是是,您说得对,饭是要按时吃的,工作也要劳逸结合……” 通常接完电话,领导都会叹一口气,把手机振动关上,屏幕朝下放在桌面,不点名,但字字句句都是她,“很多新同事的家长,确实对子女疼爱有加,我们不好评价什么,但建议还是不要把领导的私人联系方式分享给自己的家长,哈,有时候不光是困扰,还会让人产生误解。” 前半句的口吻里满是初中、高中老师的影子,同事都在电脑后,躲着偷笑,也有独立惯了的同同事悄么声儿地说一句“窒息”。 可这些都不是最让金靓姗无可奈何的,她最无奈的一瞬间是年纪稍大、或是已经有家室和子女的妈妈级同事,突然发过来一条消息,“饿不饿,假装出去上厕所,我桌上有吃的。” 关心是好事,但她要的不是这个。 有过度溺爱子女的母亲在的家庭里,往往会有一位严父,金靓姗不例外,她遇到这位严父了。 加好班回到家,疲惫一天正想吃点宵夜,洗个痛快澡,看两眼手机就睡觉。 可沙发上的爸爸不会让她就这么得逞,鼻子里哼一声,“你们公司做到世界五百强了?整天忙里忙外,饭都不吃,从来也没在经济新闻里听到过。” 她一般的回答话术是“世界五百强哪有那么容易进,我们公司在行业里已经很好了”。 可这天因为再次被领导冷嘲热讽,不知哪来的力气反驳,“世界五百强就五百家,平均每家公司招一万人,五百万人;据财富杂志统计和分析,未来二十年全球百万富翁的数量会增长到两千万,您也不是这两千万里的一员,为什么要求我进那五百万人里呢?” 妈妈赶紧过来打圆场,“你爸怎么是要求你,是心疼你的身体,怕你累坏了。” “累坏了?!您给我领导打电话,我也怕您累坏了!您能不能别这么累,给领导点空间,给我一点空间!” 妈妈显然没有预想到这一出,嘴唇惊得发白,“我这不是担心你没有按时吃饭嘛,囡囡。” 一句“囡囡”彻底把金靓姗点燃,“我二十二了!为什么还要你们来操心我的生活啊!” 这话把愤怒已经写在脸上的爸爸也惹恼了,“谁要操心你啊!你要是当初老老实实听我们的,跟我们一样去当个老师,一年三个月假,什么都有保障,要多舒心有多舒心!现在倒好,去了个什么金融公司,张嘴闭嘴就是钱!钱!还开始招呼起你爸的收入了,不是百万富翁,就没把你养大?长这么大个人,感恩感恩没有,还说起父母来了……” 妈妈一听这话,也说起来,“早说张阿姨家那个儿子,大你四五岁,人家自己创业成功嘞,让你认识一下不愿意,这样以后万一有可能,两个人一起努力,不是省去你自己一个人很多打拼的时间吗?” “说到这个就来火!整天说自己有男朋友,你那是个男朋友还是条蛆?!一天到晚窝在个破房间里看小说,写小说,写出名堂来了吗?!我们上次去,怎么说的,暂时不想找工作!?弄不灵清!迟早给我分了!” 金靓姗没想到争吵到这个地步,爸爸竟然拉上自己的男朋友——这个让局面几乎一边倒的因素,开始教育自己。 她真的觉得累了,在玄关丢下手里的包,扭头走进自己房里,重重摔上门。 外面传来爹妈“越大越不懂事”的声音,她崩溃地掩面痛哭,手机上收到妈妈的信息,“明早给你爸道歉,他都气坏了。”金靓姗吼着哭了出来。 在平衡好家里的窒息空气和自己不是头一次经历的悲伤,她拿起手机,想给爸妈口中那一边倒“因素”——自己的男友,打电话诉诉苦。 几次被挂断后,她打开社交软件拨打视频电话,又被挂断,想着可能是灵感来了,在赶稿子,就百无聊赖地刷起了男友公开在社交软件上的图片。 刚载入,一张自己男友和另一个女生在昏暗室内搂搂抱抱的亲昵照片刷新出来,待想再看一次,照片又从男友的页面上消失了。很快,手机上显示出男友打来的电话,她毫不犹豫地挂断。 绝望在这张照片之后到达阈值,她的眼泪像从眼眶里直接蒸发一般,眼睛显得格外干涩,看到的画面也不清晰了。 只能尽可能地凑近一些看屏幕,屏幕突然弹出一个消息,来自领导,“这么晚打扰不好意思,我和几个合伙人都讨论过,这个项目可能不太适合你,明天一早来办一下离职手续吧,赔偿按正常的规范走。”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消息,苦笑地很大声,声音大到妈妈从客厅走来敲门,“这么晚了,不要吵到邻居哦。” 夏天的空气非常燥热,汽车喇叭和来往人声显得很吵,吵闹的时候如果可以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就不会显得很嘈杂。 而此时,自己的耳朵里除了这些却正好还有一个清晰的声音,她跟随这个声音,踩上镀满了灰尘的铝合金窗棂,纵身一跃。 这下感觉夏天也没有那么燥热了,只是在整个人静止时,身体发出炸开的剧痛。 而以为自己正走在通往极乐世界的路上时,一只手正循着自己的腰往上滑行…… 第圩五章 万千之上 金靓姗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就意识到自己在这个时代,身份显赫。 三个原因,一、凭自己意识可以控制,但一眼就看出根本不属于自己的手指上,一枚鹌鹑蛋大的翡翠戒指;二、正在摸自己腰的这个人才被其他人叫过“万岁”;三、其他人都在地上跪着,连眼都不敢抬。 因为上两次看见这么多人跪下趴着的画面,一次是公司办公楼的地震演习,另一次是自己正在追的清宫宫斗剧。 “万岁,南直苏、松两府的赈灾粮久未送至。前两日苏、松、常三府以及浙江宁波、绍兴二府又发大风雨及海溢,人畜、庄稼受损无数……”一位身穿绯红色袍子、胸前绣有锦鸡的人直起身子,声音紧张,手上的浅黄色朝笏微微抖动。 手在金靓姗的背上停下,身边这人哼了一声,手移到面前的茶桌上放着,“既未送至,就使人催之;既有灾情,再赈就是。” “……”直起身那人欲言又止,身边另一人也直起身,胸前绣着仙鹤。 “万岁,臣恐赈灾不及,怨声载道啊。”这人看起来刚入中年,气场很强,眉宇之间比刚才那位多了一些坚毅。 生在自己的教师家庭,虽然弊端诸多,但也有无可比拟的好处——念书多、成绩好、性质属于被迫的过目不忘。 凭刚才几句对话,金靓姗得出时间信息,明朝;在场人物信息,皇帝和大臣;自己的个人身份信息,应该是个什么宠妃,不然也不会坐在这儿听大家谈论国事。 虽然很快接受自己身份,但不敢轻易做动作或吱声。 比起露怯,更担心跪着的十几号人把目光都转移到自己身上。 万岁的手又回到她的背上,她对眼前微胖、张着三撇小胡子的男人尴尬地笑笑,没想到他竟然一脸春色地回望自己。 金靓姗此时不知自己的长相,但从男人的表情看起来,若自己长得不是倾国倾城,至少也是国色天香了。 男人似乎完全不理会气场很强那人的话,只顾着看自己。所有人的目光开始慢慢地移向自己,她自觉不妙,“万……万岁,方才还有一句话……” “嗯,嗯,你说……咱听着呢。”这男人的声音听上去竟然有些微谄媚。 “不不,臣妾是说方才那一位……”金靓姗眼睛看向气场很强的那人,那人反看自己的眼神很复杂,有些畏惧,又透着凶狠。 而在场的所有人都对她嘴里说出的“那一位”感到震惊,并非因为所指的人,而是由于不说出名字,居然用“那一位”这三个字代替。 金靓姗心说,完了,还没进入状态就不小心让大家起疑了。 反倒是男人毫不在意,转头对那人说,“哈哈,申时行,方才你所言,皇贵妃这是准你再讲一次。” 金靓姗在所有看过的历史书里回忆、翻找——申时行——明朝万历年间张居正之后的著名内阁首辅其一。 那人膝盖动了动,像在做什么准备动作,“万岁,娘……皇贵妃,臣方才说若赈灾不及,恐在地之灾民怨声载道……” “哼,”男人显得很不屑,反而转向自己,“皇贵妃认为呢?” 金靓姗“啊”一声,吃了个措手不及,谁能想到还会转过来问自己的意见,“赈灾、赈灾之粮既无法送达,或、或许从邻近州府拆借往年余粮?” 男人眼神里好像对她的结巴有些疑惑,手再次离开她。 男人双手一拍,“就按皇贵妃说的办!申时行去拟草诏,浙江未受灾、邻近灾区的各府,杭州、严州、嘉兴、湖州凡是库中存有旧年余粮的,均先紧供灾区。正在途中的赈灾粮,将来五日按里程向各受灾州府报备,五日之内仍不到,七品以下的责任者、承运者,皆杀。” 申时行的嘴张了张,想再说点什么,正要开口,万岁怒目而视,他慌忙低下头,“臣遵旨,这就去办。” 万岁换上一张和煦面孔,不紧不慢地回头看向金靓姗,“都退了吧。” 众大臣跪拜,起身,嘴上答“是……”,不抬头地退了下去。 金靓姗看到众人退下,可皇帝却依然坐在自己身边,带着一脸奇怪的笑容。 “早先所行之事,咱的梦境小妃此时可有话对咱说?”皇帝脸上的笑容已经不是奇怪可以形容的了,甚至可以说是谄媚,甚至是贱笑? 她脑子疯狂搜索这种笑的含义,也没有找到可以对应上的情况,只好开口问,“万岁所言可是赈灾之事?” “赈灾?哈哈哈,”皇帝大笑,一边笑一边将手伸向她衣襟里、锁骨以下的位置,“咱的梦境小妃也来赈一赈咱的灾吧。” 说着就抱起她,向侧厅后的房里走去,把她放在朱红色床上。 金靓姗的脑子开始快速旋转,发现自己来到这个时空,有那么一瞬思考过比如临幸、侍寝的问题,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快。 她仰面倒在床上,一面想要怎样才能避免这才到傍晚就突然到来的临幸,一面又想这具身体反正不是自己的,其实没大所谓,但又认为,实在来得太突然。 金靓姗又急又羞,脸色潮红,一时又没能找到更好的办法拒绝,此时皇帝的手已经在自己的腰带上来回缠绕,自己感到身体骤冷,抓起被角躲进被窝里,默默想着事已至此,将错就错吧。 整个过程,虽然金靓姗在配合,但脑中异常清醒,回顾刚才皇帝和大臣的一番对话,自己已是皇贵妃,后宫之中,除了皇帝、太后、皇后,最大的岂不就是自己了? 又参考刚才皇帝和众臣议事的情形,自己随口说一句,皇帝就拿自己的话作为解决方案了。这场景,仿佛自己就是另一个皇帝。 被皇帝叫做梦境,万历有李太后、王皇后、王贵妃、郑贵妃……等等,郑贵妃!郑梦境!宠绝后宫、帮儿子夺嫡、“梃击案”主谋、万历皇帝最爱并且没有之一的女人…… 而现在这个女人就是自己意识之外的这具躯壳!金靓姗直觉得自己脑内一阵翻涌,耳边突然传来皇帝的粗重喘息声。 第圩六章 宠绝后宫 有些方面的事情,金靓姗其实不太有经验,在后宫待着的这二十几天来,只是摸清明朝万历年间这点事就已经花去很多功夫,哪里还顾得上自己之外的这具躯壳发生了什么变化。 不过非要说,食欲确实变得比以往旺盛许多,在现代一份健身沙拉就能吃得直想反胃。明朝的满满一桌子,爱吃的菜基本能吃去一小半。 此外还有,虽然金靓姗自己在现代已经就算长得还行那一拨的,但到了这边,不知是对郑皇贵妃的身份产生了极强的认同,还是郑皇贵妃这女的真就长得这么好看。 金靓姗自己在现代念大学时,被周边几个国家的文化影响,潜心研究微整形多年,郑皇贵妃这张脸简直就是照着较完美比例长的。不只是脸,条杆儿也好,甚至弥补了自己在现代身高略显不足的遗憾。 和才吃饱不过数百年的古代人比身高,还被比下去了,自己有时都觉得略显羞耻。 最神奇的事情还是要数一天天的无所事事、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胡吃海塞,丝毫没有要变胖的意思,看来现代人的压力才是肥胖源泉。 可若论压力,偌大的后宫也不缺这玩意儿啊,前两天去慈宁宫还被李太后那眼神瞪了整整一顿晚饭,婆媳关系果然也是超越时空界限的传统项目。 还有一个有意思的是什么,和那什么皇长子主动打招呼,把人孩子给吓的,一直往祖母身边藏。 说起这个,另外有件可笑的事,自己以二十二岁的黄金年龄进入二十六岁(也有说二十四岁)的郑皇贵妃体内,平白无故得了个五岁半的皇三子,在自己身边绕啊绕的,因为没有血缘关系,金靓姗个人觉得,别人家的孩子确实好玩。 开始确实是这么想,但偶然得知郑皇贵妃已经有年幼儿女相继夭折,头一年将满七岁的云和公主才离开不过八个月之后,这种好玩变成了同情,以至于激起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母性,对待皇三子更是无微不至,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 此外,自己还有比较满意的——就是翊坤宫里那一大群供使唤的宫女、太监,其中那个干活机灵的贴身小丫头瑛儿和什么事都能安排妥帖的翊坤宫主事梁秀殳,最合自己的意。 哎呀,想想都美,现代没能拥有的东西,在这里都集齐了,非要鸡蛋里挑骨头,就要说吃喝了,尚膳监的饭菜尚且可口,每到节分、谁谁的生辰、又是谁的大日子,光禄寺送来的所谓“宴席料理”,除了外观过得去,吃一口一嘴雷,实在难以下咽。 偶尔还是会想念现代的食物,主要是零食,还有奶茶,然而所幸、所幸在这个时空,只要自己张嘴说得出材料和味道,能做出来的东西,一定会被呈到面前来。 但有些事,也是勉强不来的,自己最近嗜辣,四川火锅、川菜、湘菜那种辣,旁敲侧击地让梁秀殳问了问尚膳监有没有“辛辣、辣椒”之类的东西,答曰可以一试。当晚吃到的稀胡辣汤煮蔬菜,实在是刷新了自己对味道的底线。 还有咸味奶茶也是第一次“吃”到,放的牛奶比水少,里头的配料比水多,喝粥一样的口感,再也不想向尚食局提奶茶的需求。 饮食上的追求也不能太多,毕竟胃口有限,而且最近总感觉吃多了,胃里一直有饱腹感。 这时叫上几个姐妹妃嫔,去御花园遛遛弯,给自己拍一通马屁,就会舒服很多。 瑛儿护主的意识很强,从话里听出冷嘲热讽,就会轻哼两声提醒郑皇贵妃,金靓姗也不会当场发作,默默记下这人,事后随便找个角度往皇帝那儿吹吹枕边风,想给那人什么样的惩罚都有了。 这个年代的大多情况里,气场和地位是成正比的,地位和收入也成正比,悄悄托人来求个一官半职的,想办点苛政杂税之事的,有要事上奏却迟迟被压着呈不上去的…… 金靓姗猜想,在郑皇贵妃还是本人的时候,就开始靠这个赚体己钱,不然这些人怎么会知道要来找自己?然后房间柜子里那几万两银子和成堆的珠宝,难不成是凭空出现的? 金靓姗对比郑皇贵妃,也就是把价码抬高了一些,另外,带着更多良心,认为会导致灾、害、贫、乱的事一概不理,别以为这样就挣不到什么银子了,想用钱交换资源的人多的是,还有花大价钱就只想当面跪着瞧一眼万岁的,你说往哪说理去。 在这件事上,皇帝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得出来同是爱财之人,跟他说写的那手破字能赚几千两,第二天一早就写了十几副,这不是爱财是什么。 对了,能切身体会到自己在受宠,主要是源自体验过一次自己的口无遮拦,那日正好一起在御花园夏日赏月,皇帝一时兴起,摘了朵偌大的大丽花,举在头的一侧逗自己和皇三子笑。 那一幕倒不像是皇家在皇城里过日子,更像是普通的一家三口在外游玩了。金靓姗被逗得失去克制,直言,“你这副模样倒像一位老奶奶……” 话才说完,已经有这种话不能对一方之主说的后知后觉,但覆水难收,自己准备跪下道歉,瑛儿反应快,已经低头跪倒在地。 皇帝却乐开了,“咱为老妪,岂能与汝育出如此伶俐之皇儿啊……”说完就把皇三子举在半空,都得小孩儿直乐。 当晚毋庸置疑,皇帝仍然留在翊坤宫就寝,与郑皇贵妃好一顿缠绵。 从缠绵这件事的频率上,俩人更像是现代的情侣或夫妻,倒不像是拥有一整个后宫女人的皇帝和有一群女人与自己竞争的妃子了。 第二日午间,正好要吃午饭之前,金靓姗觉得一阵头晕,温水洗过一把脸后感觉稍好些,瑛儿安排好桌上的饭菜,特意说今天尚膳监备了一早就说想吃的蒸鱼和蒜薹炒合蛋——合蛋就是蛋黄打散的荷包蛋,煎好之后分成小块与蒜薹一起细细煸炒,最后用鸡骨豚骨高汤一激的一道菜——金靓姗妈妈的拿手菜,不知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却偶尔还像这样,想回味一下吃过的家常菜。 她无精打采地吃了两口,瑛儿正把鱼唇肉和鱼眼窝肉取下来,这两块无骨无刺的肉,是最嫩、入口即化的。 鱼是大黄花鱼,明朝吃海鱼格外少,这还是从天津当天出海捕捞,加急送来的。 金靓姗看了看鱼的眼窝,格外爆出,非常新鲜,但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翻滚,似要呕吐。 干呕了两次,瑛儿一见不好,忙取来小盆接着,郑皇贵妃只是呕水,摇摇晃晃要摔倒。 “来人,唤御医!”瑛儿大声喊,边和伺候吃饭的几个宫女一起把郑皇贵妃扶到床上。 第圩七章 祸福两知 或许因为自己是女孩儿,一直在被保护的缘故,金靓姗直到受到多重打击又不被理解,纵身一跃的那天前,都没有什么格外值得记忆的痛哭经历。 除了万历二十年正月二十日,梁秀殳从王荣妃的寝宫快步赶回翊坤宫。 他进正厅时,收起一脸慌张,整理好一身凌乱的衣物,这一幕正巧被在喝资生安胎汤的金靓姗看在眼里。 她原本就有些焦急,喝药前更是心慌不已,王荣妃的病情已经反复多日,最近两天更是添了昏迷不醒的症状。因为腹中胎儿,所以皇帝禁止金靓姗前去探病。 而匆忙进来的梁秀殳正是被派去察看最新情况的,算上这回,今日已经往返三趟了。 金靓姗慢慢地把苦药咽入食道,梁秀殳硬憋着快速的呼吸,等她喝完。 “荣妃如何了?”她几乎都觉察到那个答案,但还是向十几步之外的梁秀殳确认。 “方才,薨、薨了……”梁秀殳一口大气喘出,连连咳嗽,急忙捂住嘴,又后退了几步。 瑛儿接下郑皇贵妃手中的碗,才一个没留意,郑皇贵妃“哇”的一声,才喝下的药尽数吐出,肚子一阵发紧。 “娘娘!”瑛儿反应快,赶忙扶住向前倾的郑皇贵妃。 金靓姗这时眼前全是泪,脑海里尽是几个月前,确认自己有孕在身之后,第二天的场景。 那天自己呕吐、全身无力几近昏倒,被瑛儿和几个宫女扶到床上躺下,御医不足两刻就飞速赶到。 隔着帘子才把脉搭上,御医就大呼小叫,拜在地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腹中再孕龙种!” 一时间满屋都是欢天喜地的声音,唯独金靓姗躺在床上,毫无实感。甚至单方面认为才到明朝不足一月,就算怀孕也与自己无关。 瑛儿经历过前两位皇四子和皇六女的诞生和夭折,不无担心地问御医,“娘娘孕有龙种可有些日子了?” “脉象虽平,但强健有力,将来必是一位康健的上位之后,至于日子,以老朽愚见,尚不足五候。”御医就像得了什么好差事似地说个不停。 而金靓姗还在因为刚才的反胃,十分难受。听到自己怀孕不足二十五天,脸上没有表露出来,内心还是发生了些许波动。 皇帝得知这件事,晚上过来的时候自然是大喜过望,还半开玩笑说以为昨晚才行彼事,今日就孕有龙种了,哪知腹中胎儿已近满月。 金靓姗心里的变化非常微妙,论这孩子与她有关,确实自己算是执行者和相关者之一;说这孩子与自己无关,难免郑皇贵妃这具躯壳所属她人。 皇帝躺在床上激动地翻来覆去,“咱九年育三子两女,现又再添一人,咱身体依旧啊,哈哈。” 金靓姗在心里默想,三子二女至今只活下皇三子一人,也仍未过六岁,前路几何尚且未知,为什么皇帝只顾说“身体依旧”这样的话。 皇帝说着说着,原本拂在她小腹上的手逐渐下探,金靓姗反应过来,连忙躲开,“臣妾有孕在身,恐难行此事。” 一边说着,一边蜷起身体面对着皇帝,躲在被子里,皇帝脸上都是“以前又不是没这样过”的神色,抓开被子朝她迎过来…… 这晚金靓姗整夜没合眼,平静地听着皇帝轻微的鼾声,睁眼等到天大亮,新的一天又正常开始。 用过早饭,想反胃的感觉比前一天更加明显,整夜没睡,头脑的昏沉也更加严重。 瑛儿见她脸色苍白,眼睛无神,忙想扶她去卧榻上躺下。外面的太监就在高声传李太后、王皇后和一众妃嫔前来探望郑皇贵妃。 少不得又要从卧榻上下来迎接,李太后的态度不温不火,有意无意提起站在一旁的皇长子;王皇后倒是嘘寒问暖,身边十岁的嫡长公主却一直吵闹着要回宫;其他妃嫔有些假意寒暄,有些含沙射影地说着“九年五子女只存一位”的话。 金靓姗只觉得自己一直假意迎合很累,脸上的假笑快要把自己逼得精神失常。 好在众人坐了不过一刻,就陆续离开,只有自己也一脸倦色、眼神黯淡的王荣妃从人群的最末走至最前,刚走过来,就拉起金靓姗的手,“妹妹,你可尚好?” 这一句,金靓姗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出现在这个时空的过去一月,只有王荣妃表现出来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正常关心,而王荣妃更是超越了“正常关心”,如果不是在这后宫,郑皇贵妃更愿意和她真心以姊妹相称。 万历十年三月,皇帝册封九嫔,王荣妃彼时为安嫔,郑皇贵妃为淑嫔,两人年纪相仿,脾气相投,在储秀宫备选时就异常要好。 过去一段时间,只有她会主动上翊坤宫找郑皇贵妃谈天说地,谈的说的也不仅仅是宫里的事,更多还有过往和对将来的憧憬。 虽然很多时候金靓姗因为不明其中所以,只能敷衍,但能感受到王荣妃满心的热忱。 也会像这次一样主动问她好不好,而不是像别人那样一股脑地把自己的感受强加于自己。哪怕王荣妃自己过得非常艰难,自己所育的皇三女静乐公主未满周岁便夭折,自己还在妊娠中染恙,身体状况一直非常不好,再加之皇帝几乎已经当她不存在,有句话在后宫流传,“若见世间凉,深宫现两王。” 两王——一个是皇长子的生母,景阳宫的王恭妃,已经可以算是被打入冷宫,方才来探望的人中也并无她的身影;另一个就是王荣妃,她与王恭妃相比更甚,王恭妃毕竟有太后代为抚养的皇长子在前,仍有他人可挂念,而王荣妃除了她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郑皇贵妃虽能加以关注、照顾,时不时在皇帝面前提到她,但这又能撼动皇帝几何? 即便如此,王荣妃依然能心存热忱。 她把一张药方郑重地交在金靓姗手里,“这是资生安胎汤,我生静乐公主时,经常服用,生产顺利。虽不知是否合你体,且暂交于你,且看且用吧。” 谁知道那一次竟是金靓珊最后一次听见王荣妃完完整整地说完一句话。 之后,金靓姗因为妊娠反应过于严重(又或许是那晚皇帝硬要行事的缘故),卧床静养了两月有余。 再其后,秋天泗州大水,河决山阳,江都、邵伯又有湖水下注,自己带着身孕和皇帝一起斡旋于群臣之间,完全没有时间去顾王荣妃。 直到临近冬季,皇帝因为朝中内部纷争,避群臣而不见,躲于皇后处。 金靓姗这才有了喘息时间,在瑛儿的掩护下,偷偷跑去见王荣妃时,彼时的王荣妃已病入膏肓,几近脱相,见到自己连话都不太能说清楚了。 知道与自己在深宫里唯一相互记挂的郑皇贵妃排除万难,来探望病重的自己,王荣妃挣扎地从所剩无几的体己里取出一件金锁,气若游丝地对金靓姗说,“还是……早年……为、静乐公主备下的……她、也可怜见的……无福、无福消受……了……交由、交由你、吧。” 那天以后,金靓姗被强制留于翊坤宫安胎,此后都由梁秀殳通报两边情况,情况时好时坏。 直至今日,王荣妃薨了。 “她,薨前可有话留?”金靓姗嘴里残留资生安胎汤的余味,眼泪止不住向下滴落。 “仅有一句,正是留给娘娘的。”梁秀殳想到王荣妃弥留之际的场景,也有动容。 “是何话?”瑛儿端水给她漱口,被金靓姗挡下了。 “写的有字,要小的交于娘娘,小的未曾看过。”说着就把一张叠得方正的纸呈过来。 金靓姗打开纸,纸被眼泪浸得透湿,上面写着,“妹妹,祸福两知,自珍重。” 字体歪歪斜斜,墨迹有大有小,她似乎看见眼前,王荣妃独自一人在昏暗的灯下勉强起身,给郑皇贵妃留下这句话。 第圩八章 无心有过 王荣妃死了,正月里的北风格外凄冷,金靓姗坐在桌上心如死灰,强颜欢笑。 奴儿干都司的猎场上月开始冬季围猎,光禄寺从猎场得了十余头鹿,一只熊,几十头狍子、獐子、黄羊,何宁光禄寺卿亲自料理,给各宫送来野味涮锅。 对于王荣妃的死,皇帝云淡风轻地像随手丢了件不需要的东西,行丧仪只按十年前就已薨逝的杨宜妃的标准。 金靓姗自作主张拿了三千两给王荣妃的家里人,其父王文锦如何都不想收下,最后还是让梁秀殳借郑皇贵妃的名义强行给了他。 皇帝知道这件事,留下的评论是“何故如此挥霍钱财”。 好个“何故如此挥霍钱财”,皇帝隔着涮锅的热气,大吃大嚼精心处理、腌渍过的鹿肉,假意说“光禄寺好事,竟备了这鹿血酒”,其实不过就是他自己安排的,便于在郑皇贵妃无法侍寝的日子,去其它几个宫里,找另外的妃嫔散散阳气。 金靓姗的孕吐反应早就消失了,但眼前这一幕让她只想作呕。 对一个人的评价通常来自于第一印象、热情衰减期以及常态。 金靓姗想,从王荣妃的死已经可以断定眼前这位皇帝的人格。 按御医的推测,自己还有不足一月就会临盆,比起健康地生下孩子,她宁愿自己生完孩子还是健康的。 王荣妃留下的资生安胎汤方子很有效,至少到目前为止自己的体征一直很稳定。 今天光禄寺的涮锅香气和材料都比以往诱人太多,但金靓姗见到饕餮一般进食的皇帝,一口也吃不下。 就像自己许的愿望成真了一般,接下来的几天,皇帝都没有再来过翊坤宫。 天气有一天变得极寒,那天是二月二月二十二日,这数字很容易记得清楚,但为何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皇帝的人格在这一天,又添加了一项——懦弱。 皇帝飞快地走进翊坤宫,身后大步追来一个绯红袍子、身形健硕、补子上纹有狮子的彪形大汉,口中叫着,“万岁,万岁,还请定夺啊!” 大汉在跨进殿门前停住,“兵部尚书魏学曾求见郑皇贵妃。” 金靓姗还没来得及说进,魏学曾大跨一步走了进来,皇帝自顾自地走进了卧房。 魏学曾想继续跟进去,看见坐在茶桌旁的郑皇贵妃,又见皇帝进的是卧房,停住脚步长叹一口气,声音异常洪亮。 金靓姗之前见过魏学曾,朝里群臣按各自派别和他人互咬的时候,皇帝还没来得及躲起来时,魏学曾就在人群之中冷冷地看着。 局面失控,一己之力拦住双方十几人的,就是他。 是一位良臣,可惜年纪太大,有一人挡十数人之力。可风烛残年,再无众望所归之时。 “娘娘,老臣,唉!” 金靓姗要瑛儿看茶,自己则示意魏学曾接着往下说,“宁夏致仕副总兵哱拜,反了!” 一个退休的边陲副总兵杀巡抚,烧官邸,按理这是头等大事,金靓姗想到刚才躲进卧房的皇帝,不由自主轻蔑一笑。 “娘娘因何事发笑?”魏学曾不解,拱手问到。 “无事,如今魏尚书意欲何为?”金靓姗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魏学曾便不再追问发笑的原因。 “恳请万岁准老臣调集兵士,即刻前往宁夏!”魏学曾声音更大了。 “平反这档子事,劳民伤财!才过几日好的,如今又闹这做甚?”卧房隔着两面墙,传来皇帝被阻隔的轻微声音。 “若一反再反,战事扩大,恐对边陲百姓更加不利啊,万岁!”魏学曾脸部微颤,拳头紧握。 “不好,不好,魏尚书回吧,容朕想想,改日再议。瑛儿!送送魏尚书。”皇帝无动于衷。 金靓姗不知道原委,也不好随意发表什么意见,看到瑛儿在征求自己意见,只好默许地点了点头,对魏学曾说,“魏尚书先请回,我择机与万岁相商。” 魏学曾一脸不情愿,听到郑皇贵妃这么说,也只能摇着头,现行告退。 皇帝听到这一侧墙没有声响,探出头,问金靓姗,“老头儿可走了?” 金靓姗没好气地点了点头,皇帝叹了口气,手上把玩着一个玉团龙纹带饰,走过来,拿起金靓姗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没躲得及,被这老头儿拦在半路。” “万岁,对方才之事无话讲?”金靓姗自己取来一个空杯子斟上茶,放在自己面前,皇帝斜着眼看着她。 “有何可言,听其规模,也仅百十人众,不足忧虑。”皇帝继续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手里的带饰。 “可是万岁,如此之事,理应掐断于源头,以防后续……”金靓姗没有察觉皇帝已经放下手中的带饰,握住了茶杯。 “嚓!”茶杯被扔出去,在金靓姗的耳后炸响,“妇人之见!宁夏自有朝内重兵把守,区区一个哱拜,能成何气候!”这是第一次见到怒不可遏的皇帝,金靓姗显然受到了惊吓。 “万岁莫不是想要臣妾下跪谢罪……”金靓姗收拾了一下情绪,声音虽然颤抖,眼眶含泪,但哀怨的眼神依旧锐利。 “你腹中孕有龙种,无需下跪,但日后如此之事,休要与朕谈论!”皇帝说着就起身要走,“敬妃前几日提到她宫中新酿有金花酒,你与朕同去否?” 见金靓姗久久不说话,皇帝甩开袖子,哼了一声,大步离开了翊坤宫。 入夜,金靓姗已经熟睡很久,睡梦里身边传来一阵浓浓的酒气,自己被熏得无法呼吸,勉强睁眼,发现皇帝已经醉得神志不清,坐在床边。 他嘴里喃喃着什么,时不时还叹气,“耿悼嫔、张顺嫔、杨宜妃、王僖妃、王荣妃……唉……朕的女人为何都得如此短命……” 金靓姗听到这些,内心难免有触动,微微坐起,想安慰皇帝。 而下一秒,她又想扯起床边朱红嵌金纹的床帘带子死死地绕住皇帝的脖子,让他就此消失。 酒醉的皇帝“呵呵”傻笑了一声,“如若不然,待到阳春三月,四月回暖,再开一场选秀女吧。” 说完就斜起身体,在怒容满面的郑皇贵妃旁打着酒嗝,睡了过去。 第圩九章 咸香之福 动物能一定程度地预知一些事情,比如灾难降临,是因为不够充足的脑力反而使它们具备更强的求生本能。 来到明朝的金靓姗情况与此也有相同点,意识之外这具郑皇贵妃的躯壳与动物无异,具备相当的动物本能,内里的现代人意识则能更强的脑力。 两者结合就是现在大家面前的这位郑皇贵妃,她在三月初三这天,前一日什么也没有发生,早起时却突然不寒而栗。 这几日腹部有规律的阵痛开始频繁发生,有时一夜要起四五次,她的身体感觉到,新生命就快要来了。 可三月初三这天早起的不寒而栗,却不是为此。 哱拜兵变之后,久不理政的皇帝一反常态地开始处理政事,花去数月才在正月定下的礼部条议科地场规则六章,也已经下达到各个布政司开始执行。 皇帝还召集相关人等,在乾清宫内一反常态、煞有介事、义正严词地发表了一通演说。 但这种事和三月初三这天到来的消息相比,这些都是琐事。 头一日说好要一早来探望自己的皇帝,知道用罢午膳才一脸严肃地出现在翊坤宫,还未坐定,“哱拜与刘东旸已拿下灵州,联合河套蒙古首领,向南东进发……” 此时的金靓姗身体非常不适,面容憔悴,脸色极差,皇帝误以为是因为自己没听郑皇贵妃之前的劝告,现在显得不高兴,又继续说到,“若当初依你之见,也尚不至此。” 金靓姗一言不发,皇帝自觉无聊,稍坐片刻就离开了。 次日,金靓姗症状更甚,在暖阁之中依然频繁作冷,瑛儿请过御医,御医的说法和自己的预感相似,“这几日怕是将迎喜事。” 而同一天,魏学曾得到诏令,调集大军,命副总兵李昫、麻贵阻击河套蒙古援兵,初战告捷,斩获甚多。 皇帝是个好大喜功的人,初战告捷,喝了个酩酊大醉走入翊坤宫,找了一圈才发现郑皇贵妃已经移入暖阁待产,更是大喜过望,当即要赏。 状态转好一些的金靓姗之前一直在半睡半醒中,并不知道初战告捷的事。她只记得皇帝在自己面前刚愎自用的过程,一听要因为即将到来的生产犒赏自己,心里自然愿意拿钱弥补自己的失望和不甘。 皇帝听到郑皇贵妃愿意受赏,以为之前两人之间的嫌隙就此一笔勾销。安抚好她之后,欣然离开,跑去咸福宫,找李敬妃喝酒聊天了。 李敬妃所在的咸福宫是皇帝在深宫之中另一隅宝地,在郑皇贵妃漫长的孕育期,除去为了躲避群臣才去往的坤宁宫待的十几日,其它时间大多都在咸福宫打发。 皇帝嗜酒,李敬妃的拿手绝活正巧是酿酒,和咸福宫这处皇帝的宝地一样,李敬妃是后宫之中除了郑皇贵妃之外,最得宠的女人。 金靓姗得知自己有孕在身时,那个含沙射影地说“九年五子女只存一位”的人,正是恃宠若娇的李敬妃本尊。 相比习惯自扫门前雪、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王皇后,李敬妃也爱自扫门前雪,专把自家的雪往别家门前扫。 平日在别处受了气,就站在景阳宫门外,对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冷嘲热讽,从王恭妃出身一直说到不受宠,又从一个女人好不容易得了皇长子一直说到自己的孩子还要交由皇后、太后代养,言语上对王恭妃的精神进行百般折磨和摧残。 王荣妃薨逝那天,她算准皇帝要念及“九嫔”旧情,在王荣妃咽气前,或多或少会去再看一眼。就在半路等着皇帝,看见了就迎上去,旁敲侧击地说自己新酿的金花酒就要得了,请万岁务必过几日去咸福宫对饮几盅。 早就说了皇帝对王荣妃的感情是萍水相逢有余,心生爱怜不足,一听咸福宫有即将酿成的金花酒,说什么也得先去看看。 就这么,王荣妃在薨逝前也没能见到自己的丈夫一面。 当然,李敬妃也有足够的两条软肋——未能育有龙种,以及郑皇贵妃。前一条软肋,她自有自酒窖和美色能助自己一臂之力;可这郑皇贵妃——只能找准机会耍耍小手段了。 从去年夏天开始,郑皇贵妃好像变得不如以往那样具有攻击性,对自己竟然也有好脸相待,甚至有时候当面和她发生龃龉,事后并受不到和以往相同的报复。 于是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郑皇贵妃变了,而郑皇贵妃突然对皇三子的加倍疼爱提醒她,朝堂上那所谓的“争国本”,到今年已经是第六年,想必郑梦境这人是要在立储争嗣方面下苦工,所以才选择性地忽略深宫之中的这些小打小闹。 李敬妃自然没有郑皇贵妃的头脑,尤其在金靓姗接管郑皇贵妃的脑子之后,李敬妃更是差了一大截。但她的运气属实不差,才不多久,郑皇贵妃就有了身孕。 作为皇帝游乐园的后宫,某一位或是某几位妃子有了身孕,就代表着其他的妃子逐渐拥有了掌控另一番局面的可能。 虽说“母凭子贵”,但妃嫔终究是皇帝的所属,身体到底比腹中更有竞争力。 凭借对自己的一番捯饬,皇帝被底子不差的李敬妃成功吸引,长留于咸福宫,虽然偶尔酒过三巡,都一定要回翊坤宫看看,但从侍寝这件事上看,此时的郑梦境没有与自己可比之处。 更何况,自己还有酒呢,能酿酒之人大多都能做得一手好糟卤,糟鱼、糟肉配上好酒,就算是皇帝也难免被美酒美食所困。 就这样,她以宁夏初战大捷为由,特意拿出了窖藏多时的双料茉莉酒和糟卤牛冲为万岁庆贺,两人如此欢闹了几日。 这双料茉莉酒是用茉莉花反复熏蒸两次的烈性熏酒,酒香味浓郁无比,又叠加了茉莉的甜香味道,喝下去,有种茉莉花茶混合了上乘清酒的清冽感觉,令人不忍置杯。 糟卤牛冲也是奇物——乃雄牛传宗接代的身体用具,在大太阳下暴晒后用井水反复浸泡、清洗,再用兑有料酒的沸水反复浸渍,水分再次晾干后,浸入用五香料、上好黄酒、酒糟兑成的浸料中封存数日,取来切片,淋上浸料即成。 “此物,医家皆称有助长雄风之用,还请万岁多品几口。”李敬妃搂着皇帝的脖子,双腿在皇帝身上来回摩擦、撒娇,一边用筷子把糟卤牛冲送入他的嘴里。 皇帝口中一时咸香四溢,底味又透着一股淡淡的酒气,再喝一口双料茉莉酒,飘飘欲仙。看着眼前的李敬妃,全然不顾此时正在桌边,就要给她宽衣解带。 李敬妃欲拒还迎,门外此时却有喊声,“郑皇贵妃临盆啦!” 第六十章 福灾双至 在门外高喊的人是梁秀殳,而这次叫他赶来咸福宫、将临盆之事告于皇帝的并非即将临盆的郑皇贵妃,而是本人也并不在月子房的王皇后。 李敬妃在郑皇贵妃有孕后的举动,她一直看在眼里。皇帝不去探望王荣妃的事则已,今日郑皇贵妃生产之事,皇帝再不露面表示关心。恐怕日后就算她以皇后的身份,也难镇住完全恢复、气焰全盛的郑皇贵妃。 眼下这段时间是金靓姗最后悔来到明朝的时刻,她正在持续体会一部分身体剥离另一部分身体的痛苦,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剧痛吞噬,只剩下自己无尽的嘶吼和喘息在月子房里回荡。 皇帝这时早已收拾好凌乱的衣服,赶来距离月子房数墙之隔的一处偏殿等消息,按理这个过程可以省去,但眼下躺在月子房中的毕竟是郑皇贵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午膳喝下的酒都消了大半,身上的热气也在散去,酒意和那糟卤牛冲的滋味却慢慢浮了上来。 皇帝昏昏欲睡,耳朵边隐约传来正月里御史冯从吾口无遮拦的劝谏“每夕必饮,每饮必醉,每醉必怒”,又能清晰地自言自语,“朕此时也饮,也醉,可无怒。你们这帮外臣啊,还是不懂朕为何人。” 打出一个酒嗝,牛脂肪的香气在嘴里回荡,“万岁大喜!郑皇贵妃方才诞下皇女,稳婆已将皇女迎下,万岁大喜!” 梁秀殳此时是真的为郑皇贵妃感到高兴,和瑛儿一样经历过皇四子和皇六女的诞生和夭折,深知郑皇贵妃实属不易。 皇帝又添皇七女,大喜过望,当下就敕礼部、司礼监准备七公主的诞生告祭事宜。 金靓姗则依然停留在生产的姿势,看清月子房的人是怎么一步步地在安排自己刚生产下的孩子,而自己此时却连那孩子的正脸都没能见着…… 见到女儿的正脸,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瑛儿小心地搀着她走向奶婆的房子,女儿的脸只有自己的一多个拳头那么大,鼻子小巧精致,眼睛忽闪忽闪像会说话,吮着自己一手的手指,另一手正在摸金靓姗靠近她的脸。 她太小了,小得让人觉得一用力就要碎掉,小得自己不自觉正掉下的眼泪都会砸坏她。 金靓姗情不自禁,眼泪止不住地向下流。瑛儿双手托着郑皇贵妃的臂膀,七公主不哭不闹,好奇地盯着眼前正在掉泪的女人。 三月二十日,女儿有了名字,叫朱轩媁,金靓姗暗自叫她小鱼尾,因为如果按西历计算,三月二十号应该是双鱼座的最后一天,而她也希望女儿成为自己的尾巴。 望着眼前怀中的女儿,和不远处立着看书的皇三子,金靓姗心里那股温暖的感觉又回来了。 回来的也不只是心里温暖的感觉,皇帝似乎因为又得一女,高兴不已,回到翊坤宫常住,但在金靓姗的坚持下,短时间内,同床不行事。 而皇帝也满不在乎,每天都花很多时间陪伴小鱼尾。 有了孩子之后的日子变得飞快,常常感觉一天什么也没做就过去了。等回过神,感受到四周变化时,已然是四月中,稍暖一些的季节。 皇帝再一次把议政的地点安置在翊坤宫,整天殿前跪倒在地的大臣乌泱泱一片,魏学曾可能是因为宁夏战事的缘故,老得更甚,在向皇帝征求率领辽东、宣、大、山西兵及浙兵、苗兵的权限,这一次皇帝二话没说就准了。 魏学曾此时显得很欣慰,远远地冲金靓姗点了点头。 喜得一女,战事安宁,以金靓姗对皇帝的了解,该是动歪脑筋的时候了。 生下小鱼尾后,金靓姗时刻把王荣妃留给她的字记在心里——“祸福两知”,她没能完全参透这四个字的意思,但“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的意思,她很清楚。 越是觉得幸福的时候,越要提防藏在暗处的冷箭。 一晚,皇帝重提自己想要选秀女一事,金靓姗没有正面回应,和皇帝两人以不欢收场。 后一日再想与皇帝正面讨论时,首辅王锡爵的一封《劝请赈济疏》进入自己眼帘,上疏中附有饥民的图说,图说附上了水中的人拼命挣扎,而岸边的人因为想要救援,也一并落入水中溺亡的画面。 王锡爵希望发内帑之银赈灾,而皇帝关于财产的意见向来含糊,迟迟不做决定,甚至想用之前拆借周边州府财产之法,来缓解灾区的燃眉之急。 除去一时之间突然产生的对皇帝的绝望,金靓姗自觉这一次得靠行动让这位财迷皇帝清醒。 她当着皇帝的面,直说,“臣妾自愿捐出五千两救灾,另替皇三子与皇七女再捐两千两。” 此言即出,皇帝的面子挂不住,只好草草地批复王锡爵的奏折,写到,“若中宫等再有捐赠的,一并发出,”以此拖延金靓姗的捐助。 而后不知为何,郑皇贵妃这番举动竟然传至朝中大臣耳中,诸臣纷纷上疏请求皇帝尽早收集中宫捐助,火速发出,以解灾民眼下之苦。 皇帝被逼无奈,只好发动后宫总共筹银三万三千五百三十两,发往受灾地区,又迫于金靓姗在这次赈灾的表现,特别授意王锡爵再次上疏夸奖郑皇贵妃善举。 他在上疏的结尾写到,“以祝皇上圣母万岁,皇贵妃千岁。” 李太后听完皇帝身旁太监田公公这番关于此次赈灾捐款的说词,当着王皇后的面重重地拍了拍桌子,“汝乃一国之母,现如今竟然任由一名妖女居我与皇帝之后!汝颜何在,吾颜何在!” 而此时跟在一旁听了个痛快的李敬妃,心生一计,朝王皇后耳语。 王皇后听罢连连摇头,李太后不明所以,喝住李敬妃,“有话大声说!” 李敬妃连忙跪下,“太后息怒,臣妾只是认为,此番郑皇贵妃做法并无不妥,而是朝中大臣皆因万岁在皇长子与皇三子之间摇摆不定,且更偏于皇三子,才如此支持郑皇贵妃,若此时太后与皇后以江山社稷为由,于万岁以言相劝,早日立皇长子为储,臣妾私以为,此番‘千岁’言论定不再发生……” 太后听完不言语,看一了眼王皇后,又看了看在隔厅静修的皇长子,深吸一口气,说了句,“罢了。” 第圆一章 怒其不争 有些事情,第一人称视角会讲得清楚,第二人称能分辨得清楚,第三人称可看得清楚。 但如果年纪稍上来一些,这三个视角,自己都能了然。 李太后贵为太后,皇帝之母,很多事已经理解得十分透彻——自古以来,哪能没有几位妃子真的是因为万分得宠,最后才站在万人之上的位置的。 自己的经历明明就是如此,从心底想,她对郑梦境隐约的敌意可能也是源自这个女人的如今和自己的过往有很大相似。 李太后坐上现如今的位置,也不是凭借“皇后”,而是凭借“贵妃”的身份,再“母凭子贵”得来的。 如今自己的儿子,当今的皇帝有极大概率做出如他父亲一般的决断,而郑皇贵妃无论是内里、外在,比起当年的自己强出许多。 说不好,李太后自己心底,就是觉得这个“强出许多”才处处对郑皇贵妃不满。 要是金靓姗能更深刻地认识到“同类互斥”的道理,或许之后就不会愣是把自己逼到和“妖妃”郑梦境一样的境地。 按常理综合来看,而今皇三子的夺嫡成功率显然要高出不受待见的皇长子一大截,皇长子生母——景阳宫的王恭妃早已与废妃无异,空有其号。李太后虽然同情这一位自己宫中曾经的宫女,但全部感情也最多止于同情。 所以影响皇长子的因素只有代王恭妃养育儿子的李太后本人和宫中“老好人”王皇后了。 王皇后的性格,不温不火,不怒不喜,处事圆融先于效率,为人温敦毫无棱角,李太后对此是相当厌弃的。 但又能如何,后宫十几位妃嫔,也就只有此一位的地位还能帮着牵制一下郑皇贵妃,其余妃嫔要么如前阵子刚薨逝的王荣妃,要么就像眼前这多少有些惹人厌的“机灵鬼”李敬妃这般。 眼下的“争国本”这出戏已经演至第六年,朝堂之上,已经全无当时张居正仍在时的光景,别说光景了,现在连个固定的朝堂也没有,或许翊坤宫还算是一处吧。 李太后仍有四年,才到知天命之年,然而此刻就早已感觉很多事自己已经无从得知,无法控制,力不从心。 朝中早先已有东林、宣、昆、齐、浙各个派别,相互倾轧,争斗日甚一日。 五年之内,皇帝喜添三子,虽然皇次子当日夭折,但皇长子由自己慈宁宫内的宫女意外生产,而心思缜密、争宠有道的郑皇贵妃独产两子。 这已经说明在夺嫡这件事上,皇长子和皇三子的起始高度就相差许多。 有后为继,原本于家、于国都是天大的好事,哪知朝中那帮糊涂大臣为了拉帮结派,也搅和进来,场面越加混乱。 偶尔有那么几个头脑清醒的,却心直口耿,上疏直言要皇帝立皇长子为储君。皇帝是李太后亲手带大的儿子,他的性格自己再清楚不过,越逼迫他,他就越排斥。 不得要领的这几个大臣被皇帝反过来逼的死的死,退官的退官,让支持皇三子的那派气焰更加嚣张,似乎还听到有人公然在立碑碑文上写明“皇三太子”,不知确有其事否? 李太后对谁为储君本没有多大兴趣去干涉,毕竟等到储君上位,自己也或许是百年之后了。 她作为一国之尊中最年长的一位,看的其实是更远的东西。 现如今,朝内明争暗斗,但本质还是在为皇帝和国家着想,只是为了争取更多的利益而已。 但涉及到立储问题,诸臣之中则是打起彼此的小算盘,算计支持的皇长子或是皇三子即位后,自己和自己的后人能得到多少好处,又能把另一方和另一方的后人打压到哪步田地。 在李太后的价值观里,权力,可争;利益,可谈;内耗,绝不可取。 她看见的是大明数百年的基业长青,而不是本朝一位皇长子和皇三子的事。 所以在这件事上,她不支持任何一方,但会对明显占据优势的一方施加压力,这才是李太后的处世哲学。 反观如今这件事,郑皇贵妃在赈灾募捐一事上就凭财力占了上风,皇帝明知不该助长此女之势,却仍容忍、乃至授意首辅写出如此不敬、谄媚之词。 如此还则罢了,她郑梦境近日才得皇七女,在后宫已是如日中天。 万一此女借此题发挥,重新提起其受孕前,皇帝一直在向她承诺过的册立皇三子为储之事,李太后怕这一次谁也再无法影响这件事的走向。 出于这个目的,才把王皇后叫来慈宁宫,听一听田公公给带来的消息,没想到“老好人”终归是“老好人”,王皇后自己不因为被大臣忽视而懊恼就算了,竟然反问自己捐两千两是不是少了一些,应该替皇长子和王恭妃再捐两千两。 李太后拍桌子生气的是这件事,“老好人”从来抓不住问题的本质,反倒一味地去关注无谓的细枝末节,以如此方式养育出来的皇长子,将来怎能不让人堪忧? 如今皇长子即将十岁,皇三子也已六岁,储君问题在接下来几年只会愈演愈烈,太后自己精神日渐见短,总有一日无暇顾及这些事情,王皇后又是个完全指望不上的主儿。 就在怒其不争之时,跟着皇后一起来慈宁宫的“机灵讨厌鬼”李敬妃和皇后耳语了起来,屋里拢共就这几人,说的什么悄悄话呢,太后气不打一处来,怒斥了这无礼的女人。 本以为李敬妃此女空有个好躯壳子,稍微会点酿酒之法,别无他用,没想到她跪在地上说的这番话却深得自己的心意,李太后侧目瞟了她一眼,心里的火消去一些。 她又看了看身在此屋、心不知去往何处的王皇后,再顺着王皇后的目光看向未满十岁却已经有老者静修习性的皇长子,深深吸气又呼了出来,“罢了。” “你此言不差,但蠢得可笑,我和王皇后乃深宫之人,与皇帝有何江山社稷可谈。‘千岁’这等琐事在立储此等要事之前有何可相提并论的。立谁为储,皇帝自有分寸,岂是后宫几人可做决断的?糊涂!” 李太后嘴上虽然不肯放松,但内心对这女人的好感上来不少。她身上带有一些和郑皇贵妃相似的特点,心脑有些邪,过去数月,皇帝与她相处也甚多,或许在关键时刻,可堪一用。 “起来吧,还站着作甚。此事我们再议,下次若召你来,你可别迟了。”李太后的话是对着李敬妃说的,但眼睛看向的是王皇后,又不经意地叹出一口气。 第圆二章 无为凤簪 婴儿的成长真是一件微妙的事情,小鱼尾才刚满月,但在金靓姗的眼里,她好像已经大了好几圈似的。 这孩子,自己怎么哄也哄不够,已经年满六岁的皇三子很懂事,虽然很多事都不需要他插手,但他总能以自己的方式帮上忙。 前几天从别的妃嫔嘴里得知,之前捐款的事,太后对郑皇贵妃十分不满,她也没往心里去,有了自己孩子之后的金靓姗心境平和,根本不在意其他任何人的看法。 就是其中有一次太后怒气冲冲来兴师问罪,问东岳庙祈福立碑的碑文上为什么写着“皇三太子”的称谓,金靓姗想着自己也就是随意去了一趟,皇帝说要安排王锡爵给自己和皇三子写碑文,哪知道这王首辅用力这么猛,把心里话写上去了。 后来还是皇帝来讲和,这事儿也就算了,金靓姗有种微妙的感觉,皇帝正用皇三子做文章,讨好自己,讨好的目的自己暂时不知道。 这期间皇帝倒是变了很多,从最初得女的兴奋转为开心,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所谓了,而且从状态上看,他在其它各宫的各种“生活”都相当不错。 金靓姗知道皇帝的全貌后,实在升不起兴趣,也没什么感情,对于本来也管不上的这些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边陲的战事依旧,只不过近几日听说战局发生很大改变,叛军已经由攻转守,平乱的官军在慢慢收复失地,国土平安很能提振全国上下、朝廷内外的气势,以至于皇帝在这段时间显得十分春风得意,朝堂——翊坤宫内外也没有往日的那种紧张感。 空气已经明显转暖,小鱼尾像乐意多接触自然一样,只要在室外闻到花草木的味道就会非常乖,到室内就不停哭闹。 开始以为这就是正常现象,可是类似的情况持续几日之后,小鱼尾夜里的哭喊声已经能从暖阁传到卧房,而且身体明显差了很多。 让御医来看诊过几次,结论是身热烦躁,肝心皆热,开了个赤散加黄连的药方,用灯心汤服下;后来又加了一味东垣朱砂安神丸,和开了用灯心汤送服,略有效果,啼哭没有往常厉害,但仍然体弱。 发生这种事时的皇帝才露得出真面目,起初还假意半夜起身看着奶婆照顾小鱼尾,女儿哭得多了,大半夜都要叫来田公公接他,去旁边随便哪个妃嫔宫里对付睡一觉。 还是那句话,除了小鱼尾和皇三子,此时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到金靓姗的心情。 皇帝在外过完一夜,午饭的时间,颠儿颠儿地从外面漫步回来。 这步伐不用用眼看,靠那软底靴子能在石板上跺出这么大动静,金靓姗也能知道皇帝刚从咸福宫吃了酒回来。 站在殿门前就嚷着要见见七公主,瑛儿让奶婆把熟睡的七公主小心抱来给万岁看一眼,没想到皇帝竟然伸手就要抱,奶婆不敢闪躲,只好把怀里的小鱼尾递到站着都有些东倒西歪的皇帝手臂上。 皇帝接过来,哈哈大笑,把熟睡中的小鱼尾上下晃动,不出两个来回,小鱼尾就失重惊醒,嗷嗷大哭。 金靓姗放下手中的碗筷,冲到殿门前,一把夺过小鱼尾,皇帝丝毫没有注意,还在原地呵呵傻乐,见女儿被郑皇贵妃接过去,脸上面露不快。 “咱与小女玩耍,有何妨?”走近了才闻见皇帝身上熏天的酒气。 金靓姗也不回答,一只手抱着小鱼尾,转身向屋内走,另一只手却被皇帝很快抓过,“咱与小女玩耍,有何妨?” 郑皇贵妃的身形在皇帝面前仍显得娇小,金靓姗无法挣脱,只能转头对皇帝说,“若出意外,当如何?” “在朕身边,能有何意外?梦境小妃多虑啦——”皇帝说罢,一个酒嗝激起金靓姗的反感,用劲全力扯开自己的手,走向殿内,让宫女关上殿门,把皇帝隔在门外。 小鱼尾受了惊吓,在金靓姗的怀中哭得撕心裂肺,奶婆赶忙接下,准备哄她安睡。 皇帝却不依不饶地用双手捶门,“朕与朕的七公主调笑,与你个小妃何干?开门!开门!”边说着,捶门声变得越来越响。 “狗奴才们,你们就只听皇贵妃一人的话吗?给朕开门!开门!再不开,小心被捉住,当场杖毙了你们这群狗奴。”皇帝酒劲上来得很快,在门内听上去,都已经有些歇斯底里了。 门里的太监和宫女都很为难,一侧是郑皇贵妃,一侧是万岁,这门开与不开都跟自己和自己全家的小命相关。 金靓姗有些愤怒,比起皇帝,她也更理智得多,要奶婆把七公主带去卧房休息,自己走到门口,“公主若有闪失,万岁酒醒之后必心存悔意,何不此时就收手?” “朕、朕此时就收手、收手,梦境小妃,把门开开,朕略、略歇息一下。” 听到皇帝说这句话,门后的宫女正准备开门,又在向郑皇贵妃的眼神确认,迟迟不敢开。 金靓姗一步一步走过去,门外鸦雀无声,她把门闩拉开,刚打开门,脸上就重重挨了一下,皇帝眉毛立起、鼻孔张大。 还没等金靓姗反应过来,皇帝开始破口大骂,“平日见你辛劳伺候,朕也就多宠你一宠,如今给你机会,你倒关朕的门!?素日不让朕碰你,则已;如今朕自己的女儿,朕抱起她,逗她玩笑一番又如何?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都给朕滚出去,没唤人进来之前,谁敢言语、举动或是去哪通风报信,殿前乱棍打死!”皇帝整张脸像一只受到惊吓之后拼命反抗的老鼠,猥琐却凶狠。 太监、宫女一时不知该如何做,愣在原地,瑛儿扶起郑皇贵妃,又被皇帝一脚踢倒在地。 众人见瑛儿也被如此对待,连忙低下头,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发着酒疯的皇帝也不管瑛儿还在房内,就把郑皇贵妃从地上往床上拖,金靓姗用力挣扎,用手死撑地面,从地上半蹲着站起,拗过皇帝的手,皇帝疼得一松手。 金靓姗从头上拔下一根凤凰金簪,用满刺、尖锐的凤头一侧对着自己的脸,“你若再行此事,这金簪就从我脸上径直扎下去,我倒要看看后宫众人看不看得上这般笑话。” 见皇帝脸上惊讶又愤怒的神色,又接着说,“你为一国之君,此时就杀了我,也不妨事,不过杀了我,你可要想清楚之后的事。” 两人正在对峙中,瑛儿不知从哪找来了皇三子,皇三子见到自己的娘蓬头散发,父亲带着一身酒气和满脸怒容。冲过来就挡在金靓姗身前,张开双手,看着自己的父亲。 皇帝见事情至此,故作镇定地把身上的衣物整理利索,抖抖袖子,径直从殿门走了出去。 金靓姗身体一软,瘫在地上,身体冰冷,脖子上突然出现一双温热的手抱住她,皇三子的声音里满是稚气,轻轻唤了一声,“娘,孩儿在。” 第圆三章 家丑之祸 常言道,家丑不可外扬;谁又知道,在外头扬得最离奇的丑事,正是家丑。 李敬妃的咸福宫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已连续更换了好几拨侍候的宫女和太监。 更换过后,整个后宫的宫女、太监都人人自危,相互见面,眼神交流已是沟通的最大限度,更多的是擦身而过,避开彼此。 如此,方可保住性命。 翊坤宫里的人自然是不敢把“皇帝强对郑皇贵妃欲行不轨,郑皇贵妃怒而举簪奋起自卫”这种皇家丑事往外散播,那究竟是如何传出去的呢。 发生皇家内部殴斗的这天,皇帝才从咸福宫用过午膳,喝了酒,“机灵讨厌鬼”李敬妃担心皇帝此一去翊坤宫,又是多日见不着面,就随意找了个理由把田公公留下。皇帝酒意正酣,就由李敬妃安排。 李敬妃换上自己宫里的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给皇上,在身后跟着。 就因为她这一念之差,几日后,这个宫女和太监就因为祸从口出,死于非命。 当日万岁也不乘早就安排好的轿,趁着酒劲非要靠双腿走去翊坤宫,两人跟在摇摇晃晃的皇帝身后,心都提到嗓子眼。 两宫距离极近,不等片刻就走到了,皇帝便支使他们回去,说自己今晚就留在翊坤宫里。 两人犹豫一下还是沿着回咸福宫的路走了,才走出没几步,就听见皇帝在殿门口借着酒劲,朝里吼着要见女儿。 走得远了些,后来的动静都听不到,两人就没忍住好奇,掉头又走了回去。 走回翊坤宫的时候,宫女、太监已经从殿内跑出,作鸟兽散了,拦住他们问缘由,没人敢说。 咸福宫的太监入宫已经有些年头,比较大胆,擅自靠近门前凑上耳朵,只听到最后一段郑皇贵妃和万岁的争执,还想把门打开一条缝,听得仔细一些。 这时,瑛儿带着皇三子一口喝住这太监,太监见是瑛儿,自然不敢梗着脖子上前挑衅,更何况一旁还站着皇三子,只好灰溜溜地拉过宫女站在一旁,谎称是李敬妃叫来请万岁的,才到不一会儿。 瑛儿自然是不信,但屋内的事情更加要紧,没有多加理会就带着皇三子走了进去。 太监撇撇嘴,宫女发话了,“我怎看得瑛儿衣物上有脚印?” 太监想了想回到,“你可看真了?我也见她发髻凌乱,发簪垂着……”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瞎猜了几句,就看见万岁从门里大步冲了出来,瞪圆了眼,满脸愠色。 见这两人还在,心里担心刚才在屋里的事被这两人听去了,就问,“如何在这翊坤宫?” 太监没言语,宫女说话了,“方才敬主子要我们来讨万岁的主意,晚膳在何处用?” 皇帝遭遇了刚才的事,也没有什么享乐的想法,衣服也因为一番撕扯,掉了扣子,想来想去还是稳妥一些,去王皇后的坤宁宫待着,就草草地说了句,“不去。” 宫女跟随万岁的眼神看向他上衣的豁口,又说,“万岁,咸福宫离得近,不如先去敬主子那儿更衣,再去皇后娘娘那儿也不迟。” 皇帝怒视一眼她,拉上衣襟,“方才无论你俩今日听到什么,知道什么,只要让朕听到有第三人说起翊坤宫今日之事,就要你们死。” 说罢,甩手就走,路上遇见从咸福宫赶来的田公公,嘱咐了他几句什么,田公公点头,紧随其后,一同去往坤宁宫。 对于皇帝突然的到来,王皇后显然没有任何事先准备,甚至连常服都没换就跑来殿前迎接,带着一脸她自认为最合适的微笑表情。 结果皇帝根本没有看她一眼,铁青着脸径直走进殿内,拿起茶桌上一杯茶便一饮而尽,田公公连拦一手的时间都没有。 王皇后还没来得及说话,茶杯被皇帝“啪”一声摔在柱子上,碎了一地,殿内的宫女正要收拾地面,也被他一脚踹开。停顿片刻,仍觉得不过瘾,又一口气把茶盘和茶盘中的所有器皿抛向柱子。 发泄完毕后,沮丧地垂着头,坐在茶凳上愣神。王皇后这才缓缓走过去,看到被踹倒在地的宫女伤得不轻,示意其他几人把受伤宫女先转移走。 皇帝抬起头,与王皇后对视一眼,“朕如此对她,为何落的如此下场?” 王皇后一听就知是在说郑皇贵妃,随着皇帝说出的话呼了一口气,“万岁只是娇宠过甚,她难免有些恃宠若娇……” “朕以为事事皆遂她愿,便能补全她九年损四子的遗憾,现在想来并非如此。” 王皇后见他眼神闪烁,“虽然未必遂愿就能补全遗憾,可照如今看来,反而是做得太多,她人不知珍重。” 皇帝似乎很认同这一点,却完全忽略自己前一句成功偷换了概念,金靓姗并没有感受到九年损四子的遗憾,却在区区十个月之内就对皇帝产生了极大反感。皇帝做得最多的事是任由自己感动,而不顾其它。 强加于人的感动,太让人窒息了。王皇后不懂,因为王皇后根本没有感受过万岁强加于她的感动。 两人静坐在茶桌边,地上的残渣已经被安安静静地收拾妥当,田公公中途离开,现在又带着数名侍卫返回,朝皇帝微微点头确认了什么。 李敬妃从外面连滚带爬地哭着进来,嘴里一直嚷嚷着,“臣妾有罪啊万岁,臣妾不该如此……” 就当皇帝在坤宁宫怒砸茶杯的同时,田公公带着身后的大内侍卫,不由分说地把头前耳贴翊坤宫殿门的宫女和太监,当着李敬妃的面,活活地用廷杖打死在咸福宫殿前,把李敬妃吓得变貌失色。 她连收拾都没收拾,还穿着中午劝酒时的单衣,趴在皇帝的脚边,不住地道歉。 皇帝用脚轻轻推开她,单手捏住她的脸,眼睛扫过整个坤宁宫内,停在皇后脸上。 “你们啊,也是从来只关注自己怎么想,但总假装关注朕怎么想。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郑皇贵妃比你们强在何处吗?强在她每次都在说朕希望你们每个人都对朕说的话。” 他重重放下李敬妃的脸,“今晚还照例,去你那儿喝酒,只是你宫里的这些宫人难免和此二人有过交集……” 李敬妃吓得整张脸都在颤抖,嘴唇已经没有血色,眼眶因为不敢眨眼显得异常红肿干涩。 不等皇帝开口,她咬紧牙关,每个字都恨不得嚼碎了,说。 “都杀了吧。” 第圆四章 是夜背谈 在金靓姗的想法里,罪己诏这种书面东西不就相当于一封简单的道歉信吗? 皇帝那一脸不甘愿也先不提,金靓姗自己在郑皇贵妃这躯壳里还不足一年,已经跪下无数次了,今天这是头一次看见皇帝下跪。 显然贵为九五之尊,是不可能给一个皇贵妃下跪的,而是李太后因为这几日在咸福宫发生的事,单独把皇帝和郑皇贵妃叫到宗庙,金靓姗作为皇帝被罚跪和书写罪己诏的另一位见证人,在皇帝的背后默然地看着他下跪的场面。 为什么没叫来无论是精神还是宫内受损最重的李敬妃,李太后知道,皇帝知道,皇后知道,金靓姗不知道。 其他人认为她不需要知道,她自己主动不想知道,或者说能猜到但是有意回避去猜测。 在现代作为一个被保护的极其周到的姑娘,别说是耳光,连肢体上的擦碰都没有过。虽然言语上,自己的父母常会出现词不达意、言不由衷的情况,但动手这件事,本来就不是现代社会家庭中应该出现的东西。 所以金靓姗深深地把皇帝猛推开门、将手甩到自己脸上这一幕,刻在脑子里。 “……儿臣于宫闱之中,疏于自律,任肆酒性……实当警醒。”皇帝有板有眼地念着自己花去半个晚上在翊坤宫写下的罪己诏,当晚金靓姗睡得格外忐忑,但凡书桌传来一点声响,自己就会猛地惊醒。 皇帝醉打贵妃、乱杀深宫的代价不止于此,七公主出生时,他大喜过望,要为皇七女庆生,命人取来六万两太仓银,四万两光禄寺银,本已经足够奢侈。 可在公主满月已过去多日,突然又要银库再取两万二千两,光禄寺再取一万两千两为公主举办满月宴席。 明眼人都知道,宴席能花几个钱,多出的那些,还不是都给了翊坤宫当做赔礼。 减去赈灾时金靓姗带头捐的七千两,半个多月的功夫一来一去,反倒还赚了几万两。但交换的筹码是一个让人半夜会惊醒的耳光,金靓姗认为这只是补偿的一部分。 同床不侍寝,这一点也被她当做“筹码”放进了这场“交易”里,之前发生的种种和最后落下大锤的那一耳光,让她顿悟有些事情,没有爱,是无法做出来的。 皇帝自知理亏,非常勉强地同意的同时,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求把翊坤宫的东偏殿收拾出来作为备用房间。 有时皇帝选择不在主殿休息,就会自己留在偏殿内,不定期地召唤昭仪、贵人、选侍同睡。 金靓姗宁愿眼不见为净,想到有这一份清净可得,直接同意,也没有多说什么。 咸福宫和李敬妃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也是绝对输家。 整个后宫内,每天最无人关注、专心致志的时刻是午膳时间,尚膳监和尚食局的传膳、尝膳,各宫主人用膳是最有人气,甚至略显吵闹的环节。 而就在过去几天,其它宫内午膳照旧,唯独咸福宫内,除去面如土色、战战兢兢端着碗的李敬妃和三五个刚调来服侍的新宫女、太监之外,西面靠近建福宫的一间杂物室里,会准时传来男人、女人喉咙之中被挤压出的轻微尖叫。 那是麻绳拧在脖颈之上无法呼吸的声音,李敬妃一面花容,顷刻失色,如此持续了四天。 第五日晚,咸福宫的菜色较之前明显丰富许多,看见杂烩驴腩、果香生炙鹿腿和一碗鹿血的时候,她明白是万岁要来了,心里仍然胆战心惊,却也心存欣喜,想着自己还没有被放弃。 但持续的担惊受怕带来的面容憔悴和体力不支也是不可逆的,侍寝并不如以往让皇帝满意。 皇帝叹了口气,李敬妃直直地躺着,连气也不敢深喘,只敢小声说,“臣妾今日略感不适……” 皇帝翻了个身,背对着她,“无妨,朕今日只是闷了,来见见你。这几日,你受惊了。” 李敬妃听到后半句,心生一丝感动,完全忘记背对自己之人才是这几日自己夜不能寐的根源,反倒反思起自己当日的错误决定。 而皇帝这时想的最多的却是几个自己还能回忆起来的妃嫔,张顺嫔、杨宜妃、王僖妃、王荣妃……自己十九岁那年选定的“九嫔”,如今仅余四人。 常顺妃许久未见,听闻皇二子当日夭折后,身体也是每况愈下,还有许德妃……还有令人头疼的王恭妃……众人皆言后宫佳丽无数,可如今看来,又有几人能为自己延续血脉。 皇帝再一次叹气,李敬妃显得更加不安,“敬妃,你以为朕是何人?” 冷不丁地提问让李敬妃乱了阵脚,“万、万岁治国有方,万民景仰……” “朕想问的是在你眼里,朕是何人?”皇帝打断她说的话,但语气并不粗暴,甚至有些恳求。 “万岁、万岁宽宏大量,体、体恤臣妾。”李敬妃一时想不到更多的事情来补完自己以为的、皇帝想让她说出的形象。 “王皇后说的也是类似的话,”皇帝的语调提高了一些,又顿了顿,“暂未问过郑皇贵妃,可她定会说出另一番话……” “臣、臣妾有时……有时也想,万、万岁是否喜郑皇贵妃过甚?”李敬妃从来没有预料到自己的胆量可以支撑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皇帝沉默,只有鼻息在动,李敬妃又想找两句话找补一下刚才的失言,结果皇帝先说了,“朕也曾如此想过。” 李敬妃在心里默默地舒了口气,想到出现那样的事,就算是万岁也会对郑皇贵妃产生和以往背道而驰的评价。 皇帝说完,对一件事下定了决心。第二日早起,就去往慈宁宫拜见李太后,恳谈半日,太后也同意了他的想法,还叫来了王皇后。 王皇后对此事早有预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以自己的口吻,让另一位首辅赵志皋草拟好懿旨,择期再宣。 庙堂以里,金靓姗拿着草拟的懿旨逐字逐句念,心里冷笑一声,“哼,铺垫这么长时间,原来是为了这事。” 懿旨用纤巧秀丽的行楷,写有一句:兹恳请上位,于滨土之中广纳良女,以为大明再续山河。 第圆五章 同为要事 选秀女这件事最终在后宫之中,以多数人同意、另一部分不反对、仅有一人无所谓的意见,摆上议程。 朝里大臣听闻这样劳民伤财的事情,自然是有很多反对意见的,但这些意见在皇帝已经经历过的后宫(特指翊坤宫)阻力面前,不值一提。 人逢喜事精神爽,闷上心来瞌睡多。或许是因为这个道理,金靓姗总能在精神百倍的时候突然犯困,又凝神一想,也可能是春困。 之前,皇帝朝银库和光禄寺要的、单独拿出来给七公主庆祝满月的三万四千两银子,被光禄寺卿何宁质疑用途,毕竟七公主满一月又七八天的宴席承办方,正是光禄寺。 于情于理,光禄寺卿都有资格询问花费的去向,皇帝自然说全权交由司礼监和郑皇贵妃打点,自己并不知详情;金靓姗就机灵很多,找出往日求她办事那些人送来的金银器皿、玉石宝物之类的东西,装好盒,对外都说是为七公主庆祝满月添置的东西,让人送去光禄寺清点、计算市面价格。 壮年的何宁对钱财之事也毫不含糊,一件件都托御用监去市面上询价,还都统一都按更高的报价核算。 但最后算下来的价格加上早先举办宴席的钱,距离三万四千两的总和还差一千几百两,何宁整理好证据,找来一位相熟的言官,一起遣词造句,写好几个奏本,又给皇帝呈上去了。 本来皇帝真的不想管这件事,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给挨打的郑皇贵妃赔点银子没什么,但这钱的用途又不能真的当着大臣的面说,更何况皇帝这一阵悠闲惯了,经不住一个光禄寺卿和一个言官没完没了地唠叨钱去哪儿的事。 最后一看总数,差的也不多,就一千几百两,心想要不劝劝郑皇贵妃照数拿出来退给光禄寺得了,又想着最近也说不上几句话,还是算了。 就这么琢磨来琢磨去,恰巧瞥见桌上还有一叠质疑选秀女决定的奏本,这边是一千几百两银子,这边是几十本奏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来个互换交易。 所谓互换交易就是,朝堂里动不动上疏、提反对意见的大臣拢共就那么十几个,本应返给光禄寺但实在没法儿返的一千几百两,何不用这一千几百两的由头请这十几个人吃顿饭,用吃的先堵堵他们的嘴。 为什么请吃饭不直接给钱?都是二、三品的大员,给他们一百来两银子都看不上,但若是把一百来两作为餐标,自己一顿饭,餐标才十几两,给这帮老芋头吃饭一人一百两,这不给他们吃上天了? 但是这样一来,一个很明显的问题出现了,银子从哪儿来,这银子本就是无本之木,是光禄寺核算下富余出来的,但实际上这钱都在翊坤宫小金库里躺着呢,自己得从哪才能弄个一千几百两来请客吃饭呢? 财迷皇帝正苦思冥想钱的来源,突然灵光一闪,怎么会需要一人一百两的餐标呢?宫里不还有个厨子靠谱,做饭好吃的尚膳监吗? 皇帝一面陶醉于自己的机智,一面叫来田公公,与他说了这件事,田公公又找来尚膳监掌印,此时的尚膳监掌印就是几年后的内官监掌印方备严方公公——从一个肥差跳去另一个肥差的他自然明白办妥皇帝交待的事情的意义,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还主动表示,这钱从尚膳监年节的积余里头拿,不会动到万岁一个铜板。 方公公不如田公公的地方在于,他会很完美地解决问题,不会提出建设性的问题,田公公见皇帝此时心神荡漾,十分愉悦,就问到,“万岁,此次宴请众臣,缘由为何啊?” 这一问把皇帝问住了,只想着用吃食堵谏臣的嘴,却忘了请他们吃饭的由头,再一次陷入沉思,田公公还是老道,幽幽地对方公公说,“方公公,田某记起无误的话,七公主的生日好似是十日啊,过两日,岂不是七公主就快满两月了?” 方公公一愣,完全不知道田公公此时这话的意思。 田公公站在皇帝身后,给他向皇帝使眼色,方公公顿悟,忙点头称是,对皇帝说,“万岁,恕臣无礼,既七公主将满两月,何不以此为缘由召集群臣共享佳肴?” 皇帝听到田公公说的话时,已经知道他要表达什么,耐心听完方公公的话只是顺水推舟,赏田公公一个面子。 “如此,甚好,由你看着预备吧,不过记住,这可是宴请二、三品的大员,切勿因为菜品,失了朕的体面。”皇帝想横竖有人掏钱了,自己能吃好点也不赖。 方公公点头称是,感恩戴德地磕头谢恩,离开了。 皇帝了却一桩糟心的事,和田公公走出翊坤宫,正碰见郑皇贵妃带着皇三子和七公主。 七公主日夜啼哭的毛病又严重了起来,皇帝最近都睡在偏殿,这才偶然得见,问候了两句。 金靓姗在女儿的问题上丝毫不含糊,和皇帝直言不信任太医院御医的医术,却又找不到能医治小鱼尾的办法,这个问题作何解。 皇帝环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单方面强调太医院已经是汇集顶尖郎中的最佳场所,“若御医的方子无用,则他人更束手无策。” 金靓姗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有把话说到要争吵的地步,也换了个角度想问题,自己宫中有的是银子,放到民间何愁找不到好郎中。 更何况见到皇帝轻飘飘的样子,想必又是做成了什么诸如选秀女之类的“大事”,也不想对他再说什么,拉上皇三子和小鱼尾拜过,扭头就走了。 皇帝看到郑皇贵妃不开心的样子,反而很开心,现在的他认为,能给郑皇贵妃添堵,也是一种极佳的交流方式。 “走,有阵子没去御花园,芍药和绣球是不是这会儿快开了?随朕看看去。”皇帝一脸轻松,反倒是田公公刚才看到七公主的气色觉得有些担心,假装说花,其实是问人。 “万岁可知春日花粉可使人泪眼且嗽不止啊?” “呵!还有此事,朕年年观花,从未遇到如此状况。” “是有的,说是幼婴、孩童极易受其害,不知这七公主……”田公公怕言多必失,话至一半,停了下来。 “你是想与朕说要多关心七公主吧?”皇帝没有面露不快,说明这事还能往下说。 “老奴只是自行留意万岁血脉,并无他意。”田公公点到为止。 “七公主……倒也是件要紧事。”皇帝看向远处,喃喃自语。 第圆六章 是宴非宴 魏学曾作为一名武官,却是第一个给皇帝写奏本上疏反对选秀女的。 边陲战事未宁,正处于胶着状态。三候前才得知,官军虽然因为叛军的节节败退乘胜追击,但始终因为地势和水土的原因,对关键要塞——东城久攻不下。 而官军粮草暂时耗尽,后续补给一时没跟上,正退守在附近城堡休整。 魏学曾连夜书写一封奏文,请求皇帝许他尽早调集粮草,组织延绥、庄浪、兰、靖、榆林的部队阻击南渡的敌军,自己花甲之年硬是熬了一整夜,次日一早就前往翊坤宫等消息。 待到皇帝起早,日头已经晒得脊背都热了。等到他回复自己的奏文之前,却先等到皇帝宣布将来一月内要启动选秀女的事,还不忘敦促相关各部尽早着手办理。 除了大失所望,又无可奈何,自己的奏文得到肯定的批复,已经是当天午后的事情——魏学曾在宫中用过简单午饭,直等到皇帝细嚼慢咽之后才收到批复。 如此开始向各部提交所需物资、兵器清单,自己在兵部也花了一番功夫才凑齐前往支援的部队,前方又传来渡河的船只仍未做好的消息。加上等待批复的一天,整个来回,又要耽误前线三五天的战机,官军又要面临一候的节吃俭喝。 正为此懊恼不已的时候,户部派人送来一叠统计官员家中有否参与秀女选召的文书,魏学曾登时火冒三丈,撕毁所有文书,把户部小吏痛骂一顿,也没能解气。 思考再三,决定上书一封,明确表示因战事未定反对选召秀女,以解内心怨愤。 满朝文武不只有魏学曾反应这么强烈,因为各自原因反对皇帝广泛选召秀女的,大有人在。 诸如此类的讨论一多起来,大臣之中就分出了三个派别:支持、反对、中立。 支持的如户部,正愁开年一直都是各布政司受灾减员的倒霉事,没遇到能分散百姓注意力的其他大事。若此时覆盖整个大明江山,尤其是受灾严重的江南沿海的选秀女之事一定下,太仓拨了银子,也好挪出一部分来填赈灾的亏空。 內十二监最爱做花钱的事,五千个秀女,进宫也得三百个,按宫里人头一年十两银子的份例,三千两,这还不包含衣食住行的钱,还有秀女家送来的好处可捞,何乐不为。 反对的如兵部,魏尚书之事在先,就不用多言。吏部向来不喜这种牵动朝臣的事情,选秀女就有人想借此机会攀高枝儿,大臣之间上下级送钱的、送礼的,因为裙带关系暗箱操作的,举不胜举,往年调查这些事情,吏部已经遭过的罪,此时不想再重复经历一次。 工部对选秀女也感到厌烦,皇宫的各个大殿这几年才过上无火无损的好日子,几百个秀女一进来,光是储秀宫一处就得翻修多少回,能闲着何苦忙起来,可若万岁坚持,那一定照办,而且办得妥妥帖帖。 中立的如刑部、五寺,反正事情怎么也到不了自己头上,除了光禄寺帮着准备些餐食,其他几个部门,爱干嘛干嘛。 然而这些意见也只代表着各部、各监、各寺的大方向,计较到个人,那主意就更多了,但能上疏到皇帝那儿去的,就只有十几个。 皇帝盯准的,也就是这十几个刺儿头。 方备严方公公絮絮叨叨地把前情提要说给自己的尚膳监听,此时的尚膳监已经是个内廷的重要部门,只是在皇帝面前,一个做饭的地儿,不过尔尔。 所以他倒是真的挺珍惜能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每次机会,也没有少为见到皇帝本尊在宫里打点,比如说贴身伺候皇帝的田义田公公。 田义却也是个正经人,同为天涯受宫刑之人,能拉同僚一把的时候绝不含糊,也不收受什么。 这么一来,田公公拉自己这一把的群臣宴自然要办得出色,可现在难住自己的也正是这出色。 照这些大员平日的饮食,与万岁都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尚膳监虽然厨艺强过光禄寺许多,但会做能做的,也就只有历年食谱上的那些个菜,要玩儿出点一人百两的花样,可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他把各局的管理都叫到面前,问他们的主意,“诸位都是民间选拔、历经千辛万苦而来的高厨,若要使人吃出一顿百两的架势,可有主意啊?” 大家站在尚膳监的院内,你看看我,我看看他,他看看你。 “将银子都花在食材上可好,如今正是鲥鱼、江豚、河豚的时节,来场鱼宴如何?” “主意虽好,但毕竟都是大员,平日应该也吃此类东西。” “照我说,就牛羊豚驴各来上一只,烤了,吃宴不就是讲排场嘛,上几壶上好的神曲碧香酒,吃得尽兴了,谁还管花了多少银子?” “粗鄙,和万岁吃饭,谈何尽兴啊……” “那咱们这不成光禄寺了吗?瞎闹。” “要做出十几人一千两的饭菜,市面上这点儿东西哪儿能啊,还不得吃金吞银才凑得齐这价码儿……” “停了,停了,都给我停了!”方备严被吵吵地不耐烦,连忙喝止住这帮御厨。 “前几日,我听家父言‘兵部魏尚书提及边陲战事未平,属国高丽又遭倭国入侵’,为何我等还在此处高谈饮食?”一个洪钟般的声音从人群最后传过来。 方备严站在这端都能看清魁梧那人的脸,“韩道济,你又在此胡言乱语。” 大家七嘴八舌地叨叨着“在尚膳监不说吃喝,莫不是要让咱们写奏书”“这厨子怕不是兵部派来的”“个头真大,这就是上回一人能扛半扇牛那小子吧”。 “我如何胡言乱语,万岁设此宴虽有他的道理,但国家内外御敌也是真,我等为何不借宴助诸位大人一臂之力?” 方备严指了指韩道济,示意他接着说,“我以为,此宴既要帮万岁选秀女,也要助百官行劝谏。” 第圆七章 悟在天成 韩道济对方备严和尚膳监众人夸下“既选秀女,又上奏书”的海口之后,等着看这场热闹的人着实不少,一传十十传百地都传到与宴众人的耳朵里了。 就好比何宁,收到皇帝发来的宴帖,得知尚膳监接了备宴的差事,也就不再追着讨回自己那一千几百两银子,反倒沉下心来等尚膳监怎么处理这一百两银子一人的“山海合宴”。 其他人也大多都持此想法,再怎么闹最后也是皇帝拿主意,政事、战事都刻不容缓,如果这场宴席能妥善解决皇帝和群臣自己的冲突,何乐不为。 这里头最为这场宴会揪心的两人之一是方备严,他知道韩道济的能力,但能力再高也脱不开厨子的身份。 韩道济以庖厨的身份掺和进皇帝的家事和群臣的国事还则罢了,竟然放话妄图推进和改变目前朝堂之中的僵局,这让方备严暗自捏一把冷汗。 反观韩道济其人,问方备严要来近两三日的指挥权限后,整天乐得在尚膳监几局之中周旋,选人、备菜,做的最多的事情是等。 所谓等,就是时不时向院门张望,有时直接把手上的活停下,走到尚膳监外听动静,有时候从监外会固定来一个陌生人,和他说两句什么,有时候不来。 那个陌生人带来的话可以从韩道济的脸上判断出结果,韩道济若是如果没得到什么自己想要的结果,眉头就会紧紧地皱起来,转身回到监内;若结果尚可,他就会等那人走了之后,还在原地站一会儿目送那人离开。 但具体在等什么,他不主动说,大伙儿还有宫里的事要忙,无暇问他。只有方备严心里着急,一有机会就会追问韩道济在等什么,韩道济总是隐晦地回答“妙物”。 定下“山海合宴”的日子是五月初八,七公主满两月是五月十日,种种原因最后将开宴的日子定在五月十五。现如今一晃眼,五月十一都快过完了,韩道济的准备似乎也就起了个头,方备严如何能不急。 韩道济嘴上不说,其实心里也打鼓,生怕计划生变。五月十二日又平淡过去一天,晚膳备齐后,他依旧守在院内等那人出现,可直到月上中天,那人也没出现。 韩道济悻悻地整理好东西,离开尚膳监,心里已经在盘算明日开始着手另一套想法。 回到家中,整夜无眠,整个人显得沮丧又兴奋,沮丧是因为没机会实现自己的第一套想法,兴奋是自己距离一展拳脚仅剩两日。 囫囵睡了一觉,第二天早早就从住处,往尚膳监赶路。前脚才迈出没几步,后脚就跟来一人,脚步很快,天还没有大亮,韩道济心想附近一片民房,人都还熟睡未醒,身后怕是路上遇到行凶劫道的了。 正想着,一只手就搭在自己肩膀上,韩道济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一般小贼也奈何不了他。 韩道济抓住来人的手,脚尖轻点地面,一个背摔将身后这人扔在地上。 借着蒙蒙亮的晨光,他才看清地上这人的脸——原来是这几日,一直跑来尚膳监给自己带消息的南市鱼贩——费适。 费适四脚朝天地被扔在地上,摔得嘴里直“嘶嘶”喊疼,韩道济把他扶起,“韩兄弟,你这是因何?” 韩道济连连道歉,嘴上却也不饶人,“你从背后上来,又不言语,现在伤成这样还算轻的。” 费适掸了掸身上的土,查看自己的衣物有无破损,“我一大早给你来送消息,你还……” 韩道济一手攥住费适肩膀,“是不是都到了?” 费适顾不上肩膀生疼,“一早就都到了,沿着运河漕运来的。” 韩道济面露喜色,拉起费适就往南市赶,“别别别,这么远的路怎么能走着去,我一早叫了辆马车赶来的,随我来。”费适化被动为主动,引韩道济去往大路。 这一路,韩道济的兴奋就没止住,连一早要去尚膳监都顾不得。费适指挥车夫把车往漕运码头赶,最初只看见小河道,然后慢慢变宽,在一处十数丈宽的河道旁停了下来。 “韩兄弟,你看,就是那艘。”费适的手指向一艘五桅、方头、方梢、平底的大船。 韩道济是平生第一次见这么大的海船,费适在一旁不无得意地介绍这叫沙船,多桅多帆,桅高帆高,“若无神风(台风)大浪,可日行千里。”关于日行千里,他自己也并不清楚,说的时候多少加入了一些夸张的成分。 说这话的同时,费适又将韩道济领上沙船,甲板最宽处有近三丈,船长几乎与河道宽度相同,“此船装有披水板,若神风不甚大,仍可安稳航行;此艘沙船载货不多,满载不足两千石。” “两千石!”韩道济想到这一船能装将近两百人一年的粮食,就觉得不可思议。 “韩兄弟,随我来,”费适和船上一人打过招呼,朝甲板下走,韩道济紧紧跟上,“你看。” 顺着费适指向的方向,用箩筐和竹篾装好的一件件东西整齐地摆在船舱里。 费适如数家珍地一一介绍这些花去数日,从远海运入天津,又经天津漕运到京师的渔获。 他双手捧起其中一尾,展示给韩道济看,“虽不如才打上来时鲜活,但放有许多碎冰一同存放,鲜度不影响许多。” 韩道济看着这尾大鱼水晶般透亮的眼珠,点了点头,“上回你说与我的那几样东西,可得了?” 费适将一筐东西挪到韩道济面前,“得了,得了。你看看,虽然说与你做法,可如若你未料理过,不知结果能否如你所想。” “那也得一试才知,不过此物真乃绝品,色泽极贵。”韩道济从筐里取出一绺拿在手里摩挲,透着光仔细看着。 “啊,此次还得了少许此物,与蛋液共烹,滋味鲜美异常。”费适抖动另一个筐,筐里的球形物品上下翻动。 “这我识得,甚好,甚好,若此次得以成功,还真得仰仗费兄您的倾力相助啊。”韩道济眼睛闪光,两鬓青筋激动地若隐若现。 “好说,好说,能帮上韩兄弟的忙,也是费某的荣幸。那咱们就动手往外头搬吧。”费适将袖子一挽,抬起面前的筐走上甲板。 第圆八章 南市沙船 韩道济直到日上中天都还没有在尚膳监出现,方备严急地在院里一圈一圈地绕,比他更急的是荤局管理,一早晨不见御厨,差点午膳都出不来。 昨天刚应承咸福宫一副火烧牛肋扇,没有韩道济那一身蛮力,另外俩御厨愣是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才把菜出了,险些误了传膳的时辰,这时他们也随着方备严的脚步在院里绕。 方备严被身后的脚步弄烦了,转身正要发火,一名守备太监大摇大摆地从门外走来,还没等两人问候,这人先开口了,“尚膳监荤局可有一人叫韩道济啊?” 方备严疑惑,守备太监平时除了在每候食材运来时,会例行进监内查验,其它时间毫无交集,怎么今天还主动登门找人。 “找人也就罢了,还找得这么不巧!”方备严暗暗地想,一面又笑脸相迎。 “哈哈,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方备严迎上去给守备太监递话茬儿,同时给荤局管理使了个眼神,“愣在这干嘛呢,看茶啊!好茶!” 荤局管理听到“韩道济”的时候就觉得不妙,胆小,站在原地一动不敢动,经方备严这么一说,像被针扎了似地忙不迭要去倒茶。 “不忙,不忙,不是为喝茶而来,只是问这尚膳监可有一人叫韩道济。”守备太监面色平静,似乎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正是,韩道济此人是当监一员从五品御厨,在荤局当差。”虽然守备太监与方备严同级,但重要性不可相提并论,所以显得非常客气。 “那就无妨,此时这人正领着两驾拉货马车和一个人从东南偏门进宫,人我可不敢一个都不敢往里放,货品——方公公可随我一道去查验一二啊?” 方备严听罢这话,喘了一口气,原以为韩道济不堪重压,已经落跑,原来只是上货去了。忙嘴里说着“是”,跟在守备太监身后走了出去。 看见韩道济的时候,方备严气不打一处来,怒斥到,“道济小儿,擅离职守!”一面又给守备太监赔笑,说添了许多麻烦,从手边拿出几块银子,偷偷塞给门边的守卫。 守备太监见方备严如此“明礼”,单手一挥,让守卫把韩道济和两驾马车放了进来,韩道济回头望向费适,“费兄,买这些的银两,只可稍晚再与你算了。” 费适望着马车,有些无奈,但还是远远地说,“无妨,无妨。” 韩道济突然想起一件事,大叫,“不可,不可。方监,刚才那人可堪大用,如何才能将那人放入宫中?” 方备严见韩道济满眼真诚,又见这两车渔获,默不作声地把通行的令牌交在他手里,然后又塞了两块给他。 费适站在原地,为一时没有交通工具返回南市发愁,正往宫里张望,就看见韩道济猛跑上前,给守卫看了眼什么,又给了守卫点什么,然后冲自己招手,示意过去。 “平日我从东偏门进,为何无人阻我?”费适对刚才的情形感到费解。 “东偏门先过尚膳监,再往里才是宫中。另又因你是生面孔,又无令牌,此门守卫认不得。” “又为何阻你?”费适一句话把韩道济哽住。 “因他也是个生面孔的小儿!”方备严压住火,瞪着韩道济说,若不是马上要举办宴席,用得上他,方备严此刻就想把韩道济请回来他的来处——“宝膳阁”。 “嘿嘿,方公公何出此言,我这也是为了‘山海合宴’嘛……”韩道济挠头笑说。 三人坐在车板上,显得十分局促,有了大个的韩道济,更显拥挤。方备严略微扭头,猛地闻见货箱之中传来的阵阵腥臭气。 “置于身后的这些都是何物?竟散出如此气味?”他连忙掩住口鼻。 “老爷许是初次闻见,像我等鱼市之人,对此般气味早已习以为常。”费适朝外坐了坐,局促地笑着说。 “莫非这都是渔获之味?平素监内亦有大量渔获,却不显此味。”方备严知道这竟然是渔获的味道后,觉得不妙。 “老爷平日所见所用,多为江河之中的渔获,而此次韩兄弟托我寻来的,则是海获。”费适没有注意到方备严的表情逐渐严肃,韩道济也有些躲闪。 费适突然意识到原因,不等方备严问话,自己就主动说了,“老爷莫不是担心‘海禁’一事?” 方备严一脸“正是如此”的表情,费适抱拳拱手,“非也,老爷,此船乃是渔船,不涉贸易,小的有文书为证……” 他一边想着如果真要文书要上哪儿弄,一边笑容满面地回应方备严。 “若是如此,便好。”方备严自己也知“海禁”不过是一纸空文,但他害怕的事情是有人拿这些渔获做文章,提前了解这些鱼贩是怎么应对朝廷质询的,也很必要。 东南偏门到尚膳监的距离不足两里,可卸货花去了路途几倍的时间——仍要准备晚膳的御厨担心手染上腥味,不敢接触这些渔获,最后只是韩道济和费适两人在搬运。 了解韩道济去做什么了的方备严这时很放心,还特意安排这天荤局的常规事务,韩道济一概不用做,专心料理这些渔获,准备后天的宴席。 他也一直在一旁守着俩人分拣车上卸下的大量渔获,越看越觉疑惑,海获外形确实较江河之中的渔获,要更加唬人得多。 费适详细地给韩道济讲解每样食材,韩道济听得非常仔细,时不时插嘴问上一句。 可是随着费适逐一把食材地介绍下去,方备严的脸色却逐渐凝重,但一直闭口不谈。 知道韩道济从费适手中接下一枚通体漆黑,浑身尖刺的东西时,方备严再也忍不住,长叹一口气,“若用此种怪形之物,万岁所谓体面,将存于何处?” 费适不慌不忙,要韩道济取来一把小刀、一个瓷勺、一碗和入薄盐的井水。 取来后,费适用小刀切入漆黑、尖刺之物内,用井水微微浸泡,再将井水倒出,用瓷勺小心地挖出赤金籽状的内里,举到方备严面前,“老爷,请就此生食。” 方备严也非内心软弱之人,但见此状连连躲闪,却隐约嗅到一丝甘甜,犹豫再三,接过瓷勺,将赤金籽状之物送入嘴中。 经过许久,他眉尖挑起,“此为何物,竟有如此滋味!” 第圆九章 开宴成竹 皇帝要设宴庆祝小鱼尾两个月生辰的事,久居翊坤宫的金靓姗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何宁把自己让人送去估价的东西原封未动地送了回来,还“贴心”地附上一张御用监的汇总单据,金靓姗粗算了算,还差一千多两,想着区区这些银子,补上就是。 还没等主动跟皇帝提,就听说要设生日宴了,参加的只有十几人,看了名单就笑出来了——这不活脱就是一张上疏劝谏排行榜吗? 作为小鱼尾的生母,还有郑皇贵妃的身份,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这场参加山海合宴的,但想到和皇帝并排坐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还有一个不自在的原因是,小鱼尾因为日夜啼哭的毛病,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加之郑皇贵妃的子女又有夭折的先例,金靓姗最近承受相当的压力,休息得很差,经常夜不能寐。 郑皇贵妃日渐憔悴的样貌被瑛儿看在眼里,在后宫浸润多年的她获知一些丸药、食补之法,丸药苦口,且突然给娘娘吃丸药,这事怎么看有些怪异。 于是想着食补这时或许能派上用场,就和梁秀殳两人商量,去尚膳监拟一些温和、补体的菜品加入日常的菜单。 七公主和娘娘的事情让这两人几日不得闲,这天终于挤出些时间去尚膳监加菜。 才靠近尚膳监,空气里的气味就与平日有些不同,多出一股浓烈的腥臭味道。远远还听见监内喧闹无比的声音,两人感到好奇,对视一眼,迎着怪气味走进去。 一进门,不喜吃鱼的瑛儿差点当场呕吐,整个尚膳监的院内铺满了各种渔获,却比平日接触到的生渔获味更加浓烈。 第二日就是山海合宴,方备严在尚膳监把所有御厨都安排上,接触海获的统统不准出入各局,也不是为了别的,只求一个心安——山海合宴若不成,至少宫里的餐食还有保障。 不过在他吃下那一瓷勺费适嘴里的“刺锅子”之后,内心对韩道济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信心的,毕竟,好材料是好料理的第一步。 当然自己还有得意的地方,那日在万岁面前打肿脸充胖子说宴席的钱都由尚膳监历年的结余出,整天不是这宫小簿、就是那宫加菜的,赶上想起来了,把份儿钱拿了,想不起来,都是尚膳监自己垫的银子,哪还有什么富余,账上不足三千两,还得支撑到年底。 韩道济这小子来了倒好,刚从民间上来,知道一些有用的省钱省材料法子,荤局正好用度大,一些节约不少开支。 就像这次,韩道济找来的鱼贩费适,带来的这一地珍奇怪宝,若由监内采买,不知道要绕多少弯路,多花多少银两,所以从经济角度,韩道济也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眼下这一地混乱,方备严是这样安慰自己的——等宴席结束,院子的原貌总归会回来的。 正略略有些得意,就听见翊坤宫的瑛儿在门廊里作呕,被万岁说是“未来可期”的梁秀殳也就在一旁。 这两位主事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一同来到尚膳监,定是有什么要紧事。 瑛儿连连干呕,无法开腔,梁秀殳问到,“方监,这是?” “梁公公,瑛儿姑娘,近日可安好?监内正在为皇上的‘山海合宴’做准备,这是一些——珍奇海获。” “海获,哕——这较往日腥气要重许多。”瑛儿强忍住反胃,硬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 “正是,海中之物,乍看之下比江河湖中之物也腌臜许多,”方备严从房里取来两杯茶递给两人,“不过以方某之浅见,味道实属非凡。” 瑛儿不喝茶,只是把茶的热气放在鼻子边,一点点嗅着,抵御院内腥臭。 “味道?方监已经试过了?”梁秀殳有些狐疑,担心被方备严诓骗进去。 “非也,方某只是在鱼贩的推介下,浅尝过一味‘刺锅子’,且是生食。入口绵柔鲜甜,略带海味却回味悠远。”方备严回忆“刺锅子”的味道,意犹未尽。 “‘刺锅子’在倭国素有‘海之元阳’之称,可补气虚,更有养颜之功效。”一直低头处理海获的韩道济,依然低着头,说到。 “此物真可补气虚,还可养颜?”瑛儿一下移开鼻子边的茶水,感兴趣地问到。 “‘刺锅子’!‘海之元阳’!”韩道济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 “道济!”方备严担心两位翊坤宫主事生气,连忙先二人一步,提前打圆场。 “那用何做法妥当?”瑛儿一心只想着面容失色的郑皇贵妃,没有计较其它。 韩道济这时倒有了神采,“将‘刺锅子’剖开,两面打入蛋液,上笼屉蒸熟,用精盐调豚骨汤两勺上浇,可补元固本。” 这番话每个字都说进瑛儿的心里,“方监,今日翊坤宫可加此菜否?” 方备严看了看散落一爿的刺锅子,“这两日方可,之后……此物不便得,又难以保存。” “那就先留出这两天翊坤宫娘娘的量,若娘娘喜吃,日后若要添这一道,再议。如此,可否?”瑛儿遇到这种事,利落劲儿就上来了。 方备严正担心以后天天都要这一道,瑛儿这么一说,就放下心来,“道济,取两个,这时蒸上,晚膳翊坤宫添此一道。” “不可,我此时无暇……”韩道济刚要拒绝,心中又一想正可趁此机会试菜,“甚好,这就去准备,稍候片刻即得。” 说着就扭头进了荤局,被快步冲来的方备严拦在门口,“你这身腥臭气,莫沾染了灶台、案板,去我屋,用角落里的单灶。” “那这些东西你得帮我取来,鸡蛋四枚、葱一束、精盐、胡椒,一碗骨汤。”韩道济此时倒像方备严的上司,指挥起他来。 方备严一愣,瑛儿、梁秀殳两人同感骇怪。 但他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一面是万岁,一面是郑皇贵妃,谁也得罪不得。走进荤局把要的东西取来,赶着韩道济进了自己屋里。 第七十章 小簿初成 面前的两半海胆蒸蛋,是近一段时间以来对于金靓姗来说的意外之喜。 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只有偶尔添上来的一两个小菜,还能提振一下自己的心情,让精神振奋一些。 “这可是你俩的主意?”金靓姗吃完两半“甲包赤絮”,对瑛儿和梁秀殳说。 甲包赤絮——这是韩道济临时起意,给刺锅子蒸蛋取的名字,另外他还说这菜山海合宴上也会用,斗胆先请皇贵妃试试味道,如果不好,千万别怪罪他。 瑛儿的本意只是给娘娘补补身体,听说这东西有用,和梁秀殳一商量,都没有什么顾虑,于是就答应了。 能吃到海胆蒸蛋,金靓姗已经感到欣喜,更何况是还未明显受到污染的海域取来的天然海胆以及御厨级别的调味。 瑛儿和梁秀殳听到郑皇贵妃的疑问语气,都说是自己的主意。 “这道菜甚好,材料好,滋味纯粹,我很受用。”金靓姗擦了擦嘴,平和地说到。 瑛儿听完这话,显得很高兴,“若娘娘觉得好,奴婢日后再去问尚膳监要。” “偶尔吃一次就好,海鲜吃多了容易过敏……”金靓姗的嘴里不假思索地溜出这么一句,连忙改口,“多食海获,也易身体不适。” 两人对前半句话,虽未听懂,但没有产生任何疑惑。 “今日的‘甲包赤絮’是荤局一个新来的厨子所做,厨子名为韩道济。”梁秀殳见场面一时无话,硬想出这么一句。 “嗯,知道了。”金靓姗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瑛儿也觉得眼下的场景略显尴尬,只好叫人把桌前的餐食收拾了,给郑皇贵妃端来一杯茉莉花茶。 金靓姗在现代吃喝惯了甜品、奶茶之类的东西,来到明朝,除了前期一两个月不了解情况,宫女问要喝什么,只说“往日那些”就行。 之后情况熟悉了,就尽量让她们找些不那么苦涩的花茶才能喝下去。 瑛儿对她这方面口味的改变表达过一些想法,但搪塞这个问题,金靓姗很拿手,“育有七公主之后,口味变了。”这句话,百试百灵。 梁秀殳见殿内没有其它事,就自行退下了。金靓姗微微抿着杯子里的茶,瑛儿看了看她,说,“今日啊,奴婢可是在尚膳监真真长见识了。” 金靓姗饭后有些发困,想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两句吧,“这话怎么说的?” “往日尚膳监的院里,还算干净,食材用料也都在各局的库房里。可昨日,娘娘猜怎么着,那么大个院子,竟有一半多的地上放着这些海获,那个味儿哟……”瑛儿意识到郑皇贵妃才用完晚膳,连忙把气味的话题转开,“地上放着的全是奴婢没见过的。” 金靓姗听到海鲜其实还是有些动心,毕竟在现代,自己一个月那几个子,不足以支撑海鲜畅吃的生活,就问瑛儿,“那你看见可有一种半掌大小、形状好似岩石的海获?” 她想问的是生蚝,只是不知道它在明朝的称呼,并且对食材的取材场所主要暂时还停留在山林土地、溪江河湖的明朝人,吃不吃这玩意,感到深深的不确定。 “许是有吧,地上放着好些像石头的大小海获,不知有没有娘娘说的这种。”瑛儿确实努力地在回想,但因为腥臭气味迟迟不敢接近海获,没能看真切,也是事实。 本来不聊这话题也罢,但金靓姗突然想起夏天大排档里,一扎凉啤酒配一打蒜蓉烤生蚝的乐趣,这时竟然有点馋了。 她开始旁敲侧击地诱导瑛儿说出自己想听的话,“那——这甲包赤絮,明日午膳可还有?” 瑛儿没有片刻犹豫,“娘娘喜吃,明日奴婢问他们要就是。不过……过了明晚的‘山海合宴’,就不知之后还有否。” 金靓姗一听海鲜不是每天都有,有些按捺不住了,“明日午膳,要尚膳监多预备几样海获,平日定例的那些菜,明日暂且先都免了吧。” “若娘娘时常想用这些海获,奴婢这就放入小簿,提前三五日要尚膳监准备就是。”瑛儿说话就要去取纸笔,又想到暂时这些菜都还没做,自觉殷勤得有些过了。 不过说到用小簿,瑛儿倒是想起件事,“娘娘您已多时没有用过小簿了……” 郑皇贵妃的小簿上尽是些杂粮粥和小菜、要么就是茶点,难得用一次就觉得难以下咽,从金靓姗的角度选择,鸡鸭鱼肉、珍禽异兽、生猛海鲜才是她想大口体验的。 “等尚膳监的菜都尝了,有特别适口的,你就记下,再做一本小簿,原来的——宫里的和尚膳监的,都烧了吧。”不知是海胆蒸蛋的缘故,还是确实精神好了些,金靓姗此时状态极佳,整个人觉得中气上涌。 “是。”瑛儿看到状态回升的郑皇贵妃自然开心,正好和走进来的梁秀殳对视。 梁秀殳轻轻喘气,但很急促,“恭请娘娘移步殿外,小的方才从尚膳监取来几样海获,请娘娘瞧瞧。” 金靓姗内心感叹一声身处万人之上,不如有两个贴心助手,起身就朝门外走, 地上铺着一小篓银鱼,旁边摆着两只海碗,装了青口和竹蛏,一尾小马鲛鱼,再往一边看去,金靓姗眼睛一亮,心里默数“一、二、三……”,瓷盘里整齐码放了四个足有手掌那么大的生蚝,她眼尖,还看到银鱼的筐里垫着海白菜和海带。 比起方才海胆蒸蛋的意外之喜,面前摆放的这些简直就是喜从天降。 “尚膳监的方备严方公公说,还有甚多较大的鱼料。若面前这些娘娘吃得惯,较大的鱼料留出几样,这几样也会留出一些,先暂存在监内冰窖里,要用,再随时取来用。”梁秀殳对如何换来这些海获只字未提,他承诺会为方备严在郑皇贵妃面前美言几句,刚说出的这一句默认就是所谓的美言了。 “方公公有心了,那就都预留些吧,我都吃得惯。”这会儿,金靓姗体会到了想什么来什么的乐趣,甚至贪心地想也就是这个季节没有帝王蟹之类的东西,不然…… 梁秀殳请尚膳监的人把眼前的海获都拿回去,好生存放,又特别叮嘱其它的海获,每样也都要留出一些,用冰存好。 一切安排妥帖,两人看向台阶上,眼神里总算出现一丝期待的郑皇贵妃,瑛儿和梁秀殳相视一笑。 第进一章 山山海宴 不能安心地准备山海合宴,是韩道济取来海获这一天最恼火的事情。 中午被皇宫守卫阻拦,午后翊坤宫有来人要刺锅子蒸蛋,晚上又来人要看鲜渔获——还是翊坤宫的人。 尚膳监已经忙得不可开交,能全力支援山海合宴的御厨加他自己一起,也才六人。 场地是皇帝定下的,御花园里千秋亭和养性斋之间有一片四面环绿的空地,这几天天气甚好,各种花也开得茂盛,一场不足三十人的晚膳宴席,放在此处正好。 方备严虽说是尚膳监长官,但除了对吃有追求,对料理是一窍不通,所以没参加备菜。但他一刻也没闲着,满皇宫跑,和御用监、内官监、直殿监共同准备桌椅、帐幕,清扫御花园。 五月十五酉时两点,参加宴席的十几人已经提着为公主准备的贺礼,在御花园外等候。 这些人虽然平时是口无遮拦、脑袋别腰上的谏臣,但也都是识礼之人,所以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会少。就算知道公主这二月满月宴和公主并无关系,但该备下的礼,还是要备的。 酉时四点,众人从钦安殿入园,向西走至千秋亭附近,看见圆形大桌依次对应桌上名帖,静静地立着。 酉正已至,太后、皇帝、皇后、郑皇贵妃、皇长子、长公主、皇三子、七公主被大队侍从簇拥下,从养性斋一侧走入御花园,入席坐下。 “今日只是七公主二月生辰宴,诸位不必拘礼,就此坐下。”皇帝手掌向下摆动,示意众臣落座。 众人口中回到“谢万岁设宴”后,对太后、皇后、郑皇贵妃依次行过礼,这才入座,桌面上放着一套餐具,金靓姗不懂这些,只知道电视剧里放的那些,一到宴席,就是龙纹镶金碗盘骨碟、金银筷子什么的。 可是眼前的就只是一套雪白、表面光洁、内里略有些凹凸的普通碗盘,筷子倒是有点金色,但也仅在筷子尾部绣上了几圈金线,虽然整套餐具还挺好看,但在她眼里,怎么说呢,不像皇家的宴席,甚至比不上自己日常用的那些有凤有蝙蝠花纹的,她心说,整体感觉有点太素。 皇帝入座时就已经把不必拘礼的基调定下,这些平时朝堂上的刺儿头也就没有那么讲究了,开始叽叽喳喳聊起天来。 金靓姗细听,原来是吏部尚书和右侍郎这一对组团上疏的上下级,在聊眼前的餐具,一会儿又是“永乐年间”,一会儿又是什么“暗花菊瓣碗”的,说罢也不敢随便碰,只是隔着距离细瞧桌上这套餐桌,啧啧称奇。 皇帝此时正得意洋洋地用手指摸着鼻子下的两撇小胡子,对在一旁等候多时的田公公说,“此时开宴吧。” 田公公铆足中气,“传——膳——” 只见从门外走进八人,手中抬着一块足有八九尺见方的木板,八人身高体型都非常人,乍看之下比最后进门的韩道济还要强壮,田公公一眼认出,此八人是在御用监的差人,平日做一些搬运重物的体力活。 木板上方是个铜制磨砂的大圆盘,在黄昏的余晖下,质感十足,大盘上是一个与盘子直径等大的拱形盖子,盖子和大盘没有闭合的地方,不间断地冒出热气。 金靓姗突然想通,如此大的圆形大桌之中为何空空荡荡,连个餐前小菜都没有准备。原来是为了正好放下这巨大的盛菜盘子。 皇帝此时又说,“诸位平日为民思量,为国操劳,为朕分忧,今日也借七公主二月生辰,以此‘山海合宴’犒赏诸位,”他顿了顿,跟在韩道济身后,竟显得有些小鸟依人的方备严冲皇帝坚定地点点头,皇帝接着说,“今日之山海合宴也是朕的一片真诚,望诸位真心享用。” 在座的十几人听到这话,忙起身跪下,向皇帝谢恩,“朕已说过,不必拘礼,今日在朝堂之上的礼节,此山海合宴上,全都免了!” 众人回座,悄悄整理衣物,身后不远处的八人将木板放在一张桌腿足有人的大腿粗细、但高度只有两尺上下的方形矮桌上,韩道济手里抄起一根三指粗细、一丈大大有余的木棒,穿过盘中盖子顶端的一个圆环,由这头一人接过木棒。 两人口中大吼一声,用木棒吊起圆环,将盘中盖子高高举起,周边两三丈的距离顿时充满白汽,说是白汽,细闻竟是厚重浓郁的阵阵肉香,而这肉香并非寻常闻见过的任何肉味。 坐在主位一侧的金靓姗最早看见大木板和巨型铜盘,但比较晚才闻到气味,这股气味有既视感,但又很快感觉,好似不像既视感里的那股味道。 等白汽慢慢散去,仲春适宜的温度把菜品的热气控制在菜品周围,远看像盖着一层纱状薄膜。 桌上众人嘴中已经在发出小声议论和惊叹,金靓姗往矮桌方向凝神看,铜制大圆盘上,赫然摆着交错摆放的一头全牛和两只全羊,表皮已被烤至焦黄褐色,仍在滋滋冒油,油顺着表皮的纹理滑下,金靓姗分明听见桌上有人在悄悄吞咽口水。 太后、皇后在此宴之中,纯属作陪的角色,入席之后就显得很慵懒,此时看到矮桌上的一牛二羊,不免也吃了一惊,平时这样规格的菜品只能是光禄寺为大宴预备时才有,且光禄寺所出一般都是蒸透即可,因为并不食用。 众人的眼睛此时一刻都不想从铜盘上移开,无论是外观还是香气都深深地把他们吸引住了。 韩道济安置好木棒和盖子,从盘子的远端取来一碗粉末状的物品,先撒了些许在牛羊表面,接着大声唤出,“火!” 方备严手中一直有一根细长直条的松木在燃烧,这时递给了韩道济。 他接过松木,手中的粉末猛撒入牛羊上方的空中,粉末骤地在掉落于牛羊表皮之前爆燃,火焰混合了油脂,原本足够诱人的牛羊表皮,此时更显焦香。 桌边吞咽唾沫的声响更多了,金靓姗看到刚才有如烟火一般的展示,全然没有中午饱餐过一顿海鲜的感觉,对这盘中的牛羊更加期待。 牛羊之上仍有火与油接触的崩裂声,八人各从袖中取出一根手臂长的粗棍,向下穿入铜盘四周八个圆环,一齐“啊——”的一声吼出,平稳撑起圆盘,缓缓地将盘子从主位之外的三个方向,稳稳置于桌面。 韩道济在盘子落于桌上的同时一拱手,“万岁、各位娘娘、诸公,此为在下为诸位准备的山海合宴之山宴头道菜——”他顿了顿,用眼神确认在场所有人对听到“头道菜”之后的反应,接着说,“也是山宴的唯一一道菜——‘山河无恙’。” 第进二章 食肉者众 山海合宴分为“山宴”和“海宴”,山宴就是桌边众人正在大快朵颐的“山河无恙”。 何宁和金靓姗最早认出宴席上的这头牛并非黄牛、水牛,金靓姗也因为猜到韩道济意图,边吃边笑。 皇帝见郑皇贵妃如此高兴,也十分开心,任由大臣们向自己敬酒,痛饮不止,桌上的一牛二羊忙坏了随方备严和韩道济一同来的五位御厨,不过除了御前带刀的侍卫,他们应该是少有能在皇帝面前动刀的人了。 五把长剔肉刀和五支特制的双刺叉子分散在宴席周围,小小心心地剔下肉,放在离众人更近一些的盘子里,再由宫女将盘里的肉取给需要用的人。 金靓姗很反感这种繁琐,她这一刻就想拿过御厨手里的刀叉,给自己取慢慢一盘肉,然后一口气吃下去。 并不是因为饿,而是这肉和平时吃的烤牛羊肉有本质不同。若要仔细评价,羊肉的细嫩异常暂且不论,这牛肉哪怕是大腿外侧的纯瘦腱子肉,都无需撕咬,只需咀嚼,而在嘴中的层次感更是平日吃的烤牛肉所无法企及的。 粗咬先是牛肉的生猛和细碎香料的浓香综合,牛肉随着牙齿的挤压变成丝状,再继续咀嚼,沁入肉中的汁水完全溢出,在唇齿之间流转,随着吞咽,肉味渐渐失去后,喉头则又是一股精盐的通透滋味,美妙至极。 何宁也在细品这道菜,此种牛肉按理说应该比常吃的牛肉纹理更加粗糙耐咬,可吃在嘴里却粗中有细,松软带汁,还有一点,这牛肉上洒香料必有讲究,不然盖不住那股生猛味道。 但他只是因为光禄寺的银两没纠缠清楚,才坐上这宴席的,所以也不便随时发言。 倒是兵部的魏学曾吃了半晌,提起了问,“方监,此牛如何比往日吾等所见之牛,要大得许多啊?且看这牛头,也不似寻常之牛。” 正在盘中埋头吃肉的众人也观察起盘中的牛,“牛头宽大,颈部上拱,属实不同于平日所见之牛。” “且其肉也与常牛不同,虽不显肉嫩,却松软异常,抿之入口,绵如细丝。” 几人一言一语地讨论,又异口同声地问出同一个问题,“此为何牛?” “此为《吕氏春秋》中所著‘肉之美者,牦象之肉’的豪牛。”方备严前进几步,站在韩道济前,拱手向几人解说。 魏学曾眉毛一挑,“竟是豪牛,如此边陲之物,从何得来?” 方备严见韩道济毫无反应,回头唤他,“道济!道济!魏尚书在问你话!” 韩道济却从方才山河无恙上桌,就一直紧盯着桌上铜盘的底,底部与牛羊肉接触的地方依然在发出滋滋油星四溢的声音。 “住手!宫女自会与你取,如此有伤体面!”一声太后的厉喝唤回韩道济的精神,打断他紧盯盘底的目光,也暂时中止了大家的对话。 才满六岁不足三月、坐在皇帝一旁的皇三子此刻正用力地向桌面探出上半身,仍不习惯使筷子的他正用筷子努力够距离皇帝最近的一盘肉,因为年纪尚小,看上去像是在用筷子戳肉。 “成何体统!教养不足!”李太后表面说的是皇三子,实际在针对谁,一目了然。 金靓姗招手让瑛儿给皇三子添两口不连皮、更易咬的肉,皇帝在给母亲赔笑脸,“母后息怒,一口肉而已,不碍事,不碍事。” 太后明显地朝郑皇贵妃的方向轻轻“哼”了一声,重重地把筷子放在碗上,王皇后在一旁小声安慰。 金靓姗嘴角一挑,讪笑地要瑛儿又给皇长子添了一筷子带皮的牦牛肉,“皇长子也吃呀,这肉在盘里都是有数的,你少吃一口,他人可就多一口喽。” 这句话已经不能说得更明显,眼瞅着李太后的表情越来越不自然,皇后拿起酒杯,“梦境妹妹,咱俩姐妹饮一杯。” 金靓姗心里莫名的愉悦,爽朗地拿起面前的菱格纹琉璃小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韩道济离得远,不知宴桌上万岁、皇后那一侧发生了什么,只是看见铜盘盘底的油脂渐渐停止冒泡,这样的场合自己也不便随意发声,挤着嗓子,急迫地对方备严说,“方监!那时辰可要到了!” 方备严也没听真切刚才桌边的对话,只是从万岁、太后、郑皇贵妃、皇后的举动察觉出违和。 “万、万岁,此宴还、还有第二、三步……”方备严说这话时,一直在给自己暗自鼓劲。 他错估了皇帝处理家事的水平,皇帝此时正想找机会避开身旁两侧几个女人的剑拔弩张。 “噢?那第二、三步当如何?”在金靓姗看来,皇帝这句话有如在背台词。 “斗胆报请万岁,由韩御厨详细道来。”方备严因为慌乱,嗓子挤得紧,几乎都要说不出话,转头拍了拍韩道济的肩膀。 桌上之事耽误了最佳时机,韩道济正因为这个怒目圆睁,听到方备严如此说,立刻从矮桌一端抽出两把长剔肉刀,相互摩擦,仓朗作响。 提刀走向离自己更近的一只羊,先斩下羊头放在一旁,再用刀刃割下羊肉,又用半圆形的开刃刀尖细细地把贴在羊骨上的肉剔下。 一只处理完毕,又利落地处理另一只,随着两副完整的羊骨架展露在众人面前,两把剔骨刀上未有丝毫残余肉渣,桌边逐渐响起惊呼。 烤羊的身体里满满当当码放了内有填料、圆滚滚的鹌鹑,外表明显也被烤制过,底部几只下方铺满了隔开铜盘的各式绿色叶菜,已从翠绿,浸满油脂变为暗绿色。 “太后,万岁,两位娘娘,诸公,请用!”韩道济招呼五位御厨将鹌鹑分给各人。 才从羊骨架中取出一只,这次就连皇帝也惊叹出来,御厨用一张薄瓷盘充当托盘,小心翼翼地将鹌鹑“接”出来,放入皇帝盘中。 一掌大小的烤鹌鹑放入盘中后,竟不自主地左右晃动了一番,久久未停。皇帝见此状,连连惊叹。 第进三章 山河无恙 “盘中此物……”宴桌边的每个人盘中都放有一只“会动的”鹌鹑,那股独特的禽肉香气就像一双手把众人的脸捧住,固定在菜盘上方。 众人迟迟不敢动筷,唯有金靓姗不信邪,对准盘中鹌鹑背脊上被撑开的白色缝隙,插入筷子,大家的眼睛也都朝向郑皇贵妃盘里。 “哎呀!”金靓姗惊叫一声,顿觉失态,瑛儿递来手帕,金靓姗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住嘴。 鹌鹑里的浓稠羹汤从鹌鹑内部,夹带笋丁、火腿丁、小葱白还有未知的青色叶菜、蒜片一样的白肉喷溅出来,流淌在盘子里。 方备严此刻走到桌边,“若诸位方才留意一牛二羊的摆法,方能记起全牛、全羊的脊背堆叠、起伏极似群山层峦叠嶂——此为山宴‘山河无恙’之‘山’。” “而此时盘中的‘布袋鹑鸟(鹑鸟为鹌鹑古称)’,则为‘山河无恙’之‘河’。” “‘山’确实如方监所言极似,可这‘河’何解啊?”皇帝费解地看着郑皇贵妃盘中的一汪汤水,对自己面前的盘子迟迟不敢下手。 方备严让出一个身位,韩道济持双刀上前,两架羊骨中还剩了几只没有分完的鹌鹑,他从羊的肋骨处把鹌鹑依次划开,羹汤依旧散着热气从鹌鹑内部涌出,流动到持续发热的铜盘里,呲啦作响,被水汽的羹汤沿着铜盘向盘边流动,被羊骨阻拦,分为几股,继续流淌。 “河!此为河!”皇帝大喜,轻轻地拍打了一下桌子,“朕品品这‘河’!” 说罢用筷子捅入鹌鹑向两侧拨开,羹汤一股脑涌出,皇帝急不可耐地拿起勺子舀上一口,“鱼肉!这羹汤之中竟是鱼肉!” “万岁好舌口。既是河,岂能无鱼。”方备严向皇帝拱手弯腰。 众人见皇帝开动,也陆续破开了眼前的鹌鹑,时不时面对眼前的“河”啧啧称奇。 金靓姗划开鹌鹑之后就知晓了个中道理,这道菜和现代一道仿膳料理“布袋鸡”非常相似,布袋鸡是一道汤菜,把鸡骨整个取出,留下浅浅一层皮肉作为布袋,再塞入复杂的填料,用多种用料组合的高汤中火慢蒸,因为整鸡皮肉完全不破,内含填料丝毫不漏,故名“布袋鸡”。 她原本想好好存一阵子钱,去好好尝尝有这道菜的那家仿膳。 没想到自己出了状况。倒回几百年前,竟然吃到了同款的布袋鹌鹑,缘分不可不谓妙不可言。 不过话说回来,这布袋鹌鹑比布袋鸡难度大出许多,鹌鹑骨更脆弱细小,用小刀做到整皮不破属于难上加难,更何况宴席并非仅此一只,而是二十余人人前一只。 “此鱼为何鱼?”因为有“山海合宴”的前提,所以金靓姗很自然地想到口中鹌鹑腹内绵软、滑爽、不夹杂土腥气的鱼肉是海鱼,但又不敢确定,于是问了出来。 “回娘娘,‘河’有两重含义,一为菜形似河,二为鹑鸟内所填鱼肉为河鱼,此鱼谓之曰‘河鲈’,中原、江南的江河湖泊中偶得寻见。”方备严仔细回答。 原来是河鲈,难怪味道这么清爽,肉还呈蒜瓣状,金靓姗又吃下一勺,对禽鸟的肉味和鲈鱼的鲜美这对组合,再次发出感叹。 “这羹汤浓郁,似在吃糕品,又无糕品的甜腻。”皇后看上去对这道汤菜也非常认可。 “娘娘说的是,羹汤乃杭州府藕粉所调制,先调制后灌入,清甜不腻,似凝胶状。” “怪道这般适口,你们有心了。”皇后笑着回答,轻轻擦了擦嘴角。 方备严见众人对羹汤的享用都告一段落,连忙接着说,“太后,万岁,两位娘娘,皇子,公主,诸公,此菜还有另一妙,请将鹑鸟翻转,取用品尝。” 听到还有一种吃法,每个人更来了精神,筷勺并用将鹌鹑翻转,发现鹌鹑腹部有一块被烧烤过的痕迹,格外焦黄,用筷子轻敲,竟然噔噔发出响声。 金靓姗很好奇,明明被汤汁浸泡如此长的时间,仍旧能发出脆响,用筷子头轻轻夹开焦黄处四周软烂的薄皮,取下这块两枚铜钱大小的焦黄,送入口中,轻轻一咬。 竟然是一块香米锅巴,锅巴的空隙浸润鲈鱼藕汤,带着酥脆的咬劲,又有些炒米泡在汤中的复合味道,金靓姗像吃零食一样,一口接一口吃下这块带有鹌鹑酥皮的香米锅巴,还想再来一口却发现筷子头已经空空荡荡。 不知不觉,从之前戳开鹌鹑发出惊叫,郑皇贵妃成了整张桌上的焦点,大家仿照她的做法,取下锅巴,嘎吱嘎吱的咀嚼声连绵不绝。 太后对酥脆的东西格外喜欢,但又觉得声音不雅,命人帮她改成小块放在羹汤中再吃下,连连点头。 而牙齿仍未长好的皇三子也喜吃香脆之物,闹着要吃,瑛儿把锅巴拿至一旁,细细地碾成粗粒,再用羹汤泡上,成了一碗炒米鱼羹。 “妙,妙啊。”皇帝面前的布袋鹌鹑竟吃得只剩下头和脖颈以及一些碎骨,吃得都有些摇头晃脑。 “谢万岁,得备此宴,实乃尚膳监之幸。”在金靓姗的眼里,方备严这就叫会做人。 这话说完之后的几分钟内,就叫冷场。众人都一言不发,偶尔有一两人,拿起酒杯抿一口酒。 “山河既成,不知后两字是为大明江山祈福,还是在这菜品之上另有说法。”席中一人提问,其他人看去,这人正是魏学曾。 山河无恙上桌后,他还未得知桌上的豪牛从何处来,中途就被打断,就不在发言,只是机械地回应同僚的祝酒。 但边听边吃之下,觉得这山河无恙并非只是一道菜这么简单,他迫切地想知道尚膳监的方备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或者眼前这一切,其实都是方备严身后那个高大御厨的设计。 “山河无恙——自是为我大明江山祈福,千秋基业,山河无恙。”方备严回答,皇帝很欣慰地点头,还自饮了一杯酒。 “若如此说得通,此菜为何明明有羊,却叫做‘无恙’呢?”魏学曾听他一言,更加确定桌上铜盘之内,是韩道济的主意。 “哈哈哈,魏尚书此言甚是,朕眼前这山河无恙,明明‘有羊’,却……”皇帝说到一半,意识到其中的微妙,话才说至一半,沉默了。 这山河无恙却有羊——明显就在说山河有恙。 边陲的豪牛和鹌鹑、中原的河鲈、江南的春菜和藕粉,这不恰好是眼下大明江山的边陲战事、中原和江南的水患吗? 皇帝自己参透这一点,却又不能当场发作,入席的皆是谏臣,也是国之栋梁,如果当着这些人的面,在宴席之上,把方才夸奖过、却一直在影射自己的厨子杀了,会显得自己更加无理。 还有,除了魏学曾,剩下的这些人或多或少肯定也都悟到这“山河有恙”的内涵,此时要做些什么,定会迎来一片劝阻声。 他一时又想不出,能做些什么以解心头之恨,又闷闷地喝下一杯酒。忽然计上心来,不能因影射杀人,但厨子若是没有尽到职责,惩罚就显得合理很多。 皇帝向田公公耳语几句,田公公点头称嗻,扭头走出了御花园。 第进四章 山海海宴 金靓姗隔着皇三子,看到皇帝与田义的耳语,内心好奇却没有任何行动,趁大家都因为皇帝话说至一半而噤声的空隙,叫瑛儿把七公主抱来,放在自己怀里哄着。 在场的大臣这才想起今日宴会名义上的主角应该是七公主,一时都卸下脸上沉重的表情,开始说起对公主的贺词,有花心思准备贺礼的还特意强调自己带来的贺礼比较难寻,请郑皇贵妃和七公主笑纳。 皇帝因为心里窝火,这时不想融进,太后以为宴席到此结束,说着就准备起驾回宫,皇后看到皇帝一脸愠色,不敢劝,只好劝太后再略坐一坐。 方备严刚才见到万岁和田公公耳语了两句,就往外走出去,心里觉得有些忐忑,嘱咐韩道济在自己回来之前千万别轻举妄动。 韩道济没有回答,方备严就紧赶慢赶地追赶田公公了。此时见到李太后要离席回宫,想到自己精心准备的山海合宴,到这一刻才经过不足一半,难免急躁起来。 又咬着牙等了不足一盏茶的时间,方备严仍未回来,韩道济收起双刀,又在矮桌底取下一口铸铁炒锅,又从进来时就带在身边的厨具篓子里取出一盏一尺见高、底长约三寸的油壶和一个小小罐子。 一同来的五名御厨原是按方备严指令行动,现在方备严不在,群龙无首,不知如何做。 “开!”韩道济准备好手边的东西,大叫一声,宴席上的人都因为这声喊叫停下行动,看向韩道济,五名御厨中的两名率先响应,从牛的两侧用长刀和叉,将牛身上剩余的牛肉片下来。 随着牛身逐渐变为骨架,烤牛的“内有乾坤”也展现在众人面前,相比于最初看见羊身中布袋鹌鹑时的惊讶,这时的众人眼中只有疑惑。 各种海获照着大小次序,平铺在铜盘上,最大的在最下方,逐渐向上摞成一个棱台。 蚝、贝、虾、海参、海胆码放妥当,若有不稳之处,则用海藻和海草支撑。 午膳饱食一顿海鲜的金靓姗,此时心情平静,而且想到这些东西已经堆放这么久,一定都已经开始变凉,口感和味道都会大打折扣。 两名御厨在片牛肉时,取了两盘交给韩道济,此时的韩道济正在用那两盘肉煮水,还往里头投入了几味香料,金靓姗离得远,看不真切。 两盘牛肉分为四次煮好四锅汤水,用竹篦滤出肉渣,仅留汤汁,用木棒捆好锅柄,伸入海鲜棱台的上方,依次浇入四锅汤水,汤水经海鲜流入铜盘,还能激起些许蒸汽,金靓姗从飘来的蒸汽中,隐隐约约闻见一股辣卤海鲜的气味。 接着,有一股略带辛辣的香油味道,从韩道济方向飘来,他往锅里倒入油,烧至油面上方的景象略有扭曲,倾倒罐子,罐里原来装着面粉般的粉末,味道与之前在山河无恙之上洒下的极为相似。 等到锅中的油声,由滋啦滋啦沸腾作响转为平静,韩道济小心地绑好锅柄,将油锅伸向牛骨架上方,稳稳浇下,温度高的地方甚至直接燃起了火焰。 海鲜棱台就在油和火之中再次被加热,海洋的味道和香料胡麻油的味道糅合在一起,像浪一样冲向桌边众人。 与金靓姗中午自己吃的清淡口味不同,现在桌上海鲜发出的气味正是昨日自己最想吃的蒜香辛辣味道。 在三人分别用汤和油泼洒海鲜棱台时,金靓姗注意到,他们都避开了海胆,想必是准备让众人生食吧。 “太后、万岁、皇后娘娘、郑皇贵妃娘娘、七公主、长皇子、皇三子、诸公,请用此菜!”韩道济缓缓撤下绑着油锅的木棒,前胸一起一伏,长距离的支撑重物,确实很花力气。 “方监此刻不在,此菜为何?”吏部尚书脸上带着对海鲜外观的惊愕,用不那么平稳的语气问韩道济。 “此、此为‘山海合宴’之、之‘海宴’——‘四海升平’,”通顺的语句被他自己的喘息打断,“为海宴头菜,亦是唯一一道菜。” 大家对一顿宴席只吃两个菜这件事已经见怪不怪,倒是对长相怪异、看似一堆嶙峋怪石的海获敬而远之。 五名御厨按每人的份例,照旧将烹饪好的海鲜放在重新更换过的大菜碟上。锋利坚硬的蚝壳划在盘上,发出尖利的摩擦声,吏部右侍郎一脸担心珍贵食具被毁的表情。 等菜配好,宫女为每人都准备了一把小刀和两片厚布。此时包括太后和皇后,众人的眼睛都看向郑皇贵妃的方向,像在求教食用方法。 在这“人心所向”之下,金靓姗免不得又要露一手,她向瑛儿要来一盆水,清洗干净手,手握着厚布包裹蚝壳,用力掰开微微张着的蚝口,取下蚝肉,把壳扔回盘里。 拿起筷子,夹起舌头大小的蚝肉送入嘴中咀嚼,蚝肉的鲜甜、胡麻油香而不腻的油脂气顿时充满口腔。 茱萸、花椒、姜黄、肉豆蔻等香料磨成的极细粉末包裹住蚝肉,却晚于蚝肉的滋味出现,在嘴里回荡。金靓姗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出来,配合郑梦境的天生美貌,在座的众人看她吃饭看得如痴如醉。 金靓姗又拿起一个青口,直接轻易徒手掰开,就像是在现代大排档吃海鲜那样,准备直接用上牙剔下青口的肉,才送到嘴边,斜眼见到李太后的目光如炬,快速把有肉的一半放在碗里,温柔地用筷子把肉撬下,手拿披帛挡住嘴,细细地咀嚼。 这么吃别扭,但难挡被蒜香突出的青口味道,和刚才的蚝肉类似,青口裙边略带嚼劲的肉也微微泛着一股奶味。 大家看明白吃法,仍迟迟不敢动手,皇帝摸了摸两撇胡子正要责问韩道济,皇后却学着金靓姗的样子掰开了一个生蚝,雅观地用小刀取下蚝肉,分为三口吃下,连说两个“妙”字,又要宫女帮太后打开一个,请太后品尝。 皇帝嘴边的话又被堵了回去,皇后正在伺候太后吃东西没注意到他脸色的变化,转向桌面问韩道济,“此物可是蚝?” 韩道济脸色显然有些惊讶,没想到一国之母久居深宫竟然知道这种外海之物,顿了顿答到,“是。” “据说宋代苏东坡当年流放儋州,乃我大明如今琼州府之时,好食此物,臣妾见识不足,至如今才吃上第一口,吃下顿觉较河鲜、湖鲜更多一丝‘鲜’味。”皇后看似在对太后笑说,其实是在对皇帝说。 皇帝没有给反应,皇后尴尬地转向另一侧的皇长子,“你可知了?此为海之味,试之,无碍。” 大家这才学着最早金靓姗的示范剥开盘中的“怪石”,吃下之后又不免浓郁的鲜味发出赞叹。 皇帝吃了两口,因为山宴之事,仍然面容不展,认为海宴之中也有文章,决定干脆先发制人,“此‘四海升平’又有何说法?” 韩道济看看左右,以为皇帝在问方备严,想起方备严不在,抱拳拱手弯腰,向皇帝赔罪。 “‘四海升平’只在说此菜其形,并未有其它说法。”方备严还未回,韩道济不敢随意开口,只能搪塞。 皇帝不满地重重放下筷子,“定又是在借琼州之远,奚落朕不顾疆土吧?” 魏学曾见状,开口解围,“以为臣所知,如今阳春,海货若要保持此等鲜度,经琼州府送抵京城,恐怕早已坏败……” 皇帝瞪着他,眉头深陷,魏学曾不敢再多言一字。 “万岁!万岁!”田公公、方备严一先一后,从坤宁门方向走进御花园,身后又跟着几人,抬着两个竹筐,重重地放在地上。 第进五章 四海升平 田公公和方备严走入御花园,方备严安排搬运的几人把竹筐放在宽腿矮桌边,见到桌上的凝重气氛,走去和依然弓着腰的韩道济并排,也抱拳,弯下腰。 皇帝见田公公回来,脸色略有好转,从田公公手上接下一封简信,粗略看过,脸上的表情更加舒缓了一些。 整个人平和下来后,对尚膳监二人说,“朕言多次不必拘礼,你们这是抗旨不遵啊。” 有接上刚才的话茬,问魏学曾,“魏尚书,以你之见,宴席之上的‘四海升平’这些海获应是从何地运来啊?” 魏学曾眼神飘过皇帝的脸,看到皇帝身后的田公公正在对自己微微点头,心中有了底,“臣以为,定是由高丽沿海,经天津运来京城的。” “前几日,高丽使节呈上奏书,提到倭国集结水陆军二十余万人,战船千余艘,偷渡高丽海峡,已取釜山、王京,魏尚书可知啊?”皇帝说这话的同时,头不知不觉慢慢仰起。 魏学曾反而头往下低了些,“臣……略有耳闻,所知并不真切。” “诸位,是否都要劝朕向高丽派兵啊?”皇帝扫视面对的群臣,包括宴席之外的方备严和韩道济。 “一面是边陲,一面是属国,里外征战,连年赈灾,太仓的银子岂是能生长而出的?!”皇帝拍了拍桌子,碗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如若银库充足,战可战,灾也可赈,可何事在先,何事在后呢?”金靓姗看出皇帝正在一本正经地装道貌岸然,觉得很可笑,但没表现出来。 “正好今日借七公主此生辰宴,朕都一概批了吧,江南、中原灾患,救济银粮数目早已批给六部、六科,此事算了结了;边陲行省的叛乱,魏尚书和数位总兵已扭转战局,想必年内可平定哱拜,还有一事,朕也想起来了,粮草和补给一事,此番宴席后,朕就颁旨,若是西北战事,所有调配皆由兵部自行决定,无需再经内阁;再有,倭国入侵属国高丽之事,后日清晨,兵部、工部、内阁,至翊坤宫共商。” 皇帝浮夸又显急躁的表演,让金靓姗越来越忍不住笑,再次要瑛儿抱来七公主,转移自己注意力。 “除此之外,还有何事要奏否?”皇帝看向诸臣,心里打着另一番小算盘。 众人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口头答应混乱了头脑,又被宴席的菜色影响,一时想不起到底是为何事才来参加这山海合宴,只好懵懵懂懂地点头说好。 “如此则已,继续开宴!”皇帝像捏住了他们的小辫子一般,带着一脸收放自如的表情坐下,豪放地剥开一颗青口,爽利地吃下,又和桌上众人共饮了一杯酒。 韩道济设想的节奏被打乱,这会儿脑子也混乱得很,方备严假借转身,拍了拍他的手臂,才回过神。 海胆的数量本就不多,翊坤宫吃用加小簿又预留了一些,原本代指倭军外硬内虚的“甲包赤絮”无法按人数份给宴席众人提供,韩道济想出另一个办法,既能让大家平均吃上,又能体现出“倭军内虚”滋味的料理。 皇帝的一番发挥,提升了自己的食欲,此刻正在桌上寻吃的。 方备严敏锐,注意到这一点,提醒韩道济抓紧准备。 桌上突然到来的一片祥和,金靓姗觉得有些无趣,朝韩道济的方向看去,之前粗腿桌旁又如炸油那时一样,亮起了明火。 尚膳监为了准备这场山海合宴,几乎把家底都掏出来了,食材、特制的巨型铜盘、厨具、桌腿加固更加能承重的矮桌、可以移动的灶台…… 这些东西在这场宴席过后,又要被当成废品,移入别处,想到这个,韩道济身边的方备严就一脑袋汗。 五名御厨把“四海升平”四周的刺锅子都取出,放在一碗里,交给韩道济。 韩道济将银鱼、海米、鸡肉碎、香菇细丁、几样春菜碎末、葱蒜末、茱萸末放入锅中,煸出香味,一股脑倒下香米饭。 无论餐食有多大鱼大肉,在帝王家,也没有比米饭香味更让人垂涎的食物了。 起锅之前再滴入一些胡麻油,韩道济将锅搬离移动灶台,倒入刚才取出的海胆,快速上下抖动持锅的手,时不时用铲子翻动,海胆随着手上动作均匀地附在米粒上。 又拿起装有细小粉末的罐子,撒上一些拌好。 另外一名御厨在铜盘中一架羊骨移开,泼入少许热胡麻油,也从韩道济手里取来一些粉末,抛入油面,另一只手持仍在燃烧的松木棍伸入粉末的烟雾中,忽然明火爆燃,铜盘上又响起油星四溅的声音。 韩道济人高马大,手臂加上锅柄,正好能将锅中的炒饭倒在铜盘上,炒饭刚接触到铜盘,冒出层次丰富、口齿生津的熟悉米饭香味。 在他仔细将炒饭摊成两尺见方,半寸高的方块之后,说到,“此为四海升平之千家万户。” 金靓姗心想,这大个子御厨不光厨艺不错,会的成语——文采也斐然。 炒饭和油接触的声音,和飘起的香味,像一首能闻见的、琴瑟和鸣的曲子,宴席众人都在安静聆听。 声音渐轻,韩道济示意宫女可以按例盛在碗里。第一碗自然放在仍沉浸在自我表演中的皇帝面前,皇帝不失得意地扫视诸臣,捏起瓷勺吃下一口。 奇形怪状之物被炒散为赤金色小块,和其它碎末一同粘在米粒四周,一口吃下,所有食材的味道同时展现,但唯独赤金色小块的滋味慢慢隐入其它食材之中。 “四海升平,千家万户。呵,千家万户做何解?是否要指这一口米饭之中蕴含多种滋味,叫朕领会若无朕,万民仍存;若无万民,即无朕啊?” 韩道济一愣,方备严给他使眼色,他默默点头,“望恕小的有罪,万岁所言极是。” “可依朕看,千家万户并非仅仅如此,而是在大明子民家中,若皆有白米,则可出海、上山、下田,做出此道‘千家万户’。朕之重任,就是要为千家万户送去白米。”皇帝这话听上去,像个明白人,金靓姗吃着海胆什锦炒饭,瞟了一眼他。 而皇帝此时也发现郑皇贵妃在望着自己,两人对视,金靓姗很快移开眼神,用手遮挡自己吃着炒饭的嘴,把头扭向一边。 第进六章 秀色可餐 皇帝的特性除去道貌岸然,还有一点让人很厌烦——食言。 他食言的方式并非说出“君无戏言”之后,不履行,而是在表现出言而有信的同时,偷换概念。如果食言形容得不够恰当,那就且把这个缺陷称之为偷换概念吧。 平乱的粮草、补给不经内阁,也就是说由皇帝最后拍板;赈灾的钱粮数目,六部、六科是都知道了,谁牵头,谁执行,谁负责一概未说;至于抗倭,确实在山海合宴结束的第三日清晨,大家坐一起讨论了,但有条件——认同要出兵抗倭的大臣,承诺不再为选秀女一事添堵。 至于兜兜转转,选秀女一事怎么成为筹码的,还得从合宴结束,大家吃过“千家万户”的宴席尾声说起。 魏学曾、何宁等人被皇帝的“朕之重任是为千家万户送白米”一番言论打动,尤其魏学曾得知边陲和抗倭两件事都将得到“圆满解决”后,心态放松,享受起手中这碗海胆炒饭来。 何宁一直对韩道济多有留意,他的看法和金靓姗对韩道济的评价极其吻合,这位御厨不仅厨艺惊人,甚至能用食材、菜品指代国事,既能不犯上,又能无限接近自己的目的。 “千家万户”之中所用材料,来自水中、陆上,还有飞禽,一碗小小的炒饭把大明疆土内外都隐喻在内,不说破——此仅为一碗什锦炒饭,说破——这是让众人手里都手持江山的分量。 何宁微微摇头,心想此人实属人才,了不得,若能走出尚膳监,加入众人皆知“茶汤”不济,但手握大权、重金的光禄寺,该有多好。 想归想,手里这碗赤絮什锦炒饭还是要趁热吃。韩道济将米饭特意平铺码放在铜盘上,底部受热变得微焦的部分米饭格外能凸显其它配料的清爽,不抢整体的风味,实属点睛之笔。 众人前后食用畜肉、禽肉、海获、春菜、米饭,又饮了不少酒,此时饱腹感很强,尤其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甚至有些积食之感。 太后在整场宴席中,食物的用量很少,拜佛之人如果不是今天这特殊场合,是不愿意见这么多荤腥的。她此刻正手持佛珠,慢慢盘着,闭目养神。皇后叫来宫女,沏好一茶碗界茶,放在太后一旁,再安排宫女为太后捶肩。 太后喜喝界茶,又不喜界茶粗大叶片带来的草气,每每都要人隔水用水果铺满笼屉,再上加一层界茶叶片的笼屉,待叶片蒸至稍软,有水果的香气,才肯泡服喝下。 今天这碗茶是用今春的未熟桃片蒸制的,有一股明显的桃香,加上界茶本身淡雅味道,太后喝了十分受用,连让宫女给皇帝和皇后也沏上一杯,顿了顿,又说给郑皇贵妃也沏上一杯。 其他大臣口中此时也有些油脂滑腻,饮酒虽能解腻,多饮又会伤身,正想问宫女要些龙井,却闻见空气里有一股清爽的醋酸汤味,非常特别,闻之口舌生津。 金靓姗不喜欢界茶里那股生桃子的酸味,用茶漱了漱口就吐了,这时候也渐渐闻到空气里的醋酸味道,觉得好奇,向移动灶台看去。 移动灶台旁的矮桌上,有四尾一臂长的鱼,金靓姗一晃眼以为自己看到现代的特效,那鱼的鱼身发出淡金色的微光,身上有多条纵向的湖蓝色条纹,尾部更是被一圈蓝色环绕。 韩道济手握剖鱼刀,用力刮下足有铸钱大小的鱼鳞,矮桌之上,在四周的火光映照下,飞起的鱼鳞发出金光。 鱼鳞剥下后,浅金夹带湖蓝的鱼肉现于眼前,翻转刀背一寸一寸将鱼肉刮至蓉状,直到将四尾鱼都刮为骨架才停。 又取一只大碗,将土坡般堆起的鱼蓉、清水以及一些葱姜细末和精盐放入,开始用手大力搅拌,碗里的鱼蓉随着搅动,变成粗粒的半凝固糊状。 韩道济轻轻喘息,将四架鱼骨折为两半,平铺在锅中用油煸出香味,倒入滚水,撒入一些小罐中的混合粉末,从灶台中取出几根木柴,小火煨着。 鱼骨汤微沸,又加入一次滚水,如此两次,用篦子捞出鱼骨,拿起一把薄瓷勺开始制作鱼丸。 随着白玉似的鱼丸一颗接一颗投入鱼汤之中,浮起后,逐渐占满锅顶。 韩道济用勺翻动,此时的味道极尽鲜香,他盯着鱼丸,看了一阵,拿起半满的陈醋醋瓶和白醋醋瓶分别倒入大半,等醋的酸香散出,撒上葱花,又取来混合粉末,散在空中,从灶台抽出一根木柴点燃粉末,一阵轻微火光,锅内鱼丸、白汤、葱花从远处看,像是一块月白色与翠色相间的玉熔化在锅中。 众人早已闻见这令人满嘴生津的酸汤,以至于宫女将鱼丸汤按例摆放在桌上时,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拿起了汤匙。 似乎在食用之前,众人仍对这道菜的名称和讲究有期待,纷纷看向桌边的方备严,又看向灶台边的韩道济。 韩道济此时正在擦拭刀具,无暇顾及众人的目光,方备严有所顾虑地瞅了瞅皇帝,皇帝闭眼微微点了点头。方备严了解了其中的意思,开口和众人说,“诸位,就此先请用。” 金靓姗对桌上发生任何与自己无关的事,都无所谓,看到皇帝率先拿起勺,喝了口汤。自己也用勺子舀起一颗鱼丸吃了起来。 一碗白汤、两株菘菜嫩芽、三粒虎口大小的鱼丸和四散在汤面上的葱花,就是这道汤的全貌。 金靓姗怕热,舀起鱼丸后轻咬一口,却还是鱼丸截面溢出的汤汁烫到舌尖。一同入口的醋酸浓郁的鱼汤乍看似乎很腻,实则在口中只有淡爽,除去鱼肉和精盐搭配的咸鲜,还隐隐透出一丝综合香料的馥郁。 完全不腻人,鱼汤反复熬煮之下的滑润,像是刚入嘴就顺着喉咙流进了胃里,喝下之后反而觉得开胃。 既然菜名要等皇帝示意才能说,那问问鱼名应该无妨,金靓姗放下勺子,用绢子沾了沾嘴唇,“方监,此鱼颜色艳丽,鱼身条纹更是独特,可有别样的来头?” “正是,正是,此鱼金银遍身,通体贵气,若与它鱼相比,实可谓‘秀色可餐’。”皇帝冷不丁地说出这一句,金靓姗知道目前的展开,没有这么简单。 大臣们都以为皇帝在讲笑话,相互看看,咧嘴附和。 方备严向郑皇贵妃一鞠躬,“回禀皇贵妃,此鱼名为青衣……” 第进七章 鱼尾厌行 皇帝在山海合宴开宴前,并不知晓宴席全貌,只是在尚膳监准备时,差田公公去察看过,被回禀一切如常。之后又知宴席分为山、海两个段落,就没有再细细追问。 所以整场宴席,皇帝也在一片意外之外。直到对“以菜为谏”不满后,才又支使田公公独自去叫停海宴的准备,却忽略方备严也是谨慎细心之人,紧跟上去,把宴席全貌告知田公公,并以纸笔记下转呈万岁。 皇帝在席间阅读的简信就是这封纸笔,所以在“四海升平”后,处处领先韩道济一步,包括这道青衣鱼的料理——“秀色可餐”。 皇帝早知道这最后一步,所以显得那么淡然,而之后唯一的变数——韩道济也只能顺着方备严的明示暗示,将宴席继续下去。 青衣鱼生于浅海,游弋于江河入海之间,因为通体闪亮、夹杂青绿色条纹,如同青衣婢女,则被称为青衣鱼——杨修在《乐府诗话》中写下“江海间有鱼,游必三,如媵随妻,先一后二,人号为婢妾鱼”——所以青衣鱼又称“妾鱼”。 韩道济曾对方备严许诺,“既为万岁选秀女,也助百官行劝谏”的前半部分,正是想以“妾鱼”做“秀色可餐”的文章,告诉在场的诸臣,江山对万岁固然重要,但万岁百年之后有人可继也同样重要。 江山有人可继的第一步自然是立储,朝堂之上已有“争国本”的惨烈状况,皇长子与皇三子年纪尚小,如今的争斗更像是后宫之中太后与郑皇贵妃的争执。 如若受宠只是一时,再选良妃,为万岁育下龙种,或能打破目前的僵局,达到制衡。 “制衡”这一层,想必是在座的反对万岁选秀女的大臣们没有来得及想到,或是刻意忽略的。毕竟文武百官并非意见统一,众臣之中也存在派别之争,制衡对任何一方都是削弱。 所以,兴师动众的选秀女虽然表面上并不可取,但基于如今的状况,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因为多方角力之下,最有决定权的皇帝对选秀女是完全支持的。 韩道济想用青衣鱼暗示大臣“秀色亦可加以利用”,却在皇帝的一番“诱导解说”下,出乎意料地起到开玩笑的效果,这一点也是韩道济始料未及的。 所幸在座有至少两位明白人——皇后和郑皇贵妃,在皇帝说出鱼“秀色可餐”时,几乎同时望向他,皇后的眼神是坚定和认可,郑皇贵妃是不屑和鄙夷。 金靓姗是不屑于搅和在这些话题里,她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小鱼尾身上。扭过头,把发言的机会让给皇后。 “万岁,依臣妾想来,青衣乃是上善之鱼,外观秀丽,内里鲜美,真乃‘秀色亦可餐’,”皇后见皇帝没有反应,又继续说到,“臣妾身居后宫,见诸多妃嫔,若青衣鱼般,秀外慧中。” “然自万历十年至今,后宫之中仅因病折损的妃嫔姐妹,就已达十余人。臣妾,常以此深感悲戚寂寥,夜不能寐。”虽然不清楚王皇后是否真的有这想法,但应声落泪的场景确实触动了在场的一部分人。 皇后沉默半晌,待泪滴尽,“时常又思万岁身旁,因早年间‘九嫔’仅两三,近年来更是只有郑皇贵妃与李敬妃常伴左右,臣妾为万岁也深感心痛。” 金靓姗没想到皇帝在这一刻动容,他长叹一口气,喝下一口茶,欲言又止。 “故臣妾思,再选秀女,未必不是一个为万岁分忧的好法子。以诸位之见,对此有否考量?”皇后装作对众人反对甄选秀女一事概无耳闻,不得不说,确实奏效。 席上半数以上的大臣眼神闪烁,先前讨论平乱出兵、救灾放粮的劲头,此时变弱不少。 吏部右侍郎率先调转态度,直言,“万岁,臣原以为眼下战乱灾祸,实非选秀女之良机。可方才听闻皇后娘娘如此讲述,臣以为大明千秋基业,灾祸战乱终有完结之日,可当下万岁之愁,若一时不解,长此以往,或成隐忧。” 金靓姗这时饶有兴致地看这一切的发生,心里感叹装糊涂的最高境界原来是在装糊涂的人面前装糊涂。 皇后岂能不知道皇帝这点真实的小心思,只不过装糊涂假装不知,顺水推舟在他那儿给自己留个“有助于朕”的好印象而已。 吏部右侍郎连奏书都上过多封,怎么会没有前后思考过该不该选秀女,只是看到皇帝为选秀女把事都做到这个份儿上,皇后也在帮腔,这时再没有人改换阵营,可就真的不识抬举了。 这时谁第一个换阵营不是换,那行呗,就跳呗,于是他也假装对之前的所有都失忆,认为选秀女确实很有必要,毕竟能为皇帝“分忧”。 他话音刚落,立马就有五六人发声附和,还有默不作声的如魏学曾,皇帝毕竟把战事的主导权一股脑都交给了兵部,这时正是“拿万岁手短,吃万岁嘴软”的尴尬时候。 不发言,即是默认。 场面进入少数服从多数的最后阶段,其他人也不再犹豫,对选秀女一事表示赞成。 皇帝对眼下压倒性胜利深觉欣慰,难掩喜悦地在山海合宴结束后,握住皇后的手。 两日后的清晨,皇帝让出席合宴的人再次承诺不干扰选秀女一事,如此才肯议事。 这也是皇帝的独到之处,尽量避免打无准备之仗,一旦准备,就要全力势在必得。 既然所有的事都已经移交给众多大臣,自己就只剩下选秀女一件事可以操心,此时的皇帝是不会为其他事所动的。 山海合宴结束之后,小鱼尾在奶婆的怀里就一直哭闹不止,直到深夜哭至竭力才消停下来,睡着片刻。 谁知到了清晨,皇帝从坤宁宫回到翊坤宫的动静又将小鱼尾惊醒,哭闹到午膳前后才止,如此反复到第三日。 之前御医的药方也不再起效,金靓姗连续两日少食不睡陪在小鱼尾身边,急得无法。 御医几乎没有离开过翊坤宫,各种能用的法子都用遍了,在第三日皇帝结束与大臣的讨论,来看望七公主时,她已经哭声孱弱,呼吸渐止,身上出现片片青紫。 御医见皇帝来,禀报状况,皇帝问及七公主性命,御医犹豫地表示会尽全力。 皇帝正因为思索选秀女之事,有些心不在焉,仓促应付御医的犹豫让把一切看在眼里的金靓姗大为光火,一时气急攻心加上连续没合眼,晕了过去。 第进八章 彼时何宅 五月十五,山海合宴结束,太后、万岁、皇后、郑皇贵妃离席,诸位大臣离席,何宁刻意留在最后才离开,假装与方备严攀谈,实则借机接触韩道济。 知道方备严不懂料理之法,何宁却有意选择与食材、菜品有关的问题。句句与他无法交流的方备严,只好找来韩道济应付。 这正合何宁之意,他主动走近韩道济,“碗中、罐中之粉可为与香料所和的小麦细粉?” 韩道济一愣,一方面是没想到堂堂光禄寺卿主动走来找自己说话,另一方面对何宁一下看出小罐里的粉末感觉到惊讶。 “小麦细粉成团,则遇火爆燃,如若控制好用量,既能生火,又可为菜品附上米粮焦香之味。”何宁看到韩道济不说话,又将小麦细粉生火的细节娓娓道来。 韩道济用一副知己难寻的表情面向何宁,何宁此时想欲擒故纵,留下一句,“‘布袋鹑鸟’若用川地山中锦雉来做,抽骨之时定会便利许多,既符合‘山’之主题,腹中‘河流’定比鹑鸟来得更加湍急,且不用置入羊肚之中,惹得禽肉初入口中,一股油腻之气。” 话刚说完,就离开了,留韩道济一人在御花园中愣神。 何一在神武门外筒子河边等候多时,才等到何宁,何宁从钦安殿踱步出来,脑子里除了尚膳监的菜色,就是皇帝那番为千家万户带去白米的说辞。 “此言虽不失为一位造太平盛世的明君,可想当年,易朗吾弟却遭灭门!”他在心里暗想,可在朝堂之上,却不敢透露丝毫,甚至在家也都是以万岁为明君的说辞教育子女。 若问为何,车行四点之后,在何宅门前站着的夫人苏氏、长子何贵、长女何汀、王易朗遗孀文熙瑶、尚且年幼的何禾就是原因。 万岁的朝堂之上,任何一次表露出的忤逆态度,都有可能成为一次杀机,这一点何宁深有体会。 既然多数人都认为眼下就是安平盛世,自己也同他们一样,就这么认为,又如何?能保全家人,又可享荣华富贵,可不就是安平盛世吗。 何宁走下车,何禾冲来迎接,何宁把她抱在手中,用额头碰撞额头,逗得她咯咯笑。 何汀行礼,跟着母亲苏氏一同上前。何宁进入四十岁之后,常有这种感觉,不知不觉,何汀就从何禾这样大小,突然出落成一个即将谈婚论嫁的大姑娘。 家里的小子,何贵,眼看着就从个屁大点儿的孩子长成——来年就要束发了。 夫人苏氏渐渐变得和自己一样,两鬓微微出现白发。现在正阳春时节,身上衣服也不敢轻易减薄,还有些畏寒怕冷。 两人年纪竟真的有些上来了,“岁月不饶人啊……”何宁想伸手握一握长女何汀的手,伸到半空又收了回来。 何汀留意到父亲的举动,把手主动送到父亲手臂,轻轻握了一下,松开,收回。 父女俩对视一眼,脸上带着笑意,无言。 何贵走上前给父亲作揖,“父亲。” 何宁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的书可都念完了?” 何贵答“是”,何宁回“好”,两人不再对话,只是何宁发现家里这小子的身长,竟然已经长到自己的耳边。 明明每日都见面,却没能注意到,何宁的鼻子轻叹一口气。 整个山海合宴,前后耗时两个时辰有余,此时已近子初。何宁和苏氏与几个子女,还有文熙瑶,互相道过安睡,就返回各自房间。 回到房内,苏氏本有件事想说与何宁,但见何宁劳顿一天,想着明天再说,准备先躺下。 没想何宁却先问了出来,“今日徐家可有人来?” 苏氏本就要说这件事,又站起,走到茶桌边,沏了一杯茉莉花茶放在在何宁面前,“来过,和媒人一起来的,是说媒的事。” “我知,可见过何汀了?”何宁呷了一口茶,觉得精神放松许多。 “徐家夫人欲见,汀儿不愿见,也不肯走出自己房间,看似,不甚乐意。”苏氏面露愁容,白天因为何汀的变相拒绝,徐家夫人的落差表现,一下让苏氏感到对方认为何宅有些失礼,后来并没有明说结果,只是尴尬地寒暄两句,再略坐了坐,也就走了。 苏氏没把后半段的尴尬对何宁说,在一旁等着何宁开口。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汀儿这是为哪般?”何宁其实不太在乎这一次的结果,难住他的是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到底在想什么。 教会何汀识字读文后,她就带着一股与众不同的气质,若要形容,有时候她说出的一些话,甚至让自己这个做父亲的自愧不如,可惜是位女娇娥,若是男儿郎…… 但这也不过是自己的臆想,何汀到这个年纪,总归要许个人家的,不是今天徐家,或是明天张家,又或是别家,不然还能入宫为妃不成。 万岁的习性还则罢了,太后、皇后,尤其是气势逼人的郑皇贵妃,何宁只自己想想,就觉得后宫似海,自己的女儿似一只独舟。 “老爷,老爷,”苏氏的声音把何宁从臆想中唤回现实,“时候晚了,还是先歇息吧。” “明日无事,晚些去无妨,”何宁的睡意像是和臆想抵消了一般,“晚膳吃得多了些,略坐一坐,免得积食。” “这可真新鲜事,今晚宴席是何人主厨,能让老爷饱食一顿。”苏氏正愁没有话题转移何宁拒绝相亲的事,现在捉住这么个话把儿,必然不肯轻易错过。 “尚膳监的一个新晋御厨,年轻有为,天赋异禀,有自己的见识。”何宁脑中浮现出一个身强体壮的身影,“今晚我也再见识了,豪牛、鹑鸟、牡蛎、妾鱼……真是好生了得的后生。若有机会,真想他来光禄寺相助与我。” “妾鱼,这名字有趣。” 何宁回想起“秀色可餐”的画面,“你还说呢,万岁用这妾鱼从众臣口中要来了一场选秀女。” “选秀女?距上一次怕是已间隔十年了?”苏氏不知为何,蓦地心里有些发慌。 “……十年了,这日子可真是。”何宁深吸一口气,春入深夜仍有些凉,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衣服,打了个哈欠。 第进九章 六神无主 金靓姗这一次明明看见的是自己,却是以第三人称视角看见的。 身处自己家里的,有两个她,一个正扫视自己的房间,简单的装修,昏暗的灯光,铁架床头摆着玩偶,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是静止的。 另一个背朝着她——只不过这个自己是郑皇贵妃,但从探出窗向楼下看的姿势,无论怎么判断,都是金靓姗自己在那具躯体里面。 郑皇贵妃回头看了一眼金靓姗,金靓姗产生了和自己对视的感觉,移开目光再看去,郑皇贵妃的怀里此时抱着小鱼尾,那姿势、眼神和靠向窗边的趋势——分明是要从窗外跳下去。 金靓姗着急想大喊,但嗓子不能发出声音,就在她冲过去想拉住郑皇贵妃的时候,郑皇贵妃身体一斜,和小鱼尾一起划过窗边,直直地坠下…… “……啊!”金靓姗猛地向后用力,感觉头颈有软软的东西支撑住,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的。 “娘娘!”瑛儿眼睛红肿地跪在床旁,见郑皇贵妃睁眼,又喜又急又勉强忍住自己情绪。 可能是跪得太久,瑛儿站起身的时候差点摔倒,金靓姗觉得身体很重,无法自己坐起来。 “万岁!娘娘醒了!”瑛儿努力站住,向卧房外边喊着,边走出去。 很快,一个熟悉的软底靴声音传来,皇帝神色紧张,三步并两步走到床边。 “梦境,可把朕吓坏了。瑛儿!给娘娘倒水!”乍看之下,皇帝对郑皇贵妃还是很上心的。 金靓姗脑子依然很混乱,昏迷之后做的那个梦像仍然存有后劲一样,郑皇贵妃绝望又显得凄美的脸,有如来回切换的幻灯片,在她眼前一直一直回放。 瑛儿端来一碗人参水,“娘娘,这是用参片泡的水,并非熬煎,没有特别的苦味,您用一些吧。” 皇帝也在一旁难得地附和,“人参乃补体良物,多少喝两口。”说着就要宫女把她搀起来,又见宫女无处施力,自己移坐到郑皇贵妃一侧,宫女在身前扶,皇帝伸手从身后撑了郑皇贵妃一把。 金靓姗靠在皇帝肩上,瑛儿用小茶匙把人参水一点一点沿着她的嘴唇送下去。 人参水的味道带着明显的草本、木质的味道,才闻上一口就觉得脑内通透,郑皇贵妃在眼前的残留影像瞬间消失。 “瑛儿……七公主可好?”金靓姗嘴唇干裂,声音像从沙土里刨出来一般干涸,清醒的瞬间,想到自己晕倒前,呼吸困难、浑身青紫的小鱼尾。 瑛儿胆怯地看了一眼皇帝,欲言又止,金靓姗再问了一遍,“七公主……可安好?” “七公主……”瑛儿看向皇帝,眼神闪躲。 “扶我站起来,快!”金靓姗见瑛儿迟迟不肯说,决定自己站起来走去确认,从皇帝身上躲开,对身前的宫女说。 宫女也不敢轻举妄动,场面僵持很久,皇帝才悠悠地开口,“七公主此时不在翊坤宫。”语气显得自然而随意。 金靓姗发现自己都没有力气发火,只能轻声细气,语气尽可能强硬地把话从喉头送到嘴边,“那此时,七公主身在何处?” “朕让梁秀殳安排了两个奶婆,还有公主贴身的宫女,和七公主一起住到坤宁宫去了。”皇帝的轻描淡写实在过于让人恼火,金靓姗坐着的身体开始微颤,皇帝这时也站了起来。 “送……送往太医院,臣妾尚知其中缘由,送去……坤宁宫,是何道理?”金靓姗觉得刚咽下去的人参水从胃里正返出来。 “七公主的症状,需要人日夜照料,这翊坤宫此刻都围着你转,如何能抽出空闲照顾七公主?”皇帝一句话把金靓姗说得哑口无言。 金靓姗此刻失望地想,这竟然是自己晕倒的不是?也不想想是谁一心念着选秀女,才不顾小鱼尾状况,敷衍地应付御医? “臣妾如今好些,还请万岁派人把七公主接回翊坤宫吧。”金靓姗硬挤出一个笑容,苍白的脸上写满了无力。 “近几日不可,你身体虚弱,康复还需一段时日,你先安心,等身体好妥了,再吩咐梁秀殳。”皇帝的语气强硬,不容辩驳。 自己浑身无力,连起身都困难,更别提活动了。皇帝的话是没错,可把自己的骨肉放在和一直与自己有龃龉的坤宁宫里,如何能安心? 皇帝洞察金靓姗的想法,“皇后育有长公主,如今也已十岁,放在她宫里,你大可安心。” 金靓姗想再为自己争辩几句,但是才直起身坐这半刻,就觉得腰酸背痛,体力难支,缓缓躺下,叹了口气,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下。 一直没说话的瑛儿拿起手绢擦了擦她的眼泪,轻声说,“梁主事方才半天,已经往返报备两次了,坤宁宫一切都好。娘娘宽心,先把身体养好才是。” 金靓姗别过头,一面责备自己不争气,一面忍受在后宫之中哪怕呼风唤雨,也无法与皇帝的意志抗争的事实。 人脆弱的时候,想的事情就会变得极端,意志就会脆弱,郑皇贵妃抱着小鱼尾从窗边一跃而下的场景,在金靓姗半梦半醒之中一直重复。 再一次从疲惫的睡眠中惊醒,她眼睛直愣愣地在昏暗里盯着朱红色的床顶,直到床顶在眼前变为一团漆黑再移开视线。 侧身望向烛台,烛台的火光扑闪扑闪,屋外已经有鸟鸣声传进来,瑛儿不放心郑皇贵妃,趴在离卧房最近的茶桌上睡着了。 金靓姗此刻满脑子都是小鱼尾,明明距离很近,却无法随时得见的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煎熬。她瞬间又胡思乱想,这是否就是为人父母的本能?又或者说,就算自己的意识和肉体并不相通,这份羁绊却是跨越在两者之上的东西? 平日对小鱼尾和皇三子虽然一视同仁,但毕竟有时代跨越的“亲疏”之分,小鱼尾的诞生是自己亲眼见证的,所以理所当然母女俩就是一体的。如果此时小鱼尾就此生命走向完结,自己会不会也会由于心痛致死? 她侧躺在床上,直想到头痛欲裂,鼻腔滚烫,憋不住咳了出来,喉头泛出一丝铁锈的味道。 第八十章 糖渍樱花 就算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很多想法要理顺,很多状况要协调,但躺在床上,闭上眼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当天的一切都被强行画上句号。 何宁在不惑之年进行到尾声,自认为已经可以不错地处理好活动和休息的关系。 用科学一些的说法,这叫生物钟。 人的生物钟分长短有很多种,最直白的就是饥饿和困意,如果每日都按时食用三餐、到点儿就睡觉,突然有一天到时间不吃点什么、睡觉时间到了却不睡,心里总会有种隐隐约约的、空落落的感觉。 和苏氏对坐,聊了一会儿的这个晚上,何宁就出现了这种感觉。 虽然第二天起来,精神依然百倍,但总有股不自在环绕在自己身边。 何宁原计划是用罢早饭,再去光禄寺简单转转,坐在桌边思考半晌,想想还是吃完午饭再去。 毕竟有尚膳监包办宫中餐食之后,光禄寺就只有重要祭典、节日、宫中生日会格外繁忙,其它日子可谓极度清闲。 不过细想想,如果选秀女一事就这么确定下来,光禄寺也会是一番忙碌景象。 何宁溜达到后院花园,见何汀带着何禾在玩儿,姊妹俩围着一丛紫红色的芍药花在追闹,文熙瑶坐在稍远一些的亭子上,手里绣着什么,时不时朝俩人这边看一眼。 “哎哟,”年纪尚小的何禾跑得过快,一步没站稳,脸朝地摔了一跤,所幸无大碍。 何汀先于婢女、家丁一步,从背后一把将何禾抱起,文熙瑶本想走来看看情况,结果看到何禾没有哭闹,坐下继续绣着手里的东西。 何禾等何汀帮自己轻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奶着嗓子给何汀道谢,又自己揉了揉磕在地上的手肘。何汀见到,问,“可摔疼了?” “一点儿,不碍事。”才四五岁的何禾说话倒挺利索。 “若是疼,要说出来,你汀姐姐我给你熬芍药根水,可以止痛化瘀。”何汀一本正经地对她说。 “花,也能吃?”何禾走到芍药花旁,拾起一片花瓣,问何汀。 “芍药花瓣泡水可调理身体,煮水常饮还能美容养颜,方才说的芍药根,是这一株在土里的根茎,熬水泡水饮下,都能化瘀止痛。”何汀轻握一朵芍药,如数家珍地解释。 “白芍药、生地、绿茶混合起来冲泡,在酒后饮一杯,还能醒酒护肝,第二日饮,能解宿醉。”何宁走上前,摸了摸何禾的头,冲何汀点了点头。 何汀行礼,“父亲。” 何宁轻轻摆手,抱起何禾朝亭子走去,何汀紧跟着何宁,婢女家丁跟在何汀身后。 “去后厨取两碟荷花酥,沏一壶绿茶,在我房中桌柜里还有一些明前龙井,就用那个吧,还有前些日子酿好的糖渍樱花,也取来一罐。”文熙瑶慢慢站起身,对婢女说到。 才安排完,何宁等人就走上亭子,文熙瑶用手帕轻拂石墩,请何宁坐下,叫来何禾查看了一番刚才的伤处,哄着安慰了两句,还轻声说让她和汀姐姐多学学如何用花草。 何宁随口问了问这几日的近况,都是些闲碎之语,没有重点。 茶和茶点端上来,文熙瑶在何宁没有说话的间隙,细细地说起这糖渍樱花来。 何宅没有栽种樱花,文熙瑶早先听闻人说慈寿寺附近樱花开得极盛,就与苏氏、何汀、何禾花去一天时间,拾了好些回来,大部分制成干花,春季给室内添一些恬淡香气。 还剩下的一些就制成了面前的糖渍樱花,樱花香味浅,不敢用盐深渍,只得清洗干净,用纱帘盖着把花瓣阴干后,取来几个小瓷罐,一层砂糖一层樱花,封好放在阴凉干燥的高处,用时取来即可。 “直接用,泡这绿茶也极佳。老爷,您可试试。”文熙瑶用竹镊子取出一些糖渍樱花放在一个小料碟里,对何宁说。 何宁望着桌上的这碟樱花,心里默默想,打万历十四年算起,这已是文熙瑶在何宅的第六年,她的状态从何禾出生至今,肉眼可见地逐年好转,全无当初才来时的恐惧与疏远。 想到此处,何宁不自觉地、欣慰地笑了出来,夹起几朵樱花投入自己的杯子里。 何汀见父亲今天心情很好,就直言问起头一天晚上宴席的情况。 “皇家风范毕竟不同,昨晚之‘山海合宴’气势非凡,正常宴席只有一道菜。”何宁回想不久前才结束的合宴,心里又一阵惜才和感慨。 既是气势非凡,如何只有一道菜?何汀心中冒出更加浓厚的兴趣,“父亲,您给细说说,如何只有一道菜?” “这菜用丈宽铜盘,盛起一牛二羊。羊虽为寻常之羊,可牛却为边陲豪牛,比我等所见之牛要大许多。”何宁捋了捋胡子,用手比划牦牛的大小。 “此为山宴?”何汀看着何宁手部的起伏,大概悟出了“山”的意思。 “正是,御厨用羊身、牛身的低洼、隆起,造出山景。”何宁欣喜地哈出一口气,越说越兴奋。 “那依我猜,海宴定是在牛羊腹中了。” “汀儿,你如何能知海宴在牛羊腹中?”何汀的无师自通,令何宁很意外。 “因父亲说山海合宴仅有一菜,故女儿猜想,海定是指水中之物了。水中之物体型皆小,可恰好置入牛羊腹中。还有就是女儿胡乱以为的,世人皆云,好山孕好水,既有牛羊之山,那定是有腹中之‘海’了。”何汀说得头头是道。 何宁那种“奈何是女儿”的感觉又浮上心头,对“山海合宴”的激动减去几分。“此番合宴,食材也罕见,尚膳监不知从何处收来的海获,形状怪异,滋味却非比寻常。” 何汀正要开口,又凝神想了想,最后还是说出了口,“女儿平日玩耍,南市常有私船可凭公文出海捕鱼,想必正是那些船只带回的。” 平时何宁和苏氏对于女儿的教育,基本都是随缘放养,只要有家丁跟着,不出意外,对何汀这种女孩儿出大门、去外边见识,是不在意的,更何况像南市有私船出海这种小道消息,平日无从知道,从自己女儿处得知也未尝不可。 但又想到昨晚苏氏所说,何汀拒绝徐家上门求亲一事,何宁眉头耸立,望着何汀久久不移开眼睛。 第枯一章 促膝短谈 何汀对徐家人上门有别样的看法,对苏氏没说,对何宁自然更不会说。 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已到当嫁之年,可嫁何人、怎么嫁在她看来,不可能像是做饭,灶台、厨具、炊具、材料全齐,等人去料理就行。 在徐家夫人来之前,何汀与徐家找来的媒人见过两面,媒人自然是从徐家公子那儿,挑拣那些值得一提的地方,详细、夸大了说道。 可就算是如此“夸大了”说,自己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徐家公子也是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既提不起兴趣,又要以此为前提谈婚论嫁,是否显得过于盲目而草率了。 所以见不见徐家夫人有什么相干,见了,自己大概率也不会嫁,难道当着面拒绝,就会让对方显得更好受一些吗? 她和父亲何汀一人坐一侧,在花园亭子内闲聊的时候,脑子里确实有过以上这些心路历程,但父亲心里未必没有想这些事,如何能让他避免谈及此事,唯有用前一晚的宴席转移话题。 于是就有了“山海合宴”、“牛羊腹中”、“出海私船”各种找来的话题,为的是延缓父亲忍不住提出当婚当嫁的话题。 眼瞅着聊得不错,渐入佳境了,在自己说完南市的事情之后,父亲就换了一副凝重的眼神看着自己,实在是没想到事情竟然按照自己安排的剧本,发挥到弄巧成拙了。 何宁呷了口糖渍樱花茶,呼出一口气,还是忍住没有在文熙瑶与何禾面前对何汀说出什么与婚嫁相关的话。 沉吟半晌,只说出一句,“海中之物,别有风味,可如今世上能随时以‘山海合宴’尝到这些海获的,也仅有当今万岁一人。我等寻常人家想一尝究竟,尚需万岁邀约。” 言下之意还不够明确吗,好东西自然好,但若要吃得着,好食材、好厨子缺一不可;想要经常能吃到,你得是皇上。万事不能只凭自己所想啊,汀儿。 何宁知道这话如果说明白了,很有可能在自己家里,和自己女儿闹个不欢而散,所以不挑明了说,女儿自己如何想,是她的事。具体之后如何发展,以观后效吧。 走一步看一步本是人生大忌,至少是家庭大忌,但在何宁心中,此时尚可算为一条妙计。 四人在亭中捱了一晌午,后来苏氏也来坐了片刻。 一起用过午饭后,何一驾着车,把何宁拉到自己的单位光禄寺,简单上会儿班,处理处理杂事。 光禄寺这个单位按理说,凡遇正旦、圣节、冬至、或吉庆筵宴、所用诸品膳羞酒醴都由它经办,看起来相当不凡,是个不可或缺的衙门。 尤其到了各地进贡的时节,进贡的一切与食物、食材、配料、香料有关的东西,也是由光禄寺来收纳并处理的。 可站在更高层面和维度看光禄寺,比方说整天在思考如何保住领土和拓展疆域的兵部,光禄寺就显得有些可笑,像是一个收发零嘴的部门。 这个时候,光禄寺卿的作用就显得很重要,如果自己在朝堂之上、众多同僚面前,表现得真如一个零嘴部门的头儿,那自己管辖的三千四百个御厨,不就显得更加像开玩笑了吗。 所以得挑对时候、挑好场合、挑准人物,找点事来证明自己和这个部门的价值,尤为必要。 万岁举办山海合宴的由头,说起来怎么也是他何宁何光禄寺卿吧,查漏补缺的时候发现几万两银子去向不明,正面挑战日上中天的翊坤宫郑皇贵妃不说,还顺带让万岁请客吃了顿饭。 这个过程,就叫“找点事”。虽然何宁大多数时间都非常正经,但那种该憋着坏使劲儿的时候,他也义不容辞。 看似才一千多两银子,其实像这样操作得法,这点钱不费吹灰之力就会变成光禄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面子。 这去各部各科走动的时候,那些个尚书侍郎的,怎么也得为他何宁曾经创造过一个让万岁派兵平乱、出资赈灾、挥军东进的机会,而深深地把“何宁”两个字记在心里。 “年祭祀用牲口——豚百又六十头,羊二百又五十头;御膳用牲口——豚万又八千九百头,羊万又七百五十头,鹅三万又两千四十只,鸡三万又七千九百只……” 主簿每一天都要像诗朗诵一般,把一年需要采购的禽畜和已经采买好的禽畜数目一一报一遍,算上这一遍,今年已经是第一百四十多遍了。 何宁拿上笔,沾满了墨水,在主簿呈上来的今日用度明细上,签上自己名字。 还不忘嘱咐一番,“昨日在宫中所用的一豪牛、二肉羊,均为尚膳监用度,记一笔在他簿上,以免日后混了。还有,过两月宫中鹅、鸡、鸭的用度会多些,要膳房提前预备着,别到时与其它用度相冲,来不及调度。” 主簿接过签好字的簿子,又在后面加上刚才何宁的两句,带着些许神秘,悄么声儿地问,“下臣听说,万岁眼瞅着又要选秀女啦?” 何宁捋了一把胡子,不言语,沉思片刻,“距离上回选秀女,可有十年了?” “那可不,自当初那‘九嫔’一定,宫里又补齐三百名秀女,就算是万岁那龙体,也一时半会儿享用不尽啊。”主簿说这话的时候显得特别猥琐。 何宁揣着明白装糊涂,“‘九嫔’可是当今翊坤宫郑皇贵妃受封‘淑嫔’那年?” “老爷,您这话问的,可是戏弄下臣,这事儿咱们为宫里准备节用、吉庆的,怎么还能不记得这些个?当年的淑嫔,第二年可就封‘德妃’了。之后可就……”主簿单手食指和中指像两条腿似地走着,往天上一比划,“平步青云,宠绝后宫了。” “哎——没成想,这就十年了。”何宁出神地望着门外,感慨到。 主簿脑子活络,眼睛滴溜溜一转,“下臣听说老爷宅中膝下也有一位妙龄小姐何汀,此番大选秀女,何不……” 第枯二章 秀女易得 若要论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什么,那一定是人与人之间互不相通的想法。 主簿不理解何宁为何家中有个适龄女儿,却不想让她试试前程锦绣的选秀女。 何宁不明白主簿整天斡旋在权钱之间的光禄寺,竟然对更加错综复杂的宫中有正向想法。 这是价值观冲突,俩人注定无法聊到一块儿去,话题的终止取决于哪一方先不说话。 但皇帝对任何一人说话,回应都是必须的,对话在这个场景,成了一件单向压迫的事情。 十一年前那次选秀女,张居正还活着,事无巨细都由他一人操持,皇帝只是扮演着整件事其中的一个角色。 郑皇贵妃正在翊坤宫静养,皇帝难得回一次乾清宫正经议事,却怎么也提不起劲。 如今张居正已故十年,太后年纪也上来了些,一心修佛,对大多事情不再过问,皇后“老好人”一个,凡是都听皇帝自己的,郑皇贵妃病着…… 皇帝深深地靠着座椅,半盏茶前对各部提的关于选秀女的问题,大臣都在例行公事地回答,赵志皋、王锡爵兴致不高、但勤勤恳恳地用笔记着,时不时还在翻阅资料。 魏学曾这天没来,听说西北和御倭的战事,让老先生几夜未合眼,春夜一寒,发了病症。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发现手边的茶已经凉透,正要脾气发作,却怎么也提不起劲,低沉下声音唤来太监把茶换了。 说真的,自从选秀女这事定下来,自己前一阵子那股想选秀女的劲儿反而泄了不少。 新茶换上来,一气喝了半杯,满腔的沮丧溢于言表,“礼部……还按旧例办吧。” 正在发言的礼部左侍郎,才提了两三个改进想法,皇帝这么一提,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赵志皋瞥了他一眼,礼部左侍郎退后两步,回到大臣队列里。 “万岁,旧年——万历九年九嫔遴选即是按世宗旧例,现如今前九嫔仍有数名在列……还请万岁明示,具体操作之法,是补缺还是重选?” “自然是重选。”皇帝显得很疲惫,昏昏欲睡。 “如若重选,现余的几位九嫔……”礼部左侍郎音量虽然不高,话也未完,但字字清晰。 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困意让在场的人都措手不及,王锡爵走到他桌前小心提醒,“万岁,方才下臣们在为现余的几位九嫔讨万岁示下。” 这时,皇帝才勉强把眼睛张开了些,混沌的脑中接收到刚才听入耳中的话,像才想起来自己后宫中仍有几位妃嫔似地开口说,“重选,无需重选,补缺则已。” 众臣面面相觑,话题回到了几个时辰前关于广招秀女的人数问题,户部、礼部盘查过近十年宫中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的数目,任有数千之巨。 若同十年前那一次,虽说秉持“安静行事,毋得因而骚扰”的原则,最后在疆土之内,只是在江南就遴选出了三千一百四十人,三都百官家中又选出适格女眷六百位有余,加之随属国、外族投靠、移迁大明的外籍百余名,这就近四千名。 如今已近六月,若要在数月内选出补缺的九嫔,不提时间,就仅宫中大工工作量,如工部对储秀等宫的修缮,年内也未必能完成。 王锡爵扫视众人,目光锁定工部尚书和两位侍郎。无奈三人写奏书一把好手,真站在万岁面前了,都是闷葫芦,若不提问提及他们仨,必然一言不发。 赵志皋和王锡爵作为内阁,这万历二十年才行至五月,大明内外战事已经持续三月,气候异常,灾患不断,各地上奏的赈灾请求一日就不止十封,还有藩王圈地,滥征苛税…… 选秀女在这些事面前,的确算得上是日常政事中的调剂,不能因为所谓时间、工作量的顾虑就抛弃这一段难能可贵的安宁。 “万岁,臣以为此次秀女之选,属实应沿用前次之法,以‘安静行事,毋得因而骚扰’征召、遴选,只是人数……”王锡爵看准这一刻皇帝并没有要入睡的意思,一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 “朕——只需九嫔补缺,其它的事,你们看着办吧。”皇帝说完,哈欠连天,眼白中的血丝已经昭然若现,招手要田公公到跟前来。 田公公听完认真地点点头,又向王锡爵微微地抬了一下下巴,王锡爵知道这是万岁在给自己安排工作了,于是拱手鞠躬,“万岁日理万机,必多有劳顿。今日依臣之见,既方向已定,细节我等下臣再行推敲则已。” 皇帝恰到好处地打出一串长长的哈欠,殿内的大臣们纷纷点头,跟在王锡爵的话之后称是。 “既今日无他事,朕就去小憩一二,诸位若要议事,留在这殿内亦可。”皇帝说着就在田公公的搀扶下离开乾清宫。 走到宫外,皇帝反而显得十分精神,阳关和煦,春风吹拂,自己给自己捶了捶腰,田公公以为他身上不适,以两倍于皇帝的高龄弯下腰来搀扶。 “无事可议,精神爽利,有臣代劳,何须自扰。”皇帝阻止田公公的搀扶,诡笑着说。 田公公顿时明白刚才皇帝在殿内的奇怪表现,仍旧弯下腰,“万岁高明。” 此时殿内众人却争论地一发不可收拾,部分人认为九嫔之位仍余五个,按旧例,甄选人数减半即是广招秀女两千人,遴选一百五十人进宫。 礼部仍然认为虽说照旧例,但如今显然已不合前规,何不广选之时就依照前一次“九嫔”的籍贯,对选召区域加以限制,限定时间内让适格人家及家中主动参加选召,在此之中选出一百五十人即可。 “既如此,若主动参加选召人数过大,岂不更加繁琐?”有人提出异议。 “如今四处战乱,往日秀女频出的数十府又遇灾害,谁又能注意到这些,排除此等地方,人数定不会甚于两千之众。”说这话的是户部尚书。 大家见户部尚书如此笃定,一时也无其它意见,秀女初选人数一事,就此,算初定下了。 第枯三章 槐下偶遇 如果一件事已经引发过侧面冲突,然后却归于平静,那就说明距离这件事再次引发正面冲突,就不远了。 时间眼看就到春夏之交,何汀和往日一样,让何一驾车拉着她上外头溜达。 距离城外更近的树林子里种着一片槐树,往年一直能寻见,今年也有,何一把车停在泥土道旁的一棵槐树下,微热又透着些许凉意的风吹过,不一会儿车顶就集满一棚槐花。 刺槐花蘸上鸡蛋液、或是麦粉糊,哪怕就拍上一层干粉,入油锅炸酥,也是一道好菜。 整朵,又或者切碎和麦粉一起做成饼,连少许水,入锅煎到两面焦黄,能做主食。 和肉剁碎做饺子,制成干花泡茶,和大蒜、油盐一起做成粉蒸槐花,光是这些做法,车顶这一棚槐花怕是都不够用。 更何况家中六口人,每样都做些,何禾年纪尚小,只浅尝两口,其他五人都吃一些,依然需要不少槐花。 于是何汀想往树林子更深处走走,何一倚在车柱子上打盹儿,她就没有叫醒他,径自往林子里走去。 这林子想必平时没什么人来,土路有些难走,何汀一面脚踩在松脆的落叶上,一面手拂开挡住视线的矮树树枝。 本来只是想取一些干净的槐花,没想越走越深,林子的茂密程度已经显得阳光很有限,地面全是斑驳的树影,光线越来越弱。 终于她在一棵高大的槐树下,在一堆槐花之上拾到了一些几乎未沾到尘土的,把它们兜起放到裙子里,身后传来树枝被拨开的声音,又听见散落在地上的碎枝,正被踩踏。 像是风,又像是活物,本来胆大的何汀因为这时身处光线不足的林中,心中多少泛起嘀咕,急匆匆收拾好裙摆,一只手揪着一头,把裙摆做成簸箕状,原路返回车边。 才一转身,两只黄鼬结伴在另一棵树下吃着也浆果,听到何汀发出的动静,一溜烟地从何汀身边跑开了。她被两只活物突如其来的狂奔吓到,手一松,槐花散落一地。 “哎……”何汀被两只黄鼬吓了一跳,正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又无可奈何,蹲在地上,收拾起槐花,风一吹,树林又开始沙沙作响。 何汀一边数一边从地上轻轻地捏起一朵朵花,每十朵放在一掌之上,这次吸取教训拿出随身的手帕垫在地上,把拾好的花朵打成一个包裹,随身拎着也方便。 整理好之后猛地站起,一定是蹲的时间长了猛的一用力,一阵眩晕,虽然没什么不适,但眼看着自己就要往后倒。忽然就撞在一个人身上,又被吓了一跳,正要跳开,转头看这人,却没想到眼睛稍微上翻一些,就看见这个身材魁梧、膀大腰圆的人的脸。 何汀显得更慌乱了,忙转身走开几步,“你、你为何人?此时在此处欲行何事?” 那人赶紧也退后两步,背不偏不倚地撞在大槐树身上,头也狠狠地被磕了一下,疼的面部表情拧在一起。 何汀看到这人往后退两步时,就知道此人没有恶意,又看他傻愣愣地把自己头磕在树上,更是一时间笑了出来,捂住嘴,直笑的桃花满面,眼泪盈眶。 这人看到眼前的姑娘不再害怕,揉了揉自己后脑勺,走出树下,又被树枝打在眼睛上。 何汀这一下更加忍不住笑,捂嘴微笑也变成了哈哈大笑。 “姑娘,失礼了,方才是在下冒昧,冲撞了姑娘。”眼前之人体型魁梧,面容却很显年轻。 “非也,非也,方才我也并未留意周边有人,不慎跌跤,还撞于阁下身上,失礼了。”何汀手中挎着槐花布兜,一时不好行礼,又不小心挤出几朵槐花,膝盖微弯了弯,当做赔礼。 那人也不在意,倒是对散落在地上的槐花很感兴趣,“姑娘亦是来此处取些山野之物?” 何汀听到这话,眉间一喜,“正是,春夏之交,正是‘食春’好时,我来取些槐花回去做槐花饼子。” “是了,是了,只拍些干粉,下浅油煎了,外面酥脆,内里软糯,味道也好极。”这人说得眉飞色舞,仿佛眼前就有一盘干煎槐花。 “我家里一般是油炸,用香油烧至微温,片刻投入,捞起复炸,如此两次,口感更加轻盈。”何汀想不到在这小林子竟然偶遇另一个喜欢料理食材之人。 “姑娘莫非是大户人家?”这人上下打量何汀,有些不礼貌。 何汀心里一紧,“……我只是一般寻常人家之女。” 男子顿觉失言,“在下并无他意,只是听闻姑娘说重油炸制槐花,如今的年景,用香油炸制吃食的人家,在下私以为非富即贵。又见姑娘这身打扮……” 何汀因为刚才的打量,有了防备,不敢再多说什么,手里将槐花包裹扎紧,口说“有缘得见,先行一步”,转身就要走。 才踏出一步,一不小心踩在自己的裙摆上,绊了一跤,那人见状忙大跨一步站在她身前,不敢用手掌,只好用手臂护住她的腰,以免她摔伤。 从那人手臂上到何汀浅紫色腰带上渐渐印上蓝紫色和浅红的液体,“糟了,糟了。”那人才扶住她站定,自己看到袖子上和何汀腰带上的果浆,一下慌了神。 “这可如何是好,姑娘,身上所着衣物尚可浣洗?在下将刚才采摘的树泡(覆盆子)和桑枣子(桑葚)放于袖中,此时想必尽碎,才出了汁,这可如何是好?”一个大男人因为这点小事乱了手脚,显得很有趣。 何汀故作愁容,“桑枣子的汁尽呈晕染,如何洗的,只好这衣服也一并不要了。” 男子听了大惊,翻遍全身,只找出十几个铜板,“在下身上只有这么些,请姑娘务必先收着,其它的……”他想了想之后大概也没有相遇机会,突然把话停住。 “哈哈哈,区区一件衣服何足挂齿,方才说的是在逗你,这十几个铜板,怕是连这条腰带也买不上……”何汀自己听出话里有歧义,也把话停住了。 第枯四章 浆果之约 何一正在一步步接下自己父亲何五的何宅管家工作,每天起早贪黑地送何宁老爷去光禄寺,像之前老爷去宫里吃宴席,自己在筒子河外头等到子时才能一同回何宅。 别说这会儿打一个盹儿,真在哪儿要有个宽敞的地方能躺着,就这么狠狠睡一觉也不在话下。 不过和大小姐出门确实还不错,大多数时间,大姑娘一个都在自己闲逛,自己不远不近地跟着就行。 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大小姐一人出门到这近郊踏青,天上飞着的鸟都比方圆几里以内的人都多,安全着呢。 打个盹的功夫,大小姐能走去哪,这附近都是林子,一个姑娘家能走多远。 他睁开眼,抻了抻身子,把衣服上挂着的叶子、树枝往地上扒拉扒拉,附近张望,找自己家的大小姐。 在他跳下车板,高声叫着“大小姐”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感觉有些不妙。等不自觉地叫起“汀大小姐”的时候,他已经想要跑去报官了。 但冷静下来想想,附近这片林子只这个月就来过不下五次,除了有一次是二太太和禾二小姐同来的,其它几次都只有大小姐一人,怎么偏就这次…… 何一不是遇事躲事的人,他一边喊着“汀大小姐”,大跨几步走进树林。 走了半柱香的功夫,不远处就有人回应,但声音很轻。何一被树挡住视线,又往前走了一段。 绕过两棵巨大的槐树,在一片斑驳的树影下,看到自己家的大小姐和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席地而坐,在开心地谈天说地。 “何一,方才是你叫我?”何汀听见背后有动静,头也不回地直接说。 “正是小的,可把小的吓坏了,打了个盹儿,一时没注意,您就不见了。”何一悬着的心终于放回肚里。 “来得正好,这包槐花先拿回车里。”何汀扭头把包好的槐花递给他。 何一掂量着包裹的重量,“如何摘了这许多?” “炸槐花、槐花饼、粉蒸槐花、槐花肉馅饺子、槐花茶,可不就得这么些。”何汀见何一对面前的情景有顾虑,语速非常快,就像在催他走。 何一脸上带着笑,眼神却很警醒地盯了一眼那个面朝自己坐在地上的男子,“不愧是大小姐,只此一味槐花,就能想出这么多吃的法子,”看到何汀瞪着他,“还未敢问这位公子是……?” 男子刚要开口回答,何汀抢在他之前对何一说,“一同在这林子里采山野之物的人,先把槐花带回车里,我片刻就来。” 男子不好意思地抱抱拳,何一见到那拳头的大小,自觉和这人无法用力量对抗。又觉得眼前大小姐好像与此人交谈甚欢,不像有危险,思来想去,还是和大小姐约定个时间,先回车里。 “汀大小姐,那小的暂且先回车里,大小姐一炷香时间可返?” “用不了一炷香,我和他再采些浆果便来。”何汀此时已经站起来,腰带上的果汁印记一处已经干透,透出暗紫色。 何一注意到了这处怪异,但想到若要问出来,大小姐的脸色必定不好看,就不便再细问。 男子也站起来,何一感觉这人足足六尺有余,自家大小姐站在他面前简直如庙内神像与拜神之人的对比。 何一心里默念一句乖乖,转头便走出了林子。 “姑娘家果真是大户人家,又是家丁,又是马车的。”男子声音不知怎么大起来,似乎想让何一听到似的。 “那可是我家未来的管家,为人实诚,做事恳切。”何汀扭转调整了一下腰带,把被果汁沾染的一处藏在胯边。 “今日与姑娘相遇,实感荣幸,得知如此多春菜做法。”男子抱拳,何汀两颊一红。 “哪里,从阁下处才是得知了不少料理法子。” 男子本来想就此别过,思考再三,还是面对何汀问了出来,“如此一别,不知还有缘见否?” “正荣街和兴荣街交界转角,何宅,就是我家。”何汀一直在等男子问出这句,迫不及待地回答到。 “何宅?岂是光禄寺卿,何宁老爷宅邸?”男子脸上大喜过望的表情溢于言表。 何汀反而有些惊讶,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在普通人里竟然有人知道,“你原来知我父亲?我正是何宅嫡长女——何汀。” “哈哈,何卿大名岂容我等不记得,在下尚膳监荤局——韩道济。” 这一刻,何汀不知为何,觉得心脏处有一股热流化开。 “尚膳监?荤局?那你可知‘山海合宴’?” 这次轮到韩道济一愣,“不、不才,‘山海合宴’正是在下所做,何宁老爷在宴后还与我单聊了两句。” 无巧不成书,无巧不成书,何汀怎么也想不到,能在这里见到料理山海合宴的御厨。 韩道济同样想不到,竟然在这偏僻的山野之地,偶遇在山海合宴后点拨自己的何宁的大女儿。 两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相互之间愣笑,为偶遇,也为无巧不成书。 “那改日,我定要上何宅登门拜访了,宴后何宁老爷还点拨了我一二,若是他来料理,山海合宴定将更佳。”韩道济的眼神就差把何汀的手拉起握住。 何汀没想到合适的回答,只能矜持地回到,“一言为定,就在正荣街……你既知我父亲,那定可寻到,”又突然想到一件事,“无需门帖,大门处报我母亲何苏氏的名,家丁自会引你进来。” 两人就此约定仍会见面,韩道济喜眉笑眼地摘取了好些浆果,小心地拿粗布包起来,赠与何汀,“若能尽早得见,这浆果或许仍然味鲜。” “若能尽早得见,定当你面,用此浆果做出好味。”两人内心都有这么一句未说出口的话。 说笑一阵,一同来到何宅的马车旁,这回何一可精神百倍地站着守在车旁,一步不敢动。 韩道济和何汀见到一本正经的何一,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直到何一假作客气,邀请韩道济也上车,韩道济直言两座车厢如何坐得下他这大块头,何汀才上车,举了举手中的浆果粗布袋,对他说,“一言为定。” 韩道济背对夕阳,一拱手,“一言为定。” 第枯五章 朝堂琐事 何宅之内,后厨连续几天都固定传来槐花的气味,或混合油气,或混合蒸汽,总能闻见。 连不大点儿的何禾,都已经知道了好几种槐花的吃法,比如炸槐花得蘸点椒盐,槐花饼用酱油和醋配着吃,别有一番风味…… 何汀竟也乐得每天都做,心里自然想的是浆果之约。 比起宫外的春意盎然,宫中就显得冷清多了,皇帝难得这一段时间都坚持和大臣议事。 因为议事,皇帝去各宫喝酒玩乐的时间少了许多。除此之外,新秀女或许不久就将进宫,他喜新厌旧的本性也冒出了苗头。 皇帝在乾清宫坐了两日,觉得非常不习惯。翊坤宫的郑皇贵妃仍在养病,暂时不方便这么多人整日在宫里喧哗,所以临时“朝堂”又移到坤宁宫。 坤宁宫毕竟是主殿之一,宽敞,几处房子之间也互不干扰。另外,还暂时住着一大一小两位公主,大臣们都是明白人,平时尽量挑小事、喜事简单讲讲。 真正重要的事,大家都是回到各自衙门细细讨论,有结果了再报给内阁,这一步的最后由首辅拍板;接着向田公公讨个示下,再呈上去给皇帝定论、盖印。 别说,这样操作起来的效率,比大家站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不休止的争论高得多。 选秀女的具体方案已经确定,秀女主动应征的区域主要定在三都和富庶的两广、江浙一带,且征召秀女的由头直接就写明,是为了补缺九嫔。 为了尽可能夸大九嫔作为选召秀女的这一核心吸引力,当年太祖、成祖定下的选秀女规矩也不管不顾了,什么商贾家庭、朝臣旁系,只要能让朝廷尽量少花银子、省事的,就是好秀女。 无非在进宫之前,为了皇帝,由内臣把好样貌、体态的关就可。 如此一来,一直处在食物链底端的商人依靠财力,就能弥补早年太祖因为不喜商贾,把商人家庭排除在紫禁城之外的缺憾,也终于有可能将自家的适格女眷送入皇宫。 在朝内朝外为官之人,无论官等品阶,往日因女眷入朝,全家得以鸡犬升天的形势也发生扭转;如今这次,官等品阶反而可能成为自家女眷能否进宫入选九嫔的前提。 这么一来,各部除了常例的配合,只需调集少量人手、向太仓申请少量银子准备选秀,其它的细枝末节,想要送女眷进宫成为九嫔的那些家庭,自有办法。 不过这一来二去,也产生不少灰色地带。 就如虽然富庶,但近期刚遭灾的江浙一带,有些普通的小康人家,若无灾无祸,尚能生活得不错,如今一遭灾祸,生活自然大打折扣。 此时若家中有恰好适格的女孩儿,送去宫中,家里也能得些银两,若哪日成为妃嫔,甚至可改善一族的生活。 可如今,只是凑齐去京师的费用就已负债累累,哪里还有余钱去上下打点。所以在此一点上,商贾之女胜于普通家庭之女许多。 有的商贾人家甚至愿意为家中之女成为九嫔、光宗耀祖的这一丝可能性,在背后大肆出价,买断其他人家应征的资格。 这样产生太多有利可图的机会。有利,就有人逐利,也就有了趋逐利之人的人。 郑皇贵妃没有染恙之时,尚且用资源挣钱,更何况那些本来俸禄就不够自己挥霍的大臣呢。 这几日的皇帝,在坤宁宫虽然坚持处理政务,但多数时间都是在慵懒地敷衍。 把大臣上报而来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对付完,他突然想到很久未去的咸福宫喝两杯,李敬妃自从宫人被屠之后,一直都尽量减少在皇帝眼前出现的次数。 皇帝把想法告诉田公公,等跟前大臣把琐事说完,差不多就是午膳的时间,让他先上咸福宫一趟,安排起来。 吏科都给事中当堂参了内阁赵志皋一本,直指他唯唯诺诺,没有主张,纵容万岁在后宫游荡多日,如今万事皆休,才出来理政。 按皇帝往常的脾气,说话的吏科都给事中已经领好几十棍,变为平民了。今天或许他酒瘾上来,或许犯困,却几乎没有理会,只是扭脸向赵志皋调笑,“赵首辅,给事中参了你一本呢。” 说完自顾自在椅子上笑起来,表现得好像刚才那些话与自己无关。只留赵志皋老臣一位,在殿内僵直站着,一脸愠色转为尴尬。 “臣,择时与吏科研商,想必此中有何误会……”这时赵志皋如果选择直接争辩,很大概率会像之前发生过的那样,落人以“为老却气度甚小”的口实;不争辩,这口气又咽不下,所以只能说日后亲自去吏科登门“研商”。 站在赵志皋的角度,为官真的难,年近七旬,站在朝堂之上已近二十五年,又要为人,又要为官。到了这一朝,还有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万岁,难上加难。 有时候想想还不如学学王锡爵,脑里比谁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就是顺着万岁装糊涂。 皇帝感觉今天的过家家时间差不多就此结束,坐正了一些,“诸位还有何事,抓紧奏了,若无事,朕可有些饿了。” 在场的众臣听到“有些饿了”时,面部表情已经无法合理控制,都咬紧牙口,腮帮鼓起,虽然呈禀的皆是小事无误,但在眼前的万岁看来,这些事竟比不上“饿了”?! 但没有一人发作,自六年前国本之争以来,万岁一直如此,性格乖戾,阴晴不定。 在场的众臣支持皇长子为太子的人,不在少数。参与过之前那场集体“请辞”请求册封的人,也尚有几位。 万岁口头“允诺”过,皇长子为储君的册封大典,虽未定下日期,但确实就定在今年。这些人不想,也不敢因为自己的冲动言论刺激到这位九五之尊,若万岁再就此反悔,大明岂不又要迎来一朝嫡子已过束发之年、却非储君的奇怪时年? 所以,无论多荒唐,也无一人计较皇帝此时的态度;而似乎,皇帝是知道这一点的——惹恼这些大臣,正好放弃立“都人子”(皇长子蔑称)转而立皇三子为储,或许郑皇贵妃对自己的态度就能有些转变? 第枯六章 沙粒悟机 在一个固定空间待的时间过长,或是同一件事重复的次数太多,就会有一种失实感。 若是一个人很长时间内,在同样的空间一直重复做一件事,那其他人对这个人的感觉,就会很模糊。 若此人虽然在一些重大场合列席,却从未当众公开发过言,“大隐隐于市”,那其他人对此人的存在,都会感觉很模糊。 刑部尚书王世贞在万历十八年因病亡故之后,因职务重要且相对特殊,皇帝又怠政,刑部的管理大权一时无人接管,暂由两位刑部侍郎和内阁暂理。 既然衙门之内群龙无首,那部内的众人自然一盘散沙,散沙之中要找出一粒沙,如何寻得? 刑部员外郎吴秉通正是这“一粒沙”,员外郎一职说高不高,说低不低,需要上朝的时候,只上朔朝、望朝。刑部人力众多,若非重大庆典、节假,除了两位侍郎,其他人都是按班轮流进宫聆听、记录当日政事。 在如今的朝内,一粒沙子在朝堂之上,见万岁真容,听大员吵架,凡事不关他。在吴秉通的眼里,进宫可是件美差。 不只是打发半天功夫,更多的是进宫虽有时间限制,但从里头走出来,自己说了算。 当然“自己说了算”的前提建立在宫中有熟人,而且熟人最好还是那种有点势力,能随意在各宫走动的。 刑部的职能很清晰,就是受理疆土之内的各类上诉案件、审理地方重案要案、审理中央各部门案件。而明朝禁止越诉,所以受理的地方案件都必须是在当地已经审理过的。 反过来说,如果刑部不受理上呈的案件,就会发回原地重新走流程,这之中就容易产生很微妙的信息差,说是微妙,有时也足以改变案件结果。 吴秉通能在紫禁城内的畅通无阻,说起来就要源于这信息差。 祖上是南都南京人的吴秉通,家中祖辈早年举家跟着北迁的都城来了京师。祖上也有个一官半职,所以吴秉通目前的位置,一定程度属于世代为官。 自己家的根毕竟是在南都,还有其他远方旁亲住着,逢年过节也是要回去看看的。 每个家族都有和大家族共同枝繁叶茂的美好愿望。吴家的表亲在当地攀上一家梁家,说是都城还未北迁时,在当时都城南都朝中,曾经官至侍郎。 后来家道中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又凭着往年和朝廷的关系,拿到商船出海的路引(文书),做起四海之内的生意来,赚得不少,在当地普通人眼里也是难以企及的。 所以吴家的表亲对梁家特别认可,相互之间渐渐有了往来,和在京师的吴家也常有联系。几家孩子也都因为家中大人的关系,约定娃娃之交。 约莫是嘉靖三十四年,梁家遭了大难,商船出海载了一船几十个拿着伪造文书、自称是来大明做布料生意的倭人回来。 结果倭人下船之后无论如何都想去梁家登门拜访,梁家人也没多想,秉着以礼待人,就请他们上家里坐坐,于是就发生了当日的灭门血案。 杀尽梁家上下几十口的倭人还与早先埋伏在城中的其他人里应外合,在南都烧杀劫掠了一番,最后被官军击退、歼灭。 可怜偌大的梁家只剩下一名才满五岁的幼儿——名叫梁修忬。 梁家一遭此难,结为亲家的吴家表亲也没落了,这个叫梁修忬的幼儿几经波折,于吴家在京师的本家寄养了五年有余。 在吴家的五年,梁修忬与本就相识的吴家长子吴秉通更加要好,直到嘉靖四十年,吴家表亲不知为何,突然要接梁修忬回南都,自此两人断了联系。 直到万历朝初年,时年已经成为一名刑部照磨的吴秉通,一日在家门口,再次遇见已是宫中太监模样的梁修忬,这才算再次相见。 吴秉通见状没问过往,只是邀请梁修忬进家门一叙,被梁修忬连连拒绝。 “吾已是此状,何故叨扰各位亲属……”梁修忬略显强硬地拒绝后,走到墙根和吴秉通说起了十几年的过往。 当初吴家表亲要接梁修忬回家的原因令人难以启齿,而且梁修忬也根本没有离开过京师。 吴家表亲那时在南都落魄不堪,从别人处听闻,京师一位大员府上缺家丁,又说想要从小开始培养,这就想起才十岁的梁修忬。 吴家表亲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将梁修忬从吴家接出,托人送到大员府上,得了些钱。 谁知吴家表亲将梁修忬送入大员府内之后许久才知,那位大员竟有凌虐的癖好,尤其针对幼童。可彼时银两已入手,补了早年欠下的亏空,哪里还有余钱将梁修忬赎回来。 吴家表亲只能充耳不闻,以至于最后被他人唾骂,干脆卷好铺盖,离开南都一走了之。 而梁修忬足足被各种不堪凌虐七年后,大员在朝中被人参倒,才得以暂时解脱。 解脱对梁修忬而言,真的只是一时的,大员因重罪被斩,家中一干人等要么充军,要么发入教坊司。 像梁修忬这样身体瘦削、面有菜色的,充为太监,发入宫中做些下等的工作。 梁修忬悲惨前半生,本想一死了之,可又觉得自己命不至此,就从那些下等工作之中奋发努力,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爬到如今一个混堂司大太监的位置。 “如今,在宫中为内臣可是份美差啊。”吴秉通虽然对梁修忬的经历感到遗憾,但见他眼下一切都好,只能说一说客套话。 “当今万岁十岁未满就已登基,一切事务都是张首辅和李太后在背后张罗,事事待兴,所以我才来找吴兄你啊。”梁修忬一番话让吴秉通摸不着头脑。 “这是何意?”吴秉通想自己才是一名八品照磨,还比不上一个混堂司大太监,何德何能帮得上梁修忬。 “这其中道理,且听我道于你知。”梁修忬粗起嗓子,以免发出不似男人的声音。 第枯七章 廿年宝箱 梁修忬从大员府上进宫之后,为了掩盖过往,自己照谐音改名为梁秀殳。没错,就是如今在翊坤宫主事的梁秀殳。 梁秀殳在宫中,做了多年给各位大太监、内侍太监端茶送水、鞍前马后的劳力。他从这些人嘴中确实得了些在宫中生存的“真知灼见”。 这也是他向上爬的助力之一,终于从蝼蚁混成了如今的小喽啰。但如果还要继续向上,人脉、银子、清白家世缺一不可。 人脉可笼络,银子可存,但梁秀殳没改名之前的“梁修忬”——不只本家有当年“里通倭人”的嫌疑记录在案,还有自己在那位被判斩的大员枕边服侍的事,这些黑暗历史却是无论如何,在自己继续向上爬的过程中需要抹去的。 而且这件事他已经在处理了,关于自己的身世,无非花几两银子,找个穷苦人家,就说这是家中自己的父母,如此改籍。 但大员府中之事——梁秀殳担心当时抄家时,每个人的名字和去处都留有痕迹,自己虽然已经改名,但从大员府中转入宫中的事,定有人记得。 “话虽如此,我又能帮到你几何?”吴秉通不明白梁秀殳的意思。 “老兄,若不知你在刑部任职,我何苦拖着这样一副身子来寻你!”梁秀殳怕是在宫中待的时间长了,整天和勾心斗角相处习惯,说话都是弯弯绕绕,并不明说。 “念在我俩相识一场,你直说无妨,若能助你,略有风险,我也从之。”此时的吴秉通还没有没被官场之气污染,实在是听不明白梁秀殳的这番藏着掖着。 梁秀殳叹了口气,仍没有打算直接说事,“吴兄在刑部,我听闻正是照磨,平日掌管的可是宗卷、文牍还有部内钱谷之事?” “正是。”吴秉通看了看天色,已经有些不耐烦。 “若能查到往年卷宗,可否稍作修改?”梁秀殳不紧不慢,但更进一步。 “若是文字有误,可做增补……稍候片刻,修忬吾弟,你莫不是?”吴秉通已经猜到梁秀殳要他改动当年大员被斩一案的卷宗。 “当年卷宗之内,如若见我之名,随意改为家中已故之人之名,如此尚可掩盖小弟我当年遭遇,不会太难为吴兄吧。” 到这一刻,梁秀殳倒丝毫没有遮掩的意思,甚至把解决方案都提了出来。见吴秉通犹豫再三,也没再催促,默默地从袖子里拿出一把钥匙,递在他手上。 吴秉通没拿稳,钥匙从手中落下,又手忙脚乱地接起,“梁弟,这是何意?” “方才来时,在大门东北角置了个箱子,吴兄若有闲暇,就去察看一二吧。”梁秀殳说完这句话,还没等吴秉通反应过来,就已经走远了。 吴秉通不明所以地走向自己家大门边,东北角落里真的放着一个暗红色漆面的带锁箱子,两手正好端起,十分有重量。 想来钥匙就是用来开这把锁的,而里面的内容也容易得知,刚才端起时发出的玎珰声响就已说明一切。 “那日,你若不在箱中放入那封信,我必然不接受你所言之事。”虽然现在的梁秀殳已经成为翊坤宫主事,但吴秉通对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当年。 “哈哈,是小弟鲁莽了,原只要把信交于吴兄手中。”梁秀殳正把他引向通往翊坤宫的路。 “那封信,若不是里头有太多只可你只我知之事,至今日仍想保留下来。” “就此打住!吴兄!当年小弟仍显稚嫩,文笔之中定有诸多词不达意之处。”梁秀殳在吴秉通面前,少见地惊慌起来。 “哎,正是那般,词句之中才有真情实感,我方愿意祝你一臂之力,”吴秉通非常诚恳地说,“不信你看此物,”说着就拿出一颗红蓝宝石,“你交于我的一箱珠宝从未动过,想到今日要进宫与你相见,这才带了一颗。” 吴秉通手里的红蓝宝石表面光洁,通透无比,嵌在用一团金丝盘成的槽里,一看就不是凡物。 梁秀殳打算辩解,吴秉通摆摆手,把红蓝宝石塞在他手中。 “此物且不问你如何得来,就以此形来看,定是宫中之物。当年你区区一个混堂司大太监,要论品级至多八品,如何能得这样东西,且送于我时,竟有一箱之多。叫我如何敢使啊?” 梁秀殳也不急着争论了,将花丝镶嵌红蓝宝石还到吴秉通,“当太监的好处之一,就是能无限接近宫中之物,有些即便拿了,也无人知晓,纵览诸宫,一天各式各样、砸了扔了的东西又有几多?只不过,此石头是我从银作局总管太监处,斗蛐蛐儿赢来的。” 吴秉通手里握着红蓝宝石,脑子里怎么都想不起当年那个和自己一起读书、写字、捉蛐蛐的梁修忬了。 “这些东西至今已过二十载,谁又想得起这是什么。”梁秀殳把吴秉通的手紧紧攥住。 吴秉通没有再做其他举动,把红蓝宝石收回衣襟里,“无妨,你赠予我的东西,必不还你。正好今日另有他用。” 梁秀殳本来以为今天吴秉通来,也是和平时一样在宫里转转,没想到还真的有事。 “你知我性子,不会拐弯抹角,今日借议事之机进宫,是为了我家女儿——吴五莲而来。” “五莲?莲儿?!”梁秀殳很惊讶,上次得见还是数年前的年节去吴家一聚之时,“莲儿能有何事用得到我这阉人……”他想起那次,吴五莲一个小姑娘,竟然学着别人,当面叫他“阉人”。 “无知孩童之言,梁弟何苦挂在心上。”吴秉通一些乱了阵脚,“若依然记挂,吴某在此给梁公公赔不是了。”说着就要作揖。 梁秀殳双手扶住吴秉通的手,“哎,一句玩笑话,吴兄岂能当真。若有事与我说,直说无妨。” “说来可笑,吾子懂事尚早,一切皆听我命;反倒是这小女儿,天生娇养,跋扈异常,如今将近十岁有六,理应出嫁的年纪,因这性子,迟迟未定人家。” “吴兄这是让我这阉人为阁下之女做媒?”梁秀殳又说了一次,把吴秉通胀得满脸通红。 梁秀殳哈哈大笑,“吴兄还说我何苦记挂,你不也没忘记阉人这茬儿吗?就直说了吧,此次吴兄可是为这后宫补缺九嫔之事而来?” 第枯八章 莺而燕知 梁秀殳在宫内摸爬滚打这些年,天怒人怨的、腌臜不堪的、大喜大悲的事都见了不少。 所以真的要论把事情看破说透这方面,他还是有经验的。 吴秉通口中自己家女儿五莲“天生娇养,跋扈异常”或是真,但他们吴家祖上就有攀高枝儿的习惯也是真。就算是以多年好友的角度来看,这件事也是这样。 不过,若自己和吴秉通不是多年好友,这忙可能就不愿意帮了。 以吴五莲的相貌、体态,若真放在一众秀女里,不算出挑,但也不落于旁人,眉眼之间还有些李敬妃的模样;论脾气品性,直呼自己“阉人”就已经说明了些问题,娇生惯养也是有的,但这些对进宫倒是没什么影响——就好比郑皇贵妃一贯古灵精怪、刁蛮骄横至此,可妨碍她在万岁面前得宠了? 说到底,梁秀殳是个逐利的人,如今在翊坤宫当差,对妃嫔得宠之后能得到的好处,了解得太清楚了。简直就是普天之下,只有一位太后雍容华贵,一位万岁九五之尊,一位皇后母仪天下,但也只有一位郑皇贵妃宠绝后宫。 如今万岁不常来翊坤宫,郑皇贵妃又在养病,不知何时能康复痊愈;咸福宫之前出那么大个事,李敬妃处,万岁也不常去。 若是这期间,从秀女之中冒出来一位形似李敬妃,气质、性子如郑皇贵妃的新人,万岁那股子喜新厌旧的劲儿一上来,新人一得宠,万一被封个嫔啊妃的,自己作为潜在的引荐人,怎么也能从中捞着点好处。 只是现在机缘有些微妙,偏偏梁秀殳正好就在翊坤宫当差,吴秉通又托他找人给自家女儿提前铺铺路。 吴秉通的想法有些单纯,他认为郑皇贵妃已经身居高位,自然是没有人能撼动她的位置,和她提前有些联系,这样自己女儿无论进宫前后,宫里都少了一座大山挡在跟前。 他对女儿选秀女的前景只抱着小贵即安的心态,补缺九嫔就相当不错;若将来一日,有幸封妃,那可就是吴家几辈子积下的福报。至于什么贵妃、皇贵妃,根本想都不敢想。 在福报有限、不可妄想这一点上,他和此时梁秀殳的观点是高度一致的。这一点加上梁秀殳想要回报当年吴秉通冒着风险为自己修改卷宗的恩情,两人说话间就走来了翊坤宫。 金靓姗经过几日调养已经好了不少,皇帝和莺莺燕燕也不在偏殿叨扰,整个翊坤宫十分清静,瑛儿心中也舒畅许多,在御花园取来鲜花,在郑皇贵妃面前,自制起了胭脂。 在现代一堂手作课程里,金靓姗见过这样制作胭脂的办法,但没有眼下瑛儿做的这么细致。 瑛儿准备了野山茶花油、花瓣上依然清晰看得到露水的红蓝花、还有胭脂花,两小碟磨得非常细的未知粉末、一瓶凑近就闻得出的玫瑰精油、还有一块体积很小、小米黄色的圆柱状物体。 金靓姗拿起来端详,凑到鼻子边闻闻,“这是头前太医院拿来、没用完的蜂蜡,奴婢觉得丢了可惜就留了下来,今日正好做这些胭脂。”瑛儿见她好奇,就解释到。 “这两盘又是何物?”金靓姗用手指按了一下未知粉末的表面,手指沾到那些粉末,稍微轻轻搓弄,粉末就掉了。 “这一盘是濂珠粉,这一盘是云母粉。都是些平常东西,平日也少拿出来,娘娘未必见过。” 金靓姗心想,难怪两个碟子的粉末闪闪发光,“濂珠……粉,可是珍珠?”比起之后后知后觉才知道濂珠就是珍珠的伊士尧,身为女生的金靓姗多了一份女性的直觉。 “濂珠是上不了台面的小珠,民间寻常人家又是会穿戴。到宫里,濂珠一般都是这样磨成粉,或加入吃食或制成妆粉。”瑛儿心里犯嘀咕,虽然这些东西几乎不拿出来,但娘娘也是见过的,怎么这会儿竟好像头一回看到似的。 想是这么想,但娘娘毕竟是娘娘,没什么可质疑的。 瑛儿拿出一个纤细、精致、和茶匙般大但略深一些的勺子,一个掌心大的平底釉面线香托盘,还有一个榨取花汁的研磨钵,又摆好一个只有平时烛台三分之一高的烛座儿,上面插着半截蜡烛,另外就是用来存花露的带盖琉璃盏,还有四五个盛放东西的小瓷器碗。 看上去,这些就是制胭脂的工具了。 金靓姗看着她动作很慢、但下手很重地把胭脂花碾成细末,筛去渣滓,汁液和碎花瓣分开放在一旁,备用。 再把红蓝花捣成浆汁,用酒壶加清水,一圈一圈绕着浇在浆汁上,再把浆汁放到小块绸布里滤出黄汁。这时往红蓝花末和胭脂花末里,倒入玫瑰精油浸泡。 瑛儿见到郑皇贵妃看得如此专注,把动作放慢了一些,拿起桌子近端的一瓶颜色粉红的半浑浊液体,“这是醋栗浆和淘米水滤出的清液,味道甚怪,还请娘娘离远些。” 金靓姗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用管我,不妨事。” 瑛儿把醋栗淘米清液加到前一步过滤出的黄汁里,搅动均匀,混合液体中的黄色渐渐溶解,继续搅动,液体慢慢转为玫红色。 再把精油浸泡好的胭脂花末和红蓝花末,再次过滤,留下复合精油。 将玫红色液体和复合精油一同加入釉面的线香托盘中,再放入适当蜂胶,确定珍珠粉和云母粉足够细腻后,各取一些也放入托盘,架在蜡烛上烧。 另一只手拿一把手指大小的杵子,一边按压,一边搅拌。 各种花香混合在一起,气味从一丝慢慢转为一股,托盘中的混合液转为深玫红色的膏状,瑛儿吹灭蜡烛,金靓姗顺手就把烛台移开,瑛儿说着“如此粗活怎能请娘娘……”,险些就乱了节奏。 金靓姗看着瑛儿慢慢地把托盘隔着一片粗布放在桌上,用针把表面的气泡一一扎破,再用杵子轻轻抹平。 静候片刻,膏状物在室温中慢慢凝结,托盘内已是胭脂膏的形状。 又等了一盏茶的时间,瑛儿开口打破刚才的宁静,语气有些怯怯的,“娘娘,可想使这胭脂变得有趣些?” 第枯九章 涎香四溢 注意到梁秀殳身后站着一个人的时候,瑛儿正拿着郑皇贵妃从头上取下的金钗,在胭脂膏上印下金钗上牡丹花的图案。 金靓姗拿着手作的胭脂,爱不释手。瑛儿笑笑,抬头就见到门上棱格之中透出人影,循着人影的动向,门外传来梁秀殳的声音,“娘娘,是我,梁秀殳。” “进来吧。”梁秀殳让身后的吴秉通站在原地,自己先进去禀报。 “梁主事,你看我手中这胭脂可有趣啊?”金靓姗把手中胭脂带花儿的那一面展示给梁秀殳。 梁秀殳见今天的郑皇贵妃身体状态和心情都格外好,暗自庆幸今日之事有戏。 “前两日和娘娘提到的刑部员外郎吴秉通,听闻娘娘抱恙且精神不济,特来宫里给娘娘送些安神之物……”梁秀殳抬眼看了看瑛儿,瑛儿神色有些不自然。 这件事原来是梁秀殳请瑛儿转告郑皇贵妃的,不知那天瑛儿遇到什么事,竟然忘说了。 金靓姗一回想这几天没有听说过什么刑部员外郎的,正在困惑中,瑛儿扑通跪下,“是奴婢当日忘记禀告娘娘……” 说好了这段时间,谁都不见,结果今天莫名其妙来了个从五品小官,此刻还就站在宫门前。 若在平时,金靓姗就发火了,但手上才拿着瑛儿做的胭脂,高兴得不行,突然变脸好像也不合适。“罢了,罢了,员外郎也是一片好心,瑛儿把他请进来吧。” 这样一句话,不仅可以让瑛儿站起来,又表现得自己没有这么快原谅她,一举两得。 瑛儿站起走到门边这一段路,金靓姗正好向梁秀殳问起小鱼尾的事,“七公主这几日在坤宁宫如何?” “尚好,日落时分有些咳嗽,偶有哭啼,但较之前好了许多,奶婆日夜守着。” “坤宁宫可短些什么,不用问我,尽管从翊坤宫拿。”金靓姗本来想说直接把七公主接回来,但想到自己晕倒后的这段时间,确实精力短了很多,更何况,现在派人冒然去坤宁宫,也显得没轻重、很失礼;但如果真要强行接回来,又要经过太后、皇帝、皇后一通查验,不如等自己完全恢复,再做道理。 梁秀殳答嗻,低头站在一旁,瑛儿正好也把吴秉通带到了。 吴秉通正要跪,“既是给我送礼,不必大费周折行这些虚礼,跪来跪去你们也不高兴,免礼。”金靓姗这话虽然朝吴秉通说的,但实际真说给谁听,恰巧是头先才跪下过的瑛儿。 “娘娘大德……”吴秉通拱手,深鞠一躬,“下臣刑部从五品员外郎吴秉通,下臣听闻娘娘近日身体欠佳、精神乏累,特备一些安神之物,望助娘娘早日康复。” “吴秉通,‘无病痛’,你这名字,我甚喜欢。”金靓姗连正眼都没有,直直地对着眼前的空气在说话。 说完招手,要瑛儿到自己身边,指了指桌上,示意她清理一下桌面,然后找人来倒茶,又对吴秉通说,“既是已备好的东西,为何不由梁主事转交则已?” 这样的场面,金靓姗进入郑皇贵妃的身体之后已经遇见过太多次,人人都说事先有东西备好要送给自己,但既是送,托宫中之人带进即可,为什么还要大费周章的亲自送进宫。 但她很享受观察每次听来人撒谎编理由的过程,甚至有些收集这些理由的怪癖,看什么时候两个理由能撞上。 “这……”吴秉通还是跪下了,“下臣不敢欺瞒娘娘,今日请梁公公带下臣进翊坤宫,确实有事相求。” “求不求的,一年之内托人进这翊坤宫的,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也不下百人,哪一个不是带着事来求的。至于我听不听……”金靓姗撇了撇嘴,话未说尽。 梁秀殳站在郑皇贵妃的身后,指了指桌上的香炉,吴秉通顿时明白,从怀中取出一个浅紫色的绸布包,也不说话,双手呈上。 场面静止了一会儿,金靓姗才对梁秀殳说,“梁主事,吴员外郎此举是何意。” “娘娘,此物乃是上品‘龙涎香’,非臣夸口,此物宫中亦有,但能达‘上品’者,恐不多。” 龙涎香确实在宫中也是稀有物品,但金靓姗听到对方一个小官,竟然夸下这种海口,自然是要问问来历。 “从五品小员,怎能得来这样的好东西?” “下臣族中不才,曾有远亲持公文,从事海运,远在倭国得来一块龙涎香,至今数十年,只曾开过一次,异香幽深,柔润微妙。”看到金靓姗仍未动心,“用此龙涎香制成线香,闻之气定神闲,更有醒脑增益之功效;若入药,则散结止痛,行气活血,可解咳喘气逆,气结症积,心腹疼痛之症。” 一连串古文下来,金靓姗不仅没有觉得动心,反而心生烦躁。 “下臣听闻娘娘宫中七公主如今有疑难杂症,迟迟难除,此物少量入药,在公主的年纪亦可生效,且不伤公主玉体。” 吴秉通为这次进宫,可谓是准备万端,细枝末节都考虑在内,只为自己的女儿能搭上这次九嫔补缺的机会。 金靓姗听到有关小鱼尾的事,就无法表现出淡定,让梁秀殳把浅紫色的绸布包接过来。 解开绸布包的盘扣,不知是确有其事,还是心理作用,手里的布包自身就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奇香。 包里装着一个鎏金镶有圆润碎宝石的金属盒子,这下能确定的是盒子缝隙中有奇香溢出,木香之中透着点甜气,不落俗,还有些大雨过后土地的味道。 “数十年才开过一次?”金靓姗向吴秉通确认。 “此时,下臣怎敢还有虚言。”吴秉通连连辩解。 金靓姗不再追问,直接打开盒子,尘封许久的盒子两片之间卡得有些紧,打开之后里面装着的东西差点弹出来。 盒子里铺着一些碎绸布条,刚才的奇香冲鼻而来,却没有丝毫刺激。但金靓姗还是重重地把盒子拍在桌上,桌面茶具发出碰撞声。 “此为一块龙涎香?!”金靓姗怒视绸布条堆里半块拇指大小的灰白色块,很快又把目光移向吴秉通。 第九十章 欲擒故纵 不想失望的唯一方法,就是尽早地降低预期。 吴秉通的一番话把金靓姗的预期拉得过高,所以看见金属盒中的“指甲盖”之后,她明显感觉到被耍的懊恼。 这一刻别说是求她办事,就是求饶也来不及了,金靓姗瞪着吴秉通,手缓缓地从桌上撤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子,“我有些乏了,梁主事,送送吴员外郎。” 因为对礼物不满意,当场给大臣下不来台,这样的话,堂堂翊坤宫郑皇贵妃成什么人了,金靓姗盘算,等到自己完全康复,再找机会和这人算账不迟。 吴秉通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桌上的盒子,不慌不忙地说,“四斤一两。” 梁秀殳本来要整理桌上的东西,瑛儿这次抢先一步,把盒子拿在手里盖好,心里暗暗对盒子的分量感到惊讶。 “好个无赖,这夸口,盒子虽沉,怎会有四斤一两。”瑛儿撇撇嘴,把盒子放进绸布包里,搁在梁秀殳面前的桌边。 吴秉通没有回应,而是望向郑皇贵妃,“娘娘,是下臣家中的龙涎香,一块,四斤一两。” 金靓姗知道龙涎香值钱,在现代都是用克来计价,在明朝宫中的用度也只是一月之内,整个宫里采买一二斤,大部分还由皇帝用去鬼混了。 现如今在一个从五品小员家中,竟然有一整块四斤多的龙涎香,而此人正在自己面前求着办事。 金靓姗一边想,一边在为态度如何转变发愁。但送人出门的话已出口,覆水难收,这一次就作罢。 梁秀殳察觉郑皇贵妃此时的微妙表情,心里有谱,拿起面前的绸布包,朝吴秉通抬了抬下巴,“娘娘乏了,今日先至此,走吧。”他刻意把“今日先至此”五个字说的特别重。 吴秉通和他对视一眼,笑笑,面朝郑皇贵妃,退着离开。 金靓姗在他离开后,就一直在想龙涎香对小鱼尾有疗效的事,越想越对没有问清楚缘由就把吴秉通赶走感到后悔。 银两、财宝易得,在明朝出海已属不易,更何况在出海的时候,遇上这么一大块龙涎香。而她金靓姗距离无偿得来那块龙涎香,仅有几步之遥。 距离所欲之事仅有几步之遥的不止金靓姗一人。在距离皇宫宫墙几里地之外的何宅里,何汀对一起立下“浆果之约”的韩道济的到来,已经望眼欲穿。 甚至拟好了他来那天的菜单,只等登门。 何宁和苏氏不知道自家女儿最近几日为什么坚持要在前厅吃早饭,直到晚上吃饭,还眼巴巴地望着门口。 唯一知情的何一正忙着学习何宅内的管理事宜,这几日都是他父亲何五在日常接送何宁。 赶上这一日,何汀、何贵、何禾按例要陪苏氏去庙里烧香还愿,何一不放心年迈父亲到了这把年纪,能驭大车,就自告奋勇要带何宅四人。 结果何五刚问他去庙里见哪位知客,何一一下被问住,狠狠挨了一顿踢。何五对他说,此次人多带不了他,下回单独与他步行同去经历一遭。 何一这才接下那日一早送何宁去光禄寺的任务。 韩道济在“山海合宴”上狠狠露了一把脸,在尚膳监也算是个有头脸的人了,常会被方备严派出来跑腿,比如那日一早,上光禄寺要一些宫里午膳应急要吃的麂子肉。 何一驾车拉着何宁往光禄寺来,韩道济从尚膳监出发往光禄寺去。 缘分常常就诞生在这一来一去之间,何一驾着车还没停稳,就一眼认出几步之外那个高大异常的人影。在把何宁搀扶下车后,他正要和韩道济打招呼,身边的老爷却先开口了。 “韩御厨……今日怎在光禄寺得见?”何宁这还是合宴之后,头一遭在光禄寺见到韩道济。 “何卿!多日不见,别来无恙!”韩道济迎上来,认出了何宁身边的何一,“方监派我来取一些麂子肉,没成想能巧遇何卿。这位兄台,上回在林子里忘记询你姓名。” “噢?韩御厨与我家管家竟认得?”何宁惊讶中带着些许莫名的欣喜。 “认得,认得。”何一听到家中老爷直称自己为管家,压抑不住自己的激动。 “那日在……”韩道济说起那天在槐树林里的经历。 “韩御厨,哎呀,方才得知方监派您来取麂子肉……”太官署令从光禄寺内跑着出来,和韩道济对话,又看到何宁,停下脚步拱手深鞠一躬,“见过何卿……” 何宁摆摆手,对韩道济说,“韩御厨有事先忙,日后择机再叙。” 韩道济抱拳,微微鞠了一躬,随太官署令去取肉。 何一看到韩道济宽阔的背影,这时笑到,“论用赤手空拳来取肉,还定只能是此人。” “如此魁梧之人,也是罕见。”何宁拂了拂袖子,何一看到同样高大的何宁,自觉失言,低下头。 何宁想起韩道济未完的话,“方才你说与他相识,这又是何故事?” 何一这才把那天韩道济与何汀在槐树林里相识的事说给何宁听。何宁听完,联想到何汀这几日的反常表现,嘴边浮起一丝笑意。 “何一,来。”何宁在车前,把一件事安排给何一,并嘱咐他下午提前一个时辰,带上食盒来接自己。 转头进入光禄寺时,又一次遇到身背两片分割好的去头去尾麂子的韩道济,相互眼神打了招呼,何宁莫名地笑着背对韩道济走远。 何一在这一天的白天,都没有返回过何宅,而是游走于城郊的边缘。 何禾傍晚时分正在何宅门口与几个婢女玩,何一把何宁从光禄寺接回,在门口下车,手里接过车里递出的食盒。 何禾好奇,凑上去闻了闻,马上躲远,假装粗着声音,奶腔奶调地问,“爹爹,这食盒、之中,如何又是槐花之味?” “我家禾儿这就把槐花吃怕啦?”何宁大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何禾点了点头。 “此次你不知,若你那汀大姐吃了这菜,可是会喜笑颜开,夜里怕是也无法入睡喽……”何宁神秘一笑,一把将何禾抱起,走入何宅。 第枠一章 千金难求 打开食盒,盒内装的是一盘肉,但明明闻见的是浓烈的槐花味道。 “这道菜可费了我好大的功夫。”何宁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白饭,对何汀说。 何汀没有回话,正要夹起一片,筷子头触到肉片上,听到肉片上发出敲击干货的脆响,一愣。 何宁把饭碗放回桌面,饶有兴致地看自己女儿发愣。 夹起一片,肉片被炸的酥脆硬挺,一口咬下,碎渣洒落在餐盘上,伴随嘴里嘎啦嘎啦的声音,何汀眼睛张得老大。 待完全咽下,才不可思议地问何宁,“麂子肉如何可得此般口感?干炸定会失水,可细嚼这肉片却仍有肉汁在内,若鲜肉入油,怎得这样酥脆?” 何宁对何汀一口就尝出肉片是麂子肉,感到很欣慰,没有很快回答她,而是面朝何禾,“禾儿不是不喜吃槐花吗?这肉片虽有花味,却是肉制的,尝尝如何?” 文熙瑶听到,夹了一片放在碗里,轻轻掰下一小块,用手捏着送到何禾嘴里。 何禾只咬了两口,就咽进肚子里,被槐花味道折腾好几天,这口肉味的槐花,反而有些爱吃。 “麂子肉精壮,炸透干柴,如今这样虽好,但仍不如牛羊之肉。”何汀又吃下一块,说到。 何宁笑着摸了摸何禾的头,对何汀说,“可知这麂子肉与你可有渊源?” “渊源,我与这肉有何渊源?” “今晨光禄寺内来了一年轻人,是尚膳监派来取肉的,身长足有六尺,孔武有力,取的正是一整只麂子……”何宁忍住笑,悠悠地一边说,一边看何汀的脸。 何汀听到尚膳监的时候就有预感,听到身长六尺、孔武有力的年轻人,联想到在嘴里还留着的槐蜜肉脯余味,脸一下羞得通红。 “听何一说起此事,光禄寺中又无槐花,只得由他忙活一早,四处收集,中午才制得了这‘槐蜜’,虽说是蜜却与花蜜毫不相干,只是花汁和糖,反复熬煮之下,形成的浓稠。” “麂子肉浸在这浓稠中,几个时辰后,取出洗尽晾干,先烤再蒸,最后入油锅炸,槐花味道虽浓,吃入嘴中却是肉香浓郁。”何汀脸还红着,但依然接着父亲的话,说完槐蜜肉脯的做法。 “那日既结识韩道济,又与他有约,为何这几日不请他来家中坐坐?” “有约虽有约,却不知他家住何处,只能静候。”何汀脸上直发烫。 何宁本想既然心有所属,所属这人和自己在合宴上有有过一面之缘,直说出来,当面聊聊也无妨;又想何汀这并不是扭捏,而是顾虑到不知韩道济婚否,自己的双亲平日也在张罗相亲,或许另有安排,因而虽然有所期待,但也不强求。 想来想去,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看向苏氏,苏氏想了想说,“若下次老爷与这位韩道济公子相见,与他定下日子来宅中一叙。可好?” 苏氏用肯定的眼神看了看何宁,又看向脸上尚为褪去红晕的大女儿,何汀微微点了点头。 一旁的文熙瑶在偷笑,假装给何禾理了理衣服,瞄了一眼显然有些高兴的何汀。 忙活一天的韩道济也返回家里,韩父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询问这一天的经过。 韩父在隆庆初年,追随时任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魏学曾,在山海关抵御蒙古察哈尔部。结果虽然大胜,韩父在战争中却身负重伤,还是托魏学曾的照顾,如今在兵部之下谋得一个会同馆副使的闲职。有些微薄的收入,勉强能糊口。 韩道济出生之后,韩父放任他成长,但由于自己的经历,一直不许儿子从军。 继承父亲体魄和力气的韩道济,在不能当兵的唯一限制之下,因为食量巨大,习惯在各家各处蹭吃,偶然得知学厨,管饭还管饱,才进饭馆当上一名学徒。 就这么一路阴差阳错地混进了城里的一家老字号馆子——宝膳阁,凭借积攒下的手艺,做了助厨。后来这宝膳阁说是原主人要把旧的馆子翻修、改名,一时无处可去,又不能一直待在家里,正好见到尚膳监在民间招厨子,脑子一热就去了,结果试了两道菜,人家一打听是原来宝膳阁出来的,直接就要了。 二十几岁的韩道济就这么成了一名宫里的御厨,开始干的也都是洗菜、摘菜、打荷的杂活儿,慢慢地替当值的主厨做过几次菜,宫里头传来好评了,这才成了一个能站在灶台边颠勺儿的助理御厨。 山海合宴之中和之后的事,就不必赘述了,完全是抓住一次机会,从此改变人生走向的实例。 韩父的制约,成功地让韩道济没有因此一顿合宴就飘飘然,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儿子切勿因一时得意,失了格局。 韩道济深以为然,所以和自己的父亲也是无话不谈。 之间当然会提到另一件人生大事,也说到了何宅大小姐何汀。 在韩父的经历里,为国抛头颅、洒热血,这是为民、为兵的仁义道德;在宫中当御厨,是为人、为臣的职责所在。 而光禄寺在他眼里就不像个东西了,一年总共就有十好几天节假,宫里也不是天天有人生辰、寿辰,更何况尚膳监就在宫中,揽去了一大堆事情,哪里处处用得着光禄寺。 当年参军时吃过一次犒赏三军的大宴,除了酒能下肚,那大块的白煮猪羊,不沾点辛辣调料,简直无法下咽。 成为兵部会同馆副使后,关于光禄寺的传闻就更多了,又是养着三千多御厨,每年支俸禄好几万两。那年皇次女降生,万岁从光禄寺拿了几万两银子,几年后皇三子降生,又拿了几万两,这衙门到底是个做饭的还是另一个太仓? 这些荒唐之事经历得多了,听得多了,自然就对整个光禄寺有非常不好的印象。 所以当韩道济说出何汀是光禄寺卿何宁的长女之时,韩父硬撑着伤腿都要站起来骂,“糊涂!那种荒唐衙门管事的人家里的千金,是你能求得的吗?!” 第枠二章 玉灰之禄 “有钱能使鬼推磨,一分钱钞一分货,若有说谎负心时,难免天灾与人祸。” 万历十四年有位冒险上疏请皇帝立储的大臣,最后被贬为吏部行人司司正,“荣归故里”,这人叫沈璟,上面这句话,就是他写在一部作品里的。 他比王易朗幸运得多,只是被贬。两年后又回到京师,做了光禄寺丞,那年的何宁正好是光禄寺少卿,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后来沈璟辞官回家,花了三十年潜心研究词曲,与人切磋曲学,成了戏曲家、曲论家。 沈璟这位先生给金靓姗留下的印象是:人这一辈子,方向不对,越努力,越尴尬。若他早从事戏曲,想必到了现代,知名度要比此时高得多。 吴秉通送的那半块拇指大小的龙涎香,梁秀殳已经让工匠和其它香料制成香块,放在翊坤宫用了,鎏金香盒和绸布袋子都送给了瑛儿。 那日他眼里郑皇贵妃的表情已经很明显地表露了她的本意,所以看见瑛儿把白天的胭脂膏压入鎏金香盒里的时候,金靓姗全当没看见。 又有意无意地问梁秀殳,“你是后宫内臣,今早那吴员外郎是刑部外官,你们如何得以认识?” 梁秀殳明知郑皇贵妃醉翁之意不在酒,还是按部就班,甚至比以往更加恭敬地回答她,“娘娘有心留意这些,小奴说起来,与吴员外郎还是远亲。” 金靓姗见这样不能把他的话诈出来,也不再追问,叫瑛儿点起晚上的香,把梁秀殳晾在一边。 自从晕倒之后,只要多休息一天,精力就会强过之前很多,所以真要说自己身体变差完全是皇帝气的,也很片面。 但没有皇帝在翊坤宫晃荡,自己的精神确实轻松不少。 “这香味怎么与平时不同?”金靓姗望着青烟从刚盖上盖子的香炉上飘出来,出神。 却没注意瑛儿已经从殿内走出去了,只有梁秀殳低着头在一旁站着,“回娘娘,这是要工匠新制的香,叫‘玉灰’。” “‘玉灰’,二字何解?”金靓姗留意到一旁站的是梁秀殳。 “工匠制香似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改了几味常用的香药,”梁秀殳抬眼看了看郑皇贵妃,“还另外增了一味。” 金靓姗明知故问,“噢?此味与先前拙贝罗香多有相似,想必是改了分量。可是这股甜味……”她嘴角挑起,分明是“给你机会说,可别错过了”的意思。 “是龙涎香,今早吴秉通送来的那小块龙涎香,小奴擅自收下,将其制成此‘玉灰’,香体本为之前的‘玉燧’,龙涎香加入后,香色显得灰白,故取‘玉灰’之名。” 金靓姗见目的达到,见好就收,坐得自由了一些,翘起二郎腿,“说说吧,吴秉通晨间之行所为何事?” 梁秀殳一直在等这一刻,真到眼前了,反而不赶着说,“无事,无事,只为给娘娘送香。娘娘认为这‘玉灰’可合意?若合意,小奴再让吴秉通单独为娘娘送来些龙涎香就是。” “别跟我绕弯子了,有事便说,我这一刻想知道,下一刻可就不一定了。”金靓姗本来想说无功不受禄,又一琢磨,现在已经知道禄是什么,就看看功好不好办。 梁秀殳细想一番才开口,“小奴与吴秉通五岁就相识,这许多年来,未求小奴助他做任何事,只是谁家都有儿女,若非为儿女,此次他也定不会上宫中叨扰娘娘。” “那此次是因儿,还是因女,或两者都有?”金靓姗换了一个听故事的心态。 “吴家长子倒是省心,如今早已成家,自立门户,备考进士。”有一句答半句,这是一个和身在尊位的人沟通的技巧。 “所以是为女儿了?”金靓姗心里已经猜到八九分,但还是要梁秀殳自己提出来,“想要入宫为女官?这些事,你身为主事和瑛儿商量着安排就是。” “若有女官可做,尚好。可此女心中仰慕的是皇贵妃娘娘这般的人物。” “如我这般?”金靓姗冷笑一声,不是因为吴家之女想要进宫为妃,而是为这些上赶着进宫的人,都不知道为妃意味着什么。 梁秀殳这一次误会了意思,慌忙改口,“并非要成为娘娘,而是想要进宫补此次九嫔之缺。” 金靓姗病中,九嫔补缺的事才定下来。但这时提到九嫔,她联想到王荣妃,忽然眼眶发热,假装疲倦地挡了挡眼睛。 “九嫔补缺为何事,我怎不知?”她吸了吸鼻子,控制了一下鼻音。 梁秀殳反应过来定下九嫔补缺时,郑皇贵妃正在病中,于是把选秀女前后之事又说了一遍。 金靓姗沉默片刻,“王荣妃选九嫔之时,定为何嫔?” 梁秀殳收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蓦地一愣,“……回娘娘,已薨的荣妃身前是‘九嫔’安嫔。” “安嫔……却无平安……”金靓姗喃喃地说了这么一句,“如今吴家之女,是何名?” “回娘娘,五莲,此次欲入宫参选九嫔的吴家之女叫吴五莲。” “好一个名字,竟有两‘无’字。”金靓姗想到王荣妃的结局,心里好像自动默念起“祸福两知”四个字,“就由她去吧。” 梁秀殳看到过去这会儿的郑皇贵妃,仿佛见到另外一个人,“那娘娘这是同意了?” “九嫔一事又不是由我一人决定,尚且入宫也是祸福两知,到时能帮到何处就帮到何处吧。” “得了娘娘这句话,吴秉通定能安心许多,小的在此替他先谢过娘娘……至于这‘玉灰’……”功的部分已经说完,禄的部分又回来了。 金靓姗想着无功不受禄,但既然答应要出功,自然禄也不能完全不谈,“暂且用多少,拿多少吧,万一补不上这缺,我又如何能将剩余的龙涎香向外退回呢?” “娘娘英明,小的就不耽误娘娘养神,先行退下了。”梁秀殳心里想着尽快把郑皇贵妃答应协助吴五莲补缺九嫔一事,告诉吴秉通,以报多年前求他冒险为自己修改卷宗之恩。 第枠三章 五莲情迷 吴秉通从梁秀殳处,得知郑皇贵妃答应帮助吴五莲选九嫔一事后,全然没有当时称家中有一块四斤有余的龙涎香时的自豪,反而双手合十,朝天直呼娘娘千岁。 还朝一旁冷冷看着他的女儿吴五莲兴奋地大呼小叫,吴家夫人也高兴地直搓手。 吴五莲对待婚姻之事的态度与何汀有些相似之处,见过几个媒人,也从她们处得知一些公子的信息,有家世显赫的,也有才华出众的,但在吴五莲的想法中,未曾谋面,更未恳谈,如何能直接谈嫁娶。 所以一贯采取回绝的方式,有时甚至会因为媒人对男方家族、家境、能力的大肆渲染,横眉立目,愤而离席,这样的行为被吴秉通形容为“天生娇养,跋扈异常”。 但其实放在现代来看,就是一位有些脾气、不很礼貌但完全忠实于自己的女性。 不过放在就算是相对开放的明朝,这样的行为重复多次之后,众人都会对吴五莲这样的姑娘敬而远之。 之前也提到过,正常的想法,像吴五莲这样泼辣的姑娘,家里怎么敢往宫里送,若是因为她的脾气出了什么犯上的事,一族受损的可能性也是有的。 但近十年在后宫中受尽恩宠,而众人皆知其性格怪异的郑皇贵妃证明,如今万岁的后宫之中,一切都有可能发生。 这也是吴秉通相信自己的女儿在后宫之中也有出路的另一个原因。 哪怕现在的她为了中午不与早已约好的媒人见面,死活拖住父亲吴秉通的马车,闹着要一起去刑部待一上午。 “要么让媒人别来,要么我也去刑部!”才十五岁的吴五莲已经出落得和大人并无二致,才五月天,最近几年暑热也少见,这位姑娘却已经是绸布抹胸、绸布轻衫外加一袭薄纱了。 也就是吴家承蒙祖荫,财力不错,住的这地儿没什么歹人,不然吴五莲这一身清凉装扮指不定要惹出多少事。 “胡闹!刑部是你一小姑娘家能去得的?”吴秉通作为“一粒沙”,在官场上没有太多办法,在家面对自己的女儿也是束手无策。 “下次您还请换一句新词儿!我前两候哪日没去?”吴五莲把车夫拽下车板,自己坐了上去,披帛和外衫撇在左肩之下。 “小姑奶奶!小姑奶奶!衣衫啊!衣衫啊!”吴秉通忙不迭地跨几步下台阶,伸手就要帮她把衣服拽上去。 “哎,男女授受不亲,别人不伸手,您也别伸手……”吴五莲随意把衣服拽到脖子边,不一会儿又滑下去了。 “我是你爹!”吴秉通声音都急得尖利起来,吴五莲扭过脸不看他。 吴家夫人是个老实人,比较闷,通常这时只能扮演和事佬、受气包的角色,一边对女儿喊着下车,一边想大点声,劝老爷息怒,又怕失了风度。 这时开心的要数路人和车夫,最开心的要数车夫,毕竟路人还需要赶路,车夫不仅可以一睹吴五莲芳容,又能看一出家庭好戏,送完一趟还有钱拿。 “有此好事,给个皇帝也不换!”车夫之所以为车夫,一部分原因是自己的家族历史导致的,另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太容易满足,没有什么上进心。 吴秉通已经恼得七窍生烟,无力再与吴五莲折腾下去,只能无力地摆摆手让她坐进车里去。 吴五莲玉腿一跨,在旁人看来十分不雅地蹭进了车里,吴秉通只觉得脑子一阵眩晕,在车夫看热闹的眼神之下,被家丁搀扶上了车。 “您不知道,我娘给我介绍的都是些什么媒人,上来就问我喜不喜欢孩子,成亲之后有何养育子女的打算;还有直言男方年纪大些,一问下来跟您年纪有的一比……”吴五莲坐上车之后,开始叨叨叨叨地没完。 “信口雌黄,你知我几岁?跟我有的一比,你娘就算得癔症也不会找这样的人家……”吴秉通火急攻心,只想喝水。 “您今年得有四十?哎,我记得您哪年不惑的来着?” 吴秉通一句都不想再跟她纠缠,一时心里想就算有一损俱损的风险,这样的姑娘是要进宫磨炼一番,才会收起棱角。 发火发到胸闷地透不过气,拉开车厢的侧帘向外透透气,吴五莲也有样学样,拉开另一侧的帘子,探出头向外看,不一会儿,叽叽喳喳在车外说着啥。 吴秉通本来不想搭理她,可吴五莲一直说个不停,“行了,行了!头缩回来,再说!” “看那人!好大的力气!背上背的那是什么?”吴五莲把头收回一半,露着半张脸,空了一半小窗给吴秉通。 吴秉通又急又恼,又对自己的女儿毫无办法,“你挪开些,我亲自看。” 吴五莲一听这话,反而老老实实坐回车里,把位置留给父亲,车夫是先见到的那人,一直不敢停下细看,这时听车厢内如此,也就勒住马缓了缓。 “这一路的人,你说哪个?” “背上有东西!好大的力气,在这土路上走,需要多大的力气?”吴五莲属实对父亲没有一丝界限感。 “背上背了一只豚的那个?” “老爷,小的以为,豚岂有这么纤细,必是小鹿、麂子之类的东西。”车夫听吴秉通指麂为猪,实在没忍住,插了一句。 吴五莲在车里大笑不止,吴秉通没脾气,自言自语,又转向问车夫,“那人身长得有六尺,背着头鹿。哎,方才路过附近可是光禄寺?” “正是,老爷。” “那必是光禄寺的御厨了,也怪,好好地背头鹿做什么。” “有那般体格,何须用车马?”吴五莲叹了口气,“长得好似还怪年轻。” 吴秉通把话听进去了,一边打探,“怎么,吾家小女喜这一号人?” “为老不尊!”吴五莲再一次把头扭向一边,不一会儿又转回来,“若要论合适,有这般体格的人在身边,可以无需担心性命;若真是位御厨,又得以料理,加之刚才的样貌……” 吴秉通感兴趣,把耳朵凑过去听。 “属实比爹这样的干巴糟老头子要好上万倍!”吴五莲想到刚才那人背肉的样子,两颊一红。 第枠四章 与圣换筹 把七公主接到坤宁宫,是皇帝不经意间提出来的,可若坤宁宫但凡有一点犹豫,他也不会完全不经过郑皇贵妃的同意,就做出这个决定。 这个决定的来源皆只因为皇后的一句话——“七公主由臣妾照顾,万岁也可不用日日在翊坤宫偏殿陋居了。” 皇帝的脑子里认为,按常理,翊坤宫偏殿也是翊坤宫,如何算得是陋居。皇后这言下之意还不够明白,那定是“既让七公主来到这坤宁宫,郑皇贵妃怎么样,您也无需顾虑了。” 尤其在得知郑皇贵妃生病晕倒后,李太后对七公主移居一事,投下的赞成票更是刺激了皇帝第一时间就要梁秀殳开始着手准备。 压抑、不自由久了,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重获自由,那一刻的皇帝就是这么想的。 但这一刻面对平静要求七公主住回翊坤宫的郑皇贵妃,他再一次感觉到久违的压抑感,可内心又并非排斥这种压抑感,因为过去这么多天,重温这样的感受还是头一回。 精神恢复八九成的郑皇贵妃满面红光,“玉灰”燃了几日,龙涎香在醒脑增益方面,似乎确有效果。 正是因为如此,金靓姗才迫不及待希望小鱼尾能住回翊坤宫,毕竟吴秉通那儿献的龙涎香,也不是平白无故送来的,知道原因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皇帝。 皇帝此一刻除了感觉些许压抑之外,想的只有两件事,一是有段日子没进翊坤宫了,二是一扫憔悴神色的郑皇贵妃格外动人。 金靓姗发觉皇帝明显有些不自然,却又满面桃花,心里多少有些厌恶,但为了小鱼尾回翊坤宫的事能顺利,还是要挤出笑容,尽量迎合皇帝。 有些事就是这么尴尬,明明是来谈交易,结果有一方在动感情。 这种时刻,就连端杯喝茶都显得小心翼翼,稍稍发出点声响,两人一对视又无话。 金靓姗想了半天措辞,又说了一遍,“臣妾如今已康复,万岁何时肯让七公主回翊坤宫里住?” 郑皇贵妃星眸微转,皓齿内鲜,让皇帝看了个心神荡漾。 把七公主接回翊坤宫和送去坤宁宫,对皇帝而言并无区别,只是他试图在其中挖掘到一些对自己有益的东西,至少在翊坤宫内,他目前最想要的就是郑皇贵妃。 恰好,金靓姗一直在回避的也正是此事,很早之前就提过,因为得知皇帝的本性,面对满坐着已是极限,肌肤相亲绝不可能。 只能以退为进,“万岁,听闻此次选秀女的吉日已定?” “正是,初选定在五月二十七日,由下面的人去操办,中选入宫,还有一轮内监和稳婆,朕和户部、吏部、礼部,终选册封时再去,不迟。” 皇帝看了一眼波澜不惊的郑皇贵妃,又想了想甄选补缺九嫔,“终选那日,与我同去否?” “万岁如此在意臣妾,自然是要去的。”金靓姗的底线就是,只要不聊到侍寝,其它一切好说。哪管之前因为选秀女还闹过别扭的事。 补选九嫔是后宫的大事,但联想到之前遭遇到的态度,皇帝对今天面前这位郑皇贵妃有些意外,“甚好,甚好,如此太后、皇后、皇贵妃,那日重要人等都到齐了。” 皇帝想着,既然这般轻松就答应了一件事,那自己想的另一件事…… 他起身,坐得离郑皇贵妃近了些,已经能闻见她身上非甜非腻的梨花味道,又夹杂了些过去这段日子因为服药沾上的微妙药感,皇帝轻轻抽吸,欲罢不能。 金靓姗下意识地要躲开,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身体借着喝茶向一侧倾斜,突然急中生智。 “此次九嫔补选,所用的银两可还是从太仓出?” 说到钱,皇帝一下就坐正了,“太仓自然是太仓,可如今才至五月,内外征战,四处赈灾,前后就已支出四十余万两,前不久户部还因为这事,一众人一起,参了兵部一本,顺带揶揄了朕。” “参兵部?为何?若无兵部内外御敌,岂容得……”金靓姗把“在后宫内选秀女”咽回肚子,“岂容得其它各部过安生日子。” “魏尚书如今已年迈,就任由他们欺负吧,朕高低已把定夺之权交于他个人,无甚可辩驳的。”皇帝眼前出现群臣的脸,发出一声感慨。 “那选秀女之事,银两从何而来?” “户部尚书想出一个好主意,想必你也听过。” “广收商贾、朝臣之女?”金靓姗想起来吴秉通来的那天,梁秀殳对自己说过的话。 “如此一来,太仓划拨的银两,再加上光禄寺拿出一些,总归够用。”皇帝提到钱的时候,总是格外专注,“只是……” 金靓姗注意到如今的话题已经完全不在侍寝上,心中长吁一口气,乘胜追击,“只是何事?万岁与我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皇帝坚定地点了点头,“只是据工部所传,百十名秀女若入宫,如今的储秀宫中、西两厅仍未翻修,还不堪住,虽说翻修所需不多,也有数千两。户部言,若多此数千两,只能从下月边陲的军费中扣减,朝中又要开始争吵……” 金靓姗在翊坤宫中,听议朝事已多时,深知皇帝除了真的动怒,利用职权或杀或贬,平日对这群朝臣的悠悠之口几乎是束手无策。 真的放任不管,事儿也不做,就光吵嘴,到最后又拿同样的事来烦内阁,内阁——自然又来烦大印在手的皇帝。 “储秀宫修葺所需银两,可有详细数目?”金靓姗想到既然皇帝主动把头先的气氛从热烈带入了低潮,自己表个态,支援一把未尝不可,横竖翊坤宫多的就是银子。 “这一项都在户部、工部的账内,朕一时不知。” 金靓姗还想再问,转念一想自己已经恢复,把户部叫来便是,工部那几个闷葫芦就不必了,无论说什么也得不到像样的回应。 更何况,小鱼尾回翊坤宫的事情正好没有筹码,身体和钱,金靓姗选了钱。不出意外的话,之后遇到需要筹码的情况,次次都选钱。 第枠五章 鱼尾回转 皇后乐于照顾七公主的原因除了想用这襁褓之中的婴孩儿牵制翊坤宫,还有照顾万岁的情绪,包括遵照李太后的旨意,还有一个原因。 虽然无法表露出来,但这一点几乎是她能容下七公主最重要的理由:七公主长得讨喜,也太值得同情。 万历六年与万岁大婚时,张首辅率领朝臣,对两人当时年纪过小向两宫太后上书,建议再延迟一些成婚,这件事给皇后带来了不小的心理负担。 日后反思过去的时候,皇后常常觉得如今自己有些唯唯诺诺的性格,和当时受到的诸多阻力是分不开的。 尤其在得知张居正是为了彰显自己在朝中的权威才有意做此举动之后,自己对他人更是不敢随意信任。 执掌后宫十余年,上有太后,下有妃嫔、宫女。万岁尚能在国本之争中甩手不再上朝议政,但后宫不可一日不运转,反倒因为万岁开始深居后宫,平添许多事务。 有些事,该见的,不该见的,都见了,对他人的信任也随之一落千丈。 郑皇贵妃晚于自己四年入宫,皇后是看着她从秀女开始,成为淑嫔,成为德妃,成为贵妃,成为皇贵妃,而这一路,也仅仅用了四年时间。 正好是万岁沉溺于后宫的四年,皇后没有为失去什么陪伴而觉得委屈,她早就失去了信任人的能力,这些人其中就包括万岁。 相敬如宾可以装出来,相濡以沫不能,由他去吧,自己好歹还有一位长公主陪着。 对于长公主,皇后还是心存愧疚的,这也是她现在带着怜惜之心看待七公主的原因之一。 大婚之后的第三年有了长公主,若说是喜诞,毕竟她是万岁的第一个孩子,宠自然是得宠的,但又怎么比得过当时正摩拳擦掌,准备日上中天的淑嫔。 淑嫔在想尽办法争宠,其他妃嫔在与淑嫔争斗,皇后自己在她们之中斡旋,还要处理后宫的琐事,又有什么真正的时间去照顾自己的女儿。 在万岁眼里,长公主也不过只是一个孩子而已,自己抽空过来坤宁宫,哄一哄;过生辰,摆一摆宴席,重重赏一笔,以示庆贺,足矣。 长公主渐渐长大之后,万岁在意的孩子也多了几个,对长公主就只剩下生日的赏赐和节假的几声问候,见面时间少之又少。 人是不可深信的,是需要提防,是会随着时间拉开距离的,皇后总在心里对长公主说,但不想这么早就直白地告诉她这些残酷的道理。 好在自己并未对长公主说出这些话,才能保证如今十一岁的她,心无杂念,一意为善。 但才出生不久的七公主的境遇与长公主必将不同,她的母亲在后宫之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又有深得万岁喜爱的皇三子在身边。 七公主前后几个不幸夭折的兄弟姊妹,哪个不曾备受爱护,最终却没能长成。 皇后一直有个奇怪却能自洽的想法,郑皇贵妃并没有像在意自己那般在意自己的孩子。 若非如此,怎得才夭折一个,第三年又很快育出一个? 早在她出生前,后宫妃嫔前去翊坤宫之时,皇后特意想尽办法嘱咐郑皇贵妃要保重身子,一保证腹中胎儿的健康,若不是长公主不喜郑皇贵妃,一直闹着要走,她是想留下来好好再叮嘱郑皇贵妃一番的。 而后又是王荣妃薨了,妃嫔人人自怜,唯独郑皇贵妃的翊坤宫一如往日,皇后一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再与她交谈。 所以皇后在得知皇七女——也就是七公主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认为这个婴孩儿如果得不到相当照顾,命必将很难长久。 接着发生的事让她更加担心,郑皇贵妃和万岁之间显然出现间隙,惊闻翊坤宫出事,之后又是咸福宫连续几日的血案。 之后翊坤宫偏殿和起居注里新登记的那些昭仪、贵人、选侍,在皇后眼里,全都是影响七公主成长的不利因素。 果然在山海合宴前后,就一直听说七公主生了日夜啼哭、浑身青紫的病症。自己在坤宁宫干着急也无法,得空召来太医让他们好生诊治。 过了几日,却听到郑皇贵妃也在翊坤宫昏倒过去,这下七公主必然更是无人照料。 就在她为七公主担心不已之时,万岁主动提出要让七公主移住翊坤宫。皇后先是觉得欣喜,之后又觉得莫名。 即使郑皇贵妃染恙,听说也只是气血不足、长期缺眠,何苦要大费周章弄此一出。 在交谈中才得知,万岁与郑皇贵妃之间的间隙,似乎已经到了相互交易的地步。 在皇后理解的万岁话中,过去近一年的时间,郑皇贵妃几处与他冲突,自己却一味忍让。如今正好有这么一个机会,可以告诉她,上位之威不可撼动,也全然不顾这是在趁病中的郑皇贵妃之危。 谁承想万岁不过是在犹豫该不该把七公主移入翊坤宫。 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皇后,也以为自己对那般自尊心过剩的万岁早已了然于胸,所以曲解了皇帝的用意。 两人相互误会,彼此揣摩。所幸最后结果对三人都是好的,万岁有了自由,皇后有了照顾一直挂念之人的机会,七公主有了喘息时间。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又是这么小而可爱的孩子,现在万岁和当时突然要翊坤宫把七公主送来一样,现在又要把七公主接走,心里自然有些不舍。 “梁主事,这时说要把七公主接回翊坤宫,定的是哪一日啊?” “还未定下,只是万岁与娘娘如此定下,具体日子,小的仍未可知。”梁秀殳是被郑皇贵妃私底下差遣来的,根本没有经过任何的口头允诺。 金靓姗也没有和皇帝敲定最后的筹码——储秀宫的修缮金额,担心中途生变,就先遣了梁秀殳来放放口风。 在梁秀殳走后,皇后独自坐在特意要御用监新打给七公主的楠木小床边,哼起很早之前给长公主哼过的童谣调子,不知怎么的,眼泪滑了下来。 第枠六章 茶钱一碗 吴五莲与何汀在追求自由方面极度相似,但在自我表达上,何汀内敛,容易想得多。 何汀在面对与韩道济相关的问题时,显得纤细而被动。 吴五莲则不同,自从那日和父亲吴秉通坐在车里看见扛着两片麂子、大步流星地离开光禄寺的韩道济之后,她干脆就在往返于光禄寺和尚膳监的路上,守了整整几日。 有趣的部分在于,韩道济在这几日几乎天天都被尚膳监派出来跑外勤。 一个巧字就出在这,本来光禄寺和尚膳监之间的交流就是礼尚往来,你取一回,我送一回。 但眼瞅着就是备选秀女的节骨眼,光禄寺要提前一两月开始定货、准备、采买。 边陲战事节节取胜,兵部也在预先向光禄寺报备了大军的犒赏宴,加上零散的节日、诞辰、寿辰,光禄寺上上下下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空给尚膳监送一回。 由此,韩道济就成了频繁往返于尚膳监和光禄寺之人。 连续三日,他都觉得奇怪,以往偶尔歇一脚的路边茶铺,此三日在不同的时间,都能见到同一位姑娘,衣着清凉,容貌靓丽。 穿着打扮容貌身形都与这简陋的茶铺格格不入,却能与茶摊老板和来往搭讪的路人相谈甚欢。 如此行为哪怕看似轻浮,也难掩姑娘身上的丝丝贵气。 而且他还有一件事不敢确定,就是这姑娘好像总是一边若有若无地聊着闲天儿,一边眼神飘忽不定地看向自己。 更有甚者,这姑娘有意无意地会起身靠近自己,随意打量一番,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开,留下周围一圈幽幽的玉兰花香。 终于这一日,韩道济要了一碗碎末子茶解渴,这位姑娘却从店家手里把茶碗接了过来,递给他还眼含秋水地望了他一眼。 这一回韩道济说什么也不能再装作什么也不知了,直问,“姑娘,是否与在下在何处认得?” “何处,不认得。此处,见过。”吴五莲替他把茶碗往木板茶桌中央推了推,有意走到几步外的另一张桌子边坐下,直直地看着他。 韩道济一时间摸不清头脑,也直直地盯着这位奇怪的小姐,察觉有些失礼,才端起只剩了个底的茶碗喝了一口,想掩饰尴尬,却没想到被碗底的茶末子呛了一口,不仅尴尬,而且狼狈。 吴五莲用帕子挡住嘴,遮住自己的笑,结果看见喷了自己一身的韩道济,一下笑开了,直笑得花枝乱颤,轻薄衣服之中的内里若隐若现。 韩道济扭过头,拿上刚在光禄寺取的几味香料、一袋燕窝和两块难得的驼峰,准备离开。 却听到身后的吴五莲大叫起来,“嘿这人,喝茶不给钱!” 声线柔润,却异常清晰,直插入路过每个人的耳膜之中。 路人纷纷侧目,看向韩道济像活招牌一般的魁梧身躯,加之身上带着的东西,根本无处可藏。 因为体型健硕,又一脸严肃,众人都不敢近身,静止在原地,盯着韩道济。 他慢慢放下东西,“哎——不过是走得急,一时忘了付钱,这位姑娘何须这样言语。” “店家,把钱放在这桌上,走得急,一时忘了付钱,深感愧疚,多与你二文。”说着就从衣襟内夹中掏出三个铜板放在桌上。 “多给二文?!本姑娘亲手端于你的一碗茶就值三文钱?”吴五莲戏瘾上来挡都挡不住。 “这茶原本就只一文钱一碗,如今多给了二文,皆因遗忘付钱,有愧于店家。敢问,姑娘所言亲自端于我的茶与店家端于我的茶有何分别?”韩道济装傻充楞的本事没有,较真儿的劲儿浑身都是。 “什么店家、姑娘,本姑娘就是店家!这茶铺,三日前我就盘下,前两日开张,算来往贵客便宜价,一文一碗。从今日一早起,恢复原价,茶五文一碗……”吴五莲站起来,理好衣服挺起胸,一双尖形上翘的凤头鞋包裹的脚得意地颠着。 “五文一碗?东街的西湖藕粉才三文,加了枣泥的百合粥也才五文,还能续一次!” “我说完了吗?这是茶的价,另外若是本姑娘亲自端来的茶,一律三两银子一碗!”吴五莲边吆喝着,路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越聚越多。 韩道济原想遇见这么个主儿,自认倒霉,再拿两文钱走人,现在要三两银子,比自己一个月的酬劳还要高处许多,自然内心异常,但见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也不能强行脱身。 另一方面确实赶着要回尚膳监准备,只能以退为进。 “这位姑……店家,在下实在有要事赶忙去做,身边实在没有现钱,一时也凑不出三两银子,你看可否约定一个时间,我忙完了,筹好钱,再交于你。”韩道济的身边已经被凑近看热闹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还随着咄咄逼人的吴五莲起哄。 吴五莲个子普通,已经被围观的人隔在外边,只好踩上凳子又踩上桌子,居高临下对韩道济喊,“若你诓我,当如何?” “我乃宫中尚膳监御厨,韩道济。如若欺瞒姑娘,大可告上监内,管束于我。姑娘先放我回去准备午膳,待今日晚膳后,定将钱交于你。”韩道济的脚下已经开始踮起来,似乎一等吴五莲答复,说话就准备要走。 “钱不钱的无妨,但你必须得来,我在此今日只待你到酉正,你若不来,我便去报官。”吴五莲站在桌上,叉着腰显得有些盛气凌人。 “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在下一定赶到,多谢姑娘!”这句“多谢姑娘”说完,他自己感到些许违和,但回尚膳监要紧,胡乱抱拳,转身挤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吴五莲直到看不见韩道济的身影,才从桌上下来,扔给茶铺一锭银子,“若此人早于酉正前来,快步跑到街头吴家告知于我,你若不告,高低砸了你的铺子!” 茶铺老板双手捧着这锭银子,唯唯诺诺,朝吴五莲拜佛似地答应下来。 第枠七章 一碗三两 茶铺老板没有等到敲开吴家大门的机会,吴五莲自己等不住,吃罢午饭就早早去茶铺坐着。 一下午没发生其它特别的事情,倒是因为她在那儿坐着,茶铺生意好了不少,当然,所有来喝茶的人都不是为了喝一碗茶。 一般时候,太阳还没西斜,茶铺就要收了,路人匆匆回家吃饭,商铺也陆续关门。 吴五莲一直坐着,茶铺老板收了那一锭银子,只好陪着等。直等到自己明明是个卖茶的,却要到一旁的布料铺要一碗水解渴的时候,远处的夕阳余晖之中,走来一个人影。 茶铺老板比吴五莲更激动,主动跑去迎,结果等来的却是吴家家丁。 家丁提溜了一个两层食盒,战战兢兢地走近自家小姐。 本来还在随茶铺老板赶去迎的脚步,以为是韩道济,伸头朝家丁来的方向努力张望。见到家丁走过来,白了一眼,“为何是你?” “夫人叫小的来,给小姐送晚膳……”家丁举起食盒,弓着腰,几乎在用它挡住自己的脸。 “离那么远做什么!我又不吃人!”吴五莲怒斥一句,家丁手一抖,险些颠了手里的食盒。 吴五莲气不打一处来,“拿来!正好饿了!” 家丁小心翼翼地把食盒摆在桌子上打开,茶铺老板往食盒里瞄着眼看,之中是一碟烫青菜心,一碗芙蓉蛋花羹,还有一碟认不得的炸物,小指一半大小,一小条一小条的,似乎是小虾,又似乎是小鱼,另一层是一碗高度未至碗边的米饭、一个手大的茶壶和一个茶杯。 吴五莲看到餐食,从食盒侧面抽出筷子,拿起放在蛋花羹里的勺,鼻子里呼出一口长气。 家丁站在一旁,正犹豫是待着还是退一步。 “还愣在这干嘛?家里头无事可做?”吴五莲用筷子扒拉了一下碗里的饭粒。 “夫、夫人要我带句话给您……”家丁往后挪了挪,低头抬眼看着她。 吴五莲停下手中的筷子,看着他,家丁的眼睛直勾勾的,左右都不敢挪动。 “盯着我干嘛!说呀!” 家丁一步一步已经挪到桌子的另一侧,才敢说话,“小的、小的从夫人处带话……夫人要小姐您,用完饭早些回去。” 吴五莲“嗯”了一声,继续拨弄碗里的米饭,见家丁还留在原地不走。 “又怎么?”她像被磨没了脾气一样,有气无力地问家丁。 “夫人还说,若是您一时半会儿不走,让我等您吃完,把碗筷和食盒收拾回去。” 家丁话音刚落,吴五莲的指甲都快要把筷子蒯出印记,用力舀了两勺芙蓉蛋花羹放在碗里,筷子啪嗒啪嗒把米饭和蛋花羹送进嘴里,吸溜着。 一下呛着,来不及用手帕挡住,场面非常狼藉。 家丁一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一旁用休息帮忙清理。 这时茶铺老板的一声“哎”,伴随着沉重的跑步声和扬起的尘土,低头整理自己衣服的吴五莲还听见有节奏的粗重喘息声,抬头一看,正是自己苦等半日才匆匆跑来的韩道济。 韩道济屏住大口喘气,瞥了一眼桌面上的饭粒,“这茶摊,原真是你的。” 他把吴五莲在茶摊上吃饭的场景误认作常态,正好又借说话掩盖匆忙跑来、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 吴五莲才是真正慌忙掩盖窘境的那一位,她向前一步挡住桌子,捋了捋头发,“你怎么才来?再晚半刻,我就走了。” 说完这句,茶铺老板和家丁同时睁大了眼。 “原是要早些来的,来的路上遇上些事,这才耽搁了。”韩道济说着从怀里一个明显不像是自己所有物的绒布袋子里,拿出三块碎银子,放在吴五莲一旁的桌角,“这是三两,姑娘收好。” 她看了一眼银子,又看向韩道济,“一早就只有几个铜板,这会儿三两银子说掏就掏,这位小哥儿,做的什么营生,来钱如此之快?” 韩道济眉角划过一颗汗珠,本来想反驳钱怎么来和吴五莲无关的,但转念一想,以后未必有谋面机会,直说无妨。 “我出身贫寒,一月也不过二两银子,今早原是我有错在先,也不想因此生什么事端,于是借来这三两还于姑娘,至此两清。” 吴五莲内心被这个傻楞大个儿的耿直逗乐,经过一早的事就知道这人耿直,却没想到能耿直至此,这时更是对韩道济暗生情愫。 “姑娘且收下,咱俩两清。”韩道济一只大手盖住银子,向吴五莲推过去,一眼瞥见桌上那一碟炸物,又看了两眼没说什么,收回打算离开。 吴五莲看到韩道济正要走,眼睛滴溜溜转了转,心生一计。 她把三块碎银子收好,妥帖地放在自己的手包中,坐回原位,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条炸鱼,正要往嘴里送。 韩道济注视着她,又很快移开目光。 吴五莲对自己刚才的心生一计更加确定,直接把鱼送入嘴中,才咬下一口。 韩道济的“不可不可”与吴五莲的“哎呀”异口同声,那炸好的小鱼入嘴之后,一头竟像是细针一般,扎在吴五莲嘴中。 她忙不迭地把嘴里剩下的鱼吐出来,细细用舌头检查口中微小的破损。 韩道济叹了口气,“此乃此时南方江中的针鱼,你家庖厨定是把它当做春鱼料理了。” 吴五莲一眼扫向家丁,家丁还没来得及反应,“老爷、夫人也吃了此菜?”吴五莲问。 “老爷、夫人并无,今日宅中来了一位杭州府的老爷,带了些此物,说是这两月的时令水产,夫人才安排后厨做鱼小姐吃。炸制的时候,小的就在一旁等候。” 吴五莲怕家中父母也遇到口中被扎的状况,这才放心,又瞥了眼韩道济,“韩公子既然知道,为何不早告知于我。” “失礼,失礼,原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韩道济抱拳拱手,面带歉意,又看到吴五莲不住地揉脸,缓解刚才被扎的痛楚。 “这鱼此般锋利,如何吃得?怎会有人把此物送来?!”吴五莲目不转睛地看着韩道济,嘴里嘟哝着。 第枠八章 三两四时 一早的茶馆闹剧有了结果,韩道济马不停蹄地跑回尚膳监。 刚走进监内的院子,竟然看到光禄寺卿何宁和尚膳监方备严站在院中,商量着什么。 而韩道济自己与两人擦肩而过,荤局当值正骂骂咧咧嫌他回来的慢,声音大到连院内的二人都纷纷看向荤局,当值这才发现何卿与方监此时在院子里,连忙道歉。 韩道济回到荤局开始做自己的事,一顿忙碌过后,终于有些时间走出膳房到院子里喘口气。 他在院中伸展身体,此时的何宁和方备严正坐在尚膳监管理的房中饮茶,闲谈。 何宁看见,和面对着的方备严说了两句。方备严隔着竹帘招呼韩道济进屋说话。 他走进尚膳监管理的房中,显得有些拘谨,向何宁行礼,问过好,方备严招呼他坐下。 “韩御厨,近日常在光禄寺见你,总是一副来去匆匆的神色。”何宁借过方备严手中递来的茶,抬手谢过,说。 “何卿说的是,道济只是尽快完成监内所赋嘱托罢了。”韩道济手足无措,站得笔直。 “道济,你为何如此拘谨?且在一旁坐下。”方备严看了看何宁,又看了看韩道济,手比划着让他坐下。 他靠着竹帘坐下,也从方监手中接过一杯茶,嘬了两口,入口清香舒凉,不知是何茶。 “今日我正好来尚膳监与方监谈事,来的路上正见到你在一茶铺被人围住,不知因何啊?”何宁那时正好乘车从茶铺一旁路过,远远就看到这大高个子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一个年纪看去半大不大的姑娘叫叫嚷嚷,站在一张桌上对着人群指手画脚。 “……一件琐事,不足挂齿,此刻已了了。”韩道济攥紧手里的茶杯。 “甚好,甚好,”何宁看着他一脸不自在,担心是不是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事情,“方才我与方监说到一月后的秀女中选之事,那时入夏,正值耕种时节,宫内又有几场生辰宴、寿宴,又对魏尚书许下四五场犒赏宴,只怕是光禄寺一处难以应付,这才找到监内一起商量。” 方备严轻咳两声,“方才也与何卿说到,若只是当日协助,所做之事也有限。何卿与我商量,光禄寺随人数众多,但菁英难求,欲从监内抽借三五人,短暂支援光禄寺数月。” 拘谨不已的韩道济一字一句地听完方备严说的话,思索半天才反应过来,“如此,抽借何人?” 何宁眼中闪过一丝喜悦,看向茶案对面,方备严沉思片刻,“我的意下是在监内各局选出一至二人,由何卿与光禄寺抽借。” 他看到韩道济从进门起就显得拘谨又慌张,于是直接往下说,“荤局之中,我认为你与张厨同去光禄寺,再合适不过。” 张厨就是在山海合宴海宴中途停止时,随韩道济一起接手将宴席继续进行下去的另一位厨师。 韩道济这时倒是脑子清醒不少,被抽借去光禄寺确实算是另一次向上晋升的好机会,更何况有仰慕的何卿在。可是又想,目前在尚膳监只是给宫里做做饭,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最主要是,想起韩父说起光禄寺时的一番话,让他非常犹豫。 何宁见他一时犹豫,不置可否,在一旁也沉默了。 这时有人在外头呼唤方监,方备严喝罢面前的茶,和何宁道过一声“去去就来”,就走了出去。 尚膳监管理的屋内剩下何宁和韩道济两人对视,何宁感觉一片静默,想了又想,便又找了一早茶铺的话题问起来。 “早晨在茶铺之时,那位妙龄女子,为何站立于桌上?”何宁秉着对坐不尴尬的态度,随便聊两句。 韩道济却恰巧因为屋内没有在尚膳监直接管事的上司,放松了一些。 “那位女子自称茶铺老板,因一碗茶由她亲手端来,竟要收三两银子一碗。” 何宁一听,众人定是在围住那位女子讨要说法了,“当街讹诈,为何不报官?” “报官?那女子是打算要报官的,在场那么多人,我只好说稍晚会把钱予她。” “予她?如此当街讹诈,怎可把钱财予她?”何宁一时不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这时的韩道济着实是个死心眼,“是我有错在先,离开茶铺时,没来得及付钱。” 何宁反倒认为这年轻人虽然过于刚直坦率,但也不失为一位和善、正直之人,“为何不当场把钱予她,还要等稍晚继续纠缠?” 韩道济一时哑口无言,不知怎么回答合适,何宁在一旁回忆刚才这位年轻人说的话,才察觉出不对劲。 “这几两银子,你且拿去,算作暂借你一用,”何宁把一个紫黑色绒布钱袋拿出,用手托着送出去,见韩道济不动,“赶紧拿去!稍后方监进来,此事你欲如何说起?” 韩道济被这么一催,才犹豫地把钱袋收进衣服里,嘴里回到,“多谢何卿,他日定将登门致谢,尽数相还。” 何宁摇摇手说他日自由他日安排,先尽今日之事。又说起抽借的事,言下之意是如果韩道济对抽借有异议,或者不愿去光禄寺,大可以提出来。 “遵照自己意图即可。”何宁最后补充了一句。 韩道济点点头,表示自己会认真考虑,但还需要和家父商量一二。 两人再次一时无话,但气氛却比之前和谐许多。 不一会儿,方备严从外面进来,三人饮了几杯茶,何宁还有其它安排,先行一步。 方备严步送何宁走出尚膳监,回到屋中说一时借走十几人,以往也有这样的事,光禄寺又是个肥衙门,问韩道济对抽借的想法。 韩道济很爽快地回答,“在尚膳监承蒙您照顾,对差事甚得心应手,但论道济仰望的高处,自然还是由何卿管理的光禄寺。” 方备严听完笑笑,心中言道与自己设想并无二致。虽然目前何卿还不知这年轻人的实际想法,但自己总算能在这事上帮到光禄寺和何卿一二。 第枠九章 四时不食 机遇有时并不是指发生了某一件事突然给什么人带来了剧变,而是因为某件事引发的一连串关联事件,最后成就了某人某事的、那个重要的关联时机。 韩道济从寒门之子,家中还有一位伤兵父亲,一路做到光禄寺卿,那个重要的关联时机,正是这一刻。 吴五莲针对杭州府送针鱼的人,隔空破口大骂,骂到附近商铺都探出人头查看。 这几天,正在破口大骂的这位姑娘已经让周围的商铺吃了不少苦头,所以这时看的人多,没人敢走出来。 韩道济发觉自己又一次站在漩涡中心,而且还是站在至今都不知道名字的这位姑娘身边。 他预感自己要做点什么了。走到桌边,也顾不得许多,大手捏起一条小鱼,另一手掐断小鱼嘴部的一根尖刺,剩余部分塞入吴五莲嘴中。 不经意手指触碰到吴五莲的嘴唇,竟突然像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直发烫,而这股热意一直延伸至脸上。 吴五莲则是感觉到这股热意从嘴唇弥散到脸上,看到韩道济缩回手,自己嘴里多了一条鱼,开始咀嚼起来。 已经不再温热的炸鱼,周身脆皮已经垮塌,不过一口咬下仍被虽小但肉汁充盈的鱼肉惊艳,小小一条鱼肉细如数根棉线拧成一股,而咬开之后明显能感觉到肉断裂开的回弹。 加上裹好香料、盐和粉的、滋味丰富的外皮,才只一尾,就满口鲜香。 吴五莲咽下之后,学着韩道济的样子,掰下尖刺,连着送了五六尾入嘴,一起咀嚼。 心满意足之情溢于言表,她坐回桌边,这才安静地享用起这顿饭来。 米饭吃至半碗,韩道济留意到一旁的小茶壶,一摸壶壁还是温的,伸手阻止吴五莲。 她的碗停在半空,韩道济拿起茶壶往里加了些茶,没过尚存的米饭,又掰了几条针鱼进去。 “茶汤解腻,茶泡饭清爽,养胃。”韩道济说完示意吴五莲继续吃。 吴五莲才扒拉一口,转瞬之间,半碗米饭和茶汤颗粒不剩,整顿饭就剩下烫青菜的余汤和芙蓉蛋花羹的碗底。 “姑娘吃得可真香,颇有大……”韩道济本想说颇有大汉、壮汉之豪气,想想不妥,改口,“吃出颇大气度。” 吴五莲也没觉得刚才的吃相有多失态,只是擦了擦嘴,静坐在椅子上,慢慢地饮茶。 韩道济见没有其它的事,又转身要走,吴五莲却在背后叫住他,“韩公子,尚膳监御厨是否都如你一般,深知料理食材之法?” “那自然,只不过术业有专攻,在下知鱼、肉多些。” “知肉多些?哼……”吴五莲说罢,瞟了他一眼,双手提起一侧的纱裙,纱裙一点一点滑过粉白的脚踝,再往上提过小腿。 茶铺老板的眼睛都直了,韩道济一脸不解,默默直视吴五莲的眼睛。 “假装正人君子,最没劲。”吴五莲把裙子往下一甩,坐正。 韩道济哈哈一笑,眼睛朝茶铺老板那边斜,“你如此反倒有劲了?” “无妨,望而不得,与我何干。”吴五莲的洒脱是韩道济始料未及的。 “……” “如何?这就无话了?”吴五莲语气之中带着嘲讽,但韩道济此时确实无言以对。 “方才的话还没说完呢,韩公子在尚膳监既知鱼肉多些。前两候宫中有一场山海合宴,你可知道?”吴秉通的一位好友正是吏部员外郎,山海合宴上头一个调转话把儿、支持皇帝的吏部右侍郎正是这位直接的顶头上司。 山海合宴的第二日,吏部右侍郎是在吏部群吏之中,添油加醋地把山海合宴前后描述了一遍,一方面是炫耀,另一方面借此平息群吏知道选秀女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之后,可能随之而来的反对声。 吴秉通是“一粒沙”,他的好友自然也是。整个好友的“转述”过程中,他听进去的只有神乎其神的山海合宴。回到家中再进行一次深度的加工,说与家人听。 平时帝王家的生活就已经是平民无法企及的,宴席自然是诸多如吴秉通这般的小吏也无法想象的,吴五莲很自然地想就算韩道济是一位尚膳监的御厨,也未必参与或知道这场大宴的惊人细节。 她正等着韩道济说不知细节,然后自己好居高临下地把听来的那些再说给他听。 正在极力按捺自己的得意情绪,没想到韩道济悠悠地说,“山海合宴的主厨,正是在下。” “是你?”吴五莲一半怀疑,一半踟躇,刚才的针鱼和茶泡饭给她带来了后一半的踟躇。 “正是在下,非别人。他人定想不到用豪牛当主菜,这点自信,在下还是有的。”韩道济挺了挺胸,骨节发出嘎嘎的声音。 “真是你!”吴五莲听到豪牛时已经知道这个结果,如今这一声惊叫只是单纯的赞叹。 “哼,若不信,我做与你吃?”韩道济调侃眼前这位脸色从突然得意变为欣羡的姑娘。 但他没想到的是,一句玩笑竟然被吴五莲当了真,她沉思片刻,“三日之后如何,三日之后,家父得了休息,你来我家,我派人接你。” 韩道济没有直接回应,而是心里想到另一件事,三日之后自己正巧也是休息,但本想借此机会,去一趟何宅把钱和钱袋还上,钱一时还没有来路,但先把钱袋归还,多少算自己一片诚心。 又转念一想,休息日若要出门,韩父必然会问两句,如果说去韩父厌弃的光禄寺卿家,难免又会生其它事端和龃龉;若说去他人家中,想必韩父的感受能好些,预留一些时间,正好再绕去何家。 吴五莲一直在等回复,面前的这位壮小伙儿却久久地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她走过去想用手拍打拍打,才走过去就和韩道济低下的目光接触到,近距离的接触,她还是有些害羞,忙问,“怎么?” 韩道济回答,“在下答应你,三日之后去贵舍拜访,若需在下一展厨艺,甚幸。” 吴五莲咧开了嘴,没能控制脸上的笑容,“需要!需要!材料我准备!”心里已经把自己暗想成“韩”五莲的吴五莲,此时想着同一日可得一个在意之人,又能品尝极致的美食,那日必将无可比拟。 “你那日定要来,你若不来,本姑娘必将一日不进食!”吴五莲一边让家丁收拾残局,一边自己跑着往家去。 第一百章 莲断果约 何宁衣襟之内的紫黑色绒布钱袋,里面足足可装十几两碎银子。 偏这一日在尚膳监偶然遇见韩道济,宁愿自己回到光禄寺时,怀中叮叮当当地揣满碎银子,也要在监内把钱袋交到韩道济手里的原因,只有一个。 就是何汀。 “槐蜜肉脯”那日,苏氏在桌上提到的改日若得见韩道济,务必请他到何宅之中一坐,这件事何宁一直记在心上。 偏偏真的遇见了,却忘了提。反而一本正经地在尚膳监管理房中聊起了什么茶铺女子的事,临了想起来,却又没有机会说,因为正好聊到三两银子一碗茶,韩道济付不起。 说起来这也算一件好事,不提这件事无所谓,但只要能达到韩道济上何宅一坐的目的就行。 所以两个体型相仿、性格也颇为一致的大男人,一个把钱袋掏空,怀揣一堆碎银子,却把三两银子和袋子交给另一位;而另一位,老老实实地接下钱袋子和碎银子,心里盘算钱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不过总得找一天把袋子还到何宅里去。 如此,何宁算是“邀请”过韩道济上门一叙;韩道济本因为韩父的原因无意参与,但现在这样也算赴了与何汀的“浆果之约”。 这件事之中,最开心的当属,何宁回家说起此事,跟在父亲的每句话后,一字不落地复述下来的何汀。 她当场失了往日的品行,站起来直拉着何禾转圈。如此兴奋的一个原因,是知道“浆果之约”达成,另一个原因则是比前一次更加明确了家中父母的态度。 虽然还有一个韩道济婚否的顾虑,但也在几口茶之后得到释然。魏学曾这几日正好派兵部的人找来光禄寺,一起商量未来几月的犒赏宴,阴差阳错正好谈及韩道济和韩父,这才得知韩家的现状。 下属又知何卿对韩道济是赞赏有加,就把相应的事情都说与他知道了。 何宁呷着茶,假装与何汀无关似地与苏氏说,“这韩道济原是与其独父居住,想来如此身世,此刻未必已定亲。” 苏氏斜着眼睛看了看正在转圈的何汀,抿着嘴笑,又对文熙瑶说,“若非家事如此,这样优秀,怕是早有媒人在家门前大排场龙了。” 何汀也装作没听见,但小何禾眼前越来越模糊的屋内景象已经在替何汀回答。 期待是件好事,甚至可以说是最好的事。因为大家都知道,好事暂时没来,但终究会来。 而且人好像有一种对好事的天生直觉,随着好事将近,心跳就会莫名其妙地变快,直觉也会变得敏锐,唯独意识会兴奋过头,以至于有些模糊。 在父亲向韩道济借出钱袋的第三日一早开始,何汀就显得有些类似想要欢呼雀跃的心神不宁,整天都处在一种亢奋的奇怪状态。 何汀像在跟随什么直觉一般,午饭之后一直与何禾在前厅玩耍。文熙瑶把何禾接去休息一会儿,何汀就一人在前厅晃荡。 不到申时,家丁在门外一阵骚动,自己心里猛地一咯噔,以为要发生某事的直觉终于要在这一刻兑现,结果折腾半天,从门外随家丁进来的人竟然是家弟何贵。 何贵异常不喜念书,宝膳阁还没有开始翻修的时候,他就常跑去后厨玩耍,倒弄倒弄配料,看庖厨们宰鸡杀鱼,宁愿趴在火灶旁,也不愿意进书房。 好容易在书房坐一会儿,看的又是些农学、食谱、菜品之类的书籍。如此便罢,有一点又格外奇异,何贵常不去书塾念书,书塾之中教授的内容却又尽知,父母双亲和书塾先生也都对此事无法解释,只好由他随性去了。 所幸何贵是一个喜静不喜动的人,总能一个人静静地待着找些事做,也闹不起大乱子,大家也都安心。 尤其父亲何宁算是老来得子,一家独宠,管教虽然偶有严厉,但大事小事都不以强迫何贵为目的来处理。 何汀作为家姐,更是对何贵的一切都无所谓,胞弟需要照顾之时,照顾一下。平时都是两个独立个体,互不影响。 今日也是一样,何贵从门外进来,向家姐问过好,何汀答过一句“回来了”,两人对视一眼,别无他话,各忙各的去了。 而何汀的内心躁动依旧,直到傍晚,父亲从光禄寺回到家里,絮叨了几句衙门里的事情,大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奇怪的亢奋状态才略有缓解。 一家六口围坐一起,在后院正尽情享用晚饭。 此时一名家丁从前厅跑进来,何汀的心跳忽然随着家丁一拖一拖的步子,开始猛烈跳动起来。 家丁的呼吸远不如此时何汀的急促,只不过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匆忙跑来的家丁身上。 “老、老爷,两、两位夫人,大小姐,二小姐,门、门外,有一位——名叫韩道济的公子,求、求见。” 何宁也觉得惊讶,但远没有桌子一侧的何汀来的反应强烈。她猛地站起,椅子拖在地上发出摩擦的响声,碗筷也都歪斜。 苏氏正欲说话,被何宁一手按停,“既是韩御厨来,快去请。” 家丁待在原地组织语言,想了一会儿一时又说不出话,“只是……” “快去请呀!”苏氏见家丁犹犹豫豫地不动弹,有些着急。 “只是,此位韩道济公子说今日饮了些酒,不便冒然进宅,只要小的把此钱袋和钱交于老爷。”家丁受了苏氏的惊吓,说着,一手举起一个紫黑色的绒布钱袋,底部向地面坠着,似有一些银两在内。 “这是何意?”何宁不解,“他人尚在?你领我前去一探究竟。” “小的不知……此时还在否,韩公子是乘车前来的。”家丁见没人接下手里的钱袋,哆哆嗦嗦地放在饭桌旁的台子上。 “糊涂!”何宁一甩手,自己走了出去,何汀盯着台子上的钱袋出了会儿神,也跟在父亲离开后,跑了出去。 何汀比何宁先到大门,在门槛处差点被绊倒,两个家丁见状要扶,被一手打开。 她站在门口,一驾马车正从门前行过,车帘大开,里面的人正是韩道济——和身边的一位绸缎抹胸、粉紫轻纱外衫的女子,从自己眼前划过。 两人在车里有说有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何宅门口的何汀。 何宁从后面快步走来,也模糊看到一二,见女儿面如土色,更是明白了一切。 他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向自己一侧搂了搂,何汀一时控制不住,靠在父亲的胸一侧轻声啜泣。 百零一章 无事之家 三日不过三十六个时辰,一个时辰不过五六盏茶,一盏茶不过四五杯。 吴五莲依靠这样的时间概念,捱到了第三日一早,噌的一下从床上爬起,踹开了柴房的门把家丁喊起来出门接韩道济。 家丁起初不敢言语,又实在太疲倦,只敢小声问,“小姐,韩御厨和咱们家里头约的可是早膳?” 吴五莲正要张嘴骂点什么,才打开口,却是一个巨大的哈欠,瞪了一眼家丁,转身回到屋里待着,等用早饭。 早上喝了半碗薄粥,吃了两口麦饼子,就撂下筷子不吃了。难得在家休息一天的吴秉通以为自己这个当爹的又出现了纰漏,看了看吴夫人,经她提醒才想起来今天是“假想女婿”韩道济上门的日子。 这种事他也是闻所未闻,好好的一个女儿,连个媒人的流程都没有,坐在马车里,眼前走过一年轻小伙儿,和自己话都没说上过两句,甚至一句都没说过,这就上家来了。 吴秉通也有他的私心,毕竟是自己的上司都狠狠夸赞过的尚膳监御厨,竟然要上家里来做饭。一来二去,万一成了女婿还了得,以后在家设宴请宾客,这得是多大的面子。 但又有一个很深的顾虑,翊坤宫中已经答应在女儿选秀女的过程中给予助力,现在半路杀出个韩御厨,这秀女选是不选。 吴秉通瞟了一眼心不在焉的女儿,轻咳两声,润了润喉,“今日韩御厨多时去接啊?” 吴五莲完全没有听见似的,托着腮撑在饭桌出神。 “说是晚膳时间来,可是家中这食材……”吴夫人不能让老爷的话落在地上,接过来回答,正好想起晚饭材料的事情。 吴夫人想法和吴秉通并无二致,也是觉得女儿突然自己就找了个意中人上门,有些任性草率,但知道缘由之后,又能理解女儿这样的做法,毕竟一见钟情这种事,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而且一旦发生,又无法抵挡。 “食材如何?”吴秉通喝着粥,筷子挑起一片烟笋送入嘴中。 “无非是些家常之物,韩御厨毕竟在尚膳监任职,怕这些材料不利他发挥。”吴夫人平时在家都挺有主意,但如今老爷就在跟前,还是想让他决定。 “家常之物又如何,那日我吃的针鱼,若不是他在一旁,整盘都得被我扔了。”吴五莲不等父亲言语,托着腮回答吴夫人。 “那针鱼也不是寻常能吃之物,家中后厨能料理出来已属不易……”吴夫人说话至一半,注意到吴秉通正在想什么。 “家常之物,就是家常之物才好啊,吾等寻常人家,又不似宫中万物具备。若……”吴秉通话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因为后半句字字都要与韩道济和吴五莲未来的走向相关。 以他的角度看待这件事,韩道济为女婿虽然八字暂无一撇,但看女儿这上赶着的样子,就算不成也要花去一些时日。 可目前秀女的征召就在眼下,这事又该当如何,所以吴秉通此时说什么、做什么都无用,唯有等韩道济登门,知道他的心意之后,才能下结论。 此时吴秉通能做什么呢,选秀女和韩道济若只能保全一个,那自然是选秀女,毕竟四斤一两的龙涎香已经许给翊坤宫了;而韩道济,此刻只是一位将要上门摆放的御厨。 所以这顿家宴,看似不重要,但蕴含了太多意义,自己暂时能左右的只有家宴带来的满意度。而降低满意度正好能提升吴五莲去选秀女的心意——那么家宴就用寻常食材,再好不过。 “如今鲥鱼,市面上正有,不如去备上两尾,也显我家待客之道。”吴夫人不明白老爷话说到一半的意思,以为刚才“若”字后面的部分是说,家常便饭而已,但若有个一道两道价高的时鲜之菜,也不会失了吴家的体面。 “鲥鱼可行!鲥鱼此时最为肥美,让韩公子做,菜肴定是如虎添翼。”吴五莲赞同母亲的主意,更重要的,是她虽然知道家常之物韩道济也能做出别样风味,但更希望他的厨艺有用武之地,给自己的父母留下一个特别的印象。 毕竟,她没有叛逆到连父母之命都会违抗的地步。平日里在家态度骄横是自己的事,但在人生大事面前,还得让韩道济先过父母这关。 三人各有各的想法,又各有各的道理,此时要做的就是往某一方靠拢,吴五莲选择了母亲,因为她随自己父亲去过刑部,虽然谈不上看不上那般做派,但“一粒沙”的处事态度,自己是不太能接受的。 “一尾足矣,此时家中才三人,吃得了几多?”吴秉通不是小气,而是根本就不想要,但又碍于母女俩的一致口径,只得松口,但坚持说准备一小部分就可。 “娘——要不把哥哥、嫂子一同接来?”吴五莲拉住吴夫人的手,撒娇。 吴秉通就要开口驳斥,没想到一旁的吴夫人先开口,“哎呀,莲儿所言,真是个好主意,许久与他二人未见,今日既是家宴,人多些,热闹才是。” “那就如此定下了?”吴五莲一拍手,头转向吴秉通,吴秉通见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没脾气又没好气地点点头。 “来人!来人!来人!来人!”吴五莲就差要拿桌子当鼓,打出一串节奏。 几个家丁慌慌张张跑来,一脸疑惑地齐齐看向吴老爷,又看向吴大小姐,“叫两辆车,把我大哥和韩公子接来。” “我的小姑奶奶!这是从哪棵树下挖来了银子?这么铺张!”吴秉通单手轻拍着桌子,大声说。 几个家丁一时没了主意,不知道这时听哪个“当家的”才是对的,细想了想,还是看向老爷。 吴秉通险些以为自己一家之主的地位就此移交了,“派一人去告诉少爷和少奶奶,晚上上这边吃饭,另外找辆车,去接韩御厨。” “是。”几个家丁这下有了确定主意,才敢动弹。 百零二章 车内趣谈 韩道济和“茶摊女子”偶遇的奇事,与韩父详细说了,只是韩父有个疑惑。 “既要去他人家中料理,如何连那位姑娘和家父的名字也未曾问一声?”韩道济替韩父移动伤腿,韩父倚靠在墙上,不解地问。 “一时忘了,原是夸口,谁知那位姑娘就此应下了。”韩道济替他捶了捶腿,“那日去时再问不迟。” “只怕是人家姑娘相中你了……哎,真有女子是这般性格。”韩父仰头笑笑,韩道济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若知名字,我尚能在兵部会同馆先替你打探一二,万一是大员家中的小姐,不去招惹为妙。”韩父从军多年,深知朝野之人多有险恶,显得有些担心。 毕竟经历过那么多战事动荡,此一时又联想到自己家庭虽贫但稳的现状,难免担忧。 “儿子知道,只是如今答应了,不去也不妙。”韩道济明白韩父的顾虑,宽慰到,“尚且那日姑娘说三日之后会派人来接我,到时再问便是。” “只愿别与哪家大员扯上干系……”韩父咳嗽两声,在床上躺下。 接下来两日,比起韩父的担忧,韩道济反而更加担心自己藏在衣服里的钱袋暴露,用料非凡、做工考究的绒布钱袋一看就不是自己所有,撒谎又非自己本性,所以只能妥善藏好。 到第三日,他醒得格外早,做好了饼和豆酱,熬了些稞子粥,洗尽的野菜用麦粉、米粉、粗盐和弄和弄,蒸成一锅粉蒸野菜,想了又想,去早市花了五个铜板割了些带皮的羊肉,想着这些应该足够韩父一天的吃食。 自己简单垫了垫,准备午饭不吃,晚上横竖自己要去别家做饭,不如到晚膳时放下面子,多吃一些。 这天韩父起得晚,午饭的时间还未至,就当做早饭、午饭一起用,想到自己儿子今天要去别人家中,还是显得有些忧心忡忡的。 韩道济看着父亲的神色,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忽地听见有人站在巷口叫喊,“韩道济韩公子韩御厨可住此处?韩道济韩公子韩御厨可在此处?” 韩父听见叫喊,被干噎的麦饼渣呛到喉咙,连连咳嗽不止,韩道济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朝外喊,“韩道济在此!” 泥土墙上的纸糊窗子透过一个人影,像在往里看,两步之后,木门被敲响,“韩御厨,我家小姐要小的前来接你。” 韩父此时好些,挥挥手要韩道济去开门,自己则理了理衣服,扶正自己的伤腿,在床沿正坐。 吴家派来的家丁低头、抱拳走进屋里,在房中打量了两眼,“见过韩御厨,未曾想尚膳监御厨竟如此节俭。” “有劳,有劳,这是家父,在任兵部会同馆副使。”韩道济没有理会家丁的话,而是向他介绍韩父。 “韩老爷,您老安好……”家丁又再弯了些腰,向韩父问好。 “一切都好,有劳您留意。老朽腿部患疾,不便起身,望阁下包涵。道济,上茶。”韩父虽能站起,但若再站起,这间小屋恐难容三人活动,才说这话。 “不劳烦韩御厨了,我家老爷和小姐此刻有请韩御厨上门一坐。”家丁退了两步到门口。 “犬子一时疏忽,上次竟忘记请教尊家中老爷和小姐的名讳,还望指点一二。”韩父坐着抱了抱拳,身体略微向前倾斜。 “我家老爷是刑部员外郎,吴秉通;我家小姐叫吴五莲。”家丁的回答倒也爽快。 韩父挑起的眉头这时才松下来,“这位小哥,还请先移步外面等候,老朽有些私事处理,犬子随后就来。” 家丁也没犹豫,说话就走出去了。韩父把韩道济叫到身边,“刑部员外郎为五品,按理在朝中也不算大员,故你照常行事就可;只有一事嘱咐与你,若当场提到之事,你心有犹豫,勿急忙回答,只说仍需考虑便是。” 韩道济答是,又叮嘱韩父要按时用饭、喝水,自己尽早回来,说尽早回来的时候,他隔着衣服拂了拂怀中的钱袋,稍显犹豫,但韩父一时也未察觉。 韩道济走出窄巷,一驾明显较以往更加宽大的马车靠在巷口,家丁感慨一声,“在屋内竟没留意韩御厨身长,竟魁梧至此,怪道小姐吩咐要一架大车。” 家丁说着拉开车帘,请他进去,不知是错觉还是真的,车身明显动了动。 “哎哟!” “哎呀!” 他大跨一步踩上车板,低头进车厢,正和钻出来准备迎接他的吴五莲脑袋撞脑袋,碰在一起。 吴五莲被撞回车内,看到同样撞到的韩道济,斜在车里哈哈大笑,娇小的身体几乎能横躺在车内。 韩道济愣在车板上,车发出木头的开裂声,他才一步跨进车里,吴五莲没有要让开的意思,他就只好蜷在一角。 吴五莲用脚尖戳了戳他,他向朝外躲开,又无处可躲,一手攥住她的脚脖子,直到吴五莲求饶才放开。 “你为何来?”吴五莲让开一角,韩道济坐正,家丁驾着马出发。 “为吃食而来。你若爽约,我又如何能吃到吃食?”吴五莲望向车外,话却是对着韩道济说的,“不放心,就直接来,你不去我家,拉也得把你拉去。谁让我……” 吴五莲忽然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直视着他,故意不把说完。 韩道济是真的愣,完全不知道眼前的姑娘对他有意这个事实,一直在揣摩吴五莲嘴中“谁让”中的“谁”是何方神圣。 吴五莲见眼前的傻大个什么都不明白,也就作罢,轻轻笑笑,扔给他一个浅粉色的香囊,“送你的!” 韩道济才接住,她又丢来一个浅棕色的布囊,他掂量掂量,是银子和铜板,“五莲姑娘,这是?” “你竟知我名字,哈哈,”吴五莲心花怒放,“里头是钱,一会儿咱俩得买食材去。” “此时光景,如何有好食材?”韩道济困惑,日已过中天,眼瞅着就是下午,四处也没有新鲜蔬菜肉鱼。 “去了你就知道,今天可是有上好的食材在等着咱俩。”吴五莲脚尖轻点,又看向车外。 百零三章 黄土二老 马车熟门熟路地往南边鱼市赶的时候,韩道济有一种正在去找费适的错觉。 和他设想里的大户人家小姐不同,吴五莲对逐渐变得腥臭的街道和环境几乎没有反应,甚至连捂鼻、关车帘的动作都没有。谈不上饶有兴致,但也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车外的景象变化。 离码头还有些距离,家丁勒着马车停下了,吴五莲先一步跳下车,全然不顾身上的纱裙沾到地上的污水,仍旧一步一步走得很踏实地往鱼市深处去。 韩道济下车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莫名涌出一些美好的感受,自己也无法辨明具体是什么感受,但随着她,很快下车跟着往里走。 他虽然来过此处无数回,但每次都只径直冲费适的店铺而去,反倒是忽略了周围的摊贩。 吴五莲在前面走着,一步也没有停留,走到一个摊前,摊前不痛不痒地摆着几个见底的竹筐,里面只有剩余的一些水草和一位大爷和大娘正在有说有笑地闲聊,见到吴五莲走来,大爷翻起眼睑看了一眼。 “怎么才来?”这句话是韩道济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平时见到的洒脱跋扈的吴五莲,此时却笑得有些娇羞。 “这不就来了吗,才晚来一会儿,您担待着些。”衣着光鲜的吴五莲和粗布短衫的大爷形成鲜明的对比,气场却存在着明显的反差。 “这小哥长得真高大,还一表人才。莲儿,这可是你的如意郎君?”大娘看向韩道济,拿吴五莲调笑。 比起调笑,韩道济对那声“莲儿”更加在意,一边是五品家中的小姐,一边是鱼市里的摊贩,甚至连个像样的店铺也没有。 “大娘——您说什么呢?净拿我调笑。”吴五莲撅起嘴,撒娇似地跺起了脚。 二老开怀大笑,唇红齿白,笑得周围之人也不知为何,都跟着开心地笑起来。 “那谁,帮吴大小姐,把东西抬过来吧。”大爷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烟斗,用衣角细细擦拭一番,刚想塞烟草,抬头看了一眼大娘,大娘回瞪了一眼,他又连忙把烟斗塞回去。 吴五莲在一旁低眉顺目地等着,陪着笑。 被大爷差遣的人一路小跑而去,提着一箩筐东西,稍显吃力地跑回来,吴五莲回头看了一眼家丁,家丁赶忙接过来,跑走了,估计是放回车里。 “就这几尾鱼,用了老朽一大块冰,好不划算。”大爷捻着手指,深深地吸了吸玉烟斗在手上留下的烟草味。 “您老慷慨,小女万分感谢。”吴五莲竟然半蹲下行了个礼,全程韩道济都目瞪口呆,而四周的其他鱼贩脸上都是司空见惯、云淡风轻的表情。 “罢了罢了,莲儿快和这位如意郎君回家吧,再晚赶不上用晚饭了……”大娘揶揄。 “哎呀!大娘您老这么说!”吴五莲像在对自己奶奶撒娇一般,但又下意识地瞟了瞟韩道济的反应。 韩道济自然是和往常一样愣着,想自己来鱼市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竟然从来没听说有这两号人物,今天和吴五莲来,是见识了。 另一方面,也确实在刚才这段时间看到了吴五莲这人,平日虽然也可人,但脾气很怪。这时的视角看过去,她也是有温柔的另一面的、普通姑娘。 “看什么看?!没见过尊老敬老?”吴五莲见身旁的韩道济一动不动地看她,低头,脸一红,嘴上却不饶人。 二老相视一笑,笑声爽朗。 “这位小哥身形壮硕,老朽请问你,是在何处营生啊?”韩道济普通随意的穿着在大爷眼里和身旁的吴大小姐也是有很强反差的。 “回老先生,在下此时在尚膳监行事。”韩道济不知对方底细,又想到吴五莲对他的态度,显得很有礼貌。 “噢?怪道一看就知,气质不凡。只是如此体魄,为宫中做些精致小菜岂不浪费,光禄寺的大宴大席方是归处啊。”大爷眼睛也不看韩道济,自顾自地说着。 “你这老头子又胡说,能人自有能人用处,瞎多嘴。”大娘并没有急着打断大爷的话,而是等他说完之后,找准时机接上去,宛如排练过一样。 韩道济这是过去一段日子,第二次听见有人劝他去光禄寺,对其它事不敏感的他,反倒对这件事特别在意,虽然不知道被说通了什么,但嘴巴好像比脑子更快反应过来一件事。 “多谢老先生点拨。” 大爷原本还想再说点什么,但听韩道济这话,假装不知自己刚才“随意”一句话“点拨”了眼前的年轻人一些什么,摇摇头不再说了。 大娘转而对吴五莲说,也算给刚才发生过的这些对话做结尾,“时候不早了,莲儿,快家去吧,一会儿你娘该等得急了。” 吴五莲没有参与到过去几句话之中,只是一直在注意韩道济的面部表情。 这时被大娘一句话惊醒,从发呆中缓过来,“呀!还得准备晚膳呢,走走走,这就来不及了。” 看到韩道济站在原地若有所思,“愣着干什么呀,快走啊,还等着你给我们家开饭呢,走走走。二老,回头我再来问候您二位……” 大爷背对着她二人,一晃一晃地点了点头,大娘冲他们招招手,笑眯眯的。 还在困惑中的韩道济被吴五莲一路拖着朝车里走,又因他的身形体重,一路拖着十分费力,突然甩下手。 韩道济前身着力,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才回过神来,跟上前面吴五莲的脚步。 三步两步紧跟上来,一边在身后问,“鱼市之中的那二老是何方神圣,为何摆着一个小摊,却好似能在这巷中呼风唤雨?” 吴五莲顿了顿,在路中央停住,“这南市莫非,你是头一回来?” 韩道济连忙辩解,“我从厨这许多年,南市少说也来了不下百回,却从未见过此二老。” “不下百回?竟连南市之内的‘黄土二老’都未听闻过?”吴五莲的眼神里满是怀疑。 韩道济脚下没有滑,却也自己绊了一跤,“他俩竟是‘黄土二老’?!” 百零四章 黄二土姥 明朝从洪武年间开始,实施过近一百八十年的海禁,直到穆宗的隆庆元年才解除。 在此期间,自然是有一些能人、猛士无视法条,自行出海,躲避不定期的巡查。 也出过伤亡或是被捕的状况,但依然有人为了生活或是理想,冒然驾船离港,驶入远海。 “黄土二老”就是如此,大爷年轻时诨号黄二,世代在津门近海捕鱼为生,到他这一代已是嘉靖年间,近海已无太多良品渔获,故而动了去远海的念头。 家族众人怀着对一族未来的考量,和不得不遵守的海禁法条,既害怕又无奈,所以对黄二的想法不太认可,也不明确反对。 黄二领会族人意思和个中道理之后,毅然从族中脱籍,只身一人,用全部身家,买了艘微型沙船,决然开进远海,自此数年未归。 隆庆元年,海禁解除,黄二返回故乡,此时已是一个两位中年人组成的家庭。而黄二记忆中的故乡早已物是人非。 和他一起回来的是一位倭人女子,名字听来有趣,叫海老原土衣,说着一口流利的官话。若不是船靠岸之时,两人身穿倭人的服饰,还以为他俩就是在地的居民。 两人在津门生活了几年,穆宗朝太平而稳定,国力也尚可,两人生活得很安宁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富足。 海老原土衣在当地也并未被当做外国人对待,甚至因为年纪稍大,又过于和蔼,非常亲切,被在地的一些孩童叫做“土姥”,土自然好解释,倭语中的土字发音与“土”差别不大;而姥,自然是小辈对姥姥、奶奶的爱称。 穆宗驾崩后,十岁的万历皇帝登基,李太后和张首辅掌权,国力更上一层。 黄二和海老原土衣想趁自己还走得动、干得动,去京师闯荡闯荡,一来见见世面,二来看看两人最终能做成什么事业。 两人再一次如只有黄二一个人时那样,变卖全部家产,凑齐一大笔钱,走漕运前往京师。 在城南的一处宽敞河道两侧置办了几十间屋子,连带门后的铺位,这就是南市鱼巷的雏形。 如此二十余年,发展到现如今的规模,两人也从中年模样变得发有霜色、脸带深纹。 夫妇二人也从富商成为传说,黄二、土姥的诨号也成了现在的“黄土二老”。 “我俩和江河湖海中的砂石打了一辈子交道,将来又要魂归黄土,‘黄土二老’这称谓,吾等甚为喜欢。”黄二爷和海老原土衣夫人都说过类似的话。 韩道济被惊地绊了一跤,和吴五莲回到车里,一边被土石路颠着,一边听她把“黄土二老”的往事说完。 “我认识的鱼贩叫费适,他说起过二老,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如此二人竟就在这鱼市之中吧?”吴五莲接上话,“我朝从太祖时,颇为厌商,像二老这般富商‘大隐隐于市’,也未尝不是一件妙事。” 韩道济沉默地点点头,仍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就算是费适那般,从远海随便就能弄回一船各种海获、以及珍稀玩意儿的能人,说起“黄土二老”时,语气和表情里尽是崇敬和憧憬之情。 “若能……”他喃喃到。 “若能像他二人那般,度过此生该有多好。”吴五莲先于韩道济一步把话说出来。 两人发现要说的话一致,对视一眼,又把目光移开,脸颊一红。 “驾!”家丁驭马撞上一块大石头,马车猛地颠了一下,竹筐内的水渗了出来,流在车里。 “方才黄二爷说,里头是几尾鱼,还不知是何鱼?”韩道济打破刚才对视脸红的沉默,望向筐里。 “那本姑娘就要考考你了,此时正值吃何鱼?”吴五莲自离开南市,那股子大小姐的劲头又很快回来了。 “我怎知这是河鱼、湖鱼还是江鱼、海鱼?”韩道济忽略吴五莲的俏皮,反而是认真思考起竹筐中鱼的品类来。 “……榆木脑袋,”吴五莲叹了口气,“上回山海合宴的海获你等了多时?” “足近五日,据费适所言,海上也花去几日,不过都封存在冰内,并未有太多鲜味受损。” “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上午才定的鱼,怎可此时就能拿到海鱼?” 韩道济再次陷入思考,因为之前提到山海合宴,他理所当然地以为今天要做青衣鱼,但这时候吴五莲又说并非海鱼,“二三月食河豚,三四月食刀鱼,此时刀鱼肥美但不耐存放,定不是刀鱼,莫非是河豚?” “有些道理,但都不是。”吴五莲眼睛亮闪闪的,望向韩道济。 “啊!如今五月,此物定是鲥鱼了,”韩道济像突然开窍似地喊出声,吓得家丁勒了勒马,“鲥鱼此时最为肥美,可是……” “可是,鲥鱼若西游过久,产尽鱼卵,必将瘦骨嶙峋,肉质枯涩,莫非筐内之鱼是从扬子江直运而来?”韩道济一刻不停地说着。 这会儿轮到吴五莲一脸困惑了,“为何西游过久会肉质枯涩?” “书中如此说的,鲥鱼之鲥,取自不食不时的‘时’,鲥鱼原是海鱼,育卵时,游回江河,至江河源头,鱼卵产尽,就不再适宜食用。” “此外,鲥鱼金贵,出水即亡,三日之外,无法料理,更勿谈食用。”韩道济补充到。 吴五莲原以为韩道济不过是一个手艺尚可的御厨,根本没有想到他为料理储备了如此丰富的知识,此时比得知山海合宴的作者是他之时,要来得更加刮目相看。 “因而,此鱼莫不是一路都用江水饲养,乘船而来,若以‘黄土二老’之力,倒也不是办不到。否则自扬子江漕运进京师,鱼肉怕早已腐坏。”韩道济见她没有说话,自己自言自语。 吴五莲暗想,这原来就是黄二爷说“怎么才来”和“废了好大一块冰”的意思,还是老者更有智慧,话不明说,但意思到了。 这鱼原是这么运来,出水后一直储藏在江水和冰之内,才能保存到如此地步。 韩道济此时却在想,这竟是时鲜之顶——鲥鱼,那该如何料理,自己更要留意了。 百零五章 端午茶闹 家丁费力地缓缓从车上拖下残余的半块冰和鲥鱼时,韩道济原想搭把手,就双手把竹篓两端抓起。一时惊愕,换成单手,轻易就拎了下来。 “没用东西!”彻底恢复大小姐状态的吴五莲嘲笑了家丁一声,又见家丁气喘吁吁,“滚进去喝碗茶,再去还车也不迟!” 韩道济笑笑,这姑娘嘴上不饶人,脾气也跋扈,不过心地还是过得去的。 家丁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去叫门,不出片刻,门内传来窸窣嘈杂的脚步声。 韩道济一手提溜鱼篓子,站在吴五莲身后,活像个门神。门内的家丁缓缓把门打开,吴秉通、吴夫人、吴家长子、吴家儿媳和几个家丁、婢女齐刷刷地站在门后。 吴五莲先是一惊,“各位长辈,此是如何?”然后人群之中发出两声轻笑。 吴秉通看了一眼女儿,目光自觉随着身高差距移动到与韩道济眼神齐平的位置。 韩道济在吴秉通的眼中,是一位目光如炬、满脸严肃的高大年轻人,不知为何突然自己就主动双手抱拳拱手,“想必此一位,就是尚膳监韩御厨了,有失远迎——” “有失远迎——”吴家人和家丁婢女异口同声。 “糊涂东西!怎可请韩御厨做此搬运杂物之事!”吴秉通突然正颜厉色地对准备溜去喝茶的家丁说到,甚至一条腿都做出了飞踹的轻微动作。 吴五莲面不改色地看着父亲的幼稚举动,“好了,好了,不过是提了些东西,又能累他几何?” “胡闹——”吴秉通的声音从方才的正颜厉色变为轻声重气,“再如何说,韩御厨也是我吴家上宾,挎篮提篓之事怎可劳累上宾……” “那这上宾还来你家做饭呢,这套虚招儿暂且搁下,倒是先让我俩进去吧。”吴五莲说着就拍了拍父亲的前臂,自顾自地往里走。 “这孩子,多少也顾虑一下你爹家主之位啊……”吴夫人悄声对女儿说,也抬头对韩道济说,“御厨光临寒舍,先进来坐吧。” 韩道济放下手中的鱼篓,向吴秉通行礼,也向在场的各位抱拳拱手,“尚膳监助厨韩道济见过刑部吴员外郎,见过员外郎夫人,员外郎公子,员外郎外眷,今日道济多有叨扰,若有不当之处,还请多多包涵。” 几人纷纷回礼,家丁婢女直到主人们行礼完毕,才把头抬起。 “进来呀!我领你去后厨。”吴五莲在照壁招手,要韩道济进去。 “胡、胡闹,御厨一口茶都没用,去后厨做甚?”这下吴秉通的那股老爷劲儿上来了,确实让“上宾”一上门就开始做饭,确实过于有失礼数。 又转脸微笑,“韩御厨,您这边请,到中厅一坐,”又看到韩道济脚边的鱼篓,“都愣着做什么,来两个人抬到后厨去啊!” 再次转成呵呵笑,一手举着,向前指引韩道济。 吴五莲本想就开始和韩道济在后厨中独处,被父亲打破设想,嘟着嘴,甩手跟在人群最后,也到了中厅。 “吾家祖上在南都,五月喜饮一种‘端午茶’,取自多种百草,熬煎出水,过滤之后兑入当日山泉水和年节储下的雪水,兑成这‘端午茶’,解渴清凉,调理脾胃,甚传有防病健身、除祟驱邪之功效,韩御厨请品尝。” 虽然吴秉通对女儿去选秀女的事仍有坚持,甚至做好了找机会逼她就范的准备;但以目前的状况,既然客来,自然要好生相待。 韩道济喝了两杯,顿觉胸腹之内甚为清爽,加上一早至今只吃过早饭,肠胃一清爽,就传出了肚饿的不雅之声。 为了掩饰,韩道济连忙捶了捶胸,“吞咽用力,多包涵,多包涵。” 吴夫人听见肚饿的声音,这时才想起茶点的事,马上让人取了三四碟果干肉脯过来,“这‘端午茶’并非空腹所用,若知韩御厨中午劳顿,未用过午饭,此时就上花茶、绿茶了,失礼,还望韩御厨多包涵。” 韩道济一边说着“哪里哪里”,一边翘首企盼茶点快上来,实在两杯消食的茶下肚,肚子里有些饿得发紧。 几人一言一语,闲聊饮茶,过了约六七杯茶的时间,吴五莲坐不住了,蓦地站起,“真真好生无趣,就只干坐着,不如饭菜做好,围坐在餐桌上聊!” 跺着脚朝后院去,吴家的房叫何宅要小不少,吴五莲在厨房之内乒乒乓乓的声音虽然音量有些衰减,但一声未落地传到中厅。 “我这女儿,平日过于娇宠,疏于管教……让韩御厨见笑了。”吴秉通不好意思地说到。 “五莲妹子活得真实、飒爽,并无不妥,可见吴公家风甚为自在。”韩道济到长辈面前还是挺会说话的。 吴家儿媳却轻轻笑了,柔声说,“一个说我俩,另一个叫五莲妹子……怕不是相互都有意呢。” 吴家长子跟着笑笑,说也正有这此感,吴夫人把茶送到嘴边,但没喝。 吴秉通本想发怒,见到吴夫人反应平静,又想韩道济正坐在对面,就忍住了。 不过看天色,也该是备饭的时候,吴秉通脸皮薄,不好意思直说,就只尴尬地坐在椅子上嘬着茶底。 老爷不吱声,吴夫人沉住气,也不愿意用任何一种方式去催一位客人。 吴家儿子、儿媳两人本就算从外面拉回来吃家宴的外人,更加懒得管这档子事。 中厅五人就这么一直僵持,直到后厨吵闹的声音和吴五莲的尖叫已经让大家有些好奇,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动静。 忽然之间,后厨在一声女人的尖叫之后,完全安静下来。无人都有些跃跃欲试要起身。 从后院通向中厅的走廊上,传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嫌弃的“哎呀”声,吴秉通坐不住想要一探究竟,起身快步往后厨走去。 还未走到屏风处,大家就听到吴老爷一声,“小姑奶奶,你这又是在做什么!”听动静边说还边往后退。 在大家看来,吴秉通就像闹剧的主角一样从椅子上晃荡着走过去,然后又一步不差地退了回来。 吴五莲捧着一条开了膛的鲥鱼,一脸狼狈地举着,地下很快出现了一片通红。 百零六章 情定食鲥 吴五莲看似捣乱的行径,实则是想要帮韩道济减轻些负担,但平日毕竟是大小姐一位,虽然做些家常的吃食,确实也不在话下。 处理这些肉禽鱼虾,实在是没有经验,闺中之人就算大气豪爽、娇生惯养如吴五莲,要碰这些腥膻血气之物,经常也是不被允许的。 这点与何宅中的何汀不同,她自小生活在光禄寺官吏的家中,祖产又有一家老字号饭馆,难免对这些东西会好奇,就算不好奇,也略知一二。 所以何汀、何贵这一双姊弟打记事开始,就像有了后天赐予的天赋,常常有无师自通的表现。何汀长成之后,会主动去学;而何贵几乎除了喜欢膳房、食谱、吃食,功名利禄、科举提名之类的什么都不爱。 吴五莲是刑部之后,又是个女儿,家中对她的期待就是好好生下来,好好活着,无他。 就算她长成一个标致大姑娘,相中一个年轻小伙儿。又因为这小伙儿,自己一腔热血、自告奋勇去杀鱼了,也就如现在这样,杀不明白。 中厅五人看着一地狼藉,都愣住了,半晌吴夫人才反应过来,叫家丁把地上的鱼血用碎布条一点点吸干,再用水沾布,擦去石板表面渗入的血迹,然后倒上香灰,盖上一会儿,仔细扫除干净,把味道掩盖起来。 当然不能让全场忙碌的罪魁祸首——吴五莲,就这么捧着剖开的鱼站在原地。 一个家丁反应快些,忙取来一个果盘接着鱼,任由大小姐的手举在半空。 毕竟手好洗,地难清。 大家手忙脚乱,各忙各的时候,只有韩道济一脸凝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地猛然站起,走向果盘,“后厨在何处?” 其他几人都在忙于自己的事务,只有双手举高的吴五莲冲韩道济甩头,示意他跟来。 家丁没有拦着韩道济伸过来的双手,由他端走果盘和装着的鱼。 韩道济跟在吴五莲身后,她一直举着手的样子很滑稽。 后厨不算宽敞,里头站着三四个厨子,正在收拾吴五莲留下的残局,看见一个彪形大汉走进后厨,恍然大悟这人就是大小姐刚才在厨房胡闹时,嘴中一直在叨叨的韩道济。 “鲥鱼不可浸血,鱼肉细嫩,被血久腌会生异味。” 吴五莲嘴硬,但又显得语无伦次,“我又不知,你又不来,剖鱼我还是见过的,哪知道这么娇贵。” 见韩道济没有回应,低头有些愧疚地问,“若鲥鱼久浸了血,当如何?” “如今屠豚,杀牛羊,必将先放干血,才上案板分割。若不如此,兽肉必将一股血臭,无论如何清洗,都无法去除。”韩道济边说,一边找来一个大碗盛满凉水,反复泼在鱼身上。 细细把鱼肚内的残渣与黑膜用手剥离,一边用水泼洗,一边用鼻子细细地闻。最终停下手中动作,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这下吴五莲慌了神,“如何……” “此一尾身上的血锈之味无法去除,哎——”韩道济边说边在水盆里洗手。 吴五莲一下气势就弱了下去,有些怯地问到,“是否就……无法食用了?” 韩道济听到她减弱的语气,侧目看了一眼,这大小姐双目低垂,好似小孩儿犯了错的样子。 “那倒未必,鲥鱼乃是食鲜味。现在既有锈味则无法食鲜,或许——可以使?鱼之法,去除些血腥气,增添香料味道。”韩道济前半句在回答,后半句像在自言自语。 “??是何意?”吴五莲的语气仍有些怯,仿佛自己毁了一件重要东西。 “?原为北方做法,乃小火热锅将食料烧熟之意。” “此般如何能去血腥之气?”吴五莲想相信韩道济,但自己走到已经清洗过数遍的鱼旁,未靠近就闻到一股腥气直冲上来。 韩道济叹了口气,动作带着一丝死马当活马医的气魄,在厨房角落找来两把小葱、一根大葱还有若干姜块。 用水洗净锅后,烧干,反复用姜擦洗,身边数人都没来得及注意他什么时候动刀切的姜,他就已在锅底铺上了一层厚薄均匀的新姜片。 然后再把小葱拦腰扭断,大葱斜刀切段,全部铺在姜片上,待腾起一阵葱姜香雾,又把鱼用黄酒内外擦洗了一遍,一劈两半,放在葱上。 盖上锅盖之后,沿着盖边淋入一碗黄酒,一时之间,锅中全无鱼味,只是葱姜黄酒之气,灶台过低,韩道济只能蹲下歪着头看柴火的情况。 最细的那根柴即将燃尽,锅底升腾起姜片逐渐烤干的味道,此时正透着一丝鱼味。 揭开盖子,厨房内数人被大量的白汽惊得“喔——”的一声,透过白汽,正看到已经熟透的鱼肉像还活着一样,向里收缩了一下。 韩道济避开热气,凑近闻了闻味道,微微点头。在一旁找来酱油、陈醋、精盐和糖,混合成一碗料汁,顺着两片鱼各浇了半碗。 随着料汁流入锅底,锅底发出巨大的呲啦声。 两个吴家厨子异口同声地说“妙”,吴五莲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咽了口口水。 韩道济把头先盛鱼的果盘洗净,晾干,左右手各持一把铲子,将鱼移入果盘之中。 再找来一双筷子,见吴五莲离得近又眼馋得紧,就把筷子递给了她。 “把鱼皮戳开,翻起蒜瓣肉,夹上一起用。”韩道济嘱咐到。 吴五莲点点头,用筷子插入鱼皮,鱼皮像扯紧的绸布一样被绷开,里头露出雪白、泛着油光的细鱼肉,剔透的鱼汁顺着蒜瓣肉之间的缝隙,滑了下来。 她小心地夹起几片鱼肉,缓缓地送入口中,只一抿,蒜瓣鱼肉裂开成蒜片般的碎肉,不需咀嚼就能尝到内里的鲜肉味,很快泛起的葱姜味道更是一瞬间把鱼肉残留的腥气抵消。 鲥鱼鱼刺异常多,如此不用咀嚼,只需抿的鱼肉,轻易就可把刺用舌头舐出来,免去很多口舌被扎之苦。 韩道济眼睛都不敢挪开,直直盯着吴五莲镀上一层鱼汁、更显红润的嘴唇。 她喉头一动,鱼肉被咽入腹中。轻抬手臂,用袖子挡住半脸,露着低垂眼睑的凤目。另一只手轻轻托出鱼刺,丢于骨碟中。 这般景象引的原本在留意食后反应的韩御厨,此时竟被眼前这位动作优雅的妙龄姑娘迷住了。 百零七章 家世探底 有了吴五莲的试菜在前,晚上的吴家家宴自然是一片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和乐融融。 比起韩道济以往所做的菜肴,除了此一道“葱?鲥鱼”有些说道,其它的菜品实属家常,无非有了御厨的名头加持,手法、调味也确有独到之处,显得格外味美。 只有一尾鱼被血染污了,为何最后都做成了葱?? 还能因为什么,吴五莲觉得好吃呗,这家里还有比她说话更管事的? 席间,吴家长子、儿媳时不时抓准机会撺掇韩道济和吴五莲处一处。 吴五莲一时还未从在后厨试鱼的兴奋劲儿中缓过来,任由长兄和嫂子活泼、胡闹。吴夫人见一家团聚吃饭,心中欣喜,劝酒劝菜乐此不疲。 全程假笑陪衬、脸部僵硬的就是吴老爷吴秉通,想来也是,全家人除了他,再把韩道济和吴五莲往一块儿撮合。眼瞅着就要当场拜堂成亲了,还有选秀女什么事。 还是那句话,“一粒沙”的想法里,这两件事都无措,只是先来后到的顺序让自己非常不适,还有就是执掌翊坤宫、乃至整个后宫的郑皇贵妃,哪有那么好得罪? 一个韩道济如果就这么折腾掉吴家祖传的龙涎香,还搭上自己一个女儿,吴秉通越想越亏得慌。 人常言,物极必反,捧杀之下必有逆转。 他打算试试,就在大家酒足饭饱,满脸油光,笑逐颜开的时候,吴老爷开口了,“韩御厨当真名不虚传,此一道‘葱烤鲥鱼’真乃人间绝品……” “?!?!火旁,一个倚靠之‘靠’字。”吴五莲直用勺子蒯贴在鲥鱼脊骨上最嫩的肉吃,一边一脸嫌弃,对父亲说的字进行纠正。 “啊,‘葱?鲥鱼’,火字旁靠。”吴秉通挺起胸,又叹了口气缩回去。 一时被打断,忘记之前要说什么,忽地又想起,“看吾家小女对席间这些菜品无一不爱,恕吴某无礼多问一句,韩御厨此时,可有媒妁登门啊?” 顿了顿,改了改措辞,“若不便说,也无妨,无妨。” 大家都没注意到吴五莲在听到这句话时,勺子一直停在鱼骨上一动不动,屏息凝神等韩道济答复。 “吾家家贫,亲人如今也只父亲一位,家境如此,实不敢奢求婚娶之事,只先顾好自身与家父而已。”韩道济双手放在膝上,非常正经地回答。 吴秉通干咳两声,心想若早知身世如此,就不便问了,但话都到这份儿上,不如刨根问底,“敢问,尊父在何处高就?” “家父早年随兵部魏尚书镇守山海关,从军多年,后一腿负伤,蒙魏尚书特加照顾,予家父兵部会同馆副使一职,如此仍在任上。” 韩道济对父亲的早年经历全无刚才回答家境时的谦逊,面带骄傲。 这一点倒是让吴秉通肃然起敬了,也坐稳凳子,端正起来,“魏学曾魏尚书乃朝廷重臣,如若他格外照顾之人,必是曾有一番作为的。” 吴五莲跃跃欲试想知道的媒妁之事,已经得到回复,心满意足地勺筷齐上,慢慢收拾饭桌上盆碗里的残局。 吴秉通本想继续激一下韩道济,但见到女儿满面桃花的样子,却怎么也开不了口,只好作罢。 这场家宴在一团和气的氛围中结束,食后仍是一杯消食解腻的“端午茶”。 茶余饭后,韩道济几次表达想要返家的意愿,一一被吴五莲劝着留下,又是因为知他肚饿,故晚饭早吃了些;又是端午茶喝罢,万一解腻之后,肠胃不适,在路上颠簸如何是好。 而韩道济心中惦记仍要去何府一趟,把钱袋还于何宁,所以到这时也是有些如坐针毡。 最后实在忍不住,“员外郎今日邀请,在下甚感荣幸。只是时候不早,家中老父还需照顾,不如在下若他日有幸,再登门造访,可好?” 吴秉通自是无所谓,起身准备送送,吴家长子和儿媳也正欲离开,对韩道济说不如同车一段。吴五莲扔下手中吃完的果皮,准备拦下。 吴夫人站起一手扶住女儿,用肘轻轻向后推她。吴夫人是听过韩道济家世之后,态度急转直下的,认为若两人得了姻缘,眼前的御厨虽好,也要入府成为赘婿,还有一位伤父,实在不便。 吴家虽非什么名门望族,但还是想保全一些基本的体面,自然不是说御厨不体面,只是若还有更佳的选择,韩家属实并非上选。 当然这一些都要取决于自己家老爷的想法,更要考虑天地不怕的女儿的立场。 她把女儿拦回座位,瞪了一眼。吴五莲岂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子女,刚被按在座上,就强硬地站起来追上去。 走到门口,韩道济身形巨大,实在挤不进吴家长子夫妇的车内。吴秉通又从韩道济处得知要去一趟别处,只好要家丁去街上在寻一辆。 吴五莲从后面跟来,自觉日后或还有机会见面,临时改变主意,不再强留韩道济。 而是决定和韩道济,再乘一车返回韩家,这样去一趟又有近半个时辰的独处时间。 吴秉通这时在女儿面前还有何话可说,自然一言不发,兹当是默许了。 车不一会儿就找来了,吴五莲自己撑着车板跳上车,韩道济拱手道别吴氏夫妇,二人也客气,说仍望再次登门一叙。 韩道济上车之后,吴五莲就紧挨着他坐,直到韩道济退无可退,开口问她,“车中空余良多,为何执意靠着在下。” “你管我。”吴五莲不管,照旧挤着坐,想起一件事,“去‘黄土二老’那儿之前,赠与你的那个浅粉色香囊呢?” “在。”韩道济从怀中掏出来,带出何宁的紫黑色绒布钱袋来。 “这是何物?”吴五莲没有经过允许,一把从韩道济怀中把钱袋夺过来。 “光禄寺何卿的钱袋,说起来……”韩道济见和她已经相对熟悉,便把那日何宁把三两银子借给他还“茶钱”的事,全部告诉了吴五莲。 吴五莲乐不可支,“三两银子竟花去你这么多功夫,还牵动了何卿,哈哈哈,真有你的,”边笑边从白天买鲥鱼时的钱袋中拿出三两,装进钱袋里,“到时你都还于何卿吧,真有你的,光禄寺卿的钱也敢借,那可是万岁借钱的地方。” “哎,我也知三两银子微不足道,无奈就是拿不出来。”韩道济在她面前似也没有之前的尴尬,接下钱袋和钱,“也非到时,此一趟我正要去何宅还这钱袋,如今钱也能还上了。” 吴五莲心想这又绕出一段新路,当然忙不迭地说正好同去了。 百零八章 浅粉香囊 “你予我这香囊之中,放的是何花?”两人在车中聊得正兴起,韩道济问吴五莲。 “堂堂御厨,识不得花的香味?” “我自然知,既你说是自制的,若说不出花名,就知不是你制的了。”这句话显得韩道济也不完全是个楞大高个儿。 “哼,本小姐自己做的岂能不知?”但又想到自己特意放进去的花,一时不好意思开口。 香囊之中放的是今年年节后存下的结香干花,细细磨成粉,又兑上了前一年秋天的金桂花粉,用极细的纱包好,透味却不掉粉。 “若这之中的花粉纱袋再无香味,当如何?”韩道济胡乱塞进怀里,“这玩意儿放身上正好,显得浑身喷香。” “香袋没了,自然是来找我,香囊你可得收好,这可是全城,全大明疆土之内都再没有第二个的物件儿。” “自然,姑娘予我的,怎可随意放置,自然贴身携带。”韩道济拍了拍自己腹前装着的东西。 过了得有一炷香的时间,马车行至何宅门口,何宅家丁上前迎接,韩道济拉开车帘面冲的不是别人,正好是何一。 “这岂不是那日的韩公子?”何一见到他,又惊又喜,惊是不告而来,喜是那日在槐树林就知道自家大小姐对他有意,替何汀感到高兴。 “正是在下,何管家别来无恙。”韩道济抱了抱拳。 何一回礼,“都好,都好,既然您来,容我去府中禀报一声老爷和大小姐。” 吴五莲本来坐在一边装没事人,一听有大小姐,连忙探出头,“哪位大小姐?!” 何一没想到车内还坐着一人,竟然还是位小姐,忙后退一步,“失礼失礼,敢问这位是?” “刑部吴秉通员外郎家的大小姐,吴五莲,何管家切莫管她,只管通报韩道济求见便是。”韩道济把住车框,不让吴五莲跳下车。 吴五莲不肯,“哪位大小姐?我问你,哪位大小姐?” 她咄咄逼人的态度让平时服侍惯了何汀的何一很不习惯,认为眼前这位所谓的大小姐实在有失教养,言语、行为都不雅。 “自然是光禄寺何卿何宁老爷的长女,何汀大小姐。”何一语气虽然很有礼貌,但措辞已经不管不顾了。 “我当是谁,原来是何大小姐!”醋坛微倾的吴五莲根本就不认识何汀,但口中说起来似乎认识了许久。 “你先容我下车,还完钱袋,方可返家。”韩道济说话就要跨一步下车,却被她一把攥住。 “我和你之间话已说完了吗?这么急着走?去还钱袋又得喝茶寒暄,这一刻倒是不担心家中老父了。”吴五莲死抱着不让,愣把韩道济的一只手往身上贴。 韩道济手肘触碰到吴五莲身上格外柔软的一处,心想不妙,赶忙把手从吴五莲双手中用力抽出来,吴五莲用力过猛,一下失去着力点,“哎哟”一声,脑袋磕在车厢框上。 一边是还钱,一边是“讨债”,韩道济左右为难,何一和一众家丁也对此情形,看得云里雾里。 最后还是拗不过吴五莲故作疼痛的一连串“哎哟”“疼死了”之声,从怀里拿出装好银子的紫黑色绒布钱袋,单手交于何一。 “这是前几日何卿留于我处的东西,如今完好无损,特来奉还,还请何管家代劳,道济今日就不进尊宅中叨扰了。” 何一心想,既然与老爷相关,大小姐又格外想见自己眼前这人,无论如何也得拖下他。于是一边安排其他家丁抓紧先把钱袋送去,或许老爷、小姐看到东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自然会出来询问。 他趁韩道济与吴五莲纠缠的间隙,与韩道济有一句没一句的攀谈着,又是“那日在槐树林”,又是“与何汀大小姐席地对谈”,又是“浆果污了裙子”云云。 吴五莲听完更加来劲,原本赖在车厢,横躺着不起,这时却照着韩道济青筋暴起的胳膊咬了一口,“怎么你这姑娘还咬人!”韩道济“啊”的一声,瞪着她。 吴五莲一眼不发,直催家丁赶路,返回韩家。 何一听二人要结伴回韩家,心里难免打鼓,想这韩御厨竟是有家室之人,不敢再拖着。 只好趁车内二人喧闹,小声向吴家家丁打听了车里这位蛮横大小姐的来路,问清之后,便拱手与韩道济道别。 而这时,何汀正好从何宅内冲跑而出,远远地瞧见韩道济与才恢复常态的吴五莲坐在车里,实则两人正在拌嘴,自己看来却像有说有笑。 不一会儿,何宁也赶上来,何汀扭头便在父亲胸前啜泣。 何宁见何一站在台阶下,问到,“方才车里之人是谁?” “是前几日说到的尚膳监韩道济韩御厨。” 何老爷子一句“蠢材”在嘴边呼之欲出,想到何汀在身边,压住火气,“那名女子!” 何一这才反应过来,拱手弓下腰,“刑部吴秉通员外郎家中的长女,名叫吴五莲。” “糊涂!为何不留住此二人,来客却不让进门,这是何礼数?”何宁一边用手轻拍女儿的肩膀,一边冲何一喝到。 “小的不敢,未失礼数,只是二人均言要同回韩家,小的怕耽误他们的事,这才未久留方才二人……” 何宁听到“二人、同回、韩家”的时候,也与何一有同样感觉,认为韩道济是有家室的人。 胸前的何汀哭了一会儿,拼命抑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身回了后院。 何一的父亲何五在院内听到儿子被训斥,以为定是何一惹了什么事端、出了什么差错让老爷小姐不高兴了,提着根短棍就要出来打。 一时在前厅,家丁们乱作一团,何宁喝止众人之后,快步追上何汀。 而此时何汀已经行至后院饭厅,因苏氏认得方才家丁匆匆送来的钱袋是何宁之物,就让离台子最近的何贵打开,何贵将钱袋向下翻倒,里面是小小的几锭银子,夹带着一个粉色的物件滑脱出来。 苏氏拿起一看,竟是一个香囊,凑近鼻子边嗅了嗅,正看到何汀、何宁一先一后走进来,自己叹了口气。 百零九章 听闻贵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百一十章 秀女之缺 何汀思考着皇帝“纵有万千,却只喜一人”的行为,在脑中绕了很久,直绕到都没注意何贵已经悄悄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桌上的纸和布包都还在,纸被她好好地收在书架上,那个有些令人起疑的布包——虽然何汀一时没有意愿要打开,但又不知道收去何处。 略微犹豫片刻,还是把布包的结解开了,内里还有一层桑皮纸。 纸里包裹着的乍看是四块摞放在一起的明黄色糕点,看清中间有三层棕红色的隔层后,才知道这是一整块七层的糕点。 从外表上看,就知是何贵自己手制的,外观实在过于粗糙,虽然靠贴近了看就能看出原料的成分,但闻起来用料倒有些讲究,应该就是直隶一带自产的贡粟米,黄橙橙的,一股直接的粮食香味,棕红色隔层一闻便知是枣泥。 咬下一口尝了尝,发现只不过是一块过甜的枣泥小米糕——可见何贵来自己屋里,这布包并无太多作用,更多是为了那张誊写有甄选秀女诏令文书的纸。 仔细想想何贵问过的问题,也不无道理,那位郑皇贵妃不也是从百千人之中走出的一个平凡之人,如今在大多世人眼中,她的地位甚至贵过皇后。 而这位贵过皇后的郑皇贵妃正迎来整个低迷春季的高光时刻——自己身体恢复健康,女儿虽然还有些微小病症,但较之前好去许多。 从在翊坤宫里奄奄一息到现在基本健康的这个恢复过程,金靓姗很难言明,不过可能这世界上真的存在气场和运势一类的东西,自己那一时的衰运影响到了女儿小鱼尾。 就冲小鱼尾现在这不哭不闹、安睡的样子,在小鱼尾送还之后,金靓姗要坤宁宫宫人顺带搬去的三件精工金器和四件能工玉器就值了。 金靓姗不是不想当面致谢,但礼节归礼节,过节归过节。 送一些贵重东西,不欠皇后的人情,也顺带感谢她对女儿的照顾。如此一来,两样抵消。之后再有恩怨,从新计数。 皇帝这边就不好说了,毕竟一来一去,金靓姗私掏腰包,花去一万两千七百两,还不是以翊坤宫的名义,而是以户部、工部的名义,拿出来支援储秀宫的翻修。 关于最后零头那七百两,是她康复期结束后,回归“朝堂”,拉拢臣心的“小礼物”。毕竟,吴秉通那女儿选秀女的事,之后也绕不开这几个大员,能收买的先收买了。 金靓姗还安排人单独给瑛儿打了一套宫簪,用料、宝石少些,但做工与妃嫔所用别无二致,以此为犒赏,谢谢瑛儿在过去一段时间的悉心贴身照料。 梁秀殳不仅作为翊坤宫和坤宁宫乃至慈宁宫的沟通人,天天忙于各种需要跑腿的事物,还间接弄来了四斤一两龙涎香,金靓姗与吏部打了个招呼,之后若宫内各监之中还有高位的空缺,就先不急着让别人升任,由梁秀殳兼着便是。 一来虽然职位不变,但地位大幅升高;二来还有个能帮自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作用。 如此,金靓姗找回了在后宫之中重新执掌局面的乐趣,有小鱼尾的陪伴,生活也很充实。以至于一改当初反感选秀女一事的态度,开始积极筹划起这件事了。 皇帝见郑皇贵妃恢复往日神采,也从在各宫流浪的状态回到翊坤宫——偏殿——御医说了皇贵妃娘娘的病症随时可能复发,重在脏器调养,以肝肾为首要。 这句话花了一百六十两银子外加一套烫金刻印的《奇经八脉考》,梁秀殳给御医送的。 皇帝的本性在金靓姗心中未发生任何改变,所以这人,他是得不到的。 但秀女的事,她承诺会亲自料理好,若非大事绝不让皇帝操心。 话自然说得仗义,不过那一直燃着的“玉灰”和特意让太医院为小鱼尾调制的含龙涎香的擦涂药物,不都得仰仗金靓姗对选秀女这件事全权掌握吗? 所以慢慢的在选秀女这独一件事上,众臣对郑皇贵妃的依赖程度甚至高过对内阁与皇帝。 大到前后时间的安排,宫内甄选队伍的组建,小到各地初报上来的人员名单,都由郑皇贵妃一人裁夺,皇帝一般都不参与其中,而是在另一间屋子听内阁汇报完要事,溜达着去咸福宫喝一杯。更有甚时,若无要事,给奏书盖印的工作直接就由田公公代劳。 这样也好,至少从皇宫里可以看出,国家一时太平,国民各自安好。 因为众臣的依赖,金靓姗常忙得饭都来不及吃,经常错过用饭时间,梁秀殳和瑛儿只能照着小簿做些小吃、点心为郑皇贵妃开小灶。 最后选秀女的方案,涉及的区域并不广,这日正是各地把第一批名单上交的时间,三都、两广、江浙名单加一起才三四百人,若从这些人中选出一百五十位入宫,通过率未免会给民间一种宫中缺人至此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重要,但宫中年年成百上千人的进出,突然到来的大量空缺会使人产生皇宫之中人命微薄的恐慌,所以宁愿多招募一些,初选多筛去一些。 这是金靓姗一辈子看过最多女孩儿画像和名字的一天,开始还愿意仔细看看眉眼,确认一下籍贯,到后几十张,连整张画像都是一扫而过。 “娘娘,眼下这人数的缺口,您看……”从负责各省的郎中处,收到秀女名册的户部右侍郎一筹莫展。 他事先支持目前的方案时,没有预估到主动应召的人数会这么少,这时如果再添加几个区域,时间又赶不上。翊坤宫支援储秀宫修葺的银两到齐后,他还与礼部、工部商量过,操作出几千两,按人头十到十五两从民间收一些用于初筛之人。 礼部觉得不太体面,工部一言不发,最后向郑皇贵妃请示如何做的重任落回了他自己肩上。 郑皇贵妃想了想,鼻腔里充满了“玉灰”的味道,想到那日吴秉通前来翊坤宫相求于自己的事,灵机一动。 百十一章 何为贵妃 苏氏听完晚饭后才回到家中的何宁嘴中说出的话,手中的针线悬在半空,“这是何意?” “已经说得甚明,若朝中众臣家中之女眷,应召本次秀女,家中一位亲眷可受从八品月给。”何宁换上家中便服,整理好褶皱,坐在茶桌边苏氏的对角。 “言下之意,这钱粮可是白给的?” “既享从八品月给,自然是要在各处安排个闲差,爱去便去,不爱去,挂名不去就是。” “这岂不如光禄寺的御厨一般,平日在岗不过七八百人,在册却有三千余的人数。”苏氏不可思议地撇撇嘴。 “正是如此。定是此次秀女人数未及礼部、户部预计,才把吏部也牵扯进来,想出这办法。”何宁伸展了一下臂膀,扭动脖子,看到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门外是何人?”何宁声音粗起,以为是门外站着的是哪个没有礼数的下人。 “爹,是我——”一听是何汀的声音,苏氏连忙合衣,站起来开门。 何汀一袭便服,犹犹豫豫地站在门边。 “汀儿,这么晚了怎么还在外头?此刻虽快入夏,可入夜却冷,冻坏了可如何是好。”苏氏拉着她的手,把何汀牵进门,找来一件厚一些的外衫披在她身上。 “入夜,天候寒凉,自当听你娘的,多穿些才是。还有,为何立在门外又不敲门?”何宁等何汀坐定才发问。 何汀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苏氏和何宁对视一眼,站在何汀身后,抚摸她的后背。 何宁倒了一杯用于晚间润燥,才熬煮好不久的枇杷水,放在她面前。 两人见何汀心里有事,也没有冒然催她说,尤其当想起韩道济和吴五莲出现在何宅门前的事,显得更加谨慎。 何汀也注意到父母双亲一时之间连吐息都显得小心起来,做了很久的思想斗争,才方开口。 “女儿想要入宫,补缺九嫔。” 往日何汀若要来父母亲房中,基本都是为向苏氏讨要布料、讨教针法而来,或者也就是来苏氏这儿撒撒娇,向何宁请安,很少提及有关自己的事或表达什么想法。 这一点何贵也一样,自己的事从来不提。比何汀更甚的事,除非被提溜到房里受训,几乎不会主动到父母亲的房中来。 可今天何汀进来,竟然直接说出一个这么“特别”的个人想法,却是何宁和苏氏始料未及的。 何宁沉思半晌,问何汀,“为何有此想法?” 何汀在走入父母亲房中之前,包括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只是父亲一开口说话,自己一不留心就把心中的一个不成熟想法透露出来了。 这时她心中才真的开始合计,关于入宫补缺九嫔的想法是如何产生的。 何贵把诏令文书誊写给她看之后,自己对平时没注意、也不去想的很多事情忽然在意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皇宫之中明明有那么多女人,为何万岁却能做到十年独宠郑皇贵妃一人。 因为在意,就会去四处打听和找线索,但是宫里的事,又有几人知道,所幸郑皇贵妃正是京师出身,打听来打听去,找到住在曾经的郑家附近的人家。 那家人的儿女也有何汀这般年纪,何汀让何五驾着车常在那附近晃荡,一来二去相仿年纪的几个孩子都熟了,就由何五带着何汀去各人家里“闲聊”。 各种“闲聊”的素材最后汇总到一起,如今的郑皇贵妃在当年这些邻居眼里,是一位“容貌出众、心思缜密细腻过于常人、性格虽时常豪爽,但总有时乖戾”的姑娘。 他们举了一个例子,旧年时大灾小灾不断,大家家中钱粮都紧,因而几家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是常有的事,做出一锅粟米粥,按例每人都分完,锅中若还有剩下的,就按老幼次序开始往各人碗里添一些。 平日有个什么都会首先谦让的郑梦境此时却不认同,明明自己能得到更多粥的她,却坚持要从劳力付出多少开始分。 “老幼本弱,多少一口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还能带来粮食的人。”话虽不错,但依礼法看,不爱幼尚能说得过去,不尊老,却有些太不合礼了。 “将老之人年数、天命有限,多吃这一口又如何?”那时的郑梦境死活不依。 其他人自然也不去理会一个不明尊老敬老之礼的小女孩儿,仍旧按老幼次序分剩余的粥,也仍旧给她添了。 这件事发生的第二天,要做饭时,储存粮食的地方却被人恶意用污泥灌满。 如此珍贵的粮食被毁,自然是要抓出真凶的,可是还没等抓,真凶郑梦境自己站出来了,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地对众人说,若以后还按礼法分食,自己次次都把储粮之处毁了。 “如何能想到,那时还是一个才满十岁的女娃娃。”郑家曾经的邻居现在想来仍觉得吃惊。 而让他吃惊的并非只是如此,犯了这么大的错,就算是女孩儿,遭一顿毒打也是一定的。小郑梦境在棍棒之下一声不吭,挨过打之后独自疯跑出去。 就这么失踪了几日,几日后回来,身后跟着三四个官兵,众人皆惊小小一个孩子,竟然惊动了官军。经官军解释才知道,郑梦境把附近林子窝藏着的几个山贼位置报了官,山贼被一举擒获,这次回来是领过官府给的赏之后,她一个人搬不动那好些粮米,才拜托官军送她回来的。 “那时咱们多久以来一顿白米,记得可清楚。”邻居眼前仿佛都是那天的情形,“她自己领的赏,说是对之前所毁那些的补偿,但日后这粮怎么分,得依她。” 众人还能说什么,总不能又不依她,再由着她毁一次吧,只能依她。 “有人也问起她如何知道山贼位置,谁知她竟风轻云淡,说自己在山里挖野草度日,正巧留意到几处篝火,似有米、肉的味道,这年头谁家不是吃糠咽菜,拿来的肉米,又是在这山林里,一思便知是山贼。” 邻居不无感慨,又不可思议地叹口气,“谁知这样的小女,如今竟成了皇贵妃!” 百十二章 莲于汀落 何汀听过郑家邻居提到的郑皇贵妃幼时的事,打消了自己在关于王恭妃和郑皇贵妃之间,臆想出的“出身差别”。 郑皇贵妃也是再平凡不过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道进宫之后,那样的郑梦境如何就成了如今的郑皇贵妃。 这一点,是何汀内心对皇宫一时充满憧憬的根源。 而通往皇宫,如今直接铺开了一条叫“补缺九嫔”的路。 在父母房门外其实她也把最新消息听了个大概,官宦之后参选“补缺九嫔”,现如今还有了附加的好事——“任意亲眷享从八品月给”。 何汀忍不住去想自己那个看起来有些心思,却又不知他心思在何处的胞弟何贵。 就算他哪日开窍,开始寒窗苦读,去争取功名利禄。有个从八品的闲差兜底,也不至于到时中举不成,一直在家中闲晃。 有一位当光禄寺卿的父亲,吃喝住用自是不愁,可若父母百年之后呢?坐吃山空? 所以各种原因汇集在当时门外的何汀脑中,她要入宫选秀女这个主意像是扎根开始生长一样,越来越不受控制。 所以毅然决然当着父母亲的面,说出要入宫补缺九嫔的想法。 而现在脑中也再次理清了想要入宫的理由,但真要说出口又觉得解释不清,只好玄乎其玄,“女儿若一直在宫墙外,无论如何也不能知道宫墙之内是何等光景。” 何宁在朝中十余年,宫墙之内的事已大体知全,又有早年挚友王易朗的经历,想到文熙瑶…… 听到女儿的话,虽不甚同意,但没有当下就驳斥,而是长叹一口气,眼神求助于苏氏。 苏氏至今仍有“争国本”的精神障碍,当年锦衣卫和东厂的盘查历历在目,而罪魁祸首不正是端坐于大殿上的几人吗? 现如今女儿竟然产生进宫的想法,实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她也尝试求助丈夫,两人却正巧四目相对,从丈夫的眼神里,苏氏看到比自己更强烈的求助欲。 “不可,宫墙之中,一去不返,你是要让为娘就此失去一个女儿?”苏氏话虽重,但情绪仍未上来,声音显得很平静。 “若为妃嫔,岂有不能回家省亲的道理?更何况,父亲日日都可进宫见我,母亲封节休自然也能进宫与我相见。”何汀的说法已经让何宁和苏氏有一种自己的女儿已在宫中的错觉。 “不可,毫无商量余地,后宫之中混乱繁杂,你又是光禄寺卿之女,家中祖辈又是商贾,谁知你会遇何种、何种对待?!”苏氏的情绪强烈了起来。 “何种对待,如何能事先设想?自然去了才知!”何汀也一时兴起,与母亲顶撞起来。 一向温柔、从不叫嚷的女儿突然声音高起,让夫妇俩吃了一惊,而突然一下缓过劲来的何汀也坐在椅子上,捂住嘴,三人瞬间僵在屋子里。 无独有偶,城里另一端的吴家也在发生争吵,但各人角色却与何宅之中不同。 吴五莲那日随韩道济一同回韩家,虽然发生在何宅门口的争执,但一路能与自己心仪之人在一车之中待着,也算合自己心意。 她虽然有些泼辣,跋扈,但在心仪之人面前也没有胆量直接求问对方对自己的意思。 只是旁敲侧击地提到不久前才聊到过的结香花、桂花香囊,反复提醒要随身带着。 结果韩道济上下一掏,竟未发现有香囊的踪影,甚至沿路返回,四下找了许久也未见到。最终才猜测会不会与银两、和何卿给的钱袋放混在一起了。 “这样岂不是人家好心做的香囊却落在别人之手了!?”吴五莲懊恼不已。 “在下岂知香囊花去姑娘这多辰光,若早知如此,在下便不便接下了。”韩道济又一次犯楞。 “那香囊就是做与你的!”吴五莲急得摇头跺脚。 “甚为带心思的香囊,无故予在下是何意?在下受之不起。”他急着回家照顾韩父,又看到眼前的姑娘像犯了癔症一样胡闹,态度急转直下。 “你懂与不懂,本姑娘都不管了!”吴五莲说完转身就进了车里,朝家丁怒吼,“走!” 想起这事就来气,但转过头又想自己不敢言明确实亦有不足之处,连日反复思索,根本无心听取自己父亲这时说的话。 倒是唯独一句听得格外清楚,“知你对那位御厨有意,可如今看来,他自言一时也无订婚嫁娶之意,你又何必一意孤行,一心只在他身上?” “我就乐意,和他在一块儿待着就高兴!去宫里?您真以为我不知为何去宫里?还不是想着大哥那废物年年中不了举,借我入宫,倒给他留了个闲差事!”吴五莲像被激怒了的京巴儿,瞪圆了眼看着吴秉通。 吴秉通被戳到要害,张手欲朝她脸上给一下,却被在一旁沉默许久的吴夫人预判,双手拦下了他举起的手。 “若能补上九嫔,宫里哪点不比外头强?你自是从小娇生惯养惯了的,处处与父母顶撞。你老子我今天还就定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改天老子就提上去。你那时倒是想抵赖,抵赖吴家满门充军!”吴秉通的手被控制,可被激怒后,嘴上不再像往日那般懦弱。 “你就报上去,区区一个刑部员外郎的女儿,我看是怎么能选上那九嫔!去,我去,不光去,我还去燃那皇宫,选秀女抵赖就充军,那烧皇宫岂不是满门抄斩!正好,连我哥那废物一起下去!”吴五莲急得眼泪直流,但又实在娇生惯养得过于严重,急了之后,是什么赖话糟话都往外说。 吴秉通挣脱吴夫人的阻拦,狠狠地将手甩到女儿脸上,吴五莲跪坐在地,捂脸嚎啕大哭。 “老爷三思,老爷三思啊,莲儿这要是一入宫,必是几年才得见一两次,这让妾身一人守在家中,如何自洽?”见吴秉通还要上前殴打,吴夫人一把抱住他的腰,一面眼睛含泪,一面要女儿先认错赔礼。 吴五莲抹一把眼泪,起身,甩手扭头就朝自己房里走去。 吴秉通气不打一处来,又被吴夫人定在原地,“这!哎……家门不幸啊!” 百十三章 宝膳阁序 何汀闷在自己房中不吃不喝已经两天,那个七层的枣泥小米糕和一壶凉水,就是这两日内她吃喝过的所有东西。 起因是何宁认为她要进宫的主要原因竟然是“想见识”,未免显得有些幼稚,所以最后与苏氏在房里,当场拒绝了何汀想要应召秀女的提议。 何汀反抗父母的方式比起吴五莲那种惊天动地的来说,显得温柔许多,只是自己锁好房门,谁也不许进,自己也不出。 期间全家都挨个敲过她的门,她也不吱声,也不哭,就是隔着纱门与门外之人对视着。唯一搭理过的人是何贵,毕竟是他启发了何汀还有一条叫选秀女的路可走。 何汀自己也不清楚应召秀女的决定,是不是与那日看见车里的两人有关。可当看到苏氏手中拿着的香囊时,她心里那一阵像什么东西碎了的咯噔声,却是无比清晰的。 说起那香囊,毕竟是他人之物,何宁仍旧收入钱袋里,特意为这件事亲自去了一趟尚膳监。而这次没有惊动方备严,直接让监内的人把韩道济叫出来。 “如此不慎重,不检点!”何宁留下一句严重但不得其解莫的话,把香囊撇在韩道济手中,转身跨步就坐上回光禄寺的马车。 韩道济一手托着香囊,望着远去的马车,不知道刚才的一刻究竟因何而起。 一天在尚膳监的辛劳结束,摸到怀中的香囊,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上吴家一趟。 吴五莲那日回到自己房里,并不是想何汀那样默默地伤心,而是把所有摔在地上能响的物件统统砸向地面。 早上砸的还没来得及清理,中午又砸上了,周而复始,韩道济走到鸡飞狗跳的吴家门前时,正遇上两个家丁在向外搬运一篓子花瓶的碎片。 见之前见过的这个高壮小伙儿走来,忙放下手中的东西,劝韩道济此时就别进去添乱了。 吴家虽然人不算太多,但嘴也杂,不知怎么传到这两位家丁耳中,吴家三口争吵的原因竟成了少爷要得个闲差,逼老爷让小姐去宫里选秀女。 韩道济一听这是人吴家自己的事,这时闹得正凶,自己一个外人不好掺和进去。 于是从怀中取出香囊,想了想,还是交给家丁,让他还给吴五莲。家丁腾出了手却又不敢直接拿,跑回屋里找了个小碟子,好生把香囊托着,这才敢往里送。 韩道济在门口徘徊一阵,最终还是扭头走了。 才离开没两步,吴家之中又发出一声脆响,吴五莲从房内追出来,韩道济早已不见踪影,“你还真以为本姑娘有多在意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今天还就这么定了!明天就去选秀女!” 吴五莲哭着叫骂,手里紧握着家丁刚拿进去的香囊,摔在地上,猛踩了几脚。 吴夫人也从屋内走来,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见自己女儿蹲坐在门前台阶上,放声大哭。 与吴夫人那三天两头撒泼打赖的女儿不同,苏氏是第一次见到女儿何汀有这样的反应,把自己生生关在屋里,连续两日,米水未进。 她总以为是自己话说得过重,才让何汀有了这样的反应。但对皇宫精神应激的她,又不能直接对何汀说明想去的地方到底是一个怎样不可思议的地方。 毕竟作为一家主母,还要顾虑到文熙瑶的身世和体面。 当年的事发生时,何汀已经十岁,何贵也已八岁,都是记事、爱提问的年纪,在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的东厂和锦衣卫之中,自己和丈夫顶着多大压力才成功对两人瞒住的“二房太太”文熙瑶,怎么可能在这时更加懂事了的何汀面前说明真实情况。 退一万步,就算此刻说明,又让才五六岁的小何禾,将来如何自处? 苏氏只能日夜坐在何汀房门前,也不吃不喝,时不时敲打房门,最初还能哭出两句,到后来只剩碰触房门的力气,就只在门上摩挲。 整个何宅之内,陷入一片莫名的悲戚之中,何宁劝也没用,只是到晚上,无论如何都要使蛮力将苏氏拖回房中,稍进汤水,略微睡会儿。 何宁在何汀面前,是一位体面的父亲,破门破窗而入,对女儿采取强硬措施是不可能的。 只是例行地走至门前,说一些“不考量自己,也要考量母亲”之类的话,见毫无回应,长叹一口气就离开了。 何禾这几天或许因为家中气场的变化,感染了风热,呼吸之中两片肺都像在拉风箱一样作响。 文熙瑶想关心何汀,但实在分身乏力,眼下的亲女儿还需要时刻照顾。 何贵则一下在家中找准了自己的定位——无人看管,自行存活——这是他最乐得的部分。 但家姐的不吃不喝对他而言,确实是一个问题,自己也尝试过从后窗扔些包好的糕点进家姐房里,可第二天,锁上的窗户窗台处原封不动地放着前一日扔进去的东西。 他把征召秀女的诏令文书誊写下来,只是想和一个自己年纪相仿的人,聊一聊都不清楚的宫中之事。正巧都在对什么都心存好奇的年纪,聊聊确实无妨。 谁又能知道这件事反而成了何汀想要入宫的契机,也是导致现在这局面的最初原因。 如今,自由是自由,但整天无人管束和陪伴,实在又是乏味、无聊得紧。有时候真的想念宝膳阁还没在翻修的日子,能在里头混吃混喝,还能和大厨们学些厨艺。 翻来覆去在床上胡乱躺着,随手抄起的书也不知道此刻被被子掩盖在哪。 父母亲在为姐姐发愁,小妹在病中,二娘在照顾,何一那天挨了何五的打,这几天都在夹着尾巴做人。整个何宅之中,没有一人能与自己说得上话。 早知这样,就和宝膳阁那姓韩的大哥多聊几句,至少问出住址来,也不至于现在一整个白天要待在私塾里,难得休息在家,连吃饭都是自己一人吃。 何贵找到自己压在身下的书,朝书桌扔去,却扔在地上。 翻了个身,脑袋埋进被子里——宝膳阁,真的很想念宝膳阁啊。 百十四章 宝膳阁终 每个人在幼年总有一个特别乐意去的地方,有时是爷爷奶奶、姥爷姥姥家,有时是哪片自己发现的“秘密基地”,有时是全家人集体出游去过的某个地方。 而何贵和何汀最喜欢的确实家里的祖产——宝膳阁——也就是后来伊士尧所知的桂禾汀楼。 喜欢这个地方的原因有二:一,这里是爷爷和姥爷两家人一起置办下的、在自己出生前就已经存在了几十年的饭馆;二,也只有在宝膳阁,俩人才能见到当时正拼命奋斗、想要为国效力的父亲,几辈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地吃一顿热热闹闹的家宴。 之后就是家里生的那场变故,父亲、母亲连夜把四位老人和服侍四人多年的家丁、婢女送上了船,一路下到扬州,早年用余钱在那儿置办了一间宅子,暂且安稳住着。 而这件事发生不多久,父亲明明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却带回来一位面容姣好、精神憔悴的“二夫人”,姐弟俩被母亲提醒要以礼待人,不该问的事一句都别提。 所幸文熙瑶也并非什么奇怪之人,为人亲切和善,对待两个孩子更是如此,所以并未出现任何冲突,短暂的过渡期后,她就被接纳了。 再后来,何家之中在一段时间内,连日涌入大量穿着斗牛服和飞鱼服的人,有的阴阳怪气,有的凶神恶煞,父母亲时而被带走彻夜不归,时而又在睡梦中被人带走。 自己家的那间宝膳阁,此时已经闭店许久,如此一来,更是风雨飘摇。 后来事情转好,何宁经此一劫,在朝中也是欠下不少人情债,分身无术,只好雇来一人打点宝膳阁。 可毕竟不是自己人,没法儿全心全意地把饭馆整治好,恢复营业的宝膳阁已经全无当日繁盛,虽然被尊为老字号,在老食客圈里还有些口碑,但来往的客人骤减。 如今已过去三四年,复开的宝膳阁一直不温不火,而何宁也最终闲下来,准备重振宝膳阁。 而正巧在这重振的当口,就是何贵与那位后来不知所踪、有人说去当了御厨、有人说去当了兵的、姓韩的大哥巧遇之时。 就前几天在家中厨房做的那个枣泥小米糕,还是这位韩大哥教的。 如今糕也没学成,大哥人也不见了,自己家好像又变成当年遭过难之后的死寂样子。 “宝膳阁也罢,家中也罢,父母也罢,家姐也罢,你也罢,我也罢,如今都罢了,为何事事仍不顺心!”何贵嚷嚷完,一把拽开头上的被子站起来。 怒气冲冲地走到何汀门前,歇斯底里地用脚猛踹房门。 何汀此时正趴在桌上,被门的动静惊吓到,却虚弱无力无法动弹。家丁听到动静连忙赶来拉住少爷。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是一身蛮力无处可使的时候,足有寸余厚度的门被踹出一片裂缝,听到这么大动静,宅内众人陆续都赶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何宁和苏氏最早赶到,家丁都不敢使劲拉住何贵。何宁到场,大手一伸,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人按在地上。 “作什么疯!?如今家中还不够乱?”何宁声音非常响,像罩了个罩子在说话。 何贵倒在地上扭动,“乱?我不知什么是乱,只知如今什么都罢了!” 他这时也不管自己在说什么,只管把心中的烦闷吼出来。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老爷——先让贵儿立着起来吧。”苏氏看见何贵的衣领已经把他的脖子磨出血痕,一边骂他,一边劝何宁松手。 “如今什么都罢了!宝膳阁!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啊——”何贵扯着嗓子喊。 何贵平时低调安静,何宁也很少操心,今天这突发状况,自己也始料未及,听到苏氏在劝,很快把手松开。 苏氏让家丁把少爷扶起,何宁径直走向被踢坏的何汀房门,见门板已破,干脆用手把上半扇门也一并撞开。 撞开门就发现何汀趴在桌上毫无反应,走上前去推她也一动不动,“汀儿!汀儿!” 何宁一边喊一边叫着何汀的名字,一边摇晃她的肩膀,见还有鼻息,却说不出话,连忙把她一把抱起,放在床上让她躺平。 苏氏安抚好何贵,要家丁无论如何看住他,跑进房里发现床上躺着有气无力的何汀,大哭着趴在床边叫她的名字。 何贵听到母亲的哭声,不知怎么的,也跟着哭了起来。 何宁手搭着床柱,用力握住,“来人,先要何五、何一去找郎中。你也先别哭了,汀儿已经倒下了,你再伤心过度,这一家子可怎么处?” 病中的何禾也被吵醒,文熙瑶抱着她,站在何贵身边,正在为难怎么安慰。 何宁叹着气从屋内走出来,和她对视一眼,叹出更长一口气。 “你自然是不知。我时常想起,以前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围坐在宝膳阁大厅的情形。如今四位长者已西去,宝膳阁也在翻修,家中更是物是人非了……” 何宁说着说着,也要动容。文熙瑶腾出一只手,搭在他的手臂上,没说话,就只轻拍了拍。 何贵经过一场歇斯底里,这时也摊在家丁的手臂中,还有些余力,对何宁说,“那日,我只是问汀大姐,为何郑皇贵妃能出众于后宫千人之中,并不知她会有如此反应,早知如此,我必不与她说了……” 何宁一愣,事先并不知道在眼下之前,姊弟俩之间还有这样一段故事。 这时他也才反应过来,家中的这个小子如今虽不顽劣,但终日游游荡荡,始终还未定性,不知将来能成何材。 若不能成材,以自己在光禄寺和朝中的位置,为他安排个闲差也未尝不可,或是去接手将来的桂禾汀楼都是出路。 而反观躺在床上的何汀,若次次因心气过高,拒绝媒妁之事,一心只想偶遇韩道济那般的一见钟情,反而将来会成问题。 在家倒是无妨,可在他人眼里,多少是件茶余饭后“值得一提”的事情。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的一个想法虽未来得及仔细琢磨,但也不是从未设想过——何汀进宫选秀女,是否可行? 百十五章 成双妥协 金靓姗也不是独自想出“若朝中众臣家中之女眷,应召本次秀女,家中一位亲眷可受从八品月给”这个主意的。 她原本想的是强制让朝中的这些官员,“自觉一些”,把家中的适格女眷都先报来,选不选得上是另一说,先撑起选秀女这件事的门面。 几个大臣也并未直说不可,只是说若如今此举一实施,倒看起来像这些官员被逼着参与选秀女一事,在世人眼中看来,似乎有些异样。 大臣的心里也打着小算盘,这次秀女本就针对家中富裕的商贾人家和这些官吏家庭,只许从八品的闲职和月给,商贾人家自然看不上,宁愿自己掏出大价钱搏一把真正的九嫔之位。 但大臣家中不同,也不是人人都理财有道,存下黄金千两,有的一大家子人还得指望多一人两人从朝廷取一些俸禄,才够支撑生活。 所以齐刷刷向郑皇贵妃进言,若增加些奖赏,外边世人看起来这些官吏家庭都是为多一个闲差而去,而更多官吏也会因为奖励考虑将自家女眷上报来选秀女。 金靓姗觉得从八品一年不过二十多两银子,给平头老百姓尚能过些日子,像吴秉通这种家里藏着龙涎香的官吏家里边,还能缺这点? 但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暂时听取面前这些大臣的,但加了个附加条件,如此加入的人数不可太多。 未言明具体数目,只说不可太多,这之中的可操作空间未免太大了。 宫中如此随意做下的决定,在临近皇宫的城内何宅、吴家却掀起了几日的波澜,正所谓衣上几粒沙,蚁身一座山。 吴五莲那日坐在门口,把香囊踩在地下,看到旁边半人高的篓子里,是自己砸碎的东西,一时完全泄了气,呆坐在台阶上。 去应召秀女自然是气话,但现在自己心灰意冷,不知该做些什么,自己站起来,吴夫人就在身后,吴五莲也没言语,直把头靠在她肩膀上,“娘,女儿该如何处啊?” 吴夫人也没说话,要家丁把东西拿去扔了,拍了拍女儿的背,领着她走进屋里。 吴五莲坐在椅子上继续发愣,吴夫人柔声细语地说,“那日我也说,若把你送入宫里,几年才得见一次,我也于心不忍,可你平日又是这般性格,真的不知道谁家能降住……” 话音刚到“降住”,联想到平时女儿对这两个字的反感,连忙收住声。 吴五莲却让她意料之外地叹了口气,“是啊,谁能降住啊……” 而数里之外的何宅中,何汀还未从昏迷中彻底清醒,只能说一些“被子”“头疼”“口渴”之类的短语。 郎中说连续两日不吃不喝,一时也不能用太多吃食,先用黄芪熬些薄粥,烫些青菜,撒点薄盐吃几日,另外配了些芝麻固元丸和保和丸一起用,吃下有饱腹感,又能缓解长时间不吃,突然食用饭菜导致的积食。 “不出几日,终得康复。”郎中语气异常平和缓慢,说明的确无甚大事。 苏氏又请郎中去文熙瑶房中看了看何禾,同样说并无大碍,这样一来大家也都算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何贵因为在何汀房前宣泄完积压的情绪,一下变得别无所求,恢复了以往的样子。跟着苏氏来过何汀床前一次,看家姐虽然气息微弱,但依然能要食要水,看起来并未因为自己踹门,受到太多惊吓。 此一段时间,他还被何一带来的工匠领着,搭手修好了被踢坏的房门。 吴家与何宅之中,一片和解,但各有一位一筹莫展的人——吴秉通与何宁。 虽然吴夫人把女儿大吼着说要进宫的事告诉了他,但他很清楚那不过是一时气话,自己那日的冲动行为也不知该如何向女儿解释,要道歉也总得有个由头,可自己始终抹不开面儿。 何宁倒是没有面子上的顾虑,他动摇过,不过还是和苏氏的想法相似,宫中深似海,实在不想让女儿去淌浑水。 夜里,何宁筹备边陲战事庆功宴的事,忙到很晚,回到家中直接走向何汀房里。 何汀房中留着两个婢女轮流值夜,见何宁进来,想要问安,被阻止了。但何汀还是醒了过来,微涨着眼,看了看父亲。 何宁坐下,手背轻轻地拂在女儿额头,因为虚弱还有些微汗,接过婢女递过来的面巾叠好,替何汀擦了擦汗珠。 “爹爹——”何汀声音虚弱,不过可以听清。 “你身体仍尚虚弱,如今勿要说话,待恢复一段再叙。”何宁看着她惨白的脸和血色零散的嘴唇,心里不是滋味。 “在这世上,我方知为人的滋味,”何汀把话说得很缓,尽量说清每个字,“有爹娘二人,方知为子女滋味……” “原有那‘浆果之约’,方知有心仪之人的滋味,如今却无了……” 何宁摆摆手要两个婢女出去,何汀缓了口气,“但也知那般说不清道不明之感受。” “这些为父都知,汀儿,你先歇一歇再说。”何宁在一旁的小茶台上端来一杯水,用小勺喂了何汀几口。 何汀咽下几勺水,呼吸比刚才更加均匀些,“如此方知,世上之事大多都需亲身体会。” “正是如此。”何宁把水杯放好,回到。 “故女儿想,既阴差阳错得知选秀女的消息,如今适龄,何不亲身体会一次?”何汀之前就在想,前一次的选秀女是十年前,下一次再选未必知是何年。 虽然自己还有种种原因,但好像这次,所有催自己应召的元素都陆陆续续在集齐。 “所以姑且让本姑娘一试,有幸补缺九嫔,也是我自己的造化,也不负二位父母的教导。”吴五莲同一日早些时候,在晚膳饭桌上对吴秉通和吴夫人说。 起因是吴秉通有意无意提了一嘴,吏部已经在率先登记部内官员女眷的应召名单。 吴五莲本来心不在焉地吃饭,因为早些香囊的事,和之后母亲的陪伴,但主要还是对韩道济不解风情的失望,想到既心仪之人不懂自己心意,不如入宫,虽无男女之情,但若为妃嫔,基本的荣华富贵仍能得到。 “就让女儿这一回去了吧。”何汀和吴五莲在同一天的不同时间做了决定。 百十六章 时光轮转 “娘,娘——”小鱼尾在沉思的金靓姗面前晃来晃去,拉住她的手。 一晃十年就过去,金靓姗现在回想起当时还在襁褓之中,都担心她能否顺利活下来的七公主,现在都长到十岁了。 要不是礼部和户部来找自己,问这一次选秀女的安排,一时也想不到那么多过去的事。 说起来,万历二十年那场选秀女反而把自己从一个日夜陪寝的受宠妃子,变成了皇宫之中最重要的那位“贤内助”。 选秀女这件事于身居宫内的自己而言,是件绝妙的事情,但似乎一些传闻去到宫外,反而助长坐实了自己“妖妃”的名声。 不过又有什么重要,小鱼尾活蹦乱跳地在自己身边“游啊游”,已经有男人之相的皇三子也稳步走在自己为他铺设的道路上,一切都是刚刚好。 有时候忍不住想,在这明朝万历年间,已经生活了比十年还要更多的时间。如果在现代,这十年自己是否又能做到如今的成就? 她知道那个否定的答案。这个否定的答案也是她坚持至今的全部动力,她作为现代的金靓姗,可能只会过上再普通不过的平凡人生活,而在四百多年前,郑皇贵妃却准备一步一步,权倾朝野。 皇帝的身体,因为在后宫的奢靡纵欲和糜烂生活一天不如一天。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原因,在一次次拒绝陪寝之后,皇帝终于明白其中缘由,转而不再辗转于翊坤宫。 但比起面对各自心怀鬼胎的朝臣,皇帝始终还是更倾向郑皇贵妃这一个曾经日夜相守、如今性格大变的女人,所以就算感到郁郁寡欢,心中也难生恨,只不过将难以消解的郁闷留于其他各宫中消散罢了。 咸福宫已经冷清超过五年,李敬妃在五年前,生下皇七子十天后薨逝。郑皇贵妃因为李敬妃的死,一段时间一度还被构陷雇人下毒。 说句狂妄的话,现在以自己苦心经营下来的这具壳子——郑皇贵妃的权势,真要铁了心杀个后妃,何须雇人下毒。 更何况自己也是位母亲,看着李敬妃在四年内间断生下的皇六子、皇七子,一面是自己宫中皇三子的兄弟,一面是皇帝的亲生儿子,自己再“歹毒”,又怎么可能对他们的母亲下得去手? 世人却不会这么去想,这也就是人言可畏之处,十人之中,一人说你有,一定没有;三人说你有,不一定有;五人说你有,或许你有;七人说你有,没有也有。 自己权势再大,又如何大得过意见早已分崩离析的群臣和大明疆土之下的千万子民。 随他们说吧,金靓姗经过过去十年多的洗礼,现在想的只是如何延长自己的、皇帝的还有这个王朝的寿命而已。 和当年刚刚出现在郑皇贵妃身体中的自己,此刻的金靓姗已经不知脆弱为何物了。 仅剩的那一丝脆弱,也只是在看见小鱼尾如今握住自己的手,还有皇三子越来越有皇帝风范的样子时,自己那种母性深处的软弱。 “娘,娘——”小鱼尾仍旧在面前蹦蹦跳跳,“他们在向您提问呢。” 女儿反过头看着殿内的数人,过去这十年,朝臣也在不停变化,几位首辅,不争气的如那位马屁总是拍在马腿上的王锡爵,也是年老体衰,选秀女第二年就辞官回家,如今不知身体如何;赵志皋,挂职回家安养天年,万历二十五年病逝。 自己印象最深的兵部尚书魏学曾,六年前殁了;更早一年,光禄寺卿何宁离奇致仕;自己叫得出名字的大臣越来越少,贼眉鼠眼,心怀鬼胎、奸臣面孔的朝臣越来越多。 在朝中处处和自己对着干的首辅沈一贯,若不是一直拿他在科举中的名次和早年从楚王之处收取贵重贿赂的事情进行打压,根本无法控制他那一羽所谓“浙人”的派系。 自己身为后宫中的女人,无法立于乾清宫前是事实,但也不能由着一个首辅代行操纵群臣的权力。之前的妖书一案,若不是与沈一贯处处作对的沈鲤暗中帮助,当时郑皇贵妃就已经被“浙人”一派扳倒了。 说起来,沈鲤这位器宇不凡、刚正不阿的“三代帝王师”,愿意帮助自己,还都是因为金靓姗帮助过时任礼部尚书的沈鲤,解决过当年选秀女时的难题。 金靓姗想来想去,现在的一切真的要归功于那场选秀女。 “他们问什么了?你重复一遍,告诉娘知道。”金靓姗把小鱼尾拉到身前,为她转了个身,用手搂住,面朝着大臣们。 “他们问,今年的秀女是否如十年前一般,补缺九嫔。”说来很怪,小鱼尾越长大越像金靓姗小时候,眉眼鼻唇没有一丝郑皇贵妃的影子。 虽说没有,但其实金靓姗自己和郑皇贵妃的样貌,神韵上还是有些相似。不过,这可能也是种心理作用。 “那咱们七公主,说该如何做。”像小鱼尾这样在深宫里长大的十岁女孩儿,其实已经不太需要哄着,但金靓姗就是难以自持。 “不选!后宫女人这么多,还选来做什么?”但毕竟只是一个十岁女孩儿,难脱稚气。 “哈哈哈哈。”金靓姗没料想到是这么一句,被逗得开怀大笑。 对面站着的大臣难掩脸上的尴尬神色,但也只能陪笑,拿主意、盖印的都是自己眼前这位真正执掌大权的郑皇贵妃。 金靓姗沉思片刻,见瑛儿手里抱着才满四岁皇七子从外面走进来。皇七子见到金靓姗,直要郑娘娘抱。 她招了招手让瑛儿过来,自己接下皇七子,用鼻尖碰了碰他的小脸,把他放回地面,“去,跟你七姐姐去玩儿。” “媁儿,带着瀛儿去卧房玩会儿,一会儿用午膳了再出来。”金靓姗说罢,给了瑛儿一个眼神。 瑛儿上卧房拿了拨浪鼓,摇了两下,皇七子闻声就自己一颠一颠地跑进去了,小鱼尾在金靓姗怀里钻了一下,笑了笑,也跟了进去。 百十七章 不可进食 伊士尧的喉咙自那句“我就知道在哪看过”之后,足足又喝了三四天的骆驼奶,才勉强能沙哑着嗓子说话。 毕竟送来的那桶骆驼奶,除了何禾愿意分担着喝点,余下部分都得靠伊士尧自己。 三天第七碗骆驼奶下肚,已经能开始嘶哑着声音说话的他,肠胃明显变得无比空洞。 别的都不敢奢望,有一盘热气腾腾的蛋炒饭放在面前,他能吃下,就很满足了。 早两日,他就和大家一起围坐吃饭了,只是嗓子出事,家人和乐融融坐在一起吃饭,唯独没有何贵,看起来也很奇怪。 但对于伊士尧来说,坐在桌边不能吃东西,只能喝两碗奶,更奇怪。 苏氏见他看着一桌子肉菜,眼睛都泛绿光,才让婢女用肉羹调了些白米饭给他。一口下去,这几天伊士尧脑子里无限次拼凑出的米饭、葱花、鸡蛋的组合,超出预期地在嘴中得到实现。 “好吃。”风卷残云地吃下碗里的泡饭,伊士尧喉咙的两侧像贴了砂纸,靠摩擦发出声音。 “哥哥这时说话,倒像一位老先生,哈哈。”何禾咽下口中的吃食,说到,说完就开始笑。 何汀本想矜持一下,一下没绷住,也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文熙瑶从伊士尧上桌就开始忍着,回避与他对视。因为她从没见过一个长着何贵脸的人,眼睛因为饥饿变得空洞无神,她觉得很滑稽。 桌子这边笑成一团,何宁和苏氏也不顾餐桌上的规矩,懒得管她们,笑就由她们笑去吧。 好不容易消停一阵,何禾又叫了一声伊士尧,“哥哥。” “哎。如何?”伊士尧条件反射答了一声。 “哈哈哈哈。你看果然是老先生……”何禾、何汀、文熙瑶又开始新一轮的大笑。 开心归开心,伊士尧现如今已经基本恢复,也是该回尚膳监的时候了。 晚上和何一打好招呼,让他第二天一早备好车。 着急要回尚膳监这件事,并非只因为身体状况基本恢复,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既然知道那位坐于翊坤宫的郑皇贵妃也是一位现代人,而她也给自己留下那样的暗示信息,伊士尧想,应该要回应她。 可如何进宫是个大问题,平时传菜的都是太监,根本没有参与进去的空间。 等上朝吧,还不知下一次上朝是猴年马月的哪个节。况且上朝也不能乱晃啊,还一晃晃到郑皇贵妃的宫里去,这不是去自寻死路吗。 伊士尧这几日闲来无事,清理何贵的房间,犄角旮旯都照顾到了,整个空间焕然一新。唯独没有收起来的就是书桌之上那个针头像螺旋一般的道具和写有“濂珠碧乳”的字条。 他思来想去,灵光一闪,从现代来到这边那天,何贵不是正稳稳妥妥地跪在翊坤宫里吗。 突然又想到何贵之所以能进翊坤宫的原因完全是带着一个从容赴死的可能性,才得以进去的,这一点也无法参考。 他也想过问问小胖他们,可是怎么开口呢,“我想去翊坤宫见见郑皇贵妃?”疯了吧。 伊士尧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几天的牛奶、骆驼奶和想睡就睡多管齐下,他这么熬个夜也无所谓了,天刚泛白,就打开门等着何一来叫他。 何一进来时对眼前的场景感觉到不熟悉,还愣了一下。简单替伊士尧穿个衣服,洗漱完毕就出发了。 也就几天没出何家大门而已,可伊士尧踏出门的那一刻,却产生了连门外空气都与何家之中不同的错觉,猛吸几口,吸得自己直咳嗽。 何一把马车驾过来,见何贵在咳嗽,“少爷,您若是还没好就先别去了,上两日万典簿来过,说这几日不忙,监里那些御厨也都应付得来。” “不是,不是,先走,先走。”伊士尧一边咳嗽,一边回答。 不知是因为出了何家的门,感觉离自己那位宫里的“同类”越来越近,还是有其它缘故,自己的内心平白无故地有些悸动,心脏跳得很快。 一路上让何一给马加了好几鞭子,比平时早得多,到达弥漫着熟悉味道的尚膳监。 伊士尧临下车时,何一把两个牛皮囊交到他手里,说夫人交待的,让少爷尽量先别吃东西,还是先拿两种乳充饥,待完全好了,再正常饮食也不迟。 虽然嘴上答着是,但鼻子已经被干炸局葱油馅儿饼的味道勾过去了的伊士尧,此时的肚饿已经战胜了理智。 就算让喉咙与肠胃再遭一次“骆驼乳之罪”,他也会趁着还能吃东西,先垫下一些的。 背朝何一,敷衍着道别的伊士尧头也不回,直奔干炸局。 从背影就能看出正愁眉苦脸的赵御厨,此时刚被几颗飞溅的油星炸到手背,转身想要用凉水冲一冲烫到的位置,一眼就看到眼睛睁得浑圆、正往肚里直咽口水的何御厨站在门边。 “哟!何御厨!”赵御厨一时也顾不得手上的油星,走到伊士尧身边,上下打量,“如何才不见三四日,怎就瘦了许多?” “没吃东西,只能喝牛乳、骆驼乳……”伊士尧沙哑的嗓音惊得赵御厨挑了一下眉毛。 “怪道了,那您好生静养,我先忙去了。”赵御厨并没有如他所想,像那日点心局的高御厨那样,热情邀请他尝尝早点。看眼前的架势,赵御厨虽未明说,反而在婉拒。 伊士尧不甘心,探头看了一眼油锅,指着锅里,“糊了。糊了。” 赵御厨“哎哟”一声,“光顾着说话,忘了锅里的东西了,旺银你也不给我看着点儿。” 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袁旺银从揉面揉馅儿的里屋走出来,“刚才在和您一早要的酥炸丸子的肉馅啊,怎么还有锅里的事儿?哟,何御厨,您回来啦。” 袁旺银走过灶台,拿爪篱捞出两个焦黄泛红的炸焦圈,放在一块有网格的板子上滤油,“您恢复得还行?” “尚可,尚可。只是这喉咙发声……”伊士尧一边说,一边看着网格板子上的焦圈。 “怎么,还没吃呢吧,来一口,我们这也刚开始试油温呢。”袁旺银说着就要取一个。 一下被赵御厨的手打下,“还嫌不够乱!” 又拉袁旺银到身边小声说,但声音却依然能传到伊士尧耳朵里,“就这几日,翊坤宫带人来查多少遍了!这要是再吃出个三长两短……” 百十八章 只可远观 说起这件事,还得说说那位留在尚膳监的暗桩。 伊士尧因为噎食咯血被送去太医院的当日,暗桩才从翊坤宫噌噌噌跑回尚膳监,却又见何贵被几人一齐抬着送去了太医院。 暗桩本是翊坤宫新进的一个侍卫,因为万岁常居翊坤宫,郑皇贵妃的这宫里原本就有大量侍卫把守,新进的人也轮不到什么好差事。 何贵因为在清蒸鸡里放针被抓紧宫中那天,暗桩就是现场侍卫中的一个。因为在现场,又见过何贵的脸,所以娘娘说要派一个人去尚膳监做暗桩,秉着新人就该被欺负的原则,这个侍卫就当选了。 一名内宫侍卫被派来这尚膳监当一个杂役,还要监视一名御厨就已经非常离谱,更离谱的是,发现异样还要“立马”禀报。 暗桩想着才跑去过一趟,怎么也得歇一歇再去宫里报何贵咯血的事,就这么一等,等来了更奇怪的事——经常在何御厨身边转的、名叫万磐的跟班儿随从,手里握着个小罐子就冲了出去。 那个罐子看起来特别普通,但他总觉得在哪见过。 左思右想才想起来,那天梁公公安排,先是把尚膳监的三人押来翊坤宫审讯。中途何贵被一顿暴揍,何御厨成功狡辩之后。梁公公又让暗桩自己在内的几人,从内官监押来一个人。 内官监那人据说是杀了,但自己从外面回来时,却看到瑛儿主事在翊坤宫的殿外,交给何御厨两样东西——那不是正好就是刚才万磐手里握着的那个药罐子嘛! 突然想起来之前也看到过几回,何贵晚上偷着吃了一回,又当着万磐的面吃过一回,这件事自己还报过! 暗桩恍然大悟到无以复加,娘娘还嘱咐过有这罐子的消息也得报! 他点头哈腰地把监内的活儿草率了事,趁乱又溜了出去,前往翊坤宫。 仍然是给了三钱银子就可以畅通无阻经过的禁门守卫,同样的路不足两个时辰跑了两回,早些时候,还挨了瑛儿主事一巴掌。 这不,才走进来就和脸上那一巴掌的主人面对面,“瑛儿主事,别来无恙……” “才走多久,这会儿又来做什么?”瑛儿正在屋外透气,几个突然跑来殿里的大臣才离开没多久,她一时也懒得进去。 看见暗桩倒也没什么,知道又是何贵的事情。 她一直也没明白那日的事情足够清晰明了,为何最后娘娘反而心软没动手,甚至最后还让自己给何贵送药。 之后这些做法就更加迷惑了,又是找个侍卫假扮杂役盯住何贵,又是隔三差五到宫里来回禀。 虽然知道这厨子和皇长子关系要好,但毕竟也就是一个厨子啊。杀了这厨子正好给皇长子和皇长子那一派的人长长记性,现如今怎么折腾到了这一步。 “进去吧,进去吧,此时只有娘娘一人在。”瑛儿越想越不明白,气不打一处来。 暗桩因为瑛儿没有计较早些的事,嘿嘿一笑,大跨两步台阶,走进了殿内。 金靓姗正在揉自己的太阳穴,实在太多事等着要做,还有三个孩子要顾,甚至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皇三子已经十五,皇长子即将二十,国本之争没有之前那种势头,但皇帝依然没有做出最终决定。 门口传来开门声和脚步声,暗桩低头弓腰、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娘娘。” 金靓姗从摁住太阳穴的手里一抬头,也有些惊讶,“如何又来了?” “何贵他……”暗桩没想到娘娘会这么问,顿了顿,又害怕说的慢被怪罪,“何贵他不知为何突然咯血,正被送去太医院。” 金靓姗的手本来仍在揉,一听就停了下来,“咯血?不是噎食吗?” “小的也不知,那时众人都围着荤局,只敢远观。”暗桩说这话的时候,心里不免打鼓,害怕娘娘发火。 “也是,那继续去看着吧,保不齐这人就已经回尚膳监了。”金靓姗觉得疲劳,想先打发了暗桩,休息一会儿。 “娘娘,小的还有一事,不知娘娘还记得否——娘娘曾说,若见到一个药罐,也要回禀。”暗桩看到郑皇贵妃的样子,像是不想再听,但又怕出纰漏,一点一点往外蹦字儿。 金靓姗心里是振奋的,但行为跟不上心里所想,还顾虑到殿外瑛儿可能会听到,低声问,“此时药罐在何处?” “在何御厨随从——万典簿的手中。”暗桩发觉娘娘有兴趣,回答得很快。 “看清了吗,那万什么人手里有几个?”金靓姗想着如果有两个,把那什么万随从捉来,这件事情就平了。 “未看仔细,好似——只有一个。”暗桩属实看清了,只有一个,但他不确定郑皇贵妃想听到的答案是几个。 金靓姗从未像在推理一样剖析这样一个问题,万磐手上拿着一个,若是装药的那个,但听之前暗桩说已经遗失了;若是装字条的那个,也听说打开过,取回来显得毫无意义。 既然都无意义,为什么又要去取呢? 等等,装字条的若是打开过,那也就说明何贵身体里那人已经看过,既看过,都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濂珠碧乳”四个字,找个人问也该问出是什么意思了。 那为何还没有想办法建立联系? 何贵本来就是皇长子那边的一块拼图,本来是想趁机,干脆把这块拼图给毁了。可当天发现那人竟不是何贵,而是一个同样来自于现代的人,这才让金靓姗觉得可以加以利用。 如今自己以这么大风险,塞字条给他,却这么长时间没有回应? 金靓姗感觉应该敲打敲打尚膳监,让何贵身体的那人自己想办法找来翊坤宫。 大家都知何贵与翊坤宫之间相互不对付,若主动派人去尚膳监找何贵,说不过去。 只有“何贵”主动找来,自己郑皇贵妃的身份才能得以不暴露。 还是敲打敲打吧,“你暂且先回去,若何贵回来暂且不必报于我。猜想不出五日,你就不必在尚膳监内做暗桩了,”顿了顿又说,“出去的时候把瑛儿主事叫来。” 百十九章 天降西米 金靓姗找来瑛儿的目的,是为了找梁秀殳。 梁秀殳虽然多在翊坤宫活动,但毕竟早已不是翊坤宫主事,郑皇贵妃要传个话、带个消息,还得装模作样先找瑛儿,再让瑛儿找梁秀殳——这才是娘娘应该走的流程。 关于翊坤宫的召唤,梁秀殳自然随叫随到,而且郑皇贵妃一旦把要做的事情交待完,他第一时间就会去安排人做,有时还亲自出马。 赵御厨口中所说的“翊坤宫带人来查多次”,明明只是梁秀殳派来的侍卫,尚膳监里的人根本不假思索,就知道是郑皇贵妃的意思。 侍卫来,也不翻找什么,只在各局灶台边站着看一会儿,嘴上说着“内官监听闻尚膳监监内有食之咯血之物,奉命察看各局是否放有危品”。 这个做法在金靓姗看来很妙,既不会在人前暴露真实意图,还能让何贵回到尚膳监内的第一时间就知道翊坤宫在找东西或是找人,却没有找到。 这样也就增加了伊士尧回到尚膳监,主动想办法找到翊坤宫去的几率。 对于别人,这样的做法不知能不能奏效,但当伊士尧从赵御厨处得知翊坤宫正在尚膳监找什么的时候,都已经懒得计较在干炸局竟然吃不到东西这件事,扭头进了荤局。 荤局在早膳的准备期间,总是在这尚膳监之中显得格格不入,十几人虽然都到齐了,但真正在干活儿不过四五人,其余人闲聊的闲聊,发呆的发呆。 伊士尧慢悠悠地走进来,反而为这些人注入了一些活力,纷纷迎上来。 “何御厨,您康复啦?”“可算回来了,何御厨。”“把我们等苦了……” “您可不知道,您这前脚刚回家,翊坤宫后脚就进来了……”“那些个兵就站在身边,把小的们吓得可够呛。” 你一言我一语,似乎根本对得到回答没有期待。 说来也怪,喉咙恢复常态的头一天,荤局竟一个相熟的御厨都不在,看了看刮着名牌的板子,曾柈、周陆南都在休息,生病的吴莱仁倒有些奇了。 站着的人里还有几张新面孔,这一刻认不认识对伊士尧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实在有些肚饿了。 “能做些东西与我吃吗?” 伊士尧问出这话的时候,除了声音沙哑,觉得有些说不上来的违和。 而比起伊士尧对违和感产生的困惑,其他人的惶恐才是真的,何贵职位再低,也是位在荤局内正儿八经当值的御厨;自己再如何被称为御厨,也只是这一张灶台前备菜颠勺的厨子。 如今厨子被御厨问出这种问题,不知自己是哪里有不敬的地方,对于何贵说的任何一句话都加倍小心回应。 “何御厨想吃何吃食,直接与小的们说便是。” 伊士尧根本没有养成过的、那种职位尊卑、地位高低的本能反应,被厨子们的回应突然唤起。 也发觉刚才自己感觉出的那种违和感,正是自己在他人面前没有表现出自己是何贵,而是在一何御厨的身份“扮演”伊士尧。 他润了润喉咙,嗓子两侧那种粗糙的摩擦感仍未消去,那种迫切想要开点荤腥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下来,“随便一口吃食,清淡适口就可。” 几个厨子面面相觑,对于“随便”的定义,从古至今都是个难题,所幸还听到了“清淡适口”四个字,几人相互看看,走向灶台另一侧的小型笼屉。 由一人捧着一个盖着盖儿的小笼屉,其余人跟在后头,伊士尧对他们都如此好奇,感到怪异。 小心地端到伊士尧面前,揭开盖子,众人的好奇和期待都化成了一句惊恐,“这!” 伊士尧是最直接受到视觉冲击的那个,好好的鲜肉丸子,被大量一半粉白一半透明的球形颗粒裹满,样子十分骇人。 气味却与平日的“琼晶丸子”无异。所谓琼晶丸子就是珍珠糯米肉丸,捏好的肉丸裹上一层提前泡发好的糯米,入笼屉蒸透。 喜吃蛋的宫里,厨子会提前在肉丸之中埋一颗卤好的鹌鹑蛋,又或是个橙红流油的咸鸭蛋黄;喜欢吃点别样风味的,肉丸里会揉一些碎马蹄或是菌子。 可是眼前这样貌怪异的球形颗粒,确实是第一次见。 “这……”伊士尧满腹疑问,夹起一个。 身边的厨子们一脸想劝他别吃,又期待看到他吃下去会有什么反应的样子。 他一口咬下去,嚼了几下,“西米?!”破锣一般的嗓音音调升高,到尾音处甚至想咳嗽。 嘴里肉丸子周围裹着的一圈竟然是西米,因为对西米口感的神奇联想,伊士尧一度从肉丸子里嚼出了一股芒果椰汁西米露的味道。 还来不及等他抒发完对嘴中怪异的感受,厨子们纷纷讶异,“实在不愧是何御厨,竟连此物都认得,送来时,我等皆不知此物为何。” 伊士尧彻底懵了,眼前这些人竟然不知道西米是什么就敢往菜里头放。就算是试做,也会先把新材料单独分开制作,试吃没问题才会入菜。 眼下的荤局,和自己咯血前还在的荤局,才相隔几天,怎么就完全不一样了。 “这玩意儿……西米,是从何处来的?”伊士尧决定忽略为什么会把西米放在肉丸子里的这件事,先从西米的来源问起。 “是两日前——光禄寺派人送来的,各局都有,再之前的来由,我等也不知。” “小的倒听闻,这‘西米’似是黔国公献给万岁之物,如今才分发至尚膳监。” “其它几局也未敢试做,还得是今日早膳,荤局事务不多,我等才浅做一二。” 伊士尧总觉得在哪听过黔国公几个字,一时也想不起来,但听下来,既然是进贡的新玩意儿,不知怎么做,倒也说得过去了,只是用在肉丸子上的主意实在太离奇。 “此菜定还未拿去各宫试过吧?”伊士尧害怕荤局的规矩都变了,防御性地问了问。 “那如何使的!小的们见此物状似糯米,暂用‘琼晶丸子’的做法一试,这才是头一回。” 伊士尧松了口气,这样口感的东西送进宫里,不好吃事小,被责罚才真的事大。 百二十章 连锁反应 皇帝的病情在皇七子出生、李敬妃突然薨逝后就有端倪。 李敬妃薨逝那天,京师数月不下雨,猛降大雨。皇帝说什么都要见她最后一面,金靓姗出于对李敬妃对王荣妃当年的所作所为,尝试过拦住他,却怎么也拗不过。 去便去了,自己无法也只能跟着去。 田公公年事已高,无法再鞍前马后地跟在皇帝四周。 所以那天金靓姗记得很清楚,是梁秀殳在一旁搀着皇帝,后面有两个小太监举着临时临刻匆忙取来遮雨的对伞。 从翊坤宫走出不足五十步,走至红墙边,皇帝在平路上忽然站不住,脚下似一滑,又好似一时无力,歪倒在一边,所幸有墙和梁秀殳在两侧做支撑,这才没跌倒。 金靓姗在身后看到皇帝站正之后,一手死死抓着梁秀殳,一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体力不支、力不从心的姿态。 李敬妃在皇帝还没有来得及赶到咸福宫时,就已经咽气了。陪伴金靓姗已近七年的“祸福两知”四个字,又一次应验。 皇帝非常伤心,一度想把李敬妃葬入皇陵,要不是大臣里十之八九上疏反对,定陵的地宫就要头一次先为一位妃子打开了。 “祸福两知”在此处就更加真实,李敬妃生前争宠不如郑皇贵妃。但至少以薨逝后的待遇看,金靓姗心想,以自己现在对皇帝的态度,未必郑皇贵妃百年后能享受到和李敬妃同样的待遇。 李敬妃入殓后,皇帝就生了一场大病——一度需要把内阁叫到床前安排后事的大病——甚至险些就在病榻之上把储君就此立下。 虽然皇帝在略微复原之后,紧急收回了成命,但他因重病而想到立储的消息却不胫而走。 这不胫而走,不是说皇城之中,也非京师之内。各地的藩王,边陲的诸多“土皇帝”,乃至疆土之外的属国国王,或多或少都听说了大明皇帝曾“病重垂危”的消息。 有些信息是这样运作的,它既是一条重要信息,也是一面照出人性的镜子。 大多数藩王、国公或是被封过爵位的人,听到千里之外皇帝身体不适,无非准备好表、笺,例行问候,自己在属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对皇帝感情稍深一些的,距离有近一些的,会亲自进宫一趟,以示问候和尊敬。 而那些别有用心的,会不远万里地从天南海北赶来,甚至会带上无数贡品,只为看一眼神丧体衰的皇帝。 世代承袭黔国公、征南将军、自诩“云南王”的沐昌祚就是这么一位别有用心之人,大家都在事不关己时,他已经在属地内开始搜集贵重贡品,准备北上进京。 遥想当年,一日沐昌祚出行,在地的一位杨姓佥事没有及时“避道”——说起来,也就只晚了一小会儿才让开“云南王”的出行队伍。 区区一件小事,沐昌祚竟下令把杨佥事的随从鞭打至残,还美其名曰为“小小惩戒”。佥事不忿,向朝廷申诉,“云南王”随即被皇帝下诏斥责。 被斥责同样是一件区区小事,沐昌祚铭记在心多年,想着终有一日——虽然他没道理也没有能让皇帝难受的资本,但确实时时刻刻想着要把这口被斥责的怨气抒发出来。 苦等几年,终于等到李敬妃薨逝,皇帝大病一场的“天赐良机”,如此一场好戏,沐昌祚怎么舍得错过,搜罗好贡品,力排众议,甚至还花了些“力气”说服内阁,恳请让自己上京亲眼见见病中的皇帝,一收到肯定的答复,马不停蹄地往京师赶。 陆路水路轮番用上,不惜人力物力,跨越两季,行了数月,最终到达京师。 谁承想皇帝病情已经基本转好,精神十足地接见了因为赶路和水土不服而疲惫不堪的他,看笑话的反而变成被看笑话的,“云南王”这算盘打得不可不谓精明。 若要说沐昌祚这次进京有什么好处,也都是对于金靓姗而言的,虽然路途遥远,花去的时日众多,但总归横跨长江之后,气温转凉,保存措施也尚算妥当。 贡品里的异域果蔬、禽肉、兽肉足足让她享受了一番,不知“云南王”作何道理,不远万里搬来了半个动物园,稀奇的鸟类如黑尾蜡嘴雀、楔尾绿鸠、白喉噪鹛自不必说,孔雀、大象也在其列。 最刺激的,沐昌祚还从云南带来十几条蛇——听闻皇帝的祖父嘉靖皇帝喜炼丹药,当年自己的先辈就曾进贡蛇皮、蛇胆作为丹药的成分。现如今不知皇帝如何,所以就进贡活物上来。 最出色的当属通体金色、黑色间隔,眼神犀利的王锦蛇,几条王锦蛇还在来的路上产卵孵出了几条小的。沐昌祚自己说,这些都就当是给皇子、公主的小玩意儿。 在场见到这些活物的人,无一不心说世间不会有比此更骇人的贡品,唯独斜倚在龙辇上的皇帝直笑到露天环境一阵回音,说,“此物一脸龙相,谁知在朕这宫里竟成了玩物和丹药。” 这句话且听就罢了,禁不起细琢磨,所幸沐昌祚不是一个城府太深的人,并没听懂之中深意。 “云南王”上供的事情经金靓姗一回想,上一次也是近五年前的事。这次似乎是真心来进贡,却遂了他前一次的愿,恰巧遇上正在发病的皇帝。 时隔数年,“云南王”老成不少,从贡品上就能看出来,除去照例有的大象、孔雀这些活物,多是一些实用之物。 还有一物——据与他一同来的官员说叫“真珠西谷”,是云南以外的蕃夷常会食用的东西——目前暂存在光禄寺。 金靓姗仔细听过“状似糯米,煮之剔透”的描述,非常确定他们嘴里说的就是西米,在现代吃过的那些糖水、甜品走马灯似地在眼前轮转。 随口当着礼部和光禄寺的面,说了一句,“既是可食之物,尽早由光禄寺与尚膳监研究出做法,与各处分了吧,也不辜负黔国公大老远送来这新奇之物的一番苦心。” 百廿一章 琼晶三角 伊士尧到最后也没再吃任何一口食物,而是专心研究起了尚膳监荤局内的西米。 这次不再像酥炸土芋那样,因为有其它因素干扰,自己怎么也不敢确定宫里的那位郑皇贵妃是个现代人的事实。 他非常确定翊坤宫派人来看着诸位御厨的原因就是自己,而眼前送上来的西米则是另一种方式的明示。 万幸,这一次他踩在了金靓姗铺好的路上。 尚膳监的规矩是如若要添置菜品,需要提前一月加入下月的食谱,这一次的伊士尧可等不及一月了。 虽然截止目前,无论在尚膳监或是在何家,生活得都异常不错,但这具何贵的皮囊之下终究是伊士尧的意识。 一个现代人知道在同一个时空之中还有另一个现代人,怎么可能不用尽以前方法去见上一面? 更何况,伊士尧甚至有些偏执地去回想过去发生过的一些事,自己初到明朝的场景,就是在翊坤宫;初见文熙瑶,觉得她眉眼之间很像郑皇贵妃,之后一次何汀在眼前好像也幻化成郑皇贵妃的样子,两次自己都觉得意识跟不上身体。 这一切回想起来都和她有关,只是自己一次次忽略了细节。 唯一衔接不上的是,从梁秀殳家中出来,自己突然晕倒的事情。但此刻并不重要,自己只想沿着目前的线索,尽力完成完好无损地从翊坤宫进出的短期目标。 几个厨子帮他收集好监内几个明确不会使用“真珠西谷”料理的局中的西米,供何贵尝试做出新菜品。 伊士尧要做的除了一道能放上各宫桌上的新菜,还做好了要说服张公公,绕开繁杂的流程,直接将这道新菜添进固定的菜单里的准备。 后一件事,是在别人帮他收集西米的同时,开始做的。 张公公对何贵回归尚膳监的反应,显然比其他人大得多,若不是职级差别,张公公几乎就要给伊士尧磕一个了。 这样的态度反差让伊士尧劝服张公公的信心倍增,结果不知道是该说不出所料,还是该说超出预料。 当伊士尧说出要给各宫用“真珠西谷”做一道新菜加入当天的食谱时,张公公没有丝毫犹豫就同意了,原因也说得很明白,“郑皇贵妃口谕在先,‘真珠西谷既是可食之物,尽早由光禄寺与尚膳监研究出做法,与各处分了’。” “何御厨,你既能研究出做法,老身又何苦违背郑皇贵妃的口谕呢?”张公公补充到。 伊士尧心想,郑皇贵妃体内那个现代人铺出的这条通往翊坤宫的路已经不能更明白了。 现在全部的精力都可以放在研究新菜上,时间截止到晚膳之前,主料是西米,其它所有配料都待定。 可是说起来、想起来简单,真要下手时,伊士尧却感到十分为难。 西米的固定搭配都在粤菜的糖水和甜品名单里,而那些糖水和甜品,十有八九的材料都无法在眼前备齐——各种绝配的热带水果——芒果、椰浆此刻一时能上哪儿找。 更别提这么多西米,久煮成羹,时候不到,粉态、膏状就会混为一体,眼下只是把这些都煮制到完美状态,就不知道要花去多少时间。 更别提还要创造一款新的东西出来,虽然这已经是最简单的部分,毕竟整个宫中暂时还没有人吃过这东西,但总不能只煮出来,各宫按例分一碗,敷衍了事吧。 伊士尧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用布袋子装着的大量西米,持续发呆。 拼命不去想一件东西的时候,那件东西就会一直出现在脑子里,这是一个著名的心理学原理,伊士尧此刻是真的见识到了这一点。 他满脑子都是芒果椰浆西米露的样子,那浓郁果香、橙色带绺的方块,加上形状像牛奶,但比牛奶轻薄得多的椰浆,西米混合在二者之中。 “芒果,芒果。”伊士尧的脑子飞快转动,突然在一件东西上停下来。 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突然发生的。思维停下来的那一刻,她的脑子里所想的是方才难以入口到极点,此时却突然想到的西米裹着的肉丸。 “你们可见监内有红薯?”伊士尧语速非常快,以至于周围几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红薯!”他又强调了一遍。 “红薯?红苕!”身边的人像顿悟了什么一样,“点心局和干炸局必然有,去拿,快去拿。”他们虽然不知道何贵打算做什么,但此时伊士尧的语气让他们产生了此事不得不做的感觉。 几人取来一箩筐板板正正、正正经经的红苕,呼哧呼哧地抬了进来。 伊士尧忙不迭地让他们把红薯洗净、去皮,因为红薯的数量实在太多,所以要他们尽早开始处理。 他一时没有想到特别的主意,全凭直觉在向前行动。 厨子们用一个巨大的笼屉把红薯蒸透,伊士尧取来铲子把其中一个压碎成泥,做示意,再让其他人把所有蒸好的红薯都按自己做的样子,压碎成泥。 一早那个奇形怪状的西米肉丸的影像越来越清晰,他把西米倒入一个大盆中,放入足量的白糖和温水泡发。 一旁的红薯也都压制成泥,伊士尧指挥他们把红薯泥捏成虎口形状的三角,在一旁放着。 而他本人则一边帮忙捏着红薯泥的三角,一边观察大盆中西米的泡发情况。 一直看到单粒西米外圈变得半透明,内里还有些雪白的实心时,才用竹篦子把它们尽数捞起,就这么随意倒在案板上。 轻轻拿起一块红薯泥三角,拿起五个面轮流粘案板上泡发好的西米,直到形成一个被半透明珠子裹满的三角糕点形状。 有反应快的其他人到这一步,似乎看明白何贵准备做些什么,也纷纷洗净手,开始做起来。 一时间的荤局犹如点心局,除了准备午膳的几人,都在案板前捏起了糕点。众人拾材火焰高,不出两刻,宽敞的案板上铺满了内里满是橙色、外圈光亮通明的“琼晶三角”。 百廿二章 真珠西谷 金靓姗原本期待的“西米甜品”不是如眼前这个香水晶糕一样的玩意儿,而是至少带点汤水、可以饮用的糖水。 但看着小鱼尾连最爱的焦溜素丸子都不吃——说是素丸子,里头可是好好地藏进去了一口咬下就会出汁儿的皖鱼蓉。只盯着眼下这盘橙色的“琼晶三角”,一块接一块吃得很香。 伊士尧原计划晚膳才加上的新菜品,到其他人把午膳准备好的差不多同时,几十份“琼晶三角”就已经得了。 张公公虽然知道郑皇贵妃关于用真珠西谷做菜的口谕,但传菜之人未必知道。 到了传菜入宫的时候,因餐食比预定的食谱多一例,传菜的太监迟迟不肯传。 还找来张公公询问,张公公老实人一位,又有些软弱,只说得了翊坤宫的口谕,要让各宫尝尝用黔国公进贡来的“真珠西谷”做出来的东西。 传菜的太监也非有意为难他,只说今日梁公公去往别处,此事他确实不知,若增减菜码,按理是需要提前报于各宫知道的。 张公公虽然位高,但也不好梗着脖子跟各宫太后、娘娘、皇子、公主叫板,又想不到更合适的说辞,传菜的过程一度僵在这一刻。 伊士尧站在远处一直看着两人的讨论,直想替张公公为传菜那人做解释,就来回小幅度走动,拼命朝张公公使眼色,让张公公注意到他。 所幸张公公心中蒙尘,却非眼前有雾,清楚地看到远处的何贵正在来回踱步,忙提高声音,“何御厨!新增的此菜是你的主意,可有何特别之处否?” 伊士尧微微一笑,嘴角一挑,“新增的?从何处新增,小的如何不记得?” “糊涂!这就在眼前的东西,如何装作不认得?”张公公语气里有一种所托非人的意味。 “今日各宫食谱之中皆有红苕一项,盘中的就是红苕。”伊士尧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对着张公公,转而有对传菜太监说。 “何御厨真是拿我等玩乐,此物一看便知不是红苕,又何苦要嘴硬做玩笑。” “哎——公公此言差矣,盘中料理为我等所做,怎敢信口开河?”伊士尧说着走入厨房,拿出一块,送进嘴里咬下一半。 他手拿着糕点的截面,走到传菜太监的身边,“请看这之中,如何不是红苕?” 伊士尧用力一挤手中的三角,浓浆带着大红薯颗粒的薯泥从边缘滑出,带着香甜的气味。 这熟悉的气味论谁也不敢狡辩——分明就是太祖当年要子孙后代不忘本,有意要在日常饮食之中加入的红薯。 数百年过去,就算眼前看到的形态发生变化,但那气味和颜色就像唤醒刻在基因里的东西一般,让人产生非常原始的食欲。 张公公见到传菜太监一时无话可说,而且有些动摇,就开口说到。 “从洪武朝,这红苕在后宫餐食里就从未断过。如今国运昌隆,红苕从忆苦思甜之物化作眼前精致的小食,并非新菜品,并非新菜品,实乃主食之一。” “这位公公气宇轩昂,张某方才是一时慌了神,出了错,非说这是什么‘真珠西谷’的菜品,您多担待,多担待……”张公公的优势在于处事圆滑。 更圆滑的部分还在后头,“何贵!在传菜公公面前张嘴就来,既仍有试做的剩余,何不请这位公公也尝尝!” 传菜这位连连摆手说不用,各宫都还没用,自己先吃上了,实在大不敬,先告辞传菜去了。 也所幸这道“琼晶三角”是后添的菜,不然耽误的这一会儿功夫,不知后宫里又要有几位来催菜的人。 张公公目送传菜队伍离开,先笑着看了看伊士尧,又狠狠地叹了口气。 伊士尧不知道这位尚膳监管理是何意,把手中还剩一半的三角扔进嘴里,大吃大嚼了起来。 知道这个时空内还存在另一个“同类”之后,伊士尧的心态时刻充满了一种莫名的膨胀感,他也不确定这是来源于自己不是独自一人来到明朝的底气,还是有些一直想说的话,总算有了归处。 同样的感觉,在金靓姗写下“濂珠碧乳”的时候也有,她在明朝独自一人已经十年,之前也明显感觉到比起一个现代人,自己像明朝人的部分开始变多。 而伊士尧的那句“我去……”则像开启了尘封的记忆一般,把自己在现代二十几年的过往全部翻了起来。 她夹起一块琼晶三角,咬开一个小口子,内里红薯的焦糖气味在唇齿之间四散开来,咀嚼到由蒸透了的西米形成的外皮,被牙齿撕裂时带着些许韧劲,又很容易咬断。 在反复的上下牙齿摩擦中,潜藏在西米之中的木薯香味开始一丝一丝透出来。 说嘴里的东西是主食,确实能饱腹,但丝毫不遮掩的甜味和西米这种异域食材,又清晰地提醒食用的人,这可不是主食二字就能轻易涵盖的吃食。 小鱼尾见到郑皇贵妃在吃琼晶三角时的笑,自己也吃得更加投入,若要确切形容,好像是更加卖力了。 久长在这深宫之中,除了自己的零星几个兄弟姐妹,日夜朝夕相处的也只有身边的亲娘了。 虽然自己深得父亲喜爱,也喜父亲,但非要说这二人之中谁更为重要,自然是母亲。 因为就像眼前的这盘食物,两人分食和一人独享的感受,按理是不一样的,但每每和自己母亲一起,就好像两人是作为整体在享用一样。 鱼尾尚小,还不清楚个中缘由,但这感觉也不是用谁陪自己的时间更多,就跟谁更亲能形容的。 金靓姗看到小鱼尾拿起一片吃了一小口,若有所思,忙放下筷子,抚摸着她的后背。 鱼尾回过神,冲母亲笑笑。金靓姗也笑着问她,“我女儿,觉得这琼晶三角如何?” “说此物为主食,实在不足以言明它的滋味。入口之时,总以为红苕才是其中主役,细细品尝才知,黔国公所供‘真珠西谷’才是此物之魂。” 金靓姗对才十岁的女儿能完整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感觉很喜悦,没想到她无意说出另一句更有含义的话,“可见内里虽重要,偏偏又要外在护着,才能点滴不漏。” 百廿三章 内向外敛 小鱼尾的话,不用细琢磨,光听话里的意思,金靓姗都以为是在说自己。 她待在紫禁城中,已经多于十年,无数次内里金靓姗的意识迫于各种事情的压力,即将要从郑皇贵妃这具躯壳里暴露出来,立在众人面前时,她还是被妥善地护在郑皇贵妃的外在之内。 哪怕被千万人称作是“妖妃”,至少,金靓姗的身份还被妥善地保护着。 若要深究“妖妃”这名号,先得从一场大火说起。 常言道多事之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还是李敬妃薨逝,皇帝大病,“云南王”来朝那年。 “云南王”要远道而来,就算皇帝久病不起,长卧于榻上,但为了维护皇权和威严,该准备的事物一样不能少。 其中就包括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的修缮工作,这种事从来都是一样,但凡有重要的事情或者重要的人来到皇宫,首当其冲的事情,就是修房子。 十年前的选秀女修储秀宫,皇六子出生后重修咸福宫,都是如此。 “云南王”大老远来病恹恹的皇帝跟前逞威风,皇帝的面容一时是指望不上了,只能靠建筑的宏伟给他一个下马威。 三大主殿建成至今,就已经修过无数次,主要都是因为火灾。 修得最厉害的时候,前前后后用去二十余年,一边修缮,一边发生火事。最近的一次大火,也不过在二十多年前的隆庆年间,乾清宫与坤宁宫、放金银财宝的承运库被烧了个底儿掉。 万历朝承蒙老天爷赏脸,一直未发生特别大的火患。如今因为有人朝奉而进行的修补工作,不过是修整一下,显示出气派。 而这样声势浩大的工程,通常是由皇帝直接当监工,统揽全局——虽然事事都不由他亲自做,但每个主意都由他拿。 但这次恐怕不行,一日之中,皇帝清醒的时间有时都不过两三个时辰,而且清醒也只是意识清楚,言语动作几乎都跟不上其他人的速度。 若是每件事都由他来定夺,在“云南王”离开京师之前,恐怕都难以完成。 太后依旧是那个一心修佛的太后,那一年因为皇帝的病情,她求佛更甚,凡事都不过问。 皇后就成了最佳人选,为何不是已经大权独揽的郑皇贵妃? 因为无论是从名正言顺还是从“后宫之主”的角度,皇后都是第一顺位的。既然朝堂上的大臣们意见一致,“老好人”不好意思推辞,也就把修缮工程的事应了下来。 可她唯一的女儿——长公主——荣昌公主正月成婚,至此时也才过去数月。 为母者一时见不到自己的子女,自然心神不宁,大事小事都不很上心。 大臣们哪里顾得上在意这些,他们在意的只是把事情了了,在自己负责的范围内,不生事端。 但看到皇后整日魂不守舍的样子,大臣们眼里看着,急在心里。 修缮所需的大小木材、土石、琉璃瓦,已经整理好数目,呈给她看,她反问往年是如何——这件事就很微妙了。 往年修葺皆因各种天灾人祸,如今万岁多年不上朝理政,也无什么人上京觐见,真要说参考往年的样例,实在没有。 大臣合计出参与修缮的现役工匠、操练官军人数,学佛过甚的皇后竟不核准数目,反而是为劳苦众生念起经文来。 众人讶异之余,想起大多已经致仕的前辈们,在离任前都形容过郑皇贵妃行事如何决绝,决策如何果断。以郑皇贵妃的口碑对比眼前皇后的表现,认为两人实在难以放在一起类比。 因此,有些确实想把事做好的和另一些想从修葺大殿之中获利的大臣,优先想到的是从皇后处转而求助郑皇贵妃。 当然也不能明着来,想要郑皇贵妃出马,必须先拜托梁秀殳,梁秀殳又把事情说给郑皇贵妃。 梁秀殳彼时已经是皇帝跟前的大太监,皇帝清醒的时候,确实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可皇帝现在一日无几刻清醒,便是梁公公一展拳脚的时刻。他偶尔上皇后跟前晃一晃,假意禀报一下万岁的情况,有时描述得严重一些。 除了荣昌公主的婚事让皇后的心像是缺了一块,还有一件事也是让她内心沟壑难平——皇长子立储。 这件事与皇长子生母王恭妃的关系,都不如与皇后的关系大,皇长子立储关联的可是太后和皇后自己颜面。 若两人亲手带大的皇长子,在与坊间盛传必为储君的皇三子之间,前者都无法顺利得到皇储的位置,就说明在这后宫之中,李太后加上她,都无法与郑皇贵妃相提并论。 所以间接的,如今病中的万岁是值得让皇后神经紧绷的。 梁秀殳跟在“看望过万岁、正好经过的”郑皇贵妃身后,两人“碰巧”又高声在坤宁宫附近着急地谈论万岁的病情。 皇后一听两人所言之事正是自己极度关心的万岁健康之事,连忙找人从外头请来郑皇贵妃。 事先已经知情的金靓姗从容走入坤宁宫,看到一殿的大臣,“哟,今儿个好不热闹。” 皇后急于得知皇帝的情况,直言到,“眼下正值黔国公要进京之事,大殿将要修整,群臣正商议方案。” 金靓姗回这么重要的事,自己在场是否合适,还是晚些再来,妥当一些。 群臣默不作声,看着郑皇贵妃表演,等待皇后说出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 梁秀殳则在一旁帮腔,说到,“御医方才束手无策,万岁的病情稳定却又复杂,但想必以皇贵妃娘娘的言谈,一时之间定能尽快向皇后娘娘能说清缘由,此时说完,也不耽误大臣们与皇后娘娘议事。” 话要反着说,听的人才会正着听。 皇后是听的人,思来想去,决定还是自己叫上皇长子,亲自前往看望一趟来的心安。 可眼下的事也是急茬儿,今日不谈,明日还是这些事,一时不谈,一直就是这些事。 自己也着实心不在焉,这时望向正在“驳斥”梁秀殳,准备离开坤宁宫的郑皇贵妃。 “妹妹,不如你与我一同听听如今大殿修缮之事,可好?” 百廿四章 唯手熟尔 皇后如大臣们期待的那样,主动把郑皇贵妃拉入大殿修缮的讨论。 她自己反而是稍坐片刻,不动神色地叫坤宁宫的太监去延禧宫,通知皇长子同去翊坤宫。 郑皇贵妃端坐在坤宁宫的客椅上,皇后却跃跃欲试上赶着去翊坤宫。 要真有那糊涂的,还以为两宫这就开始易主了;明眼人自然知道两位娘娘这是各自在打自己的算盘。 皇后娘娘想的是此时此刻,就算万岁真有不测,立储之事一旦定下,生米煮成熟饭,日后哪怕万岁想要更改,到时受到的阻力也不可与现在同日而语。 而金靓姗看到的是未来某时,就算皇长子的太子之位已立,到时自己在群臣之中的威信和影响远超皇帝,加之皇帝的支持和现有的拥趸,收回成命又有何难?更何况,此时储君之位仍然空缺,正是要在朝堂之上发力的时机。 发力讲求技巧,有些事费力不讨好,有的事却力半功倍。 何为费力不讨好?就是那种明明是光明磊落、值得一做的事,却偏偏选择藏于人后,暗地操作,又很轻易地败露于人前,且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情。 何为力半功倍?就是那种能在人群里显露,拉拢人心,自己可以充分利用手中优势,不用大费周章就能完成的事情。 对于金靓姗来说,郑皇贵妃的躯壳长期受宠算一件力半功倍的事,多年前捐款赈灾一事也算得一件,筹办选秀女一事更算得上是一件,这一回修缮三大殿以迎黔国公,更是这样的事。 远在几千里之外的属地被封爵的黔国公上京,对皇宫而言无异于一件“外交”大事,为这事做好完美的铺垫足以算得上一件像样的功绩。 金靓姗有这样的功绩来为自己添砖加瓦,何愁得不到众臣的尊重。不管东林还是浙人,有人能给他们拿主意,还能教他们把事儿做好,他们就支持。 金靓姗放松地坐在椅子上,“先前告于皇后娘娘的事,再说与我听听吧。” 大臣们一嘴一舌地又把现在的状况和待解决的问题说了一遍,听下来还是老三样——钱、人、材料。 这次三大殿的修缮,金靓姗一直都认为是一个自己抛头露面的好时机,所以在皇后揽下这件事之前,她自己就做了充分的功课:永乐十九年,那还是明朝头一个百年之内的事,皇极殿那时还叫奉天殿,就遇到了建成以后头一场大火。 永乐皇帝以为是自己得位不正、杀亲族、行严政的报应,还特意为此事去去太庙和社稷坛祭祀,下了罪己诏。 说来可笑,紫禁城在那之后进入了连年不断失火的阶段,明英宗正统六年、八年、十年都发生过三大殿和周边区域失火的情况。 明孝宗弘治十一年,秋冬两季交替的十、十一、十二月分别发生了三场大火,烧毁主殿、偏殿、回廊数十间。 明武宗正德九年,元宵节的烟花爆竹,毁掉了御花园四周的六间宫殿。 当今皇帝的爷爷明世宗在自己嘉靖年间更是遭遇了“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的惊天火灾,三大殿的重建前后历时近三十年。 至少从金靓姗能看到的记录里,嘉靖年间的大火发生后,只是清理火场就用了三万名军工,前后一共清理了四个月。 只是人力,就不是如今万历年间修整一个小小的储秀宫能比拟的。 选秀女时,金靓姗为储秀宫私掏腰包的一万两千两,她到最后看到典簿才知道,自己掏出来的不过是人工钱。 不大点地方修修补补两个多月,前后就有近两千个工匠参与进去。 储秀宫只是一个给储备的妃嫔和秀女临时过渡之处,所用材料都是往年囤积、或是使用剩余下来的,几乎没有花去太多时间收集和采买,所以工部用从郑皇贵妃那儿筹来的银子,支付给工匠就足够了。 像这般小工程,金靓姗原本以为自己额外掏了七百两“犒赏”大臣,显得很慷慨。 看了记录才知,只是嘉靖年间的三大殿火事,重建材料加上人工的费用就已达白银六百万两之巨,相当于此时明朝整整两年的财政收入。 这之中又产生过多少民脂民膏,自不必多讲,而眼下虽说才修复完成不足三十年,但确实又已经有些残破的三大殿,显然再一次成为相关大臣们的眼中肥肉。 而且不过百年,几代皇帝,就已经对皇宫进行了十几次的大修大补,这之中流动的金银又怎么能详细计数。 联想到自己“慷慨”而出的七百两,金靓姗只觉得自己是一只坐井观天的傻蛤蟆。 大臣们报上来的三件事:钱、人、材料,在金靓姗这里又多出一件,贪。 金靓姗也爱财,在才到明朝时,就伙同皇帝一起弄了不少钱。小鱼尾出生后,她和皇帝产生了一些间隙,但不妨碍敛财。 不过正如之前定下的规矩那般,尽可能避免这件事影响到普通子民的生活。 至少从面上,不能看到因为自己或是朝中大臣的敛财无道,导致某地、某区域的普通民众直接受到影响。 身居高位,能想到这一步已经算得上是体恤民情,可体恤能治得了自己心中的“标”,却治不了老百姓家中的“本”。 三大殿决定开始修缮的那一天开始,大明子民就已经在承受潜移默化的民力耗竭了。 金靓姗何尝不知道,但这她又怎么管得了,所以第四个问题“贪”,最后的结果就只好交由时间验证了。 但她也有能做的,就是以自己的认知,尽可能降低成本——这件事是她在现代很拿手的。 常言道,我亦无他,唯手熟尔。但就算是拿手的事情,也要时常去做,而且无论在何处都要想尽办法用上。 金靓姗要坤宁宫的太监搬来一张方形文案,宫女拿过砚台和纸笔,她接过纸笔,让工部和工科、户部下设的民部、度支和金部分别把材料以及所需人力、财力的详细报来。 百廿五章 尤木不可 待金靓姗把材料、人工、财力前半段弄清楚,皇后多时仍未回。议事过程中间,金靓姗还用了一顿坤宁宫的午饭,群臣也没走,金靓姗提早让梁秀殳给他们安排了光禄寺的定食例餐——说白了也就是明朝临时准备给仍停留在宫中之人的盒饭。 反观自己面前的一桌精致,群臣吃得挤眉弄眼的表情已经诉说出不少故事。 饭罢茶后,金靓姗回到自己的客椅上,其他人早已经草草结束一顿“光禄寺茶汤”,站在殿内等候郑皇贵妃。 众人见郑皇贵妃落座,齐刷刷毕恭毕敬地站回原处。还未站定,郑皇贵妃就发话了,“适才说到前几朝制作房梁和柱子时,原先的楠木未能取得,是怎么一回事?” 工部在场的三人,尚书仍是当年一言都不肯多说的闷葫芦,另两位——一位右侍郎、一位营缮清吏司郎中,则是近几年晋升上来的新人,正值乐于在宫中表现的时候。 尚书叹了口气,言到,“好木材,难得。” 这五个字若要是其他大臣说的,金靓姗当场就发火了,还好平日就知工部闷葫芦只做事、不言语的脾气,此一刻也不计较。 她又看向另外像是抢着要说下一句的两人。 右侍郎接着尚书的话往下说,“好木材难得,娘娘有所不知,成祖兴建这皇城时,取尽天下良木,只为显我朝帝王之尊……” 见右侍郎还在犹豫措辞,宫殿修缮的主要执行人——营缮清吏司郎中又把话把儿接了过来,“经年把千百年的粗壮楠木、杉木皆用去不少,后几朝因火事,又连年翻修……” “此几年,四川、湖广各地竟没有像样的木材了。”右侍郎快速地怒视了郎中一眼,郎中明明官职差着几级,却丝毫没有怯意,只是短暂回看了看他。 “……实在没有像样的木材了。”营缮清吏司郎中也补了一句。 金靓姗在自己面前用来记录的纸上查找,又拿起一本工部的奏本反复查看,“皇极殿的四方主立柱竟是四棵整杉树所切?” “实为嘉靖年记载,以臣所见,确实如此。”工部尚书这一句话,多说了几个字。 “上回三殿重建,缘由为嘉靖三十六年大火,‘三殿两楼十五门俱灾’,直到先皇隆庆三年,重建才方完工。”右侍郎说到。 “下臣查验过,如今皇极殿东、西、北三根立柱,确为整根杉木。胸径五尺六寸又三分,高七丈三尺。原木粗壮且直,定是在地树农代代培育之物,只是西边的一根——”营缮清吏司郎中前面的大半段说得极其流利,到最后一句忽然停了下来,看了看自己的顶头上司,工部尚书。 尚书干咳了两声,明显想要回避这个问题。 “继续说。”金靓姗发觉郎中的话与尚书奏本上写的有不一致,所以把刚才郎中的话都记在面前的纸上。 郎中见尚书不打算直面问题,看向右侍郎,右侍郎也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好自己说,“西边立柱三丈一尺又四分处,沥粉金漆显有剥落,仔细查验可知其中木料有环状切痕;又在立柱五丈三尺又三分处,现同样切痕,沥粉金漆亦有剥落。” 工部的人就像是现代的理科生、工科生,他们会想尽办法、不厌其烦地用可以轻易听懂的方式重复,去解释清楚一个眼前的现象,却对你最想知道的本质,只字不提。 金靓姗就差没有用力揉揉脸,克制自己想骂人的冲动,“所以这是何意?” 郎中脸上露出与理工生那种“我都告诉你现象,你却推理不出结论”的表情望向郑皇贵妃。 这下金靓姗是真的有点恼了,“说!” 右侍郎嘴角一撇,连忙接上,“此根立柱在前次大修之中,定是由多种木料拼接而成。” 这个结论一出,金靓姗马上明白过来,工部三人的言下之意,是可以用来替换主立柱的木料早在前朝,就已经消耗殆尽。 “可如今已过卅年有余,难道四川、湖广等地仍没有可以上供的木材?”金靓姗追问。 “前朝所用木材,六七十年龄之木砍裁居多,想必二三十年龄的,还余一些,只是……”右侍郎刚才话说得好好的,这一刻也染上了欲言又止的毛病。 “你们三人,但凡再有一人,一句话不说完就停下,当殿领二十廷杖!梁秀殳,替我记着。”金靓姗对这些老油子的处世哲学感到非常反感。 她认为,无论阶层、地位还是不同三观,任何人的沟通都在于相互交流,而非揣摩。 “是,娘娘。”梁秀殳两手放在腹前,挺直腰板看着三人。 “廷杖”两个字也明显刺激到了年事最高的工部尚书,他弯下腰请罪,边说,“经户部言,近三年云贵川三处,连发豪雨,水土受损甚重,木材泡水便不宜使用,因此,”尚书惯性又准备停下,看了一眼梁秀殳,“因此实难从各地运送合适木料进京。” 工部尚书想从来没有完整说出一句这么长的话似的,开始止不住咳嗽。 “不只如此,横梁、雕栏、殿中十余根胸径不足三尺的立柱木材都多被侵蚀,若都用往年木材修缮,恐怕一时之间很难凑齐。”右侍郎扶了一手尚书,继续说到。 “黔国公一路上京,轻装出行也需数月,更何况动辄重达万斤的木材。两月之内找齐人手,备齐材料,一月修整,如此尚需三月。若要寻得相仿木料,只怕黔国公已至,大殿仍未修完。”郎中补充。 听到郎中这番关于“找齐人手、尚需三月”的话,礼部和户部也开始了满嘴怨言。 户部抱怨的是人手紧缺,尤其京师之内的官军数量因为支援平乱,为了黔国公顺利抵京,还需增加护城人员,人手显然不足。 礼部则说怎可让黔国公才到,大殿也才方修缮完毕,有失迎接之礼。 一时之间,坤宁宫中乱成一片,他说他的难处,我说我的苦恼,还有本不参与此事,为其他事而来的人一直在找皇后娘娘。 金靓姗忍无可忍,怒拍身前的文案,“够了!” 百廿六章 两殿残破 连金靓姗吼出的一句“够了”,都没能把在场所有人喊得消停。 由此见得这些人心中还是存了相当数量的不满,都快过去一日,什么事都没落停,反而平添了许多事。 她吼完,梁秀殳惊讶地看了她,且久久地没有移开目光。金靓姗仔细一想,这确实是自己以郑皇贵妃的身份,为数不多地吼出来的景象。 但她又想,眼前这些大老爷们儿像群鸟一样叽叽喳喳胡叫的场景,要是发生在现代,自己也一定会胡乱地揪起头发,歇斯底里地吼出声。 但金靓姗选择托着下巴,静静地看着眼前,等到自己没有耐心,随机选几个挨棍子。 梁秀殳看出了郑皇贵妃的想法,向她拱手弯了弯腰,粗着声音喊到,“皇贵妃口谕——” 大家瞬间鸦雀无声,齐刷刷地望向郑皇贵妃。 “够了。”比起让哪几个谁挨棍子,金靓姗更希望他们能吵出结果,然后把解决方案告诉自己,再给皇后复命。 有几个位低的听到口谕,正准备跪下,发现口谕只是“够了”,把腰弯得极低。 “眼下最紧要的是木料、砂石。”工部尚书并没有加入刚才的讨论中,四周安静下来,他是第一个发言的。 “砂石,京师之内就可寻得;吾等工部现在所需,就是娘娘对于木材的意下。”右侍郎是个精明人,边吵闹的时候就时不时地朝郑皇贵妃这一侧看一眼,还对营缮清吏司郎中说了几句什么。 金靓姗见又可以正经议事,也挺直腰背,让宫女斟来一杯茶,“你们工部三位都是有过往经验之人,把眼下想法说与我听听。” “吾等早有商议。”工部尚书回应,眼神看向营缮清吏司郎中。 营缮清吏司郎中向前走动一步,朝郑皇贵妃拱手,“下臣细查过三殿,依下臣之见,皇极殿、中极殿、建极殿三殿未必需要同时修缮。” 礼部左侍郎也上前一步,“臣附议,依以往迎属地亲王之礼,均在中极殿之内;若此番黔国公前来意义重大,用中极殿也足矣。” 金靓姗正要问营缮清吏司郎中,预先修缮中极殿是否可行,可他却先开口,“侍郎说的有理,可下臣并非此意。” “那你是何意?”金靓姗心说上好一个台阶用来就坡下驴,怎么还有反对意见。 “依下臣之见,仍需先修皇极殿。想必尚书、右侍郎也是此意。”营缮清吏司郎中直言到。 礼部左侍郎感到非常诧异,“这是为何?皇极殿较中极殿,大出许多,此时修缮,岂不是要花去更多时间?” “左侍郎知其然,却不知所以然。”营缮清吏司郎中冲礼部左侍郎微微一笑,“修缮之事并非以空阔大小论,而是以用工、工序复杂论。” 接下来似乎是一番长篇大论,他转向郑皇贵妃,作了个揖,礼貌地请示,“娘娘。” “无妨,你继续说。”金靓姗放下笔,向后靠了靠,宫女拿了大小两个折枝牡丹图案、锦面靠垫放在她的身后。 “臣在细查各殿内情况时,发现中极、建极二殿亦有主立柱拼接而成之状,就连殿内的数十根立柱也由多种不同的木材组成;除此之外,两殿之中,形制较大的梁竟用了拼接、包镶等法。” “拼接、包镶?”礼部左侍郎中途插进一句。 “正是,拼接、包镶皆是用小块木料用榫卯架成整块,再与屋脊、横梁接架之法。” “即是说,隆庆、嘉靖朝根本就未完整修缮,而将问题遗留至本朝?”群臣之中有人低声言语。 “下臣不敢妄加揣摩前两朝工匠所为,只说一时所见。”营缮清吏司郎中看了看郑皇贵妃。 金靓姗也觉得不可思议,已经劳民伤财至此的兴建三大殿,听上去竟然是个豆腐渣工程。 “拼接、包镶之法并非不可取,只是原本要修之处,如今只能拆除再建。”营缮清吏司郎中面露难色,但也浅浅地把自己想说的表述清楚了。 眼下只有皇极殿,可以在原有基础上加固、修理,而其它两殿若要修缮,几乎等同于重建。 众人之中又传来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字里行间都是对前两朝赶鸭子上架的修理之法感到不解。 六百万两白银,最后换来的是零碎木料和拼装的立柱。 金靓姗选择性忽略的第四个问题——“贪”,此时印证得淋漓尽致。 众人沉默许久,望向才换了个舒服姿势的郑皇贵妃。 金靓姗有何可说,此时不修皇极殿,难道把中极、建极二殿推倒重来?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隐约听到外面报时的声音,似是即将日沉,稍加思索,说到,“就如此吧,待户部统计出军工名册,即刻开始修缮皇极殿,三月之内,务必完工。” “是——”在场的群臣显然也不愿意再来一顿定食例餐,把先前嘴里反复叨叨的问题搁置一旁,匆忙行礼,退出坤宁宫。 金靓姗陷入靠垫,自己双手揉了揉太阳穴,宫女上了一杯罗岕,茶汤嫩绿透亮,入口清冽,饮下之后,感觉心中的郁结轻了许多。 “皇后已去翊坤宫半日有余,为何此时仍未回来?”她状态回来一些,问梁秀殳。 “下臣一直在娘娘身边,不曾得知。”梁秀殳在注意郑皇贵妃看向他之前,“下臣”二字就已脱口而出。 “噢?我怎么不知梁公公何时改了自称。”金靓姗揶揄到。 “小的一时失了身份,还望娘娘恕罪……”梁秀殳语气上不慌不忙,心里却有些震颤。 “无妨无妨,早与你说过,该你的,就是你的。这会儿又跟我装什么?”金靓姗已经深谙控人之道,简直游刃有余。 “下……小的知道了,多谢娘娘。小的此刻派人去翊坤宫一探究竟如何?”梁秀殳也不想在刚才问题上纠缠,于是主动提议。 “好你个梁公公,真以为我是这坤宁宫的主子不成?喝完这碗茶就走吧,回我自己的翊坤宫里去。”金靓姗喝罢杯中的茶,瞥了一眼身旁的宫女,宫女低垂着头,不敢有反应。 百廿七章 大厦将倾 一语成谶四个字,妙就妙在“谶”上,明明说的只是预言,却偏偏在将来能应验。 梁秀殳设的小局,是为了有知人之恩的郑皇贵妃能顺利加入三殿翻修的讨论之中。关于郑皇贵妃脑子里那件长远的那件事,他也知道。但作为一个逐利之人,点到为止,是他的处事之本。 所以配合着把万岁的症状描述得重一些,是设局的本分。而之后的事,任由娘娘发挥。 谁能想到,自己只是说了两句话,成了那个一语成谶的人。 他和郑皇贵妃在翊坤宫外并没有说到什么实质,只说御医试过几味新药,竟无一味起效。 结果真的,这日金靓姗在坤宁宫好赖总算定下一件事,心满意足回到翊坤宫。 因为皇帝生病,嫌乾清宫冷清,没人气,非要留在翊坤宫里,金靓姗搬出了正殿,住进皇帝和诸多女人胡闹过的偏殿——当然是仔细打扫过一番。仔仔细细每个角落都做了熏香,用过的床铺被褥也都背着众人,搬出宫外焚烧干净。 自己守着皇帝也守不出什么名堂,所以她都不太进正殿,除非里头的人呼唤她。此时能呼唤得动她的那位,一天也无几刻清醒,金靓姗连续几日不进正殿的情况也是有的。 她心里正在默记一天从大臣那儿得到的信息,叫来瑛儿,准备在偏殿用晚膳,久唤不应,正觉得奇怪。从正殿才匆匆忙忙跑出一个冒冒失失的小宫女,手脚不机灵差点摔在金靓姗跟前,“娘娘娘、娘娘,瑛儿姐姐要我来伺候您。” “她自己怎么不来?”金靓姗更觉得稀奇。 “瑛儿姐姐正在回皇后娘娘的话……”小宫女望着郑皇贵妃愠怒的脸,逐渐变得害怕起来。 金靓姗因为这天一整天的一团乱麻,一时烦躁,又听到自己的宫女在被坤宁宫的主儿问话,怒从中来,“问话?我宫里的人什么时候轮得上别人来问话!问的什么话!你倒说与我听听!” 说话的声音也随着语气的加重慢慢变大,似乎想让正殿里的人听见。 一同跟回来的梁秀殳同对此事觉得不对劲,就先一步走进正殿,正看见暖阁内,瑛儿、三两个御医和太监垂着头,在被皇后问话。 皇后听到一早郑皇贵妃和梁秀殳对话,当时的想法是,拉上皇长子,在万岁病榻前略微待一会儿。等到他能睁开眼,看见身边是自己和满脸焦急的长子,心中储君之位的天平也能朝他这一面多少倾斜一些。 结果刚到这正殿,就发现暖阁里的三四个御医和太监在手忙脚乱地清理病榻旁的现场。 皇后一看情况紧急,想着要皇长子先快步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做的,又猜想皇长子一走过去,别人一定还得先应付他,所以拉起皇长子一只手,搭在自己的胳膊上,假意让他搀着自己慢走。 茶厅通往暖阁的帘子旁,瑛儿站在那儿,看到皇后和皇长子走过来,缓缓行礼。 皇后轻声问,“如此,万岁是……”她边朝病榻上看,边找合适的措辞。 “胸闷,喉中一时积痰,御医吸痰时又把一早刚喂的药和食都吐了出来,此时正在针灸。” 瑛儿知道郑皇贵妃和梁秀殳去了坤宁宫的事,但没想到两人前脚刚走,本来一切稳定的万岁,这会儿正好出了这档子事。 万岁身边不容宫女伺候,瑛儿只能站在一边等候。 “万岁早膳用了什么?”皇后用帕子遮住口鼻,朝里间看了两眼。 “御医调的薤白粥,说没有滋味,喝了不足半碗。”瑛儿侧身把帘子拉开一些,方便皇后看得更清楚。 “万岁能说话?”皇后见到万岁被太监从背后架着,而御医在穴位上扎针,这个状态怎么论也不想能说得出话的样子。 “气短话轻,一日早晨最为清醒,偶尔说得出几句,凑近了能听得见。”瑛儿照实回答。 “如此……”皇后看着御医轻轻捏动银针,默默眯起眼睛,万岁胸前似有起伏,而且越来越剧烈。御医又从肩颈穴位处拔出一根短针,万岁喉头涌动,“哇”的一口哕出一口浓痰。 另一位御医将三丸玻璃珠大小的丸药用白瓷的杵子研磨成粉,用一杯清澄的白酒和开,用银质舌压板把万岁微张的嘴再开大一些,顺着嘴缝把药倒了下去。 万岁喉头一动,咽了下去,这才被几人扶着躺下,昏睡了一会儿。 皇后看到眼前的场景,更觉得万岁这边确实不太妙,就顾不上坤宁宫那一宫的大臣,反正自己对三殿翻修的事也并不在意,于是决定和皇长子多待一会儿。 瑛儿见两人状态是一时不打算离开,叫来一人去通知尚膳监,中午按小簿做,多做几样适口清淡的菜。万一郑皇贵妃回来,还能一起用一些。 皇后在午膳时分,准备离开,起驾回宫,刚和皇长子站起身,床上的万岁就开始胡乱呓语,口冒白沫,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一直在身旁待命的御医、太监再围了上去,又是一场提心吊胆的救治,这次离得更近,万岁吐出的白沫和满屋的酒臭味,皇后辨得清楚,就是之前才喂下去的白酒和成的粉末。 她也不顾场面不堪,走到床边亲自给万岁喂起了水,一勺竟只有小半能送入口中。 一边喂,一边掉眼泪,想找皇长子也来看看自己父亲,却没想床边、茶厅四处不见他人。 皇后叫来瑛儿问皇长子去往何处,瑛儿说皇长子正在偏厅用午膳,还问娘娘操心半晌,要不要也去用一些。 脸色变得凝重的皇后又想发怒,又对将满十六岁的皇长子感到深深的无奈,对储君一事不思进取也就罢了,在病榻面前,连这点人伦竟然也不管不顾。 皇后说不饿,要瑛儿去照顾皇长子,把她打发走。万岁情况恢复稳定,眼睛微张,嘴唇一开一合像是要说话。 她又支走御医和太监,自己则更靠近万岁口耳边,一边仔细听,一边与他对起话来。 百廿八章 无源之储 万岁在一句话之中,一口气说不完十个字,但每进入一个长时间的喘息之前,皇后的瞳孔就要经历一场剧烈的地震。 气若游丝的万岁所说每一句话,对皇后来说,不只是重新认识到某件事或某几个人那么简单,而是亲手推倒自己已经辛苦经营十余年才构建起的某项事业。 皇帝一点一点地喝下茶盅大小的一杯水,因为呕吐十分滚烫的喉咙如久旱逢甘霖,意识随之也清晰了一些,眼睛勉强能睁开,略微扫过屋内,看到皇后。 “怎么,还哭了?” 皇帝微细的声音带着被胃酸冲洗、喉咙反复收缩后的沙哑,手费力地搭在皇后手上。 皇后在来之前,或者说在得知万岁重病卧床时,就做好了很多发生不测之时的心理建设,可曾经日夜相守的人,正虚弱地问自己为何流泪,心底不可避免地还是泛出不可计量的酸楚。 “臣妾只是喜极而泣,万岁勿念,保重龙体要紧。”皇后手背微抬,撑起皇帝无力的手掌。 皇帝的脑子里还残存了些针灸前的模糊记忆,“皇长、子……洛儿,可来过?” “方才还在,此时正用午膳。”皇后一瞬想过几个能搪塞皇长子不在的理由,但最终还是没有战胜无法在这般状态的万岁面前撒谎的自己。 “皇后……为何、不去?”皇帝轻咳几声,嘴张大了些,吸了口气。 “臣妾一时不饿,也乐于守在万岁身边。” “哈、如何能不饿。”皇帝明明都发出了笑声,从面部表情上却观察不到丝毫变化。 “臣妾稍候片刻就去,这就去叫御医。”皇后准备慢慢抽出手,皇帝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压住了她想抽走的手。 “……”皇帝像用尽了全身力气一般,一时之间说不出话,闭上眼睛,缓了片刻,“无妨,再陪咱聊聊”。 皇后听到万岁对自己久未使用过的“咱”字,心头一紧,眼泪缓落,也不顾形象,假意要揉眼睛,连忙用手把眼泪抹开。 “咱这回、想必大限将至……”皇帝语气平和,所言之事甚为悲壮。 “切勿言此,万岁万寿无疆,此刻只因敬妃薨逝,万岁用情过深,伤心过度才落下病症。”皇后止不住眼泪,眼前的场面竟真如生离死别。 “若如此,甚好。”皇帝的一呼一吸都变得粗重,皇后想要给他撤去两个靠垫,让他平躺,被拒绝了。 “咱自在这半生,足矣。”皇帝此刻的笑,可以从嘴角判断出来。 才笑出来,又伴随了一阵连续的轻咳,茶厅之外的御医听到动静,连忙进来查看。见床边两人正手捧着手,万岁的咳嗽也停止了,便退了出去。 皇帝眼睛半睁,看着御医退出去,继续说,“独有一事……”他说着,手指微曲,要皇后再离自己近些。 皇后向后坐了坐,脖颈弯得更低,几乎与皇帝的头平行,耳朵靠在他的唇边。 皇帝在无法在一句话之中一口气说完十个字,皇后耐心地听着,扶着被褥的一只手却随着皇帝的话,牢牢抓紧了被单,眼睛越睁越大。 她自己关心的立储一事,竟在皇帝断断续续的诉说里被屡次提及,可皇后此时也无法在这件事上用心,因为她从万岁的话里听到了另一个惊人的故事。 如今万岁和自己的成婚是经历过众人阻拦、千难万险才得以完成的,谁能想到两人孕育生命的过程一样曲折。 直到成婚后的第五年,两人才育出嫡长女——皇帝的首位后代,就是才出嫁完婚的荣昌公主。 皇帝的使命不仅是治国,还要为江山的万世基业做考量,所以后代虽然不是他和皇后之间感情的阻碍,却是与太后、大臣们之间争执的要素。 十岁登基后就被李太后和张首辅牢牢控制的皇帝,个性被压抑得极度强烈,导致长成之后对女人有一种格外的渴望。 而看穿这一点的太后,便有意无意在皇帝想要发泄时,在他身边安插自己慈宁宫中的宫女,试图以此法创造几个大明江山的后主。 皇长子的生母,王恭妃就是太后计划里的其中一位宫女。在太后主动派多人,多次尝试未果之后,皇帝却在慈宁宫悄悄主动临幸了王恭妃。 开始谁都不知,但王恭妃显怀,被太后留意,才说出真相,太后自然大喜过望。可皇帝却迟迟不肯承认。直到拿出《起居注》查到当日皇帝确有临幸一事,他才接纳王恭妃。 之后皇长子出生,王恭妃甚至为皇帝再添了一位皇四女,却始终得不到皇帝的正脸相待。以至发展到如今,王恭妃虽住在景阳宫,但与深居冷宫无异。 皇后为这件事也困惑多年,但过于敏感,从不敢向谁询问。而此刻却在病中万岁的嘴边,得知万岁不愿王恭妃得宠的真相,以及不愿将皇长子立储的原因。 “她侍寝那日,咱并未见红。”皇后听到这十个字时,比得知万岁病重时更加震惊。 按常理,后宫内的宫女无一不是处子之身,这些在甄选时都已验过,更何况是慈宁宫内太后亲选的宫女。 皇后想也许是万岁重病在身,一时记混或是糊涂了,才说出这话。但回过神细想,自己成婚时张首辅的上疏险些让大婚泡汤,而接受上疏的正是太后本人。 这样一想,太后在太多方面表现出对万岁和包括皇后自己在内的其他人的控制欲,如今万岁所说的王恭妃一事,忽然之间显得又合理了。 包括自己当时没有细想,现在想来格外诡异的收养皇长子一事,也是在太后循循善诱之下,稀里糊涂地接受的。太后所用的理由是若无一位王储在手,岂不让郑贵妃那妖妇把江山夺了去。 常言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反着说也是真理,自己强加于别人之物,有时正是自己喜欢的。 言语上是大明江山要交给嫡子,实际上,太后想再造出一个和当今皇帝一样的皇帝。 “咱、不希望皇位,”皇帝又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攥紧皇后的手,“落于本姓,却是他人。” 百廿九章 欺诳上下 皇后入宫的时间比郑皇贵妃更长出五年,对李太后的了解也多出五年,但似乎距离真实却有整整五年反差。 她自己回忆,郑皇贵妃从入宫成为淑嫔的那一刻起,若非必须,她始终选择远离慈宁宫。 起初郑皇贵妃和自己还算要好,但后来逐渐疏远坤宁宫,也是因为万岁在众臣面前,将王恭妃的皇长子托付给太后和自己之后的事。 这么一想,似乎郑皇贵妃这般心直口快、遵从内心之人本能地做出保护自己的选择。 如果事实真如万岁口中这样,太后连万岁都安排在自己的算计之内。 万岁仍然在口中微弱地叨叨着,太后是如何回避自己提出的王恭妃初次侍寝竟未落红,负责《起居注》的典簿太监又是如何在慈宁宫的当面问询后自缢而死,虚弱地喘了喘气,又哭诉起“自己”的皇四女为何三岁就不幸夭折。 哭声渐弱,万岁竟然一时昏死过去,皇后发现他的手逐渐失温,惊慌地叫来御医。 御医在病榻前忙作一团,皇后慢慢退出暖阁,此时内心仍有疑惑,但也只能暂时作罢。 瑛儿走过来,说已经过去近一个时辰,皇长子早已用完午膳,正在偏厅之中打坐,又问皇后需要用午膳否,若欲用,自己去尚膳监亲传。 皇后面色沉重,但又不可不食,只说要三四碟面果、小菜和一碗薄粥便罢。瑛儿听闻只要这些,让人带皇后去偏厅稍候片刻,翊坤宫内就可料理。 “宫中的吃食,皇后娘娘可吃了用了?”金靓姗在送走皇后与皇长子之后,回到偏殿问瑛儿。 瑛儿看了一眼梁秀殳,金靓姗没好气地说了一句,“看他作甚,是我在问你。” 梁秀殳从郑皇贵妃身边走入正殿,皇后正在面对一直在殿内服侍万岁的数人进行质问,见梁秀殳进来,方知郑皇贵妃回宫了。 于是停下问询,朝几人使了个眼色,御医、太监、瑛儿和几个宫女直低下头。 梁秀殳进门前留了个心眼,在暖阁外的窗边听了两句,但因为墙面过厚,听得不够真切,只听到“若敢向任何人说出去,小心掉脑袋”。 所以郑皇贵妃问起皇后在正殿里问了些什么时,瑛儿只是说皇后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如万岁用了何吃食,服了何药,要众人好生服侍的问题,并未言他。 见郑皇贵妃有些怀疑,瑛儿这才说出皇后在偏厅用膳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都用了一些,不过不让奴婢在偏厅伺候。之外,娘娘还失手打碎了一只碗。”瑛儿看了看郑皇贵妃的侧脸,和她身边的梁秀殳确认眼神,接着说,“只是,那碗碎的有些蹊跷。” 金靓姗一听还有除了头先听到皇后仔细盘问御医、太监和瑛儿关于皇帝病情一事,竟然还有其它值得注意的事,“你讲。” “说是失手打碎的,却像有意摔的。”瑛儿轻声说。 “何出此言?”金靓姗挑了挑眉毛。 “奴婢听到声响,走入偏厅时,碎碗竟是四散开来的,离皇长子所坐长椅极近……”瑛儿发现如此说下去,会把之前回避的问题暴露出来,赶忙收声。 想了想又觉得郑皇贵妃定能察觉到敷衍,只好硬着头皮又说起别的事,“今日用碗是一套黄鼬瓷碗,原本脆一些,想是奴婢多虑了。” 金靓姗这下终于确定眼前的瑛儿有事在瞒着自己,手指了指偏殿内,示意进去细说。 此时一位太监快步跑出正殿,被梁秀殳叫住,匆忙之中,太监才说是万岁呼吸急促,此时正要跑去太医院取几味新的丸药。 梁秀殳看了看郑皇贵妃,似乎是在求示下。金靓姗摆摆头,梁秀殳先行告辞,转身走进正殿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瑛儿。 瑛儿领着金靓姗进偏殿,合上门,又迟迟不肯说,直到金靓姗坐在茶桌边,喝下一杯茶后,直勾勾地看着她。 “如此方可说了?不止摔碗一事,连皇后在正殿之中问的话,一并与我说出来!” 金靓姗的注意力从来就没有从皇后在正殿之中问了哪些问题上被转移开,甚至还留意到了梁秀殳和瑛儿双双从正殿之中随人群出来后的对视。 她不希望往日如此得力的二人有事瞒着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也不想用任何方式逼迫此二人说出来。 金靓姗本想用耐心和等,换取哪怕一个人在明知有事不能说,却义无反顾对自己说出来的那种忠心。 梁秀殳一时有事无法试出来。但常伴在她身边的瑛儿,如若不能如她所愿,迟迟不肯开口,金靓姗则觉得值得信任之人不可信任,就算要来权势又能如何。 瑛儿犹豫再三,扑通一声跪下了,“娘娘!” 这一跪反倒让金靓姗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说吧,今日之事若与我说了,我俩情同姐妹,若你不言,我也无法,只是不可信任,只能把你打发了。” “千万不可!”瑛儿脱口而出,发现失礼,赶忙改口,“奴婢失礼,可瑛儿誓死跟随娘娘!” “你先起身,慢慢说吧。皇后摔碗,和那正殿之中的事,一并说与我知。” 瑛儿缓缓站起,从给皇后准备好午饭开始说起。 给偏厅送完午饭之后,她在墙根听了片刻,因声音太小没能听全。只听见皇后问皇长子为何不守在父皇身边,皇长子似言肚饿难忍,皇后拿了些礼法道德之言相劝,又说要想成为励精图治、统御四海的明君,如何连人伦也不在意。 “之后怕被发现,离远了些,听得不真切。但两人口角之语,听得倒是清楚,最后皇长子一言‘吾非他这等置我生母于不顾之人’,皇后当场就把碗给摔了。”瑛儿说得认真,金靓姗一时也问不出别的。 还不等她接着问,瑛儿自己说起来,“皇后娘娘并非在正殿问我等什么,而是提醒我等别往外胡乱言语。” “言语什么?”金靓姗主动招手,让瑛儿离得更近一些。 百三十章 尽人皆知 老好人大多有个显著特点——都是些精致利己主义者。 皇后是这个类别的代表作,万岁垂死之际告诉她如此震惊的消息,她当场想到的是太后的算计和自己未来的处境。 虽然万岁突然发病让她慌了手脚,但当情绪快速稳定下来,她想到的第一件事却是去偏殿,找皇长子。 经万岁只言片语的提示,皇后也在回忆和思量,偏殿之中那个太后和自己一同带大的皇长子,被万岁不止一次当面称为“都人子”的孩子,未曾承蒙一丝父皇恩典的孩子,生母被锁闭在暖宫之中、却比冷宫更加凄惨的孩子。 皇长子成长的点点滴滴都尽数回到脑海之中,在这翊坤宫之中,又有皇三子的生活点滴形成对比。皇长子不为万岁亲生一事,确有端倪。 万岁虽然爱财、贪色、生活毫无节制,但直到早几年,在御疆、治国、议政上多有建树,甚至可称得上一位明君。 既是明君,身上自然有诸多与众不同的特质,可现如今在皇长子身上分毫未见。而皇三子的平日言谈、举止之中,颇有万岁“明君”那一面。 起初自己总以为是万岁对皇长子疏于管教,缺乏疼爱导致的,可如今看来,皇长子完全不似万岁的根本原因,实为先天本质不同。 而后天养成的打坐、听经这些习惯,却颇有热衷修佛的慈宁宫太后之风。自己在坤宁宫中养育他达七年之久,曾在宫中教导他的习性,如今全无。 皇后对这些早有注意,但往往都被太后强加而来的思维牵制,忽略很多关键。 方才万岁所言的那些话,恰巧解答了自己的一部分疑惑,可这些并不是在立储问题上转为中立的重要因素。 毕竟自己足足付出了七年光阴,只为依照纲常培育出下一位君主,若此时忽然发生改变,已经付出的光阴如何计算。 皇后带着这种矛盾心理和残存的一线认为皇长子就是万岁子嗣的侥幸想法,走入偏殿,却看到饱餐一顿的皇长子平心静气地在卧榻上打坐,心里一时百味杂陈。 这种百味杂陈已经丝毫不带怒其不争的那种惋惜,而是觉得自己用心花去的时间,付之东流。 可无论如何言说,皇长子到底并非自己嫡出,本就不应顾及太多。尚且他日若当今万岁百年,皇长子成为上位,皇后自然会坐上皇太后。 就结果而言,也并非不可接受,但眼前皇长子这随时“心如化境”的样子,万岁又怎么看得上他? 于是自己趁着在一旁用膳的机会,说了几句无关痛痒,只是父皇病重,出于人伦纲常也自应多来探望的话。 皇长子原在打坐,听罢睁开了眼,本来被迫来见自己不愿见之人,他就心中有懊恼,现在皇后又在一旁劝告自己,多与从来看不上他的父皇万岁产生交流,更加不快。 他调整好呼吸,说起一事,“敬妃娘娘还在世时,稍有不顺,便去景阳宫叫骂,骂声之难以入耳,宫女、太监皆知,那时纲在何处?常又在何处?” “足见我生母才是上善之人,从不多言半句。” 皇后没有想到一向温顺的皇长子此时会顶嘴,放下手中碗筷解释,“敬妃心有不满胡言乱语,自是她之过错。如今你不来探望父皇,他人眼中即是你之不孝。怎可混为一谈?” “父皇几时将我生母看为妻妾,又何曾把我当做嫡子?”皇长子缓缓放下盘起的腿,双手扶着膝盖,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 “这话糊涂至极,若不将恭妃当做妻妾,把你当做嫡子,你二人如何能在这宫中锦衣玉食?”皇后再次放下刚端起的碗。 “锦衣玉食?莫非人伦纲常皆是为这锦衣玉食?吾非他这等置我生母于不顾之人,若真如太后所言,我将他日得位,眼下这些糟粕,定将一时肃清。”皇长子的眼神闪过一丝轻易就能察觉的暴戾。 让皇后心生些许忌惮的不是这个眼神,而是那句“若真如太后所言,我将他日得位”,结合万岁在病榻前说的每一句话,细想之下,心中恐极。 她猛地抄起手边的碗,砸在皇长子脚边,“跪下!昏了头了!方才这句若未提太后,又若非只我一人在,按前朝例,别说是你的命,就算你生母那王恭妃全族的命,都要毁于你一言。” 皇长子跪在地上的瓷片上,瓷片发出崩裂的声音,但眼神之中的暴戾丝毫未减,也不言语,更无谢罪。 皇后本想抄起筷子,如以前在坤宁宫中管教他和长公主那样用竹鞭打手,回过神来这是在翊坤宫里,缓缓放下手,免得一着不慎落人口实。 “自己掌嘴,晚上回慈宁宫开始抄写《十善业道经》,就说是我让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到坤宁宫复命。”皇后叹了口气,开始平复心情。 跪在地上的皇长子直接将手甩到自己脸上,连脸骨都发出声声闷响。 皇后默不作声地数着,到第十二下时叫停,脑中又将皇长子继位、自己便是皇太后的事情过了一遍,又联想到照如今自己对待皇长子情形,他对生母王恭妃的依恋和执着,未必能支撑到自己当上皇太后之时,“起来吧。” “很多事可以言明,更多事不可声张。收拾收拾,随我去正殿。”王皇后给他留下一句要紧的,语气不容辩驳。 声音高高低低,瑛儿在墙根只能听到言辞激烈的几句,而之后又不敢久留,事先离开了。 直到即将日沉时,万岁才在病榻中微微苏醒,见皇后和皇长子安坐在身边,也回忆起早些时候对皇后掏心窝子说了几句以前的事。 这时见到事件的当事人——皇长子,皇长子满脸事不关己,云淡风轻,似乎病榻上躺着的父亲与自己无任何关系。 万岁心中生怒,但身体又不允许自己大声言语和活动,只能一抖一抖地举起手,指向门外,“朕的卧榻前,岂容都人子,”深吸一口气,“沾染分毫,滚出去……!” 虽然气息衰弱,但周围一圈围着的人字字听得分明,皇后一把握住皇帝的手放进被子,“御医,方才所经何事、所用何药,怎突然之间万岁言语不清、性情大变?” 百卅一章 言他之妙 瑛儿把皇后信口胡说,掩盖皇帝对皇长子的怒言一事告诉郑皇贵妃,也把皇后之后当场威胁在场几人的事也说了出来。 金靓姗本来见瑛儿藏着掖着,以为说的是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结果听完才知,喜从天降。 平日在立储这件事上,金靓姗把皇三子成为储君的主要障碍归结为三点,按主次分是这样:一、皇帝在多方压力之下的犹豫;二、朝臣之中观看风向之人过多;三、慈宁宫、坤宁宫对皇长子的绝对支持。 皇帝虽喜皇三子却迟迟不立储,不立皇长子却也不说出真正缘由。金靓姗总以为是他心有恻隐,不敢违背祖宗定下的规矩。 如今人之将逝,其言也真。皇帝在自己性命攸关、气都喘不上来的时候,仍在发话要人滚,显然是格外不待见眼前的皇长子。 以此看来,皇帝在自己的皇三子和太后、皇后的皇长子之间,根本就不存在选择的犹豫,只有顾虑,对朝臣的顾虑,对后宫的顾虑。 而如今经过金靓姗自己多年的经营,朝臣之中过半数大员、要员是明显偏向皇三子的,只有内阁几个老古板带着一帮虾兵蟹将,死守着什么祖上的规矩不放。 金靓姗有些气不过地想,纵观明朝开篇,太祖之后的三位皇帝,哪个不是在没有得到储君之位前,就开始不惜一切代价想把皇位弄到手的,怎么才太平了几代,突然就不按能力、气魄,而按年龄选储君了? 她虽然不清楚自己还不是郑皇贵妃的时候,“那一位”郑皇贵妃为什么迫切地想让自己不满五岁的皇三子参与到“争国本”这件事上来。 但当七公主从坤宁宫接回来,金靓姗自己身体也恢复大半,某日头一回完完整整地认识皇长子之后,她竟然也情不自禁地认为此人若成为一国之君,子民必将大难临头。 皇长子追随太后、皇后的意志修佛,秉心修行。在常人看来,确实是十分温和、敦厚、待人接物多体面的皇子。 但他真实的那一面,永远不会在常人面前展露,而是在面向自己心存忌惮、甚至对他的本性有所怀疑之人时,才会真的显露。 金靓姗深刻地记得一件事,在山海合宴上,自己为了反击太后的刻薄,有意让瑛儿把一块带皮牦牛肉放在皇长子碗里,那时还借盘中之肉,暗讽了皇长子的软弱。 本以为这位敦厚皇子年纪尚小,就这么忍气吞声,把这件事忘记了。 后来小鱼尾病了送去坤宁宫,金靓姗自己也是因为身体透支,休养了一阵才把康复的小鱼尾接回来。 有一日,皇长子独自一人,不请自来翊坤宫,说闲来无事,想坤宁宫的七妹妹了,结果去了一问才知道七妹妹回到郑皇贵妃娘娘身边了,就顺路来看看。 看看就看看呗,谁知奶婆抱来七公主,皇长子逗了两下,幽幽说出一句,“此时竟不哭了。” 金靓姗起初并没在意,皇长子又逗了一会儿,从自己腰间的锦囊里,掏出一样头里尖锐的锥形物品,静静地放在小鱼尾眉间。 奶婆紧张,转身把七公主护住,金靓姗冲上去一把拉住皇长子,想夺下他手中的东西,谁知他竟一把放进嘴里,嚼了个稀碎,咽了下去。 金靓姗正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皇长子却开心地笑了笑,“怎?七妹妹也是人,我也是人,木签扎她,你恐;你言语扎我,我就不恐了?” 还不等金靓姗反应,皇长子就大步扬长而去了。 自那一刻起,金靓姗就默认了皇长子的反社会人格,之后再也不许任何人把独自一人的皇长子放进翊坤宫,更不会轻易让他接近皇三子和小鱼尾。 她是想去坤宁宫、慈宁宫对质,但人证、物证都没有,有的只是他人嘴里恃宠若娇的皇贵妃敌视敦厚皇长子的口舌而已。 所以,若此一人成为一国之君,因为个人意气用事,生灵涂炭也未必不会发生。 话又说回来,在事先知道自己说出去的话没有人相信时,就别说了。 尤其后来自己和皇帝彻底分居,除了议事、用膳,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待在一起,知不道皇帝对立储之事的内心所想。 以至于产生了皇帝也有离皇长子为储君之意的错觉,现在瑛儿一番话彻底让金靓姗明白过来皇帝内心所想。 三个障碍如今仅剩下仍在观风向的少量大臣们和慈宁宫、坤宁宫的两尊大佛。 两尊大佛在过去几年对自己构成的困扰,因为皇帝夹在中间的缘故,可以忽略不计。现如今的当务之急,正如自己接下三殿翻修之事的判断一样,群臣和内阁才是突破重点。 金靓姗自然知道没有那么容易,但现在前方明朗许多,埋头去做就是了。 瑛儿在一旁一直不敢说话,郑皇贵妃自顾自地点头,突然开口,吓了她一跳,“饿了,叫皇三子和七公主一起,传膳来吧。” 瑛儿答是,打开偏殿的门,外面一阵吵闹。 刚才金靓姗在回忆和沉思,瑛儿则提心吊胆,都忽略了殿外的吵闹声,此时安静下来,才听清楚吵闹声是从大门外传进来的。 “何人在殿外喧哗?”金靓姗问探出头去,愣在门边的瑛儿。 瑛儿也才开门,如何知道,但很快跑向正殿,金靓姗也好奇,跟着走到门边。 见瑛儿片刻未回,就叫来两个太监在前面引着自己走到大门附近。 御马监派来看守大门的侍卫明显增加了人数,紧紧把着大门,神情紧张,见到郑皇贵妃走来,也纹丝不动。 金靓姗站在两个太监身后,问到,“发生何事?为何此刻就紧闭大门,还在门内看守甚严?” 门边的两个侍卫手略松了松,侍卫之中一个像领头的人走来,手柄大刀,向郑皇贵妃行礼。“娘娘,垣内来报,有人在建极殿纵火。” 金靓姗身前的两个太监,抬头向空中看了看,脚步向后退了几步。金靓姗也望向远处三大殿的位置,正冒起滚滚黑烟。 百卅二章 火烧建极 “臣妾才和皇后娘娘一同商议翻修三殿,且已与群臣定下先修皇极殿之事,怎会是臣妾派人去烧了那建极殿?!”金靓姗反复说的这句话,语气强硬,却是跪在慈宁宫地上说的。 因为有人证在场,人证证明自己是受郑皇贵妃指使才去放火烧掉建极殿,金靓姗百口莫辩,洗不脱自己子虚乌有的嫌疑。 这件事当然不是她指使的,那个人证她也丝毫没有印象,但太后让人把瑛儿押来之后,瑛儿却一眼认出那人是翊坤宫里的一个杂役太监。 这下不光是百口莫辩的事了,眼看就要坐实郑皇贵妃指使翊坤宫杂役太监放火烧宫城的罪名。 皇后看向站在身旁的皇长子,留意到远处双手轻握住椅子扶手的太后脸上的神色,就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虽然知道跪在地上的郑皇贵妃被构陷,但此时皇后姑且还是站在太后一侧的要人,也不便多说什么。 金靓姗没哭没闹,只是一直在强调自己根本就没有火烧建极殿的理由。 “如何没有?早先我听说,你与工部、户部、礼部商讨为迎黔国公来京的三殿翻修之事,最后工部所言,仅修皇极殿足矣。可有此事?”太后只是坐在普通的椅子上,这时看向金靓姗却像是从一个无比的高处俯视下来一样。 “确有此事,最后还是臣妾向众人说的三月之内务必完工一事。”金靓姗脑子里疯狂在想脱困之法,一面应付太后的盘问。 “哼,为何是三月?”太后逼问。 “工部和户部统过过往翻修所需人力,臣妾稍加测算,认为三月为妥。”金靓姗不知道太后最终究竟要说什么,只能一五一十地回。 “黔地距京师之遥,加之还有诸多进贡物品,到达京师需要五月,你定下三月,剩余两月要做何事?” 金靓姗哑口无言,实在无法把正在说的这件事和自己跪在地上的原因联系起来。 “依礼部所言,筹备迎接之礼仍需一些时日,故臣妾思,留足时间,只为给黔国公一个体面。”金靓姗话才出口,就觉得自己说错了。 “大逆之言!如今皇帝病重,岂容考虑迎接属地之礼的事?!”果不其然,太后像找到了另一个突破口一样,开始挑刺。 金靓姗跪在地上,膝盖磨得生疼,“臣妾如何有此意?万岁病重与否,我大明都要向属地展现国之气魄,京师之盛。更何况,距离黔国公抵都,仍余足有近半年时间,想必万岁到时龙体已然康健,可迎黔国公觐见。” 还好她反应快,太后被这郑皇贵妃后一句话哽得哑口无言。 “我说东,你言西,方才问你为何需要三月,如今竟被你扯到国之气魄上来了。”太后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不等郑皇贵妃回答,“我看你想三月内完成翻修一事,无非是想多加人手,从太仓多取些银子罢了。定是想到此不显你能,便又毁了建极殿,到时修缮工程自又是你来掌握。平日里你那些弄银两的手段,我岂不知?” 虽然眼前坐着的或许并非恶人,但字里行间满是莫须有的罪名和敌意,嘴里说别人正在“说东言西”,却自顾自地把话题扯远,引至太仓银两之上。 金靓姗强忍住想要扑到眼前女人厮打一番的心中暴躁,咬牙切齿地说,“臣妾何曾如此想过?三月完成皇极殿翻修乃是群臣和臣妾共同定下的。人力、物料如今也都在核算之中,关于加人手,取银两,与如今建极殿被毁一事毫无瓜葛。” “你既自己说出建极殿被毁一事,人证也在,该讲该言的,都快说了吧。不然片刻之后礼部和宗人府派人来,怕不会给你吃些皮肉之苦。”太后像下最后通牒一般,冷冰冰地说着。 金靓姗听到这是准备把自己押出去审了,突然想到小鱼尾和皇三子,觉得膝盖一软,在旁站着的瑛儿不敢轻举妄动,只期望在翊坤宫内的梁秀殳,快些想出办法速来解围。 皇后本来还能保持冷静,脑子里也在搜索圆场的方案,问一直站着的内官监掌印太监——他和梁秀殳交好,算翊坤宫的半个自己人,“建极殿受损如何?” “已紧急调集监内工匠查验,具体定损还需明日工部工匠一同商议。”他为人油滑,习惯不把话说满。 “具体受损是何处?”皇后知他是油滑之人,但显然对刚才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满意,至少不足以让郑皇贵妃扫清嫌疑。 “眼下有东南一角立柱、临近六面合扇门以及镂空窗架三副,琉璃隔障一屏,受损并不十分严重。”内官监掌印太监瞟了一眼跪在地上面容僵硬的郑皇贵妃。 “太后,想必此事未有如此复杂,或许是那小太监私自泄愤也未可知。”皇后“老好人”当得过于习惯,一时忘记自己的立场。 太后没有想到自己这边的皇后此时竟然调转立场,愣了一愣,怒视了她一眼。 皇后自觉多言,“想是臣妾一时妄言,太后恕罪……” 金靓姗迟迟没有想到方法,唯一的突破口只有那个人证,她斜眼上下打量人证,又联想到失火时,门前侍卫腰间的腰牌。 “人证腰牌何在?日落后凡是宫中通行,都需夜间的腰牌,翊坤宫中只有四块,臣妾自拿一块,主事两块,若他腰间也有,定有我翊坤宫的记号。”她像抓住了一线生机。 瑛儿一直没敢动,因为她不确定有什么方法能帮郑皇贵妃脱罪,此刻听到这一句,连忙扯下人证腰间的腰牌,仔细看了一眼,长叹一声,也跪在地上。 腰牌滚落到金靓姗膝盖边,腰牌上特有的翊坤宫三角梅记号映入眼帘,她的眼球左右晃动,整个人瘫软在地。 太后瞟了一眼同样惊讶的皇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皇长子冲人证眨了眨眼。 空气里飘来一丝火焰烧燎被水扑灭的味道,远在两里之外的现场气味此时才飘进后宫。 忽然,翊坤宫上空传来密集的钟声,慈宁宫中宫女、太监纷纷跪地。 百卅三章 弥留之际 对于皇帝而言,他曾以为这一生自己最恨的应该是,把自己禁锢住的皇权。 但在濒死前的这一刻,他找到了自己最恨的东西——就是把皇权都死死禁锢住的礼法。 十岁登基之前,皇帝还是个皇子时,学到的东西是文韬武略,如何治国,如何成为明君。 十岁登基之后,皇帝是皇帝了,学的东西却成了如何尊崇礼法,如何“善用”能臣,如何“依赖”尊长。 李太后、张首辅和冯公公的组合对大明前途而言,确实立竿见影,朝中朝外乃至四海之外皆言“万历中兴”。 万历是皇帝的年号,可中兴的那十年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万岁,此处捺印。”“万岁,颁旨吧。”“皇帝,张相拟好的诏书就不必多看了。”“皇帝,这些老臣嘉靖朝就开始辅国,先都交由他们吧。” 处处是控制和压迫,反过来倒显得自己信任他们了。而且不信不行,所有的政令颁布下去,一切都变得有条不紊 那便都交由他们去吧,他还年轻的时候就在想,按年岁,总有能熬过这帮老头子的一天。 如今自己这样,像是也要溘然长逝了,竟然有些想念这些已故的老头子。 皇帝不是那种不能明辨是非的人,分得清好与坏,合理与荒唐。但长期处于一种被控制的状态下,某一日又突然解除,他就像那弹簧一样,不受控制地反弹回去。 他不是不愿意听朝臣的建议,也不是不乐于接纳他们的意见,只是惯性地拒绝。 惯性地在朝堂回绝部分大臣的提案之后,如果细想之下,又要改口接受,则会在另一拨人之中落一个“皇命颠倒再三”的说辞。 都说九五之尊,一言九鼎,但皇帝作为这一任一国之君,感受到的只有制衡、迁就和妥协。所以二十岁之后的每天,都感觉很累,不是体能上的疲倦,而是心力交瘁。 明明此时已经没有人能牵制他,但皇帝时时刻刻都觉得自己像一具提线玩偶,被无数看不见的细线牵着,做无意识的动作,下不知所谓的令,还要对提线之人按年进行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奖惩。 然而这些都不是全部,真正将皇帝击垮的,是暗藏在身后的、来自世人的诟病。 朝中,皇帝对百官些微顺从,就要被说无能;对百官强硬起来,则会被说视群臣为家奴。 他慢慢地在制衡之中,摸索出门道,进行无为而治,可又有声音说自己懒于政事。 下了朝,为了心境平和而修道,怎知忽然之间,消息传遍疆土之内,与正在大行其道的佛教相冲。众人又皆言四处设醮是为了大兴土木,把太仓银库当做私产。 皇帝到底也是一个人肉之躯,需要躲藏。其实在“争国本”之前,他就已经选好了藏身之处,藏身之处并非别处,正是未经许可不可进出的后宫。 在后宫之中,有的是能解除自己被万事折磨到委顿的方法——吃喝玩乐,无论哪一件,都是只要付出,立刻就能换来回报的事情。 不再受到任何束缚,放开心情。 张首辅离世,太后逐渐不问政事,一心修佛。以前两人强加给皇帝的节俭质朴,此刻当然不用再多加顾虑,国力充实,银库满当,这时不享乐,更待何时。 在后宫任意吃喝,不仅为饱腹,换着材料、变着法儿地吃喝,能让他感到加倍愉快,带着微醺感入睡,更让他觉得踏实;玩乐自不必谈,又有谁会对嬉戏取乐之事愁眉苦脸呢。 那就不问国事了吗,当然问啊,让朝臣来后宫。 后宫没有外朝那般的宽阔场地,所以别说百官,来二十人就能把一个后妃的寝宫塞得满满当当了。寝宫本是女儿之地,来议事的群臣站在脂粉之中,能如何是好? 所以渐渐的,只是有要事相禀的时候,相关之人来几个,便足矣;若有重大国事,加上内阁的几人,也就够了。 那段日子,是皇帝觉得最轻松惬意的时光,直到其他人再次找到能让自己头疼不止的新烦恼。 在后宫久住不出,和妃嫔同寝,难免要添下几位皇子、皇女。妃嫔诞下皇女则已,长成既不参政,还有可能进入寻常人家,过上富贵且平淡的日子。 皇子则不一样,诞下的那一刻开始,就会成为储君的备选,更可能是把握一国将来的掌舵人,也是群臣争相追捧的标的。 皇帝不上朝,不理杂政,处理各种政事的责任就会落于群臣,众人没有拿主意的人,就会像群龙无首。 说群龙无首,并不确切,龙性尊贵,会自立山头互不干扰。 群臣更像是群狼无首,狼性凶烈,一旦没有头领,便会相互撕咬,争个你死我活。 朝臣就是狼,区分派别的狼。他们中的一部分,大多不凭责任,仅以一己之利,拉帮结派,衡量一件事的价值;而另一方沉稳迂腐,万事以旧例为证,死守规矩不肯变通。 而反映在皇子身上,就是皇三子和皇长子的区别。 皇三子彼时未长成,看不出端倪,但他的生母——郑皇贵妃却是万中挑一、脑中有大局,又能兼顾全心全意对皇帝的人。这样的人养育出来的孩子,能不济到哪儿去。 而皇长子,且不论生母王恭妃一事,单论他个人,就并非储君的材料。 胆怯、懦弱乃人之常情,可若要一日为君,年纪尚小就已有出行事不磊落、徒有定性却无魄力的样子,将来到朝堂之上,连基本的制衡都难以做到。 因为猜想王恭妃的不忠,所以皇帝有意疏远景阳宫。而皇长子在这件事上,不经意间显露出的乖僻更是让皇帝失望透顶。 皇长子不能为储君,这是皇帝一直以来的想法;无奈自己在后宫之中发现的隐秘私事,又怎么能当着群臣的面一一说明,岂不辱了一国之君的面子。 自己和分崩离析的百官陷入这样的拉扯,各自之间,还能有什么心情处理国事? 百卅四章 丧钟之德 皇七子出生前,皇帝就已经感觉自己的身体处在一面峭壁的旁边,站在一块峭壁凸起的孤石上,摇摇欲坠。 在李敬妃顺利产下皇七子之后,或许是因为喜悦,皇帝五脏六腑之中的沉重感消失了几天。 直到十二天之后,李敬妃轰然薨逝。那天天降豪雨,又已入夜,皇帝实在很想亲眼再看看,郑皇贵妃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之后,后宫中那唯一一个能和自己交心说话的女人。 梁秀殳搀着自己,朝咸福宫走去,从未感受过雨中快步行走有那般艰难。皇帝的一条腿在行走中突然无力,险些摔在地上。 他人言,万岁立储之意,必是诞生在深思熟虑之下;而对皇帝自己来说,想要把江山交给自己子嗣的念头,却诞生在雨中漫步、脚底无力这一刻。 最终他也没能见到李敬妃一面,和当年在赶去见王荣妃,却没能见到一样。 皇帝甚至在想,是不是只有等自己也安静地躺在棺椁中的时候,才能与她们相见。 “争国本”到李敬妃薨逝这天,已经持续了十一年时间。十一年,人生在世有多少个十一年。 去他们的礼法,去她们的不忠,他被梁秀殳扶住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立刻立皇三子为储,将皇长子封王,即日派去封地。 这个念头对皇帝而言的唯一阻碍,就是礼法。这个礼法并非立嫡子为储的礼法,而是为人子女的礼法——他想让太后也欣然接受自己的想法。 可又谈何容易,太后在自己身边大肆安插宫女的事,至今仍历历在目。还有不知底细的王恭妃和如今在人前人后表现不一、乖僻怪异的皇长子,备受太后、皇后支持。 结果,皇帝在短暂的犹豫和想念李敬妃的悲伤中,突然发病,连和太后安静坐下,好好商量的时间都没有。 躺在病榻上,皇帝有时无力睁眼,但意识是清楚的。病中,自己最宠溺、最想见的郑皇贵妃和皇三子、皇七女几乎没有来过。 一家四人在御花园玩耍的情形还刻在脑子里,此刻病中却无人上前,孤家寡人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皇帝立皇三子为储的想法开始动摇。 夜晚每每在大明无人为继,列祖列宗围于床前怒目直视的噩梦中惊醒,醒来一时又有些分不清此刻的自己是生是死…… 紫禁城中陆续响起密集的钟声,除了木头与金属的有节奏撞击声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声音。整座城就像是一个巨大无比的钟,只剩下声音在之间回荡。 这虽然是金靓姗在明朝的第六年,但过去六年从未听过这样一阵密集连贯的钟声。 不过参考跪在地上的太监、宫女,太后手里突然加速的佛珠和皇后满脸的悲戚,她大概能猜想到,皇帝应该是驾崩了。 满屋子人里,只有她和皇长子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 钟声还在响,太后声音颤抖,“来个人……去翊坤宫看看究竟何事?” 慈宁宫的主事太监从地上站起,答了声嗻就往外走。行至大道,原本活动在宫中的人此刻全都朝向翊坤宫的方向跪在地上。 主事太监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楚,和钟声一样,在两面朱红色的墙之间来回震荡。可走着走着,却发现空气里只剩下自己的脚步声,诧异地停下确认。 钟声真的停了下来,跪在路边的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起腰,不敢轻易言语,只是相互交流着眼神。 不过宫中渐渐恢复一些人声嘈杂,慈宁宫里的众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甚至因为方才钟声的粗暴打断,对之前建极殿被烧的事也有些短暂遗忘。 金靓姗、皇长子之外,太后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真是奇闻怪事一件又一件,先是火烧宫殿,这会儿又误鸣丧钟,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众臣子民笑话!” 太后又指了一个太监,“你,把主事找回来……这也不妥,你找到主事,同去翊坤宫,详细问妥了再回。” 安排好之后自己仍在叨叨,“误鸣丧钟,这都什么事。” 缓了缓神,太后怒视一眼郑皇贵妃,“方才说到哪了?” 金靓姗好不容易才想到要抓住的救命稻草——翊坤宫腰牌,也断在了三角梅的独有记号上,现在面对质问,只能沉默不语,对“欲加之罪”没有任何可辩解的余地。 “方才正说到腰牌一事。”皇后见郑皇贵妃迟迟没有回话,接过太后的话,说到。 “腰牌何事?”太后很明显在做戏做全套,明知故问。 “方才皇贵妃所言,翊坤宫夜间通行皇城的腰牌有特殊标记,正质疑人证未有。瑛儿主事取了查看,似是确有其事之状。”皇后迫于太后眼神施压,“端正态度”,立场回到她那一侧。 “那郑皇贵妃尚有话可说否?”太后准备为自己架构好的事情收尾。 “臣妾……无话可说。”金靓姗有气无力地说着,跪在地上,没有想到会被构陷到这一步。 本来钟声响起时,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那是翊坤宫中,梁秀殳想到了好主意的信号。可站在这一刻看来,只是一阵意外而已。 “既无话可说,你认罪否?”太后步步紧逼。 一面是认罪,另一面是礼部和宗人府的盘查。金靓姗站在两面都是钉板的空间里,无法动弹。 她下意识地调整呼吸,就像从窗台上纵身一跃时那样,深深地吸入一口气。 瑛儿清楚看见郑皇贵妃的眼角滑落一行眼泪,但自己位卑言轻,不知应该作何反应,只能低头默默为她祈福,希望天降奇迹。 “啪嗒、啪嗒、啪嗒”,瑛儿闭着眼,以为自己在祈福中出现了幻觉。等完全反应过来,太后、皇后、皇长子一干人等从自己身边跨步走过。 张开眼,从眼睫毛和眼睑黏连露出的微光中,看到两个翊坤宫的宫女把跪在地上的郑皇贵妃搀起,也向坤宁宫外走去。 自己在闭眼时听到的话也再次在耳边想起,是很简短的一句话,只有几个字,声音的主人是瑛儿再熟悉不过的梁秀殳发出的,“万岁口谕,请皇后娘娘进翊坤宫一叙……” 百卅五章 可圆之情 太后领着皇长子,皇后紧随其后,瑛儿扶着郑皇贵妃走在进翊坤宫的第一梯队最后。 慈宁宫侍卫依旧押着纵火案的人证进了翊坤宫的院子,推倒跪在院子中央。 进暖阁时,病榻旁站着御医和太监,还有三个内阁和礼部尚书在场。众人同时向进来的几人行礼问好。 太后先看向在最外侧满头大汗、一看就是从宫外赶来的礼部尚书,太后的眼神没有任何疑惑。又转向内阁三人,明显对他们三人的在场异常不解。 金靓姗从瑛儿手中缓缓抬起自己的手,双腿跪了太久,膝盖有些酸痛,所以几乎是拖动步子向暖阁更进了一步。 朝里看了一眼,发现去慈宁宫传口谕的梁秀殳,此时却不见了踪影。白天刚见面聊过三殿翻修一事的礼部尚书,正巧遇上她的眼神,冲郑皇贵妃点了点头。 金靓姗感受到膝盖传至脑中的酸痛,忽然发觉才过去区区几个时辰,一切都变了。 午饭后还在议论三殿翻修的事情,傍晚得知皇帝自己也不满皇长子,不支持将他立为储君;到晚上,饭还没吃,建极殿烧了,自己成了主谋,望着建极殿冒出的黑烟,就跪在了慈宁宫的地砖上。 她带着这种明明实际又很失实的感觉,无奈地笑笑,自己也不知发出的笑,是因为身边的一切太像自己活在古装电视剧里,还是这一天的造化弄人。 御医像在等着什么人,一直偷偷地朝门口张望,但又心里发虚。毕竟病榻上躺着半昏迷的是一国之主,面前站着的是三位后宫的权力中心,而梁公公离开之前留下的话是“我回到屋里,再叫醒万岁”。 他不能确定在权力中心的注视下,自己会不会提前受不了压力,唤醒一国之主。 御医攥紧了拳头,手心直冒虚汗,偷偷地一手按着另一手的虎口穴,口中轻轻地一吐一纳。 太后从进门起就一直很在意三名内阁出现在皇帝病榻前的原因。这时屋内一片寂静,金靓姗才想起怠慢了太后和皇后。 金靓姗用手招来瑛儿,向暖阁中站着的几人方向使眼色,示意她赶紧叫宫女和太监,给太后、皇后、皇长子搬座椅,倒茶。 瑛儿走出暖阁,到外面张罗,正遇上从偏殿一侧跑步过来的梁秀殳,身后跟着两名内官监侍卫,押着纵火的人证。 她像是察觉出了不一样的气息,也不顾刚才收到的安排,连忙迎上去。 两人相遇,还未等她开口,梁秀殳就说,“你糊涂啊,这假腰牌怎么认不出来!?” “假的?!”瑛儿口中七分惊喜三分讶异,“娘娘看过,也没认出来。” “腰牌是真,但不是咱们这翊坤宫里的。”梁秀殳晃了晃手里的腰牌。 “我仔细认过,那三角梅还能有假?”瑛儿注意到人证身上有血迹,联想到梁秀殳平日一些不太妙的做法,脑子里冒出一个同样不妙的念头,压低声音,“太后、皇后此刻就在殿内,你做这事被发现,娘娘一样要被重罚!” 梁秀殳没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正因在正殿内,我才要带这人去辨明。” “你屈打成招若被察觉,娘娘也会被连累!”瑛儿声音压得更低,嗓子深处像是在冒出沙粒一般的摩擦声。 瑛儿此时认定梁秀殳为了给郑皇贵妃解围,对人证进行了殴打拷问,逼他改了最初的说词。 “你糊涂了?我说怎么从方才开始,一句话都听不明白,”梁秀殳恍然大悟瑛儿的意思,“我如何会做让娘娘罪上加罪的举动?你细看!” 梁秀殳把裹了一片粗布的腰牌塞在瑛儿手里,又从自己腰上解下一块,“仔细瞅瞅!” 瑛儿丢下粗布,才发现人证的腰牌上沾着血迹,但这一刻顾不上这许多,直拿起两块腰牌对比,发现人证的腰牌比梁秀殳腰间的崭新许多。 “如何?”梁秀殳着急进正殿对质,催着瑛儿。 瑛儿反复对比,并没有发现其它异样,“仅凭新旧不同,如何能说这块就不是翊坤宫里的?” “你到底是慌了神,我们二人的腰牌难道都是新做的?行事簿中可写明过前一次腰牌是何时补做的?” 瑛儿仰起头,顿悟腰牌之中的门道——宫中仅有的四块腰牌,若无遗失,不会要御用监新制,不新制就不会有这么新的腰牌。 她望着手里的楠木腰牌,又拿出自己腰间的比对了一番,确实也有新旧差别。 “娘娘手中有一块,你我手中各有一块。三块,这如今不仍有一块遗失吗?”瑛儿又提出新的疑问。 “我的姑奶奶啊!第四块在我手中啊!因万岁在翊坤宫正殿养病,我当初不是问你取了一块吗?!”梁秀殳已经非常不耐烦,带着侍卫在往前走。 “可算上你这块,不还是三块吗?”瑛儿见他们都动起来,也随着向前走。 “真服了,姑奶奶,我当时离开娘娘,去了皇上身边的时候,娘娘说什么了?” 瑛儿刹住脚下的脚步,“‘离了我,你也是这翊坤宫的主事’!原第四块也在你这!”她激动地都快跳了起来。 “可这块新腰牌,是何人制的?”她一边看向就要到达的正殿,一边问梁秀殳。 梁秀殳没有理会她,只是斜眼看了一眼人证,对侍卫说,“你们平日舞刀弄棒,一身煞气,别冲了万岁,把他押在前厅等候。由我先去禀报。” 他大步跨进中厅,站在帘外。手里能攥出水来的御医探头正看见他走进来,揉搓银针,准备唤醒万岁。 梁秀殳直冲他摇头,御医不解其意的反常表现吸引了太后、皇后的注意。 “怎么?梁公公本应在万岁身边,方才许久去了何处?”皇后见太后看了一眼就将头别过的情形,自己发问。 “娘娘恕罪,万岁清醒时,让小奴去御用监办了些事……”梁秀殳低头,抬眼看了看太后与皇后之间站着的皇长子。 皇长子起初听到前厅骚动,不知何事,但一脸无谓地听见梁秀殳提到“御用监”,嘴唇紧抿,呼吸急促。 百卅六章 误鸣之音 或许是命运使然,那一刻昏迷的皇帝却醒了。 金靓姗听到翊坤宫门口异响、看见远处建极殿燃烧,去到宫门前找侍卫问话。 没说两句,不一会儿就被慈宁宫传走了,来传的太监没有明说是何事,也只让带上瑛儿一人。 梁秀殳听到宫门口的动静,从正殿出来查看情况。正巧看见慈宁宫的人在门口,几人围住郑皇贵妃和瑛儿,准备将她俩带走。 这时也才看到,远处三大殿的方向似在冒起缕缕黑烟,宫里有人来人往、敲锣走水的声音。 他还没有走到门口,慈宁宫的人就已经把两人引走了。向门附近的内官监侍卫询问才得知,是太后要找郑皇贵妃问话。 “这晚膳的档口,太后找皇贵妃问话作甚?”梁秀殳觉得内有蹊跷,看着远处的烟,就多问了一句,“建极殿何时烧的?” 门口的守卫同样是一脸迷惑,“实不知是何时烧的。” “而诸位又是何时来的?”梁秀殳听远处的动静似乎仍在积极救火,而烟依旧如几刻前那么浓,说明火势仍在继续,这时不能说是安全的,向来互相不对付的慈宁宫却恰巧在这时把郑皇贵妃叫走,难道有事比娘娘的安危还重要? “我等听见宫中走水的铜锣声,方被派来翊坤宫。”侍卫回到。 “被派来?可是被你们公公派来的?”梁秀殳直接问到,看这些人里不仅有内官监的侍卫,还有一些各处的低阶杂役太监混在里头,一定是临时凑人数才派过来的。 “正是,不过……”侍卫看起来像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又不敢直说。 梁秀殳看他样子,知道眼前的人有顾虑,“但说无妨,我梁某保你无事。” “也非什么大事,只是才响起锣声,我等就先被派来翊坤宫,虽说是万岁在此理应加强守卫,但别宫却无一名增员。” 这才是关键信息,梁秀殳心想,离三大殿近得多的坤宁宫都无增加的守卫,离得远的翊坤宫反而加了这许多人。不就是为了多些人看到郑皇贵妃被慈宁宫的人请着走出去吗。 人多嘴杂,口耳相传,谁知道一件这样普通的事,会传成什么样。 “知道了,有劳诸位。”就在转身要走的片刻,门外一阵嘈杂。 “纵火之人抓住了,传是翊坤宫的一个杂役太监!”梁秀殳嘶的一声停下脚步,向外问,“名字为何?几时放的火?” “如今不知,想必郑皇贵妃娘娘必是因此事被叫去慈宁宫中的。”屋外的人回完,就跑开了。 梁秀殳暂时也想不到要问什么,在原地站着,忽地又听到正殿里御医在传,说万岁清醒过来。 万岁睁眼就想喝参汤,御医把早就备在一旁的林下野山参熬煮的汤汁,微微用陶锅加热,喂万岁服下。 昏迷许久才方苏醒的万岁,此刻脸上却冒出红光。三位御医面带愁容,好像眼下万岁的情况似不太妙,又不敢直说。 梁秀殳为郑皇贵妃被带走的事,内心着急,主动走到万岁跟前,“万岁,您可好些?” 连续几日反应极慢、言语不超过十几句的万岁竟然很快回答了梁秀殳,“好些了,怎不见皇三子和皇七女?” 御医脸色更加凝重,梁秀殳也觉异样,“您要见,小奴这就把皇子和公主找来。” “不必,此时不必……你们都出去,你帮我把娘娘叫来,朕此时有几句话与她说。”万岁指着梁秀殳,让其他人离开。 梁秀殳清楚听到三名御医从自己身后走过时,悄声嘀咕的“这怕不是回光返照之兆”。 万岁倚着床栏,“去啊,磨蹭什么?” 梁秀殳无法,只能说实话,“娘娘,方才被慈宁宫太后请去了……” “两人素无太多情谊,此时请去做何事?你去,把皇贵妃叫回来,朕有事找她。” 这时皇帝虽然口齿清晰,但脑中一片混沌,只有在昏迷前和皇后、皇长子的对话还残存了一些在脑海里。 经过白天的一番对话,他这一刻无比想对郑皇贵妃说,自己已决定把皇三子立为储君,在此之前,只想再确定一次郑皇贵妃对自己的心意,但无论确认的结果如何,大明的皇位都将是皇三子继承。 他自己好像也有一种大限将至的预感,这预感像害怕来不及似的,在推着一切向前行动。 若是平常,郑皇贵妃被万岁叫回也就罢了,现在正好是因为建极殿纵火的事把她叫了去,如何能截停。 梁秀殳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想说又怕刺激万岁,不说更怕来不及说。 “万岁……!建极殿烧了,放火之人是翊坤宫里走出的,娘娘正是为此事才被请去慈宁宫的。”梁秀殳说着就跪下了。 万岁却显得淡定,“是吗,是吗,哈哈,原来如此,这皇长子啊……”他自认为已是濒死之人,直觉格外敏锐。 郑皇贵妃如何是那种派人放火之辈,慈宁宫又怎不知这件事,定是晌午自己对皇长子说的那句重话让他怀恨在心。 又趁自己一时病中,回去到太后身边用言语刺激了她,才生出的事端。 “不妨事,不妨事,叫来内阁和礼部便是,他们来之后,你再去慈宁宫把皇后叫来。”万岁像在指挥梁秀殳,又像在自言自语。 梁秀殳听到去慈宁宫找皇后时,认为万岁一定是口误或者糊涂了,但没有辩驳。转身出了暖阁,叮嘱御医照看好万岁。 御医面露难色,“只怕方才万岁确为回光返照之相……” “尽力拖延,此刻我还要去找内阁和礼部进宫,就由万岁歇息。请诸公务必用尽毕生所学拖延一二,待我回来唤醒万岁便是;若真遇不测,到时再行定夺,哎……” 梁秀殳恨不能分出三个自己,去往三处。 他派人,上几位大臣家中,召集他们紧急入宫,又安排人去坤宁宫找皇后。 自己则因为对纵火之人有疑问,奔向御用监。才和御用监确认新做翊坤宫腰牌一事之时——宫中回荡起密集的丧钟声音。 他心里大叫着不妙,调转去翊坤宫的方向,脚下一刻也不敢停地跑向慈宁宫——此时若是万岁驾崩…… 他没有皇帝想得那么深远,也没有细琢磨这一切背后的安排。只想着把调查出来的事实,在慈宁宫说出来,或许能解救郑皇贵妃一次。 进入慈宁宫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跪倒在地的郑皇贵妃与瑛儿,面容失色,表情惊恐。再往远处看,端坐在太后一旁的竟是皇后,悔不当初,心想应该按万岁的口谕办事的,不然也不会耽误如此多时间。 但他急中生智,喊出,“万岁口谕,请皇后娘娘进翊坤宫一叙……” 这样不仅能节省时间,而且在“已经驾崩的万岁”面前,把纵火一事说明,就算不看在事实的份儿上,也要看在万岁的面子上,尊重事实。 他一阵快速的思考,竟然选择性忽略了空气中突然消失的钟声。太后、皇后几人陆陆续续地站起,他让在一旁,供她们离开,自己和瑛儿一同搀起郑皇贵妃后,又快步地走在了最前,回到翊坤宫中。 而丧钟鸣响之前,内阁三人与礼部尚书气喘吁吁地快马赶到宫中。听御医的一番描述,也以为是万岁大限将至,所以找来自己几个安排后事。 谁想等待之中,万岁的呼吸似乎停止。经御医反复确认,万岁似是已经溘然长逝。 御医想到梁公公事先安排的“到时另行定夺”,急忙询问内阁如何是好,内阁思量再三,才说“先鸣丧钟”。 百卅七章 水落石出 站在忽然空旷出来的翊坤宫正殿内,金靓姗一脸困惑地面对着又一次昏迷在病榻上的皇帝。 她清楚刚才发生了什么,也从梁秀殳口中得知事情背后是“忽然清醒的”皇帝的安排。 金靓姗的膝盖仍有跪久了之后的酸胀感,惊魂未定的瑛儿在吩咐人把晚上的餐食热一遍,梁秀殳用袖子擦抹着帽檐下黄豆大、向下流淌的汗珠。 十一岁的皇三子、皇七女、皇七子在宫女、奶婆的陪伴下,懵懂地观察眼前的一切,不知道刚才大人们究竟在为什么而忙。 皇三子懂事较多,留意到有人说要把谁杀了,又是要因为误鸣丧钟重罚谁。 还有就是他一直听有人说,但迟迟未见躺在病榻上的父亲定下的那件事,终于确定了。虽然年纪尚小的皇三子,没亲眼见到,但走的时候,屋里的大人们有喜有忧。 留在翊坤宫的大人们都面带愁容,走出宫外的,大多喜笑颜开。 据说,一直和自己相处得并不算融洽的大哥,在刚才被父亲认定,成了储君。 他还小,并不在意,但如今愣坐在椅子上的母亲和沉默不语地忙碌着的宫人,好像又在说这件事不是件好事。 金靓姗挥挥手把皇三子和小鱼尾叫过来身边,小鱼尾才靠近她就直嚷着自己饿了。 她静静地看着病榻上的皇帝,回想起才结束的、有些惊心动魄的一幕,竟然产生一阵失实感。 梁秀殳撒谎说是皇帝要他去御用监办事,其实完全是他自己的意思。说起来,梁秀殳对火烧建极殿一事的直觉,不亚于皇帝“濒死”时的直觉。 金靓姗虽然也想到了腰牌的事情,但终究对宫中的运转,远不如梁秀殳熟悉,没能想到伪造腰牌的事。 皇太后的手段也是无人能及,不仅撇清慈宁宫与此事的关系,让人证承担了一切,还为皇长子谋得了一个或将成定数的储君之位。 最高明的地方在于借这火烧建极殿的事情,提醒皇长子到底是谁帮他争取到了储君的位置。 金靓姗最初听到梁秀殳被皇帝派去御用监的时候,以为是自己开始筹备一些后事所用。虽然两人很久没有认真在一起生活,但一时间还是心生悲凉。 之后知道他是为了调查腰牌的事情,又误以为是皇帝在弥留之际的安排,竟然对自己之前的一些表现感到心生内疚。 皇帝在御医的帮助下,睁开眼时,第一眼看向郑皇贵妃,金靓姗与他对视,那一刻眼里是有感激之情的。 皇帝喃喃到,“内阁何在?”声音比起之前与皇后对话时,来得更加没有气力。 内阁三人弯腰低头,在病榻旁听候气息奄奄的万岁差遣。三人和礼部尚书来时,都知是有大事发生,且暗自以为确是万岁托付后事的事。 赶到时,皇帝面无血色,嘴唇发灰,看似安睡,三人和御医静候在一旁。 “此时招我三人来,万岁所为何事?”才问出这一句,御医为万岁号了一把脉,脉象微弱。试了试备好的参汤,也久喂不进。 万岁喉头一阵汹涌,长长呼出一口气,时间对于在一旁的几人来说仿佛静止了。 御医看着万岁凹陷的腹部,拿手试了试鼻息,轻声叫“不妙!”身边的另一位御医拿起银针开始针灸几处急救的穴位,未果。 一众人从未亲身经历过这场面,此一时郑皇贵妃、梁公公、瑛儿主事皆不在,无人拿主意。 内阁三人再次向御医确定万岁是否已经崩逝,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与礼部尚书商议一番,决定还是先鸣钟告诉宫中此事,也好唤回在别处的太后、皇后、皇贵妃等人。 结果丧钟才鸣片刻,万岁忽然又深深吸了口气,几人在惊吓之余,赶忙派人叫停丧钟,滑稽地既不敢大声呼喊万岁,又不知应该向御医下达何种指示。 几人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间,等到慈宁宫一行人进来。御医想到梁公公离开之前说的,手上的银针都已攥好,准备唤醒万岁。 而早早离开慈宁宫的梁秀殳,先去偏殿取了翊坤宫的行事簿,久不从事主事的事,找来簿子已经花去不少时间,都听见各人陆续地进了正殿。 自己紧赶慢赶走出偏殿,发现洗清郑皇贵妃蒙冤的最后一块拼图——跪在殿前的人证。 他走过去确认细节,才问到区区一名杂役太监为何能到御用监制作腰牌,人证毫不犹豫,直直地一口咬下自己的舌头,衣襟上一时沾满血点。 如此人证便不能再说话,梁秀殳冷笑,晃晃手中的行事簿,“护主子可以,主子护不护得了你,可就另一说了……” 断了舌的人证直勾勾地死盯着同样紧张的皇长子,梁秀殳笑笑,拿出自己身边的两块腰牌,又问郑皇贵妃和瑛儿要来两块,再和人证那块一起,放在距离暖阁最近的一张圆桌上。 “梁公公,这是何意?”皇后看到桌上的五块腰牌,不解。 “娘娘,请您细看此五块腰牌……”梁秀殳把五块腰牌角上的三角梅凑于一处,让皇后对比。 皇后都没有靠近,远远看出了木质外皮的区别,“似有一块格外显眼些……” 她一眼看出了新制的那块腰牌,太后在场不敢明说,金靓姗则顾不了许多,“缘何多出一块?” 梁秀殳顺着郑皇贵妃的问题,把自己在御用监得知的信息说了出来。御用监的物品需要各宫主事以上,前来登记在册,才可定制、取用。 尤其像钥匙、锁头、腰牌一类的重要物件,更是要加以不同图案区分。这倒也不难,难的是若要加制,需各宫主子的同意。各宫妃嫔平日往来就不多,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怎么会分享。 所以皇长子假借太后的名义,要御用监定制一块翊坤宫的腰牌时,御用监只确定过皇长子需要夜里通行慈宁宫和翊坤宫,便安心了。 梁秀殳不敢轻易把太后和皇长子加入话题之中,只含混地说与景阳宫相关之人,王恭妃作为废妃,相关之人只有皇长子,不指名道姓却比说出口更加明确,这是宫中的言语之道。 如今开始对质的核心在于,皇长子一口咬定自己是为了照顾皇帝,才私自做了一块腰牌,竟被翊坤宫自己的杂役偷了去。 而金靓姗则持续反问,为何擅自制作腰牌,为何从未见到皇长子出现在这翊坤宫里,为何丢了腰牌却不向翊坤宫言明。 “莫非老身想要孙儿见一眼吾儿,还需郑皇贵妃同意?”太后没有想到梁秀殳调查清楚真相,真敢说出来,内心难免有些波动,但此时仍需护短。 一句话说得金靓姗如鲠在喉。但既知腰牌不是出自翊坤宫,擅自拿着腰牌、放火烧建极殿的人证虽是翊坤宫的杂役,却和郑皇贵妃扯不上丝毫关系。 虽然结局莫名其妙,但火烧建极一事就此“水落石出”。人证自断舌头,无法辩解,所有的罪名都由他顶了去。想必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旦败露,皇长子乃至太后都要全身而退。 众人冷静地将此事处理完毕,御医看着梁秀殳眼神,拧动银针,皇帝慢慢苏醒,说出昏睡前,想到帮郑皇贵妃和火烧建极殿脱离干系的一句话,“朕,如今当真考量,皇长子为太子一事。” 身边内阁三人,稍远处坐着的太后、皇后,站着的皇长子,还未等皇帝气若游丝地说完“待朕康健后,再议细节”,就各自陷入了深深的盘算之中。 金靓姗当然怎么也想不到,整日花天酒地的皇帝,在她郑皇贵妃受委屈时,宁愿拿国运为她一搏的那份心。 百卅八章 至鲜伤笋 直至今日,因为当初火烧建极殿一事,最终的结局是处死主犯、放弃追究、不了了之。宫里宫外,仍有些人由于这件事的扑朔迷离,还在背后悄悄称呼郑皇贵妃为“妖妃”。 金靓姗在那件事上学到的不仅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郑皇贵妃的口碑导致,明明实际在幕后指挥翻修三大殿的人仍是自己,可是到了最后,所有的功劳却算给了坤宁宫的皇后。 皇帝对自己的一番用心也在约莫两个月后,由康复的他自己说出来了,但晚到的感动虽然比不到强,可也没有当下就发生的那种触动了。 金靓姗差一点就直视着皇帝的眼,说出一声无比生分的“多谢”。 或许是有过濒死的体验,皇帝恢复一定健康之后,无论调养的方法正确与否,都比之前更加在意身体的平衡。 无论是规律的吃喝、休息,还是服用用于保健的丹药、药方,皇帝总能变着法儿地让自己看上去更健康。 这样的理念一直延展到饮食上,才恢复的最初一段时间,皇帝几乎不碰任何荤腥油腻,尚膳监变着法儿地把素菜做出荤味道来。 前嘉靖朝有雀脑煨豆腐,如今这位皇帝的餐桌上,更是多了许多这样的菜品。 金靓姗在已经得知面前这道“银缕笋团”就是那时御厨绞尽脑汁想到的菜品时,还是被那股奇妙的复合口味惊讶到。 在“琼晶三角”之后,伊士尧没有再收到来自翊坤宫的明示或者暗示,就连小簿上的菜点得也少了起来。 他站在尚膳监一角,天天都在和食材菜品打交道。就自以为郑皇贵妃作为一个后宫的宠妃,整日应该基本无所事事,只是悠闲地消磨光阴而已。 殊不知大权在握的金靓姗此时却在宫中,为即将开始的选秀女伤了脑筋,秀女选拔一事,最终确定按照前例,是为了再次补缺九嫔。而事实上,皇帝早就因五年前的那场大病,身体、体力大不如前,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精神应付什么秀女。 这一次的秀女选拔实际是为了两位皇子——已经二十岁的皇长子和将满十六岁的皇三子。皇帝康复后,收回了在病榻上“郑重考虑皇长子为储”的口头“成命”,气坏了慈宁宫的太后和一帮迂腐大臣们,“争国本”一事再次变成了一件朝堂战争。 金靓姗借此机会拉拢了一批支持皇三子的大臣,而就在这个过程中,皇帝想起了在重病之中思绪的摇摆不定,此刻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储君并非二者之间选一个,自己还有李敬妃留下的皇六子、皇七子。 恢复上朝的皇帝想待他们二人长成,自己也注重身体,好好活着,到时再决定不迟。故而一时间否定了所有人的提议,东林、浙人两个派别仍旧抵抗皇命、不依不饶。 恢复往日神气的皇帝当场震怒,让内臣拟诏,怒斥内阁、六部大员十余人,加之中央及地方官员共三百多人,目无皇权,擅作主张。 原本试图制衡众人,却被众人误以为病后软弱,皇帝在诏书发布之后,更是一怒之下更是将满朝文武之中的一百余人罢免、解职、发配充军,还赐死了东林、浙人的几名头目,杀一儆百。 短短十余年,如此大规模的朝中清洗,已是第二次,皇帝原以为病后,朝臣能有所收敛,结果比之前更甚,大失所望地再次躲入后宫。 金靓姗作为后宫中对政事处理最有兴趣也是较为合理的一个人选,也正是那时开始接管朝中的部分事宜,更是得到皇帝授权,代为理政。 她参与理政的目的很简单,虽然她不愿意亲口承认,但她对皇帝没有立皇三子为储,心有不甘。那一刻,金靓姗心里有一种做一件事之前,把气氛烘托到了极致,结局却配不上气氛的感觉,所以对自己期待的结果格外迫切。 伊士尧哪里能知道这些,只是一个人对着案板上的春笋发愣,对整日只知吃喝享乐的宫中众人同时心生羡慕与愤懑。 “雷竹笋,江南之物,送来京师怎么也得四五日,眼前这些如此新鲜,竟同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样。”伊士尧自言自语。 “老爷,您这就有所不知,江南运来宫中的春笋,都是连笋下四五寸的土一同运来京师的。”小胖万磐在簿子中寻找“银缕笋团”的菜谱。 这一日前,大批的江南土产送抵尚膳监。按例最近一段时间之内,宫里所用的菜品都要优先使用这些时鲜。 起初伊士尧还困惑荤局除了那些肉、鱼,怎么还分得了这么些各种不同的春笋。直到小胖这一刻把那道宫廷春菜的食谱一字一句念出来时,才明白其中道理。 小胖一手拎着书页,“取——雷竹笋七到十一颗不等,以根为始……” 何汀没教伊士尧做过这道菜,他只好骗其他人,说想稍微调整一下做法,便让小胖念了起来。 小胖一边念,他一边照做。 把雷笋的笋壳先剥下,清洗干净,用精盐涂抹,逼出水分。笋肉呈柔软状态,浸泡在冰水中待用。取来一块肥瘦分明的猪肉,用冰水镇过的尖刀,反复在肉上划拉,一直划拉至刀的两面沾满油脂。 取出冰水中的软雷笋,捏住根部,用刀把笋身切成一丝一缕却根根不断的状态——在伊士尧眼里,像一顶不那么茂密的假发,又像刷洗锅具的竹锅刷。 这个过程实际操作比想象之中难得多,技巧在于,待笋身彻底变为丝状后,刀身的油脂应该不留丝毫。也就是说,刀上的油脂全部附于雷笋之上。 接下来再用炸过炖肉香料的混合荤油低温慢慢地煨煎丝缕状的雷笋,略微散出些鲜笋香气,马上捞出,腌制在已经炒熟的混合肉末里,肉末在微火的蒸笼上,一直被蒸汽熏腾。 混合的荤油和混合的肉末用的都是猪和牛,羊肉过于腥膻,无法与清香的笋结合在一起。 约莫半个时辰,把雷笋从腌制的肉末中取出,肉末留作他用。再从雷笋的根部向前卷起,形成一个个丝萝般的球体,盛于竹篦上,用炸过葱姜蒜的豆油一遍遍浇透。 沥干油分,放在切好呈花瓣状的柴火豆腐周围——这就是盘中不见一丝肉,满嘴却是油脂香的“银缕笋团”。 柴火豆腐不起眼,别看只是一块豆腐,却也用煮至粘口的浓鸡汤慢慢煮透了才改的刀。 整道菜主题是笋,其实从上到下,竟比讲究的肉菜更花去许多时间和材料。 笋是春季至鲜,而用沾了肉脂的刀去细细切割至鲜,工序又如此复杂,所以监内的其他御厨都把这菜叫做“至鲜伤笋”——那千丝万缕的笋球可不就是笋受伤了吗。 剩下的肉末被伊士尧放入浓鸡汤里煮了,切上些笋末,一同包入饺子或是馄饨里。这做出来的饺子或馄饨,又是尚膳监御厨们的一顿好饭。 金靓姗爱吃春笋,“银缕笋团”年年此刻才有,因为食材只有一时才有,所以没放进小簿里。 这一日初尝一口,竟然比往年吃的更多出一股新味道。忙问今天的银缕笋团是谁做的,瑛儿思索半天回是何贵。 金靓姗暗自一笑,难怪有股新味道,新厨子做新菜难免全心全意,以往的那些老厨子做得固然也好吃,但渐渐疲了,火候、调味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知道何贵体内有一个现代人,金靓姗也能完全把那个现代人和何贵区分开。 但那个现代人做菜的这股劲头,倒是让金靓姗一时想起当年参加选秀女的何贵家姐——何汀当年在宫中做这菜的表现。 百卅九章 宫廷贡汀 确切地说,金靓姗仔细回忆,肯定能想起当年自己为何被何宅之中的每个人,都当做是“恶妇”“妖妃”的原因。 只是她坐在郑皇贵妃的翊坤宫中,一天来去要忙的事没有五十件也有三十件,宫内宫外对她心有怨言的人,没有百万个,也成千上百。 她怎么会记得清那么多无意犯下的错误,正所谓“宫中一口气,人间一阵风”。 尚且和郑皇贵妃毫无关系的火烧建极殿,在民间也传为了妖妃恶意纵火。她在选秀女时的一些表现,谣传成如今这样,也在所难免。 但还是那句话,郑皇贵妃所坐之位,是读不到太多民间对她的看法的。 又不过,给金靓姗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确有那么几位。光禄寺卿何宁家的大小姐何汀,金靓姗就记得非常清楚。 尤其在看到新一场选秀女的名录之中又有一位,已经是前光禄寺卿何宁家中的何禾二小姐时,十年前万历二十年的那场选秀女,对于金靓姗来说,不可不谓历历在目。 何汀、吴五莲靠各自的坚持与冲动,冲入秀女的选拔中。 何汀凭借温淑的性格、富贵的出身和拔萃的才华,顺理成章地进入到中选;吴五莲虽并不乐于参加选秀女,但不服输的性子和出色的外貌也助她顺利进入储秀宫。 宫中需要补缺九嫔的目标明确,中选的一百五十人中,又有一百人搬出储秀宫。一百人里也大多数都是非官即富的家庭出身,基本选择返回原籍,剩余的则留在宫中成为宫女。 在储秀宫中的五十人里,何汀姿色不算出众,但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吴五莲本凭借貌美就可稳入中选,却因不满去衣验身的环节,和稳婆起了冲突。 最后还是翊坤宫知道她落选的消息,告诉郑皇贵妃,才要瑛儿亲自出面,让稳婆“主动”承认确是自己的错,这才争取回吴五莲的名额。 金靓姗不为别的,为的正是吴秉通家中那豪掷千金也求而不得的正经龙涎香。 此时也非只为制成“玉灰”,而是为了小鱼尾。选秀女开始之后,接回翊坤宫的七公主虽然有了母亲的陪伴,但金靓姗终究要忙于选秀女的事务,时常很难顾及到自己女儿。 小鱼尾在坤宁宫得到相当好的照顾,一切都安排得合理,皇后也时刻带着一颗慈母的心。 而回到翊坤宫,照顾自然加倍细致,但宫里的各位都不敢轻易对一件事下判断,每每要问郑皇贵妃拿主意时,有时正好在和大臣们商议事务,有时又疲惫不堪在榻上静卧。 所以关于七公主的事,往往都慢下几步,照料仔细,却疏于响应。 小鱼尾在那次皇长子的惊吓过后,之前的病症再次复发,包括金靓姗在内的众人,谁也没有想到一次惊吓竟然带来如此严重的后果。 一边是女儿再次发病,一边是已经在进行的秀女终选,身体也才康复不多时的金靓姗又一次进入两头都想顾,但总有一头会顾不上的失衡局面。 此时的她清醒很多,已经险些失去一次的小鱼尾比一切都重要。金靓姗把终选的大部分事宜都暂交于瑛儿和梁秀殳,自己和御医专心应对小鱼尾的病症。 御医之前医治七公主多时,她的症状其实早已了然于胸,只是一直医治无法而已。 “哭声孱弱,呼吸渐止,体表片片青紫……嘶……”御医见这些之前就无法治愈的症状,和记录上的果然毫无二致,犯起了难。 金靓姗和自己在现代进医院时看见过的瑛儿父母那样,不敢轻易开口询问御医发生何事,见几人眉头紧锁,则知情况不妙。 其中一人在翊坤宫中消息灵通,打听到七公主之前似受过惊吓。其他几位同僚惧怕皇贵妃,一时不敢开口。 于是消息灵通的这位御医开口,但不敢说自己知情的实话,“娘娘,下臣观七公主此状,甚于之前,似受过重大惊吓所致,不知娘娘对此一事可有印象?” 金靓姗很快想到皇长子用木签扎向小鱼尾的事,但思考再三,尤其想到慈宁宫的太后时,止住了想回答的欲望,转而问御医,“此状可有方法能解?” 另几位御医在一旁,生怕他张嘴胡说能解,一副跃跃欲试要他别再回答的样子,消息灵通此人却说,“下臣等自然不可解,惊吓属心病,解铃还须系铃人……” 又觉失言,“心病不可用药医。” 金靓姗还在咂摸“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句话,小鱼尾才几个月大,解铃是何意,系铃人又是何意,莫不是说皇长子来给小鱼尾道歉不成。 她觉得这想法又好气又好笑,一时之间脸上的表情比七公主的病情更让御医们费解。 “娘娘,惊吓之症实不可用药医,只能用一些安神之法,方可缓解。”另外一位御医大起胆子,接上那句“心病不可药医”。 “安神之法是指哪些方法?” “七公主可用熏香、泡蒸……还有些民间之法,下臣不敢擅自胡说。” “直说便是,此时也不是当下就用。” 见御医迟迟不肯说,金靓姗提高声音,“说呀!” “民间相传有道家的方术,还有游僧的葫芦药……”御医越说越没边,金靓姗还未听完,就已经开始有些怀疑他们的动机了。 “但依下臣之见,暂用熏香、泡蒸一试为妙。” “熏香可用何香?”金靓姗心里犯嘀咕,自从接触了龙涎香之后,动不动就有人跟自己提到这香那香的。 “太医院给各宫所配的沉惠安息香即可,下臣到时多加一味檀香,更佳,”御医顿了一下,“不知各监内可有富余的龙涎香,若加此物,乃是上方。只是依臣所知,龙涎香常年短缺,怕是只能用各地往年贡的檀香了。” 金靓姗听到龙涎香时,有一种小鱼尾的病是命中注定的感觉。吴秉通有事相求,向她献上的大块龙涎香,误打误撞成了救治自己女儿的良药——命运弄人,不得不服。 “龙涎香,梁主事回来宫里,你们直接问他取,几日能制好?” “除龙涎香外,其它材料都为现成的,制香最多半日。”御医们似乎对翊坤宫内有龙涎香并不惊奇,反而是在认真地衡量沉惠安息香是否真的有疗效。 也不敢这一刻就告诉郑皇贵妃,沉惠安息香作用可能有限,不一定能对七公主有何作用。 而金靓姗想的是,每次梁秀殳从吴秉通处取来的龙涎香都有限,若御医的法子能用,最好之后长久用下去,这龙涎香可不能断。 所以要卖一个天大的面子给可能有路子弄到龙涎香的吴秉通,金靓姗左思右想也只有把吴五莲充入九嫔一条路可走。 可现在到终选之际,太后、皇帝、皇后都要参与进来,怎么才能确保最终的九嫔之中有一位是吴五莲? 她瞟向离自己不远的茶桌上,寥寥数张由瑛儿整理好的九嫔备选人名单,走了过去拿起来。 一共只有十余张,也就是说另外三十几人连瑛儿的眼都入不了。换个角度想,如果把备选人数再进一步压缩,吴五莲的胜率就会更高了。 金靓姗一张一张地浏览着,对画像看了又看,又从名册中找到各人相关的家庭信息,目光一下集中在一个名字上,她想到山海合宴上,坐在一角一声未吭,但合宴皆是因其而起的那个人。 从翊坤宫清点好金银玉器,送去给他确认价值,却被“一本正经”估出价格的那件事,自己依然还记得请清楚楚。 “正三品光禄寺卿何宁之女,何汀。”金靓姗默念着这个条目。 百四十章 莲汀连停 吴五莲得知被选召的秀女只要进了中选,家里亲眷的从八品待遇就即时生效了。 她并不知道父亲吴秉通拿着祖传龙涎香,背地在宫里运作的事情,以为的家中父母只是为了无用的老哥,而自己也正好没有得到心上人的首肯,所以来参选,顺便“玩玩”。 家里想得的得了,自己也玩了,她这种大大咧咧的小姐实在难以适应宫里的规规矩矩。 初选的那种像选马一般的做法,被陌生人捧住脸、观五官、看牙口,吴五莲以为这样就是极限了。 谁知进入终选的某日,在安排众人沐浴之后,竟不让穿衣,要各位秀女径直走入架好的围帐。 围帐的顶棚是由厚绸缎封住的,众秀女走入围帐等候稳婆的“查验”。 稳婆要吴五莲在一头高一头低的宽椅上躺好,“赤条条的,如何能躺?”她见宽椅上涂着清漆,头顶的白日头透过厚绸缎,还有些微弱阳光,打在清漆上冒着冷冷的寒光。 沐浴结束后,浑身正散发着暖暖的热气。吴五莲想,这样的身子如何能直愣愣地躺在这清漆椅子上,便向稳婆发出了质疑。 “人人都如此,如何躺不得?”稳婆一次选秀,见过的秀女就不下百千人,吴五莲这样上来就质疑做法的人物倒是很难得见。 “非得躺下查验不可?”吴五莲也不是那种明知规则而去挑战规则的人,她虽然大大咧咧惯了,对这种私密之事反而格外在意,直觉得尴尬。 稳婆自觉按规矩办事,并无太多不妥,“偏得躺下!还是快些吧,百余人若都如你这样,老身这样的稳婆还如何能完成今日之事?” 选秀女事关皇宫,由内监主外管理流程和秩序,稳婆主内管理秀女的一切事宜,权力当然是有一些的,甚至有一些还因为接生过皇子、公主,背靠了各宫中的娘娘,说话有时确实不客气。 吴五莲吃硬不吃软也不是这一日了,眉毛立起,“本姑娘还就不躺了!不就是验些处子之身、体型匀称的私事嘛?站着如何验不得?” 声音格外大,帐歪等候的其他秀女不知具体情况,开始紧张地议论纷纷。 稳婆真真没见过如此执拗认死理的姑娘,没好气地瞟了吴五莲一眼,只得蹲下为她查验。 吴五莲自然不忿稳婆的眼神,所以稳婆的手才贴入吴五莲的双腿内侧,就被她一把推倒在地,“本姑娘能有何事值得如此验的?!” 倒在地的稳婆一时不知所措,还来不及反应,吴五莲就拂开帘子,大步走去更衣了。 “从五品刑部员外郎之女,吴五莲,前胸花房高低不一,否。”金靓姗看到瑛儿递过来的记录,是稳婆写下的各位备选人身体情况和入选结果,陷入不解。 “初选我怎么记得,众人对吴五莲的评价甚高?”金靓姗合上记录,看着瑛儿。 “确实如娘娘所言,无论内监、稳婆,都对吴五莲的样貌无不惊叹,甚至说她似咸福宫中的李敬妃。而谈及她的为人,都说有……”瑛儿想起内监所言“与郑皇贵妃娘娘颇有相似”,这时想到吴五莲已被淘汰,便不再适合说出这话。 “都说有似我之韵,是否?”每日上翊坤宫溜须拍马的又何止十数人,总有人会拿各种事情套近乎,金靓姗难免从他们口中知道一些。 “正是。”瑛儿想到自己的考虑又晚于郑皇贵妃一步,也不敢再多说什么。 金靓姗根本不管什么五莲、七莲的,她想的只是“玉灰”和小鱼尾正在擦涂的药物,所以把瑛儿叫来靠近身边,耳语了几句。 瑛儿将郑皇贵妃的口谕一字不落地传达给内监,口谕虽未指明要重新加入终选名单之中的那人,是谁因何事被刷了下来。 但那句“想必刑部与内宫也无甚交联,定不会因什么谁家女儿落选之事,进宫来商议吧”,已经表达得足够明确——稳婆给了否的秀女之中,需要从名单里单独拿出来的是谁了。 之后的事对吴五莲来说就是稀奇的了,早晨才被单独告知限三日之内搬离储秀宫,或留于宫中女官各局,或直接报备回原籍。 过了晌午,之前给自己做查验的稳婆就跟在负责选秀女一事的内监身后,来主动道歉,说原是自己弄错了,请姑娘原谅。 再后来,就是内监当着众人的面,宣读了终选名单,吴五莲赫然在列。 那一刻,她才有些脑筋通透——莫不是有人暗中相助,要助自己那“一粒沙”老父亲,让自己补上九嫔之缺? “……何汀……”内监念出一个吴五莲在初选和中选中,已经听过两次的名字。她完全忘记和韩道济上何宅那日,听到何宅管家说出的名字,正是何汀。 吴五莲听到这个和自己一样通过了初选和中选的名字时,竟然还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一直对“何汀”二字的记忆如此深刻。 内监为了彰显公平,由不同两人宣读过五十人终选名单后,把名单贴于储秀宫的内墙上,一行人就走了出去。 何汀扭头打算走进偏殿中,听到内墙附近有人呼喊她的名字。因为人群之中,说话声众多,最初以为是幻听,站定听了一会儿,才确定有人正在叫她。 吴五莲因为经历了早上内监的单独通知,哪怕听到了两回自己的名字,此时也不敢相信自己怎么又进入了名单里。于是第一个冲到张贴的榜上搜索自己的名字,确认过“吴五莲”一字不差地写于榜中,才放下心中狐疑,准备退出人群。 又想起刚才离自己名字不远的何汀,实在觉得过于熟悉,故而不知为什么就开始喊起“何汀”两个字来。 而站定的何汀回头向声源寻去,一眼认出叫自己名字的正是那一日从自己家门口与韩道济有说有笑、同乘一辆马车的吴五莲。 选秀女已经持续多日,按理说,何汀也应该听过吴五莲的名字多次。但她非喜好来往之人,往往甄选完毕,得知结果后,就回到一处待着,并不参与太多人际交往。 “原是你,你就是何汀?”吴五莲见偏殿附近有一人站定回头,径直迎着走了过去。 何汀以为吴五莲也认出了自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吴姑娘,别来无恙……” 此话一说出口,轮到对方发愣了,指着自己的脸,“你,竟认识我?” “……莫不是我误认了,姑娘可是刑部吴员外郎家的小姐,吴五莲?”何汀虽然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但对对方的态度不是很明确,还带着一丝诧异。 她一直认定吴五莲是韩道济的发妻,如今既然在这一处与她相见,就说明显然是自己和家人对韩道济产生了误会。 “我曾在家门口见过姑娘。”何汀补上了一句。 “在家门口?何府?何宅?何宅!”吴五莲向前走着,脑子里快速划过自己曾去过的地方。这也才想起自己一瞬之间,为什么对何汀这个名字如此熟悉。 俗话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如今二人相见,也眼红,却不是因为恨意。 是那种有过相遇、如今相识、似喜非喜、像悲不悲的感情,两人相对,眼眶莫名都红了。 何汀是想到自己是因为对韩道济的误会,心一冷又一横才决定入宫的;吴五莲则在何汀的提醒下,回忆起那日和韩道济在车内打闹得开心,如今一时不知道为何到了这宫中。 两位妙龄少女,清泪四行,相互望着望着破涕为笑。 “你怎么也来了?”两人不约而同地异口同声。 百卌一章 别无他法 如果可以,站在那一年金靓姗的角度上,她是不希望九嫔能补齐的,既不理解皇帝对自己的真实用心,也不愿意看到普通人家中的姑娘,就这么把自己的后半生深埋在后宫之中,成为皇帝的一件藏品。 因为个人或家中缘由入宫应召秀女的姑娘,如吴五莲、何汀这样本就不是那么自愿参加的,经过这段时间的宫内体验,对作为妃嫔长留于宫中一事,持的是敬而远之的态度。 何汀对成为九嫔之一这事的态度尚可,目前的她通过吴五莲既知韩道济是被自己误会,一切却又好像没有回到原点,只是觉得自己内心的别扭得到了纾解,对韩道济的感情也是从当初的热烈归于朋友之间的普通。 吴五莲则不同,她从何汀处知道浅粉香囊一事后,为那日韩道济返还香囊上门、离开之后,自己表现出的粗暴行为感到异常后悔,更深感对父母的歉疚。此时若能选择,她一定先选择出宫向父母道歉,再去找韩道济说明情况。 之所以两人的想法似乎都和韩道济联系在一起,是因为何汀和吴五莲两位经历、性格都迥异之人,唯一的关联之处只有同为“浆果之约”和“浅粉香囊”当事人的那个男人了。 倒也正因为这同样一个人,两人竟慢慢变成五十名秀女之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对无话不谈的异姓姐妹似的。 金靓姗在现代的时候,几乎没有特别的机会去结识太多人,所以她对特别的闺蜜、姐妹之情还是心存向往的。 如今到了明朝,因为地位和环境的关系,在感情上,与闺蜜、姐妹最为相似的也只有王荣妃和瑛儿,王荣妃未有善终,至于瑛儿——随时能给自己下跪的,无论金靓姗如何坚持和劝解,也不能算是姐妹、闺蜜吧。 所以,若她早知道何汀与吴五莲之间的关系,一定会更加慎重地做出决定。 但时间和决定都如箭已离弦,瓷碗落地,没有任何可以回转的余地。 金靓姗心里为小鱼尾感到焦急,迫切想要多取来龙涎香,以便太医院制香和擦涂用的药。 一切都由瑛儿在前张罗,有些信息她未必会有意去掌握,所以翊坤宫里的金靓姗自然就不知道终选的秀女之中发生着什么。 御医此时已把这一日的沉惠安息香送来,正巧遇到郑皇贵妃在小鱼尾的婴儿床前沉思。 金靓姗此刻在为小鱼尾发愁,也为想着要“干扰”几日的终选费脑筋,撑着头。 “娘娘,下臣把今日的沉惠安息香送来了。”御医毕恭毕敬,生怕打扰一脸凝重的郑皇贵妃。 “噢,有劳,今日是用香的第几日了?”金靓姗一早就注意到小鱼尾的症状从肉眼看没有丝毫缓解,反而身上的青紫比之前更明显。此时看到御医在场,就问了出来。 “该是第六日了,娘娘。”御医大概猜到郑皇贵妃接下来要问的问题,但又不敢自己说出来。 “七公主一直用药、用香,症状丝毫没有缓解,身上各处更比之前还严重些……”郑皇贵妃嘴里说出的话和御医脑子里想到的几乎一致。 御医预先想过发生这事时,自己要给出的答案,但他这一刻决定再等一下,等到郑皇贵妃再多说一句话。 “之前你所言,医治之法不只用香用药,还有道家的方术、还有游僧的……?”金靓姗想起他站在和目前差不多的位置说过的话,但后面那一项一时想不起来。 御医赶紧接到,“葫芦药,游僧的葫芦药。” 他成为御医的时间并没有太医院的其他御医那么长,但察言观色、见缝插针的能力比其他人强得多。 他一早就知,七公主的病并非什么凡症,乃是怪症、罕症,这一点在前一次的救治中,御医们多形成了共识。如今所言的沉惠安息香也好,龙涎香也罢,无非也是利用这些名贵香料的安神用途改善一下七公主的睡眠、休息,治标不治本。 但其它两个方法,他同样没有把握,但相对而言的好处是,无论是道家的方术还是游僧的葫芦药,都不是一时能得的东西,甚至全凭机缘巧合。 所以若这机缘巧合,七公主等不来,只能听天由命;若是等来了,则是七公主自己的造化。两面都有可能,但两面皆与太医院和御医们毫无关系。 最多,这御医也只是提出了一个建议,采不采纳,全凭郑皇贵妃自己。 正所谓,病急乱投医,现在御医能想到的法子都试了,无用。就算自己有所怀疑,也只能靠其它办法,管它什么和尚道士,只要能治好小鱼尾,任何代价在所不惜。 “这两个法子,具体都指什么?”金靓姗一改脸上的凝重,换了一副认真的脸孔。 “道家方术即是指道士作法,游僧的葫芦药则是指赤脚僧在云游四海时,随身所带葫芦中的救命神丹。”御医贼着眼瞧若有所思的郑皇贵妃,又加上一句,“皆是民间传言,或不可取信。” “既是民间传言,就有可取之处。”金靓姗没想到一语成谶,自己之后也被所谓的“可取之民间传言”所累,“可这又是道士,又是云游四海的和尚,从何处寻来?” 御医没想到随意一句话,郑皇贵妃真的当真了,如此也只能顺着往下说,“在我大明万万子民之中寻人,属实不易,若要寻,只能发诏放榜,四处寻人了。只是……” 金靓姗此刻还没有到不能容忍别人欲言又止的阶段,耐下心,给了御医一个自己在期待后续的眼神。 “如今正值万岁大选秀女之时,放榜求医一事,恐与如此喜庆之事相冲。”金靓姗听他这么说,心想这御医医术不济,考虑问题倒是挺全面。 她也不准备继续回答御医的话,直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御医在香插里燃着一支沉惠安息香,嘱咐宫女按时为七公主的患处上药,就自己退着出去了。 金靓姗又回到沉思的状态,想到御医的话也确实如此,现在正是到了秀女终选,要决定九嫔的时候。为公主全国放榜,求医问药,固然可行,但别有用心之人会认为宫中没人味儿,有个公主生病了,竟然还在选秀女。 而她尝试着站在皇帝的角度来看,两件事的重要程度几乎是一致的,都是为了自己有后,所以金靓姗陷入了一个纠结的境地。 就在她望着七公主出神的时候,瑛儿从储秀宫赶了回来,问过安后,给自己猛灌了一杯茶。 喝茶时,见郑皇贵妃面色不好,忙问发生何事,金靓姗没有直说,只说是七公主的症状未减,有些发愁,又问瑛儿储秀宫如何了。 瑛儿回到,“毕竟都是商贾、官员之家出身,身上有股子小姐的劲儿,礼节虽然都有,但毕竟傲气一些,宫中的规矩很难教。怕是这么来,选九嫔那日要出不少乱子。” 金靓姗嘴上虽然说着乱子可不敢出,但心想,若真有乱子,正好找机会为小鱼尾求医。 “只怕是这样就得日夜教习了,宫里规矩属实不少,还得抽时间去各监各局实地察看,时间是真不够用。”瑛儿走近看了一眼七公主,不再说储秀宫的事,又安慰起郑皇贵妃来。 “时间——”金靓姗沉吟片刻,“我怎不记得有无先例,可以延后终选日期?” 瑛儿瞪大了眼,“……终选之日是娘娘您来定下的,自然要待所有备选秀女都准备齐整、妥当了,才可面圣,才可由太后、皇后过目。” 金靓姗一下变得沉静,“终选之日原是由我定下……” 百卌二章 初初相见 终选的日子不明不白地往后顺延了三候,对于储秀宫中的五十位备选秀女而言,是幸,同也是不幸。 说幸,在于经过千百人竞选却彼此毫不了解的终选秀女们,有了时间相互了解,都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才十几岁的妙龄少女,正是对遇上的各种事物、见过的每位人物都有些好奇的年纪。 她们在后宫之中的人生也才方开始,远没有进入那种疑心生鬼、勾心斗角的阶段,天真、美好和善良还是各人的本质。 这一点在已经以姐妹互称的何汀、吴五莲二人身上就显现得非常明显。照常来说,两人曾经虽未谋面,但确实互为情敌。见面不相互敌视已属难得,但像如今这么要好,更是稀奇。 他人不知两人之前的事,只当两位京师之中的贵家小姐在储秀宫之中找到了知己。 储秀宫中的五十人此时已经被内监、稳婆的多日观察,分为了几拨,如何汀、吴五莲这般格外出众的,就在待选九嫔的名册里——也就是金靓姗在宫中茶桌上看到的那些。 嫔之下还有昭仪、婕妤、美人、才人、贵人、选侍、淑女各级。剩余三十来人,依内监、稳婆的记录和代行郑皇贵妃之责的瑛儿的评价进行名号授予或册封。 九嫔待选的十几人,则要开始为期几候的宫中环境、礼仪和规矩的学习,瑛儿所说的“要出不少乱子”就出现在这个环节。 大家闺秀们平时的娇生惯养是这个环节里最难伺候的一点,依现状而言,这些姑娘之中会诞生未来的九嫔,现在得罪了谁都不是件好事。 又要教习,又不能对这些大小姐们过于严厉,这之中的技巧就是把更难一些的事情往后放放,先从带大小姐们熟悉宫中环境开始。 第一日的行程是从储秀宫开始,途经翊坤宫,沿着养心殿和慈宁宫之间的大道,前往三大殿,之后再从三大殿的东侧走向延禧宫,接着走在乾清宫、坤宁宫的东侧,前往御花园,再回到储秀宫。 第二日的行程是绕皇城外沿一圈,主要是去熟悉各监、各局的工作。这些工作到最后,虽然未必和各位秀女们有关,但如果日后要作为一宫之主,自己宫内的具体事务将由哪些部门处理,自己必须一清二楚。 因为这一日,各位九嫔备选离开储秀宫的第一站就是翊坤宫,皇后之外的“后宫正主”——也是本回选秀女的承办人——郑皇贵妃,理应在翊坤宫殿前受众秀女拜谒。 金靓姗因为小鱼尾的病情,本是没有这般心情的,但有些规矩可破,有些规矩决不能破,接受拜谒就是那不能破的规矩。更何况,秀女之中不乏郑皇贵妃的拥趸——她们和何汀有同样的想法:每个人都想瞻仰那个哪怕自己最终成为九嫔,也有很大可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宠绝后宫”的高度。 瑛儿作为秀女一行的向导,早早起床为郑皇贵妃整理好了当天的装束,嘱咐宫女到时为皇贵妃妥帖穿上,就离开了翊坤宫。 辰时一到,瑛儿走在最前,身穿似白而微红、海天霞色衫子的十三位秀女,整齐地漫步跟在她身后,成为后宫晨光中的一道风景。 行至翊坤宫殿前停下,和瑛儿并排走着的内监声音清亮,尾音拖得很长,“行——止——至翊坤宫——觐见郑皇贵妃——” 一行人停在翊坤宫前的院子里,金靓姗站在三段黑青石阶上,俯视十三位秀女向她行礼。 何汀站在秀女之间居中的位置,略微仰起头看石阶上、已经在脑中想象过无数次、而此刻自己也正在憧憬的那位女人。 郑皇贵妃头戴凤冠,冠上的饰物乍看之下有翡翠、珍珠、猫睛石;身着一袭深青色祎衣、赤质翟衣,亚纹领的袖口衣边装饰着红罗……弦月眉下的双眼明亮有神、目光平和,鼻子精巧,红唇显眼却不夺目。 身边有人小声说,“怪道民间皆传皇贵妃的倾国之色,现照我看,如此样貌古今罕见。” “都言皇后是后宫之主,如今皇贵妃尚如此,皇后娘娘得是如何?” “家父曾言,皇后娘娘是母仪天下,皇贵妃娘娘是‘宠绝后宫’。若真论起来,到底哪位是后宫之主未可知呢。” “胆子也太大了,如何敢妄议!” 瑛儿听见几句,清了清嗓子,引起几人注意,停下口中的议论。 金靓姗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阵仗,不知说什么合适,说了些若成九嫔就要一心侍主之类的场面话,短暂沉默后思来想去只问出一句,“哪位是刑部员外郎之女,吴五莲?” 吴五莲平日大大咧咧,可面对这种场合,少女的羞赧气冒了出来,支支吾吾从人群里向前一步,“回禀娘娘,小女之父为刑部员外郎吴秉通,小女为吴五莲。” 金靓姗情不自禁地回顾自己看过的宫廷剧情节,想起瑛儿说过吴五莲的性格与自己多有相似,产生了些兴趣,“抬起头,让我细瞧瞧。” 吴五莲缓缓抬起头,双眼不敢直视郑皇贵妃,只敢盯着翊坤宫正殿的屋檐。 金靓姗在她的眉眼、唇角之中确实看到了一些李敬妃的轮廓,轻声笑了出来,“哈哈,属实,真想让敬妃也看看,吴家小女真如她般美貌。” 又顿了顿,“若他日入选九嫔,务必去咸福宫见见你的异姓家姐,李敬妃才是。”金靓姗想借这句话暗示甄选结果,看到吴五莲紧张的神色,想必她也没有真的听进去,只好作罢。 “哪位又是光禄寺何卿之女?”金靓姗转而去注意另一位自己“格外留意”的姑娘。 何汀大方地走出,“回皇贵妃娘娘,小女正是光禄寺卿何宁之长女,何汀,恭请娘娘福安,谨祝康乐。” “不愧是光禄寺卿之女,举止得体,落落大方,谈吐不凡。”金靓姗想到自己可能将要做出的抉择,实在又不能当场说出“我要治好女儿的病,所以你有可能出局”这种话,此时只能以好言相待。 其他的秀女听到何汀获得了如此评价,羡慕不已,向她投去欣羡的目光。 在几句台本式的、无光痛痒的话之后,瑛儿领着秀女走出了翊坤宫,行至坤宁宫外的隆福门附近。一行人挡在了秀女们面前,向南书房方向赶去。 看到秀女们,这行人忽地停住,之中走出一位皇子向瑛儿打招呼,“瑛儿主事!这是何事?” 瑛儿见众人簇拥着的是正要去念书的皇长子,即使对他有诸多防备,还是马上行了礼,“殊不知是皇长子殿下……此行为本次九嫔备选的秀女,正在宫中慢走,熟悉各宫位置。” “原是如此,我说如此多素杉宫女,怎都未见过。”才十岁的皇长子一眼扫过瑛儿身后的十三人,眼神在吴五莲身边停了停,又移向在吴五莲身后不知前面发生何事、探出半个头来的何汀。 皇长子和她对视一眼,又转向瑛儿,正要开口说什么。 “殿下,少傅恐已至书房了。”皇长子身后紧跟的太监小声说到,想要提醒赶去书房的时间已经不足了。 皇长子看向太监,嘴角一侧向上一扬,眼神却有一种和年龄不符、直勾勾的凶狠,“那走吧,还等什么。”转身离开之前还不忘回头看了一眼秀女们。 太监一时吓得不敢喘息,直到皇长子说走才敢唯唯诺诺地跟在他身后,紧赶慢赶地向前走去。 秀女之中出现的短暂骚动随着皇长子一行的离去渐止,吴五莲还在问何汀有没有看清皇长子长什么样,何汀望着前方的背影直摇头。 百卌三章 未名妖道 来翊坤宫拜谒的秀女们前脚刚离开,一个司礼监监丞就一路小跑进了翊坤宫,直接进了正殿。 金靓姗正在暖阁里一边察看小鱼尾的状况,一边由宫女在一旁帮她卸下身上繁重复杂的着装。 小鱼尾身上的青紫已经蔓延到了脖子和脸上。如果要说得更瘆人些,小鱼尾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人在身上一寸逐一寸地向上摁出手印。 金靓姗一把扯上常服的衣襟,挥手支开宫女,蹲坐在小鱼尾的床边,用三根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 玉灰和沉惠安息香的双重叠加,让小鱼尾睡得相对踏实些,不如以前那般爱哭喊,但时有时无的呼吸骤停也是让金靓姗狠狠地捏着一把汗。 小鱼尾双手用力攥了攥拳头,张嘴哭了出来,金靓姗连忙把她抱起,唤来奶婆。 奶婆接过去慢慢哄,小鱼尾就开始无端嘶叫,金靓姗每每到这个时候,就会觉得有些于心不忍,也有些心力交瘁。 扭头走出到外厅,看到司礼监监丞俯头空手站在厅内,“免礼,今日可有好消息?” 自四处寻药道士、和尚,寻医问药的诏令发出去后,监丞每隔两日就会来通报一次情况,昨日才通报过,今日就又来了,可见有与往日不同的新情况。 “回娘娘的话,在京师之中确有一位道师应召,言七公主之症,他或许有办法。”监丞回到。 秀女终选之日仅向后推迟了三候,所以从各省寻人很不现实,只能将重点先放在京师之内。开始众人都言前景不甚乐观,今日总算有个好消息了。 “这事如何需要禀报,快去直接请来便是。”金靓姗好不容易等来一根救命稻草,是骡子是马,当然要尽快拉出来遛遛。 监丞不敢马上回答,仍旧俯头空手站在原地。 “怎么?道师不愿前来?”金靓姗也是相信普天之下就是有那种不愿进入宫中的人,所以这样问到。 “娘娘英明,正如娘娘所言,道师不愿下山。”监丞此一句话,几乎在金靓姗刚说完前一句话音刚落时,就回答上了。 “悟道之人自有天命要依,那道师说了如何才肯对七公主施以援手否?”金靓姗成为郑皇贵妃多时,从未像如今这样说过示弱的话。 “那位道师留有书信二封,一封写明收信者启,我等打开书信之后才知另一封是交于娘娘的。”监丞在说的这件事,金靓姗听得莫名其妙。 “与我的书信如今可在?” 监丞拿出一封已经用小刀划开的书信,俯头递给郑皇贵妃,不敢抬头,等待被问。 “为何交于我的书信是开过封的?”果不其然金靓姗发问了。 “按理,司礼监对外入书信均要查验纸张、墨迹,只怕外人藏毒,可道师给我等的信中写明,救命之人如何可在与被救之人的书信中藏毒,故未封封筒,直接将信敞开。”监丞说罢,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书信,展于郑皇贵妃面前。 金靓姗见监丞已经把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也没有看那第一封书信,直接从信封中展开了第二封书信,信中只有二八一十六个字,“水火不容,名命一同;人远于此,近必不依。” 她念叨着这十六个字,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封信既然是单独给自己的,说明只能靠自己悟出其中道理了。 “你先下去吧,有劳。来人,取一件金珠于监丞。”金靓姗叫来宫女,从小金库中取来一颗玻璃球大小的纯金珠子,赠给监丞。 这一颗金珠足足能换白银几十两,监丞收到这么贵重的犒赏,虽感受宠若惊,欣喜若狂,但毕竟是司礼监的人,要装出见过世面的样子,简单地拜谢过郑皇贵妃,就离开了。 “水火不容,名命一同;人远于此,近必不依。”金靓姗在监丞走后,继续念起了这十六个字。 直到吃过午饭,梁秀殳从殿外走来,“见过娘娘——”才问过安,就将一颗金珠归还在郑皇贵妃面前的饭桌上。 “这是何意?”金靓姗望着金珠上翊坤宫三角梅的标记,认出这是早上赠与监丞的那颗。 “早先监丞是否与了娘娘两封书信?”梁秀殳问,郑皇贵妃的确认眼神瞬间展露。 “监丞本无恶意,也是记挂七公主的病症才未深究,就自顾自地来宫里找娘娘了。”梁秀殳弓着腰,语气里带着歉意说到。 “书信之中,有何不妥?”郑皇贵妃手掌微曲,似在握拳。 “田义公公这几日身体欠佳,托小奴在司礼监当差,故这几日午前都未在宫中。”梁秀殳说完,金靓姗才突然发觉确实这几天的上午都没有在翊坤宫里见过梁秀殳。 梁秀殳见郑皇贵妃开始认真听自己说话,便放慢了语速,娓娓道来,“早晨收到书信,小奴也在当场,一时觉得蹊跷,便决定亲往道观一探究竟,还嘱托司礼监各人,切莫径直来找娘娘。谁知监丞还是自作主张。” “你既去了道观,何不将道师请来?”金靓姗没有反应过来梁秀殳想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梁秀殳见郑皇贵妃一时没反应过来,也没有当面驳了她的面子,“小奴当时也正是如此想的,可进了道观才知,观内竟无道师此人,众人也不知有此一位道师。” “混账!那这书信究竟是从何而来?”金靓姗用力捶了一下桌子,金珠抖动一下,顺着桌面滑落在地,发出金属与石头磕碰的声响。 而表情也已经不再是疑惑,而是愠怒。她并不为道观无道师一事生气,而是因为想到竟有人拿小鱼尾的性命做玩笑发怒。 “娘娘息怒,事发突然,还望误怪罪小奴。”梁秀殳听到郑皇贵妃的声音发颤,自觉不妙。 “这事与你无关,但日后定要对这书信进行彻查!”金靓姗越想越气,把好生收起来的书信拍在桌上,“何人竟敢拿七公主的命开玩笑!” 拍在桌上的信自然展开,梁秀殳瞥了一眼书信的内容,悄声念着,“水火不容,名命一同;人远于此,近必不依。” “娘娘,恕小奴多嘴,书信中这十六个字,似又有些道理。”他不知道郑皇贵妃是否有兴趣继续听下去,抬着眼,但不敢直视她。 “一时也无他事,你说来听听吧。”金靓姗心里清楚着急也无济于事,这会儿无论什么,就当听来打发时间了。 “这信上写的水火之意,莫非是指命数之中的五行?”梁秀殳指了指第一句的八个字,认为这就是算命之人常说的命中五行缺一,由名中补上的意思,“而名命一同,是否说的是,名中五行,与命中五行都相同。” “那这一句究竟是何意?”金靓姗追问。 “此乃小奴臆想,书信中所言,莫不是若名里有水火之人,切莫靠近?即是言七公主眼下的病症是与人相冲?” 梁秀殳又想起自己白跑一趟道观的事,忙加上一句,“就算信中文字有理,但书信来源不明,小奴误论也无意义。此时救治七公主的病症要紧。” “就只名中含水火一项,莫说京师之中,就是这宫中,也有成千数百人之众,细想全无道理。”梁秀殳见郑皇贵妃一直沉默不语,以为正在酝酿怒气,忙不迭地为自己打圆场。 殊不知,金靓姗真的把这句话听进去了,此时的她在小鱼尾的怪病上已经投入太多被无意义消耗的精力了,所以这看似荒谬的一句话,在她眼里似乎是可以一试的东西。 她站起身,“去找找,翻遍宫中名簿,把与七公主相关之人的八字找来,由内官监细细查验。” 百卌四章 赤脚神僧 金靓姗从小到大所经历过的变故,都谈不上特别重大,但这次正在经历的是自己在异时空的女儿得了可能会致死的重病,难免病急乱投医。 宫中名簿被翻了个遍,光是太后、皇帝、皇后和诸多妃嫔、皇子、公主就有十数人符合“水火不容,名命一同”的前提。 就拿皇帝一人来说,按照太祖定下的明朝皇室后代中爷父孙三代,必须依照“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五行相生规律取名。 “翊钧”二字虽是按太祖传下的辈分表所起,但如果照玄学里的方法来解字,“羽匀”二字里已经含有三水 命中含火就更无解了,这一代皇帝缺乏冷静、性情刚烈、感情易动、言语妄诞的性格,不是火命又会是什么? 这么说起来,小鱼尾就是被皇帝所克了,就应该“远于此,近不依”?还有,皇长子常洛、皇三子常洵也都符合这些规则,又怎么解释——莫不是小鱼尾就不该生在这帝王家? 金靓姗的思绪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她真的有逐渐开始相信小鱼尾的确不该出现在帝王家。 想想小鱼尾的由来,就知她并非是那种不信玄学的人。如今身处一个无甚科学可依的时代,很难免地开始“宁愿信其有,不忍信其无”。 反观梁秀殳、瑛儿等人,倒是对此不置可否。 莫名其妙出现的未名书信确实邪门,但书信所言之事根本无从取信也是真的。所以二人对此事没有进行过多的干涉和评价,只按部就班地做好各自每天的日常事务则已。 正是因为如此,才忽略了郑皇贵妃日渐变得执着、怪异甚至有些“走火入魔”的状态。 金靓姗开始整日闷在正殿暖阁之中,寸步不离地守着小鱼尾,拒绝任何自己怀疑之人靠近这一片区域,甚至包括皇三子。 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希望时刻能待在母亲身边的时候。这一阵却被母亲避之不及,心中也是有很多不解和委屈,只能用哭闹发泄。 一时之间,翊坤宫又慢慢进入才消停下来不久的、鸡犬不宁的状态。 等到手头都有要事在处理的翊坤宫主事梁秀殳、瑛儿二人反应过来,郑皇贵妃的状态已经可以用六神无主、魂不守舍来形容了。 瑛儿正在筹备几日后的终选,正巧有事向郑皇贵妃讨个示下。过去几日并没有注意到娘娘的状态,此时瑛儿对从暖阁移步到正厅的郑皇贵妃定睛一瞧,惊骇不已。 金靓姗连日没有好好梳洗打扮,显得蓬头垢面,脸上的薄妆都有剥落的痕迹,眼眶深陷,眼睛无神,血丝爬满眼白。 正午的光线打在她脸上,两颊出现的凹陷,显然是因为几日没有好好用膳导致的。 这时瑛儿才想起,宫女所说的不知为何这几日的饭菜总是剩下许多,原来是郑皇贵妃几乎没有食用。 “娘娘,”瑛儿轻声叫到,“娘娘,您尚好?” 由于精神垮塌,又连续几天没有吃下东西,金靓姗现在听见的声音离自己格外远。 在瑛儿眼中,郑皇贵妃此时就像一位暮年的老者,要花很长时间回应自己的问候。 “好与不好的,我也不知,只是七公主……”金靓姗现在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鱼尾身上。 瑛儿心想如此下去不行,但眼下,娘娘应该是处于如何劝都听不进去的阶段。 她担心郑皇贵妃的现状,可没有更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娘娘能和之前一样自愈。 才这么想着,就自顾自地把终选之日的安排,详细地报于郑皇贵妃知。 金靓姗眼前、脑里都是一片混沌,上回那种心中一黑的感觉似乎又要泛上来了。只听得见瑛儿在咕哝咕哝地说话,但具体什么内容根本听不见。 瑛儿说完,询问,“娘娘,如此可好?”金靓姗毫无反应,脖子之下食道的位置突然汹涌,本能地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却无法控制。 “哇”的一声吐在地上,瑛儿反应很快,顺着郑皇贵妃别过头的方向,托着帕子正要去接吐出的东西,却清晰地看着帕子上出现几颗墨点一般的东西。 墨点有些似蜡质,又像血滴,却无血液的铁锈味道,渐渐从掬起的帕子上,向下渗透。 她还在为郑皇贵妃吐出的东西感到怪异时,却看到娘娘径自站起,慢慢走到正门口向院子里望去,嘴上喃喃到,“院内有人。” 瑛儿看着这一刻有些魔怔的郑皇贵妃,收起绢子放在桌上,顺着娘娘望着的方向看去。 她没有做过丝毫心理准备,只看了一眼院内,双脚一软。若不是扶住了殿内的门框,眼看就要瘫倒在地。 整片疆土之中,防备最严、守军最精干之地,京师当属之一;京师之中守备最为万全、防御滴水不漏之地,当属皇城。 而万岁所在的后宫,更是最为安宁的腹地,是禁军守备的腹地。 但如今,翊坤宫院内正站着一个人,不仅体态、样貌完全不似宫中人物,更有甚是,皇城之中如何能放一个衣衫褴褛、浑身邋遢的乞丐进来。 宫中此时四处无人,瑛儿张嘴正要叫喊,还未开腔,那个“乞丐”远远地直视着她,两指在空气中一抹,瑛儿觉得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堵住,完全发不出声音。 不只是如此,喉咙不能发声的那一刻,她觉得自己身体中的力量在被吸走,本就双腿发软,这时更是无力支撑自己站起,竟然缓缓地躺到在了棉花一样的地面上。 还残留些许意识的前一刻,她记得这乞丐手里提溜着一个葫芦,从自己身边走过,身后跟着郑皇贵妃,正门照进来的正午阳光格外刺眼,瑛儿看了一眼日头,就失去了意识。 事后金靓姗回忆这段经历的时候,试探着问过瑛儿这一日午间,是否有何异样。 瑛儿直说只记得娘娘脸色极差,欲哕,自己准备用帕子接,却空无一物。之后发生的也只是把终选之日的事情敲定,当日别无任何异样。 而在金靓姗的回忆里,那位背着葫芦的和尚真的出现过,而且也正是因为他和他的“葫芦药”,医好了小鱼尾的病症。 她也清楚地记得自己那一日精神混沌,脑子里只有婴儿床中的女儿;也记得瑛儿来询问事情,自己也确实呕吐过,而且吐出的东西非常怪异,像是现代的柏油。 吐过之后,就觉得耳中有人诵经,和自己在寺中庙和法事上听到的别无二致。然后内心就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自己走向殿外,正看见院内台阶下静静站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与其说穿着,不如说裹着几片破布一般的衣物,赤着双脚,两腿全是泥渍,一身乞丐模样。 但她又注意到,那人头顶光亮,很明显有九颗戒疤。既有九颗戒疤,自然是某处的高僧了。 金靓姗眼前的景象像镀上了一层水雾,除了眼睛聚焦之处,周围全是朦朦胧胧,明明站在翊坤宫殿前,却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感觉。 她的内心在这一刻全无之前的焦躁和急迫,反而陷入了一片安宁,也没有思考为何这一刻宫中无人,面前站着这位高僧是谁,来做什么。 慈眉善目的高僧表情淡泊,单掌立起,行了佛礼。放下同一个手掌,向前摊开,远远地向台阶上的金靓姗展示,他的掌心中央还有一个戒疤。 金靓姗一直关注着他手心的戒疤,这时才看到高僧的另一只手中,提着一个用朱红色粗绳绑住的葫芦,她能感受到上下眼睑被自己的惊讶撑开。 高僧一直未开声言语,但金靓姗耳边的诵经声,时刻未停。 此一时,诵经声突然停止,高僧金口微张,“尔非境中人,缘何处境事?” 百卌五章 一问秀女 金靓姗没有听懂当下高僧问出的问题。 这位不知从何处进来,又蓦地出现在这翊坤宫的高僧,同时也被从殿内走出的瑛儿注意到了。高僧见她想要开口叫人,手对准她的嘴轻轻一指,要她噤声。 金靓姗内心平静,已入化境,对就在面前发生的玄幻现象,竟然提不起任何兴致。 高僧一步步走上台阶,进了殿内,一脸平静地看着瑛儿在自己的凝视下缓缓地倒在地面上。 金靓姗转身进殿,跟在高僧的身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瑛儿,竟已经安睡过去。 “此境之内,众生皆困顿,如能安睡,尚可得解。”高僧的声音清晰空灵,明明是在自己身前说话,金靓姗却感觉声音来自翊坤宫正殿的大顶。 “大师……高、僧。”金靓姗内心平静,可是拿捏不好如何与背对着自己的高僧对话。 “尔心中亦有惑,天性不可夺。还是早日退去,则罢了。”高僧一句接着一句地说着难懂的话,金靓姗不知从哪一句接上去。 沉默片刻,高僧像是抽动了鼻子,在空气中一吐一纳。 “生灵尚幼,怎能禁得起此等凡物侵蚀?”说着就用手盖在香插中的玉灰上,向上飘着的烟一时静止不动了。 随着高僧手指合拢,原本细长坚硬的线香,顿时全都变为香灰,沉入香插的香灰中。 “此等凡物似还有一味,亦捐了吧。”看到他的动作,金靓姗瞬间就明白他说的另一味指的就是,御医这一日还未送来的沉惠安息香。 还有一件玄妙的事情是,金靓姗并没有明确看到高僧在走动,但他就是在自己的视野范围内,一直在朝暖阁方向,向前移动。 这时已经来到小鱼尾的床边,金靓姗对高僧接近自己女儿,还是感到有些紧张,快步走到高僧身边,险些撞上。 离得很近,原本以为一身破衣烂衫、满身泥点的和尚,身上一定是腥膻臭气、百般怪味。这时距离只有两尺左右,却隐约闻到一股寺庙之中的香火气,还有自然之中的清新味道。 “可怜,可叹。如此生灵,出世已属不易,谁知竟降生于此。”高僧语气之中满是遗憾,转向金靓姗,“尔无过,然心无定所,祸事缠身周。此灵诞下,为尔避祸。” 金靓姗只听懂最后一句,“就是说我的女儿是因为才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高僧缓缓点头,“尔从何处来,自不用贫僧多言;尔将去往何处,贫僧无意知晓。然有此一句,还忘谨记。” 金靓姗渐渐听明白了高僧的话,也知道眼前的高僧对自己并非这个时空的人一事了然于胸,她不觉得有多稀奇,反而认为这样被人知道来历,是一件幸事。 “谨听高僧教诲。”金靓姗站直身体,恭敬地两臂合拢,向前伸直,作揖。 高僧开口正要说,眯着的眼睛稍稍睁开,短暂停顿一刻,才言到,“迷惑疑心重,幻念不可有;云深不知处,缘在彼山中。” 金靓姗正要追问高僧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发现自己一时也无法发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僧打开手中的葫芦,将十几颗细小颗粒倒在掌心,轻轻揉搓成粉末。 明明是紫黑色的丸药颗粒,一时间变成白色粉末,高僧手掌并不接触小鱼尾的身体,而是悬在她小小身躯的上方。 手掌向下,但粉末迟迟不掉落,只有在那些青紫痕迹上才飘下。 金靓姗眼盯着这反物理的现象,目光却逐渐被小鱼尾身上迅速消去的青紫处吸引。痕迹消退,露出了婴儿肌肤粉嘟嘟的肉色。 本来在昏睡的小鱼尾一下醒了过来,直冲高僧笑,小手也举在上方,碰触高僧的手掌。 “尔不必再问,若世间之理都由贫僧说破,何人将在何处又会遇上何事都尽知,这世间必将生出乱事,且只听贫僧言罢。”高僧对着小鱼尾,又眯起眼,咧开嘴笑着逗她。 “方才的粉末,贫僧谓之曰定魂。无需向贫僧求方,此物一用,眼下生灵将无病灾;若他日仍有,贫僧自然得知,仍会再来。” “还有一事,”高僧手掌拂过小鱼尾眼睛,由她安睡过去,从葫芦里倒出半根香,“此一物谓之曰‘定魄香’,由尔用。尔之躯远不在此处,尔之魄不能只安,而要靠定。” 说着,就在金靓姗眼前,用手在空中写字。奇妙的是,金靓姗即使看不懂空中的笔划,脑子里却能清晰地认出高僧说的“定魄香”的全部成分。 “定魄香”虽然有些复杂,但其中全都是些寻常东西,没有任何特别的组成部分,“此香,凡人皆可用,唯独在尔身方可定魄,方才所言两件俗物,若制得,乃可续用。” 高僧把葫芦盖好,又提溜在手中。 金靓姗听到的最后三句话是互相矛盾的“他人之事勿由他去”、“自救者救人”和“救人者不可自救”。 一阵香火气莫名从暖阁蒸腾而起,闻见味道的金靓姗被迷地睁不开眼,等到她看向小鱼尾床边时,高僧早已不见踪影,而原本睡倒在地的瑛儿,这时正站在一旁的暖阁茶桌边,和高僧还未到来时一样。 瑛儿看到郑皇贵妃四处找来纸笔,很快地写下了几张什么,同时也注意到之前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的郑皇贵妃,此时虽然仍显不修边幅,但神色、气韵完全恢复了。 “他人之事勿由他去”“自救者救人”“救人者不可自救”,金靓姗凭借记忆写下定魄香的成分,又写下高僧留给她的三句话。 瑛儿隐约感觉什么地方出现了些许偏差,但实在想不出来,就又把好像提过的关于秀女终选之日的问题,再问了一次。 这一回得到了非常肯定且清晰的答复,瑛儿收到郑皇贵妃的示下之后,准备动身回储秀宫,继续办自己的事。 而金靓姗反复品味高僧三句话之中的深意,在揣摩救人和自救的部分尤其下功夫。 她突然像顿悟了似的,完全不顾形象,只把踩在脚底的鞋跟拉起,三步并作两步去追瑛儿。 “我与你同去储秀宫。”金靓姗追上瑛儿,一边粗糙地整理着自己身上的衣物,一边随手挽起了自己的头发——犹如现代那个为了赶上公交,完全不顾形象的自己。 瑛儿不解郑皇贵妃这番举动的其中深意,看她赶上来,只得自己逐渐放慢脚步,跟在她的身后。 储秀宫此刻,正是坤宁宫主事对着众秀女进行礼仪教习的时候。一身常服、头发纷乱、面容未修饰的郑皇贵妃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众秀女起初不敢认,但看到瑛儿主事毕恭毕敬地跟在身后,又见坤宁宫主事正要下跪,方知是郑皇贵妃,也跟着跪了下去。 “免礼,免礼。”金靓姗摆摆手,甚至跳了一步站上储秀宫正殿的台阶。 “诸位!诸位,今天我以此形象面见你们,只为求证一件事。此事关系到终选之日,你们能否入选九嫔,所以都听好。” 瑛儿和坤宁宫主事大眼瞪小眼,不知道郑皇贵妃此一刻是唱的哪一出,坤宁宫主事甚至心里犯嘀咕,“妖妃此一时竟成疯妃了?” “这一问,我只说一次,也只给大家一炷香的时间,只想听到各位真心的想法。”金靓姗因为快步走来,面色绯红,精神振奋,在众人眼里反倒有种不加修饰的美。 金靓姗问题正欲出口,众秀女站在低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郑皇贵妃的嘴唇。 百卌六章 莲自汀已 很多时候,人被问到与自身有关的问题时,常常会揣摩提问者的意图,以判断该如何做出一个“得体”的回答。 可往往就是这样,被提问的人选择去回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给提问者一个自认为提问者想要的答案。 而提问者又很容易通过这种“最合理的”回复,察觉到被提问的人并没有说出内心真意。所以双方的交流,很理所当然地形成了一个对等但互不信任的局面。 就如此时金靓姗当着十三位秀女提出的这个问题,“以你们诸秀女自身而言,究竟是为何想要进这宫里,成为九嫔之一?” 在场的人里,包括秀女和两位主事,都没有预先想到完全不加修饰的郑皇贵妃赶来储秀宫里,就是为了问这样一个问题。 但经过仔细思考下来,此时郑皇贵妃不问,也必然会由其他人问出的这个问题,确实有相当的启发性。而且长远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不仅关乎谁更有资格成为九嫔,还会影响到,若其中的哪位秀女真的成为九嫔之后,在后宫继续向上的指引。 想清楚为什么去做一件事,远比先闷头开始为这件事努力,来得重要。 金靓姗如之前提到的那样,说完问题便不再说话,瑛儿招呼人搬来一张太师椅,沏了一杯茶,由郑皇贵妃坐着等回答。 十三名秀女之中鸦雀无声,一时间连茶水里被激起的泡沫破裂声,都能听得清楚。 忽然吹来一阵风,把储秀宫中的一树海棠吹得花落一地时,十三名秀女之中也出现了些骚动。 金靓姗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一名脸上稚气未脱、白皙无比的秀女从十三人中站了出来,“回娘娘的话,小女是因打小就听闻皇城富丽堂皇,而我乃平凡商贾人家之女,轻易又不得入此宫中,这才应召选了秀女。” 瑛儿正准备把秀女画册和名簿呈给郑皇贵妃看,哪知她直接报出了正在说话那秀女的名字和来历,“你是南都布商牛允恩之女,牛琴从?” “正是。”刚才回答问题的牛琴从此时脸上满是被娘娘记住的欣喜。 “此原因尚好。太祖曾定下商贾之后不予入宫的规矩,如今本朝此次秀女选拔,为彰显公平,让商贾之后也可参加应召,你方能站在此处,也算圆了你之愿望。”金靓姗见牛琴从这姑娘眼神坚定,说了几句场面话,但从反应上看,也是让她开心的话。 牛琴从谢过郑皇贵妃,站回原处。 想说的话被人头一个说了去,这让没有勇气当头一个的剩下十二位秀女想得更加细致了。 在金靓姗杯中只剩下茶底时,又有一人站了出来,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的侄女杨彤萱迈着小步向前,“回娘娘的话,小女非商贾之家,也未曾得进入皇城一瞻宏伟,如今在宫中生活、教习数日,前几日更是一览皇城诸宫,得愿所偿。然相较于因此而来,小女更是为能面见万岁而来。” 毕竟是有个叔叔在朝廷工作,一些对应话术也是事先安排过,金靓姗多少能猜到一些她之后要说什么,但见其他人对杨彤萱之后的话有些期待,于是就坡下驴地问到,“面见万岁,此话怎讲?” “万岁乃九五之尊,万民景仰,所住宫殿都能令人如此向往。若能亲眼一睹龙颜,我等这一番入宫应召遴选,就算最终未能成为九嫔,想必也是如愿的。”杨彤萱真如事先背过一样,对答如流。 “唔,尚可。”一番已经猜到大概的台词,让金靓姗反而更留意到自己的鞋,竟然还是在暖阁之中随便踏上的便鞋,难怪觉得有些脚冷。 杨彤萱见郑皇贵妃的回应不如对牛琴从的来得要好,悻悻地行了礼,站回到原处。 有了两人在前打样,剩下的秀女们也壮起胆子,陆续把事先准备和临时想到的都说了出来。 涉世浅一些的秀女说为了长长见识,城府深一些的则说了些意思是为大明盛世奉献青春之类的场面话。 只有最后两人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一人是吴五莲,另一人是何汀。 吴五莲本想头一个站出来说的,但她实在被装束自在的郑皇贵妃吸引了注意。 除去衣服材质、用料与民间之物有较大区别,郑皇贵妃方才大步流星走入储秀宫的姿态,吴五莲觉得那就是自己在家自由自在走动的样子,又想堂堂皇贵妃就是不一样,在规矩如此繁杂的后宫之中,也能如此自由。 所以这样一来耽误了抢头名回答问题的时机,后来悠悠地听完头两个秀女——牛琴从和杨彤萱的回答,觉得又假又不过尔尔,就干脆等别人都说完了才说。 这里的吴五莲还有一个为何汀考虑的小心思,在过去一段两人互称姐妹的日子里,她发现何家这位大小姐性格确实刚毅、各方面极度优秀,只是为人过于内敛、刻板,凡事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肯下决定,去这样做好的决定,无论遇到何种阻碍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一言以蔽之,何家大小姐何汀活得比吴五莲自己累得多。 在当下的场合,何汀一定会听完所有人的发言,才会回答郑皇贵妃的问题。 所以就算吴五莲决定最后一个说,也一定是熬不到何汀主动在自己前面发声的。 她在第十一人说完之后,瞥了身旁一眼手掌交叉于腹前、眼神涣散却又像聚焦于一处的何汀。轻叹一口气,向前走出一步,“回娘娘的话,小女并不为何来这宫中。” 第一句话刚出口,就惊了身边一众人,包括坐在太师椅上已经有些慵懒了的郑皇贵妃。 仿佛大家都没听见一般,吴五莲又把自己刚才的话换了个说法,重复了一次,“小女之前从未想过进入宫中。” 话音刚落,她就看到郑皇贵妃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下台阶,“你细说说。” 金靓姗等了多时,原本以为会更早出现的真实回答,此刻才终于由长相神似李敬妃的吴五莲说了出来。 “小女未曾想过应召秀女,只是家父认为家兄无能,为此才让小女进宫,以此为家兄谋一份从八品的闲差和俸禄罢了。”吴五莲说的是自己认为的事实,对,也不全对。 金靓姗看着吴五莲的眉眼,竟也看出了一丝吴秉通的样貌来。想到那刑部员外郎当日进翊坤宫,拿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龙涎香来求自己办事,却又不想失风节的模样,当场笑了出来。 众人本来听到吴五莲直言不讳时,就已经想笑,现在被郑皇贵妃的爽朗笑声一带,全都笑了出来,只不过笑的内容,各人自知。 有的笑吴五莲爽人快语,有的笑如此怕是直接少了以为竞争对手。也有像何汀这样,知道关于吴五莲为何不愿进宫,最终又进了宫的另一部分实情,为了她的洒脱而笑。 “那为何最后你还是进了宫呢?五莲儿?”金靓姗实在对这种直来直去的姑娘非常喜欢,直接改了自己口中的称呼。 其他人听到“五莲儿”的一刻显得非常不淡定,这样的称呼听起来,倒像是郑皇贵妃在场认了个干妹妹似的,又羡慕,又觉得有些不妥。 “一时不慎,失了意中人呗。”吴五莲听到“五莲儿”这么亲昵的称呼,一时也完全现了平时的形,完全不想那一天在翊坤宫中扭扭捏捏的姿态。 反正连自己根本不想参选秀女这件事都说出来了,又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百卌七章 汀中梦境 吴五莲洒脱地把如何遇上意中人,又如何和意中人有些两情相悦,又是如何因为误会分崩离析的,完完全全说了出来。 除了韩道济的名字,她几乎是毫无保留、事无巨细地把自己的经历分享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坤宁宫主事从郑皇贵妃的问题开始,逐人一句一句地听下来,整个传统守妇道的人生经历在吴五莲这一段话中,土崩瓦解。 她不知道原来本来闺房之中的私话,也能这样当众讲出来,也不知道原来世间真有那种无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也能两情相悦的男女。 金靓姗对吴五莲这种直白,已经超越了喜欢或是欣赏的层面,而是羡慕她在几百年前的时空里就已经有了现代人在几百年后都无法拥有的直率。 何汀清楚地记得,头发凌乱的郑皇贵妃听完吴五莲的故事,微微附身在吴五莲耳边说了一句,“你本不属于这,终选之日过后,该去找你的那位意中人了。” 此时的金靓姗对皇帝还是处于一个极度失望的状态。更何况,见到那位高僧之后,小鱼尾被定魂治愈,自己的症状也有了定魄香可以帮助稳定,所以吴秉通家中剩余的龙涎香也成了不必要的奢侈之物。 她在直爽的吴五莲身前,一直在想高僧留下几句话的含义,又联想到自己在明朝皇宫经历过的这大半年时间,缺少的正是这份“他人之事勿由他去”的心。 自己怀孕之时,若是对王荣妃多给予些关注,她最后未必会孤身一人在寝宫去世;李敬妃也是,自己若没有对她的骄纵听之任之,咸福宫的那些宫女、太监未必会身遭横祸;还有最重要的小鱼尾,如果自己处处都真的为女儿着想,在山海合宴上,又怎么会用挑衅,去回应皇太后那时的不满,导致小鱼尾受到皇长子那般惊吓。 金靓姗回想过去发生过的很多事,乃至自己还活在现代时,与父母、朋友的相处方式。 她心想,“他人之事勿由他去”的下一句,一定是“己所能及务必尽力”。 看到眼前的吴五莲,无论是从表面的意中人无意,还是从深层次的家中父兄之“命”,她都是因为发生这些特殊情况,才被“逼迫”进入宫中的。 刚才说出的那些话的字里行间,哪句不是还对那位意中人心有所属。 要让这样一位情窦初开的妙龄少女成为一个后宫的附属品,金靓姗认为之前的自己实在有太多欠考虑的地方。 “他人之事勿由他去”,就算吴五莲此刻愿意应召秀女,但也终究不是她本意。 既然“五莲儿”自己控制不了也无法决定结局的事,金靓姗作为有一部分决定权的郑皇贵妃,这一刻当然要替她做这个不会在后半生突然想起然后极度后悔的决定。 所以她附在吴五莲耳边,说下了那句“该去找自己的意中人了”的话。 吴五莲起初的反应还不如两人身边的何汀大,但忽然反应过来这话是郑皇贵妃说出的,眼睛忽地一亮,眼眶微微泛着泪,激动地点了点头。 自中选要躺倒那凉椅子上,任稳婆摆布的时候,她其实就已经萌生退意,原以为自己一番“胡闹”之下,最终落选。家里的无用长兄也有份闲差,这样父母也不会觉得可惜。 后来不知怎的,竟然又入了终选。那些认不完的人脸和繁琐的宫里规矩早就让她硬硬生出什么事端,迫使别人逼自己走了。 要不是偶遇何汀,两人这段时间相处得十分愉快。后来又想到家中的父母、哥嫂,怕自己的无端生事害了他们,所以心一横牙一咬,待着就待着吧。 因此,当如今眼前这位,比上回在翊坤宫上看到的,要平易近人得多的郑皇贵妃,在自己耳边轻轻说出让自己去做该做之事的时候,吴五莲内心百感交集,地位固然悬殊,却依然感觉如遇知音。 在十二位秀女或扭扭捏捏、或支支吾吾、或像吴五莲这般坦率地说完自己为何要入宫后,金靓姗下意识地感觉过去了非常久的时间,久到她甚至忽略了还留下一个人没有说出自己想成为九嫔之一的原因。 内心纤细的何汀本想听完郑皇贵妃对吴五莲的评价之后,就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可听到郑皇贵妃悄声向吴五莲说出的那句话后,自己又犹豫是不是要改换一种说辞。 犹豫之间,看到憧憬已久的郑皇贵妃已经坐回椅子上,那行动似有去意。 这一系列事情的发生让何汀彻底失了阵脚,连忙开口,“娘娘!” 金靓姗正在朝瑛儿说,为台阶下的秀女们晚膳加菜的事。她想到再过两日就是终选之日,此一刻不能让秀女因吃得太多,身形浮肿走样,也不能只顾终选,忽略了营养。 她左思右想,初定下两道菜,一道苦瓜盅焖肉丸——苦瓜养血益气、补肾健脾、祛燥滋润,一道响油茄子——紧张时口味容易变淡,用沸过的香油浇在用酱油、醋、葱姜蒜末蒸制的茄子上,增添滋味。 又沉思片刻,正想起此时正是暮春,所以要瑛儿告诉尚膳监再任意增一道烫时令蔬菜。其它的餐食照旧,暂添这三道。 还在安排中,一眼瞥见众秀女角落里,有一人向前进了两步,叫到,“娘娘。” 定睛一看才知是光禄寺卿之女何汀——这才想到刚才回答提问时,唯独缺了她。 金靓姗想起那一日何汀在翊坤宫正殿前落落大方的表现,一边怪自己对高僧说的话,悟到的太迟,一边举手支开瑛儿,让她在一旁先静候着,自己则端坐起来,准备听何汀的回答。 “你是何汀,光禄寺卿何宁之女,我记得。一时想到他事,竟忘了听你的回答。” 何汀这才敢确定地向前一步,向郑皇贵妃行过礼,“众姐妹皆言见皇城之宏伟,观上位之尊颜。于小女而言,虽非常事,但因家父在朝堂身居之高位,亦有机会得以实现。唯独一事,非入宫才可成。” 金靓姗心想,光禄寺卿女儿的谈吐,次次都如此大方、得体,且能勾起自己提问的欲望。 “唯独一事,是指何事?”何汀低眼看了看正在问话的郑皇贵妃,虽然衣着妆容都不如上一回的讲究精致,甚至还略显杂乱狼狈,但高贵气质依然难掩。 “为您。”本来安静的一众秀女之中传来几声轻微的惊叫,何汀不紧不慢地说,“小女入宫前就一直因皇贵妃娘娘曾也是寻常人家之女,如今却能在群芳之中,得万岁独爱,‘宠绝后宫’而深感好奇。故去往娘娘幼年时的住处,一探究竟,得知了粮米和山贼之事。” 前半部分直叫金靓姗听得心花怒放,后半部分因为是郑皇贵妃的经历,她无从得知,所以只能“嗯嗯”两声应付过去。 “而小女所知的只是娘娘幼年消失,却不知是何缘故,使娘娘如今成为如此一位雍容尔雅、才高行洁的皇贵妃。故小女思,若要究其缘故,必然要更为接近娘娘本尊才是。此为其一。” “其二,后宫妃嫔娘娘诸多,皇后娘娘母仪天下自不必多言,而皇贵妃娘娘之为人处事,似最得万岁心意。万岁贵为天子,九五之尊,见识定强过凡人许多,上位认定之人必亦不凡。小女作为九嫔备选,实想同娘娘一般,与君分忧,造福于民。” 何汀说到动情的地方,声音都有些发颤。 这番话一经说出,其他十一位秀女无不震惊,纷纷议论,又不住地赞叹,似已经在终选败于何汀。 百卌八章 终选前夕 何汀在储秀宫的一番话,甚至由翊坤宫主事传到了太后和皇后的耳朵里。 坤宁宫主事本就在这群秀女里,最喜何汀的风格,认为她知书达理,蕙质兰心,似皇后之风,定能成为一位好的妃子。 所以在太后和皇后两人面前,变着法儿不住地夸赞何汀。 太后和皇后也因为坤宁宫主事的话,对这名叫何汀的秀女非常感兴趣。而在得知光禄寺卿何宁是她的父亲之后,更是内心默许九嫔之一一定有她一席了。 而当时也在场听过何汀之言的瑛儿,事先略知道一些龙涎香、吴秉通的事。对郑皇贵妃的想法有些了解,所以能理解郑皇贵妃脸上为什么突然放下了一时的轻松。 从何汀的话里,金靓姗了解到自己才是何汀入宫的真实原因。 她听过吴五莲回答后的喜悦,顷刻之间全无,沉默又有些哀伤地回看了一眼何汀,只敷衍地说了一声,“讲得好。”便匆匆叫上瑛儿,从储秀宫离开。 这边储秀宫中,皇贵妃和众秀女一问一答得热闹。那边尚膳监里的御厨,平日只知加菜都是些山珍海味,实在猜不透今晚晚膳为何给储秀宫加了三个这样的菜。 几个御厨在院子里议论了起来,只不过听见传话的人说,是瑛儿主事接郑皇贵妃授意,亲自安排的,也不敢再声张。 相较于储秀宫中的吴五莲、何汀二人时不时就能想起和聊到尚膳监的韩道济不同,尚膳监的韩道济还是在众秀女进了中选、入宫的时候,才偶然得知和自己都有过交集的两位姑娘都应召了九嫔补缺。 虽然得知之后,韩道济对她俩的参选依然有些好奇,但在不久之后,就被光禄寺请去帮忙准备边陲战事的犒赏宴,别说自己心里想着的万千之一次偶遇了,就连消息也无从打听。 而世间之事大多都出在一个巧字上,偏郑皇贵妃蓬头垢面走去储秀宫这日,韩道济正巧在尚膳监荤局替别人当值。大家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讨论郑皇贵妃给秀女们加菜的时候,他正在认认真真地剁着苦瓜盅焖肉丸的肉馅。 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自己这时内心的感受,那一日还香囊的时候其实还是挺想见吴五莲一面的,谁知那日之后,两人不只是没再见面,更是添了进宫选秀女这一件事。 韩道济比平时为各宫准备餐食时更用功地准备着这一道菜,甚至趁无人注意使了个心眼,在肉馅里打进了一尾鲥鱼,心里想着,一同吃过鲥鱼的那人,一定能吃出来这肉馅之中的奇妙来。 储秀宫的餐食简单,秀女们每日作息都要无比规律,所以饭菜由尚膳监一经做好,就直接送到她们的面前。 今日白天,不修边幅的郑皇贵妃既已经来给秀女们打过一个反面例子的样,这时晚上又来束缚她们的规矩也说不过去。 所以两宫主事和内监都不再管秀女们用膳,一伙人走到院里的海棠树下喝茶、聊天。任房里正在吃饭的秀女们谈天说地,这些在宫里已经待了十数年的人,多少都明白一些,对于待选九嫔的秀女们来说,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或许过完今明两日,就一去不复返了。 何汀想安静地吃饭而不能,只因其他姑娘们为下午她那一番率性又不失文雅的“为郑皇贵妃而来”的言语,围住了她问东问西,都想知道所谓的“粮米和山贼”是怎么一回事。 反倒是经常是大家围绕的重点任务——吴五莲此一刻正在尽情享用面前的饭菜,每人按例分好的苦瓜盅焖肉丸,形状像平日里用的脂粉盒子。 外圈是被熟油反复浸润再蒸熟的苦瓜,丝毫没有蒸透之后的暗沉颜色,依然如翡翠一般绿得透亮,中心空出的部分被肉馅填满,散发出的气息就带着肉的鲜味。 她一口咬下一侧,从尚膳监送至储秀宫约有三四里的距离,食盒也是普通的食盒,可菜品依然带着出锅后的温热。 苦瓜又叫做凉瓜不是没有道理的,明明入口时还是温热的,待嚼下出汁,微苦清凉的口感遍布口腔,又很快与柔软多汁的肉馅在口腔里融合,待咽下时微微一抿,却觉出一丝与平日吃这道菜不同的味道。 吴五莲移开手中的筷子,仔细瞧肉馅的截面,看到颗粒状的暗色肉馅之中,透着一些白色絮状的东西。 她对准白色区域咬下,用牙尖细细咂摸,方知这是用心将细小骨刺都挑出后的鲥鱼肉。 应召秀女后,平日大抵都在吃些普通食材,这下吃到鲥鱼,心中一喜,便将筷子上的吃食完整放入嘴中,大口吃着。 口中嚼动的次数逐渐变多,她渐渐品出了似曾相识的味道——虽然只吃过一次,但记忆深刻。这菜分明是韩道济做的! 别的事她不清楚,但硬生生在肉馅里塞入鲥鱼这件事,一定是韩道济为了自己有意为之的。 她抬起头,举着筷子,朝在不远处被团团围住的何汀示意。何汀好不容易和她对视上,尴尬地看看四周,对吴五莲笑笑,很快又被其他人挡住了视线。 吴五莲心里想的是这一日正是出乎自己预料,先是大声说出了自己深埋内心的想法,现在这一刻又在享用“曾经的”意中人再次给自己烹饪的食物。 她也顾不得何汀那边许多,开始对自己面前的饭菜狼吞虎咽起来。 何汀本想请吴五莲替自己给眼下的情况解围,但又是见到她举起筷子想要表达什么,这时又在大吃大嚼之中,想了想,放弃了求援。 郑皇贵妃那句“讲得好”是让何汀感到非常困惑的地方,既无在翊坤宫中时,“老好人”那般的好言相待,也无面对吴五莲时的那般喜欢,却面无表情地又说出“讲得好”来,这到底是真认为讲得好,还是另有深意。 究其根本,这也不仅是何汀内心纤细的问题,而是金靓姗的内心确实也有些纠结和犹豫。 本来想好要完全支持吴五莲当选九嫔之一,而后来前有高僧,后有吴五莲自己说出其实心有所属,金靓姗毕竟是个现代人,自由恋爱时代的人,怎么会随时都能考虑到皇族、普通人之间思维方式的隔阂。 她的脑子里只有好不容易遇上两情相悦的人,何必顾虑许多。再有就是,几乎如同神话一般出现的高僧给自己开示“他人之事勿由他去”——这不明摆着就在说,如今吴五莲入宫是一颗强扭的瓜——不甜吗? 视角又换到何汀这一面,这位贵家女子是因为对明明身处在群芳争斗的后宫之中,却“宠绝后宫”的郑皇贵妃有憧憬,才毅然决然应召秀女,甚至还做了那么多调查。 但以自己过去近一年的体会而言,所谓的宠绝后宫无非是心眼、手段、后嗣的杂糅结果,皇帝对郑皇贵妃是不是真如世人所言的那种喜爱,依然要画个问号。 所以以金靓姗这时的视角看,吴五莲不需要成为九嫔,坚持自己的选择,一定能过得幸福;而何汀若真的成了九嫔,会变得更外不幸。 那么一早自己被龙涎香带入的选秀女一事,现在成了——当选之人吴五莲,因为有注定良善美好的归宿,且非自愿入宫,不应被选;当筛之人何汀,对后宫有太过于美好的幻想,注定被一一击破,理应被筛的局面。 金靓姗在储秀宫见到坤宁宫主事看何汀和吴五莲的眼神时,就有皇后多少也要对选秀女一事掺和一脚的直觉,但她会涉足多深,这一刻犹未可知。 距离终选仅剩一日,整片后宫之中,与此事相联之人,似乎只有皇帝是安睡的。 百卌九章 一三九二 终选之日到来之前的一晚,十三位秀女按例每人吃了一块如意糕,喝了一碗合欢忘忧汤。 吴五莲连用了两例,其中一例是何汀的。 何大小姐兹由一想到后一日是终选,就感到脾胃扭转,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嗅到清甜寡淡的合欢忘忧汤,尚且能喝上一口两口,但如意糕油乎乎、甜腻腻的外表,就让她一时之间实在难以下口。 吴五莲舀起合欢忘忧汤里挖去了核儿的红枣,一口吃下,向何汀抱怨,“最不喜合欢汤之中的红枣,外皮塞口,内里又太绵软。” 还没等何汀回答她,又一边用勺子搅动汤底,一边抱怨起汤底的鸭脯肉来,“汤内无它,汤味寡淡;有它,又多了鸭肉的一浅骚味。” 吴五莲自己也说不清楚此时内心的悸动是为何,但无论如何就是忍不住要不停地说话。 何汀眼看着吴五莲将两份点心吃下肚里,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心里舒畅些。 瞥了一眼汤盅之内,揶揄起吴五莲来,“你不爱那绵软塞口的红枣,却喜它那一丝甜味。对盅内的鸭肉多有困惑,却吃得一口不剩。足见抱怨是假,肚饿才是真……” 吴五莲此时正好又打出一个饱嗝,已经在收拾食器、食皿的其他秀女听了何汀的话,再加上这饱嗝,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你们就都给我笑吧,明天见到万岁、太后、皇后、皇贵妃,就可有你们汗不敢出的时候。”吴五莲自己也在一旁笑开,又带着些羞赧地言语反击众人。 “皇贵妃我们可不担心,毕竟我们有郑皇贵妃娘娘的‘五莲儿’!”秀女中一人把这句玩笑话喊了出来,大家再次笑成一团。 “看我不撕你的嘴!”吴五莲大笑着,从跪坐的姿势站起,冲去要和那个秀女厮打一番。 正当大家闹成一片,面带倦色的瑛儿从外面走进来,合掌一拍,所有人很快坐定,齐声叫到,“瑛儿主事——” “还有不足八个时辰就是终选,你们一个个如此胡闹,明日可还有面貌,面对万岁啊?”瑛儿带着郑皇贵妃的口谕,刚从翊坤宫赶来。 众秀女齐刷刷地看向她,瑛儿借鼻腔呼出一口气,吩咐到,“琴从、彤萱,把各人矮几上食器、食皿收起,交于杂役。” 瑛儿花去很长时间才消化完毕郑皇贵妃的口谕,而已经事已至此,不得不提出来,“五莲,何汀,你们随我来。” 秀女们端端正正地跪坐目送瑛儿主事,何汀和吴五莲穿上鞋站起,跟在瑛儿身后,走了出去。 整个院内只有瑛儿、何汀、吴五莲走着,离储秀宫正殿的路明明只有几十步,瑛儿因为口谕难以开口,希望这段路途可以非常遥远;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再次回到何汀心中,眼前去正殿的路却显得那么短。 吴五莲是三人之中最轻松的,现在发生何事,她都觉得无所谓了,毕竟有郑皇贵妃那一句似承诺又似祝福的话语在前。 瑛儿缓缓地走着,想起不足两刻前,郑皇贵妃把她叫到跟前嘱咐的话。 金靓姗在高僧所赠“定魄香”的帮助下,神色、精神都恢复了往日,但她自感在这个时代,自己这样的角色似乎注定了要不停劳碌。 一时冲动的储秀宫发问,又给自己带来了关于抉择的新问题,九嫔所缺到底补谁合适? 九嫔目前空出的是:郑皇贵妃曾经获封的淑嫔,王荣妃曾经获封的安嫔,原主已经薨逝、空缺的顺嫔和悼嫔——悼嫔又称伟嫔。 若要补齐四人,以吴五莲的姿色和性格,还有何汀的风度与才华,这两人至少也要有一个当选才说得过去。 而金靓姗的想法,是为了她二人之后各自的人生,都不予选。但到了终选这一步,不可能只由她做决定了。 太后、皇后本来就对自己多有不满,所以不去主动招惹为妙,想来想去,还是只能动摇皇帝的想法。 想到这一点,她很快让人带了口信,去找仍在司礼监代职的梁秀殳,让他把皇帝找来翊坤宫。 不知道梁秀殳如何做到的,不到一个时辰,皇帝就有些微醺地从咸福宫溜达着过来,后面跟着梁秀殳。 为避免上一次险些让皇帝得逞,把自己按倒在床的情况,这一次她主动把小鱼尾抱在怀里,一边哄她睡觉,一边平心静气地对皇帝说自己的想法。 好在皇帝只是酒至微醺,看到郑皇贵妃的架势也知道是有事要商量,就叫人上了杯茶,在茶桌前坐定,宛如初次进翊坤宫的样子。 金靓姗把大致情况说了说,又拿出十三名秀女的名簿和画像,由皇帝看了,“这、这、这、这,面相苦怨,无喜色。明日待与其他人一同参加了终选,就各自打发了罢,是封为昭仪之下或其他,你们看着办。” 皇帝看了几眼画像,直接就剔除了四人,又看了一圈剩余九人,单独拿出了吴五莲、牛琴从的画像,“此一女竟似李敬妃许多,刑部员外郎吴秉通是何人,咱不认得,闺女倒是长得喜人;此琴从一女长得秀丽,琴从,名字也有些意思,可以封个顺嫔。” 金靓姗见吴五莲被皇帝单独拿了出来,当面说穿又不妥,想来想去只能旁敲侧击,“这吴五莲小女属实颇有敬妃之相,脾性耿直,似有些顽劣。” 皇帝没听出话外之音,却被手里的另一张吸引住了,“这杨彤萱的口鼻眉眼,与当年的荣妃——安嫔竟有些神似……” 想到王荣妃,皇帝哀叹一声,放下手里的名簿和画像,“此一回选秀女,先定下这杨彤萱,补了荣妃当年安嫔的缺便是,就当是咱填上她离去那日,未能去见她一眼之憾,其他,你与太后、皇后定吧。” 皇帝脸上浮出的悲伤,让不知当日是李敬妃从中作梗的金靓姗,觉得他身上多少还是有些“人味儿”在。 “方才你说这吴五莲如何?”皇帝问了一声。 金靓姗默然片刻,想着不如直说,“臣妾以为吴五莲不妥。” “既如此,就有你定吧。”皇帝拿起吴五莲的画像,放回了待选那几张里。 见皇帝无意再看,而小鱼尾在自己怀中依然安睡,发出轻轻呼吸声,金靓姗轻声对皇帝说先将七公主送去歇息,再回来。 她把七公主亲手放入床内,掖好被子,转身回暖阁外的茶桌边,发现皇帝已经离开了,桌面单独留下牛琴从和杨彤萱的名簿和画像。 此二人已定,又有四人被筛,再除去吴五莲和何汀,若要补全九嫔,就还需从剩余五人之中再选出两人。 五人选二——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容易是指毕竟有五人可选,难的是如何才能不让吴五莲和何汀被太后、皇后看上。 金靓姗左思右想,甚至产生一丝自己何必为了她人如此煞费苦心的怨念,闻到桌上燃着的定魄香,又想起高僧说的“他人之事勿由他去”,救他人之世比为自身之人重要。 她平稳自己的呼吸,唤来瑛儿,“稍候你去一趟储秀宫,对吴五莲言此,对何汀言此,若不从,明日照常参加终选,若觉得可行,就依我说的办。” 瑛儿略知吴五莲之事却感到不解,不知何汀之事也感困惑,愣在原地迟迟不动。 “去啊!这会儿如意糕和合欢忘忧汤都吃罢饮罢了,再晚她们就可都歇息了。”瑛儿被郑皇贵妃催着,赶忙出去了。 百五十章 终选之日 “不妥,汀姐姐可就是因为郑皇贵妃娘娘才入的宫,此时竟要她主动弃选,是何道理?”与瑛儿、何汀共处一室的吴五莲听过郑皇贵妃的口谕之后,替好姐妹鸣不平。 瑛儿从郑皇贵妃处得到的指示是,告诉吴五莲像在储秀宫中回答自己问出的问题一样,回答万岁将在第二日终选时,提出来的问题。 而要对何汀说得则是,称病主动退出。 站在金靓姗的角度,吴五莲大大咧咧的秉性一定会在终选之日被太后、皇后所不容,自己又说服了皇帝先已确定下两个位置,还暂且忽略了长相讨喜的吴五莲,所以她大概率会落选。 而何汀谈吐得体,一腔热忱,出身还高,站在人群之中虽不显眼,可一旦立于人前,她却能如发光般耀眼。这样的人物,不应该留于宫中,遭遇成为下一个王荣妃的可能性。 金靓姗认真思考过,何汀得知如此安排后的反应,但又能如何,直接要她主动弃选,总比成功当选,再追悔莫及来得强。 她自觉不必向何汀解释这么多来龙去脉的原因,以何汀的聪慧总有一日,自然会明白自己要她这么做的深意。 可问题就在于,这之中还有一个传声筒,何汀在领悟真意的过程中,遭遇了曲解郑皇贵妃之意的瑛儿的误导。 她问瑛儿,“是否先前的回答过于造次,未令娘娘满意?” 郑皇贵妃抱着七公主,在暖阁外与万岁对谈的时候,瑛儿正在偏殿哄皇三子入睡。看到有一段时间未见面的梁秀殳回到宫里,就出来和他攀谈了几句。 在得知万岁这么晚来翊坤宫,正是为选秀女的事而来,瑛儿主动把前一日在储秀宫的见闻都说与梁秀殳知道。 梁秀殳安静听完,斜眼一瞧说得正起劲的瑛儿,反问,“你可知这何汀的家父,光禄寺卿何宁,就是之前娘娘把宫中东西送去由他盘点,返回来之后直言数额相差一千余两的那位?” 梁秀殳和最初金靓姗得知何汀是何宁之女时,想到了同一样的事情。 瑛儿轻轻哼了一声,“这我如何能不知道?”脸上很快又浮现出顿悟而又吃惊的表情,“怪道我说娘娘怎么对这何汀有些异样,原来是因为这。” “诶,这不就能说得通了吗?你言何汀处处应答如流,为人也知书达理,这样的人物如何能不入选九嫔?何宁既是那等铁面无私的人,咱们娘娘又是平日会收那些金的、银的、玉的,这分明就是两路人啊……”虽说梁秀殳的话有些想当然,但确实也不无道理。 金靓姗在来到明朝的初期,和皇帝两人想出了许多生钱的法子,让太监、宫女们认为自己爱财也是必然。可梁秀殳不知道的是,郑皇贵妃此时的内心发生了很明显的变化。 瑛儿一边嘀咕着“怪道了,怪道了”,就见万岁从正殿中走出来,梁秀殳迎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就离开了翊坤宫。 又过了片刻,郑皇贵妃就把她叫进了暖阁,安排下吴五莲和何汀的事宜。 所以这一刻她想当然地回答何汀,“若娘娘满意,又怎会特意在此时要我来把此事说与你知?” 瑛儿看了一眼眼神突然黯淡的何汀,又补上一句,“娘娘还说了,若你二人不从,明日尚可继续参加终选,”又自作主张地再补了一句,“可娘娘这么说,未必就希望你们如此做。” 对郑皇贵妃的提议感到异常满意的吴五莲,此时为何汀鸣起了不平,才向前说完“是何道理”一句,就被何汀伸手拦下。 “何汀多谢郑皇贵妃如此厚爱,临近此时还想着小女,也多谢瑛儿主事指点。而小女如今距终选只此一步,不妨让小女再过完明日,结局如何,自有定数。”何汀比吴五莲显得平静很多,十分有礼地对瑛儿说出这一番话之后,仍微微笑着站在原地。 瑛儿虽然还想再说几句,浇熄一些何汀的斗志,但心想自己既然把该传的话都传到了,就没必要再生其它事端,最后说到“可,暂如此”,任由另外两人回屋休息了。 自己回到翊坤宫复命,金靓姗之前就对何汀的反应心存顾虑,收到反馈之后暗想果不其然,此时实在没有其它能做的事,暂且就由她去吧。 而储秀宫内,夜深人静,身边的秀女都一一睡去,何汀才敢小声地把情绪释放出来,想到自己最终选定的道路,也似乎要被堵上了,之后要何去何从,实在是不知了。 她小声抽噎着,同样因为担心何汀而没能入睡的吴五莲睁开眼,躺在榻上,假装在规律呼吸,默默地从身后注视着何汀抖动的肩膀。 直到屋外传来主事们的叫醒声,和大小器物碰撞的嘈杂声音,才反应过来,竟完全不知自己是何时入睡的。 寝房的门打开,一齐涌入三十余名宫女,或手捧水盆,或妥帖地托着头冠服饰,三人对应一位秀女,整齐地站好,开始对十三位秀女梳妆打扮。 吴五莲不解地问为何没有早膳,面前的宫女乐开了,“若此时吃了用了,稍晚开始选秀女时,你们感觉不适,万岁、太后和娘娘们选谁去呢?” 人逢喜事精神爽,吴五莲是人逢解脱觉肚饿,“姐姐,真真什么都没有?睡这一晚方醒,只觉肚饿,再不吃点什么,一会儿万岁、太后和娘娘们选的时候,昏过去了,可如何是好?” 宫女正想笑出来,正是在为她扎起高高的发髻的时候,穿入两根金色素簪子后,才笑了出来,“选九嫔不过两个时辰的功夫,如何就能饿晕了?” “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足能把我饿成花子。”吴五莲算着加上梳妆打扮这一个时辰,整整半天都吃不上东西,一下急了,“这可如何是好呀?” 宫女瞧她可怜,放下手中的东西,在自己身上摸索着,掏出一个朱红色衬着一圈米白色粗线的小布包,慢慢地展开,“这是昨儿晚上得的马蹄栗蓉糕,你若实在饿了,就拿这垫垫吧。” 吴五莲双手接过正要吃,被一手拦下,“哎哎哎,此时先别吃啊,真饿得受不了了,再吃。” “我此时就饿得受不了,这不还想着日后不一定能见着姐姐,得把这布包还你吗?”吴五莲手托布包,歪头对宫女说。 “哈哈,瞧这话说的。没事儿,这布包也是得来的,还不上拿去便是;若能还上,到时我得尊你一声娘娘了。”这宫女也是豪爽性格,和吴五莲一来一去的。 吴五莲见她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只好把布包封好,放在自己一旁,待衣服穿好再随身带上。 何汀一侧就没有这样欢快的气氛,只因她昨晚哭了的缘故,眼周、鼻梁满是泪迹。 上妆的宫女反复用温水浸过的毛巾,才把泪痕擦去,擦过之处一时湿润,又不好上妆,白白耽误了许多时间。 到外边内监招呼众秀女从亲访中走出,有万岁的诏令要宣。何汀这边才仓促弄好,正要走出寝房时,还掉下一根团花纹绣金釵,赶忙拾起归置于发髻上。 手忙脚乱地还没等跪下,站着就发现储秀宫向南、体和殿朝北——原本一片晴空之处,如今视线的一半被高高架起的木架占据。 在远处,不用安静地仔细听,内官和工匠的叫喊声、说话声,桌椅用具、礼器琴瑟的移动声不停传来。 十三位秀女跪地听宣,内监宣到,巳时二刻众人由储秀宫东面出,至体和殿前,静立等候万岁甄选九嫔。 百圩一章 梦境语疡 十三名秀女身着素色竖领长衫,长衫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团纹,浅金色系带在右侧打着双排环形结,竖领上额外加着一圈外金内朱的窄领子——多了此一项,众秀女的脖子似比平时要伸得更直,躯体显得格外挺拔。 每位秀女头微抬,含颌,发丝全部盘入发髻,由金丝盘缕头饰固定,再装饰有发簪、发钗各一组,共八个。人人脸颊都泛着微微红光,嘴角含笑,静等仪式开启。 十三人中,除了何汀还能勉强坚持,其他秀女随时都在调整自己的站姿和手的摆放,以使自己能更舒服些。 在她们身后有一级极长的宽阶,放了十三张椅子带黄铜饰件、浮雕开光、翡翠角牙的交椅,从数量上判断,就是准备给九嫔备选的秀女的。 在这一级宽台阶后,还有一级更高的宽阶,但长度短一些,摆着四张更加精巧的玉制靠背、玉制扶手南官帽椅——这应该是为最后补缺的四位九嫔准备。 此时还不能坐下,大家仍在轻微地调整着站姿,吴五莲是最夸张的那位,她两腿交叉,膝盖微曲,就像是用腿自制了一张立椅。 这还不够,只见她悠悠地从扎得很紧的衣襟里,取出帮着梳妆的那位宫女留给她的布包,拿出里头已经放得比较软,外皮线条已经垮塌的马蹄栗蓉糕——这个季节还能吃到栗蓉的,并非一般的宫里——只是这一刻的吴五莲不知道,这一日之后的她也再也知不道了。 她用这马蹄莲蓉糕粗粗垫了垫饥肠辘辘的肠胃,又好生收起那布包,放入衣襟。 瑛儿和坤宁宫主事从体和殿东面进来,正看见双腿作椅,还在边吃着东西的吴五莲,坤宁宫主事嘴里念叨着“什么规矩”,就启步要朝她走去,训斥一番。 但很快就一把被瑛儿拉住,瑛儿自然知道吴五莲如此放松的状态,不只是因为个性散漫,还因为这天过后,她又能享受到宫外的自由了。所以伸出手拉住坤宁宫主事,眼看仪式就要开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了。 十三位秀女的额头与两鬓都缓缓地沁出汗珠,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在她们身体微微的摇摆和轻西的调整之间,不远处的主路上传来开路的锣声。 当——当——当——再细听,是御马监监官在前开路的叫喊声。 随着整齐划一、慢慢前行的脚步声中,违和地现出几声别样节奏的脚步,坤宁宫主事面朝十三位秀女喊到,“静——立——” 御马监的叫喊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代田公公行司礼监职责的梁秀殳发出气运丹田、声如洪钟的“万——岁——驾——到——” 一行百余人,出现在体和殿东面的主路上,中央站着太后和万岁,皇后站在太后一侧,皇贵妃站在万岁一侧,之后两侧分别站着李敬妃、刘昭妃、周端妃、许德妃、李德嫔、魏慎嫔、梁和嫔等妃嫔。 此仪式为选秀女而设,所以除郑皇贵妃手中抱着七公主这一特例之外,所有皇子、公主一概不得进入体和殿的区域。 整个体和殿北面被当成是甄选九嫔的舞台,而两级长台阶前的区域则是备选的十三位秀女的展示区,面对着万岁、太后、皇后、皇贵妃等一众人等。 坤宁宫主事同梁秀殳一样,也是运足中气,声音浑厚地喊出,“舞——起——” 十三名秀女整齐伸出左腿,脚尖点地,迈开舞步。每位秀女相互之间快速拉开距离,张开长衫的袖子,开始轻盈起舞。 她们所着的金线素色长衫是这一日的朝服,也是此一刻的舞服,十三位妙龄少女如同入凡间的仙女,一展舞姿。 有元曲唱得好,“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骚。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 虽是前朝的“陈词滥曲”,但在此时的皇帝眼里,似这一首曲的景,竟到了眼前一般。 秀女们额头、两鬓上轻点的珠粉和沁出的汗粒,在此时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斑驳陆离。 “好一出人间盛景!”皇帝在这一段盛世太平舞舞毕之后,情不自禁地站起,叫好。 每位秀女过去十数日的努力,都化作这一刻胸前的剧烈起伏和口鼻间的重喘,吴五莲受不了头饰的重量,没忍住扶了自己发髻一把。 坤宁宫主事在一旁忙挥手示意,让她停下,但此时已经被皇帝留意到了。 坤宁宫主事喊出“入——座——”后,被坐着的皇后瞪了一眼,郑皇贵妃笑着撇了撇两人的互动,拍着小鱼尾的身体。 自从高僧用过定魂粉末把小鱼尾治愈后,这个婴儿日胜一日的可爱,金靓姗对她爱不释手,片刻都不想分离。 其他十二位秀女十分优雅地整理好发饰、衣物,优雅地后退至交椅前,慢慢坐下。吴五莲总算把发髻弄利索,但弄掉了两支釵,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长衫绳结上,哐的一声一屁股坐上椅子。 皇帝看了看吴五莲,又给坤宁宫主事递了个眼神,坤宁宫主事看向另一侧的梁秀殳。 梁秀殳会意,高声叫,“宣——刑部员外郎家媛,吴五莲,向前面圣——” 吴五莲才坐下,就被叫起,衣服还由插在长衫绳结上的釵牢牢勾住。 外人看来,站起来的这位姑娘狼狈不堪地和自己的衣服发生着撕扯,吴五莲却毫不在意,所幸连牵扯住的衣物也一起用釵穿上,走向前。 “你就是吴五莲?”皇帝面带微笑地看向她,问。 吴五莲先行礼,才抬起头望向皇帝,“回万岁的话,小女不淑,正是刑部员外郎吴秉通之女,吴五莲。” “真人竟比画像之中更像李敬妃,哈哈。说说吧,为何入宫应召九嫔补缺啊?”皇帝朝一侧的郑皇贵妃说了一句,又回头看了一眼李敬妃,笑着继续问吴五莲。 “小女并非为参选九嫔而来,实为无能家兄……”吴五莲按照瑛儿前一晚的提示,将自己入宫的理由改为为家兄谋得一官半职,以圆父母心愿。自己也确实不敢造次,妄图成为九嫔,只面见万岁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面见万岁一眼的这番话让杨彤萱倍感熟悉——其实就是当日她对郑皇贵妃说的那一番话,稍微变了变的版本。 太后假装与皇后对话,实际是对皇帝说,“方才所见,此女金缕长衫之结扣上,可是插着两根金钗?怎已入终选,仍有这邋遢习惯?” 皇后笑笑,“想是方才起舞用力过猛,将金钗甩了出来,臣妾倒觉得此女直爽大方,虽无前回九嫔之相,倒也令人眼前新奇。” 金靓姗接过皇后的话,“新奇倒新奇,可这入宫由来却听得奇妙,家父已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家兄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得无处可去的下场,如此怎显得我大明不肯用人才似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一言我一语之间都是对吴五莲的“不满”,皇帝有些舍不得地再看看了注意力仍在腰间金钗和结扣上的吴五莲,叹了口气,朝梁秀殳摆摆手。 “吴五莲,入座——” 吴五莲本想,和万岁的对话怎么也要持续个一刻两刻的,结果自己才说完这三两句,竟就结束了,心中自然欣喜,向后退着走时没注意脚下,“哎哟”一声仰面朝上摔在地下。 “啧!这步伐,成何体统……”太后厌弃地又补上一句自己的态度,一时周围无话。 金靓姗见吴五莲坐定,忙看向瑛儿。明白其中意思的瑛儿,默默地走到比较靠近外沿的何汀身后,附身朝她耳语了几句。 就在何汀立马站起来的片刻,金靓姗抱着小鱼尾也突然站起,“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百圩二章 重蹈覆辙 “岂有这般胡言乱语的道理!”十五岁的何禾脸上仍有这个年龄的稚气,愤怒和严肃的表情却像极了一个饱经世事的成年人。 距离这一次秀女初选的日子,仅余几日,文熙瑶拗不过自己内心的担忧,便带着何禾,来何汀房里再问问情况,以求自己心安。 谁想到一下打开了何汀的话匣子,把前一回终选之日当天,仍留在自己脑中的一些情形,零零落落地说了出来。 那一日,吴五莲被裙子绊倒摔在地上,太后“不成体统”的话一出,已基本宣告后宫对吴五莲成为九嫔的否定态度——一切都如金靓姗所预想的。 但另一位秀女就显得有些棘手,皇帝在翊坤宫那日并未展现出对何汀的明确态度。 金靓姗又想到瑛儿和自己在储秀宫问完话后,回到翊坤宫时,提到坤宁宫主事无论在日常教习和一时的问话中,对何汀的印象似乎很好,怕是会对皇后、太后进言,将其纳入九嫔之中。 秉持何汀这样的人物,进了九嫔定是难免王荣妃最后遭遇的信念,金靓姗除了要瑛儿去储秀宫直言相劝之外,还准备了第二套方案——即是何汀与她两人一前一后站起后的大喊。 这件事在何汀的记忆里,郑皇贵妃的那番作为,完全是不明原因的构陷,怎么可能会察觉出郑皇贵妃其实是在帮她逃离火坑。 人很难改变给别人留下的、关于某件事的第一印象。 所以十年过去,直到何禾都要应召秀女这时,何汀依然没有想明白,自己憧憬多时的郑皇贵妃为何在那时要处处针对自己,不准自己进入九嫔。 金靓姗与瑛儿定下过,只要何汀拒绝主动退出终选的提议,坚持参加,就一定要找机会、想办法让她在终选之日中出洋相,打破太后和皇后这群老古板对她的认可。 虽然就连瑛儿都觉得郑皇贵妃平白无故针对这样一位秀女,未免有些过了,但想到梁秀殳所言光禄寺查银一事,又觉得合理。 所以在秀女们于储秀宫之中做准备时,瑛儿就一直有意无意地盯着何汀,留意到她误把团花纹绣金釵跌落在地一事,心里暗自记下。 在郑皇贵妃看向她时,瑛儿知道是时候了。 只记得那时,吴五莲摔倒在地,不多时瑛儿就走到何汀身边提醒到,“方才慌乱之中,你有否釵啊簪的,落于地上?” 何汀因为过于关注刚才吴五莲的一举一动和她与万岁的对话,对其它事情都没有留意,一时瑛儿凑近说话,反吃了一惊,又听问说是有否釵、簪之类的东西落下,紧张失神忘了自己正在终选之中,猛地站起身查看。 在场百余人的目光才从宽阶之上的吴五莲身上移开,这时又回到猛然站起来的何汀身上。 司礼监未宣,却私自站起来,是有违仪式之礼的。 见太后的眉头又一次皱起来,而皇后也一言不发的时候,金靓姗知道时机到了,手臂环绕,稳妥地抱住小鱼尾,突然站起。 “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在座百余人将眼神齐刷刷地聚焦在站起的郑皇贵妃身上,金靓姗此刻似乎都能从背后感受到一阵灼热。 “皇贵妃,这是为何?”皇帝因为吴五莲的事,原本颓坐在一旁,郑皇贵妃的突然站起让他瞪大了眼睛,忙问何事。 “万岁息怒,太后、皇后受惊了,臣妾才方想起今日正巧,是为七公主祓除的日子。”金靓姗张嘴就来,一面为了讥讽皇帝长久未顾小鱼尾的病情,一面为了引出何汀。 “祓除?怎这时还说上祓除了?说的可是先前随意擅自发诏,求医问药之事?”太后第一个反应,问的也不是小鱼尾的病情。 “回太后的话,确是祓除。七公主久病未愈,方有道仙已来看过,言七公主身上的并非病症,乃是出生之后未妥善养护,以致身中秽邪。”金靓姗知道太后信佛,这一刻偏要提到道士。 太后一下面带愠色,但在这百人之众的公开场合也不好发作,只说,“七公主之症真如道人所言,祓除便罢?” 金靓姗抱着小鱼尾,向她走去,“太后请看,七公主此时气色较以往好了许多。” 太后如何知道这许多,只是偶见过七公主几次,这时被问到能不能看出她的气色变化这一步,不知该作如何回答。 倒是照顾过一段时间、见过七公主的病态的皇后瞧出了分别,惊叹,“竟好了这许多!脸色也红润起来!指尖也无之前的青紫之色。” 一瞬,就只有一瞬,金靓姗感受到了皇后对小鱼尾的、和自己作为生身母亲对等的爱意。 她把一句讥讽的话咽回去,说到,“皇后实对七公主观察入微,故臣妾以为,道士的祓除方术,是可作大用的。” 皇后在七公主的问题上,与郑皇贵妃是同一角度的,“那位道仙可还提到,有何做法能使七公主尽快痊愈否?” 金靓姗本来设定好的剧本,在此刻发生了变化,她本来的计划,是由瑛儿和自己进行一来一去的对话,引出最后何汀不适合留在宫内的结论,然而现在皇后先问出差不多的问题。 于是只能将错就错了,“道仙还言,要七公主远离‘名里含水,命中有火’之人……” 金靓姗一边担心这句话被人质疑,一边准备拿出怀中那一日司礼监监丞送上的书信。 “名里含水,命中有火?如此说来——这宫中有万千人,百中有三,也有数百人之众,如此说来,莫不是要让这些人都远离翊坤宫?”皇后没有直接质疑这种说法的合理性,只提出一个人数太多的疑问。 “并非如此,宫中万千人与七公主共处这许多日,也无甚异状,倒是前一阵才又犯了病症。”金靓姗一步步铺陈,视皇后的反应,来判断如何回答。 “那这秽邪莫不是宫外之人带入的?”皇后稳稳地踩在金靓姗设下的语言陷阱之中。 “不敢胡乱猜忌,但七公主之症确是某一日才开始的。”金靓姗看了眼皇帝和太后,太后面无表情,直视秀女所在的宽阶。 这一刻的皇帝对七公主更为关注,目光一直停留在皇后与郑皇贵妃之间。 “直说便是,到底是哪一日?”皇后平日信佛,对善恶业报轮回深信不疑,所以这会子说的秽邪正对上了前世之业的说法,所以也相当置信。 “终、终选开启之日。”金靓姗知道这对何汀是相当的打击,但又纵观皇帝身后或坐或立、心怀不一的妃嫔、宫人,横了横心,还是把最后这句说出了口。 “如此说来,即是眼前这些秀女之中……”皇后自觉失言,手微微扶了扶衣领,坐正。 “嗯?如何话至一半,眼前这些秀女如何?”平日就炼丹修道的皇帝把刚才两人的对话全都听了进去,他同认为若有“秽邪”入宫,必非同小可。 金靓姗察觉到皇帝的紧张,怕自己的做法会导致特别严重的后果,又找补了一句,“道仙也言,或不可矫枉过正,适度远离便是。” 之后的事,对于何汀而言就是终身难忘了,秀女终选意外中止,改为万岁自定,自己很自然地符合汀字带水,命中属火的条件,和早已定下的杨彤萱二人,一同被褫夺了终选的资格。 吴五莲不合后宫甄选之规,也一同被请出了宫。三人之中,也只有她乐于此。 九嫔空缺的四个位置,也因为皇帝一时失了兴趣,最终仅牛琴从一人成了“顺嫔”,剩余九人或为嫔之下,或返回原籍。 皇帝“深思熟虑”才定下的选秀女一事,竟落了草草收场。郑皇贵妃作为组织者,实在“难辞其咎”。当场的一番行为言论,又被在场的人风言风语传出去,郑皇贵妃恃宠若娇、肆意妄为的口碑,也就这么在民间坐实了。 从何禾愤而出口的那句“胡言乱语的道理”,可辨一二。但如今,她也快开始自己的秀女应召之路了。 百圩三章 干烧鲥鱼 整个何家上下,都在为二小姐选秀女的事情忙了起来,伊士尧在气氛的带动下,也动了起来。 尚膳监的事务一如往常,不多的变化是何贵在提副主厨时莫名受阻,小胖四处打听来,据说是另有任用,伊士尧连怎么提的都不清楚,所以受不受阻的毫不重要。 不过这件事牵扯到的人,是伊士尧属实没有想到的。 那一日,张公公单独把他叫到屋内,说几个副主厨的位置这一回先由各局中的老厨顶上,何贵还年轻,来日方长,前途无量。 伊士尧毫不在意,甚至连实感都没有,说知道了,就径直回了荤局。 大家自然好奇单独把他郊区的原因,伊士尧想也没想就说副主厨没选上,谁知此话一出,荤局众人开始愤愤不平起来,意思是老厨晋升都使得,年轻有为的御厨却不能向上,是何道理。 听起来像为何贵打抱不平,实则这里头也有自己的利害关系,尤其是周陆南、吴莱仁等年纪尚轻的助厨,本就迫切地借上司的升迁,自己也能向往上爬一爬,提升提升地位,也好多少涨一些俸禄。 微妙之处在于,他们不能直接表达想法,只能借由帮着何贵一起抱怨升迁不成功而抒发内心愤懑,可眼前的何贵老爷好像并不在意这件事。 如此两三日,便没人再提这件事,仿佛没有发生过。 一件事自然归于平静之事,往往就要出幺蛾子了。 当做“银缕笋团”的原材料消耗殆尽的时候,差不多鲥鱼和河豚要接上时鲜这一项了。 鲥鱼与河豚都是极其娇贵的玩意儿,河豚还强一些,鲥鱼离水即亡,所以光禄寺对整船送达的鲥鱼,一般都只经手,不存放。 只要一送到京师,就火速通知尚膳监,由尚膳监直接派人转运入监内。 所以接下来几日,伊士尧一早都要由尚膳监的马车接去,和一辆容量巨大无比的槽状运水车前往南市更南边的港口,连同江水和鲥鱼一同移入槽状运水车内,接着返回监内。 随后的两候,这鲥鱼就成了各宫中餐桌上的新欢,荤局得变着法儿做,连小簿都不用,只是说要吃鲥鱼,荤局就得准备好各宫爱吃的做法,还得和前一次吃到的不同。 按理,王恭妃的景阳宫依然享用不到这道时令美味,但最近不同,每每到传菜的时候,延禧宫的太监就会准时出现,直接在御厨手里,将鲥鱼先领走,送去景阳宫。 伊士尧在何汀那儿学了不少做鲥鱼的方法,其中一种就是完全违背鲥鱼时鲜特性的干烧。 在现代,川菜之中有一道入味深邃、返香无穷的干烧鲫鱼,但需要大量万历年间尚未出现的剁椒、辣椒做辅料。 本以为何汀的干烧做法,与现代川菜的做法会完全不相干。谁知何汀所做干烧鲥鱼的全部滋味都在茱萸之上——大量茱萸提供的辛香滋味正好取代剁椒、辣椒的味道。 而延禧宫的太监准时来取,送入景阳宫中的,恰好是这干烧鲥鱼。 在伊士尧的想法之中,何汀大多数菜品的做法取向,都是缘于如今住在延禧宫的皇长子。 如今把干烧鲥鱼取走去景阳宫,即是说其实这菜不合延禧宫口味?还是另有其它原因? 伊士尧此时只是一名普通御厨,还是那种多聊两句就怕露馅的御厨,而且,越来越学着谨慎的他,甚至不太敢向小胖万磐提过于敏感的问题。 于是验证这件事的法子就只剩把该做的菜“误做”为其它菜这一个办法了。 前一日午膳,为延禧宫做的是“上汤嫩浇鲥鱼”,按理这第二日的晚膳,该做干烧了,也该是送去景阳宫的一日了。 皇长子延禧宫中的荤食菜品都由何贵全权处理,这是尚膳监一个不成文的约定。所以伊士尧准备擅自做清蒸,以满足自己的好奇。 这件事可做的原因在于另一个不成文的尚膳监约定——除非上四位,即万岁、太后、皇后、皇贵妃的餐食不容出错之外,其他各宫之中,餐品出错在所难免,都不予嗔怪与追责,换句话说,就是厨子做什么,各宫吃什么。 清蒸鲥鱼的表面泛出油光,伊士尧正把酱油兑的羊骨薄汤浇上去时,延禧宫太监“特别准时”地到达荤局门口。 “何御厨,又是小的,别来无恙啊。”求人办事的一方永远多客气些,总没错。 “呀!公公,今儿来得可早啊。您看,这清蒸鲥鱼刚浇上料汁……”伊士尧这句话话音还未落,就眼睁睁地瞧见,那位太监的脸色出现不自然的神情。 “清、清蒸,按理,今儿晚膳,不应是干烧吗?”太监不光神情不自然,话语也有些支吾了。 “原是干烧,可今儿坤宁宫添了一道蘸蒜酱油的白煮羊肉,那些滩羊熬出来的白汤可是好东西,就做了清蒸,也是与昨儿不同的做法,我记得皇长子爱吃清蒸的口儿。”伊士尧对第二条尚膳监不成文约定掌握良好。 “话如此是无错,只是今日……小的不是要拿去景阳宫吗。”太监无奈地望着清蒸鲥鱼上飘着的热气。 “那取了这清蒸的去,又如何,此肉更活,且只有淡淡盐味,晚膳吃正好。”伊士尧振振有词,虽然说的确是事实。 “啧,鱼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茱萸……”太监忽然一下急得一脑门汗。 “茱萸?”伊士尧看着太监一脑门的汗,更觉得蹊跷,想到既然问到这一步了,不如再进一步,“您还不知我之前遭遇那么多事,又是咯血,又是挨打的,脑子一直不清不楚的,您还是直接跟我说吧,干烧鲥鱼也快,大不了我再做一份得了。” 太监听到何贵说可以再做一份,忙打开了话匣子,“何御厨才进宫不久,有些事不知是自然。可主子却早言,他该说的都说与你了,此时小的不得又与您说一遍。” 太监去粗取精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概括了一遍,大意是被幽禁在景阳宫中的王恭妃本最喜吃些辛辣、刺激的菜品,可整座后宫,妃嫔都可提餐食要求,唯独景阳宫不受万岁待见,不仅份例要减,还不让随意提吃穿住用的要求。 虽平日吃的与各宫并无太多不同,但每每各地送来时令鲜菜,仅景阳宫享用不到。如今春天竟又是吃清淡、吃本味的时节,难得有一道可做重口的时令鱼菜,皇长子自然要想法子给生母送去尝尝了。 更何况,古诗有云,茱萸象征富贵吉祥、驱邪逐恶、延年益寿,也寄托了些不能与生母相见的愁思,故每每到这干烧鲥鱼,延禧宫的份例就会直接送去景阳宫,如此也不会惊动谁,再说了不过是几尾鱼,也无人会在意。 伊士尧心想,折腾半天,差点露馅,弄明白之后原来是儿子想给母亲表孝心,这弯子绕的。 又转念一想,这干烧鲥鱼据何汀说,是她自己独创出来的——也就是她也知道表孝心这事? 想来想去,他对这后面藏着的事情来了兴趣,一边叫着“哎呀,这鱼怎么蒸老了”,一边另起一锅开始做新一盘干烧鲥鱼,还一边想着怎么向何汀求证才是。 百圩四章 关键人物 常言道,报喜不报忧。其实,向人打听事情的优先顺序也是如此,最好就只问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如果非要问孬事,那得挑一个好时候。 何汀被自己选秀女时的回忆弄得心神不宁的时候,正是伊士尧被一道干烧鲥鱼激起无限好奇的时候。 往常来说,伊士尧找何汀的原因无非是有事要问,有东西想学,像这种单纯因为好奇,知道后也并不能收获什么的情况,少之又少。 不过伊士尧在万历年已经待了将近一个春季,这样的时长足够让他放下内心的一部分紧张,产生不必要的好奇了。 人在尝试一件不常做的事时,经常会给自己预备很多心理建设,比如这件事成了如何,这件事不成又如何。 伊士尧也是如此,他担心何汀得知自己在揣摩她的过去后,会心生不满,又期待何汀能把过去的事全盘托出。 因为除了好奇之外,他还有一种类似使命感的预感——在了解清楚这些事情的全貌之后,他似乎能知道甚至去参与解决些什么,只是眼下,自己还不清楚那份使命是什么。 伊士尧想了很多,终于在晚饭小憩之后,走到何汀门前,见屋里亮着,试探地敲了敲门。 一时无人回应,又敲了敲,准备敲第三次时,身后传来何汀的声音,“找我?” 这一下不经意吓了伊士尧一跳,缩着肩膀回头,“汀大姐,我还以为你在屋里。” “晚膳过后觉得闷,去前厅走了走,有事要问?”何汀微皱着眉,像是刚才的前厅之行并不如预期的愉快。 “啊……有些尚膳监的事,怪好奇的,想问问。”伊士尧一句话说得支支吾吾的。 “怪有意思,有事直说便是,如何欲言又止的。”何汀走了两步,轻推开房门,一阵微微淡甜香味的风吹出。 “嚯,好一阵茉莉花香!”伊士尧没话找话。 何汀倒上茶,意味深长地回看了一眼,像是无声抗议伊士尧的没话找话,“亏你还是位御厨,鼻子何时变得这样不灵了,屋里这时的味道微甜带涩,如何能是茉莉?” “也对,哈哈,茉莉这时还未到开放的时候,那这是何香味?”伊士尧挑了一把面对房门的椅子坐下。 “喏。”何汀下巴冲书桌上的香插抬了抬,半截线香的一头缓缓飘出白烟。 “这香倒也奇了,竟无烟气,全是花香。”这下伊士尧是当真说的,香插之中的线香虽然冒着白烟,但一点也不刺鼻呛人。 “那是自然,这些都是旧年连梗一起摘下的槐花,花瓣先一步制干,磨成粉存好;梗和树枝久放,水分耗尽,自然干脆,细细碾磨成粉,将花瓣制成的粉与此粉混合为主料。之后照着压、洗、煮、治、揉、晒之法,就可成此无烟气,独有花香的线香。” “因有干木柴碎末在其中,故尚好燃着。”何汀又补充到。 “汀大姐不仅厨艺一流,竟还懂这制香之法。”伊士尧说完,自己都觉得再这么漫无目的地聊下去,身上冒出的尴尬都快把花香盖过去了。 何汀喝了口茶,“有话直说,你这弯弯绕绕,要至何时才得说明白。” 伊士尧深谙古老谈话技巧,“确有一事不明,但不知该不该问。” “你若知不该问,此刻就不会在我房里出现,直问无妨。”何汀放下手中的茶杯,双手扶在桌边,静等伊士尧问出来。 伊士尧长吁一口气,“既汀大姐出此言,我便直说了。最近宫中陆续到了许多时鲜,有春笋、河豚、鲥鱼……尤其最近,到了一批鲥鱼,我照您说的方法,做了那道口味略重些的干烧鲥鱼。” 何汀看出来他想问什么,但似乎仍在等他主动说。 伊士尧瞥了一眼直视他的何汀,“其他几宫对这道干烧鲥鱼评价不一,唯独延禧宫的这位皇长子格外爱吃。” “他又怎会格外爱吃干烧……”何汀话刚出口,就觉得失言。 伊士尧看过一个说法,是当一个人接受到了与自己所知不相符的事实时,会很快反驳——就如何汀刚才所做的这样。 “哎——”何汀叹了口气,“先是二丫头问当年秀女的事,这时又是你这无关的人来问他的事,已经过去这许久,又提这些做什么?” 伊士尧当然不能说是好奇,更不可能说自己觉得冥冥之中有种神秘力量,在让他迫不及待想要了解,这一刻也只能摆出一副求解若渴的表情。 其实何汀并不排斥回忆这些往事,就像何禾询问选秀女之事一样,虽然想到曾被郑皇贵妃那般对待,心神自然不宁,但不宁之余,却也感到内心得到释放。 自去年从宫中退出尚食局,回到何家,她从不与其他人提及过去九年发生了些什么,若被问到,也只是含混敷衍地回答。 而夜深人静之时,何汀时常会回想起在宫里的日子和生活点滴,虽有诸多不如意,但也从没缺少乐趣。 甚至可以说,有一段时间对她而言,是至今为止最好的时光。 眼前,伊士尧问出的“干烧鲥鱼”再一次勾起了她对那段时光的回忆。 记忆接过让何禾都感到愤懑不已的十年前秀女终选,进入到何汀回到当时的何宅,度过一段灰暗时光,又阴差阳错再次回到宫中的时间。 而与这段时间也息息相关的郑皇贵妃——金靓姗,如今这几日就像有谁在千里之外说自己坏话似的,在宫里时常感觉脊背一冷。 马上要开始的秀女初选,也把她拉回了十年前那场秀女终选。 之前吃银缕笋团的时候,就想起了何贵的家姐何汀。这几天,秀女终选之后的记忆好像也越加清晰,她把这个现象归结于自己年纪上来了,毕竟以自己一跃而下那年算起,金靓姗已经三十二岁;若是作为郑皇贵妃,已经三十有七。 时间、年龄都是不可抗拒的事物,随着时间推移和年龄增长,过去的事反而逐渐变得历历在目,尤其是那些自己略有悔意,若能再来一次,一定会处理得更好的事情。 站在现在这个金靓姗的位置,十年前的选秀女一事就是这种若能再来一次,一定会处理得更好的事情,而何汀,则是她略有悔意的部分。 以郑皇贵妃的位置之高,当时终选筛下的三人离开储秀宫,是不需要她知道的,但她依然坚持要瑛儿亲自把她们送出皇城的门,也算是不枉一场相识。 甚至还让瑛儿留下这样的话,“若此时仍有意留下成为宫人,直言无妨。” 三人之中最冤的杨彤萱本想留下,却在听到“宫人”二字后决然率先走出宫门;何汀满脸写着无言,眼神里却有一丝留恋,宫中的生活与她在何宅之中的生活实在有太多不同,而冥冥之中一种“久在自然中,忽欲处樊笼”的冲动,在驱使她留下。 但这一时,内心的委屈和不解还是把她推向了宫门之外。 而这些金靓姗都让瑛儿看在眼里,回翊坤宫之后都报于她知道。于是,尚食局开始了几年未遇的人手扩充。 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奇妙,何汀一直以为自己能进入尚食局的重要因素是父亲何宁。谁知那一位有意赶自己出宫的“妖妃”才是自己得以再返皇城的关键人物。 何汀、金靓姗在各自的空间内,陷入当年的回忆。彼此都不知联系二人的,并不只是这一场选秀女,还有那位以孝为先却难以控制自己乖戾脾性的皇长子。 而皇长子,恰好又是将伊士尧逐渐推入这场联系之中的关键人物。 百圩五章 马蹄栗蓉 对于皇帝与金靓姗而言,皇长子的人格确实是个很重大的问题。 可于人前,自己的大儿子性格乖僻也不是什么光彩事,总不能逢人就说,咱这长子真不行,别人问哪儿不行,回答说性格有问题,很阴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 不过真把这大实话说出来,满朝文武肯定也是不信的,毕竟太后和皇后在为皇长子背书,而且皇长子也未必会在支持自己的朝臣面前露出本性。 这里提到的,支持皇长子的朝臣包括何汀、何贵。 两人虽身处尚食局和尚膳监,但都是前后近身侍奉过皇长子的,深受他双重性格的“荼毒”。 伊士尧上一次和何汀一同,在回何家的马车中对谈,粗粗提到过两人见面时的事情。 这时既然都已经深入说到景阳宫内皇长子生母王恭妃的事情了,伊士尧觉得请何汀把当年和皇长子相遇的事展开来讲,未尝不可。 于是他直接问到当年在御花园相遇时的情形,何汀很惊讶他还能清楚记得。 “你竟记得如此清楚!”何汀一面说着,一面组织语言,准备叙述自己和皇长子的初次邂逅。 “哎,那会儿初到这个时代,什么人怎么说的什么话,都必须记得清清楚楚,怕露怯。”伊士尧自己沏了一杯茶,喝了半杯。 “哈哈,你也是有趣之人。”何汀顿了顿,又不自觉地笑了出来,“那时在车里心里不痛快,反倒能说出来,这会儿要认真说了,却不知从何说起。” “那我提问,你回答得了。”伊士尧不假思索,回了这么一句。 “那倒不必,容我想想……”何汀收起脸上的笑,开始认真地说起那一年发生的事。 那一年前前后后发生了四件大事,几乎是每个季节一件,春季——万岁抱恙,夏季——火烧建极,深秋——黔国公至,冬季——国本又争。 何汀与皇长子那一日的相遇正巧在万岁抱恙和火烧建极之间。因为万岁终日只能吃些粥水,后宫之中的餐食一下简单了许多,尚食局也不会像平日那样忙碌。 而后宫没了四处游走的万岁,气氛宽松许多,女官、宫人都有机会在宫中多走动一些时间。 彼时何汀也才二十岁,入尚食局五年,和众女官相处融洽,这一日天气晴朗,惠风和畅,数人相约在御花园放风筝。 御花园说大不大,但在其中肆意跑动,也有迷失方向的可能。 几人站在假山上,慢慢把装有哨子的风筝升至半空,风声把竹哨吹响,就好像暮春初夏的风自带嗓音,在说话。 一行人玩儿得高兴,忽然刮来一阵风,几枚风筝被风刮地缠绕起来。风筝缓缓下降,为了防止风筝坠入水中,大家连忙开始交换手中的线,以分开各个风筝,就在手忙脚乱解开绳子时,一用力,不小心把何汀手中的一截扯断。 正在下降的风筝一下没了拉力,随着这阵风,飘向了假山之外的另一个院子里。 几人收拾好自己的,陪何汀一起,去隔壁院子找了许久,不曾得见。虽说尚食局在后宫中要干的活儿少了许多,但仍要侍奉各宫用膳,所以临近传膳的时间,其他几人不敢直接离开,却渐渐停下了寻找。 不知的人会说何汀身在富贵人家,一盏纸鸢值几个钱,没了便没了,再买便是;而知何宅与何汀之人会说,正因为对每件寻常之物的重视,才有了如今何宅的富贵。 彼时已经身为司膳的何汀,本也想以身作则,带着大家处理工作,但大家皆知自己上司平日秉性和一丝不苟的性格,若此时不寻到风筝,之后几日都要为这件事感到苦恼。 所以一名掌膳自告奋勇,对何汀说当晚准备食器和服侍用膳的事情就先交给她,请司膳好生找寻遗失的风筝。并且趁何汀犹豫的片刻,和大家陆续离开了御花园。 就如这次的风筝,对事物的过分执着,其实是何汀的一个性格缺陷,当然这是以伊士尧的视角看出来的。 每个人都总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性格缺陷,所以只要不影响他人,其实都无伤大雅。 何汀对手下这一群掌膳也很是放心,一次半次自己放手让她们去处理,完全可行。 找东西的时候,只要安下心,最终很大概率是可以成功找到的,何汀深吸了几口气,开始从风筝断线的方向开始判断落点。 在确定大概位置后,她绕着一棵树寻找了很久,也没能看到风筝的踪影,坐在树下开始沮丧。沮丧的原因也并非全是因为对一盏纸鸢的重视。 而是怕才用了没几次就遗失,实在是对不住从管家之位退下来后、常觉得自己已经成为何宅累赘、四处找事情要帮忙的何五一整晚都在削竹篾、磨浆糊、粘纸鸢的辛劳。 天色渐暗,传膳的动静早就停了,想必这时已经到了晚膳用罢的时间。 何汀又寻了一圈,仍没有结果,准备放弃的时候,钟鼓楼响起戌时的钟鼓点,已经足够晚了,再不离开,巡夜的侍卫走来,还要说明情况,怪麻烦的。 她离开院子,走过回廊,入夜的风吹动树叶和花丛,沙沙作响。 在隐约听到有人在唱曲的第一时间,何汀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在心理作用下,一个男音发出的曲声断断续续,这后宫尽是女流、太监的地方,万岁又在病中,如何会有男声? 尚食局掌膳们常在入睡前讲的诡秘之事,开始在何汀的脑子里浮现出来,沉人的水井,长着手指的花木……此刻就像具象在眼前一样。 何汀一边害怕,一边匆忙向外走去,不知不觉竟迷了路,而曲声不知怎么,却越来越近,连曲词都渐渐听得十分清楚。 “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倾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谒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她干脆停下脚步,背靠在回廊的转角处,向回廊两侧张望,以免有什么神啊鬼啊怪的,突然出现在面前。 就在曲声渐弱,风声、草木沙沙声渐强,一切都似回归常态时,何汀瞥见不远处自己的风筝竟悬浮在回廊立柱一侧,一点点向自己站着的位置靠近。 尤其在看到风筝由一只漆黑的袖筒握住的时候,她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甚至产生了嗓子被卡住、透不过气的错觉。 风筝距离她越来越近,“零落如飘草”的曲声又起,她感觉无处可躲,只是紧紧靠在转角一动不动。 风筝接着“飘向”她所站的位置,接着还未完全入夜的微光,她看见风筝和袖筒之后露出了一张人脸。 在完全辨认清楚之前,何汀的嗓子比她的脑子先反应出来,惊叫一声“啊——!” “别嚷啊,怎么还嚷起来了,才想问这纸鸢是不是你的呢。” 听到是一个慵懒迷离的说话声,何汀收起自己的惊叫,微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借着光才看清那个被认为是神鬼怪的,是住在慈宁宫的皇长子。 与皇长子并非第一次谋面,在平日侍候太后宫里用膳时,常能见到与太后一起吃饭的皇长子。 何汀这才安下心来,赶忙行礼问安。 “这纸鸢可是你的?”皇长子身着一袭黑紫色的长衫,手上拎着白色纸鸢,显得非常惹眼。 “正是奴婢的。”何汀双手接过查看,所幸风筝并未受损。 “这个时间,你竟在御花园内放风筝,作何打算?”皇长子坐在两根回廊柱子之间的石座上。 “并非如此,奴婢和各掌膳午后在此玩耍,遗失风筝,寻了许久,一直未见。” “这么久,你可用过晚膳?”皇长子的目光和表情都在诉说着关切二字。 “一直在寻,还未来得及用。”何汀慢慢从转角走出,立在空地上。 “我这儿还有两块午膳取的马蹄栗蓉糕,你用不用?”皇长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朱红色衬着一圈米白色粗线的小布包,准备递给何汀。 百圩六章 千人一面 “汝家姐真是如此说的?”皇长子面对伊士尧,带着一脸与年龄不相称的和善表情,说到。 按伊士尧自己身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对另一个才年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的理解,眼前皇长子给他留下的印象已经不是老练成熟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感。 沧桑之中透着些许机敏,如果往褒义了说,是机敏,若要将机敏的部分描述得更加贴切,则是狡猾,让人猜不透。 伊士尧从何汀处得知了她和皇长子那次正式相遇的情形,这也才知道何汀进宫五年后,才有了和皇长子的一段缘——姑且只能说缘,因为这时的何汀已经返回何家,而皇长子也从坤宁宫辗转到慈宁宫,而如今也已经入主延禧宫了。 按小胖的说法,入主延禧宫就象征着距离储君之位的更进一步。 但他又说,按大明的常理和惯例,储君之位和入主延禧宫的先后顺序是立储在先,入主在后,可不知为何这一次与以往不同。 伊士尧更是不懂这些事,他眼下只对一件事提得起兴趣,如何能在与沧桑又“狡猾”的皇长子的对谈中,全身而退。 和何汀对话的昨晚,皇长子还只是一个话题里的人物,今天各宫午膳的时间,才过不一会儿,尚膳监里正是可以得闲休息片刻的时候,延禧宫就派人来传了。 传也不是传话,传的是一道点心——马蹄栗蓉糕,还是来荤局传的。 伊士尧正和小胖两人在聊闲天,说些后两日就要开始选秀女的事。 门口的太监对何贵特别有礼貌,恭恭敬敬地作揖,“何御厨,延禧宫皇太子问您加一道马蹄栗蓉糕,说有劳了。” 伊士尧莫名其妙,在荤局门口就算再毕恭毕敬,也敬不出一道面点心来啊,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胖在一旁看出了异样。 “老爷,老爷,这是皇长子传您去延禧宫呢。”小胖丢下手里头的花生米,把茶杯归置了一下,起身迎那个太监,在门边和他寒暄,时不时看一眼一脸困惑的伊士尧。 伊士尧此时说是困惑,不如说又找回了第一次上朝时的感觉。过去两个多月的时间,何汀几乎把会的、知道的都教给了伊士尧,可宫中的一些事、包括与皇长子有关的事,几乎只字未提。 除了从韩宅夜宴返回何家的车里,她提了几句,此外就只有昨晚伊士尧主动问来的那些事了。 他还在犹豫是不是要带上小胖一起去,但又想到之前多次差点在小胖暴露身份的经历,只好默默作罢。 不过这一次,毕竟经历了多次伊士尧也有了相当丰富的接话经验。而且为了在面见皇长子时不露怯,他决定在话题的选择上,先开口为强。 小胖目送二人离开尚膳监,自己继续剥起花生,喝起茶。从户部造册之中,解放出来后,他又恢复了作为一名典簿日常的清闲。 伊士尧毕竟尊于延禧宫派来的太监,所以一直被他不紧不慢地跟着,但他又怎么知道延禧宫在哪,所以只能控制步速,尽量不离太监太远。 这样一旦,自己走向的方位出现偏差,就略顿一顿,等太监因为惯性,顺便向前带一步。 这么走走停停,快到内城门边的时候,太监递给伊士尧一块腰牌,腰牌穿着红色两面都阳刻有“通行”二字,另有团形火纹用阴刻刻在文字的下方。 伊士尧把腰牌举在手中,守卫瞥了一眼,就放行了,走过一排低矮房子,他第一次在皇极门前看到了这个时代的九龙壁,还来不及多看两眼,从身后行至身前的太监,就用步伐的停止,催促伊士尧继续向前走。 走过皇极门向北走,沿着一条大路走到一片裙房,听得见里头很热闹,似乎是有人正在高声议政,也不敢多停留一会儿,直向前走。 前方没有其它岔路,伊士尧平日在案板、灶台前都是低着头,这会儿特别想抬头看看四百多年前的蓝天,没有那一片迷迷蒙蒙的灰尘,空气里弥漫着属于春季的馨香。 走着走着,太监在身后提醒,“何御厨?” 就这么一回头,太监“嘶”的一声,伊士尧侧面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人。 “啊!”迎面的那人正被撞到脸,向后退了几步。 伊士尧一面揉着脸,一面抬头辨认迎面的是何人。迎面走来的这人理了理衣服,倒先开口,“这可是何御厨?” 面前的人似曾相识,伊士尧想了许久才想起这人是在韩宅夜宴上认识的吏部侍郎高廉生,慌忙道歉,拱手弯腰作揖,“高侍郎,失礼失礼,一时行走未得留意。” “无妨,无妨,只是今日,何御厨如何得闲入宫行走?”高廉生一时也无他事,寒暄两句,又注意到一旁的太监,“这位公公未曾见过。” “小的乃是延禧宫新任首领太监,见过高侍郎。”太监站在前方,回身鞠躬作揖。 “哎呀,皇长子身前的公公!有幸认识,有礼,有礼,许久未见皇长子,他身体可还康健?精神尚佳否?”高廉生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语气一下升了上来。 “高侍郎之名,主子常有念到,说再不久,您要升尚书之位了。”太监显得更加恭敬,场面一下变得与伊士尧并无太多关系。 “承蒙万岁鸿恩,又得万岁赏识,高某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万岁自是**远瞩,高侍郎理事有功,此亦必是您应得的。”太监说罢,着重看了看何贵。 高廉生会意,“何御厨,公公,高某仍有事处理,有幸择日再叙。”说罢,还不等何贵反应,就带着身后两名随从,走进方才路过的那片裙房里。 但经过刚才这番对话,听上去真的印证了之前与何汀、韩道济在桂禾汀楼说的那样,高廉生对皇长子的认可度也是颇高——从他对延禧宫这新首领太监的态度就能看出来。 这下,更往深里加重了伊士尧对延禧宫和皇长子的好奇,这份好奇甚至抵消了他害怕一时被戳穿的恐惧。 沿着裙房外的朱红色墙又走了一小段,再向西拐了个弯,走进了一扇双扉开着的大门。 首领太监才准备带着伊士尧进殿里禀报,从延禧宫的匾额下就走出一人。 “你不知道,我在宫里可找了你半天,才想起来派你去找我们大御厨何贵了,看我这糊涂的。”那人朝首领太监说到。 “主子您说笑,我如何值得您找这半天,方才那盘棋可下完了?”首领太监也满脸带笑,嘴里叫着主子,表现上却没有丝毫距离感。 皇长子撇了撇嘴,“下不过福安那厮,平日宫里不忙碌,想必他是都把那光阴虚度在这黑白子之间了。” 身后又走出一名太监,嘴上说着,“主子又拿小奴说笑,不过凑巧胜了几子罢了。”说着正看见何贵,“何御厨,别来无恙……” 这时皇长子才行至面前,身着藏青色龙鳞短衫、土黄色裙裤,头戴一顶编有金丝的头冠,腰间佩玉,玉牌坠在一条明黄色的丝带下方。 皇长子半眯着眼,看向何贵,表情似笑非笑。方才名叫福安的太监和来传何贵的首领太监知道此时皇长子与何御厨有事要议,识趣地没有言语,自顾自走开了。 伊士尧不知怎么的,身上划过一丝寒意,打了个冷战。 “哎,还是进里头吧。”皇长子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连同何贵一同告知了,先一步走进延禧宫之中。 百圩七章 一人千面 对“父皇”二字的印象,变得淡薄,好像从皇长子能记事的时候,就开始了。 他认得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生母,也不是自己的生父,而是彼时统管后宫的皇后。 他唤出的第一声叫喊,与大多数人都不同,人人皆言啼哭结束,就该是发声喊爹娘之时。 而由皇后代为养育的皇长子,发出的第一声,说出的第一句话,不是“爹”“娘”,也不是“父皇”“母后”,而是“皇后娘娘”。 四五岁开始,慢慢懂了些人事,也知自己非坤宁宫所生,皇后娘娘非自己亲娘,而自己的亲娘在他人口中,则是明面上的“王恭妃”,背地里的“王废妃”。 一个孩童,还未明事理,就已经开始历经沧桑,这样的经历很难不让人产生心理扭曲。 母亲的部分暂由“老好人”皇后取代,父亲却一直出于空缺状态。 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整个皇族围坐在一桌吃年夜饭,明明身为嫡子,却只能坐在长桌的一角远远地望着长桌顶端的“父皇”——对于皇长子而言,那只是皇而已,没有任何父亲的成分在其中。 父这个字,在他眼里只是两个分崩离析的“人”字,强行拼凑在一起,人字一撇一捺。父字上方一个人没能站稳,该站稳的底部,一个人站得过于紧张,双腿交叉。 所以皇长子在心里只叫他皇帝。 自己能记事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最初的时候,皇帝还偶尔会到这坤宁宫里来,有时也待个一两天。慢慢的,只是来看一两眼。 突然有一天,听到坤宁宫正殿中传来器物嘈杂,砸碎在地的声音,自己年纪尚小,好奇心正是非常重的时候,宫女、太监也没能拦住。 皇长子径直跑去正殿前,看发生了什么。站在门边只见皇后娘娘正战战兢兢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不吭,大气也不敢喘,任由皇帝把桌面、架子上,悬着的、挂着的、或立或倒的陈设,推、摔、抡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孩子终归是孩子,没有一个关于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的明确界定。 这时他可能犯了人生中一个有记忆的弥天大错,皇长子毫无畏惧地走向皇后娘娘身边,也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肆意宣泄着愤怒。 皇长子不出现便罢,皇后娘娘还未把他推出皇帝视线所及的区域,他的存在就已经被皇帝察觉到了。 皇帝像一头发了疯的邪兽,表情扭曲,极度狰狞,用近乎怒吼的声音说出彼时皇长子理解不了的话语。 “满朝文武竟因为这么一个‘都人子’,任由申时行往朕身上强加罪责,都言什么后宫干政,就不立储有违天道!” “什么英宗两岁、孝宗六岁就被立为太子,如今张居正才去世几年,一个个都要像那老头子一样,叫朕处事?” “如今皇三子已诞,按这帮老骨头的说法,他就全无成为储君的素养?!” “这样一个‘都人子’!朕凭何!?此时就要将皇位交于他?” 皇帝说到兴起,大步冲到皇后面前,怒目圆瞪,揪起皇长子的衣襟,“都人子!你说,凭何?” 皇后想要拉住皇帝,却被他抢先一步,抄起一个成化年间的中型斗彩茶皿,竟然想往皇长子身上砸过来,这下皇后怕闹出大事,挡在皇长子面前。 皇帝的胳膊已经用力,难以收回,只能抛出手里的茶皿,茶皿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迸出的瓷片碎渣击打在木质桌椅上,声声作响。 皇长子自衣襟被揪住时,就已经吓得不轻,这时茶皿就在自己耳边迸裂,发出巨响,惊得他眼泪都流不出来,却觉得两腿之间一阵清凉——年纪尚幼,没能忍住尿意,就这么排了出来。 皇帝的愤怒已经变为恼怒,方才的一阵发泄也有让他有些疲惫,颓废地坐在圆几上,指着地上皇长子仍没有控制住的那滩水迹。 “如此废物,何德何能,继承大统?” 皇长子一动不敢动,是因为仍未排泄完,这时走动,定会持续污染脚下通往正殿门口的这一段地毯与石板——这样的事,虽不会迎来皇后娘娘的责骂,却会迎来坤宁宫中宫人藏于身后的白眼与不屑。 他两腿微微站开,在自己父亲的眼前,绸裤被浸得透湿,这一刻承受的责骂,叠加上内心隐约浮现出的、如同尿床般的屈辱感,被无限放大。 仍有些懵懂的皇长子,此时却死死地咬住嘴唇,直到尝出一丝血里的铁锈味,才方张嘴,仍只能静静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皇帝拂袖而去。 他以为漫长的一天,随着宫人背后窸窸窣窣嘲讽声的停止就结束了。 直到那一日晚,自己独自一人,准备去偏殿歇息,却从正殿一侧的角房内听到男女对话的声音。 小孩儿很难克制一种因有些害怕而产生的好奇,所以如同白天对器皿碎裂声的好奇一样,皇长子不受控制地走向角房。 角房门缝透出微黄、跳跃的烛光,他将眼睛凑上去,只见一个人光洁的后背冲着房门,忽然一只手搭在了那面背上,他正想瞧得仔细一些,却很快屏住了呼吸。 他瞧见的那只手,分明戴着一枚镶嵌着拇指指甲大小红宝石的戒指,而这枚戒指,整个宫中只见一人戴过——自己的父亲——皇帝。 皇长子彼时年幼,不知眼前事为何事,只认得那枚戒指,以及辨得出那后背之上的发髻,是坤宁宫的宫人。 “长皇子,如何在此处啊?”田公公领着一个太监,从他的身后走来,领着的那个太监,手中捧着记录皇帝就寝的《起居注》。 田公公虽然是皇帝跟前的贴身侍从,但对皇长子,如同朝堂之上的众多大臣一样,认为储君出于嫡长子的规矩,不可破。 所以此时皇长子无意窥见的事,自然不会向谁言明,只是好言相劝,让他仍去休息。 而在角房之中听到的男女之音却让皇长子彻夜未眠,他想不明白,日间还在暴怒的皇帝,这时躺在一个女人身前,竟言语之间皆是温柔。 这一天接连发生的两件事,给幼小的皇长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以至于他到如今每每回想起,都能感受到如当日一般的恐惧和荒唐,甚至他有时能清晰地察觉到自己的内心变化正是由于当日之事,自己此一刻的异常行为也是由那日才起,但他就是无法控制。 有第三人在前便罢,若只有两人面对面,他隐藏的一面就会伺机,自然地浮现出来。 伊士尧按照自己的想法,弯弯绕绕总算把话题转向了何家,就等着皇长子说出“何汀”二字,前面的铺垫就算大功告成。 “这几日正制得了以往都在此时准备的‘干烧鲥鱼’,也都由传菜的公公为景阳宫送了去,不得不说,当年这烧鱼的法子属实与下臣所想不同,不仅能激出鲥鱼的鲜甜,又添了一丝风味。真不知之前的御厨是如何想出的。” “你竟不知此事?尚膳监内无人说与汝知?”皇长子此时的上钩,在伊士尧的意料之中。 “监内众御厨皆繁忙异常,实无暇闲聊。”伊士尧也是张嘴就来。 “也是,各宫小簿此时也没有此菜,都是在食谱之中的。”皇长子顿了顿,好像陷入了什么回忆,“说与你知吧,这菜原是你家姐——何汀的得意之作。后偶得‘妖妃’品尝,才成了此一时的惯例。” 他很明显地咬了咬牙,又松口,笑笑看向何贵。“有些讽刺,妖妃所中意之物,正是我与生母相联的东西。” 百圩八章 滋味初赏 认真算起来,在延禧宫坐着,是伊士尧第二次处在紫禁城的内城之中。 上一次还是跪在翊坤宫地板上挨揍,这时成了延禧宫皇长子的座上宾。 然而,即使已经过去两个多月,他也依然没能摆脱自己身处一个博物馆之中的错觉。方方面面的陈设、构造,眼前的人、听到的话都给他造成了强烈的失实感。 原本以为就此定下的聊天内容,被“妖妃”这个话题突然插入,场面一度显得很局促。 皇长子正说到郑皇贵妃的事,恨得牙痒痒,又想起类似的话以前似乎说过,不得不硬挤出一副笑脸,面对何贵。 伊士尧根本就不知道皇长子嘴里说的那些与自己来的目的有何关联,甚至只能用“是”“正是”来接话搪塞,以掩盖自己并非何贵的这个事实。 皇长子自言重提了一阵他与郑皇贵妃的过节,让伊士尧感到惊讶的是那些事发生时,皇长子明明还是个孩子,为什么看问题的视角会显得有些阴暗和极端。 就好比方才说的那件事,郑皇贵妃在那什么宴上,给他夹了一块带皮牦牛肉什么的,那话说的完全没错啊,“自己少一口,他人就多一口。” 至于影射皇位之类的事,伊士尧推测也是皇长子长成后回忆中意识到的。 不然的话,听起来只不过是一句言语冲突,并非什么深仇大恨,竟然在那种整整复习了十年,这就不是郑皇贵妃的问题,而是皇长子对这件事的理解有误。 但此刻他不能明着表达自己这一刻的想法,他非何贵,更不知何贵与皇长子的沟通方式,只能静等话题回到自己能接上的部分。 皇长子也感觉今日的何贵平静得有些异样,往日的何贵此时已经开始拳头紧握,义愤填膺了。 但仔细想想,要人把何贵从光禄寺调来尚膳监后,两人就再未像今日这样对坐谈天,生疏也是在所难免。 就又回到之前说干烧鲥鱼的话题上,“这话我也说过多次,汝家姐虽为尚食局司膳,当初可是制出过相当数量之菜品,一时竟连尚膳监和光禄寺都难以企及,可惜是位女官,不然若能掌管尚膳监,如今怎会变成这样一副光景。” “如今一副光景?”伊士尧听到话题回到何汀,刚要接下话题,却发现了自己更感兴趣的东西,一改口头的随便应承,正经对起话来。 “并非只说尚膳监,是整个宫中的光景。”皇长子抻了抻身子,背靠在椅子上,“皇帝五年病了两回,此时在病中,却又让妖妃张罗着选秀女的事。” 他的语气里满是不屑,字里行间全是讥讽,“半辈子的吃、喝、玩、乐,如今落的重病缠身,我只觉是报应。哈哈,若你不知我,听到这句,还以为我是何等不肖之辈。” 伊士尧内心方才还在想,眼前这人竟然不称呼自己父亲,而用皇帝代替,现在又说出这样一番话,又想到韩道济、何汀还有一众大臣竟然在支持他。 这背后的事,伊士尧是怎么也无法串起来,只能哈哈一笑带过,“我自然是站皇长子这一侧。” 皇长子眼神狐疑,心里默默嘀咕,这话从未听何贵说过。他开始仔细上下打量起眼前的何贵,除了比先前更加瘦削,更显疲惫,腰上多了一块坠着五彩绳坠的玉牌,其它并未看出有什么明显变化。 又想到之前何贵因为骨里藏针的事在翊坤宫挨了一顿毒打,后来又听说生出许多事,看来突然从光禄寺转入尚膳监,对何贵而言,确实是一件需要适应的事情。 “这几月在尚膳监一切尚好?”皇长子放下狐疑,心不在焉地聊起了闲天。 “尚好,只是前几日张公公言,升迁副主厨一事,暂且搁置了。”伊士尧感受到这阵聊闲天的气氛,一愣,随口挑了一件自己不在意的事说了出来。 皇长子莫名其妙地开始大笑,“你我二人在此已经对谈半晌,此时你竟把我找你来延禧宫的缘由说了出来,过去这半个时辰,竟都在聊过去的琐事,哈哈……” 伊士尧陷入更深的莫名,最近发生的事情,除了何家内外忙碌的何禾选秀女,要么就是自己找何汀的夜聊,再小的事情就是升迁副主厨受阻。 谁承想这最小的一件事,竟成了皇长子大费周章地把自己找来延禧宫的原因。 “啊,原是此事,想必是何贵才疏学浅,厨艺不精,才落了选。”伊士尧在没话找话的时候,娴熟运用谦虚这一传统美德。 “你倒还谦虚上了,若非你的厨艺,如何能从光禄寺把你招进尚膳监,难不成你真认为我在皇帝和妖妃面前,有这么大面子?”皇长子翘起二郎腿,呷了一口茶。 “那定是先由各局老厨升迁,我等年轻,日后还有机会。”伊士尧套用张公公的那套说辞。 “此话定是尚膳监管理张……公公说与你的。”皇长子想了半天张公公的名字,未果。 伊士尧略显尴尬,又不能直言就是张公公的原话,“凡事逃不过殿下的掌握。” 皇长子收起脸上的笑,正襟危坐起来,“你未能升迁副主厨,是我拦下的。” 看着他脸上那一副期待何贵瞳孔地震的表情,伊士尧无动于衷,可又要回答,“想必殿下如此做,定有深意。” “确实如此。主厨、副主厨承办的皆是皇帝所需料理,如今病中,清粥、小菜,御厨还不如御医顶用,还不如留你专门对付那妖妃。来人!”皇长子漫不经心地说出“专门对付那妖妃”这样的话,又招呼人来殿内。 “把茶换了,上回慈宁宫拿来的马蹄栗蓉糕盛一碟放着。”福安进殿内,听皇长子安排完,走了出去,片刻之后端着放有点心和茶的托盘回来。 “马蹄栗蓉糕……”伊士尧联想到前一晚,何汀说马蹄栗蓉糕的事。 “听家姐言,马蹄栗蓉糕原是用朱红色的布包装过。”既是喝茶吃点心了,又可以聊点话题之外的东西。 “想不到她还记得。”皇长子双手交叉,看向延禧宫的窗子。 “家姐之前没提过,只是我问起来,才说的。说殿下与她初次相遇,是在御花园中。”何贵拿起一块马蹄栗蓉糕,反光的光滑表面有些粘手,透着晶莹的外层,可以看到内里淡黄色的栗蓉。 他自己琢磨,这个季节应该不产栗子,栗子又格外容易坏败,那这做栗蓉的栗子都是哪儿弄来的。 “怪了,你竟今日吃上这糕了。”皇长子仍旧保持正对着窗的坐姿,眼睛斜过来看了一眼何贵。 “啊,小的有些肚饿,这才……”伊士尧咬下一口,假装不喜欢吃似地用三根手指捏着剩下的马蹄栗蓉糕,放也不是,吃也不是。 “无妨,无妨,只是恍惚记得你不喜吃这些玩意儿。”屋外好像有敲击被子的声音,皇长子对着殿内空气中飘着的细细绒线,呼出一口气。 “肚饿,如何挑起食来……”伊士尧又一口把剩余部分吃下,细细咀嚼起来。 马蹄和百合粉构成的外皮,柔糯弹牙,有些微甜,咬到马蹄肉的部分有些脆,能嚼出一些马蹄特有的清爽味道,随着牙齿的深入,很快栗蓉从内里滑了出来,向流沙一样,冰凉地淌在口腔里,伊士尧不自觉地发出一声陶醉的“嗯——”来。 “早与你说,此物好吃,从来不肯一试,这会儿饿了方知好吃。”皇长子自顾自地在一旁说着,陷入以前的一段回忆中。 百圩九章 学以致用 除了坤宁宫中的皇后替生母王恭妃代养自己,在皇长子眼里,偌大的皇城之中,唯有慈宁宫的太后算是用心照顾自己的人了。 又或者,在整座皇城之中,只有太后一人是在用心抚养自己长大的。 这是在他身为皇子,再稍长成一些的时候,领悟了更多人情世故,才发现的。 皇后是老好人,她明知皇帝不喜王恭妃,又怎么敢擅自把她的儿子接来翊坤宫养育。 还不是有太后那句“你与皇帝成婚多年,也未得一子,如今他虽非你生,却是嫡子,就由你代为照看,也尚为一件两全之事”,皇帝才不敢再多言语,皇后才敢把皇长子接入坤宁宫中。 这些事,是从坤宁宫搬去慈宁宫后,慈宁宫主事有意无意说与他知的。 慈宁宫与坤宁宫明显不同的是,皇长子再也不用接受来自太监和宫女有意无意的白眼——因为一旦被太后发现,挨骂事小,痛打一顿,还即刻逐出宫外才是对这些半生都在宫中的宫人最残忍的。 太后是修佛之人,对人痛下打手的命令是断不会自己下达,只会借机发挥,比如问新到宫中的皇长子,“长皇子以为,此人当如何?” 这个规矩在他长时间待过的两宫之中,是绝无仅有的,幼年时期在坤宁宫受过的白眼和有意无意的屈辱实在太多了,没成想却在慈宁宫迎来了反弹。 正是总角之年的皇长子,性格还未健全,但规避风险的习惯却在坤宁宫养成了。 到了慈宁宫,因为已经根深蒂固的这习惯,反而感到极不适应,甚至因此产生了乖张、偏执的行为——明明宫人什么都没有做,皇长子却不依不饶地认为有人给他脸色看。 太后不管这个,她一心修佛,只要在他人眼中,保持有“大爱”、明事理的后宫主脑形象便可。 所以她问“长皇子以为,此人当如何”的时候,总是有意去挑选皇长子认为给了他脸色看的宫人,皇长子自然乐得回答所指之人不妥,再随便找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印证所言之不妥。 于是,慈宁宫主事领着所指之人去挨廷杖,皇长子在书房,一边听着院内廷杖砸在人身上的闷响,一边读着四书五经。而太后则在自己的佛堂,手里的佛珠随着有节奏的廷杖与惨叫声,一颗一颗翻动。 这种在太后和皇长子眼里如同娱乐活动一样的事,在宫人看来,自然是一出出惨剧。可惨剧又当如何,一面是受罚,一面是断了未来几十年的活路——众宫人都这么想,忍得了,挨几棍子怎么也比死了强,忍忍得了。 坤宁宫主事和皇帝身边的田公公是同辈人,不敢说有一颗悲天悯人的心,至少还有几分怜惜宫人的意愿。 所以他常私下示意众人,挨棍子的时候,宫人若能把痛苦伪装出来,尽量伪装,反正两位主子也不会真的到现场看,至少慈宁宫的本主太后不会。 坤宁宫主事经历过张居正时代,知太后与他一同开创了“万历中兴”,更知十岁登基,长至二十岁的皇帝在这段年号虽是自己,但丝毫未参与的十年之间,与太后产生了非常之大,以至于难以弥补的嫌隙。 而太后真正的变化,则发生在张居正去世之后。 尤其在死后,他的得意门生——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又为皇帝老师的潘晟,被几位御史上疏弹劾,皇帝准奏。 准奏的内容,不仅是潘晟本人未上任就被勒令辞官,还连带上已经去世多时的张居正。 堂堂风光一时、功高无双的一代名相,最后竟落了个被开棺鞭尸,抄家流放的结局。 这时的太后,因为皇帝在朝中的清理与整顿,此时的影响力和威望已经大不如前,想为张居正伸冤也不能,只能以“教育”儿子的方式来泄愤。 所以就有了当今皇帝时年二十余岁,仍在慈宁宫被罚跪的事迹,此时的太后较当年教育皇帝,更显严厉,言语、举动之中皆是愤怒。 然而这个借由惩罚皇帝以获得自愈的阶段,很快进入完结,皆因那个女人的出现。 皇帝才满十八,就迎娶并册封了九嫔。其中的淑嫔自备选以来,就因靓丽的外表,独特的个性和务实的谈吐,受到后宫关注,最终也是顺利地成为九嫔之二。 然而彼时太后并不知道自己与这位淑嫔,日后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就拿鞭尸已故功臣,太后对皇帝罚跪一事而言,淑嫔郑氏竟领一众宫人,也在炎炎夏日之下,跪在慈宁宫殿前,直到过半数之人齐齐昏倒在殿前。 太后肯定不乐意背一个虐待妃嫔与宫人的名声,只好宽以待人,并当众表示不再以此法,惩罚皇帝。 失去一个重要的宣泄方式,太后只能将修佛作为唯一的静心方式,可她仍时不时怀念群臣以她马首是瞻的时光。 而这时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宫中那些为皇帝侍过寝的宫女了,太后毕竟是曾经参与治国之人,心思缜密过人。 把“控制他人,成全自己”作为唯一准则的太后早早就想好,借由宫中美色,诞下皇储,来制约当今皇帝的办法。 只因知当今皇帝是自己亲生儿子,更知他的弱点为何,所以越加能掌握牵制他大权独揽,肆意非为的方法,就如她对张居正说过那样,“吾儿若无用,吾儿可毁,大明江山不可动摇。” 尤其在淑嫔郑氏出现,完全将皇帝吸引住之后,太后更加坚信自己亲生儿子,当今大明的万历皇帝,终有一日将毁于女色。 毁于女色,不如先确定王储。太后自己虽不甚欣赏,但已与皇帝成婚多年的皇后,却也一直未有龙子之福。 也因此,得知慈宁宫中宫女王氏有孕在身时,太后的欣喜,佛堂之中突发的爽朗大笑可证。 但随之而来的是长时间的沉默与不安——王氏发出灭族毒誓以证自己清白,可初次侍寝并未见红也是事实。 皇帝作为当事人,虽不言明,但对王氏的冷漠态度,已经说明许多。 此时还能如何,用太后的权威调来记录《起居注》的典簿,要求他将一些未发生之事在其中写明,并令其当面在慈宁宫内与王氏对质、串供,以掩盖王氏未见红一事。 最后甚至以典簿家人性命来威胁他,逼他在慈宁宫内,当晚因“愧疚”自缢。 王氏由此成为王恭妃,在腹中孩子出世之后,皇长子成为太后的掌中明珠的同时,王恭妃也成为了太后的弃子,以至于再未得到良好的照顾,最终导致王恭妃与皇帝的第二个孩子——皇四女在三岁时不幸夭亡。 自此之后,王恭妃终日郁郁寡欢,甚至添了些迷幻的症状,遭皇帝嫌弃,幽禁于景阳宫中。 而太后自己,则和皇后两人轮流照看皇长子,直到包括自己在内的、多方引导而出的初次“国本之争”开启,却以皇帝在坤宁宫中大怒,皇长子失禁作为阶段结局。 初次“国本之争”并未有明确赢家,可彼时已成皇贵妃的郑氏却如日中天,太后精疲力竭,无力再正面应付,只得退守在后,将皇长子“寄养”于坤宁宫中,寻找下一次机会。 后皇长子十岁、十五岁,“国本之争”又起,却次次被皇帝与郑皇贵妃化解,其中自然也少不了“老好人”皇后的忍让。 因此,休养生息十年的太后,此时在已满十五岁的皇长子面前,不仅以祖母的身份,更是充当着皇长子在争夺嫡位一事之中的老师。 老师教导学生,为皇,做人中之王,第一课即是学会直面残忍。牺牲几个无足轻重的宫人,又如何? 百六十章 碎音裂声 伊士尧离开延禧宫时,已是云里雾里。 最初时决定聊何汀,之后被皇长子话锋一转开始聊郑皇贵妃,聊着聊着又提到什么皇帝、王恭妃、皇后,最后竟然还说到了太后。 自己拢共记下的就只有两件事,其中一件是不能升迁副主厨的原因是皇长子希望他留在现在的位置,为各宫准备吃食,以择机继续“对付”郑皇贵妃。 还有一件事皇长子虽然未提,但伊士尧却无意间发现了,只是这一刻不敢表现出来。 就在皇长子夸赞自己的祖母李太后是如何顶住皇帝的压力,将自己养大成人;又是如何教会自己隐忍又不失软弱之时,他正朝书房踱步过去,示意何贵跟上。 伊士尧哪敢怠慢一秒,肯定是立马站起,跟了上去。 “虽次次都如此,但也该这么做,你收好这张纸。”伊士尧没看仔细,只看见皇长子潦草几笔像是写下了“木樨糕子汤”一样的字样。 皇长子把纸叠好,放在何贵手里,一不留神碰倒了笔筒,成化年间的圆柱青花瓷笔筒“啪嚓”一声,应声落地,碎了一地。 按伊士尧的理解,这时殿内的太监、宫女应该会听着声音,马上赶来清理。可随着笔筒落地的笔、纸镇、书拔在桌上都停止了滚动,殿内也无一人进来。 他考虑了片刻,眼下延禧宫正殿之中的两人,应该不是由皇长子来清理脚边的狼藉。于是伊士尧弯下腰,准备开始先将笔一类的工具放上书案,之后再来整理瓷片。 哪知才刚弯下腰,他就被一个精巧的玩意吸引,这东西他有些眼熟,说起来何贵的房里也有一样类似的东西,那是一根比缝衣针略粗、尖头带有螺纹的金色工具。 伊士尧心想,这玩意儿不就是初到何贵房里,一直不仅让自己感到异常困惑,也让何汀她们摸不着头脑的东西吗? 他满腹疑问地捡起这根螺纹针,拿在手里查看,确定和何贵房里的一模一样,认为其中蹊跷,又觉得直接问,会引起和何贵相处多时的皇长子怀疑,所以照旧把螺纹针放回书案上。 两支瓷质笔身的毛笔也摔得四散,抬头正想询问皇长子如何处理。却发现一直没留意观察的皇长子,此时额头上全是汗珠,嘴唇血色消退,一副像要远离摔在地上碎裂开的笔筒的神情。 伊士尧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叫到,“来人,来人!” 外边正闲来无事晒太阳的几个太监站得远,根本没注意刚才殿内传来的瓷器碎裂声,而这一刻听到何贵在喊叫,心想不妙,撒开腿就往里跑。 跑进一看,果不其然,皇长子被碎裂的笔筒吓住,在墙边躲着,而何贵正蹲在地上收拾残局。 “何御厨,何御厨,此等粗活,留心伤了您那掌膳的手!”福安跨几步蹲在何贵身边,找来一块布把地上的碎瓷片拢在一处,再轻轻抓起。 另有两个太监在两侧扶住皇长子,往厅内的椅子旁慢走过去,伊士尧注意到皇长子的膝盖正向里抖。身旁的两个太监在细声安慰着,大意是别害怕,不过是一个笔筒掉在了地上。 皇长子呼吸急促,脸色泛白,连喝茶都没办法完整一口喝下,洒在嘴边和衣襟全是。接着还得缓缓地嘬进嘴中,再咽下。 延禧宫首领太监见状,这状况往日少见,只能先一步把何贵引出殿外,只能先就此别过了。 这时伊士尧反而好奇心大过了胆子,问,“皇长子这是?” “嗨——往日您来许是没见过,小奴们平日里亦十分留意这些,想必之前也未摔砸过东西。”首领太监似乎在环顾左右而言他,见眼前何贵脸上一副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神色,只好接着往下说,“我们主子不知何时落下一个只要有器皿碎裂之声,就容易失神的病症,御医看了也无办法,搁置至今,但稍候片刻就得好。” 伊士尧心想除了对这个有些好奇之外,别无其它,抱拳道别首领太监,转身离开前,又看了眼延禧宫内,像是又多了几名太监在宫中跑动、忙碌。 他也没闲工夫计较好像没在延禧宫内遇见宫女这件事,看了眼西斜的日头,时候不早,匆匆赶回尚膳监。 才刚进监内的院门,在荤局的门口停下,他想起皇长子留给他的那张纸还没看,打开一样果真是“木樨糕子汤”“暴腌鸡”“鲜煮肫肝”“猪耳脆”四道菜。 正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周陆南就从里间迎了过来,“何老爷,怎去了这久?” 见何贵盯着手里的纸,也好奇地看了眼何贵,“哟,这不是皇长子常吃的几道吗,还劳您亲自拿回来,我先拿去备菜了啊。” 周陆南这番话一说完,伊士尧才明白过来皇长子非得要他拿上这张纸的原因——掩人耳目。想必之前何贵在光禄寺的时候,皇长子要找他也是用的这个法子。 “何老爷,这已经有三个荤了,那今晚延禧宫的鲥鱼还做不做?”周陆南的问题打断了伊士尧的思绪,他随口应付着也去向灶台边。 火灶的炭火气渐起,伊士尧脑中还被对付郑皇贵妃一事缠绕,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现代人怎么才能做到被这时代的另一个人恨得入骨。 他惯性地开始剁碎茱萸,另一个御厨在对过儿问到,“今儿是哪宫要吃干烧鲥鱼?” 其他几人都说没有,伊士尧才反应过来弄错了日子,又一想既然已经切了,不然还是做了干烧,让延禧宫传菜的太监给景阳宫送去就是。 毕竟皇长子在将近一个半时辰的时间里,提到最多的就是太后和王恭妃。 自己以为的,让何汀魂牵梦绕的皇长子也一样对何汀念念不忘这件事,是个误会,全程若不是伊士尧在有意提醒,皇长子几乎没有主动提到过何贵的家姐何汀。 他连续做了几天的干烧鲥鱼,肌肉仿佛都有了记忆,熟练地炒制好辣酱,将中间一剖为二的鲥鱼,鱼鳞向下放入辣酱中,在调入两大勺清澄的羊汤,一同烧滚,待鱼肉微白,鱼腹的鱼鳞处向上微翘,直接盛起扣入盘中。 传菜的时间一到,伊士尧就站在荤局门口眼巴巴地向外望,小胖对何贵老爷这一番举动感到好奇,也靠过来瞧。 “何老爷,瞧什么呢?” “等延禧宫来传菜。”伊士尧语气敷衍,却很快想起身旁站着的这位正是一位百事通,“哎,你说,怎么我今天就没在延禧宫内见到过宫女呢?” 小胖愣了一下,心想何贵老爷怎么又问这种明知故问的问题,支吾了片刻才回,“这……还不是,对吧?” “你这是回话吗?说了像没说似的。”伊士尧本来仔细听着,却什么实际的内容都没听着。 “老爷,您自然知恭妃娘娘的来历,此是其一;其二……哎呀,小的可不敢随便说。”小胖脸上露出有些害怕,更多的是难以启齿的表情。 如此一来,伊士尧更好奇了,“啧,此时就是闲聊,你惧怕什么?” “此事老爷按理比我清楚,宫中皆言,皇长子似有些不喜女流……”小胖这回是真的面露惧色了。 伊士尧嗤之以鼻,“他倒是不喜女流……” 小胖怂得倒也快,“正是,因故小的才言不敢随便说。流言而已,定是从皇长子日常行为胡乱揣测出来的,不足取信,不足取信。” 话音才落,为延禧宫传菜的太监就来了,伊士尧问过皇长子好,太监只说多谢何御厨挂念,没再言他。 伊士尧又说一时记差,晚膳烧了干烧鲥鱼,还请给景阳宫送去。 太监的脸微微木了一下,答是,稍候就送去,又说明日或是景阳宫的人来传延禧宫的菜,就径自走了,只留伊士尧一脸困惑站在荤局门前。 百圆一章 珠下无佛 伊士尧前脚才离开延禧宫,不一会儿,后脚太后就来了。 若要说亲情或是什么特别的感应,太后对这延禧宫内长孙每时每刻动静的掌握,简直是有如灵感乍现一般。 若非灵感乍现,就实在很难解释为何,明明延禧宫在东六宫之中,慈宁宫在数里之外的西南方向,太后却正好在皇长子被碰落在地的笔筒吓得魂不守舍的这一日下午,突发奇想,召集一行人来延禧宫转转。 思来想去,去过延禧宫之后,还能拉上皇长子去一趟坤宁宫,正好祖孙三人一起用晚膳。 谁知刚走进延禧宫院子,还未等太监报,只看见延禧宫的太监来来往往地跑动,又是拿安神汤,又是取镇心丸的。 太后心里一紧,急忙走入殿内,就见侧厅椅子上瘫坐着的皇长子,面色煞白,嘴唇也不见半点血色,眼神涣散。 她走近了些,向书桌看去,地下还有划痕和墨迹,太监们正在仔细清理。 “这是又如何了?”太后嘴唇几乎不动,似在用鼻腔硬把话挤出来。 太监们蓦地停下手里的活计和动作,不敢起身,甚至都不敢轻易再加重喘息,整个延禧宫正殿内,只剩下太后手中的翡翠念珠,还在轻声磕碰作响。 “呃——哼。”慈宁宫主事毕竟也照顾过皇长子,此一刻更显历练,清了清嗓子打破沉默。 “太后方才问的话,你们都没听见?如今这一殿混乱,殿下又是这副模样,是为何?”慈宁宫主事低头瞥了一眼静静坐着、闭目拨弄佛珠的太后,从太后这般神色,她大概知道后续要发生什么了,所以在以自己的方式,给延禧宫内的太监们预先提醒。 当时不在延禧宫内的主事太监,先一步开腔说话,“小奴彼时正往景阳宫去,正巧不在宫中,回来时才知,已经责罚过在场的几人了,福安!” 福安生性软弱,又敏感,方才就已察觉殿内的气氛有些不对,此刻听到主事太监叫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小的、小的一时没留神,而后看,像是主子碰掉了笔筒。主子受了惊吓,才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他强装镇定,直着身子跪在地上,身上却抖若筛糠,太后此时停下了手中的佛珠。 延禧宫首领太监见状不妙,也急忙在太后面前跪下,“原是、原是何御厨与主子聊得兴起,主子一高兴,想必就没留神看书案上有什么,才碰摔了笔筒。” 太后慢慢睁开眼,慈宁宫主事倒吸一口冷气,众人见她都已是这番表现,一时跪在地上的缩起了身子,站着的悄悄地往后拖着步子退下。 “依你二人言,倒是而今已成这副模样的长皇子的不是了?”太后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砸向地面的冰雹子,在众人的心里一砸一处痕迹。 “小的们并未如此想过,只是向太后您说明彼时殿内的状况。”这次跪在地上的两人本能地感觉情况不妙,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呃……呃……”瘫在一边椅子上的皇长子发出声音,手臂用力向前够,伸出细长弯曲的食指指了指福安,“非……非他之过。” 皇长子的声音听上去就非常勉强,但最后四个字却说得清楚。 “非他之过?”太后对皇长子说话的声音,明显温柔了许多,“那即是你之过了?”她又看向跪在一旁的首领太监,语气恢复严厉。 首领太监知道是在说自己,但不敢抬起头看正颜厉色的太后,一直趴着。 “罢了,罢了,都起来吧,今日与之前几次可有不同,可去请过御医?”太后关切地看着皇长子,继续盘起了手中的佛珠。 慈宁宫主事在一旁,冲仍站着的延禧宫主事动了动手掌,示意让他要另外两人站起来。 延禧宫主事双手欲向慈宁宫主事合十表示感谢,又怕太后看见,只能弯腰略拍了拍首领太监的肩膀,要他站起来。 “与之前并无异处,宫中备有前几次的药物,一时忙于为皇长子寻药,此刻就去请御医。”延禧宫主事回答。 “罢了,罢了,御医来了,又知是因瓷器碎了,才变成这般模样的。”太后眉头紧锁,长长地叹了口气。 “今日你去景阳宫做何事?”太后想到,刚才主事太监说去过景阳宫的话,问。 “早先,原是主子要我去探探恭妃娘娘的状况。小奴去了,但景阳宫宫门紧锁,未能得见。”主事太监如实回禀。 “既皇帝早就帮他母子二人断了来往,此时又日日去探她王恭妃做甚!若此子无此般生母,想必还更加……”太后说着,想到皇长子还在一侧,瘫在椅子上,忙收住话。 “之后先派人问过,再去探不迟。”太后改了口,对皇长子说。 接下来一句话,擅自接话的首领太监本想邀功,却没想弄巧成拙,“前几日隔日都往景阳宫送鲥鱼,小奴曾见得了恭妃娘娘,她要我家主子不用挂念……” “她倒要长皇子不挂念了!若不是她!”太后想要往下说,眼睛扫过皇长子,又停住了,“之后这些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说的话,就不必与长皇子多言,你们可听仔细了!” 她顿了顿,又继续说,“方才的事也都是你们这帮奴才搅和的,好好的为何不守在自家主子跟前?!” 一时间,包括延禧宫主事太监都一齐跪在地上,太后攥着手里的念珠,想了想,放在慈宁宫主事的手里——太后以念珠修佛,此时放下,就连瘫坐在一旁的皇长子也想为自己宫里的太监们开脱,可惜有心无力。 屋外原有另一名太监正欲走进来问传膳的事,却见殿内是这幅光景,知跪在地上的那些,没有一个逃得过廷杖,只能自己先带上几人去尚膳监传菜,也躲躲风头。 这也就有了他和伊士尧在尚膳监的对话,想必人人挨了揍,自己返回延禧宫也难逃责罚,直说后一日景阳宫的人会来传延禧宫的膳食。 而这一边的延禧宫,太阳西斜,差不多是用晚膳的时候,太后见眼前的状况,无法也无心带着皇长子同去坤宁宫。 正准备站起身带上自己宫里一行人回慈宁宫,本在与郑皇贵妃讨论选秀女一事的皇后,听闻延禧宫出了事,匆忙地叫上几人往延禧宫去,自己随后便至。 在场的金靓姗在几人的对话中听到了何贵的名字,心想暗桩早先报何贵被宫里的谁找了去,这时才知道是许久未见何贵的皇长子忽然又把他叫进了宫里,不知是何意。 这事怎么想都有些蹊跷,想必暗桩也不一定能打听到。 所以从坤宁宫回到翊坤宫的路上,她叫瑛儿去四处问问,最近尚膳监除了各人升迁的事之外,还有什么内在的道道。 自己也开始想辙,有没有办法能见上何贵一面,可区区一名御厨,若非生事,根本不太可能叫入这全是女人的后宫之中。 行至翊坤宫门口,小鱼尾脚下生风,屁颠屁颠地跑来迎自己母亲,刚抱上就抬起头说,“今晚晚膳的鲥鱼可怪,味道虽好,可全是一股子茱萸味儿。” “今日按例是汁焖鲥鱼,如何有茱萸的味道。”金靓姗一边搂着女儿笑,一边走入宫中。 百圆二章 殿前有桑 皇后隔了十几丈远,就听到延禧宫院内传来的棍棒声,先派出去的宫人和从尚膳监传菜回宫的延禧宫太监都只敢远远的站在门外朝里看,一步也不敢走入。 她见后面的几个太监提溜着食盒,心想随便问问话,以捱过等待的时间。于是让身边的宫女叫那帮传菜的太监到跟前来,“今日为皇长子备下的晚膳都是些何料理?” “回皇后娘娘的话,皆是皇长子常吃的几道,有暴腌鸡,鲜煮肫肝,猪耳脆,还有一道木樨糕子汤。”传菜的太监对能从延禧宫门前,到皇后跟前赶到很欣喜,语气都欢快了许多。 “这是四个食盒,那两个之中呢?”皇后指了指最末一个太监手里提着的两个食盒。 “水晶饭,还有一碟干烧鲥鱼,是要送去景阳宫的。”话还是领头这太监回的。 里头太监们的惨叫已经逐渐盖过棍棒的声音,皇后听了觉得有些瘆人,“宫里头此时之事,是因何而起?” “原是主子召尚膳监何贵御厨来见,不知怎么书案之上的笔筒砸在地上,主子又遭了之前的病症,一时无法言语,面口煞白。”太监回到,被宫中的惨叫声惊得直缩脖子。 “……”皇后还想问点什么,可延禧宫内的叫声与棍棒声实在让她分心,“把晚膳都送与景阳宫吧,这光景,谁知何时能消停,别误了她用膳。” 景阳宫自皇长子住进延禧宫之后,就被皇帝勒令加强了戒备。无事之时,更是直接从外头锁闭了景阳宫门,除三餐之外,王恭妃几乎与景阳宫外的一切无任何接触。 皇后最近一次见她,需要按年计议了,连具体是因为何事见的面,也无法想起来,只模糊记得王恭妃形容枯槁,皮肤毫无光泽,眼球通红,眼眶深凹,似老了数十岁。 万岁的本意是让王恭妃完全脱离与后宫乃至皇宫的关系,所以,以现在这般孤立的方式将她幽禁起来。 奈何前有太后非常宠溺的皇长子,后又有皇四女的意外出生,兄妹二人护住了生母不被万岁立刻打入冷宫。 皇四女夭亡,万岁算是彻底对王恭妃心灰意冷,而他自己又添了重病在身,所以这完全孤立的做法直拖到皇长子长成,也没能真正实施。 尤其在册封三王,皇长子入主延禧宫之后,“腰板儿挺起来”的皇长子成了王恭妃不被困于密闭深宫的唯一希望,因此如今的景阳宫在三餐之外也有一定时间是开放的,而限制则加在王恭妃与皇长子身上——不让她离开景阳宫半步,也不许皇长子本人探视。 最近一段时间若不是万岁旧疾再犯,王恭妃岂能有其他宫中的口福,赏这鲥鱼。 今日又遇上太后在延禧宫之中发怒,此状不知何时能了,又何苦浪费这好端端的粮食,皇后想着都送去王恭妃处,多少也是一份好意。 太监们正乐得有机会离开延禧宫前,还未等皇后反应,就已带着食盒小跑而去。 延禧宫中的惨叫声和棍棒声渐止,皇后仍旧留在原地等了须臾,见门口等候的几人进了,自己才走进去。 这边传菜的三个太监也到景阳宫门口,在给门口两名侍卫看过食盒中的内容,就被放了进去。 景阳宫门前的守卫与其他宫中不同,每四个时辰轮换一次,每一候换一批人,如此完全隔绝了因外来之人与守卫熟悉了之后,私闯宫内。 皇帝担心的只是皇长子并非自己亲生这一虚无的忧虑,才做到这一步的。若说顾虑太多以至于矫枉过正,也不无道理,但皇城之中人多嘴杂,不能掉以轻心也是事实。 三个太监通过门后,感受到景阳宫中那股不同于门外的陈旧味道,是那种各种器具明明都反复擦洗多次,已经彻底干净,却始终无法掩盖住的霉味。 景阳宫中,一棵高大挺拔的桑树立于院内,正是枝繁叶茂的时节。 有一名太监是第一次来这景阳宫,感叹,“嚯,好一棵遮阳的大树。” “傻啊你,俗话怎么说的,‘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口不种鬼拍手’,正在殿门口立着一树‘丧’,晦不晦气?”领头的这太监讥讽到。 “我们老家就没这说法,这原来是棵桑树,长得可比其它树好多了。”最初这名太监还在嘀咕,被领头太监催着进了殿内。 殿外正是夕阳西下,万物一片金澄澄的时候,而殿内却只能借着殿外的微光,点着几根白色的蜡烛才能看清室内。 王恭妃与两位年纪稍大些的宫女,围坐在侧厅,做些缝补的活计,见三人进来,纷纷放下手中的针线,起身迎过来。 “盼星星盼月亮,可是又到用膳的时辰了。”一名体态稍胖,脸色灰暗中带着些许绛红的宫女先开口说话。 “今日这三位公公,怎有些眼生?”另一名宫女没有接她的话茬,另起了一个话题。 “这位以前来过,见过的,哟,娘娘,这是延禧宫的公公!”这宫女眯起眼睛,端详了半天才认出领头的太监。 两人本不是宫女,而是原月子房中的稳婆,因为年老体衰,做不得接生、伺候月子的体力活,宫外又再无亲属,所以选择留在了宫里浣衣,又因别的年轻宫女都不喜景阳宫中的沉闷与压抑,所以二人才被派来照顾王恭妃。 这样也好,命运各不相同却各有各凄惨的三人倒是在这封闭的宫中过出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种菜,还养了些鸡和鱼,年节没有万岁的赐宴时,自己还能动手加个肉菜。 只是王恭妃精神不好,时常哭泣,加上景阳宫中常年阴暗,落下了眼疾。这时她本人听到自己儿子宫中又派人来,激动地一时直拼命地张开眼,确认那三个模糊人形的方位。 “我儿……长皇子殿下可好?”王恭妃口中“我儿”两字才出口,就换了叫法。她虽然身形看去像已至知命之年的垂垂老者,声音却轻灵。 “您还问呢,要不是……”那个不知轻重的小太监正想把延禧宫中的事说给她听,却被领头的太监两眼一瞪,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回恭妃娘娘的话,我们主子一切都好,这不还让我们给您送晚膳来了吗?还是您爱吃的干烧鲥鱼,还有木樨糕子汤,暴腌鸡,鲜煮肫肝,猪耳脆。”领头的太监回答。 两个老宫女看出了太监二人的不自然表情,但也没言明,嘻嘻哈哈地把食盒接下,一边感叹,“今日怎得这些好菜……殿下有心了。” “哈哈,正是,长皇子请恭妃娘娘好生用膳,小的们就退下了。”领头的这太监把桌上的空食盒拿起,转身欲走,却被恭妃叫住。 “公公暂请留步,可否将此物带给长皇子殿下?”她走去方才针线篓中摸索,拿出一个表面绣着麒麟的荷包,一时找不到剪子,只能挡着嘴,细细用牙把线咬断。 领头的太监答应,小心接下,妥帖放好,心想不知此时延禧宫中消停没有,不知这荷包何时才能交到皇长子手中。 三人走出景阳宫,空气中的味道好似瞬间发生了转变,侍卫就要关上殿门,又有两个太监提着食盒高喊着“且莫关,且莫关”跑近。 原来正经是给景阳宫传菜的太监这时才来,五个太监一通解释,侍卫才肯放后两个进去。 两人进去又过了一阵才出来,嘴中抱怨着若能选,再也不来景阳宫传膳了,王恭妃逢用膳必哭,这谁能受得了。 三人听罢,相互之间四目相对,不知说何是好。宫内大道铺满了落日余晖,微风刮过景阳宫内的桑树,大片的树叶哗哗作响。 百圆三章 晚膳奇思 两位老宫女打开后一次送来的食盒,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又不敢主动提。 王恭妃借着烛光,眼睛一一扫过前一次送来的三道荤食,还有单独放着的干烧鲥鱼,又扫过后一次送来的清炒青萝卜,浇了些肉糜的酱焖茄子还有一道素烩汤,很快就知道,这是两宫的不同餐食。 方才,前一次送餐的三人说,这是皇长子安排的。皇长子在后宫之中,凡事都要经太后过问,餐食之事也不例外。 太后又如何会顾到这无人问津的景阳宫来,若如今不是延禧宫生了什么事,皇长子的餐食又怎么会来自己的桌上? 她担心不已,眼泪先于言语落了出来,把传膳的二人吓了一愣。王恭妃哭腔不止,嘴里咕哝的“长皇子殿下究竟如何了”,他人根本听不清楚。 传膳的两人匆忙地收起空食盒,从殿内走到外边,大眼瞪小眼地说着“怪道师傅们都说‘深宫现两王’,这一王属实有些怪异”。 王恭妃哭了很久,才止住,一时对饭菜也失了胃口,草草吃了几口鲥鱼,走到殿外,直往南边看。景阳宫和延禧宫虽离得近,但中间仍隔着永和宫。 抬头向上看,只有一片青紫色的天,朝远处眺望,也只能看到一线永和宫的屋檐,这样的景象一看就是十年。 她不知道自己还有几个十年,只知过去两个十年,只从门缝之中见过自己的亲生儿子两眼。如今眼睛又有被哭瞎的迹象,想必能活着再亲眼见见皇长子已成奢望。 王恭妃为人宽厚,可有时内心也有无法控制的情绪。比如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如太后所愿,甚至超出了她的预期,诞下万岁第一个皇子,自己反而得不到任何尊重。 反观那淑嫔,自被选为九嫔之二,忽然就似拥有了万人的仰望,后宫之中只有太后、皇后在她之上,王恭妃花了多少年都没有想明白其中道理。 难道就只因为其它妃嫔恪守本分、毕恭毕敬、小心谨慎,而她淑嫔与她们不同,生得更灵巧、能说会道,可与万岁谈笑自然,互相玩笑? 王恭妃越想越愤懑,但一直秉承的妇道又不允许她嚎啕大哭,只能容眼泪一行行滑落,直到天边变得透黑紫色,见不到半点白光。 而身后殿内,两位老宫女借着烛光,仔细地把菜都存放好,连盘底的油汤都仔细用汤匙刮下。 几乎同时,几里外的翊坤宫内,金靓姗尝了一口这一天的汁焖鲥鱼,语气和缓,“我女所言正是,确有一股茱萸的辛辣味道。” 又转头问瑛儿,语气严厉了些,“今天是谁去传菜的,是否未品过就放于桌上了?” “娘,他们品过,说于我知了。只因我和三哥肚饿,既他们试过,定是无毒。些许茱萸味道反而增添了滋味,无妨。您用这汁盖在饭上,别有一番滋味。”十岁的小鱼尾一气说完,得意地在椅子上前后轻晃。 “哎,举止如何能这样轻浮,你为皇女,坐相要雅致。”金靓姗暗暗想着小鱼尾这伶俐的嘴真是了得,但令她坐得端正的话却脱口而出。 小鱼尾舌头一伸,眯着眼笑,看了眼一旁的皇三子,像是在求三哥安慰。 皇三子此时十五,已经生得一表人才,连太后都说过眉眼之间竟有穆宗之相,当然说罢就收起口中的话,转做他事。 他举起手,拍了拍小鱼尾的额头,“娘说的对,你是皇女,是七公主,理应坐得雅致。” 小鱼尾听三哥如此说,只得把腿放平,安稳地踩在地上,挺直腰背,一手从底部扶起碗,拇指抵住碗沿,另一手三指捏起筷子,用勺轻蒯下一块鱼肉,略沾了些汁放在饭上,朱唇轻启,缓缓地把沾有汤汁的饭粒送入口中,闭口细细咀嚼。 本来金靓姗还想说自己盛菜有些不雅,应该交由宫女来做,后来一想算了,就当是母子女三人在享受家宴吧。 “我家小女区区十岁,未谙世事,口齿却伶俐至此,为娘真是欣慰。”金靓姗不知何时明白的打一个巴掌揉三揉的道理,或许这是为人父母自然形成的本能。 “食不言,寝不语!”小鱼尾因为刚才的事,闹起了小脾气,缓缓咽下口中的东西,然后说到。 “是——好——”金靓姗语气中充满了娇宠,也端起碗吃了起来。 吃到一半,瑛儿想起一件事,走了出去。 大概过了两刻,三人已经用完晚膳,在桌上闲聊,瑛儿从外边笑着迈步走进来。 “什么事给我们瑛儿主事乐成这样?”金靓姗才和脾气缓过来的小鱼尾互相逗乐,笑着看向同样在笑的瑛儿。 “回娘娘,方才想起午后与娘娘、皇后娘娘在坤宁宫议事,而后皇后娘娘因为延禧宫的事匆忙出去,您要奴婢去四处打听打听……”瑛儿说到一半停下,看郑皇贵妃的反应。 “说呀!”金靓姗这时心情正佳,无论什么事都能听进去,更何况是令瑛儿开心的事。 瑛儿得到许可,就开始娓娓道来,从皇长子发病状况,说到如何巧遇上太后,又是延禧宫人如何把太后惹恼的,一一讲明白。 只是说到众太监被罚之处,脸上露出了同情又有些难过的神色,语音语调都降了下来。 金靓姗知她是因为同为宫人,多少有些恻隐之心,却完全忽略了那些太监的主子可是当年用竹篾扎向小鱼尾眉间的怪人。 所以她没有言语,只是等着瑛儿把话说完,再提出自己的疑问。 瑛儿一直说到皇后娘娘在延禧宫前出现,打发传菜的太监去了景阳宫,再以外的事就没能打听到了为止。 金靓姗沉吟片刻,才发觉皇三子和小鱼尾还在身边,急忙把他俩支开,去各自的房里待着。 小鱼尾不情不愿地扭着走开,皇三子跟在背后哄她,说给她找一本有意思的书来看,这才爽朗一些。 见俩孩子离开,金靓姗才问瑛儿,“以前就听说皇长子有这病症,可平日却从未得见,你可知这病是因何而起?” 太后、皇后把皇长子害怕器物巨响的事情掩藏得很好,偶有三四回暴露,相关人等都被噤声,他人对其真实原因也无从得知。 “此事奴婢知的不多,也皆是些道听途说来的事……”瑛儿听出郑皇贵妃语气中的认真,这时不敢随意说出一些未经验证、不确定的事。 “那今日之事又是因何而起?”金靓姗想着连皇后跟前说出的话都打听来了,今天皇长子发病的原因总该有些眉目。 “今日起因,奴婢知道一些,说是皇长子从尚膳监召来何贵进宫,就是暗桩先前说的那事,之后好似是在延禧宫殿内碰倒了什么贵重东西,又是把皇长子气的什么,奴婢知道得并不详细,娘娘宽容,要不此时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金靓姗耳朵里只把何贵进宫、碰到东西的事听了进去,心想好端端的,一个突然来到明朝的现代人,哪来这么大脾气跟一个皇子发火,实在蹊跷。 “得想个法子找何贵……”她不自觉地把内心的想法说了出来。 瑛儿没听得真切,反问一声,郑皇贵妃摆摆手说不是什么打紧的事情,但又试探地问了问,“倒也奇了,我只知道这宫外之人犯错能被押进宫来,可这何贵一名御厨,如何能堂而皇之被召进这后宫来?” 百圆四章 榻前勉语 瑛儿听到郑皇贵妃在问,何贵区区一名御厨为何竟然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召进皇宫。 联想到骨里藏针之后,娘娘就显得对何贵这名与延禧宫有诸多瓜葛的厨子格外关注。 发现藏针那一日,事实已经如那般明确,娘娘却特别开恩,放了何贵这厨子,之后更是让自己去送药。此外,频繁往来尚膳监和翊坤宫的暗桩足以表明“格外”两字。 她发觉这一点后,回答就显得更加小心和谨慎。 先是旁敲侧击地问,“娘娘莫非也有召见那何御厨之意?” 金靓姗听瑛儿的语气,知道被看穿了意图,连忙打断瑛儿的猜测,“你也觉得我那一日没有将他处死,事有蹊跷?” 瑛儿被这样反问,察觉到刚才自己的问题有些不敬,连忙低头弯腰退在一旁。 “奴婢并无此意,只是方才娘娘提及……” “我只是问,为何景阳宫可随意让一个御厨进出。”金靓姗喝了口茶,像要把喉头的紧张咽下去似的,话又刚出口,险些呛了一口。 她又暗想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平白无故为这件事紧张什么。就算想见,随便找个由头,让他们想办法把何贵找来便是。 瑛儿看到郑皇贵妃的表情逐渐严肃,以为还是刚才自己说的话,惹她不高兴了,“皇长子才入主延禧宫不足半年,正是气焰正盛之时,朝中百官,宫中数千上万宫人,哪个不得多留意几分,故此时召人入宫,自是容易些。” 她等了一会儿,见郑皇贵妃仍未有开口的意思,自己只能继续往下说,“娘娘也知,这何贵御厨,在光禄寺时就与皇长子来往密切,也是因皇长子之故进的尚膳监。如今离得近了,想必亦有事要叙,才会入宫的。” “唔,他倒是为他那家姐,借每日的吃食,时不时给我脸色看。”金靓姗望着桌上还没撤走的盘子,望向那碟有茱萸味道的汁焖鲥鱼,啧了啧嘴。 伊士尧把汁焖鲥鱼做好出锅的时候,才知道这菜坏事了,为景阳宫准备茱萸碎的时候,刀未来得及洗,直接剖了翊坤宫的鱼,蒸好之后并没有发现强烈的味道,但泼上料汁和滚油一激,鱼肉之中散出一股不易察觉却属实能闻见的辛辣味道。 他本来想重做,一是时间来不及,二是想到汁焖只讲究浆厚纯粹,浮油透亮,今日的口味虽有辛辣,也不妨碍这是一道汁焖鲥鱼。 更何况只是鱼肉上的丝丝味道,未必吃的时候就那么明显。 所以他就这么自我安慰着,将菜交给了试味的太监。果不其然太监发问,“何御厨,今日的汁焖鲥鱼如何得来这一股茱萸辛辣之气?” “汁焖的方子原是没有那茱萸的,今日调了调,尝过以为甚好,所以这道菜就如此做了,公公觉得如何?”不想重做的第三个原因,就是伊士尧从其他御厨那儿学了一些,与传菜、试味太监打太极、偷奸耍滑的技巧。 “味道尚好,只怕娘娘……”试味的太监甚至翊坤宫的规矩显得踟躇。 “既如此,我便新制一道,需两刻功夫。”伊士尧说着,就提起刀,开始用水瓢冲洗。 试味太监和传菜太监对视,心想误了皇三子和七公主的晚膳,怕是郑皇贵妃更会怪罪,不如就此试一试,反正已经试过,除了新添的茱萸味,也并无其它不妥。 又见眼前的御厨是和皇长子要好的何贵,认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一道汁焖鲥鱼,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传菜太监听试味太监这么说,高声喊,“翊坤宫,汁焖——鲥鱼——一道!”缓缓地从一侧接过,妥妥地放在食盒里。 就这么,这道茱萸味儿的汁焖鲥鱼到了翊坤宫,之后才有了试味太监和七公主的对话。 宫人一一撤下桌上的盘子,每个盘中至少还有一多半的食物,翊坤宫下面的人对有兴趣的菜,会挑着吃两口,其余的就直接倒了。 “来人……来人……梦境……”暖阁里病中的皇帝正卧着,这一刻醒了在叫人。 与五年前那次发病多有不同,这次皇帝的病情相对稳定,只是浑身无力,时常心悸。而且精神尚可,不需要御医日夜看护,只由太监和宫女轮流照看就可。 按规矩,皇帝身边是不容留有宫女的,可如今这副状况,就算留了,他也不中用啊。 平时身边会有三四名宫女和太监,皇帝要觉得不如意,就会自己招呼其他人。这回叫的人里竟然出现了与平时不同的一人——皇帝直呼着郑皇贵妃的名字。 皇帝不太叫郑皇贵妃的原因有二,一是已将多数繁杂琐事、乃至国事交于她决断,想来她已足够忙碌;二来,因为皇三子和皇七女都在翊坤宫中的缘故,他不想展现出一副时常有求于他们母亲的软弱父亲模样。 梁秀殳这次被金靓姗派去作为内监主管,张罗秀女初选和中选的事,一时也不在身边。皇帝一觉醒来,忽然想起一事,看了眼四周,觉得近前无一人可用,脑子因病属实也有些混沌,不明不白地就叫出郑皇贵妃的名字。 金靓姗除了早年和皇帝短暂卿卿我我的时候,被叫过“梦境小妃”。十年之中,被直称为“梦境”的次数屈指可数,不知道这一次皇帝这么称呼有何用意。 她在正厅犹豫了片刻,直到宫女被皇帝支使,从暖阁走过偏厅,又走过侧厅,来到面容有些不自然的郑皇贵妃面前,“娘娘,万岁有请您过去。” 金靓姗本来也要起身过去,这么一催,心绪瞬间有些烦躁,眉头一皱。又猛地站起身,吓了宫女一跳。 瑛儿也没料想到万岁忽然直呼郑皇贵妃名字,更没预料到的是,娘娘似乎竟然一脸厌恶。 虽然她同样有自从七公主降生,万岁和娘娘之间好像一直憋着一股火的感觉,尤其之后还发生了大大小小几次冲突,甚至动了手、还用了器物,但她没想到,两人之间的隔阂已经到了提到名字就心生不满的程度。 瑛儿的多心归她多心,但金靓姗心里对“梦境”二字实有厌恶。毕竟她躯壳内还是金靓姗,以往的“郑皇贵妃”“娘娘”都像是角色扮演游戏里的称谓,只不过这个游戏一直没有停止罢了。 而“梦境”“梦境小妃”这样的称呼,反倒像是把内里的金靓姗剥夺而去,只剩下郑皇贵妃的躯壳。金靓姗自己也捋不清之间的症结在何处,只是对那样的称呼感到反感。 想着想着就走到皇帝的床边,眼前的场景像极了之前就发生过的那样,她和皇帝的角色对调过几次,但一人站着俯视,一人躺着抬眼的景象似曾相识。 “梦境,你来……”皇帝的喉咙久未饮水,声音粗糙、沙哑。 郑皇贵妃心里依旧别扭,侧目看了一眼病榻一侧的太监,还未言语,太监就取来一碗温水,一勺一勺送入皇帝口中。皇帝分次咽下口中的温水,左手拍了拍床沿,示意郑皇贵妃坐下。 金靓姗坐在床沿,微微提了提被角。皇帝缓缓张开嘴,口腔中发出黏连的声音,“还有不足两日,就是秀女初选了……” 皇帝深深吸了口气,金靓姗自以为是地想,他一把病骨头都到了这节骨眼,竟然还想着秀女。 “咱……朕以为,不如初选,就由你去民间和梁秀殳几个一起……”皇帝一呼一吸之间非常不流畅,“一起作为监场之人,开始筛选罢。” 金靓姗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见皇帝呼吸不畅,一手抚着他胸口,替他顺气。 “如此——也能看一回,民间的事,知道知道那些秀女都是来自于京师何处。”皇帝趁着一时还有些力气,把想起来的事都说完。 “之外,此次选秀女,切勿拘泥于为九嫔所选,三皇子、长皇子都到了该娶妻之年,也当做是为他俩物色物色。”皇帝一气说完这些话,眼睑上下打架,再说不出什么。 金靓姗没有特别的反应,拍了拍皇帝的手背,叮嘱太监、宫女,若万岁再苏醒,务必要让他进些桃胶燕窝羹、鹧鸪瘦肉参汤,保持体力。 走出暖阁,金靓姗又命人点燃一支定魄香,自己坐在桌边,直到香燃尽了,才去偏殿歇息。 百圆五章 再三思量 皇帝没有那么多气力说出实情,这一次发病虽然精神尚可,但终归体质虚弱。 此外,他未对别人说明,多年前就深感无力的那条腿,此刻已经全无知觉——有意要抬起,以为自己成功抬起了,低头一看却毫无反应。 为了不让人发觉,他有时即使想起来走走,也宁愿躺在床上由人伺候。作为万岁,此时的他也依然享有不是由人随意摆弄,而是被人好生侍奉的无上权力。 而且,躺在床上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旁听。 皇帝是一位控制欲极强,却能做到不显山露水的角色,即便把权力象征性地移交给了郑皇贵妃和皇后——皇后不是那种愿意把事情都握于手中操控的人,郑皇贵妃则相反,所以他把养病的地方依然选在如今这熟悉又陌生的翊坤宫中。 自己的意识在白天的大多时候都能保证清醒,因此郑皇贵妃与众臣议事之时,装着睡,命令身边的宫女、太监别胡乱言语,尚能在暖阁听到一些议事的详情。 把养病之所选在翊坤宫内还有一个次因,皇三子和七公主都在这宫里。 三皇子与皇帝的祖父穆宗竟有有神似,反观那长皇子,一脸不知像谁的长相,只在五官之间看得出一些王恭妃的影子。 皇帝原想在前一年的十月就称病,以耗过太后和众臣合谋的逼立皇储,且又当着皇室的面,把当年前一次病中,郑皇贵妃命人火烧建极殿的陈年旧事翻出来。 知情的不言语,不知情的直当真事听。 皇帝被架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位置,一时下不来台。还是郑皇贵妃后来主动向他提及,既当年就许过皇位与他,如今不给他名分,给他虚妄的待遇也可行。 这才让长皇子住进了延禧宫,一切都按封王安排。反倒是一早想好的长皇子、三皇子、五皇子、六皇子、七皇子五王齐立,一下只成了给长皇子庆祝移宫。 如此也尚好,至少太后、长皇子这两位当事人都买账,以为入主延禧宫,这就真算取到一半皇位了。 正月、二月自己身体都还算康健,内心筹划了一件需要花去大量银两的大事,同样是为了这件事,恢复了各地矿税、江南织造、江西烧造,还从皇城之中往各地加派了内监。 派去收钱的内监基本都还未到岗,不知为何,刚进三月,自己突然就一病不起,这病来得突然且来得怪异,身体并无太多不适,只是有些胸闷气短、浑身无力,还夹带了腿疾。 内心早已筹划好的那件事也只得暂且拖下,将琐事尽数交由大臣和郑皇贵妃,自己则在翊坤宫中安心养病。 皇帝也非那种安于无事可做之人,病中,吃喝、娱乐都受了很大限制。因此在翊坤宫内,躺在暖阁旁听不仅成了一件常事,也算给只能躺着的自己添了一项爱好。 大大小小的事都亲耳听过,对郑皇贵妃的处理也甚为满意。 因十年前九嫔补选的结果实在过于草率而无实际意义,且那个叫牛琴从的嫔不知命犯何事,竟两年就殁了,所以空着的九嫔位置依然空着。 身体尚康健的正月、二月,才出了这三选秀女的主意,皇帝这万历年已至三十,他自己也心想就算身体允许,这一次选秀女,许是最后一次了。 且如今已有五子,自己内心早已有了皇储人选,如今这次秀女不仅是为自己所选,更是为了五个儿子铺一铺路——皇帝自己也知道,从民间甄选秀女有多耗费人力和钱财,索性一次做完多次的选择。 这一点没有和谁说明,依过往两次的经验,每每到最后一轮终选,也仍余十数人,九嫔补完也仍余几名,加上中选之后留于宫中的,众皇子定能寻得自己喜爱的。 距离选秀女仅余两日,本想听听郑皇贵妃对此时最后的安排,哪知午后一睁眼,殿内除了宫女、太监,竟连皇三子与七公主都不知去向何处,连瑛儿也没在。 由此睡过去,到传膳的时候,随着外头的动静醒过来,听到七公主仍显稚气的声音在说,“既你试过,我倒挺喜欢这次带茱萸味儿的汁焖鲥鱼,就如此吧。” 皇帝心里听到七公主的声音就高兴,这小女儿真是怎么看都欣喜,相貌、个性、为人处事,处处都带着天生就应为皇女的气质。 眯着眼,躺着开心了半晌,觉得有些气弱,便闭目养神了片刻,没想睡着了。 直到屋外再有动静,才醒,就是瑛儿和郑皇贵妃说到什么延禧宫、御厨的事。 两人的聊天轻声细语,自己耐着性子细细地听,听清原委,郑皇贵妃突然说了句何贵一名御厨,如何能堂而皇之被召进这后宫来。 联想到之前说延禧宫与这名御厨的事,皇帝躺着,直犯嘀咕。好端端的皇子,如何能与一名御厨扯上关系,听这意思还时常进宫。 又听到瑛儿问郑皇贵妃莫不是也想召那御厨进宫,之后说到的处死、家姐之类的事,更是听得皇帝直好奇不已。 若他人则罢了,郑皇贵妃在后宫也已二十年,与太后、皇长子对立也近十年,如今莫非竟要因皇长子的事,去处死一个微不足道的御厨? 而且细细回忆瑛儿的话,似郑皇贵妃对此御厨格外关注似的。究竟是延禧宫的缘故,还是这个御厨和其他的事另有关联? 皇帝想着想着,有些躺不住了,身体无力又不能支撑着自己立刻坐起,所幸叫人,心里一直想着郑皇贵妃,此时竟不小心把初认识之时的爱称叫了出来。 叫了几声也未见她进来,于是让身边的宫女去请,请的当口想到,若直接召御厨进宫,自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御厨如果与延禧宫有诸多关联,郑皇贵妃擅自叫来翊坤宫中盘问,除了让他人觉得郑皇贵妃针对皇长子之外,更恐影响自己事先筹划的另一件事。 那件事唯独不能在此时激化翊坤宫与延禧宫之间的矛盾。 皇帝听着外头的脚步声,拼命地想出一个方案,郑皇贵妃就缓缓走了进来,面无表情。 如此这般的面无表情,几乎贯穿了过去的十年,自七公主降生,非但临幸、侍寝,郑皇贵妃不曾参与,就连谈话与商议都显得很疏远。 偶有的变数也是五年那火烧建极,自己还是在病得濒死的状态中,才想出的主意,才得了她的几张笑脸。 罢了,罢了,就算如此,后宫之中也找不出第二个郑梦境,郑皇贵妃来,若又要像当初那样,在大明疆土之内筛选,看有否如此一名奇女子。 想到大明疆土,皇帝忽地想到宫外,又想到两日后的秀女初选,由此才计上心来。 于是他拍了拍床沿,示意郑皇贵妃坐下,好把自己的安排说与她听。 百圆六章 夜深叩门 瑛儿走在郑皇贵妃的一侧,看她若有所思,自然是要问两句,帮她纾解纾解。 “娘娘心里有事?”郑皇贵妃走着走着,一只脚踩在石阶上,另一只脚支撑着,忽然站住不动了,瑛儿感到奇怪,问到。 “啊,方才万岁说由我也去民间,为秀女初选监场。”金靓姗仿佛说了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 瑛儿瞠目结舌的表情却仿佛听到了一件极其不可思议的事务,“去民间……万岁是指要娘娘到宫外去?” 她从来只知道,历朝历代有万岁携内臣微服出访民间的事例,本朝万岁性格独特,从未去往民间,更稀奇的事,如今竟出了还有让这皇贵妃亲临凡间的先例。 “瞧你这话说的,民间岂是在宫内的?”金靓姗继续朝偏殿走,才意识到在明朝已经十年,每天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事情,才显得没有那么憋闷,却也从未想过要到宫外走走。 不知是本能地对陌生环境感到害怕,还是自己已经习惯这种被圈在一个固定地方的生活。 离开宫城最远也就去过皇陵和宗庙,还是坐在凤车上,清道过后,商铺全空,大路戒严,就像是坐着马车横穿一个破败的仿古影视城一样。 如果那就是民间的样子,不看也罢,当时的金靓姗是这么想的。 所以如今皇帝对她说,去民间看看,她认为去也可,不去亦可。 瑛儿没再回话,只答是,跟着重新向前走的娘娘,进了偏殿。郑皇贵妃走到七公主床前,七公主已睡熟,枕边竟放着一本《西游记》。 金靓姗翻了几页,悄声问这书如何未写明作者。瑛儿也小声回答,自己乃一浣衣宫女出身,只识几个大字,略会写自己的名字,如此而已,实不知这些书啊卷的东西。 瑛儿平时出事雷厉风行,这时的语气把金靓姗逗乐了,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对民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事事好像都是如此,凡最后要成的事,终归都需要一个契机。 金靓姗假意忘了,问瑛儿入宫之时是多大,瑛儿说何时由何人送进宫、甚至连出生日子都已经记不清了,但把而今这一年算上,已经入宫十七年。 “那还能记得宫外是何模样否?”金靓姗为小鱼尾掖好被角,边说着,边走出来。 “如何记得,我是被直接送入宫中的,这时就算让我径直出宫,也不知可往何处去。”瑛儿脸上不惊不喜,更并无任何难过。 “哎——我又何尝不是。”金靓姗放下平日作为皇贵妃的姿态,在这时夜深人静之中跟瑛儿说两句真心话。 “奴婢如何敢与娘娘比较,在娘娘升为皇贵妃后,令尊郑都督官至从一品,同胞兄弟、叔侄、伯父、堂兄无不在朝中坐镇要职,岂是我这无根之人可企及的……” “我非此意,是指如今要我走出宫外,也不知往何处去。”金靓姗想借机表达的是自己并非这个时空的人,会因此受到很多限制,又不能表明自己的身份,一时间也不知道要继续往下说什么,就停住了。 “若是方才万岁所说请娘娘去监场一事,既万岁都允了,娘娘去了便是,自有人会把一切安排妥帖。”瑛儿只表达了自己理解的郑皇贵妃的担忧,并没有触到深藏在其中的重点。 金靓姗哎的一声又叹了口气,到自己床边站好,瑛儿帮她把外衣换下,两人再无对话。 钟鼓楼的声音传来,子时已至,此刻距秀女初选仅余一日。 何家之中,这时也因距离何禾参加秀女初选仅剩一天,家中上下都无法安然入睡。 最劳心劳力的当属何一,有时只为一双合适、称脚的尖翘兽头高跟鞋就要跑遍京师各大鞋铺,因为秀女一旦应召,便不能轻易出门的规矩,无论是要重新测量二小姐的鞋码尺寸,还是要夫人、二夫人确定做鞋底、鞋面的材料,都需要他带着家丁往返于各处与何家。 其次就是何禾本人,虽然已十五岁,在人前表现得很是洒脱,但毕竟是一件从未经历过的人生大事。在人后还是会显得非常紧张,有时甚至彻夜难眠。 因睡眠不足,眼圈发黑、哈欠连天的样子,一旦被夫人和亲娘发现,就会被“小心翼翼”地数落,让她继续去房中歇息,于是何禾又只好灰头土脸地回到房中,继续难以入眠。 再来就是一家之主何宁,何禾此次参选,相较十年前何汀应召的时候好些,没有发生一些闹得家中鸡犬不宁、心烦意乱的事情。但又比起之前何宁参选,多了些需要造访梁府,拉近以前同僚关系的事情,也显得忙碌。 何宁一心顾着桂禾汀楼,选秀女一事是她心中疙瘩,若非像那日何禾与文熙瑶问起,自己断不想搅和其中,更别提主动参与了。无非涉及一些开支用度的时候,家丁来要了,如数给出,甚至还多拿出一些要他们选更好的。 最置身事外的当属伊士尧,他与何宁去往梁府之时,说到的是如若他日,何禾如愿进了宫中,何贵作为兄长,加以照顾,所以这时家中其他人的忙碌,与他有关的不多。 只不过他在这样的气氛带动下,时有时无地给自己找点事做,大多数时间里,都是自己顾好自己就行。 他和何汀,一个是被动,一个是主动地被划在了何禾选秀女这件事之外。 不过在被召去延禧宫之后,伊士尧从尚膳监辛苦一天回来,每每在书桌就多了一件事,研究之前那个螺纹状的工具到底是什么用途,为什么何贵房中有,皇长子房里也有。 他双手四指捏起这根针,第无数次对这根针开始前后打量。针大概有一根中指的长度,前端尖细,螺纹处是亮金色,整根针的颜色,像孙大圣的如意金箍棒砍去一半。 说是针,手里这物件又不如真的缝衣针那般锐利。后端的尾部没有用于穿线的孔,只有一个小圆盘状的物件连在底部。 这是什么东西暂且不管,这东西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伊士尧同样没有头绪。 只有一件事能确定,他从未在别处见到过,只在何贵房中与延禧宫内见过。 “哎——什么呀这是。”伊士尧用螺纹针的一头浅浅地戳自己的拇指,有轻微痛感,却没办法做出一针见血的效果。 他换单手拿着,用食指和拇指分别抵着螺纹针的两头捏住,拇指才按在小圆盘那一段,稍一用力,随着一下尖利的剧痛和“啊”的一声,食指尖立刻冒出了鲜血。 找东西止血还在其次,伊士尧没想到的是,这东西竟然和图钉一样,稍加点力,这么大杀伤。 见血开始外冒,手指上的血珠越来越大,他一口将手指塞在嘴里,四下开始翻找,想要找布,裹住出血点。 就在四下翻动的时候,门外看着有像人影。他想这个时间,家丁、婢女都不会在四处走动。于是继续吮着手指,一手打开了门。 何禾在门外正欲敲门,手势都摆出来了,还没击打在门上,见伊士尧忽地把门打开,脸上闪过一丝惊吓,又很快恢复过来,诧异地看着吮指头的伊士尧。 伊士尧发觉自己现在的这个形象有些幼稚,吐出嘴里的指头,把吐沫咽了下去,“有事找我?” 原本准备好的话,这一刻被打断,何禾一下组织不出来,“我娘在和夫人彻夜商量什么,我一人在屋里听着,闷得慌,又睡不着,出来走走。” 伊士尧听罢,一想,“也是,再一日就是初选了。” 百圆七章 超龄异言 伊士尧在过去两个多月里一共在恍惚状态中见过两次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亲生父母不是和自己同住,也就周末、逢年过节的见见面,吃个饭。 就算感觉到在普通的时光中,已经成年多时的自己,与父母的距离显得逐渐疏远。 可真在那样一种模糊的濒死状况之中遇见,他最想开口对话的,还是自己的父母。 所以到底怎么才能形容自己和父母这样一种关系的存在呢?依存?共生? 何禾依然还在止不住地叙述自己记忆中的事情,而这些记忆,她也说不清是从何处得知,更不知道记忆中的事有没有发生。 而最让伊士尧好奇也是费解的部分,是何禾说,这是她还未来到何家之中时发生的事。 伊士尧清楚地记得何汀对她说过,何家姊弟妹三人在当时还是何宅之中相继出生,何汀长何贵两岁,何贵长何禾九岁。 也提到何贵、何汀年龄差如此之大的原因,是因为何宁在仕途中遇到些坎坷,直到初次争国本平息之后,才得以有些闲情,娶了一名二房。 但如今何禾说,自己来到何家之前,这问题已经不是细思恐极足以形容的了,伊士尧这种接受过科学教育的现代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前世今生、六道轮回这种事的。 可就算这样,也拗不过何禾口中说的真切,按照何禾的叙述,她应召这一次秀女的原因是为了进宫,择机报复当今万岁。 而报复当今万岁的理由,竟是当今的这位皇帝因为自己对立储的态度过于暧昧,反而使诸多朝臣死于非命,流离失所。 何禾说,自己真实的父亲其实死于一场名为“国本之争”的灾祸,她的记忆里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何宁、苏氏夫妇二人对自己的娘亲王氏做过的搭救和说过的言语。 伊士尧听到这部分时,不自觉地向后靠了靠。他除了不相信眼前这位妙龄少女口中说的每一个字之外,甚至还认为这名少女因为参选秀女,内心产生了过大的压力,开始有些臆想,以至于脑中的思维出现了异常。 何禾看着伊士尧的反应,“我知你不信我,但我只问,你到此何家也已三月有余,可曾见过爹爹与我娘亲独自共处过?” 伊士尧自己回想过去百来天的经历,从过年一直想到近几天,在有限的与何宁、与文熙瑶的见面次数中,好像是察觉不到这两人有额外的交流。 而且何宁与夫人苏氏的关系,从肉眼上判断就强于与文熙瑶的关系许多,这一点当时还让伊士尧内心产生了动摇——在美丽小妾与糟糠之妻之中,竟真的有人更偏爱糟糠之妻。 见伊士尧不置可否,何禾继续往下说,“哥哥与汀大姐年岁相差不过两年,而我与哥哥却相差足足九岁,就算我是庶出,这年纪差距难道不够让人内心生疑?” 伊士尧听到这个部分,有了反驳何禾的底气,“汀大姐说过,因何老爷那时仕途坎坷,一心忙于衙门之中的事,这才怠慢了家业,所以晚了些才纳妾。” “我知你又要说爹爹卷入‘国本之争’一事,可你知道那年牵连此事之人皆是何下场?” 何禾激动起来,光滑细腻的脸上出现与皮肤状态相异的纹路,“万历十四年,首辅申时行为群臣做表率,上疏劝告当今万岁立皇长子为储,万岁以皇长子尚年幼为由驳回上疏。之后却因郑贵妃诞下自己偏爱的皇三子,不仅册封郑贵妃为郑皇贵妃,更是传出要私立皇三子为储的消息。群臣皆惊,冒死上疏请求万岁收回成命,万岁龙颜大怒,那些大臣轻则流离失所,重则死于非命。如今何家的家底,你认为真如爹爹他们所说,直面过那场‘国本之争’?” 伊士尧听到“万历十四年”时,注意力就已经有些不集中了,他对过往的历史实在一窍不通,能想起来的也不过是何汀像填鸭似地填进他脑子里的那点知识。 现在眼前激动的何禾,让伊士尧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刚才她一口气说下的这些话,如果没有经过仔细调查和深思熟虑,是断不可能这么流利地说完的。 这让伊士尧不禁开始动摇自己的想法,他也一直有这样的疑惑——凭何宁与他相处之下,以何宁那般正经、一丝不苟的性格,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因为一时冲动就纳妾的人。 而且以文熙瑶的言谈举止和外在条件,更不至于说是非要沦落到成为人家的妾,就算是三品大官家中的妾,也不至于。 这样想来,确实这之中有些值得细细琢磨的微妙之处。 何禾见伊士尧长时间没有回应,又接着往下说,“你见我娘亲,文二夫人那般标致的人,知书达理,性格温婉,从言谈中就知并非什么小家小户出身。就算彼时的何宅是光禄寺卿的家宅,她一位大家闺秀,亦不至于甘愿入何宅为妾啊。” “而我也像何一打听过,他言当年其父何五为管家时,似我娘亲——文二夫人入宅不足半年就生下了我。我大明官家之中,何时如此失了礼法,人未过门,先有孕在身?就算那时爹爹一意孤行,夫人通情达理,我母亲又如何是这样的人呢?你说这事莫非也不怪异?” 之前那段话与伊士尧的疑惑不谋而合,他正在反复地组织自己从来到何家之后和各种人、各类事之间产生的联系和记忆。 但他没有得出结果,伊士尧又不是何贵,才区区三个月,又怎么知道何贵在过去二十四年内究竟经历过什么。 伊士尧长时间的沉默让何禾的情绪得到了些许缓冲,“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如今吾意已决,若能顺利,定要成为九嫔,升为妃,贵妃,皇贵妃,就如如今郑皇贵妃那般,在与当今万岁可平起平坐时,义无反顾支持皇长子为储君。” 话说到这,伊士尧不得不开口了,“你要报复万岁,与支持皇长子为储君有何相干?” 话才出口,他就反应过来了,“莫不是万岁想要立皇三子为储,你到时为宠妃,言行上与他倒行逆施?我不懂,这算什么报复。” “爹爹曾说,一家之主以家室兴旺为本,砥砺前行;一国之君以江山太平为本,励精图治。”何禾一脸正经,伊士尧也跟着坐正,“当今万岁,既为一家之主,又为一国之君,没有比使‘国本之争’再起,既搅乱他家室兴旺,又影响江山太平,更让他不安之事。” 伊士尧倒吸一口凉气,若把这话当做一个女人正经说出的话已经足够令人害怕,更何况是从一位涉世并未太深的妙龄少女嘴中说出来。 “因为一人仇恨,害得江山不太平,这不妥吧?”他想试着把何禾的偏执想法扭转一些。 “汀大姐说,皇长子殿下器宇不凡、待人宽厚、爱国如家,一定是一位好君主,因此我支持他成为储君,大明定比如今要更显强盛。”伊士尧的尝试在偏执的何禾这里完全无效。 “……”伊士尧一时语塞,不知道这位一个月之前还在天真快乐地耍花灯的何禾,怎么一下就变成眼前的模样,“唔,好,那你更需要好好休息,这么晚了还特意来找我作甚?” 何禾深呼吸一次,盯着伊士尧,“其实我来,是有事要求你。” 百圆八章 病勿投医 何禾不知来源的记忆之中,总有一段自己生母文熙瑶因某些缘故,精神不济,情绪郁结,以至于有些癫狂的影像在脑中不断重现。 这段记忆的真实性,在她自己脑中一度有待验证和确定。 可在某一日半梦半醒的过程中,她清晰地在记忆的影像中看见一个浑身邋遢、赤脚不穿鞋、手中提溜着一个葫芦的和尚,在给爹爹和夫人说些什么。 这位和尚经何禾日后的打探,才知确有其人,且在家人的嘴里,那是一位来去无踪的“神僧”。 而何禾自身在最初这段记忆里,是以母亲文熙瑶的视角,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脑中画面里,自己所处的位置很低,好像只在母亲腹部的位置。 这段记忆到最后,是那和尚从葫芦里取出一个纸卷,满脸含笑说那是药方——曰“定神”,可解田氏女子之怪异症状。何禾从和尚的目光里,确认田氏女子指的就是自己的母亲文熙瑶,而且似乎,那个和尚也同样发觉了自己的存在。 待何禾年纪再稍大些的时候,总能以一个自己在母亲怀中的新视角看到文熙瑶,每日都要按时喝下一杯药茶似的饮品。 日日如此,直到何禾已经能靠自己之力,立于地面行走,母亲日日须饮的这药茶方才停止。 何禾略长成,初懂事之后,才察觉自己能回想起幼时、甚至婴孩时期的那些本不应存在的记忆这件事,非人人都可以做到。 因此就算连自己的母亲,何禾就此事也从未对她透露过分毫。 在之后,几乎人人见到何家二女何禾,都要夸赞一番“何宅有女初长成”的时候,何宅虽谈不上家道中落,却由于家主何宁因故从光禄寺卿之位退下,成了何家。 在何禾的印象中,那段何宅初成为何家的日子,是自己能回想起的,从出生开始到彼时,最开心的日子,汀大姐因为几年前选秀女未成,一直留于尚食局,兄长何贵性格又颇为冷漠怪异,对任何人都爱答不理。 所以这一回爹爹何宁致仕,何家一家上下,几乎都是围着何禾在转的,一个半大不大的小孩子懂什么,有人宠她就开心。 于是何禾逐渐把那些确定存在、却不确定该不该说出来的记忆封存起来,选择性遗忘了。 再到后来,有一日汀大姐从宫中归家,到家就言建极殿失火。所有非内宫之人,暂且都需上交腰牌,暂离内宫,他时另等通知,再返回宫中。 那一日正是后宫彻查建极纵火案的日子,后宫为了不走露任何风声,将所有非常住后宫的宫人统统驱出了皇城,一一核对信息后才可再返,就为了确认和查清那块新制成的翊坤宫夜间三角梅腰牌的来历。 尚食局和尚膳监一样,虽只为内宫服务,但却不居住在内宫,所以何汀那一天返回何家。 在与家人一通叙旧和讲述中,才听到万岁重病的消息,才满十岁的何禾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百感交集,又不自觉有些气血上涌,看向一旁的母亲,母亲的脸上也无往日的风平浪静,竟显出百分欣喜。 那时的何禾从表面上看去,虽然平静异常,但其实已经头疼欲裂,连眼前的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若不是坐在椅子上,几乎就要向下一头栽倒。 伴随头部剧烈的疼痛,早已抛于脑后的记忆悉数回归,屠杀自己全族的当今皇帝,虽不是自己生父却拼命保全自己生母的爹爹,将秘密深埋于心底的夫人…… 何禾的心剧烈地跳动,似要冲出胸腔,她只能依靠不停地啜饮茶水来缓解眼下不自然的体征。 万幸,包括母亲在内的众人都没有发觉在大厅一角的她,文熙瑶此刻正因听到仇恨之人生重病的消息,拼命控制自己复杂的情绪。 这一回,记忆回到何禾脑中之后,她并不像以前那般,控制自如了。常常会在不经意想起这些事情时,头颅之中疼痛无比,且总会出现杂音。 若非正值年幼,可以随时扑向母亲、夫人、爹爹,假装一时吵闹来掩盖自己的难受,几乎时时都想抱住脑袋向门、墙等硬物之上撞去,以缓解不适。 “这一回又是如此,每每想到要进宫面见当今那位万岁,又忆起似在母亲腹中就已发生之事,脑中的杂音就一直不止,直想将头撞向墙壁,以了却这钻心之痛。”何禾双眸低垂,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说着说着,把眼睛抬起,看向伊士尧。 “为何不找郎中要些镇痛之药?”伊士尧从何禾的描述里好像就能感受到她的难受,他又实在不能理解眼前这姑娘说的那些话,哪些为真,哪些是假。 若所言全是真的,那他伊士尧作为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局外之人,又能帮到她什么。 “……找郎中,如何言明这些症状,若只是头疼,定是说留意歇息,饮食清淡之类的废话;若说明所有,我岂不是要被当做疯人、狂女,关于某处?这对何家有甚好处?”十五岁的何禾再次说出不符年龄的、为全家大局考虑的话。 伊士尧象征性地挠了挠头,他一时想不到应该对何禾做出什么回应。 “之前你所言,有事相求于我,是何意?”他想起在何禾又一次言语铺垫这么多内容之前,说到这一晚来找他,是因为有事求他。 “此事,既是为我之怪疾,也是为汝可在这何家之中久住。”何禾回答了一句让伊士尧摸不着头脑的话。 伊士尧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嘴上问到,“我一直在何家久住,怎么能说是为我?” “此一回,你若不助我,明日就让你非何贵一事,现于人前。”何禾嘴角轻挑,眼露寒光,说出一句让伊士尧目瞪口呆的威胁。 伊士尧在现代就是一个多少有点吃软怕硬的人,又想到如果在明朝失去何家这个安稳舒适的避风港,实在不知道应该去做什么,嘻嘻一笑,“本来就想着,在用何贵的身体,你说什么都依你便是,何苦说这种威胁人的重话?” 眼前的这个何禾,和在桂禾汀楼初次见到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妙龄少女判若两人,伊士尧不想和现在这个何禾发生冲突,另一方面,也想弄明白这位何家二小姐和她口中的“家”到底遭遇了什么事,第三,伊士尧也对何禾故事里,那个神话一般的和尚很感兴趣。 如果眼下选择和何禾硬碰硬冲突,一日后她就要参选秀女,因为自己的执着耽误之后的事,他认为麻烦会越来越多。 “你也得告诉我,要帮你什么,才能开始商量怎么做啊……”伊士尧语气比前一句更软,何禾紧绷的神情才有所缓解。 “我以为,如今首要之事,就是捱过一日后的初选和下月的中选,以我的资历与爹爹多年来的朝堂耕耘,并非难事。”何禾眼神坚定,说得有理有据。 “可一旦进入中选,我便不在住于家中,且距那万岁越来越近,恐头痛欲裂之症将越发严重,到那时,就没有可用撒娇来给他人糊弄过去的机会了。”她的眼神从坚定慢慢转向闪烁。 “若那时发病,岂不功亏一篑,故我想,进宫之前,就需找到应对之法。”何禾连着又说了这几句话,说罢,问伊士尧要水喝。 伊士尧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她,何禾仰脖一饮而尽,白皙秀颀的脖颈随着水流一动一动。 “啊——”何禾注意到伊士尧在看她,长长呼出一口气,慢慢露出羞赧之色,“失礼,一时言语过多,实在口渴。” 伊士尧正看着她的侧脸和长颈发呆,赶忙看向屋内别处,错开目光。“可是如今距离初选只剩一日,距中选也不过三四候的光景,这该如何去找医治之法?” 他像是在对何禾说话,实际却是没有想到任何解决办法的自言自语。 百圆九章 双双意外 何禾与伊士尧两人在房里相对无言了半晌,蜡烛足足烧去了一节手指的宽度。 “说实话,其实我有个法子,就是不知你乐不乐意……”何禾也是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才犹豫着向伊士尧说出自己的想法。 “你若早有想法,早先直说便是,何苦和我这一来一去的掰扯不清。”伊士尧打了个哈欠,撑住半边脸,抬眼看着何禾。 何禾微微叹出一口气,“若这法子设想之间好用,我便一早就说与你了,就怕真用了这法子,到事情临了了失算,岂不尴尬。” 伊士尧一脸困意,“你先说说无妨,这不是正在商量着来嘛。” 同一件事,站在不同角度的不同角色,就有不同的顾虑和烦恼。 这边是何家的何禾为了保证自己能顺利通过终选,在和伊士尧一起寻找让自己头痛之症平息下来的医治方法。 而皇城中的金靓姗,却在翊坤宫中醒来后,同为第二日要去民间进行秀女初选监场的事,绞尽脑汁。 瑛儿之前的话不假,既然平日万事不理的病中皇帝,特别把郑皇贵妃叫到床前,就为了说一件这样听起来无关紧要的事,自然有他的深意。 金靓姗当然没有要质疑皇帝已经说出口的成命,更没有拒不去做的意思。 现在困扰她的是,初选足足十天,皇三子已经到了可以自立自理的年纪,可被单独留在翊坤宫中。但小鱼尾与皇七子该如何处,从小娇生惯养,一时没有个亲人陪伴肯定孤单,翊坤宫中又睡着皇帝这个病人,众人对两个孩子的关注都会变少。 带在身边,一同出宫万一遭遇不测,亦不合适。 金靓姗脑中生出一个想法,连自己都有些惊讶——她不自觉地想到十年前自己不堪重压生病,小鱼尾被移入坤宁宫照看时的情景。 而那之后被接回后的小鱼尾状态,好得实在超出金靓姗预料,所以她现在脑中不自觉地生出的那个想法,正是把小鱼尾再送去翊坤宫几日。 横竖坤宁宫中还有皇六子在,让李敬妃留下的两个皇子相互做做伴,也未尝不可。 再一个就是,自己和皇后在火烧建极那件事后的关系,变得有些微妙,之前那种剑拔弩张的状态有了极大缓解,甚至还多了些相互配合,无论是在商议事务上,还是在对太后与皇长子的态度上,都有了很大默契。 此时将两个孩子交于她照顾,应当能得到相当的照顾,不会出现什么问题。 既此一个问题有了解决办法,那还剩第二个问题,就是自己作为皇贵妃到民间去,衣食住行、日常活动的安排事宜。 礼部应当会有妥当安排,而金靓姗在想的是另一件事。 上次和瑛儿在说皇长子擅自召见宫外御厨的事情时,她本就想问关于直接在翊坤宫中召见何贵的事,又怕瑛儿敏感,察觉出其中的蹊跷,才没能问出来。 那这次正好要去民间,在民间,一个皇贵妃突然想叫御厨亲手来加个菜,总没有人再说三道四,满嘴胡言了吧。 “瑛儿!”金靓姗想到就问,为之后要去做的事,做好充分的铺垫。 瑛儿正在哄皇七子起床,小鱼尾在一旁看着因为不想换衣服,上蹿下跳的皇七子,还帮着瑛儿管,“瀛儿,你别胡闹,坐好!” 又转头对瑛儿说,“我来吧,我娘在唤你呢。”说着就从她手里接过衣服,趁皇七子关注她和瑛儿对话的当口,和另外一个宫女一起给他套了上去。 瑛儿见这件事了了,夸了一句七公主真有办法,便一边嘴里应着,一边向郑皇贵妃身边走去。 “娘娘找我?方才给皇七子换衣裳,一直不肯穿,这才耽误了。” “没耽误什么,不妨事,我正想说呢,你这会子去一趟坤宁宫,就说我要你问皇后娘娘,后十日能否代为照看一下七公主和皇七子。先别说因何事,只问行与不行。” “是。把公主与皇子送去坤宁宫,可是因您要出宫监场一事?”瑛儿知道原因,只是因为这涉及到把七公主与皇七子送去皇后身边,所以再确认一次。 金靓姗侧过脸,又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时间刚过不足三刻,殿门外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似有数人同来。仔细一听,有皇后和坤宁宫主事的声音。 瑛儿先走进正殿,见郑皇贵妃早早昂首挺胸地站着等在桌边,便引皇后等人进来。 几句寒暄过后,皇后问,“我以为你又遇上什么急症,这才亲自来看看。这次要把七公主与皇七子放在坤宁宫十日,所为何事?” “哎,皇后还说呢,昨日万岁不知为何要我与梁秀殳同去民间为秀女初选监场……”金靓姗故意话说一半,想看看皇后的反应。 皇后回答得极快,“万岁竟交待了此等本朝亘古未有之事?” “正是说呢,既是万岁口谕,又不能不做。这一去十日,实在对七公主与皇七子放心不下。” “二人在坤宁宫倒无妨,还能有皇六子一同作伴,那这皇三子——”皇后很快想到皇长子虽然入主延禧宫多时,但依然有定时来坤宁宫拜见的习惯,若见到皇三子也在,难免会生尴尬,但留皇三子在翊坤宫中,又可随时与万岁面对面,这好像又显得与太后那边不对付,一时也为难了起来。 “洵儿守在翊坤宫就可,这么座殿,多少还是要个主子在。更何况,万岁也在此处。”说到皇帝,金靓姗一下想到的是皇三子与皇帝独处,多培养感情,或许对未来之事更有帮助,但只留他一人在,又显得有失偏颇。 两人想的都是一件事,连方向都有所相同,一时陷入默契的短暂沉默。 金靓姗处事略果断些,要瑛儿叫来皇三子,当面问本人的意愿,不显得直接多了。 皇三子听闻母亲在唤,从书房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过来,听罢母妃说的话,沉思了片刻,反问,“此番前往民间,儿子可否与母妃一同去?” 不只是金靓姗,就连皇后、坤宁宫主事、瑛儿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会得到皇三子这样的回答。按理说,皇三子这般年纪的皇子若想去民间转转,体察民风民情,向宫中报备一声,由人安排好防卫工作后,即可出宫。 站在皇三子的角度,他确实想要亲身体验如今大明的民风民情,此外打小在宫中的生活,让他早就萌生了去民间看看的想法。 同样是年下之人脑中的想法,何禾这姑娘的想法也让伊士尧一时不知所措。 何禾想到抑制自己时不时会头疼欲裂的病症的办法,竟是要伊士尧像之前从梁府回何家后突然失去意识那样,装出同样的状态,以从文熙瑶处要来剩余的“定神”。 因为在她那一部分的记忆中,母亲确实在用过和尚给的药物之后,症状就完全消失了。 她默认自己如今的情况与当年的母亲一模一样,所以不看郎中又能得到医治之法的方法,只有这一种。 伊士尧对当时因定神茶,整个何家乱做一锅粥,家中几人都相互不搭理的状况,仍记忆犹新。这时候听到何禾提出这个解决办法,陷入犹豫。 但他看着何禾,又不能否认那时定神界茶的神奇疗效,欲言又止。 百七十章 礼部之礼 “明日,娘娘消停自宫内向外出发即可。因最初一日,我等只是对照名册,将到场的秀女进行核对、录入方可,娘娘不至现场亦可。”因为郑皇贵妃要亲临秀女选拔,将一同前往现场的礼部官员如实对郑皇贵妃禀报。 “甄选秀女多少是件大事,我作为皇贵妃,若首日不在当场现身,如何回应万岁格外将我派往民间的用意?” 礼部事先不知郑皇贵妃与皇三子要去民间的事,直到翊坤宫内把公主、皇子的去处都安排妥当了,才派人报于他们。因此礼部一时措手不及,担心赶不上为即将去往民间的二位做晚膳的准备,商量下来才想出这拖延之计,假意说前两日无甚要事,实则是想待准备万端,再请郑皇贵妃和皇三子下到民间。 而关于皇三子为何也要一同去往民间的事,现在在翊坤宫内的礼部官员是一个字都不敢问,关键是担心一旦问了,又生出什么别的不可预料的事端来。 因为现在郑皇贵妃的回答已经让他有些为难,第二日就是秀女开始初选的日子,如今已近这一日的中午,若娘娘执意要第二日一早启程出宫,那从此刻开始,礼部就要不眠不休一整日了。 “娘娘……”礼部官员一直想着这件事,心里的话差点从直接从口中滑了出来,但对郑皇贵妃的称呼刚出口,就被娘娘不解又略带凶光的眼神逼了回去。 “那下臣就按娘娘的意思去办……”他也不敢在这样的眼神里停留太久,说罢,得到郑皇贵妃的肯定回应后,低头弯着腰出去了。 皇后只对皇三子独留于翊坤宫一事有顾虑,在皇三子自己提出想去宫外看看,并得到郑皇贵妃的许可后,就命坤宁宫宫人把小鱼尾和皇七子接去了。 小鱼尾一离开翊坤宫,金靓姗就显得情绪不高,且有些怅然若失,又不能放下手中的事,只能先由他们去了,自我安慰女儿已经十岁,已经到了能帮着“管管”皇七子的年纪,自己的担心也是多余。 说来也怪,小鱼尾对要去坤宁宫住十天这件事,没有任何不满,甚至有些跃跃欲试,满心欢喜地就跟着坤宁宫宫人去了。莫不是那时才两个多月,就已经开始记事了,皇后见小鱼尾那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和她开玩笑。 这一点让金靓姗感到些许寂寞,所幸小鱼尾离开翊坤宫后,还是跑着回来和她抱了一下才走。 一切都落停,就只等宫外的梁秀殳回来之后,把皇帝这边的事安排妥当。然后静静等着,再过一日,第二日一早从神武门启程了。 而与何禾一起研究了一晚,关于怎么才能把文熙瑶房中剩余的定神茶搞到手的伊士尧,这时正没精打采地拿大勺拨弄着锅中的东西,还一边哈欠连天。 曾柈一时提醒他,锅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糊了,他匆忙起锅,又撞上正走在取调料路上的吴莱仁,好好的一盘油淋水晶肉都撒在了地上。 实在困得无法,他要吴莱仁再烧一盘,又走到院里让杂役去清理刚才撒在地上的厨余。 有荤局的动静,怎么少得了暗桩的出现,他想着郑皇贵妃给他说定的几日之内就能完成自己的夙愿一事,屁颠屁颠地就进了荤局。 伊士尧靠在荤局外的院墙上,不住地张开嘴宣泄困意,又想起头一晚在最后,自己答应何禾的那件事。 何禾让他再装一次两眼一黑、人事不省的样子,自己还迷迷糊糊答应了。 现在伊士尧忽然后悔,这事说起来和答应得都过于轻巧,从梁秀殳家回来那天的状态,怎么可能说装就装。 就算能装出来,又怎么骗得过郎中的那一套望闻问切。 就算连郎中的望闻问切也糊弄过去了,又怎么能顺利拿到定神茶呢? 之前因为定神茶,何宁、苏氏、文熙瑶这三人之间的龃龉就持续了足足十几日,这次何二小姐去选秀女,若再闹出同样的事,何汀、何贵自然是不好插手其中,那到时岂不是连个调停的中间人都没有? “草率了,草率。”伊士尧边想着,便不自觉地把心里正在想的事情说了出来。 “何老爷,您说的什么草率?”小胖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一旁。 伊士尧实在太疲劳,一时连被吓到做出的反应都非常平淡,伸手推了一把,声音懒洋洋地骂到,“走路不会出声?招呼不会打?” 小胖陪着笑脸,“我方才从院外回来,还以为被老爷注意到了。惊到老爷思考,还请恕罪……”说着就要跪下。 “得了吧,整这套虚的,不如好好打个招呼,你这一上午干什么去了?”伊士尧被正午的太阳晒得昏昏欲睡,借着闲聊,强打精神。 “嘿嘿,小的这才从户部回来,这不明日就是第一日初选吗?再让小的去核一遍名册。” 伊士尧总觉得小胖的这一句话,在过去这段时间已经听过多次,此时也不肖去追究一字一句,只问,“核出什么新鲜事没有?” 小胖默神想了想,才找到一件他觉得何贵可能感兴趣的事,“新鲜的事倒没有,不过尊家何二小姐的初选,小的特别留意了一下,是安排在第二日。” “第二日是何意?第一日,第二日有何区别?”伊士尧用背支撑住身后的墙,腰悬空,用力抻了抻身子。 “这老爷就有所不知,本次秀女之选与十年前相同,人数虽少,但所求甚高,内监在甄选之时需花费更多精神,因此时间有所延长。每日至多只能核对三百余人,因此初选登记就需五日。尊家何二小姐是京师人士,故安排在第二日。” “既是京师,为何不排在头一日?”伊士尧粗略一算,竟然有一千五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妙龄少女参选,兴趣瞬间高于困意。 “正是因为身在京师,才排在第二日,第一日皆是京官、属地封王的女眷,第二日开始才是以外的人家,何老爷家此时虽非官家,却也是京师一富,排在第二日已属靠前。”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伊士尧哈欠连天,刚才因为千百美女才激起的兴趣,这一时又被困意压了下去。 “何老爷此时如此困倦,想必尊家中因何二小姐参选一事,近日必定很难睡得安稳。” “谁说不是呢,”伊士尧红着眼看了小胖一眼,“这一天天的,全家上下都不得消停。” “哈哈,秀女之选当是如此,若他日如愿成为九嫔,以何二小姐的容貌、资历,再为万岁添下龙子、龙女,必能强过何宁老爷为光禄寺卿之时。” 见小胖越说越来劲,伊士尧想到何禾为了接近皇帝,还在想尽办法止住自己的头痛之症,所以哼了一声,“你替我想得倒美……” “如何是我一人想得美,听户部年纪长一些的老爷所言,十年前,尊家汀大姐若不是终选被翊坤宫郑皇贵妃有意阻拦,如今早就为一宫之主了。” 伊士尧听小胖说到郑皇贵妃,一时竟忘了之前是因为什么,特别想见她一面,正想得出神。 “你说在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老想着要进宫呢?”伊士尧嘴里犯着嘀咕。 “世人谁会嫌弃荣华富贵。您可曾记得我家处境,若不是我妹子年纪未到,此次秀女之选我还想让她试试呢。”小胖说着,眼睛转向尚膳监的入口。 三个穿着官服的人这时正从院外走来,径直走进张公公的房里,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张公公从屋内指引三人走出来。 “哎,你正好在此。几位,这位就是我尚膳监荤局御厨何贵,其父正是前光禄寺卿何宁。” 百进一章 照会未启 三人气势汹汹,张公公又主动提到何宁,伊士尧一时以为何家出了什么事,连忙强打精神,直立站好,“见过三位老爷——” 小胖和何贵此时的反应一样,也直直地站着,鞠躬行礼,不敢轻易言语。 “何御厨,有礼,有礼,吾为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此二位是同为仪制清吏司的主事。”站在中间的这位先与伊士尧攀谈,并介绍起两位同僚。 “郎中、两位主事,有礼,有礼。”伊士尧听中间这人语气并无异常,便慵懒了些。 “何御厨此时手头可有要事要办?”礼部郎中也不含糊,直接问重点。 伊士尧心想自己一介厨子,能有什么值得惊动礼部的事,口中犹豫着回到,“此一刻午膳已过,并无甚……要事。” “如此,甚好,甚好。”郎中和身边两位主事相视一笑,那表情像是如释重负,似有千斤巨担从肩膀卸下一样。 “还敢问,三位问在下有无要事,是何意?”伊士尧看到三人这般表情,比不多会儿前看到三人的严肃神色更加不知所措。 “何御厨切莫担忧,”其中一位主事细腻一些,察觉到何贵脸上不自然又透着些担忧的表情,“我三人是为至善之事而来,还请勿心有顾虑。” “在下区区一介御厨,还请三位有话直言。”伊士尧看着三人身后悠然自得的张公公,身边的小胖这时也放松了站姿。 主事之二亦是个急性子,但因有上司在场,不好抢在前头说话,只能在前一位主事说完之后补充到,“何御厨为人处事,听闻张公公所言,在监内有目共睹,有口皆碑,故我三人从礼部特来邀请何御厨,此次秀女初选,随礼部同往现场。” “张公公亦言,何御厨厨艺更是了得……”礼部郎中的眼神中突然充满了殷切的期盼,意味已经非常明确。 伊士尧哪里经历过这些,只是从三人的言语表情里判断,说的这事至少不是一件坏事。 “此次秀女之选,秀女餐食自有光禄寺准备。”张公公加上这一句本来是想暗示何贵些什么,可惜眼前的这个“何贵”根本不解其意,只是愣愣地看向他。 “老爷,老爷……”一旁的小胖轻声叫何贵,“张监之意是,此次宫中有要人,要去民间。” 小胖低着头,从头顶看去,他的腮帮一动一动,伊士尧差点笑了出来。 “敢问此次一同去往秀女之选当场的还有何人?”他的问题才刚出口,张公公扶了一下额头,小胖开始假装咳嗽。 “何御厨,果然为直言直语之人,但恐怕此时,我属实不便与你透露。此刻前来,只为告知阁下一声。”礼部郎中说得隐晦又神秘,也格外让伊士尧摸不清头脑。 主事之二这时取出一封信,“这照会是此次你随礼部、内监前往秀女之选当场要用之物,稍候烦请自行打开浏览。” 主事之一待何贵将照会收入怀中,又补充到,“明日辰时,自有马车前往尊家之中接应。” 三人说罢,与张公公行礼告辞。张公公随着三人步伐,步送他们出了监外。 院内留下一头雾水的伊士尧和神思恍惚的小胖,而各局之中都有听到动静的人,正探出头来看发生了何事。 张公公片刻之后回到院内,把众人赶回屋内,用力拍了一下何贵的肩膀,笑得莫名其妙,“你知有好事,为何仍立于此处装傻充楞!” 伊士尧被一拍,站在门槛上,险些向前摔了个趔趄,“张监,打方才,您说的话,我是一句都听不明白。” “民间选秀女,却要从宫里调御厨去。礼部那几位哪有吃御膳的口福,此一回定是有哪个尊位要亲临民间了。”张公公一边说,一边看何贵的反应,“榆木脑袋……整座宫中能自由出入的也只有那几位,你但凡稍许思量思量,也知这一回是为哪位掌勺了。” “张监,您这是在说万、万岁,万岁爷?”小胖在一旁一直听着,惊声说到。 “去去去,这儿有你什么事啊?今儿清早就去了户部,一直不见人,去了户部验册,此时监内的记事簿就不用你了吗?”张公公驱赶万磐,让他干自己的活儿去。 小胖悻悻地离开,伊士尧接过前一句的话把儿,问张公公,“真是……那位?” “还能有谁?既能出宫,又是为秀女初选监场,还要配御厨,谁能让礼部派人来监内亲请御厨,你啊,这回是发达了……”张公公一脸机会来之不易的表情。 “多谢您栽培……”伊士尧不知该说什么,突然灵光一闪想到古装电视剧里的台词。 “这谢,可别让我受,并非我指名要你去的。礼部一来,直接提的就是你的名字。” “直接提了我的名字?” “还是你机灵啊,早早站在皇长子一侧。先是他进了延禧宫,现又是你随礼部一同侍奉御前。”张公公以为何贵是因“国本之争”一直站在皇长子那头,所以才有了现如今的机会。 可见到眼前何贵的表情比自己还要惊讶,又觉得奇怪,“怎么?不信我?” 伊士尧也说不上来眼下自己的感觉,才用了区区两个月,他似乎就要以一个厨子的身份见到这个时代之中的这片国土,乃至这个星球的权力之巅。 先是莫名其妙成了一个御厨,之后当了一个富贵人家的嫡子,再是认识很多人,权势熏天的也有,官至极位的也有,现如今,直接就要亲眼看到皇帝了。 他很难形容这种并不期待,但又确实因为要见到一个大人物、大场面而激动的感受。 这件事带给他的冲击,远比那一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跪在了明朝的一间宫殿里,来得巨大。 “嗯?愣着作甚?方才我说的你可都听见了?”伊士尧一直在想自己的事,对张公公说的话完全没有理会。 他又不想显得自己什么没听,“嗯……啊。” “那赶紧的吧,午膳才过,你这时回家歇息半日,明日一早轻装上阵。”张公公转身要走,想了想,转过头又补了一句,“可得千万伺候好万岁,此非你一人之事,亦与尚膳监大有关联。” 伊士尧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转身进了荤局。还没走进屋内,小胖就从正面迎上,“老爷,张监方才又说什么了?” 伊士尧此刻恢复困倦的状态,脑子又因为刚才的事有些混乱,“说要我此刻先回何家歇息,明日就要开始动真格了。”他双手搓了搓两鬓,“这就回了,不知这回要去几日。” 万磐这时显得有些着急,“何老爷,方才礼部三位老爷递给您的照会,此时可需过目?小的怕您勿到时忘了……” “不碍事,不碍事,我回去再看不迟。”伊士尧把照会放在桌上,开始更换常服,也没有事先跟何一说会提前回家,“去,上哪找驾马车送我回去。” 小胖听何贵这就要动身打道回府,有些沮丧,一听找马车,来了精神,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不消片刻,伊士尧困地倚在尚膳监外门框上,几乎就要睡过去,听到车夫勒马的声音,才迷迷瞪瞪被小胖架上了车。 返回何家的路上,一路颠簸,伊士尧在车身的起伏中睡去,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是头一回在车中沉沉地睡过去。 百进二章 禾贵厅中 在土石路上向前行进的马车内一起一伏,坐在其中的人也随着车厢左右晃动,小胖伸手用力抵着何贵肩膀,以防他坐着睡着忽然摔倒出事。 何贵侧着身,小胖留意到他的衣襟中,礼部照会险些掉出。他想取来看两眼,犹豫了片刻,将照会又塞了回去。 而睡在马车中的伊士尧,此时正游离在现实和睡梦之中,他的眼睛闭着,耳朵里是明朝万历年间的土石路杂音和叫卖声,呼吸之间是清新却难免混杂异味的明朝空气。 可他的脑子里却是另一番场景,伊士尧能察觉到此时厨余梦境梦见自己正坐在大学毕业旅行的火车上,车厢内都是空的,似乎只有稍远的位置坐着一位乘客。 他百无聊赖,走向那名乘客准备随便聊两句,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一位姑娘。还没有等自己开口说话,姑娘起身想要离开,在推开两节车厢的门之前,她回望了一眼伊士尧。 那张脸竟然是自己在明朝见过的郑皇贵妃,他正打算追上去说两句什么,火车内的画面忽地一转,变成了自己在家吃年夜饭。 现实之中围坐满一桌的人,在梦里这时,只剩下伊士尧和父母二人,他自己端着碗,对着一桌子菜,迟迟下不了筷子,只因看见父母正在争吵。 争吵的内容完全听不清,像是从水底传上来的声音,伊士尧也无法开口去劝,只能干着急。 父母的争吵似乎告一段落,二人都带着一脸对彼此深深失望的神色,站起离开餐桌,往相反两个方向走去,伊士尧见状放下手里的餐具,想要起身叫住他们俩。 “爸!妈!”伊士尧猛地从马车里站起,不仅吓了同样有些困意的小胖一跳,自己也因为起身太猛,一头磕在马车车厢的横梁上,捂住头不停揉搓。 “罢?吗?何老爷欲指何意?”顿时惊得清醒的小胖重复何贵乍醒时口中的话,表示疑问。 伊士尧头上磕碰处的疼痛稍有缓解,“梦呓,方才是梦呓,此时怎么还未到家?” “快了,何老爷,您睡的时辰不久,才经过了荣昌街,行至前方再向东就是尊家门前了。”小胖对何贵口中所说的梦呓,有些怀疑,但没有说出口。 伊士尧靠在车上,伸了个很局促的懒腰,“这一天天的,真真折腾。” 他又不自觉地想起刚才的梦,虽然知道火车、父母、餐桌全是梦,但那份真实感和这时心里涌上来的那阵思乡思父母的情感,却是怎么也无法抹消的。 但现在除了望着窗外发呆,好像也没有什么可以去做的事情,若要说过去这段时间,他明白了什么——无法回到现代这件事,是他可以确定的。 “老爷,到了,我扶您下车。”小胖先一步下车,付了车钱,跳下车,扶住帘子,伸出一只手要支撑何贵下车。 伊士尧推开那只手,从另一侧跳下车,“只是困而已,怎么就到了这步要你搀扶的田地。” 马车走远,何家门口空无一人,连看门的家丁也不知去了何处。 “你这会子没有其它事了?张监先前不是让你去离记事簿的?”伊士尧看小胖还静静地站在原地,好像没有去哪里的打算。 “有事,有事,”小胖对今日的何家门口也感觉异样,“谁说不是呢,原小的只是扶您上车,谁承想你才上车就入睡了,故小的只能跟来。” “那现在我无妨了,你迟迟不回,又得挨张监一通说,挨说事小,万一给你扣了俸禄……”伊士尧想起一件事,从怀里拿出钱袋,礼部给的照会也掉了出来。 他暂且不管那照会,直从钱袋中掏钱,准备给到小胖手里。 小胖却不同,他根本没准备接何贵手中递来的银子,只是弯腰把照会拾起,交到何贵手里。 两人都要递,又都要拿,双人四手悬在空中,伊士尧眉头一皱,“一封信罢了,放在地上,一会儿拾起又如何?” 万磐嘿嘿一笑,暂且把照会夹在腋下,双手从何贵手中接下铜钱放入自己怀里,又把照会递给何贵。 “什么东西比车钱都要紧?”伊士尧嘴里抱怨着,手上捏着信封准备往门里走。 “何老爷!”小胖在身后高声一喊,发现声音过于洪亮,连忙收声。 伊士尧刚要踏入门槛,就被莫名其妙叫住,不耐烦地回头,“又有何事?” “照会,您可千万别忘了看一眼,礼部的……”小胖指了指何贵手里的信封,“勿和之前翊坤宫药罐一般,久久都未想起打开……” “知道了,知道了,”伊士尧甩起手中的照会,“我这时就看,行了吧?” 说着就要打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没注意到小胖在台阶下蠢蠢欲动的状态。 伊士尧把纸张开,一人从门里何家中跑了出来,“少爷!哎,我方才听到马鸣赶来,就听到是您与万典簿的声音。您可去里头看看吧,二夫人和二小姐她两位……” 何一一脸惊魂未定,一时都顾不上尊卑,拉住家里少爷的手就往门里去。 “这又是如何?”伊士尧听到“二夫人二小姐”六个字也紧张起来,前一晚商量好的计划还未开始,现在两个当事人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伊士尧草草地把才展开的照会揣入衣襟里,快步走进家门,不顾小胖在身后再三唤他。 经过前厅,走过中厅,渐渐能听到何宁和苏氏对话的声音。 走过中厅的回廊,院内何宁老爷和夫人苏氏听着脚步声,齐看过来,和这个时间返回家里的儿子何贵打了个照面。 何宁见是何贵回来,收住声音,捋起了胡子,苏氏开口问到,“我的儿,怎此时回来家中?” “儿子午间被宫里安排了其它事务,先行回来了。”伊士尧还在另一侧的回廊时,就瞥见中厅里跪着的何禾,这时被苏氏问话,只能停下来作答。 “安排何事?此时暂且去做无妨。”苏氏显然不想让何贵参与到现在中厅里的这件事里来。 “此时暂不需开始,是明日早晨秀女初选的事……”伊士尧一边说,一边朝中厅里看。 “秀女初选的事,与你尚膳监有何关系?”何宁老爷咳嗽一声,粗起声音发问。 “儿子也是才得到的消息,说是明日宫中有要人亲临秀女初选现场,直到初选结束,礼部要我做随行御厨。”伊士尧见何宁的表情,是一副不说清楚,其它话题无法开始的样子,只好解释与两人听。 “宫里有要人亲临现场?”苏氏想到什么,主动叫来了文熙瑶,“瑶儿……熙瑶,你来,有句话要与你说。” 文熙瑶从中厅的暗处走出来,脸上的表情是过去一段时间,伊士尧从来没有见过的动怒神色,柳眉斜立,眼神冰冷又带着怒气。 她从中厅走出,紧绷的脸部松弛了些,“夫人,您找我?” “贵儿,与你二娘再说说。”苏氏又主动让何贵把刚才说的事再告诉文熙瑶。 伊士尧再说得详细了些,把礼部的谁找来尚膳监,以及给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都细细地说了一遍。 何宁在其中打断了两次,一是确认是否确有其事,从未听说上位会于初选就开始亲选秀女;二是问礼部郎中交给何贵的照会内容是什么。 伊士尧如实回答后,把衣襟中的照会拿出来,交到何宁手中,何宁仔细查看起来。 同时,苏氏温声细气地对文熙瑶说,“瑶儿,可别再让二丫头跪着了,后日就是初选,此时要是罚出个好歹来,到时该如何处?” 何宁瞄了一眼苏氏,又看看文熙瑶,把照会递还给何贵,叱责了他一声,“糊涂!连来人是谁都不清不楚。” 又转向文熙瑶,“夫人所言甚是如此,若此时禾儿身体有个什么差池,中选当如何?” 文熙瑶带着哭腔叹了一口气,“我又怎不知,只是谁知她会如此?” 百进三章 言之凿凿 伊士尧在三位老爷、夫人一人一言的对话里,听出了个大概。 何禾得知自己后日就要前往现场进行名册核对,一时慌张,等不及伊士尧回到何家与她一起实施计划,自己先一步在文熙瑶的房里翻找起了剩下的定神。 定神在之前出现的时候,就引发了何家不睦,文熙瑶这时又怎么会把这种敏感之物放在何禾能找着的地方。 在何禾借故把她支开的时候,文熙瑶就觉不对劲,顺着何禾的说法,去后花园溜达一圈就很快返回房间,在屋外一角猫着,看何禾究竟在做什么。 伊士尧心想何禾也是个聪明姑娘,心里着急竟也会做出这样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事情。 文熙瑶直接就把在找定神的何禾抓了个正着,女儿对文熙瑶而言,是王易朗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一直视为掌上明珠。 居住在搭救自己和女儿的何家,何宁与苏氏也对何禾视若己出,无微不至地在照顾。 本以为何禾在自己养育下,长成了一个如何宅长女何汀那般淡雅、正直的女子,如今这样把母亲支开,自己在房里胡翻乱找的这件事,显然是有意为之。 虽然还不明原因,但这已经触及了文熙瑶对女儿要求的底线。 在反复盘问何禾,却没有得到她做出这行为的原因后,文熙瑶只能要求女儿去中厅跪下,一直跪到愿意说出实情为止。 无论家丁、婢女帮着二小姐求饶,还是老爷、夫人亲自来劝文熙瑶,她就只面无表情地坐在中厅的一角暗处,面对同样面无表情、背对着她的女儿。 “不许站起,除你方才在房中所做之事的缘由外,一概不许说话。”文熙瑶对何禾说完这一句,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何宁与苏氏站在中厅院内着急,又不好擅自去扰文熙瑶教女,所以只能两人商量着如何安抚文熙瑶,一面还让家丁、婢女挨个向他二人禀告关于二小姐这番举动所知之事。 这就是为什么伊士尧从门外进来,看不到一个家丁的原因。 而文熙瑶开口说话,也是何宁、苏氏和何贵对完话之后,被苏氏半让半请着出来,才肯言语。 苏氏与何宁一人一句,句句不离何禾一直跪在地上,怕会影响后日参加秀女初选。 文熙瑶如何不知道这个,但在她的意识里,今日何禾未经允许,在自己屋里肆意翻找,且拒不认错,甚至面对此事宁愿长跪不起,也不愿提一句为何自己要做这件事。 在场五人中,除了何禾之外,只有伊士尧知道她为什么一句话都不想说。 若何禾那一晚在何贵房里说的事都是真的,她要找到定神的原因就是那些自己在母亲腹中、直至出生的记忆。 那些记忆又是自己母亲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伤疤,而现如今文熙瑶问起缘由,无论提及记忆中的哪一点,都是对文熙瑶的再次伤害。 文熙瑶前半段的人生已经不易至此,如今过去多年,尚好些,何禾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提起。 但伊士尧为何禾着急,毫不夸张地说,他在过去这段时间,痛苦记忆的其中一段,就是长跪在翊坤宫那冰凉的地板上。 何宁与苏氏在中厅院内,文熙瑶和何禾的执拗像藤蔓一样缠住了他们全身、堵住了他们的嘴,无法做出什么行动,也说不出任何言语。 苏氏原本指望何宁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强迫母女二人开始沟通,可又想到,归根结底。文熙瑶始终只是居住在何家的一位常客,哪有主人威胁客人的道理。 左右为难中,两人不约而同地指望中途返家的儿子何贵,结果何贵还没言语两句,就说起了秀女初选的事,围都还没解,还平添了乱。 伊士尧在文熙瑶的抽泣声和何氏夫妇的目光中进退不得,他站在院子中央,四下张望,正好与直直跪着、目光如炬的何禾四目相对。 一位妙龄少女,竟然能露出那般老成沧桑、镇定自若的眼神,伊士尧大出何禾七岁有余,若是以何贵的年龄,大了足近十岁,这时只能尴尬地对她笑笑。 何禾膝盖重重地顶着地面,一动不动,只有眨眼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疲倦和悲伤,如果按文熙瑶所言,何禾午膳未进不算,已经足足跪了两个时辰。 伊士尧快速地想,成年人忍耐力长于孩子,尚不能久跪,何禾才十五,这样再跪下去,后天的秀女初选一定会出问题。 “何禾!禾丫头!”伊士尧大叫一声,何宁、苏氏、文熙瑶包括何禾都被何贵的叫声一惊。 伊士尧咽了口口水,似下定决心的样子,“你不肯说,我可要替你说了……” 何禾的眼睛睁得老大,听伊士尧正要把自己深藏在心的秘密说出来,想要开口叫住他别说,但四个小时未开口说话,嗓子发紧,才挤出一个“别”字,伊士尧就把话说出来了。 “谢谢二妹替我找安神茶,我作为兄长,实在不敢往二娘房里去,只能让你助我。” 其他四人花了些时间,才从何贵的话里琢磨出点滋味儿来,伊士尧清晰地看到,在文熙瑶眼睑上挂住的一颗眼泪悬空掉下。 这是此一刻整个中厅内唯二在动的东西——另一件就是伊士尧的嘴。 “胡说!你又要这安神茶何用?只想着给二丫头开脱。”对苏氏而言,与“庶出”的女儿相比,维护自己的儿子显然更加重要。 何宁沉默不语,直走向何禾,“二丫头,你先起来。” 老爷直接发话,就算在气头上的文熙瑶也无法阻拦,她别过头,选择不去与何禾对视。 苏氏见何禾又想要站起的意思,但实在因为跪得过久,腿在用力,却无法支撑,“你俩看不到二小姐正要起来,搀一把啊!” 夫人很少对下人用这样急躁的语气,中厅远处的两个婢女急忙把二小姐搀起,扶到一旁的椅子上。 何禾因为口渴,又没有进食,有些两眼发昏,头歪在椅子一侧。 “你说,你要那定神茶?”何宁看何禾状况定下来,追问何贵。 “正是,我之前与您同去那梁秀殳梁府那日,回家途中,您可曾记得我一时心智全无,不省人事?”伊士尧见问话的是何宁,临时改了原本心生的那一计。 “记得。”何宁回复短促,语气却非常肯定,因他也记起那一日后,何家不安定了有十几日。 “近几日,虽无那般严重,但仍又犯了。”伊士尧为了转移文熙瑶对何禾的关注,只能张嘴就来。果不其然,文熙瑶的目光从另一侧转向中厅。 “之前二娘所赠定神茶,见效奇快,且您和母亲也说,有界茶之毒解之法,定神也未必成瘾。”伊士尧话说得飞快,句句抢在众人的思维之前。 “张嘴就来!界茶仅能缓定神之瘾,谁又告诉你可解了?”苏氏说到定神茶,还是难逃自己敏感的神经。 “微瘾,亦比我整日头疼欲裂要来得舒服。”伊士尧撒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谎言,走到何禾一侧看了她一眼,招呼婢女给她喂些茶水,自己转身面朝着三人。 “你既又犯病,为何不与吾三人说,却独与你禾妹妹说,你岂不知她这些日子在为秀女之选花去多少精神。”苏氏瞪向何贵,不止为了定神茶的事,还有自己儿子有事不先与父母商量,反而转向一个小辈。 百进四章 定神纸包 伊士尧见何宁、苏氏已经把苗头转向自己,这时的何禾已经不是他二人关注的重点,他们更关心的是自文熙瑶之后,家中似又出现一个需要依赖定神的人,让二老觉得焦虑万分。 “这定神岂是胡吃来的?!”文熙瑶一时也没想通有别的可能性,只好先信了何贵说的话,难得正颜厉色地对他说。 “汝所知的一时成瘾,此‘时’若以年计,这定神,汝还敢用否?”身为过来人的文熙瑶语气里带着不常有的教训。 “怎会不知,小的时候我也见过,”伊士尧心想既然都已经装到这份儿上了,干脆什么瞎话都往里加吧,“可如今我都到这年岁,怎会不注意自己性命,清醒时把用量控制好,不就得了。” 见三人一片沉默,伊士尧瞅了瞅微微缓过来一些的何禾,“二娘定知头疼欲裂时,那抓心挠肺时的痛苦难忍,爹、娘也记得之前郎中推脱我这症无药可医。如今家中有这定神,控好用度,儿子身上一定不会有节外生枝的事发生。” 何宁、苏氏、文熙瑶三人六目相对,迟迟拿不定主意。 伊士尧还准备开口接着说,何宁用一句话粗暴地打断了他仍试图往下继续言语的想法,“礼部给你的照会,你看了吗?!还留于此处做甚,没有正经事要做?” 苏氏接过话把儿,叫伊士尧回自己房里,又叫婢女也把何禾搀往后院。自己则招呼何宁、文熙瑶坐在中厅,此时婢女才敢把茶换上,大气也不敢喘。 伊士尧听到何宁的话之后,就不敢再轻易说话,只好嗯了一声回应苏氏,转身跟着已经走在身前的婢女与何禾。 行至后院,伊士尧推开自己的房门进去,刚要带上门,婢女又搀着何禾走了进来。 何禾无力地指了指自前一次搬来,就未再搬走的美人榻,婢女把她轻轻放在榻上,找来一床毯子,盖在她的腿上。 “二小姐未用午膳,您想吃点什么?”婢女盖好毯子,问何禾。 何禾眼球转了两圈,声音虽小,但有力,“一碗芦根鸡茸粥,中午我还闻见有羊肉薄皮包子的味儿,取两个过来,还有小菜随意取个三四碟。” 伊士尧本以为何禾因为跪了太长时间,已经体力不支。听到她嘴里这一顿流利的安排,才知道体力不支确是事实,但不至于到自己预想的那种程度。 等婢女走出去,伊士尧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一眼榻上的何禾。 何禾眯起一只眼,另一只眼张大,有些俏皮地看向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何家独有你一子,岂能欺瞒父母?” 伊士尧摇摇头,“你啊,你啊,为何不等我回来再想法子弄那定神?” “明日再后一日,就是核定名簿的日子,再三日,我就再难返这家中,又怎能弄来定神?”何禾语速很慢,但言语中提到的时间却显然很紧迫。 “那也可等我回来,装病不就成了吗?”伊士尧与之前犹豫地答应帮助何禾不同,一下显得仗义又直爽。 “这时你倒直爽了起来,昨晚真以为我没看出你的踟躇来?我这般欺瞒我娘,还不是因为信不过你会帮我?”何禾往背后加了个枕头,坐直了些,直对伊士尧刚才的话回呛到。 伊士尧无法否认这个事实,沉默不语。 “我都担心刚才你那番表现,在爹爹、夫人和我娘面前露了怯。若是何贵,是断说不出头前那番话的。”何禾把腿叠在一起,向后靠得更深了。 “得亏你不是吾兄何贵啊……”何禾仰着头,声音大了些。 “不是汝兄何贵又能是谁?”两人聊着,一时没有注意在中厅的三人从外边走进来,文熙瑶正好听到何禾说伊士尧并不是何贵这件事。 伊士尧忙站起来,圆凳在地上拖得直响,何禾仰着头听到是自己母亲的声音,顺带闭上眼装睡。 文熙瑶走到美人榻前,自顾自坐下,抚着何禾盖着的毯子,“从外头都听见你的声儿了,这会子又装着睡起来。” 何禾仰头嘴角一咧,又假装还在为“被误会”一事,生气地别过身子。 伊士尧搬好圆凳,请何宁和苏氏坐下,由婢女备上茶,又拿过一张小茶案,把文熙瑶的茶放在一旁。 “贵儿,你那病症,以何间隔复发一次?”苏氏才坐稳,喝下一口茶,直接问到。 “约莫半月就有一次轻的,格外困倦时会发得严重些。”伊士尧自梁府回来那次没有再经历过之前那样的事情,因而只能把自己困极了的次数当做是发病的次数这么说。 来明朝这些时间,经常睡不够倒是真的,所以他这么说出来,也不算欺骗。 苏氏听罢,看了一眼何宁,何宁闭着眼,默默地点了点头,“瑶儿,那你看……” 文熙瑶明白苏氏的意思,从门口进来,她的手里就一直捏着一个纸包。和苏氏这么一来一去,纸包里抱着什么,不言而喻。 伊士尧和何禾都有些激动,何禾是不自然地动了动,伊士尧则是左右晃晃,然后再坐正坐定。 文熙瑶喃喃到,“上一回,老爷、夫人责备我不慎严,把这成瘾之物,擅自交于你用。” 她眼间清澈,锐利又机警地看向伊士尧,仿佛看透了这个现代人在说的谎。 伊士尧心里发虚,“二娘勿要顾虑,按量与我即可;如若您肯全都交于我,我定酌量使用。” 他也不能替何禾表现得那么着急,先说按次给也行,也表明全给更好。 文熙瑶还在犹豫,她一直猜测伊士尧一定是在为何禾开脱,可又想不通,开脱的理由若是这定神,又实不知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可用到定神的地方。 她又是叹气,又是眼神飘忽,迟迟不肯将纸包交给伊士尧。 何宁与苏氏完全把决定权交给了文熙瑶,说到底,定神本就是那位神僧单留给那年病中的文熙瑶的,也并未要去什么东西作为代价。 大家从中厅时的静站着,变为这一时的静坐着,还是同样的沉闷气氛。 就在伊士尧期待赶紧来点什么把这一刻的沉默给打破,空气里就飘来一股清汤羊肉馅小笼包的味道——婢女把何禾要的午饭端来了。 婢女不知这屋里发生了什么,进来就招呼二小姐用膳。 何禾因为还在假装与文熙瑶闹别扭,所以仍继续躺着。文熙瑶用手轻轻摇晃她,“一晌午没进食没进水的,这会子起来用一些吧。” 说罢,就让婢女把托盘放在茶案上,决定自己来喂何禾。她正想端起粥,手上拿着的纸包此时就显得很费事,放哪也不是,捏在手里又不能拿起碗。 “再要,可就没有现成的,只有方子了。”文熙瑶把手里的纸包伸向伊士尧,示意让他拿去。 这个举动出乎伊士尧的预料,他赶紧用双手把纸包接过来,忙不迭道谢。 伊士尧捧着纸包着的定神,饥肠辘辘的何禾腹中作响,干脆就趁定神到手的时机,坐了起来。 “肚饿,真真饿了。我先来一口那羊肉水晶包子吧,中午就闻见想吃,要不是罚我跪,早吃上了。”何禾装着对刚才发生的事漠不关心,直勾勾地盯着托盘里的食物。 文熙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装着两个羊肉小笼包的碟子端到何禾面前,把筷子交给她。“找你一圈也不知你去哪了,还得问了她们才知道把你搀这屋来了。” 何禾迫不及待,直接用手捏起包子的褶儿,把嘴大的羊肉包子一口塞进唇齿之间,细细咀嚼,一脸得救的表情,对文熙瑶眯起眼笑笑。 “你啊……”文熙瑶宠溺地拂了拂她的头发,从她手里接过转瞬之间两个包子全无的碟子,放回托盘里。 百进五章 一静一动 拿到定神,何禾与伊士尧要做的这件事还不算完——毕竟还有怎么才能把得来的这包定神,交到何禾手里这一步。 总不能当着文熙瑶的面露馅,前边儿刚从她手里拿了,一会儿又直接交到何禾手里。 因此,全程伊士尧都只敢把纸包放到茶桌的一端,一动不敢动。 何宁、苏氏陆续离开何贵房里,吃饱喝足的何禾也准备跟着文熙瑶回自己房里的时候,伊士尧拼命用眼神暗示何禾想个法子,将纸包拿走。 何禾丝毫不为所动,径直走了出去,留下一脸震惊的伊士尧呆立在身后。 屋内这时忽然空了,伊士尧有些不知所措,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走着走着,才想起衣襟里还有一封礼部的照会没看,还有何宁那句“来人是谁都没弄清楚”。 他从怀中抽出已经被自己胡乱揉皱的照会,摊在桌上展开,仔细一看才知何宁说的意思。 照会上除了一些场面话,剩下的就是伊士尧作为随行御厨,要做的准备工作。 对厨子而言,无非就是工具、食材还有食谱而已,因此照会之中,还放有另一张写有随行御厨这几日需要重点准备的菜品。 伊士尧逐字逐句看去,觉得菜谱似曾相识。又读了一遍,眼前这另一张纸,分明是翊坤宫小簿的一部分。 不论是配方还是材料,都与小簿之中的菜如出一辙。 唯独有四个字未在小簿之中见过,却也是伊士尧非常熟悉的——“濂珠碧乳”。 何宁对万岁喜爱的餐食自然是多有熟悉,粗略看了两眼照会,就知此次到民间的并非万岁本尊,而另有其人。 那时正在为何禾的事操心不已,一时也顾不上管何贵这边,只把照会塞回给他罢了。 伊士尧心想,何宁老爷既推断出出行民间的不是皇帝,当场也不再多给些提示,好在郑皇贵妃之前就想过要提示“濂珠碧乳”的暗号,不然此次随行,必然出状况。 既然要陪同的人是郑皇贵妃,也就是说伊士尧之前一直想尝试的与她见面,竟就由此得来全不费工夫地即将完成了。 他撑在桌上,一边摇头一边哈哈笑着,觉得在这件事上,时间好像成为了环绕身体一圈的幸运光环,只要等着,想要完成的事就会完成,想要见的人就能见到。 坐在椅子上,伊士尧像举着两张巨额的银票,对着光线翻来覆去地看,以显露自己内心的快乐,直到他又读了一遍。 照会中写明,因礼部亦是接临时口谕,后才下的诏令。 时间仓促,礼部调配不及,照会中白纸黑字写,头三日的食材请何贵御厨自行与尚膳监、光禄寺商量着办。 这下,伊士尧才想明白,为什么好好一件事,非得大中午来通知——原来是给他留足时间做头三日的准备。 他走出门,抬头看了眼日头,眼瞅着就要往西边沉下去了,他匆匆拾掇好自己身上的衣服,把定神纸包藏在书柜的一角,在书桌上又一次不可避免地看到了那根螺纹针。 伊士尧忽然之间感觉事情莫名其妙就多了起来,时候不早,夺门而出。 在他目前得到的指示里,食材是最不可等的,照会中提到亲临民间一行人在第二日早膳结束后出宫,也就是说,材料无论如何都要在明日午膳前都要备齐。 这时距离午后已经过去了相当时间,这时才叫上何一驾着马车跑去市场,已经很不现实,伊士尧面容扭曲地站在大门前,两旁的家丁盯着他直发愣。 他悔不该没听小胖的劝,理应在进门前就把照会给读了,这样小胖还能多少给点意见建议,免得像现如今这一刻这么抓瞎,也不用挨何宁老爷子那句“来的是何人都不清不楚”的奚落。 但伊士尧又回过头想,如果专心去做了礼部安排的这事,何禾可能到这会儿还跪在地上。忽然之间心里就平衡了,想着多少还是给人帮上了一忙,也算是了结了一件事。 家丁仍然没有移开目光,只因何贵少爷的面部表情依然凝重得有些僵硬。 即便伊士尧帮上了何禾的忙,也了结了自己过去这天一直在担忧的事,但此一刻却没人帮他解决眼前的困扰。 明明都写了,让他和尚膳监、光禄寺商量着安排,没拆照会已经是重大失误,这个时间再返尚膳监也无济于事,距离更远的光禄寺就更别提了。 门前两个家丁中的一个很有眼力见儿,看到自家少爷就在门口愣站着,联想到今天二小姐破天荒地在中厅愣跪着,担心这是又出了什么事,扭头就跑进门里边,找何管家去了。 不出一杯茶的时间,何一就噌噌噌地从院子里跑出来,站在何贵面前,提心吊胆地问到,“您这又是怎么了,少爷?” 伊士尧满脸写满了纠结,若有所思、直愣愣地立在门槛边,悠悠地回答,“无甚大事,想去哪儿买点菜,够一俩人三天用的。” 何一先是一愣,然后笑开了,“这算什么事啊,后厨那备的菜,不多的是,您自由去取便是。” “人都是宫里出来的,比咱们家老爷当年的官儿,大得多了……”伊士尧不确定郑皇贵妃的名讳能不能提,所以拐弯抹角地表述出来。 “……”何一无言以对,竟也跟着挠起头来,挠了一会人突然灵光一闪,“咱何家还有个桂禾汀楼啊,少爷,咱桂禾汀楼当年可是万岁爷钦点,让属地封王也得光顾的地儿啊。” “咱老爷还不是光禄寺卿那会儿,之前二位老老爷哪个王爷没见过,人人都得称一声‘老厨爷’……”何一说着说着,得意了起来。 见何贵一脸仍未理解的表情,“咱桂禾汀楼每天都得上新鲜的材料,您若是着急,这会儿去一趟不结了吗?” 随着何一每句话的递进,伊士尧的表情越来越舒展,脸色也明朗了许多,连连拍打何一的肩膀,催促他去驾马车,这就往桂禾汀楼去。 而这一边,何禾与文熙瑶在一阵对坐无言中,也终于开口对话,说的也都是些相互表示歉意的语句,只是文熙瑶格外问了一句何禾有没有什么格外瞒着自己的事情。 何禾纠结许久,也没把自己存有不该有的记忆的那事说出来,感到会对母亲造成再次伤害,三缄其口。 文熙瑶养育何禾十五年,要是女儿这点小心思看不出来,就枉为人母了,但她也选择不再追问,因为这次造成冲突的主要物件——定神,已经全部给了伊士尧,而何禾两天后的这时,已经在秀女之选的当场了。 所以她没有在言语,只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关怀话,打算珍惜与女儿长时间相处的最后两天,毕竟才结束母女相处十五年里头一次的明显龃龉。 想到何禾两日之后,或许就不能再轻易见面,文熙瑶的鼻子开始发酸,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 何禾原本心里在为怎么才能拿到定神着急,一个没留意,母亲竟开始掉眼泪了。一时也顾不上太多,开始反复道歉,又好言相劝的。 “不是为的这事,只是想到,再过两日,咱娘俩许是不能如现在这般相见,心里不自在。”文熙瑶轻声哭着,扶住何禾的双臂,微微颤抖。 “怎么能呢,他日若成为九嫔,女儿一定时刻想着娘,有机会就回来省亲。”何禾心里明知自己正在说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但为了安慰母亲,什么好话都愿意说。 文熙瑶一句“如此便好”还没说出口,想到过去十五年的点滴,哭得更加伤心了。 百进六章 真戏真做 何家母女在房里对视泪眼婆娑,伊士尧则是坐在马车上欲哭无泪。 好好在房里享受最后几个时辰的轻松愉快,再尽兴吃顿晚饭,美美睡上一觉,等礼部的马车来接的原计划,彻底泡汤。 何一驾着车,一直大声朝车里坐着的何贵安慰到,“尚余诸多时辰,现在赶去桂禾汀楼,定还来得及。”说着还加快了驾车的速度。 伊士尧不只是为这件事愁眉苦脸,而是想起郑皇贵妃与何汀的瓜葛来。 这回因为郑皇贵妃到民间秀女之选现场的事,去桂禾汀楼问何汀要菜,万一她要较真问起来,怎么向她解释,又要成为一件麻烦事。 此时的伊士尧只能寄希望于何汀不问这件事,也暗自决定如果真的询问起来,为了以后不生其它事端,也会照实回答。 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这会儿车正停到门口,何一催着他赶紧进后厨了,伊士尧对才不久前在车上决定下来的事,反而打起了退堂鼓。 何一走着走着,发现先自己一步走进门里的自家少爷,这会儿反而走到自己后头了,回头不解地看向何贵。 距离后厨不过几十步路,伊士尧愣是走出了一步一踟蹰的感觉。 不过正因如此,他才能留意到平时这个时间看不到的桂禾汀楼,楼面的桌椅错落有致,环境依然不仅算得上是舒适,还简中有奢。 粗略看去,一楼坐着十几桌客人,伊士尧不知道当年的事,只知现在这客流在自己眼里只能中规中矩,相仿的客流让他不禁想起自己家的饭馆来。 餐桌上每个人吃吃喝喝,低语聊天,偶尔放声笑出来,氛围很轻松,和脸部肌肉完全伸展不开的伊士尧形成鲜明对比。 何一误以为是何贵抹不开面子向家姐开口,便自作主张走去后厨,把大小姐请了出来。 何汀忙于前厅后厨,手脚一直未曾停下,此时听到何一说少爷来了桂禾汀楼。也顾不上多问些什么,忙把手头在做的事交给别人,交待好要注意的事项,自己紧走几步走到楼面。 不远就看见何贵立在大厅中,还是改不了自己一晃神以为那是自己真家弟的错觉,缓了一瞬,才放慢步子走向伊士尧。 “好好儿的,你怎么这时来了。尚膳监今日不需你预备晚膳?”大堂事情繁忙,何汀直接切入话题,开口问到。 顺带手把伊士尧拉到一边,又说着“有段日子没见您二位赏光了”,招呼从伊士尧身后走进门来的两位客人。 何一自以为办了件好事,跑去柜台,问柜上要了把花生米,边嗑边聊起天来。柜上见他才跟着大小姐从后厨出来,这时也不敢怠慢,又舀了半碗景芝高烧给何一。 “呵!往常给我倒的是那碧香,都给你心疼的,今儿个怎么给我来了个这般好物。”何一咂了一口,发出享受的赞叹声。 “酒还堵不住你这嘴,哎,我说,怎得这会儿你把少爷拉来了?”柜上用手背帮何一把花生米拢了拢,也捏起一颗,看了看大堂里此时没有食客看向柜台,把花生米快速扔进嘴里。 何一戏谑又鄙夷地看了看他,“哼,半碗景芝高烧就想套我的话?你啊你……” “快说吧,等这半碗下肚,我不问,你也会自己说,何苦呢?哈哈哈……”柜上不吃何一这欲擒故纵的一套,直催他说。 “这可不是我说,不知怎的,这一年的少爷是真不比往年那般有条不紊。”何一拍了拍手上的花生衣,说了一句柜上没问,听完却很感兴趣的话。 “你这么一说,背后定是有故事,细给讲讲。”柜上说罢,走去一侧给一桌人算账,结清银两后又回到何一一侧。 何一仰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眼神示意柜上再来上一勺。柜上叹了口气,摇摇头,抄起竹斗又给他添上半碗。 何一嗅了嗅碗里的酒香,放下碗,“往日,要是少爷得了如今的差事,定欣喜无法自持,你这会儿看他面色,竟像是遭了什么大难一般。” 柜上因为不是何家中的人,所以与何贵并无太多关联。听何一这么一说,又看向在与何汀掌柜说话的何贵,若有所思地“唔唔”地回应。 “那此时,你口中‘如今的差事’是何差事?”柜上又扫了一眼大堂,回头问何一。 “什么差事?!说出来,你可得把面前的柜面扶稳喽,”何一深深地咂了一口酒,吃了几颗花生米,“说出来怕骇到你,这回啊,咱何贵少爷被宫里钦点,做了宫里随行的御厨。” “嗐,瞧你说的,这还不是御厨嘛!”柜上以为何贵升了什么不得了的官职,结果不如期待。 “你个乡里人,懂什么?宫里随行的御厨!你细琢磨琢磨,什么样的人物,从宫里出来,还要礼部安排御厨的?”何一嚼着嘴里的东西,一面不屑地看着柜上。 “还不就是那些大官儿嘛,能有什么,来咱这店里不付账,回回还得带点什么走的,可不就是这些惹不起的。”柜上接触的人多,表面都和和气气、顺顺从从的,私底下满是抱怨。 “大官你能见,再上位的那些凭你能见吗?”何一更加不屑,瞪了柜上一眼,“我粗粗听了我们老爷说了两句,似是宫里特特派来,给秀女之选监场的。” “官儿的再上位?那可不就是万岁、爷?”柜上年近五十,在这桂禾汀楼也待了些年头,确实见过不少大员,名字、长相都能记全,甚至有些进京面圣的亲王,也略有面缘。 只是唯独在位三十载,几乎不在民间露面的万岁爷,从未能得见,神秘之余,对这些平凡之人而言,更多了许多无形的威严和触不可及。 “你扶稳柜面,细琢磨吧。”何一饮毕碗中的酒,用袖子擦了擦嘴,转身欲走。 “诶,诶,话才说一半,急什么,还没说少爷这会儿来是为了什么呢。”柜上伸手想拉住何一,何一自己站住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这事与你也有关,今日带少爷来,是问后厨要备菜的。”何一认真地说。 “备菜?这莫不是……”柜上满以为那“再上位”之人要来桂禾汀楼用膳,一瞬心跳加速,仿佛那九五之尊就站在自己面前,“这莫不是要来咱楼里用膳?” “想什么呢,若来桂禾汀楼用膳,还用得着少爷亲自来备菜?大小姐岂不更合适?”何一看向何汀和何贵的方向,见暂时用不上自己,安心地在柜台旁待下。 就在何一和柜上扯闲天的时候,伊士尧说明备菜来意之后,被何汀问到具体做什么用后,支支吾吾半天也没敢向她解释。 “你既不愿意说,我不问便是,可你到底要说明白,需要哪些材料啊。”何汀见伊士尧对这件事这么难开口,也不再深究。 伊士尧担心何汀知道备菜的详细材料,猜出是在给翊坤宫准备,只说要不他自己去后厨看看,反正之前也在这被汀大姐教过,自己取就行了。 何汀没拦他,由他自己去了,自己则留在大堂里,招呼一阵食客。想了想又不对劲,走到柜台,向何一问起了这事。 何一又把自己知道的信息东拼西凑,得出了可能是万岁亲访民间的猜测,但说得笃定,何汀信以为真,掉头小跑进后厨。 才踏进后厨,就见伊士尧面对着库房里的一排排架子挠头,何汀走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吓了他一愣。 百进七章 忙中出错 桂禾汀楼的库房,与尚膳监各局中的库房几乎无异。 只因何汀生在光禄寺卿之家,又在宫中十年,确实自带经营好一家饭馆的潜质。 就拿这库房来说,虽然比不得光禄寺那般珍奇之物,琳琅满目码满一仓,也比不得尚膳监那般去粗取精,分门别类地分布在各局,但在何汀的安排下,桂禾汀楼库房有一种错落有致、井井有条的秩序感。 伊士尧不止一次对这连菜蔬颜色都按类放置的库房感到内心舒适,蔬菜、肉类放在略有些陈旧的原木架子上,有一种带着历史味道的治愈美感。 库房中的食材是每日会上新替换的,除去从南市按日送来的,其它都是何汀去亲选店铺中认真挑选的。 宫中那些本也不常用的珍禽异兽自是没有,但宫里基本有的菜蔬肉类,桂禾汀楼也都齐全。 伊士尧看到齐刷刷的十二排架子,心中踏实许多,站在架子前,对着照会所附的食谱准备开始寻找对应的材料。 食谱还没拿出来,一侧肩膀突然被只手一拍,伊士尧只记得进来库房时,根本无人跟着,这时被手拍在肩膀上,吓得脖子一缩。 “这是如何?回回都在库房前停留。”何汀隔着伊士尧的背后,本看不到他手中拿着的纸,反倒是这么一拍,纸被抖动的手一振,又一松,掉了下来。 伊士尧来不及转身去捡,何汀先一步蹲下把食谱捡起。 双眼一直与他保持对视,像是刻意用行动在说,她一眼未看,就交回到伊士尧手里。 “这是后几日要用的食谱。”伊士尧甩了甩手上的纸,尴尬地笑笑,对何汀说,“回回在此停留,只因这库房实在有条理,虽用木架,竟比几百年后那不锈……” 他说到“不锈钢”的时候就停住了,想着强行像一个古人解释这样的东西,也没必要。 何汀没有理会,只是问,“菜可都齐?” “都齐全,正在核对所需数目。”伊士尧不好当着何汀的面把纸展开,一只手僵硬地捏着,转眼向库房的架子看去。 明明知道成小袋装的木薯粉在哪,还要假装找不到似地问,“我怎不记得木薯粉在何处……” 何汀见伊士尧因为自己在场有些畏首畏尾,手一抬指向一排架子,“调味用的油盐、香料都在那一处,去找找便有了。” “木薯粉难得,你紧着些用。”何汀补上一句就走开,忙自己的事去了。 伊士尧在何汀离开后,又朝离开的方向反复查看了几眼,确定人不在,抖搂抖搂手里的纸把它展开,一一核对。 “鹤鸣糟鹅、醉仙蹄髈、烧香菇、炙泥鳅……”他念着纸上的菜名,舒了口气,“倒也不尽是复杂的菜色,甚至有些家常。” 附在照会中的菜谱,都是瑛儿照着郑皇贵妃的安排,由皇三子亲自确认后,定下的。 近两天都在为出宫的事激动又不安的金靓姗,根本无暇去管这件事,毕竟要离开后宫十天,很多事还要跟这些天来奏过要紧事的群臣交待。 其中一件就是二月末,皇帝只能勉强算得上是康健的时候,接奏却未处理的遗留事件——景德镇瓷工起义一事。 说起来这事,首先要怪皇帝当年突发奇想来的横征暴敛,其次要怪梁秀殳择机不当。 当年大兴土木、建造道观、翻修宫殿,之后又是赈灾,又是打仗,还生了好些皇子、公主,一赏就是几万两银子,太仓渐渐的也出现了短缺。 一国之主,用钱的时候,未必都是他用,但到挣钱的时候,皇帝作为发号施令的角色,创收的法子也得由他带头参与。 整个明朝,从明太祖开始,税赋并不算重,也没有格外奇怪的税种,而万历年间,自张居正开始实行“一条鞭法”,百姓的税赋压力就更是小了许多。 一方面确实有了国泰民安的场面,但另一方面,皇宫和各属地封王的日子确实紧巴了起来。 所以在一段“苦日子”过后,张首辅也魂归故里,此时的皇帝就开始琢磨起创收的主意来,打起了各地矿税、江南织造、江西烧造的主意,甚至从宫里抽调内监到各地做了税监。 又为了限制单批税监,在一个地方或某项税务上持续搜刮,皇帝要求内监定期按轮次更换。 到万历二十九年,正好轮到梁秀殳,按理说他这样的逐利之人,正喜欢这种无本万利之事。 可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是他“逐利”向往中的一部分,在权和钱之间,他选择了权,能取代田公公留在万岁身边,观察一国之主的喜怒哀乐、生活起居,这是用多少银两都换不来的。 因此除去前往各地肥差的他人之外,唯独江西烧造一直没有比梁秀殳更合适的人选,所以原本就在江西烧造的税监潘相又留了一年。 潘相在江西待了多时,早已熟悉环境、在当地作威作福惯了。 正因为此,引发了这一次景德镇瓷工起义——万历三十年二月二十一日,潘相和身边的狗腿子们又来景德镇瓷厂横行霸道。 万余名瓷工忍耐多时,终于忍无可忍,发动起义,砸毁器厂,焚烧税署,活活将潘相身边的亲信陆太守打死,还把潘相控制起来,不让饮食。 可气的是,他逃走之后,逮着机会,反过来诬奏饶州府父母官通判陈奇可,天高皇帝远,不明实情的吏科直接将陈奇克判入大狱。 这一通“官逼民反”直接给景德镇的瓷工起义火上浇油,甚至连带着点燃了辽、滇两地的军民情绪,两地军民在辽地的高怀、滇地的杨荣常年压迫下,终于也爆发了内乱。 所以金靓姗要处理的事情包括——这边是皇帝让自己作为皇贵妃去民间对秀女之选监场,那边又是要增加税赋,还有一阵阵的各地内忧。 在瑛儿和皇三子积极讨论去民间的食谱时,金靓姗正坐在正殿撑着脑袋,大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吵吵着残酷的现状和不可能实施的解决方案。 而最应该贡献力量的首辅沈一贯,则默默站在众臣前端,安静地听着这一切。 皇帝此时正在暖阁假装昏睡,这种混乱的场面原本就是他不擅长应付的,心里想要是郑皇贵妃实在支撑不住,自己再用权威把这些人的声音压下来就是。 可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法子又能用多久,金靓姗和皇帝若即若离地也一起生活了十年有余,怎么会不知道皇帝心里想的这点事情。 可现如今,最好的办法却正是逃避,参考以往的经验,此时大臣们拿出来的这些不切实际的办法,只是个幌子,其实他们早有缓解之法,只是想从皇帝和郑皇贵妃这儿要点好处。 皇帝会为此妥协,金靓姗可不会,所以她宁愿撑着头,在这里听着,想着凡事再急,也急不在此一刻。 这时正好瑛儿和皇三子准备把商量好的食谱拿给她看,已经在殿门旁等候多事了,金靓姗看看他二人,又看看跃跃欲试的大臣们,开口说。 “之后十日,我与皇三子都将在东城郊外的行宫与秀女之选现场往返。若诸位商议出更好的办法,去行宫报于我知即可。翊坤宫这几日,就勿再来了,万岁仍需安心静养。” 众臣没得到想要的结果,迟迟不肯走,直到郑皇贵妃正颜厉色,一声“退了吧”,才悻悻退下。 大臣们退出翊坤宫后,皇三子和瑛儿走近前来,金靓姗此时莫名其妙地有些想小鱼尾。 “娘,您看看这十天还有什么想用的?”皇三子恭敬地把食谱递到她手里。 她粗略看了一眼,“略有些家常,不过都可,你爱吃就行,这就让礼部来取吧,晚了他们该不好去尚膳监安排。” 这时她想到这十天怎么也能与另一个现代人相见,心情略舒畅了些,忽然有一种想吃甜食的冲动,于是让皇三子拿来毛笔,自己在食谱最末尾加了四个字。 皇三子识这四个字,却不解其意,“娘,这濂珠碧乳是何物?” “自有礼部取去,尚膳监总能做出来。”金靓姗说到,手忽然僵在半空,她忘了之前就对何贵的存在产生过质疑的瑛儿还在场,一时僵住。 百进八章 慈宁宫前 “娘娘,这加上的‘濂珠碧乳’是何物?以前从未见您要过这道。”瑛儿发问,金靓姗才想起她并不知道自己曾在药罐里夹的纸条也写过这四个字,稍稍宽心了些。 而紧接着的第二句又让金靓姗再次紧张,“且此一道,从未在尚膳监的食谱或是咱宫里小簿上见过,谁人能把它料理出来?” 说起来,人只有在心烦、压抑的时候会主动寻找一些糖分来控制内心的躁郁,就像金靓姗刚才被上赶着待处理的事情和大臣们的敷衍弄得心烦意乱,不自觉地就想要吃点甜的。 如果在现代,吃甜食一般只会产生一些身体负担,而在明朝的这时,还会招致不必要的怀疑。 瑛儿想着既然是头一次去到民间,万事最好能做到尽善尽美。就拿吃食而言,她对郑皇贵妃的饮食了如指掌,所以对自己为此行定下的食谱颇有自信。 更何况,同行的皇三子还一同帮着,把食谱精简了些,菜色也更贴近民间。 皇三子实在有过人的细致,他想到毕竟去的是宫城之外,这时若过于铺张,万一被哪些“有心之人”发现,拿去做了文章,必定是件坏事。 于是消去一些工序复杂、材料珍稀的菜品很有必要,几番审视下来,得了母亲郑皇贵妃一个“略有些家常”的评价——这也正是他期待的回答。 因此,他和瑛儿两人相同的困惑都在后加上的“濂珠碧乳”四个字上,俩人一前一后也都针对这道不明不白的东西,开口问了,微妙的差别在于郑皇贵妃正面回答了皇三子,对瑛儿,却迟迟没有回答,表情一瞬间甚至有些紧张。 本来他觉得这一切都没什么,但母亲这时的反应反而让他觉得这里头有些说道。 金靓姗没有直接回答瑛儿任何一个问题,而是虚张声势地说了句,“让礼部先来取了去,你也得跟我们出宫,到时不就能见到了。” 瑛儿不敢再生疑,更不敢怠慢,将纸叠了三叠放好,出了殿门,准备叫人送去礼部。 皇三子叫住她,说自己闷着也没事,正好向在礼部的老师打个招呼去,顺带手拿过去得了。 见母亲郑皇贵妃没有阻拦,就当是默认,问瑛儿要来纸条。为了保险起见,回到房里匆匆誊写了一遍放着,赶忙叫上俩人一起去了礼部。 他却不知此时也正在晃晃荡荡走去礼部的还有别人——自己的大哥皇长子。 皇后和宫人把皇七子和七公主接去坤宁宫,这一日的午后正是要与慈宁宫太后一起听经修佛的时间。 而皇长子一般闲来无事,都会在午膳结束后到太后听经前的一段时间,去慈宁宫问安。 正从延禧宫出来两刻钟,就在慈宁宫前前后脚遇上了皇后。皇后不放心三个孩子都留在坤宁宫,就放着两个小的皇六子、皇七子由宫人看着,睡午觉,把年纪最大、也是自己最喜欢的七公主带在身边,一起到了慈宁宫。 小鱼尾对皇祖母一向都是敬而远之,毕竟金靓姗一直护着,不让她接触那些复杂、阴暗的宫中人情世故,所以小鱼尾对祖母有敬畏,但无排斥之意。 坤宁宫、慈宁宫之间相距甚远,下了步辇之后,她跟在皇后娘娘后边走着,像位成年公主一样举止得体、气质傲人。 踏上慈宁宫的台阶,就听见背后有人招呼,“哎,这不是皇后娘娘和七妹妹吗?” 传来的这声叫唤,来自小鱼尾特别害怕和厌恶的“那个人”,她没有那时还在襁褓之中,险些被木签戳眼的记忆。 虽然金靓姗在那件事之后,尽量让女儿远离皇长子,不与他接触。 但在小鱼尾记事之后,还是有偶然与皇长兄相遇的时候,或是年节不得不一同出现在宗庙、大殿里。 不用母亲郑皇贵妃额外提醒,皇长兄身上萦绕的那股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就使小鱼尾分毫不敢接近。 实在要具体形容这种感觉,在小鱼尾眼中,皇长兄就像藏在暗处的蛇,柔软弯曲,眼睛眯起,只要一旦有任何动静,就会马上张开毒牙,伺机而动。 今天也是一样,身后才传来声音,还未回头与皇长兄对视,小鱼尾就感觉脊背之间滑过一线冰水,鸡皮疙瘩瞬间起满全身。 皇后先停下脚步回头,小鱼尾趁她回头的功夫,向上紧跑两步站在皇后身边。 “这时你为何来这慈宁宫?”自从皇长子移居延禧宫,他与坤宁宫的来往就少了许多,皇后对他的情况知之也甚少。 “今日无事,午膳用罢,特来向太后问安。”皇长子瞥了一眼几乎要躲入皇后身后的七公主,嘴角一扬,转而看向皇后回答到。 小鱼尾怯怯地拉住一截皇后的衣袖,不敢看他。 “媁儿,不可如此,无规矩,既见到你皇长兄,还不向他问安。”皇后自不理解七公主这时的行为,只当是年纪小,爱撒娇。 小鱼尾犹豫片刻,又知母亲未来多日都在宫外,此时自己暂居坤宁宫,定是要听皇后的话,一番考量,才讪讪地走出来,微蹲行了个礼。 皇长子眼神丝毫未变,嘴上却爽朗一笑,“七妹妹越大反而还越腼腆,想当初不足三月,就与我同长姐在坤宁宫同住,如今反倒害羞了。不过真是样貌越显标致,像极了生母郑皇贵妃娘娘。” “你倒是有这份观察弟妹的心……”皇后不明真相,反倒以为这是皇长子关心小辈的举动。 两人停在石阶上说了一会儿,准备前去佛堂的太后正好从慈宁宫出来,见皇后带着七公主,与皇长子在大门前谈话,对这个组合感到有些奇怪。 三人陆续向她问过安,太后着重看了看七公主,“怎么今日没见你和你娘待在一处?” 七公主答,“回太后的话,母亲另有他事,这几日劳烦皇后娘娘照看我。” “哼,整座后宫就属她郑皇贵妃脚不沾地,如今连个孩子也不自己照看。”太后说到郑皇贵妃的时候,永远是带着满腔的不满,“皇三子呢,也交由你看了?”她转向皇后问。 “皇三子并非由臣妾照看,乃是出宫去了……”皇后不敢瞒太后什么,直说。 “一位才十五岁的皇子,因何事要出宫作甚?这么大一座皇宫竟容不下他了?”太后对皇三子出宫这事诧异之余,不禁看向低头弯腰的皇长子。 “确是有事,遵万岁的旨意,皇三子是与郑皇贵妃一同,去民间为秀女之选监场去了。”皇后如实回答,但亦觉自己所言过多。 “一个皇贵妃、一个皇子,去民间选秀女?呵!我怎从未听说大明还有这个规矩!?”太后手上的佛珠盘得飞快,质问同样不明真相的皇后。 皇后就知道自己一时多言,但也来不及找补什么,只编了个谎说,“据闻礼部也在场,是万岁亲钦定的郑皇贵妃……” “糊涂啊,皇帝是越病越糊涂!住在翊坤宫,事事都要经那妖……郑皇贵妃不算,现如今就连这般出格的皇贵妃出宫之事也就这么随意定下了,真真病得不轻。”太后止住手中的佛珠,又是责怪又是叹气,完全不顾此时七公主就在眼前。 “去,洛儿,你去礼部,就说是我问的,大明几时多了皇贵妃去民间为秀女之选监场的规矩,成何体统?还有什么礼法?”太后明面上说的是礼法、体统,实际是想到了十年前的选秀女,也完全是因为郑皇贵妃的缘故,最终才落了个草草收场。 原本太后就对皇帝几次三番的病倒之后,郑皇贵妃顶代了一部分皇帝之事,感到恼火。 恼火的原因主要在于郑皇贵妃不仅和自己与皇后,在后宫之中平起平坐,甚至在朝前,也有直面群臣、执掌百事的权力。这如何能处? 百进九章 礼部相遇 就在皇后对太后所说的话做不出合理回应之时,皇长子又向太后确认是否真的要派自己去礼部一趟,太后默许地点了点头。 皇长子说话间,转身就离开了。自打入主延禧宫之后,他也自认为距离继承皇位又进了一些,因此乐于给大臣们“提前”行几次下马威。 皇后思来想去,也只能提醒皇长子这毕竟是万岁亲口下的旨意,勿要为难筹备秀女之选之人,问清情况即可。 说到选秀女的事,太后对郑皇贵妃和皇长子下到民间的安排就愈加不满。 她早与皇帝交过底,考量到他的身体和后继之人,又想到太子、皇三子均未成婚。因而这次秀女并非只补选后宫的九嫔这么简单,更是要选出两个嗣位争夺者、尤其是已经入主延禧宫的皇长子的合适伴侣,所以事关重大。 结果如今听上去,这事再一次落于郑皇贵妃手中,由她掌握。 她明面上退出朝前,虽仍有一定掌握,但不问政事确实已有二十余年,后宫的事有皇后在,大多都妥帖,且还会主动与自己交流。 但前后两件事都交给郑皇贵妃之后,不仅过问的事,仍需时日才能得到回复,不经过问的事,甚至就如今天这样直到问了也不知真相。 “由皇长子问明了,我还要说你几句。身为皇后,秀女之选本由你主持,现在倒沦为给她看公主的份儿上。”太后看着皇长子走远,数落起皇后来。 皇后不敢当面顶撞,这些事也早不由她决定了,都是万岁自行与郑皇贵妃定的,她也知太后心里的担忧,所以直接宽慰,“再如何去宫外监场,到时待选的秀女都进了宫,仍需万岁与您共同决定,臣妾那时帮着参考便是。” 太后“哼”了一声,再次瞟了一眼一直选择无视的七公主。 小鱼尾年纪还小,只能听懂太后语气中对自己母亲的不满,却听不明白这些不满究竟是因为何事,不过好在令她害怕的皇长子此时已经被支去做其它事,小鱼尾方能从皇后的身后往外走出来一些。 太后看着怯生生又透着些机灵的七公主,一时的不满消去大半,想到既已经要皇长子去礼部问明原因,面对一个十岁的孩子,就算对她的母亲再有不满,又关这孩子什么事呢。 如此想来想去,伸手想要抚一抚孙女的脸,最终也没放上去,收回了手,对皇后说到,“走吧,该去佛堂了。” 另一边,皇长子像从太后那儿得了件天大的差事,催着人跟着他往东宫墙外边的礼部紧走。 皇三子从翊坤宫出发,沿着西大道途经养心殿和月华门,要走过崇楼的时候,和从慈宁门侧面走出来的皇长子正面相遇。 “大哥,别来无恙。”皇三子止住脚步,向皇长子问好,郑皇贵妃还是郑皇贵妃的时候,倒是给他教了些要提防自己亲兄弟的经验。 那时的皇三子年纪尚小,郑皇贵妃成金靓姗那年,他才五岁,吃喝拉撒的事尚记不灵清,更别说这种勾心斗角的事情。 而对那一刻的金靓姗来说,她没有经过前期残酷得多的后宫争斗,直接就以郑皇贵妃的身份直达妃嫔的顶点,生下小鱼尾后,更是风光一时无两,除了与皇帝和太后发生了数次严重冲突,其余的时光都是以温良恭俭让修身,更是以温良恭俭让教育小鱼尾和皇三子。 反观太后在关键几年对皇长子灌输的都是如何取得皇位、怎么样“控制别人,成全自己”等耍狠的城府之计。 再加上皇长子从小到大自然养成的阴暗性格,因而从对话上,他与皇三子两人的风格就截然不同。 “三弟,皇……父皇在那翊坤宫中,你此刻却为何着急忙慌地往这边来啊?”皇长子明知故问,想知道皇三子会不会与他说实话。 又看皇三子从养心殿方向朝外走,细想之下,对他要往六部方向去这件事也猜了个大半。 皇三子虽在温良恭俭让的氛围里成长,但终归在这帝王之家,基本的防人之心还是有的,现在听大哥在套自己的话,当然不会第一时间就全盘托出,于是把自己要做的事换了个说法,“母妃让我帮她做件急事,正是这个方向。” “噢?那我便不拉着你闲扯了,你有事在身,先往前走吧。”皇长子伸出一只手,向后摆摆,示意跟在自己身后的宫人让出路来。 皇三子一边说着“多谢大哥”,一边带着身后两人向崇楼外走去。 可是往前走了十几丈,才觉得不对劲,自己的大哥和他的两名随从一直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他停下来,皇长子一行人也停下来,他快走,皇长子一行人也快走。 “大哥,你可是也往小弟同一个方向去?”皇三子停住,转头问十几步外的皇长子。 皇长子张嘴笑笑,“巧了,太后和皇后娘娘也有急事要我办,也是这个方向。” 字里行间虽然说得轻巧,但填满了对皇三子没问明自己的情况,就擅自走在前面这一“无礼”行为的不满。 皇三子知这是在给自己脸色看,但手上终归有马上要送去礼部的东西,所以连忙道歉,恳请大哥走在前面。 皇长子换了一脸“算你识相”的表情,一步一步挪到皇三子身边,“不就是翊坤宫没干成什么事,让去个宫外散个心嘛,藏着掖着还以为你赶着去内阁颁旨呢。” 他前一句话在揶揄代行职责的郑皇贵妃一事无成,后一句话在揶揄皇三子拿着鸡毛当令箭。 这么明显的挑衅,皇三子原本不想搭理,谁知皇长子又补上一句,“郑皇贵妃娘娘拼命至此,别到时老弟你成了那大唐中宗了,哈哈哈。” 皇长子这是暗讽郑皇贵妃是大周武后,皇三子就算登上皇位,也最多算个傀儡。说罢带着身边俩随行太监一起哄笑了起来。 遇上这种阴损的说法,皇三子自然不会再不予理会,“大哥此言差矣,中宗虽在帝位之上几经辗转,而最终仍为九五之尊,可无论大唐高宗长子李忠,最后可落了个坐罪赐死的结局。” 他又补了一句,“就算是武后的长子李弘,也落得个神都苑猝死。” 皇长子显然没想到一向老实的三弟说起狠话来也是借古讽今,引经据典,自己明明被明着嘲讽,却也不好对号入座到不幸亡故的那俩人之中。 “嘁”了一声,强挤出一脸镇定,拂袖而去。 两拨人前后脚到了礼部门口,皇三子对皇长子出现在礼部觉得惊奇,两人才拌过嘴,这时不便开口问,只能静待礼部出来人接待。 礼部三位大员听门前来报,皇长子和皇三子两人同时出现在礼部门口,不知何事,纷纷检查好浑身官服,戴好头冠,毕恭毕敬地走来。 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和两位主事刚得知郑皇贵妃与皇三子要下到民间亲临秀女之选现场的事,这时就听说皇三子本尊亲临礼部,也忙不迭地走出去迎。 才到会客厅前,就看到自己的几位上司面色难看地坐在椅子上,面对着同样面露不悦的两位皇子,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百八十章 大烹小鲜 六部之中的礼部,就好比五寺之中的光禄寺——用得上的时候,无比重要,重要过一切衙门;用不上的时候,除了消耗银两,规矩又多,几乎排不上大用场。 但在这万历年间,礼部和光禄寺大多时候都处在用得上的情况。 这也就让两个衙门养成了同一个习惯——不轻易站队,实在要站,就选万岁。 因此,如今在礼部坐着的两位皇子,对此一时的礼部而言,没有主次之分,实在要分,皇三子优先。 这已经与山海合宴时的礼部,发生过明显的变化了,从他们的选择上也能把背后的原因判断得很清楚,全因为郑皇贵妃十年有余的运作。 说到郑皇贵妃,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简单问候过皇长子,转而好声好气地询问皇三子。 “三皇子殿下,明日将要下入民间,此一刻怎得上敝处逛逛?”礼部右侍郎平时在翊坤宫走动最多,所以由他先说话,没什么不可。 “哎,右侍郎何出此言,我明日下民间,与今日上礼部看看,并无冲突。平日要不是课业繁忙,我想来还不得。更何况今日,这是有事上门。”皇三子有些顾虑地看了眼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兼翰林院讲读,没有把话放在身份高的一端说。 “殿下既是有事,还请尽早告知吾等,以便吾等尽早着手准备。”礼部尚书带着为皇子教书先生的威严,与皇三子对视一眼。 皇三子目光下移,从袖中取出瑛儿与他一同做出的食谱,交在他手里,“这回我娘……郑皇贵妃娘娘说,光禄寺离得远,就不劳烦光禄寺准备,由尚膳监特派一位御厨即可。” 尚书接过稍微确认了一下,就直接把纸条转交给郎中手里,郎中双手把纸展开,细细反复看了两遍,“既是娘娘的口谕,下臣这就去安排。此刻距明日用午膳尚不足一日,我三人须先往尚膳监去宣照会,之后再议。” 三人正要走出去,却被皇长子在身后叫住,“依我之间,既是由尚膳监特派一位御厨……就定下何贵如何?” 在场的所有人只有皇三子从郑皇贵妃处,略听说过一些皇长子与何贵的实际关联。其他几人只知皇长子因爱吃这位御厨所做料理,将其从光禄寺调入尚膳监的事。 这种事虽不常有,但毕竟是皇长子的决定,礼部也不会闲到去认真深究其中原因。 因此,此时除皇三子觉皇长子主动提出要自己喜欢的御厨随行去民间,有些奇怪之外,另外几人都觉得既是皇长子的建议,甚至对皇长子这番“割爱”之意生出些崇敬之情,就决定派那何贵御厨去,有何不可。 而皇长子的想法很清晰,既然要翊坤宫要一位御厨随行,那么派事先已经与自己就“对付皇贵妃”展开过讨论的何贵去,岂不一举两得。 礼部郎中谢过皇长子的提议,带着主事二人,怀揣照会赶去尚膳监。之后就有了三人与张公公、伊士尧在监内的对话。 礼部中对坐的两位皇子也没有如各自担心的那般剑拔弩张,皇三子借口要为明日出宫做准备,拜别自己的老师和左右侍郎,带着翊坤宫跟来的随从太监走了出去。 礼部左侍郎一直未言语,这时才开口问皇长子,“殿下,恕在下愚问,御厨何贵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料理竟让殿下入迷至此。” 皇长子翘起二郎腿,用手掸了掸披风上的灰尘,“倒非多有入迷,吃惯罢了。” “只是尚膳监一直为后宫料理,为何独皇长子您的餐食是由光禄寺送来的?”左侍郎提出一个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众人都存有疑问的话题。 皇长子嘴上敷衍说是太后与皇后当初为了磨炼自己,才隔三差五地让他吃几顿光禄寺的定食例餐,自己起初吃得极其不适应。而后忽然有一天,味道竟与尚膳监的相差无几,甚至在做法与口感上更胜一筹。 于是他好奇去问才知,光禄寺新入了一批御厨,其中一人入寺之后,凭借过硬厨艺和一丝不苟的行事风格,成了一众厨子中的翘楚。 皇长子有四处打听来,这人就是年仅十八岁的前光禄寺卿何宁之子,何贵。 礼部众人恍然大悟,原来这之后是这么个故事,怪道皇长子要特别将何贵调入尚膳监。 又转口表达对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和两位主事表达了欣羡之情,想他三人与皇贵妃和皇三子出宫一趟,如何都能吃上一顿半顿何贵亲手料理的菜色。 皇长子任由他们讨论着另外三人的口福,自己则回想起将何贵调入宫中的其它几个缘由来。 何汀仍为尚食局掌膳的时候,不为功名利禄、也不愿读书的何贵就已经瞒着家里,偷偷地在京师之中的大小饭馆里开始做起了厨房学徒。 他因家姐参选秀女而得了份从天而降的从八品俸禄,这件事也更加推动他向自己最真实的兴趣靠近——与其闲赋在家消耗光阴,不如在京师之中做一名四处晃荡的浪厨。 正因为这样,何贵结识了很多分布在民间的名厨、高手,得到他们的倾囊相授,学了一身不凡本事。 之后朝廷连年的征战、迎战、应战至京师之中多有动荡,那些名厨、高手要么毅然从军,要么回到原籍,还有一些则图生活安宁稳定,应召加入光禄寺或尚膳监。 就这么阴差阳错,彼时的何贵一方面受时局影响,另一方面念在家姐当初好不容易入了秀女终选而不得的憾事上,也想去宫中见识见识。 哪知资历过浅,入不了整日都在伺候太后、万岁、诸多妃嫔的内监的法眼,辗转之下,才入了光禄寺,更没成想能在光禄寺与当年宝膳阁的韩道济韩大哥不期而遇。 何宁因何汀与皇长子一事避嫌,从光禄寺卿之位退下,时任光禄寺少卿,已在吴五莲调教之下,懂得相机行事,灵活应对,四处打通的韩道济,两年后为自己争取到了新光禄寺卿的位置。 也是这时偶遇了才入光禄寺的何贵,想到与他家父共事学习、请教的漫长时光,还有当年与他家姐一段相识,对他自然而然地施与更多重视,有能抛头露面的机会,都会将何贵放入考虑。 这也是为什么“好好”吃着“光禄寺茶汤”的皇长子,突然一时能吃到媲美尚膳监餐食的定食例餐时,竟产生了要结识一下这位御厨的想法。 皇子出宫只要有合理理由和妥善陪伴,无人敢拦,因此那时皇长子就时不时地找机会去光禄寺与何贵会面。 几次交流下来,皇长子与何贵互相都有相见恨晚、知己难寻的感觉,更何况两人之间还有一个共同的话题——何汀。皇长子对何汀的过去深感兴趣,何贵则对家姐在宫中的一切心存好奇。 更深入一步,皇长子一直就想找到那些对皇帝和郑皇贵妃多有不满的宫中之人,培养成自己亲信,在太后的暗中帮助下,择机给翊坤宫制造麻烦。 何家的这对姐弟,正好就是这样的人选。所以也不难理解为何皇长子要主动接近何汀,又要积极提拔何贵了。 “不过以我之见,方才翊坤宫郑皇贵妃亲自过目的那份食谱,也非什么珍馐佳肴,皆是些日常饮食,甚可言有些民间料理之相。”礼部尚书想表达既然食谱上都是些民间菜色,或许不用尚膳监的御厨,亦可胜任。 “诶,尚书此言差矣,越是民间菜肴,才愈加需要一位良厨料理。正如我泱泱大明千万子民,若无贤君明主,如何可得太平盛世?”皇长子拿眼下做菜的事,相比治国之事,说的身边礼部数人啧啧称奇,对他的刚才这一番话赞叹不已。 他见目的达到,闭眼仰脖,嘴角挑起蔑笑,心想这些文人就喜欢空喊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方略,真正落于实处的究竟为何,他们一概不知,就这样,这大明还能好? 按理说,位高之人,对一件事能清醒认识的速度是最快的,礼部尚书很快意识到皇长子所言确有其事,但又夹带着对如今的暗讽——眼下大明四处民乱,按皇长子所言,岂不是在说现在这时,并无贤君明主了? 百枯一章 赤豆濂珠 礼部尚书虽然在当场没有说明自己的想法,但站在皇子老师的角度上,还是借翊坤宫的食谱提点了皇长子两句。 他草草地看了一眼要附入照会之中的那张纸时,注意到在全部文字内容的末尾,有四个与前文明显不同的字迹,写着一道菜色,谓之曰“濂珠碧乳”。 这样闻所未闻的生僻菜色,只看菜名,连材料的一分一毫都看不出来。 如此料理,若皇长子亦未曾见过,身为老师的他即可当场就之前皇长子的那番言论,对已入主延禧宫、年满二十岁、雄心勃勃想要夺取嗣位的皇长子,再上一堂重要的课。 “长皇子殿下既言一般菜色在良厨手中将更显滋味,可依臣之见,材料越好,菜色越精巧,才越需良厨。就如‘濂珠碧乳’一道,殿下与吾皆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但遇尚膳监之中的御厨,却能成菜,如此可见。庸人亦可料理,而良厨则贵在知菜懂菜,会一事与懂一事,一字之差,相去甚远。” 礼部尚书悠悠地说完,认为用此说法能给皇长子添加一些新的视角。用庸人、良厨代替勤政与无为而治之间的差别和异处,实则是在对当今万岁进行一种变相的歌功颂德。 在如今的礼部面前,万岁无疑处在最佳的阶段,对内对外都无甚召见的需要,安心在一处养病,年纪逐年增长,再添的子嗣也不会太多,甚至寻常的祭祖、大典也由内阁代劳,所以对应礼部要处理的事务相较往年,少去许多。 礼部与民间之间距离甚远,眼中只有皇帝是自然的事,皇长子深知这一点,所以对老师方才所言“会一事与懂一事”的说法不予理会。 反倒是对“濂珠碧乳”这怪异的菜名感到莫名其妙,在宫中二十年,皇帝吃过的,他也吃过,甚至何汀在尚食局时,皇帝没吃过的,他也吃过。 如今翊坤宫的小簿,还是何汀离开后,翊坤宫特意把她的食谱誊抄了去的,郑皇贵妃吃过的,他必然亦都吃过,可这“濂珠碧乳”? 皇长子对一道陌生的菜品产生莫大兴趣的同时,内心多少有些失衡。 莫言这是小事,对自小养成偏执性格的皇长子而言,一道“他人有自身却无”的菜品,同样象征着他在宫中的地位下降。 礼部尚书以为眼前的学生正在仔细思考刚才所言之事,满意地捋着胡子,看着皇长子的思考之状。 对于同样一道菜品,伊士尧已经对“濂珠碧乳”究竟是何物,已经了然,但到底要怎么做,却多少有点抓瞎。 他想追求的是让郑皇贵妃饮下自制的珍珠奶绿,找回与现代相仿的口感,但目前被“碧乳”的部分卡住了进度——主要是桂禾汀楼的偌大库房中,没有牛奶。 之前因噎食咯血,苏氏就提到牛奶在这年代是稀罕物件,轻易得不来。 其实只要捱过前三天,后七日有尚膳监支援,要什么材料会不得。可伊士尧偏在与另一位现代人相见这件事上,有着不一般的执念。 在“没人拥有第二次机会给人留下第一印象”这个经得起时间考验的真理加持下,伊士尧决定无论如何,在第二天午饭前,一定要做出与现代相仿的珍珠奶绿。 这时没有牛奶,先琢磨“濂珠”的做法,早些与何汀确认木薯粉在架子上的位置,也是预先想到了这点。 所幸生在一家饭馆,即使是一间人流不大的仿膳饭庄,但简易甜品的常识还是有的。 想到在明朝,木薯粉并非寻常的东西,如果不是桂禾汀楼,在别处大多都只能用面粉和百合粉替代,这样省去伊士尧很多事。 “珍珠……这玩意儿……”他问厨房要来一口小灶,又要了口不大的瓷锅,把水在里头烧至微温,倒入红糖,离火融成红糖水,放置在一边。 等到红糖水不再冒热气,倒出一定量的“珍贵”木薯粉,与红糖水细细和匀,成面团,反复确认内部没有残留干粉。 红糖面团表面光滑,凑近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焦糖甜味,就算成了。 周围三两个桂禾汀楼的厨子从未见过有用红糖水和面的做法,一时手中无事,直凑过来看何家少爷在忙什么。 只见他把面团揪成十余个小面团,细细搓成指头粗细均匀的长条,再用刀切成半个指节大小的小块,双手向下抵住百来个小面块,不住地揉搓。 小面块在手掌与案板之间逐渐变成小球,一个厨子好奇凑上去拿了一颗,不无可惜地说,“这木薯粉金贵着呢,做成这小球,作何用?” 伊士尧抬眼看了看他,问,“今天可煮了有红豆汤?取一碗来,汤多些。” 见没人动弹,那股子在荤局的劲儿又上来了,“快啊!” 手上捏着小面团的厨子先一愣,后一惊,愣是想到毕竟这桂禾汀楼也有眼前的何贵少爷一份,惊是因为从未听过何贵这种语气粗暴的颐指气使。 他一惊一愣地取来一碗温的薄红豆汤,放在伊士尧手边。伊士尧直接在煮过红糖水的锅里加上新的清水,煮沸后,投入一把约二三十粒木薯团子。 煮了约一刻,厨子小声提醒到,“那红豆汤都凉了……” 伊士尧转向他,“此物就是冷吃更佳。”说着把锅离火,盖上盖子。 又过了一刻钟,围着的厨子各忙各的去了,只有打来红豆汤的厨子一直守在旁边,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直被何贵举着的瓷锅。 何贵正绕着圈儿地摇晃那口锅,直摇的厨子眼花缭乱。 又过了一阵,水不再烫时,伊士尧把锅放稳,揭开盖子,厨子情不自禁地赞了一声,“乖乖,竟成了这样!” 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不对啊,就算拿麦粉,也能做成此状。” “说你们平日不注意,还嫌话不中听,”伊士尧拿勺子确认煮好的木薯团子的状态,“此时的麦粉颗粒过大,如何煮出来能光滑至此?定是表面尖刺频出,内芯难以断生。” 厨子诧异到,“此时麦粉?咱们这麦粉可都掌柜的亲自去选的粮户,由他们细磨出来的,怎会颗粒过大?” 伊士尧一时无法回应,因为他原本的意思是明朝的研磨水平还不足以支撑精面,煮不出光溜的面粉团子,但这时想起来照实解释了,这厨子也听不懂,还会生其它问题。 “这是给宫里做的,选木薯粉准没错。”他用这个理由,打算搪塞过去。 厨子也没有不依不饶,将信将疑地“噢”了一声,眼见何贵拿起勺子和竹篦,先取一勺水加入红豆汤中,又用竹篦把琉璃珠似的木薯粉团子筛出来,一颗不剩的倒入红豆汤碗里。 半透明状的木薯粉团子,映照碗底煮成两半的红豆泥,像是红豆水的水面之下,又有一层水面,“嚯!这可真是!”厨子不禁惊叹。 伊士尧又拿过一个碗,舀了几小勺到空碗中,“你也是有口福了,尝尝吧,这道‘赤豆濂珠汤’。” 百枯二章 危处新品 厨子在自己的碗里,拿瓷勺舀起几颗淡淡暗沉的赭红色半透明丸子,泡在微红色的汤水里,还夹带了几粒煮至爆开的大粒红豆。 他试探地把勺子送入自己口中,表面黏润的丸子才在嘴里,有那么一两颗,顺着喉咙就滑了下去。厨子眼睛瞪得一圆,忙用牙齿和舌头抵住剩余的几颗,细细地嚼了起来。 这丸子的口感,初咬下时像水晶糕,能感觉到分明的回弹,但又不似水晶糕那般柔软,随着咬下次数的增多,丸子散开为更小的颗粒,却依然不失弹牙的口感。 而且每咀嚼一回,咬开的颗粒缝隙间都透出一股红糖焦化的香甜气,越是反复咀嚼,滋味就越明显。 再和上煮透过后沙糜的红豆味道,满嘴都是微甘清爽。而咀嚼那小小的颗粒仿佛也能带来与平日吃东西不一样的体验。 往日吃东西,要么是为了果腹,要么是为了解馋,而如今口中软糯弹牙、回味持久的木薯粉团子,更像是为了吃的乐趣而生的。 不经意就会误吞下去又毫无实际影响的团子,与上下齿尖一同发出的滑溜摩擦声,已经它们在嘴里舒服的触感,无一是为了果腹存在的,又不只是为了解馋,更多的就是为了让食用此物的人,心生乐趣。 厨子三两口把不多的小半碗“赤豆濂珠”尽数送入腹中,吃罢仍不忘仔仔细细将碗底的红豆沙用勺刮得干干净净,归置好食具后,还不停咂摸口中的滋味。 “还是得尚膳监御厨啊,往日我等只知将木薯粉作为配料,来镶嵌点缀,竟不知拿它做主料还能有这般表现!”厨子一改之前不理解的神情,眼神也由将信将疑变得炽热,“若非木薯粉难得,眼前这道‘赤豆濂珠’为桂禾汀楼的招牌春日小食,也未尝不可。” 其他的厨子听到这位厨子的高声赞赏,也麻利地结束手上的活儿,凑上前围观。 听到已经吃下半碗的这位详细地复述了一遍“赤豆濂珠”的口感和滋味,更是怂恿何贵把剩下的濂珠都煮了,让他们解解馋。 “解馋尚为一说,这要紧的还是,这一味吃食能让人吃得心里痛快,咬下一粒,又想再咬一粒,真真如濂珠般,得了一颗,又想得下一颗了。”已经吃下的还嫌场面不够热闹,继续用言语添油加醋。 而伊士尧吃着另外半碗,一小颗一小颗,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破每一粒珍珠奶绿的“珍珠”,一边品味那厨子描述“吃濂珠如同得濂珠”一样快感的语句,心满意足。 这么一来,郑皇贵妃——那位拿珍珠奶绿作为暗号的现代姑娘——当然是姑娘,撇去那人突然进入一位明代皇贵妃的体内不谈,光暗号这四个字就足以说明对方性别。 试想,现代又有几个爷们儿会主动找奶茶喝? 一帮人都闹着要尝这一口赤豆濂珠,伊士尧拗不过他们,此一刻也见他们都闲,就换了个灶眼,准备把剩余的濂珠都往锅里下了,做一道新的小食。 他在大锅中放入一个笼屉,取来一只海碗丢入一把龙井茶,锅和碗中都灌入井水后,开始蒸制茶水。 因一时不知何处能弄来牛奶,奶茶主料缺失一位,所以他担心煮制过后的茶水太浓,苦涩味会盖住红糖木薯丸子的香甜味道,但如果在茶水中加入更多的水,又会影响到最后出品的茶香气。唯有用蒸制,方能解决这个问题。 隔壁的厨子为外边的客人炖一锅鱼籽豆腐的功夫,伊士尧需要的茶水也蒸好了。 保持碗中的水微沸状态,又拿过一只大碗放入几勺百合粉,直接用茶水冲至半透明的糊状,又向锅里舀上几勺红糖,化成一锅微微粘稠的红糖水,再投入剩余所有的“濂珠”。 濂珠变得渐渐透明,他按两勺百合粉茶水,一勺红糖水的比例和出一碗有茶香、百合香和红糖水焦甜气的汤底。 按量添入“濂珠”后,他不禁有些得意,把碗码齐后,展示给其他人,“试试吧,为今次桂禾汀楼特制的‘茶底百合濂珠’。” 众人陆续端起碗,略有稠度的汤羹在碗中来回晃荡,红糖木薯丸子像浅游在一汪水塘中的个个活物,引的人也想跃入其中,畅游一番。 有那不顾滚烫之人,直接就舀了大勺送到嘴里,勺底牵出百合茶底粘粘的细丝。 “如何?如何?”伊士尧有些等不及,直直冲到对方面前问滋味如何。 那人初初被勺烫了一下,眉头一皱,随着送入口中的时间变长,略有舒展,但依然发紧。 他瞟了一眼之前对赤豆濂珠汤赞赏有加的厨子,仿佛口中之物并未如他形容那般的味美。 可又不敢直接驳了何贵少爷的面子,很含蓄地说,“小的虽为厨,但嘴拙,不懂品,还是看看他人罢。” 伊士尧从他犹豫的话中,得出眼前临时起意的茶底百合濂珠,不如自己预想的好吃。 这时又有一人一气吃下一碗,直说此般涩中透甜的滋味,实属人间美味。 有了一正一反的评价,其余几人也都吃下,褒贬不一,另一个口中咂摸,幽幽地说到,“如何有一股滑羹丸子汤之味?” 滑羹丸子汤是桂禾汀楼的一道汤肉菜,汤底也是用百合粉调成微稠的羹,再用鸡汤炖煮了鸡肉碎与猪肉碎混合而成的丸子,加进羹里,撒上葱姜蒜末成菜。 “如你此一说,我竟也品出些滑羹丸子汤的味道,只是没有那一抹肉味。”叫好那人也赞同了这个说法。 伊士尧细想与其在意这些人的评价,不如自己尝尝。 他端起一碗,举在手里看了看,认为仅靠卖相,这甜品也可在桂禾汀楼有一席之地。 这么想着,送了一勺到嘴里,茶底汤羹清甜、濂珠甘香软糯,明明是一道尚能一吃的小吃。 怎么到了大多数厨子这儿,就成了一道汤肉菜了? 正望着碗中费解的时候,厨房之中好像骤然安静了下来,伊士尧没有理会,也没有注意一双手往桌上的茶底百合濂珠伸去。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双手根本不不像是厨房里厨子的手,明显十指修长、白净细嫩。 何汀就舀出一口吃下,放下碗,用绢子挡住嘴唇,轻轻地咀嚼,缓缓地咽下,沉默不语。 伊士尧顾不上问她何时来的,只问味道如何。 何汀站在桌边,用勺子舀起碗中的内容物,“百合粉,用的可是明前龙井,红糖,这丸子——怪道你进库房就问我找木薯粉。” “味道尚可。”她放下勺子,双手交叉,立在房中。 厨子们都已回到自己的岗位,假装忙着手中的事,何汀温柔和缓地说了一句狠话,“我说为何楼面出菜一道晚于一道,原是诸位正跟着少爷品尝美食。” 本来厨房中就只剩下窸窣的料理准备声,此话一出,更是只剩下锅碗瓢盆和流水之音。 “少爷为御厨,诸位与他切磋、商讨菜品未尝不可,但为此时之桂禾汀楼和诸位自身生计,也应以食客为要、为先,怎得为了一碗糖水,失了待客之礼?”何汀语气中听不出半点动怒,但字字句句都在生气。 不足一刻前还在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几位厨子,这时都诚恳地低头,向何汀承认确有对食客失礼之处,日后一定注意。 伊士尧在向何汀学厨时,没有见过她的这一面。现在被她这时的气场惊到,悄悄地放下碗,准备一声不吭地离开训话现场。 转身还没走两步,就被何汀在身后叫住,“他们既有失礼之处,你就无不足了?这一刻之事皆因你起,怎就转身欲走?” 伊士尧停住,嘿嘿一笑,转而面对何汀,“汀大姐教训的是,只是我还有他事,怕来不及……” 何汀眉尾上翘,哼了一声,说到,“随我去库房。” 百枯三章 自揭真语 “明日就要为随行御厨,独为后宫皇室料理,怎得这时还在初试新品?”何汀走在前,头也不回地问伊士尧。 伊士尧才被教训了一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细琢磨又像是自己的不是,所以这会儿想道歉也不是,想说点别的又找不到话题,正等着何汀开口,就等来这一句。 可这一句也不是他想回答的,因为说到濂珠,就要说到濂珠碧乳,说到濂珠碧乳,之后的事可就说不清了,弄得不好,何汀还会为此生气。 想到她会因此动怒,伊士尧就不敢开口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思来想去,只能假装没听到何汀的问题,用另一句话绕开,“汀大姐,今日预备何时回家?” 何汀走在前,略顿了顿,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停在了库房前,“你所需的那些,暂且搬至那个架上,要送去何处,稍候告于我知,或你说于柜上都可。” 说完转身要走,伊士尧担心错过这个时机,再无机会问何汀要牛奶。 既不能直说郑皇贵妃的事,又急迫地要定下准备牛奶,他急得直挠头。趁何汀大致再看了看货架的功夫,他冷不丁地叫了一声,“汀大姐!” 何汀侧过脸,冷冷地看了一眼,“我人就在这,你嚷嚷什么。” “……方才就想问,那‘茶底百合濂珠’,您以为味道如何?”伊士尧针对现状,有一套自己的想法,准备先从刚才被评价为“味道尚可”的茶底百合濂珠开始,慢慢转入牛奶的话题。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已经说过味道尚可,如今你又问一次?”何汀眼角闪过一线白光。 “您误会了,我想问的是具体之处,您把四五样材料都提到了,足见知之甚深。不知可有何改进之处?”伊士尧没想到何汀的语气仍然强硬而夹带了不满,自己实在没能想明白,除了刚才的事,还有哪里让她这么生气。 何汀缓了两口气,直直地看向一脸迷惑的伊士尧,把这时想说的事都咽回肚里,“滋味属实尚可,只是方才他们在言语之时,我正好在场,也听闻了那番‘滑羹丸子汤’的说法,你知他们以为的那股味道是为何?” 伊士尧听出何汀语气在变得和缓,而她说的这件事,自己确实不明所以,连连摇头表示不知。 “你有无此般经历,将酱油、醋与蒜瓣同食之时,口中会有饺子之味?” 经何汀一点,伊士尧顿悟其中的原因——这件事就如闻见孜然的味道,就会不自觉地联想到烤羊排和羊肉串一样,他拼命回忆一组四个字的词,想了半天才想起来。 脱口而出,“味觉联想!”看到何汀困惑的表情,连忙收声,明明是人家提点的,自己却显得什么都知道,伊士尧傻笑了两声,答到“有此经历”,示意何汀接着说。 “那滑羹丸子汤,也是汤稠清亮的一道汤菜,用麦粉调制,难免浑浊,入口有干粉涩感,也多用百合粉,后滇地从南夷引入木薯,制成木薯粉,方知木薯粉更显清亮,也偶用木薯粉。” 何汀假装清点库房架上的物品,确认伊士尧还在认真听,就继续往下说。 “而木薯粉金贵,如何经得起每道菜都用,只是有贵客了,或是吃家指明要用木薯粉,才用。然滑羹丸子汤的配料也无非盐、糖这些普通之物,为了把肉馅调香,有些厨子亦会用炒过的红糖和馅,如此一来,可不就把你那‘茶底百合濂珠’的几味料全都用上了,因而从甜汤之中品出汤肉菜之味,也是有的。” 伊士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何汀看他一脸好学,就干脆把想说的直接点破,“若想要人夸赞一物,首一步须知此人有何甚喜之物,又有何不喜之物。” 何汀把一小袋木薯粉放到留给伊士尧的架子上,伊士尧才发问,“避开那人不喜欢什么,我明白,可为什么又要知道那人喜欢什么?” “糊涂了吧?这世间,人人才吃饱几年,谁会不爱那滑羹丸子汤呢?可为何同样的滋味出现在一道甜品小食上,众人就褒贬不一了?” 见伊士尧还是一脸困惑,何汀呼出一口气,“既有爱食之物,直接吃那样东西不可?非要借一物之味替代那一物?你的‘茶底百合濂珠’虽好,但和肉比,又能强到何处去?” “在民间,此物自无人理解,可若是在宫中,日日都是再不能更细致精细的菜肴,谁又喜吃那浓油厚味的滑羹丸子汤呢?所以你这‘茶底百合濂珠’倒真如他们之意了。” 伊士尧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知道原来何汀是要肯定他的做法,一时鼓起勇气,旁敲侧击地说起了牛奶的事,“其实这道‘茶底百合濂珠’并非今日所想,而是自我来的那地儿,几百年后的一种普通吃食。” “如此工序,竟是普通吃食。”何汀难掩脸上的惊讶,想了想又明白过来,“之前你言,百年光景实有太多不同,这么想来,似乎也无甚可讶异之处。” “正是此一说呢,”伊士尧见时机将近,很快加上一句,“也有些区别,几百年后,那百合粉是不消放的,也无此般滑腻口感。” “不加百合粉?清香从何而来,只用茶汤,不会显得过于寡淡?”何汀属实没有想到,她以为珍珠奶绿是一道羹汤,既为羹,百合粉必须要有。 “彼时的‘茶底百合濂珠’用的是一味叫奶茶之物,即用牛乳与茶汤相兑而成的饮品。”伊士尧开始把话锋转入正题。 “牛乳?以前在宫中喝过几回蒙古鞑子在草原所用,也称为奶茶之物,奶气腥臊无比,此外还有浓重咸味,实难下咽。”何汀皱起眉头,仿佛又想起当年在宫中喝蒙古奶茶的场景。 “彼物非我言之此物,我说的奶茶,是带着茶香奶香甜味的饮品。”伊士尧有意顿了顿,假装又想起什么,补上一句,“本刚才制‘茶底百合濂珠’时就想做奶茶,可惜找遍厨房与库房都无牛乳……” 他边说,边斜眼看何汀的反应。 何汀想象不到所谓奶甜茶香的饮品究竟是什么味道,听伊士尧说没有牛乳,马上回到,“牛乳煮沸略放两日也即坏,且无甚料理可制,单喝又如之前与你和二丫头所说,何等家庭愿意花去一桌饭钱就为喝口牛乳,故店内从不备牛乳。” “之前因你要饮,才特意找了来。”何汀想起伊士尧之前咯血的事。 伊士尧原以为何汀会因为想尝试一下现代奶茶,大方地去弄来牛奶,结果计划落空,一瞬间不知道该怎么办,“倘若有牛乳,明日午膳就可给宫中到民间的二人,初试一试那‘濂珠碧乳’。” 很多情况下,人总是在不自觉地说出自己隐藏已久的秘密,就如这一刻的伊士尧,他瞒了半天的“濂珠碧乳”,连濂珠都无数次现于各人之前,都仍未露馅,结果在何汀不上套的情况下,自己心里一急,主动说了出来。 “濂珠碧乳?”何汀对这四个字仍有模糊印象,只是当时伊士尧和小胖还没有暴露这东西与翊坤宫和郑皇贵妃有关。 伊士尧也想起了这件事,才知自己瞒了半天原来是自欺欺人,所以更加笃定地说了一句,“对,正是‘濂珠碧乳’。” 百枯四章 二访韩宅 “此时何处可得来牛乳?待明日一早再去上回那户农家,定能赶上你预备午膳。”何汀帮着伊士尧收拾好需要的材料,按新鲜程度在架子上整齐码好,听完伊士尧细说茶底加奶的好处,对眼下没有预备牛奶表示无奈,也给出了一个妥帖的处理办法。 伊士尧听到何汀说会帮他预备,放心下来,开起了玩笑,“汀大姐,这时您费心费力帮我,倒不顾楼面大堂的场面了。” 何汀站在前面那排架子上,很明显手上动作停了停,再动起来时才开口,“此一回不是为你独一人,能在宫中之人面前好好表现,我又来搅和什么。” 从得知宫里要派人到秀女之选当场,何汀的脑中就一直在回想十年前自己作为秀女时的场景。甚至忍不住去想,若是自己如今像何禾一般,去参加此一次,又是什么结果。 还有一事她不敢向任何人言明,却一直也没有放下执念,在她听闻有宫中身处高位之人,下到民间时,第一反应即那高位之人很大可能是皇长子。 万岁重病之事早在伊士尧处得知,后宫皇后、妃嫔亲临民间甄选日后的竞争对手——这种事是亘古未闻,亲王都分散在各地且无资格参与此事,因此可供万岁指派的,就只剩下皇子了。 能派往民间适龄皇子只有皇长子和皇三子二人,皇三子才到束发之年,虽已涉世,但至民间为时尚早,这么一来,按何汀的推断,来秀女之选现场的宫中高位,够格的就只有皇长子。 她心中莫名其妙的烦躁亦来源于此,从伊士尧告诉她那一刻开始,除去关于选秀女的回忆,就属关于皇长子的回忆,让她不自觉地就会想起。 回忆里自然是有与皇长子互诉衷肠、两情相悦的美好部分,也有被迫拆散、无能为力的痛苦部分,何汀的情绪随着两部分记忆的来回切换,不受控制的时好时坏。 因而,她会因想到皇长子亲临民间感到欣喜,全情投入为伊士尧准备几日的材料;亦会因回忆中那些不美好的部分感到焦躁不安,胡乱宣泄从当初就积攒下的怨念。 她继续默默地帮伊士尧准备着食材,心里默想着伊士尧能替自己为皇长子烧几样菜,也得偿所愿,心满意足了。 伊士尧把照会食谱中写明需要的最后几样重物,归置在架子上,对何汀进行了一番善言好语的“轰炸”,总算把她哄笑了几回。 “方才不是问预备何时返家吗?”何汀再次确认了一下架子底部的食材,然后直着腰站起身,“你若无他要事,此时便返家。” “只有牛乳一件要事,其它都不甚要紧。不过汀大姐方才说,明日一早找那农户,之前有,如今一定仍有……”伊士尧对食材也再确认了一遍,嘴里咕哝着回答。 “如此便好……”何汀嘴上应着,但听到“之前有,如今一定仍有”时,心里还是盘算起最近处处都在闹民乱,京师郊外也不定太平,更难确定那些农户仍在原处,他们因为动荡或搬走,或无故消失,都有可能。 但这时临近入夜,要去周边问问也不得,何汀手指摩挲两下,“此时无处可得,我又怕京郊之地一刻不太平,若是农户不在原处,岂不误了你的事。以防万一,还得再另想个辄。” 她说完,因为一时确实没有其它法子,陷入了沉默。 伊士尧前一句话,其实已经在表达自己对农户一事的担心,可考虑到何汀已经帮了自己许多,不敢明确指出来。 现在听到何汀亲口说再另想个辄,验证了自己的担忧,又想既然已经要与另一个现代人见面了,珍珠奶绿又算得了什么,于是心一横,脸上却展开一丝勉强的笑容说,“罢了,只是一时兴起,只一道新菜,不能做又如何?” 何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方才尝到的茶底百合濂珠对未曾食过民间之味的皇长子,一定是一道出彩的料理,所以反而这一刻她更想让皇长子尝到由自己亲自备料、伊士尧亲手制作的这甜品小食。 她扶住木架,闭眼默默想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对伊士尧说,“不知此时去韩大哥宅里,会否有其它办法。” 伊士尧一听,并没有多想,一句话脱口而出,“原本照会上写的是要我向尚膳监、光禄寺讨要前三日的材料,回到家中之后一时被其它事耽误,没能来得及去备。” 何汀顾不上问家里有什么事能耽误他处理宫里的事,“照会既提及光禄寺,去韩宅定没错。” 两人第三次确认好架子上第二日就要用的材料,关上库房的门走了出去,与柜上一直闲聊的何一,此时酒已经喝了五碗有余,脚下向踩了云,眼睛迷迷瞪瞪地望着何汀、何贵姐弟二人。 “一会儿功夫就给你喝成这样了。”伊士尧调侃眼睛微闭微张的何一。 何一傻傻一乐,“就、就只这几碗酒,如何醉的?” “还能驾车否?”何汀一心想着牛乳的事,没有加入两人一来一去的对话,直接问关键的事。 何一站直,晃了晃头直当做酒醒了小半,口中答尚可驾车。 伊士尧遵照何汀眼神的指示,领着何一向马车旁走去。何汀则向柜上交待好闭店前要处理好的事项,片刻之后也上了马车。 何一坐在车板上,在屋外更显暖和的空气里,他身周的酒味更显刺鼻,“小贵,你也去坐那车板之上。”何汀探头进来,对伊士尧说。 伊士尧不解其中意思,但听何汀语气严肃,很快低着头钻出车厢,与她擦身而过,何汀才小声说,“何一这时有些喝多,你帮忙看着点,终究安稳些。”说罢就靠向窗边坐回车里。 何汀的担心并非多余,何一驾车才刚拐过街角,没拉稳缰绳,马车一时失速,险些撞向路边商铺,还在伊士尧坐在一边,学着何一的样子一齐用力把马勒住,才稳住马车。 虽然看不到何汀,但伊士尧依然回头朝车厢里看了一眼,心想汀大姐真是观察入微,且料事如神。 不那么四平八稳地赶到韩宅,家丁原本要请何氏姊弟进门一叙,何汀担心何一一时睡了过去,只说要他们通报里头说有要事,请他们老爷出来。 家丁多少也知前光禄寺卿家大女儿的脾气,不敢怠慢,硬着头皮把韩道济请了出来。 韩道济一时正在吃饭,嘴上还泛着油光,本来要为家丁破坏用餐的气氛发怒,一听是何汀与何贵在门外。 有何贵在,韩道济大致猜出了是为何事,另一面又被听到何汀名字的吴五莲催着就走了出来。 刚跨过大门槛,他标志性的大嗓门就贯入耳中,“何老弟!打晌午起,就在光禄寺中待你多时,怎这会儿才来寻我?” 伊士尧哪里会有闲心给他解释何家发生了什么,只打趣到,“为三日材料,哪敢随意惊动光禄寺卿,更何况,我这不正是为韩大哥节省些功夫嘛。” 韩道济望了一眼在车板上昏昏欲睡的何一,笑道,“你只说为我省功夫,你家这管家岂不是被你使唤的都要睡过去了。” 两人和门前的韩宅家丁都乐了出来,这时车厢里传来何汀的声音,“都别贫嘴了,正事此刻不说,等到何时?” 百枯五章 言不由衷 何汀在回何家的一路上,一言不发。何一的醉意在伊士尧的提醒下,消去大半。 平静归平静,何汀总觉得眼下这一切,暗藏着什么让自己不安的事情。 彼一时韩宅门前众人对何一醉态的哄笑,被心里想着皇长子的何汀坐在车里打断,又打开帘子催何贵说正事。 韩道济许久未见过如此严肃的何汀,以为真是什么要紧事,就收住笑容,看着何贵。 伊士尧一时的笑也是逢场作戏,说停就停,“韩大哥,有此一事,需要你相助。”之后就把需要牛乳而不得的事说了出来。 “区区小事,何苦单独跑来一趟,本就接了礼部的平关,写明要我助你预备食材之事。以此故才等了你半日,明日午膳前,定与你送去,下榻之地是东城郊外行宫否?”韩道济洒脱说到,又想打饱嗝,捂了捂嘴。 “正是,哎呀,韩大哥此举可真是帮了大忙。”伊士尧长舒一口气,心想当机立断来韩宅果然没错,望了一眼拉开车帘的何汀,笑开了。 “汀妹子,来都来了,何不进门一叙,吃口便饭?”韩道济三两句把牛乳的事应承下来,原想和又有一阵未见的何汀套套近乎。 何汀笑了笑,“明日小贵需起早准备,方才又言家中有事,今日就不叨扰韩大哥和五莲了。小贵,谢过韩大哥,我俩返家。” 韩道济见何汀兴致不高,也未强留,目送何一驾车将两人带走,才转身回了门里。 吴五莲在他离开餐桌后,桌上饭菜就未再用,等韩道济回到桌边,才又端起了碗。 韩道济才在桌边坐定,就拿起酒盅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叹一口气。 吴五莲见他面带愁容,以为他想起了以前和何汀的事,就假装吃醋地揶揄了一句,“哎哟,一个‘浆果之约’都十数年了,可还让我家老爷是至今都愁容满面。” “你倒是张嘴就胡说,我才返家,还未告于你知,”韩道济自己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你是未闻见今日宫中的稀奇事。” 吴五莲加了一块葱姜填入腹中,小火煨烤半日的吊烧鸡到自己家老爷的菜碟里,又添了一筷子鸡油滑炒的豆苗在自己碗里,和了口饭吃下。 韩道济叹了口气,又抿去半杯酒。 “说呀,就光喝酒,我还以为您是真‘为情所困’了。”吴五莲也给自己斟了一杯,一口气喝下,长长地“啊——”了一声。 “为何要说稀奇?今日礼部上我这儿来,言明日一早,从宫里要有两位位高之人,亲临秀女初选当场。”韩道济夹起刚才那块吊烧鸡,在嘴里粗嚼了两口,径直咽下。 “位高之人?哼。”吴五莲继续吃着桌上的饭菜,细细嚼了咽下,满不在乎地回到,“我应召那回,初选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都来了,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的侄女杨彤萱还是他们亲自看过、问过的。” “我说怎么今日听那人报自己官职有些耳熟,原是礼部仪制清吏司的郎中,你知的那位也姓杨否?”韩道济对白天礼部三人所言之事,百思不得其解。 “我又从何得知,初选只是登记、初验,测了测嗓音、仪态什么的,又何曾问过那几位老爷的名字?”吴五莲放下筷子,要婢女上了杯漱口的茶,“不过话说回来,既侄女姓杨,称呼那郎中叔叔或伯伯,那叔伯必是姓杨无疑了。” “那如今这仪制清吏司的郎中还是他,十数年了,也没升上去。”韩道济把碗里的饭和桌上剩余的菜吃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些菜汤,“这般长的时间,亏你能记得这么清楚。” “这事还能忘,我这辈子除了这事略值一提,另一事就是嫁于你了。”吴五莲脸颊微微一红,表情却毫无波澜地饮下用来喝的茶。 韩道济脸上不无得意和欣慰,“我韩宅之中最值一提的,还得是我韩某人娶了一位贤妻。” “这才什么时候,就开始打情骂俏上了。”吴五莲娇媚一笑,自嘲也顺带嘲弄了韩道济一回。 “也是,说着说着,怎么说到这上头去了。”韩道济转回原话题,“这次礼部尚书和侍郎第一日定不会亲自到现场,后几日,想必不来也得来。” “这又是怎么一说的?”吴五莲张罗着让婢女和家丁收拾碗筷,自己也闲不住,一块儿帮着收拾,但不离韩道济身边。 “我此刻说,你可把盘子拿稳喽。”韩道济还有闲心卖个关子,见吴五莲没有反应,又说了下去,“此一回亲临民间的,是翊坤宫的娘娘和皇三子。” 吴五莲手中的碗筷不出所料“夸嚓”一声摔在桌上,所幸未破,她拿过一块帕子擦干净手,示意韩道济一同去茶桌上。 还未坐定,她就开口问到,“翊坤宫,那不就是郑皇贵妃?” “那还能有假?就是她与皇三子要亲临现场。”韩道济再次叹了口气。 吴五莲干咽了一下喉咙,觉得这事不可思议,“怪道你见到汀姐姐回来,一副魂不随身的样子,原是为这事?” “正事啊,她家弟何贵还被钦点了当随行御厨,你说刚才那一出,我能不小心着应对吗?”平时五大三粗的韩道济,在这一事上,显得细腻许多。 “谁说不是呢,当年若不是郑皇贵妃的缘故,以汀姐姐的资历,怕是如今也成妃子、贵妃了。”吴五莲感到惋惜,但语气中却无那般意思,只因经历过秀女之选,她亦认为成为妃嫔,并非上佳选择——当然,这个认知是建立在她在吴家与宫中,几经辗转之后,终于嫁给与自己两情相悦之人的前提之上。 而对郑皇贵妃,吴五莲则是感激大过反感,就连火烧建极一事发生时,她也不像大多民间常人那般,认为就是郑皇贵妃所做之事无疑,甚至为“妖妃”的称呼做过辩解。 韩道济亦不是那种会干扰吴五莲感情取舍的那种人,虽然他认为当今万岁与郑皇贵妃的多数决策和选择都是错的,但不把这样的想法强加给吴五莲。 相应的,吴五莲在韩道济对“国本之争”的判断上,也不以自己认识的那位郑皇贵妃为参照,即使她认为,自己当年应召秀女时遇到的那位娘娘,她教出来的皇子定不是会误国误民的人。 但在这一次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亲临秀女之选现场的问题上,她与韩道济的想法相仿,同样认为不说出真相,是对何汀的保护。 “既如此,也只能如此了。”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出这句话,互相望望,默默无言地对视了一阵,双双叹了口气,又都笑了, 吴五莲领着下人往后厨去,韩道济则边看书,边把明日一早要替何贵准备牛乳的事用笔记下。 这一时,伊士尧与何汀也都回到了何家,家丁直接引两人到后院吃饭。 何宁、苏氏、文熙瑶与何禾都落座许久,母女二人已经尽释午后之嫌,此时安静地微笑着迎接何汀与伊士尧。 “如何去了这么长时间!?”何宁还是一副不能好好打招呼的样子。 伊士尧行了行礼,“清点后三日需用之食材,耽搁了些许。” 何汀接过话,“小贵还为此次随行御厨,制了一道新品。”说着就不知从哪提溜出一个两层食盒,放在桌上,端出三碗茶底百合濂珠来,又各取出一些,盛了第四碗,让婢女放在在座四人面前。 伊士尧眼睛瞪得老大,他根本没注意何汀什么时候还从桂禾汀楼后厨带回了剩下的甜品。 “趁还未成团,请大家先用吧。”何汀把食盒收好放在一旁的几子上,也落座。 伊士尧挨着她坐,从方才开始就觉得从何禾方向有一束目光直打在他身上,这会儿坐定,也向何禾看去。 何禾的上下嘴唇不断翻动,像在说唇语,伊士尧死盯着辨认未果,却被文熙瑶察觉出一样,忽地看向何禾,只见何禾忙收紧嘴巴,舀了一勺甜品放在嘴里。 喊了一声,“好味道!” 百枯六章 三人对谈 何禾从吃到茶底百合濂珠开始,就一直在扮演活跃餐桌气氛的角色。 可就算她多努力地把其他五人的情绪调动起来,也无济于事。 何宁和苏氏没有明说出来,心里却仍在担心何贵喝下定神茶之后可能出现的情况,毕竟未来十日何贵都不在家中,万一他一人在行宫发生什么事,也难找人商量。 文熙瑶则是为女儿担心,何禾在白天所做之事很明显还有隐瞒的部分,此时两人之间才安稳下来些,她不打算在此时,再重启话题追问,由着女儿活跃在餐桌前,自己心不在焉地配合着,其实在为何禾在后几日的秀女初选中别出什么事祈祷。 何汀在桂禾汀楼忙碌一天,晚膳正是她精神放松的时候,想到在过去几个时辰里发生的事,默默地出神。 伊士尧就更顾不上何禾此时在做什么,只想着明天或许就能与郑皇贵妃直面相见,期待至于甚至还有些紧张。 何禾努力地表现,一面想要缓解白天那场争执留下的尴尬,一面希望通过自己在家中最后两日的开心模样,尽力缓解母亲在自己去往宫中之后,一人留在何家的孤单寂寞。 还有一点,她想尽可能地吸引伊士尧的注意,让他读懂自己一直有意无意在无声地说着“饭后留下”四个字。 可是伊士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没能领会,甚至没能多注意到何禾在一旁的努力。 六人饭后,静静地再坐了片刻,何宁与苏氏便先后回了房里。门口传柜上正在门前等候,来向大小姐报送这一日的账目,何汀嘴里应着知道了,离席朝前厅走去。 伊士尧喝完杯中的茶,也准备回房,却被文熙瑶叫住了。 他心里打鼓,思索别是又要说定神茶的事,把目光移向何禾。何禾为餐桌上伊士尧一直没有理会自己,这时扭过头,用同样的方式发泄一时被忽略的不满。 伊士尧不明所以,又看向文熙瑶。 “此刻只我们三人在此,有些事,还想说与你知。”文熙瑶四下确认没有其他家丁、婢女在附近,眼神坚定地直视着他。 “二娘但说无妨,”伊士尧想起之前对称呼有约定,连忙改口,“还请但说无妨。” “明日你就要做随行御厨,后一日禾儿亦要参加初选,因此这些事只能今日说两句了。”文熙瑶此时眼神飘忽,酝酿该如何措辞。 伊士尧见她这么纠结,误以为真的又要提醒他关于服用定神茶的事,抢先一步说到,“那定神,我必会酌情酌量取用,若有剩余,一定双手奉还。” 何禾听到“双手奉还”时,忽地把头转向伊士尧,瞪了他一眼,仿佛在说定神是她要用的,能不能剩下的事,怎么这会儿先答应出去了。 文熙瑶听过一愣,没有注意一旁女儿的神态变化,只对伊士尧说,“方才欲说的并非此事,那定神已尽数交于你,如何去使自是你的决断,你亦听闻过成瘾之状,此时我不再多言。” 话音刚落,伊士尧就冲何禾点了一点下巴,示意毫无问题,何禾没好气地又把头别向一边。 “那方才要说的……?”伊士尧怎么回想也想不到有什么事值得文熙瑶如此郑重。 “你为随行御厨,定能与宫中亲临民间之人直面相对。宫中所遣之人定对秀女之选结果甚有影响,因而我想,可否择机为禾儿进言几句,抑或制造些偶然相遇的机会?” 在何禾决定参选秀女后,除去那一日带着何贵去梁府拉拢关系,顺带道歉之外,还亲自去会过以前在朝中的各位好友,也结识了不少在自己致仕后才上任的朝中大臣。 自然也少不了与秀女之选有关的礼部官员,何宁在此前也是为何禾探了些路,可为她顺利进入宫中做好铺垫。 何宁在午后看过照会,只自己知道并非万岁本人前来,也没有和家中其他人提到这件事。 所以文熙瑶也很自然地想或许是皇帝亲临现场,既得知国中最重要的人会亲临秀女之选现场,还是会忍不住多想一些,希望女儿能更加平顺地进入宫中;此外又担心之前铺好的路难免会被这位更高位之人影响,所以才想到和随行的伊士尧单独嘱咐两句。 伊士尧听过她说的话,猜想她也以为要来民间的是皇帝本尊。 同样的情况发生太多次,他忍不住想要说出大家猜测之外的那个真相,所以犹豫要不要把宫中派出的人其实是郑皇贵妃和皇三子的情况,在此刻就告诉文熙瑶。 他还在想,何禾却开口了,“再派人又有何妨,难道娘不相信女儿应召秀女能成?” 文熙瑶拂了拂她的背,“娘自然信你定能成,可在那当场,你独身一人,多与他人打通一二,未必是坏事。你以为对否?” 后一句是问伊士尧的,他不确定是不是真的能为何禾在郑皇贵妃面前说上话,但又不好当面回绝文熙瑶的请求,只好尴尬一笑,犹豫着答是,又接着转移话题,问到,“方才说有几件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确实还有一事,即在秀女之选之处,若能在餐食、水饮上,多予禾儿一些照顾。”说着说着,文熙瑶的眼中又露出了与样貌和年纪不符的慈爱。 “那是自然。”即使不被拜托,就冲何禾在过去这段时间对自己的态度,以及前一回自己不能言语时的默契,伊士尧也早已决定未来十天要挑机会,时不时地给她开开小灶。 “既如此,我便放心了。”文熙瑶因为不适应开口求人,不自觉绷直的背这时才松垮了下来,改为端坐着。 伊士尧望着眼前的这对母女,一时不知是心中有所触动,还是为两人感情之好觉得欣慰,不自觉地又加上一句,“有我在场,不会让禾丫头受委屈的。” 文熙瑶嘴角蓦然抽动几下,她从何宁那里,听过相似的话。加之眼前之人分明就是何贵的模样,不自然地就想到果然父子之间也是有诸多类同之处。 直到回想起真实的那位何贵平日里的冷淡,才骤然察觉眼前这人,不是自己识得之人。心里又不免产生一丝“如今这样,反而更好了”的异样感觉。 文熙瑶见话已说完,天色已晚,对何禾说差不多回房歇息了。 而何禾一直在为定神的事想与伊士尧单独说,眼看这一晚是最后的机会,不免焦急起来,又不得不在母亲的呼唤下站起身。 才站起来,看到桌上何汀未来得及带走的食盒,灵光一闪,“汀大姐怎么把这落下了,这就给她把食盒送去!” 伊士尧一时没有理解其中缘由,单纯为了讨好刚才吃饭时被自己忽略的何禾,忙抢在前,说这种小事,交给他就行,让她随文熙瑶回房好好休息。 在文熙瑶的眼里,是何禾执拗地一把拿过食盒,向前跑走了。 而事实上,何禾先一步夺过食盒,给伊士尧甩了一个“不追上来有你好看”的眼神,顺带另一只手掌往前说了一句“娘你先回房,我稍后就来”,跑跳着就往门前去了。 伊士尧向文熙瑶告辞,快步跟在何禾身后,文熙瑶总以为此时的何禾想玩闹一阵再休息,笑着摇摇头,自己先转身回房里去了。 才过中厅到后院的回廊,伊士尧就赶上了何禾。 其实何禾早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但还是等伊士尧张嘴打招呼才回头,一把将食盒塞到他手里,“愚钝!” 说完就一屁股坐在回廊一侧的栏杆上,露出不高兴的神色。 百枯七章 情难自持 伊士尧被猛一下投过来的食盒撞得两臂一疼,还没等脸上的表情跟上口中的“嘶哈”一声,就见何禾坐在石墩栏杆上发脾气。 他转而拎好手中的食盒,“不就是吃饭的时候,没看明白你口中的唇语,何至于此?” “这如何是唇语的事!?”何禾声音由高渐低,只因回廊上走过两个换班的家丁,她白眼上翻瞪着伊士尧。 家丁看她的眼神,连口头问好都省了,佝偻着腰把身体降得很低,擦着墙快步踮脚走了过去,头也不敢回。 “我至此问你,若你来给汀大姐送此刻手中的食盒,你预备何时,又是怎么把那定神交到我手里?”何禾没好气地说到。 伊士尧顿时明白何禾那会儿的口型,“饭——后——留——下——”他学着何禾那时的嘴唇动态,完整地把四个字都说了出来。 何禾一跺脚,嘴撅得老高,“分明都看得出来,还要经此折腾一番!真真要被你活活气死!” 伊士尧不敢接这个茬儿,把食盒抓得更紧了一些,只敢悠悠地问到,“现在只有我和你俩人,那……那定神,我这会儿给你?” 本来想着积极一些,主动提出这就把定神交给她,或许何禾现在的火爆脾气能稍稍缓解。 哪知道刚说完,何禾那楚楚可人的脸,一下竟向鼻尖皱了起来,“此时予我,我又要回房里与我娘同住,一来二去,只怕放眼前,她也定难发现吧。” 何禾想到两日后就要去参选,急得气不打一处来,直接对伊士尧反讽上了。 换个角度想,只要她还住在何家,如果要亲手把定神藏起来,无论如何都会被敏感的文熙瑶发现的,所以心里着急。 伊士尧此时心里也憋闷,明天一早还要被接去行宫,开始整十天无人可商量事情的单人生活。又听了何禾这一番话,怒到,“你爱要不要,那纸包我没动过,就在房中书架上,轻易就能找到,要就去取,不要我就放在原处,或还于你母亲,可好?” 说完就拎着食盒向前厅走去,留何禾一人在原地。 何汀与柜上核对完一日的账目,清点好大块的银两留下,就由柜上自己往家去了。 她一个人正坐在前厅喝茶,闭目养神,听到中厅有动静由远而近,慢慢睁开眼,看到伊士尧提着食盒走过来,走近了才发现他面色不悦。 “这是为何?头前从韩大哥那儿要来牛奶,心里不是挺畅快吗?”何禾把伊士尧放在桌上的食盒归置到一旁,“这让他们收去便是,又拿来做什么?” 伊士尧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一直在被这些人颐指气使,“这人要我那样做,那人要我这样做,我成什么了?家丁自有家丁的时间,我反倒成了在你们身边转个不停的了?” 他也是被何禾、何汀各一番话刺激,变得语无伦次。 何汀听过,觉得在桂禾汀楼叨扰自己和厨子们一个傍晚的何贵这么说,实在太欠考虑,眉头一紧,“你倒成转个不停的那个,不经问询就往桂禾汀楼来,又是试菜又是选料,还拉了一帮后厨陪你,我半个时辰前还与你立于韩宅门口,你倒说说,我们成什么了?” 何汀不像是何禾那般年纪,能肆无忌惮地自由表达想法,相比伊士尧刚才的牢骚,语气也和缓得多,而且字字句句没有和伊士尧反着来,却能让他仔细回想过去的这一个傍晚发生过的事。 在何汀反问伊士尧之后,前厅一片寂然,剩下她把茶盏放在桌上的摩擦声,和伊士尧因为一时气血冲头,粗重的喘息声。 “想必你也有他事烦心,明日又是个大日子。若无其它事与我说,我这就回房了。有句话父亲常说,先善思,再善辩。不知你的来处有否类同字句,如若没有,记住此一句亦佳。”何汀说罢,拿起食盒沿着另一侧回廊,往后院走去,留伊士尧在前厅与照壁对视。 依稀能听见何汀的脚步,伊士尧的情绪就已经从激动慢慢平复下来,开始为刚才的出言不逊,感到些许后悔。 何汀一向是更善解人意的那位,而何禾才十五岁,如果秀女之选一切顺利,她能留在何家的时间所剩无几。 因此,在伊士尧想通自己情绪爆发的来源之后,他第一时间想到先回到中厅回廊找何禾。 快步往何禾坐着的地方走去,却发现空无一人。 没过多久就愤然离去,想必是真生气了,伊士尧这么琢磨着,又在中厅绕了一圈寻人无果,悻悻地往后院走。 想着这下至少要等两日才能当面对何禾道歉,对自己的一时冲动感到更深一层后悔。就连最应该此时定下的转交定神一事,也全无头绪。 他拖着步子往房里去,院子里昏暗的烛火灯台光线,打在植物上一晃一晃。 屋子近在咫尺,伊士尧在一处停下,借着微弱光线,看见何禾正环抱双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独自发呆,像是心里有无尽的心事未了。 “怎么一转眼,人就到这儿来了。”伊士尧把语速和语调压得非常温和弛缓,都显得有些像夫人苏氏的和声细语。 何禾抬起头,眼圈泛红,肯定是哭过,看了一眼伊士尧,也不言语。 伊士尧从她身边走过,推开门,“进来吧,这样坐在门前,万一婢女、家丁见着,去报老爷、夫人、二娘知了,还不知道以为我怎么你了。” “或是我也坐你旁边,和你一同哭,等他们仨来了,看可怜谁?”说完就走下一级台阶,假装要坐在她身边。 何禾看他真打算坐下,噌地站起,脸上带着些破涕为笑的迹象,不理会伊士尧,往房里走。 伊士尧大跨两步,与她同时在桌边落座,又很快站起走向书架,在《饮馔服食笺》两卷之间抽出装有定神的纸包。 “瞧,我就说你自己来也找得见。”说着就慢慢沿着桌面推到何禾面前。 “扯淡!这会儿放我眼前,万一谁人瞧见,往我娘那一说……还不如我头疼死了算。”何禾忙不迭地把纸包又推向伊士尧。 “可我明日就要去行宫,难不成这包东西你就一直不取,放这房里?”伊士尧不解何禾到底做什么打算,一手按住纸包。 “我从汀大姐那儿打听到,初选尚能在场中活动。你又是随行的御厨,何时得闲,稍打听打听就能知道我在何处,相约送来便是。”何禾原本在饭桌给他打暗号时,就想把伊士尧单独留下来,告诉他这些。 “这也是个主意,倘若不成呢?”伊士尧觉得万一遇不上,这个办法就显得有些冒险。不仅不能即使给何禾用药,自己一个厨子在秀女初选的场中溜达,算怎么回事。 “既如此……”何禾眼睛四下转了转,探出身子把伊士尧手掌下压住的纸包抽出来,打开后取出一小包,倒在杯子里,和入温水摇晃均匀,还没等伊士尧拦住,一口气喝下。 “先喝这一杯,怎么也能管三五日,之后再做打算。再不济——十日之后进宫,不是还有一位梁公公能给我递东西吗?”何禾饮罢之后,用手帕擦了擦嘴角。 伊士尧本想拦住她,担心什么事没有却喝下一杯定神会出事,但很快被这句话吸引了,“你竟连梁秀殳的事都知道?!” “这如何不知?爹爹前后忙里忙外,打通关系,为何要把我这参选之人蒙在鼓里?”何禾把定神的纸包仔细叠好,又塞回了伊士尧手边。 百枯八章 言多必失 何汀在返回自己房里的路上,左思右想,认为之前自己对伊士尧说的那番话实有不妥。 伊士尧即使以何贵样貌存在,他也终究是本不属于如今这个时代的人,能像现在这样学会很多事,处理好很多关系,已属不易。 若还要求他时时刻刻保持平静,没有额外的情绪,实在过于强人所难。 她这么想着,脚步一转,向何贵房里走去。 这边伊士尧与何禾在就一天后即将开始的秀女之选大聊特聊,正说到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十年没有换过人。 “嗨,这又能如何,韩大哥家五莲嫂子的父亲在刑部员外郎那位子上都待多少年了。”何禾手指前后推动,摆弄着喝尽了定神的杯子。 “我连韩大哥岳父到底是谁都不知道,又怎么会知道他在那位子上待了多少年这种事。”伊士尧在外折腾一天,坐在圆凳上腰背发酸,想站起身去美人榻上歇一会儿,但何禾这会儿还在房里,也不方便过于洒脱,就慢慢悠悠走到书桌旁的椅子上坐下,向后顶着椅背,舒坦地发出享受的声音。 “爹爹说,朝廷之中一人终生处于一位,是常有的事,”何禾见伊士尧离得远了,把声音提高了些,“依我看,反倒是那些升得快的,背后之事谁又能说得清。” 舒服靠在椅子上的伊士尧心里想着这话从一位妙龄少女的口中说出,稚嫩里透出的那股沧桑显得更甚。 “哎——十五岁,竟然就要当秀女,往宫里去了。选上妃嫔,大部分时间就得在后宫度过此生。”伊士尧小声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声大些,离得远了些,你所言之事,我在此处听得不甚清楚。”刚才伊士尧的自言自语,何禾只听得零落“秀女”“宫里”几个词,倍感好奇,让他大点声再重复一遍。 “我想问,只为替你家的遭遇,报复皇帝,耽误自己之后所有的日子,值得吗?”伊士尧没有再重复一次先前的话,而是提出头天晚上就想问的问题。 “此事并非值与不值之事,试问,你可否记起还未诞生之时的事?”何禾也没有正面回答伊士尧的疑惑,而是抛出另一个问题。 “记不起,实话说,我从未见过谁能如你一般,竟能记起出生前的事。此事怎么看都怪异至极。”伊士尧虽然仍对何禾说的一些事,心中存疑,但此刻再抛出这种质疑,毫无意义。 “既你亦言如今我所遇之事,实属稀奇,那这定是我命里之物。可这命物有何用,早先我亦不明,之后才思索透了,就是让我不忘家仇,好去宫中与皇帝直面相对。”何禾语气很坚决,一听就知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说出来的。 伊士尧明白何禾的动机毋庸置疑,再问下去只会显得自己没弄明白她的用意。 但他仍有一点没想明白,“你去到宫中,成为皇帝的女人,不光被占了便宜不说。万一被他人识出真实用意,岂不还有可能引出其它灾祸?” “若为家仇,这点便宜算得了什么。”听到这句,在伊士尧看来,何禾的这份坚决已经与她的年龄完全不能放在一个水平线上衡量,何禾接着又说,“既有便宜被占去,则必有回报,就如翊坤宫中的郑皇贵妃,她若无过人姿色则不得入宫,若无聪颖天资,亦不至于身居高位。” 何禾对郑皇贵妃的评价,和同在何家的何汀完全不同,伊士尧对此感到诧异之余,又想起何宁一直以来在说的“万岁自有万岁之意”,再回忆起刚到明朝就挨下的那顿打,一时陷入困惑,也对郑皇贵妃更加好奇,对能亲眼见到也更加期待。 “我也无凭无据厌过郑皇贵妃一段时日,只因世人都言她为‘妖妃’。人人都用此称呼,她定是有所做让众人不满不足之处,以此看来,妖妃之名或许有理,但仔细一想,既郑皇贵妃在那般至高位置,定要遭人非议。”何禾虽然没有亲历过什么事,但看问题,却有些透彻。 “有时也揣测,若我于那般高位,是否也会因一两件未明真相的事,被世人称为妖妃?”何禾一笑,伊士尧看着那个笑容,认为其中包含的复杂情绪,一时难以描述。 话题转来转去,竟然已经和之前提到的事,无分毫关联,伊士尧觉得时间不早,想鼓舞何禾两句,就此结束这一天。 但听过何禾说这些不止于透彻的话,伊士尧已经想不到什么更好的鼓励字句,两人的对话一下悬在半空,没有落点。 他思前想后,结合最后的“妖妃”话题,想到或许只有这件事能稍微激励一下,看似已经全身心投入秀女之选的何禾。 书桌离茶桌差着几步之遥,茶桌又离门有几步的距离,就这样区区十几步,伊士尧与何禾也依然听不到从屋外传来的轻轻脚步声。 何汀想在伊士尧第二日出门前,把之前自己想表达的意思再说清楚,也免得伊士尧就带着在前厅时的情绪去到行宫里,心情不佳事小,因心情不佳耽误其它事,可就大不妙了。 伊士尧挥挥手,示意何禾往书桌边靠近些,“如今要说的事,直到后一日,也得在家中众人前瞒住啊。” 何禾走近,见往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何贵那张脸,正神神叨叨地压低声音想要说什么秘事,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笑什么!赶紧说啊。”何禾恢复往日十五岁少女的神情,扒着桌面凑得更近了些。 “方才不是说到郑皇贵妃吗?”伊士尧吸了口气,准备把憋了一天的心情和这件“能说又不能说”的事一口气说出来。 “快说啊!”何禾不耐烦中又透着些期待。 “白天你也听了,宫中往秀女初选现场增派了监场官。”伊士尧盯着何禾闪闪亮的眼睛,顿了顿,“那监场官不是别人,正是方才你话里的郑皇贵妃。” 在何禾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伊士尧的眼睛先瞪得溜圆,何禾顺着他视线所至之处,看到满脸写着不可思议的何汀站在帘子旁。 何禾这时失了考虑问题时的纤细,咧开嘴笑着叫何汀,又看向伊士尧,“汀大姐,都这时了,来找他有事?” 中途改变主意,往何贵房里走来的何汀,见房门大开着,房里又传出何禾与伊士尧的说话声,猜测伊士尧这时已经不再为与自己前不久的对话感到困扰,心情也舒畅了些。 走过茶桌看到何禾背冲着自己,就想给她来个突然袭击,吓她一吓。 人还未动,两人对话的内容先传入耳中,伊士尧那句“新增监场官正是郑皇贵妃”让何汀如被雷击中一般,直接在原处站定,一阵冰冷的酥麻从脚底传至颅顶。 伊士尧看到下颚收紧、眼眶泛泪,立在帘子旁的何汀,已经知道瞒了一整个傍晚加夜晚的事,就这么被她听了去。 他正要开口解释,却如鲠在喉,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毕竟他最不想第一时间知道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何汀。 早先也仔细想过,要是何汀知道自己费心费力地准备食谱、食材,全是为了与自己有深切矛盾的翊坤宫郑皇贵妃,那该是什么场面。 准备食材的时候也是,费劲去韩宅要牛奶的时候也是,甚至几次三番,话就差要到嘴边的时候,自己都忍住了,却没想在这万物静籁之时,以这种方式传到何汀的耳中。 伊士尧张了张嘴,“汀大姐……” 还没往下继续,何汀举起了手,“勿言太多,只此一问,汝在桂禾汀楼忙里忙外,拉上一众厨子与你是新品,竟只是为那‘妖妃’?!” 百枯九章 萌生退意 伊士尧不停用两指拉伸、搓动着额头,希望能把挑起的纹路抹平。 无论是何禾不明所以地冲他拍了拍定神纸包,然后离开,还是何汀忽然怒而转身即走,都着实给他留下了非常大的心理压力。 伊士尧甚至对自己这一时内心还留存着的“敬业”自嘲起来,他笑自己,此时脑中想得最多的竟然是担心明日还能不能作为一个随行御厨,正常完成工作,与另一位现代人相见。 “真敬业啊伊士尧。”他捂住眼睛,心里的憋屈又无法像何汀那样,当即涌出眼泪来缓解。 人的情绪若要感觉到舒适,是需要在一个安全边界内的。 就好比刚才发生的这件事,若不是伊士尧觉得何禾和自己的紧张对话缓和下来,就不可能会主动提到什么新增监场官的事,依然会有所保留地去聊定神纸包、官员升迁的事。 正是因为一时场景缓和下来,兴致一高,才会不注意屋里环境发生变化,导致口无遮拦。 硬说自己是口无遮拦也不妥,毕竟监场官新增了郑皇贵妃一位,此刻不说,明日一早待到众人出宫,别说是京师,就连疆域内的其他人也会在几日之内得知这件事,更何况何汀一人。 但又讲自己并非口无遮拦吧,这话伊士尧原本就决定不在何汀面前说的,只因为彼时心里一高兴,把不该说出口的话说出了口,还被对方听了个全乎,此般处理,确实有些考虑欠妥。 伊士尧就在这一种悔不该当时的情绪里,百爪挠心,左右辗转不能成眠。 何汀头一句就已经把话说得非常清楚,“一通忙碌,竟只是为那妖妃”…… 言下之意就是说,但凡是监场官是个别人,她也不至于对伊士尧这样刻意的隐瞒大失所望,大动肝火,以至于不明具体情况仍然在场的何禾,都认为汀大姐那一时,显得有些不可理喻。 何汀站在何贵房里,一反常态地打破自己一贯温柔端庄的形象,厉声质问伊士尧为什么明知自己与郑皇贵妃曾经有过过深的积怨,还一头扎进为她备菜这件事。 伊士尧知道,何汀并非只为郑皇贵妃生气,更是因为自己早就考虑到她如若听到真实情况,一定会像如今这样反应过度而刻意隐瞒发火。 而有些事就是如此,不说破伤人,说破了更伤人,伊士尧亦知道这个道理。 但他又何尝不感到委屈,事情发展成这样,不是他能控制的,就连他存在于当前这个时空这件事,都不是自己控制出来的结果。 他扪心自问,在过去的三个月里,没有任何一天像这一晚的这一刻,除了无比的无力,什么也感觉不到。 听过何汀的厉声质问,他压抑的情绪再度释放,与何禾聊天缓解下来的部分一时也荡然无存,“钦定!降旨!口谕!照会!这之中哪一项,是我一人能决定的?只说我没考虑你与郑皇贵妃的矛盾,谁又为我思量过家中还有一个与她有矛盾的你?!” 伊士尧虽然坐着,但伏在书桌上的双手止不住微颤。论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何家对何姓之人发这么大火,用这么大音量对一直敬重的汀大姐言语。 一句话把何禾吓得直退后,小姑娘机灵,知道此时的这件事不该由她参与,就默默地退到茶桌边站着,特意碰倒了几个杯子。 陷在情绪里的何汀背对着何禾,完全不为碰倒的杯子所动。 站起来的伊士尧则容易注意到何禾,也得见了那被碰的零零落落的杯子。这次他留意到何禾的暗示,望向她的双眼。 何禾拍了拍倒下的杯子边放着的定神纸包,转身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去了。 被这番举动蒙在鼓里,又正在气头上的伊士尧根本无暇计较何禾刚才做的这件事,只把重要的定神纸包的位置确定好,再把眼神移向一时语塞、却同样怒目圆睁的何汀。 “你既不能妥善思量,一早就应与我明说,直欺瞒我到此时,想必就因我能帮你备齐那些材料罢?你亦知凭自身一人,在京师之内未必能备好三日的食材否?”何汀属实气过了头,连挖苦的字句也都朝伊士尧说了出来。 除去对郑皇贵妃这一话题格外的敏感,何汀情绪崩解到此般程度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预期太高,就在伊士尧制作茶底百合濂珠的时候,她依然在坚定认为要来民间的那各宫中高位之人是自己一直难以忘却的皇长子。 因此,在听到要亲临民间的是处在自己感情另一个极端的郑皇贵妃,鲜明的落差让她顿时丧失傍晚时的期待和躁动,而一直坠在心中的那阵不安却在瞬间被极度放大。 如前一次因为土芋,导致干炸局库房被砸的事,她根本不在乎那些银两又或是帮伊士尧准备食材的忙,因为她知道那是在为伊士尧——甚至是在为何贵所做的,而伊士尧则是为了保全尚膳监的众人才选择求助自己。 可这一次,她亲眼看着不久前才在翊坤宫被打去半个魂的伊士尧,无比认真地制作新品,仔仔细细地预备食材。这些竟都是在为伊士尧亦知道会让自己感到无比怨愤的郑皇贵妃所做的,而郑皇贵妃恰巧是在他才来明朝不足几刻时,就让他遍体鳞伤的罪魁祸首。 伊士尧做出这样的举动让她非常不理解,她在帘子旁试图让自己心情平复,去尝试着理解他这样做的原因,却得到一句“既如此决定,我能如何”的回复。 这时就算做一些苍白的辩解,也能让何汀心里稍微宽解些,可是伊士尧瞪起眼的表情,反而在火上浇油。 “后三日的食材,我不再助你预备了……”何汀一时也想不到任何能“威胁”到伊士尧的其它事物,只能像他击垮自己的期待那样,打破他以为已经是既定的事。 伊士尧把每个字都听了进去,却表现得像没听懂似的,直勾勾、带着些悲愤地盯着何汀。 “若为你——即为何贵,我愿相助。可若皆为翊坤宫的‘妖妃’,哪怕你是我胞弟,我亦不愿助你。”何汀说着,嘴唇禁不住地发颤,是感到内心凄凉,也是对无自己相助之后,明日仍要去行宫的伊士尧感到担忧。 而内心凄凉此刻大于担忧许多,她并不为此时已做的决定后悔,且这句话从口中滑出之后,她转身就离开了何贵房里。 被留在房里,又是独自一人的伊士尧仍保持着吼出第一句话的姿态,手掌撑在桌面上,已经有些发麻,活动起来,知觉才逐渐恢复。 “后三日食材,不再为我预备了。”他把何汀的话重复了多次,才终于从字面意思和深层含义两方面体会到这句话的杀伤力。 其一是没有食材,他之后三日随行御厨的工作要从明天一早重新开始准备;其二是因为郑皇贵妃的缘故,他可能再也无法从何汀处获得任何帮助了。 而距离对何汀的话完全明白过来的那一刻,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伊士尧迟迟无法入睡,他对第二天的事完全迷茫,虽然事情未到眼前,似乎还能承受住来自未知的压力。 伊士尧睁大眼睛,长长叹出一口气,脑中冒出一个到明朝以来,极少有的念头:愿意花任何代价找到回到现代的方法,就算这看似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百九十章 争执渐熄 伊士尧从浑身疲惫中,条件反射似地坐起来,他已经快记不清这一刻是第多少回睡眠不足了,而这次意外惊醒的睡眠不足,完全是因为心里压着一件事——说好要备三天的菜,如今只剩下这一日中午韩道济会派人送来的牛奶。 他没有熟读大明律的心情和机会,只是直觉上觉得,如果无法将头三天郑皇贵妃的餐食照顾好,也算是忤逆来自皇帝的旨意,这是不是也算得上,怎么说来着,“欺君之罪”? 伊士尧直觉得背上刺挠,从躺下的姿态慢慢坐起,在床沿上发愣。 不到一刻钟后,他站在何汀房前的石板地上来回踱步,想再碰碰运气。 眼看着头顶上方的天色越来越亮,心想这样下去必然不行,只好跑去何家后门家丁住着的院子,从何一房里把他叫起来。 “少爷,您这一天比一天起得早啊……”何一这时抻了抻手,伸了个懒腰。 昨天喝得微醺,把何汀、何贵送到到何家,倒头就睡,也算睡了个满足的。 “拉我去趟南市,还得备些材料。”伊士尧心里着急,完全不搭何一的话茬儿。 何一听到南市,瞬间连最后一丝起床的懒劲儿都没了,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又以为何贵是在开玩笑,笑着说,“您这一大早,怕不是想跟那些肉菜贩子一起用一顿早膳?那您可不定赶得上他们,苦命人挣的都是辛劳钱,这时怕是收完货,都在城郊往南市赶呢。” “胡说,我又不是从未去过南市,这时就算去收货,摊子上也定有东西在卖,带我去便是了。你推三阻四,是不是这会儿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伊士尧见他仍没有动静,准备拿出少爷的架势压一压何一。 “小的哪敢有这意思,而是小的想,您此刻去了南市,来回得一个半时辰,不知动身去行宫定的是何时?” 睡足的就是比缺觉的反应快,伊士尧后知后觉才想到这个问题,礼部郎中约的就是清早来接,这一时伊士尧还不能轻易往外走动。 天从透黑的蓝色慢慢泛白,柴房外后厨传来准备早膳的动静,伊士尧听到锅碗瓢盆的声音,突然有了灵感:后厨中若有三日的备菜,就这么带去先简单应付一下也是个好办法。 他把何一留在原地,小跑进后厨。 厨子和老妈子们对前不久何贵少爷在后厨制作和分享怯凉乳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见他走进来,迎上来嘘寒问暖。 伊士尧没有时间寒暄,直接走入背阳面的库房,开始凭记忆寻找和食谱上对应的食材。 嘴里念着“鹤鸣糟鹅、醉仙蹄髈、烧香菇、炙泥鳅……”一通搜寻下来,能对上的材料确实有,但无论是品类、还是数量都对不上。 他懊恼地叹出一口气,嗓子里发出烦躁的声音,也不理会众人的关切,直直地冲向何汀房前。 虽然心中有很多不满,但短短一段时间内再次走到同一扇门前,伊士尧还是选择平静下来,敲了敲门,听到房里有动静,又敲了敲。 “是谁?”何汀头一晚回到房里,也是一夜都没怎么合眼,辗转反侧并非因为对伊士尧发了火而感到愧疚,更多的还是感觉到一种微妙的、被背叛的感觉。 就好像一位相识已久的好友在最关键的抉择时刻,默不作声地转投向另一个阵营。 婢女站起身准备去门前问话,何汀举起手,示意让她待在原处。 “是我,汀大姐。”伊士尧立在门口,第三次敲门。 “我还未起身,有何事在门前说吧。”何汀本不想搭理,但这时正值清晨,不能假装不在房里,只能开口应付。 听到与平时何汀完全不同的语气,伊士尧无奈地向门前再迈了小半步,几乎就要顶在门上,“汀大姐,还是为预备材料的事。” 见屋里没有反应,他只能自己接着往下说,“郑皇贵妃那事是我不对,我应该更早些把实情告诉您,可如今距午间不足两个时辰,若无准备午膳的材料,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去做了。” “汀大姐,若心里还有不快,再骂我几句也可以,但像现在这样一言不发……难道之后也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了?” 伊士尧迟迟没有收到何汀的回复,抬手还想再敲门,想了想又把手垂下。 何汀则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到除了责怪之外的话,还有什么可说的。 听着屋外熟悉的声音,她想起何贵。虽然对自己冷漠又不甚言语,但至少从行动上——无论是瞒着全家人进光禄寺,还是结识皇长子,那个已经不知去往何处的何贵都比现在的伊士尧要显得“正确”得多。 何汀紧紧地捂住脸,静静地等着伊士尧说累了之后离开。 外面变得安静,她以为伊士尧已经离开了,吁了口气,叫来婢女,准备起身洗漱。 已经站起来的婢女穿好衣服,走到门前,门上的薄纱透出何贵的人影。 婢女“啊”的一声,吓了一跳,把何汀也惊地站起来,连问什么事。 她拿过一披披风,裹在身上,围住脖子,往婢女的方向去,看到她眼里同样的场景,往外问到,“你怎仍立在我门前?” 伊士尧总算等到何汀的回复,贴着门说,“汀大姐,礼部约莫半个时辰就要把我接去行宫了,若午膳没有材料,我去与不去,有何相干?她郑皇贵妃没了我,依然能吃上饭,可我必然会被逐出尚膳监,如此就无法信守与何宁老爷、熙瑶还有禾丫头的承诺了……” 何汀默不作声,听到最后一句才发问,“与他三人有何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老爷带着我往梁秀殳那儿去,就为让我在宫中便于照顾何禾;熙瑶也特别托我在行宫多留意何禾,如果这时因随行御厨的事出了岔子,行宫自不必说,宫里也去不了,还谈何承诺?” 伊士尧一番话把何汀架到一个有些尴尬的位置——对伊士尧准备食材的事出尔反尔,又不为何家全面考虑。 “一日。”何汀思来想去,回答了两个字。 “什么一日?”伊士尧的耳朵和脸,几乎都要贴在门框上。 “桂禾汀楼为你备一日的食材,全当我答应你,却因故出尔反尔之代价。”何汀语气坚决,似乎不容商量和辩驳。 伊士尧在门外欲言又止,心想再继续争取,也未必能成,动作非常轻地用手捶了捶门,“就如此吧,多谢汀大姐。” 才一个转身,何宁与苏氏房里就传来早起的动静,伊士尧心想还在这里纠缠的话,自己的身份不一定能瞒得住,晃了晃头,转身回房给后两日的材料想辙去了。 何宁与苏氏的房离得远,但能听到何汀的房前一直有人对话,一时又还未起身收拾,对屋外的人声,只好作罢。 这时正好洗漱着装完毕,苏氏问前来端水倒茶的婢女方才是何事,婢女回好似是少爷问大小姐要什么东西,也未曾听清。 两人听是姊弟俩之间的事,就不再细问,稍稍喝了两口焦茶,静等用早饭。 被何贵一早闹醒的何一早早地站在何家大门口,指挥家丁把门前打扫起来,灰斗未满一半,就见到远处一架马车扬起尘土驶过来,缓缓地停在何家门前。 何一仔细打量着车的装饰,比路上跑着的那些达官贵人家的,还要华丽许多。展开笑脸,走下台阶,迎了上去。 “这般清晨,敢问车内尊上光临何家,有何要事?”何一拱起手,低下腰,向车里的人问到。 “有劳,前来接尊家何贵御厨一同前往东郊行宫。”车里的人拉开帘子,虽无高门大户之相,袭着的一身银钑花青袍在晨光中也属实显眼。 百枠一章 话中有话 到早膳的时候,何汀发现留给何贵的位子空着,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声为何早晨刚见过,此时就没看到人影了。 何禾是唯一一个见证了昨晚何汀与伊士尧两人发生争执的人,心想汀大姐自己都不知道,还能问谁去。但她这一刻缄口不言,假借大口喝粥,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 何一已经把在大门前遇到的事,尽数禀报给了老爷。 何宁知道却不回答的原因和伊士尧想瞒住何汀的理由一样,但区别是他作为何汀的父亲,比才认识何汀三个月的伊士尧,要了解她更多。 所以,伊士尧没忍住还是把“郑皇贵妃”四个字说了出来,而站在何宁的角度,就算翊坤宫的郑皇贵妃站在跟前,他也不会说出来。 早膳没有何禾的活跃,气氛显得平静而淡漠,不一会儿饭罢,几人也就各忙各的去了。 这阵淡漠一直蔓延到何汀坐上马车,驾车的何一身上,他也沉默不语,连平时会多少来几句的闲聊,同样无故消失。 马车在行走过无数遍的土石路上,重复地传递出熟悉的摇晃,不至于昏昏欲睡,却徒增了些许疲惫,尤其在一整晚都没怎么合眼的情况下,只是累。 从主路行至岔路,还差一个拐角就到桂禾汀楼正门,马车却被一队官兵拦了下来,栅栏横着拦在岔路上,让掉头往回绕远。 何一下车去问,才知提前两个时辰,这一片区域就要为宫中高位之人戒严、清道。 何一提问发出的声音,是整段路程里,何汀第一次听到他说话。 把少爷扶上礼部的马车时,老爷声色俱厉地对何一说,在礼部郎中处听来的事,断不可与大小姐言说一字。所以他驾着车,一路沉默。 可何宁、何贵与礼部郎中三人的对话,他一直在脑中播放,又是郑皇贵妃,又是皇三子的。 对他来说,日子同样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十年前,他即将要成为管家,何家之中为了大小姐参选秀女的事,亦如过去这段时间,忙碌异常,整日都有做不完的准备。 十年后,他又一次忙起了参选秀女的事,是为二小姐做的。这个循环两头的相同点是——大小姐都变成了一个较往日别扭得多的人。 因此,他在某种程度上非常认同何宁的做法,面对眼前这位有些“异常”的大小姐,少言语胜过关怀备至的无话不说。 两人默然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何汀走进桂禾汀楼,何一返回何家。 何汀走进桂禾汀楼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向后厨为伊士尧匀出第一日的食材,说起来会为他备一日的,两人事先却并没有沟通好首日的食谱为何,她没问,伊士尧没说。 经过一段与何一沉默的“对谈”,她的内心其实已经没有太多昨晚和今晨那种与伊士尧面对面时的不解、不甘与愤懑。 平静之下,又不知伊士尧具体每一日的食谱为何,她沉思片刻,“来两个人,把这架子上的东西,都送去东郊行宫,若有人问起,就说是桂禾汀楼给何贵御厨送食材。” 这边是何汀思来想去还是给伊士尧送去三天的食材,那边是伊士尧因为何汀只答应给一日的材料而焦急万分。 他的想法很单纯,好好准备利用早上的时间,准备好全天的菜码,其它时间全都用来想后两日的食材该从何处取来。 一旦形成这样的想法,剩下的问题就只剩找谁、怎么找和要什么了。光禄寺和尚膳监自然是求助的首选,找的人无非就是韩道济、张公公——两人都不在行宫,这是个问题。 随机应变吧,他心里默念着。 车上与他同程的礼部郎中看何贵心事重重,就没有多问什么,该交待的事情也在何家门口说完了,倒是把何老爷子也惊了一惊。 包括礼部郎中自己在内,也没能想到皇三子也会一同亲临民间。何宁在朝中浸淫多年,一听有皇子会同行,就猜测这一次的选秀女与十年前的不同。 因而他多问了一句,“万岁近日龙体想必还甚安康?”这句话在明白的人那儿听起来,有两个含义,一层就是表象的皇帝身体健康与否,另一层就是指派后宫权势最旺的皇贵妃和未成婚的皇子亲临民间甄选秀女的现场,想必是皇帝已经在为百年之后的身后之位做打算了。 “下臣只知万岁确有染恙,但不知其中详细,何公不在朝中这些年,深宫之中想必如大殿之前,亦存许多变化。”别看这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官职不大,但经手的都是与宫中息息相关的事情,因此所见所闻强过一般官员许多。 他恭敬地回答何宁的这句话也有两侧意思,说皇帝染恙却没说无大碍,只说不知详细,说明病情确实有不乐观的一面,又说何宁不在朝里的几年,深宫之中如大殿之前,大殿前发生的事十分明显——皇帝早就放弃上朝议政——即是说殿前早已无皇帝踪影,那深宫之中若也如殿前无他的存在,既是皇帝担心因病遭遇不测了。 回答的这句话被何宁听了个明白,皇帝确实在考虑为自己继位之人了。 而礼部郎中又加上的一句更是耐人寻味,“深宫前是景阳之前有主,后是如今的亲临,以在下之愚见,秀女之选更是,”他有意停顿了一下,“鹿死谁手,仍未可知。” 这句话说得露骨,却找不到什么破绽,景阳宫之前是延禧宫,他自然说的是皇长子入主延禧宫的事,但若是落到别有用心的人嘴里,就能狡辩为太妃入主永和宫的事,毕竟永和宫才是正经的“景阳之前”,“如今的亲临”不用解释,也是郑皇贵妃与皇三子来到民间的事实,没有任何可以做文章的地方。 而最后八字前的停顿才是耐人寻味之处——一群漂亮姑娘争奇斗艳哪里谈得上什么鹿死谁手,这八个字显然指的是景阳之前的皇长子和翊坤之中的皇三子的竞争。 何宁点点头表示会意,跟了一句,“老朽致仕守家多年,独宠屋内二女何禾,想来还需与诸公多有联络才是。” 这句话连伊士尧都听明白了——礼部郎中自然知道何家二女儿参加了秀女之选,何宁也打过招呼,因此何禾离家之后的事,还多要仰仗已经有过联络的这几位官员。 换三个月前才到明朝不久的伊士尧来听这番对话,他一定觉得这些人说话繁琐而难懂——就如早先去到梁秀殳府上那样。 但三个月后这时的他却在想,怎么才能用这样的说话方式,得来自己想要的结果。 就在他仔细思考和回味何宁与礼部郎中的对话当间儿,马车缓了下来,只听驾车的人“吁——”的一声,把车停了下来。 伊士尧拉开帘子,只见一扇朱红金瓦、十余丈宽的宫门横在自己眼前,两侧官兵把手,宫门角落处还有十几位身着飞鱼服的人若有若无地警觉盯着刚停下的马车。 “何御厨,咱们下车吧,此处就是京师东城郊外的行宫了。此一处由万岁亲自监工,华丽异常,至如今依旧像新造之处,实则万岁本尊已经十余年未曾来过,今次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下榻,实属罕见。请,请。” 百枠二章 东郊行宫 才过早饭时间,桂禾汀楼内竟已人满为患。 由于主路戒严清道,来往行人被迫都要从桂禾汀楼前经过。从前一日午后开始,全城都在风传的有高位之人出宫亲临民间之事,就此坐实。 这种几十年才出一次的大热闹,城内的人,无论是闻讯赶来,还是在附近经过,这时都坐在店内等着围观宫内出行的阵仗。 这些人或点一壶浓茶,带上两三碟果干、糕点,或要上一瓶酒,加上一浅碗炒得喷香的花生米、酱油浸透的豆腐干。 又是清道,又是戒严的,生意也做不了,工也不得开,众人得空这样抽空待在店内品茗、饮酒,稍晚还能亲眼得见“盛况”,亦是件美事。 桂禾汀楼的柜上乐得合不拢嘴,极少在午饭前有眼下这会儿的入账数额,他欣喜地望向轻倚在后厨通往大堂门边的何汀。 这位掌柜的此时心情平静,但不愉快得也很明显——不久之后要在主道上经过的那人,她丝毫不期待,甚至有些不待见。 她僵硬地回应来客们的问候,心里盘算着,给行宫里的伊士尧送去的食材,应该也快到了,若只为他考虑,心中还是免不了希望在接下来十天作为随行御厨能一切顺利。 而在行宫的伊士尧与礼部郎中进入行宫后就分开了,他从门口被人一路带到备膳的厨房,足足走了两刻钟。 想不到这座行宫格局简单,占地却大,行宫内部的结构、装饰与他见过的皇宫没有太多差别,甚至在摆放器物的陈设与花草树木的布置上更显精巧,说是个小皇宫也不为过。 行宫也是前殿、大殿和后殿的排布,被一整圈走廊与花园环绕。 在大殿和后殿之间的花园内部一角,还有一座五层的高塔,应该可以纵览整座行宫,乃至附近一整片东城。 这时的行宫里,只有五十余名宫女和太监在做迎接郑皇贵妃和三皇子的最后准备,听礼部郎中的介绍,加上随她二位到行宫里的那些,一共应有一百一十名。 伊士尧听完心想,这么多伺候生活起居的人,随行的御厨却只有自己一个,不免觉得奇怪。 直到走在前引路的太监,真的把他带入膳房的那一刻,看到已经在里头忙得热火朝天的十几个人时,他才明白——所谓的随行御厨指的是,只有被选定的这位厨子才能为皇贵妃掌勺料理。 伊士尧熟悉了环境,准备在厨房里四处看看,一会儿拎起一把剔骨刀看看,一会儿又摩挲摩挲灶台。 “何御厨,外边儿这些人是为行宫里的老爷和秀女准备餐食的,您需要时可随意差遣,只是所用材料各位老爷、秀女们与宫中高位有所不同,都是另从临近的市场备齐,非经光禄寺提供,啊,这都是些题外话。还请随小奴来,里屋才是您备膳之处。”太监恭恭敬敬的态度,反而让伊士尧有些惶恐。 里屋是一间齐备的小厨房,装潢与建筑用料和屋外的有明显高下之分,墙面用疏水的材料一层层覆盖,光洁无比,没有一丝使用过的油腻子和污垢,灶台台面用完整的灰白色水流纹大理石敲击切割而成,边缘都用黄铜包裹,下方是汉白玉底座支撑。 这是整间厨房最亮眼的地方,除此之外就是灶台上稳稳摆着的砧板和旁边放着的一整套菜刀,大小菜刀的手柄处还有包金。 太监见何贵一直盯着那块一尺多厚的砧板和一套厨具发呆,解释到,“案板与刀具都是尚膳监张公公昨日安排送来的,说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还托小奴说与您知,这案板是由百十年的相思木整段制成,周身一圈还镶有乌檀木,此一块足足有五六十斤;菜刀为御用监铁匠用灌钢法新制的,开刃发丝可断,刀柄包金,柄端嵌有一块金刚石,便于击碎硬物。” 伊士尧心中感叹,虽然自己对成为随行御厨,有被“区别对待”的觉悟。可如今受到这样预料之外的待遇,实在感到惊奇,也没有其它能感叹的话,只能点头到,“甚好,甚好。” “那既如此,此时备膳尚早,小奴再领何御厨去看看住处,如何?”太监引着何贵从这间小膳房的侧门,向后院的裙房走去。 经过两道侍卫把守的门,十余间裙房呈正方形分部,正中央是一片绿地和几丛杜鹃,伊士尧走入时,已经有几人在西侧厢房的门前议事了。 其中两人主动过来打招呼,伊士尧看谁都面生,更不知道之前是否见过,草草寒暄应付着。 同在西厢房的住处简单,与何贵的房间没有可比之处,但好在是个单间,除去衣架、桌椅和床就无再多陈设。 大致再看了两眼周边环境,确定位置,太监将一块通行的腰牌交在他手里。临走前,伊士尧想起一会儿后还有桂禾汀楼的食材会送到,赶紧向他确认应该如何。 太监只说,“不忙,若来人说明来意,自会有人找到何御厨,前去接应。” 伊士尧谢过,决定自己去四处逛逛,之后返回厨房开始备菜。 进了行宫之后,他紧张不安的心情像是无可奈何一般被迫平复,现在切实地走在石板路上,折腾了两三天的各种争吵、辩解已经像是很久以前的事。 他拍了拍内衣襟里放着的定神纸包,摸到特意又包上一层厚纸以防戳破、纠缠自己很久的另一件东西——那根何贵房中的螺纹针。 收拾东西的时候,想着既然能与另一个现代人相见,且这人又在后宫之中,保不齐会有什么头绪和线索,他就把这根针带上了。 伊士尧对行宫内大多数地方提不起劲,周围的环境又实在陌生。但凡有些兴趣想去一探究竟的地方,比如郑皇贵妃即将下榻的大殿,又有重兵把守,腰牌也不能成为进去的凭证。 侍卫听闻他是随行的御厨,才肯张嘴说除非娘娘在里头传,不然非内侍之人,谁也不能进去。 想来想去,还是回到厨房,再熟悉熟悉新的工作环境,也感受一下见所未见的那套厨具。 慢悠悠地走到膳房,就见有人大包小包地往里送东西,起初觉得配送材料实在正常,直到一度以为自己幻听,却真真切切地听见里屋有熟悉的声音。 “哎,何老爷有这膳房,还有什么绝味是他做不出来的?” 伊士尧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里屋,惊见一个胖到已经有些显肥硕的身躯正蹲着反复擦拭大理石的灶台,“万磐?” “诶,何老爷,您说巧了么不是。”万磐咧开一张大脸冲何贵直乐,“我刚来行宫报到,就遇上西偏门给您送食材的马车了,好家伙,这一车肉蛋菜,亏得昨天发了块行宫的腰牌,不然您这些材料,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进不来……”他标志性的碎嘴子,这时竟然有些亲切。 “不对,你为何能进到这行宫中来?”伊士尧的亲切感过去之后,疑惑浮上心头。 万磐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喉头上下一动,“嗨,还说呢,昨日一转眼的功夫,您就回何家了。根本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接下来把昨日何贵离开尚膳监后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户部是如何突然传他,说仍需一人去现场核实秀女信息;正因是随行御厨何贵随从,所以派他前去正好云云。 伊士尧在他滴溜溜转的眼睛里察觉出一丝与平时的不同,心想这家伙想必是因为进了行宫兴奋不已。 “您来了就好了,小的正想讨您示下,方才驾车和运菜的两人言此一次的食材为三日的分量,后七日该如何处?”万磐在小膳房的架子上清点了一遍送来的东西,转身问何贵。 伊士尧也已经到小膳房的门前,发觉菜架上的东西数量惊人,“三日的分量?!” 百枠三章 西东暖风 伊士尧拿出照会中的食谱,仔仔细细核对,确认架上的东西涉及了食谱中的每道菜,且也足够前三日的分量。 他体验了一次悬在心中的某块巨石轰然落地的感觉,甚至有些飘飘然,心里想着十天过去,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感激心存不满,但依然摒弃前嫌,毅然决然帮助自己的汀大姐。 “后七日光禄寺和尚膳监会把需要的材料都备齐送来,稍晚光禄寺亦会送牛乳来,你得帮我盯着。”伊士尧的手指摩擦着刀柄,逐一把刀提起,挑选一把趁手的,一面对万磐说到。 “何老爷,此事——恐怕有些为难,我原本进入行宫,就要前往名册核对现场报到,如今只是正好遇上送菜之人,才捎带手……” 伊士尧一时因为何汀把三日的食材都送来,过于激动,忘记万磐还有正经事要做,连连催他去做自己的事,厨房里还有其他人在,可以打下手。 他内心的激动,久久难以平复。若这是在现代,伊士尧一定已经在握住别人的肩膀,开始玩儿命地摇晃起来了。 整座京师城内,还有很多人沉迷在与他这般类同的情绪中。无论是桂禾汀楼里,那些静等宫中仪仗浩荡行过主道的茶客、酒客;还是行宫之中前后忙碌的官员、太监、宫女;还是几日前才从四海八方赶来京城,正在熟悉环境、精心打扮,准备进入行宫参加初选的秀女;还是身处宫中,即将踏出紫禁城的金靓姗、皇三子,都怀揣着这样一种难掩亢奋的情感。 所有人均处在不同的角度,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但所为都是同一件事,或者说都是为同一个结果——有些事情即将发生改变。 在宫中已经“久居”十五年的皇三子,对于他而言,所有事情都将发生改变是一种预感,并非实际要发生的事。 御马监派人来恭请他前往御用马厩选这次出行用的马的时候,那种预感霎时之间落地,成了这一刻就将要去做的事。 他选中了一匹叫“乙牧”的黑色汗血宝马,身形修长,两只后蹄踏雪,鼻尖与眉间的两个灰白色菱形格外引人注目。 选择“乙牧”的原因不只是这匹马是整座马厩中外观最出众的,还因为御马监的人说,这匹马在第二回朝鲜之役中立过赫赫战功,而毫发无伤。 皇三子选择这匹马,是因为完美、无懈可击的乙牧符合他对自己的某种幻想。 从记事、识字开始,母妃郑皇贵妃无时不刻都在告诉他,若是能人,若为强者,应处处不落于他人之后,凡事皆应为世人景仰、仿效。 过去的十五年间,他认为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好,只是欠缺一个展示给他人、世人的机会,而自己争取来的这次出宫,正是这个机会。 “殿下,就定下此乙牧否?”御马监之所以在这个时间才让皇三子选马,是因为昨日才放出的仓促出宫决定,导致他们一早才匆忙接回了在北郊放养的这批御马,若此时皇三子再不能满意,御马监内的诸位公公也不知该如何做了。 所幸事与愿和,皇三子坚定地点了点头,并露出更合他此时年龄的笑容——就像一个孩子得到了一直梦寐以求的玩物。 相比皇三子在御马监的顺利,仍在翊坤宫内匆忙准备出宫妆容、衣物,一边还在处理内阁紧急进宫禀报的要事,一边还在留心暖阁中皇帝的情况。 瑛儿和梁秀殳都随她在东郊行宫,未来十日在这翊坤宫中,再没有一个管事的留下,金靓姗难免担心这之中会出什么差错。 昨日接走小鱼尾时,皇后亦恳求过皇帝移驾坤宁宫或启祥宫几日,待郑皇贵妃回宫再返翊坤宫,遭到皇帝断然拒绝。 皇后的性子,自然不会再相求,由着皇帝自行决定。最后事情传到太后耳中,才派慈宁宫主事前来接管十日——这恰好又是金靓姗担忧的。 太后与皇长子紧紧相连,这十日将翊坤宫和病弱的皇帝拱手让出,金靓姗在梳妆台前坐立难安。 “娘娘,距巳正仅余两刻,皇三子殿下已经选得马匹,仪仗、凤辇亦都备得了。至东郊行宫所有主道皆自辰时戒严、清道,就等您尊驾一切准备妥当,准时开拔了。”在宫内负责传达的礼部尚书和左右侍郎恭候在内阁身后多时,只等郑皇贵妃的一声示下。 “沈首辅,我,前一日已言过,再有要事,去东郊行宫等着,切勿叨扰病中万岁,如今你又行此举……”金靓姗说着,站起身,头顶的凤冠和镶金红宝石步摇在窗外透过的一束光中熠熠生辉。 沈一贯甚至想举手挡一挡珠宝反射来的光线,又不想失了自己首辅的身份,下眼睑向上用力,眯起眼睛,答到,“下臣知道了……” 金靓姗向他的方向瞪了他一眼,沈一贯视若无睹,后退着离开了翊坤宫。 “娘娘——”礼部尚书壮着胆子,又叫了一声郑皇贵妃,以示催促之意。 “勿催,就此开拔。”金靓姗向瑛儿伸出手,由她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还未走至翊坤宫前,就传来一阵稀稀落落的马蹄声,走出之后就看见少不更事的皇三子直挺挺地乘于一匹亮黑色的骏马,一派气宇轩昂。身后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朱红漆木、金顶的步辇,立着等在翊坤宫前。 “胡闹!还不下马!”金靓姗瞪起眼,心想还没出宫就出这样的事,一个未长成的皇子竟在宫中骑马,还是在几个礼部官员的眼前。 眼下还好是她接管了一部分皇帝的权限,礼部这几人觉得不妥,但也不便直接说明。若是此时有好事之人把这种行为报去坤宁宫、慈宁宫,还不定会引出多大的事。 “下马!”金靓姗见皇三子愣在马上,又催了一次,这种情况不能点穿皇三子错在哪,因为一旦言明,在场的人就更有话题可言了。 刚才在殿里就被内阁的禀报弄得不甚烦躁,这还没走出百步,皇三子就出了这种低级错误,金靓姗对还未正式开始的这次出宫已经感觉到了莫名的紧张和不安。 皇三子悻悻地下马,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马的鼻梁,“时间尚足否?还不快走?!”自己的兴致一下被拉下来不说,母妃还在语气粗暴地催着,而他只能答是,牵着乙牧走在前。 八人放下步辇,迎郑皇贵妃端坐上去,司礼监派来的光禄太监声音抬高,“起——驾——” 通往神武门的每条道路上,十五步一隔面对面站着两名卫兵,此时纷纷跨立,手紧紧握住刀柄,目光炯炯地随着步辇的移动而轻轻扭动头颅。 神武门外,数百人的仪仗队簇拥着一驾六匹白马引着的镂空金顶凤辇,华贵又肃穆地等候远处而来的郑皇贵妃与皇三子。 京师之中忽而刮起自西向东的一阵暖风,从紫禁城上空直直吹向东郊行宫,吹过桂禾汀楼,吹过正在向行宫赶路的诸多或步行、或乘车的秀女们,空气开始随着温度的升高,发生躁动。 百枠四章 行宫十日 京师自西向东的神武门外主道上,戒严格栅一侧,站满了对仪仗之中“大人物”翘首以盼已久的人群。 此时见到那驾足有两人多高、闪闪发光的镂空金顶凤辇,人群对皇家出行的车马、阵势盛赞感叹之余,察觉到眼前场景与预期相违背之处。 “凤辇?为何是一驾凤辇?前几日都在传万岁爷亲选”“方才瞥见一眼,那帘子后头的女官是谁?”“此次亲临的莫不是皇后,抑或太后?” 这个话题还未结束,人群的目光又被紧跟凤辇的那匹黑马和骑马的人吸引过去。 “这一位又是……”“也过于年少了,看头冠和蟒袍,该是哪一宫的皇子。”人群里窸窸窣窣地传来更密集的谈论声。 “哐”“哐”数响旗锣声过去,又是一阵驱人的鞭子声,人群应声在栅栏后仍向后退了几步,微微弯下腰,不敢再直视从眼前经过的凤辇和高头大马。 凤辇、对伞、马匹、仪仗浩浩荡荡,陆续从前方庄重经过,早已用水浸润过砂石土路扬不起丝毫灰尘。 待凤辇的轮毂声渐渐消失,人群恢复站姿,主道这一段的气氛顿时轻松许多。 卫兵同样扭动着肩膀,嘴里叨哝着,“嗨,一大早晨这折腾的……” “你还说呢,老子可是卯初就在这儿清道了。清道之时,连个鬼影都无,也不知清什么玩意。”另一个卫兵用手中握着的长枪狠狠地撴了撴地面。 起初的卫兵看了看他不满的神情,问,“兄弟从何处来?” “五军营抽调而来,仪仗之中还有咱们三千营的弟兄。前一日才说是紧急要事,今晨一见,原是大人物们从深宫出来遛大街。敢问这位兄弟是?” “啊,在下乃京营派遣,呵呵,这护送正是吾等义务。” “京营好啊,能吃皇粮,哎——吃皇粮的,人数是少。” “非也,非也,还不是因为万岁抱恙,京营都在紫禁城周边布防,这才调集诸位兄弟们所在的五军营和三千营前来相助。” “原是这个道理……恕在下方才擅行猜测。”五军营卫兵把握枪的手松开了些,“老兄常在京师,可知今日,方才凤辇之中是什么人物?此般阵仗,还需官兵、卫兵一起护卫。” “哈,要论这个,兄弟可知方才凤辇乃专为太后、皇后所用。偏这回,里头坐着的并非太后、皇后。”京营卫兵站姿松垮,手掌搓了一把鼻子。 “老兄这么说,在下便能猜着是何人了,想必后边那‘乙牧’之上乘着的,必是皇三子了。未满十五岁就被派入民间,万岁爷此举……”五军营卫兵与京营卫兵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略有所指地笑了笑。 “我听闻前些日子兄弟所在的神机营派了一千神机铳炮兵,五千骑兵,三万步兵前往朝鲜,可确有其事?”京营卫兵与走在末尾的仪仗队相互交流眼神,彻底放松下来。 “具体数目,吾等不知,战事激烈,弟兄们之中确有走水路,派往朝鲜的。”五军营卫兵见队列已走远,把长枪架在栅栏上,伸了个懒腰,手把着刀,“折腾一早晨,秀女秀女没见着,郑皇贵妃尊容也未观到。” “那倾国倾城的容貌,岂是我等能见的,方才帘子后头瞥见一眼,头上仅有对簪对钗的,必是皇贵妃的贴身侍女,就那俏丽模样,看一眼也足矣。想那皇城里,还有万千这般姿色,如今竟仍需再选……”京营卫兵朝西风吹来的方向望了望,人群慢慢从身后散去。 乘在马上的皇三子难掩初次出宫的激动,又不能惹凤辇之中的母妃不高兴,只能默不作声,亢奋地左右张望,更是享受路人注目礼一般,昂首挺胸,望向才升起不久的太阳。 瑛儿更是二十余年,从未亲眼见过京师城中的景象,若不是郑皇贵妃在一旁的高椅上坐着,她何止要忍不住把车帘拂开一角向外看。 金靓姗面容表情淡定,步辇从神武门穿出后,她心里的那片波澜就未曾消停过。天空的颜色都竟似发生变化,一墙之隔,安静的皇城与喧闹不已的京师城中,也像是两个世界。 在宫中度过的十年,瞬间被无限缩短,她的听觉比平日都灵敏了许多,凤辇外的感叹声、称赞声、不解声、诋毁声尽收耳中——一切显得复杂又真实,在这个空间里,郑皇贵妃和金靓姗仿佛是脱离开的两个人。 车马在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主道上一直行进,凤辇之外偶然吹进的暖风带着莫名的难闻气味一下把金靓姗拉回现实。 队伍慢慢走离主道,向北偏移,皇三子驭马到凤辇一侧,“娘,听他们说,咱们已行至东郊的草场……”他与母妃相互看看彼此,又看向道路两旁无尽的绿地,表露出想要在草场中策马奔腾一番的欲望。 “娘由你去便是,带上一支卫队以防不测。”这时候已经到完全不受宫内规矩约束之处。金靓姗想到出宫时凶了皇三子,作为补偿,让他好好享受一下在外的自由,未尝不可,“只一事,午初二刻若未在行宫见你回来,之后就别再出宫,也勿要想再骑马了。” 皇三子口中连应三声“是”,迫不及待地拉过缰绳、调过马头,唤了一支五人小队跟在身后,扬起一片尘土,瞬间没了踪影。 才跑出不足二里,远处小岔路上一驾普通人家的马车亦奔走而过,也像是往行宫方向去。 这时的皇三子满眼都只有上下翻动、一望无际的草色,哪里还顾得上关注这些,卫队眼中都是开心不已的皇三子,对一般还有百丈之远的平民马车更是没有兴趣。 群马所经之处,尽是飞虫惊鸟、踏断的青叶和弥漫出的草味——在皇三子的感受中,这都可称为自在。 “娘娘,不必太过担忧,东郊自昨日起,亦处戒严之中。”瑛儿看到郑皇贵妃眉间收紧,以为皇三子的贪玩让她感到担心,就在一旁开解起来。 “并非为此事,而是在想只此一行,把心玩野了,回宫不安生。”金靓姗自己心中都在努力按捺着“得到”自由的悸动,更何况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 瑛儿听到郑皇贵妃这么说,难免联想到自己看到车外一片草长莺飞的春光,此一刻的心情,对“把心玩野”这一点,在内心之中深表赞同。 队列再往前行,渐渐的,旗锣声止,再看窗外的南侧,已是成片的林子,红墙黄瓦的建筑错落地分布在林中。 凤辇又行了数百米,在一座宫门前停下,门前站着一众绯袍、青袍、绿袍的官员,还有领头的内监数人,随行的京营总兵官向郑皇贵妃禀报此次出行顺利完成,并命仪仗队就地休整。 瑛儿带着随行的太监、宫女从东西两侧的门带上家具、器皿,先进入行宫各殿中布置,卫兵分散在方圆一里之内的各处守备。 一通井然有序的妥当安顿之后,以梁秀殳为领头的内监与诸多官员方为郑皇贵妃接驾,此时正是午初。 金靓姗走下用红绸包裹的凤辇台阶,被梁秀殳搀扶下来,踏上青石地板,眼神扫过众人。 众人长跪,口中念“拜见娘娘”,起身之后分为两列在行宫门前,朱红、金色门环的大门徐徐从内拉开。 巨大白玉原石制成的盘龙照壁之后,就是未来十日,郑皇贵妃与内监、大臣们决定秀女去向之处。金靓姗深吸一口气,“此处甚好,诸公劳顿,待午膳之后,再与我议细节罢。” 百枠五章 珍珠奶绿 午膳时分,金靓姗忽然口渴,想先喝一杯淡口的吴门天池茶——之所以想喝,是因为瑛儿在准备出门的物品时,特意提了一嘴,说南直隶送来一批新茶,有吴门的虎丘,界茶之中的两个特别品种——庙后、明月峡,还有宜兴的青叶、雀舌、蜂翅。 此外就是眼下想喝的吴门天池茶,她叫了几声瑛儿也未见回应,迟迟才走进来一个随行来的翊坤宫宫女。 金靓姗一愣,“缘何是你在跟前伺候?你们瑛儿主事何在?” “回、回禀娘娘,”平日虽不见郑皇贵妃太多为人凶暴的端倪,但各个宫女都在入选翊坤宫侍女之时,被“提点”过关于别轻易让皇贵妃感觉到怠慢的常识,所以眼前这位尚年轻的宫女并不害怕,但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禀娘娘,瑛儿主事自我等至行宫整理妥当后,一直仍未回到大殿中来。” “她亦才至行宫,能去往何处?!”金靓姗鼻子微微一皱,宫女下意识地低下头,不知所措。 “你知带来的新茶都去往何处否?”才到行宫大殿不久,周围环境都尚陌生,金靓姗的心情从起初有些欣喜激动,到如今有些平静甚至略显焦躁,瑛儿又不在身边,加重了她的不适应。 但她也不想因为这点小事就冲一个连名字都不清楚的宫女发难,可是宫女的回答实在让她越加恼怒,“奴婢……等也正在寻。” “几包茶叶而已,已经在此半个时辰了。还在寻?!” 宫女眼见郑皇贵妃的上眼睑越抬越高,眼睛直瞪着自己,一边退后,一边唯唯诺诺地回到,“奴、奴婢这就再寻。” 退出大殿门槛,一转身,差两步就撞上正端着一个托盘的瑛儿,“冒冒失失的,出了门也退着走?脑袋后边儿是你的眼?” 被瑛儿骂了一句,宫女反而露出一脸愉快和感激,若不是见她端着托盘,就差拉住她的手臂哭开了,但声音仍有些发颤,“瑛儿主事,您这是去哪儿了啊……”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没伺候好娘娘,被训了?”瑛儿看了她一眼就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没有其它事要做?还杵在这儿等我再骂?” 说着就往大殿内走去,宫女站在她身后行礼,直到视线之内看不到瑛儿主事才离开。 瑛儿端着托盘悄悄走进殿内,侧头一看就见娘娘闷坐在桌旁,满脸写着不高兴。 但此刻托盘里装着的正是能讨娘娘欢心的东西,她语气轻快,试探地叫了一声,“娘娘。” 金靓姗听到瑛儿的声音,别过头,表情露出些许放松、喜悦,说话却是嗔怪,“现在是怎?出了宫了,万事由你翊坤宫瑛儿主事说了算?一句未报,人说不见就不见,其他人也不知你往何处去了。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正主子?” “娘娘息怒,眼里怎会无您这正主。”瑛儿看到郑皇贵妃的表情,心中就略明一二,一边回应着,一边信心百倍地把托盘放在桌上,“娘娘您细看看,此托盘之中是何物?” 桌上放着的,说是托盘,实则是一个中等海碗大小的金盖金托琉璃碗,圆形撇口金托盘中央突起一圆形碗座,座上是如意云纹,盘底錾以龙凤纹路,边沿满满装饰着祥云纹,除去碗座,托盘之中还放有一把恰好嵌在微凹处的金色卷云纹调羹;碗座上托着一个布满凸起的菱格细小颗粒、底座光滑透亮的琉璃碗;一个与玉碗扣合无缝、卷沿直口的金盖,盖顶有一颗盛开的莲花钮,花芯镶嵌着一颗溜光的球形红宝石,盖身阴刻一排蛟龙纹,镂空雕刻了波涛纹及水草纹。 “这般奇巧,在宫中竟都未曾见过……”金靓姗在明朝待了十年有余,这样不计用料、精工细作的器皿,还是头一次看到,“这器物从何处得来的?” “奴婢也是第一次见,故向各人打听了。娘娘有所不知,如今所在这行宫,原是一处前朝旧宫,数年前是万岁爷亲自监工,前后花去近五年才致完工。各处器物、家具乃至花园中一石一草一木,都是从大明各盛产处令人收集得来的。因而显得更加用心、精巧。”瑛儿说得眉飞色舞,喜形于色。 “五年?”金靓姗想起一件事,自言自语又像是再发问,晃晃头,很快把想起的事甩到脑后。 瑛儿也无回应,而是继续自己方才的话题,“只是可惜十余年来,万岁爷除监工之外,未曾再来过,如今倒是娘娘先一步见到此行宫如今的全貌。” “我说怎么除了显得没人气,倒是处处都比宫里精致些。怎么?你离去许久,就只为了寻这么个碗?”金靓姗先是肯定行宫的华丽,但华丽毕竟不能当茶喝。 “奴婢哪敢做此糊涂事?您再细看看这琉璃碗。”瑛儿的语气已经让金靓姗觉得在连哄带骗,场面显得有些滑稽,让她想笑。 她顺着瑛儿的指引,看向一直以为是浅绿色的琉璃杯子,直到看清有浓稠液体挂在白色透明的杯壁上,倒吸一口气,“这是?” 瑛儿的得意更加溢于言表,接着哄郑皇贵妃,“您打开那金盖再瞧瞧。” 金靓姗捏起莲花钮——莲花钮竟然还是温热的,缓缓提起有些分量的杯盖,一阵浓郁的抹茶香气和奶味扑鼻而来。 这阵香味瞬间把她从明朝万历年间的东郊行宫里,直直地拖入四百多年后的现代——这个看似价值不菲的容器中装着的竟然是数百年之后的街头饮料。 除去更加高级、清雅的气味不谈,杯中浓稠液体的样子也和自己来到明朝的某一段时间里,朝思暮想的东西,一模一样。 “珍珠……濂珠碧乳。”她口中喃喃到。 “当初看您审皇三子与奴婢备下的食谱时,特别添上了这一道,彼时还困惑一阵,见过此物之后,才知娘娘实乃爱食、懂食之人。这‘濂珠碧乳’实难成菜,花去何御厨许多功夫。”瑛儿见娘娘看出、嗅出碗中是何物,把自己打消之前疑惑的心路历程也一并和盘托出。 金靓姗还沉浸在时隔十年多,终于闻到一丝与纵身一跃前的那个世界相联的气味,百感交集,又不敢轻易显露出自己心中的狂喜。 “何、何御厨,竟真把此菜复原出来,实属高才。”她看向一度被自己认为是碧色玻璃的浅绿色奶茶,咽了咽口水。 “谁说不是呢,奴婢可是把备的茶都给他试了一试,这才让他最终试出您眼前满意的这碗来。”瑛儿回想何贵又快又急地准备濂珠碧乳的样子,又想到关于牛奶的小插曲,“要不娘娘,您先试饮?何御厨言此物尚好温饮,饮罢之后,午膳其它菜品,奴婢再唤人传来。” 金靓姗从没想过自己会对一碗饮品不知所措,双手有些僵硬地伸向调羹和琉璃碗,竟比当初亲自尝到明朝版本的薯条,更加激动。 她慢慢地拿起调羹,伸向碗底,略微搅动一二,舀起的奶茶时而泛白,时而发出碧色,还夹带着一阵阵水汽,浅绿透明的一颗颗“珍珠”在水汽中若隐若现。 慢慢将放有几颗“珍珠”和一小口奶茶的勺子贴着碗沿送入嘴中,自己在学生时代的画面在脑中徐徐展开,清甜中又带有些许涩味,加上茶底木薯粉团子的微微香气——在她的印象中,口中这时要咽下的就是来自明朝的高阶版珍珠奶绿。 金靓姗呼出一口气,心中充满无限满足。 百枠六章 久别重逢 在一部电影里,还活在现代的伊士尧钟爱一句台词,是这么说的,“世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他记得当时自己被这句话深深触动,一时都不甚明白心里的感受来自何处,好像这行字有特别的魔力,一经看过,就钉在脑中。 可是在知晓这句话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未能有与这句话相匹配的经历,或是亲眼见到类似这样的场面。 直到为郑皇贵妃制作珍珠奶绿的时候,无意间听到吴五莲和翊坤宫主事瑛儿的对话,才有些明白“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的真正含义。 瑛儿带着几十个太监和宫女在行宫之中进进出出,迅速将前殿和大殿收拾妥帖。 亲自确认众人已各就各位后,她再返回行宫大门,与梁秀殳及百官一同把郑皇贵妃迎入行宫之中。明明瑛儿自己同样是第一次来,在她听起来,司仪口中的“迎”让人不自在。 忙碌好一阵,趁梁秀殳等人领着郑皇贵妃在行宫四处溜达的功夫,瑛儿正好在前殿略坐一坐。 温水都还未放凉,先一天临时指派在行宫作为管理者的行宫主事急匆匆跑进来,报行宫大门外此刻,有一女称是特来为随行御厨何贵来送牛乳的,可分明早晨已经有人送过好几日的食材。 他拿不准主意,也不敢草率将门前这人驱赶走,就回到行宫内,找能拿主意的人,才到前殿就见到瑛儿主事。 “门前彼女言语直爽泼辣,我实难与她相辩,如今此事该如何,还请瑛儿主事相助……” 瑛儿听罢,心想临时挑选的行宫主事实在不堪重用,这时略歇了歇,乏累减缓,口中答应着,跟在他身后朝行宫门前走去。 还未完全行至地点,瑛儿就听见了来自宫门方向的吵闹声。 先是一个声音尖细,语调又不失坚定的女声,“这两位兵总——您就看看这车里拢共不过两桶鲜奶,有何不能进的?若要说一直在这拦着,耽误了里头的娘娘用膳,到时该怪罪谁好呢。” “且您几位又听,我是知这行宫里正住着翊坤宫的郑皇贵妃,此般消息若非事先有人相告,也无从得知呀。”那名衣着入流,头饰光鲜的女人,笔挺地站在两名拦在她和马车前的卫兵眼下,快而稳地向他俩解释着。 卫兵被她的话磨得想放行又不敢放,只得一言不发站着。 女人被气笑了,“哎哟,真真说不通了。如此,劳烦二位兵总找人问问,光禄寺卿韩道济,他家的夫人是叫吴五莲否?刑部员外郎吴秉通之女,中书科舍人吴三申之妹——吴五莲,即是妾身我。烦二位寻人问问,我一人站在此处事小,不定郑皇贵妃娘娘且等这牛乳开餐,这要是耽误了,可不行。” 瑛儿缓缓上前,一字一句听得越来越清楚,眼前女人的样貌亦逐渐明晰。 她想起十年前那一名站在储秀宫台阶下,洒脱说出自身对应召秀女,参选九嫔毫无兴趣,只为家中父母长兄前来宫中的俏丽姑娘。 “五莲?!方才你可称自己为吴五莲?”十年未见,瑛儿难免激动,说话的声音像在脑中产生了回响。 “瑛儿主事!”吴五莲在来的路上,也想到过这一趟送牛乳之行,或许能见到几位故人,哪知才到门前就遇上未曾碰面已十年有余的瑛儿。 她顶开卫兵的手,往瑛儿身边挤过来,“十年未见,瑛儿主事还是当年的样子。” “还说我呢,你亦无甚变化。你可也真是,若早说是韩宅夫人,又何苦被卫兵拦在门口。”瑛儿拉住吴五莲的手,紧紧握着,百感交集又不敢表露太甚。 她亦很难表述与吴五莲相见时的这阵亲切感,“久别重逢”难达其意,长久住在宫中,早已不知己身来自何处的瑛儿心想,“他乡遇故知”或更确切。 “此一位乃光禄寺韩卿家中夫人,汝等宁愿再此干拦着也不问清楚?”瑛儿训了在场的几人,依旧拉着吴五莲的手,往行宫中走,另有跟行宫主事一同来的两个太监从马车中取出两大桶奶和一些食材,往后殿外的“方才听说,你是来送牛乳的?这是何事?” “嗨,您还说呢,我们家那韩老爷为这何宅,为这何家少爷何贵真是没少操心,”吴五莲说到何家,连忙改口,“昨日正吃着晚饭,来找我家老爷说食材都得了,就差牛乳。这不今天一早自己有公务在身,还是要我一同去的光禄寺,把这些材料都取来送来。” “真是一趟出宫,各处仓促。”瑛儿连连感叹。 “谁说不是呢,昨日何御厨想必是急了,和他们家家姐一同来的,连我们宅子的门都没进,说完话就走了,”吴五莲刻意不提何汀的名字,回想前一晚晚饭时发生的事情,“何家二小姐此次又要参选,想必家中也是一团乱麻,忙得前后不落也是有的。” “此事我也略有耳闻,真又是十年了。”瑛儿本想说不太理解何家有前一次的经历,为何此次何家二女儿又要来一遍,但考虑到吴五莲同为当年的当事人之一,话不便开口。 “谁说不是呢。我可想过,或许当年皇城门前告别,即是与您最后一次相见。虽已十年,但如今竟如此见到了,因缘这事说来怪奇妙的。”吴五莲打量着行宫上下,“嗬,这行宫竟比记得的皇城还要华丽些否?” “正是呢,我亦初次到此处,也吃了一惊。花木草石都似不同,更别提那些所置、所用的器物家具了。”瑛儿步子放慢,让吴五莲有时间细看。 吴五莲左右环顾,“啧啧啧,我家老爷成光禄寺卿之后,以为已经识过见过,如今一看还是井蛙观天,这东郊行宫,开了眼界了。” 她俩在行宫中四处游览时,伊士尧正在前一阵动静和厨房外的忙乱里,得知了郑皇贵妃一行已经下榻行宫。 他在厨房里,早已备好午膳要用的食材,本应淡定又坦然地迎接这一时刻。可这时却坐立难安,只因托韩道济送来的牛奶迟迟未到,与另一个现代早早相约,却一直未成,此刻最想做的珍珠奶绿无法开始。 就在他眼巴巴地望向窗外,看是否有人来,搬运吴五莲所送这一批食材的两个太监正巧来到厨房门前,将牛乳和其它东西一并送到了。 伊士尧回应过两个太监,匆忙地把食材一样样码开,发现韩道济送来的东西超出自己预料,想到的,没想到的都在其中,甚至还有一些食谱没提到的珍稀材料。 说干就干,他熟练地将牛奶煮开杀菌消毒,然后由它放凉,兴冲冲地取过面粉、木薯粉、红糖、白糖,快速地做好四五份珍珠奶绿所需木薯丸子的量。 就在兴致勃勃准备进行下一步时,在桂禾汀楼送来的食材里却怎么也翻不见茶叶,找来找去只找到一件用来做茶香虾球的明前龙井。 “龙井茶倒是不错,”他自言自语,抓起两把,正要往煮开的水里放,又犹豫了,“虽说是个现代人,但好歹是位皇贵妃,用龙井合适吗?” 手上攥着的茶叶脆叶发出轻响,茶瓮里的沸水咕嘟咕嘟,“唉,终归还是现代来的,珍珠奶茶能是什么高级东西,就这么地吧。” 才要把手里的茶撒下去,踟躇之下还是搁回了装茶叶的袋子里,向小膳房门口侧过头,问外头的厨子们,“如今膳房中,可备有界茶、罗岕否?” 厨子们皆摇头,说之前在行宫之中的不过是些来办公务的老爷,未曾备得那般好茶,也拿过来一些,伊士尧仔细确认,还不如何汀准备的龙井。 “啊,麻烦了。”他眼睛在几袋茶之中来回扫,迟迟难以决定。 百枠七章 唯手试尔 “娘,儿子想再要一碗,此物未曾饮过,实在可口。”按照约定,午初二刻快马准时到的行宫,沐浴更衣,满脸堆笑地跑来,向母妃问安的皇三子正巧碰见郑皇贵妃正欲喝第二碗濂珠碧乳。 头一碗久违的珍珠奶绿,金靓姗是在瑛儿目瞪口呆的表情下,快速喝完的。这一碗甜品带来的欣喜和与“旧物”久别重逢的感慨一时不言而喻。 见皇三子如约而返,自己面前的第二碗珍珠奶绿纹丝未动,金靓姗就把浮雕云纹、如意形状握柄的翡翠大盖碗推给已经迫不及待落座的他。 “嚯,好精巧的食具。”皇三子拨弄了一下握柄,左右瞧了瞧眼前晶莹透光的浅绿大盖碗,“这饮品还是温热的,春季勿食凉,如此正好。” 说罢,直接双手握起杯柄畅饮了一口,金靓姗在一旁提醒,“慢些喝,如此囫囵,把底部的濂珠吸进气管去可如何是好?” “哈——”皇三子又喝下一口,在赞叹之前问到,“濂珠?这一道就是您在食谱末尾加上的‘濂珠碧乳’?怪道您要特特将此物加入,实乃绝味,甚于牛乳,又甚于焙茶,好味,好味。” 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碧乳部分喝干之后,一颗濂珠正好顶在他的牙齿之间,滑溜地顺着咽喉直接就下去了。 “好饮是好饮,只是这濂珠……”他还没弄明白这些木薯丸子的吃法,又咽了几颗下去。 “哎哎哎,怎得咬都不咬就往肚里咽,也不细看看这是什么。”金靓姗提醒到。 皇三子拿起瓷勺划拉上一颗,看了又看,“这‘濂珠’实似濂珠之形,可这颜色。”他又拨弄着,“濂珠竟有三种颜色?” 金靓姗笑而不语,瑛儿在一旁话至嘴边,跃跃欲试想要说出来其中玄机。 伊士尧面对几袋普通茶叶,正发愁的时候,被瑛儿领着四处游走的吴五莲正好路过膳房,“我似闻见一股奶味儿,可是何御厨在此备膳?” “行宫之中的膳房只此一处,何御厨自然在此准备。”瑛儿见吴五莲兴致满满,带着她径直走进了膳房。 诸多备膳的厨子放下手中的活计,连问几声主事好,瑛儿介绍过在一旁的是光禄寺韩卿夫人,众人又转向吴五莲,连问夫人好。 “如今我已改姓韩了。”吴五莲在一旁小声对瑛儿说,瑛儿先是眉毛一挑,转而会心微笑。 唯独在里屋的何贵不为外边的状况所动,直直看着茶叶发愁。 “何御厨!何御厨!何贵少爷哟。”吴五莲边唤着何贵,边朝里走,“愁什么呢?这牛乳可是我家老爷一早让我随他去光禄寺取来的,说是难得的水牛乳。” 伊士尧正发着呆,靠和厨房中的气味明显有差别的脂粉味道,才察觉吴五莲的存在。 头一回这么近距离观察吴五莲,他向后退了退,“难怪煮起来,奶香格外明显。” “既你要的东西都得来了,如今我看其它也都齐备,缘何还在此处愣着不动?”吴五莲环视了一圈灶台,见每样菜的主料、配料都齐整,就只有几袋子茶叶还是散落地胡乱放在台面上。 “韩大哥准备得比之前料想得更齐全,是我未准备周到,如今差些好茶。”伊士尧在韩宅夜宴中与彼时何汀介绍的韩五莲打过照面,也没仔细去向到底这姓氏是怎么回事,直把现在遇上的难题说与她知道。 瑛儿本来在外间看厨子们备菜,见吴五莲与何贵在里间讨论什么,也就走了过去,听到“缺些好茶”一句,“早有这事,为何不尽快说与管事之人知?” 伊士尧以为瑛儿这是在对自己不满,可是又不能争辩说为了一碗街边甜品,用好茶不值当,更不能说毕竟是给一位实际是现代人却不知贵为皇贵妃多久的人准备,还是需要用好茶。 他心想,这种心路历程,还是等到真的能与那人相见再好好絮叨。 于是他能说的只有,“事先以为明前龙井即可,可如今有了新点子,需用好茶。” “你若早言,顺路这不就带过来了。”瑛儿站在郑皇贵妃的角度,又经历过她对何贵的前后态度变化,所以感兴趣是一方面,顺着娘娘的意思用同样的态度对他是另一方面。 “南直隶前不久才送来一批上好的新茶,虎丘、天池、庙后、明月峡皆有,更有雀舌、蜂翅之类的。”瑛儿对出宫前准备的这些茶记得格外清楚,此刻如数家珍。 伊士尧对前几种茶毫无认知,直到雀舌二字时才有反应,“若瑛儿主事此时得闲,可否取来一些,由我快速一试?” “试?”吴五莲竟然和瑛儿异口同声,像是对明摆着的食谱,何御厨竟要“试”一事感到奇怪。 伊士尧无法解释,尴尬一笑,瑛儿狐疑着让外间的厨子去指定的位置把茶叶都取来。 主事发话,厨子哪有怠慢之理,来回快跑两趟就将茶叶取了来。 这期间伊士尧也没闲着,他从外间的架子上拿来九个碗,又取了个烧水用的瓮,打来两大瓢一大早现取来的山泉水,慢慢煮沸。 茶叶送到,他就一一打开,各取一撮放在各个碗中,在碗里缓缓地注入沸水,待茶叶逐渐泡开,也正好到可以入口的温度。 他贴着碗沿,细细地嗅茶香,筛去四种气味就过于清苦的,剩下五种又依次细品,最后留下了两碗——一碗明月峡,一碗天池。 “此二种茶,气味悠远,茶味清冽,正好一个做茶底,一个做濂珠。”伊士尧自言自语,任由瑛儿和吴五莲一脸困惑。 他很快从明月峡和天池的茶袋里各取出几撮,扎起茶袋,郑重地递还给瑛儿。 之后去过一个舂,用石杵细细地将两种茶分别磨成细末,成为一份翠绿,一份墨绿的粉末。 煮沸放凉的水牛奶表面扶起一层固态的奶皮,他小心地取下,投入已经在煮的白糖水与红糖水混合物中,然后像之前一样制好木薯团子——加上之前已经揉好的白糖水木薯粉团和红糖水木薯粉团一共三种。 清洗好炊具后,他将翠绿的明月峡粉末,仔仔细细熬煮成碧绿的茶水,揉进了木薯粉里,成了第四种木薯粉团。 然后将剩余的牛奶全部倒入锅中,加上墨绿色的天池粉末,小火慢慢搅动,等到细细的茶粉全部融进牛奶中,再把奶茶端离灶台,微微晾一会儿后,用极细的篦子将奶茶过滤出来。 墨绿色的天池茶水和牛奶混合,形成了淡淡的奶白之中透着碧色的半透明液体,散发着浓香。 之后再以水牛奶一份,水三份的比例将木薯粉团煮制透明,一颗一颗的木薯粉团子像是玻璃珠,又像是异色珍珠一样浮现在奶汤中。 奶汤悉数倒去不要,只留下木薯粉团与奶茶混合。 早已在一旁看得呆若木鸡的众人中,默默地递上转为郑皇贵妃准备的金盖金托盘琉璃碗,琉璃碗本是清澈透明,注入奶白碧色的半透明奶茶后,更像是一盏翡翠色的器皿。 “濂珠碧乳,此物若这时交给娘娘去饮,必能讨她欢心。”瑛儿见何贵如此笃定自信,让吴五莲拿着其它茶包,自己则端着琉璃碗,前往郑皇贵妃所在的大殿。 百枠八章 南辕北辙 新鲜的水牛奶,进贡的上品新茶,不同颜色的四味丸子。 这若是放在现代,全是街头开一间奶茶店的噱头,可在这时,却成了一碗御厨匠心烹制的宫廷甜品——如果按花费的银两等量计算,这几碗“濂珠碧乳”足够在现代开一间奶茶店都绰绰有余。而关于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金靓姗不知,伊士尧却知道。 因此他在制好所有的奶茶,心中一阵短暂的成就感结束后,突然陷入莫名的虚无。 如果不是眼下还有其它菜色要料理,他甚至都想背倚着墙睡过去,熟练而机械地抄起大勺润锅,想着先把耗时的肉菜做起来。 “何御厨,方才所制那水牛乳饮品还余了些许?”大殿中之前已经派人来再要过一碗,如今再次出现在行宫膳房里。 “还余有二三碗,只是濂珠少些。”伊士尧眉间发紧,捏了捏鼻梁,来人又递上两个容器,还是那样的精雕细琢、颇有重量。 他盛好两碗,放在托盘上由来人取去,来人赞叹,“何御厨所制的这道饮品,颜色别致,连娘娘差点儿都误认作前一个琉璃碗,是翡翠碗。” “是吗?原本就叫做‘濂珠碧乳’,有些碧色是自然的,她、娘娘有否再提到味道如何?”伊士尧把架好的锅拿离灶火,防止油烧得过热。 “娘娘用时,小的不在跟前,倒是方才来时,皇三子盛赞此道菜品味之独到,这才要小的来问您再取。” “皇三子……?”伊士尧一直在厨房里,虽然听到外边的动静,但不知道除了郑皇贵妃之外,还有另一个人来。 有关皇三子,伊士尧知道的就只是与韩道济和何汀在桂禾汀楼的闲谈中得知的那些,什么郑皇贵妃第二子啦,和皇长子争嫡啦,年纪尚轻少不更事啦云云。 总之一言以蔽,远不如皇长子,伊士尧出神地回想了想之前和皇长子面对面的对谈,那种不自然的压迫感与明明邻坐却显得格外疏远的距离感,让他有些不适,尤其之后笔筒摔地、突然口吐白沫的事情使他更对其他人口中皇长子的那个“光辉”形象存疑。 同为皇子,此刻心中一片虚无的伊士尧武断地认为,皇三子未必能比皇长子强到哪去。 来人见何贵对自己的恭维和奉承反应不强烈,兴致也不高,想着两人各有各的事要做,就带着两碗濂珠碧乳,转身悄然走开了。 虚无在伊士尧心中无限膨胀,临近消散的临界点时,他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周边的事物,这个时空的一切都好像失去实感一样离他越来越远。 此时这种说是悸动也好,说是某一件事将成未成前夕的紧张也好,总之这一刻的伊士尧,莫名其妙的让自己都感到意外。 距离行宫数十里之外,留在何家的日子只剩最后一天的何禾,同样处在悸动、紧张杂糅而成的类似虚无感中。 悸动是因为第二天进入行宫之后,她就要开始只身一人,往自己人生的下一阶段走下去;紧张是因为她并没有完全准备好,所谓的“应召”“秀女”“复仇”都只是自己此一刻的片面计划,究竟如何实施、需要花多久时间、会受到何等阻碍,都是未知的。 就连第一步迈出去,第二步将落在哪里,她也是一头雾水。 “禾儿,明日就着这一身粉白袄裙,头饰仍是这些花簪,凸显素净淡雅,不落俗。”文熙瑶一面替何禾收拾着明日出行的装裹,一面说着抵达行宫时的着装。 看着女儿在愣神发呆,又加了一句,“略穿上试一二否?” 这时候,何禾才回过神,注意到母亲和她说话,咧开嘴微微笑了笑,“嗯?” “这一身粉白袄裙,略再试穿一二否?”文熙瑶无视了她的心不在焉,同样回以微笑。 “啊……那就听娘的,再试试,上回穿来怪合身的。”何禾说着就褪下这时身上襦裙的上衣,把粉白袄裙的立领上袄套在身上,接着一件件把其它的衣物换上。 “我女禾儿,如今真是长成一位娉婷少女,这一身袄裙真真合适。”文熙瑶离近何禾看着,默默出了神,眼眶开始微微泛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竟然把在之前一次试穿就说过的话,一模一样又说了一遍。 “娘,前次您也这么说,那必是合适了,我如此旋转两圈,您再看看。”何禾留心到母亲嘴里重复的话,也注意到她眼睑下方即将滴落的眼泪,怕自己也突然哭出来,于是借口要站着转圈,好躲开文熙瑶的泪眼,同时减缓自己想哭的心情。 若论起来,现在在从城中各处往东郊行宫赶的数百秀女及随行的家人、亲属也大抵都是这样的心情。 只不过或许会比何禾、文熙瑶这对母女多一层功利——假使家中女儿真的进了中选,乃至终选,乃至最终为嫔,说舍不得是真,说由衷高兴亦是真。 不过此时都不可表明、言明,无论以哪种心情,都不足以表达内心这一刻的真实所想。 提到真实所想,已经吃毕喝下第二份濂珠碧乳的金靓姗,现在面对一桌的菜肴无法下咽。 比起用了两份甜品的饱腹感,尘封十年之久的现代金靓姗似乎随着柔韧弹牙的“珍珠”悉数返回到体内——这种灵魂回到灵魂之中的感觉奇妙而难以言喻,徒增许多令人怀念的东西。 “后几日,若还有‘濂珠碧乳’这类的吃食,让何贵尽数做来便是,不用拘泥于之前食谱。” 郑皇贵妃这句话让瑛儿倍感莫名——“濂珠碧乳这类吃食”,瑛儿一直以为濂珠碧乳是娘娘凭自己口味独创而来的——就如之前的酥炸土芋一样。 如今听起来,却像是何贵特意为郑皇贵妃制作似的,她内心藏着这个疑问,嘴上答“是”。 “娘,这午膳,您为何不用?”皇三子端着碗吃得虽然文静,但筷子却一直未停,“把之前专给大哥做厨的这何贵要来实在英明,今日菜色虽显家常,但口味更强于在宫中吃的。” 他又怎么知道筷子尖挑着的烩羹豆腐的“羹”里,包含了二三十只鹌鹑的脑子,且都用姜末和粮食酿细细清洗去除腥味,再慢慢加上调料、香料烩制成羹,再用这羹把切成见方的绢豆腐块完全煮透入味——无肉胜似肉。 伊士尧收拾好虚无的心情之后,料理菜色的过程中,无意看到在两份食材中都各夹着一封信纸,展开才知一封是何汀根据食材猜想到的一些菜肴,另一封是韩道济根据礼部发给的平关内容,为何贵专门准备的详细食谱。 其中就包括这道“平平无奇”的烩羹豆腐,所有的鹌鹑脑子都是早晨韩道济安排光禄寺里的御厨现取送来的,足见他对何贵此行的支持。 要不是伊士尧之前在桂禾汀楼和他们俩密谈过,肯定以为事情就是支持这么简单,但真实原因不过是通过做随行御厨的十日,取得郑皇贵妃信任,再做之后打算罢了。 伊士尧想着郑皇贵妃体内现代人那档子事,正在摇摆不定的时候,韩道济这种类似于委婉相逼的举动,反而激发了他的逆反心理。 菜色自然会仔仔细细准备,但取得信任这种事还是往后缓缓,伊士尧心里有自己的打算。 与此同时,在大殿之中对着整桌菜肴难以下咽,只在珍珠奶绿之中,怀念还在现代生活的十年之前日子的金靓姗,这会儿正在思考如何才能在接下来几日以皇贵妃的身份与御厨何贵对上话,“叙叙旧”。 百枠九章 首选秀女 金靓姗自然是想与另一位现代人立刻叙旧,想法都还未组织成语言,这件事就在午膳用罢后不足一刻钟被迫搁置。 午正三刻未至,梁秀殳和十数名内监,还有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及两名主事,户部左右侍郎及员外郎一干人等就静立于大殿之外,求见郑皇贵妃。 还没等梁秀殳在殿外奏宣,也没等瑛儿传话,金靓姗就已经知道他们为什么事来的,看了眼在一旁已经知道母妃有事要忙,跃跃欲试准备开始自由散漫的皇三子。 金靓姗饮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对他说,“饭罢稍事歇息,之后该念的书,应习的字,一章一节一笔一划都不许少了。行宫十日,并非只由你胡乱荒废而去的。若我知你未做,只顾骑马乱逛,无所事事,这行宫中还有未曾用过的、碗口粗的廷杖正愁无处使力,你可仔细着。” 她的一番管教让皇三子略收了收心,至少在他的面部表情和行为上是这么表现出来的,听话地抬脚快步返回前殿,大殿门前响起一片给皇三子殿下问安的声音。 瑛儿安排太监、宫女撤去桌上的盘碟碗筷,打开茶厅的两侧窗户,稍作整理,请郑皇贵妃移坐至面向南面的主座上,沏好一杯新茶,问了一声“娘娘”。 郑皇贵妃回了句,“让他们都进来。”瑛儿得了口谕,才缓缓地走向在正殿门口等候的众人说到,“娘娘口谕,众人进殿。” 梁秀殳是这次秀女之选中初选和中选的首席监场,大小事都由他安排,众臣都知田公公时日无多,在万岁跟前,近期出现次数最多、露脸最频繁的正是此一位梁公公。 本来众臣对这样位高之人就有所忌惮,处处都乐于先听他的,更别提这一次又被万岁、太后、皇后钦定来做秀女之选监场,在郑皇贵妃未至之前,凡事只要梁公公不点头,什么事都不敢轻易开始,也不敢随便结束。 而在郑皇贵妃到了之后,众臣对梁秀殳的敬畏反而更加深了——谁都知道他曾是翊坤宫主事之一,郑皇贵妃娘娘如今已掌三分之一万岁之权,梁秀殳作为她的心腹,事事更加都得以他马首是瞻。 “小的梁秀殳禀娘娘,未初就是秀女初选首场正选开始,我等已将前殿外门广场布置妥当,恭请娘娘大驾亲临。”梁秀殳越表现得恭敬,郑皇贵妃的地位就会被抬得越高,他自己的位置也会随之上升。 金靓姗瞥了一眼弓着腰,脸几乎要和地面平行的梁秀殳,微微点点头,“此事我知了。可,待我稍事一二点,首场共有多少人?” “一百九十人,皆为京籍及直隶人士。”梁秀殳直起身子,看了眼一旁站着的户部数人,其中一人与他对视,确认好眼神,很快转向郑皇贵妃,答到。 “一百九十人,共需多少时辰才能核验结束?”金靓姗看着众人因为时间紧迫而逐渐焦虑的脸孔,边想借着这股压力,测试一下在场这些人对自己的忠诚。 梁秀殳特意不说话,甚至有点闲云野鹤地挪动步子靠向一旁,用肢体语言宣告自己的立场。 时不时会来翊坤宫议事的户部左侍郎向前一步回答,“初定于酉初二刻止。” “一百九十人竟要用去两个时辰零两刻。”金靓姗喃喃自语。 “因首场皆为京师官吏家中家眷,故耗时多些,明日共三百九十人,亦是酉初二刻止。”户部左侍郎听到郑皇贵妃自言自语,补充到。 “知了,你们方去准备,初选而已,我晚一刻到。”她说完进了偏厅,一路走向卧房,瑛儿紧随其后。 被留在茶厅的众人快步离开,户部左侍郎有意走在最后,和梁秀殳肩并肩向前,“梁公,方才娘娘那句一百九十人竟要用去两个时辰零两刻,是何意?” “侍郎休要紧张多虑,娘娘不过欲指耗时略多些。”梁秀殳的笑里藏着些许与笑无关的东西。 户部左侍郎听完这句更加惶恐,“内监、稳婆数量有限,十人一组,一组一刻钟,正好是酉初二刻,这辰光再有缩减,恐核验不严,对之后中选颇有影响。” “因此故,梁某才言勿要紧张多虑,娘娘于当场亲眼观过,自然知道一组为何需一刻钟,此时侍郎何必如此惶恐。”梁秀殳不想再被过于敏感的户部左侍郎纠缠,大步快走,赶上已经被自己先派去广场的内监。 梁秀殳几乎是与内监同时到达场地,从行宫东西侧一门鱼贯而入的一百九十名亭亭玉立的秀女,着装正式,端庄地站在参选区之外的淡红色绸制围栏中。 一百九十名秀女依照衣着颜色分别站成数列,每人发有一块刻有数字、手掌大小的木牌,再按尾数零至九分为十组——为的是把各人身上相似颜色的着装区分开,不影响官员、内监、郑皇贵妃的审查。 按十人一组分好之后,未初已过几点,端坐在主座左侧的梁秀殳示意众人,郑皇贵妃未至,秀女审验暂不开始。 而这时郑皇贵妃正在瑛儿的帮助下,卸下一早出行的行头,换上在翊坤宫的常服,减去头上大部分头饰,“轻装上阵”。 金靓姗的想法很简单,既然是选秀女,从自己身上就要传递出一种外在固然重要,但并不只能靠妆容、衣着衬托的观念。 瑛儿听闻娘娘的用意,直说英明,甚至建议将凤冠也换做平日里的四头凤簪。 “甚好,赶紧换,未初一刻要到。否则不知那帮朝臣,以为我是何等不守时之人。”金靓姗一边自己整理着衣襟和领子,一边对着镜子擦去嘴唇上的红渍。 一通收拾完毕,瑛儿领着九名宫女站在郑皇贵妃身后,缓缓向前殿门外广场走去。 与此同时,答应母妃要好好习字念书的皇三子正站在书房的桌上,透着窗向外眺望十数丈之外广场上的场景——虽说广场就在前殿门外,可与前殿互通之处,多用栅栏及围挡拦起,为的就是不让皇三子参与到秀女之选中来,连眼见都不能见。 可他最终还是想到了办法,就是站在书桌上,手上假意捧着一本书,向远处看去,高于绸布围挡的地方,能清晰地看到广场靠近偏门的围挡里,站着一群衣着亮丽但因离得远辨不清样貌的秀女,“竟有这许多人。” 他用手卷成一个圈,眼睛从孔中向广场方向看。站着的位置最近能看到背对自己的一排高背太师椅,靠左侧的位置坐着的太监,像是梁秀殳,主座空着。 皇三子嘿嘿傻乐,完全不顾身边的太监请他快下来别摔着的劝告。 金靓姗在十名宫女的簇拥下,走入广场,瑛儿走过朱红色长地垫,高声朝前喊,“皇贵妃娘娘,亲临秀女之选首场——” 已经落座的诸多内监、官员纷纷起身,面朝后,在广场中的稳婆面朝前,原本还有些动静的一群秀女中霎时安静。 众人齐刷刷跪下,口中喊出,“恭请郑皇贵妃娘娘圣驾,皇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金靓姗更加挺直腰板,两手一挥,声音尽可能放粗,“平身。” 此时的她感觉左侧有一道视线传来,假装回头找瑛儿,头略往左侧了侧,向视线之处看去。 皇三子听到“皇贵妃娘娘”时就冷不丁地想跳下桌子,一个没站稳连书带人摔了下来。 金靓姗没有看到什么视线,以为是自己错觉,转向众人落座。 第二百章 前殿内外 行宫之中,各人有各人的事,无事也要装忙,而真无事又不需要装忙的就只剩下,意外“来访”却被晾在前殿侧房一角的吴五莲。 她所在的偏厅离前殿书房很近,皇三子是从后边的大殿走回的,所以这一刻面对面的两人,谁也没遇上谁。 皇三子为了躲避十几丈之外母妃扫视过来的眼神,轰的一声摔倒一地,书也都散落下来。 吴五莲起初在偏厅中,探着头向绸布围挡外张望秀女初选的情况,可是围挡高又密,无法看清什么。这时听到离得近的前殿书房发出桌椅碰撞的巨大响声,又是数人的惊叫,又是手忙脚乱的动静,她讶异又好奇地走出偏厅,往书房方向看。 只见一位锦罗玉衣的年少公子倒在地上,握住手腕疼得面容扭曲,身边的宫女、太监在一旁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手足无措地干着急。 “起开,都起开,这时怎能愣在一处。”吴五莲一看几人在原地发愣,一动不敢动,责备到,“如何也要做些反应才是。” “能躺下否?”吴五莲问倒在地上的皇三子,皇三子满脸痛苦地睁开一线眼睛,点了点头,遵照她的问题试着在地上躺平。 “双腿曲起,前后活动活动筋骨,尚能动否?”吴五莲示意众人让开一些位置,让地上的皇三子蹬腿。 “腰腿无妨,只是方才摔下,掌先着地,此腕一时无法动弹,痛胀不止。”皇三子口中一直嘶嘶地发出疼痛难忍的声音,举起无法伸直的右手。 “小奴这就去传御医。”一个太监稍灵光些,说着就要往外走。 “未伤及要处,有何可忙慌的,先把人扶起。”吴五莲退后几步,留出空间。 几人一口一个的“殿下”吸引了她的注意,众人把皇三子扶到椅子上去的空档,她在一旁问,“这位公子即是翊坤宫郑皇贵妃的皇三子?” 众人齐齐回以一个“这还能有假”的眼神,把皇三子安顿在一张藤条躺椅上,他仍旧举着手,问宫女要茶。 宫女贴着茶碗边,用勺送了几口水与他喝,吴五莲才开口,“我可真是有眼无珠,只当是哪位贵家公子,原是皇三子,妾身乃光禄寺韩道济之妻——韩五莲,问皇三子金安。”边说边浅浅地行了个礼。 “韩卿夫人!”皇三子平日在翊坤宫,听母妃时常与诸臣谈论筹措银两、设宴祭享一类的事务,经常提到光禄寺和光禄寺卿,所以对韩道济颇有印象。 “皇三子如此称呼,真真折煞了……您手腕尚安好?”吴五莲看向他的手腕,没有明显肿胀。 “不知为何,只是不能自如活动,却有知感。”皇三子试着动了动,就痛地嘶起了嘴。 “必是腕骨脱位,我家老爷时常料理整豚整羊,挥舞重器,偶也会遇此状。”吴五莲说着挽起了袖子,“若殿下信得过我,此时便能将脱位腕骨接回原处。” 皇三子和周围站着的宫女、太监都一脸不可思议,又像有意挑战光禄寺卿夫人似的,把手伸向前去。 吴五莲左手捏好皇三子手掌最厚实的一处,右手握住脱位处后方的小臂手骨,“殿下请略放松些,我听闻您这一路是骑高头大马而来……”她突然说出一句这样的话,皇三子不解其意,直望向她,与她对视。 就在他分神的这时,吴五莲左手缓缓扭动皇三子手掌,握住小臂的右手突然猛地往前一顶。 皇三子腕部嘎啦作响,伴随“啊”的一声,眼眶溢泪。 “如此便好了。”吴五莲松开双手,任由皇三子活动。 他一边旋转手腕,一边眉毛挑起,“奇了,竟又能动。” “遇事莫慌,有时小事一桩,一整忙乱就成大事了。”吴五莲微微笑了笑,要来一条手巾擦手。 “您是光禄寺卿夫人,这会儿又将我手腕复原。自此刻起,我只叫您五莲婶子。”皇三子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 “可不敢认,这是往哪令的?直呼名讳无妨,毕竟殿下才是尊位。”吴五莲心想这皇三子也是个不拿架子、知恩图报的人,不愧为翊坤宫郑皇贵妃养育出来的皇子。 皇三子请她上座,理所当然地以为吴五莲是随韩道济来的,所以闲聊起为何之前从未听说光禄寺要来行宫。 吴五莲不假思索地说是光禄寺一时指派不出人手,自己又闲着,才来为随行御厨何贵送牛乳和食材的。 “怪道了,怪道了,午膳方吃了一碗他制的‘濂珠碧乳’,味美至极。竟与五莲婶子也有渊源,得遇见您真是今日之幸。”皇三子要人看茶,又说,“要不我与母妃说,留您在行宫用完晚膳再走,聊表医我手腕的谢意。” “不可不可,我何等身份,怎敢与娘娘和殿下一同用膳。”吴五莲听到这般邀请,心里自然欣喜万分,但又觉得直接答应下来会显得有些造次,婉拒的同时套起了近乎,“若论起来,郑皇贵妃娘娘当年还是我参选秀女终选的贵人呢。” 皇三子那时才六岁,对当时的秀女之选一无所知,不解这句,旁敲侧击地问了问,于是吴五莲将十年前她与秀女之选的渊源娓娓道来。 “您与母妃竟有如此一段缘,那我更得留你在行宫中吃顿晚膳了。”皇三子执意挽留,其实他的意图很单纯,初来民间,什么都不熟悉,又恰好有一位这样开朗热心的长辈出现,保不准以她为由,还能说动母妃让他去行宫外再转转。 “娘娘此刻忙于首场初选,少不得要几个时辰……”吴五莲找不到合适的拒绝理由,只能环顾左右而言他,委婉地借口说还有很长时间要等,自己一个无关之人,一直待在行宫也不合适。 “这有何妨,您就在这前殿之中,无人敢说什么。”皇三子洒脱地说,“况且我长至今日,从未出到宫外,今日为头一天,正新奇得不行,您就与我讲讲民间的事也好。” 皇三子几近于央求的语气让吴五莲实在再难强拒,便踏实坐了下来,一面请前殿之中的太监去后院告知一同前来的韩宅家丁与车夫,让他们先回韩宅,晚膳后再返回行宫接她。 一通安排完,吴五莲转而心安理得地坐在行宫前殿中,和皇三子对坐聊了起来。 距离十几丈远的两处,前殿内聊兴正酣,前殿外广场上,金靓姗百无聊赖,比起监场,她与坐着在自己两侧的梁秀殳等领头内监及礼部、户部官员更像是整场秀女之选的吉祥物,还是静态版本的。 金靓姗在精神放空的状态下,更在意的是皇三子有无在认真念书,未处理完的政事何时又会卷土重来,以及要如何才能与何贵当面对话。 她用袖子掩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被同样无所事事的梁秀殳注意到,恭敬地小声提醒到,“娘娘……” “如何?已经第几组了?”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金靓姗此时略清醒,反问到梁秀殳。 “已至第四组,若娘娘乏累,小的自去传口谕,稍停片刻再继续。”梁秀殳自己同样坐不住,本以为借口郑皇贵妃起身歇息,暂停秀女核验,休息片刻。 可金靓姗想到这样枯燥乏味的事情,如果持续到傍晚还未完,之后的事更难继续。 她抬眼依次看了看广场内十九个三面封口的绸布隔间,“并无乏累,往下继续,四组二十四、九十四尚可,单独记下,若无身形体貌、言语嗓音之憾,直接放入中选。” 梁秀殳翻开名册,对照画像,指给郑皇贵妃确认。 金靓姗点了点头,梁秀殳叫来在广场中的内监,悄声说了几句,内监又去隔间内将号码记下。 皕零一章 十年已变 如果一件事从一开始带来的感觉就很乏味,那最终这件事带来的印象却是难以磨灭的。 就好比,此刻十组秀女尽数核验完毕,筛去十分之七,倒不是因为什么特别的理由,只不过在群芳之中,总会有参差。 筛去的“七”之所以筛去,只是因为不如其他的“三”,而留下的“三”中仍有“七”甚至更多,要止步于中选。 金靓姗发觉这一点之后,对郑皇贵妃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能记起如此感兴趣的前一次经历还是在何汀选秀女时,储秀宫前的那一番说辞——有关郑皇贵妃年少时“粮食与山贼”的故事。 可能是相似的时刻,两次选秀女前后间隔十年,她又在十年后眼前这厚厚一沓名册中,看到来自当年何宅的另一位何姓女子,就莫名地想起当年被自己劝返的何汀。 从瑛儿当年回禀的情况来看,何汀似乎接受了最终的安排,可如果按何汀最终的举动而言,似乎金靓姗“替”她做的那个离开皇宫、退选九嫔的决定,对何汀而言,是不容接受的。 因为在离开皇宫之后不久,金靓姗就看到何汀的名字出现在尚食局掌膳的名单里,且她从未在翊坤宫见过何汀来伺候用膳。 尚食局也分当值,只要在合理的时候,和别人呼唤伺候用膳的场地,理论上想不见何人,就能不见到何人,所以在那一刻,金靓姗突然明白过来,自己可能是被何汀巧妙地避开了。 但身居翊坤宫皇贵妃的位置,总不能去尚食局抓着何汀问为什么,而且这种小事,久而久之就遗忘消散了,只是现在想起…… “娘娘,今日的首场就此结束,较之前定下的酉初二刻稍提前些。”户部左侍郎不等和梁秀殳确认,主动迎上来向郑皇贵妃禀报,也恰好打断金靓姗对往事回顾的思绪。 “噢,了了,明日……?”金靓姗顿了顿,又问后一天的安排。 “明日第二场自辰正二刻始,午正止;午后第三场与今日相同,未初始,酉初二刻止,共三百九十人。”这次户部左侍郎提前预备好日程,倒背如流,虽然因为中午在大殿内的事情,仍有些战战兢兢。 “知道了,今日还算顺利,诸位都早些歇着去吧。”金靓姗想自己起身,却因为坐得过久未动,双腿麻痹不已,微皱着眉头叫了声瑛儿,抬起手示意她。 瑛儿像往常一样,像轻盈地用一只手支起郑皇贵妃,可这一次险些被她拽倒。 她惊恐地望向已经有些站起却很快坐回椅子上的郑皇贵妃,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她指了指自己的腿,才反应过来。 “娘娘,是否还有一事未做?”瑛儿脑子转得快,拿起一旁筛选过后的名册,示意娘娘。 “啊,对了,尚还余下些辰光,把今日进入中选的秀女再一一过一次吧,我再看看。”金靓姗一边说,一边不停地在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飞快地拉升腿部,尽快恢复站立的能力。 郑皇贵妃下的口谕,已经有要离开之势的众人不敢违背,只能假意端起茶杯喝两口,由内监领头,把五十七人的名单从头再读了一遍。 名单还未读完,金靓姗感觉双腿恢复直觉,径自站了起来,正在念名单的内监侧过头看了一眼梁秀殳,梁秀殳下巴抬了抬,示意继续念。 “行了,就到这吧。”金靓姗原地轻抬了几次腿,感觉能走动了,叫停内监。 转身离开前殿门外广场时,她想起件事,又补充一句,“若我明日一早未至,汝等自先开始,不必报于我。” 在这短暂的过程中,很多人都感觉到一番折腾,但实际上,真正觉得折腾的人并不在场内,而在后院膳房之中。 伊士尧特意用噘嘴鲢子做的松鼠鱼,已经反复热了三回,浇汁下的酥脆表面已经有些水囊,他叹了口气,将盘子推到一旁,重新拎起一条鱼,从头做起。 这一切都因为短短两刻钟,已经传了三次菜而不得,菜色好了又凉,凉了又只能再加热。 “何御厨,大殿传菜了。”从外已经来回三趟的传菜太监,语气一如前三次的笃定。 伊士尧把炒勺砸向用白糖白醋和红糟调成的芡汁,“此一回该是定下了吧,已经废了两道菜色了。”传菜太监怎么知道三日的食材都是按例配的,浪费一道,意味着之后要少去一道。 “一定一定,方才前头已经传了,娘娘正在回大殿的路上。”传菜太监内心不屑,但表面还是表现得恭敬有加。 把橙中带红的浓浓芡汁浇在炸得有些微微翘起的翘嘴鱼上,裹上粉炸成金黄方块状的鱼肉瞬间被芡汁布满,弥漫出甜中带酸的浓香。 见传菜太监一道一道真的把菜端走,伊士尧才敢把锅拿离灶眼,抽出几根燃着的木柴。 不出片刻,刚烧好的松鼠鱼冒着热气摆在皇三子和吴五莲面前——两人与伊士尧一样,几次三番被郑皇贵妃即将返回大殿的“假消息”骗得饥肠辘辘。 这时见桌上出现了早该出现的菜肴,两人的心和肠胃一样提前开始安定下来。 “这松鼠鱼,怎比其它几道要热腾许多?”皇三子望着阵阵腾起的明显香气,问传菜太监。 “回殿下,何御厨为娘娘、殿下、韩夫人吃上鲜食,最后才制的这道。”这传菜太监倒懂事,没把之间发生的种种说出来,只替何贵邀功。 “怪道了,我娘……郑皇贵妃娘娘几时得回?”皇三子话音刚落,走廊之后就传来嘈杂的脚步声,门槛上跨过母妃一行人。 “你还催起为娘来?”金靓姗走进大殿,洒脱地抽下头上有些分量的头饰,转交给身旁的瑛儿,“真不知你父皇是如何考量的,秀女初选此般反复之事,交由内监则已,我在翊坤宫本就忙得不可开交,还要来……五莲儿?” 金靓姗看到在皇三子一旁端正站着的吴五莲,险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 “娘娘,万福金安。”吴五莲一如十年前满脸堆笑的样子,虽然比之前显得局促许多,但容貌并未发生太多变化,所以金靓姗一眼认出来。 若不是以郑皇贵妃的身份,她这时已经捧起吴五莲的双手,像姐妹闺蜜一样开始谈天说地。 可碍于眼下的悬殊地位,金靓姗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欣喜,快走两步到饭桌旁,“快坐,快坐,这真真是意外之喜,为何你会出现在行宫之中?” 瑛儿没想到吴五莲的到来会让娘娘高兴至此,更对她出现在大殿餐桌上感到疑惑,所以一时也没来得及解释。 但本该她说的话如今都由皇三子在锦上添花地说,是“五莲婶子”如何治好了他的手腕,又是如何从光禄寺送来了水牛乳云云。 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见意料之外的故人,金靓姗内心有太多难以描述的感情,但郑皇贵妃的外壳使她端着架子,寻常地问着一些光禄寺、韩卿、韩宅的事。 吴五莲一一作答,并反复谢过郑皇贵妃当年在秀女终选之上的成全,这一句话忽地将金靓姗点回了才结束的首场初选时,自己心里想起的何汀的事情。 她让瑛儿为韩夫人斟上一盅酒,又要宫女挑了些桌上的菜色放在吴五莲面前,然后开口问到,“如今你为光禄寺卿夫人,也算得一帆风顺;我听闻当年与你一同应召,又一同退选的秀女何汀,头年离了宫里,不知如今可好?” 吴五莲纳闷郑皇贵妃此时为何问到何汀,想直说当年的事又怕她恼,绕开这个话题也不合适,犹豫再三,顺着娘娘的话,开了个新话题,“娘娘,您可知京师之中有一家百年饭馆谓之‘桂禾汀楼’?” 皕零二章 不期而遇 如果说在人后说话,真的会被感知到,那此时在桂禾汀楼的何汀一定是感应到了远在东郊行宫中,韩五莲与郑皇贵妃的对话。 “听闻过。如今你宅中那光禄寺卿,我听人说,早多少年前是桂禾汀楼前身宝膳阁的庖厨?”金靓姗高兴,喝了几杯酒,言语间也没有先前那么多注意的地方。 “娘娘说的是,正是因为当初宝膳阁要重修为桂禾汀楼,我家老爷才应征入了尚膳监。”吴五莲陪了一杯酒。 皇三子趁母妃高兴,也在餐桌边多坐了一会儿,菜也被挑挑拣拣得差不多,他一人就只在桌上听母妃和五莲婶子闲聊。 这时好歹在两人对话中,插上一嘴,“宝膳阁一听就不凡,改成桂禾汀楼倒显得小器。” “此话不假,可殿下未必知其中深意。”吴五莲前后拂了拂袖子,在椅子上重新坐定,“桂禾汀楼乃取自何家三名儿女——何汀、何贵与何禾。” “何汀?这名字方才母亲也提及过,如今再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不正是之前尚食局的那位司膳,大哥——我皇兄还……”皇三子话说一半,被金靓姗的眼神逼了回去。 “还说呢,方才我欲问何汀她如今过得如何,一下转到别处去了。”金靓姗想到本不应该提何汀前一年离开宫里的事,现在话已出口,无法找别的话题岔开。 “回娘娘的话,何汀如今正是拿桂禾汀楼的掌柜,先前不少亲王、从属地来访京师的大员,在城中用便饭,都会往桂禾汀楼去。”吴五莲想着本来就在话题上聊着,娘娘突然打断一句,不知是何意,于是赶忙回答。 前一次秀女之选,储秀宫大殿前的场景在美酒的作用下,突然开始变得清晰,金靓姗想到一些细节,“我仍有些印象,何汀的年岁是还大你一些?” “娘娘有心了,汀姐姐大我数月,先前应召秀女时,她未满十六,我正正十五。”吴五莲还想问个问题,可是有了刚才的经历,这时不敢开口。 “哎——一晃十年了,想必她亦成家了?夫君也是朝中之人?”金靓姗并不清楚何汀一年前离开皇宫的细节,只以为女官离宫同样是因为嫁娶之事。 “此时……仍未听说成家,怕是她与我不同,心气甚于我这小女子,一心想成些事业,抑或是一直未寻得门当户对的。”吴五莲每句话都说得很小心,依她的角度看,当年何汀退选秀女的主要原因还不是郑皇贵妃在最后一个环节的那一番“水火论”。 但此时不能言明,因为眼下郑皇贵妃的询问像是完全出于真挚的关切,而非仗着权势,进行事后幸灾乐祸的嘲讽。 “当初我见她意,还以为她同你一样,在外已有了意中人,害怕被点破才说是因我之故,如此看来,是我错了?”金靓姗有些记不清自己十年前劝退何汀的全部心路历程,只能回忆起点滴原因,好像是不希望何汀对实际并不存在的宫中男女真情有憧憬,才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把她和另外一名秀女“赶”出了终选。 “娘娘深明大义,如何会轻易出错,想必是汀姐姐会错意了。其实汀姐姐的居多消息,五莲也是从我家老爷处得知的。” 在十年前,吴五莲离开皇宫之后,不出半年,她就嫁给了已在光禄寺扎根的韩道济,而有关何汀的消息,也几乎都是由韩道济说与她知的,所以郑皇贵妃还要再深究眼下的这些,她也说不出太多,还不如如今就直话直说。 金靓姗本来也只想着拿何汀作为闲聊的话题,其实是想说其它的事。 作为郑皇贵妃,在平时与众臣议事、交流时,她就有一种感觉,光禄寺卿韩道济的精神是游离在翊坤宫之外的。虽然她不清楚之中发生过那些事让韩道济有如今这样的立场,但在“国本之争”这个问题上,翊坤宫之内都没能清晰表态的人,自然就是站在皇长子一侧的。 而如今他的夫人吴五莲正在眼前,倒不如把关于立场的问题直接问她,看看会得到哪些答案。 并且她想,经此一番对话,等吴五莲回到韩宅之后,或许对韩道济今后的决定还能有些动摇。 既然是说“争国本”这样的话题,当事人皇三子显然不能再待在这行宫大殿内 于是金靓姗唤来瑛儿,说饭已用罢,可以移坐去喝一会儿花茶,又转向皇三子,“洵儿,时候不早,你该温一温夜书了。” 皇三子很明显不乐意,他还没能从五莲婶子这得知很多民间的事情,金靓姗见他不乐意,又说到,“我还未细问午间摔倒的事,你可敢细说与我知?” 一句话让他乖乖地拜别五莲婶子,与母妃问过晚安,悻悻地朝自己的前殿走去。 瑛儿沏来一壶消食解腻的焦茶,点上一支定魄香,金靓姗招呼吴五莲上榻靠着舒服些。如今的吴五莲真比不得十年前的洒脱,推脱许久才肯靠上卧榻。 “方才说到你宅中那位韩卿,我偶在翊坤宫中听他上奏,话甚少,似不喜处在殿中。但又听谁言过,他倒是对延禧宫的皇长子格外……”金靓姗有意话说一半,等吴五莲接。 吴五莲一听这话,哪里还敢接,只从榻上端端正正倚靠好,似打坐状。 “你莫慌神,只是今日我俩得见,粗粗闲谈一二,若要问责于他,何苦对你说这番话。”金靓姗瞟了瞟她的脸,容貌虽未变,但毕竟已过十年,时光的痕迹还是在吴五莲的脸上昭然若现。 “娘娘说的自然,自然。我家老爷生性木讷,不善言辞,直来直去惯了,承蒙圣恩才得了如今这光禄寺卿的位置,说是承蒙圣恩,这其中如何能没有娘娘当初一番好意?”吴五莲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话,试图把话题硬往和郑皇贵妃身上拐。 “当初若不是成全妾身退选秀女,后又嫁于他,多有相助,不然以他榆木般的头脑性格,只怕现在还在尚膳监颠勺儿呢,全是仰仗娘娘那一日的成全。”吴五莲把自己慌忙说出的话,圆得滴水不漏。 “你这番恭维,我都禁不住往下问了。”金靓姗觉得再就这一个问题往下,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结果,只得反过来顺着吴五莲的话题继续,“既言至此,我那一日想要成全的,并非仅你一人,方才我二人都说到的何汀,以她那日的说辞,即便入选九嫔,亦实难留于宫中。” “你可曾记得,那一日她说为我而应召入宫。你今日也见这行宫之中,角角落落都站满秀女,即便最后出了几位九嫔,过去二十年,又有几个九嫔得了善终。”金靓姗克制自己不把话题往“无情无义”的皇帝身上引,只说后宫艰险,何汀太过理想未必能留得长久。 “怕就是因此,她才一直记……挂着娘娘当初说的话。”吴五莲险些将“记恨”二字脱口而出。 “哈哈,你方才要说的可是记恨,经你三番五次环顾左右而言他,我想何汀这十年未必如我当初所愿,过得尚好。但我断定,确比在宫中过得强。” 吴五莲注意到郑皇贵妃瞬间表情严肃、眼神坚定,想必最后这句断定,确有其事。 “若能当面再告与她知,或许能解她心结否?”金靓姗不知是在自问自答,还是问吴五莲。 屋外这时有人上殿,金靓姗叫了几声瑛儿,无人回应,忙问外边是何人。 “小、小的随行御厨何贵,瑛儿主事与梁公公有事相商,安排我这时给娘娘传宵夜……”伊士尧的声音忽大忽小,胸前因呼吸起伏不止。 “何贵?!”金靓姗先是愕然,再把“何贵”两字在心里一过,心跳猛地加速。 皕零三章 定于凉乳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这句话无论放在金靓姗或伊士尧身上,都无比贴切;乃至用在梁秀殳身上,也恰到好处。 梁秀殳是个说话算话的人,被何宁拜托之后,他一直记着帮助何家二女儿何禾顺利进入终选这件事。 他不知道万岁事先就想好了,让郑皇贵妃下到民间亲临秀女初选的现场,更没料到郑皇贵妃会指名要何贵作为随行御厨。 原计划是进了宫后,想办法利用何贵尚膳监御厨的手艺,加上一直在娘娘跟前的自己,替他的妹妹何禾在郑皇贵妃面前刷刷好感。 本来最好是让何贵出现在宫里,但外男若无旨意不入后宫的铁律,限制了这种可能。 谁知忽然就在行宫中接到礼部带来的圣旨和奏文,说郑皇贵妃将携皇三子入住行宫,直到初选结束,详细阅读之下,御厨何贵赫然在随行名单之中。 原计划一时之间顺利许多,在行宫中,虽然明面上有严格的门禁制度,但毕竟管理宽松得多,更何况梁秀殳又是这行宫之中权力、地位仅次于郑皇贵妃与皇三子的第三人——初选监场的座位排布已经充分说明了这一点。 之后就是时机问题,白天众人都在活动,人多嘴杂,把何贵召入大殿不难,难的是找到召入的理由,传菜人手都够用的前提下,让御厨亲自来传,难免招致非议;而入夜之后不同,膳房众人收拾整理完毕,用罢晚饭,都各自休息去了,此时若大殿之中传个宵夜,要碗羹汤什么的,一般都是贴身的侍女亲传。 既如此,只要用由头把瑛儿支开,就万无一失了。 于是梁秀殳派人先去后院找到何贵,说娘娘想吃点宵夜,看着做就行,又让兵总把卫兵调来作训,接着亲自到大殿内,假意要给瑛儿看选秀结果,并且说已经让膳房已经备好宵夜,这会儿就由何贵给娘娘和皇三子送来。 若无意外,这一年秀女终选的主事仍由翊坤宫和坤宁宫一齐担任,比起夜深人静,正与吴五莲聊天的娘娘在用什么宵夜,瑛儿显然更关心哪些秀女被娘娘着重提及了。 一切尽如梁秀殳掌握,伊士尧制好九碗宵夜,用食盒装着四碗,三碗中自己用一碗,两碗让人取给梁秀殳,为皇三子单独制的两碗已经同样被传走了,他从膳房一路提溜着食盒到大殿。 与白天闲逛时处处受阻不同,此时无论通过哪个门都畅通无阻。 只是夜路走起来有些失去方向感,摸索半天才找见大殿的正门,跨进大厅正遇上大殿中守着的宫女——正是白天郑皇贵妃寻茶时的那个。伊士尧说明来意,给她看了看食盒里的两碗宵夜,这宫女对郑皇贵妃仍有惧怕,没多犹豫就把他放进殿里。 这时金靓姗听到外厅有动静,叫了瑛儿却无人应声,烛光打在外厅的人身上,一个影子在榻前的地面上一晃一晃地忽闪,吴五莲也坐得更加直,“何人在外头?” 伊士尧认得那是郑皇贵妃的声音,心情说不上有多紧张,但想到自从在翊坤宫挨了一顿毒打之后,这还是头一次与她面对面,且还在得知一墙之隔的大明皇贵妃竟同样来自现代的情况下,他的激动从回答的声音中就能听得出来。 郑皇贵妃忽然抬高的声音反而让他感到一丝平静——两个现代人在明朝面对面,都表现出了波动极大的激动情绪。 金靓姗走下榻,穿好鞋,端坐在榻沿,短促地说到,“进。”吴五莲也有样学样地穿上鞋坐直。 伊士尧将食盒摆在一旁的茶桌上,缓缓地打开,手拿着盒盖,竟然有些发抖。 准备宵夜的时候,梁秀殳派来传话的太监只说是看着做些拿手的就行,伊士尧望着按日按例准备的食材犯难,最后还是望向了最多再储存一日的一桶半水牛乳。 他想起不久前才与何禾、何汀一起商量过的、最后定下名字叫怯凉乳和碧凉乳的姜撞奶和薄荷双皮奶,又联想即将要用宵夜的是“现代人”郑皇贵妃,这来自现代的甜品,或许能像当初自己吃到时那样欣喜。 桂禾汀楼准备的食材里有为“凉叶牛霖”准备的薄荷,这时正好可以做碧凉乳。 在心情的加持下,料理过程似乎也变得格外顺畅,两份怯凉乳和两份碧凉乳在来的路上就已凝固成最佳形状,眼下端给郑皇贵妃用,正合适。 何贵小心翼翼地分四次将四碗甜品放在榻上的桌面,同样手上微颤的金靓姗端起微温的碗,以为就是日常用的乳酪,不以为然地往嘴里送了小半勺。 脑子闪过“姜撞奶”时,她就有些不顾吃相了,连连往口中扒拉了几勺——与白天吃到的“高贵版”珍珠奶绿不同,手上这碗姜撞奶分明就是用料稍讲究一些的熟悉味道,或者说因为太久没能吃到,味觉产生了偏差,这就是来自现代的一碗姜撞奶。 她默默地望了一眼何贵,心里有无数问题想问出来,但这时候并不能说什么。 吴五莲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忙借口问何贵可是用白天她亲自送来的水牛乳制成的。 伊士尧答是,还说多亏了韩大哥相助,不然这最初三日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金靓姗任由何贵说着话,她似乎在享受同一片空间里,另一个现代人在说话的过程。 即便他口中说的是蹩脚的白话文言,字字句句都在把她一点一点往四百二十年后拽。 吴五莲又转头朝郑皇贵妃,“娘娘,您或许也知,这一位就是方才我与您说到的桂禾汀楼何家三名儿女中的长子——何贵,十年前与我一同应召秀女之选的何汀正是他家姐……” “明日吾妹何禾,亦要来到此行宫,参加秀女初选。”伊士尧见缝插针地补上这一句。 吴五莲收住声,自顾自地品尝起被郑皇贵妃快速扒食的宵夜。 “这姜撞——姜味之乳酪,可又是你新制的菜品?”金靓姗想来想去,也只能聊这样的话题。 “正是,因之前‘濂珠碧乳’一道,小的得了许多牛乳,才试做出此一道‘怯凉乳’与一旁的‘碧凉乳’。”伊士尧同样不知道该怎么在有吴五莲在场的情况下,自由地与另一个现代人对话,又听到刚才吴五莲说桂禾汀楼,自己又加上一句,“两道甜品皆预备在桂禾汀楼售卖。” “哈哈,一晚上单记住了一个‘桂禾汀楼’,想必择日真该亲眼看看去了。”金靓姗眼睛离不开碗里的甜品,又离不开低着头、眼睛望向自己的何贵。 “娘娘到这行宫,我来这一路上都热闹非凡,若是特意移驾去桂禾汀楼,乖乖,那真真是本朝又一件闻所未闻的大事。”吴五莲咂摸着口中水牛乳的味道,完全咽下后,感慨到。 “娘娘若要亲临吾家酒楼,那必然是蓬荜生辉,几世修不来的缘。”伊士尧着重咬了最后七个字的发音。 “既娘娘已发话,我倒有个主意,不知可行否。”吴五莲想到刚才郑皇贵妃口中韩道济的日常表现,这时想找机会找补一下,“若娘娘时间得以安排妥帖,何不挑一日与皇三子殿下一起,真到京师城中四处转转?” 皕零四章 夜半故人 “娘娘留你吃晚饭,席间提到汀妹子还则罢了,怎还说到我了?”韩道济坐在床前,边解着衣服,边对才返回韩宅不久的吴五莲说到。 “你还说上了,若不是你平日在那翊坤宫,表现倦怠,娘娘如何会把你记在眼下?”吴五莲晚上吃了牛乳,只觉得口渴,解气地喝下两杯白水,“我亦不解,你与皇长子来往也不甚多,为何如此笃信他堪继承大统?” “与你一个妇人也说不明白,自古以来就是长皇子继承皇位,有规矩在先,因何要打破?”其实韩道济完全能将自己坚信的几条理由对吴五莲一一解释清楚,只挑最无意义、最肤浅的这一个说出来,是因为这时眼前就是自己的发妻,若要说明支持皇长子的一部分原因是自己无条件相信何汀的选择,则难免让吴五莲心生他意。 “回回都是你自有你的道理。”吴五莲慢慢地卸完妆,取过毛巾擦了把脸,手悬在半空,“哎,你说,我向娘娘进言的那句,她能纳吗?” “哪句?要她到京师城中转转?”韩道济抻了抻胳膊,关节处青筋暴起,“要我说,这话是你尽凭一腔热忱,娘娘和皇三子何等尊贵,岂能真到这市井街头巷尾?更何况一次出宫,主道就戒严两日,要是真的亲临民间,百姓还过不过日子了?” “嗐,岂能真如百姓一般在街上闲逛,我是言到桂禾汀楼用晚膳之事。”吴五莲在与郑皇贵妃对话到最后,提议若是真决定拿出半日到民间体察民情,不如就定下桂禾汀楼用膳,如此一来,既可感受京师城中风情,又能与已经提及多次的何汀见面。 金靓姗没有当面应允下这个提议,只是转而看向何贵,这个举动让吴五莲迷惑不解,后又想或许是因桂禾汀楼是何贵家中产业,她又哪里知道这是来自几百年后的两个人在对视。 当时未做决定,也未否定,郑皇贵妃用完宵夜,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吴五莲见娘娘已有困意,自己也觉时候不早,急忙对她说,“娘娘,时候已不早,想必明日您仍有繁杂之事,五莲不便再留于行宫叨扰,就先退下了,恭请娘娘安睡。” 金靓姗一听吴五莲要走,想到何贵此时恰巧在身边,正是单独对话的好时机,急叫来厅外的宫女,将吴五莲妥善送出了行宫。 “这也怪事,平白无故,为何是何贵将宵夜送到大殿之中?” “这为何能想不到?何贵的妹子此一回要应召初选,定是有人有意如此安排的。”吴五莲毕竟经历过当年父亲吴秉通以龙涎香换取终选之位的做法,眼下被韩道济这么一点,自然就想通了。 “怪,怪,怪。”韩道济连呼三声怪,“按理前有他家姐何汀参选落败之事在先,此时何家对秀女之选应该甚有忌惮才是,如今却绞尽脑汁参选,实在难以琢磨出自何意图。” “哎,人各有志,许是有些执意想在宫中完成之事,也未可知。”吴五莲也合衣躺在床上,“这一天真真如梦一般,十年未见娘娘……” 韩道济还想说两句什么,一个转头,却就听到身边的吴五莲鼻中传来睡着的均匀喘息声。 他笑着摇摇头,把薄毯一侧向她身上拉去一些,也闭上眼睡去了。 相比于韩宅之中的安睡,灯火通明的何家此时亦一片安静,人人都在悄无声息地忙碌着,无人入眠,何禾却被早早地劝进房里,等待睡意。 何家照十年前的例,在为天亮后即将去往行宫的二小姐准备一个简单的仪式,以示郑重。 何禾被安排在第二场,一早就要出门,何家之中的家丁、婢女这时紧锣密鼓地在前厅院内密铺青灰色的地毯,再放上一条明红色的步毯,一直延伸向门口。 文熙瑶去房里哄何禾入睡,何宁与苏氏则尽可能安静地吩咐家丁和婢女悄声完成这一切,哪怕他俩都知道这时的何禾必然无法顺利进入梦乡。 待一切办得妥贴,已近第二日的丑出,苏氏全凭晚膳后饮下的一盏菩提子、柠檬草、陈皮熬制的提神药茶吊着精神,这时已至疲惫的临界点,声音发虚,“只等一早禾儿出门了。” 何宁摆摆手,“你此刻便去歇息吧,咱俩都不是年轻之时了,眼瞅禾儿都要……你好生睡着,别熬坏了身子。” “怎?老爷还有事要做?”苏氏听何宁的意思,似乎这时他还不睡。 “我此去膳房再预备预备。你先歇息,一早还得……我不善言语,到时你多与禾儿说几句贴心的话,也了却她在何家这十五年光景。”何宁眼前闪过王易朗临死前的嘱托,他自认为在何禾身上倾注的感情,也算是给这位老友一个体面的交待了。 “您这说的,就好像禾儿必能入选九嫔、留在后宫似的,如若九嫔不得,咱们未必要将她留于宫中作为宫女?”苏氏想到之前从宫中落选之后,心若死灰的何汀,用希望得到肯定答复的眼神看向何宁。 “此勿用多言,若九嫔不得,自然要将她迎回家中,咱们虽无我为当年光禄寺卿时那般风光,姑且还是京师之中的体面人家,宫女是万万做不得的。”何宁同样想起了十年前落魄返家、再进宫更加无法进退的大女儿,语气异常肯定。 “只是不知禾儿的意思……”他想到何禾亲自找到自己,问能否参选秀女一事时的样子,又加上一句。 “是啊,明知汀儿当初……为何这番又……”苏氏一说到这件事,就如鲠在喉。 两人若不是因为记着当初何汀为应召秀女闹得不可开交,当时知道何禾有同样想法的时候,就会拦住她,但一念之差,如今全无再做更改的可能。 不约而同地回忆起同一件事,两人忽然陷入沉默。 “你方去歇息,如今木已成舟,再多想也无益,稍后之事自有稍后之数,为禾儿好好送行才是当下该做之事。”何宁先从往事的纠缠中挣脱出来,担心再往下言语,苏氏也无法安然入睡,说完便跨开大步离开了前厅。 苏氏怅然若失地望向还余零星几个下人在做最后整理的院子,也讪讪地往卧房走去。路过文熙瑶与何禾房中时,见里头还亮着,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免又是无眠的一夜。 何宁走去膳房,取来一块豚肉,细细地用擀面杖压平。 他这时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一早何禾离开时,要给她留下的“家的味道”。 待所有准备工作结束,已是寅初,此时距何禾正式离开家中还有不足三个时辰,他将灶台的火调至微燃,在锅里放上足量的水,架上笼屉,把准备好的餐食放入其中,盖上之后,由微火将其温熟。 年纪确实上来一些,待他忙完这一切,一抬头竟有些站不稳,想着此时再回房定会扰苏氏休息,就自己慢慢踱去书房休息,对付一两个时辰。 月牙清亮,草丛之中仍有些虫鸣,何宁心生一阵沧桑感,插着手倒在古藤摇椅上,随着轻微的晃动,月牙被拖成长影,就这么睡了过去。 “老爷!老爷!”何宁感觉自己才方睡下,就被人叫醒,睁眼看去,书房外竟是一片光亮。 早起的何一已经在摇椅旁站了许久,同样一夜没能安睡的他早早地按照吩咐去卧房外候着,结果发现何宁并未如期走出来。 又不好直接敲门,四下巡视一圈,正巧在书房见到了老爷,连忙进来将他叫醒,“老爷,二小姐路上尚需一个时辰有余,此时或就该预备上了。” 何宁撑着摇椅站起,脊背一阵酸胀,“安排人把各房都叫醒,我此先去一趟膳房。” 皕零五章 饮五味汤 什么是家的味道? 对于伊士尧而言,或许是把他一口噎到明朝这未知之地的滚烫八宝饭;对金靓姗而言,可能是每每遇上糟糕的事,自己选择放纵一下偷偷吃的汉堡薯条。 而对于参加过和即将要参加秀女之选的何汀、何禾而言,家的味道则是眼前这一份“五味汤”——酸甜苦辛咸尽在其中。 按理,汤都是一例一例,如今头一回见到的这“五味汤”让在何家已生活了十五年的何禾,也深感新奇。 “此汤只在家中出现过两回,你眼前的则是第二回,这规矩是你们爹爹一早定下的,逢子女离家,方要饮的。”苏氏眼圈深灰,强掩倦意,对何禾说到,“只可怜你那贵兄,除了做菜别无他求,我倒希望他哪日喝上这一碗。”她疲惫之余,不忘开个玩笑。 “夫人这一句,倒不再嫌咱家那位随行御厨,倒是嫌我了。”何汀大概是过去这一晚,整个何家之中睡得最好的一位,虽然母亲苏氏方才揶揄胞弟何贵的话,似乎不小心将自己带入进去,但她这时依然接过母亲的话,往下开着玩笑,把即将到来的凝重气氛向后拖延。 “汀儿,你可强过贵儿许多,若非有你,此时的桂禾汀楼难有这般景象。”苏氏对何汀说着,看向同样眼眶深凹,正在强撑精神的何宁。 “母亲认真了,女儿不过亦在说笑。”何汀干干笑了一声,只觉如今的这般氛围曾经历过。 在座的文熙瑶与何禾一样干笑着,“趁热用吧,早些饮完,路途中也不会过于饱胀。”文熙瑶笑了两声,同样看了看一脸倦意、嘴角勉笑的何宁。 “爹爹,这‘五味汤’可有什么说法?”何禾面前有一碗汤和两个带盖酒盅——此为一份。 她将三个盖子打开,两个酒盅之中各有一颗青梅,汤里沉着一片雪白,刚拿起青梅欲吃。 何宁刚准备说话,何汀先一步开口阻止,“禾儿,先饮汤……” 她和何禾几乎是同时瞟了一眼何宁,老爷子假意看向别处,不与她们目光相对。 拿起勺把沉在底部的汤料舀起,何禾发现那一片雪白内有乾坤——明明是一个完整的水煮荷包蛋,可勺上传来的分量显然不只是往日的鸡蛋那么简单。 她完全舀起嗅了嗅,“此为,鹅卵?”又自我否定,“鹅卵亦无此重量,这到底是——” 伴随着“呀”的一声,她用勺将鹅蛋蒯开,裂开的明黄色蛋黄之中冒出肉末的油星——这鹅蛋里被整整灌入了一个蛋黄大小的肉丸。 凌晨时分,何宁仔细擀平的那块豚肉正是这肉丸的原型,他取茱萸碾出的汁水佐以香油、盐和极少许的胡椒,一点一点将这些作料缓慢而有力的压入肥瘦相间的肉中。 再持两柄碎肉刀,把已经压成薄饼状的豚肉切成肉丁,再进一步剁细成有颗粒的肉泥状,用鸡骨与豚骨混煮的清澈肉汤做底,打入一个掌心大的鹅蛋。 取过尖头筷子,一支筷子挑开蛋黄,蛋黄破而不溢流,另一支筷子取少量肉泥,缓缓灌入蛋黄之中,何宁不愧是前光禄寺卿,粗壮宽大的身形,做起这种细活儿来也是手到擒来。 不消片刻,鹅蛋的蛋黄填满肉馅,比才打入肉汤中时,大了许多。 蒸制而成之后,肉馅包含汁水,一丝一缕之中都是油星子,鹅蛋原本自带的腥气正好与这些芳香却显得有些油腻的肉味相互抵消,再加上被香油、茱萸激出的复合味道,何禾一口咬下,只觉满嘴肉蛋混合的香味,每嚼一口又带着丝丝咸味和刺激舌尖的辛味。 “这鹅蛋是五味之中的‘咸’与‘辛’!”十年前曾见过这道汤,却因年纪小完全忽略这件事的何禾此时显得有些兴奋。 饮下一口汤,眉头一皱,头探向碗底,好似寻宝一样用勺轻轻拨开被鹅蛋掩盖的汤底,“凉瓜!怪道这清甜汤中透着丝丝苦味。” 何宁微微点头,何汀想何禾应该已经看到其中内容,但不免还是解释一下,“凉瓜和麦冬皆是祛除外感燥邪,肺阴被伤之症的食药,用在五味汤之中,不仅合其意,更是起食补之效。” “怪道了,若不是汀大姐如此说,我还以为只是为合‘五味’之‘苦’与‘甘’之意,原是为我去火的,”何禾再喝了几口汤,咂摸着滋味,“多谢爹爹为我备这一道汤品。” “只是……为何这青梅要单放在盅里?”她转向何宁,何宁也只是微微闭目,稍点了点头。 “你先吃一颗,再吃一口‘注蛋’,再饮一口汤,方知其中缘由。”何汀见何宁没有要解答的意思,又一次替故作威严的父亲回答到。 何禾是怕酸的人,拿起青梅闻了闻,眼睛一眨,“方才的鹅蛋原被称作‘注蛋’,我手中这青梅闻着就酸涩不堪!” “以浑米甜酒渍过多时,又怎会涩!”何宁捋了捋胡子,说了早膳席间为数不多的一句话。 何禾吐了吐舌头,轻轻用门牙咬下一小口,浅青色的梅子汁流溢在齿尖,酸得她直咽吐沫。 轻脆的梅肉每一咬都是微甜中净是酸的梅子味儿,她嚼碎咽下之后,连忙吃下一大口注蛋,又端起汤盅,猛喝了一口汤。 眼睛随之张大,“缘何此一时,酸甜苦辛咸尽在口中?” “深渍之后的青梅,酸爽无比,在口中稍作停留,即可‘洗’去原先存于口中之味,唇齿、喉舌都显得比以往更加灵敏。”这一次,何宁没有等何汀帮他解释,自己先说了出来。 “原是这样。”何禾又轻咬下一口青梅,再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流程,直到汤盅见底,盆干碗净。 何宁本想就此作罢,但王易朗曾经托妻献子的请求一直未从自己脑中消散,他深思熟虑了片刻,郑重地看向何禾说到,“你为我女十五载,如今为父借这五味汤将些许道理教于你,往离家之后,我禾儿可融会贯通,万事顺遂。” 何禾虽然不是头一次听到来自何老爷子的说教,但似乎眼下这次是最后一次了,她端正坐好,“爹爹请讲,女儿洗耳恭听父亲教诲。” 何宁呼出一口气,“五味之酸甜苦辛咸,缘何由咸与辛起,正因人之初,本性未定,唯有万味之本——咸,才可指代将来人生;而辛,则是指长成之中,所遇的意外之惊与意外之喜;此后,万事似为常态,时常可感生而在世,万事皆苦,处处磨难,可其中又暗藏些许为人之幸——此为甜;而最后激发四味之酸,则是提醒吾女禾儿,勿要忘记时刻警醒,牢记他人历经之辛酸,时刻眼向上看。” 何宁情至深处,眼眶似要溢出泪水,忙摆摆手转向苏氏,由她继续。 苏氏听到刚才那番话语,亦动了情,来不及抹去眼泪,一句话哽在喉头。 文熙瑶则接过何宁的话,“时刻警醒,牢记他人历经之辛酸,时而眼向上看,亦要向前看。离家之后,未达所求,切勿回头。” 何禾在何老爷子说话时,未有特殊感觉,但听到母亲说到“切勿回头”之时,心中一紧,嘴唇紧紧抿住,回到,“女儿谨记在心。” 皕零六章 荷禾米糕 五人互诉衷肠的早膳用罢,旁观者成分更多一些的何汀先一步走出大门外等候,在前方引着。 何禾沿明红色的步毯,郑重其事地一步一步走向何家大门,文熙瑶在身后陪着,一直提醒她要径直向前走,切莫回头。 脸上还挂着大哭之后仍然未干的泪迹,若不是母亲一早答应,会将她一路送至行宫门口,这才缓和一些。 无论之前在内心做过多么充足的准备,这时真想到要离家多年,甚至再也不返了,她的眼前瞬间划过十五年在何家之中的点滴。 虽清楚知道生父并非何宁,却亦连脑中记忆里那位年轻一些的男人的姓名也不知。 就算已知那是生身父亲,但更知过去十五年,关怀自己长成的人是何宁——若不是认清了自己的生世与“必复之仇”,何禾也宁愿选择留守家中,安分平凡度过一生。 踏上何一与额外雇来的另一个车夫共驾的两马马车,马车后跟着一顶两人端着的、红缎作帏,辅以垂缨的女轿——这是为了快到之时,便于何禾跨下载具,优雅走向行宫,特意准备的。 何宁和苏氏的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只剩下何禾娇小的背影,文熙瑶转身行礼,替女儿谢过老爷和大夫人,踩上踏脚的矮墩儿,后何禾一步上了马车。 何禾不得回头,因此不便在马车中拉开帘子往家中看,只能尽可能地在车中放大声音,“爹爹、夫人,尊上二位十五年养育之大恩,禾儿结草衔环,永世不忘。他日若禾儿得遂己愿,定将涌泉相报。汀大姐,禾丫头亦感你长此以来的伴随,若能再相见,再与你姊妹相亲。禾儿在车中叩首,就此与三位别过了。” 苏氏哽咽良久,此时声音正从喉咙之中硬挤出来,“禾儿,在行宫之中要你贵兄照应着你,别让你处处受短啊!” 何汀就在车边,干脆踏一步上车,半跪着与何禾抱在一起,涕泪横流,“禾丫头,凡事切莫操之过急,自己要紧,若不得遂愿,返回家中自有你汀姐姐陪着你呢。” 文熙瑶本想刻意压制感伤情绪,此时看到姐妹二人抱头哭在一处,再无法忍住,泪水如破堤一般从眼眶涌出,只得用帕子捂住嘴,缓缓出声。 马车在驭马声中向前行进,渐渐驶离何家。 这时何宁才与苏氏快步走到门口,远远眺望着远行的马车,心里默默为何禾祈愿在行宫之中一切顺利。 而在目的地行宫之中,已经为了早膳忙碌两刻钟有余的伊士尧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在灶台前后背一热。 在此之前,他仍在琢磨头一晚与郑皇贵妃面对面对谈的事,说是对谈,因为有韩五莲在场,一时却没能说上几句关键的话。 倒是确定下一件事,即是或许这十天过完,郑皇贵妃还要带着皇三子去桂禾汀楼坐坐。 对于早把何家和桂禾汀楼当做自己主场的伊士尧来说,这两处地方象征着无比大的安全感,而另一位现代人要到那儿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就这件事浮想联翩,门外传菜的三个太监准时恭恭敬敬地来到跟前。想必是过去一天,郑皇贵妃与皇长子对餐食的满意程度,改变他们对何御厨从里到外的态度。 “何御厨,今儿备下的都有何餐食啊?”其中一个没话找话。 伊士尧本来对这些太监的态度也不敏感,这时他们既然凑上来问,免不得直接回答,“鲈鱼馅儿的鸡汤馄饨,几味春菜馅儿的饼子,菊花残瓣裹的炸糕,豆馅儿的糯米团子,喏,其它就还有这几碟小菜,都能看见。” 他指了指一旁桌上已经准备好的早膳,将吊出鲜味的鸡汤调上葱姜末,浇在干捞的馄饨上,再滴上几滴,“齐活儿了,传吧。” 伊士尧手上沾了点油渍,甩甩手没弄掉,又直接擦在自己衣服上,正巧碰到了除了睡觉,一直都随身携带的定神纸包上,想到何禾今日就要入行宫,他赶忙叫住最后一个传菜的太监,让再等片刻,还有一道料理未备好,片刻就得。 饭甑中还余了些做炸糕的白米、糯米混合蒸制的饭,他用木杵将混合米饭快速舂成糕状,手中沾过用肥肉和香料熬成的板油,将舂里的糕状物体揉成半拳大小的年糕。 突然想起缺点什么,嘴上说着“稍候片刻”,却自顾自的冲去了花园。 太监还在愣神的功夫,伊士尧已在花园的水池边了,水池之中此时长有才发出的荷叶,他探出身子,勉强够到两片比手掌略大的,摘下之后又快跑回了膳房。 见何御厨风风火火的,有些心急的太监也不便催,只求了另一个传菜的太监把手里的东西先传了去,自己慢慢等着何贵。 伊士尧清洗好两片荷叶,其中一片包裹住刚才揉好的糕团,细细地继续隔着叶片揉搓,待雪白的糕团上出现了淡淡的荷叶绿色才停下来;之后把手中这片荷叶垫在盘底,将九个糕团摆成塔状,撒上白糖,最后用另一片荷叶盖住。 “有劳公公静待多时,这道菜品如此方得了。”太监脸上的表情与此时一副大势已定神色在脸上的何贵形成鲜明对比。 “何御厨,恕小的多一句嘴,如今手中这荷叶包着的,莫不就是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都要制的稻饼年糕?” “正是此物,如何?”何贵脸上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更是让太监不解了。 “如此……小的该如何对娘娘欲殿下解释此一道?” 伊士尧招手让他靠近些,把其中道理说给他知道,太监仍满腔不解,但时候不早,只能记下何贵的说法,急急朝大殿直接去了。 “何贵真是这么说的?”郑皇贵妃揭开荷叶,挑起眉毛,看着塔状的浅绿色年糕圆子,反问站在一旁的太监。 “小奴一个字都不敢传错,正是何御厨亲口所言,‘这一道原食谱中没有,只为这秀女初选所制’。”太监战战兢兢地努力回想,脑中仍旧是这一句。 瑛儿夹起一个放在郑皇贵妃碗里,“娘娘不妨先浅尝看看,又或是何御厨在这年糕之中,藏了什么玄机呢?” 她昨晚借梁秀殳的光,尝了一碗碧凉乳,深感何贵料理菜肴的技巧之高,此刻猜想他一定是在这平平淡淡的年糕之中,藏了什么足以让人惊艳的东西。 金靓姗半信半疑夹起碗中浅绿色的年糕,正要轻咬一口,急不可耐的皇三子自行拿过一个,大口咬下一半在嘴中咀嚼着,嚼到一半费劲地咽下,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 “玄机我是未见,但此物不同于平日所用稻饼,似无往常细腻,甚是难咽。”皇三子前一日刚吃过何贵所做的午膳、晚膳,如今的早膳除了这年糕,其它几样都味道绝佳,心想定是他在制作此物时未用心,就把已到嘴边的苛责咽了回去。 “于此稻饼年糕,小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最后一个传菜进来的太监听到皇三子的话,想起何贵匆忙准备年糕的事。 “怎么?这稻饼还有何说道不成?”皇三子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嫌弃地撇在碟子里。 “娘娘和殿下眼前这糕饼,属实是何御厨匆忙赶制的,小奴方进殿中才知,今日食谱并无此一道,实是他临时起意另加的。”太监的头垂得很低,诚惶诚恐。 “好大胆子……”瑛儿听闻何贵擅自往食谱中加菜色,气不打一处来。 “先别忙,”金靓姗咬下一口年糕,“你们一直稻饼、稻饼地叫着,我还以为此物与年糕有何不同,原还是年糕。” 她又掀起垫在盘底的荷叶,口中透出微微的荷叶草气,心中已晓答案,悠悠然一笑。 皕零七章 外呼内应 文熙瑶与何禾在马车中花去很长时间,才得以从离别时的伤感中缓解过来。 倒不是说两人泪眼相对,是什么不得了的尴尬之事,只是在眼下即将“彻底”分别之时,多掉一滴眼泪,就会平添几分伤心。 也不能轻易开口,要不然张嘴就是十五年的朝夕,又或是那些浸润在日常之中的点滴往事,这些又尽是让人掉泪的言语。 两人就这么红着眼,时不时地对看一会儿,竟像初认识似地相互笑笑。 这时但凡说出一声“禾儿”或“娘”,才止住的眼泪又要滑下来。马车与女轿走下主道,在交界的地方,狠狠地颠了一下,车架咯噔一下。 金靓姗把稻饼年糕放回碗中,碗与碟子发出磕碰的声响。 “娘娘,此物仍能再用?”瑛儿见娘娘放下手中的吃食,但脸上却无半点责备或是要发难的意思,反而云淡风轻地在微笑,因此试探地问到。 这话虽然不能在大殿之中表明,但何贵借荷叶与稻禾暗示的“何禾”二字,简直如当时自己匆忙写下的“濂珠碧乳”一样蹩脚又实用。 不然堂堂御厨,做出的年糕竟然连米粒都没舂尽,就敢端上来让她和皇长子用——显然这荷禾米糕就不是作为食物,特别制作出来的,而是在这背后之意。 金靓姗再匆匆简单吃了两口,要瑛儿去找来梁秀殳。 梁秀殳正在为第二场秀女初选,对内监和官员们嘱咐最后几句,见瑛儿亲自到后院来,就知是娘娘有事要找他。 还不等瑛儿唤他,起身留了句话,让内监和官员们按自己方才布置的去做,就朝她迎了上去,“娘娘找我何事?” 两人边说着话,边朝大殿走去,“谁知道呢,用着早膳呢,不知为何,忽然一下就要找你。” “这么急的茬儿?”梁秀殳不由地加快脚步。 “你还说呢,那何贵一早备的膳,不知怎的,多添了一道用荷叶包着的年糕。殿下尝过,说不甚适口,娘娘再又用了一小口,就催着我找你来了。”梁秀殳的脚步,瑛儿得小跑着才能追上。 可此时他听到方才瑛儿说的话,却停下来了,“方才你说何贵多添了一道?” “啊,荷叶包着的年糕,此时非年节,我等称年糕为稻饼,娘娘还嫌我们来着。”瑛儿被忽然停住的梁秀殳挡住,也忙停下,站定之后,想到娘娘提到的最后一句话。 梁秀殳在娘娘跟前待过的这些年,加上何宁之前带上何贵到他府上托他办事的经历,使他瞬间弄明白娘娘所指的事。 “你先返大殿,就说这一时正与内监和官员收尾,梁秀殳恳请娘娘稍候片刻。”梁秀殳扭头便走,在名册中翻出何禾,当着众人的面,画上一朵三角梅。 昨日首场为京师之中各显贵家中之女或相联女眷,做记号之事已成习惯,此一时众人瞥见,梁公公优先做好记号的是前光禄寺卿家之女,也不言语,心里自知稍后该如何做。 但他回到众人之中,还有许多临时的事待他确认,被绊住,心里虽为想去大殿之中着急,但依旧以眼下的事为重——毕竟在这逐利之人眼里,万岁的旨意仍比皇贵妃的召唤重要。 瑛儿把梁秀殳拜托之事传话给郑皇贵妃,金靓姗此时知道何贵对何禾的暗示,反倒心中舒坦许多,一时也不计较梁秀殳竟然为了选秀女的事怠慢自己。 “娘娘,已辰正一刻了。”瑛儿见梁秀殳还未至,旁敲侧击地提醒到。 “无妨,他们此时不比我要着急许多?”金靓姗呷了口茶,在大殿之中来回走动,享受在要连续坐两个时辰之前最后的一刻自由。 不出意料,在这口茶才过片刻,梁秀殳与内监、官员们再一次齐刷刷地站在大殿前,等候、迎接郑皇贵妃一同前往前殿门外广场。 梁秀殳例行公事地将第二场的名册交于瑛儿,再由她转交到郑皇贵妃手中,皇三子此一回学得聪明,主动向母妃要求到前殿侧厅书房温书——一来确实距离广场更近的彼处有一巨大书柜,二来只有侧厅书房才有能登一丈半之高的巨型梯子——坐在那梯子之上,向前殿门外广场望去,可要比站在书桌上来得清楚得多。 行宫宫门这头紧锣密鼓地做着第二场的准备工作,那头百九十名宫女正在大门两侧的偏门等候入场。 辰正一刻,偏门徐徐打开,无论是用车、用轿来到行宫的秀女,早在一里之外走下乘具,步行前往行宫宫门。 因此文熙瑶与何禾的告别也只能是在这一里之外。两人一路无话,期间,又各自合眼歇息了一会儿,都表现得像这一场分开,只是为时较短的暂别。 而到五里外第一道闸口,何禾从车里下来,单人走入轿中之时,母女二人又不约而同异常不舍地拉开帘子,深深对望着,仿佛把过去十五年的相处都倾注在此时的眼神里。 两人就这么相互看着,到三里闸口。又到一里闸口,直到这最后一处,需查验秀女正身的卫兵得知,前来的两驾乘具之中,仅有何禾一位是去行宫之中参选秀女时,决然将文熙瑶乘坐的马车拦下,拒绝马车向前。 文熙瑶与何禾积压在胸中的全部情感,此时完全随着卫兵交叠在一处的四杆长枪,与横在闸口中的栅栏、路障迸发而出。 “娘!”何禾为了不将妆容哭花,头向前略倾着,让眼泪径直从眼眶落在地上。 文熙瑶则是连一句完整的“禾儿”也不能说出,只是用手绢捂住嘴,任由眼泪将其淋得透湿。 大口呼吸半晌,才勉强说出一句,“由此去吧,吾女禾儿自有吉相,遇事定能……”说到一半却再也无法说下去。 何禾也愈加痛哭失声,连叫了几声“娘”之后,收拾好裙摆,避免母亲精心准备的装束沾到灰尘,跪在轿中,向她深深磕了三个头。 就连在一旁的何一,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双手合十,朝天拜着,口中喃喃到“禾二小姐万福,禾二小姐万福”。 此时已经立于宫门之前的何禾,不忍再次想起不久前的情景,鼻头只发酸,偷眼瞧身边的其他秀女,也大多都是此状,心里多少为此平静了些。 待一切落停,门内侧传来钟鼓锣声,和诸多乐器合奏的音律,两扇扇形朱红大门徐徐展开,露出一片宽敞、用多层浅紫色绸布拦出的广场和步道,秀女之中的抽泣声渐止,众人一步步向前缓缓走入。 何禾有意走在最后,似这样就能距离方才告别的爹爹、夫人、汀大姐与母亲更近些。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一名身着绯袍的官员立在广场中央,高高喊出一声“启——” 从目光所及的广场前端,走下一位凤冠华服的美丽女子,听身边声音才知那是郑皇贵妃。 十余人在广场前端的桌椅前落座,靠左侧的一位太监宣读着诏书,一通礼毕,那人宣布秀女初选第二场开始。 众秀女按身着服侍颜色站定,何禾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默念“勿要回头”。 坐在最前方的金靓姗此时百无聊赖展开名册,随意翻着,划过何禾一页,注意到一角的三角梅标志,瞥了一眼梁秀殳,笑着“哼”了一声。 皕零八章 甄选之差 前殿广场的热闹与喧嚣随着距离的变远,逐渐衰减,以至于传到暂且得到片刻安闲、正在休息的伊士尧耳中时,就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距离开始下顿饭的准备,仍余甚多时间,伊士尧找了张带靠背的椅子,悠哉地坐在众人不在、安静异常的院中,半眯着眼,手不住地轻轻拍打衣服里的定神纸包,心想这时的何禾距离自己不过几座房子的距离。 伊士尧越过后院,聚精会神地盯着后殿屋顶部微微露出来的一点装饰物,他事先打听过,如果何禾顺利通过初选,在午膳前就会与其他同样入选的秀女一起,入住后殿。 整座后殿所在的区域,包括侧殿、角房在内,尽数腾空,为的就是让初选进入中选的诸多秀女们都能住下。 即便如此,除去数百张木床与简易用的梳妆台子,其它器物再放不下,秀女们随身带来的行李都经过卫兵查验通通收于行宫外侧的一处房内,若得以进入中选,取来行李前往宫外,绕路再入后殿;若不幸落选,同样取过行李,直接在宫外出去,或登记为入宫宫女,隔日计入各宫各局的人员——即刻入宫,自干活的底层做起,以期哪日意外蒙恩得宠——实乃万千也无之一的可能,却依然有相当人数选择这条甚为坎坷的道路。 而隔着大殿,在前殿侧厅的书房门前,皇三子让人把巨梯从房内抬出,自己假意捧了本书爬了上去。如此一来,梯子加上殿前石基的高度,就可稳稳当当地坐在高处,对十数丈之外广场上发生之事一览无余。 初选第二场已经进行至第三组,分组仍和首场一样,十九人一组,着素色的秀女人数众多。 何禾原本走在人群靠后的位置,可因粉白装束的关系,恰好分在了九十九号,内心偷着嘀咕“一百九十人,十九人一组,又正好排在九十九号,莫非真是要‘久久’留在此处,乃至去往皇城了?” 众秀女之中还余一些未从与家人分别之苦中缓解过来的人,刚才宣布开选的热闹动静也占去了一部分人的注意。 而这时选拔已经过去三组,陆续有人已被筛出了初选,有些表情轻松,似不过是来行宫之中见识一二;有些则面容沮丧,甚至在核验结束后,面向诸位监场官行礼,转身之后就哭开了。 或许是头一天的首场让金靓姗对自己作为监场官能发挥的作用,建立了异常低的预期,所以前一天的下午她百无聊赖。 而这时才是一天的初始,金靓姗对要久久瘫坐在椅子上这件事产生了抗拒,认为既然做了主监场官,多少还是找些事情来做。 于是,她看向广场上二十个绸布隔间中站有秀女的十九个,来回扫视隔间里内监和稳婆查验秀女的情况。 最初先是稳婆在隔间中单独分出的隐蔽一角查看秀女的处子之身,待秀女穿戴完毕,稳婆和内监一同用木尺、缎带和绸绳测量秀女身体的各项尺码。 超过一人身长的裁衣木尺是为紧贴秀女身躯,作为支撑抵住四肢,查验双腿、双臂、肩膀是否竖直、水平,缎带和绸绳也是为了牢牢贴住腰身、股周,精细量出长度。 “号六十三,京师北城木商林家嫡女——林玉墨,身长四尺五寸九分,展双臂长四尺六寸,腿长两尺四寸一分,环腰长……环腕长……鞋长……”事无巨细地将各项尺寸记录在一本新的簿子上。 尺寸量毕,稳婆隔着拉过缎带,卡在林玉墨的嘴角,示例地发出“啊——”的一声,林玉墨学着张开嘴,“唇齿无碍,舌润泽,薄白均匀。” 她说着,内监将方才听到的话记下,稳婆又将缎带移开,给林玉墨递过一张纸,“念。” 这秀女双手接过纸,纸上是两句诗,“水吞三楚白,山接九疑青;空阔鱼龙气,婵娟帝子灵。” 一字一句念完,稳婆转向对内监说到,“口舌流润,声温婉,音清亮。” 内监记录下来,誊抄十余份,交由在上坐着的各位监场,众人参考手中新的资料,仔细对比手中原有的名册和画像。 浏览过后,在才递来的这张纸上用黑墨写上“可”,或用丹墨写上“否”之后,再交由郑皇贵妃定夺。 每一日每一场,都会对应提前设定好通过率。因此监场官在定夺可否时,会参考很多其它因素,如秀女家世,又如家中其他相关人等是否也同样身世清白。 在这样的情况下,其他监场官对一位秀女的评价“可”多过“否”许多时,金靓姗会默认直接通过,起笔批了,将其放入堆叠好“可”的一摞纸中。 就如现在一般,写下“可”的监场官多于写“否”的,金靓姗大致再看了看,确认无误,金笔一提,在纸上写下“准”,这名叫林玉墨的秀女就算初步进入中选,之后几日若在行宫之中未见其他异常,就会由皇城内监接入宫中参加中选。 梁秀殳发现郑皇贵妃今日看得格外仔细,心想许是何禾一事促使的。但他也有不解,就是为何何贵要以制作料理之法,又擅自做了一次提示,明明前一日晚自己已经安排机会,让他前往大殿面见娘娘,莫不是甚话也未讲,又或许娘娘当晚并没有回复他。 就在思绪不完全在甄选秀女之时,第四组的核验也过去大半,一旁的郑皇贵妃突然发话,“四组之六十四号,面貌清秀,可谓绝色,你们都书了‘可’,而我却见,方才此一名秀女行路步伐不稳,双肩各有高低,汝等再要前头的人仔细查查。” 梁秀殳一下警觉,遣人去前头隔间中核实,不一会儿那人领着内监、稳婆回来。 谨小慎微的稳婆手中捧着一张半寸厚、棉布面麻棕底的鞋垫,“奏报娘娘,在此女鞋中寻得此物,四组六十四号两腿确有异样长短,奴婢失察,求情娘娘恕罪。”说着就和内监一同跪倒在地上。 “如此要事却不小心,此刻你二人还需往下核验。今日完事之后,你二人亲自找瑛儿主事,各领十五廷杖。勿要让她找你俩。”金靓姗瞥了一眼战战兢兢的两人,“秀女离行宫之前,领二十廷杖,亦是给她长长记性,勿再做欺瞒之事。梁秀殳——” “小奴在。”梁秀殳心里咯噔一下,“娘娘请吩咐。” “把从昨日开始,中选的秀女一一再筛查一遍,若不是我盯着,你们一个个看着秀色可餐就过去了,四组之后,所有秀女把鞋退去,再验身。”郑皇贵妃的脸上写着轻微不悦。 梁秀殳一个字都不敢多言,只答“是”。 其他或满目春意,或一脸倦怠的监场官见此一出,也不敢再怠慢,纷纷检查起自己之前验过的材料,生怕其中出了什么岔子。 所幸未在第二场已入选的其他十余人中再找到异常,梁秀殳急忙安排了人去后殿,对昨日入选的五十七人进行复查。 “小奴大意,办事失了条理,请娘娘从重处罚。”梁秀殳知道郑皇贵妃表面不在意、但对失误难以容忍,处罚起来又相对温和的性格,这种时候还是主动求罚来得明智。 金靓姗原本下一个就打算问责梁秀殳,想到他在何禾名册页上特意留下的三角梅标记,虽然不能表现得有多欣喜,但就冲着另一个现代人借荷禾米糕留下的信息这一点,梁秀殳绝对功大于过,而且方才六十四号秀女这件事,也非他之过,条例上写得很明白,只是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而已。 此外,这时又额外听到他这一份主动求罚的话,不由得停下想要问责的心情,说到,“这一番已经耽搁相当辰光,汝等都各自归位,先将今日未完的两场继续,结束后再从长计议。” 皕零九章 敛财无方 在金靓姗调整自己对秀女初选的态度之后,对时间的感知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在之前百无聊赖的时候,她感觉时间是在被自己推着向前走的,而这时开始有些认真对待了,时间反而像是被自己推着走似的,转眼之间,就已到了第七组。 说来第七组也怪,头天下午首场以京师之中达官显贵女眷为主,这天上午的第二场以京师之中富庶人家女眷为主——偏这第七组,清一色都是平民人家的女儿。 按衣裳颜色分开站立,秀女的排列就已被打乱一次,接着又按数字编号把人分开,十九人中全是平民人家女孩儿的概率应该极低。 金靓姗再次翻看了一遍名册,确定自己并没有看错,第七组的十九人中全是来自京师普通人家的女儿。 她“啪”的一声合上名册,头也不转,朝左侧的梁秀殳问到,“这一组的十九人里,似都是些平民之女?” 梁秀殳表面风平浪静,但看到这一组时也禁不住捏一把冷汗。 郑皇贵妃两日前突然要到来的消息,打乱了他与各位官员的很多安排。 原本像秀女之选这种牵扯大明全疆的事,就是梁秀殳这种逐利之人和一些酒囊饭袋般的官员捞好处的机会。 既是捞好处,自然也要做出让人掏出好处的实际之事。就比如这秀女之选中那些大官、富商之女,她们身后的家族自然是会为了家中的掌上明珠,用巨量的银两钱财换取一个九嫔之位。 就像之前吴秉通为了吴五莲,宁愿用稀有的龙涎香换取一个额外照顾的机会一样。 如今梁秀殳和官员们也或多或少都接了类似这样的委托——至少以进入中选为初步换取银两的条件,要让他们的女儿进入中选,就意味着和他们女儿竞争的其他秀女会被筛选下去。 如何提高其他秀女被筛选的比例呢?自然就是在同批秀女中混入足够数量“必被筛出”的人,就如现在一百九十人中,花点代价在民间买通固定数量的民女——好比九十人,来为秀女之选充充数,一轮之后自然退出。 这样原本一百九十人的竞争,一下人数锐减到一百人,从一百人选三十人,再进行竞价,如此一来十分高效,又不会冒犯谁——完全成了一件价高者得的事——不是监场官们不想帮你,而是你的钱袋子不足以让他们帮你。 这事早已安排得妥妥帖帖,皇宫之中突然杀出了郑皇贵妃来搅局,众人皆听闻娘娘在十年前,几乎以一己之力“毁”了整场秀女之选——最后落了个只定下一嫔收场。 而至于过程,除了梁秀殳、瑛儿等几个亲历之人还能说出个囫囵来,其他人几乎都将郑皇贵妃想成了一位意图独占万岁恩宠的妖妃、恶妃——又忌惮于她宠冠后宫的势力,不敢多做言语。 此外尚且如瑛儿这般的贴身侍女,也不明十年前娘娘劝诸多秀女退选终轮的原因,其余之人更是不甚了解,也不愿深究。 因而此时郑皇贵妃到来行宫,不仅众人的原计划被打破,还添了许多需要留心的事,只能听凭在皇贵妃娘娘侍奉多年的梁秀殳差遣。 梁秀殳一心想着银两要挣,娘娘这头也需要用特殊手段瞒住。 他秉持静观其变的态度,在前一日的首场从请郑皇贵妃到场开始,就不住地观察娘娘对秀女之选的反应,以为这时正是首场,娘娘会多加关注,结果娘娘表现出了超出他预料的百无聊赖。 这才敢如今日这样安排,头一日首场的大官们不好得罪,为了保住他们的女儿,尽量都以公平竞争为主,最后结果都按对此不甚关心的娘娘的意思办。 第二日富商居多,既都是愿意掏钱的主儿,自然要助他们一臂之力,想到娘娘对此事的态度,就大胆地往里掺了足够数量的平民女子。 谁知好巧不巧,真撞上了一组十九人皆是“掺水”而来的情况,今日又逢郑皇贵妃格外认真仔细,就在发文之前,还挑出了一个拿着官方文书与外夷做通关生意的富商之女斜肩的毛病。 梁秀殳心想如此不好糊弄了,但又想不到更好的说法,只得说到,“小奴以为,像是凑巧了。” “凑巧?”金靓姗再一次翻开名册,仔细阅读了一遍各位秀女的来历,“初看这才不足百人,已有这许多平民之女?” 刚发问,统筹隔间的内监捧着这一组秀女的记录呈了上来,分发给各个监场官。 起初说定,遇到平民秀女多的组别,众监场官按照次序,多人依次打否,留出二三人打可——显得结果真实——反正都以为郑皇贵妃娘娘不会细看。 此时却不同了,众人方才都听见娘娘正在质问梁秀殳的话,紧张地等着梁秀殳化险为夷。 梁秀殳见自己已连续两回惹恼郑皇贵妃,离座跪在地上,吓了身旁其他的监场官一跳,也忙跟着跪下,“实属小奴预备不足,才出此疏忽,可如今事已至此,娘娘若还能信得过小奴,还请先容这第二场结束,再慢慢向娘娘请罪。” 金靓姗想到自己在被这帮人戏耍一样,就有些恼怒,但从大局来看,现在叫停此事也不理智,毕竟未来八天仍有数千秀女等候参选,尤其在她快速翻看名册时,再一次看到何禾那一页上的三角梅标志,联想到之前梁秀殳在火烧建极时,确实救自己于水火,不一会儿,怒气就小了下来,但威严和规矩不能改,“自此刻开始,不管汝等再有何理由,但凡被我发现有一人未按秀女之选的例法来,无人例外,之后可莫怪我不客气!” 众人点头如雏鸡啄米,梁秀殳一动不动,长跪不起。 金靓姗眼睛向下,对他低声说,“三角梅一事,你未听我言,既安排下去,想必也是有人与你事先知会过,我对此事亦有关注,与此事亦有关联,故这一刻并不找你麻烦,但若只为敛财,我可不敢再护你一二了。” 梁秀殳这才抬起头,嘴上不言谢,眼神里对郑皇贵妃满是感激,但心中也生一丝疑问,娘娘所言的与三角梅一事亦有关联是何意。 他这时顾不了这么多,又是眼前的意外,又是已经拖延下去的时间,率先起身坐回位置,其他人跟在他后,也安坐好。 隔间知上座动静,但不知具体何事,正在进行的动作却一刻不敢停,第七组的结果虽还未知,但稳婆与内监心里早已有数,直接叫来第八组,一人观察上座反应,一人认真查验秀女状况。 还未轮到查验的秀女只能凭借从隔间之中退出来的秀女神色判断结果,可第七组进去迟迟未出来,眼尖的又远远看到前殿台上所有人都向郑皇贵妃跪下,不解其意,纷纷胡乱猜测起来。 第七组迟迟才从隔间出来,有好事的人问她们结果如何,十九人中有愿意搭话的言这组所有人都被筛出。 从第四组的六十四号被廷杖二十,又到全组筛出,余在广场中等待的几十名秀女之中,有人开始慌神,甚至作哕状。 此时一人大声说到,“慌什么,都已立于此处——行宫门后,早应有些觉悟,入选与否,自有天意,何必庸人自扰。” 其他人忽地安静下来,看向何禾。 皕一十章 行宫寻禾 皇三子坐于梯子之上,广场上的事还能略见一二,可若非吼叫,声音是万万不可能传过来的。他对众监场忽然向母妃跪下的一幕感到好奇,对一切在不出一会儿后又都恢复正常倍觉困惑。 准备遣个人去打听打听,又想到如今这是在秀女初选之中,好端端派个人去瞎打听,要是母妃知道了,还不定会如何惩罚自己,就只好作罢。 于是要梯子下的太监端来一杯金银花玫瑰茶,自己在梯子上一边呷着,一边继续观察广场上的动静。 有了第七组的一出闹剧,包括梁秀殳在内的所有监场官,一时都放下自己求财的心,把名册放在一边,不看“提示”秉公评判。 众人此前都只为求财,对秀女之事本身不太关注,没了名册作为参考,连即将要收哪家的钱都不确定了,只能硬着头皮凭印象在纸上画着“可”或“否”,因此误把第八组之中信心满满的几位秀女“误”筛了出去。 其中有性格桀骜的两名直接在隔间中得知结果后,高声嚷嚷着骂开了,大意无非是这初选里外一般黑,外头收了钱放进来里头,里头又不给过。 这回定是其他几个与这两位秀女有关联的监场官急了,忙不迭地奏请郑皇贵妃,“娘娘,容臣愚见,场中若任由彼二女如此胡闹,岂不失了秀女之选的体统?” 金靓姗的容忍也有限度,本来在此人说话之前就想下令将二人强行押出广场,可听到这监场官坐不住了,自己反而决定一动不动,先借揶揄他,敲打敲打其他人。 她喉头讥讽的声音像是能拐弯,直指说话的人,“这会儿才觉得失了体统?方才第七组之事,你们倒以为体面?” 梁秀殳原本也想对眼下的状况提一嘴,但听到郑皇贵妃这么说,一下不敢言语。 两名女子仍在场中持续嚷嚷,金靓姗瞟了眼坐在左边的梁秀殳,假意问,“你以为当如何?” 以为她要向自己发难的梁秀殳,一下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回娘娘的话,当如何做,自然全凭您的旨意,有安排直让小奴去做就是……” “好!”金靓姗见目的达到,也不那么含糊,“两秀女掌嘴五十,廷杖二十,记下族谱、来处,此前若有受赏获封,皆褫夺;此后与其相关同族家眷,永不可入朝、入宫。” 梁秀殳暗想,不过是两名秀女在广场大声喧哗一番,如此处罚实在不能不说是过于严苛。他看向两侧其他监场,人人束手束脚,不敢随意言语,更不敢轻举妄动。 “小奴领命。”梁秀殳拱手一拜,给站在下方一直等候指示的内监使了个眼色,“娘娘说的你没听见?还不快去!” 在等待核验的围栏里站着的秀女们眼看着第八组进去,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各自心里犯着嘀咕,正在担心,眼神就随之变得惊恐。 只见内监的公公继四组六十四号之后,再一次把条凳架在了空着的地面上,四个太监架着两名秀女,从隔间处走出来,又有四个太监一人手中拿着一根手臂粗细的棍子走在后头。 这场面已经发生过一次,秀女们不自觉地纷纷向后退了几步,逆着光的廷杖击打在人穿着衣服的身体上,掸起阵阵毛絮、灰尘。 有胆小的秀女已经捂起眼睛,更有的直接转身面朝宫门,拿手用力遮住耳朵。 唯独不久前才说过“自有天意,何必庸人自扰”的何禾直直地面对临近午间的阳光中,一直扬起的粉尘。 方才身边几十位秀女都看向她,虽未多作言语,但“此女为何方神圣”的眼神已经诉说太多。 何禾大声说出那句话,其实是在为自己打气,却未曾想过会得到这样的结果,也才十五岁的她自然还是很享受这个被人注目的过程。 因此即便此时心里也在害怕眼前实施廷杖的过程,可已经赢得众人欣羡的她只能故作镇定,脑中默念家人的名字,以熬过这段辰光。 挨廷杖的两名秀女从条凳上挣扎着滚下,被太监拖到宫墙的一角,扔在地上。 这时从隔间区域走出宣秀女入场的内监,“第九组十九人——伍蝶飞、尔春兰、张竹晓、丁宜芬……何禾……连碧、袁玉琥,此刻入场。” 被叫到名字的秀女不约而同地集体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呼出来,前两组连续的状况让她们比之前各组显得紧张得多,不乏有姑娘久站,这时忽地要向前走,腿直发软。 何禾虽未和她们腿软,但脑中一片空白,步伐也显得一轻一重,她不知这种如同脑中往事袭来时的头晕一般的感觉,是如何发生的。 可无论是不是之前所遇的症状,不知为何她想到了定神,又想到同在行宫之中的伊士尧,想着想着想远了,开始盘算起何时能与他相见,取来定神。 直到进入隔间,褪去衣物,由稳婆验完身,又着好衫,这阵头晕仍未消退。 之后背部、双肩、手臂、两腿一一被一柄长尺抵住,稳婆与内监对话的声音在何禾的耳中显得格外不真实。 不一会儿,内监走出了隔间。在已经感知到日头从一侧慢慢移动向天空中央的位置,何禾见出去的那个内监用一个红木制的托盘,里头盛着一块叶子状的白瓷牌子,返回来。 “京师东城何家,前光禄寺卿何宁庶女,何禾,经初选主监场——翊坤宫郑皇贵妃批,予准入中选。秀女领牌谢恩——” 何禾一片空白的脑中渐渐出现了内容,她听到爹爹的名字,听到郑皇贵妃,听到予准二字,听到领牌谢恩。 手不由自主地伸向托盘中的牌子,握住只有半只手大小的瓷牌,温润冰凉的触感直达手掌,脑中忽然清晰,朝监场台上方向谢过恩,转身走出隔间。 浅紫色绸布拂过手背,手中握着瓷牌,何禾这时才敢长长呼出一口气,过去一刻发生的所有事情仿佛只留存在脑后。 有爹爹何宁的安排,又有自己的天资,何禾本就觉得通过区区初选,定是毫无疑问,要不是前几组在眼前发生那么多事,也不会有丝毫动摇。 可就算是这么想,她逐渐轻快起的脚步也象征了这时的心境,但仍然不忘。 照着其他内监的指引,何禾顺利地取到自己带来的行李,向东一侧的门再次走入行宫,每过一道门,就要向卫兵出示手中的瓷牌。 除了卫兵们和一个在前领着自己走的公公,整段路程空无一人,没有了最初在门口的人群和轻声窸窣,这段路走着,难免带着些心惊胆战的沉默。 “小奴拜见殿下……”忽然前面领着自己走的公公停下脚步,他脸朝着的那一面有几人紧随一人,被紧随之人身着金黄锦衣,腰间一条镶玉朱红丝带,别着一块玉佩垂着两条红穗子。 公公称他为殿下——那这人应该就是某位皇子,何禾事先不知道行宫中除了郑皇贵妃还有其他皇室在,并没有很畏惧,可怯生生是在所难免的。 也无法像往常那样,向自己娘、爹爹、夫人、汀大姐身边一靠,躲过自己没有预期要面对的人或事,这时只有自己,何禾局促地站着,依然保持了昂首挺胸的站姿,甚至还腾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发丝。 出乎指引太监意料之外,从前殿一路小跑来的皇三子此刻正有一眼没一眼的瞥着太监身后的何禾,她头上垂着的镶红蓝宝石兰花步摇格外惹眼,皇三子悄悄地眼神扫过这位姑娘的眉间、眼角、鼻翼、嘴唇,喉咙干痒似地向下咽了咽。 润了润嗓子才开口,“我认得你!你是方才九组的秀女!” 皕十一章 无源之约 皇三子以坐在梯子的高处视角,渐渐把秀女之选的门道看明白了些。 场上有二十个隔间,应该是为了最多一批可核验二十位秀女准备的。此外,每个隔间配有一个太监和一个老宫女,这定是内监和稳婆。 再一个,虽然也才十五岁的皇三子对男女之事尚还懵懂,但亦知道每个隔间之中有一块单独用绸布挡住高处视角的区域,是为了给秀女验正身用的。 他非下作之人,可真的向广场方向望去,除了一些热闹事和秀女们可观,无甚可看的。 数着第七组、第八组都出了让整个场面一时静止的事,就在他期待第九组再有点什么的时候,一切如常,只在离得更近的一排隔间最左端,看到一位粉白袄裙、脸上净白的姑娘先于其他十八位秀女从隔间走出来。 再看了一会儿,又有两位秀女从隔间走出来,皇三子不知为何,只把注意放在最早离开的那位秀女身上,而且似乎心里有一阵冲动,现在就走下梯子,往外头走。 甚至在冒出这个想法的时候,一刻未停、鬼使神差地从梯子上跳走着下来,惊坏在旁的一众太监,这还未完,皇三子跳下梯子后,一溜烟地奔向前殿外。 前殿南侧被牢牢围住,自然是过不去的,他脚下加快,从殿后绕了出去,跑到外圈的回廊里,身后紧紧追着一路跟来的太监们。 这段时间与何禾在东侧门旁取好行李和步行过来的时间差不多,就这么,两人竟在各自的途中遇上了。 主动问安的太监挡在两人中间,有些碍事,皇三子念在那位秀女的面上,就没有粗暴地要他让开,而是隔着这太监不近不远地观察那位秀女的美貌,再主动搭话。 而有些心怯的何禾不敢向前回话,还是身前的引路太监惶恐地对那位皇子尴尬笑笑,又回头似有些训斥她,“此为皇三子殿下,如今见了还不行礼问安!” “见、见过三皇子殿下,请殿下安。”何禾被太监一声轻吼,连忙双手扶住左膝,右腿微微屈下,半蹲着问安。 “免礼,请起。”皇三子的心怦怦跳,自己也不明其中原因,甚至连声音都开始微微发颤。 他不知该问什么,等着何禾说话;她不知说什么,等着皇三子问话。 而尴尬地四目相对的不只是这两人,在场的其他太监也是相互看看,一切只能听由殿下吩咐。 “姑娘是——?” “小女是——?” 这对十五岁的少年少女异口同声地开口,又不约而同地闭上嘴。 需要按时把秀女引去后殿的太监可着急了,谄媚地嘿嘿一笑,“殿下有所不知,此女为娘娘才方予准进入中选之秀女,何禾——彼女尊公乃前光禄寺卿,何宁。” “何卿!我小时候吃过他制的菜肴。”皇三子听过太监介绍,对他的讨好之意完全不理会,只看向何禾说,“如今还在吃你兄长为我和母妃制的菜肴,昨日宵夜还是什么新奇玩意,叫碧乳……还一味叫什么……” “回三皇子殿下的话,小女家兄何贵所制可是叫碧凉乳与怯凉乳?”紧张的何禾听到与自己家有关的事,心里放松了一些。 “对对对,真真好味道,在宫中也未曾见他制过。” “此二物方制出不久,家兄在家中膳房完成时,小女恰巧正在一旁。”越说到何贵与伊士尧的事,何禾就越安心,话匣子也打开了。 皇三子显然对这一点感到格外欣喜,“是是是,正是怯凉乳与碧凉乳。滋味独特,从未吃过何物如那般风味。还有之前的濂珠碧乳,何贵做这些甘甜东西,实有一手。” “殿下所言极是……”皇三子身前的指引太监与身后的随从太监争先恐后地回到,身前的这太监是担心又有秀女进入中选,追着上来,自己来不及回广场复命;身后的那太监是忧虑若两人这么聊到第二场结束,娘娘回殿里,遇皇三子未在温书,甚至连在前殿都待不住,定会朝这帮宫人大发雷霆。 “殿下所言极是,只是此刻何禾姑娘须先入后殿,办妥入选次轮的事宜,明日之前,皇城内自有人将她接去宫里……”指引太监给皇三子身后的太监一个示意,先说到。 “这就入宫了?”皇三子大为惊讶,似对此安排闻所未闻。 “这行宫后殿尽数腾空也不过容纳百余人,自是要隔几日就将入选秀女接入储秀宫的。”皇三子身后的太监和这指引太监配合着把入选之后的秀女安排告知于他,只为尽快达到各自目的。 “储秀宫?距翊坤宫仅体和一殿之遥的储秀宫?”皇三子的语气说不上是开心还是惊讶。 “皇城之中自只有一个储秀宫,殿下此时如何提出此问?”身后的太监以为皇三子在当着秀女的面在玩笑,话音刚落,就被回头的皇三子狠狠瞪了一眼。 指引太监趁热打铁,“既殿下如今已知晓此事,还望殿下体谅小奴们急需复命,就先由小奴领何禾姑娘去吧。” 皇三子没言语,但也没有言否,指引太监朝何禾比划,手朝下,向前挥了挥,示意她先往前直走。 何禾急忙捧着行李,朝似在沉思的皇三子行了礼,向前走去,指引太监埋头跟在何禾身后,擦着走廊一侧快走了过去。 何禾与皇三子擦身而过,身上散发着独特的兰花香气,“等等!禾姑娘!”皇三子忽然回过神,只差一把将她拉住,害得身边的太监心中一紧,最后手悬在半空又放下了。 “禾姑娘,”皇三子情不自禁地叫出来,却不知要说什么,“如此……如若宫中得见,姑娘还能认得我否?” 这下就连一直紧张的何禾都意会出皇三子寓意为何了,只好随口敷衍,“既入得宫中,少不得与众多他人相见,而小女此刻就与殿下见过,定能认得。” 说罢就随着已经走到前方的指引太监疾步走了过去,待皇三子口中喃喃着“如此甚好”,何禾早已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等到太监们提醒皇三子,何姑娘已经走远,他才怅然若失地转身回前殿。 何禾事先并不知道只在行宫待一日就要去往皇宫之中,这不才听到皇三子那边的太监说明日就要出发到宫中去了,心中着急,为突如其来的入宫,也为如何从伊士尧手里取到定神着急——之前也都说到,入宫之后两人要见面就难上许多。 一面心里为两件事着急,一面指引太监将她交到后殿主事的手上,粗略地说了说情况,就扭头走了,忽然之间的陌生感和“孤独”让何禾满头的汗。 “与你同为第二场入选的,都住于偏殿,偏殿处处都不如这主殿。你赶巧此刻来得晚,先在这正殿住下,横竖就只住一日一夜。今日晚膳前,眼下殿里的五十七人全数皆要入宫,午后第三场结束自会有人与你同住。”后殿主事一边引她到殿里,与昨日进入中选的五十七人相见,一边告诉她之后不足一日又半后的安排。 正殿中的五十七人有的看了看何禾,有的干脆连头都没抬,各忙各的去了,何禾此时又觉不适,走到里间找了张床躺下。 主事没跟过来,但用她也听得见的声音喊,“午膳的定食例餐待第二场结束自会送来,此时有何需的,又或是要做的,尽早说于我知。” 何禾想了想定神和伊士尧的事,才想站起来对主事说,却发现身体明明在用力,可如何也无法站起,又用力使了使劲,脑中突然像被重创一样,仿佛有股力量在把摁在床铺上。 在她就要失去意识之前,她模糊地意识到,那些不该有的往事回忆带来的头痛欲裂,此刻不知怎么突然来了。 皕十二章 剧痛恶寒 伊士尧险些在躺椅上就这么睡过去,准备前往膳房料理午膳前,他拍了拍树上落下在衣服上的树叶,碰巧拂到在腰间一直别着的玉牌。 就是那块文熙瑶在元宵节前一天送的玉牌,两个拇指大小,挂着的五彩绳编穗子。 起初听文熙瑶说这小饰物是以前的一件东西,伊士尧与何禾就她脑中的混乱记忆展开讨论后,就开始误以为玉牌与她的生父有关,直到现在他依然没弄明白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自己。 他摸了摸玉牌上起伏痕迹,一株禾苗和一轮明月——如果禾苗是指何禾的话,那这月亮说是指文熙瑶就显得不着调。 用衣服把玉牌表面擦了擦干净,伊士尧站起身悠悠地走回膳房。 才走到外间,正应该在快速准备午膳的厨子们此刻却聚在一处,你一句他一句地闲聊着,看到何贵从外头进来,也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伊士尧对这些家长里短的琐事不感兴趣,更何况和一群陌生人搭话茬儿,谈吐言语、遣词造句很难不被识破真实身份。 他向几人微微点点头,径直往里屋走,却被一个好事又爱打听的人叫住了。 “何御厨,方才这会儿都没见你,听闻前头的事了吗?” “方才在后院歇息,未曾听闻前头的事。”伊士尧不想回他,但在众人注视下又不得不回。 “如此方好,方好,哎,你再给何御厨讲讲。”这人拉扯上另一个人,面朝何贵说。 被拉上的这人是个杂役太监,哪儿差人手,哪儿就需要他,也因此可以在这行宫之中自由走动,这样一来就成了前殿、大殿、后殿与后院的“传声筒”。 后院自然是没有什么事值得往前边传的,但前方三座大殿加上那片广场,全是故事。 “方说过一回,此时又一回,尔等听着不腻烦?”杂役太监朝何贵行了礼,但没开腔说话。 伊士尧感觉自己不作回应,眼前的事不会有结果,想了想说,“可是秀女初选的事?” 杂役太监见何御厨在问,便笑了笑,“正如何御厨所言,哎哟好不热闹。” “若无妨,此时细与我讲讲?”伊士尧看了眼里间,心想时间属实有些宽裕,听听便听听。 “何御厨都如此说了,小的自然如实相告,您是不知方才在前殿门外场子里,郑皇贵妃娘娘正冲各位监场们大发雷霆呢。”这杂役太监一句话说得有声有色,让伊士尧有想听下去的意思,又听说是郑皇贵妃的事,于是向众人前凑近了两步。 “接着说,是何事让娘娘动怒?” “还不就是那点事,或是银两,或是关系呗,”杂役太监看了眼听得认真的何贵,自己在一旁的大茶壶倒了一杯碎末子茶,一气喝下,“听前边儿伺候的公公说,是有监场收了富贾的银两,要把家中的女儿送入中选,结果被娘娘查出来,一群人在监场台上当时就跪下了。” 伊士尧想到被何宁老爷子拉去梁府做饭的事,“此些个动作……怎么也不藏着掖着点?” “嗐,若不是娘娘突然从宫中出来,这事光明磊落地做又如何?司礼监梁秀殳梁公公平日在四处散那么些钱,岂是大风刮来的?他此回做监场,岂有出淤泥而不染之理?”这杂役太监听上去念过几年书,时不时来一两句带典故的话。 “这是有理了。”伊士尧琢磨刚脑子里在想梁府的事,马上就听到关于梁秀殳的事,“既如此,梁秀……梁公公想必亦无法脱了干系?” “正是!现如今行宫里,除了郑皇贵妃、三皇子殿下,再论下一位,就是梁公公了,可偏这回撞见娘娘,这自是小巫见大巫,该被拿捏,自被拿捏。”杂役太监说得眉飞色舞,反而伊士尧的面色越来越沉重。 他想的是,既然何宁找的是梁秀殳,那何禾的事也有可能因为梁秀殳失策,受到影响,但这时他又不好直接问这个杂役太监。 “你这么说,就不怕梁公公知道了,重重罚你?”另外有人揶揄杂役太监。 “罚了我倒好了,这前前后后哪缺了人都要我去,就方才一会儿,我又是去广场搬条凳,又是去前殿……哎,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杂役太监一拍大腿,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边泡边说,声音越来越远,“你们知就是了,别给我瞎传啊,尤其那几个挨廷杖的秀女,万一人家里手眼通天,到时又回到这行宫里来了,我还活不活了?” “挨廷杖的秀女?这又是何事?”伊士尧不甘心地望向杂役太监的背影,试探地问向其他人。 最初那个好事的呵呵一笑,“还不是因同样事,被娘娘查出来,当殿挨板子呗,方才的这小子,说他胆小,倒是什么话都敢往外撂;说他胆大,看给他吓的……” 几人哄笑一趟,各自散去,忙手头的事。 伊士尧低头瞥了一眼腰上的玉牌,又隔衣服摸了摸衣襟里的定神纸包,不免担心起何禾来,可一时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午膳要备,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那“传声筒”前边忙完回来。 杂役太监本来是被安排去前殿守着,因为一时间皇三子和一众太监都跑到走廊去了,可在后院闲聊这一阵,正赶上皇三子与何禾在走廊里对话,意外听到何贵的名字,心想竟不知道这入选的秀女竟然是何贵的妹子。 被安排的事亦不能耽误,他再听了两句,赶忙跑去前殿。 才站不一会儿,就看到悻悻的皇三子甩着步子,身后跟着诸位惶恐的太监走进前殿,只听得殿下闷声说,“我若明后日回宫,该如何与母妃言说?你们可有好法子?” 太监们大眼瞪小眼,迟迟不敢言语,杂役太监还想再待一会儿,就被皇三子身边眼尖的随行太监发现,“殿下此时已与我等回来,你还杵在此处作甚,后院也无你的事了?” 杂役太监躬了躬身,头也不敢抬,不动声色地在心里骂了一声,慢慢退出了前殿。 才从后院溜达出来没多久,这时想着后边那帮厨子把秀女们用的定食例餐准备得也差不多,自己这么快回去也无事可做,不如拿着手上的牌子,四处走走。 他对前殿门外广场发生的事也是道听途说,加上胡乱拼凑,这时想到有机会可以溜去后殿,不如就去看一眼,还能顺便看看姑娘。 杂役太监想看看秀女解闷,而在后殿已经早一日进入中选的秀女们此时却无所事事,一片烦闷,又不敢相互之间聊些什么——毕竟这才至中选,但凡说错一点儿什么,都有可能成为彼此之间的把柄。 倒是有那么几人,对刚进来的何禾感兴趣,但见这姑娘进后殿正殿之后,躺在床上就再也没起过身。 “这也怪了,进来招呼也不打,谁知道这是来自何处的何人。”一位秀女假借对其他人说话,其实专指何禾。 “怪什么,你进来时腿还抖呢,现在倒扮装起来了。”另一位秀女揶揄到。 “在那场子里,都不敢跟人对视,那稳婆、公公眼神冰冷,就好似我等并非活物。”又有人搭腔。 “谁又敢说不是,还有台上那皇贵妃娘娘,和她对视似要被看透……” “看不看透的,咱不都被选进来了?哎,此女长得确实标致,只是这一头汗因何而起?” “此时已近午间,站了这一早晨,体虚一些的,可不就是容易出汗。” “这倒没错。” 秀女绕着不同的话题,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何禾身下的褥子,已被大汗浸透。 而她此时紧闭的眼前,闪过无数画面,这些画面里的人,有些她认识,有些她认不得,有些仍活着,有些已逝多年。 脑中却似有一根冻透了的粗锥砸入眉间,恶寒带着剧痛紧紧绕在何禾的额头中央,经久不消。 皕十三章 无人知晓 杂役太监最终没能走入后殿秀女居住的地方,只因未至用午膳之时,卫兵不会轻易将无关人等放进去。 其实在秀女选择应召之时,进入行宫的那一刻,若非被筛出,就已经被剥夺了大多数自由——此举并无不妥,哪怕最后这数千人中,有那么一位两位、或是三位五位最后如愿成为妃嫔,入主此宫彼宫,到底还是如应召秀女时一样,被圈在固定之处。 既如此,为何还有这么多人前赴后继要走上这条路? 在皇宫中已十年的金靓姗突然在脑中自问这个问题,然后又反问自己是如何度过十年的,同样得不到答案。 她一下失了胃口,不只是因为没能找到答案的这个问题,还因为桌上的菜色明显咸过前几顿饭许多。 可皇三子吃得却香,直呼有滋味,还不是折腾一早,又是跑前跑后,又是心中悸动,消耗得越多,吃得越香。 “从早晨开始温书,缘何把你胃口温出来了?是遇上什么好事了?”金靓姗放下筷子,宫女以为是要添菜,被她用手挡开。 “无事,不知为何温书格外肚饿。”皇三子不仅表现得肚饿,还甚为开心,“娘,您说我稍早些回宫,可否?” 金靓姗本来在为上午选秀女的事走神,听到皇三子问这句,回过神来,“出宫尚不足两日,当初是你要随行出宫,如今又要速回,这是为何?” 皇三子见母妃是这态度,心想提早回宫无望,便低头扒拉了几口,“无事,不过一问。不知七妹妹在坤宁宫过得可好?” 此话一出,金靓姗眉头更加紧锁。 事实证明,一位母亲对自己孩子的直觉有时并不是那么准。这时住在坤宁宫的小鱼尾别提有多快活,没有亲娘的管束,照看自己的皇后格外溺爱,整天吃喝玩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唯二不快活的就是两件事:一祖母出现;二皇长兄出现。 前一件事避免不了,毕竟皇后需要定期和太后一同到佛堂拜佛听经;后一件事至少从近三日看一切都好,连皇后都诧异皇长子近来来得少,似时常见不到人。 就连派人去延禧宫,叫他一同用膳有时都推三阻四的,更有甚者,慈宁宫定期的问安这几日也不做了,神神秘秘不知在做何事,有时太监、宫女回禀延禧宫中有沈首辅和其他几位大员,皇后也没往心里去,只当是皇长子在请教什么。 皇后以为皇长子入主延禧宫一事,得到郑皇贵妃的认可就已经代表默认皇长子将来要继承皇位的事实,即使她如今也没想明白为何郑皇贵妃肯为这事点头应允。 既木已成舟的事,皇后也不再多想,此时此刻她在宫中在意的只有两人——万岁和小鱼尾。 其他人、其它事,除非找上自己,否则不会过问亦不会干涉。 而行宫里的金靓姗完全是另一个状态,这边皇三子突然问回宫的事还没弄明白,才歇了没多久,殿外的太监来报,梁秀殳在门前候着了。她想到这一日下午的第三场足有二百名秀女,就浑身不自在。 此外,她还没来得及对皇三子嘱咐两句,他人就已经不见踪影,只好叹了口气把梁秀殳召进来,声音有些不悦,“还有两刻才至第三场时间,因何这时就来?” 梁秀殳心里也装着早晨连连露出马脚的事,心中不免仍有担忧,“请娘娘恕罪,小奴此时来是为禀报午后宫中将来人,接走中选秀女一事。” “原是此事,有何细处须我准的?”金靓姗脸色缓和下来,示意梁秀殳坐下说。 梁秀殳本想让一让,但看郑皇贵妃表情坚决,还是坐下了,“无需娘娘操劳,小奴此前已都安排妥当,这时只是报于娘娘知晓。” “那你这会儿来这大殿,必不是只为这事而来。”金靓姗一下戳穿梁秀殳的意图,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明明梁秀殳在翊坤宫做主事多年,期间未曾有过上午那样有事不禀,甚至为了点蝇头小利就瞒着的情况。 “只是此事,因想着娘娘仍在用膳,这时无他人扰,才这时过来。”梁秀殳显然有事没说,但金靓姗想再逼问下去也未必肯说。 “还得如此乱哄哄地过几日,各种事务都有劳你了。”听到郑皇贵妃突然的夸赞,梁秀殳反而显得更加担忧。 “小奴分内之事,只求娘娘不怪罪便罢。” “我如何会怪罪你,早晨那事该罚的罚了,该骂的骂了,想必你也看见,听进去了,这时你在我跟前,也未曾要怪你一分,勿要杞人忧天。”金靓姗刻意喝了口茶,“亦勿要有事瞒我。” 梁秀殳抬眼看了看郑皇贵妃,又很快把眼睛垂下,“未有事敢欺瞒娘娘。” “那便好,今晨之事我未往心里去,还与何贵那应召秀女的妹子有关,你留的那三角梅可是有意给我看的?” “小奴岂敢!只是便于给其他监场做个示意罢了。”梁秀殳见气氛开始轻松了些,又转而问郑皇贵妃,“恕小奴斗胆直言,娘娘因何事对这何禾格外留意,今在监场台上亦是如此,不出半刻就直接将她纳入中选。” “汝等不亦料到她定会进入中选,我做之事又未尝不是顺水推舟。”金靓姗也和他打起了太极,但担心他多想,还是补了一句,“她兄何贵可是皇长子跟前时常出入之人,谁又知延禧宫在这之中有甚打算?若给何贵好处能得皇长子之谋,不过是一个中选名额,拿去便是。” 金靓姗想掩盖的也不过是如今何贵早已不是当初何贵的事实,才开口编了个梁秀殳一定会信的理由。 “还是娘娘深谋远虑,小奴未曾想到这一层面。”梁秀殳说着,瑛儿从外头进来,对郑皇贵妃说皇三子已在书房歇息。 时间已近第三场开始,梁秀殳匆匆退下后,很快又带着众监场出现在大殿前,恭迎郑皇贵妃进入广场。 而也才用罢午膳定食例餐的后殿中众秀女,此时都在院内或闲谈、或活动躯体,等待皇宫中来人接应。 但仍没有人留意就在身后的正殿之中,那名上午才来的、名叫何禾的秀女此时已经人事不省,放在一旁的午膳也未用过。 而侧殿中同为早晨进入中选的秀女们也被陆续的盘查和再次核验吓着,用过定食例餐,也只敢在梳妆台前坐着,将繁杂的饰物和装束一件件褪下,换上舒适的常服,享受最后几时的自在。一旦进了皇宫,那些饰物和装束在中选结束之前,就只有入睡时才得摘下。 杂役太监传膳,往返后殿与后院数趟,也没来得及在给大殿备膳的何贵报喜。 这时饱览了后殿中的一殿春色,飘飘然地走回后院,遇上靠在膳房外墙,手里摆弄着自己腰间坠饰的何贵。 伊士尧得知了一些前殿秀女之选的事,一直心不在焉,备膳的时候连续几次在已经给菜搁过盐的情况下,又加了盐,所幸返回来的盘子都未见大量剩余的情况。 这时又进入新的放松期,见杂役太监满面春色、一脸堆笑地走来,“恭喜何御厨,真真大喜,您家小妹何禾姑娘已入中选,小的在来时路上正遇见她与皇三子殿下对谈。” 伊士尧心里一事落了地,刚想问怎么还和皇三子遇上了,就听杂役太监说到,“人未见全,可听说午后就要把秀女们接去皇城似的。” 皕十四章 突传丧讯 何禾在疼痛造成的恍惚中,孤身一人躺在后殿正殿中,与被褥紧挨着的背上浸满了冷汗,自己眉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像要将头颅从中间撕开一样。 而意识也未算得完全失去,还能感受到周围的动静,听觉仍旧灵敏,正殿中秀女的朗笑声、低语声以至于用膳时的轻微咀嚼声都能辨明。 可颅内只是疼,脑中的记忆混乱不堪,一会儿是在被木尺比着选秀女,一会儿是在母亲腹中的视角观察何家院中的一切,一会儿是和汀大姐在院子里采花,一会儿是迷失在某个莫名场景,一会儿是伊士尧和自己对坐着商量如何要来定神…… 定神……此刻正需要定神来缓解头疼,虽未用过,但她依稀记得母亲就是用定神医好了自己,那个和尚,背了个木葫芦,破衣烂衫,脏兮兮的,就是他送来的定神。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四肢拼命用力支撑,明明有起身的感觉,眼也睁不开,却知自身完全没有从床铺之中挪动分毫。 越显模糊的意识中,透出一丝无人上前理会、无人前来救援的恐惧。 伊士尧听到杂役太监所说的秀女都要被接去皇宫,手不自觉地伸向衣襟里的定神纸包,失手被与纸包一起放着的针戳中,疼得身上一紧。 大声“嘶”的一叫,把杂役太监吓了一跳,“何御厨,您这是怎么了?” 伊士尧捏着螺纹针戳中的指尖,“无妨,秀女初选还未完,因何就要接入宫中?” “嗐,何御厨想必还未去过后殿,”杂役太监四处看了看,“后殿拢共大小十数间房子,如今腾空就只够百来人齐住,百来人平日起居……就拿中午之吃食,您看看传菜花去多少辰光。不只无法住下,这行宫里如今有了郑皇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众人皆在为此二位尽心尽力的,更无人照看这些秀女,只得自顾冷暖。入了宫了,上头就是万岁和各位娘娘,下边儿的太监、宫女啊,好赖会对‘将来的娘娘们’多用些心思。” “有理。”伊士尧默默点了点头。 杂役太监一时无话再说,趁何御厨愣神的工夫,悄么声儿地从一旁去往别处闲扯。 前殿门外广场一切如常,监场台上少了些晌午之前的欢快气氛,每个人都在仔细浏览,甚至有些兢兢业业地审阅手头厚厚一沓秀女名册,对从隔间内内监送来的补充资料也格外认真对待,再决定“可”与“否”时都下意识地去看一眼端坐在诸人中间的郑皇贵妃。 她的脸色和眼神往往成了监场官们的参考标准,在这般氛围下,内监和官员们深感时间特别漫长,而金靓姗反而像找到处理秀女初选的节奏似的,觉得还没怎么,第三场就结束了。 在回大殿用晚膳前,她望了一眼正往西边下沉的太阳,心里透出一丝落寞。 礼部、户部的官员们此刻如释重负,就等着郑皇贵妃起身站起,各人行礼问安,这漫长又忐忑的一天就结束了。 梁秀殳让人将整日进入中选的秀女编号、姓名、家世都整理成册,当场快速诵读一遍,初选第二日的所有关于秀女初选的事项就此了结。 官员们胸中憋着一口气,只待望着娘娘的雍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就一股劲呼出来。 梁秀殳恭恭敬敬地跟在郑皇贵妃身后——在一日事务出现明显纰漏之后,跟在上官后头随时等候吩咐,才是弥补失误的态度,这也是他在宫中许久练就的某种处事之道。 “你随行跟来,何事?”金靓姗听到身后有不同于平时的动静,回头看去才见梁秀殳。 “小奴此后并无要事,到娘娘跟前伺候您用晚膳,正好。”他的言语和表达之意确有谄媚之感,但眼神平淡,表情冷静。 “可,那你待着,也别伺候了,晚上留于我与洵儿一旁,和瑛儿一同用膳。来个人,去膳房给他俩单加俩菜,红焖羊里脊,芜菁炖黄芪鸭子。” 两道菜分别是瑛儿与梁秀殳喜吃的东西,梁秀殳因郑皇贵妃此举便知,娘娘对午前之事已不甚在意。 “娘娘,午前听人传话言,有内监与稳婆各一名,需领十五廷杖?奴婢此时去安排否?”瑛儿和梁秀殳对视一眼,替他继续修复在娘娘心里的好感。 “娘娘午前才言,让彼二人自己来领,若不自来,我自有办法让他二人领罚。”梁秀殳话虽然是对瑛儿说的,身体却朝向郑皇贵妃。 金靓姗仍旧如前一日那样“哼”了一声。 一行人行至大殿前,瑛儿准备要人传菜,还没开口,从走廊转角跑来一人,神色慌张,眼睛直指梁秀殳,又看到站在他身前的郑皇贵妃,又转身欲走。 梁秀殳与跑来那人四目相对,显然知道是朝自己来的,看那人神色就知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边想着这一天到头,点儿是真背。 眼下郑皇贵妃就在跟前,无论怎样,她也都见到有人匆忙跑来的这一幕,而梁秀殳作为行宫中管事的,明显有事发生又不去理会,一定又会招致娘娘不满,于是他大喊一声,“站住!” “娘娘就在眼前,竟转身就走,何人允你这混账东西有这般规矩?!”梁秀殳主动向前,走离郑皇贵妃一行人一段距离,示意让那人走过来单独跟他说。 金靓姗本想发问,见梁秀殳主动过去,自己在监场台坐乐一天,也乏,不想管其它的事。 于是叫了声瑛儿,要她差不多该把皇三子找来用晚膳了,自己转身进了大殿。 匆忙来找梁秀殳,现在害怕地站在他跟前的太监,是从后殿一路奔向大殿的,见郑皇贵妃完全走入大殿,不等梁秀殳凶他,就主动开口。 “公公,大事不好!”太监神色慌张到极点,有些六神无主,“后殿出大事了!” 梁秀殳心想果然没有好事,强忍着想叹气的欲望,听说是大事却完全提不起劲来听,“何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后殿、后殿之中,有才入选的秀女似已……殁了!”之前离得远,现在离近了看,太监整张脸都注满了惊恐。 强装云淡风轻的梁秀殳听到有秀女死了,险些没站住,“殁了?何人殁了?” “后殿传是前光禄寺卿家中庶女何禾,此时已有御医在后殿之中,小的是被老爷们支来讨公公你的示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示下,善后啊!”梁秀殳心里本想若是他人,尚有余地可一缓,谁知这事正摊上的是这何禾,一时心中焦火上涌。 “人已殁与否,尚还未……还未确切……”太监往后挪了两步,“只是后殿在传,秀女何禾窍中有血,脉搏微弱,已无生人之相。” 即使他退后两步,还是被梁秀殳一巴掌盖在脸上,摔倒在地,刚站起就被骂到,“不知所谓的蠢货!问清了再来!怕是你连秀女之名也未曾知清楚就跑来传了!” “秀女之名,小的确知是那何禾,后殿非相关人等此时不让入,就连其他老爷此时也只得站在门外,门内又在将几殿秀女聚在一处,实混乱非常。”太监捂着脸,略带哭腔。 两人正说着,从大殿与后殿之间的走廊又疾步跑来身着青袍、绿袍的几人,口中无遮无拦地喊着,“梁公公,不好啦,前光禄寺卿之女何禾,在后殿中……” 梁秀殳正准备抬手让他们把声音放下来,身后却传来此刻他最不想到听到的声音之二。 “何事不好?方才你们可说的是今日选入中选的秀女何禾?”皇三子被瑛儿找来前殿用晚膳,此时刚好走在梁秀殳背后。 梁秀殳彼时正与太监着急,眼睛又看向青袍、绿袍迎面走来的人,完全忽略身后有人。 他猛地回头,皇三子又问了一次。“方才说的何禾在后殿中如何了?” 皕十五章 乱麻一团 人逢喜事精神爽,特指在一切都还未落停之前,听到喜讯的那一刻精神产生的片刻快感,而非一个持续的状态。 就如这一刻,伊士尧午后才听说何禾顺利入了中选,才内心为她与何家感到欣喜,现在整座行宫之中却都在传何禾死了。 直到梁秀殳亲自走到后院,指明要找何贵的时候,伊士尧才觉得事情真的不妙了。 首场进入中选的秀女们分为几批,被皇宫里来的资深太监和宫女接去储秀宫、体和殿与闲置多年的咸福宫中分散入住。 因此,在第三场准入中选的秀女住进行宫后殿之前,在侧殿住着的第二场秀女们,有了片刻的放松时间。 都还是年纪轻轻的妙龄少女,相聚一起互相也熟络了些,胆子大些的主动走出侧殿,在院子中央溜达一会儿,又探头朝正殿中瞧瞧,甚至壮着胆子向里多走了几步。 本以为正殿之中的秀女已尽数前往皇城,才敢往殿内深处踱步。 走出一段,寂静的正殿中仿佛与殿外的院子不处于一处,没有人气是自然,可莫名袭来的凄冷使她不寒而栗,正欲离开,却听见更深处一些的角落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若说这位秀女胆量不足,她偏又进了这正殿深处;若言她胆量过人,这时听到奇怪的呼吸声,却向一片漆黑惊问“是何鬼怪”就跑开了。 如此便罢,回到侧殿还把“正殿中有鬼”的事宣扬出去,还说得栩栩如生,让其他秀女不得不信,有质疑的,也因胆量小被一句“你胆儿大你往西北角走走,看去了还说不说了”哽住,又没胆儿亲身前往。 于是,在正殿一角昏睡过去的何禾,头痛欲裂几乎要让她窒息,原本尽量努力想要出声说话,喉咙只发出数声喘息也被误会为“鬼怪”,因此失去了最后一丝被人发现的可能。 在最后还能思考的时刻,她一直在拼命回想自己为何突然之间就犯了如此严重的头痛症,越思考,那阵锥心的疼就愈演愈烈,但好歹在稳定住状况时将精神定位在一张脸上——仅有一面之缘的皇三子。 她在众太监和皇三子面前,表现出的并不只有怯生生和退却,还有将他与皇帝联想在一起之后,内心噌地升起的仇意,还有见到一位同龄翩翩公子的欣喜。 预备、等待、参加秀女之选时,已经产生的紧张感与如上几种感情杂糅在一起,蓦地头就开始疼了。 进入正殿,本还想硬撑一会儿,谁知倒下去后,就成了如今的模样。她在简易的木床上直挺挺地平躺着,暗自想或许濒死就是一件如此这般的事…… 初选第三场被选拔而出进入中选的秀女陆续在正殿中安歇,因参与监场的内监、官员们对早晨发生的事心有余悸,也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对进入中选的秀女人数进行了控制与安排,第三场入选中选的不足四十人。 因此在她们一个个入住后殿正殿时,无一人注意到角落之中还有一位第二场的入选秀女。 直到日头西斜,日落带走了大地之上的丝丝暖气,渐凉的院子里,主事在高声朗读后殿之中的秀女名单,以统计需要准备的定食例餐份数,可反复念了两回,都未听到何禾的回应。 “京师东城何家,前光禄寺卿何宁庶女,何禾,在否?何禾!”主事清楚记得,唯独此一女被自己安排住进了正殿,“你,还有你,去正殿找找这叫何禾的姑娘。” 她随手指了两人,又指了指正殿的门。 两人恰巧是听过“妖鬼之说”的第二场秀女,听说要进去正殿,面面相觑,迟迟不敢走入,但一想要进去找的正是上午在广场上告诉众人不要慌乱,入选与否自有天命的何禾姑娘,又不得大起胆子,借着正殿内的烛火走了进去。 两人分头行动,找了一圈,再次一同巡视了一遍正殿之中,发觉在西北一角的一处铺盖显得异常怪异,光线很暗,却能见到浅若草色上有两条深色的痕迹,还有四散分布的数点暗色。 其中一人壮着胆子将烛台取下,向铺盖处凑近些看,才方看清,就吓得挪不动步子,惊声尖叫了出来,“血!这褥子上的是血!” 另一人更是“啊——”的一声,侧身倒在地上,很快有从地上惨叫一声颤颤巍巍站起,一手指着地面,声音颤抖,“你、你方看看,这可、可是、是个人形?” 前一人哪敢再确认,只能头转向一边,将烛台伸过去,“还、还是劳烦请你……” “我、我好想认得、认得这身衣服,似是晨间的何禾。”更靠近床那一侧的秀女借着光线仔细地辨认了面朝一侧、倒在地上的人。 举着烛台的秀女听到是何禾,也走向那一侧,之前的秀女蹲在地上,低着身子探过去,试着用力把何禾正面翻过来。 这一次前后两声凄厉的大声尖叫把在外面候了许久的主事引了进来,正要怒斥吓倒在地的两人成何体统,眼睛顺着她们的视线看向地面,险些也被眼前的景象吓退。 倒在地上的何禾正面朝上昏死过去,尚不确定是否还有鼻息,眼角和嘴角都渗有两行血迹,眼圈深凹。 “来人,来人!”主事年过四旬,显然也是初次遇上这样的事,声音显然已经失了在院内的气度,在后殿的几名太监听见声音不对,匆忙跑了进来。 走进来顺着主事的目光看到地上的光景,其中一人探下身,触了触何禾的鼻息——似已微弱至无法感知,“主、主事,还是传御医吧,地上这位秀女似已无了鼻息。” 主事心揪了起来,才第二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早晨突如其来的二次核验余惊未消,如今不知为何竟莫名出了人命。 正殿内的动静引来殿外站着的秀女,大家听到前几声惊叫,主事也久久未从殿内走出来,都以为有什么热闹,便挤在门口朝里望去,更有几人好奇不已,挤在正通着风的西北窗户朝里看。 才看一眼,“啊!死人啦!有人殁了!”一番惊叫引来在门前的秀女,数十人挤在窗口,一时都看见了一角的骇人景象,哭的哭,闹的闹,还有吓得瘫在地上的。 混乱的场面迫使主事不得不尽快做决定,她想了一想,“报给老爷们吧,再找个人去找梁公公,梁公公未亲临后殿之前,除御医之外,守住前门,闲杂人等无论何人,也不得放进来,老爷们若要进,需先告于我知。” 何禾这时尚存一丝气息,微微睁眼看向四周,发现有烛光,四周各种吵闹。 而不足两刻之后,在大殿前,皇三子看到众人表情,其实已经猜到些许,质问来人何禾出了何事,几名官员支支吾吾不肯说,他一下甩开跟上来的众人,自顾自地朝后殿跑去。 瑛儿向一脸难色的梁秀殳问清缘由,也大惊失色,这时想进大殿之中,又怕把事说漏嘴,可皇三子此时已跑远,几人直挺挺地站在大殿前,手足无措。 皕十六章 两面楚歌 “不妙。不妙啊,脉象不浮不沉、和缓却无力,甚有渐顿之势,不知此女与今日这一日之中遭遇何事,观双目,无外伤却眼渗血,又似有事在思,嘴角处血迹似是碰撞……” “唔……不妙,不妙。”御医连续说出的几声不妙和在诊脉过程中的停顿,让主事失了神,捂着嘴心想自己可担不了这么大的事。 既一人无法承担,免不得到后殿门外去找闻讯而来的老爷们商量。 在离开之时,她嘱咐好太监,将御医身旁两个率先见到何禾的秀女带出去,又要后殿中做事的其他人把围在殿外的所有秀女清至侧殿,牢牢锁闭侧殿的门,并冲所有秀女威胁到,但凡敢将方才眼里看到的事说出去分毫,少说也是中选除名的罪过。 安顿好后殿之中的事,走至后殿院子,直到后殿门前才惊觉门口鸦雀无声,她狐疑地越过卫兵走至门外,看到官员们都略微躬身朝向一个方向。 主事对着那头看去,几名太监正张开手,尝试阻拦一心要闯进秀女歇息区域的皇三子。 因不敢随意直接接触皇三子,太监们手呈环抱状,围成半圆形,怒目圆瞪的皇三子在边缘位置想突入进来却不得。 “殿下,殿下,此后殿为秀女住处,殿下为皇子,小奴们实不敢由您通行过去……” “混账!我不可过去,他们倒这时齐站在门口。”皇三子抱着袖子,折起手臂,打算硬顶着太监们过去。 “殿下……殿下,听下臣一言,此时实则后殿之中太过混乱,您要在之中有个好歹,我等如何向娘娘交代!”在门口的内监、官员们也开声劝他。 “汝等方才说到秀女何禾,此时在后殿又闹这动静,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惊慌失措,我这一刻偏要进去看看不可,都给我把手拿开!”皇三子挥手一推,离得最近的两个太监倒在地上,他抬步就要走进去。 “洵儿站住!一个秀女的事与你何干系?!火急火燎地进这后殿做什么?”十几步之外传来母妃的声音,郑皇贵妃身后跟着梁秀殳、瑛儿、一群宫女与太监还有十数个卫兵。 皇三子背着身站住,很快转过身问安,金靓姗却没用正眼看他,而是面色严肃平静地扫视了一番这时站在后殿门前的众人。 跟来的卫兵将长枪横置,将这些人都挡在抢后,开出一条路,“跪!” 在场众人齐喊“娘娘”,应声跪地,要说眼前这一幕,还得从大殿前瑛儿迟迟不敢走进去说起。 金靓姗在大殿里坐了好一会儿,梁秀殳被一脸慌张急匆匆赶来的太监叫去一边,瑛儿找皇三子来大殿用晚膳,两三刻人仍未至,甚至连瑛儿也没了踪影。 而最离奇的是,应该要传膳的时刻,一道菜色未至,传菜的人去了膳房一时又回来,支吾着说何御厨仍在备膳,至于迟了的原因,一字不说。 于是金靓姗又从大殿里支了一个宫女先去前殿找瑛儿,又嘱咐没找到的话,将这时就在殿外站着的梁秀殳叫进来。 宫女欠身答应出去,才在门口就撞见已经听到娘娘在找自己,硬着头皮准备进来的瑛儿。 “娘娘。”一心不可二用,此时却在同时被三件事占据神志的瑛儿复命的语气明显底气不足。 “怎么去这半日?皇三子呢?”金靓姗看到总算有个瑛儿这时到跟前了,心里放松了些。 “……”瑛儿想回答答不出来,又担心再被逼问,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娘娘,我先伺候您用膳。” “用膳?你见此时桌上可有膳?”金靓姗眉头一挑,瞪了她一眼。 “奴、奴婢此时亲去催……”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桌上闷声一响,娘娘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 “这才过去几刻,怎么跟丢了魂儿似的心不在焉?!”金靓姗手一垂,心想这些宫人平日若心里无鬼,是万万不敢有半点怠慢,说话的声音变得异常响亮,大殿中所有人听到娘娘发怒,瞬时都跪下了,“到底发生何事?是瑛儿主事自己说呢?还是由我一点儿一点儿问出来?” 殿外这时想去追皇三子的梁秀殳,面前是你一言他一语的官员们,殿内又传来郑皇贵妃发火的动静,分身乏术,只能让官员们先去追皇三子,还特意吩咐务必拦住,勿让殿下进后殿。 自己则扭头快步往大殿中来,刚进殿就见跪倒一片,梁秀殳叫了声娘娘也准备跪下,却先被郑皇贵妃问住,“一个个都好样儿的,现如今无论何事,我都是最后一个才知的,任由你们不说、瞒着?” 梁秀殳听了心虚不已,“娘娘……” “这一日别的没听着,娘娘倒是被你们叫高了!若眼里真有我这娘娘,这时也勿言其他,将发生何事都说了吧。”金靓姗几乎没见过一向狡猾、沉稳的梁秀殳失神,今天已经见了他心虚两次,心想一定是有什么事不妙。 话已至此,梁秀殳不得不把发生的事从头至尾说了出来,也不免强调已知的这些并非全貌,自己还未前去调查。 金靓姗听到消息,内心震惊不已,脸上做不出任何表情——她完全想不明白好好的一个人上午还完成了秀女初选,下午竟然就传来了死讯;除此之外,皇三子着急忙慌地跑去后殿做什么。 瑛儿与梁秀殳还想补充几句,被她抬手阻止,“走,都未知真相,如今多说一句也无益,而今就去后殿知晓清楚。” 金靓姗这时很难梳理清楚自己的感受,疑惑大于震惊,担忧大于疑惑。无论从自己脑中规划之事的哪个角度,头一回出宫遇上的这些事,完全不是一句冷静下来就能好好处理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是她看见后殿门前的混乱时想到的第一句话,她姑且算是皇三子的母妃,自然要先对他进行管教。 除了皇三子和卫兵,所有人都跪在地上,“你身为皇子,你先说为何赶来此处?” 皇三子不清楚自己心里此时对何禾的这阵冲动是什么,胡乱言到,“观、观热闹……” 金靓姗气地微微闭了闭眼,心想这种时候杀鸡儆猴有什么用,直接借皇三子震慑跪在地上的这些人不来得更加有效,“后殿闹出了人命,你赶来观热闹?!胡言乱语!掌嘴!自掌二十!” 皇三子因何禾的事感到着急,之前在这里又被闹了许久,这时又被母妃训斥甚至要掌嘴,委屈到了极致,抬起手一掌一掌抽向自己的脸,且一掌比一掌更加用力,打到郑皇贵妃喊停,也仍逆反地在继续。 整片区域就只剩下皇三子的手发出的击打声,跪在地上的人连气都不敢喘,官儿小怕事的已经在颤抖。 还是站在郑皇贵妃身后的梁秀殳给两侧卫兵使了个眼色,才把皇三子的手强行停住。 金靓姗对皇三子多少有些心疼,但这时见震慑效果达到,也不能就此作罢,“后殿主事何在?” 主事连身都不敢起,只低着头轻声答应。 “现在秀女何禾,人如何了?”郑皇贵妃的声音像无形的手锁在主事的脖子上一样。 “回娘娘的话,御、御医仍在救治。”主事把头伏得更低。 金靓姗态度稍缓和了些,“此事前后如今诸位都在,都说于我知吧。”她一边说,一边向后殿之中走进去,一步跨过门槛,梁秀殳和瑛儿才把跪在地上的众人叫起。 而此时在一日之中已被各种事折腾了多次的几位户部官员心中也冒出对郑皇贵妃不满的情绪,心里想着被挡的财路,还有当时不出片刻就被予以准入中选、如今又闹出这事的何禾,不免自发产生联想。 皕十七章 三缄其口 主事把自己听到、见到的都说与郑皇贵妃知道,经在门前皇三子的一出遭遇,她不敢在字里行间再作隐瞒,也未敢流露出推脱之意。 这样的应对让金靓姗多少缓和下来一些,冷静之后想到刚才皇三子拍在自己脸上的耳光,心里忽然有些懊悔。 而皇三子这时则守在仍在昏死中的何禾身边,御医已经束手无策,在合谷、人中两处已用针灸尝试了两次,全无复苏迹象。 因郑皇贵妃下了全力救治的口谕,皇三子又在身旁紧紧盯着,实在不敢轻言放弃,又叫宫女将移在床铺上的何禾支撑起来,用细小调羹一点一点将“大续命散”散入她嘴中,见吞咽之状,但一勺不过七八滴的量,却要返出一多半来——几乎等于没服下去。 御医一筹莫展,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却不见半点起色,他取下手上套着的白色护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朝皇三子拱手一拜。 “如何了?”皇三子抢在即将开口说话的御医之前问到。 “殿下恕下臣医术不精,此时这位何禾姑娘血气尽失,脉象稀落孱弱,怕是回天无力了。”御医愁容满面,还有悲戚状,回避与皇三子对视。 皇三子瘫坐在简易圈椅上,刚想说什么,他不知道该怎么恰如其分地表达内心的感受,对才见过一面的何禾产生的亲切感,还有那种未经深入了解却惊觉故人已去的抛离感,以至于胸中冒出一阵无源的悲天悯人来。 嘴一张一合,欲言又止,想着想着,两行眼泪从眼角滑了出来,慢慢变成抽泣,由哭泣转为嚎啕大哭。 金靓姗这时坐在后殿院里,面对一群心事各异的官员,时不时又向侧殿看一眼被关在里头的秀女们,每个人不发出声音,只是在呼吸之间等待一个结果。 正殿的号哭声传来,金靓姗心里一紧,想何禾终究还是没能熬过去。 此一刻她也说不好自己难过与否,毕竟在宫中这么多年,见过各种人因各个不同的原因离去,重要的、不重要的、帮助自己的、能给自己带来麻烦的,有时都来不及细细思考这些失去对她自身而言意味着什么,就遇到下一次意外了。 她一下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想到过往,但又清醒地知道这一刻所有人还等着自己发号施令,把事情往下继续。 皇三子的哭声仍在持续,金靓姗尝试着把小鱼尾的身份代入正在不住痛哭的皇三子身上,终于还是决定一时把手头亟待处理的事向后缓缓,起身走入了正殿。 走过槅门,看见皇三子不停抽动的背影,肩膀一抖一抖,完全不用从面部表情判断,就知他有多难受。 随行皇三子的几个太监把前因后果都禀明了,青春期被父母限制感情走向的金靓姗非常理解他的这番心情,甚至能与他共情。 皇三子顺着御医和宫女行礼的方向看见母妃,忙擦干眼泪,很快站起,抱手躬身,脸上被自己打出的手印清晰可辨。 金靓姗凑上前去,何禾静静地躺在床上,嘴角和眼角淡红色的痕迹还未完全擦去,与上午那个朱唇粉面、稚气未消的秀女判若两人。 “似仍有鼻息,胸前还在起伏?确无法再医了?”她问御医。 御医尴尬地在脑中寻找合适的措辞,最后只能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已经行过的医法,得出无法医治、再医也只会徒增何禾痛苦的结论,又劝郑皇贵妃与皇三子尽早离开,若稍后就此不讳,不吉利之余害怕腌臜了二位贵体。 “后事当如何?”金靓姗向梁秀殳提问时,眼前忽然晃过何贵的脸。 传菜的太监到厨房往返过两次,得到的结论都是一样——无法按时传菜,之后就听到后殿有兵器动静。 伊士尧直看着灶台上堆起的、已经做毁的材料,得知未经确认的何禾死讯时,他几乎是以半跪的姿态,才能勉强听完杂役太监后续的话。 回味这些话,喉头一直涌动着一阵想吐的感觉,心像被一种被未名的力量狠狠攥紧。 他没有再去确认细节,在预备晚饭之前,一直坐在空荡荡的后院一动未动,眼前划过从第一眼见到何禾开始,直到最后一晚与何汀争执,何禾默默走出房间的场景。 伊士尧有些欲哭无泪,心里纵有万般揪心,也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 他在过去两日,一直在试想各种状况,但未曾预见还要见证和经历何禾的生死,如果非要形容的话,这时候完全可以称作“平静地慌神”。 后厨已经在招呼众人备膳,伊士尧也无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腰间的玉牌磕在竹椅上。 心不在焉地准备着晚膳,一直做差就一直做,似乎完全不担心三日未至,所剩的食材根本不足第三日的用度。 传菜太监第二回来的时候,态度已经显得有些恶劣,但见到何贵眼中说不清的狠劲儿,也只能焦急地站在一旁等。 在传菜太监走了再也未返时,外侧膳房的厨子们纷纷抱怨已经到了传膳的时辰,定食例餐还未有人来取,后殿就传来了巨大的兵器声响。 一群人兴致勃勃地走到院里打探情况,更有好奇的,直接走到后殿与后院的走廊,试图去后殿侧门听听动静,却发现已有卫兵站在通行处严阵以待,不让任何人通行往后殿方向。 众人悻悻而归,后头追上来一人,脚步沉重,“万典簿,什么风把您吹后边儿来了?” “这会儿没空,我得往前头去找何贵老爷。”万磐从后殿方向来,给卫兵看了一眼腰牌,径直通行,边跑边对众人说。 伊士尧这会儿静默地站在膳房一隅,脑中全是不好的画面,被冲进来的万磐猛地一拍肩膀,险些朝前撞上炒锅。 万磐上气不接下气,依然勉强着把口中的话一字一句说完,大意和杂役太监说的无异,带着复杂的悲伤表情望着何贵。 伊士尧见到万磐,内心松快些许,“真如他们所言,禾丫头……殁了?” “小的也知的不确切,可后殿附近的人大都如此说。”万磐一句节哀就在嘴边,但迟迟不敢说。 “可、可听到,禾丫头……的状况?”伊士尧在这之前也想过自己不知为何头痛发作时,也是濒死状,抱着一线希望问万磐,顺便也想知道具体是什么死因。 “都传口鼻流血什么的,且听闻一日未进食,其它的小的也不知。”万磐说着把腰牌解下来,准备递到何贵手里,“这是通行后殿的腰牌,老爷您且拿去,禾二小姐如此,您是何家如今离她最近的,多少看一眼也算是个念想。”说着眼眶就红了。 “多谢。”伊士尧听到口鼻流血时,不免联想到何禾说过自己一直持续的头痛症,不住摸了摸衣襟前方的定神纸包,心生一计,正巧此时万磐拿出通行腰牌。 何贵担心晚膳还未备完,万磐说都闹出人命了,谁还顾得上吃饭,又觉得自己说人命不合适,忙找补着再讲了两句安慰的话。 两人一前一后正要离开膳房,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有人在呼唤何贵。 伊士尧循着声音走出去,与站在院子中央的梁秀殳直打个照面,这是两人在尚膳监大闹后,头一次碰面。 两人因何禾的事联系在一起,这一刻表情都有些相似,梁秀殳张口就是,“娘娘口谕,召随行御厨何贵,即刻前往后殿。” 皕十八章 定神难解 梁秀殳的出现让伊士尧把手中从万磐那儿得来的腰牌,不由地攥了攥紧,听到被郑皇贵妃亲自传去后殿,又递还给他。 与梁秀殳并排走着,一行同返后殿的人跟在身后,离得远远的,伊士尧心里困惑且沉重,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梁秀殳抢先一步。 “自上回尚膳监之事后,何御厨与梁某今日可是头一回遇上?” “梁公公所言不差……不知娘娘此刻召我,意欲为何?”伊士尧舍弃寒暄直奔主题。 “啊……此事梁某正欲告于你知,既先问了,不免这时就说了,”梁秀殳还是一贯目中无人的表情,只是这时眼神有些飘忽,“你那小妹何禾,方才在后殿之中,因疾而终。” 伊士尧听到之后,脚步仍在向前,但精神不由得恍惚一下,才想到定神或许能对何禾有作用,结果未见到的这一面就成了最后一面。 他走过景色重复、不过几百米的距离,除了希望亲眼得见何禾现状之外,还有如果她真的莫名早逝,之后的事该怎么办,回到何家,又该怎么解释。 脑中一团乱麻地进入后殿,众人的围观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院内、屋内的那些眼神里夹杂着疑惑、不解、惊恐、伤感、同情。 站在梁秀殳一旁,向已经从里屋移坐到正殿门口的郑皇贵妃行礼问安,她脸上是浅浅的哀伤,身边站着的——虽然是初次见面,但从衣着样貌判断,必是皇三子无疑。 当着众人的面,内心苦痛万分的皇三子只能紧抿嘴唇,眼眶沾满还未干透的泪珠,挺胸抬头盯着后殿殿门上的飘檐发愣。 “你来了?”郑皇贵妃不等伊士尧说话,“我等在她尚存些气息时出来的,此时……还是由你亲自去看看吧。” 伊士尧低着头走进正殿西北角,御医和几个太监在郑皇贵妃身后待命,似乎在等作为长兄的何贵与何禾见最后一面,之后就要将何禾转移至别处。 角落此时已经空无一人,烛光昏暗,梳妆台上还放了一盏黄铜油灯。 面无血色,嘴唇皲裂的何禾躺在略宽于一人的木质床上,伊士尧尝试叫她的名字,毫无反应。 看到她紧闭的双眼,伊士尧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第一次从尚膳监去到桂禾汀楼,冲上来抱住自己的何禾,与现在躺着的,判若两人。 心被狠狠揪起来,却欲哭无泪,他再次唤了两声,只有打在墙壁上返回而来的、稍稍放大的回声,那些关于桂花糕、玄武湖鲫鱼、玉牌、美人榻、怯凉乳的记忆在脑中悉数回归。 有那么一瞬,伊士尧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何禾眼皮下的眼球似乎还在微微活动。 虽然潜意识里,伊士尧已经接受何禾已经离开的事实,但这时怀揣一丝好奇和侥幸,他还是将手放到她的鼻子下方——还有微弱的鼻息。 “御医!御医!禾丫头……此女尚有鼻息!”伊士尧激动地朝这间房外大声喊叫。 御医从外头缓缓走来,边走近边说,“此状已持续多时,汝观其色,探其脉便知时辰无多,否则又何须娘娘与殿下还有各位老爷在此处静等呢。吾知汝不忍汝家小妹中殇,但既成事实,生者存念想,祈愿则已。望何御厨此刻节哀,勿要过度伤心。” 一句“这是什么道理”即将脱口而出,伊士尧硬生生地憋了回去,“医法皆用尽了?吾妹此状是因何故?” “除身上几处淤青是跌落外伤所致,口眼渗血似头痛巅疾,下虚上实,五脏气郁之状,此外观最初血迹,又有些寒凝血滞,依老朽看,此女病症繁综,又处昏迷状,实难定因。”见何贵仍不死心,御医双指按住何禾的脉处,示意何贵把手放上来。 应该动脉跳动的地方,伊士尧把手指放上去,感受不到分毫,隔了许久才有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搏动。 “水,温水在何处?”已经放弃大半的伊士尧顺着何禾的手臂看向她的脸,平日花容月貌、喜好打扮的何禾一定不想以现在这副模样走完人生最后这一段,又看到她脸上精心装扮却已经被粗乱擦花的妆,对御医说,“敛妆就不劳烦他人,先由我稍事整理吾妹的妆容吧。后事待娘娘旨意下来,再作打算,可否?” 御医一时拿不定这种主意,一身老态匆匆走向殿外,又从外头匆匆走回来,身后跟着一名宫女,端着鎏金的银壶,“娘娘准了,赐了此水。” 宫女将水壶放在梳妆台近何贵的一旁,平静地看了床上的何禾一眼,眼神闪烁,从怀中取出两块手帕放在水壶边,转向何贵说,“此水取自临近山泉,若要饮,亦可。” 伊士尧道过谢,取过一个杯子,从银壶里倒出些水,又从杯子里倒了一小半到手帕上,略用了些力,又怕“弄疼”何禾,巧劲用得手在微颤,一下一下擦拭着何禾的眼角和嘴角尚余的粉色血迹。 擦净之后,用另一块沾湿的手帕将何禾嘴唇上因为干裂而翻起的皮抚平,眼前一晃而过文熙瑶的嘱托,眼泪就滑下来了,他一手拼命捂着眼睛抵住眼泪。 “你说啊,来之前还担心要犯头疼,折腾一圈弄来了药……现在这又是怎么了?”他丢开手帕,从衣襟取出文熙瑶细细包好的定神纸包打开,取出一小包,不死心地洒在何禾嘴边——他也是头一次见到这银白色粉末。 在用水一滴一滴地融化那些粉末之后,他看不见何禾的喉头有任何吞咽的动作,心痛却从自己的喉头涌出来了,伊士尧狠狠地捂住脸,痛哭失声,直哭得好像这个空间只剩下他和何禾两个人,而另一个幸存者也就此身故了。 他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意外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个空间,又遇上这些人,还要眼见如今面前的的生离死别,这一刻,那种拼命想要回到现代的执念重返脑中。 从纸包中掉出的螺纹针被他穿在袖子之间,在把定神纸包重新叠好放在何禾的手里,由她攥好,伊士尧站起身,走出正殿。 路过郑皇贵妃身后,他清醒地知道嘴里要滑落出一个妄想,却还是莫名其妙地喃喃到,“好累,我想回去,回现代。” 金靓姗惊得猛一回头,心想一个死讯竟然让他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又扫视全场,似乎没有人听到何贵刚才说的这句话,赶紧收敛自己的惊讶,端起皇贵妃的架子开始安排接下来的事。 但刚要开口却被难住,众目睽睽之下,在秀女初选之中出了这样的事,不仔细调查清楚、妥善处理,难以服众,且要尽快处理;后一日的第四、第五场延后与否;还有何禾的后事要如何处置,这么多秀女今晚的去向……全都要由自己决定。 金靓姗默想半日,先从最简单地开始处理,“将秀女何禾的事,先派人去何家通报一声。择日选时,抚恤银两,纳棺入殓都按中选秀女的规格办理,其长兄何贵亦在此,何家人未至之前,若有他事与何贵相商。” “告知刑部、大理寺、锦衣卫、东厂,即刻开始彻查,若今日何禾之殁并非由于自身所致,那定是有人从中作祟,限五日、三日之内初报于我,梁秀殳代理此事。” “瑛儿,在行宫中,腾出两间闲处,将眼下侧殿这些秀女安排住入。”金靓姗看了一眼瑛儿,又转向何贵,“取几捆素香,将这正殿内外清洗干净后燃了;还是先差人去大殿取些玉灰或是定魄香,焚在何禾床前,除秽之外,自当是慰藉该秀女之魂了。” 伊士尧呆站在一旁,梁秀殳见他还没为郑皇贵妃最后一句话谢恩,咳嗽两声提醒他,却没成想何贵忽然把手举起指向娘娘,“看你安排得头头是道的,哎,你来这儿多久了?” 皕十九章 违心之过 尘土的味道让伊士尧多少清醒了些,何禾的事使他短暂失去理智的代价是自己的手指才伸向郑皇贵妃,话音刚落,一侧的侍卫就把他狠狠地按在地上。 其他人都未见得真切,甚至都没听清何御厨口中说了什么,只是惊讶于他那竟然敢向郑皇贵妃叫板的手势。 而侍卫把何贵按倒在地的原因并非只是他对娘娘不敬,更是在他袖子上看到一丝寒光——之前从定神纸包里抽出穿在袖子上的、无处可放的螺纹针被误以为是行刺的工具。 伊士尧脸朝下被按在尘土地上,一手向上被狠狠攥着,没有做过多挣扎,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些生无可恋。 金靓姗没有预料到何贵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更没预料到侍卫出手的速度会一快至此。 一名侍卫用膝盖将何贵抵在地上,另一名则从他的袖子上取下一根细长尖锐的东西,由身旁的后殿主事用绢子托着呈了上来。 金靓姗把那根针捏着拿起,反复端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支开卫兵,让何贵跪着起来,“你说的话我不知所指为何,而想要拿这东西行刺我意欲为何?” 明面上她在质问跪在地上的何贵,实则是揶揄两名侍卫,人群中传出几声窃笑。 此时梁秀殳与瑛儿都各自去做被吩咐的事情,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郑皇贵妃和一身尘土、满脸写着万念俱灰的何贵。 “否。”伊士尧脸上被碎石蹭出的伤口,肉眼看去都觉得刺喇喇得疼,而他像察觉不到一样,抬起手肘狠狠擦向伤处,还沾着留在上头的砂粒和衣服摩擦出声响。 他已经能感觉血在顺着脸滑下去,但也比不上这时的心如死灰——心中是一种无法直面面对的挫败感,无论是对仍冰冷地躺在正殿里的何禾,还是对远在数十里之外、或许正在心急如焚地赶来的何家人。 这么一想,伊士尧觉得自己在明朝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零零落落十几人,如今还少了一个,又一想自己在现代的那个世界,除了家人之外,多少还有一群狐朋狗友、发小同学。 “娘娘!娘娘!小奴可以为何老爷作证,娘娘手里的针并非行刺用的凶器……”从人群中挤出来的万磐跑着跪在地上,一边朝郑皇贵妃拜着,一边声音紧张得嘶哑,替何贵解释着。 伊士尧看向万磐,眼神里闪出一线光亮,又很快黯淡下去。 户部的官员们一眼认出这是万典簿,心里直为没拦住这厮感到懊恼。 金靓姗没有搭理他,只盯着何贵。 伊士尧回看她,在“否”之后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此针非用于行刺,只是从自己房里取来随身带上的一件用具。” 金靓姗对这是什么完全不在意,只是听到这是何贵从房里随身带来的,产生一丝好奇,开始摆弄起手里食指长的针,摸到针中间的位置,心里一惊,叫人拿过灯笼,仔细对着灯光看。 “这针……真是你房里取来的?”金靓姗隐约认出手里的针——几个月前的一顿饭里她“吃”到过——且因为那顿饭里的一道菜,何贵才在翊坤宫里被打得半死。 手里的针和当时仔仔细细被埋在清蒸鸡脊柱里的针一模一样,这也证实了自己认定的事——针就是何贵本人放进菜色里的——但显然不是如今跪着的这何贵,这又证实了自己另一个猜想,何贵和自己应该一样,现代人的意识隐藏在一个古人体内。 她不动声色地把针用帕子裹好,放在身边,盘算应该怎么帮何贵解围,又显得不那么偏袒,毕竟他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侍卫质疑过要行刺。 本以为最简单的事,现在却引发了一个难题。 正殿之中一直通着风,此时正在燃着的定魄香的味道正缓缓飘出来,金靓姗正精神不定,坐在椅子上闻到这股味道感觉好很多。 金靓姗稍感清醒地认识到,众人在院内等待她做决定和给指示的时间已经超出了忍受范围,她望向何贵,又瞟了一眼同样跪着、但她叫不出名字的微胖男子。 “你俩站起来,”她对跪着的两人说,又转向卫兵,“你们过于机警,一根细针能于我如何?谈何行刺?” 说前半句话时,院子的后头传来两声沉重又沙哑的咳嗽声,最有可能发出这样咳嗽声的御医早已离开后殿去寻仵作,而身后的正殿之中此时不出意外只有已经“亡故”的何禾一人。 而话至后半句,同一处传来的连贯咳嗽明显是个女声,在场的众人一下也平稳下来,静默地等待怪声再次从空气中传来。 “咳、咳、咳咳、咳咳……” 有胆小的秀女即使被关在侧殿,依然害怕地用尖利的嗓音嘶叫起来。 侍卫手把佩刀,大步跑进正殿,随着刀出鞘的声音,爆出一声女人的惊吼,皇三子耳根一动,喊了一声“禾姑娘”,也往正殿的西北角,冲跑了进去。 因为“已死之人”发出阵阵咳嗽,整个后殿之中所有人都僵在原地,更有缓慢退后之势。除了径直冲进去的皇三子,还有伊士尧,完全不顾此时还有什么礼仪可讲,也从金靓姗坐着的椅子旁慌不择路地跑向殿内。 离了还有十几米远,他就愣住了,不出十几分钟前还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何禾,此时虽谈不上已经恢复,但很明显地由平躺变成了倚靠,坐在床头。 伊士尧心中涌起无尽的复杂情绪,都汇成了一声大喊,“何禾!”连宫外一直端着皇贵妃架子的金靓姗也不得不从椅子上站起,在其他侍卫和宫女、太监的护卫下走进正殿。 殿外院子里的人跟着她的脚步一步步向前,走到正殿的台阶下不敢再向上走,用力倾着身子朝前听正殿中的动静。 伊士尧走到何禾床边,不可思议地屏住呼吸,瞪出的眼球撑得眼睛直疼,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角滑出来,这一晚数不清第多少次唤出眼前姑娘的名字—— “何禾。” “哥。”何禾嘴边还残留着银白色的粉末,定神纸包被撕得七零八落,洒落一床,之前伊士尧清楚记得为她润过嘴唇、放在梳妆台上的杯子,此时倾倒在床上。 很显然,在正殿外等候郑皇贵妃旨意时,何禾已苏醒过来,且自己用过放在她手中的定神。 伊士尧迟迟说不出话,这一刻的场景比见到何禾“已死”之时,还要更加失真。 因为皇三子还站在一旁,他花去几分钟平静自己的心情,恢复成何禾大哥的模样,“禾丫头,眼下这是因何而起?” “哥,为何你满脸是伤,更一身灰土?”何禾脸色仍然煞白,气喘得格外不均匀,张嘴第一句话竟然是关心何贵。 “小事。我还以为你,”伊士尧说着,鼻子呼出一段短促的气,激动之中掺杂着欣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可把我吓坏了。” “我亦不知为何,忽然就晕厥过去了,好在有此物。”何禾不明说定神的名称,只手轻点散落在褥子上的碎纸,定神的粉末似乎还卡在喉咙里,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皕二十章 福无双至 伊士尧担心何禾一次服用大量定神,骤然成瘾,就问在后殿里的郑皇贵妃要界茶解毒,全无区区一名御厨对堂堂一位皇贵妃应有的措辞和语调,还有态度,仿佛在使唤一个下人。 后殿中的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但郑皇贵妃选择对此一声不吭,别人不便多做言语。 某种程度上,金靓姗对何贵的无礼举动不予理会的原因,是有事分神——在之前已经见过眼看就要不行的何禾,如今见到她神乎其神地“起死回生”,哪还有心情去理会其他。 何禾要比伊士尧知礼得多,身体从昏迷久躺的疲惫无力中稍恢复些,就准备从床上下来给郑皇贵妃与皇三子行礼。 金靓姗在何禾挣扎下床之时,趁机仔细观察皇三子的反应,那般想搀扶一把又害怕男女授受不亲的模样让她想笑,又笑而不能。 “来人,去找瑛儿主事与梁公公都回来,就说无事了。”她镇定下来,一边吩咐着,又往何禾床边靠近几步。 瑛儿和梁秀殳带人,各自已在大殿与后院安排事宜,几乎快把派出去的人都嘱咐妥当了,突然又听到自后殿传来的惊异消息。 在反复确认过后,才知传话的人所言非虚,且这也不是娘娘的某种设计,而是何禾真复生了。 两人在不同的地方分别叫停已经安排下去的事,瑛儿发觉派去何家通报的人已离开行宫多时,此时必然是无法赶上叫回了。 另一方面,她对后殿中发生的奇事亦是抱有极大好奇,匆忙让人把安排下去的事做完,自己转头快步要回娘娘身边复命。 而在何家之中,为何禾担心的文熙瑶一整天都茶饭不思,坐在前院之中,院中的地毯与步毯早已撤下,她却一直望着行宫的方向出神。 何宁与苏氏念她母女二人自此天各一方,心里想不以劝说为由,就互相聊聊闲天,要些茶点,泡壶好茶,借着黄昏将至前的大好天气,宽慰文熙瑶。 苏氏先说话,“想当初,汀儿为去选秀女,闹成那般,可真送出去了,心中想着,女大属实不中留,管她作甚,过过自己的日子还舒坦些,如今回头看去,又确像是这个道理。” 文熙瑶叹了口气,“我又如何不愿这样想,只是禾儿才离开这几时,心中就空落落一片……” “谁又说不是呢,禾儿这一去,院里少了多少热闹,我和老爷午膳用着都索然无味似的,惟愿禾儿在初选中一切都好则罢了。”苏氏看看老爷,何宁默闭着眼,点了点头,“禾儿灵巧倒还一说,就是那贵儿作为兄长,本还指望他照顾一二,谁知临出发前又闹了定神那出。” 文熙瑶知道何贵非何贵,她对定神具体是怎么回事自觉清楚,所以在这方面倒是能把心放下。 三人聊了半晌,一时身旁并无他人,竟聊到些许陈年旧事,有不快的,也有劫后余生似的,聊得有些意犹未尽。 黄昏已过,浅夜将至,空气渐凉,下人往院里添了一个加盖的铜制炭火盆。 三人吃茶用点心,食了半饱,苏氏想着何汀此时仍未归,晚膳简单些就是,便命人简单烧三碗素汤面,几碟浇头,在院中用即可。 何宁暗想文熙瑶这一日未正经用餐,就说早上做五味汤还余了些肉糜,用油封住,此时用来制狮子头,做面的浇头岂不正好。 若说晚膳,此时已经不早,何宁说着就起身走向后厨,准备亲自料理。 何家上下随着老爷的欣然下厨,进入一片更加和谐的祥和,直至不出片刻之后,照壁靠向门的那一侧响起的嗒嗒马蹄声把这片宁静打破。 门前一阵人声过后,家丁从屋外领着一个身形魁梧却是太监装扮的人走了进来。 家丁替来人说明来意,听到此人从东郊行宫一路赶来传口信,已经坐起身的苏氏与文熙瑶赶忙站起身行礼相迎。 来人快马奔波,也未闻他粗声喘气,足见行宫侍卫的身份不假,但又看他表情严肃,似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苏氏不自觉地把神色已经有些担忧的文熙瑶的手握住。 行宫侍卫一言一句地把口信说出,文熙瑶只觉得握住自己的苏氏的手从微暖忽然变寒,自己的脑中也渐渐空白,只剩下还残存在耳蜗中的十数个字——“尊家应召秀女初选之次女何禾,于日入之末中殇。” 苏氏冰冷的手渐渐开始颤抖,好像又对行宫侍卫说了几句什么,但文熙瑶此时已经完全听不见任何声音,方才的消息仿佛一气将她推进水草浸蔓的幽深河底,不仅耳不能听,喉咙也像是被水草死死勒住,无法发声。 “此事当真?”苏氏在家丁的提醒下恢复神智。 “夫人言笑,吾驾马长驱而来,只为此事,现话已带到,不知尊家何宁老爷,抑或是哪位太太,稍候前往行宫以善后事?吾此去自好禀报。”行宫侍卫略微拱了拱手。 “谁将往行宫去,还得等我家老爷定夺,只是……” 苏氏知道再问什么都是多余,但依然还想说点什么,却觉单手一沉,文熙瑶倒了下去,身体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何宁这时正在热火朝天地准备素面,帮厨的下人连擀了三份面,都在抻开的那一刻断了,他一边嘴里骂着“蠢东西”,一边心中泛起不安。 就在向碗里摔打肉糜时,慌张大叫着“不好”跑来的何一在膳房门槛上绊了一跤,何宁手中已经团好的肉丸应声坠地,还未来得及感到可惜,何一就声泪俱下。 “慌什么!?把舌头捋顺喽!禾二丫头怎么了?”两名帮厨盯着老爷向前一步踩上的肉糜,老爷本人却毫无察觉。 两人紧张地看向管家何一,一动不敢动,一声不敢吭。 何一精神作崩溃状,“行宫中派来一名快马侍卫,说是有二小姐的消息,说、说二小姐日入、日入时分因、因疾中殇了……”说完呜呜地开始哭起来,两个帮厨亦惊得直扶着案板。 何宁启步往前院走的时候才发觉自己踩了一脚的肉糜,“快,快去把大小姐请回来。”他边说,脑子里想的都是一早对何禾解释五味汤的情形,这时显得格外失实的天人两隔让他这一家之主也不知所措,只知朝前院快步走。 脚下因肉糜一滑,重重地磕在地上,在眼前全黑前,只听到何一的哭腔嘶吼着“老爷”。 何禾的喉咙发干,因此最初的几声咳嗽像男声,这时面对伊士尧热烈且显得失而复得的眼神,羞赧一笑,“我这也算死过一回了……” 伊士尧正想笑骂她“胡说”,却泪中带笑、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而金靓姗才近距离看到床铺周围的场景,被各处洒落的、泛着银光的白色粉末吸引了注意,尤其在何禾手边位置摞起的一小堆,心想看上去和当初小鱼尾所用的定魂怎能如此相似。 又见何禾准备翻身下床行礼,忙说“免礼,躺着则已”,再问,“这粉末可是药?汝从何处得来?” 何禾喉咙干涩,张嘴欲回答,半天只说出一句回禀娘娘,皇三子适时给她递上一杯水,并温柔地看着她。 伊士尧看她现在的状态,想不得自己帮她回答,又不能直说何禾那离奇的头痛症,所以想了半天才整理好措辞,深吸一口气,忽然有些站不稳。 强撑着精神才说出一句“这是郎中专为小妹配的应急用药,主治心……”话还没说完,脚下一软,栽倒在地。 皕廿一章 祸不单行 何汀得知消息,从桂禾汀楼往行宫赶,顺利进入后殿的时候,已至深夜。 宵禁时分若无行宫侍卫一路领着,未必能有这么畅通无阻,虽然从桂禾汀楼赶回何家,又马不停蹄地出发耗去不少时间,一路又坎坷,但总归比不上家中这时的混乱。 家中暂由母亲应付,何一帮着忙里忙外,从家中出来时,父亲的摔伤已无大碍,只是文熙瑶心伤过重,仍未苏醒。 深夜踏入行宫,虽与十年前不在同一处,但依然从前殿外的广场陈设里,看到与当初自己参加秀女初选相似的情形。 没有太多功夫在陈设中找当年的影子,她被人领着一路走到秀女入住的后殿,正殿中本应住着的秀女已被全部安排去了别处。 手持灯笼的太监把何汀引入正殿西北角,很快就退了出去,将未来得及将去往何家的行宫侍卫撤回一事回禀娘娘的瑛儿,此时坐在何禾一旁。 瑛儿在此处已经静坐了近一个半时辰,虽未因办事不力,被郑皇贵妃责难,而比这更让她匪夷所思的是那时走入后殿中见到的情形。 她着急忙慌地返回后殿,院内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看见她进来后,又口中念着“瑛儿主事”,目送她走入后殿正殿。 在正殿西北角,“复活”的秀女何禾坐着,皇三子殿下站在她一旁,郑皇贵妃背对着入口,三人焦急的表情都指向一处——正倒在地下被紧急召回的御医救治的何贵。 先是何家的何禾,这时又是被郑皇贵妃钦点的随行御厨何贵,兄妹二人一前一后闹出这事,就连平日见过遇过的瑛儿,此刻也不知从何开始问起。 但无论如何,该回禀的事还要回禀,“娘娘,奴婢听闻后殿的事,此时回来了。” 从背影看去的郑皇贵妃已是焦急不已,朝瑛儿转过脸之后,慌张溢于言表,但又假装很快恢复镇定,“啊你来了,事儿都完了吗?”想了想又不对,“头先安排的事,都叫停没有?” “叫——停了,”瑛儿犹豫,“独有一事未能成,派去何家的行宫侍卫骑的是快马,彼时去拦亦无法追上……” “罢了,你瞅地上,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能来人也好,只怕传过去的是丧讯,不因此出其它岔子才好。”郑皇贵妃下巴点了点地上的何贵。 “眼下这何贵又是?”瑛儿这时才得闲看一眼坐在床上,气色不好但显然“活着”的何禾。 “原本无事,替我回娘娘的话,不知怎的一呼一吸之间就倒下了。”何禾回避着瑛儿讶异又带着些质疑的目光,看向地上的何贵说到。 “之前他可有过此状?”瑛儿直觉灵敏。 何禾很自然地想到之前有一日从自己和母亲屋里给伊士尧送去美人榻的场景,想到什么,在床铺上翻找未撕开的纸包。 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上回也是如此,就是用定神界茶医好的。” “定神界茶?”瑛儿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反倒是郑皇贵妃完整地复述了出来。 何禾想到何贵倒在地上之前说过的话,自觉失言,一时语塞。 “原此物叫定神,怪道一用此药,你方苏醒过来。”金靓姗伸出手,示意要何禾呈上一包。 “回娘娘,小女家中母亲一直害头疼病,用尽世间药物,皆不得缓解,独用此一味药才得以痊愈,故提前备了些于小女。”何禾真话假言掺着说。 “是你家中娘亲用的药?可你方才又言之前给何贵用过?” 何禾一愣,“正如此,前一回兄长从外返家,突发癔症,神志不清,昏迷难醒,亦是用此药配上界茶,方才恢复一二。” “从何处返家?”金靓姗心说,一个现代人初来乍到明朝,能去哪儿转悠,还能得病。 何禾表情复杂,看了看身边的人,“梁……梁府。” 金靓姗一时也想不出,梁府和何贵昏倒在地之间的联系,一时梁秀殳又不在跟前,无从求证。 “娘娘,”何禾胆怯地唤了一声,思考片刻,“吾兄方才求的界茶,不知可否赐予些许,以解当下燃眉之急?”说罢又用求助的眼神,转向皇三子。 “方才既言此药就可,为何要用界茶?”瑛儿听了半天也不知娘娘和此女在说什么,但脑中又似对类似的事情有些影响,便不等郑皇贵妃发问,擅自先问了出来。 “既瑛儿主事如此问,小女亦不免直言。据家人言,当年母亲病发之时,忽遇高僧馈赠此药,亦叮嘱过久用成瘾,需用界茶才能得解瘾症,故之后我等再用,只得佐界茶,今日我直接用,实属无奈,因而吾兄方才言语冲撞娘娘,也只为求界茶。有界茶,方敢为他用此药,如今之状或可得解。”何禾朝向瑛儿,说得万分诚恳。 “瑛儿,要人取来。”金靓姗听到“忽遇高僧”,心中暗想未必会这么巧,但眼下又发生了这许多事,命数和缘分这些事,实在难以用理性分析去衡量。 瑛儿心中疑惑,口中答是,把放在大殿中的界茶的具体位置说于在场的宫女,由她去取。 “而后呢?”何汀继续追问如今只身一人守在何禾身边,轻声复述前不久才发生的事的瑛儿。 “界茶取来,取那定神给何贵服下,不出半刻,人就醒了,你们何家用的这药到底是何方得来的神药?”瑛儿瞟了一眼熟睡的何禾。 何汀没有回应,只问何贵此时去往何处了,瑛儿回之后稍事休息就被抬往后院住处去了。 “而你因何还在此处?” “娘娘不放心你们家这二小姐,又信不过他人,只留我在身边候着。自然,方才你来时,侧殿想必亦亮着灯火,宫女、太监轮流守夜,角房还有一名御医。”瑛儿语气里满是明明是个主事,如今却在这里守着一名秀女的不满。 “皇贵妃娘娘何时添了这份苦心……”何汀想到十年前选秀女和一年前离宫的场景,怨愤的眼神也是溢于言表。 “你……”瑛儿才要说话,何禾突然梦中叫着“娘”就坐了起来,从噩梦中惊醒。 迷蒙睁开眼,“汀、汀大姐?” 刚喊出两声,就从床上走下,搂着何汀哭个不止,“我可是死过一回了……” “年纪不大,话说得一点儿忌讳都没有。”何汀也搂着何禾,拍拍她的肩膀,想到一早将她送出何家的场景,这时才过去一日,竟恍如隔世,“怎么就弄成这样啊。” “进中选之后,忽然就头痛欲裂,再之后就记不清了。”何禾回想在午后莫名失去的几个时辰里,自己体验濒死的过程,肩膀不自主抖了抖。 “你要听劝,此时也不会在此选什么秀女了……何况郑皇……哎!”何汀再次想起十年前的事。 瑛儿听两人一来一回,说了一声,却没想泼了何禾的冷水,“你啊,进不进这中选,还未可知呢。” 说罢就把何贵苏醒之后,何禾体力不支又睡了过去发生的事告诉她俩。 梁秀殳和十几位监场在后院详细说了眼下发生的事,十几位监场白天遭了郑皇贵妃断的财路,其中又有几个,一直在夺嫡之事上摇摆不定,甚至更偏向皇长子。 如今秀女初选才到第二日,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几人正要从里头做点文章。 而梁秀殳这时也有些动摇,毕竟这一天下来,吃力不讨好不说,还一直在担惊受怕,但郑皇贵妃确又有恩于他,但几人所说的“文章”似缺了他又不行,正是骑虎难下的时候,后殿跑来一传话的,说秀女没事,但何贵御厨倒下了。 百廿二章 殿内对话 在倒下的那一瞬,伊士尧眼角瞥见在梳妆台一头燃着的香,忽然想起难怪才走入这殿内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似曾相识的味道——梁秀殳家中曾让自己头昏脑胀、以至于到后来人事不省的熏香,和如今的香气一模一样。 正这么想着,又碰巧深吸了口气,才说了一句话,谁知道就这么倒下了。 眼前又是差不多的画面,只不过这一次时间也到了夜晚,白色枕头被单、金属架子床,仪器的声音仍然嘀嘀作响,视线之内没有其他人,爹妈、白大褂们都不在。 这次伊士尧想试着从躺着的姿势站起来,但只有意识在动,连四肢的状态都感觉不到,反复尝试几次之后,只好作罢,明明应该陷在床铺里,可背部传递上来的知觉却在昭示着躺下的位置是地面。 因为除去身体的触感,空气中的味道仍然和倒下那一刻一模一样。 纹丝不动地再躺了一会儿,忽然舌根满是充满干粉一般的涩感,接着又呛了一口水,开始猛烈地咳嗽,就在像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时候,他猛地从地上坐起来。 眼见到何禾,伊士尧瞬间清醒,一把捂住口鼻拍倒在梳妆台上燃着的熏香,惊得旁边的宫女慌忙扑灭桌上残留的火星。 “哥!”何禾叫了一声,赶忙放下手中的杯子和定神,将伊士尧扶着站起。 伊士尧斜着瞟了一眼站在一侧面色略有惊讶的郑皇贵妃,这时才“端正”自己的身份,醒悟过来之前发生的事,深深地把身子弓下去,“娘娘——” 金靓姗没有多做言语,对瑛儿嘱咐了几句,叫了声皇三子,要他跟上,径直走了出去。皇三子对方才发生的事毫不在意,眼睛却片刻不离在原地站着的何禾,可拗不过母妃的召唤,只好随着一起离开了后殿。 郑皇贵妃走出后殿正殿,不一会儿,院内传来卫兵将人群驱赶、疏散至各处的动静,还有些其它吵闹。 再过了不久,两名卫兵大步跨进来,其中一人口中说着“娘娘口谕要将您带走,还请何御厨勿让吾等为难”,就将伊士尧架起,带了出去。 何禾想拦,却又有些怯懦,身上也绵软无力,且伊士尧在被架走之前,眼神和手势都在告诉她不要轻举妄动。 瑛儿得到郑皇贵妃的指示,原地待命。 在她安排好原本要住在后殿中的四十几名秀女的下一个住处后,回到正殿,让御医和宫女住进了侧殿,直至等来何汀。 而卫兵把配合着被架走的伊士尧带入大殿,皇三子不情不愿地被母妃支去前殿待着。 金靓姗命卫兵将何贵捆了,押着跪在地上,又支走了大厅中的太监、宫女,这些人不同于瑛儿或梁秀殳,在适当的时候敢于直面甚至对皇贵妃的举动或是决定稍作挑战,他们、她们像工具一样,无勇气、也无兴趣对皇贵妃的事产生兴趣。 金靓姗深谙这一点。因此在卫兵离开后,整个大殿中,就只剩下她本人和地上跪着的何贵。 “这样看着像真的,也没有人会怀疑什么。”伊士尧还在昏倒后的恍惚里,郑皇贵妃口中冒出这一句话却让他霎时回过神。 “你说什么像真的?”伊士尧咂摸着口中定神留下的药味。 “让你被绑着跪在地上,像真的在审你一样,这帮宫女、太监就会以为郑皇贵妃正在审自己的随行厨子,”金靓姗伸手准备把头上的头饰取下,又放弃了,“后殿后院一团糟,梁秀殳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过来,瑛儿被我留在后殿陪何禾。所以,现在在大殿里,就只有我和你。” 她看向何贵,顿了顿,“两个现代人。” “我就知道,”伊士尧虽然跪着,但没有任何恐慌或屈辱感,“我就知道是这样。” 他心想谁又能想到,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都莫名其妙地来到明朝的两人,头一次私底下面对面对谈,竟然和第一次见面一样,一样是身份有别,同样是一跪一坐。 “我叫金靓姗。”伊士尧望向一身华贵服饰的皇贵妃,说起正常的话来,不过是一个普通人。 “我叫伊士尧,手被绑着了,没法儿跟您握手了啊。”伊士尧一只手从身后伸出来向她示意。 “哈得了吧,你这名字倒还挺适合在明朝活着。”虽然两人的会面并不像自己期待的那样戏剧性和精彩,但金靓姗和伊士尧总算找到相互之间能正常对话的人了。 “要是我没记错,你才到这三个月?头一回在翊坤宫挨揍还是年节、春节前?”金靓姗喝了一口茶,端着杯子示意伊士尧要喝不要。 “不用,刚还被何禾灌了一杯。”伊士尧跪的膝盖疼,把姿势换成盘腿坐着。“哎你说,咱俩遇到的这现象算稀奇吗?” 金靓姗听到“咱俩”两个字,呆愣两秒,“稀奇不稀奇的,我到第一天来这,已经十年,见过的人不少,三个月前碰上你,头一个。” “十年?!”伊士尧惊讶地直想站起来,“在明朝待了十年?” “你惊讶什么,我现在三十七岁,按明朝平均寿命,还能活七年,按这具皇贵妃的身体大限,我还能活二十八年。”金靓姗换了个舒服的坐姿,翘起二郎腿。 “怎么你连这些都知道?”伊士尧一脸无法置信。 “家里俩老师,一辈子学霸,这点东西不在话下。”金靓姗话一出口,忽然感觉自己在过去十年里,无论被外部环境影响到哪一步,心智似乎从未离开自己纵身一跃的二十二岁。 “那你到这儿的时候,和郑皇贵妃同岁?”伊士尧没有留意这些,能找到一个跟自己用正常语言对话的人,已经很不容易。 “那没有,差了好几岁。” “也是差了两岁?”伊士尧想从两人的异同里找出些规律。 “那不是,差着好几岁。”金靓姗出于现代女性的身份,谈论他人年龄可以,说自己的不行。 “你是怎么到明朝来的?”伊士尧追问。 “意外。”金靓姗回忆起那段快要消失的不快记忆,语气一下低了下来。 “人死了?”伊士尧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说的丝毫不委婉,金靓姗眉头一皱,点了点头。 “这对上了!我也是意外,吃年夜饭被一口八宝饭噎的。嗨,你看这……” “难怪我听人说你在尚膳监教人海姆立克法。”金靓姗由怒转喜,甚至不自觉地笑了出来。 “你笑你的,笑完再说正事。” “正事?把你救活不错了,老实待着吧,三个月尽看你折腾了,一会儿昏过去,一会儿又是咯血,一会儿替人出头,一会儿又进了延禧宫……”金靓姗见到伊士尧也很激动,没来得及细想暗桩的事,自顾自就把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 说完转念一想,两人都自现代来,派人盯着这种事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干脆自己说了,“那天在翊坤宫审完你,就派了个人在尚膳监一直盯着,你那随从和瑛儿见过,也知道这事,只不过不知道具体是谁而已。” “盯着我干嘛?”伊士尧的腿盘得发麻,又换了个抻直的坐姿。 “确定身份啊,虽然这年代,倒是没人说‘我去’,但盯着你没坏处。不然以宫里的戒备,凭你的德性,随时有可能被人戳穿了。”金靓姗话说得不算客气。 “我什么德性?”伊士尧有些恼火,直接顶回去。 “你还反问我,刚才在后殿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你是怎么向我提问的?”金靓姗看伊士尧没有立刻回答,于是学起当时的样子来,“‘看你安排得头头是道的,哎,你来这儿多久了?’这是一个厨子对皇贵妃说话的态度?” “得亏在场我最大,不然但凡有个比我位置更高的,你也要吃不了兜着走!”金靓姗拿起一块用金线绣花的手帕,沾了些清水,扔到伊士尧面前,“擦擦吧,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一脸血?” 皕廿三章 真相浮现 两人一人一句持续聊着,同为现代人、来到明朝的相同经历,仿佛有无尽的话题可谈,又因在明朝的时间长短差距,偶尔出现了聊不到一块儿去的情况。 在有些尴尬的对视后,金靓姗想到之前未向伊士尧确认的话,“哎我说,刚才救你用的那药——定神,何禾说是高僧赠给她母亲的,这事你知道吗?” “嗨,这事说出去都没人肯信,这姑娘说自己记得还在她母亲肚子里的事,而且说的还有头有尾的,甚至连细节都一丝不差。” “你没求证过,怎么知道一丝不差。”金靓姗毕竟亲历过高僧的事,对此深信不疑,现在只是对何禾有出生前的记忆这件事感到无法置信。 “就是不知道,才越觉得她说的是真的。我上回从梁秀殳家里出来差点没又过去,就是靠这药才活过来的。”伊士尧的手被束缚得有些难受,“这绳子要不你给我去了吧,这么绑下去,非得截肢了不可。” “不能解,现在虽然说没人,谁知道还在后院那些人什么时候来大殿复命。你要觉得背着手难受,把手绕成圈,这样两腿跨着走过来,手就到正面了。”金靓姗说着,站起来给伊士尧示范了一遍。 动作幅度大,一件东西从她的袖中滑脱出来。 “这是?”伊士尧眼神指向掉在地上那件用手绢裹着的长条东西。 金靓姗正笑说“有段时间没撒开运动了,差点没别过来”,又顺着伊士尧的眼神看向地毯上,一眼认出那是伊士尧之前插在袖子上的针。 “啊,我还说呢,有件事没问。”她喘着气,弯腰拾起地上的手绢,慢慢展开,“你把一根针随身带着,是什么讲究?” 伊士尧还没回答,金靓姗直接把针从手绢里抽出来,顶端的螺纹边缘扯出了几丝绸线。 “这针尖上一圈圈的是什么?”她好奇地用手去捏针尖。 “哎,小心剌了手,这玩意看着没事,不知道用什么做的,针头螺纹的地方特别锋利。” “我怎么会不知道,你被打得半死那天,清蒸鸡的鸡骨里几乎穿满了同样的针,脊骨、肋骨、腿骨……” 话说到一半突然止住了,金靓姗心想过去这么久,竟然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 万历二十九年没有腊月三十,因此最后一日腊月二十九就要开始准备后一日——第二年大年初一的全部事项,皇帝彼时身体状况尚可,又由于最近几年的先祖祭拜都是由内阁代劳,可这一年偏偏逢十,又好像安排了其他的什么事需要内阁额外去做。 因此被烦得没办法的皇帝,就没有在翊坤宫吃腊月二十九的午膳。 没有皇帝的另类胃口,这天金靓姗和皇三子、小鱼尾各自让瑛儿去问尚膳监要了最想吃的菜,而金靓姗要的就是适口又温补的清蒸鸡,这道连酥软骨头都可以细细抿碎,骨肉香四溢的菜色反而不受身患严重牙病的皇帝待见。 即便郑皇贵妃爱吃,顾及到皇帝口味,清蒸鸡也不会太常出现在翊坤宫的饭桌上。 “牙病?”伊士尧想到平时给皇帝备的菜,驴肉、鹿肉居多,都是需要牙口的。 “怎么?用现代的话说,就是牙周炎,左半边牙几乎都不能咀嚼。”金靓姗用一副“这有什么可惊讶”的表情看了看他。 “没什么,这倒和荤局平时准备的感觉不一样。” “先听我说完。” 金靓姗把杯里的茶喝完,接着说。 因为春节,各宫几乎都不按份例上菜,所以这一日的清蒸鸡在派人传菜之后过了很久才送来。 翊坤宫与别宫不同,瑛儿正要责问为何这么慢才把菜备齐。 传菜的太监却回道,其实早已做得,只是何贵御厨尝过,说滋味不足才亲手又从头制了一次。 因为和皇长子交恶,背后又是太后与皇后,翊坤宫的人也知不能轻易挑战与皇长子关系甚为紧密的御厨何贵。 因此平时何贵不给翊坤宫亲手料理菜肴的事情,各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避免直接冲突,甚至把这件事都瞒着郑皇贵妃。 “那天才知道,原来何贵进入尚膳监几个月,我从来没吃过他亲手做的菜。”金靓姗补了一句。 传菜的太监还特意带了尚膳监的话来,说清蒸鸡格外冷制过,不需静候,可直接食用。 饭菜才上桌,慈宁宫就派人来传皇三子和七公主去一同用午膳,大过年的吉祥时候,自然是拗不过要见孙辈的祖母,金靓姗就由他们去了,自己留在翊坤宫中吃饭。 就是这时,金靓姗第一筷子就夹入了清蒸鸡,整鸡烝酥蒸透的触感,随便用筷子一扒拉,就能连骨带肉同时扯下。 开始几口,金靓姗正要感叹这天的菜色口味较往日的强不少,忽然就觉口中一阵刺痛。 停下正在抿骨头的嘴,缓缓地把刺痛口腔的东西吐出来——就是这样的针。 “不过短一些,如果不是细细抿,直接吞进去也不一定能发现。”金靓姗拇指和食指捏着针,对伊士尧说,“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这么说,是何贵放的?”伊士尧想起和韩道济与何汀在桂禾汀楼里说到这件事时,两人都认为这是郑皇贵妃的自导自演——现在这样停下来,似乎他二人的观点站不住脚,“我见到这螺纹针的时候也想,好好的书桌上为什么会放了这么个物件。这么看来,就是何贵放的了。” “还能有谁?!我是真不知道,自打他进了尚膳监,我堂堂一位皇贵妃,连他亲手做的菜都吃不着,有时都想问到底哪里惹到这人了。” 伊士尧心里想了想何汀的遭遇和大家似有似无都在说到的“妖妃”一事,不置可否应付着说了声“谁知道呢”。 “平时除了夺嫡的事,和皇长子也没有什么太多瓜葛,现在连个厨子都要针对我,所以当时气不过,就让梁秀殳把菜里所有的针都取出来作为证据,然后把何贵和另外两个助厨抓进了翊坤宫,当面审。” 伊士尧这时没把伍世友、漆桂生现在在梁秀殳厨房里的事情说出来,而是静等金靓姗把话说完。 “另外两人招得快,都直接把何贵供了出来,倒是何贵嘴硬,一声不吭。梁秀殳对付这种人对付得多了,知道杀鸡儆猴的道理,就把头两人狠狠地打了一顿,打到半死不活的。” “你一直在帘子后头?”伊士尧问。 “我贵为皇贵妃,不能直接面对这些事,只能在纱帘后面,问话、惩罚的都是由下面的人代劳。”金靓姗把话说得稀松平常,听到伊士尧有意拖长的“哦——”,她眉头一皱。 “之后呢?我忽然‘降临’翊坤宫的时候,可是一身伤。”伊士尧一边说,一边心想这时也是一侧脸生疼。 “你、何贵一直一言不发,梁秀殳就命人动手了呀,太监有力气没处使……动手打人可从来带着狠劲儿,”金靓姗不假思索冒出这么一句,“更何况正好是吃饭时间,遇上有事不招的、死扛着的主儿,揍得更狠。” “打着打着,何贵不动了,再来就是忽然睁眼,又被几人打了起来。” “我就是这个时候,到何贵身体里的。”伊士尧“嘶哈嘶哈”地捂住被石子蹭出伤口的脸。 皕廿四章 螺针用处 “这针竟然是何贵放的,那这也太傻了。”伊士尧对现在已知的状况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就在前不久,金靓姗翘着二郎腿,闲来无事地用针尖抵住红木餐桌的桌面。 “好好的一根针,怎么整得好像在钻木取火。”伊士尧盯着她的手捏住针,不停向下旋转。 “人啊,从进化开始都一直有本能地去钻木取火的习惯。”针尖在桌面上逐渐钻出了木屑,“这么锋利?!” 伊士尧看见金靓姗吹了吹桌上的木屑,“一头是金属,一头是木头,你这么使劲儿,能不钻出眼儿吗?” “胡扯,你看我用力了吗?”金靓姗松开手,螺纹针就那么立在了桌上。 “这么锋利?!”伊士尧这一声比刚才金靓姗的更加夸张,把正停在门外,报有事要禀的行宫侍卫惊得一时没有继续说话。 伊士尧慌忙重新跪倒,装出正在受审的样子。 而金靓姗也匆匆想要拔出桌面上的针,却没想嵌得太深,竟“咔”的一声掰断了。 两人正对眼前这番不可思议大眼瞪小眼,外面的侍卫声音又高了一些。 “进、进。”金靓姗用袖子盖住断了的针,让侍卫在外等太久,未必是件好事。 所幸侍卫只是来报“何家何汀到了”,伊士尧与金靓姗短暂对视一眼。 等侍卫走出门,金靓姗慢慢反向旋转,才把卡在桌子上的半根针取出来。 伊士尧看着她做完手头上这点事,很快就发问,“怎么还把汀大姐找来了?正常不应该是何老爷子吗?” “我只让他们去何家找人,毕竟没查清原因,入殓、发丧都得往后延——谁知道何禾又活过来了。”面对伊士尧不再绷着神经的金靓姗这时撑着脑袋,表现出被各种事情纠缠得无法的样子。 “来都来了,哎,不对,汀大姐啊,何汀啊!”伊士尧四处看看没人,恢复盘腿坐姿。 “何汀怎么了?”金靓姗举着手里半根断针,看横截面。 “她选秀女的时候,不是你……那啥嘛?”伊士尧不知道应该说“横加阻拦”还是“友情劝返”,但要表达的意思,金靓姗看明白了。 但她这时的注意力全在手里的针上,“你看这东西像不像铅笔的笔芯?” 说着就把断的那一面摆给伊士尧看,“你倒是离我近点儿啊,这距离看一根针,也太看得起我的视力了。” 伊士尧边说着,边看到郑皇贵妃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还是我过来吧,”说着站起身跨了三大步在她身边坐下,仔细观察断针,“别说,一根针做得这么精巧是真挺奇怪的。” 他把目光聚焦在针的断面,表面与普通的针无异,冷光闪闪,而中心却不同于表面的银色,是灰黑色的,又点了点下巴让金靓姗把针尖的半根拿过来,金色的螺纹边缘极薄,像极了刀刃,粘着一些木屑,钉入硬度很高的红木桌子里,再反向取出,也没有卷刃的现象。 “针是中空的,里头注了东西。”伊士尧仔细观察过之后,语气十分肯定。 金靓姗嘴上虽然没有直接回应刚才伊士尧问到关于何汀的问题,但这时心中却因为这个问题走神了,她感觉到伊士尧想表达的意思,又联想那天出现在行宫中的吴五莲聊起的选秀女往事。 在让瑛儿送何汀离开那一天之后,金靓姗没有机会再当面与何汀说什么,在宫里也因为地位悬殊,实在没有特意召见她的必要。 而这一刻经伊士尧这么问,她不得不再一次思考来自何汀的对郑皇贵妃毫无原因的敌意到底是因为什么。 “哎,在听吗?在听我说话吗?”伊士尧坐在地上摇头晃脑,吸引她的注意。 “啊?你说。”金靓姗回过神,却发现伊士尧的脸几乎要贴向自己举在半空的手。 “干嘛啊你!?”金靓姗误认为伊士尧在做什么猥琐的事情,连忙挥手,结果一不小心打在他没受伤的脸上。 “我在闻味道!干嘛啊?”平白无故两边脸受伤,又没办法揉,伊士尧恼得直摇头。 “闻味道?什么癖好啊你?”金靓姗全无三十七岁郑皇贵妃和三十二岁自己的镇定,忙站起身躲得远远的。 “大姐,谁手被困着,去闻你的味道……是说在闻针的味道啊,不是你说像铅笔的铅芯吗?”伊士尧的左脸慢慢浮起红印,“哎哟,针里头真的是铅芯!” 金靓姗一听是这么回事,又缓缓坐了回来,也闻了闻手中断针的截面,“真有一股铅芯的味道,这是为什么?” “铅剧毒……裹在外面的那层金属是脆的……钻头,也就是针头,却很坚硬。”伊士尧喃喃自语,望着红木桌子上被钻出的孔洞出神。 金靓姗一时间接不上话,仔细看着手里的断针,“要论做工和材料,这针像是宫里才能做出来的东西。” “真说的话,我最近还见过一次。”他想起被召去延禧宫的那天,在皇长子书桌上,有一模一样的螺纹针,就对金靓姗把这次经历说了出来 “何贵放的,这东西又在延禧宫见过,呵,确实像那家伙能干出来的事。”金靓姗的语气和脸色都恢复了郑皇贵妃的姿态,把小鱼尾还在襁褓时遇到的事情告诉伊士尧。 “……怎么还在明朝生了个孩子。”伊士尧一脸惊讶,“可这也不代表就这么做了吧?再傻也不会真用这种明显的办法恶心你吧……” “恶心?!你自己也说铅剧毒,刚才不说还不知道,”金靓姗伸出拇指和食指的指甲,稍用力一捏,断针铅芯一处的金属外壳连同内芯瞬间粉碎,“这是杀人。” “螺纹针头目测不过一厘米多点儿,要不是细嚼慢咽,可能就直接吞下去了。外壳、内芯都是脆的,按说一并吃下去也不是没有可能。”金靓姗倒抽一口凉气,脑中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但凡咬一口就露馅了……”伊士尧不以为然。 “你也说,要咬这一口才会露馅。”金靓姗指着桌上被钻出的孔洞,“这红木桌子,一定比生鸡骨头要来得结实吧?” 伊士尧点点头,等着她继续说,“既然这样,在料理生鸡的时候把这些针都放进骨头里,应该不是难事。” 金靓姗端坐好,像是要陈述一件大事,“清蒸鸡原本就会把皮肉骨都蒸得酥烂,针留下的孔也不会被发现,就和我说的一样,这菜本来就是为了骨肉同食准备的,一般都是一抿入嘴就咽下去了,更何况是有牙病的人。”她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发音。 “等等……”伊士尧下意识向后靠了靠,“你是说这菜是……?” “皇帝不待见这些骨酥肉烂的菜都是在人前表现出来的,明面上整日都要吃大块骨肉,又是那些耐嚼的东西,可哪一次不是都赏给其他各宫吃了。你回忆回忆,真是田义或者梁秀殳来传的菜,哪次不是炖得烂乎乎的,而且还有饺子之类带肉馅儿的东西?” 伊士尧想到那次周陆南和曾柈暗语指向皇帝临幸的事,要的菜好像真的都是易入口、好消化的东西。 “人前,谁愿意把自己不济的那一面展现出来,牙病、跛脚……”金靓姗叹了口气,“但总得装出来啊。” “你这么说,平时那些大鱼大肉、大滋大补的东西,其实皇帝都不怎么吃?”伊士尧一副困惑不解的表情。 “不是不怎么吃,而是吃不动,他在别人面前都不愿意示弱,唯独在翊坤宫还能放松多吃几口,我也经常用郑皇贵妃想吃当作理由,问尚膳监多做点菜。”金靓姗丢开手里的断针,眼神锐利了很多,“我一直只以为皇长子是要对付我,原来是要弑君。” 之前所有接收到的信息,在这一刻发生了巨大改变,伊士尧被惊得说不出话。 皕廿五章 颠倒黑白 和行宫大殿中伊士尧的吃惊相比,何汀通过与瑛儿对话得知的信息,则是重新在她脑中塑造了一个人的形象。 起初她觉得难以置信,而一再一再回忆起还留存在脑中的那些过往细节,又想到与自己几乎可说是没有任何瓜葛的瑛儿,没理由去编造一个这样的故事以诋毁他人——更何况何禾还在场,此般故事对她是否还要继续参选秀女关系甚大。 不久以前伊士尧同样特别问过她这几个问题——因何认为命中之人是皇长子;如何与他相遇以及为何离开皇宫。 因断线风筝而相遇的部分已经对伊士尧说得足够明白,自离宫之后,命中之人一事成了空想,这亦是何汀自己迟迟一人独活的心结与原因。 因此为何离开皇宫,成了眼下她能说清道明的唯一一个问题,也正因为随此问题而展开的真相缓缓揭开,皇长子的真实面目才得以展现出来。 何汀不是主动离开皇宫的,而说是被迫,其中又有那么些主动的成分。 彼时她有三处困惑,其一——自己前脚才从宫中离开,皇长子后脚就把何贵调入了宫中;其二——皇长子年十九岁未曾听闻有过婚约,偏宫中在传他心有所属的人却并非自己;其三——郑皇贵妃已经毁了自己前一次的秀女之选,如今又横插一手,逼皇长子做决定,处处针对究竟是为何而来。 第一处,瑛儿也无从解答,只是说听闻皇长子爱吃且常吃光禄寺给国子监备的定食例餐,一来二去打听到是何贵在做的,这么熟识下来,逮住机会就将他调入尚膳监了,至于时间的先后,或是巧合也说不定。 她犹豫了片刻,直接跳过了第二处疑惑,要回答第三处时,反问何汀为何会有郑皇贵妃处处针对她的想法。 “选秀女之时不就是?”何汀语调升高,仿佛在提醒瑛儿过去的事情。 瑛儿想起那时自己对这件事一样非常不解,只能以最终结果告诉何汀,娘娘的做法实属“歪打正着”,“你可记得当年与你等一同参选,最终被选上的吴琴从?” 何汀转向她,点点头。 “你同在宫里,亦听说她入选两年后就薨了的事吧?”瑛儿说着,还额外看了一眼何禾。 何禾不明所以地看向何汀,“听说了,彼时我还是名掌膳,少去储秀宫里,是因何缘故薨了?” “噫——”瑛儿作不忍回忆状,“我们翊坤宫离得近,为她殿中消杀除疫那几日,连门窗都不敢开着。” “因疫病薨的?” “谁说不是呢,才被万岁爷临幸过一回,就言身子不自在了,之后又是崩漏,又是体寒体虚地折腾了一年多,最后还是薨了。” “……”何汀找不到合适的话来接,嘴唇微微张了张,还是没能把想说的说出来。 “因此故,就算当初你入宫做了九嫔,亦未必是件上佳之事。”瑛儿又望向何禾。 “我这回应召秀女是有自己的缘由。”何禾不明白瑛儿反复瞧她的意思,方才话里的“崩漏”也未曾听过,心生恐惧但见瑛儿望过来,还是壮着胆子,按自己的想法回了话。 “又有哪位秀女来应召,不是为自己之缘由呢?就如这牛琴从,原本富家之女,锦衣玉食的不知有多快活,可彼时一入宫,却、唉……”瑛儿理所当然的语气中还掺杂了些惋惜。 “后来随着她的宫人都去往何处了?”何汀想起一人,与吴五莲还有些许联系,与此人相遇是自己从彼时何宅重返宫里,进入尚食局之后的事。 “宫人?偌大个皇城岂能容不下几个宫人?”瑛儿似乎对“宫人”二字有些反感,但仍耐住心中不爽,继续回答,“有一人辗转这些年,如今随了太后,本要随皇长子去延禧宫里,后不知因何缘故,没去了。” “是一名太监还是一位宫女?”何汀心想若是宫女,那可真是碰了巧了,赶忙追问。 “去慈宁宫的,自然是位宫女。”瑛儿取出手帕,捂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又接着说。 “叫翠娥。”“那宫女可叫翠娥?”瑛儿与何汀一前一后地说出起初跟了牛琴从,而后辗转进了慈宁宫的那位宫女的名字。 “你如何知道?”“真是翠娥?”两人再次一前一后同时说话。 “就是翠娥,你如何得知的?”瑛儿面向她笑了笑,问。 “五莲终选那日,在候选台上肚饿,吃了块马蹄栗蓉糕,说是问为她梳妆的宫女要来的。同样的吃食,我之后有一日在御花园亦吃到过。”何汀想起皇长子为她拾风筝那日的情形。 “那马蹄栗蓉糕可是用朱红色布包包着,还衬有一圈米白色衬线?”瑛儿嘴快了一步,很快又捂住口,似不该把话说出来之状。 “……正是?”何汀看到她的反应,内心觉察一丝不妙。 “怪道你问宫中在传皇长子心有所属,那人却并非你何汀大小姐。”瑛儿叹气,眼神中还有些不解与同情。 “这话又是如何来的?”何汀预感之后瑛儿要说的话会动摇到她,眼神开始恍惚。 “这些年,延禧宫的这位殿下,送出去的马蹄栗蓉糕,没有三十斤也有二十五斤了。试问哪个他看得上的宫女,没能得几块专门制给慈宁宫的马蹄栗蓉糕。”瑛儿不屑地说。 何汀心中盘算,一块马蹄栗蓉糕不过二三两,若真送出去三十斤,岂不是整座皇城里的宫女都得过此物,亏自己还为在御花园中得了这糕点茶饭不思、日夜难眠了好几日。 “你怕不是在思量皇长子何以如此花心?”瑛儿看透何汀的想法,直言不讳,见何汀一言不发,自顾自往下说,“就知你以为他花心,你又怎知他是在为景阳宫内的王恭妃预备什么。” “怎此事还与恭妃相干?”何汀蒙上灰尘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恭妃宫中向来只有宫女,除传菜、清扫,谁又能进得去?皇长子此举不过是为她之生活考虑一二,”瑛儿见何汀眼睛渐亮,心想该泼的冷水还是不能少,“皇长子孝举自然是一面,可另一面还在花心上——那翠娥,可是被命去太医院堕过胎儿,慈宁宫哪来的什么男丁,不就只皇长子一人而已。大伙儿看在眼里,不说便罢了。” 何汀瞳孔一张一缩,喃喃地复述瑛儿的话里关键的几个字。 区区几字和字面的意思并不是重点,而这背后代表的含义颠倒了皇长子在她心中的形象,虽因如今只是听到郑皇贵妃宫中主事瑛儿的一面之词,他的形象还未完全崩塌,但不如以往那般令人憧憬、景仰也是事实。 往事那些美好的部分也随着形象的这样崩塌,慢慢化为尘土,即使是试图重建,再也不能了。 后殿正殿西北角陷入一片平静,虫鸣渐渐盖过殿内的动静。 一件事开了被质疑的口子,那之后无论如何弥补也徒劳无功,她开始质疑起当时皇长子正巧在用晚膳的时机出现于御花园的动机,同时也开始反思自己向瑛儿提到第三处困惑。 “我离开皇城前几日,皇长子找到我,说郑皇贵妃反对他与我之事,若长此以往,害怕翊坤宫加害于我,可有此事?” 皕廿六章 真作假时 一件事的所谓真相,往往都不只存在于一个人或是寥寥几人的脑中,所有见证的人都掌握着一部分关键要素。 可对于聆听的人而言,得知真相的过程更显复杂,就像是在从这些人手中收集拼图,再进行重新拼合。 正面去看,真相是难以把控和掌握,却又容不得辩驳的;而相应地来说,“真相”是可以由各个见证者的眼中、口中产生扭曲,再传入聆听者的耳中。 皇长子从险些将木签插入七公主眼间,却因郑皇贵妃找不到证据,最终无人责罚他的那一刻开始,就深谙这个道理。 他几乎记不清是从何时开始,渐渐开始明白自己成长环境稍显复杂,有时甚至可以说是恶劣。 这种顿悟到底是发生在被生身父亲叫做是都人子那一刻,还是被他怒吼到失禁的那个瞬间,还是一直以来对自己生母选择的无视,又或者根本就是从自己记事之时开始,自己的成长环境就已经如此不堪了。 无法相信任何人、提防、拒绝、敏感、焦躁这些负面的情绪元素,环绕了他很多年。 因此他变得刚愎自用、乖僻、冷漠、易怒,以至于都已经有自己性格怪异的自知,从时机上又到了完全无法控制之时。 一切都缘于此时恰巧到了国本之争的第四次大规模争执,争执的起因是这位万岁年纪最大的儿子——皇长子该成婚的年纪了。 国本之争本就是当局者清,旁观者亦清之事。 十五年前众人的说辞是皇长子业已五岁,诸位先皇在这个年岁早就被立为后嗣;而一向不那么待见皇长子、对刚出生的皇三子却爱不释手的皇帝则以两位皇子年纪尚小,自己的身体彼时仍处康健之年拒绝马上立嗣。 众臣坚持,皇帝不允;众臣再进一步,皇帝退无可退,撕破脸与他们对着来,利用权力打压、裁撤、抹消有异见之人,直到众人敢怒不敢言为止——王易朗就是这个阶段的初期牺牲品。 十年前,又有不明当年所以的大臣借题发挥,在皇帝决定再选秀女时,再次提出将已经年满十岁的皇长子立为储君。 彼时皇帝正在心中欢喜之时,虽然对大臣的有心“提议”备感不满,但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五年前的多事之秋,皇帝重病,火烧建极,甚至太后也认为时机已成熟,便暗中授意,由着一派一贯支持皇长子的大臣任意向内阁既郑皇贵妃进言,假意在说皇长子早该成婚,实则眼中看上的还是储君的位置。 被皇帝整整忽略了十五年的皇长子在这时,除了太后能于他有些限制,其他人对他是无可奈何——其中包括被火烧建极一事弄得焦头烂额的郑皇贵妃。 十五岁的皇长子正处在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时期,整日耳边被男女成婚之事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以,而一直被“放养”的他在此刻也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到宫中各处去物色自己喜欢的姑娘。 这其中远不止三人、五人、八人、十人,又哪止何汀认为的仅自己一人。 对于皇长子自己与何汀的初次见面,是在五年前秀女巡宫的行程之中瞥见的,当时才十岁的皇长子先是对巡宫的秀女们感到稀奇,才在习课路上冒然回头,一探究竟。 当时他眼里净是吴五莲的美貌,若不是何汀在期间的回头,或许就没有之后的事了。 可就是何汀那一次回眸,脑中还残存些许生母样貌的十岁皇长子一眼看出她与景阳宫王恭妃在气质上的相似之处。 当时自然不能做出什么举动,但这件事和这位秀女深深地映在了皇长子的脑子里。 虽然皇宫偌大,但终究只有这些人在其中长住,只要不是刻意避开,能见的,该见的都会在这片区域里遇上——这是针对何汀而言的。 而在翠娥此处,则是因为辗转于各宫之中,需要避嫌,皇长子想见却见不到的那一个。 彼时,在秀女终选之日上,给吴五莲赠马蹄栗蓉糕的翠娥,正在坤宁宫中做宫女,也曾照顾过在坤宁宫住了几年的皇长子——分食马蹄栗蓉的出处就源于此。 两人的时候虽谈不上互生情愫,但在其他翊坤宫宫人对皇长子颇有成见之时,唯独翠娥愿意尽心尽力伺候年纪尚小、命运却多舛的皇长子,由此也获得了他不少好感。自此以姐弟相称,都有感生活之苦,需食些甘味聊以度日——这也是只要一有机会,皇长子就会多要些马蹄栗蓉糕带在身边的缘故。 之后因为秀女之选,亦不受翊坤宫待见的翠娥被指派给了补选出的九嫔之一牛琴从,皇子如何能与妃嫔交往过甚,自此皇长子在宫中数年未见翠娥。 直至牛琴从突然薨逝,翠娥辗转多年,恰巧被慈宁宫挑中,才与已被太后接去抚养的皇长子再次相遇。 而与此同时,入宫进尚食局五年的司膳何汀,则在那次御花园放飞纸鸢又意外丢失时,被皇长子再次见到。 一方是朝夕相处过、经历相同,甚至喜吃的东西都是源自于她的宫女;一方是初初见面就深感亲切、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秀女。 情窦初开的皇长子似乎在太后、大臣们关于“成婚”的言语行动驱使下,格外对此二人产生了不一样的情愫。 而在两人之中,他甚至有了难从两人之中择其一的取舍感。 纵使两情相悦,可取舍感最终还是受到相处时长的影响,最多不过一日一见且无几句话可说的何禾与几乎随传随到、有求必应的翠娥,给距离迈向成年仅差一步之遥的皇长子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 于是在一次太后去佛堂听经祈愿之时,皇长子支开殿里其他宫人,独留翠娥一人在身旁。 两人同病相怜、久而未见又欢喜重逢,在特意安排出的此般情到浓时,突破那一纸之隔,不过就是一两眼深情对望…… “照你这么说,为何又要将腹中胎儿堕去?”眉头已经难展、一脸愠色却仍带着些侥幸期待的何汀强忍心中难过,对瑛儿问到。 “这又何稀奇的?成婚还尚未知,这就把胎儿造出来了,这传出去像什么事啊!?”瑛儿一脸疑惑和不解看向问出这样问题的何汀。 “既木已成舟,为何不顺其自然?”何汀还被困在自己心中的不甘和失望中,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 “倘若,我是言倘若,皇长子殿下真成了储君,莫非这翠娥就真成太子妃了?”瑛儿叹了口气,“你也在宫中待了些年头,莫不是从来未见过景阳宫王恭妃之状?” 见何汀还未准备回话,她又说,“一介宫女,还真想着当娘娘了?” “可到底王恭妃还是住在了景阳宫……”这会儿到何汀也底气不足了,她亦从别处听说过“若见世间凉,深宫现两王”的说法。 “那叫住?呵!说好听了是给了她一宫,往不好听了说,那不就是个红墙金瓦的监牢。”瑛儿白了她一眼,似乎明白郑皇贵妃当年劝她离开秀女之选的道理——天真的人,在宫中活不长久。 “在宫里,人人活着无非应了那句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罢了。”瑛儿说完这句,再次看了眼何禾。 而当年的事实也如并不知实情的瑛儿碰巧说中了,翠娥进入慈宁宫并非什么辗转,而是太后有意去寻来的,作为一直对皇帝的选择有所不满的太后,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培养下一位皇帝上,所以这一次,每一处细节她都要亲自掌控。 至于情绪不稳、心思不定的皇长子那番真情实感,在太后眼里,无非就是一场假戏真做罢了。 皕廿七章 厅中对峙 伊士尧在听到“弑君”两个字后,长时间说不出话。 在得知皇长子为自己生母定期送去干烧鲥鱼之前,景阳宫的王恭妃对伊士尧而言不过是一个被囚禁在深宫里的妃子。 如今听到金靓姗这番话,才知皇长子对皇帝是发自内心的抵抗和厌恶。 但在好好的菜里下这种用心叵测的毒,这种做法实在有待商榷,成功率暂且不谈,把何贵害了倒是真的。 伊士尧哀叹一声,“在现代,天天担心的是怎么挣钱,抱怨的都是挣钱怎么这么难;怎么到了这古代,钱倒是不缺了,整天要莫名其妙地面对生死。” 他把右边脸冲向金靓姗,“袖子里多了根针,朝你亮了一下,你倒看看这反应;要能有办法回去,花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这话说得真有意思……”金靓姗小声叨叨,“说得好像你在那边没出意外似的。” “我倒想问问,你说的那意外,具体指的是什么?”伊士尧想到自己已经把突然出现在明朝的原因告诉金靓姗了,而她发生的意外,自己却不知道。 “时间久了,记不得。”金靓姗瞬间冷淡下来。 “说说怎么了,我被噎死还在这边教哈姆立克,你再不济也不至于比我更可笑,”伊士尧嬉皮笑脸,可能是因为见到另一位现代人过于激动,一下按捺不住心情,有节奏地轻声喊了起来,“讲一讲,讲一讲,讲一讲。” 金靓姗正被眼前快速划过去的自己家窗户困在回忆里,眼神迷离,嘴唇微张。 “哎!不乐意说也行,先说说这事怎么收场啊。”伊士尧挣扎着把困住的手举起,向两侧用力地抻了抻,示意金靓姗。 “我自己跳下去的,从楼上,”她语气低沉,面色忧伤,“情绪郁闷,赶上和父母吵了一架,想不开,跳下去了。” 伊士尧原本脸上还带着些残留的嬉笑,一时之间完全消失,“多大个人啊,还来这出……” “二十二岁。”金靓姗的表情里满是和盘托出。 “我以前以为小孩儿一冲动就往下蹦,是——不聪明的表现,”他把“傻”字咽回肚里,“现在这么看,成年之后的冲动,才真的是……” “想说傻就说吧,说实话,我可能在半空中就已经想明白是自己冲动了,但地心引力——这种不可抗力,只能说是覆水难收了。” “我也说不上你什么,来明朝,我作过的死比起你这一跳也差不多,”伊士尧挠了挠头,“不过说起来,你到这边之后,有没有梦到或者仿佛见到之前的一些场景?” “你指什么?”金靓姗想叫人倒茶,看着眼前的伊士尧,又作罢。 “我,也不能说是梦见吧,就是在这边几个月,有过几回经历,就是好像我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不能动弹,但是能看见我爸、我妈,医生、护士,还有呼吸机、仪器之类的东西,每回都准备叫人或者是说话,就突然在明朝这边醒过来了。”伊士尧尽可能地回忆几次濒死状态时看到的稀奇景象。 “呼吸机、仪器……你说的这些词,怎么说呢,很有‘历史感’?”金靓姗似笑非笑,语气稍稍抬高了些。 “历史感?哈哈,怎么说也是未来感啊。”伊士尧打趣,却发现根本没有戳中金靓姗。 “未来,我现在能见到的未来就是让前殿里头那个看上何贵他妹妹的皇三子,当上皇帝,然后我做太后,替郑梦境走完这一生。”金靓姗语气里透着一丝绝望,“因为我觉得,跳下去的那个地方对我而言,是过去了。” “那明明几百年后的事,怎么能说是过去,显然是未来啊。”伊士尧跪坐在地,直起身子,反驳到。 “说法上的区别,就别较真儿了,过去、未来,都是去不到的地方。” “你也别这么悲观,保不齐有什么办法呢,我一直都在想,那会儿濒死看到的场景究竟是真的还是梦里头的事,但是刚才在何禾那屋,我发觉,应该是真的,至少不是梦。” “啊。聊了半天,又说到这事,得把话说回来了,何禾说你去梁府之后也像今天这样晕倒,是怎么回事?”金靓姗听到厅外有动静,忙侧过头仔细听,没见有什么怪异,转向伊士尧。 “这事跟你说也没什么,我和何老爷子——何宁,去找梁秀殳办事,就是为何禾选秀女去的,那天在梁府做了顿饭,回何家的路上,忽然就和今天一样昏过去了——你别说,在他那屋闻的熏香和今天在这儿闻的,一个味道,我真觉得是这香让我昏过去的。” 金靓姗脑中忽然浮现出赤脚神僧说“尔非境中人,缘何处境事”的场景,“两种香如果是一样的气味……梁秀殳那儿的香,是我赏的,他说那阵子忙于宫里的事,回到自己家里休息也经常夜不能寐,我就赏了‘定魄香’给他。” “定魄香?嘿,这明朝取名字是真没新意,调理的东西全是定什么,何禾那叫定神,你这的叫定魄,还有别的吗,定什么?”伊士尧半打趣半调侃地说。 “定魂……”金靓姗和伊士尧的眼神同时张大。 “还真有?” “治好了我女儿,七公主的病,”金靓姗有些气喘,仿佛发现这之中的奥妙,“之前问你高僧的事,你也没回答。” “何禾说那个定神是高僧赠的,是真有这件事,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又不知道。”伊士尧困惑地看向她,“说着说着,怎么说到这么件事了。” “你就不觉得奇怪?两次都是闻到这香的味道就昏过去,完了还见到医院什么的,不认为这里头有关联吗?”金靓姗翻了翻眼睑,微微呼了口气出来,干脆把当年和赤脚神僧的奇遇一并说了出来。 “等等,你的意思是,那和尚知道你的身份?” “尔非境中人,缘何处境事——这不就在说我一个外人,干嘛来明朝瞎掺和吗?” “我去,你这么一说,这件事真是奇了怪了,这高僧其他人都看不见?就只有你看见了?” “不信,找准机会你去问瑛儿,或者哪天我把你召来当面问。”金靓姗虽然不清楚意义何在,但既然找到这样一条线索,也别就直接断了。 “那现在可不就是好机会吗?就我和你在这,你把她找来不就能问了?”伊士尧说着就要站起来往后退,等金靓姗叫人。 “这会儿她在后殿守着何禾,叫她过来,何禾怎么办?” “你跟我聊天聊蒙了?汀大姐这时候不正好在吗?”伊士尧不客气的语气又回来了。 金靓姗沉思了一会儿,不置可否,但刚才随着伊士尧的话,屋外的轻微动静再一次出现,她连忙挥手止住伊士尧想要说话的欲望,又把手指立在嘴唇边示意他安静下来。 自己一边叫着“来人”,一边向大殿外走了出去,才走到门口,一侧传来嘈杂密集的脚步声。 梁秀殳带着一种监场官和在行宫办政的官员,从后院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走了过来。 而金靓姗原本看向的另一侧墙根处,快速闪过一个黑影,没看清是谁,梁秀殳一行人就站在面前了。 皕廿八章 二者择一 “娘娘……”梁秀殳面向金靓姗,与往常一样,被众人拱在身前,但此时却是一脸被迫而又显得为难的神色。 这样的神色还要从众人在后院商讨之后的所有事宜时说起。 那时突然出现异状的何禾,让大家都深感恐惧,因此关于这样一位搅乱初选之秀女的去向,自然成了优先要解决的问题。 “梁公,此事亦非在下之意,可眼下,您也得见了,那秀女何禾之状实非寻常。” “如今在行宫之中尚好,若要使其入了宫……” “入不了终选则罢,万岁自然见不着这怪状。” “照你此言,其他人见了,就不会责怪我等办事不力了?” 这些人一言一语地说着自己心中所想,眼神却时有时无地瞟向气定神闲的梁秀殳。 梁秀殳眼见何禾的“死状”,又亲耳听到她死而复生的消息,即便当年位高至光禄寺卿的何宁亲自上门为他料理菜肴,这时的景象又哪能不动摇梁秀殳同样产生了将何禾逐出中选的想法。 而预期收到的阻力同样明显,何贵透过彼时制出的粗糙菜色,向郑皇贵妃传递出的“何禾”二字就是这阻力本身。 如何劝服郑皇贵妃和如何应对眼前这帮各有盘算的大臣,成了横在梁秀殳面前的两座必须马上越过的山头。 “诸公,诸公!且听在下一言,秀女何禾之顺入中选,并非你我十数人之立决,其终皆由郑皇贵妃娘娘拿定……” 见众人慢慢停下口中的争执,此时梁秀殳又说,“梁某如何不知秀女何禾此状进入宫中,亦不甚妥,可若要说服娘娘,仅靠我等十数张嘴,却交不出切实办法,又怎能得偿所愿?” 一句话戳到众人的痛处——当官的都是这副德性,张嘴时比任何人都能说,问他们要解决事情的办法了,眼睛看向别处的速度又比谁都快。 “诸公既仍心存顾虑,不如先听听梁某的。”梁秀殳早已看透这帮只说不做的学究骗子的心思,可作为郑皇贵妃之前的主监场,和选秀女相关的事又不能落于别处。 “梁公自说便罢,你于娘娘身边多年,必知她更多些,我等听你的就是。”往往这个时候,就会有人主动叫出话语权来。 “哎,都是为万岁、为娘娘鞍前马后罢了,谈何知与不知的。”在达到想要达到的目的之前,梁秀殳深知自己必须撇清与此事有关任何一方的干系。 “就以此事而言,其一,诸公之中亦有不少人得见娘娘准秀女何禾入中选之场面,彼时何等爽利,几至毫无犹豫就将其纳入中选——由此足见娘娘对彼女评价之高;其二,诸公可又见,传彼女有将死之状时,娘娘亦入后殿正殿中,得见其姿态,行出之后却未多作言语,直命我等告知其家人,着手何禾之后事,足见娘娘对彼女之重视;其三,如今我等已得知何禾此女‘死而复生’良久,娘娘岂不更早得知?而大殿、后殿之中至今仍未传娘娘之命,是否表此事在娘娘眼中,就算过去了?” 梁秀殳最后一句话留出了半句空间,不把话说满,也不能让大臣们钻了空子。 “那梁公之意就是,此事这么算了?”正所谓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梁秀殳留了半句,自然就有人来添上这半句。 “这如何使得!彼秀女何禾之状,我等未见得却也听闻了,口鼻流血,不省人事,御医却诊不出其症缘于何处。假若此状再发于中选,乃至终选,万岁若得见,我等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 “岂止如此,若巡宫时,在后宫诸多娘娘面前突发此症,我等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死而复生,此乃极佳的奇状,结果或未必如诸公此般所言不堪。” 梁秀殳不说话,大臣们又自顾自地讨论了起来。 对经常在万岁和郑皇贵妃两人面前活动的梁秀殳而言,什么怎么给后宫交代,又怎么能显得体面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早就知道,这次秀女之选是已经自觉病重的万岁醉翁之意不在酒,明面上是自己再次补选后宫,往深处是想把立储以及储君的婚事一并定了。 而在后殿中,他多次留意到皇三子对何禾的格外在意——只此一点,何禾都应该入宫,即便在梁秀殳自己也认为,出现异状的何禾确实不应该也不适合再入皇宫进行中选与终选。 以梁秀殳的位置和视野,他想要谋的是长远,但此时储君之位未定,也未有明确的迹象表明谁会最终争嫡成功。 他在翊坤宫多年,又蒙郑皇贵妃栽培去到万岁身边,梁秀殳自然选择站在皇三子一方——当然其中原因还有他从万岁眼中早就看出,这是一件胜负已定的事。 可现在他又不再确定的原因是,二十岁的皇长子竟早一步得到皇帝和郑皇贵妃的应允,入主延禧宫,此一番举动在前朝乃至自永乐年间开始,就是立太子之意。 超出梁秀殳意料的是,皇长子入主延禧宫迄今已半年有余,太子之位却仍然空缺。 这样考虑长远、逐利的梁秀殳暗地里,开始在皇三子与皇长子之间摇摆不定,但皇三子依旧是最佳选项。 因此皇三子目前一见钟情,却被面前一众大臣执意要清出中选的何禾成了梁秀殳这时的“筹码”。 “诸公再听我一言。”梁秀殳话才出口,原本在争论的众人忽而看向他。 “其四,一早娘娘要秀女、内监与稳婆领廷杖之事,诸公还未忘否?”梁秀殳假借相关之人挨打的事,来敲打敲打众人,让他们别忘了郑皇贵妃已经知道这些官员收了银两,将帮助秀女入中选的事。 在场的人还想反驳两句,但一时哑口无言,其中大多数人心中仍对何禾进入宫中参与中选心有顾虑,这时能指望的也只有把利弊给他们都一一道来的梁秀殳了。 梁秀殳仿佛知晓这一点,有意把语调放慢,“而今诸公担忧秀女何禾入宫参与中选之事,却怎忘了此回秀女初选仍余八日呢……” “梁公,这是何意?”其中几人异口同声地问到。 “这一日的银两收不着,诸公未必也想之后八日的银两日日都收不着吧?今日才是京师富贾,自明日起,江浙、湖广数地前来参选的秀女也该进这东郊行宫了……” 经梁秀殳这么一说,众人的注意力一下转向未来八日该如何应对来自郑皇贵妃的压力。 梁秀殳见众人表情,自觉时机已至,“如今倒是真有一个法子,既能保住你我钱袋子,又可不使那何姑娘这么快入宫。” 众人一听皆惊,都言有此一计,梁公真是深藏不露,皆表愿闻其详。 梁秀殳只幽幽地说到,“此法还需诸公与梁某配合一二,且听梁某一一道来……” 众人听完详细,纷纷称赏不已,连连表示就按他说的做,一行人前前后后地走向大殿,却发现大殿之外空无一人,只好等在殿前。 不出片刻,金靓姗从殿内走出,似乎在寻什么未得,又面向众人,悠悠地问,“汝等,方才在殿前见过可疑之人否?” 郑皇贵妃的反应不如梁秀殳的预计,他率先带着众人表示没有,又回到之前的状态表情。 金靓姗觉得事有蹊跷,开口问,“这个时间,你们这许多人,有事要禀?” 众人不说话,朝向站在最前的梁秀殳看着。 梁秀殳向前一拜,“娘娘,此般时刻,有扰娘娘我等确有与秀女初选相关之要事相禀。” “时候已晚,明日一早再奏。”金靓姗心想殿里还跪着一个伊士尧,转身就要走入殿里。 没想一贯听到自己命令说一不二的梁秀殳在身后把声音又放大了些,“娘娘!我等恳请娘娘将秀女何禾移出中选名册……” 金靓姗皱着眉头,在一众人“将何禾移出中选名册”的附和声中回头,径直看向梁秀殳。 皕廿九章 假戏真做 郑皇贵妃带着皇三子离开翊坤宫,最觉解脱的是皇长子。 除了在翊坤宫养病的皇帝,慈宁宫里听经学佛的太后,坤宁宫内一心扑在照顾六弟七弟七妹的皇后,对宫中各人影响最大、最为各人惧怕的人,当属延禧宫的皇长子了。 倒不只是因为皇长子位极至此,还有关于他在宫中的那些传言。 马蹄栗蓉糕就是其中之一,现在仍长留于慈宁宫中、外在毫发无损、精神内在已经完全崩溃的翠娥也是其中之一,“国本之争”也是其中之一。 当然与众人最直接相关的还是——景阳宫的皇长子生母王恭妃了。 传言是这么说的,王恭妃虽是皇长子生母,而生父是否真是万岁,是一件存疑的事。 当年那个报备过《起居注》之后,自缢于慈宁宫、却不准任何人再提的典簿,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宫人再愚钝,也略能猜出一些其中缘由;此外还有,花去整整一年时间,才因诞下皇长子,终获册封“恭妃”的那名慈宁宫宫女,似乎也在印证这一点。 而在这恭妃之后,最让所有人明里暗里对万岁是否真为皇长子生父产生怀疑的,则是万岁对这第一位皇子——同时也许是整个万历朝第一位合理合法的继承人的态度。 世人都知“喜得贵子”的简单道理,反而到血脉亟待得到延续,广阔疆域仍需后主的皇家,头一个出生的儿子,怎么反而还得不到父亲珍惜了。 皇宫内城外城都知万岁对自己长子爱答不理的态度,内城通过他对王恭妃、皇长子生活上的“格外”安排,外城则是通过他对皇长子的“参差”教育。 皇长子之前,万岁只有皇后最初诞下的嫡长公主。无论从生活起居还是教育修养,忙于政事且正在从后张首辅时期收回皇权的万岁,仍能从百忙之中抽出功夫对她加以关注。 而仅相差一年出生的皇长子,却从未收到过同等的对待,一天也没有。 每每想到此处,这般刻意被生父忽略的经历,如同被强迫与生母分离一样,即使如今已至二十岁,皇长子无论如何也忘不了。 他入住延禧宫后,距离生母王恭妃居住的景阳宫不足六十丈,区区三百六十步之遥。而在皇帝的苛刻要求下,此三百六十步是皇长子的世界里最遥远的一段路程。 确凿一些说,景阳宫宫门到王恭妃居住的正殿殿门那一段距离才是最遥远的,其次才是到宫门之前这三百六十步。 然而这三百六十步恰恰又是在宫中二十年里,得以距离生母最近的一段路,说是难,不如说是讽刺。 小的时候,皇后和太后都这么欺骗过他,“待皇长子足够听话,学为人,学持家,学御疆,学治国,自然可与母亲恭妃娘娘相见了。” 可在他真的这么做时,一句来自皇帝的“都人子”就足以把皇长子做的所有努力抹消,哪里还敢谈什么见母妃的事。 而这期间最万劫不复的部分,来自于翊坤宫,郑皇贵妃自始至终的过度受宠,使亲眼得见过母妃如何被皇帝厌弃的皇长子几近失去理智。 明明同样都是女人,受到的对待竟有如此天壤之别,这其中虽有皇帝自身的原因,那个妖异妩媚、口无遮拦的郑皇贵妃也定使用过何等邪术,才让皇帝如此流连忘返。 这样的想法像一颗浸泡了足够久的种子,在他心中直接生根发芽,而从芽苗迅速长成大树的那一刻,是皇三子的出生。 母亲所受的区别对待已属不可理喻,而晚于自己四年有余降生的皇三子,一经诞出就压过所有要事,仿佛他的降生才是大明的荣耀,赋予整片疆土以荣光。 长成后才知道的事更让皇长子咬牙切齿,皇帝四处筹集的十五万两庆生银子,一意孤行许下的皇贵妃之位,暗自做出的立储承诺…… “到底何人才是尔之长子?‘立长不立幼’这条千年铁律因何在尔之面前形同虚设?”皇长子见皇帝体质虚弱,喉中带痰,入睡难眠,于是令御医给病中的“父皇”添一些助眠药物,令他沉睡。 自己每到这时,则在床边扮演孝子的角色,逢人便说皇三子因爱见识民间,随郑皇贵妃娘娘对秀女初选监场而出宫,弃父皇于不顾,自己作为长子,理应在病榻前多多加以照顾。这番说辞如何不能取人好感? 因一时遗忘代行部分职责的郑皇贵妃已移驾东郊行宫的内阁、大小臣子们,仍一路行至翊坤宫预备启奏、议事。 结果来了却不能得偿所愿,既不能讨论正事,借此机会进入暖阁,在万岁面前露脸、嘘寒问暖一番也未尝不可。 众人获允进了暖阁,就见到早已在病榻旁等候多时的皇长子和他精心设计的孝顺一幕,为人臣子的自然不会对此情此景无动于衷,嘴上简单夸赞两声,回到衙门恨不得能为皇长子之孝举修书三封,待万岁梦醒之后详细阅读。 为众人留下此一番印象未必足够,更多的是要像病中的皇帝区别对待自己妃子一样,体现出皇帝被区别对待的一面。 每每到这个时候,皇长子提前安排好的宫女、太监就要在一旁附和,“若三皇子殿下在,万岁就能见到最器重的二位皇子一同在跟前伺候了……” 大臣们消息未必灵通,大多只知郑皇贵妃下到民间是为秀女初选监场而去,未必知道皇三子也有体察民情之意,才一同前往的,只当是他爱玩、好事,才在这种万岁病重的非常时刻,借故溜去民间。 一时背上不孝之名,却不在现场、无从争辩的皇三子怎知皇长子还有各种添油加醋的办法,又怎知常在皇宫外城活动的糊涂大臣们连这点好歹也分不出来。 而在御医备下的助眠药物失效之前,皇长子早已离开翊坤宫,去往景阳宫外,门前的卫兵虽想屈从于皇长子施加的压力,但违抗皇命却是性命难保,因而若无太后、皇后应允,绝不肯将他放入宫中——太后、皇后又怎会轻易应允皇帝三令五申之事。 故而,卫兵能做的只有在午膳、晚膳之时将宫门尽量大开,由宫门外的皇长子与殿门外的王恭妃远远对视一阵。 这是最让人难忍动容的部分,王恭妃久居暗处,视力不足以瞧清楚宫门外的人影,只能从声音判断,母子分离十数年,皇长子的哭腔如何能轻易辨出,他又不能轻易喊出那声“娘”,倘若此声一出,两人一相认,待皇帝之病痊愈,还不知将如何处置。 这时,他只能咬着牙,冲宫门内喊,“恭妃好好用膳!皇长子说惦记您呐!”然后带着对皇帝的深深恨意和一份无可奈何,走三百六十步返回延禧宫。 站在延禧宫外,穿过景仁宫上空,可以看见乾清宫的房顶,他转身回到只有太监们服侍的宫里,沈一贯沈首辅已经在里头等候他多时了。 皕三十章 无法无天 “都人子可又来过了?”御医给病榻上挣扎着坐起的皇帝递上一杯清澄的汤药,皇帝挡下要接过汤药主动喂食的太监,自己把碗拿过来,一气饮下后问到。 “才方出去不足两刻,”御医主动接过碗,“万岁此时可感好些了?” “好极!平日此时,定是群臣围着朕那位皇贵妃议事,吵着朕无法入眠,此时倒好,无人叨扰,那不肖都人子还知道问你弄些安神药与朕吃,朕这长子啊,哈哈哈。” 话还未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这次太监再送上来装着温水的杯子,皇帝不再拒绝,由太监用调羹一勺一勺把水喂他服下。 “此药仅有安眠之效,只是多服或致终日体乏,故下臣将其药量减去三分又一,既可护万岁安睡,又无伤于万岁龙体。” “甚好,甚好,照这说法,朕需为汝‘特意’制药,重重赏你一二?”皇帝冷冷地看向皮笑肉不笑,用说笑的语气激御医。 御医听罢就跪下了,“下臣如何敢向万岁讨赏,不过顾虑万岁龙体,才酌情减药。” 皇帝向后一靠,口中默念,“唉——缘何冒出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都人子来?” 御医未必听见,亦未必没听见,但有人问起来,他连皇帝说话与否都“想不起来”,比起任何被允诺过的事物,命,才是御医最看重的东西。 而换个角度想,普天之下生灵的命,都交在自己朝向彼方跪着的这位万岁手里,何况他一名御医的,因此皇长子当日之威逼利诱,对他几乎是无效的。 御医这般年纪,也经历过几朝几代了,什么荒唐的大小风浪没见过,这时自然是一面应承着皇长子,一面待万岁清醒、体力有余时,再尽数报禀上去,由万岁定夺该如何做。 于是就有当下,皇长子以为一切顺利,实则在被生父拿捏的状况。 皇长子的失误在于对皇帝病情的悲观预估以及对自己所处之位的错误认知,他误以为犯大错时有太后在身后的支撑,平日妄为有皇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已经足以凌驾于重病的皇帝之上,但没想到的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里头的这位王,即便大病缠身,在广至大明疆土与小至皇城之中,仍是不容动摇分毫的存在。 哪怕他耍小聪明以为自己能用如今的伎俩轻松取得大臣们的一些支持,可这些举动终究还是被皇帝提前预知与觉察。 皇帝不立刻当面拆穿的原因里,一部分是依然看中哪怕作为皇帝的自己从不认可,但已被其他所有成员默许为皇室一份子的皇长子的身份;另一部分则是如今自己身体虚弱,若真把皇长子那般性格的人,逼到退无可退之处,到时整座皇城不得安宁,就得不偿失了。 说是纵容皇长子放胆一试也好,说是待看清事情全貌再做道理也罢,总之这一刻皇帝做出的选择就是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沈一贯在延禧宫等候皇长子多时,以至于在殿内都坐不住,而是到院子里来回走动,不住地向外张望。 眼巴巴地见到皇长子走来,完全不顾自己内阁首辅的严正形象,三步并两步脸上焦急,又免不了堆着笑走向他。 “不是言片刻就到吗?殿下怎这时才回殿里?”沈一贯凑近,看到皇长子眼角的泪痕,心中明了一二,“殿下这又是何苦,景阳宫前众人皆知,乃是非之地,何苦又做出此举……” “那是我的母妃,皇帝的妻子,大明的皇妃,”皇长子咬着牙,用力控制怒气,“此时沈公却言我生母之住处是非之地?” 沈一贯向后退了一步,表明确认识到方才之言有不妥之处,但同时也拿出首辅的姿态,向前微微躬身,“沈某自知殿下思母之心切,可如今岂是容得下此般心切之时?殿下可是忘了,此刻乃天赐良机?” 皇长子还沉浸在不久前与王恭妃相隔仅数丈,却无法相认的情绪中,但听到沈首辅的这句话,瞬间恢复常态,“沈公,进殿内一叙。” 沈一贯在日常事务中抽身而来,不肯放过一丝与皇长子对谈的机会,“敢问殿下,东郊行宫有否消息传来?” “此时还未有。”皇长子跨过门槛,顿了顿。 “只彼一人,真如殿下所言,可堪一用?”沈一贯的目光随着在书桌前坐下的皇长子落定,由福安端上了茶。 “你下去吧,我与沈首辅有事相商。”皇长子瞥了一眼沈一贯对福安的提防,“沈公如此问,想必心存疑虑不止言语中此般,仍较之甚大否?” “沈某只是担忧。勿因错信他人,坏了眼下的时机。”沈一贯腮帮子动了动,直视皇长子,言语之间透露出不安。 “如今东郊行宫之中,独有此人,才可行动自如,且不会招致他人起疑。”皇长子提笔在纸上随手写起了小楷,“沈公耐下性子,安心等消息即可。” “若是如此,便再好不过,”沈一贯拿起茶杯又放下,接着说,“今晨去往翊坤宫,见殿下面对诸臣镇定自若之状,若万岁可亲眼得见,必定加以赞赏,只是往日郑皇贵妃在宫中时,似万岁并不如近日嗜睡之状,有时甚在榻上还要对我等指点一二。” 皇长子停下手上的笔,笔尖的墨滴坠在纸上,“啊,字迹被墨点迷了。”一把抓起桌上的纸,揉作一团扔在一旁。 沈一贯看出皇长子要回避万岁嗜睡的问题,这才打开茶杯的盖子,饮了一口,却发现里头只是民间市面茶摊上给脚夫喝的碎末子,沾了一嘴,甚至还卡住喉咙,只得上下吞咽不止。 “沈公必然认为是我从别处特意安排的茶碎末子,可沈公必然未知此等华丽宫中,如何得有此等不堪之物。”皇长子丢开笔,坐在椅子上,“此茶是以延禧宫中的雀舌换来的。” 沈一贯大吃一惊,在宫中怎会有人肯与皇长子做这么荒唐的交易,连忙准备开口问。 可不等他问,皇长子的手慢慢地按在方才扔下的笔上,从笔尖挤出墨汁,笑了几声,“沈公心中可在思量怎会如此荒唐?那我便说与你知,这碎末子是从景阳宫换来的,吾之生母,大明皇妃,日常所饮竟是此等不堪之物,日常所食甚不如其它宫中宫女、太监的餐食。” 他的手沾满墨汁,颤抖着在纸上用手比划,“而此般日子,母妃度了已有十数年,若能此刻停下,长眠又如何?”皇长子咽下喉头上的“父皇”二字。 沈一贯听得明白,但这时理应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之时,“殿下所言‘常勉’……是何意?沈某未能听得清。” 皇长子哼了一声,微微邪性一笑,“未曾说了什么要紧的话,沈公无需记在心上。内阁诸公近几日可好?事务繁忙否?” “多谢殿下挂念,眼下要紧的仍是朝鲜战事,还有增设税监之事。”沈一贯叹了口气,“战事倒还平顺,只是这税监——” 皇长子没有追问,直等沈首辅自己说出来。 沈一贯用特别的语调说,“税监皆由内监选调,万岁此时病中,郑皇贵妃娘娘忙于秀女之选,梁公公亦在行宫之中,无人可与内阁一同商议。此前万岁口谕,此回秀女终选后,新增各税种定要开征。” “此事有何难处,去往行宫一趟……”皇长子话至一半,见沈一贯带着一脸奇怪又严肃的微笑,看向自己。 凡事皆有求于郑皇贵妃,才显出她是如今不可或缺之人——这是明里中立,暗里却想助皇长子夺嫡的沈一贯,最初对皇长子的话,这一刻他才真的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 体会到其中含义之后,他抹开面前纸上用手写下的“作为”二字,又一次抄起面前的纸,试图擦掉手上的墨迹。 “殿下,凡事皆有其法,众生之去往皆有天定,故而未必事事都要此时此刻定下。何为时机?一事顺其自然落成之时,则为时机。”沈一贯恢复正常的语调,无形之中为皇长子又上了一课。 皕卅一章 两头为难 与宫中一时的风平浪静相比,东郊行宫稍早时候的乱象,就算收尾之时,都显得一地鸡毛。 梁秀殳装出一脸被迫,让郑皇贵妃以为如今自己口中说出的话是因为承受着众人的压力,而效果也确实就是预想那般——堂堂皇贵妃岂会被一两句惊人的话就妥协。 金靓姗紧紧锁着眉头,重复了一遍众人方才说的话,“将秀女何禾移出中选名册?这是何意?” “回娘娘的话,吾等方才见后殿秀女何禾之状,思量再三,恐此般状况再生于皇城之中,到时若秀女中选因此事中断,实在有失太后、万岁还有娘娘的皇家体面。” 梁秀殳嘴上说的这些,比其他在场众人脑中实际的想法巧妙得多。 以郑皇贵妃的角度,她未必会在意这些人最终是否会因何禾之事被怪罪,更不用担心自己会否因监场不力的理由被责难,但皇家的体面确实是不得不顾的一件事。 众人当然或多或少知道这其中道理,但除了万岁跟前的梁秀殳,谁又敢当着郑皇贵妃的面妄议到什么失皇家体面的事。 更何况眼下娘娘对何禾的态度十分明朗,众人都担心说什么这个秀女会失皇家体面,违背郑皇贵妃的意图。 顾虑太多,即是他们想开口而不敢的原因。 可即便顾虑这么多,他们也未能掌握梁秀殳敢开口向娘娘提议的精髓——除了梁秀殳,没人知道前光禄寺卿何宁除了亲自登梁府拜访外,还额外让何贵一同配合的事。 随行御厨竟是参选秀女的家兄,郑皇贵妃虽然知道眼前众人皆知此事,但同样的状况放在众秀女和她们的家族前,郑皇贵妃又岂会不在意与何禾其兄何贵的其中私人往来万一暴露。 眼下这时可以说,亲自到大殿送来碧凉乳、怯凉乳的何贵本是何禾参选九嫔的关键要素;而这会儿,何贵成了梁秀殳敢于在此时“要挟”郑皇贵妃的底气。 金靓姗迟迟未言语,心里不仅想着梁秀殳说的话,更重要的是伊士尧还在大殿之中坐着或是跪着——最好是跪着,万一眼前这些人一时不离开,之后必定要请自己会殿中坐着。 看见地上的何贵倒是没什么,可刚才两人还在聊的话题就没得收尾,而下次再像今天这样见面聊天,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何禾此女出身极佳,论样貌、身形在过去两日五百八十名秀女中,实属难得,如今已入选,无非一时病症,汝等何以以此为由将其移出名册。”金靓姗有相当的顾虑,但总觉得关于何禾的事,似乎对伊士尧有了承诺,不可轻易动摇或变更。 但此刻面前这些人,包括知晓大多详情的梁秀殳,也像是非要在这时从她口中得出一个结果似的,不像是轻易会离开的样子。 大声呵斥让他们就此离开也可以,但白天拼命塑造出的“铁面无私”,现在就会毁于一旦,同为监场,同有私情,为何不放过众人,偏自己这点儿私又徇了呢? 公平、公正在明朝虽然是个相对概念,但也不至于朝令夕改,多少还是留一些处理空间的好。 金靓姗的话才说完,众人的沉默才是最尴尬的部分。 与此同时,在后殿的何禾听着何汀与瑛儿一来一去聊着过去的事,时而何汀在唉声叹气,时而又是瑛儿莫名其妙地望向自己。 终于她忍不住向瑛儿问到,“瑛儿主事,您和我汀大姐谈笑,为何时不时要向我看一眼?” 瑛儿经过后殿发生的事,看出皇三子对何禾的心意,又听何汀提到当年和皇长子的一段过去,自己知晓翠娥的真相,这才和盘托出,联想到皇三子与何禾的事,想借此提醒一二。 因此,说完“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话,就又看了何禾一眼,本想暗示她皇城凶险,后宫的生活未必适合她。 此外,瑛儿在宫中浸淫这些年,尤其做了翊坤宫主事后,操持过太多奇事、怪事,对后宫、翊坤宫都认得非常清楚。 她虽然不甚明白郑皇贵妃为何对何禾别样对待,但知道如果何禾入宫之后,一旦进入终选,牵扯上万岁,牵扯上皇三子,就会如同娘娘如今一般,被迫卷入太多不必要的事务中。 在瑛儿认为,娘娘诞下七公主之后,就像是迷失了本性,对万岁反倒爱答不理起来——万岁难道不是皇三子取得嗣位的最关键人物? 如今的娘娘更像是一个女版的万岁,与大臣们斡旋,处理国事,难道说比起尽力将皇三子培养为合格的继位皇子,郑皇贵妃此时更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朝皇位迫近? 因此以她对娘娘的认识和理解,皇三子与何禾绝不可能,何禾必然会像十年前的牛琴从、杨彤萱、何汀其中一人一样,哪怕最终入了终选,也会受此一劫。 看到如今十年还难以忘却当年被迫退选的痛苦经历,甚至在错误的方向恨了郑皇贵妃多年,还误信人前人后不同面孔的皇长子,为这样一段经历自我拉扯许久。 “禾姑娘,你缘何决意参选秀女?”瑛儿没有回应何禾提出的问题,学着十年前郑皇贵妃在储秀宫前问诸位秀女的话。 何禾愣了一下,猜不透瑛儿主事问此事的缘由,因此没能马上回答。 何汀明白一部分瑛儿的意思,不顾自己内心关于皇长子的纠结,帮腔到,“禾儿此时心中想到何事,直说无妨。” “……”何禾听明白了问题,也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但要为当年皇帝屠族,入宫报复的真实理由,如何能直言以对,一时语塞。 但似乎不回答,这时的场面也只会一直僵在此处,毕竟看起来,汀大姐与瑛儿交流的话题也到了尽头。 何禾抿着嘴沉思,呼出一口气,想要先喝一口茶,便伸手去够,没成想瑛儿亲自沏好为她端了过来,眼神里满是期待她答复的样子。 行宫大殿前的众人也在期待郑皇贵妃的回答,而身后离她不足十米,一直伸直双腿双手、在地毯上坐着的伊士尧困惑门前发生了什么。 他此时从外表上看不出任何激动和兴奋,但一个人若是持续一个状态过久,就感受不到这种状态带来的任何改变,因此伊士尧只是没有察觉自己已经为过去的这段长时间对话感到欣喜若狂。 梁秀殳见郑皇贵妃迟迟没有回应,就又躬下身,大声询问了一次,“娘娘,小奴与诸位监场,恳请将秀女何禾移出中选名册!” 这边则是瑛儿面容和缓,但语气不容迟疑地问何禾,“禾姑娘,进入东郊行宫参选秀女,究竟为何?” 而这时行宫后殿正殿西北角的窗沿下与行宫大殿正殿外墙的墙根旁,分别站着一个黑影,黑影呼吸一个短促一个悠长,静静地等待两边的结果。 这时最无忧无虑的,当属被金靓姗支去干活的宫女、太监,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听不看,专注地擦拭已经擦拭过无数遍的器物,也相互不言语,甚至连照面也不打,仿佛除了手中的器物,什么都与自己无关。 皕卅二章 玉牌思女 文熙瑶、王田熙、田熙——在自己人生的三个阶段中,切实感受过心碎崩裂的次数,加上这一次,恰好是三次。 田熙经历过的颠沛流离和脑中难以忘却的早年记忆,以及最终赵祖公的离世,她的内心陷入坍塌的深邃空洞许久之后,遇见王易朗。 可以说,王易朗拯救了田熙,这也是她欣然要求改名为王田熙的原因。 “好景不长”四个字似乎伴随了文熙瑶迄今为止的人生,而第二次心碎也带来了住入赵祖公宅中之后的又一次好景不长。 王易朗被赐死,王家分崩离析,四散而去,丧命的丧命,又或是再也无相见机会的,而拯救第二次心碎的正是彼时王田熙腹中的胎儿。 虽不知腹中胎儿为男还是女,但险些随前夫而去的王田熙彼时彼刻就是只为“它”活着的。 几经周折,终于被王易朗的好友何宁救入何宅,甚至为了掩人耳目,费尽功夫弄来一整个新的身份——何宁新纳之妾文熙瑶。 在此之后,何禾顺利降生,文熙瑶开始进入人生最平淡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时期,心境也慢慢平和,不再为早年悲惨痛苦的遭遇反复折磨。 何禾自幼懂事,有主见却不当面忤逆长辈,让文熙瑶无时无刻感到无尽舒心。 母女两人之间像是上辈子就遇见过一样,有着彼此之间特别的默契,唯二的分歧中第一次产生在何禾决定参选秀女之时;另一次就产生在几日之前,为何禾满屋子胡乱翻找定神一事。 在得知宫里传出了新一次征召秀女的消息后,何禾首当其冲找的就是自己母亲,但没有直接表明自己心意,而是借由何汀之前参选秀女的话题把自己想说的慢慢引出来。 文熙瑶记得那一天是天上下灰的初冬,京师兹由一过完天朗气清的爽利深秋,随之而来的就是连续十几日这样尘土飞扬、骤然阴冷的天气。 平时爱在屋外溜达,或是直接出家门上外头去瞎玩儿,到回家吃饭的时间才回来的何禾,此般天气只能留守家中的屋里,看着母亲文熙瑶一针一线地做着针线活儿,为何禾的帕子上绣上几束稻禾。 “娘,因我名禾,缘自此才在帕子上绣上禾苗?”何禾找来几绺彩线,闲来无事,开始手编起五彩穗子来。 “你可知禾苗与杂草之形相似,为娘怎会在你帕子上绣上杂草,莫不是我女真要改名何草?”文熙瑶难得与何禾开上一次玩笑,却被何禾当真,又很快反应过来是在说笑。 “哎呀!娘!我不过一时口误,何草,禾草……哈哈娘,咱家这姓真乃万里挑一的好姓。”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文熙瑶把针线停在绣稻穗的金线与绣稻杆的绿线处。 “您听啊,何如之何,何故之何,缘何、如何、为何之何,都为吾姓之‘何’,吾名又为禾,故此有些话说起来像是口舌不顺似的,您听听,‘因何——何禾——今日与何宅文二夫人在家中做针线啊’?” 何禾把连着的三个同音字拉长分开念,说着自己就笑开了,见文熙瑶没反应过来,还是止不住笑,笑得直滚入椅子。 “啊,何何禾,确似口舌不顺……”文熙瑶察觉过来,也开始笑。 “咱家桂禾汀楼听来也是,爹爹说是我们姊弟妹三人的名,可听去却像没有我似的,只有贵、何汀两人。” 文熙瑶脸一沉,但很快转而微笑,“一己之言!虽不知缘由,你爹爹特意把你的‘禾’字放在三人最中,还说没有你似的。” 但何禾却知道,或是说记得,彼时为了助母亲避嫌,何老爷子闹得满城人尽皆知,自己得了位小女儿,求来这个禾字,之后又把自己的名放在翻修后的宝膳阁——桂禾汀楼牌匾的最中间。 “只是一说罢了,爹爹如何对我,禾儿岂能不知。”何禾眼睛眨巴着,想起一事,“娘,我在外头听别人说,年节之后或又要选秀女了。” “再选秀女?从何处得知的?”文熙瑶不自觉地想到何汀决定应召秀女之选那年,何宅中所有人在那一阵的人仰马翻。 “无事之时在外头,街头巷尾都在传。”何禾眼神飘忽,手上编穗子的速度也变快了。 “外边儿传的闲言碎语未必为真,若为真,到时自会有告示贴出。”文熙瑶也抽出方才定住的针线,继续开始绣未完的稻禾。 何禾看了一阵,“这稻禾竟如此难绣?”她顺着文熙瑶的手,一直看向针线,才看到绣稻禾的线并非黄绿分开,而是在两种颜色的线之间系上了一个极小的结,以此连接稻穗与稻杆。 她从简单一处绣花感受到母亲的用心本想试探着问的事也变成了一句,“不愧是娘。” “娘,除雪花之外,您还有其他喜爱之物否?”何禾编好手里的一穗彩绳,问。 “为娘原本喜爱冬天,可自打到了这京师之中,尤其这时,漫天飞灰,亦谈不上喜爱。”文熙瑶放下手,若有所思,实则想到幼年在江南度过的冬天,虽湿冷,但干净。 见何禾一脸问错问题的样子,文熙瑶又连忙加了一句,“不过下起雪来,天上地下一片洁净,那漫天飞舞的透亮雪花儿片子,为娘甚是喜欢。” 何禾若有所思地听着,手里不住地编五彩穗子,用墨色和白色的线交织缠绕,过了一会儿手上就出现了一支黑底白点的穗子。 她举起,展示给文熙瑶,“娘,你看,这穗子上的白点似雪夜否?” 在文熙瑶的记忆里,江南几乎不下雪,偶尔下一场,第二日在门前也只是一滩污水,无法积起,早年到京师,每每到冬季,又是因早年脑病,时常出现令人操心担忧的光景,根本无从欣赏,也就近几年一到冬日,何宅中会一起喝着热茶,赏着雪景,这也是她重新开始喜欢上冬天和雪花的原因。 如今看到何禾为自己编出的“雪夜”,心里欣慰之余,更是难掩经历这一路不易最终得来片刻安宁的心酸,文熙瑶这么想着,眼眶渐渐红了起来。 “哎,怎么屋内也有飞灰,还迷了眼。”借着说话的空隙,她顺手擦了擦眼,站起身走向储物的箱柜,“像,像,娘这就找东西系上禾儿编的这穗子。” 翻来翻去,只找到一块两个拇指大小、未经雕琢的玉牌,拿在手里给何禾看,“串在此一块玉牌上可好?” 还未等何禾回答,“一块素牌,连串孔都无,亦不像日常所用之物,改日到外头找位匠人雕琢一番可好?” 何禾察觉方才母亲欲哭之意,不知缘由,这时又见她转移了话题,便顺着往下说,“雕琢何图样为妙?” “不如仍用我禾儿之稻禾?”文熙瑶用裹好玉牌的布反复擦拭了几遍。 何禾心想既然母亲喜欢将象征自己的稻禾图样放在各处,且同如今眼前的帕子一样,手艺复杂且成品美观,有何不可,但她仍想加入一些足以象征母亲的图样进去。 于是她先答应下来,“娘,此玉牌交由我去寻工匠雕琢可好?” 文熙瑶回忆到此处,心痛交加,几近再度昏厥。 苏氏担心她又昏迷不醒,只能借提问使文熙瑶保持清醒,“你所言那块玉牌,可是之前王家仅存的那块?” 文熙瑶虚弱地微微点了点头,“正是。” “那般贵重之物,怎得做好后,交到贵儿手里了?”苏氏对之前文熙瑶把这样重要的玉牌赠给何贵的举动,诧异不已。 “易朗早已不在,我亦不能随禾儿前去应召秀女,只能由彼一块玉牌寄托吾二人思女之念,罢了,由贵儿带去,也是遂了愿了。可怎知……禾儿就……” 文熙瑶倒抽一口气,两眼直向上翻,又晕了过去。 百卅三章 扑朔迷离 伊士尧舒展地坐在行宫大殿的地板上,文熙瑶所赠的玉牌垂下,穗子平摊在地毯上。 他看向玉牌上的图案,一直未明白除了象征何禾的禾苗之外,那一轮明月又或是日头的景物又是什么。 当初何禾自告奋勇去寻工匠雕琢玉牌时,心里大概就有希望工匠完成的图样。 她心中想着既自己为稻禾,母亲就像是助自己生长的日头,但又觉日头常用来象征男人,绝达不到母亲那般的婉约,又要工匠在原本的日头下加上一撇弧线,作为日头的投影——即是一轮圆月了。 此时瑛儿连续追问起自己为何要参选秀女,何禾一时语塞也是因为想起与母亲文熙瑶关于秀女之选的一番对谈来,那番对谈说到过自己名字的来由、提及过如今别在伊士尧腰间的玉牌与穗子、也涉及了眼下的秀女之选,甚至还有这会儿也在行宫之中的何汀。 如今想来,没有向母亲说明自己参选秀女的原因是带有复仇之意这一点,实在太正确了。 因为眼下透过何汀与瑛儿的对话,何禾已经不如毅然决然走向前殿门外广场上的那些隔间时的那般无所畏惧。 更多的是听到皇宫之中还有诸多如皇长子,还有太后那般位高权重、手段古怪之人后,心里打起的退堂鼓。 她本简单地以为入宫,成为九嫔之一,接着为妃,为贵妃,为皇贵妃,就可一步步接近皇帝,可接近之后要做的事,却毫无头绪。彼时的何禾只知道,要报仇,就只能入宫,而要入宫,就只能通过参选秀女。 又因脑病发作,经历过生死,本来的冲动就少去大半,连进入中选的欣喜都不太能回忆起来。 欣喜和冲动都消失,何禾在此时绝对的冷静下,在心里反复问自己瑛儿主事所提的那个问题。 “缘何定要入宫参选秀女?” 抬头向窗外望去,这天不是一个月朗天明的好天气,原本应该大亮渐圆的月亮被遮挡在大团棉絮状的满天乌云后。 何禾叹出一口气,“如今无论愿不愿意进宫,明日此时想必也在宫中了。” 起初窗边就零零碎碎地响起细小的声音,而后三人谈起天来,消停了一阵,但似乎又有一个人形黑影在外头忽闪忽闪,因一时三人说得兴起,也未再留心。 窗外此般景象一直持续到何禾未言语之前,此时她话音刚落,窗边的细小声音再次响起。 瑛儿也早已察觉这阵动静,手指比划着噤声,悄悄起身,慢慢走向窗边,探出身去大喊一声。 “哎,谁人在窗外!?” 只见一个人影在墙根猫着,那人在黑暗中与瑛儿对视一眼,瑛儿恍惚认得,惊叫却先一步从嗓子里跳出来。 “侍卫何在?来人!来人!” 门前的侍卫闻声跑来,侧殿中的御医、宫女也纷纷走出,听到动静,不敢踏出一步,却拼命地向正殿张望。 经过头先的一番折腾,郑皇贵妃、皇三子还有一众官员都离开了后殿,殿内殿外的侍卫、防备都松懈下来,有人趁机偷溜进来也未能闻见。 瑛儿不想失了自己作为翊坤宫主事的身份,虽然心机,但依然没有直接翻越窗台,而是从后殿正殿门前绕了过去。 绕去墙根,瑛儿看到手把佩刀的卫兵弓着身子,恭恭敬敬地立在正殿柱子旁。 借着手中烛台的光亮,她抬起手,照亮正靠着墙边坐下的人,也蓦地向后退了几步,“皇、皇三子殿下,殿下理应随娘娘一同返去正殿,此刻因何仍在此处?” 皇三子才回到前殿,假装温了片刻书,就借故要早休息,待宫人都退下后,悄么声儿地从前殿正殿后门走了出来。 早些时候,遥遥地与何禾四目相对,他就向着了魔一般,之后突闻何禾的“死讯”,心中像骤然缺失一块一般一直守在她身边,心中默默祈愿,后又奇迹般亲眼见到她“死而复生”。 这些在几个时辰内瞬时发生的事,对亦才十五岁的皇三子而言,带着一种命中注定感。 这种“命中有时终须有”驱使皇三子坐立不安,朝后殿一路小跑而来,溜到正殿西北角——原以为只有何禾还待在那一处,结果不仅瑛儿与她坐在一处,身边还多了一位未曾谋面之人。 为了弄清此人是谁,皇三子只能斜靠着窝在一角细细听着三人一人一句的对谈。 除了自己想知道的事,竟然还有意外的收获——母妃一直若有若无让自己和七妹尽量远离的皇长兄竟然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而向来显得严肃又不失慈祥的祖母竟也并非一如往常。 他心里默念着禾姑娘,禾姑娘,就听到瑛儿问出那个何禾为何一定要入宫参选秀女的问题。 这个问题同样问到了皇三子心底,他属实是对禾姑娘一见钟情,自然是希望两人能一同前往皇宫之中,甚至经母妃认同——毕竟那一日父皇对母妃说的话,自己不巧也听得一二——这次秀女之选,并非全是为了九嫔补选,此外则是为了皇长兄与自己将来的婚事。 但如今经瑛儿与那位汀大姐的对话,使皇三子明白,何禾进宫未必是一件好事。 而就墙里墙外三人都在等瑛儿答复之时,何禾却说出了那句“如今无论愿不愿意进宫,明日此时想必也在宫中了”,瞬时让皇三子坐立不安,这才有了墙内正殿里三人眼中忽闪忽闪的人影。 此时,见瑛儿走至跟前,他撑着墙缓缓站起来,“瑛儿主事……” 瑛儿先是向后退下两步,微微欠身行礼,皇三子早些时候对秀女何禾的一举一动的关注,她亦看在眼里,为“将死”何禾的那般焦躁不安与发现何禾“未死”的着实欣喜,都是已经陷入这份私人情感的征兆。 她便不再追问皇三子殿下为何出现在后殿之中,转而要卫兵退下,隔着窗子向殿内轻喊了一句,“禾姑娘,汀姑娘,皇三子殿下奉娘娘之命,来看望禾姑娘了。” 皇三子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站直身体,向后退了几步。 何禾从床上走下,向窗边靠近,不知怎么,原本遮挡住几近满盈的月亮的乌云,一时散了干净,莹白色的月光洒在站在远端的皇三子身上。 皇三子冲何禾咧嘴一笑,何禾原本不知早些时候,皇三子的无助、慌张、失神缘何而起,而这时这咧嘴一笑,她反而知道了。 “你欲我同往皇城之中否?”何禾问得郑重其事。 皇三子先是收起笑容,很快再次笑了出来,“我欲禾姑娘终遂己愿,唯愿禾姑娘心得意满,无他。” 何禾回头望向何汀,“当初此人长兄,是否亦说过相同的话语?” 何汀眼见这一切,也大致猜到皇三子出现在这后殿的原因,摇了摇头,“非也,如今皇三子殿下之言语,才是上佳。” 不足一里外的金靓姗,这时也同样说了一句话,“凡秀女何禾所定下之意,我便不再干预,此时不如一同前去后殿,一探究竟。” 梁秀殳心中不禁感叹娘娘所言之妙,正准备答是,却见到被束缚双手的何贵,从郑皇贵妃身后走了出来。 皕卅四章 月过乌云 金靓姗犹豫半天,才把能想到的最妥协回答酝酿出来,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凡秀女何禾所定下之意便不再干预”,言下即是在说无论何禾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那个决定就是此时在讨论之事的最终结果。 梁秀殳以为娘娘这样回答众人显得绝妙的原因是何禾一介秀女,年方十五,怎么捋得清这里头的个中关系,凡事还不都是凭自己的意愿定下的。 而且还特意说明要当面与秀女何禾确认,既是遵从她自己的意愿,若想留下,则必然会如郑皇贵妃此时被诸人拦于殿门,恳求收回成命一样,受到大臣们的阻拦。 小姑娘家家的,怎能抵得住如此重压,一时乱了心神,再出之前的状况也尚有可能。 而出现同样的情况,娘娘先又授意全由秀女自己决定,这时秀女再次不堪重压出现混乱,话语权就未必能再一次回到郑皇贵妃口中。 彼时,就是他梁秀殳做决断的时候,秀女可留,但第三日至第十日的银两亦可收——毕竟娘娘都徇私,其他监场又如何能对自己之利不据理力争呢。 退一步换个角度说,秀女自己想退,即便娘娘想拉她进中选,可又有了自己先定下的“不干预”规矩,也未必能成。 而此般不可抗力,何宁老爷子的亲身拜托也无法与之抗衡,梁秀殳的心里也不会因此有亏待何家的分毫歉疚感。 因此梁秀殳心中所感郑皇贵妃“所言之妙”,这妙不是指对郑皇贵妃或是何禾,而是对自己而言的妙。 就在心里默默暗喜,郑皇贵妃身后烛火晃荡,隐约显出一个怪状人影,在场众人皆惊,紧张地看向殿内。 “我亦同去,我亦同去。”伊士尧在殿内听众人言语似对金靓姗与何禾不利,便按捺不住,自顾自地走了出来。 众人看向双手被粗绳捆住,双腿却能在这行宫大殿之中自由活动的何贵,又见他大喇喇地就这么走出来,震惊不已。 金靓姗恨不能直接转身把伊士尧推回去,可事已至此,伊士尧连话都出口了,只能就坡下驴。 “正为方才秀女何禾之事,对其兄何禾审问一二,为保周全,故将何贵绑了。”金靓姗嘴里的话直说的自己都不信。 伊士尧听了金靓姗的话,才知道这么醒悟这么径直走出来,显得唐突,但转念一想,如果不是这么突然走到这一群人面前,等金靓姗和他们扭头去了后殿,自己一人坐在大殿正殿里,就尴尬了。 于是用上老套路,扑通在有地毯的门槛内一跪,“娘娘,小的所知之事,方才皆一字不落禀给娘娘,如今恳请娘娘将小的带去后殿,与吾妹何禾同在一处。” 金靓姗回头向下斜视了一眼他,表情中透着“算你识相”。 梁秀殳是这一阵自认为最明白的人,何贵的出现无可厚非,一定是为了何禾这午后死而复生的事才来的,只是这手上捆绑着的粗绳和殿内空无一人让他感觉奇怪。 可即使是这样,无非也只是打断了梁秀殳方才想要试着催一催娘娘快往后殿去的心理。 金靓姗环顾一圈殿前站着的、脸色由不予置信渐渐变为将信将疑的众人,认为此刻在这大殿前干耗着也无益,“可,这便同去就是。” 后殿里,皇三子已经走入正殿之中,与何禾在一处坐着,不久之前因为一腔热血,两人算是各自表明了心意,这会儿不过没有了一墙之隔,相互之间反而腼腆了起来。 瑛儿与何汀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在殿内干坐着又不是,离了这后殿又不是,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瑛儿先打破僵局,想到刚才自己胡乱吆喝,连最重要的部分都还没问,“殿下静悄悄来,也不让门前侍卫向里通报一声,就在殿外干站着。” 皇三子偷偷溜来后殿,又壮胆向何禾隐隐地表明心意后,这时正满脸通红,“听得你几人聊得正兴起,不忍打扰,于是立在殿外赏了赏月。” “见了的是知殿下在赏月,要是只听见我后来喊的,只当是殿下因我三人对谈怎么了,才不进这殿内来呢。”瑛儿明面上为皇三子偷听的事开脱,暗里则在因为此事揶揄他。 “自是应进殿来,可月色属实皓洁迷人,就多看了会儿。”皇三子嘴上说着皓洁迷人,眼睛不经意余光看了两眼何禾。 何汀见眼下的状况,场面怕会越来越难容得下她和瑛儿,而自己本就不应在此处,且何家这时的状况也不甚明朗,因此开口说到,“既知禾儿无事,我便返家去了。” 何禾这才想起问她,“此时家中如何了?” 望向大姐的这一刻,其实心里已经得到答复,只是不知道家中情况实际如何。 “无妨,方才来时一切尚好。”何汀本要说出实情,但又一想,自己这么就快预备回家了,眼下虚惊一场,告于家人应该就能改善现状,何必在行宫后殿又给何禾平添一份担忧。 本想顺着瑛儿的提问,站在自己的角度对何禾劝解一番,虽何汀自己尚不明了何禾入宫的真实缘由,但看到皇三子对她的心意,又从瑛儿处得知自己当年或许所托非人,且让何禾知晓这段过往,实感无话可说。 思来想去,站起身,准备向三人道别,还得央着瑛儿派人将自己带出行宫,才张了张嘴。何禾抢先一步,“汀大姐,定向娘转达我一切尚好之事,只是如今是否入宫……” “此事非依你一人之意就可定下,或去或留,皆需主监场——郑皇贵妃娘娘的旨意。”瑛儿没让何禾说完,直接把话接了过来。 何汀听到郑皇贵妃,眉头不自觉地皱了皱,十年之间的误会也好、积怨也罢,总不会因为如今听到他人的一番解释就烟消云散,终归还需一段时间消解,何况导致自己内心产生这些误会和积怨的两位本尊,并不能轻易见到,更无机会当面对谈。 一切就都交由时间罢,何汀心说着,“既如此,我在此处也无用处,暂且先一步返家去,将你之现状告诉老爷与两位夫人,此时虽无大碍,但内心必然受创。早些回去,也好慰藉他三人。” 对何禾说罢,转向瑛儿,“瑛儿主事,还请此刻带我……” “难得进这行宫,还有八日贵哥才返家,不与他相见一番?”何禾想起伊士尧之前症状又发作了一次的事,众人在场都未提及,自己也不好再提,担心生其它事端,只能这么说,借此暗示何汀。 何汀哪里想得到这许多,只当是何禾舍不得,想办法挽留自己,走到她身边,贴着耳边轻声安慰到,“若他日你为九嫔,或为王妃,我们姊妹俩定能重逢。”说着拂了拂她的头发,何禾实在不敢直说,心想并非什么大事,高低伊士尧在初选结束后也是要回家的。 而经她这么一点,何汀倒是想起不足两日前的早晨,自己对伊士尧来求食材的冷漠态度,心想或许这时当面嘘寒问暖一番,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和解法子。 犹豫半晌,似坐非坐,脑中也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看得何禾、瑛儿、皇三子一头雾水。 屋外的月光在流动的乌云下亮了又暗,烛光摇曳,四人微笑着相互看看,又长久无话。 还未听到打更报时声,夜仍未深,四人几乎就要数清楚彼此喘息的次数时,门口传来长枪枪柄的磕碰声,侧殿也窸窸窣窣地传来有人走出的动静。 随着纷杂的脚步声迫近,人声也逐渐能听得见了,门前侍卫以及侧殿御医、宫女、太监口中叫出的是“郑皇贵妃娘娘”。 瑛儿听见只顾迎上去,却不见皇三子的紧张神色,与何汀霎时间的不知所措。 皕卅五章 十年之后 十年前,何汀再次进入皇宫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时不时会幻想自己与心中一直对其存有积怨的郑皇贵妃四目相对的场景。 但或许是何汀自己发自内心地想避免这样的相遇,又或许因为她当初无数次地去探寻过郑皇贵妃的过去、现在,潜意识地将郑皇贵妃架在一个被憧憬的位置——因此就算有一种被抛弃和被“背叛”的感觉,真要聊到“恨”的时候,嘴中可以把所谓的恨意一字不落地说出来,但实际心中未必真的这么想。 即便以为与皇长子“两情相悦”许久,以至于都产生了要与他共度余生的信任感后,听到皇长子口中说出关于郑皇贵妃意图拆散他俩的话时,何汀脑中的第一反应也是堂堂郑皇贵妃真的这样针对自己吗。 当然,到自己半信半疑却毅然决然离开皇宫时,对郑皇贵妃的怨念一瞬间被无限放大,以至于九年前秀女终选的场景也都悉数像走马灯一般地在脑中、眼前反复播放。 与之同时,所谓的恨意也膨胀起来,充斥何汀心中,直到接手桂禾汀楼,忙到日日不可开交,才逐渐将这些事淡忘。 之后与皇宫的唯一交集,就是那个总有自己的主意,却从不与任何人说的胞弟何贵了。 虽然平日不尽详谈,但何贵当初年纪尚小,却言语刺激到自己去参选秀女的经历,何汀无论如何也不敢忘——甚至这段经历,被她奉若至宝,时时刻刻提醒她要想清楚自己做一件事的目的为何。 而对于从光禄寺忽然被调入尚膳监的胞弟,能安慰到何汀的一点是,他从来对翊坤宫、郑皇贵妃之类的事闭口不谈,不主动提起,被问到也不做任何回应,被逼到不得不言语的地步也只是一句“我为御厨,乃是为大明万岁及万岁之内宫鞠躬尽瘁,与翊坤宫无过多瓜葛”。 何贵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在何汀认为,与翊坤宫无过多瓜葛这句话,就相当于胞弟何贵直言在对皇室的态度上,他是与自己家姐站在同一处了。 毕竟何老爷子但凡有说话的机会,就会表现出一朝为臣,终身全心全意为万岁的意思,而万岁在皇城之中的选择,一直是何汀积怨已久的郑皇贵妃。 而再之后,伊士尧的突然出现把这样的状态重置回来,重置从他随何一的马车来到桂禾汀楼与何汀相见那一刻就开始了。 伊士尧与何汀在何家后花园的亭子里畅谈半夜,又随何汀习得这个时空的规矩、为人处事,以及在宫中尚膳监为厨时,菜品料理方法,上下级、监内外关系。 何汀对皇城的复杂回忆,以及对郑皇贵妃的负面态度,似乎在随着这些举动发生微妙的改变——即便自己心里仍有太多对翊坤宫郑皇贵妃的不解与不满,可要谈到恨,真就只成了一件停留在嘴上的事情。 这一刻,站在东郊行宫后殿正殿门口,向“十年未遇”的郑皇贵妃行礼时,又看到一旁满脸何贵无论如何也无法摆出的表情的伊士尧,上述纷扰的思绪悉数灌入自己脑中。 何汀忽然体会到“恍如隔世”的实感,她和眼前的郑皇贵妃娘娘相距不过二三丈,之间却像隔着整整十年都走不完的路。 郑皇贵妃看上去与何汀第一次背身离开皇宫时记得的样子并无太多差别,不过借着皓洁的月光看去,她的眼角、脖颈处添了些细纹,眼神中多了几分温和与欣喜。 温和是自己的猜测,因为在过去这段很长的时间里,在何汀心中,郑皇贵妃的眼神一直带着些许厌弃与凶狠——因为是她亲自将自己“逐出”秀女终选的。 而欣喜,此刻无法辩驳,娘娘眼白被月光照亮的那一侧,分明就闪着见到许久未见却一直相见之人的光芒。 何汀心中竟忍不住期待十年后的这一天,在自己行礼、问过安之后,从郑皇贵妃口中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来啦?”两个字一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十年都走不完的路”,变成仅剩的眼前几丈。 何汀与皇三子、瑛儿向后退去几步,为郑皇贵妃空出行走的道路,她低头看着娘娘一步、一步又一步地靠近自己眼前这片区域,不受控制地屏住了呼吸。 微微吹过的风里,挟带着娘娘身上的香气都似乎与十年之前在储秀宫台阶上一样,是一种瞬间能引起人注意、一旦闻见就无法从她身上轻易移开目光的味道。 “久未见过娘娘,民女何汀诚惶诚恐。”何汀还未来得及组织语言,这种她原本以为自己根本说不出的话,脱口而出。 脑中行过一丝窒息感,何汀眼睛上抬些许,与郑皇贵妃的双目对视,十年内的刻意躲避、不服从被派去翊坤宫的安排、有意作对在这一刻轰然倒塌,只有突如其来的平静,还有和对方欣喜的眼神对等的得偿所愿。 而此时金靓姗的脑中却回想起她与何汀并非如自己之前所回忆的那样,一次都未在皇宫中遇见,在一次皇室家宴中,她险些就要和何汀说上话,却发现她正暗暗与心怀他意的皇长子眉眼之间做着交流。 十年前,金靓姗因为担心何汀怀抱满腔热忱,只为成为那个德不配位的皇帝的一名妃嫔,会感到极大的落差与失望,因此哪怕心里预想会被误解,也要当面将何汀撤出秀女终选。 而这场家宴,何汀却似与远不如自己父皇的皇长子眉目传情,金靓姗不解之余,当年那股“他人之事勿由他去”的心理再次在脑中循环,但她在这样的场合只好不动声色。 可怎知自己留意皇长子的眼神,却被对方察觉,做了文章。 在后宫之中,处处留神不足以形容宫中各人需要达到的状态,步履维艰才更显贴切。 何汀不知郑皇贵妃对她的这番心思,金靓姗又不知何汀在皇长子口中自己是那般形象,因此此时就算彼此眼神之间都流露着欣喜,也无法完整用言语表达。 只能微笑着对望,又移开眼睛看向别处。 起初金靓姗一度以为自己认错了人,除了何汀之外,瑛儿身旁靠近暗处的地方——分明站着一早就应该在前殿之中歇息的皇三子。 考量再三,此一时与何汀只有无声的问候,但皇三子的事,这一刻必须严肃处理。 “洵儿,若言不出此时在此处的个中道理,该落于你身的廷杖,一棍也不会少。” 相对于皇三子听到廷杖两字的紧张,瑛儿却是更捏一把汗的那个,毕竟不足一刻前还在何禾床前说是郑皇贵妃将皇三子派来看望的,这时直接在本尊面前露了怯。 正在后殿正殿门前这几人不知还如何处理眼下场景之时,殿内一脚轻一脚重地走出一人,嘴上说着,“秀女何禾恳请郑皇贵妃,由小女弃了此次秀女之选,今日之后便返家去。” 在场除了何禾本人和金靓姗,其余的人无不张大着嘴,一脸想问为何的表情。 伊士尧是全场之中最显尴尬的一个,只因在大殿殿前的那般表现,就为了何禾能顺利进入皇宫参加中选。 皕卅六章 三番五次 人群里有人悄声嘀咕,“此非胡闹哉?竟自言退选,将这秀女之选视若儿戏。”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也五味杂陈,大臣之中有相当人数在梁秀殳的话里听出了用一位秀女何禾换取众人后八日银两的意图。 这时此女竟自己说出请求退选,确也有善的一方面——即是如此退选,会“骤亡”而又“死而复生”的最大选秀隐患由此根除。 因此,包括梁秀殳在内的众人,因这般内心的五味杂陈,既惊得张开嘴,又一时讲不出什么合理的话来。 金靓姗则不同,她虽然同样从来没有料想过何禾会主动提出退选,但眼看见有十年前那次秀女之选经历的何汀在场,何禾主动得出现在这个结论也不难接受了。 但看到躲在暗处的皇三子,气不打一处来也是真的,明明请求一同出宫的时候说得那么义正严词、天花乱坠、冠冕堂皇,可现在还不到两天,就暴露出自己顽劣、不专心的一面。 按理说,如果是在现代,一个十五岁的青少年也到该收收心顾一顾自己学业的时间了,更何况是一个正在与兄弟争夺储君的明朝皇子。 金靓姗本就没想对皇三子倾注太多感情,可是经过十年的朝夕相处,还有明面上的母子,以及被动形成相助夺嫡的这层关系,使她不得不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对他加以管教。 在大殿前被梁秀殳等一干人弄得心烦气躁,本来就想找个机会发泄一下,现在见到这副模样的皇三子,几乎就要开口怒斥他一番,但猛地想起早些时候让皇三子掌掴自己的场面,这时怒其不争的话又卡在喉头,不忍说出来,只敢拿廷杖吓唬他一二。 接下来瑛儿的反应才是让金靓姗最感觉怪异的,目前这件事明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却一脸尴尬又慌张,失了翊坤宫主事的风度。 在既想转而询问瑛儿与又想教育皇三子之间,金靓姗看到空荡荡殿门的一侧,一个娇小窈窕的身影晃晃荡荡地走向门口。 一边跨过门槛,一边说着主动请求退出秀女终选的话,脸色仍显煞白的何禾险些倒向地面,皇三子不顾众人在场,也不顾什么男女之间授受之事,伸出双手接住就快倒下的何禾,扶稳后,两人相视一眼,又双双向后退去一步,立马站好。 金靓姗离得近,在皇三子与何禾眼神接触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皇三子早些时候时而心不在焉,时而心神不宁,时而心猿意马,但似乎只要与后殿何禾有关的事,就理所当然地出现的含义。 了解这一点之后,她想欣慰地笑出来,又怕旁人妄加揣测,只好装着对刚才的一幕视若无睹,径直向何禾提问。 “怎得突生此意?”金靓姗在走来后殿的路上,想明白了一些事,也一直权衡如果自己要何禾选择去留之间的利弊。 对自己最大的利处是,何禾离开中选,就不会让她郑皇贵妃落人口实——不会再因为一个可能反复发生的意外破坏整个初选;而对何禾最大的利处,则是不必淌皇宫这摊浑水,虽然十年之间多少还是发生些变化,但世间岂有污泥化作清水的道理。 弊处也有,而且影响不小,让何禾就这么离开,会显得金靓姗自己在众臣之中的威信减弱——就好像这一切都是由梁秀殳劝解下来的一样。 她身为皇贵妃,平时自然不必与梁秀殳争什么,但现在不同,被皇帝委派来做主监场,不问其原因,终究自己是大过梁秀殳的,怎么能让他占了上风。 但现在何禾的做法,无疑是给了金靓姗一个缓冲的机会,即主动提出,然后由郑皇贵妃定夺准与不准。 准了,既遂了在场立于自己身后的这帮太监、大臣们的愿,又能保全自己的威严;不准,更能显出自己说一不二的处事方式,何禾又能留下去往宫中。 金靓姗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何禾,心里想着,人似乎总是在失去一个选择后,又很快要面对一个新的选择。 而这一刻要做选择的人是金靓姗自己,她认为在决定之前,需要问明白何禾心里的想法。 “并非突生退意,”何禾喘了口气,脑中闪过一早与家人们道别的场景,又闪过濒死一刻内心的纠缠与恐惧,又闪过皇三子为她感到焦急的神情和伊士尧寻求定神界茶时的不顾一切,还有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何汀,“自小女承蒙娘娘恩准进入中选,一时脑病复发之间,就心生此意,只是一时未能言明。” 双臂之上还有方才被皇三子捧过之后留下的余感,她看向站在一旁,仍然面带关切的皇三子,柔柔地笑了笑。 心想,自己什么也没想好,却打算为一时冲动,且都不知该如何去做,就一股脑地准备入宫,面对这个听起来就像是龙潭虎穴一般的地方。 说是为了家仇也好,为了抚平世间曾经发生、如今仍在持续的不公也好,若因此还要继续失了家人的陪伴,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娘娘,小女当初草率定下参选秀女之事,心中存有些许不便告宣的私情不假,可终究是为拓宽眼界得入皇城,若有幸成为一嫔,更是定要为万岁、为民、为江山社稷谨献绵薄之力。可今次脑病复发,小女突感自身体虚,实恐不堪承此大任。故以自知之明,诚惶诚恐,恳请娘娘准许小女何禾退了此回秀女之选……” 何禾在听何汀说“或为王妃”时,心里对去留就有了确定的想法。虽然选择入宫的真实原因不便这一刻说出来,但不想入宫的一部分理由,也是借机表达了出来。 片刻之间,没成想郑皇贵妃驾到,借故自己身体不适,让其他人先行一步,自己则在正殿西北角反复斟酌该如何面对娘娘时的措辞——也就是最终这番话。 靠近殿门的何汀,与跟在郑皇贵妃身后不远的伊士尧,听到何禾说出心中想法,隔着几步距离互换了换眼神,面上笑而不语,内心却百般滋味。 何汀的复杂心绪来自于自己从未真的关心何禾参选秀女的实际原因,甚至在预备离开前,还全凭自己想法说出以为何禾一定是想进宫去的话。 但同时替何禾感到释然,宫中深似幽潭,未必入了就会有何上佳结果。 伊士尧内心的复杂就直白得多,他只是在过去这一小段时间错过后殿之中几人的对话,所以对何禾之前那么拼尽全力也要参选秀女,现在却说放弃就放弃了。可又不能这会儿就开口问,还得看金靓姗和身后头这些各自心怀鬼胎、同样静待事态发展的官员们最后是什么反应。 他只看到金靓姗在何禾说完最后一句话后,轻声唤来瑛儿到身边,又叫上梁秀殳,嘱咐了几句什么,又由这两人站回原处。 金靓姗直视何禾一眼,何禾瞬间领悟其中含义,很快朝郑皇贵妃跪了下来。 “既汝意如此坚决,我若再拦,倒显不能体察民心,有违秀女意愿了。可我只提醒一句,汝而今年十五,今生未必再有参选秀女之机,若如此,汝意还决否?” 何禾坚定地点了点头,“吾意已决,求娘娘成全小女。” “那我便准了。”金靓姗说得轻描淡写,内心如释重负。 何禾脸上没有被准的喜悦,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用似乎这一日过完就不再相见的表情看了一眼皇三子,皇三子则面带微笑,却难免一丝憾意。 金靓姗看着这俩年轻人,笑了笑,转身向后对其他人说,“方才之事既如此定下,诸位可还有异议?”众人互相左右对视,却再不敢擅自言语。 梁秀殳像之前被众人拱在最前一样,率先对郑皇贵妃的决定做出了表态,看向何禾,“娘娘深明大义,如此定下彰显本次初选之公平,小奴谨遵娘娘旨意。” 皕卅七章 何处行宫 何宁彼时一头栽在地上,昏迷良久才醒过来,睁眼只模糊看到郎中、何一与家丁、婢女在自己房里走动,忙前忙后,心想不好。 脑中略清醒些,又往好处想了想,定是其他人这时去了东郊行宫了,一联系到东郊行宫,何禾的死讯重回脑中,何宁心中一阵绞痛袭来。 自远离皇城之后,能让他感觉到烦心的事已经不太多了,除了何贵的人生选择没能让自己顺心之外,其它大小事一概不用自己操心,各人自会做好自己的事。 尤其是何禾,这个与何家没有沾亲带故、却胜似亲生的小女儿,在姊弟妹三人中是最为省心、甚至可以说是贴心的了。 并非只因为她年纪,从她出生开始直到开口说话,再到懂事,整个成长过程几乎没有让何宁多操一份心,甚至在近二三年的一些家庭事务上,她还充当了斡旋其中、平息事态的角色。 可是如今……何宁半睁着眼,眉角与地面的磕碰处像被火燎过一样,郎中将金黄散用温水调了,慢慢敷在何宁的伤口上。 何一在几步之外眼巴巴地看着,见何宁睁眼,似要开口问候,见老爷要言语,连忙向窗边凑了上来。 “她们三人……都已往行宫去了吧?”何宁向郎中抬了抬手,“这般夜里还将您请来,有劳了,老朽这一处伤,许是无妨?” “一处轻伤,无甚大碍,用这金黄散外用内服,数日即可痊愈。只是何公年事渐长,平日这些磕碰还需多留意才是。”郎中收拾好东西,朝何一抱了抱拳,向外头走去。 何一送了几步,很快折回来,蹲坐在何宁床边,“大小姐已往东郊行宫去了,想必此时应已到了片刻。” “两位夫人仍在家中?二夫人未一同随汀儿前往?我已昏睡几个时辰了?”何宁有些惊讶,倒在地上时,才在预备晚饭,仿佛转眼之间,派人找回何家的何汀就已经到行宫了。 “唔……唔!”何一含含糊糊,不确定自己说什么能不进一步刺激到老爷。 “有事便报,有话便说,支吾着就能把事了了?”何宁身体还是硬朗,说着就坐了起来,并一把推开打算搀扶一把的何一。 见何一仍不打算开口,更是直接坐在床边,也不管撇开着的衣服,蹬上鞋就要往外头去。 老爷的体格子,如何是何一拦得住的,他伸手正要拦一把,还未完全伸展开就缩了回来。 “二夫人一时伤心过度,在前院里就昏了过去,此时由夫人在一旁照看着。”何一见老爷停住,又壮着胆子补了一句,“老爷此时还需以自己身体为重才是……” “唉——!”何宁拖长声音哀叹一声,没有理会何一的后一句话,径直向文熙瑶房里缓缓走去,时不时还扶一下额头上盖的糊了药膏的纱布。 文熙瑶再度昏厥,不到两刻,又自己从噩梦中哭醒,口中唤着何禾的名字。 苏氏在一旁也是伤心得倦了,眼睛含着泪疲惫万分,正闭目养神,听到文熙瑶的大喊,很快清醒,一把扶住她的肩膀将她彻底唤醒。 谁想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方见禾儿入了凤阁,着盛装,乘着金顶銮驾来见我了。” 她做半梦半醒状,“禾儿还说此一去,不知何时得见,只能先与我就此别过,我一时伤心,睁眼才知这是个梦。” 苏氏望着她,面部开始抖动,文熙瑶从她的脸上读出痛楚,幡然醒悟“就此别过”的谶语,“禾儿,是真离我们而去了……?” 她像是自己问自己,又像是在向苏氏发问。 苏氏心里想着何汀去了多时,也未能差人回个信,想必此事就是坐实了。于是再也绷不住,随着文熙瑶逐渐开始的轻声抽泣也哭了出来。 何宁原本已经走至门前,静静立着,听到两人这番动静,也放弃走入房中,只站在院里,用手捂着双眼,任由老泪纵横。 “若当初我能拦着她,勿要她去应召参选那秀女,该有多好;又或是今晨在送她前去的车里,多言语几句,也未必如此时这般伤心,谁知彼时一阵隐忍,如今阴阳两隔……” “禾儿,为娘想你啊。”文熙瑶弓身蜷缩在床铺上,揪紧被单,心里无数次无声呐喊着自己的悔意,但一旦想到何禾再也不在了,胸中似如剑砍刀割。 “我方半梦半醒,以为就此终日将至那会儿,心想若是早晨离家之时,与汀大姐你,爹爹,夫人,还有……我娘多言语几句,该多好。”平复过心情之后的何禾,仍旧回到西北角的床铺旁坐下,何汀在一旁陪着。 郑皇贵妃领着皇三子往大殿、前殿回了,诸多官员也各自回了住处。 该是两个多时辰前就要用的晚膳,至今都还未用——甚至还没有备好,而秀女们的定食例餐也因后殿中的一片混乱迟迟未送到。 这时再次翻热,陆陆续续地在向各人派发。伊士尧奉命回到膳房,开始备起宵夜来——之前所做的菜肴过去这许多时候,早已冷透变味,无法再用,若不是韩道济让吴五莲之后捎带了些食材,桂禾汀楼送来的三日食材经不起这样的折腾,未必够用。 他面冲向仅剩不多的食材发呆,望向在下午的时候,备好的一盆东西,心想好在提前有预留,这时候才显得不那么局促。 何汀也从秀女的定食例餐中领到一份,打开餐盒没成想比预料得好些,一例仔姜焖鸭,一例白烧羊肉,两例素菜,一例荠菜拌豆腐,一碗蕹菜肉羹,还有白米与粟米混蒸的饭。 何禾扒拉了两口,没有胃口,何汀从她手中接过食盒,一起放在一旁。 “如今可感好些?”何汀用两根手指捋着床铺上并不显得细腻的被单,对何禾说着。 “好些了,只是不知头疼能至这一步……”何禾把真实原因藏着掖着,仍不想对何汀说。 “别藏了,我方才进来就看见这台上还有你枕边散落的桑纸,这必是那小子替你从二娘那儿要来的定神吧。”何汀笑了笑,“原本你不便说,我便不问你,可如今才刚从家出来不足一日,你就出了这样的事,多少也把缘由告于我知一二啊。” “汀大姐,我与你说了,你可千万……”何禾沉吟片刻,想到何汀连自己与母亲的来处都不甚了解,只好改口到,“他日返家,我定将所有的事都说于几位长辈知。今日实太乏累,又是流血又用了定神,此时正浑身发虚……”说着眼白就上翻起,向床铺慢慢倒了下去。 “汀大姐请回吧,勿耽误咱们家桂禾汀楼明日的生意。我在行宫中自有他人照顾,更何况明日就可返家——许是返家之后,我也不得去桂禾汀楼向汀大姐一学如何善理这酒馆了。”何禾勉强地笑了笑,自己捏紧了被角。 何汀刚要安慰她说自己今晚就在行宫住下,空气中忽地飘来一阵辛麻之气,伊士尧用脚踢了踢门,手上端着个冒着两团热气的托盘,走了进来。 皕卅八章 六血羹汤 “我儿究竟是何打算?”一切落停,金靓姗一边回顾过去波折的一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一边想到皇三子在一天的各种表现以及自己对待他的方式,虽然已知他对何禾的心意,但还是作为母亲,还是问明白一些更好。 皇三子用勺上下搅动面前由何贵制好,再由太监送来的宵夜,他选择回避母亲的问题,转向别的话题,“这何贵一身伤,且方从昏厥苏醒不久,如何能制出这般味道的吃食?” “既为庖厨,此本就为他分内之事,虽一时受伤、不适,既得以恢复,又如何可擅离职守?”金靓姗心里不是这么想的,但想顺着皇三子的话,回到自己最初的话题。 伊士尧回到膳房做起宵夜的原因,并非为金靓姗,而是为何禾,他看到何禾口眼流血的那一刻,内心就已经受到了相当震撼。 事先以为何禾说的回忆,又是由回忆引发头疼什么的,已经是最严重的状况,哪里想得到竟然会像那时眼前的场景,甚至看上去就像是任何行动都已经无力回天的模样。 因此何禾“死而复生”,又决定放弃中选,重返回家后,他看了一眼膳房备好的,已经完全冷透的定食例餐后,心想还是给何禾做一些现成的食物,多少补补元气。 虽然发心是好的,但真要做起来却挺犯难。 原本膳房存下的食材就有限,且早些时候,心神不宁地浪费了很多材料,这种夜里临时让谁去采买准备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就在一筹莫展,不知从哪下手的时候,伊士尧猛地大口呼吸着膳房里的空气,已经清洁整理干净的膳房明显比前一天多了很重的腥气。 他循着味道朝小膳房外走去,在通风的一处角落找到了几个大桶,腥气就是从桶里传出的。 木桶桶面被藤纸牢牢裹着,桶口不仅用木盖盖住,更是用棉绳捆好的纱布封好,伊士尧费了些功夫提出一桶,并把桶口的纱布揭开。 一阵微温且浓烈的血腥气扑鼻而来——桶里头满满装的是整一桶鸭血。 伊士尧忽然想起来给秀女们的定食例餐中有一道只取了鸭身的仔姜焖鸭,这桶里除了鸭血,该还有傍晚前才宰杀清理下来的鸭子附件。 他费劲将一整桶鸭内脏和鸭血提到光亮处,取来一个空桶和一个竹篦,将眼前这桶血转入空桶,看看是否里头还有比如毛、头等不能用的东西。 万幸,在大膳房中备餐的光禄寺厨子们宰剖手法也过硬,鸭内脏都是整套整套的,沉在桶里,如今盛在篦子上。 这一下激发了伊士尧的创作欲,他陆续把那一角的桶都提溜出来,一个个查看发现,六个桶中有两个空桶,鸭血与内脏放在一桶,另两桶是两头整羊的血与内脏——为秀女们定食例餐做白烧羊肉剩下的,还有一桶猪血——整日做了那么多豚肉的菜肴,血也留了下来。 一道好菜浮上伊士尧心头,哪怕他自己也是一身大小伤,脸上与地面摩擦出的痕迹依然疼得很明显,但终归为了安抚何禾,为她固一固元气,现在要做的也值了。 于是他跑去后院门的通铺,悄么声儿地叫醒了白天一起闲聊的两个光禄寺管事厨子,又去找了万磐,这人竟然这个时间了,还没回房。 伊士尧心里着急做东西,也就顾不得细想,领着俩厨子赶忙回了膳房。 说明意图之后,其中一人笑了出来,“我当是何事,原本这三桶血就是留于明日,给我等做些杂碎汤饮的,既何御厨如今要用,直拿去用便是,这就帮您筛出来。” “也用不了这许多,鸭血、羊血、豚血各半桶足矣,此外一副羊肠、肝、肺、心与三四副鸭件即可,”伊士尧想了想,“豚的脏器可制更多好菜,若二位赏光,同样欲稍用些,酌情自行再添一些自己爱吃的就是。” 那两人相视一笑,说既何御厨亲手料理,自不免斗胆品鉴赏味一番,也不多问,说罢就开始料理起桶里的血与内脏来。 伊士尧自己今天预备晚膳时做砸了两只鸡,内脏虽然都扔了,但鸡血却因为没有流动的水台,不好清洗,阴差阳错留了下来。 他把之前滤出来的鸭血取了半桶,反反复复滤去杂质后,与鸡血混合,在连桶一起放在水汽上浮的蒸屉上盖着焖热,约莫过了半柱香,再提出来,仔细调入精盐,充分混合后静置。 这时,另两人把清洗干净、按何贵所言切法切好的鸭、羊内脏准备妥当,此外还有半桶羊血、半桶豚血,自己两人偷偷地拿粗盐把一块豚肝裹了,包上荷叶扔进了灶火里烧着。 把羊血、猪血都按鸭血的处理办法做好之后,万事俱备,只欠料理,伊士尧取来几头姜,用尚膳监特别准备的菜刀狠狠砸碎,取出两碗姜汁。 将三种制好的血块用刀分割后,轻柔地和上姜汁和黄酒,晾在一旁备用,再把捶碎的姜末、做杂的两副鸡骨,牛羊骨、猪大骨一同扔入大锅中反复焯煮两次,再单独捞出,猛火熬煮两刻,和早些时候预留下的高汤混合在一起,调入大量芫荽、葱花、蒜苗和少量百合粉,还有用量足以让另外两人忍不住表现出心疼的胡椒,细细磨碎了,尽数溶于汤里。 混合高汤在微微冒出小泡,这边伊士尧还在一个容量很大的舂里,用力地一下一下砸着温水与“波斯草”——菠菜混合物,以取出绿色的汁水。 仔细筛滤清爽,余下一整个海碗的青汁,他取出一部分和入面粉,揉成碧绿的面团,在慢慢地抻成一指宽的菠菜面,按人数份,悉数下进另一锅只放有盐的纯高汤里,同时将切好的羊血、猪血、鸡鸭血三种血块一起放在这个锅中滚熟。 又起炒锅,烫好几面蛋皮,整齐切成蛋丝 完事装好碗之后,预备给大殿中郑皇贵妃、皇三子两人用的两碗,已经让在行宫中巡夜、正好在后院溜达的杂役太监送了过去,其余剩下几份留作备用,在这当间,其中一个厨子忍不住向伊士尧提问,“何御厨,恕在下见识浅,如今眼前的这碗汤羹,似与平日我等吃的那粗浅吃食——杂碎汤并无太多不同,唯独这翠碧颜色,倒是显得与众不同。” 伊士尧着急给何禾把这汤送去,只留了一句,“方才亦言过,此物谓之曰‘六血羹汤’,二位还请细品、慢用,我还有些许要事,先行一步。” 还没等两人反应,他端着托盘就一溜烟地快步走去后殿了。 皇三子使筷子,挑入翠色的菠菜面中,在碗中心已经煮好的面团里突然冒出一股碧色汤汁,他扭头朝杂役太监问到,“何贵所制此物为何名?” 杂役太监听完问题,同时看了看侧目瞟了自己一眼的郑皇贵妃,“回娘娘、殿下的话,何御厨所制此物名为六血羹汤。” “六血?这之中,大块儿稍嫩的为羊血可识得出,略糙一些但口感尚可的为豚血,这小正方块形如骰子的——”皇三子用勺尖挑起一块,放到最终仔细品尝。 “乃鸡鸭血,为两种禽类之血混合。此物可净人之咽道、血管,更能调理内脏,补血益气。”金靓姗心里想着伊士尧竟然把鸡鸭血汤、羊杂汤和菠菜面混合在一起做,虽然胡来,但味道却没有眼前的暗红、翠绿生猛,反而显得温润适口,大量胡椒的加入又把本该有的腥气去掉大半,临近深夜来这么一碗吃食,十分舒服,且感觉不到太多负担。 唯独这径直用筷子插入、突然炸出又浮现在碗中的青绿菠菜汁,出现的方式让人感到惊喜又好奇,为整道肉汤增添一丝清爽,金靓姗一时也摸不准是如何做到的。 皕卅九章 遥禾归宁 “呵!这是如何让你处理地如此之薄,筷尖一挑就破开。”何汀从桂禾汀楼马不停蹄地赶回何家,稍事停留又连轴赶来行宫之中,一直没能吃喝上一口。 现在手中端着一碗六血羹汤,心中的踏实不言而喻,而才吃了两口就发现之中的“惊喜”,更是觉得不可思议,直向伊士尧询问这那。 其实这份心情也不完全是因为手中的羹汤,更多的是这一趟行宫之行,莫名得知了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东西,无论是积累下的疑问也好,或是长久以来都压在自己心上的无形重物也好,其中相当一部分都随着郑皇贵妃那一声“来啦”落入在胸中停留已久的回忆之中尘封起来。 “汀大姐怕不是饿了,这东西怎能认不出来?”伊士尧冲何禾抬了抬下巴,让她也试试。 情绪、状态和身体都好了一些的何禾听伊士尧的话,朝碗中心的菠菜面里杵了一筷子,其中的菠菜汤汁溢了出来,混在原本奶白色的汤里。 她把面挑开,在之中翻找,夹出一片半透明状的物体,放入嘴中用槽牙缓缓磨了磨,“嗐,我当是什么奇物,汀大姐,不妨在口中略嚼一二,便知是何物了。” 何汀笑着摇摇头,“一个暂代为兄,一个为妹,竟与我这做姐姐的打起哑谜来了!”说着也把碗里那片半透明啫喱状的物体送进嘴里,嚼了两口,“起初以为是将羊肚剥至此厚薄,竟原是羊肠衣!你是如何想到用此法——啊,原来如此,怪道称为‘六血羹汤’。” 伊士尧不无得意地把视线从她俩身上移开,看向窗外,轻轻摇晃着身体。 “此为豚血,此为羊血,此为鸭血,只有三味,如何得来六味?”何禾仔细在碗中翻找,也找不见所谓的六血在哪。 何汀看了一眼从窗外透进的月光造出的何贵剪影,细细地把六血羹汤的每一味材料都品了一遍,问到,“这第六味是什么?是这蛋液亦为血,还是豆腐为血?” “汀大姐,第四、第五味我都不知,您如何直接问这第六味?”何禾吃了一筷子面,把碗放到一边。 “哎,一气儿吃了啊,特意给你备的,就吃这么两口怎么行?”伊士尧转过脸,对何禾说。 “胡椒味儿浓了些,待我喝口好茶缓缓,这茶也是你费了功夫特意为我讨来……”何禾像是悟到什么似的,撇了撇嘴,“这第六味血,莫不是你要说是你之心血?”她抖了抖肩,一脸表情显得伊士尧很肉麻。 “那不然,我这一身伤还给做吃的,不是心血是什么?”伊士尧感觉气氛尚好,就顺着开起了玩笑。 何禾吐了吐舌头,“有些肉酸,这哪是平日的你……” “嚯!只许你那皇三子嘘寒问暖,我做碗吃食就是肉酸?我看你还是别离了行宫,直接在这跟他过吧。”伊士尧用手轻轻碰了碰脸上的伤口,嘶了几声,说到。 “为何要胡说八道!?”何禾抄起手边用完的定神纸包,揉成一团朝他扔了过来,脸直发烫,涨得通红。 “我说什么来着,果然还是和那位‘殿下’情投意合上了,否则你因何脸红。”伊士尧把殿下二字的发音咬得格外重,调侃起何禾来。 何汀正舀汤喝,被伊士尧这一句激地险些从嘴中喷出汤水来,“夜已近深,你俩消停着点吧,都一身伤又一身病的,这睡一夜还不知怎么是好呢。” 伊士尧就近找了张床坐下,“唉——兴冲冲地来,还没个什么呢,就结束了。”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说错话了,忙看向一脸尴尬的何禾,补了一句,“快把羹汤吃了喝了,这吃食里每一味都是补血之物,现在温热用胡椒尚能压得住,凉了,腥气上来,你愈加喝不惯了。”又一想何禾连骆驼奶都喝得面不改色的,再加上一句,“横竖多吃喝一些,别糟践我这大晚上还给你准备吃食的这份心就得。” 何汀心说原来这第六味血并非吃食,而是补血之用途,就看见何禾又端起了碗,开始小口吃喝起来——那多量放的胡椒颇有用处,先前何禾用定食例餐时,言自己胃口全无,如今被胡椒一激,显然吃得多了起来。 既小妹开始认真用膳,她这做大姐的也不能示弱,看着眼前两人,难得地大口吃了起来。 站在文熙瑶房前默默流泪的何宁待自己情绪稳定,想到这一家子也是半日未曾进食,因此仍旧忍着眉角伤的痛,去膳房看着准备些吃喝用的东西。 才走进膳房,膳房内部被清扫得一干二净,连一丝早些时候满地混乱的影子都找不见,原本要做狮子头的肉糜已尽数掉落在地,此时早已不知扔去何处。 一时心头寂寥,也无心准备什么,只是取了些焦茶,让何一取托盘、碟子装上些糕饼果子,再一道往文熙瑶房前来了。 行至文熙瑶房前,里头依然还有她与苏氏的抽泣声,何宁听见之后,莫名嗓子发紧,又不免清了清嗓子,待屋内传来轻声叫到“老爷”时,才提步进去。 苏氏先擦干泪站起迎接,文熙瑶也摇摇缓缓地用帕子抹泪,准备穿上鞋。 “都这个时候,躺着便罢了,勿要轻易活动,免得伤了精神,又搭上身体。”何宁此时除了像往常一样说着不那么体贴的话之外,不知该做什么。 何一把茶和糕点放在桌上,就被何宁支出去了。 “我亦无甚胃口,可如今事已至此,”他忽然望着房中还未来得及清理的何禾住过此处的痕迹,一时哽咽,“但为自身周全,多少还是用一些吃食得好。” 说着拿起一块糕饼,一分为二,递给了苏氏一半,两人几乎同时咬下一口,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下咽。 “虽说事已至此,可终归禾儿才离家一日不足,谁知……谁知竟遇上这样的事。”文熙瑶说着说着,又要开始抽泣。 苏氏忙一把扶过她,准备找些其它话题将她的注意力转移过去,“按理说,出了这样的事,理应有个简易说法,可如今汀儿也去了这许久,如何也未见得归?” 这句话在何宁看来,是好心办了坏事,如今何禾被传已经亡故,何汀又去了这半日未归,自然是更加敲定了这个事实,苏氏虽未正经提到何禾,却比说出真相更让人觉得揪心。 文熙瑶整个人此时已经陷入麻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缓慢又不间断地滴向被单。 苏氏的手也像施了咒似的,机械又无力地轻抚、拍打着文熙瑶的后背。 屋外莫名飞过几只老鸦,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这种丧鸟,谁知竟真的似落在枝头,肆意嘶叫,任屋外的何一如何驱赶也不走。 何宁长叹一口气,全然不顾手中的糕饼落在地上,碎成了粉渣。唯独脸上突然挂下两行清凉的泪水,直直地顺着已经开始有些纹路的脸,垂向地面。 苏氏见状想要走来安慰,却也被老鸦的声音扰得心烦意乱,直直地停下抚摸文熙瑶的手,望向窗外出神。 皕四十章 如师如徒 秀女初选第三日一大清早,才到皇城外沿内阁大堂不久的沈一贯刚想开始处理这一日的事务,外头就走进一个满脸倦意从翊坤宫赶来的中年太监。 沈一贯定睛一看,认出此人是常在万岁跟前服侍的一位,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四周皇城中钟鼓楼的声响,发现一片安静,便沉住气,换下严肃的面孔,笑呵呵地迎了上去。 这中年太监倒是务实之人,没有太多言语,直言万岁一早醒来,就命他来内阁大堂传沈首辅。 沈一贯心里暗想的事并未发生,可眼下这件事也确实始料未及——从头年末接任首辅至今已经数月,万岁从未主动召见过内阁之中任何一人,甚至未主动召见过大臣之中的任何一人。 还是旧病复发,将部分日常议事和决断权力交给郑皇贵妃之后,才会有大臣被主动传召到翊坤宫的事情,除此之外,若非常时去禀,万岁和庙堂之中的菩萨几乎无异——知其停留之处,却不知其所在,能见其相,难闻其声。 就这么暗想着,身子已经跟着太监,朝皇宫内城之中移动了。 协和门入,过了昭德门,沿着体仁阁、崇楼,直直穿向景仁宫,通过景和门从乾清宫后绕过,再从隆福门出。 这条路,在沈一贯往返于京师与南都七年之间,断断续续走了无数趟,成为内阁首辅之后,更是几乎每日都要有一来回。 沈一贯已入古稀之年,其实心中早已对自己还能立于朝堂之上的时间,有些悲观的预计。 可在与赵志皋、沈鲤的争斗中,最终依靠伎俩更胜一筹,得到首辅的他仿佛嗅到了这把年纪事业还有转机的气息。 加之重返京师,成功结交了许多浙籍京官,在朝中自成一派“浙人”,哪怕皇三子在国本之争中略占上风时,“浙人”一派也持续力挺皇长子。 而已经成为内阁首辅的沈一贯,作为“浙人”在朝中身处最高位之人,在助皇长子夺嫡这件事上理应首当其冲。 但毕竟皇城内外有别,若非传召,也没有机会能与一个皇子当面交流太多。因此大多时候只能依靠皇子出外到国子监习课之时,才能对谈一阵——彼时他并不知皇长子底细,仅以一个历经过往的老臣身份,给予建议以及对一些困惑的疏导。 皇长子彼时年纪稍轻,因为以往经历与太后、皇后教导,对沈一贯这样的大臣比较提防,直到得知“浙人”一派对自己的莫大支持后,才卸下部分心中戒备,愿意与其对谈一二。 可两个都不以真面貌交流的人,又能聊出什么实质的内容来,所以两人的关系最初都停留在一个老者与一个年轻人泛泛的“君子”之交。 直到一件事的发生改变了这一切,就是“云南王”预备前往京师面圣的万历二十五年,建极殿的“意外失火”。 京师的天气之于南方,显得干燥少雨,时常还会刮起极大风沙,沈一贯之所以还清楚记得那一日的场景,除去因为终于与皇长子坦诚相待之外,更是由于连续几日猛降的各场豪雨,直下得让人不敢相信在此般天象之下,几日前建极殿还能发生火事。 更别提最离奇的——时有时无身旁之人都在传的——建极殿之火为翊坤宫宫人所放。 虽然暗里因为对皇长子的支持,沈一贯对皇三子、郑皇贵妃、翊坤宫向来都持敬而远之和略显敌对的态度,但这一次的放火传言,在他个人看来,就纯属臆造了。 可谁知这个消息竟在皇城之中不胫而走,甚至还夹带着一个未明来处的“妖妃”称呼,向皇城以外扩散开去。 在这样重重的条件叠加下,时任建极殿大学士的沈一贯亦是站在风口浪尖。 即便如此,他仍要如往常一样冒着暴雨,前往国子监巡视一番。巡视结束,照例要与皇长子对谈几句。 在火烧建极殿之后的这几日时间里,无论是精神状态还是给出的反馈,皇长子比起以往有明显区别,整个人显得轻快许多。 甚至主动向沈一贯靠过来问好,屋外的雨声哗哗,也未能盖住皇长子的声音,几句寒暄过后,他主动说起建极殿的火事,“老师,您可曾听闻数日前建极殿遇火一事?” “殿下怕不是忘了?您几日前就在监内言说过此事。”沈一贯不上这几日忽然性情大变的年青皇子的套,只等他最后说什么。 “也是,可您乃建极殿大学士,缘何对此事毫不在意?”皇长子瞥了一眼另一间书房中正要离开的皇三子,鼻子轻轻呼了一声。 沈一贯也顺着看了一眼,把手一抬,请皇长子上座再聊。 “非老臣毫不在意,只是天灾人祸,且人犯已伏法,既无再留意之必要……”沈一贯悠悠地查看着这一日皇长子的功课,装作不想再继续建极殿失火的话题。 皇长子对沈一贯的反应显然非常不满,再无平静又难掩欣喜的语气,而是换上一副别样面孔,“老师此言差矣,人犯伏法,可主谋却未受罚。” 沈一贯心想此事已过去数日,他人在皇城之外胡传风言风语便罢,后宫之中怎能容许此般谣言四起,察觉其中蹊跷,但决定先稳住情绪,暂且顺着皇长子的话往下,“老臣可是舌敝耳聋,竟未曾听闻这之后还有主谋?” “老师怎又忘了纵火人犯乃是翊坤宫宫人一事?既为翊坤宫宫人放火,则主谋便是当今宠绝后宫的郑皇贵妃了。”皇长子一副欲将郑皇贵妃派人纵火坐实的语气。 “虽亦听说过此般说法,而老臣思量,郑皇贵妃娘娘宠绝后宫,有何缘由偏要烧大殿不可?” “据太后言说,是因云南王面圣之由,多取些修缮费用。”皇长子眼睛滴溜溜的,一边看向沈一贯,一边躲闪与他对视。 沈一贯没有直说自己曾任户部尚书时,倒是知道万岁批给内宫之中的一些开销用度,数额之大绝非常人可想,尤以翊坤宫为盛,郑皇贵妃平日获赏那好些钱财,又岂看得上区区一次修葺大殿的银两。 不过,沈一贯一直以来对皇长子的归属存在疑问,听闻皇后娘娘代王恭妃养育过他一阵,如今听他说下来,又听来又好似太后也在支持。 “恕老臣冒昧,只是不知太后对建极殿失火一事,是何表现?”平时太后稳坐慈宁宫,大臣们若无特别之事,或非寿节,根本无从面见,即便有些消息,也是他人几经其口,代传出来,无法置信。 如今正住在慈宁宫的皇长子就在眼前,岂不直问了便罢? 接下来皇长子的一句回答成了扭转局面,迅速拉近作为“浙人”一派之首的沈一贯与皇长子的隔阂。 皇长子显得有些得意,“这话老师您可得听进去——太后称呼郑皇贵妃为妖妃已不是一时半刻之事,而此番妖妃宫人纵火,太后自然震怒不止。” 沈一贯眉毛一挑,“‘妖妃’乃是皇城外民间的胡乱之言,如何能从太后口中传出?且方才说此非一时半刻之事?” 皇长子原本只为向沈一贯这般资格的朝臣炫耀自己在火烧建极一事上的功绩,对其它的事也是三缄其口,千防万防,哪知道在这样一句话上露出“马脚”。 “太后……太后……”此时纵有千口万舌,也无法把这个话题往回收了,一位皇子竟然向一位位极之臣说出太后对皇贵妃不满的话来,这传出去还了得,“学生一时胡言乱语,老师还勿要往胸中去才是。” 沈一贯大笑三声,“他日老朽还担忧我浙人一派为‘国本之争’一事如今这般行事,是否妥当,可今日听殿下一言,知太后亦觉后嗣之位‘宜长不宜幼’,那便好办多了。” 说罢,冲一脸困惑的皇长子招招手,叫他到身边,照全力支持皇长子为嗣的方式,与他说起了后续的事。 在沈一贯成为首辅后,更是与皇长子二人像一师一徒,连带着浙人一派,如同这会儿一样,趁着郑皇贵妃不在翊坤宫,而万岁正安心养病的当间,盘算起如何趁着这绝佳的机会,助已经入主延禧宫的廿岁皇长子再进一步。 皕卌一章 龙体康健 坦率地说,哪怕以沈一贯已然七十一岁、早已遇变不惊的高龄,见到眼前的场面,仍然显得有些惊愕,他很快调整了表情,跨入门后,微倾身子,毕恭毕敬地向平日郑皇贵妃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 万岁正端坐在茶桌旁,由御医与太监在一旁照看,说是照看,不过是御医在为他活络筋骨,而太监在泡茶、斟茶罢了。 沈一贯在过去这段时间,在暖阁中见过万岁几回,而基本都如昨日见到的那样,昏睡不醒,或是偶尔听见几声万岁亲口说出的言语,亦不像是时日尚显充足之人的状态。 更何况之前突然病重,将全部内阁叫于床前时,万岁亲口说出自身已病重,然在位已久,实并无太多憾事之类的言语,众人都觉这已能算是万岁遗诏的一部分。 谁知道这一会儿沈一贯从内阁大堂一早匆匆赶来,虽看得见万岁脸上的疲态与倦意,以及较之前消瘦得多的体态,但表情与坐姿之中呈现出的气势分明就是往日可正常议事、自行定夺的万岁无疑。 沈一贯再靠近了一些,悠悠叫到,“万岁……” “啊,来了?”万岁手一抬,示意御医助自己活络筋骨的双手停下,太监适时斟好一杯茶,递到他手里,由万岁抿了一口。 “万岁大病初愈,此时正应好生调养才是。”沈一贯迟迟不敢直起身子。 万岁先放下茶杯,看了一眼太监,却有意先回应沈一贯,“无妨,朕的身体有他们照顾着,甚好。这茶,淡了。” 太监显得很平静,与跟在沈一贯身后的那个中年太监交换了一下眼神,中年太监便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再回来,手里多了一纸包茶叶,给在万岁身边服侍的太监递了过来。 这样细碎的动作本应私底下完成,此刻却一直在万岁眼皮底下重复,而本尊却未恼,沈一贯心中不免感到有些不解。 年纪上来之后,腰背实在不足以支撑躬身太久,沈一贯微微抬起头,朝皇帝询问,“老臣实为万岁病愈,心中欣喜。可不知这般清晨,万岁此番不辞病后初愈召见老臣,是因何事?” 太监泡好一壶新茶,才斟好在茶碗里,水汽夹带着香味刚刚飘出,万岁就默许地点了点头,直到太监拿茶漏滤出所剩无几的碎渣,茶汤彻底变为淡青色的一碗时,他才用新的问题回答沈一贯的问题。 “我听闻皇长子这两日一早,都会到这翊坤宫里,甚至会至暖阁床前,看望我,沈首辅可知其内情?”万岁把茶喝得直作水响,放下杯子后,眼神盯着空杯,示意太监继续斟上。 “万岁,此茶乃明月峡,虽醒神解乏,只是一早还未用过早膳,万岁此一时空腹多饮,怕是会有伤体。”御医想要劝下太监斟茶的手,却被万岁怒喝一声。 “怎么现在还轮得到你来安排朕?!斟茶!”万岁声音显然无往日病中的虚弱,命太监把茶斟满,一口饮下后,再次要斟一杯,眼睛直冲御医。 御医不敢言语,只好望向沈首辅。 万岁顺着御医看的方向,看沈一贯,“瞧,朕把你这仙翁忘了,坐下说罢,如今已过古稀之年,沈首辅亦需多照顾身体才是。” 沈一贯有些微妙地感觉方才万岁与御医这一出,是演给自己看的好戏,结合问出的与皇长子有关的问题,他心想莫不是万岁已知自己与皇长子的密谋,借此机会敲打一番? “沈首辅,坐啊。”万岁再次催了一遍。 “多谢万岁体谅老臣年老体衰,如此赐座,老臣实感受宠若惊。”既不明就里,恭敬举止、谦卑语气这些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说着就在万岁直对面的位子坐下,太监斟好一杯茶请他用。 “皇长子如今入主延禧宫,已近半年,朕未曾见得他像这两日一般,来翊坤宫来的勤,”万岁轻咳两声,御医绕到身后,接着为他拍打筋骨,“你常来宫中禀报要事,这两日听这屋里的人说你亦来过,因此问问可知内情否,不知便说不知则已。” “老臣与皇长子殿下向来交集甚少,昨日偶然得见,除一般问候,并未深谈,故实不知殿下前来万岁榻前,有何深意,”沈一贯尽量保持与万岁的眼神接触,又说到,“万岁病中,郑皇贵妃娘娘与皇三子殿下都去往秀女初选的行宫,想必皇长子殿下亦是挂念万岁一人身处在暖阁之中,才过来作些许陪伴。” “朕却不知,那都人……皇长子几时有了这般孝心。”万岁字里行间都是轻蔑,但又控制着不过多表现出来,“既你不知这事,朕还有一事想问。” 沈一贯快速喝了一口茶,连忙放下杯子,直起背,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还请万岁示下。” “早先说于内监与内阁的矿税一事,可有眉目了?”万岁假装不甚在意。 但这个问题却直戳沈一贯内心——昨日才与皇长子谈到向各地委派税监一事,今日就被突然病愈的万岁问到了——若不是巧合,那即是自己与皇长子如师如徒的这一层关系已被他察觉,因此之后回答的每字每句都要小心为上。 沈一贯思来想去,找到了最佳的回答,“有些眉目了,臣与内阁、诸臣近日收到地方奏书,言西南、中原一带又现几处新矿点,具体是哪几处,老臣记忆衰退,一时忘却,待查明即刻报于万岁,抑或老臣等往东郊行宫去,奏明娘娘知?” 矿点总是有的,沈一贯无非先空口无凭地许下大致地点,重点是最后一句。 “哎,何须报于她知,由她先料理好秀女之选的事为妥,”万岁微微吸了口气,因牙病凹陷的一侧更加明显,“汝等将矿点查清,定下几处,自己拟好诏书,朕过目后,再携诏书去行宫找梁秀殳指派人便是。” 还没等沈一贯回答,万岁又补充一句,“此事关系重大,之前与你之言想必还能记得,此番所收矿税,朕自有他用。” 沈一贯姿态放松了些,“老臣记得,谨遵万岁口谕,一旦成诏,即刻回禀。” “好。”万岁才说出一个字,就莫名其妙地面目狰狞,御医神色绷紧却不敢声张,停下双手,等他说完,“今晨先至此罢,朕有些乏了,记住,关于此事,之后要先问过朕知,再着手去做。” 不消片刻,万岁额头沁满了汗珠,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挥手示意,让沈一贯退下。 沈一贯匆忙站起,朝万岁拜了一拜,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保重龙体之类的话,快步走出门去。 跨出门槛几步后放慢脚步,细细听翊坤宫正殿里的声音,清晰地听见屋里万岁问御医说,“这药,几日可用一次?” 皕卌二章 姊妹同心 东郊行宫的秀女初选第三日清晨,无论上到郑皇贵妃,抑或下到杂役太监、膳房帮厨,上上下下无不是一脸病恹恹,行动也显缓慢,眼神中透漏出倦意。 金靓姗虽然觉得困,但不知是否因为六血羹汤的缘故,还是因为何禾一事最终落停,心里平静许多,睡眠质量还算不错。 在现在这一刻,回想前一天一整日发生的事,金靓姗内心满是后怕,以及一丝成就感——非要分出一个高低来,还是能妥善将事情处理好的成就感更胜一筹。 伊士尧料理早饭的过程中,不住地张大嘴打着哈欠,一边吃着前一晚另外两名光禄寺厨子土法制的、切片改好刀的盐烤豚肝。 所幸早饭的整个准备过程还算顺利,有了与大膳房厨子在深夜交流的经验,能让他们代劳的事就让他们帮一把。 此外还有伊士尧得了一位难得的助手——一夜未眠精神却仍显饱满的何汀,多少有些择床的何汀在何禾旁边,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于是天还未亮就往后院去,帮着膳房忙活起来。 起初只是略微帮把手,在何贵的介绍下,大家都知这是百年桂禾汀楼掌柜的之后,何汀在膳房的作用就由帮厨,变为了大膳房临时的主导,但主要还是在帮困得睡眼朦胧的伊士尧,处理小膳房的菜色。 整个后院忙碌且平和,而入选中选的秀女在别处过了一夜,这时蓬头垢面,前前后后、亦步亦趋地回到后殿中。 因听过何禾在备选时的一番言语,又亲眼见过、亲耳听过她“死而复生”的奇事,这帮秀女几乎是带着敬畏之情,看向独自坐在后殿正殿西北一角阴影中的何禾,她一半处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屋外的光打亮,不可方物。 明明此时每个人心中都对何禾心存诸多疑惑,却又无人敢真的靠近她,一探究竟。 而何禾坐着面向窗外,一边发着呆,一边仔细回顾和思考自己昨晚的最终决定。 关于正确与否,只能交由时间判断,而自己心中的如释重负,却是实实在在的。 当然也不排除一气吃下的几包定神,她默默地把剩余的定神仍旧用文熙瑶用的那张桑纸妥善包好,贴身放着。 就在起身整理的时候,有几个同住在正殿的第三场秀女实在忍不住心中的好奇,怯怯地走了过来,何禾早先就留意到殿内众人看向自己的眼神,见几人主动走来,自己也停下手中动作,微微笑着面向她们。 “何姑娘,午后宫里才有人往行宫来接咱们,此时就开始整理?”其中一个更靠近了些,鼓足勇气问到。 “午后我便不随大伙儿去宫里了,昨晚已与娘娘报明,何禾此回退出秀女之选。”何禾脸上的云淡风轻与几位秀女的大惊失色形成鲜明对比。 几人先是惊讶于何禾竟直接与郑皇贵妃有过对谈,之后更是对何禾退出终选产生疑惑。 另一个秀女较快地从惊讶与疑惑中恢复,喃喃问到,“百余名秀女仅一二十位才得以入中选,何姑娘为何弃了如此难得之机会?” 何禾没有丝毫犹豫,“原何禾亦以为此番进入中选,实属大幸之事。可昨日经那般生死,却知中选亦可弃。” 见另外几人没能理解,又加了一句,“在行宫这一日,想必各位已有甚多不适,若深思一番,今日进那皇城之中,且再入终选,再补缺九嫔,其中还会现出多少意料之外之事,仍未可知,何禾应召前,未能思量清楚,但经过生死,终想明白了。” 几位秀女脸上的不解变为不置可否,“自然,咱们各家中状况未必相同,何禾亦只是在言自身所想,几位听听则已。” 说着说着,才发现越来越多秀女在殿内靠近自己,甚至还有与自己同是第二场的秀女,这时已从侧殿走来,待在窗外,静静听着何禾说话。 “切莫同我一样思量,中选之位得来不易,勿草率误了自己前程。”何禾看到眼前的状况,担心其他人有样学样,连忙又补上一句希望她们别参考自己的经历。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从四面传来,在大多数人都对何禾深表赞叹的同时,也隐约有说何禾故作姿态的;又隐约有说或未必是主动弃选,而是因为出现意外,被监场驱赶而去的言语。 何禾没有打算理会,说完就自顾自地继续收拾起来。 可众人的声音仍未消停,何禾的手也逐渐慢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想要理论几句,却听到正殿门口传来太监们分发定食例餐的声音,众人才散去。 何禾决定先把行李收拾立整,再去取餐食,可外头的一阵惊叹声实在太引人注意。她暂放下手中的事,也往外头走。 屋外竟支起了一口三尺见宽,三四寸高的白色瓷锅,里头煮着一道乳白色粘稠状的汤品,何汀正拿着一把手臂长的青瓷汤勺,微微搅动。 空气里逐渐能辨出牛乳的味道,何禾凑近一看才明白,家姐正在煮的是由燕窝、银耳、莲子炖在牛乳中的“养颜羹”。 何汀见她过来,也未与她对话,只是取过一个青花瓷碗,正好盛过一勺,示意何禾接过去。 何禾接过,反复看碗中的内容——凑近锅边也未能辨明的金黄色颗粒——原来是封存晾干的桂花,这个季节,往年的桂花早已失去香味,足见此物得来不易。 因前一日何汀来时已是深夜,众秀女只知之后有何家人来了后殿,却无人在此之前亲眼见过她的真容,且何汀与何禾眉眼之间又无任何相似之处,因此辨不出她俩是否认识,是何关系。 昨日一整日拢共就吃了一碗爹爹煮的五味汤,一碗伊士尧煮的六血羹,此时正经感觉肚饿的何禾一气饮下养颜羹,然后不顾身边任何人的眼神,将碗再递给家姐,何汀亦不顾其他人略显不满的神情,又给何禾盛了一碗。 “为何我等还未盛,倒先给她盛了两回?”方才在一旁嚼舌根的一个秀女忿忿不平地说到。 “许你们不知她底细,就在背后胡言妄语;就不许我为她家姐,予自家妹子些许照顾?”何汀冷冷地直盯向那人,把新盛的一碗慢悠悠、妥妥帖帖地递给何禾。 “吃完,收拾行李,我们便回家去,这秀女之选与十年前也未有甚变化,退选也罢。”何汀的言语给了何禾莫大的体面与安慰,这一次换她细细品手里的养颜羹,直喝得身边其他秀女敢怒不敢言。 秀女们有知道或听说过前尚食局掌膳何汀名字的,这时躲在人群里小声传着,大家都知道这件事后,便不敢再多言语,直到被养颜羹的口味惊艳,才在心里不得不服。 瑛儿被郑皇贵妃派来,悄声站在一角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见这事大抵尘埃落定,便往大殿返了去,正巧遇见娘娘在用早膳。 金靓姗看到瑛儿回来,放下手中的碗筷,“后殿如何了?” 瑛儿瞄了瞄同样停下餐具、却假装仍在用膳的皇三子,把后殿发生的事都回禀给了郑皇贵妃。 “未曾想问你要干桂花和燕窝是为这事,然听你如今说起,何汀过往十年,仍长进许多,颇有当初期待她可为、的那样。”金靓姗顿了顿,险些把“独立女性”四个字脱口而出。 “何禾姑娘亦有大家闺秀风范,”瑛儿再看一眼皇三子,“若能入宫,实乃不可多得之才貌双全之女。” “洵儿,昨日与你说的,可仔细想过了?究竟作何打算?”金靓姗再度捧起碗,挑起一筷子小菜送入嘴中,细细嚼了,咽下,再喝下一口锦丝银糕汤,一边看着皇三子的反应。 “儿甚喜禾姑娘不假,只是未知她对儿之意,故心中此时不甚确切……”皇三子竟意外的有些扭捏。 “殿下只消定下对何禾姑娘之心意,之后的事有梁公公与奴婢按娘娘的旨意操办,定错不了。”瑛儿看向郑皇贵妃,娘娘默默地点了点头,使她信心大增,“无非上何家门主动提及求亲的事,奴婢虽未着实做过,然定能寻到佳法。” “瑛儿虽这么说,但为娘亦会确定何姑娘之心意,勿要让我儿难堪便是。”金靓姗碗筷刚刚放下,殿外梁秀殳一行人的脚步又一次传了过来。 皕卌三章 心中有惑 何汀原本是个仔细异常的人,可由于在当晚得知过多震惊自己、甚至有些扭转自己过去十年固有认知的信息,却一直忘记要给家中送去消息。 因此何家得知何禾“死讯”的第二日清晨,整个大院中的每个人,都在静等大小姐归家,之后就开始着手二小姐的丧葬事宜。 文熙瑶、苏氏、何宁经过一夜的挣扎与煎熬,最终接受了小女儿已经亡故的现实,像一时间老去数年,强打精神,出现在家丁、婢女面前。 前一晚的动静已经将二小姐已殇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何家,这时家丁、婢女再看到家主三人又是这番表现,更是坐实了昨晚听来的事,有那心神脆弱的婢女更是直接哭了出来。 而何宁三人这时即使无心打理家中事宜,但依然已经无法再难过下去,只能强打精神处理这一天可能要准备好的事。 前光禄寺卿家中之女中殇,不同于一般民女,需要提前定下的时间、预备的事情、要告知的人、要备下的物件这些事务数不胜数,而何宁这时心中悲痛难忍,且又是头一遭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从何开始做起。 看见自己的丈夫正颓丧地坐在椅子上,往常还能帮着拿些主意的苏氏一时也乱了心神,望向面容呆滞、头上甚至出现几根银色发丝的文熙瑶。 整个何家,长吁短叹、哀声四起,所有人都陷入哀怨的情绪里无法自拔。 在分完养颜羹之后的何汀,猛地想起了未给何家报信的事,这时还与何禾一起在帮着收拾行李,猛地一拍手,“哎呀,忘记把如今的好消息报回家中了!” 何禾眉毛直立,“这可如何是好?以我娘的性子,昨夜还不得哭昏过去不可。”说着说着,声音中就带着哭腔。 “莫慌。莫慌。”何汀劝解何禾,也是在安慰自己,“如今先收拾好东西,之后就去大殿报一声,再就径直返家,如此晌午之前定能到达。” 她边说着,边与何禾加快了收拾东西的速度。 一旁的秀女们冷眼看着,远处传来微弱的钟鼓之声——秀女初选第三日的第四场正式开始了。 梁秀殳这时正坐在监场台,表情既有些得意,又难掩沮丧。 得意之处在于不费吹灰之力,何禾的事自然变妥,自己也有回应何宁与何家的事实,且事情又不会闹到皇城中去。 沮丧之处在于,没能以何禾为条件,与郑皇贵妃娘娘要来更多的权限——虽说如此,如今有的这些自然也是够的。 一早照例去大殿前静候娘娘一同监场,未等片刻,瑛儿伴着娘娘就走了出来,头一句就是,“今日午前第四场,我不去了,就由你全权定夺吧。” 梁秀殳身后传来悄悄的叫好声,随着他一声润喉,声音戛然而止。 “遵娘娘口谕,只是不知……?”梁秀殳本来要问郑皇贵妃的安排,一方面感觉自己造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瑛儿在娘娘身后打着手势。 手势直指前殿,梁秀殳会意她是在指皇三子。 前一晚状况四起、转折百出,没想到一切最终落于秀女何禾自己主动提出退选,但彼时娘娘的眼神里分明说的是此事还未完。 而在常规郑皇贵妃要再确定一次时,却先把他和瑛儿叫来身边,耳语了几句。 如今这一刻,倒是还都能想起来,郑皇贵妃先对瑛儿说,“若何禾坚持要退,退便罢了,按理明日一早就可离了行宫,只是你想法子再留她半日,午膳之后再由她去,是了,还有她家姐何汀,一并留下。” 梁秀殳当时不解其意,只是跟着瑛儿在一旁应声。 之后郑皇贵妃又转向他,“这几日都何人在万岁身边?你可事先安排妥当了?” 梁秀殳压低声音,把皇帝身前几名贴身太监的名字都报于娘娘,还特意强调了若有异状就会来报的事。 郑皇贵妃沉思片刻,让他派人第二日的午后把这几日的情况都带来,之后说了一句,“我们此时在这行宫之中,未必皇长子就能静静留在延禧宫中。” 言外之意即是没有翊坤宫的几人在翊坤宫中,难免会被另一边的皇长子钻了空子。 但紧接着,郑皇贵妃又说了句无妨,如今见皇三子之意,此一回未必翊坤宫无人是坏事。 瑛儿听懂了,连忙称“是”,又问该如何往下进行,梁秀殳依旧一头雾水,只能连猜带蒙地问了句,“方才说到皇长子殿下,如今说见皇三子之意,娘娘可是为立储一事?” “那是自然,你以为我在这行宫之中,太后、皇长子就乐于在皇城中消停,此时指不定在打病榻上的万岁什么主意。” 她顿了顿,又说,“之前在翊坤宫中议事之时,我已说明平日之事若需定夺,仍需内阁、大臣前来这东郊行宫,如今一日又半过去,你们可见他们有一人过来?” “还不就是因为那沈一贯仗着首辅之位,把事情一直压着,他那‘浙人’一派哪一次不是趁机向万岁进言立皇长子为储。” 郑皇贵妃不住地说着,原本因为何禾自提退选之事聚拢过来的人几乎都要蹭着脚步凑上来听。 瑛儿见状连忙打断娘娘,“娘娘,如今还有一事……” 郑皇贵妃醒悟过来,“就以立储之事而言,皇三子此次求亲,势在必行!” 梁秀殳再一次险些没跟上,在郑皇贵妃娘娘面前服侍这许多年,这还是仅有的几回完全不解她意思的时刻,“求、求亲?” “梁公公怎么还未觉察殿下观秀女何禾的眼神?”瑛儿示意梁秀殳看一眼。 他照做之后,各在一侧的皇三子与何禾都反过来疑惑地看向他。虽然梁秀殳未从他俩看自己的眼神中读出什么特别之处,但依娘娘的意思,就是尽快让皇三子与何禾的亲事尽快定下——这与万岁的想法不谋而合——两位关键的皇子谁先成家,谁就更可能成为后嗣。 因此,第二日——秀女初选第三日的午前第四场,郑皇贵妃缺席了监场之位,而是端坐于大殿中等待已经决定退选的何禾亲自前来拜谢离开,顺便由瑛儿作为媒人牵线搭桥,而何禾的家姐何汀则可作为见证人之一,先对求亲一事有些大致之识。 但一脑子困惑,又想起忘记差人去皇城里问来消息的梁秀殳,此时在思索这一天之间,忽然的白事变红事,自己在这之中又算什么啊? 而与此同时,何禾正与何汀并肩而行,往大殿中来。伊士尧则刚接了大殿里的口谕,中午要宴请何禾姊妹二人,需另备些吃食。 可怜的是,数十里外的何家,仍在一片混沌与虚无之中,不知所措。 皕卌四章 终得以返 文熙瑶在王易朗死后,一度心如死灰,若不是因为腹中的何禾,甚至想随他而去。 在医好脑疾,将全部身家交给何宁,以报答何家上下的救命之恩以及照顾之后,她全身心地照顾何禾,几乎只为女儿而活,心如止水。 现如今,因为女儿的死讯,再一次回到当初那般心如死灰,轻生的念头也回到她的脑中。 这时支撑她还没有要即刻就去寻短见的,只剩下还想最后亲眼见一次何禾这件事。 同样面容憔悴的苏氏对这样的文熙瑶似乎有所察觉,一直不离她左右。 文熙瑶悠悠地说了声,“如今只等再见禾儿一面了……” 与此同时,何汀、何禾姊妹二人已经行至大殿,自派人去传二人,瑛儿在正殿门口已经等候她俩多时了。 快走入殿内时,何汀不由自主地往何禾身后靠,她对直面郑皇贵妃仍心存芥蒂。 瑛儿在几步外就看见她们,脸带笑容地迎了过来,这时姊妹二人还不知瑛儿这般神色所为何事,只当是客套。 三人碰面,还未等何禾主动问好,瑛儿就说到,“可把你们盼来了。” 何禾看到她这番态度,对这样的殷勤摸不着头脑,直侧过头看家姐,何汀这时哪管得了这许多,只是担心与郑皇贵妃面对面,自己无法控制十年来一直存在心里的怨愤,最终却发现一直是个误会,且又不甘于立刻承认的纠结。 她随意拂了拂何禾垂坠的头发,轻轻地向前用手掌推了推她,示意要何禾自己主动回应。 “秀女何禾让瑛儿主事久等,甚觉恐缩。”何禾行礼,向瑛儿回了一个微笑。 “这有啥可害怕的,先进殿,娘娘也等你俩多时了。”瑛儿张开手,邀她俩入殿。 何禾心里嘀咕,这个时辰郑皇贵妃娘应该已经要坐在监场台上,开始评判第三场的秀女之选,这时却还在大殿里坐着,不知在离开行宫前还要经历何事,郑皇贵妃这番又是何意。 金靓姗得知何禾决然退出后,之后这半天的事她就已经想好了,一方面因为何禾此一回何家,再与她或何家联系就显得更加困难;又联想到毫无牵制的皇长子,或许已经在宫中悄然预备着什么事;此外还有一点,如果不是看到何禾与皇三子之间的眼神交流,她作为“代理”母亲也不会上赶着张罗这件事。 既然要谈的是与皇三子息息相关的人生大事,在何禾、何汀来之前,金靓姗就把皇三子赶去了前殿——既是在明朝,媒妁、求亲、面亲这些必备过程一样都不能少,此外,虽男方还未请媒人,就亲眼见过姑娘本人,但这时的场合他不应在,就必须不在。 因这样的亲事放在寻常人家尚需仔细预备,现如今事关皇家,该有的规矩不可不遵守除外,还要更加慎重。 金靓姗心里想着哪怕以郑梦境的年纪,现在也才区区三十七岁,竟然要为十五岁的皇三子选王妃了,除了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的紧张,更多的是完全不知道从哪里入手的局促感,当然还另有些蠢蠢欲动的欣喜。 她屏气凝神地听瑛儿在大殿外等候何家姊妹的动静,终于等到有三人对话的声音,自己立刻在殿内端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子。 瑛儿站在门口禀了声何家姊妹二人已至,郑皇贵妃在里屋说了声进,三人前前后后就这么走了进来。 何禾与何汀在门前听到瑛儿说有天大的好事,见了娘娘就知道,困惑不已,现在见到郑皇贵妃如此正经严肃的坐姿,更是一头雾水。 这是两日之内,何汀听到的第二声“来啦”,原本面容略显紧绷的娘娘在见到二人行礼问安之后,蓦地喜笑颜开,连忙让身旁的两名宫女为她们上茶,摆上干果点心。 “昨晚想必未曾休息得好?见你二人皆浑身倦怠……”金靓姗说到倦怠,自己胸中也涌出一阵困意,勉强忍住,对两人嘘寒问暖。 “多谢娘娘挂念,小女前一夜歇息得尚好,今早饮过养颜羹,病状亦恢复甚多。”何禾坐在桌边,微微欠身对娘娘说到。 “甚好,甚好,只是你这位家姐与后院你那位家兄,一早起来又是求材料,又是备餐的,好不辛苦,你也应多谢她二人才是。”金靓姗不太善于扮演长辈的角色,话才说完就觉得尴尬,面部表情一下僵硬。 何禾误以为郑皇贵妃真要她这时感谢家姐,便望向何汀,一句“多谢汀大姐”话音刚落,何汀还没反应过来,瑛儿就绷不住笑了出来。 金靓姗一听瑛儿笑了,自己也没忍住哈哈一乐,看向何汀,“真真是个心实孩子,何掌膳,你昨夜可睡得安稳啊?” 何汀一听郑皇贵妃叫她做“何掌膳”,心里有些羞赧,又有些道不明的惊喜,“谢娘娘记挂,没成想娘娘还记得当初何汀为掌膳之事……何汀有择席之癖,故未能睡够时辰便早起,想来无事,便去膳房相助何贵一二。” “我亦是这样,一年也不得几次充足的觉,有时闻着香才得安睡片刻,稍后让瑛儿找来,与你带些去。”金靓姗表现得很平常,但心里一直想说到正题上。 何汀对现在这样能与郑皇贵妃稀松平常地闲聊感到出乎意料,又极力控制自己不喜形于色,“娘娘也当保重玉体才是……” 几人寒暄了有两刻,气氛已较两人初来之时融洽和缓得多,看时机已成,金靓姗给瑛儿递了一个眼神。 她会意,假借为二人添茶的间隙,若有若无地向何禾问到,“我如今这般问,或许尚早,但不知姑娘此番返家之后,有无后续打算?” 已经轻松许多的何禾如实回到,“何禾并无确切打算,只是如今退了中选,又生了此一场病,回去先调养几日。” “调养是自然,而之后的事也应考量一二。”瑛儿渐渐步入正题,看看何汀,又看看何禾。 何禾笑颜尽露,问到,“此刻瑛儿主事所言之后的事——为何?” “自是一些何姑娘未来的打算,去处啊,落脚啊。”瑛儿虽然想直接说明,但有些欲擒故纵。 “瑛儿主事原是言此,何禾返家之后,尚欲与家姐学一学家中桂禾汀楼的经营事宜……” “尚好,尚好,虽说女子未必都要如男人那般有成事之心,然相夫教子外,有他事可做,亦上佳之选。”瑛儿越来越逼近想说的。 “主事所言相夫教子,此一时何禾并未有甚想法,年纪尚浅,亦未遇何人值得托付终生。”何禾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直是皇三子的样貌。 瑛儿嘴角上翘,“如何未遇?昨晚我在后殿可看得真切,何姑娘双目一时不曾离开过某位……” 即便瑛儿把殿下二字含于嘴中,何禾还是知道她所言为何人,脸涨得通红。 “二人若皆有意,我便不得不奏明娘娘,看此事当如何解?谁知娘娘言……”瑛儿与何禾几乎同时看向郑皇贵妃,何汀趁喝茶的功夫也向正座瞟向两眼。 “若你何时觉得乏味,择机告知于瑛儿,择良辰,择吉时,前往宫中,由我那皇三子携你一同游游皇城,亦是极好的事,也算弥补你此一回退选未能入宫之憾。”金靓姗说得极尽委婉,就是不知何禾是否听懂了。 何禾耳中,只装入了“良辰”“吉时”等字,脸越加发红,何汀心里却有甚多不满,虽然听着说是邀请何禾去宫里一探究竟,其实里头是个什么事,非常明了。 可她又不好当着在场人的面劝告何禾借自己的经历,好好想清楚是否要去。 正在犹豫的当间,何禾起身谢过郑皇贵妃,“娘娘此般恩典,小女谨记在心,只是此一时何禾心中唯有返家一事,可否容小女归家之后,与家中爹娘商议过,再作答复。” 何汀长吁了一口气,金靓姗心中默念“强扭的瓜不甜”“瓜熟蒂落,等待时机”,转脸笑笑,“无妨无妨,自是返家重要,这一刻我便准了,午膳与我一同用罢后,瑛儿自会安排车马,你二人便先回去吧。” 皕卌五章 对局迫近 人常常会遇到这样的状况——闲时,无论自己如何向找些事做,也未必可行;而忙时,无论多想忙里偷闲,所有需要忙的事好像一股脑儿地都涌过来。 皇长子这一刻在延禧宫中,听过沈一贯刚从翊坤宫带来的话,如坐针毡。 沈一贯自己未完全知晓万岁处发生之事的全貌,因而未能向皇长子言明,但反倒是这种含糊不清的感觉,激起了皇长子内心深处的恐惧。 恐惧来源有三,其一,自己才在皇帝病榻前“扮”这么两日孝子,就被或是好转,或是一直在装病的皇帝识破了自己用意;其二,被知道用意也罢,毕竟过去十数年,也就为了这点事,闹得朝中一直不得安宁,可如今自己串通御医用药一事,要是皇帝也知了,事情岂不全坏了;其三,所属自己这派的沈首辅——如此淡定、稳重的老臣,才从翊坤宫出来就直奔延禧宫,来提点这番话,必是也觉其中有甚蹊跷。 越想越怕,越怕越想,沈一贯见到皇长子额角有汗水滑落,心中不免升起一丝此子年已廿岁,却无丝毫泰然之感,叹了口气,“如今既遇此番突发之事,少不得先发制人。” 皇长子仍沉浸在那三重恐惧之中,一时没了主意,“还望老师指点,是怎个先发制人之法?” “殿下委派至东郊行宫之人,是在具体何处?”沈一贯极力将“此刻此子不成器”的想法抛于脑后,直面如今的问题。 “就在监场台之中,在可面向秀女之处。”皇长子呼吸不匀,只能盯着沈一贯的反应。 “既如此,择机将此人召回宫中问个清楚,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殿下一方因万岁再复康健,进途受阻,只能从行宫郑皇贵妃处寻求突破之机。” “可今日才是第三日,未必有何可报于我之事。”皇长子恢复些许理智,言语也回到正常。 “殿下此言亦是,不过老臣今晨已在翊坤宫外听闻万岁言了一句‘此药几日用一次’,殿下这两日都在万岁身旁,可知万岁所指是何药?” 皇长子眼前一亮,“此事片刻就可问来,福安!福安!”沈一贯原想提醒他切莫如此沉不住气,但回头想想此刻的皇长子已较最初得知万岁尚康健时要镇定得多,就没再言语。 福安被殿下找过来,听闻要去一趟翊坤宫找御医,片刻不敢犹豫,就往那儿去了。 同一时间,御医才方与太监服侍万岁睡下,面对额前发热、口中粗气阵阵的万岁轻叹了口气,心想此时并非强行坐起,处理日常事务的最佳时机。 如今所用的大补之药,虽能短时提升万岁体状,但若真照万岁之意,隔三五日就用一次,非但对身体有益,更甚有害。 御医秉承着万岁状况不得在自己照看期间恶化的原则,事先减少了药量,故而万岁原定与沈首辅对谈的时间,亦相应缩短——这也是不得之法,只为能为万岁多续些时日。 就在思来想去之间,一人隔着帘子看向暖阁内,御医向外张望,见是福安,慌忙走出暖阁,半推半搡地将他带到离殿外还有些距离之处。 “你这是因何而来?”御医的语气显然不是太好,似有责怪的意思,“翊坤宫这几日只我六七人不分昼夜照顾万岁,你这张生面孔万一被上位本尊见到,不认,你还活不活了?!” 福安倒一脸无所谓,“照您这么一说,万岁今日真是再复康健了?” 他朝翊坤宫正殿拱了拱手,宫里自五六年前就在传万岁身体状况不佳,甚至误敲丧钟,这次听闻旧病复发,连翊坤宫中些许知情的太监、宫女皆言怕是凶多吉少,且看到自己那入主延禧宫的主子最近频繁活动,又是怕自己跑腿打听,又是让自己代送金贵之物、钱财——真真一副即将被封太子,预备随时继承大统的模样。 尤其这几日,与沈首辅的来往较之前更加密集,谈论的事务也越来越接近皇长子的期待,延禧宫宫人如福安这样的,很难不做其他联想。 结果这一日,又听说万岁还复康健,自己主子又是那一脸惧怕、沮丧,此刻听御医这番言语,心中不免猜到全貌。 “康健如何?不康健又如何?与你何干?”御医一面提防地看向正殿门口,一面吼着福安。 “唉,您这位,收了银子倒不认人了,我家主子派我来问您,万岁今日所用何药,竟用完就有如此精力?” 御医动动脑子也知,早晨拢共就沈首辅一人来过翊坤宫,他之后再无别人,皇长子又是怎知万岁不仅醒了,还用过药一事。 故而御医心中对万岁的判断也心服口服,之前就言过皇长子对自己所为只要不伤及性命皆可照做,而对方的一举一动亦让御医盯着,在万岁清醒时,禀报于他。 如今正应了这句,御医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说,“万岁此恙,成因繁杂,岂是与你一时半会儿说得清的,更何况用药,且这几日答应殿下加上的那安睡之药,我又如何敢增加新药。” 福安资历浅,见识薄,没能察觉出御医说的不尽是真话,只当信了,“还好你这会儿与我说了,不然呐,保不齐我还得跑一趟东郊行宫……” 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多嘴了,好好地提到这没影的事做什么,万岁跟前也是人多嘴杂的,要知道自己主子还往行宫安插了暗桩,那还了得。 因此在御医反问什么东郊行宫前,往他手里塞了几颗慈宁宫赏给皇长子的丸药般大小的蚌内金珠,一溜烟地跑了回去,只留御医在原地感到莫名其妙。 福安疾步返回延禧宫,将打听来的事报于皇长子和沈一贯,两人显然送了口气。 “既病情仍繁杂不已,想必今日之事乃是万岁临时起意,未必常态。”沈一贯捋了捋胡子,靠在太师椅上,若有所思,“只是仍需防患于未然,东郊行宫那一位监场台内之人,依老臣之见,五日内如何都需得一回消息才是。” 皇长子一边答是,一边担心福安把自己给皇帝用安睡药物的事说漏嘴——沈一贯虽站在自己一侧,但一直鼓励智取嗣位,下药此法定不为他所接受,所幸福安这时嘴还算牢靠。 沈一贯看看日头,已进中午,便自己告辞,往内阁大堂回了,留皇长子一人左思右想——当下要紧的事就是东郊行宫中的暗桩了,他正想着找什么理由派个人去一趟。 而这时正在行宫小膳房中抓紧时间备菜的伊士尧,却被屋外的动静吸引,杂役太监不知又从哪打听来的消息,和诸多厨子们围在一处,津津有味地说着。 伊士尧纵览灶台,又好像用不了太多时间,就也走出门外,与大伙儿攀谈起来。 才刚挤入人群,去发现应该在清点这一日秀女名册的万磐,也在人群之中听得入神,便从身后往用手指他脑袋上敲了一下。 万磐一声哎哟,五官聚在一处,把头扭过来。 皕卌六章 欲盖弥彰 “你不在前殿门外广场待着,上这后院来做什么?”何贵和万磐这一下的动静,引的原本正在仔细听杂役太监掰扯的众人瞬间都看向他二人。 “方才那声响在万典簿脑袋上可脆生!”人群之中一人起哄,大伙儿都笑起来。 万磐的手摩挲着被何贵的手指指节敲击的地方,“何老爷您可骇死小的,正听得入神呢,还当是何人突然来召小的回去呢。” “你既怕他们召你回去,为何此时又在这听故事?”伊士尧环视在场所有人,和杂役太监对上视线。 杂役太监正要说话,却被万磐抢先一步,“您还说这事——小的就是被前头赶来这后头的,还有几人已经回去歇着了。” “这又是为何,前两日你等不都整日在那一处,结束才返,怎得今日午前才方开始就被谴了回来?”伊士尧在院里石凳上坐下。 “还不是为主监场的娘娘,今日说不临场了,这些老爷们方好行暗处的事。”万磐声音压得极低,生怕被谁听了去似的。 “暗处的事?”伊士尧反应过来之前,话先出了口。 “嗐,还不是那些个受人钱财,予人中选的事,”杂役太监也没憋住话,“这可真是,还不如直接把那名册照银两高低排了来的省事。” “你又知道什么,不来经历这么一遭,又如何让其他参选的秀女信服?不过是把万典簿这般秉公、踏实干活儿的,先谴至别处,之后在监场台之上的事,自然就又好办,不怕被传至别处了。”另一个同在监场台核对名册的户部小吏,满脸不屑地也在一旁聊开了,“就这么些明面儿上的事,又不分银两与我等,预期在当场被防着,还不如如今在这,乐得歇息。” 见没人搭他茬儿,又自言自语到,“还不如昨日娘娘在监场台时,一是一,二是二。”他有意地看了一眼何贵。 又有人问,“今日娘娘不去那监场台,是为何事?” 大家一人一句聊得热闹,杂役太监自然不甘落后,也加入进去,一脸贼笑,“是为何事,还得问咱们何御厨。” 因为这句话,伊士尧被众人盯着,显得不知所措,直困惑地看向杂役太监,心想莫不是前一晚自己在大殿里和金靓姗的对话被他听见了,但转念一想,杂役太监的语气好像不是来说这件事的,“娘娘不往监场去,与我相干?” “哈哈,如何不与何御厨相干,昨日选秀时,被娘娘格外照顾的秀女何禾,可是何御厨的妹子?” “这自然是,大伙儿也都知道这事。”伊士尧成了丈二和尚。 “如今那大殿之中,娘娘正因为要与她对谈,故而不去监场,何御厨您说,是否与您相干?”杂役太监见一时大家的注意力又都回到他的身上,满脸得意。 “既是与我家妹子对谈,自然与她相干,我如何得知其中具体缘由。”伊士尧被这种调笑的气氛弄得有些恼火,紧皱着眉头,嘴角下垂,被万磐在一旁看在眼里。 “嗐!头一晚何御厨被带去大殿,又毫发无损,小的可是听大殿宫人说,娘娘虽命人将您带入大殿,却一直只是闲谈,可有此事?”杂役太监追问一句。 伊士尧嘴边的“与你何干”就要冲破嘴唇冒出来前,万磐在一旁打断了杂役太监的话,“既是闲谈,你又如何知道是与何老爷谈何家二小姐的事?” “大殿宫人又何止几人,人人都说定是与何御厨言秀女何禾的事,不然因何,昨日刚与何御厨相谈,今日大殿中就在传郑皇贵妃娘娘有意将何姑娘迎为皇三子妃一事?”杂役太监刚说完,很快再补上一句,“此事千真万确,只是你们传归传,可千万别说是从我这儿得知的。” 伊士尧一听这话,反而没刚才那么恼火了,琢磨着难怪金靓姗从大殿传口谕说要加菜,宴请何汀、何禾,又想到皇三子和何禾对望的眼神,心想保不齐真是为了这一门亲事。 正心里嘀咕金靓姗也真是个怪人,何禾才出了那么大的事,转过头来就要求亲了,但他和金靓姗在大殿里没有聊何禾与皇三子的事也是事实,刚要辩一句。 没想到万磐哈哈一笑,“大殿宫人又怎知郑皇贵妃娘娘对何老爷说了这些?” 这句话一下把杂役太监哽住,大殿里的宫女、太监前一晚都被支去别处,现在闲聊告诉这杂役太监的话,也都是结合这时大殿里郑皇贵妃对何禾姊妹二人说的话拼凑出来的,而这件事娘娘早就对何贵说了,也完全是杂役太监的臆想。 虽然万磐用一句话给伊士尧解了围,却丝毫没发现在一群人讥笑杂役太监“胡说八道”的同时,伊士尧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向自己。 “也罢,也罢,到时何御厨家的妹子真成了皇三子妃,尔等就知这其中道理。”杂役不紧不慢,也不因为被大伙儿嘲笑感到羞恼,“都还杵在这儿呢,我此时并无事要做,尔等大勺此刻不颠可行?”杂役搓了搓手,伸了个懒腰,自顾自地往后院之外去了。 院内众人手头都还有事要做,也各自散了,只留下愣在原地的万磐,以及用眼神死死盯住他,似乎在让他别想离开视线一步的伊士尧。 待众人散尽,伊士尧头向院内僻静角落一指,万磐识相地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步之外的伊士尧一边说,“你是如何得知大殿里的宫人不晓,郑皇贵妃娘娘对我说了何事?” 万磐强装淡定,眼神躲闪,“小的……小的,这不全凭胡乱猜测,并不知其中真假,哪知随口一说,竟真言中了。这小杂役也是,有了无了瞎说一气。” “连他都知平日娘娘跟前不会无人照料,你如何不知?”伊士尧对万磐拙劣的说辞开始动摇,他已经很清楚知道自己现代人身份的人又多了一个,可是就只想确定眼前的万磐到底是哪一刻开始知道自己身份的——或许他从在宫中面对自己的第一眼就清楚了,而且一直在若有若无地暗地观察自己。 要是一早发现这一点就说出来,伊士尧这一刻还不至于这么慌张,因为这才是正常反应,而万磐一直在假装镇定地掩饰这一切,似乎在暗示这之后还有其它的由头。 “他为杂役太监,平日就在各殿活动如何不知,小的虽是典簿,却一直在皇城之外……”万磐眼下却除了嘴硬狡辩,无他事欲做,他属实听得了前一晚郑皇贵妃娘娘——也就是她自己口中的那位叫“金靓姗”的姑娘,与何贵老爷——他自己口中那位叫“伊士尧”的男人,此二人的对话。 那些四百余年之后、“现代”、“明朝”直将他脑中原有之事搅乱至一塌糊涂,重新装入的又是些根本无从明白、甚至于并非可以理解的事。 而这些事却恰巧是事实,在何贵老爷身上最近几月出现的种种迹象也印证着这些事。 两位距今四百二十年后才出现的人,此刻以郑皇贵妃与何贵老爷的身份存在世上,对万磐而言,选择“不去相信”远比接受事实要来得轻松。 起初被唤去,延禧宫托户部的人捎带上万磐,又威逼利诱地要他好好记下发生在监场台乃至整座东郊行宫中,郑皇贵妃与何贵老爷的行动,万磐自己未曾想过能听到如今这样令人震惊的事实,皇长子也定未必预料过。 万磐喘匀呼吸,直视面前的伊士尧,等他的下一句话。 “何御厨,那肉和鱼,都与您洗好、切得了……何御厨?何御厨?”偏僻一角之外传来大膳房助厨的声音,伊士尧回头应着。 “此事暂且搁下,今日之内你必须与我一一说明前因后果。”伊士尧转头要走,又停下说了一句,“你现在知道我真实身份,我也不会在瞒你什么,稍候咱俩还是坦诚一些吧。” 皕卌七章 多此一举 很多事如果一早就知道是错的,大多数人——几乎是所有人应该都会选择避开这些事。 而有些事一开始就有些察觉“未必是对的”,几乎是所有人都会燃起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这一次金靓姗把伊士尧召为随行御厨的时候,或多或少都有些担忧。可是得了一个十年未在明朝遇“同类”,甚至从未想过能遇到同样来自现代的人,现在却忽然得以以真面目相见,这样的机会又怎么能不一试。 而在伊士尧看来,也是同样的道理,毕竟从第一天来到明朝开始,他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时空之中,有现代人存在的暗示,之后又一路抽丝剥茧似地破解了那个谜语。 现在一切都要昭然若现,自己又正好被对方选中,作为随行御厨,怎么能不来。更何况,他此前并没有对这件事感到太多担忧。 可在万磐不小心说漏嘴,且被伊士尧察觉后,局面发生了变化,伊士尧成了那个深觉行宫之中内有隐忧的人。 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金靓姗,还有该怎么和万磐说清楚这一切,成了两件亟待解决的事情。 虽然还到达不了何禾出事那会儿,做菜盐糖不分的程度,但眼下伊士尧料理食物的精力,明显被分散去了别处。 刚才过去的几分钟,完全是在诠释着福祸两依这四个字——何禾想进宫复仇,却因为参选秀女,或许遇到了自己这辈子的如意郎君;伊士尧真心为她感到高兴,可伴随着这样的欣喜心情,接踵而来的却是身份暴露在万磐之前,暴露则已,真正令人担心的是在万磐背后一定还有支使他来做这件事的人,至于出于什么目的,又是要达到什么效果,此时一概不知。 关于一概不知这种情绪,这一刻也能用在何汀与何禾身上。 何汀虽然对过去十年间的很多事都有了详细的了解,但有句话怎么说的,不撞南墙不回头,只要她还未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心中那个皇长子真的如她们所说,是一个那样的人,否则她很难说服自己的内心,去相信自己过去这么长时间都所托非人。 如今又添了一件与皇家有关的婚事,暂且未定,可看何禾这时意乱情迷的模样,与昨晚见到的情形,即便何禾定不下王妃一事——当然定不下来——毕竟还要等家中三位父母做决定,她去到皇城内也皇三子一同“游游”这件事,十成该是定下了七八成。 因此在何禾向自己发出求助或是亟待鼓励的眼神时,何汀均以对目前情况一概不知的神色,回避拿不定主意的妹妹。 何禾见何汀这一刻“派不上大用场”,心中最急迫想要去做的是征询爹爹、夫人与娘亲的意见。 因此在瑛儿的循循善诱和郑皇贵妃略带催促的言语中,何禾作为一个才拒绝了中选之位的秀女,这时不得不表现出一副对未来虽有打算,但对具体该如何做、何时做一概不知的神情。 金靓姗这一刻心中被灵光一现的那个主意占满——若皇三子先一步找到合适的伴侣——就像皇帝与郑皇贵妃这样,即使各取所需,在某种程度上总能保持高度协同一致的夫妇。 她能看得出来何禾眼睛里有十年前何汀眼中没有的东西,彼时她的家姐是一副眼中无物、为情所困又受困于自己内心的模样,而这时的何禾,哪怕经历过生死,如今眼神里写着还是一种即使迷茫却仍有信奉之事的坚毅。 这样的姑娘进入皇家,定能成为一位得力的贤内助,于家于国于民都是好事,这也是自打金靓姗有了将皇三子与她撮合在一起的主意之后,立刻就开始行动的原因之一。 当下何禾的犹豫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金靓姗希望她做决断的时间尽可能短一些,毕竟允诺过午膳之后,就准她二人自由离去,眼看这时,外头的第四场秀女初选都要过去大半,连一点积极的反馈都没有,只是表现出一副“一概不知”。 自己无法继续催促,而瑛儿也是各种方法试尽,好话也说了大半,只差拉住何禾的手就往皇城之中去了。 四人心各有所想地静静坐着或站着,喝茶或斟茶,一时不再言语,整间大厅里竟只有器皿磕碰声与细小水流灌注的声音,静的像已入夜。 何家中这一日,除去同样的静若清夜,家中布置与陈设还多出许多素白色——趁着各家店铺陆续开张营业,家丁们赶早,陆续备齐了二小姐丧仪所需的东西。 何宁、苏氏、文熙瑶三人几乎没有被问及什么问题,都由婢女、家丁自行料理,一面是不为了家中三位主人主母的忧心,另一面是此时即便问了,也未必能收到像样的答复。 更显值得唏嘘的一点,就是这前一日还四处喜庆不已的何家大院,这时完全变为一个暮气沉沉的场所,压抑的氛围几乎让人不能呼吸。 三人自清早互相安慰、排遣了几声,已经近一日没有互相说过话,就好似这时,但凡三人之中的谁说出一句什么,就是对已经中殇的何禾不注重、不怜爱。 文熙瑶这一日的眼泪似乎都流干了,无力地坐在前院,一种望眼欲穿又不忍亲身经历的情感将她纠缠到麻木而直勾勾地盯着大门后的照壁,期待何汀带着行宫的消息从照壁之后走出来——甚至直接把何禾带回来,这样见过最后一面,她也能坦然赴死了。 连续两日,时辰就像是被攥住的一捧细沙,无论是松手还是用力,沙子都会从手指缝溜走。 文熙瑶片刻的感受还停留在万念俱灰的清晨,而这时的天色已经慢慢由午间大太阳下的蓝中泛白,渐渐转为午后的湛蓝,空气之中传出些许温热。 家丁们搬运东西的呼吸声和叫喊声不绝于耳,以至于照壁之外传来的车马声,都不像是真的。 车轱辘的滚动、马蹄的踢踏声以及车夫驭马的“吁——”明明就在不远处,却那么失实。 渐渐的,照壁靠近何家大门的一侧外,传来急促、零碎却极有力的脚步声,其中两组是文熙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一组是时常赶回何家吃饭的何汀的脚步,另一组——文熙瑶听着听着,自以为早该流尽的眼泪从两边的眼角缓缓滑下,流出时冰冷,反倒滑到下颚附近时,变得温热起来。 文熙瑶的脸激动地发烫,身边的一切都好似变慢了,老爷与夫人像是被人拉住衣衫一样,缓缓缓缓地向前迎去,四周满是令人眼花的虚像。 “娘亲!” 这一声似曾相识,文熙瑶却不敢认,只能由着自己的眼睛穿过虚像向不远处看去。 老爷与夫人口中的“禾儿”却如此清晰,那双搭在自己手臂上柔若无骨的手隔着衣服带来一阵温热,眼前这张同样泪眼婆娑但不可能认错的脸从虚幻慢慢变得真实。 文熙瑶的手摸了上去,手在这略显煞白的脸上感受到同样温热的泪水,嗓子像被沙子塞住一样,迟迟不能发出声音,再一用力将声音挤出,“是禾儿——是我的禾儿啊——” 而眼前的这张脸破涕为笑,“娘,女儿回来了。” 皕卌八章 深思熟虑 “起来吧,才经此劫,理应好生调养身子才是。”文熙瑶带着几分恼怒,几分震惊,又几分无力把跪在地面的何禾叫起来,“是为娘的过错。” 说着抬起一只手,另一只手的拇指指甲用尽全力,在抬起的手上刻下一道既长又深的血痕,刻下的当即,血就从手上溢了出来。 在场其他人惊愕之余,何禾也受到惊吓,却一言未发,再一次跪在地上,向文熙瑶拜了下去。 苏氏大惊失色,赶忙要婢女去取来止血的粉药及纱棉布,被文熙瑶礼貌制止了。 “若不是熙瑶自小有这过忆的病症,也未必会传于禾儿之身,如今亦未必会为何家添这许多麻烦,这一道血痕是为老爷、夫人、汀儿、贵儿赔礼的,也是提醒熙瑶教女无方,亲生之女竟将如此要事,瞒了一家人十五年之久。” 说着自己也要跪下,何宁这时也顾不得在苏氏面前避不避嫌,有力的双手将她支起,“缘何出此言?当初此事乃吾等三人一同定下,怎得如今由你一人担着?禾儿也起身罢,尔亦无错。” 见拜在地上的何禾迟迟不肯起,何宁给了何汀一个眼神,何汀立刻弯下腰伸手搂起何禾,任她将头埋在自己肩上抽泣,“妹妹,即便如此,你也为吾妹十五年有余,而今往事一去,切莫再记挂心里。” 文熙瑶扶住何宁,“老爷,夫人,熙瑶母女二人实在对何家的大恩无以言表……” “一家人为何说两家话,此刻话已说开,我怎觉得豁朗开朗了。”苏氏走到何汀身边,替何禾拭去眼泪,“易朗若泉下有知,定同感欣慰。” 在何家之中,重新听到王易朗的名字,文熙瑶内心百感交集,看着已经擦干泪水、面朝自己的何禾,更是悲喜同从中而来。 何禾向家人坦白的,只有自己过忆的事以及想借入选九嫔之机向皇帝“报复”的事,关于何贵、伊士尧的事情只字未提。 何汀被这位死而复生、脑中过忆、身份竟十五年后才由自己揭晓的外姓妹妹所言之事大大震惊,一时不仅不知该说什么,更是连早就想好的安慰家人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哪还有功夫去解释什么伊士尧、何贵的事。 何家五人最终各自镇定情绪,像过去两日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安稳地围坐在桌边。 这时苏氏的眼睛才往随何汀、何禾一同进入家中的六个精巧的大小木箱看去,“禾儿出门时,未见这几只箱子,可是汀儿的?箱中都装有何物?” 何汀对这几个从郑皇贵妃处得来的箱子沉默不语,直等何禾回答。 何禾在椅子上腾挪了几下,一副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但又想过去这一小段时间连自己深藏心底十几年的过忆脑病都和盘托出了,才决定的这件事又有何不能说的。 在三位父母的注视下,何禾轻声回答到,“回夫人,皆是娘娘赏于汀大姐与我的……” “娘娘?”何宁用茶碗盖子滤去漂浮在水面的几片茶叶,喝了一口,“可是郑皇贵妃娘娘?” “回爹爹,正是。”何禾回想起仍身在大殿时的一幕幕,心境平和地说了起来。 在行宫大殿中,还有不足半个时辰就要用午膳的时候,梁秀殳派人从前殿门外广场带着午前中选入选名单和画像来报。 郑皇贵妃明显兴趣索然,简单扫了几眼之后,“今日名单,由在台上的各位监场定下即可,第五场结束后,稍晚再报与我。” 这人答是出去,才走到殿门口,殿内的几人就听到他向皇三子问好的声音。 听到是皇三子来,还未等娘娘招呼,瑛儿就主动迎了出去,在门外劝解好一阵,也没拦住皇三子要进大殿的举动。 他走进殿内,一眼就看到在桌旁坐着的何禾,原本有些气恼的脸一下松弛,“原来真在此处。”说着,也不管母妃有没有许他坐下,就自顾自地坐在一张离茶桌较近的椅子上。 之前被谴回前殿学习温书的皇三子照例坐在高梯子上朝广场上看——这次倒不是为了看秀女,而是确定母妃是否同在监场台上,若在,自己便可以溜去后殿,想办法会一会何禾。 昨晚何禾斩钉截铁地说出确定要退出中选、不选择入宫的话,让皇三子认定此一时,若自己再不主动一些,或许心仪的禾姑娘就与自己擦肩而过了。 前一晚的折腾,加上既焦虑又担心的心情,使得他整夜未能安睡,这时坐在高梯之上,春风似比行在地面时更加和煦,吹了一阵竟眯着了。 再睁眼就是这一刻,监场台上并无母妃的身影,试探地跑去后殿找禾姑娘也一无所获,更是被侍卫拦在了后殿门外。 想来想去,禾姑娘只有可能在母妃的大殿,或是已经离开了行宫,抱着一线希望,总算在大殿中见到何禾。 金靓姗显然也没有想到皇三子会自己冒然前来,看看他,又看看何禾。 “殿下亲自来,那便更加好谈了,”瑛儿担心场面冷下来,得到娘娘默许后,主动开腔,“方才奴婢还在向娘娘提到,何时请何禾姑娘到宫中一叙,再由殿下带着姑娘在宫里四处转转呐。” “此话当真?”皇三子眼睛放光,既是在问瑛儿,也是在问何禾。 “想必是奴婢问得不够真切,姑娘心有顾虑,彼一时才没答应。”瑛儿审时度势,玩儿了一手隔山打牛。 “为何不愿进宫一瞧?原本参选秀女,若顺利通过终选,之后不得日日都留在皇城之中?如今只去一日,怎得反倒不乐意了。”何禾没有着瑛儿的道,反倒是皇三子先急了。 何禾见皇三子一急,联想到前一晚他知自己去意已决的失望神色,略知他对自己实有些真心。 本来就无意拒绝娘娘的邀请,在何家时,爹爹、大姐、兄长都见过皇城之内的景象,自己打小也确对宫中各种事物深有兴趣,这时皇三子的话更是往里推了一把。 金靓姗注意到这时候何禾看了眼何汀,又转向何汀说到,“何掌膳离宫一年,若亦想回宫瞧瞧,不如这一回就与何禾同去一日可好?” 何禾的反应不出金靓姗所料,“若汀大姐同去,我便难辞娘娘与瑛儿主事的好意……” 何汀听到要再进宫,心里想的却是保不齐会遇见曾朝思暮想、如今只想当面与他对质的皇长子,鬼使神差地竟回了句“多谢娘娘好意”。 自此何禾与何汀同游皇城的事就算初定下来,瑛儿眼看几刻之前还被婉拒的事此时落定,心中欢喜,“哎哟瞧我这记性,方才娘娘让我取些‘定魄香’赠与姑娘,这时竟忘了。娘娘,奴婢这便去取来。” 金靓姗招手要瑛儿过去,和她耳语几句,她听罢点了点头,带了两名太监,就往卧房走了,一阵轻微的玎珰声后,俩太监捧着六个香杉漆木箱走了出来。 “此行匆忙,未从宫中带出太多物件,如今挑了几样平日里用得称心的东西,赠与你俩,还有方才提到那‘定魄香’与一些龙涎香制成的‘玉灰’,亦作为礼物由你们姊妹二人带去。”金靓姗理了理自己的衣袖,悠悠说到。 “此一只黑漆木箱是娘娘独予禾姑娘的,此一只绛红木箱是独予汀姑娘的,我这便安排人装去送二位返家的车里。”瑛儿指挥着两个太监,把箱子往外搬。 这时正好说到,何禾言不如当着四位长辈的面打开看看那只独予自己的木箱里装着什么。 家丁将木箱捧了过来,漆面光润,似一块黑曜石,搭扣为真金所制,且不说里头的内容物,光这箱子也是价值不菲的物件,何禾将盒子打开,内里垫着满满的明黄色绸布,绸布之上静静放着一堆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鹿,一雄一雌,雕工之精湛,一看就非寻常之物。 大家惊叹之余,对这双玉鹿的含义也是一目了然,何宁、苏氏、文熙瑶看向何禾,何禾满脸尽是温和的笑颜,三人心中略明一二,只是事出突然,不好此刻就定下什么。 唯独姊妹二人去宫内游览一番,这时尚可定下,何宁看着这对当年就由翊坤宫送来过光禄寺,让自己估过价、价值连城的玉鹿出神,嘴上喃喃到,“郑皇贵妃娘娘如此邀约,不去实在有驳于情面,你二人若当场就应下了,去便去罢……” 皕卌九章 如影随形 出身低微的万磐虽然没有什么鸿鹄之志,也安于在能体谅下属的何贵手下做事。 而说起来,终归人这一世,对于自身或许能在将来获得的地位及财富,都有一种近乎于不切实际的向往。 因此当延禧宫来人前来寻他时,万磐内心想的最多的,还是莫非因何贵老爷是皇长子的拥趸,此时正是对自己的天赐良机。 又不得不说,在沈一贯教导下的皇长子对万磐的这般心态,拿捏的也是恰到好处——欲而不得之物,最是让人抓心挠肺。 即便是被户部选调去制修女名册,万磐也只能靠每日临时半出的通行凭证才能出入皇城——还是外城。 除了何贵被抓到翊坤宫被毒打那日,对张监好说歹说,才拿了他的腰牌得以进入内城。彼时却被延禧宫来的公公尊一声称“请万典簿去”,这般差距,万磐一瞬的感受美妙得难以言喻。 但随着带路公公的脚步通过一堵又一堵城墙,被一组又一组的卫兵审视,他自觉心中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持续变沉。 此般感受延续至延禧宫殿门前到达限界,万磐竟然莫名其妙地咳了出来,带路的公公回头问了声“万典簿尚无事?” 他紧张地一句话不敢说,直不停地点头,并示意带路公公领着他往里走。 万磐完全打破之前的构想——如上一回寻找何贵那般,细细看着皇宫内城的一砖一瓦,此刻的他甚至都不敢抬头看一眼延禧宫的宫门。 同时眼前闪过的是,正住在城西南角的父亲、弟妹那一日听到自己描述皇宫内城有多华丽,实非凡景的憧憬与惊讶神色,而自己则格外享受以这样一种方式“带着”自己的家人“游历”皇城的过程。 再无那般心情的万磐由带路公公一路领进延禧宫正殿,穿过正厅,走入书房,此刻静坐在书桌后,近在咫尺的人是大明皇长子,万磐却再无那种愿与家人分享见闻的愉快感受,只有一种源自内心的惧怕。 就在双腿不听使唤地准备下跪之时,殿下的一声“免礼”硬生生地将他从地上拉起。 万磐就这么站在屈着膝盖站在皇长子面前,眼睛碰巧扫过桌上的笔洗,最靠外侧插着一根似曾相识、奇形怪状的细针,与笔洗之中所有的东西都不同,显得格外扎眼。 伊士尧打断万磐的回想,“这么说,你也发现那根螺纹针了?” “何老爷……伊老爷,小的对您如今所言,实有异感。”万磐在已经完完整整坦诚地述说了自己来历及过往的伊士尧面前,显得比面对何贵时更加局促,甚至还有些恐惧。 这恐惧之中还带着一些被迫成为暗桩的愧疚。 伊士尧明白回到现代人的对话方式,让万磐感到不甚习惯,就换成明朝的对话方式又说了一次,“皇长子桌上彼时的怪状银针,你亦见过?” “见过,那一日入何家,在何贵老爷的书桌上见过有类同之物。”万磐这时所说的话,比之前哪一次听起来都更显得奇怪。 “只是,那银针为何物?”万磐正巧想到这件事,就问了出来。 “此疑问就要从长计议了。此刻不便解释得过于清楚。你此刻续说方才所言之事。”即便万磐已经把自己被迫成为暗桩的事情说明,但是敌是友,伊士尧心中还有存在顾虑。 “详细之事,殿下……皇长子并未说明,唯独允诺,若小的将发生在行宫之事尽数报于他,其中又不乏可用之处,小的便不再为一名小小典簿。”万磐的语气听起来很诚恳,就像最初那一天从翊坤宫出来,第一次遇见时感受到的那样。 伊士尧在午饭之后和金靓姗也趁机简短提到过这件事,当时对她说万磐在行宫之中做暗桩,她并有预想的那般惊讶,只是眼神之中闪过一丝确切,轻声说了句,“难怪总觉得大殿外头有人在,还真不是自己的错觉啊。” 又说,“你不知道,至少也在电视剧里见过吧,夺嫡、夺嫡,本身不就是这么个事吗。不知己知彼,怎么能百战不殆。” “你在这样的环境里突然说电视剧,真是……”那时产生的一阵难以言喻的违和感,环绕在伊士尧脑中,他嗅到桌上燃烧的定魄香味道,知道自己不能在殿内停留太久。 “那到底应该怎么做?”伊士尧问。 “顺其自然吧,我还让梁秀殳去宫里打听这两天皇长子在翊坤宫做什么呢,”金靓姗显得无奈却轻描淡写,“这种事上,彼此彼此吧,这么着都已经持续十几年了,多一年少一年,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失也早就造成了,但如果现在的一个正确决定,能改变未来的几十年、上百年,又何乐不为?毕竟,让皇长子继位,这个朝代就只剩下,今年是……一六零二年,明朝亡于一**四年,就只剩下四十一年多点儿了。” 还不等伊士尧回一句,“历史嘛,有时候就是这么一两个细节决定的。” 这时面对万磐的他,又把这句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心里想着或许现在自己说的某一句话就会影响到最终的结局。 于是他就刚才万磐说的话回答到,“若不甘于成为一名典簿,何以用此法?” “若真有他法,小的亦心甘情愿一试,可这官场,岂容得小的这般出身……”万磐这一句话里满是不甘,也说出了他并没有外在表现出来的这么忠诚——选择成为暗桩的那一刻,这件事其实已经就被决定了。 对这样的反差,伊士尧心里觉得有些悲哀,但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 只是他不明白的是,万磐这样的变化,到底是因为何贵不再是何贵,还是一直如此。 他伸出手,用力拍了拍万磐的肩膀,让对方深感讶异。 “你随我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待回到尚膳监,我奏明张监,将你调由别处便是。”这样的做法是伊士尧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而万磐的眼前显然是何贵老爷无误,但,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为人处事都颇带异样已经持续三月之久的这位老爷——彼非“何贵”的事实,亦清清楚楚。 如今自己作为皇长子所派暗桩一事,已经暴露无遗,虽自己极力尝试证明仍对何贵老爷心存忠诚,可这时“何贵”又在何处。 于是万磐向拱了拱手,“多谢何……伊老爷。”就准备从伊士尧身边离开。 在离开前,伊士尧只用现代的说话方式,补充了一句,“如果再被发现,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万磐的背影看上去,似听懂未听懂,双手仍旧向天上拱了拱,走远了。 皕五十章 一贯无余 司马昭之心这种事,哪怕在人前表露出来,只要看破不说破,就无妨。 如今入主延禧宫的皇长子殿下就是这个状态,借着郑皇贵妃去给秀女初选监场之机,他在外城各处游走活动的事,众人都看在眼里。 在翊坤宫万岁病榻前的一番表现,大家亦尽收目中。 支持皇三子为继承大统之人的大臣们对皇长子这一番举动不屑一顾的反应,自不消说;一直支持他为继承大统之人的大臣们对这一幕幕,在心中都颇有微词。 不消说十年前,哪怕就近五年来,皇长子十五岁至二十岁这段时间,万岁对这长子的态度较之以往也无甚改观,只是“都人子”三字,当众人面时,少称呼几次罢了。 因此,在此一刻,若要说到万岁对立储这件事的态度,哪怕一直站于皇长子身后的太后也不能笃定地说太子之位一定就是皇长子的。 这个状况超过十五年都未曾改变,所谓“国本之争”,其实是上天赋予、由人遵守的礼法与天子一意孤行的意志持续对抗的结果。 哪一方赢,最后都有人编出无限的说道;而哪一方输,不过是博弈的结果。 真有人会在夺嫡之前,看向五十年之后,百年之后?那定是未必,都是眼下利益的驱使。 就如沈一贯这样,如今古稀之年,就算能活到期颐之年,这首辅的位置又怎会随着自己一起到那个时候。 当下想要争的,不过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辗转多年,终于坐上首辅之位,为同为己名的“一贯”二字一心贯彻自己的信念罢了。 什么是信念,纲常是信念?礼法是信念?皆不是,沈一贯的信念是“审时度势”、“良禽择木而栖”与“成为王,败则寇”。 三十余年前的隆庆朝,沈一贯在殿试上仅为三甲一百三十六名,在彼时,往三十年后看,莫说是首辅,能成为一名内阁辅臣,都已经是修来的造化。 可他却办到了。 那般成绩已经说明他并无太高的天资,才学亦不如诸多同期,唯一与其他人略有不同、乃至于说稍有优势之处还是自己那对抗过倭人、又被称为“布衣诗人”的叔父,故而人脉、资源以及在朝中的底气微微强于其他人。 这也是他能在任翰林院编修、日讲官兼经筵讲官时,敢于用“弗知而言为不智;知而不言为不忠;为人臣不忠当死;言不审亦当死”揶揄彼时权势熏天、直逼上位的张首辅。 暗讽当朝开朝功臣不忠该死,讲这些话都听进耳中的张居正,又如何能不把沈一贯视为眼中钉,因此直到张首辅怀满腔革新之志、可终不敌岁月蹉跎而溘然长逝,沈一贯都未能得到重用,做着闲职、领着俸禄,也好不快活。 可塞翁失马,未必不得彼时张首辅待见就是件坏事,同样对自诩为“天子老师”的张居正心存怨愤的小万岁——也就是如今在翊坤宫中养病的万岁,却对目空一切、无视权威的沈一贯记忆深刻,很快就将他改任为吏部左侍郎兼侍读学士加太子宾客。 因被人敌视的离奇缘故远离朝堂,又缘于小万岁的莫名赏识重返翰林院。 沈一贯在朝中的好日子由此开始,十年之后任南京礼部尚书,十一年后为东阁大学士开始参与机要政务,并于同一年,顺利进入内阁。 这段截止于七年前的往事,在当下的沈一贯看来,不仅回忆起来津津有味,更是将其奉为“审时度势”——孰能想到无意之中挑战最有权势之人,却为自己迎来如今的最有权势之位。 而在此之后,对自身优劣已经了如指掌的沈一贯进入了信念的第二阶段——“良禽择木而栖”。 若要说被万岁看中,是自己“择木而栖”倒也未必,实则确有瞎打误撞的成分,而从七年前开始的这段伴君生涯才是正经的“择木”。 张居正被刨棺鞭尸的下场,给进入内阁后的沈一贯提了一个重重的醒——在天子脚下的日子,就是会一天发生一个未曾预料到的变化。 相较于为某件事做决定而言,为自己做选择才是在朝堂之上最重要的部分。 沈一贯认为自己也确实是个幸运之人——七年前开始,说是进入内阁为万岁鞠躬尽瘁,结果才上内阁大堂报到,就发现万岁早已不参政议事,而是深居内宫给大事拿拿主意而已,别说普通大臣,就算是阁臣、首辅一年也难得亲眼见几回——因此为人圆滑、善于变通的沈一贯处理好内阁大堂这些人、这些事就足够了。 之前闲过那么许多年,他也不尽是在无所事事中度过,在南都当地不仅结识名门望族,更是广结人脉,打下了日后在京师朝中“浙人”一派的基础。 被召入京师后,有了“浙人”在明里暗里的支持,再加上因为多年未出仕在朝中并无对头,又与众人都假意逢迎,落了个好名声。 这时正巧内阁新老更替,要增加阁臣人手,在万岁那儿一直就留着一个“敢于直言前张首辅之弊”好印象的沈一贯,在万岁与大臣面前自然成了香饽饽,顺利在内阁之中站稳了脚跟。 而时年已六十有五的沈一贯正式开始了自己的“择木”之旅,他才成为阁臣时,当朝首辅为赵志皋——一位不结党营私、不大揽朝权、稳重识大体且待人宽又厚的良臣,在沈一贯看来,若自己无法在阁中再进一步,就自然是要一直追随赵公脚步的。 因此在大小事上,他与赵首辅时常不谋同辞,且在他人与赵公意见相左时,沈一贯亦会与浙人一派与他站在一侧。 如此一来,长此以往,在万岁面前露脸次数最多的赵志皋口中,沈一贯的出现频率与口碑皆高于任何一位阁臣。 万历二十五年,赵志皋向万岁奏请致仕,万岁未准。 沈一贯与他交流甚多,知道其中一部分原因是赵志皋的身体欠佳,另一方面则是赵志皋对屡屡抱病、精力明显已然不如往日的万岁迟迟不定下储君人选一事,颇有不解与不满。 奏请致仕,是选择,也是抱怨。可这时万岁、众臣,以至于沈一贯都没想到,在保留原职、回乡养病的四年后,亦师亦友的赵公于自己家中与世长辞,而万岁彼时的悲痛反应中,明显存着些许“赵公一去,诸事一时又要交由自己定夺”的嫌麻烦感。 万岁不经意流露出的这一面让沈一贯多少有些寒心,毕竟在他不愿意被政事所扰之时,皆是赵公在堂前殿后殚精竭虑、死而后已,如今反倒认为赵公的离世,耽误了自己在深宫休养生息。 但这一点并非沈一贯在“争国本”一事上认定皇长子的主因,除此之外仍有其它因素。 “老师,您说的这些,学生已经聆听多次,其中要义‘审时度势’‘择木而栖’也尽铭记在心,只是当下又提,难不成是有何深意?”得知郑皇贵妃按捺不住对这几日宫中动态的关注,特意派人回宫询问后,皇长子也觉这一次秀女之选,或成为自己为储君的关键时机,因此显得有些急迫。 “老臣再三与殿下所言之事,皆为殿下所想,殿下若不知沈一贯如今如何为沈一贯,又如何可对老臣能将殿下扶上太子之位信服?”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对皇长子并未理解自己所言感到惋惜——“审时度势”和“择木而栖”岂是这位皇子口中随口说到的这般轻巧。 沈一贯所谓的“择木而栖”亦是指随时要保持防人之心,在并不完全知道事情全貌之前,他并不像才廿岁的皇长子此时这般,表现得有多焦急。 年已七旬的沈一贯表现得平静至此,只因如今这一场断断续续持续了十数年之久的争斗,亦是他自己等候多时,足以贯彻最终信念的机会。 无论是对于皇长子还是对于沈一贯自身,成王败寇,在此一举。 皕圩一章 成王败寇 沈一贯到目前为止的一生历经三朝,嘉靖朝、隆庆朝与当下的万历朝。 嘉靖朝已是一甲子之前,但自己在嘉靖朝度过了人生的而立之年,对彼时往事有颇多印象,首当其冲的还是自己最终考上进士一事。 关于此,他对皇长子重复说过无数次的一个细节是“殿试三甲一百三十六名”——自大明太祖开朝始,设有乡试、会试、殿试以来,没有任何一个在榜中此位置的人,得到过任何一位万岁或先皇的垂青与赏识。 且不论隆庆帝在后宫之中贪恋妃嫔的传言,但在某些重要决定上,也确算得上是至圣至明、任贤革新、锐意图治。 再将先皇所做的圣明之事说得确切些,将只能有这般成绩的沈一贯选为庶吉士,算得上一件。沈一贯也因有这样的起步,在隆庆帝骤然驾崩后,当今万岁登基,他入了翰林院,才再有了在万历朝过去三十年的仕途。 但隆庆帝的驾崩教会了彼时正逢不惑之年的沈一贯一件重要的事——若要成事,需先活着。 这八个字的简单道理,他对皇长子也反复强调过无数次,成为内阁首辅之后,说得尤其多。 沈一贯成为内阁首辅之时,正值在翊坤宫常住的万岁与郑皇贵妃、太后、皇后共同决定皇长子入主延禧宫,在众人皆以为接下来一步就是下诏宣布皇长子为太子之时,整件事却戛然而止。 因此沈一贯反复强调那八个字的本意是想请皇长子在脑中别轻易做太多对自己有利的设想,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之时,东风固然重要,但知道如何利用东风之人,才是关键,而对这个人而言,维持现状,不为一时的改变所动,持续活着,能行动才是关键。 他也常拿自己举例——当下虽已为内阁首辅,也有一众浙人相助,但在此位置,与己对立的朝臣皆虎视眈眈,只等自己出现纰漏,然后再将这些纰漏无限放大,好做文章。 因此皇长子的一举一动也是如此,被明里暗里、时时刻刻盯着。 沈一贯想着想着,对皇长子问到,“这一日东郊行宫特意派人,只为在翊坤宫万岁病榻前停留半日,所为何事?” 皇长子摇了摇头,“详细之处未曾听闻,只说郑皇贵妃挂念万岁龙体,特来看望一番,另还取了一些杂物。” “明日就是第五日,老臣原就听说,逢第三日,娘娘就会从东郊行宫派人返回宫中察看,如今相差两日,若能知晓这两日未派人的缘由,便知之后该如何行动……”沈一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这一回皇长子让人给他备下的是上好的罗岕。 “老师是如何得知第三日,那妖妃就要派人返宫里?”沈一贯一直没说,皇长子就以为万磐是唯一一个安插在东郊行宫的暗桩,又哪知自己老师的浙人同僚天然是东郊行宫之中的耳目。 那一日,沈一贯若不是被万岁康复苏醒的事提醒,惊觉皇长子虽然成长许多,而所考量之事却未必周全,故而才转向在行宫中的浙人一派同僚。 现在皇长子问的这个问题,恰好说明他所谓的“万端准备”属实有缺陷,秀女初选已经开始这么几日,皇长子竟连郑皇贵妃决定在第三日派人前往宫中的事也一概不知。 “老臣自有老臣得来消息之法,”沈一贯心想既是自己决定要追随的储君,此一刻略有疏忽,也不是不能理解,否则自己存在此处的价值就没了,“这几日殿下可往慈宁宫去了?” 他想知道除了没有即时关注东郊行宫的动态之外,皇长子有没有认真维护与此番“国本之争”延禧宫最后的底牌——太后的关系。 答案很显然地在这位殿下的表情上呈现出来,更别提接下来的这句话,“我成日辗转于几殿之间,未曾得闲去往慈宁宫。” 沈一贯深深地叹出一口气,就差把“糊涂啊”三个字脱口而出。 如果要说短暂又意义非凡的隆庆朝还告诉了此时的沈一贯什么道理,那就是在大争发生时,女人的力量以及可造成的影响非同小可。 当今太后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以至于那一位翊坤宫中的郑皇贵妃亦是这样的女人。 沈一贯在隆庆朝就对当今李太后——彼时还才为穆宗贵妃如何制衡后宫的能力有幸亲眼得见,之后在先皇驾崩后,更是母凭子贵成了太后。 这制衡后宫的事属实看在眼里,但这其中的门道就不是仅作为区区一个庶吉士的沈一贯能知道得清楚得了。 所幸他参与修订《世宗实录》与《穆宗实录》,其中道理才窥见些许。 李太后的经历,原来与而今被幽禁在景阳宫的王恭妃极为相似,同为宫女出身,在当时裕王府被相中,诞下当今万岁后升为侧妃,在先皇登基后又成了贵妃。 李太后前半段的经历形同王恭妃,后半段却与翊坤宫的郑皇贵妃类同。这样的发现对现在这时的沈一贯做出的“择木而栖”而言,有决定性的作用。 在朝中,多位老臣表示而今这位皇长子,无论样貌、性情还是长成经历,都与先皇穆宗极为相像,即便是皇三子一派的老臣,也这么认为。 而那一派的老臣认为大明不能步前隆庆朝的后尘,所以与先皇处处都过于相似的皇长子不能继位,但沈一贯认为皇长子必能继承大统的理由正恰巧是同一个原因。 在对穆宗无比怀念的沈一贯心中,历史必将走入循环,就如当今万历朝万岁与嘉靖朝先皇颇有类同此般,缘何当今万岁百年之后,新登基的皇帝就不能像前朝穆宗? 旁人无论是看来或是听来,都会认为这位阁臣偏执过头,但对于以往修史且以史为鉴的沈一贯而言,他的思路亦非常清晰:其一,穆宗登基后将旧法旧例尽数推翻、从头开始励精图治的根源,正是被嘉靖朝世宗长期以来的漠视与忽略——诸多做法都让卑微半生的穆宗产生反感,所以需要推到重来——这一点放在万历朝,皇长子从万岁那儿受到的冷落与轻视只会较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二,太后的影响,当今万岁即为李太后与张首辅共同推向大明之巅,虽王恭妃已被冷落在景阳宫,对皇长子的长成也无参与,但年纪尚轻的李太后而今仍活跃在朝堂之后,对皇长子争嫡的一举一动都甚为在意——无意间,又形成了一位太后与自己这位首辅共同将一位皇子推上皇位的局面;其三,是翊坤宫郑皇贵妃这一外部因素,除入宫之后的起步略与李太后有所不同,权术、心性乃至万岁给予的支持,几乎毫无二致,从某种程度而言,具备这般条件的皇三子才是嗣位的最佳人选,但在差别在于李太后与郑皇贵妃之间相距的是十几年的后宫生涯——与仕途相同,时间虽然不能代表太多,却是从起势到成功的必要条件。 “太后的慈宁宫,该去还是得去啊,殿下。”沈一贯以老者的姿态说出这一句,显得异常无奈而又语重心长。 皇长子对沈一贯的话不置可否,仍像往日一样在面前张开的纸上写写画画,支吾半天才说了一声“学生知道了”。 “莫嫌老臣唠叨,这成为王,败则寇之事,在任何一处细节都不可马虎啊。”沈一贯透过延禧宫正殿的窗,朝天上看去。 皕圩二章 操之过急 与沈一贯凭借浸淫朝堂之上、内阁之中多年,趋利避害、全面分析而得出皇长子或将取得太子之位不同,大多支持皇三子继承大统的大臣们,几乎都是因万岁对郑皇贵妃与皇三子的极度偏爱,才刻板地认为此万历朝,万岁或许将做出与礼法和大明惯例都不一样的决定。 换个角度看,大臣们明面上支持的是皇三子,暗地里无非是在考量龙体康健的万岁向来一意孤行、固执己见,且已为争国本一事,三番五次动怒,牵连者众,而且支持皇长子一派的人,结局都让人堪忧,因此说是站在皇三子一侧,倒不如说站在自己的官帽之下。 即便是之后郑皇贵妃笼络过来的大臣们,或多或少都有些受迫于这个想法的意思,比起礼法、规矩,怕丢了朝堂之上的位置才是真,不敢得罪当今普天之下正在决定大明走向的万岁与郑皇贵妃亦是真。 但这群人之中,没有一个像沈一贯的领头人,没有一个如浙人一派的组织也是真,所以在很多双方对峙上,显得偏激而草率,就如之前同样位极首辅的王锡爵,一味地谄媚,又是趁在太庙祭祀时,为皇三子离太子碑,又是对万岁与郑皇贵妃极尽奉承,可实际对国本之争的走向,除了火上浇油,并无裨益。 而且久而久之,金靓姗在这些大臣的影响下,似乎也养成了一种思考习惯——对对手未必需要打压,而是对自身极尽增强。 实际来看,翊坤宫对皇长子已经不是打压不打压的事了,而是无视与回避——就像当初皇长子眼看着就做出要伤害小鱼尾的行动,金靓姗也只是厉声喝止,没有做出太多让他对自己所做之事感到后悔的教育与举动。 这么做虽然在旁人看来是忍让与迁就,而实际上,金靓姗误打误撞地戳中了太后、皇长子的痛处,这两位其实更希望翊坤宫能给予反击。 反观皇长子一方,却是无时不刻、见缝插针地给翊坤宫添堵。 大如火烧建极,小如骨里藏针,目的就是让郑皇贵妃忍无可忍,撕开“伪善”的面具,就像支持皇长子的大臣们那样,正面违抗万岁的旨意,并不惧生死地坚持信念。 等金靓姗回顾自己在明朝的十年多时间,在皇三子都长到十五岁的当口,才幡然醒悟,与其执迷不悟地希冀皇长子那一侧的大臣们回心转意、掉转立场支持皇三子,还不如让他们见到自己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拥护的皇长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不曾料想过皇帝会把自己派往民间去给秀女初选监场,但自己不在翊坤宫,皇长子必会趁机在宫内做点什么的觉悟,金靓姗还是一早就有了。 所以在离宫前一天给诸多大臣留的话也是为了这事,那一天要求包括支持皇长子一派的大臣们“有要事必须往东郊行宫去”的一部分目的,就是凭借到时入行宫中来奏事的大臣们的言语、表现,判断皇长子在宫中的行动。 结果出了何禾的事,行宫里从上到下都未能消停,直到第四日见梁秀殳仍没安排,只好派瑛儿亲自回宫一趟。 这其中百密一疏之处在于,只知将从皇城来行宫中的大臣密切关注起来,却忘了提醒行宫中的人切莫走漏风声。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毕竟这秀女初选头几日,都未有人从皇宫中来,而秀女何禾在参选前后出乱子,乃至被郑皇贵妃亲自召见、与皇三子议亲的事却被沈一贯知道得一清二楚。 伊士尧所说的暗桩一事,倒也不是金靓姗不上心,而是她即便想去处理,这时又能做些什么,从行宫启程往皇宫中与皇长子对质?还是干脆奏请皇帝直接将太子之位的结果公之于众?都是一时无法定下,又绝不能做的事,想它做什么。 就在她又一日选择不出现在秀女初选监场台,而是留在大殿中苦思冥想,该怎么利用目前手中掌握的东西破局时,金靓姗自然而然地想到了伊士尧——毕竟这么多年来,他是突然出现唯一变量,而这个变量又是皇长子一侧的常量。 此时此刻乃至彼时彼刻,在延禧宫的皇长子则与金靓姗的想法一样,对于他而言,在争国本过程中,一直为常量的何家人,同样也一直为常量的何贵,不知怎么,最近几个月开始变得十分异常,慢慢转为自己身边的变量。 皇长子本一直以为前光禄寺卿何宁是站在与自己对立面的,毕竟从小到大,耳中听到的就是翊坤宫郑皇贵妃又诞下一子,或一女,都要从太仓和光禄寺调拨大量银两庆祝。 虽然也听过何宁有因具体数额及用度,与翊坤宫发生过争执,但最后竟一起吃了顿莫名其妙的大宴,就选择和解、不再追究——正因为这些大小事,以至于当年的太后、皇后都对这位前光禄寺卿颇有微词,时年尚幼的皇长子心中也留下一个何宁是坚定站在皇帝一侧的印象。 击破他对何宁印象之人是如今自己的老师,据彼时正在南都、京师各处闲来无事晃荡的沈一贯说,何宁与一位坚定支持立长皇子为太子、名叫王易朗的人相交甚深;之后王易朗因在国本之争中奏事过激,被抄家赐死后,何宁不仅花去相当功夫试图挽救好友,之后不能,又花去相当功夫自保。 以如此代价换取一个心中信念,再断言何宁站在皇帝一方,就有些牵强了。 但彼时皇长子年纪尚小,十岁还未满,而接近何宁这样乐于与皇帝对抗的大员,成了皇长子长成、懂事之后常做的一件事。 可是谁又能想到早于皇长子能独立与大臣交流之前,何宁就主动从朝堂之上致仕,而其中的原因竟是这位他自己与何卿长女何汀的交集。 所谓造化弄人,即是如此,因一环错过一环,想要结识何宁,他才主动去靠近何汀,结果却因何汀,错过向何宁讨教的机会。 所幸之后沈一贯的出现填补了“先生、老师”这一处空白,而接近何汀的时日,又让皇长子萌生出一个借她在尚食局当职的机会,为皇帝与翊坤宫添添堵的想法。 何汀虽然对郑皇贵妃也有不满,但还不至于在吃食上动手脚的地步,所以委婉回绝了皇长子的提议,自己也越来越收着,与其他司膳更换班次,尽量不出现在翊坤宫。 另一方面,也是由于心中确有皇长子这一位喜欢之人,也是因为回绝他报复郑皇贵妃的提议感到些许不安,故而制作出了许多食谱,以讨他欢心。 可一心要压过翊坤宫、得到太子之位的皇长子又怎么会被几道菜肴安抚到,在何汀一次又一次拒绝自己的提议甚至于要求之后,他另辟蹊径,编出了那一套“翊坤宫皇贵妃不允宫人与皇子在一处,要加害于你”的谎言,哄骗何汀放大对翊坤宫之愤恨。 结果,效果虽然达到,但结果却超出自己预料——何汀最终决定什么都不做,愤而离开皇宫。 屡试屡不爽的皇长子在何汀离宫后,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另一个何家人——何贵,虽说最初确实是因定食例餐的味道才结识的何贵,但仔细想来,何贵的作用不止于此,相比于在宫中已经长时间生活过的何汀,这位何汀胞弟在宫中不识几人,对宫中之事更是知之甚少,加上他身为一名御厨的身份,只要稍加“引导”,就很容易成为皇长子用来给翊坤宫与皇帝添堵的工具。 所谓“引导”,即与之前哄骗何汀一样,颠倒黑白之中再加入一些事实,然后混入一些何宁、何汀遭受的“不公”待遇,激发何贵内心之怒、之怨。 相较于未能得以联手的何宁、迟迟下不了狠心的何汀,何贵显得非常配合一切计划,包括骨里藏针,还有从不主动在翊坤宫用小簿和要用何汀留下的菜谱时,自己亲手料理——只有利用忍心之中“想得而不能就越想”的这个特性,才能在大年二十九的午膳,顺利让皇帝和郑皇贵妃在合适时机吃下那些银针。 “故而老臣才言,何贵一事,殿下操之过急了,如何也不能动弑……的念头啊!”沈一贯曾对骨里藏针一事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老师忧虑什么,何贵虽近几月有些异样,但未必不是学生这一方的人,退一万步,即便不是学生这一侧的人,也未必是那妖妃一方的……”皇长子脸上写满了自负。 皕圩三章 心无旁骛 “秀女初选结束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瑛儿被支回翊坤宫打探些皇长子的动向,梁秀殳仍在前殿门外广场进行第四日秀女初选第六场的监场,行宫大殿又一次进入无人敢轻易留意郑皇贵妃的一举一动之时。 金靓姗问传菜太监要午膳加菜,有意将其中一道菜的做法说得极为复杂,借故太监传不明白,让他找来御厨亲自交待。 在太监去传何贵时,她把仍在大殿活动的宫女、太监一一遣去做其它事,这样,与伊士尧两人再一次对谈的时间与空间都创造出来了。 这会儿在小膳房里的伊士尧,还是有些开心的,前三天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状况,随着尚膳监一早派来运送食材的马车,彻底发生改变。 虽然做饭这件事,眼下已经不再重要,但食材的到来依然是个好消息,毕竟不用再为第二天该准备什么东西吃而发愁了。 另外,再加上前一天何禾顺利地离开行宫,一时间压在伊士尧心头的两件事瞬间过去,他正叼着一根表面带刺的新鲜黄瓜,简单用水洗了两遍,大口咀嚼,任清甜的汁水充溢口腔——这是如释重负与重获自我的味道。 一早答应下何宁老爷子与文熙瑶的嘱托,确实心理压力非同小可,被前天发生的事那么一惊一乍地吓过,那时的伊士尧第一反应就是帮助何禾选秀女就是个错误,答应何禾带上定神也是错误,甚至连被迫掺和进何家家事的这件事也是错误。 慢慢又联想到做随行御厨这件事,同样是被迫的,也是个错误。 一旦陷入这个“错误”的方向里,在二零二二年年夜饭吃下的那一口八宝饭,才是最错误的一件事,要是没有它,现在的自己一定还正常地留在那个熟悉的世界,而不是四下举目无亲,只有依靠各种事件维系在一起、说陌生谈不上、说熟悉却又只相识了不过仨月的人们。 经历过在现代的“疑似”消亡,在明朝又莫名其妙地“濒死”了几次,伊士尧这时坦率地面对自己,即使在现代有些事也是反反复复,处理起来同样很费神,但如果有的选,他也很想回到现代。 想到现代,他嘴里叼着的黄瓜突然就不脆生了,一直含着,直到清凉爽脆的黄瓜在口中的部分变得温热。 伊士尧悠悠地把黄瓜拿下攥在手里,出神地一用力,捏得稀碎,手里冰凉的触感还惊了自己一下,他把手甩干,轻轻叹出一口气。 刹那间感觉百无聊赖,他转身准备回到膳房里,斜眼见到一个太监模样的人,正向自己站着的膳房外这片区域探头探脑。 “欲寻何人?”伊士尧瞬间换了副面孔。 不得不说,金靓姗考虑得周全,找了一个连何贵的脸都没见过、资历极浅的太监来找何贵,免去熟悉何贵的那些宫人心中对郑皇贵妃三番五次召这名厨子进入大殿这件事生疑,加上已经事先吩咐下去的“午膳有外加菜色,需当面与何御厨交待”这一口谕,彻底将“皇贵妃屡召随行御厨入殿一事”的不合理性堵死。 资历浅的这个太监面怯、声不怯,“郑皇贵妃娘娘派我来寻何御厨进殿,有菜色吩咐。” “菜色?”伊士尧转过身,想到刚才脑子里的事情,郑皇贵妃是自己这一刻最不想见的人,而金靓姗却是自己最想见的。 “回您问话,娘娘午膳欲用几道新菜,我等小奴传不明白,只能由何御厨亲去大殿一趟听娘娘吩咐,敢问这位御厨,何贵何御厨此刻在何处?”太监上下打量,见眼前这位庖厨的着装不俗,言语也变得有礼了些。 “我就是,劳烦公公往前带路吧。”伊士尧不知道这太监安排的有什么讲究,也有礼回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大殿之内时,金靓姗看着两人相互之间的那种陌生又彬彬有礼的交流,心想,这下可好,愣头青太监遇上内有现代人灵魂的厨子。 “娘娘,何御厨,小的寻来了。”这小太监深深躬下身子,从一侧瞟到满脸无所谓、顺着自己说的话也叨叨了一句“见过娘娘”的何贵,心生疑惑,但不敢多做言语。 “你退下吧。何御厨,站在如今这位置,回话即可。”郑皇贵妃正坐,靠在茶桌一旁。 伊士尧站在距离她十几步之远,眼神交流,瞬间理解金靓姗这么做的用意,他甚至跟着慢慢退下的太监也向外再走了几步。 等太监完全离开,金靓姗才开口,“你多退这几步,还能听见我说话?” “大点声儿就行,刚才这一路过来,除了大殿没有太监、宫女,周围的几个屋里全是,就知道你要跟我单独聊聊了,”伊士尧又往前了两步,“这位置正好,外面能见着我,我时不时还能看看外边儿,”又扭头看向金靓姗,“这会儿找我什么事?真要加菜啊?” “加菜是个幌子,”金靓姗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茶桌上,“当然为了掩人耳目,待会儿你随便弄个平时没做过的,糊弄一下就行。” 看到伊士尧一脸不解,“上次还没聊完,今天正巧有这么个时机,叫你过来聊聊。” “你也挺随意的,我站着,你坐着;你说着,我听着。”伊士尧想到在吃黄瓜时,心里冒出的那么多“错误”,一时间感觉不爽,用随意而不客气的态度回话。 “那这不是环境决定的吗?我要是皇帝,这会儿保不齐是你跪着,我躺着呢。”金靓姗没听出伊士尧话里的不满,只当是他在开玩笑。 “怎么?自己的明朝儿子抢着当皇帝还不够,你也要凑一脚当女皇了?”伊士尧的脑中画面与眼前画面完全错位,一会儿想到发生在明朝的各种“错误”,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一直想着不惜一切代价回到现代的事情。 金靓姗这一次听出了话里的讽刺,但仍然以为伊士尧就是这样的风格,“要是我能当上女皇,还不得封你做个司礼监掌印,把梁秀殳的位置顶了,哈哈哈。” 说到梁秀殳,伊士尧又不自觉地回忆起在梁府发生过的事,又想与何宁的对话,又想到何禾,脑里再一次循环这几天发生的事,忽然烦躁得无以复加。 “司礼监掌印代价还是太大了,毕竟你暂且还是个——健全人。”金靓姗用自己以为的“伊士尧式幽默”又补了一句。 伊士尧出乎她意料地喝了一声,“你到底是怎么在这样的鬼地方适应得这么好的?!” 这句没来由的话,吓了金靓姗一跳,但也让她明白从刚才开始,伊士尧并不是在幽默,而是真的在发着莫名火,“我没得选择,十年前从窗户边往下跳的那一刻,就没有选择了。” 见伊士尧看上去找不到合适的话回,把最早想到的开场白又说了一次,“对了,你来的时候就想问,秀女初选结束后,你想做什么?” 皕圩四章 脑中疑云 金靓姗问出这个问题的本意,一方面是为了缓和气氛,另一方面是想给伊士尧提供一个向上升的机会,又是一样被困在明朝的“同类”,又是想要改变现状之中的那么多不满。 当然,让皇长子与太后一侧的何贵,变为自己与皇三子一侧的伊士尧,同样是金靓姗迫切地问出这个问题的原因之一。 毕竟何禾离开时答应的只是与皇三子同游一日皇宫,对于后头那求亲的事,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更何况,金靓姗在后宫待得足够久,早已经明白两情相悦与成功联姻是两码事。 伊士尧的及时出现,补全了这个缺憾——招募一个对现状不满的人,比起等待不知何时才肯松口的何禾,来得容易得多。 可金靓姗没想到的是,与完全适应当下生活的自家不同,伊士尧心中的不满是来源于不明所以地来到明朝这件事。 “秀女初选结束后,我想做什么?”伊士尧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还有的选吗?莫名其妙地过来,成了厨子,秀女初选结束,我也还是厨子,难不成能当皇帝?” 在看清面前的女人一脸生气的样子之后,伊士尧很快清醒地察觉到这把因为无能为力而发出的莫名火,烧向的对象却是金靓姗时,他平静了一些。默默地屏住呼吸,叹出一口气,“说真的,出现在这边三个多月,每天都在想要是我还活在现代该多好。” 金靓姗本来想发作,提醒伊士尧就算在现代,对一个才认识没几天的人随意发脾气,也不是一个成年人该做的事,迟疑了几秒却等来他真实的想法。 “你这么说,我能理解。”金靓姗从意识到自己出现在郑梦境的身体开始,对已经无法重返现代的事实就非常确信了。 虽然在特别沮丧和绝望的时候,确实也动过要是能重返现代该多好的念头,但突如其来的念头始终抵不过确信的事实,更何况之后出生的小鱼尾唤起了金靓姗深层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保护欲,在这种母性的驱使下,她再也没有轻易拾起与现代相关的事情,或是关于那段未来的“过去”记忆。 可现在听到伊士尧这么隐忍又无力的一句话,勾起一丝她对那个已经遥不可及的现代的回想,所以她能理解,“但是我们前一次已经谈到过,现在留在明朝,已经是个事实了……” 虽然话题已经随着伊士尧提出的话题开始慢慢转向别处,但金靓姗明白如果这个话题不能得到完美的结束,关于自己预想的那些事,也不用再提——面前这个男人根本现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打算要听。 上回两人对话时,提到过按现代年龄算,两人年纪相差十岁,金靓姗不经想到如果自己现在在伊士尧的年纪,会不会也和他一样想着要回现代,还是和现在这一刻想法一样,又或者其实是在明朝的十年,已经把自己最本初的性格改变了。 想办法回到现代,才是真的值得去做的事?她心里同样产生了疑惑。 “你就没想过要回去、要再去现代吗?”伊士尧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口中说出的话,和脸上想要得知答案的表情都清晰无比。 “现在说的这些,都不符合常识。在现代的我和你已经死了,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会儿找到办法,能回去,那要回到哪儿去?你在何贵身体里也已经这么久,我更是十年……在现代……”金靓姗说着说着,下眼睑就热了起来,她拼命控制这时的情绪,也忍住“在现代保不齐已经下葬入土了”这句话。 而阴晴不定的伊士尧这时反而来了精神,“我想过,几次昏过去,看见的那场景应该是病房,我爸、我妈、医生护士应该也都是真的。” 金靓姗一脸“废话”的表情,一边朝殿外瞟几眼,看看是否有宫女、太监要往这边来的动静。 “既然是真的,就说明还没入土吧。”伊士尧朝心不在焉的金靓姗“哎”了一声,接着说。 “有点好笑,你怎么判断那不是幻想出来的?”即使决定要耐心听完回到现代的事,但金靓姗依然表现出伊士尧说的话未必和事实相符的不屑。 “我能看见啊,而且感觉是那种有知觉地看见,”伊士尧不假思索地很快回到,“你最早来这边的时候,就没遇到同样的情况?” “什么同样的情况?”金靓姗感觉自己的耐心正在慢慢消失,正想叫人点上一根定魄香,忽然想到既不能叫人来,又因为伊士尧在场,不能点。 “也是,你养尊处优的,不像我,到这边几乎没正经睡过几觉,就有那种熬几个大夜,身心俱疲的感觉,再加上,哎?今天好像没点那个什么香?”伊士尧回想起第一次严重的昏厥濒死,就是在极度劳累,又加上闻了梁秀殳家里的熏香导致的。 金靓姗手一指空荡荡的香插和香炉,“既然要你来,总不能让你倒在大殿里。你说话能不能连贯点,前一句到底想说什么?” 伊士尧连空隙都没留,在金靓姗说完“什么”之后很快就把话插了上去,“你从来没有在特定情况下,见到还在现代时的场景或是东西?” 她刚想说“没有”,却猛然想到小鱼尾才出生不久,母女两人双双精神和身体出现异样时,好像出现过与郑梦境在朦胧中隔着镜子面对面的场景,但时间久远已经记不清了。 “梦里……应该出现过几次吧。”她不置可否地敷衍到,伊士尧眼神里都是质疑。 “现代的事真就只是梦见过,你说的那种情况一次都没有。”这次她说得斩钉截铁。 “那我俩的情况真是一样吗?我闻之前那香,就会濒死;你天天闻,什么事都没有。我能亲眼见到不是明朝的事情,你一次都没见过。” “都说了,你那也不算是亲眼见到……”金靓姗理解伊士尧的想法,但不知道要怎么表达,才能让他理解自己的想法。 “你不懂那个感觉,真就是亲眼……” 这一次金靓姗没有由他随意说下去,而且打断了他,“你一直在拿这些我们俩谁都给不出解释的事,证明你的说法和想法是对的。” 金靓姗平静地直视着他,见伊士尧准备开口反驳,很快再次说到,“但不能解释、无法证明的事,又怎么是对的?” “我就问你一件事,你能解释出来,我就继续听下去,如果不能解释,就听我说,我叫你来要说的事,怎么样?”虽然不担心有人这时来打扰,但一直就这个话题纠缠下去,说不到正事。因此金靓姗几乎是借这句话下“最后通牒”了。 伊士尧想要争辩,但发现金靓姗的话毫无破绽,无奈却又无言以对地点了点头。 “你是在年夜饭上出的意外,对吧?”金靓姗看到他再一次点头,“可何贵跪在翊坤宫的时间,是午饭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停下来,留意了一下殿外的声音,确定无人,才继续说到,“我跳楼的时候是凌晨,出现在……翊坤宫里的时间是晚上,这两段时间差怎么解释?” 一句话直把伊士尧问得哑口无言,金靓姗轻轻“哼”了一声,“所以说啊,很多事不是想解释就有解释的,就像你说的看到了病房,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梦,或者根本就是妄想?” 伊士尧一言不发的原因里确实有无言以对的部分,但金靓姗提到的问题却勾起了他的兴趣,明明说是两人情况不同,却连从现代到明朝的时间差都一样。 这种明明好像真相就在不远处,但始终觉得差一些什么关键要素的感觉不仅没有让他更加难过,反而激起了要探索清楚的欲望。 伊士尧看了看外头,距离准备午膳还有些时间,“要不,你先把想跟我说的事说了?” 皕圩五章 改天换日 金靓姗清楚伊士尧仍然没有放下对“回到现代”这个几乎可以确定是伪命题的执着,因此她也没有再往原本想问的问题努力,而是话锋一转,问他对何禾与皇三子的事怎么看。 “有戏啊,你看他俩那眉来眼去的,你拼命撮合也是因为看他们有戏吧。”伊士尧理所当然地以为金靓姗的问题就是字面意思,细细品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的意图,“那我要能劝,肯定会劝她的。” “昨天她俩吃完饭离开之后,你不正好说到明朝要是交给皇长子那小子,就剩四十来年了吗?换你这儿子,是不是能长久一些?”他看金靓姗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便自顾自加了一句。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想和尝试,反正……你知道的,我们可能会在明朝被困很久。”金靓姗把后半句说得很委婉。 “那这么说,我就明白了,你想改变历史呗。”伊士尧说得轻松,“但你这种学霸肯定听过吧,时间悖论什么的。” “听过,我还实践了,前半部分。”金靓姗更加轻描淡写。 “等一下,等一下,”伊士尧显得不淡定,且不可思议,“你实践了什么?” “时间悖论的前半部分,我实践了。”金靓姗觉得口渴,桌上却没有茶——因为急着把伊士尧找来,所以什么也没让宫人准备,就让他们离开了,喉咙发干导致说话的声音也沙沙的。 伊士尧留意到她的异样,在衣服里翻找,抽出一根黄瓜来,“我递过去,还是你接着?” 金靓姗眼看着这一切发生,怎么想都觉得从衣服里掏出根黄瓜来,实在不可思议,愣在椅子上笑了出来。 “干净的,早上尚膳监刚送来,哎,你要说明朝究竟哪儿好,这黄瓜确实好,虽然长得不如几百年以后那么大个儿,但是这才是真滋味。”伊士尧说着,边走向她,把黄瓜妥帖地摆在桌上,再回到能看到殿门的地方站着,“吃吧,用井水洗过,要不是你派人来,这一根也是我吃了。” 金靓姗瞟了一眼桌上的黄瓜,抽抽笑得不止,“你适应这边的生活,适应得挺好啊。” “哈哈,你要这么说,适者生存这事确实客观存在。” 两人谈话的气氛就此缓和,金靓姗没有吃那黄瓜,而是说起了刚才实践的事。 “历史上记载,皇帝在‘国本之争’之中,一共逼退了四位内阁首辅,罢免、解职、充军、赐死三百多人,终于在万历二十九年十月,”金靓姗顿了顿,“选定了太子人选。” “上次说,太子是皇长子?”伊士尧把话接过来,也很快察觉到不对的地方,“等一下,万历二十九年十月?!这不就是——去年?那现在他怎么还……” 云淡风轻的金靓姗这时才把桌上的黄瓜拿起来,用随身的浅黄色手帕仔仔细细地擦了擦,豪爽地咬下一口,假装没听到伊士尧刚才说的话,“偶尔这么生吃一回,确实黄瓜味更浓,清甜,而且有股果味儿。” “谁跟你聊黄瓜了?”伊士尧在轻轻的嘎吱声里追问,“这么说你真把该有的历史给改了?” “啊,那还有假,你听现在谁称呼皇长子,叫太子了?”金靓姗一边全无皇贵妃姿态地嚼着黄瓜,一边轻笑着说,“还有,现在这位皇长子,他的太子妃,也是后来没能熬到他登基就薨了、之后才被追封成孝元贞皇后的郭氏,按理说,去年十一月就应该进了宫,但你猜为什么都这会儿了,她和皇长子还没成婚?” 金靓姗忽然像变了个人似的,脸上带着奇怪的笑,站起身往深处的一间房里走,带着两张纸回来,走到伊士尧一旁,递给他。 伊士尧展开手里的纸,喃喃地念到,“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郭维城之女,郭氏?” “哈哈,就是刚才说的那个郭氏,在被采选太子妃之前,先让她进参选九嫔的名册,看纸上写的排序,今天下午第七场才轮到她。”她拿回两张纸,照旧放回原来的房里。 愣在原地的伊士尧,花了一段时间才缓过神,“这些就是你的实践?” 虽然不敢相信,但事实就在眼前,无论是仍然没有获得册封的皇长子,还是刚才纸上那名眉清目秀的姑娘,都印证着金靓姗已经对既有的历史做了改动。 而伊士尧在意的并不只有这个,还有金靓姗对这些细枝末节的记忆,“你怎么能记得这么多事?这些零零碎碎的知识,历史课上也教?” “可笑,正经人谁靠历史课学历史?”金靓姗嗤之以鼻,“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难道不会主动去了解吗?” 伊士尧愣在原地,从金靓姗口中得知的事实在过于震撼,迟迟不知该说什么,一直在酝酿该提什么问题。 金靓姗把剩余的黄瓜一口一口吃完,不知为什么,有一种解气的感觉。 “现在愿意听一听我找你来想说的事了吗?”她缓缓地咽下嘴里的东西,看向殿外。 伊士尧心里想历史既然已经变动,说明几百年后的现代,也应该受到了影响,但他这时又无法见到现代到底因为这件事发生了什么改变,一阵距离真相仅一纸之隔,却找不到破纸办法的感觉再次袭来。 “嗯?”这个利用现代知晓的明朝历史、反过来改变万历朝走向的女人带着得意,催了伊士尧一声。 “你说吧,我听着。”伊士尧的气势,明显比之前烦躁的时候弱了很多。 “之前听高廉生说,你在韩宅做了顿河豚宴,他对你可是赞不绝口,转头就安排人提你做了副主厨,你为什么不接?”金靓姗想了想,决定还是循序渐进地对伊士尧说起。 “是有这么个事,诶,韩道济也是支持皇长子的,你知道吧。”没想到伊士尧主动说起大臣的偏好选择来。 金靓姗微微一笑,又很快收起,“这点事我怎么能不知道,说到这事,我叫你来,本来是想问光禄寺少卿的位置,你有没有兴趣。”聊天真的是一门艺术,金靓姗酝酿半天,一度陷入僵局,结果到头来想要对伊士尧说话的时机,却敌不过“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句话。 “副主厨都干不了,直接去当光禄寺少卿?”伊士尧仍然没有忘记自己想要回到现代的事,本来想直接拒绝,但是联想到韩道济的官位,一下没控制住好奇。 金靓姗心想有戏,就说到,“副主厨的事,要不是皇长子拦着,你不是已经升上去了吗,和光禄寺少卿同是正五品,有什么不行?” 她一会儿想的是如果众人眼里被皇长子调入尚膳监的何贵,又被自己升了一级,调回光禄寺,无论从调动还是升迁,都显得自己在何贵的问题上才有话语权。 事情虽小,何贵区区一名御厨转入光禄寺做少卿,都不是什么要职,但象征的意义却不凡。 就在她沿着自己的思路构想他进入光禄寺的场景时,伊士尧深吸一口气,“该回膳房做饭了,下回再说吧。” 金靓姗一句“下回”的反问还没出口,伊士尧又加了一句,“那什么,你说的那个定魄香还有没有,给我点儿。” 皕圩六章 责无旁贷 “你说这宫里用的香,和普通人家用的也没什么区别。”伊士尧好说歹说,是再拿几支给何禾用,才让金靓姗相信自己不会平白无故点燃定魄香。 可金靓姗心里清楚得很,何禾离开行宫那天,才让瑛儿拿了一些让她带走。 现在伊士尧说什么要带给何禾,完全是在撒谎,但无论如何,金靓姗更不相信的是他真的愿意再冒一次濒死的风险,去闻定魄香的味道。 就因为如此,才拿了一把十根交给伊士尧,特意提醒他,回宫之后,自己还能见到何禾,会仔细和她确认这香的情况。 伊士尧却在心里说,等何禾都入了宫,这定魄香试都试好几回了。 转身要走,金靓姗在身后大着声音,又追了一句,“千万别乱用啊!” 说到滥用药物,皇长子在骨里藏针的想法就来源于此,曾主修过《世宗实录》的老师沈一贯提到过,嘉靖帝——算起来那应该是自己的曾祖父了,曾痴迷于炼丹,在别处的史书里更是记载了这位曾祖父“好道术,炼丹服食,性寝躁急,喜怒无常,宫人等不胜怨惧,同谋构乱云”的事迹。 坦率地说,这样的曾祖父与传言喜好女色的祖父,还有虐待自己生母王恭妃的父亲,对三人过往的详细得知,共同构造了皇长子如今的人格。 因此那些极端行为在他自己,哪怕是沈一贯看来都有迹可循,不过沈一贯作为皇长子的老师,则是不相信这些极端行为里包含“弑父弑君”,而皇长子内心独有这一件事才能算得上极端。 曾祖父嘉靖帝过量服用丹药致身体衰竭的事,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但为何用丹药会带来这么严重的后果,却鲜有人知。 直到他有意无意向太医院中同样经历过三朝的老御医打听的时候才知,丹炉在炼药时,内炉壁常常会积起甚厚的药灰,而这些药灰,恰巧是至毒之物。 “炼丹常用丹砂、金、铜、铅、流银、硫黄、雄黄、雌黄,在炉内炼制,烧尽后的烟气及未能烧尽之物则在炉底、炉壁堆积,吾等谓之曰‘铅毒’,铅毒伤体,只消误吸、误服些许,五脏六腑处处都将受损,其状之惨,老朽实恐向殿下言明。”御医对自己听闻过的病患,哪怕是万岁也不避讳,毕竟来打听的人是与其紧密相关的皇长子,说与不说,不过一念之间的事,说出来还能从皇长子这儿收获一个好印象。 “可为何皇曾祖父口服丹药许久,却仍能当朝四十余年?”皇长子对翊坤宫郑皇贵妃与皇帝的恨意虽然深重,但真要实施计划,还是得把用量和使用方式想得全面些。 “世宗同当今万岁,亦在后宫理政多年,虽不敢说并无日理万机,但无论休息、饮食都要强过日日早起上朝、饮食无规律许多,因此身体自然康健些许;此外,虽说药灰剧毒,也是长此以往服药积累,较直接服用,毒性想去甚远。”御医没有真的接触过嘉靖皇帝的,关于药灰的事也是年轻时从自己师傅那儿打听来的,不过在“求知若渴”、彼时已经住进延禧宫、距离皇位仅“一步之遥”的皇长子面前,这御医也只能依靠振振有词来强装知情,博一些来自皇长子的好感。 皇长子毕竟听闻过自己曾祖父驾崩时的离奇,对御医的话自然信以为真,“那如今若要使这药灰,可从何处得来?” 御医先是惊讶,紧接着感到非常犹豫,他对一个已满廿岁,爱好打听的皇子倒是不敢妄加揣测——毕竟炼丹药也不是最近一朝两朝的事——他日眼前的皇长子若能登基,但直接询问怎么才能得来这至毒之物,就有一番其它含义在其中了。 因此他回答得格外隐晦,“殿下寻此药灰,可有特殊之用否?以老朽往日往年之见识,此物非但剧毒,就连丢弃亦要小心谨慎,不可入水,不可深埋,更不可随意堆砌放置。” 皇长子顿时明白御医对自己想要药灰一时感到怀疑,便哈哈随意一笑,“此等至毒之物,哪能真问你要来,更何况,我要来何用,难不成还放在殿里药什么害虫不成?” “这太医院中,只见丹炉,未见明火和丹药,兹当是你们将炼丹的场所置于别处了。如此一问,只是确认诸多御医未有胡乱处理罢了。”看御医的眼神里仍有许多疑惑,他又补上了一句。 “万岁此时许久未用这丹炉,平日有些急需的,也是取往年炼制好的用。”御医没有放下心中戒备,又不敢言语行动冲撞皇长子,心中默选了一个迂回的说话方式。 皇长子假意笑笑,走到丹炉边,用手指敲了敲外炉壁,又眯起一只眼朝炉里看,“从未凑如此近看过丹炉,属实稀奇,不知升起火来是何模样?” “想必不简单,改日你们太医院院使在,我再来瞧瞧吧。”皇长子一句话里不仅欲擒故纵,还捎带上御医的顶头上司,言外之意十分明显——你不展示,我自有办法让你展示。 与同样年纪的沈首辅不同,沈一贯身居高位,且经历过大风浪,皇长子使的这种小伎俩对他完全无用,但对一名在宫中担任御医一职仅半百年的垂垂老者,此刻最需要的就是万事平顺。 他此时心想,若因自己口无遮拦,皇长子如今要观丹炉、取药灰这种事让院使知道了,如何能安宁度日? “此般小事,如何需要劳动院使,且皇长子亲临太医院一趟实属不易,老朽此时取燃炉之物,点它半刻与殿下看看又有何妨?”御医说着,打开了炼丹炉炉顶的盖子,一股硝石火药味儿扑鼻而来,“殿下稍候片刻,老朽这就将燃炉之物取来。” 趁御医去取点炉子的东西之时,皇长子透过打开的炉盖向炉里瞧去,炉壁四周确有一圈黑中透着些许闪光的积灰,他四处寻找,找来一片足够长的竹片和桑纸,面朝御医会从彼处回来的门口,从炉底小心挑起药灰,如此几次,用桑纸妥帖的把药灰包了,又仔细地放在衣襟内兜里。 就在挑下最后一勺时,御医一手提溜一壶鱼油,另一手抱着一捆用桐油浸过的香樟木料走来,皇长子匆忙假装用竹片敲击着炉子内壁,说着,“此炉必有来历,用料实非寻常。” 御医听皇长子说到这事,脸上展开笑容,完全没注意他手上拿着的竹片,絮叨起这炼丹炉自世宗初年用一整块铜料制成来,又说是已有近七十年历史,更是炼取过丹药无数,而今闲置做太医院此屋内的装饰品,亦显风雅。 说罢丹炉还不够,又说起手里的鱼油和香樟木材来,“这鱼油非同小可,据院使言,此物如同龙涎香般稀有,虽价不高,却难寻,非得去往远洋才得,耐烧,据传秦始皇陵中的长明灯,正是用此油;还有老朽手中之木材,香樟本是为打名贵器具所用,现在拿桐油这么一浸,竟成了用来烧的木柴。” 一边说一边口中啧啧不已,皇长子乘机背过身,将竹片放回原处,嘴里应着,“要用这桐油浸过的香樟当做木柴,其中可有讲究?” “那讲究可大了,殿下不知,这丹炉中需长久密闭,只留有几处冒火出烟,若用寻常木柴,所炼丹药必有一股烟熏火燎之气,可用这桐油香樟,制出的丸药不只清香四溢,更可增益药效。”御医说着,用小臂长的火钳将几块香樟塞入炉底,再泼上些鱼油,取来火种,细细吹燃了,点着一张宣纸,投入炉内。 随着丹炉中燃起呼呼作响的大火,火光映照下的皇长子一手按住胸前的药灰纸包,诡异地笑了笑,“他日,我若要炼制何药物,定要你来亲制。” 七旬的老御医听到将来或许成为太子的皇长子这么一说,内心欣喜,盖上炉盖,任放入的木柴与鱼油肆意燃烧,想到自己为御医,确实已经为当今万岁救治过数次危急状况,皇长子已入主延禧宫,听闻他人亦言其成为太子指日可待,谄媚地笑说,“承殿下吉言,若老朽当真可年至耄耋,有幸为殿下炼制丹药,自是倾尽所有,责无旁贷。” 皕圩七章 聒噪之音 万岁听完御医关于皇长子询问药灰的回顾,哼了一声,喉头作痒,咳嗽了起来,“你这老货,当真说了句‘责无旁贷’?” 御医被万岁逼视,不敢胡言乱语说当时自己在逢场作戏,也庆幸没有将自己彼时以为皇长子坐定太子之位的心情在如今完全表露出来,“下臣知罪,愿戴罪服侍万岁。” “罢了,罢了,念在你将此一回那‘都人子’要对朕用药一事,主动告于朕知,且那药灰又未真用于朕,暂且不追究。”万岁侧目瞟了御医一眼,本要长吁一口气的老头儿,瞬间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哈哈,你这老货……咱这皇帝身边,只怕是如你一般的,还不少。”万岁轻轻咳嗽着,看了一眼从东郊行宫返回来的瑛儿。 瑛儿顺着万岁的目光,低眉顺目地回看了他一眼。 “娘娘在行宫内可好?”万岁顺着腰枕往下躺了躺,“没想到派她监场这一去,都人子在皇宫之中真做出此般事来。” “万岁息怒,龙体要紧。”瑛儿被郑皇贵妃谴回来,本就是为打听动静来的,只是这如期而至的“动静”,自己来这一路未曾预料到。 “娘娘一切甚好,亦挂念万岁,这才支奴婢回宫看望。”瑛儿看眼下的状况,也不能如实说东郊行宫发生的事,先紧着后宫里这几天发生的事听。 “都下去吧,留瑛儿在此处便可。”万岁在病榻上再往下靠了靠,“如此,可说了。” 瑛儿一愣,不知道万岁所指何事,“万岁,是要奴婢言何事?” “勿要跟你那皇贵妃娘娘学,此番从东郊行宫返到宫里,岂能只是看朕一眼,有事便说。” “不知今日万岁身体已然好了这许多,奴婢实应听娘娘吩咐,昨日就该回宫看望。” “这倒像是她会说的话,那既昨日未返,定是行宫之中有事耽搁了?”万岁绕了一圈,眼看就要套出瑛儿的话。 瑛儿平时与郑皇贵妃对谈,时常就觉跟不上她的想法;如今在万岁面前,才对话三两句就被揣摩出内心有未言之事,更觉与君对话,防不胜防。 犹犹豫豫半晌,瞥了几眼呼吸仍显沉重短促的万岁,自己叹了口气。 “行宫之中有位秀女,名叫何禾,前日顺入中选后,意外猝死,娘娘正为这事犯愁之时,彼女又死而复生,此为其一事;其二,娘娘钦点的随行御厨何贵,即是那位秀女的家兄,竟也险些在娘娘面前丢了性命……”瑛儿不敢抬头看万岁的反应,低头只顾言语。 “嗯……”万岁没有睁眼,凭她这么站着,“好好的一场初选,怎么出了这许多命案?” “回万岁的话,并非命案,据奴婢所知,应是天生的病症。” “何禾……何贵……此二人的姓名缘何听得如此耳熟?这两兄妹家中是何人?”万岁这时睁开眼睛,和低着头的瑛儿对视了一眼,迟迟没有移开目光。 “万岁……”瑛儿试图移开自己的眼睛,“回万岁的话,方才所言两人正是前光禄寺卿何宁家中的公子与次女。” 万岁此时目光如炬,直盯地瑛儿发憷,“娘娘,让此女顺入中选,可言说了因何缘由?” “奴婢未知其详,只是——”瑛儿想到何禾与何汀离开行宫前,和郑皇贵妃、皇三子共用的午膳,在踟躇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此刻只有朕与你在此,有何不敢言?”万岁声音大了些许,双手撑着自己,准备坐起,瑛儿见状赶忙靠近扶了一把。 行动匆忙,扶着万岁肩膀一下没有使对力气,身体前倾直直地倒在万岁腿上,正着急忙慌想下跪谢罪,没成想被坐起的万岁一把搂住。 “你这身上使得什么香,竟一股水果气味。”万岁从背后把她抱住,鼻子一呼一吸地在她耳后、脖颈嗅闻。 瑛儿只觉后背一凉,因是一国之君做出这样的行动,也不敢过度挣扎,“万岁,使不得,奴婢是翊坤宫主事,万万使不得。” 她极尽扭动,让万岁误以为是在半推半就,更加来劲,伸手直要去摸瑛儿的衣领扣子。 “娘娘!郑皇贵妃娘娘是为夺嫡一事!才选了那秀女何禾……”瑛儿尽量控制声音,既能显得大声,又不会让离暖阁近的人留意到。 如她所料,万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沉默半晌,才由瑛儿站起来。 “如此说来,她是在这秀女初选里头,为洵儿找王妃?”他收起刚才一脸春色,正经地问了起来。 头年深秋,他被从内阁大堂赶来的由沈一贯领头的一众阁臣堵在翊坤宫,每人手中都捧着十数封奏书,随便打开两封,之中写的就仍是那些几年前,十年前关于要立皇长子为储君的陈词滥调,理由仍旧是什么礼法、什么立朝规矩,什么立长不立幼云云。 被逼得无奈,才在郑皇贵妃的提议下,用一计缓兵之计——颁旨先让皇长子入住,拖住沈一贯那一派人不停因为这一件事追在屁股后头的行动,另一方面,也给他和郑皇贵妃留出了时间和空间——用来思考如何能绕过包括太后、皇后在内的这些皇长子支持者,离皇三子为太子。 整整过去数月,知道自己旧病复发也未能想出好办法,而以万岁对沈一贯那些人的了解,年节一过,他们肯定又要开始行动,最后不欢而散便罢,万一又闹出当年那鸡飞蛋打的事,岂不让后宫、群臣和天下人笑话。 但有句话怎么说的,凡事勿要操之过急——在沈一贯浙人一派的奏书里,万岁看到了有人更是在奏书中,直接提议离皇长子为太子,并广告天下,太子之位确定后即刻遴选太子妃。 除了感慨这人未免想得太长远,蠢也是这人的一大特征,但比起马上江浙人处理掉,万岁的选择是顺着他们的意思来。 假借太子之位将定未定,在大明疆域内,开始将即将采选太子妃的事广而告之,这样无论是展现给后宫、大臣还是天下百姓,都有一个大明之后将定之感。 而这背后透出的不仅是更多的时间和更广阔的空间,还有一件连郑皇贵妃都无从知道的事,也是皇帝一直从四处搜刮钱财的最终原因。 “娘娘的意思,是找一日由皇三子带着何禾姑娘游历皇城,再观后效。”瑛儿仔仔细细地检查身上刚被扯开的衣物,一边说着,一边脸上浮出两团红晕。 皇帝刚要开口对瑛儿继续追问,屋外却传来人声和动静,瑛儿转身欲走,被皇帝抬起手示意站住别动。 屋外一脸愠色与不解地走来的是皇长子,想必刚才驱赶出去的人里,有人把瑛儿回翊坤宫的事告诉他了。 皇长子走进来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对瑛儿说,“瑛儿主事,为何今日发丝如此杂乱?” 皕圩八章 龃龉难忍 这一回皇长子主动前来翊坤宫,倒还真不是谁人将瑛儿从相隔几十里的东郊行宫匆匆赶来的信息,往延禧宫传了出去。 只因前一日沈一贯被皇帝一大早召见,之后遣福安快速去回一趟,从翊坤宫带回的“万岁久病复苏”的确切消息,在皇长子脑中不得消停。 第二日,沈一贯有事在内阁大堂耽误一早,没能按时到延禧宫与皇长子商讨究竟。 因此皇长子再也按捺不住对瑛儿回宫的好奇,独自一人从延禧宫出发,装着四处游荡,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入翊坤宫。 被皇帝驱到宫外的众人自然不会在原地站着,都各自找了些事四散做去了,翊坤宫内比平日更显安静异常,皇长子反而失了平日一往无前的步伐,只是在几间侧殿左望右望,偶尔遇见一个两个连续两三日也在宫内见过自己的翊坤宫人,也是做出一派各处逛逛、来看皇帝的样子。 就这么走到正殿,但并没有直接向殿内走去,而是绕到了暖阁之外的一角,隔着两堵堵墙和一扇窗户,费力地听其中的动静。 起初是一片安静里,偶有几句男声女声,应该是皇帝与瑛儿的对话,可实在距离太远,不能听得真切,皇长子踟躇片刻,仍旧决定还是直接进殿内一探究竟。 但“被用过药”昏睡状的皇帝,与完全清醒的皇帝,对他而言,并非同一人。 长久以来的轻视与厌弃,早就在皇长子内心形成了巨大的阴影,直面完全清醒的皇帝,他需要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所以才要移动的脚步此时又停了下来。 而再听两堵墙和一扇窗之外传来的怪异声响,似是皇帝与瑛儿在行苟且之事。 他倒抽一口气,不是为皇帝正在所行之事,而是心想这老头儿自旧疾复发以来,日渐一副大厦将倾之相,此时竟能生龙活虎,临幸起宫女来。 打算再细听听,确认里间的动静,谁知暖阁之外,正殿一侧的台阶下,御医无所事事在翊坤宫内闲庭信步,正巧从一侧经过,抬眼看见皇长子不知所为何事,伏于墙面,心中暗想之前特意支使福安来质问自己,现如今怕不是本尊心中有怒,亲自来寻自己。 只好恭恭敬敬地走上正殿暖阁一侧,拱着手,深深地弯下腰,不问青红皂白地直接开口说,“殿下何必亲临一趟,要那日的福安公公来唤老朽一声,自就去殿下宫中禀明了。” 皇长子没想身后来人,吓了一激灵,脸别扭地从反方向转向一侧,险些磕蹭到墙面。 转脸看到一脸谄笑、有些老态龙钟的御医,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轻易发火,“御医识不得好生招呼不成?直直从身后走来!” 御医对皇长子这样的反应始料未及,只能继续满脸堆笑,“方才只当是殿下因前几日的事,亲自至此宫中寻老朽,故而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皇长子见御医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墙外偷听的事,心里的忐忑少了大半,胡乱咕哝着“也确是有事在寻御医,只是并非当下……” 御医只顾着想那一日福安来询问的事,竟一时把方才万岁在病榻边问的关于皇长子去太医院讨要药灰的事忘了个干净。 这时听到皇长子说还有事要寻自己,又担忧起皇长子是为这事来的,也不敢主动提起,只反问一句,“殿下有事寻老朽,所因何事?” “也非何要紧事……”皇长子胡乱接的话,此时此刻圆不上来,也不知道要怎么将御医支走,眉头紧皱,一副紧张的神色。 御医听到这话,又眼见殿下表情不自然,胸中吊着一口气,担心真是因为自己把当初丹炉药灰的事说了出去,才惹得殿下一时不快,“殿下当初至太医院寻老朽询问丹炉一事,如今实非老朽自言,是万岁一时问起,才不得不答……” 皇长子原本因在殿外偷听被御医遇见的事,担忧不止,正试着往别处分心,谁知道竟听到更加让自己担心不止的事。 药灰的事一旦在皇帝面前暴露,只是骨里藏针、置下铅毒,就足以让他失去夺嫡的机会——别说是夺嫡的机会,当场找来宗人府与刑部也未可知。 彼时藏好药灰的事,御医未必看清、更未必知道,即便谈论到,皇帝亦未必手握真凭实据,因此这时皇长子强装镇定,问到,“御医对父皇所言为何?” “只是言及那日所说,他日殿下若需老朽炼制丹药,‘责无旁贷’而已。”御医被皇长子故作轻松地一问,心里又想不过是燃着丹炉的事,有何不可言说的,所以也显得轻描淡写。 担心归担心,既然皇帝知道这件事,又无直接冲自己来的举动,皇长子心想倒不如顺便把正殿里的事看明白得了,虽然是与宫人不雅厮混,但也全当多一个掌握在自己手中、关于皇帝的不堪则已。 御医眼见陷入思量的皇长子,想着此时若不脱身,更待何时,便对殿下说到,“若此刻一时殿下于老朽无甚要事,老朽便自去了。万岁此时正与方才从东郊行宫而来的瑛儿主事在暖阁中相谈,殿下若欲前去看望万岁,不如稍后再往。” 皇长子面色凝重,心事重重,又实在不知道从御医这里还能得知些什么,只好闷声说了一句,“知道了,御医先请自去。” 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且除去这时的御医,来时被十数人亲眼见到自己进了这翊坤宫中,再不往正殿里去看望一番,实在不好解释来意。 带着对铅毒药灰一事可能走漏了风声的满腔愠怒,心中又夹杂着对一时只剩对话声的暖阁充满疑惑,就这么一声不吭走入进来。 好在皇帝与瑛儿提前听见了暖阁外的动静,这才没有对突然闯入的皇长子感到惊讶,瑛儿正欲起身离开殿内,被见到不请自来的皇长子的万岁拦住。 皇长子见到无论是面色还是状态,都较旧疾复发以来好去甚多的皇帝,心中那阵恐惧默然升起,不敢对他轻易言语,想到在墙外听到的男女之事,这才转向瑛儿,随口询问起了发丝杂乱的事。 “奴婢从行宫匆忙赶来,想是途中疏于整理,多谢殿下提醒。”瑛儿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脸上的红晕与杂乱的发丝却说着另一个故事。 “如今可是长进了,未唤你至,你自来便罢。见到朕,竟无甚要言语的?”皇帝中气虽不甚足,但声音却稳如毫无一丝波纹的水面。 反倒是皇长子心里直发虚,心想要御医下昏睡的药、与沈一贯的密谋,怕不是皇帝这一时尽数得知了,赶忙深深弓下身子,“儿臣叩拜父皇,眼见父皇龙体康健,心中甚喜难以言表,方才才失了分寸,还望父皇宽恕。” “都人……”皇帝咬牙,瞥了一眼发丝凌乱的瑛儿,猜想悄无声息走入暖阁的皇长子是听见方才自己与瑛儿的举动,因此没有太过责难,将都人子三字吞回肚里,“哼,朕竟不知你何曾有过分寸。” 皇长子微微颤了颤,“父皇教训的是,儿臣谨遵此刻教诲。” “来这翊坤宫暖阁,有何事?”皇帝想要再坐起一些,示意瑛儿,皇长子想上前搀一把,被一手挡开,“不用你。” 皇长子悻悻地退后几步,“禀父皇,并无他事。儿臣听闻父皇身体大好,特来看望。” “平日朕病中,从未见你至,偏朕病痊愈,郑皇贵妃与你皇三弟此一刻不在,你倒是来了。”皇帝连眼睛都不抬,略带戏谑地看着他。 “父皇此时身体一切皆痊愈了?儿臣传御医来再瞧瞧?”皇长子强忍住不与皇帝争执,又一面用发生争执时可能遇到皇帝怒斥,自己可能感觉到的恐惧延缓自己的怒气,紧咬牙根,极力控制着呼吸。 “尚好,你若有心,怎不同你皇三弟那般,自觉应去民间历练,反倒留在宫中,行这些琐事。”皇帝的语气越加显得不屑。 瑛儿在一旁听着,见皇长子的脸色越显难堪,甚至想替他解个围,但见万岁也未有要止住训话之意,只好怯怯地站着,趁父子二人都不往自己这边留意,忙偷着手整理起头发来。 皕圩九章 蚂蚱入秋 “娘娘,传午膳否?”宫女轻声问郑皇贵妃。 金靓姗还在因为与伊士尧一会儿前的对话出神,相对于耳中的声音,眼前宫女上下翻动的嘴唇才是她最终从出神中清醒回来的原因, “何事?”郑皇贵妃柳眉一张一舒,宫女一时之间无法判断她的情绪。 只能怯怯地再说一句,“娘娘,方才膳房言,午膳备得了。” “备得了?”金靓姗想起来未曾对伊士尧说过要多准备什么,这一时说备得了,虽然被宫人生疑的可能性极小,但传膳太监难免看得出午膳所传,并未添了什么新菜。 带着一丝担忧,但午膳时辰已至,有无新菜,可皇三子同样要用膳,因此该传的膳一样不差都会摆在面前的桌上,不如假装自己拿到主动权。 “可,先往前殿,请皇三子。即刻传菜。”金靓姗望着四周,总觉得有什么事落下,想了一会儿才察觉是瑛儿。 正常往返一趟皇城与行宫,也需要一整个上午,但在这时的金靓姗看来,若是瑛儿仍在行宫,刚才发生的这种传菜小事,自然有瑛儿在前处理,根本不用自己左思右想,挡去不必要、可能引起的麻烦。 有时瑛儿的存在,让金靓姗感觉这个在宫中几乎待了自己一生的翊坤宫主事,是有些明白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想法的;有时又想,她不过是一介明朝宫女,怎么能明白;再转念一想,自己在现代,受到的束缚未必会少于这时的宫女。 而这时在翊坤宫中看着万岁与皇长子对峙的瑛儿,心里想的却是在东郊行宫的郑皇贵妃。 自从七公主出生之后,娘娘不但没了之前那股娇媚,在万岁面前,更是换了一副对他爱答不理、骄纵的脸孔,这一处根本不用格外记忆,而是在《起居注》中表现得格外明显。 但对于瑛儿这帮宫人而言,这之后的郑皇贵妃的对待全然无七公主降生前的颐指气使,更是多了许多体贴、关怀,甚至有那种彼此相亲之人的亲昵。 勿论从银两或是其它,娘娘丝毫没有吝惜之情,皆是慷慨。 若要以七公主降生前娘娘的那般对待,方才险些与万岁所行之事,未必不可,虽亦有落入王恭妃之下场之状,但比起地位低微仍遭不公,还不如有一处深宫长住不出。 可现在娘娘对自己是此一副面貌,再趁回宫之时,与万岁行不堪言说之事,于情于理,于内于外皆不是上策,遭人非议是真,之后若被如今这一位几近女皇之相的娘娘针对,将来未必能得善终,因此就冲此事,也应对这时被万岁句句冷言相对,却在殿外出声,及时助自己解了围的皇长子,以解他之现状。 “万岁岂不知,皇三子出宫头一日就在东郊草场策马奔驰,好不快活,据几位监场言说,实有前朝武宗之相。”这一句,瑛儿明面上是在夸赞皇三子的驭马之术,实则是替皇长子暗里反驳万岁方才“皇三子下民间历练”一说。 万岁喜爱皇三子甚多,自然不会去深究其中之意,但皇长子显然不同,他从未受过自万岁而来的好言,对他人所言,更会多出许多敏锐、易感。 这时听到瑛儿的话,万岁与皇长子的脸孔都舒展许多。 万岁在太后的耳濡目染下,对前朝穆宗实难有甚崇敬之情,对再前一朝的世宗脑中模糊,只知其炼丹走火入魔之事,却偏对曾祖武宗尊崇不已,毫无掩藏地说,自十数年前开始的大明疆域内外的三大征,多是因对武宗的无尽敬仰所致。 此时对他提到爱子皇三子像极了前朝武宗,万岁高兴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什么驭马不驭马。 但在皇长子耳中,皇帝所谓在民间极尽历练的三弟,不过是一个年纪尚轻,只会骑马瞎玩的草包,第一日去民间,民风民情一概不察,在草地之中驾马——这与一匹只有本能却无智慧的兽类有何不同。 皇长子虽然想笑,但在对自己一脸嫌弃的皇帝面前,不敢动容分毫,只在心里嘲讽。 “三皇子好,三皇子好啊,体察民情,亦不忘强身健体。”所谓慈父慈母多败儿,皇三子能在万岁这般极尽宠护之中,保持正常人格,实属不易——这一点也是瑛儿异常认同郑皇贵妃娘娘之处,因在七公主还未出生之前,五岁的皇三子实有一副“败儿”之相。 “万岁所言极是,在行宫之中,如常温书,更是被娘娘令不许轻易远离行宫。”瑛儿仍在说明面上的话,在皇长子听来,却是“什么体察民情,不过换个无人看管之处做同一些事罢了”。 瑛儿看了一眼万岁,头上沁出的细小汗珠似乎在替他说明此一刻的乏累,她刚要出声。 “朕不留你,此处亦容不下你,”皇帝手指微曲,戳向皇三子的方向说,“平日未见你如此上进,此刻也不须你此一刻假惺惺,是从哪儿来,就往哪儿去吧。” 万岁的气息明显开始变得急促,原本尽量坐直的身子渐渐向下滑落,用力说了一声,“去!” 皇长子舒缓一些的面孔,又恢复之前咬牙切齿之状,没有吱声,只是朝皇帝拜了拜,当下转身即走。 “几句言语就把这都人子逼成这副德行,你来言,此时只有这般气度,如何敢妄想他日坐上龙椅?”万岁说完这一句,一边咳嗽,一边指着一旁茶台。 瑛儿端过一杯茶,被万岁一气喝下,接着说,“方才与你之事,乃是一时兴起,勿要往心中去,此时朕就算有心,这般体魄也未必能够。” 他一手扫弄了一下身上盖着的薄被,尽量把呼吸喘匀。 “方才,你所言秀女何禾一事,依你看,她与三皇子真有那份缘否?勿是只见了皮毛,却真以为可在这宫中共度余生了;还有,此一刻三皇子所中意之人,他日可是要成大明将来之皇后,娘娘须细细甄选之外,如你、梁秀殳等人,也须在各处多加留心才是。” 万岁在面对翊坤宫宫人时,对全力支持皇三子为储君的事从来毫不避讳,但听到“皇后”二字之时,瑛儿还是不免在心里轻呼一声。 原以为万岁说完,还得再加两句,瑛儿静静等着,却亲眼见着他大口吐出了一口粘稠之物,混着才饮下的茶水,除此之外,他甚无法拦住瑛儿大呼“御医”的行动。 在外绕着正殿散步的御医一直立着耳朵等候殿内呼喊,此时听到瑛儿大喊,拖着垂垂老矣的身躯小跑进来,见万岁又大吐一口,连忙翻找取来参苓白术散,和瑛儿一同服侍万岁服下。 万岁症状稍有缓解,嗓子里挤出一句,“若不是因朕身体不济,方才那蚂蚱,也该入深秋了。” 瑛儿、御医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眼前这位九五之尊所言为何,只稳妥将他放平,任他昏睡过去。 皕六十章 锅内乾坤 “这几日所用之药,乃太医院专为万岁体调与近年病症,有意调配的再造定坤丹。调配虽已三年有余,实用却是最近之事。”御医见瑛儿指着茶台上一个鎏金银盒子,问里头装着什么,心想瑛儿身后可是这宫里的郑皇贵妃娘娘,一字不落地如实回到。 “此药相较以往,对万岁体调可有显著改观?”瑛儿对“十可笑”之一的“太医院药方”亦是满腹疑虑。 “瑛儿主事方才亦亲眼得见,万岁彼时彼刻之状可与常人有异否?”御医仿佛看出了瑛儿的怀疑,这时说出的话格外坚定、硬气。 听到御医此言,瑛儿不好再反驳什么,只再问,“此药服用可有定时?如今万岁此状,方才又大哕至此,可是其效已过?” “近几日,自是万岁有各类事务要与各人商讨,才急用此药,平日是不予用的。”御医这一句倒是不如前一句那么有底气。 毕竟此一味“再造定坤丹”也非万全之策,只是应急用的,较于对症下药,说是勉为续命更为妥当。 两日前,万岁唤沈首辅来时,服用一粒尚能维持一个时辰上下,而今日这一粒,即便算上方才呕吐与入睡的辰光,才半个时辰多些。 虽事先已说好隔日才用,可这一日沈首辅来,那一日皇长子殿下来,再一日瑛儿主事来,谁又知下一回是何人于何时至,足见这再造定坤丹,该用还需及时用。 瑛儿瞥了一眼出神的御医,想到和娘娘出宫那日,万岁仍似仅存几口气吊着,今日却险些能行了那事……若说此丹药一无是处,也未必。 两人相视无言,如此,瑛儿不再对这新药刨根问底,御医对用药之险与其中讲究一概不谈。 “瑛儿主事今日可就在宫里?”御医冷不丁地问这一句,瑛儿不解其意,困惑地看向他。 御医也一愣,拱拱手,“也非今日,只是若主事此一时就在这宫里,此刻老朽就先行告退,用饭过后再返。” “啊,御医去用便是。”瑛儿心想午前这一会儿还没怎么,就已经到要用饭的时候,自己未觉肚饿,但还是叫人传了些宫人用的餐食过来。又思此时此刻在行宫大殿之中,不知其他人在服侍娘娘和皇三子殿下在用何餐食。 金靓姗倒是为伊士尧对午膳的安排感到新奇不已。 伊士尧因为知道了金靓姗打破时间悖论修改历史的事,回到小膳房后,直到着手准备午餐,一直都在回想这件事,怎么想都感到震惊不已。 震惊之余才想起来,忘了问中午要添什么新菜,扫了一眼中午应该要准备的菜色,又是些做过无数次的寻常东西,心生厌倦。 工作这件事就是这样,初做一做还有些新奇感,久而久之重复次数过多,不仅要去做的热情全无,甚至还会平添许多无来由的怨气。 这可不是“平常心”三个字就能自我安慰到的事情,身边没有太多食材的时候,反而能迸发很多点子,这时食材堆放到无以复加了,反而无心料理,可见情绪对做事是有很大影响的。 他脑子里飞快转着这些为自己这时怠工开脱与消解的事情,可看到大膳房里的厨子们都在如火如荼地忙前忙后,又感觉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自己做点什么。 再次扫了眼大殿午膳的食谱,素菜、肉类的数量几乎均等,还有一道肉汁麻酱拌水晶面片,伊士尧闭上眼一想,计从心来。 至午膳传菜的时候,六七名传菜太监愣在小膳房门前,领头的那个和伊士尧相熟,向前问到,“何御厨,我等眼前此状……该如何传啊?” 这太监面对整齐放置在灶台与案板上十数碟大小盘子装着的生食,不知所措。 “照旧装于食盒传啊,今日娘娘添的就是此菜,”伊士尧把手里面团抻成宽条,再扯匀了,往盘子里铺上一片大青色菜叶,将宽面放在其中。 “可那食谱上的菜……小的可是一样未见啊。”太监嘴角是微微笑意,双眼里全是何贵在一定是在糊弄的神色。 “一样未少,午膳要用之物一样未少,”伊士尧狡黠一笑,“要不劳烦细数数?” “……不必,不必,既何御厨出此言,我等照办就是。”太监说着,带头把灶台、案板上的碗碟码放进食盒,还照何贵的指示,提上了一个黄铜桶,里面装着烧红的木炭。 一行人准备齐整,预备出发,见何贵手捧一个铜锅,从队列末端跟上,众人都回头看他。 领头的那太监心想“不是准备一个铜锅涮肉,还当是什么奇珍异味”,又想何贵就这么一块儿跟来正好,如此一来,娘娘若要因午膳的事怪罪下来,厨子在场直接领罚,也不会牵连到自己。 因此在通过卫兵时,领头太监还为未被传召却一同跟来的何贵解释一通。 伊士尧要的也是这个结果,金靓姗三番五次想辙在大殿里见他,可是两回都说到要紧事时,要么被梁秀殳一行人打断,要么是因为自己不满没能提到关键部分。 在膳房里,面对光禄寺送来的食材,他想起了在韩宅的河豚夜宴,才想到还有现场料理这么个法子——厨子不在场难开席,如此一来既能保证午膳,又能和金靓姗见上面。 在传菜太监的末尾见到伊士尧时,金靓姗眉头尽是吃惊和欣喜,心想经两回面谈,伊士尧多少还是长进了一些。 伊士尧把盛满热汤的铜锅摆在二十碟肉菜中心,早已坐在桌边的皇三子问到,“今日之铜锅涮肉有何特别之处,怎还需何御厨亲来大殿料理?” “殿下可知这肉菜之间的其中讲究?”伊士尧将烧红的炭投入铜锅中心的烟道之中,环形锅内盛好的高汤慢慢散发出热气。 皇三子嗅了嗅,“似是有些不同,往日皆用清泉水,今日汤才烧热,竟已有肉味。” “骨汤煮骨肉,方知口中柔。”伊士尧不知从哪编出这么一句,但说得也确是事实。 金靓姗不知怎么,从这句话里听出些“煮豆燃豆萁”的味道,但也就由着伊士尧从一节带着薄肉的羊棒骨上,用剔骨弯刀细细地剥下一圈贴骨肉来,投入锅内的骨汤中。 稍候片刻,肉从深红变色至浅灰,用筷子夹起,在浸好蒜末的酱油里略略蘸上少许,放入皇三子的碗里。 皇三子一口吃下,直呼鲜美异常。 “殿下可知较于以往所食之肉,此贴骨肉因何更显鲜美?”伊士尧有意看了一眼金靓姗,同样取了一圈贴骨肉,烫好,蘸上料放入她的碗里。 见皇三子摇头,何贵笑了笑说,“下臣亦知不甚清楚,只听闻与骨相联之肉,血浸极少,因此保有肉之原味。” “下臣即是要说,若要食肉鲜,需远离血腥之气,有时非这一只羊之血,下臣手中的剔骨刀如今洗得干净,可在此之前,此刀又沾过多少血呢。” 说这句话时,伊士尧更加明显地看向金靓姗。 这番话,他在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冷静下来之后的伊士尧想了很多,尤其在想到为了争个皇位,又是藏针,又是伺机而动、随时预备报复的,这些他并不在意,但想到为了这么件事,自己才到明朝三个月,就已经不知所谓地流了好几次血,最初最严重一次差点丢了性命。 借着贴骨肉想对金靓姗说的也不是劝她放弃这些事,而是用“骨肉”这一指代,提醒她,相较于一张龙椅,金靓姗自己已经认定的儿子——皇三子自身更加重要,别把他当做工具——当做一把剔骨刀,混上太多不值当的东西。 金靓姗吃下筷子上的肉,联系到最初想到的“煮豆燃豆萁”的事,若有所思,也听出伊士尧话里有话,本想皇三子在场,有些事情不便说,但想到或许因为自己很多事都没说明,已经让伊士尧的看法发生了这样的转变。 “关于何御厨所言之事,我倒想起一段他人胡诌的他朝趣闻来,是清代……”金靓姗用伊士尧看她的眼神回看他,“清代光宗的事。” 皇三子肯定不知道这段有指代的、数十年后的事,一脸好奇,“还请母妃细给讲讲。何御厨,再烫些贴骨肉如何?” 皕圆一章 丸药迷案 整座行宫大殿内的宫女和太监都侧过耳朵,仔细听发生在餐桌上的声响,锅中热汤沸腾的咕嘟声,有时盖过郑皇贵妃娘娘的说话声,有时因下了新的食材,沸腾渐止,娘娘的说话声才能依稀辨得清。 “此一朝代为他人杜撰,取了个意指无尽苍穹,天朗气清的‘清’字。”郑皇贵妃开始了方才所言的趣闻来。 “建朝百余年,终于迎来国力富强之太平盛世,当时圣上已在朝三十余年,正是要决定皇储之时,有一长子,有一四子,有一六子,三人皆由身后支持,相互争斗……” 金靓姗说到这时,有些后悔开了这个头,这故事怎么听起来也是在影射如今的状况,但眼睛扫视四周,那些宫女、太监虽然都有意无意地听得入神,却无人脸上有丝毫联想到当今之事的神色,心想幸好多加了一人。 倒是皇三子要何贵烫了一筷子爽脆嫩滑、肉感扎实的肚仁儿,吃下之后,无心说了一句,“怎么每朝每代都有这抢夺皇位的事,就好像离了那龙椅,就做不得事似的。” 金靓姗呼了口气,自己加了一筷子野茼蒿在锅里,肉骨汤锅中因又煮了些贴骨肉、肉片等物,正浮着一层清澄的油脂,裹着青绿色的野茼蒿,不消片刻就将其烫软,稍蘸些用盐渍过的蒜茸,送入口中,又有甘香的肉味,更有清新的草气,美味至极。 “母妃,之后呢?”皇三子学着她的样,也搛起数根带有清水珠的野茼蒿放入,问到。 “后来皇储依旧由‘立长不立幼’的规矩定下,长子十几年后成功坐上龙椅。虽前朝国运昌盛,他登基后却一时弊政频出,任人唯亲,本人亦沉迷于酒色之中,故在位不足一月,即轰然驾崩于朝。”郑皇贵妃放下筷子,看了一眼皇长子,又看了一眼何贵。 皇长子不解,“为何如此之人,却被后人谓之曰‘光宗’?足见母妃这故事实属他人杜撰了。” “太平盛世之中,言真话者众;可昏庸**之下,假意歌颂,真心嘲讽,才可活。”金靓姗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足以称之为醒世恒言的话来,伊士尧联想到现代的一些事,险些没拿稳筷子。 “这倒是了,众人曰‘光’啊‘明’的,实则是在说‘昏’与‘暗’。”见皇三子有些开窍,金靓姗默默微笑,点了点头。 “那此一位‘清代光宗’因何而亡?”皇三子追问到,用膳之时,本忌讳说到这些亡、死、无之事,但此一刻只母妃与一个厨子在前,言语之间也没有那么多注意。 伊士尧专心顾着铜锅里的炭块,他对历史一无所知,但稍早和金靓姗对话的时候,确实听到她说皇长子最终会成为太子的事,结合刚才听到的那些迷恋声色犬马的事,心想说的这“大清光宗”就是这时的皇长子无疑了。 “因一颗丸药。”郑皇贵妃眼神闪烁,像在回忆什么。 “自古以来,用毒谋刺于皇帝的,又何止千百人,成功者寥寥罢了,此一处倒不稀奇。”皇三子在桌上找寻着想吃的东西,但样样都已用过,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暂且只听母妃的故事。 “此事之要处并非这一颗丸药,而是此丸药背后之谜。”母妃顺着自己的话,卖了个关子。 伊士尧看到这两人双双放下了筷子,转身要去准备最后一样食材。 “何御厨,此一故事尚有趣否?”金靓姗言语之间拦了他一下,“若还可一听,暂且听完再去别处不迟。” “小的只是一介草莽庖厨,娘娘所言这‘清’啊‘光宗’的,实在难懂。”伊士尧没听明白金靓姗的话里要他听完整个故事的意思,却被她眼角的一丝寒光定住了。 “但——亦有趣得很,那颗丸药,有趣得很。”伊士尧当着诸多宫女、太监的面,不能冒然像独处的时候那样随心所欲,又看到金靓姗不悦的眼神,侧回身子,借着调炭火,站定。 “丸药,有人传是至毒之物,有人又传是给此光宗补体用的‘仙丹’,坏就坏在这进献丸药之人身上,可献丸药的偏又是深得自己信任的跟前之人,”金靓姗叫来宫女,呈上茶水,漱了漱口,“六子母妃薨逝甚早,由皇后带大,且年龄不足,本就在三人争斗中处在下风;因此彼时圣上,即是当初长子,他之遗属皆直指四子之母妃雇人下毒,一时又争执不止,难以安宁,直把四子逼出宫外才算了结。” “此毒必与这四子无关了。”皇三子下断言,伊士尧对此倍感困惑。 “此话怎讲?”金靓姗一脸志得意满,特意看着伊士尧,向皇三子问到。 “凡事皆是如此,均以获利、受损而论,获利者往往变本加厉叫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直至受损者无从辩驳为止。”皇三子说起这些话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十五岁的年青人,“依结果论,四子离宫于自身有何益?于他母妃有何益?由此看来,皆是遗属贼喊捉贼罢了。” “说得好!”金靓姗大赞一声,揭晓谜底,“此清光宗自二十余岁始,笃信道家,常于自己宫中炼制丹药,而最终致命之‘仙丹’正是心腹幕僚从宫外一道人处请来的,遗属知其然,才一口咬定彼之道人是四子与其母妃有意之安排。” “我儿天资聪颖,细致入微,为娘甚感欣喜。”金靓姗不住地点头,眼神里又有一丝落寞。 很快又恢复回来,对伊士尧说,“方才还有何餐食要呈上?此刻即可呈了。” “是有一道,为殿下特意备下的——‘三黄升顶’。”伊士尧在小膳房里想了很久,看到金靓姗即便不信任,最终也还是给了他的定魄香,心中在脾气怪异的皇长子和自己“同类”金靓姗之中,选了金靓姗,这次的铜锅涮肉,也是特别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才准备的。 皇三子一听是特别给自己准备的,忙问何贵将这“三黄升顶”藏于何处,怎么吃了这么半天也未得见。 金靓姗眼神里依然存有落寞,但也饶有兴致地欣然等着。 皇三子只见何贵从两只袖子里,像变戏法儿似地任由数枚禽蛋滚出袖筒,禽蛋大小不一、颜色各异。 金靓姗一眼认出三种蛋分别是鹌鹑蛋、鸽子蛋与鸡蛋,每种蛋各三枚,稳稳当当地滚落,停在桌布上。 伊士尧胸有成竹,问皇三子,“殿下知锅中涮肉、涮菜,皆是持箸向下。而此一道‘三黄升顶’——却是从下由上的菜色,殿下可知?” 皇三子不予置信,甚至嗤之以鼻,“我只知卵中皆为稠液,放入锅中如何能向上走,何御厨此番是夸下口了……” 嘴里说着,何贵正将几枚蛋依次打入,皇三子的表情却是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 皕圆二章 公平交易 何贵往铜锅内部添上些热炭,再夹起一块专门用来润锅的厚羊尾油,反复在铜锅烟筒的滚烫外壁上擦拭,直到整个烟筒的光滑外壁更加油亮。 桌面上一时油香扑鼻,另外两人此时腹中已满,但闻见这般油香,仍不自主地咽了咽吐沫。 伊士尧按大小依次将鸡蛋、鸽子蛋、鹌鹑蛋,沿着油亮的烟筒外壁快速打下,滑入肉骨汤中的生蛋被沸腾汤液拱起,又贴回了筒壁。 三枚大小不一的蛋,竟就摞在了筒壁之上,堆叠成的样子像一羽黄白配色的孔雀翎。 随着水蒸气将蛋的外部生液完全烘熟,伊士尧用筷子小心从顶部将“三黄升顶”取下,浸入滚烫的肉骨汤中片刻,盛于盘中,呈在皇三子面前。 相较于将眼前这菜肴吃下,皇三子显然对刚才蛋液从下而上的自行流动更加感兴趣,“是我事先妄加论议,可倘若非亲眼所见,又如何敢信真有这自下至上之状。敢问何御厨,方才此状或为何种法术否?” 伊士尧听到皇三子连敬语都用了出来,连忙大声打断,“何贵区区一名御厨,殿下对何贵何须此般言语?” 紧接着顿了顿,心想三言两语怎么能解释得清马拉高尼效应,思来想去只能换个好理解的方法继续说,“禽蛋稠液虽重,但殿下岂未闻古有云得道升仙,驾雾腾云一说,殿下请看肉骨汤中水汽升腾,‘三黄升顶’即是凭此般水雾将稠液向上托回筒壁而成。” 皇三子将信将疑,把已经变得温热的三黄升顶用筷子沿着蛋黄分为三份,一口一口吃下,尽数吞咽后说,“唔……味实显普通,只是得见方才奇状,味道倒成次要之事。” “殿下可愿一试?”被这么一说,又看到皇三子不太相信的样子,伊士尧反倒是摆出一副寓教于乐的姿态来。 金靓姗心想这一天除了在大殿里吃喝聊天,也没别的事做,秀女初选又被那些监场弄得乌烟瘴气,自己也懒得管,既然伊士尧正好在,就耽误消遣一会儿也无妨。 于是也帮腔到,“我儿想试便试试,这不比在宫里,处处都得防着其他人的眼,此时欲做便做就是,只不过这时玩了闹了,午后可得更加用功些才是。”说着就示意伊士尧把做法教给皇三子。 这点小事对伊士尧轻而易举,可对平时只等人来服侍的皇三子而言,这样需要技巧的手工,就有些难度。 皇三子磕下鸡蛋,常温的蛋白在小沸的汤面表层向上拱,他不无欣喜与得意地紧接着打下鸽子蛋,却因为操之过急,蛋液直接掉入汤中,溅起的水花撞在有油的筒壁上,炸出许多油花,惊得他一愣,向后跳了一步。 “无妨,无妨,退下。”见宫女以为自己被烫伤,端着凉水急忙跑来,皇三子先于准备挡回宫女的母妃,朝她们挥了挥手。 而事实上,离得近的伊士尧却看得清楚,油花在皇三子的手上留下了数点红印。 “殿下莫急,只需沿筒顶缓缓打下,稠液自会自行滑动。”伊士尧倒是想了想失误导致皇子烫伤可能会是什么罪过,但这时也顾不上,只是对皇三子这一刻的表现非常赞赏。 他想到自己初次接触烹饪这件事的时候,差不多就是皇三子如今的年纪,炒个鸡蛋都要举着锅盖,离灶台老远,生怕溅上来的油星子崩到自己。 即便被油星溅到不是什么大事,甚至可以说就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就与伊士尧自己当年的表现对比,皇三子强过许多。 皇三子镇定了一下,再取过一个鸽子蛋进行尝试,手法较之前娴熟许多,只是手腕用劲不对,导致蛋黄先于蛋白滑进了锅里,母妃与何御厨略表惋惜之余,自己也大叹一声。 “勿要气馁,这才第二回,熟能生巧的事,岂有初初去做就成的?”金靓姗在一旁鼓励,“何御厨虽年纪尚轻,却已为厨十数载,我儿已成一步,再试便是。” 伊士尧再递过一个鸽子蛋,手腕比划了一下用力的方向,皇三子会意,再次敲了下去。 蛋白贴着筒壁发出滋滋油响,蛋黄底部也缓缓凝固,像水滴状悬在一半的位置,被因水汽而翻起的鸡蛋牢牢托住,皇三子“乘胜追击”,极快地打入鹌鹑蛋。 不出片刻,一羽孔雀翎即成,他学着何贵的样子,在汤中浸泡些许,用盘子盛了,双手恭敬地呈给母妃,脸上满是得以做成的自满神情。 金靓姗夸赞几句,尝了一口,味道属实普通,“谓之曰‘三黄升顶’,总不该真是直白将这禽卵的三黄作为菜名吧?” “如何不是?”伊士尧若有所指地一笑,“字面之意自然是金禽、飞奴、鹑鸟三禽之卵,可加上升顶二字,自成面前这位殿下,他日必将承继大统之意。” 皇三子还沉浸在做成自己初以为是“法术”的菜色的忻悦之中,没有留神何贵正在与母妃言说何事;而金靓姗却对刚才伊士尧的话,字字句句都听得清楚。 她想到,伊士尧先是借铜锅涮肉走入大殿;再是用骨肉汤向自己说明皇三子去取嫡位,若只是想与谁争什么就显得片面而残忍;再用这三黄升顶证明,皇三子连这种小事都能认真处理得丝丝入扣,嫡位应该是他有能力和见识去拥有的东西,非要像皇长子那样去有意地“夺”,反而显得不堪了。 但她也有自己非要让皇三子继承皇位的理由和苦衷,而且在丸药迷案之中就透露过,只是这时皇三子在场,不便与伊士尧说明而已。 铜锅里的肉骨汤已经煮得很稠,咕嘟声听起来已经很低沉——是这顿午膳该进入尾声的时候。 她放下筷子,慵懒地说,“午膳用罢了。” 宫女、太监闻声来收拾,伊士尧立在一旁候着,金靓姗对皇三子说了句,“可记得方才为娘言玩过闹过之后的话?” 皇三子迅速从餐凳上站起,“儿臣此刻便返前殿去了,恭请母妃午中宁安。”说完拜了拜,在宫女、太监的跟随下离开了大殿。 金靓姗见皇三子走远,转向伊士尧,“何御厨,随我至茶厅一述。” 伊士尧自认为这次铜锅涮肉的安排还算成功,该说该做的都完成了,只等宫人把场面收拾了,自己再带上工具离开。 这时金靓姗找自己,他猜不透是什么意思,但话都说出来了,只得跟去。 金靓姗还没坐下,就开口说了,“今天这一出,亏你想得到。” 伊士尧一愣,“早上那会儿莫名其妙烦躁,回厨房静下来想想,好像也不是那么个事,又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见你,那就在准备午饭,这不就正好吗?” 金靓姗坐下,没有立刻说话,伊士尧眼睛幅度很小地四处张望,不知做什么好。 “其实那什么‘丸药迷案’,是件真事,”金靓姗想了一会儿,才开口说到,“明光宗,就是现在在宫里的皇长子。” “‘红丸案’嘛,听说过,就没反应过来是这朝代的。” “呵,你也不是完全对历史一无所知啊。”金靓姗没想到还连带着消除一个对他的偏见。 “听过红丸案三个字,也不代表我真的都知道。所以最后明光宗真的死在一颗药上?” “这还能有假,只不过我说的那个,多少和史实有点不一样。”金靓姗眼神飘忽,在脑子里寻找合适的措辞。 “怎么?那丸药是你派人送的?”伊士尧本来想说郑皇贵妃,但也想不到现在的金靓姗和郑皇贵妃有什么差别。 “大差不差吧,反正说起来是有点脱不了干系的意思。”金靓姗幽幽地说,又很快加上一句,“那是历史上的郑梦境,和我现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再怎么想让皇三子当皇帝,我也犯不着做下毒害人的事。” “这我信,反倒是你被下毒了。但现在这样更无所谓了,你知道那红丸跟你无关,皇三子迟早又能当上皇帝,这后面的事还担心什么。”伊士尧觉得金靓姗在杞人忧天。 “事情没定下来,谁知道结果怎么样?哎,你是决定帮我了对吧?”金靓姗本来想把另一个无论如何都希望三皇子继承皇位的原因告诉伊士尧,即无论皇长子多性格古怪,为人处心积虑,但总不至于无故横死,但这会儿担心伊士尧调笑,就忍住没说。 “帮,当然帮了,刚才这一出还不够明显?”伊士尧看着金靓姗,觉得这时候的她有点奇怪,“不过我有个条件……”他早想好了这一句,正好这下一气说出来。 皕圆三章 不容辩驳 他还“活”在现代的这件事,在从梁府回何家路上的第一次昏倒,之后看到病房和自己爹妈时,伊士尧就基本确定了,只不过内心还有些犹豫。 而随着第二次在尚膳监内晕倒,回到何家,在半梦半醒中见到更清晰的病床之后,犹豫减弱了许多。 再者,这次在给何禾送定神,没留意到屋内点着定魄香,骤然昏倒后,那种险些突破时空隔阂的感觉,让伊士尧万分确定了,自己一定仍因为某种原因,还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是没有苏醒。 此外,他在通过“濂珠碧乳”判断出皇宫里有现代人时,就一直想着如果哪天见着,一定要相约一起商量有没有回现代的方法。 之后适应着明朝生活,各种突发的事情层出不穷,之外还有身体又出现了多种多样的状况。 对他而言,回到现代的想法倒是没有忘,但在每次昏厥之后默然苏醒,又总觉得自己好像是再没机会重返现代似的。 于是他把这个念头搁置下来,直到亲眼见到郑皇贵妃——金靓姗。 一个前光禄寺卿家的公子能运用到的资源,怎么能与皇宫之中的皇贵妃相提并论,这是他最初的想法。 尤其亲耳听过何禾与金靓姗都说到的赤脚神僧的事之后,他冥冥之中认为只要沟通方法得当,金靓姗一定能找到各种办法帮到自己。 而现在正对金靓姗说出的条件就是这个,但在此之前,伊士尧轻轻嗅着茶厅里的空气,顿时感觉不妙,连忙用手肘挡住呼吸,另一只手朝茶案上燃着的定魄香挥动不已。 金靓姗这才反应过来茶厅一直点着定魄香,连忙抄起香插的盖子将香压断。 哪知道燃着的一头从中间断去,弹到了外层裹着纱的坐垫上,顿时青烟升起。 “哎!哎!” 伊士尧见金靓姗还没反应过来,一边发出声音,一边大跨一步冲了过去,不顾茶案上放着什么杯子和茶,打开杯盖就往坐垫上泼。 金靓姗面对这阵仗,惊叫一声,跳到旁边。 茶厅里的一阵混乱引得在隔壁厅里的几名太监、宫女纷纷赶来,见娘娘一脸惊恐地躲开何御厨,而何贵正附身趴在放了茶案的卧榻上。 眼前的一幕,很难让众人不产生误会,都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做。 凑近了才看得倾倒的香插,散落四处的香灰,倒扣在地的盖碗还有杂乱无章、褶皱遍布的卧榻铺盖,这下何贵冒犯娘娘一事,似乎更加坐实了。 伊士尧和金靓姗都惊魂未定,更何况伊士尧刚才冲一步过来,恰逢猛吸了一口定魄香,虽然不至于倒下,但还是摇摇晃晃地恢复站姿。 在众人眼里,此时一语未发的娘娘像是恐慌万状,便马上有人提议要娘娘移步大厅。 伊士尧稍稍缓过来一些,准备跟上一同去,却被两名太监拦住,大喝一声,“一介庖厨,竟敢对娘娘……!” 金靓姗和伊士尧都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的场景被这些人误会了。 因为定魄香的缘故,一时间还不能连贯说话,只能指了指金靓姗。 金靓姗一时之间脑袋也是懵着,指了指坐垫,简单地说了声,“与他无关,灭火,是为灭火。”在众人眼中,娘娘惊地又看了一眼何御厨,而何贵则怒瞪了她一眼,似在行威胁。 “你们将此处归置归置,你随我来。”即便郑皇贵妃表现得无比自然,此时在宫人们眼中,也不过是一时屈从于何御厨的缓兵之计。 待身后跟着何御厨的郑皇贵妃移步大厅,在茶厅收拾的几人低声聊开了。 “真也怪事,为何今日何御厨竟能入大殿?”一名太监从地上拾起盖碗,假装自言自语。 “你还说呢,昨日夜里瑛儿主事特意要我看了眼今日之餐食食谱,何曾有铜锅涮肉一项?想必又是那何御厨自作主张……”另一名宫女将坐垫撤下,卷起扔在一旁,边说着。 “我看未必,他有几个胆子几个脑袋,敢随意改动对娘娘的餐食?” “未必?哼,眼下咱们手里这一出,还真能是什么灭火?”一直在茶案上归置器皿的另一个太监说,“好端端的,动这香插做什么?” “那你说是……?”还有一个闷头擦拭各处水迹的宫女也加入了谈话。 “我听人言,何贵与延禧宫长皇子殿下私交甚好,常凭内宫宫牌出入。如今那位殿下已先行入主那‘太子宫’,想必何贵一时也硬气了。” “硬气敢骑到娘娘头上?!娘娘在万岁面前都未必在下风。”这人把下风二字说得格外轻声,生怕人听见似的。 “此一时彼一时罢了,你们平日也在宫里见了,万岁那龙体……对否?”想到这事,几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唉,咱还是别胡言妄议,免得万一引火上身。”几人再次同时点头称是,而脸上透出心里各自有其它的盘算。 金靓姗走到正厅,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把香插撤了,之后对宫人说自己未召人来,一时半刻就不用再回正厅。 用袖子拂去残留的烟雾和味道后,她才开口,“你对这定魄香怎么反应大成这样?” “就是说啊,明明都是这么来的明朝,怎么那和尚让你用就定魄,我闻见就魂飞魄散似的。”伊士尧借着没有人在,抓紧时间找了个有窗的位置猛吸了几口空气。 他的举动把金靓姗逗得直乐,“你怕不是飞虫投胎了,怕烟气。” “言归正传吧,我再留在大殿,别人该造谣生事了。”伊士尧呼气冲了冲鼻腔,“我答应帮你,无论是什么夺嫡,或者皇长子那边的事,我都帮。” 金靓姗眼睛一亮,“嗯,你起初说的条件呢?” “试着帮我回现代。”伊士尧说得很干脆,用的是毋庸置疑的语气,“你先听我说完,再反驳再嘲笑也不迟。” 于是伊士尧一股脑把自己来到万历年间以来,在昏迷状态中感受到的所有细节、每一次的微妙改变都说了出来,说到最近一次时,“我觉得距离原来的那个世界只有几层塑料薄膜的厚度,可就是穿不破,所以我想一定有什么契机,可以让我至少在现代再停留一会儿。” 金靓姗见他说得中肯,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而是显得有些体贴地安慰到,“这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要从长计议,但如果我能帮上的,肯定会帮。” 看伊士尧的表情舒展开,她也用不容辩驳的语气加了一句,“当然,前提是咱俩互助。” 皕圆四章 敛财有道 “有几日未见你来,可是有好事把你留在延禧宫中了?”太后心里的不悦就这么直接从口中表现出来,皇长子有些明白沈一贯让他每日来慈宁宫的理由了。 此刻太后的语气就像是小时候的皇长子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如今被直问到这个,若是不好好回答,怕是不能轻易走出这慈宁宫。 “儿臣这几日确因有些事耽搁……”他心想与沈一贯说的事一时也没能论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就说出来为时尚早,且太后又是一位看中结果之人,若听出自己在谋求皇位的过程之中,还遇到多重阻碍,少不了挨一顿训。 太后才和皇后在佛堂中听完经,心中尚显平静,且皇后就在身侧,也不好说对皇长子太过责备的话,“罢了,你既有心仍记得来,就是好事。” 说完故意停了停,观察皇长子反应,很快又接着说,“若还有他事,如此便去吧,莫误了你。” 皇长子在慈宁宫生活多年,太后擅长欲擒故纵这点事怎么会弄不清楚,勉强笑了笑说,“儿臣既来见祖母,定是已将要事处理妥当了,若祖母不嫌聒噪,晚膳就由儿臣陪您一同用吧,这就叫人去添几道菜。” 太后一脸不置可否的表情,悠悠地说到,“要事已处理妥当?勿怪我好打听,是何要事?” 不得不佩服太后这欲擒故纵的精妙,原本就想知道皇长子不来慈宁宫问安这几日到底是在做什么,借故要皇长子这次问过安后,自行离开,却深知依他个性定会假意留下,谁知还主动说起了不再自己眼皮底下时,正在做的事。 又看皇长子一脸犹豫不肯说,她再加上了一句,“听闻你父皇抱恙后,皇长子与内阁往来甚为密切,可与我这老人言一言这内宫外头的新鲜事啊?” “儿臣确与内阁沈首辅近日多有来往,为的是矿监一事。”皇长子想来想去,找了一个自认为最无关立场、也最不易被太后挑刺的话题说了出来。 话才刚出口,另一张椅子上坐着的皇后就眉头紧锁,手上摩挲着腰间系带的结扣,似是要打一个噤声不让他往下说的手势。 皇长子没有来得及反应,太后劈头盖脸的话就下来了,“矿监的事?糊涂东西!连你也要跟你那老子一样贪财吗?” 说完还不算,又转向皇后,“我说他怎么要跟那沈一贯来往,内阁这些年一任不如一任,在任的首辅愈加不济!” 皇后深知太后为何生气,单手一挥示意皇长子好好坐着,别那么快回话,转脸又向太后看去,“太后说的是,自张四维、申时行后,王锡爵,赵志皋亦是如此,可我听闻如今这位沈首辅倒好些,去年冬天洛儿入主延禧宫,也有他带着浙人一派,力排众议,与翊坤宫一派争执一番的功劳。” “是么?如今我不在朝堂多年,这些事不问,就无人说与我知。这自是错怪沈一贯了,”太后接过皇后递去的茶,再一次正颜厉色地说,“可你一位皇子,平白无故、好端端地与内阁说那矿监的事做什么?!” “太后息怒,矿监一事只是儿臣与沈首辅相谈,一时由他说起矿监之事……”但最初一句关于矿监的话出口,此时的事情就未必有那么好圆了。 “你老子当年弄这些矿监、税监之事,无非为了多些用于挥霍的银两,之后的首辅亦不敢多言几句,若不是……唉!”太后大叹一声,脸上写满了怒其不争。 皇长子再不敢言语,只有皇后出来打圆场,“皇长子整日都在内宫之中,若非内阁来人言说,又怎知这些,想必非他亲自询问而来的。” 太后没有理会皇后的话,一心回想起当年同发生在内阁之中的事。 在太后的眼中,与前朝穆宗无论在品性、心境与处世之上算得上是互补有无之外,还有一人足可堪言是“高山流水遇知音”。 此一人便是已故去整整二十年的万历朝首任首辅——张居正。 李太后自己与他一同开创有十余年的“万历中兴”为大明重新积攒了国本自不必言,两人在调教朝政、教育皇帝与整治疆域这些事上,心中所想往往都是不谋而合——当然这也是彼时与此时的当今皇帝感到最不满的一点。 但在李太后所构想的大明里,皇帝理应就是她与张居正引导的那样,而并非如今的模样——这也是她无论如何都想把皇长子扶持为储君的原因——因为如今的皇长子,正是按照她的心意一点一滴浇灌而出成果,是最符合她心中的大明皇帝。 有些事,太后不是不记得,而是选择性忘却,因为那些张居正的瑕疵不足以盖过戚家平乱、一条鞭法与综核名实,更无法抵消他对大明万历一朝的功绩。 而如今躺在翊坤宫的皇帝——自己的亲生儿子——亦是自己与张居正培养出的失败作品,却以自己的想法无尽放大了张首辅人生中的污点,却无事他为万历一朝打下的坚实基业。 所谓的瑕疵、污点便是一生忠于大明、以命求革新,朝堂内外、上下都严于律己的张居正,竟在死后被当今皇帝下旨查抄家产时,那超出天下人意外的十余万两白银与一万余两黄金。 当年年逢廿岁的皇帝当时知道后,只幽幽地说了一句,“张首辅于朕‘节省一切无益之费’‘谨遵节财之道’之教诲依然清晰与耳边,如今查抄而出的此十数万两钱财,朕竟不知张首辅所言确否,所为确否?” 这件事同样激化了皇帝与太后的矛盾,血气方刚的皇帝武断地认为自己的生母与那张首辅同是表里不一、刚愎自用、外合里差之人,虽与太后有一层母子关系在,但此般血缘,名存实亡。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之后在种种问题上的对立关系,郑皇贵妃与争国本就是其中之二。 太后对彼时淑嫔越是不满意,皇帝反而越加宠幸;太后在立储问题上越偏向皇长子,皇帝对皇三子的喜爱程度就愈加加深。 而在此时眼前看着与内阁交往甚密的皇长子,且听到他说到那些无故横征暴敛、搜刮钱财的税监之事,心中就冒起对当年张居正、当年与如今皇帝的一股莫名火。 可逝者已逝,只剩下生者在为往事烦恼不已——因此大多数时候,太后都选择遗忘往事,听经念佛求一片内心祥和。 她十分担心眼下皇长子在自己老子对钱财有着无比扭曲的渴望之下,步了皇帝的后尘。 “今后你但凡在我跟前提到与钱财有关之事,无论事大事小,自己进佛堂立着,禁用食水,诵二十遍金刚经。”太后语气缓和了些,说到的事情却未必。 在看了一眼给皇长子使眼色的皇后之后,太后又加上一句,“下一回沈一贯再进内宫,传他进慈宁宫,我也许久未与如今这帮内阁大臣们切磋切磋了。皇后,你日日都来,替我记着这事。” 皇长子听到太后着重地说到“日日都来”四个字,连忙主动在太后话毕之后补上,“儿臣定将与沈一贯交代清楚。” “钱财虽算不得坏事,但需取之有道;钱财自有大用,倘若一心只为暴敛,岂是财为人用,反倒是人奴于财了……”虽然太后说着与皇长子心中想的完全不是一件事的话,但皇长子此刻也只能是不住地应声,表示自己已听进去、记下了。 太后长长地叹了口气,“如今精神短了,管不得这许多事,也就你来时过问两句,谁知洋洋洒洒又说了这么些。再与你言明一回,与钱财相关之事,勿要与你那住了半辈子后妃宫里的糊涂皇帝老子学。他荒唐时,你方小,还未知其状;如今你长成了,看他那守财奴却又似何模样?” 因与皇帝和翊坤宫多有龃龉,若不是大事、要事,太后极少去翊坤宫,连提都不太提,现在这样忽然之间提起,皇长子也不敢接话说自己这几日刚去过翊坤宫“看望”过皇帝,口中唯唯诺诺地答,“儿臣知道了。”一边朝一直想要护自己的皇后躬了躬身。 三人对话,你来我往的,都忘了在慈宁花园中玩耍的小鱼尾,而这位七公主,此刻早已从花园外回来,因不想进到大殿里面对严厉可怖的祖母,却在宫墙一处把三人的话记了个仔细。 皕圆五章 君子爱财 慈宁宫之中太后在教导皇长子关于钱财之事,要他与阁臣们多聊政事、少动歪心思;东郊行宫之中金靓姗和伊士尧正谈论到交换条件、互相帮助。 翊坤宫中,瑛儿则与万岁细细说起了行宫里秀女初选的事来。 原本因为再造定坤丹的药效过去而陷入昏睡的万岁,谁知睡了不到半个时辰,竟又颇有些精神地醒了过来。 这时与瑛儿相谈甚欢,瑛儿接着早些时候关于何禾的话题,继续对万岁说了下去。 万岁听了这些,倒也勾起了往事,说到,“你若言何宁,还真是颇有印象,是‘山海合宴’那年吧?敢如那年那般与咱和梦境较真儿的人,也是没有几个。” “万岁所言正是,前何卿确由人印象深刻。” 瑛儿想起当年具体操办那件事的还是自己,先是找来御用监的人,接着再将要送去光禄寺查点的东西一件一件包好,都足足花去了一天功夫。 谁承想,这位前光禄寺卿更加实诚,送返回来的时候,每件都用了精致的木架子固定住,因此这时回想起来,心里对何宁一丝不苟的劲头,还是有些许认同的。 “方才所言何汀……经你这么一提到何宁,咱亦有些记念,就是你那娘娘前一回甄选秀女,到了终选却不愿让她为补选九嫔彼女。” 除了认同万岁之外,瑛儿不禁惊讶于他对前次秀女之选的记忆,明明已过去十年,且那场混乱的终选属实不是何值得格外记下之事,偏偏正卧于病榻的万岁记得。 “咱还记得,那年正逢七公主降生,你们那娘娘还与我置了一阵气,再就是合宴,是了,咱还记得谁进献了一双玉鹿来着,梦境喜欢得不行……”万岁深吸一口气,轻咳了两声,瑛儿续了一杯参茶,递了过去。 万岁用手挡下,“普通茶水即可,咱要他们煮过一壶罗岕,”见瑛儿满眼都是九五之尊竟会饮罗岕的疑问,再说了一句,“是在京师培的。” “京师竟能种出罗岕?”瑛儿是真心惊叹,想到京师一年沙土、干旱气候亦不少,能种出罗岕这般娇贵的茶树得花多大代价自必不说,之前从未听闻万岁提过却也是奇事一件。 “沐昌祚初回上京那年,他进贡的玩意儿里,有七块缅甸取来的翡翠原石,咱觉得无甚意思,便让御用监拿出宫去换成了银两,”万岁开心但无力地笑了笑,“七块假山似的原石,竟换了几万两银子,于是咱仍旧要御用监在南郊选了座山,种了些爱吃爱喝的。” “几万两……”瑛儿心里想着,竟不自觉地说了出来。 “咱也没想到沐昌祚真能送好东西,要不这回他年节前送来的玩意儿,除了赏出去的那些,咱不是都留下了么。”这时说着话的万岁,与往常听到、见到的都不同,脸上挂着笑,说的是虽然是皇家的事,但比起往日那些家国大事,也算得家长里短了。 瑛儿这一刻感到无比放松,轻松地说到,“万岁在日理万机之中,能有这闲情逸致,即国泰民安,实属我等之幸。” “咱这身体,若此时不做这些事,怕是再往后,未必能做得成了,”万岁深吸一口气,轻轻地叹了出来,“说起此事,除了御用监的人,你是头一个知道的,梦境那儿,咱也未言半句。” “这是为何?”瑛儿好奇,但话才出口就后悔了,“奴婢造次,望万岁恕罪。” “无妨,咳咳,无妨。”万岁又说了这么几句,瑛儿也才反应过来罗岕茶忘了取,走去中厅寻了一圈,终于在茶桌上一个加了盖儿的青花经文观音菩萨图碗中闻见了罗岕的清香气,小心地加了些滚水,端去了病榻。 万岁饮下后再次长长舒了口气,“此刻只你我在,何必拘泥于这些,有想问的问便是了。” 瑛儿听到这么一句,反而更无言以对了,想了半天才接上自己头先听来的话,“万岁所言那双玉鹿,娘娘爱惜得不行,此次出宫也都带了去。” “噢——咱就说梦境是真爱那双玉鹿。”万岁把茶喝尽,将带着茶叶的空碗递了回去,瑛儿接下,却不留心托住了他的手,心里一颤,手一抖,但还是稳稳地将碗放在了茶台上。 “只不过这一回,娘娘将它们赏给了秀女何禾……”瑛儿想着既是聊天,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把郑皇贵妃将一双公母玉鹿赐给何禾的事说了出来。 万岁沉吟片刻,“嘶——那此一回你们娘娘可真是认定了何家这次女了。如此精巧贵重之物,说赠就赠。” 见瑛儿未言语,他又说,“咱后来让人打听过,那双玉鹿可是巧匠陆子冈的手艺,玉公鹿四蹄沁血,左上、右下、右上分别刻着陆子冈的名讳,要不是朕喜爱,在宫中私用玉器留名之人,都该杀!” 瑛儿听万岁一时语气加重,不知所为何事,只敢问一声,“万岁请恕奴婢浅薄,不知这双陆子冈玉鹿若要估价,价值几何?” 万岁沉思许久一直未吭声,之后先是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伸出一只手,前后翻了翻。 瑛儿见状,赶忙猜到,“可是十万两?” 万岁沉默不语,似仔细思考状,“无价,此人已无处可寻,故而市面之中,皆为孤品。你可仔细观过那双玉鹿?” 瑛儿先点头,后摇头,心里回想着每一处细节,却只记得一些大概。 “你是不知,陆子冈其人将那玉鹿雕至栩栩如生,只凭手触,都可知是何物。他之琢玉,十分讲究,正所谓‘玉色不美不治,玉质不佳不治,玉性不好不治’。据他自言说,他手下之绝活,皆出于独创之精工刻刀之‘锟铻’,但此刀从未示人,操刀之技也秘不传人。唉——真可谓斯人虽逝,其器已失,其名却犹存。”万岁摇了摇头,做惋惜状。 瑛儿误以为万岁此刻正在心疼郑皇贵妃娘娘把玉鹿送出去的事,却忽略了一向视钱财为身家性命的万岁还有此般爱才之情。 可是转念一想,当年在皇宫之中,摆摊设点,问来往宫人取财之人亦是眼前这位万岁,顿时不知其所以然。 躺在床上的万岁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假装一乐,“咱这些癖好只能说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未必都是些浪费金银的坏事。” 瑛儿回以微笑,但不免还是想起了些往事。 皕圆六章 得道多助 太后认定,皇帝过往数十年增加矿税、盐监就是由于对钱财的极度渴望。 而此般渴望源自对“何为正确”这件事,在内心仅存的些许信念骤然崩塌,转而去效仿曾经尊为师长却最终“不过尔尔”的张居正。 换而言之,坐拥天下财富的君主岂是因为缺钱才去敛财的,只为追求积沙成塔的成就感罢了。 话虽如此,却不无道理,可终究是已近二十年未与万岁妥善交流过的太后的一己之见。 张居正死后,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万岁那一阵几近歇斯底里的挥霍用度,又亲眼见到万岁怪异地玩儿命敛财之人,才能或多或少窥见些许这位九五之尊彼时意欲为何。 与万岁两人几乎不离彼此左右,在万岁身边常时陪伴的是郑贵妃,所谓的“那一阵”,足有数年时间。 记不清何时入宫的瑛儿,却记得那时懵懵懂懂地跟着大宫女,在内宫隆福门的西侧主道上“逛集市”的事情。 说来极其可笑,瑛儿进这皇城时年纪尚小,城之外的事情一概未有留印象,初次见了,直把彼时隆福门西侧主道上万岁开来玩闹的街町,真当做朱红宫墙之外的民间了。 毕竟来往的宫人,还有各宫之中的娘娘,都在这条不足半里的街町上闲逛、谈笑,用真金实银交易买卖。 虽然在得知真相之后,瑛儿心里确实有幻灭的感觉,但初初遇上这样的场景,那股子只觉新奇的劲头,至今依旧难忘。 她还依稀记得,当年那段街町北端的尽头,拐个弯就到是翊坤宫,对她而言翊坤宫就是自己命运的转折点,而后来才知,那时的翊坤宫宫门紧闭,只有或手捧盖布托盘,或推着小车的大太监才能得以进入的原因,竟是万岁在紧闭的宫内设了个典当的铺位——与民间的典当行相反,这家“当铺”是以托盘之上、推车之中的金银珠宝,当去些不那么值钱的钵瓶盆碗。 大太监们对这般“亏尽老本”的买卖却乐此不疲,为的正是要谋万岁在各地新设矿监、盐监、税监等差事。 看似是来“当铺”给万岁送些钱财,拿回些普通器皿。散尽家底,吃这么一回大亏,当回来的或许却是一辈子享用不尽的财富,这种搏一把的买卖如何做不得? 在瑛儿再多明了些事理,想明白这之中的门门道道之后,集市却不再开了。 再过了几年,到七公主降生前,集市消失许久,取而代之的是在翊坤宫正殿中,郑皇贵妃娘娘新设的“万事屋”——所谓万事,是朝堂之上有事要奏,有本要参,有人要荐的那些大臣们,迟迟无法亲身面见万岁,而事事万岁却都亲自要拿主意,于是乎,大臣们带着值钱的玩意儿像当年那些大太监们来到“当铺”一样,出现在这时的翊坤宫“万事屋”之中。 因此在瑛儿看来,前后两件事之中,前一回万岁固然是不可或缺之关键,一直伴随在身侧的郑皇贵妃作为支持和辅助;而后一回,郑皇贵妃则是稳稳地坐在藏身于后殿的万岁之前,妥善地处理着各类大小事。 其中的变化,而万岁方才所言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则又是另一番不同的解释。 瑛儿见识有限,对以往这些事只是知道却不甚明了。不过心里一直认定,万岁毫无意外,确是将钱财视为重中之重的。 那年火烧建极殿与去年准允皇长子入主延禧宫,万岁病愈后对两件事的表现可见一斑——都是如今这样,说起了十分无所谓,却和金银钱财息息相关的事情。 只不过如今因种种原因,“当铺”“万事屋”定不再有,可矿监、盐监、税监之事一件未落亦一件未停,翊坤宫之中的各项陈设也是一换再换,娘娘用来存放财物的屋子从一间变为了三间,该收进的,一丝一毫都未有减少,少的不过是当年那门庭若市之感罢了。 万岁与瑛儿聊了一阵往事,又有些累了,往下躺了躺,对瑛儿说到一句,“你先勿与你们娘娘言语南郊山头的事,几日之后待她回来,咱亲与她说。” 金靓姗莫名其妙在行宫大殿中打了个喷嚏,宫女递上来丝巾由她擦了擦。 她望了望正往西边去的日头,想起口头与伊士尧达成的“互助协议”。 如果真要按皇帝当年教给她的计算得失的法子算,与伊士尧的互助,金靓姗自己是亏的一方。 把所有有供有求的事都称作“生意”的皇帝,当年是这么说的,“两方平等以待,可成生意却难长久;定要结果观上去,总有一方得许多,而另一方失少许,这生意才可久长。” 而皇帝一直说的,就是让郑皇贵妃无论在何时都要当那“失少许”的一方,就如当年有人拿钱来求个六部主事做,但从结果看去,金靓姗一般都会许一个员外郎,甚至是郎中,如此一来,此人再要往上升时,定会联想到是当年万岁和娘娘的“提拔”,在之后大小事上,皆会以尊上二人的旨意为要——所以皇帝说的其实是“施小恩而得大报”,但以他的视角看去,本就是人来求己,如今还许了多些,对皇帝虽说都是小事,但多给就是多给,因此可不就是“失少许”么。 但这样的思路在别人那儿行得通,在伊士尧这儿却无能为力了,因为就算经年累月有了“生意”经验的皇帝,怎么计算都不会知道,那些大臣们有去有回,现在金靓姗要做的却是帮伊士尧从明朝消失。 拿皇长子的软肋,换皇三子的进路和替伊士尧寻找回到现代的方法,真是亏无可亏。 但关于骨里藏针的事,仅凭自己以郑皇贵妃的身份,哪怕把话说尽,也只是一面之词,无法让人信服。 而与皇长子关系甚好的何贵,只要肯站在郑皇贵妃一侧,就已经能将许多问题不证自明了,而若是恰巧能拿出任何人都不敢轻易质疑的证据,皇长子在夺嫡一事上,就再无竞争力。 “可是你想,这人刚做完证,就忽然凭空消失了,无论什么关系,说过什么,也不会有任何说服力。”金靓姗趁其他人仍在各处收拾和整理,与伊士尧聊了半天,说出了自己的顾虑。 “之前你还在说不可能有从明朝回去的办法,这会儿怎么又相信我能成功回去了?” “我现在也没有相信你能回去,只是在说一个可能性,因为这个可能性会让我损失很大。”金靓姗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涌不止。 “我挺奇怪的,你来这十年了,从来也没有动过想回到自己熟悉生活的想法,连我就这么只是提出一个‘打算’回去的想法,你都有点要拦我的意思。”伊士尧声音放大,有两个太监朝厅这边看过来,他马上收住声。 金靓姗接下来的这句话让他陷入深思,“你回去,就会有有什么可发生改变的东西吗?” 见伊士尧一言不发,她“火上浇油”地来了一句,“我一直在听你说在明朝怎么怎么,其实说到底,总而言之就是过得不顺,所以想逃离这个时空,但你在现代就每天都是顺利的吗?” 伊士尧翘起一边的嘴角,脸上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心里却不得不承认金靓姗的话里,有相当一部分说进了自己心里。 这时,宫人们已经陆陆续续完成手头的事,回到郑皇贵妃身边,而何贵此时伺候完午膳,没有理由再留在大殿之中,他和金靓姗两人一时再无话,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没有说话的机会,只好转身离开,准备朝后院膳房去了。 “何御厨,地上之物可是你留下的?”这时金靓姗手指着地上一张叠的四方的纸,对他说。 伊士尧一愣,又看到金靓姗那似乎在说“快捡起来”的眼神,忙说着“正是”,弯下腰捡起来放进衣服里。 带着狐疑和一丝期待,他回到小膳房的第一时间,就展开了那张纸,纸上是用香灰和水写下的两个字,应该是金靓姗在他犹豫时写下的答复。 “成交。” 皕圆七章 泥沼之外 小鱼尾这几日在皇后的坤宁宫里待得不赖,长皇姐出嫁之后,本来就对七公主多有喜爱,且此时孤身一人守在宫里的皇后娘娘把自己当女儿疼不说,自己的亲娘远在东郊行宫,不能像平时那样对自己施以管教。 这几日正是开心的时候,唯一美中不足之处就是皇后娘娘每日按例要到祖母的慈宁宫中一同听经念佛,而小鱼尾又不得不跟来。 太后一贯以来的态度让她十分害怕,因此只要有能离远的机会,她一定远远躲着。 不过祖母对七公主的态度也差不多,对郑皇贵妃的厌弃导致她对七公主虽说不上心烦,但能不必搭理时,身为太后的她都选择了无视这位才十岁的七公主。 这么做对两人都有好处,对于太后而言,可以不因为见到七公主而联想起“妖妃”,对小鱼尾而言,每日在慈宁宫的短暂时间,都能在皇宫之中这一处的慈宁花园中畅玩一番。 而今次不同,慈宁宫正殿里除了太后和皇后正坐着,还有让她最感恐惧的皇长兄——这也是她在慈宁花园中游玩归来后,宁愿在墙根蹲着静静地听殿里头对话,却迟迟不敢入殿的原因。 慈宁宫宫女一方面因为知道太后不待见郑皇贵妃,对七公主虽说不上厌但也不见喜;另一方面则是害怕郑皇贵妃,从各处也得知多次,这位娘娘不是什么善茬,故而现在七公主此状,众宫女就算见了也不敢多说什么,更不敢劝。 小鱼尾猫在一处,慈宁宫正殿门内的谈话声听得清清楚楚。 太后、皇长子、皇后三人的谈话也接近尾声,皇长子为了表示对祖母的敬意和诚意,又看懂了皇后迟迟不从慈宁宫离去的暗示,毅然决定留于祖母处用晚膳,还当下就叫来了一会儿要去尚膳监的传膳太监,临时添了几道菜色。 传膳太监一溜烟地跑去尚膳监时,皇后正想起了还在慈宁花园玩耍的七公主,忙叫宫女去找。 殿内的宫女还没来得及喊,殿外的宫女就开始打起手势,示意七公主就在门外不远。 小鱼尾直冲宫女摆手,意思是别把自己正在此处的事说出来,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她本想直接溜回坤宁宫,避开与最害怕的两人共进晚膳。 而看到这时宫女不知该不该往里报,露出一脸难色,小鱼尾虽年纪尚小,但在母妃的教导下,较于其他宫里,对宫人还算是宽以相待。 且平日慈宁宫中的宫女待她也尚可,因此眼前的情况,她是断不愿意为难这些宫女的,皇后再一次催促后,小鱼尾拍拍长裙上的浮灰,粗略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哎”了一声走近了殿里。 皇后见她进来,紧绷的表情顿时舒展开,可想到在一旁才发完脾气的太后,假意皱了皱眉头,“这小疯丫头!又跑去哪儿浪了?” “回皇后娘娘的话,媁儿仍旧在慈宁宫捕蝶观鱼。”小鱼尾尽可能表现得乖巧,以防来自太后的责难。 太后此时的注意全在皇长子身上,只抿了口茶,“哼”了一声。 皇长子向来在有七公主在的场合,必然会找机会调笑挖苦一番,但这一日的状况,见太后还未从方才沈一贯、矿监等事中缓过来,此时不敢多做言语,只跟着哼了一声。 小鱼尾与他对视一瞬,心里发紧,很快移开了目光。 “晚膳留于祖母这慈宁宫中用,还是自回坤宁宫?”皇后知道七公主害怕留在慈宁宫,便如此问到,可终归仓促考虑,不够周全,此时七公主无论答哪个,太后都会从中挑刺。 七公主一阵犹豫,不知如何作答是好,用求助的眼神回看了皇后一眼,两人僵在一处。 眼看太后就要不高兴,殿内一片寂静,门外几人的窸窣对话声略显嘈杂,一个熟悉声音传进众人耳朵,小鱼尾反应最强烈,脸上两朵红晕慢慢张开,只是不便于动,不然必然跳起。 殿外太监传话进来,“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皇长子殿下、七公主殿下,翊坤宫主事瑛儿携万岁口谕求见——” 得到这个确定的消息,小鱼尾不禁低头,悄然喜笑颜开。 太后先是沉默,很快满脸不悦,“传她进来。” 瑛儿在翊坤宫与万岁说了小半日的话,直到万岁再次体力不支,小憩一会儿,瑛儿想到已在宫里待到这会儿,不如在回行宫前与七公主见一面,问问这几日近况,返到娘娘跟前也多一件事报,了却她一桩心事。 于是在万岁正经躺下前,她求来一道口谕,此外万岁还说若将七公主寻来翊坤宫,几日未见,务必将他叫醒与这宝贝公主见上一面。 瑛儿去坤宁宫寻了一会儿,见过皇六子、皇七子,知七公主随皇后娘娘到了慈宁宫,又耽误一阵功夫才到,不然小鱼尾必然不用在眼下的正殿里被太后凶言几句。 皇后见太后一脸愠恼,似不像要问话之意,便先一步对瑛儿说到,“此时你不该在东郊行宫,侍候于郑皇贵妃一侧?” “娘娘记挂万岁……与七公主,特遣奴婢返到宫中看望。”瑛儿对在场几人察言观色,才拼凑出这一句。 事实证明只要想从中挑刺,无论如何都避免不了,太后还没等瑛儿言罢就直接冷笑到,“哼,她倒有心,显得你与我都不顾皇帝似的!” “有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主理后宫,照料万岁,我们娘娘自是放心,只是若因此小事就叨扰二位尊上,亦大可不必。奴婢腿脚灵便,就对娘娘言,何不由奴婢亲身返这一趟,亲眼得见后再回报,她之挂念方得以解。” 瑛儿这一番话,把苗头调向自己,免得太后一想起郑皇贵妃四个字就动怒。 皇后照样打着圆场,“方才传你携万岁口谕,我们竟不知他方得醒,若早知,便去那头一趟。” “万岁只得片刻清醒,”瑛儿偷望了一眼皇长子,见他无动于衷,就继续说到,“奴婢也是碰巧遇上,接过口谕,此刻万岁仍在昏睡。” “口谕为何?”太后把贴身宫女叫来,轻声说了几句,宫女离开,很快带着一个红绸裹着的盒子回来。 “万岁召七公主返翊坤宫片刻。”瑛儿如实传了。 “皇帝此时昏睡,要七公主做什么,”太后不明其中道理,但也没有深究,“带她去吧,晚膳也就由汝等自行安排。” 小鱼尾尽量控制自己的脚步不向瑛儿跳跃过去,两人并排站至一处,“这鹿茸养生丸,前几日太医院给配的,给皇帝拿些过去,这些日子总以为耽误休息,便未去看他。”太后抬了抬下巴,示意宫女把红绸盒子交过去。 瑛儿接下,行礼拜了拜,七公主收起脸上的笑意也拜了拜,迈开小步向殿外走。 才走下慈宁宫正殿的台阶,小鱼尾一把搂住瑛儿的腰,“早知道也跟我娘去行宫了,这每日一趟的慈宁宫,活生生地要把我憋没!” 皕圆八章 得道多助 瑛儿心里盘算未必能赶上回行宫用晚膳,但此时此刻有好一阵未见,更未有对谈的万岁与七公主正聊得尽兴。 虽然尽是聊些琐事,但皇家的父女与寻常人家的父女在闲聊时又能有何不同? 就在瑛儿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依稀听见七公主提到什么沈一贯、矿监的事情来,回忆起娘娘离宫之时正与阁臣提到过这事,便静静地立在一旁细听下去。 小鱼尾毕竟是个孩子,能把梗概说明已属不易,竟还能把在慈宁宫大殿主要三人的表现、态度都描述了个遍。 除此之外,瑛儿还留意到万岁这一日略显不同的就寝状况,她在宫中待的这半日,万岁一早精神百倍,之后体力不支、大吐一番,又昏睡不足三刻后再次清醒,与自己更是又回忆了半个多时辰的往事,之后浅寐,让接来七公主后将他叫醒,可她与七公主前后脚进这暖阁,万岁已然要人取来一个床靠,自坐在床上饮茶了。 见到七公主时的神情,更是与康健时的往日毫无不同,连声音都较仅与自己对谈时浑厚许多,要知体型过甚富润的万岁,康健时的话音都带着气喘,此一刻却流利异常。 瑛儿一度因此认为万岁其实早已病愈,如今此状更像是和数年前不愿与朝内众臣周旋的模样,但这也只是她独自猜测,更不敢亲口去问,只能默默听着。 万岁中气十足地鄙夷了一句,“我当都人子在预备甚时,与一众浙人竟妄图动摇朕之决意。” 想了想又对瑛儿,“稍后回了行宫,勿与你们娘娘言矿监之事,切记。” 七公主坐在床边的脚凳之上,拉住父皇的被角好奇地问,“为何不与母妃言说?” “媁儿这就不明了,你母妃日常还有许多事要操劳,这矿监盐税的事,还是由媁儿这病中的老爹爹来做吧。”万岁用手指摩挲了一下七公主的头顶,看向瑛儿放在茶台上的红绸盒子,“此为何物?” “太后娘娘命奴婢给您带的鹿茸养生丸,七公主急要来见您,一时忘报,望万岁恕罪……” 万岁一脸无所谓,“知道了,你要么收着,或是给行宫娘娘带去吧,咱这些日子,丸啊散啊药的吃得够够的,这时就想正经弄口吃食,你们娘娘在行宫辛劳,这养生丸给她补补身子也好,”说着竟然准备抬腿下床,“媁儿,搀爹爹一把,且看咱这身宽体胖,又在病榻之中躺去数日,尚能立走否。” “父皇出此言,定能妥善立走,媁儿还是陪您想想弄口什么吃食得了。” 在慈宁宫的时候,已经到要将晚膳菜谱传去尚膳监的时候,瑛儿一看天色不早,应该启程回行宫了,便主动说,“奴婢也该是要返行宫了,万岁与七公主殿下的晚膳菜谱就由奴婢去传罢。” “主事此一行需多久?”小鱼尾问她。 “回公主殿下的话,来时花去一个多时辰。”瑛儿料想到七公主要说什么,照实答了。 “如今真要入傍晚,后又入夜,夜路怎么不得一个半时辰,为何不留在宫中一晚?”小鱼尾此时尽显体贴。 内心虽有触动,但这一日瑛儿在宫中得知的这许多消息,第一时间报于郑皇贵妃娘娘知,亦是要紧的正事,便直接推辞,“蒙七公主恩典,娘娘欲知万岁龙体是否康安,奴婢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金靓姗听到这,脸上泛起微笑,心想还得是自己的小鱼尾,这般懂事体贴。 但细细一想,“既彼时就已出发,缘何此时才至?” “娘娘问的是,若不是七公主殿下直说‘那便用完晚膳再走也不迟,横竖此刻去也要误了用饭的时刻,不如在翊坤宫用了再走’,奴婢也是早些就该到了。” “七公主还是会疼人,也不枉你平日那般待她。”金靓姗倍感欣慰,除此之外更是对瑛儿报来的各种事感到欣喜——当然不包括万岁三令五申不要告诉郑皇贵妃的税监一事与南郊山头的事,还有险些没由万岁把持住的临幸之事。 七公主的体贴可人、与万岁日间的一番行为让瑛儿的心态也产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甚至让她有些与眼前的娘娘角色互换的想法——当然也只是停留在想法上,服侍娘娘十余年,这点忠诚若做不到,她有何脸面面对自己翊坤宫主事之位,但心中悸动迟迟难平。 以至于郑皇贵妃娘娘说了两次,她才听清问话,“皇长子与沈一贯的事,可真如七公主所言?太后对此亦有不满?” 这问题让瑛儿为了难,七公主原话是说,太后对皇长子与沈一贯共同商议矿监的事十分不满,但万岁又不让瑛儿向郑皇贵妃提及矿监一事,如此一来,传给娘娘的话就只剩下太后对彼二人有所不满了。 “回娘娘,确有此事……”她心中打鼓,可转念一想,太后感到不满终归是确有其事,也不算欺瞒娘娘。 没成想话才说完,郑皇贵妃脸上的轻欢转为狂喜,“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瑛儿陪着娘娘开心,从此后娘娘的语无伦次中判断出来只言片语,“伊士……何贵答应指证那皇长子;太后对皇长子不满便罢,一时对坚定支持皇长子继位的浙人一派领头沈一贯还有看法;万岁对皇三子又赞赏有加;还有何家的次女何禾若能答应婚事……” 其实金靓姗并没有语无伦次,只是对事情异常顺利的发展感到不可思议,忘了该用明朝的对话方式和瑛儿交谈。 但预期的成果过于如愿也让她产生了一丝不安——毕竟如果按正经历史的走向,皇长子入主延禧宫也同样是其中一环,现在稍微推迟了些,也并不能说明历史真的随着自己推迟皇长子成为太子的时间发生了真正改变,至于唯一值得一提的太子妃郭氏,秀女之选未完,结果如何也未可知。 伊士尧提到时间悖论的那一刻,金靓姗多少有些担心,尤其在夺嫡进入收尾阶段,到底谁为太子还未可知,所以自己所谓的改变历史,暂时也是个伪命题。 因此,在伊士尧前装作胸有成竹将历史修改成功的金靓姗,此时在自己的发散思绪中露出了一丝心虚的样子。 一旁站着的瑛儿见方才还一脸喜悦的娘娘这时脸色又暗沉了下来,刚从病中的万岁身边回来,心中不免担心娘娘也因操劳凤体抱恙,连忙端来红绸盒子,“娘娘,此为太后赠予万岁之鹿茸养生丸,您不妨此时用一颗,缓解此时不适。” “我多时不适了,午膳正吃了铜锅涮肉,多食了些荤,这时正体燥不止,又让我吃那鹿茸……一会儿还怎么休息?”金靓姗恢复常态,对瑛儿嗔怪到。 “娘娘勿恼!奴婢见方才您脸色不好,当是乏累了……” “没恼,没恼,”还没等瑛儿说完,金靓姗就打断了她,“你方才言,对万岁提了何禾的事,他意下如何?” “万岁未明指,只说娘娘既赏了那双陆子冈手制的玉鹿予她,定是十分有意了。啊,还说呢,万岁竟记得当年秀女终选里的何家大小姐何汀。” “当年终选那片混乱,不记得才奇了。该拿主意不拿,倒是他竟对那玉鹿这么上心。” 瑛儿心中暗想,娘娘也和自己一样,不知那双玉鹿背后的讲究,回到,“是奴婢未再问一声,娘娘休怪。” 金靓姗听这话有些怪,又觉得蹊跷,但也没有往下接着计较。心口合一地把目前对皇三子继位有利的元素,统统合了一遍,又想到伊士尧和小鱼尾给自己带来的两个意外之喜,再次喜上眉梢,把心里对修改历史的担忧也就抛于脑后了。 看着瑛儿,连说了两遍,“得道多助,得道多助啊。” 皕圆九章 两头和番 郑皇贵妃连续两日都未出现在监场台上,已经让梁秀殳在内的监场官深感不妥了。 倒不是说这些收了银两,要左右秀女初选走势的监场犯贱——非得有人管着,替他们拿主意才行,而是无论他们如何拿定主意,却没有一人能真的堵住彼此的嘴。 只因入选的秀女人数本就是个限额,这些监场人人背后收着数人、又或是十数人的银两。 自第五日第八场始,备选秀女之中就全是来自京师之外的富家、乡绅家中女眷了。 初选头四天共七场,京师之中的达官贵人家中女眷多的场次,基本以一组选出二至三名为佳,一日下来,到头也不过六七十人住进后殿。 而即便如此,要将入中选人数控制在五百人之内,就意味着第五日开始,除去京师外频出美女的江浙一带,每组略多选出一两名,其它地区则是需要在一组十九人之中,至多选出一位。 可是在那些区域,慷慨解囊只为家中女眷顺入中选的亦大有人在,故而监场们犯了难——如此秀女数量甚大,而中选之位所余极少的状况,对于这些收了钱准备办事的监场而言,就是一个僧多粥少的场面。 先前不希望娘娘对初选严加干涉的众人,此时反而想起郑皇贵妃娘娘来,因为有她在,落选多少就有了说法——“娘娘觉得不可”。 毕竟总不能与那些送银两来的人说“吾等监场之间亦有与利相关之龃龉”吧。 所以在瑛儿被派去宫中查探消息同一日的傍晚,结束了一天监场的梁秀殳正转身要从监场台上下来,向大殿内娘娘禀报第六场与第七场的结果,却被其他监场拦了下来。 “梁公公且慢走!待听我等一言。”十几人一人一言,说的又是一个意思,分不清谁是领头的。 梁秀殳站定,“敢问诸公有何事与梁某相商?” 众人一瞬无了叫住梁秀殳时的洒脱,犹犹豫豫地不知该怎么开口。 梁秀殳不明就里,想到已经是这个时间,再晚到了用膳的时间,想必郑皇贵妃就更无心搭理自己了,前两日发生的种种还不知娘娘此时的反应,他心里着急,便有些催促,“梁某此时正要往大殿之中,向娘娘报今日之结果,若诸公如此,不然由梁某去了再回,再仔细商讨如何?” 众人也是你说也不是,我说也不是的样子,两头为难,终于在梁秀殳“唉”一声要离开时,其中一人才叫住他,一五一十把大家共同的顾虑说了出来,并求梁秀殳此去大殿,捎带问一句娘娘后几日的安排。 梁秀殳想到那天因何禾的事,也是这样被众人推在最前,如此再见此状,心里难免愤懑,“诸公他日言娘娘在初选之中横加干涉,因而以秀女何禾为由,央梁某迫使她接连两日都未再来这处监场台;如今见事不如意,又再要梁某出头,求娘娘返这监场台。恐怕……” 他原本想正颜厉色一些,但毕竟监场之中还是有几位站在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一侧的大员,故而尽量控制言语之间没有那么多针对。 众人被梁秀殳这一句说得是面红耳赤,似乎意识到在这件事上,颠三倒四提出要求的确是自己这一方。 “不妨如此,”梁秀殳暗想也不能总是便宜这帮大员,自己当时感受到的压力,这些人理所应当也要感同身受一番,“诸位不妨与我同去,梁某一己之力能成什么事,众志成城,娘娘见我等一同前往,有求于她,未尝不会心慈;即便有火要发,吾等皆在一处,也有那法不责众的说法不是?” 在场的人听过梁秀殳的这通揶揄,说是恼羞又不敢成怒,倘若真吃下这一套激将法,如梁秀殳所言真都到了郑皇贵妃跟前,彼时要挨起骂来——前两日才由梁秀殳领着,在大殿前“人多势众”地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因此即使是乍一想,想到被骂的一幕,这些人都觉面子上实难挂得住。 众人推脱的言语不绝于耳,梁秀殳认定“逐利”的时机到了,“诸公方才所言之事,无非就是他人花了钱,咱们却没办成事,可这些他人也未知这行宫之中发生何事,缘何不上下联系一番,再问这些人要一笔?” 梁秀殳混迹后宫多年,在万岁与郑皇贵妃身旁又浸淫良久,周旋于上下之间的这种事,做过的次数已经数不胜数,此时不过再想起来而已。 他联想到那日皇三子与何禾两人的眼神交流,心中就有一番构想,这两日虽没亲眼见到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但翊坤宫一块儿前来的那些宫女、太监又岂是闭目塞听的?随便打听两句,既知郑皇贵妃之于秀女何禾的安排,本来梁秀殳也无时不刻被认为是皇三子一侧的支持者,如今得知这消息,自己趁机活动活动又有何不可。 再加上这一刻众人所言“秀女中选位置僧多粥少”一事,梁秀殳自信满满,打算两件事当一件事办。 众人被“上下联系”“再要一笔”弄得云里雾里,只等着梁秀殳揭晓谜底,却没成想他转身朝向大殿方向,手一挥,“此时还需诸公一同才可,还是都随梁某来罢!梁某言声,诸公在一旁附和即可。” 话已如此,且再如何,梁公公也是代司礼监掌印,又是万岁与郑皇贵妃面前不可或缺之人,监场们此时若还不响应就显得有些不识趣了。 于是,一行人紧赶慢赶地朝大殿走,而同时,金靓姗正在殿里坐等瑛儿从皇宫回来。 殿外零零落落的脚步声传来,一听就知不是瑛儿,果不其然殿外报梁秀殳求见。 既然梁秀殳来,金靓姗也正好有话要问他——午饭之后才对伊士尧说过的参选第七场初选的秀女郭氏,她的结果应该有了,一天都在操心其它事,偏把这一件忘了。 十几人再一次呜呜泱泱站在大殿前向她行礼问安,还没等梁秀殳等人说明来意,郑皇贵妃率先发问,“今日第六场第七场的结果可核明了?” 梁秀殳回核明了,说着就把名单递了上去,金靓姗扫了一眼,没有看见郭氏的信息,心想这下自己可以改变历史的事已经板上钉钉了,但还是问了一嘴,“待选秀女之中可有一北直隶顺天府大兴县人郭维城之女,郭氏啊?” 一天之中,秀女足有数百人之巨,每名监场都只留意与自身相关之人,谁会人人都记得,但此时又不能照实说,都想着既中选名单上都无,那便是查无此人了,都纷纷回未有印象,想是已被筛出去了。 只有梁秀殳在整本名册与画像中翻找,久久才说,“此女两日前送递过充补文书,请延至明日午前第八场。” “谁准了?”再看郑皇贵妃的面色,满脸震惊与疑惑。 “无需准,郭氏乃去年九月王妃备选,此次再入秀女场次,按例只需按时奏请,场次可由其任选。”梁秀殳把郭氏上交的充补文书递给郑皇贵妃。 金靓姗反复读了几遍,心里满是被历史摆了一道的感觉。 梁秀殳见娘娘此般反应,在脑中盘算多时的话,这时也不敢讲了。 皕七十章 融会贯通 “小奴记得,去年十月末就有内臣进言,望即刻开始为两位皇子进行王妃采选,后因浙人一派群臣上疏,言太子之位仍未定,若直选王妃有违例法,万岁与娘娘您方一同降旨叫停。” 这时单独被叫入行宫大殿之中的梁秀殳,殿外的监场也未散去,静静地立着等梁秀殳出来。 金靓姗被应该已经参选完毕却仍在待选的秀女郭氏弄得不知所措,只能先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梁秀殳把这一刻殿外的事情原委说道清楚。 梁秀殳在进殿之前听出,郑皇贵妃对那名诸多监场、包括自己都没有留意过的秀女郭氏有些在意,就顺着郭氏的话题向下继续,一直提到自己在脑中构想的采选王妃一事。 他犹豫一会儿还是决定先把这事问出来,因为在他看来,无论是从直接可见的万岁身体和心理状况判断,还是从朝中上下、皇城内外对这件事的耐心而言,眼下都已经到了决定太子人选的最关键、可能也是最后的时机。 因此,无论是十五岁的皇三子,还是已经廿岁的皇长子,都绕不开太子妃和王妃的问题。 他向实际上的后宫之主——郑皇贵妃提到皇长子入主延禧宫时的事,也是为接下来要说的话做铺垫,可娘娘却久久未回应,以往长时间未回应、脸上会出现的愠怒神色此时却未见。 梁秀殳一时也摸不准娘娘在思索的事,任由刚才的话悬在那儿,也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唔……”郑皇贵妃沉吟半晌,才发出这头一声声响,梁秀殳紧张地屏住呼吸。 而金靓姗虽然没有听得仔细,但那句“一同降旨叫停”还是听见了的,回想起她和皇帝那时正想把皇三子送上太子之位,却前思后想不得其法时的场景。 在前一年初,就是何汀离宫的那会儿,这件事就有了苗头。 往常关于劝皇帝尽快立储的奏书、进谏虽然也不少,但总有个常数,但到了前一年年初,刚出了元宵节,不光是浙人一派自身,他们还在各个相关的辖区或是分管的区域拉拢在地的官员,一同有意无意地劝谏皇帝尽快立储。 开始皇帝根本不在意这些,十几年都在这么过去了,还怕眼下一会儿,但随着日日、月月、季季都一直在听一件事,皇帝如平时一样,避而不听还算事小,万一忍无可忍,再掀异常腥风血雨,事情就大了——这直接关系到夺嫡之中更有胜算的皇三子的声誉——倘若真的当上太子,终归不能落一个靠自己父皇杀光谏臣才顺利登上嗣位的口实。 于是金靓姗在那时不只是要应付堆积成山的奏书、谏帖,还要尽量控制皇帝时不时的暴怒,有些身心疲惫。 眼看到了夏天,天气燥热的时候,那些言官、大臣们似乎也懒得动笔上疏,皇帝和她又再坚持了一阵。 可京师的夏天来得晚、去得快,就在秋雨要把皇城里的灰土冲个干净的时候,两人都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却没想到不仅奏书重新“如期而至”,慈宁宫的太后也借皇后来翊坤宫施压,有意无意地询问万岁对满二十岁的皇长子后续的安排。 最终不得已,皇帝找来金靓姗,一起想出个假戏真做的法子来——就是明里将皇长子先送入延禧宫,为的是堵住众人的嘴,而暗度陈仓的事情是尽快将皇三子未来通向皇位的路铺好。 其中就包括采选王妃,但既要采选王妃,就不能只为皇三子采选,必须有两位适龄的皇子一同参与。 且这件事还不能由皇帝和自己提出来,不然意图就暴露了——让皇长子住进延禧宫,却不将太子之位公之于众,选王妃的时候却特意将皇三子加上,这种做法未免太司马昭之心,所以皇帝与她绕开梁秀殳与瑛儿,亲自秘密召来一群有话语权的内臣,先在后宫造起“太子将定,宜选王妃”的势。 与此同时,金靓姗一直多加利用的历史知识派上了用场,她蓦地想起在两朝之后被追封为孝元贞皇后的郭氏。 与想阻止皇长子成为皇帝的理由一样,截胡郭氏,利用皇长子选不出未来的太子妃,阻止他顺利被选为太子是一方面;可还有一点,郭氏在成为太子妃的十四年后薨逝,期间还遭遇了一次七岁独女夭亡的惨剧,这样的经历很难让金靓姗不产生“郭氏入宫就会遭遇不幸”的联想。 她不是想像当个圣人,对皇长子和郭氏的遭遇去悲天悯人,而是认为像现在这样,事先规避不好结果,再去做出一个新的决定,于人于己都是件双赢的事。 “娘娘,方才提了两回那秀女郭氏……可有何说法?”梁秀殳见郑皇贵妃迟迟对自己所言无回应,换了个说法,再次说起在进殿之前听到的事。 金靓姗也从回忆里回到现实,正好和梁秀殳问出的问题对上,开始整理对郭氏这件事的措辞。 “早先郭氏已入王妃备选,浙人一派阻挠才未能成,如今何不直接将其纳入中选?”金靓姗也用了一手欲擒故纵。 “入王妃备选实非她一人,若开此先例,对已筛出之人颇显不公。不过若是娘娘发话,自然少不得直接准其入中选。况他日太子之位定下,再启王妃采选也不迟啊……”梁秀殳见风使舵,也顾不上刚才藏着掖着说出的中选所剩名额不多的事,顺带着还把重启王妃采选的事说了出来。 “那倒也不必,既你如此说,自然还是要按照规矩办。”金靓姗的目的就是不让郭氏进中选,梁秀殳之前提到中选名额的事也都听见,这么一出对话,也就是为了让“按规矩办”这四个字不从自己嘴里说出来。 既是按规矩来,没有背景靠山,又是普通人家出身,也拿不出那好些银两钱财的郭氏,几乎没有任何可能顺利进入中选。 梁秀殳岂是不明事理的人,这么一番对话,他也多少明白郑皇贵妃并不想让这秀女郭氏通过初选,心里默默记下,嘴上答到,“谨遵娘娘所言,自是公平公正来得让人信服些……” 两人沉默一阵,梁秀殳心想本是来解自己的事,却替娘娘了了一桩。 他呵呵一笑,“小奴此两日未来大殿伺候,但殿内之事却听得些许,如今斗胆向娘娘贺喜……” 梁秀殳口中“斗胆”加“贺喜”放在一起的怪异组合,过于有他平时有事相求的风格,金靓姗哼了一声,“又是斗胆,又是贺喜,不知你具体所为何事?” “小奴听人风言,不知其真假,只闻得吾等伺候的翊坤宫皇三子殿下似有好事将近了?”梁秀殳字字句句极尽谄媚,在“吾等伺候的”几字上更是加重了语气。 金靓姗才把郭氏的事说明白,正要回答梁秀殳更早一句提到的采选王妃,无心插柳,碰巧他提了皇三子的事,正好一并把自己态度表明。 “头先接万岁旨意出宫,他既说明此一回秀女之选,除补选九嫔外,更要为两位将至婚冠之年的皇子物色王妃,故而那一日我见何禾彼女甚合皇三子意,我亦觉她容貌出众,知书达理,出身名门,心中已有打算,只等她他日进宫面圣,万岁见过,再做定夺。” 金靓姗扭头朝着外头站着骚动众人的方向,“那采选王妃一事,暂且搁置不提了吧。” 梁秀殳顿时心中有悲有喜,悲的是这么一来眼下紧迫的秀女一事,指定是没了下文;但喜的部分远大于悲——皇三子若早于皇长子成婚,也就基本意味着长达十数年的国本之争尘埃落定,一个二十岁得不到万岁信任、亦迟迟未能凭“立长不立幼”得到嗣位的皇子,如何能与得尽上位宠爱、且早早就定下婚事的皇子争得将来的皇位? 金靓姗看他有些苦着脸说“娘娘大喜,如此甚好”的样子,多少感觉有些滑稽,情绪也高涨了些,“你若要传出去,便传,倘若哪日此事未成,跟在众人身后收尾的事,你也得做。” 心里即便想着这事十有八九能成,也不怕梁秀殳往外抖落出去,传出去传得多了,还能震一震一直支持皇长子的那些人。 “小奴遵旨,若非有人问起,自不会说得太过笃定。”梁秀殳话音刚落,来大殿等着用晚膳的皇三子就走了进来。 金靓姗招呼他,一边给梁秀殳使了个眼神让他离开。梁秀殳脸上带笑,看了看,嘴上正说着“怎得外头又站着这许多人”的皇三子一眼,行礼问安,走了出去。 皕进一章 门庭若市 何禾在家休息了三日,虽然还时不时还能想起在行宫中的短暂停留,但重获“自由身”的感觉依然好过心中压着一堆事。 如今能告诉家人的,脑病的事、身世的事都说了,正是最轻松不已、惬意的时候。 可头一日开始出了件怪事,她对家丁说想上桂禾汀楼看看,家丁都是一番装忙、推脱,之后不了了之。 于是何禾就直接去找了何一,没想到何一的反应更加奇怪,直让二小姐这些日子先在家里晃悠晃悠,哪怕只有一天,也可为入宫游玩做些准备。 “毕竟,几日后所往之处是那紫禁城之中……”何一目光闪烁,有些话欲说未说。 何禾狐疑地看向他,不再搭理。 想去看一眼文熙瑶,她之前因女儿的事,惊吓、悲伤过度,这几天都在屋里疗养,何禾溜达过去却发现她仍在休息,只好自己一人到何家中闲逛。 可在这一隅里已然生活十五年,若无人一块儿陪着,何禾在这之中也找不到什么新奇的事做,在花园池塘边呆坐片刻,逗了会儿鱼,百无聊赖地往前厅去了。 老爷、夫人自从知道何禾连王易朗的事都依稀记得之后,就有些刻意地回避她,以至于一块儿吃饭的时候都觉得有些生分——她自己也大抵能猜出其中缘由,但不知该如何打破僵局,因此也无法同之前一般活跃。 一次草率的选择,导致了如今的局面,何禾也有一种咎由自取的感觉,有时想来想去,希望和汀大姐聊聊,可从行宫回来之后,大姐都是早出晚归,脸上说不尽的疲惫。 昨日更加,汀大姐早饭未吃就离了家,之后更是听说直接住在了桂禾汀楼。 何禾很难不把这件事与大姐在行宫之中的听闻、见闻联系在一起,那些几乎从未听她在家主动提过的尚食局、秀女终选、皇长子、郑皇贵妃等等等等过去之事。 她休息足够之后,对这些家人、这些事越想越愧疚,心里不是滋味儿,可这其中哪一人都是那种无法轻易开口说道歉、有愧之话的人,哪件事也都是三言两语不足以讲清说明的事。 何禾坐在前厅,抬头看向天井,长长吁出一口气,家丁、婢女仍在回廊之中忙忙碌碌,脚步轻声而嘈杂,从脚步声判断,他们、她们都在经过、看见自己时停了一停。 而那种停顿说不上为何,就是感觉有些异样,可见这次应召秀女之旅带来的影响,不仅限于家人,整个何家上下都受到了一定影响,且对何禾抱有与以往不一样的感情。 她察觉到这些,深感这时在家中有些不能安静地待下去,想起一早何一对自己说的那几句话,竟然也有些期待起能去皇宫转转的事情来。 但之前说好的是,日子待定——这待定也不知是待到何时,只能等有人前来通知。 几日后的何禾这番着急,与金靓姗和梁秀殳就秀女郭氏相谈的那个傍晚,皇三子迫不及待的表现异曲同工。 他本是来大殿之中用晚膳的,之所以没等人来请,是因为他误以为晚膳还是同午间一样,由何贵到大殿之中亲制。 经过中午那顿“三黄升顶”的体验,皇三子对何贵的好感倍增,当然其中也是由于何贵毕竟为何禾家兄,所谓爱屋及乌,就是这么一回事。 他对这个厨子之前的印象说不上好坏,因为毕竟没有太多交集,记忆最深刻的也就是年节开始前一天的午膳,母妃大发雷霆在殿内动用私刑的事。 除此之外就是略听说过何贵与皇长兄交好,其余的无它,但经午间一见,何贵不似皇长兄那般阴郁、捉摸不透又处处透着算计,竟意外是个开朗有趣的人,还能学点平时遇不着的东西。 怀着满怀期待自行走来大殿,却在门前看到一群老头儿——正是自己在高梯上“观看”秀女初选时,坐在监场台上的那帮人。 见皇三子快步过来,纷纷朝他行礼,他扫了一眼这帮人里,多是见风使舵、看人下碟之辈,虽也有些是站在自己与母妃一侧之人,但才方十五岁的皇三子不懂也不想懂这些朝堂之中的人情世故,稍许回应了一下,径直地走向大殿里。 才踏进门,不满地说了一句“怎得外头又站着这许多人”,就与正被母妃支走的梁秀殳打了个照面,梁公公靠向一侧,“皇三子殿下,您来啦。” “唔……梁公公几日不见。”皇三子没有多做停留,而是直接擦身向前走向母妃。 梁秀殳在他进来时正巧听见那“这许多人”的话,心中暗想也不讨这个没趣,轻轻说了声“小奴恭请万安,先行告退”就走出了门去。 皇三子才刚落座,金靓姗就问起怎么不叫人请,自己就过来了。他照实说了,然后被何贵不会亲来眼前料理的事弄得一脸沮丧。 “瑛儿主事怎也不在?”他看了看跟前和远处的七名宫女和太监,都是熟面孔,唯独瑛儿不在,便感到好奇,实则心里在想,莫不是这就又去了何家。 “她回宫一趟,代我俩看望你父皇,你可温好这几日欠下的书了。”金靓姗见他心不在焉地看向四周,当他是在逃避马上要问的功课一事。 “温了,您尽管查问便是。” 金靓姗被他这么颇有底气的表现弄得反而不想问了,闲聊起来,“这位殿下,你可知方才梁秀殳与我建议何事?” “娘,您快别这么称呼,哪有母妃叫儿臣‘殿下’之理,儿臣不知方才他所为何事,但门前好容易才清静一日,如今至这晚膳前乌泱泱站着这一群人,好不糟心。”说着皇三子端过宫女递上的茶,牛饮了一气。 “谁说不是呢,可若无这些人,有些事又成不了。这道理你须时刻记在心里——有用之人未必让你心爽,无用之人未必使你心忧。”金靓姗看着眼前依然是个大小伙儿的皇三子,见他还是有些意气用事,免不得教育一番。 一句“儿臣知了”还在嘴边,屋外嘈嘈杂杂的人声吵得他不禁站起身向外走,准备把这些老臣们往别处赶一赶。 金靓姗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已经走出去了。 才靠近背对着自己的梁秀殳,就听得一句人群里传来一句,“照梁公公如此说到,皇三子殿下与那秀女何禾之事,怕是定了十之七八了……” 皕进二章 安然难睡 “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我儿自身之意,与那秀女何禾之意,若你俩实属情投意合,他日去往宫里与你一同面圣,你父皇若亦对其满意,之后该如何发展,就全凭旨意了。” 金靓姗说这话的时候,默想自己怎么算也才三十来岁,在现代充其量也就是个职业上升期的女性,距离为自己后代的所谓婚事操心还早着呢。 现在到明朝来,二十岁到三十岁的黄金年纪就在深宫里度过,不能说无趣,但确实平添了很多对自己无谓但重要的事情——比如现在这件事。 皇三子从殿内走出去最初一刻听到的话,属实让他心花怒放——换而言之,如今只要是与何禾有关的消息,都能使他格外留意,更别提这时听到的与自己有关的好消息了。 他怒气冲冲地冲出去,又在都带着一脸震惊的监场们众目睽睽之下,笑着转头回了殿里,于是就有了母妃方才说的这句话。 见他没有回应,金靓姗再问了一次,“如何?” 皇三子脸上显然是羞赧的神色,“儿臣……那一日已然表明心意,可母妃这么一问……” “你对秀女何禾是何想法,将来那一日皇宫游玩之后,莫非就不了了之了?你若对将来或能成的婚事,意愿不强,正好还未让人去定下入宫的日子,要不就此作罢?”金靓姗激将法中带着些欲擒故纵,眼看着皇三子的脸涨得通红。 “儿臣自然是对禾姑娘有意!可母妃如今提到婚事,实在不知应如何作答……”就算不是皇三子名义上的母亲,金靓姗看到一个十五岁的小伙子因为未来的婚事,坐在圆凳上有些扭捏地轻摇着身子,也会笑出声。 虽然她也不清楚怎么就进入这种“催婚”甚至有些“逼婚”的状况,只不过被梁秀殳的话一时带起来,又联想到要稳稳地拿到太子之位,皇三子与他那长兄之间五岁的年龄差距只能靠一场提前的定亲来抹平。 母妃一时没说话,皇三子却在心里一阵合计,想转移话题,“瑛儿主事此刻不在殿里,总觉空落落的,少了些什么……” “你管她做什么,想必是这几日都不在宫中,有事要理,这才耽搁了。”金靓姗喝了口茶,外边儿的声音渐轻,想是那群老帮菜该是把话说完,各自回到后院去了。 其实在皇三子从梁秀殳身后走过来,又带着一脸微妙神色返回大殿之中后,殿前众人就压低了嗓门,对梁公公的话做着回应,对皇三子殿下与才出过那般状况的秀女何禾之间所谓将要喜结连理之事,表示震惊与不解,但言语之中都没说满,感叹与唏嘘居多。 梁秀殳本来见在场众人都是这般反应,正要站在皇三子与郑皇贵妃的这边,与众人开解开解,却没想大家唏嘘一阵,有几位纷纷陆续向梁公公告辞,从殿前离开了,留下的是一些内监和几个明确支持皇三子为太子的大臣。 这些人显得很兴奋,他们大多与梁秀殳所想一致——皇三子若真能就此寻到一位王妃,且得到万岁准允,最终这样持续多年都未有结果的国本之争,花落谁家就再清晰不过,而成王败寇的事谁都明了,皇三子为王,这些虽然也是权衡之下,才选择站在皇三子一侧的人,依然或多或少都能沾上些光。 梁公公口中言语的真实性自不用质疑,但还是有些跃跃欲试、又有些不放心地与他反复求证此事究竟有几成把握。 沉吟片刻,梁秀殳卖了个关子,顺带还想揶揄眼前这群人一番,手指举了举,比划了个“一”,众人皆惊,“言已至此,竟只有一成把握?!” “诸公既一直在这争国本中,立于皇三子殿下与娘娘一侧,此时却怎如此毫无底气,梁某之意乃连剩下的这一成都得靠天意不让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众人的脸随着梁秀殳这一番波折的话,渐渐舒展,只当是同样志满意得的梁秀殳开了个小玩笑,敷衍且客套地说着“梁公这时倒在说笑了”。 众人说这话时,当然是口不对心,心猿意马,一边憧憬着皇三子于将来登基,或加于己身的荣华富贵,表面风平浪静,心里却乐不可支。 带着满心欢喜,在殿前再轻声寒暄了几句,字里行间颇有些互相道喜的意味。 更有甚者,已经偷偷在心里盘算到时候官职升了,也该多置上几间院子,放些四处寻来的财宝古玩,再弄几块地,过上几天“好上加好”的日子。 多人怀着这般憧憬,但又深谙朝中、宫中诸多事情,差的都不是开局有多顺利,又或是前期做出多少铺垫,而是最终的临门一脚。 凡事未至那最后一步,都是未知,因此此时须做的就是如何把真话做成那真事——如今宫中司礼监代行掌印都发话说,皇三子之婚事业已初定,且对方的人家都相中了,是前光禄寺卿家中的二女,这样板上钉钉的事,又怎能不向外大肆宣发一番? 而就如许多事那样,宣发需要依靠民间那些百姓之力,所言之事才会影响甚大,故而将皇三子或要定亲一事散布与民间,甚为要紧。 这些老狐狸同样明白,话至嘴边三分满。 虽说是梁公公口中笃定的事,以他在万岁和娘娘跟前的地位,想要赖掉自己说过的话,谁也插不上一句半句什么;而作为没有那么得信任的其他人,就不能直传此事此意了,要留足充分的发散空间由百姓去想。 回到后院的几人就一面呷着小酒,一面想着,该用个什么说法,让人又能听出话外之音,又能让民间的百姓明白这说的到底是一件何事。 此外还有这消息只进不出、密不透风的行宫,怎么把话带出去也是个事,众人之中一时只剩下呷酒的咂嘴声还轻轻的喘息。 可是,行宫姑且因郑皇贵妃驾临,算是戒备森严,可终归只是行宫。 皇宫之中尚有不胫而走之消息,到正在举行秀女初选的行宫之中,怎会有不透风之墙——那些落选秀女之口,不就是行宫这面大墙上一个个的窟窿吗? 几人言至此,相视一笑,秘而不宣,眼神交流一番,“就这么办。” 这晚梁秀殳来过走了,皇三子来用过晚膳也回了前殿,再晚一些,瑛儿就从宫中带着各种消息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金靓姗从她口中得知小鱼尾一切尚好,甚至还和皇帝一起吃了晚饭,就暂时没有继续追问女儿的其它情况,而是直接和瑛儿说起了这一日发生的事,包括不久前梁秀殳还在时发生的一幕。 瑛儿听郑皇贵妃口中关于皇三子与何禾的事,心里感觉也是多少有些十拿九稳,便放心地将皇长子在皇宫之中与沈一贯可能密谋什么的事,连同太后对皇长子多有不满的事一并说了出来。 这一日又是皇长子生变,又是太子妃郭氏即将落选秀女的,令金靓姗感觉历史正朝她期望的方向前行,而照伊士尧的话说,这同样意味着未来即将发生的事也将随着这些历史流转的变化发生改变。 不知怎么的,她很明显地感觉心中有一阵一阵的悸动,这是一件事将成未成时的感受,直至躺在床上也翻来覆去,无法正常入睡。 一步一步即将达成的事,在满脑子旋转,彻底失眠之前,她却静静睡着了,而往常要唤醒她的瑛儿也因前一日的奔波劳累迟迟未醒,梁秀殳则一心想着快速结束这秀女初选,好去宫中先给万岁吹吹何禾成为王妃的风,这一日也没有再来大殿之前。 因此,群龙无首的行宫大殿,无一人敢惊扰娘娘美梦,直至早膳传膳的声音和众人迎皇三子走入大殿的动静将她惊醒。 皕进二章 人声鼎沸 比往日还要更加安静的大殿,与热闹非凡的前殿门外广场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 皇三子一整晚睡得亦不算踏实,只因一心都装着何禾的事,且早晨将醒未醒之时,被不算太远处的嘈杂广场彻底吵醒,弄得他不胜其烦,只得闷头恼了一阵,耽误及时起身。 而被贴身太监叫醒,猛的睁眼,才发现比常日要晚一些,连忙稍加洗漱,三步并两步地到了大殿,却发现他才是头一个坐在大厅等早膳备齐的人。 吵到皇三子的广场嘈杂事出有因——自然是和秀女初选有关的因,这一日开始,就轮到京师之外各地秀女参选了,比不得天子脚下时不时能见到大场面的京师之女,从京师之外而来的秀女们虽多为富家、一方官员家中的女眷,但经过多至数月的奔波,终于得以亲身感受京师风土、亲眼得见京师景致。 再加上这一刻踏入行宫之门,对于她们而言,无一不是天生以来从未遇见过的新鲜事。而好不容易在此相见,自是相互都要认识一番,一上午近二百位妙龄少女聚于一处,即便是风风韵韵之音,二百人的数量也足以形成一阵效果令人不快的嘈杂。 因为前一晚得知各种大小消息,大多监场官们同样睡眼惺忪地掐着时间到了监场台。 但有一部分人尚显清醒,就是昨晚最后从殿前离开的一拨人,他们此时正有事要做。 万岁久居深宫,宫女、太监们更是一世难离宫中,因此这片天地之中,更能理解、把握万岁心境的大多都是宫人。 此外,站在万岁、郑皇贵妃、皇三子一侧支持的人往往也以内监居多,朝中大臣多有支持的,也是因内监往外带出的话。 加之甄选秀女本就是在增选后宫的主子,故而在监场台上占去半壁江山的内监也多有话语权,而昨晚与梁秀殳一直留至最后的也多是他们。 这样一来,打开行宫这堵大墙上各个窟窿的事由他们去安排,也是手到擒来——毕竟广场格子间之内的内监与稳婆,都是平日都能差遣的到的宫人们。 所以这些人之中,早有人给内监与稳婆安排了差事,既是无论何人落选,无比要多说一句,“你们条件不差,但未必就此沮丧,若年龄合适,再安心等等,万一哪日要采选王妃呢。上外头打听打听,之前一阵这秀女初选,可是出了一位落选却被邀入宫中的秀女。” 此外还得加上一句,“别胡乱声张是这行宫之中听了去的,不然你说是我说的,我也不认,你亦寻不着我,最后出了什么事,还得打碎了牙,自己往肚里咽。” 但这世上,纵使有千百般害怕之事、之物,终归是抵挡不住好奇二字。 这些不远千里到京师之中,对万事万物皆是好奇,且在场内就已收不住声,叽叽喳喳的待选秀女们,落选之后又怎会闲住嘴巴,因此落选之后,除了那道行宫大门,那位落选却被邀入宫中的秀女必然会被一众人打听。 由此,这些内臣将“皇三子好事将近”的消息传出去行宫之外这一目的就达到了,这时不可说人言可畏,只能言众志成城——若民间百姓人人都希望这件美事能成,住在深宫之中的大明之主们多少都会将这件事加入考量。 与此同时,在大殿正厅中等候多时的皇三子总算迎来了母妃与自己一同用早膳,更是一眼就看出她脸上的疲倦来,“母妃,儿臣怎见您一脸倦怠,可是未能休息得好?” “是,心中积事,虽有疲倦却一直未能成眠。”金靓姗再次决定不去监场台,伸手挡开了宫女端着递来的华服与头冠,微微地打了个哈欠。 皇三子想到昨晚她对自己说的一番话,心中猜出大概,“莫不是为了昨晚所言禾姑娘之事?” 看到皇三子略显愧疚的表情,金靓姗没有接着向下说,而是实话实说,“亦有一些,此外是昨日稍晚瑛儿回来之后报于我的事,你愿一听否?” 皇三子一听这话,既知母妃一脸倦意与自己并无甚关系,便兴致索然,只说了声,“母妃劳顿,先饮杯茶醒醒神,之后再与我言无妨。” 但想了想话题终归是会回到自己身上,便又加上了一句,“儿臣昨夜也略做思量,母妃所言儿臣字字记在心中,思考半夜终明对禾姑娘之心意。” 他顿了顿,“若有幸能与禾姑娘结缘,儿臣甚感欣喜。” 话已至此,非常明确,皇三子欲娶何禾为王妃的意愿强烈,这时只需要确定何禾的心意就可。 “先用早膳,晚些再说。”金靓姗喝下半杯茶,脸上露出清晰可辨的微笑,连失眠半晚的困意都像是去了大半。 有了皇三子的这句话,之后的事要做起来就轻松得多,这一日已是秀女初选第五日,再过四日半,初选就完全结束,剩下的半日——金靓姗这时心里想到之前意外相见的吴五莲说的关于去民间四处体验一番的话——剩下半日未必要回宫,何不到民间去看看。 而这个“看看”为什么不“正好”去何汀正在经营的那家桂禾汀楼一看呢?毕竟何禾临走之前说过,或许自己也会像自家大姐那样,帮着家里经营起家中产业来。 若真的去到桂禾汀楼,开一场规格普通的宴席,岂不是连同何禾那一家子家人都能见到,这样也能尽早确定心意,省得不能轻易再见时变得夜长梦多。 金靓姗越想越兴奋,手中端着的碗筷直哆嗦,呼吸也变得比以往要急促一些,和皇三子说完“欲娶禾姑娘为王妃”这句话之后的表现一模一样。 母子二人心照不宣,又心似明镜一样地互相笑笑,吃完了一顿早饭,这时并不能预知两日后的何禾,真被这同一件事弄得犯了难。 何禾休息几日过后,实在百无聊赖,家中家丁又明显不愿意带她到何家外头去逛逛,想来想去,只好自己一个人偷偷地从后院通往偏道的后门走去。 还才走过后院的柴房,却和早在柴房中备马准备拉着何老爷子出门的何一打了个照面。 “此处腌臜,二小姐因何前来这柴房?”何一想到之前遇到她时,她说的话,对这位一年都难来柴房一次半次的二小姐欲做之事,心中明白七八分,又不能直接拦住,只能先问明白。 “四处看看,实在过于无趣,只能从前厅走到柴房,再从柴房往回走去。”何禾倒表现得一脸落落大方,好似什么亏心事都没想到要做似的。 “既如此,想必二小姐此时应要再走回前厅了罢?”何一看破不说破,指了指十步之外的后门,又指向反方向。 “……”何禾被这么一句哽得哑口无言,悻悻地立在原处,何一有意把马毛刮得四处翻飞,空气里一时充满了马身上的气味,呛得何禾直掩鼻,无奈只好掉头往前头回了。 何一口中说着“二小姐小心”,一边微笑着摇摇头,何禾回头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继续往前走去。 皕进三章 不胜其烦 何禾朝前厅走去,仍旧打算待在才从其中站起来的那个座儿上,再虚度半日光阴。 才走过中厅,前方一个魁梧的身影让她心生躲避之意——何宁一身出门的装束,行色匆匆地朝前厅走。 路过的婢女、家丁纷纷让开道,由老爷先走,而何宁却从下人们的眼神里看出走廊之中自己身后还有另一个人。 于是他回头看去,正和犹豫是走是留的何禾四目相对,过去这几日,彼此之间都明白所谓“父女”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字眼的二人,已多时未正经对过话,此时面对着面,平添不少尴尬。 “爹……爹爹。”可终究在家中见面,小辈都是要先打招呼的,何禾也不能当着面转头就走,迫于无奈,只好叫了一声。 “禾儿,这是才方早晨起身?”何宁示意下人散去,完全转过身,朝何禾走了两步。 何禾没有像往日一样迎上去,甚至下意识地后滑了两步——在行宫之中闹出那么多事,虽然暂时没能出门,未有听到外边在风传,但只凭一人想想,自己这番经历肯定也是让家人们承受了相当的压力。 而在何宁眼里,何禾从行宫回来,一股脑儿地把过去十五年间,他与苏氏、文熙瑶认为何家之中再五人知道的事说出来后,忽然之间一改往日的活泼好动,变得沉默了。发觉这件事的何宁一下开始反思自己当初不假思索地同意何禾参选秀女这件事,是否完全忽略了这个二女儿的真实想法,且决定得过于草率了。 这时又见她遇上自己向后退,更是认定何禾确实是因为当初自己的草率决定而心生不悦,也停下脚步,且这时何家之外的京师之中开始盛传,被筛出中选的何家二女已是被内定为宫中妃嫔的消息。 何宁与苏氏都认为这件事好不容易才消停下来几日,文熙瑶仍在家中养身体,有些事不让她知道为好,更重要的是,暂时不能让何禾知道,不然已经十分明显的不悦将更加覆水难收。 这是两人一时达成的共识,可归根结底,也仍没能绕出出于保护,选择向家人隐瞒的怪圈。 “起身有好一会儿了,爹爹这是要出门?”何禾察觉自己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之后,爹爹不敢再往自己这一侧走的举动,一时心里不是滋味,答到。 何宁此时正要往桂禾汀楼去,找同样因为京师之中盛传之事,昨日整夜未归的何汀。 除去众人都在休息的时间,从前一日开始,生意一直不错的桂禾汀楼前,竟较之前更甚,开始有了门庭若市的苗头。 先是还未开店门,就有黑压压一片的熟客生客,在外头静等着。有些早来的熟客,何汀是知道的——以往都是点上一壶酒或是茶,两碟小吃,能在大堂一隅带上大半日,顺带着吃一顿简单午饭,然后自顾自溜达着回家。 相当一部分熟客,多是些属地封王留在京师的熟人或是旁亲,作为听话、传话的嫡系,他们的主要作用就是闲逛和打听京师之中的趣事、大事,好快速报往千百里外的地方。 其他熟客就是吃客,贪恋上这桂禾汀楼里的一道或是几道菜,直要吃到心满意足,一时不想再吃方肯罢休,对于在饭馆之中的些许“高谈阔论”,也只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可既是一群闲人无聊之时谈及的话题,大多时候就有几日之内传遍京师各处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这些熟客既相熟,也并非日日都能见到彼此,可这一日却不同,不仅许久未见的“食友”在此相会,还多了许多“陪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一大群生面孔。 在行宫之中,因中选位置所剩无几而被迫筛出的秀女们,经那些被监场授意过后的内监、稳婆“提点”,都知道了有这么一位主动退选、却仍被邀入皇宫的秀女,在京师这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有这样特征的一位小姐,还是很容易就打听到的。 可无缘无故到何家登门拜访,不仅不礼貌,还有伤体面,后来知道这消息的秀女家庭都是些地方上巨贾、旧臣本人或是后代,这点讲究还是要恪守的,因此,桂禾汀楼就成了一个易打听到人,又易打听到消息的所在。 无论生客熟客,都不缺那份在桂禾汀楼待几天的钱,今日得不到自己想打听到的消息,就待到明日,明日再不行,就后一日,三日不行就五日,难得不远万里来一次京城,监场没能帮上的忙,若这位神秘的秀女能提供些许入宫思路,也不虚此京师一行。 如此,除去早两日就住进店中之人,这时门前站着的仍有数十人之多,而类似这般状况,也已两日有余。 为了避免一早难进自己家酒楼的尴尬,也为这几日每日尽早把桂禾汀楼按时开张,何汀在经历过一次之后,毅然决然地住在桂禾汀楼后院的阁楼里,虽不甚舒适,但也不必在后半夜才返家,叨扰家人。 此为一方面,而另一方面,何汀依然在自我消化关于那一日进入行宫,瑛儿与郑皇贵妃对她所言之事,身为家姐,她显然不如那个经过十五年终于明确身世的何禾——这位外姓妹子一样洒脱,何汀此刻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完全接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因一番曲解与误会,而产生于自己脑中的场景都是错误的,这个事实。 无论关于皇长子,还是关于皇城,都有太多事需要一点点从头开始归集、修复,可今非昔比,在脑中已经根深蒂固十年的“事实”如今全都变成“虚妄”,短短几日之间,怎能轻易就随一番话发生剧变。 同样一夜未能安睡的何汀,这时在浅睡中疲惫睁眼,外头的嘈杂不至于传入后院阁楼,可脑中的频繁波动久久未能平息。 她揉着自己的额角,看着窗外一角半阴的天空,天气好时,午后在这个角度,能看到有人在远处放飞纸鸢,之前看到纸鸢时,总能想起旧时那一回在御花园时的情形,这时再回忆起,却全无一时的温馨与欣喜,而是对皇宫之中万岁、郑皇贵妃、太后、皇后与一众后宫妃嫔,还有皇长子的困惑不解与一腔愤懑。 故而,桂禾汀楼外那些一心想要打听如何才能进宫之人,即便何汀能理解他们为何想如此做,也无法支持他们真要这么做,既然入宫之人大多都未必会有一个妥善结局,那这些人所做之事就不见得有此必要了。 但既为店家,岂有拒客之理,何汀身为掌柜的,只能像整理衣物妆容一般,整理好自己的思绪,缓缓地走下阁楼,与已在准备早膳的膳房众人交代好这一日的事宜,再疾步走向桂禾汀楼的大门。 门外的熟客如往日一样,见到门内有一人影闪烁,纷纷以手势止住门前喧闹,一群人静等店门开启。 何汀与柜上使了个眼色,让他站到柜台之后准备开始一天的经营,而店内杂役竟有些严阵以待的意思,一人一手把住门闩,时刻准备听掌柜的指示,打开殿门。 门外的一时安静让门内之人精神绷紧,急等打开门后的一阵喧闹。 今日似更与往日不同,门外的安静没能持续多久,有人已在外头嚷嚷着“饿了”“渴了”“该用早膳了”之类的托词,催着店里头的人开门。 而桂禾汀楼客房的住户们早已被喧闹吵醒,也不恼,纷纷探出头来,刺激门外的这群人起哄。 这时的何汀不是因为这阵仗感到心中发虚,而是因开门之后,络绎不绝的人流即将带来源源不断的发问感到头疼不已。 在此一阵不胜其烦中,何汀还是上下摆了摆手,要店内杂役将门闩抬起,打开往常只需开最多六扇,这两日却要八扇全开的店门。 还未等店内所有人做好招呼的准备,外边的人鱼贯而入,对入座之事,竟有些争抢之意,图的只是尽早点上些东西,好让掌柜的——何汀来到桌前——这样也好直接开始对何汀提一些有关于她家中那妹子何禾的问题。 就好像,谁抢到头一位对话的机会,谁家的女眷就有可能像何禾那样,“幸运”地进入宫中。 在一句“掌柜的,若能与尊家妹子讨教如何似彼般入宫之经验,别说是来上几日这样的吃食,就算包下半间桂禾汀楼,我等也在所不惜啊”之后,何汀不胜其烦的一天,开始了。 皕进四章 尽释前嫌 要是让伊士尧和金靓姗来形容何禾入宫一日这个消息,就为京师之中带来如此骚动的事情,他们这两现代人,会不分先后地说这叫“蝴蝶效应”。 可是要给一帮实际岁数早已超过数百岁的明朝人解释这四个字,未免难度有些过大。 但何禾入宫一日这件事,带来的确实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之感,当然这是在金靓姗得知这一切后才得出的结论。 伊士尧知道时,也是秀女之选结束后,不过这一时,先说这一时的时吧。 何汀在桂禾汀楼内,疲惫地应付着来自京师之外众落选秀女与她们的家人,向她讨要得以进入何家、与何禾对话的方式——他们的想法很简单——就是直接与这一位当事人讨教如何能在退选之后,还得以进入皇城成为妃嫔的方法。 很多时候的很多问题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大家或多或少对一件事的成功率有一定预期,且坚信以同样的方式操作,大概率不会如秀女何禾一样,仍能得以继续自己的妃嫔之路。 可为此做的尝试,遑论代价几何,他们却都愿意这么去做,且不撞南墙不回头。 “诸位可莫为难我了,家中禾二妹子实属仅是受邀,入宫游玩一日,不知此一事如今怎得传做此般,言何我家二妹已被定为妃嫔,随意言说事小,可谣传可是入狱的罪过啊。”同样的话,何汀半日之内就反复说了不下十次,而信者寥寥。 众人回应最多的就是,“何掌柜的莫要瞒吾等乡土之人,此番前来京师不易,我等都已从别处知了其中确切,如今只是想让家中小女向何二小姐讨教讨教,看看是否仍有些许机会而已。” 这些人之中不乏与监场内监、大臣多有交集的,且还有钱财银两往来,对金银珠宝能改变事情走向的事确信不疑,对何汀一番“托词”自是不甚信任。 此外,花了钱疏通,却没法儿花更多钱成事,还是让这些巨贾、旧臣心中多有不甘,因此笃信还有他法,也是心中的一种寄托。 说知难而上也不至于,但“知可做而定要去做”确是事实,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此时此事不可解,他们要博的是一个将来——认识或为妃嫔的何禾,岂不意味着将来在宫中多认识一人。 所谓人情关系,不就是这么个事吗。何禾为不为妃嫔并不重要,而认识这位拥有退选经历,又被邀入宫“或能成为妃嫔”的姑娘,很重要。 他们无法体谅的是,为家姐的何汀此一时的不胜其烦——明明家中出了如此喜事,自己的饭馆又门庭若市,为何作为掌柜的她还推推脱脱,一脸不乐意的。 何汀经营桂禾汀楼也好一阵子了,本身心思就细腻的她,客人们心中在想什么,很自然、清晰地就能得知,因此即便被各种荒唐的问题闹得不胜其烦,她依然还是极尽一位百年老店掌柜的风度,如实作答,应回应必回应。 可三人、五人尚能应付自如,如今大堂之中足有十数桌近百人,有一多半都在提这样的问题,面部表情不能呈现出疲累,但内心早已倦怠不已。 偶尔趁机溜出大堂,到后厨之中喝口茶缓一缓,一下食客激增,后厨的厨子们也渐渐有些疲于应付,即便知道工钱能较出平日许多,可躯体终归有极限,疲惫就是疲惫,也会想向掌柜的要时间休息。 在大堂被吵闹得够呛的何汀,又在后厨被一群厨子你一言他一语地求着,几近崩溃。 而就在这几近崩溃之时,大堂之中传来一阵惊呼和乍响,正在一口一口饮茶的何汀险些被茶水呛到,向大堂走去几步,隔着厚厚的门帘朝大堂之中听闻,黯淡的眼睛之中开始闪光,微微一笑过后,又一脸惊诧。 大堂之中原本在缠着自己求东求西,问这问那的众人,此时口中说的都是“还请何姑娘多给讲讲”“有幸得见何禾姑娘,实属荣幸”“久闻何卿大名,如今百闻不得一见,半百之躯竟似强于吾等不惑之人”…… 何汀又惊又喜地在帘子后迎来了两位未曾期待的“救兵”——父亲何宁与已经在众人口中讨论多时的二妹何禾。 父女二人一同出现在桂禾汀楼,还要从在往何家前厅走的路上遇见说起。 两人正为各自心中记挂的尴尬之事而感到之间存在诸多距离感,但毕竟在同一片屋檐下共同以一父一女的身份共同生活了足有十五年之多,心中终归是往一处想的。 何禾向爹爹打听是否要出门的时候,心里也想若此时像以往一样撒撒娇,由爹爹一同带着出门,未必是难事,当然两人还需先将过去几日在内心之中产生的沟壑填平。 “本想一早就去问候爹爹与夫人,可不知见了该言语什么……”在爹爹回答之前,何禾加上了一句。 何宁沉默片刻,一呼一吸之间决定先坦然以待,“禾儿因何出此言,与爹爹和大娘又有何话不可谈的?” “爹爹所言甚是,禾儿……”何禾抿了抿嘴,眼神飘忽但最终定在爹爹灰白的下髯上,“只是禾儿冒然参选秀女之事,想是给家中带来多出不便,对爹爹与大娘,实在心中有愧。”她站在回廊之中,脑中思索许久,也犹豫过该不该这么说,听到爹爹的话,才毅然决然地决定如此坦诚地回答。 何宁在过去十五年,本就不以何禾所做的任何事,为对待她的标准,对于曾经挚友的遗腹子,他心中一直认为,只有宠爱一件事要做,如今听到何禾如此懂事,一时百感交集。 “家中即便有不便,与禾儿又有何关联,自是家外一帮无聊之人听闻了些无聊之事罢了。禾儿于我,于你大娘,一直都同你大姐、大哥一样,既是爱女,也是何家的一份希冀。”身形魁梧,平日不苟言笑的何家之主何宁动情地说出这番话,实在让何禾五味杂陈。 她心想,从母亲进入何家开始,就为这原本于自身无甚关系的名门,带来颇多不便,之后更是因各种事极尽叨扰,爹爹与夫人也未言些许,自己却在脑中误将此般二人视作与己无关的外人,实属不该。 想着想着,懊悔混杂着心中的感激催着眼眶将泪水挤出来,但她回想了一下爹爹方才话里的几个字,问到,“一帮无聊之人听闻无聊之事是何意?” 何宁拂了拂长须,叹了口气,将这两日的事娓娓道来。 皕进五章 挺身而出 对一件事知晓全貌时,做出的判断和决定大多会比只晓片面而不知全貌,要来的准确。 何家下人们见老爷与二小姐,犹如两尊石像在回廊之中立着,纷纷不敢朝二人一侧走去。 更别提隔着这一段距离都能察觉到父女二人与往日相比,看上去有明显异样了。 在这般气氛之下,众人几乎都是屏住呼吸,离得远远的,且默默地控制力道,尽量在做事的过程中不发出太多声响。 这一时何宁与何禾两人之间的情形,其实远没有下人们眼中的剑拔弩张,反而是缓和下来,相互之间反思起未能妥善沟通的事来。 何禾直面过去几日乃至以往十五年自己暗自埋下的错误认知,面对已经养育自己多年的爹爹,卸下心中因为对家人感到愧疚反而产生的距离感。 何宁开始反思为了“更好地”保护家人,而对很多重要的事情都一语不发,由自己与苏氏两人扛着这件事。 如今在胜似亲生女儿的养女何禾面前,见她与自己之间从未产生过的、或是早已产生但从未在他面前暴露出来的隔阂之时,这位何家之主顿觉之前的选择像是误入了一个怪圈,正欲向何禾解释清楚这一切,却未想到先被何禾的问题打断。 “爹爹所言,一帮无聊之人听闻无聊之事是何意?”何禾止住即将掉落的泪水,连忙问到。 何宁虽然仍在犹豫,但这一刻已将那过度保护而无甚敢言之怪圈抛于脑后,只认为何禾既是家中一员,理所应当地应该知道发生的事。 他便不再瞒着,将近两日不知在京师之中不知因何而起的“何家二女即将直接入宫为妃嫔”之消息,全部告诉了何禾。 “此事太过荒唐,我与你大娘才定下不提此事,也不准家中这些家丁、婢女言说,许是因此他们也在这两日有意与你相避。非是有意相瞒,若扰你在家中静养,如今你娘又是那副模样,再有何闪失,岂不得不偿失?”何宁语气委婉,甚至压低了嗓音,轻声对何禾解释着。 何禾沉默片刻,想起早晨何一一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原来是为了瞒住这件事,可自己受郑皇贵妃与皇三子之邀入宫也确是事实,且这之后的事,何禾作为一位待字闺中的女子,也早就品出娘娘和殿下的那番话外之音了。 关于这事,虽然自己心意未定,但经一场秀女初选,竟遇到一份这般不期而遇之良缘,若说内心毫无波动,亦有悖于自己真实考量;而即刻就此定下委身于皇家,也不至于如此仓促——嘴上说与汀大姐学学桂禾汀楼的经营之道,实则还是想等去往宫中那一日之后再做道理。 谁承想,何事都仍未知,外边就开始这么传开了——此事也令何禾深觉纳闷,行宫之中人人皆言一旦入了宫门,等同于进了戒备森严的皇城,别说是大消息,即便是两三句闲话,亦未必能妥妥传出来。 如今外头风传的这事,除去内定妃嫔这一项之外,其余部分皆为真的,因此何禾猜测,说明如何还都是有人把话传了出来,且有意将其散布四处。 可此时意识到这一点无关痛痒,外边传归传,与自家人有何干系呢?皇家尚有无数在民间流传之谣言,这一个何家还不容许他人在外头传传瞎话儿了? 何禾小心组织着对爹爹之措辞,“外头传便传罢了,且禾儿将去皇城之中亦为事实,那一日母亲、爹爹与大娘皆首肯了……” “言下之意,禾儿真是决定在他日入宫?”何宁一直认为那天惊魂未定、哭作一团的何禾只是受困于彼时心境,无法平静判断得失,才决然选择答应邀请,择日入宫。 以他个人见地,何禾的大姐何汀在宫中遭遇过数次令自己愤懑不已的不平之事,之后自己又在行宫碰上非常之事,且她一早就晓王家惨剧,深知皇宫即为一处翻手为风为风、覆手为雨的诡谲之处,因此未必就真的愿意受郑皇贵妃之邀,去宫内游玩。 尚且,古往今来也未听闻过,即便是为了求亲,竟邀请女家先行前往男家之事。之前那日何宁只当是何禾一时神志未清,草率胡乱一语,如今听起来,竟像是这小女儿真的愿意入宫似的。 “既受娘娘与殿下邀请,如若拒绝,恐难言体面,更何况只去一日,又有何妨?”何禾说的这句话在何宁听来,甚是未能考量清楚,因此何宁显出了父亲的急躁来。 “此又如何只是游皇城一日这般简单,更是关系到——” “或关系到禾儿与大明皇三子殿下成婚之事?”何禾心想由父亲遮掩着说出来,不如自己提出从容一些。 何宁下意识地要否定何禾所言,但缓过神来后,眼睛张大看向她,“禾儿,你竟……” “禾儿在行宫之中就已被各人明示暗示过了,更何况——若不是于我有意,何必大费周章地由我退了中选,再邀我入宫行所谓‘游玩’之事?”何禾通透的回答让何宁顿觉眼前这束他自己一直以为水土未丰、无法独立生长的禾苗,现如今已悄然长成了一根缀满了谷粒的稻穗。 他一时说不上什么,只喃喃到,“如今爹爹真是老了,竟不知我的禾儿如今已通事理至此。” “都是母亲、爹爹、大娘往日教养得好,禾儿如今才能对此般事从容以对,”何禾腼腆笑着,“只要母亲、爹爹、大娘如今不再以为禾儿入宫,是因复仇而往,就足矣了。” 何宁“哦”了一声,也大笑了起来,“若你不提生父王易朗之事,我等又如何知复仇一事。” 见何禾脸色微微一暗,又连忙再说了一句,“他日一切既定,爹爹悄然携你去拜祭他一番。” “他即留于禾儿心中即可。在女儿心中,眼前的您才是禾儿的父亲。”何禾说到动容处,眼眶之中似又有晶莹。 随着女儿此话一出,一阵暖意划过何宁心头,忽然之间想不到任何言语可以形容此时的感受。 见何宁一脸感怀,何禾刚想再说两句。 “若早知你有此意,又知这些,在桂禾汀楼宿泊了一夜的你那汀大姐,亦不至于在此二日疲惫乏累至此……”何宁口中透露出的无奈与欣慰是等量的。 “汀大姐如何了?怪道昨日一日都未得见她。” “方才同你说的京中传言,不知因何,那些落选的秀女与其族人,皆往桂禾汀楼打听你之消息与如何才能顺入皇城成为妃嫔之事,大清早就门庭若市,一群人把桂禾汀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是从开店直坐到打烊。如今算起,已是第三日了。” 何禾瞪大了眼——原来这两三日偶然得见汀大姐一脸疲惫竟是因为这事,心里一时油然而生一阵愧疚,但紧接着又听到父亲在说。 “我这早起一日,也是专为这事往桂禾汀楼一去,想是以爹爹这副前光禄寺卿的面孔,多少能换些敬重,让那些迟迟留于桂禾汀楼之人,不再纠缠于你汀大姐……” 何禾耳边似乎响起那一晚瑛儿、郑皇贵妃与汀大姐的先后对话,心里想明明此时更显为难之人明明是汀大姐,却平白无故由她为自己挺身而出,来回应那番无稽之谈,甚至至深夜有家难回。 就在何宁与她道别,转身欲往门外走去,何禾紧走几步,搀住父亲的手,说到,“既汀大姐为与我相关之事所困,我又如何能在家中干坐着,爹爹也请勿拦我,此事因我而起,我与爹爹一同去桂禾汀楼朝这些人疏解清楚,以解汀大姐之困。” 何宁看向何禾,有几句话被刚才的几句留在了喉中,缓缓咽了下去,同女儿般坚定地微微点头,一齐朝门外走去。 不一会儿过后,桂禾汀楼中众人的目光就齐齐被门前一灰髯的魁梧男人与一娇小可人的姑娘吸引,只听到同对数倍于往日的嘈杂不堪其扰的柜上账房,从柜面走出,又惊又喜地迎上去,口中大喊,“这真真是意料之外,什么风将何宁老爷您与尊家何禾二小姐吹来了!” 何宁站在桂禾汀楼大堂之中,高声一句,“寻吾长女何汀来!” 说来也巧,何汀听见大堂之中嘈杂渐止,又爆发出一阵欢声呼喊,从后厨走入大堂,正与神情严肃的父亲、与云淡风轻的小妹碰个照面。 皕进六章 无甚悬念 “沈首辅,你又怎能想到,他日申时行、王家屏所遇之事,如今在你身再现一次,而彼时之女与此时之女,都出自那功绩昭昭的何宁——前光禄寺卿家里?” 万岁五日之内已间隔两日一早将他沈一贯召入翊坤宫,名义上是有事相商,实则无非是探寻些浙人一派近来的动向。 在万岁面前,沈一贯自然不能像在皇长子面前那样以老师自居,能于此时为当朝首辅,其中缺不了眼前这位九五之尊在多年以前的赏识与任用,以及最近多年,这位上位的怠政。 虽然在国本之争这一问题上,沈一贯与万岁所朝的方向有颇多相异之处,但于当面,要他正面与万岁辩驳与对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因此在听到这一句万岁揶揄他的话之后,沈一贯只尴尬笑笑,“下臣实为郑皇贵妃娘娘与皇三子殿下所定之事,深感欣喜异常。更未曾考量,与彼何公从未直面见过,却时不时可闻见其之大名,且知他之轶事。” 在万岁面前,沈一贯自己与浙人一派,一向是以明牌相示,毕竟才当上内阁首辅时,就为皇长子登上太子之位一事,闹了一出大明上下一齐密集上疏“逼迫”万岁下旨的事。 最后收效颇丰,如今皇长子安稳地住在延禧宫内,在大多数人眼中,他已然是当今大明的太子殿下——仅缺最后那道圣旨。 在被万岁于这一日召来翊坤宫前,沈一贯一直是这么思考这件事的,直到才进翊坤宫正殿殿门,原本一定应在病榻之上的万岁又一次坐在茶桌旁安安稳稳、面容轻松地饮茶时,内心才发生些许动摇。 天子的神色是这么一件事——面对繁杂朝事家事,凝重是常态,但云淡风轻就一定是发生了对于万岁而言弥足珍贵的好事。 果然在自己落座后,万岁就将不明如何从行宫得知的消息告知于他,有一名前光禄寺卿何宁家中的次女,唤作何禾,在秀女初选中被郑皇贵妃相中,或于整段初选结束后,受邀入宫“游历”一日。 “游历”二字在沈一贯耳中显得巧妙而刺耳,说是巧妙,既可便于避免此时说出来,众人胡乱猜测并风传的可能,又可表达出此女或为将来王妃乃至太子妃的意图;刺耳部分自不用多说,沈一贯年已古稀,换一个年纪稍轻、支持皇长子的浙人一派在眼下,恐怕是宁死都要当面劝谏万岁对民女入宫“游历”一事应三思而后行。 不过就以秀女何禾这件事而言,沈一贯的从容也不难理解,行宫这一堵早已满是窟窿的墙透出的风,他也是早有耳闻了,此时不言明,自然是想把秀女何禾在行宫后殿之中发生的种种,当做日后反对立皇三子为太子一事的有力说辞——一个身患脑病、不堪重压的民女,如何能成为一位适格而优秀的太子妃,以便将来母仪天下。 而选中这般女子为王妃之皇子,定是被表面蒙蔽,而失了一颗注定为皇,凡事要为家事、万民、疆土着想的初心。 且定下此般亲事的妃嫔,此刻便是直指郑皇贵妃,也是不堪日后为至高无上、母仪天下的太后之人。 但这些话一时只存在与沈一贯的心里,关于于何时于何地,以及与何人将这些话和盘托出,他此时还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 此外还有一点十分重要,如今万岁得意地说出的这些事,沈一贯作为皇长子的老师以及将来重要的谋臣之一,须在离开翊坤宫之后,第一时间报于延禧宫。 这时候把话题转向何宁,也是在此番谈话中的一个缓兵之计,万岁此时说得越高兴,他就会往令他高兴的这件事无限地向下延展,之后能打听到的其他事情就越少——比如万岁在翊坤宫中养病,到底是谁回来吧这些消息禀报给他的,又除此之外,禀报了一些什么。 “你那时在京师否?由何宁主导过一场‘山海合宴’,你可曾听过?”不出所料,万岁果然被新话题带偏,说起了其它事。 “万岁可是指当年抗倭援朝与宁夏平乱之时,最终使您决定出兵御疆的那场合宴?”山海合宴发生时,沈一贯还在南都任职。不过之后为建极殿大学士且为万历朝修史时,此等攸关国土疆域的大事如何不知,只不过知晓的是些皮毛,具体因何人而起,他还真是不知道。 如今听说是何宁,心中相似明白些许,在京师之中的时间里,前光禄寺卿、何家一直是一个难以绕过去的话题,其中前尚食局掌膳何汀更是在皇城内外也算是个名人,就只是如今她经营的那家桂禾汀楼,在京中都能算是一片景致了。 万岁摆手让御医和太监退出几步,“何宁当年可是有相当多支持皇长子的朝中密友,虽一直未表露出来,但人以类聚,朕亦知其详,也未言明,可久而久之,如今沈首辅你看……他之次女,即将为皇三子入宫,足见今非昔比喽。” “万岁所言甚是,只是依下臣之见,古往今来礼法、规矩亦是由各朝上位所遵。下臣如今目中所见,皇长子也好,皇三子亦佳,都是万万人中挑一的龙子,将来大明得哪一位君主,定都将繁荣昌盛。可倘若仅按哪位皇子率先成婚而定,又和下臣坚守之‘立长不立幼’有何分别?”沈一贯见万岁借何宁的改变暗指自己将来内心或许也会产生动摇,壮着胆说了两句万岁听了未必会高兴的言语。 万岁假借饮茶,用力喝尽了杯中每一滴水,且发出巨大声响,以表不屑。 沈一贯明白得很,只是不想再往前一步招惹这时的万岁,一方面他仍在病中,不可大动肝火;二来万一劲使错了,为皇长子所做的全部铺垫可能就会随之付之一炬。 见眼前的首辅大臣对自己的不屑毫无反应,万岁也试着转移话题,“前些日子让内阁去做的矿监一事,此刻可有定数了?” 沈一贯如实报了,所幸前一天皇长子说太后正因这事生气,又没明说具体为何,沈一贯便自己与几位阁臣把几个矿点定了下来,等候随时查验。 万岁言知道了,其它无事,自可退去。 就在沈一贯真以为万岁一时想不到其它要谈的事情,心中欢喜正准备离开,万岁背对他说了一句,“沈首辅,将今日所谈之事告于那延禧宫都人子时,切莫忘了与他说,若想争嫡,至少要如皇三子这般,对自己心仪之人、将伴自己左右数十年之人好好遴选才是。” 万岁这番话,很难听出是嘲讽、揶揄,还是带有些许鼓励,以便将在他心中早已确定下的“皇三子为嗣”这件事的结果,渲染得更加恢弘些。 皕进七章 迫在眉睫 “一大早召老师去翊坤宫,就只是为说这事?”皇长子紧张地在延禧宫正殿里来回踱步,沈一贯也失了些往日的淡定,一边说着一边口中有些长吁短叹的。 这样的反应让皇长子更加乱了阵脚,“言既已至此,为何不直接让老三当了那太子?还让我进这延禧宫做甚?” “哎,殿下切莫急躁……”沈一贯才劝这一句,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接着往下宽慰,毕竟万岁亲口在话里话外透露出的意思都在暗示他——皇长子从来就不是后继皇位的最佳人选,这时就算身处“太子宫”,也并非就意味着迟早能稳坐太子之位,甚至字里行间还有那么些规劝皇长子、沈一贯以及浙人一派放下执念的意思。 皇长子气恼地叹了口气,“谁能想那瑛儿回宫一趟,就闹出这么件事来!” “瑛儿,可是翊坤宫那瑛儿主事?”沈一贯这时才明白从行宫内给万岁带来郑皇贵妃已在秀女初选中寻得合适王妃这个消息的人,是随郑皇贵妃一同前往行宫的主事瑛儿。 与长居宫中的皇长子不同,只能在被召见时入宫的沈一贯无法得知太多内宫之中的大小事,由于浙人一派与诸多内监立场不同,在宫内的内监亦少有将宫中之事向外报知的,更何况是与翊坤宫相关的事。 而皇长子同样没有想到这一点,只当身为首辅的老师对此事早有知晓,便从未再提过,这会儿还很自然地说到,“若是看望皇帝,郑皇贵妃派瑛儿自是最合适的。” 他想到此前在翊坤宫大殿墙外听到皇帝与瑛儿的那般事宜,细想刚才自己说的这句话,有些双关了,禁不住默然一笑。 这一笑没关系,但早知瑛儿出宫,却不知那日回宫也是她回宫的沈一贯认为面前这位殿下丝毫没有意识到眼下的情势,已经不容许如此轻松以对,脸色越发凝重。 好在皇长子的微笑只是一时,在缓过劲之后,他停下焦躁的脚步,找了张椅子坐下,“先生,之后当如何?” 沈一贯与万岁的沟通方式通常是迂回曲折的,而这一次却将他大早召入宫,将这样一个消息直白地告诉了他,而从行宫中把这个消息带出来的是郑皇贵妃的贴身侍女,其中之意不是昭然若揭吗? 尤其最后那句让他好好劝劝皇长子也去寻一位适格王妃的话,更是越想越蹊跷,以至于从之中觉出了些羞辱皇长子的意味——皇长子母妃王恭妃多年被幽禁在一处,能为他去寻王妃的既是太后与皇后,太后久不问事,皇后又是整日一副希冀处处无冲突、皆万事和谐的模样——这样一来,说是要给皇长子物色合适的皇妃人选,最后这件事仍会落在为后宫操持几乎一切事务的郑皇贵妃手里,而翊坤宫的这位娘娘如何肯为皇长子,似待自己亲生的皇三子一样,帮他参谋将来的大婚之事。 如此关键时刻的皇子大婚,必将成为一件莫大幸事,昭告于天下。若是皇三子大婚,彼时千万百姓必然对年纪要大去五岁的皇长子竟未先一步成婚之事感到诧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年郑皇贵妃因火烧建极一事背负“妖妃”之名的事,沈一贯也是略有耳闻,更是亲自从皇长子处得到确认,一位年长皇子被万民以为没能完成人生大事,不就等同于没能获得万岁青睐,成为储君吗。 很明显,皇长子在沈一贯言语与举动的提示下,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但这一次与之前每次对谈都不同的是,作为当朝内阁首辅的沈先生与皇长子本人,无一人对此事有解法。 两人长时的沉默,就如热茶上悬浮的白雾一般,久久未能散去。 沈一贯还有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没能想清楚,也没向皇长子说明,就是万岁多次召他入宫,屡屡问到的矿监一事,今次更是在自己回答此事已了后,万岁忽然加上了让这一刻皇长子和沈一贯如坐针毡的那句关于皇三子婚事或已定下的话。 在老师望向自己,发直的眼神下,皇长子一样露出了六神无主的神色。 对视之下,沈一贯见屋外人影攒动,花白的眉毛渐渐舒展开,“殿下,老朽与宫中内监往来不甚密切,故只能从行宫之中得知一些场面上的消息,不知你派往彼处的暗桩,可有其它可堪一用的消息否?” 皇长子尴尬愣在一处,前两日在慈宁宫被太后一通数落,近两日不敢怠慢她,在拜访看望时又多留了些时辰,此外,还是没能听从众人意见,每日都去景阳宫门外站了许久,又有日常的琐事要处理,还有功课,因此实在不得抽身——更主要的是,若从宫里唐突地派人前往行宫与万磐对接,行宫之中翊坤宫人居多,必然引人怀疑,因此思来想去…… “学生一直盘算,等那典簿回宫,自能问个明白。” “殿下啊殿下……!今日非彼时啊!不瞒你说,方才万岁对我言过此时,老朽眼前都似能见到那块黄色绸布在梁公公眼前展开了。”沈一贯心中的着急这一刻浮在脸上,对只有阴谋却无决断的皇长子,褶皱之中都蓄着些许无望。 “那老师的意思是?”确如沈一贯所想这般无谋的皇长子再次发问。 平日处理诸多朝事也算游刃有余的沈一贯,几乎就要失去面对皇长子的耐心,强忍住内心涌动的那股怒其不往深究的冲动,“以老朽的年纪,足有数倍于殿下之多,老朽常想,以如今此般身躯,即便他日可随殿下入主东宫,恐不能眼见殿下应天顺命了……” 在夺嫡这件几乎可以说是两人在彼此一生中最重要的事务上,他想以此言语唤起皇长子清晰、明确的斗志,而不是想如今这样一到没有主意的时候,都似在仰仗他这个瘦骨穷骸、风烛残年、已至古稀之年的老臣。 他日若自己作古,一众浙人还需要一个能导正大家行随事迁的领路人——如今的皇长子如何也不像这么一个人选。 但沈一贯认定的是自己的判断,即使上天将皇长子塑造至此,他也依然坚信物竞天择——天资固然无法改变,但他隆庆朝“殿试三甲一百三十六名”——沈一贯,在朝中纵横数十年,自身就是勤能补拙之典范,不信天资大于后天努力这一套。 调整内心偏颇之后,沈一贯正欲开口,皇长子却突然说话了,“先生,您说,这时我若向皇帝提同想往民间一趟,能允准不能?” 此一句把沈一贯喉头的话哽住,他原意是想让与自己接头的人在行宫和万磐碰面,将各自知道的消息互通有无,哪成想皇长子想到的做法虽不成熟,但更为直接,且或能在万岁一方博到更多主动。 “虽未尝不可,可如今所剩亦无几日,不如就让老臣安插的那个暗桩与殿下所言的那位典簿互通一番,再由老臣择时去听一趟便是。” 与内监需要利用落选秀女,把消息大肆传出去不同;沈一贯这般的大臣,要将消息传进传出,就需利用身份之便,亲身往行宫一听,或是由人接着送泔水,接物资的空档将话用信传出来。 平时自是派人去取便罢,可现如今迫在眉睫,火烧眉毛的时候,少不得自己第一时间听了看了,再直接往宫里来报于皇长子相商。 “如此会否过于劳顿先生?”皇长子客气问候一声,之前所言本也就是尝试着一提,想到要去皇帝面前问能否同派自己往宫外去,就不难联想到他必会坐在病榻之上,一阵嘲讽,言皇三弟都已在宫外体察多日,这时才想起要往彼处去,是何居心,因此只是装着认真一提,并没有把话说满,也没有真的当真。 这时老师主动提出的任何方案,只要出口,皇长子就必会欣然同意。 “老朽年老体衰,虽不敢说‘尚能饭否’,可此般小事还可一做,多谢殿下体贴。”沈一贯把茶杯盖合上,“由此,老朽便去了。” 皕进八章 心有所属 “我自是接了皇城之中郑皇贵妃娘娘之邀,他日入宫一探,”何禾走入桂禾汀楼大堂,与更为靠近后厨的何汀同在一侧,何宁则安坐在众人让出的一个中心位置,因身形魁梧,端坐椅上,高出身边之人许多,静静地看着何禾应付众人,“可那日谁也未言过要我何禾加入皇家一事。” 打破谣传最快速有效的办法,只有不分巨细地言明真相,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但在此之前,亦要听过无数风传和众人的揣测。 当然初初两人进来,众人的目光先是落在堂堂大明前光禄寺卿身上,有些多年的熟客自宝膳阁还未改名时,就已是这一出的吃客了,有幸见过何宁几回,当然也有些攀附之人是图光禄寺卿的名号,想借着在桂禾汀楼用几顿饭的功夫结识结识何宁,哪知没过多久,京师之中就传这位备受瞩目的光禄寺卿决然从朝堂之上自提致仕,从此离开官场。 其中的传言虽不如宫中和何家之中传得那般邪门,但亦有非实情却传得神乎其神之事。 因此当深居简出、人前少留其名、人后不知所踪的何宁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熟客们的目光跨越十数年的时光,再次回到何宁身上,各自之间都有一种别样的感受。 而那些跟风才至桂禾汀楼来过一两次的生客,或是只为向何禾“讨教”而来的别处秀女及其族人们,对何宁也是异常在意,毕竟身长、魁梧至此之人,在各处都极为少见,在其他人口中听闻这就是此次堪称拥有“传奇”之经验的秀女何禾其父何宁之后,惊奇的目光更难从熟客口中的这位何卿何老爷身上移开。 有格外相熟的吃客,直从席间离开,冲何宁走来行礼。 几日未走出家门与家外接触的何禾,看到这般场景也是兴奋不已,但不敢轻举妄动,只躲在父亲身后,虽然在家中说得好好的,但这一刻真的见到眼前的场面了,还是有些激动而带着胆怯地看着这一切。 何汀在屋后头听见大堂和门前的骚动,拉开帘子就看到自己的父亲和早先都商量好要“妥善藏好”的何禾,先是感到惊,之后是不解,直到与他二人对视,心中才终于得以放松。 在众人连珠炮般逼问与探寻下,就快招架不住的何汀内心正经想过,希望有位家人能站在自己身边一同面对这一切,首当其冲地竟然想到了伊士尧——这对她自己而言也算一件奇事——明明清晰地认识到伊士尧并非家人的范畴,但只要一旦想到他那张胞弟何贵的脸,就难以避免地将他认作是自己兄弟。 而如今在行宫之中单枪匹马应对诸多状况的人,也是伊士尧,因此何汀在希望伊士尧站在身边一侧之余,对他亦有些挂念与担心。 她直直往前走了几步,经过大堂与后厨之间的隔门,绕过屏风,就听见一两刻前自己想要远离的那阵无与伦比的吵闹,因此在绕过屏风再多走去三五步之后,她还是停住脚步,疲惫地冲一脸平静而严肃表情的父亲何宁与跃跃欲试想要站出来、却因对身前不明朗的状况有些不知所措的何禾笑笑。 藏身于父亲强健身躯之后的何禾,透过父亲的臂膀,瞟过眼去,见到了自前天晚膳之后就再没遇见过的何汀。 汀大姐这时脸色惨白,虽看得出仔细施过妆容,但那脸上的倦意和黯淡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 想到自己出事那天,何汀不远数十里,孤身一人和大娘在何家安顿好爹爹与母亲,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前来行宫,就为办妥自己的事,此般感动,不是仅靠一两句感恩话语就能一言蔽之的。 往日,她也来过桂禾汀楼,有时人不少,有时却一见大堂,都要勉强说出一句“冷清也未必不好”的安慰话语,但像如今这样人人见缝插针地找位置坐下的场景,除去年节前发了俸禄、结算过工钱的几日,几乎从未见过这般盛景。 而见众人齐刷刷地向父亲与自己投来目光的表现,这些人未必就是真的食客,反倒是如父亲所言的那帮“传无聊之事的无聊之人”。 何汀再次勉强笑笑,这时人群的骚动又逐渐转回了作为桂禾汀楼掌柜的她身上,“何大掌柜,门前这二位可是方才他人所言的前光禄寺‘何卿’与此次受邀去往宫中的秀女何禾?” “即是汝家中尊父与尊妹否?” “果真是异母所生的姊妹,眉眼之间竟全然无相似之处。” 就在多人或自言自语、或相谈甚欢时,何汀正要出言制止各种无意义的猜测和揣摩,还有那些无话找话的评头论足,只做好部分心理准备的何禾站了出来,“我既是如今街头巷尾所风传的退选秀女何禾,有何事朝我问,与我家大姐何干?” 何汀不便说出类似的话,原因在于毕竟桂禾汀楼是家里的生意,自己又正好是掌柜的,这街里街坊、往来熟客的,抹不开那般面子说些拒绝或否的话,如今何禾这么一开声,不仅把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更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化解了饭馆掌柜无法与住客、食客产生龃龉的难题。 “也好,也好,我们正有些话要询这位何禾姑娘,而今竟自己提到,我等不妨就向姑娘讨教讨教。”说是讨教,这帮仗着有些银两、却无甚教养之人说话可谈不上有多客气,更多的是一种居高临下感。 毕竟,何宁再有名声,也是昨日黄花,如今不过也只是一个在家养老的普通老者,除去表面的丝丝尊敬,也未必真要拿出什么实际行动去证明自己所谓的“敬意”。 他们来这桂禾汀楼就只是为了打听到如何能像何禾一样,都已退选,却还能受邀入宫,甚至或为妃嫔的办法,之后再如法炮制,加上自己家中丰厚的家底,博取更大利益。 何禾也听出这些人话里话外没有丝毫的人情世故,便一句话直直将他们所问之事还了回去,“何禾不才,因担心他日真为妃嫔,无法予当今万岁甚好照顾,故而退选;如今汝等被筛而落选之人,即便我告诉各位方法,也未必可行……” 她的话没有说得完全满,但杀伤这些人的锐气,足以。 其中有些人被这样暗讽,心中多有不满,“既姑娘如此豪气,选了退选这一条路,吾等想请教退选又是如何得以受邀入宫,恐怕未必不可否?” “这有何不可,此时就要告诉诸位,”何禾扫视众人,又看看了一端的汀大姐,“我自是接了皇城之中郑皇贵妃娘娘之邀,他日入宫一探,可那日谁也未言过要我何禾加入皇家一事,只是皇三子殿下言‘心有所属’四字,我倒记得清楚……” 皕进九章 患得患失 不同的两日,何禾在桂禾汀楼中“妄言”皇三子从未当面直接提过的“心有所属”一事,皇长子则在沈一贯离开后,被启发似地想起了何汀。 与众人、包括翊坤宫瑛儿、郑皇贵妃在内,甚至包括太后,都对他自己的心意有误解。 许是太后年岁也上来了些,在立嗣这档子事上,想得不如当年让自己宫中宫女,为皇帝生下长子那般全面,最后落得如今尴尬的结果——皇帝根本不把皇长子放在眼里,性格温顺软弱的王恭妃在景阳宫中幽禁十数年,从未离开过,而这两件事都在皇长子心中都各自留下一块严重的心病。 可除了前两项,太后深以为然之外,皇长子的心病,她知道却选择无视,甚至只当是皇长子如同他的皇帝父亲早先被管教过严,到张居正病逝,且自己到了年纪后就加倍逆反那样,认为皇长子是因为被过分忽略,反而一直以这样的方式来博取众人的关注。 因此在皇长子反应最强烈,他的情绪无法得到掌控之时,太后同样在既想导正在与自己设计的线路背道而驰的皇帝,又想给予皇长子“合适”的教导之中,迷失了自己,并且分身乏术,只能选择将皇三子交于皇后代为养育。 太后在这时回忆当初,虽然有些细节不甚清晰,但自认为大致上应该就是那般状况,“都言后悔药吃不得,可当初把他一直放于身边养大,未必会是如今这副光景。” 她一面在心中自言自语,一面翻看起由坤宁宫主事带来的中选秀女名册与画簿来。 秀女之选这种小事,她本不想过问,但当皇长子从延禧宫带来那般消息后,便少不得要参与一二。十年前的九嫔补选就因一个有人与七公主命数相冲的缘由,导致整个秀女之选不了了之,那时太后就已有些不满,但换个角度看,时常让自己头痛不已,更是使自己渐渐失去对皇帝的控制的郑皇贵妃,正是出自更早一次的九嫔选拔。 而且十年前,第二次秀女之选中,那个叫吴五莲的秀女言行举止就颇有些郑皇贵妃之感,正担心对她多有青睐的皇帝选中吴五莲,说起来,太后还要对郑皇贵妃当时的一番胡搅蛮缠感到庆幸,最终补选才没能成。 按理说,一次声势浩大的九嫔补选未成,除此之外,那一回秀女之选的时间本就有些尴尬, 太后现在回过头看去,认为归根结底都是自己没能尽早把握这些,也没有让皇后将秀女初选这些事都接过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皇后根本无意参与到这些事情中去。 所以从自延禧宫匆匆赶来的皇长子处得知,郑皇贵妃或已在本次秀女之选中,为皇三子已寻得合适的成婚对象,且这件事已有皇帝知晓并获得首允。 在皇长子将这事说出来前,太后并不知道皇帝已然病愈,事先只知他略有好转,深觉其中蹊跷但先把此事搁置一侧,近在不足二里之外的翊坤宫易去,秀女之事再不加以干涉,恐皇长子得太子之位一事就另有说法了。 这个判断与之前沈一贯所想一致,一直就对太后言听计从的皇长子,此刻对已经有所重视的皇三弟或即将大婚一事更加在意,想到老师已往行宫之中去了,便很快告辞祖母,去往外皇城的内阁大堂,留下若沈首辅归来,务必请他往延禧宫一去的话。 太后在名册之中草草翻查一番,才察觉皇长子既然说到是已被“妖妃”选中作为王妃,则那名秀女必然不在手中的中选名册中,苦笑着想自己真是老了,连这样的事都要花时间反应。 “初选的名册,皇后处还有?”太后眼睛都没抬,朝低头顺目、躬身临近在自己身前的坤宁宫主事问。 “回太后的话,听过洛儿说过后,特意寻得了那名秀女的名册与画像,一同带来了。”皇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补充到,下巴微点,示意主事将何禾的名簿找出来给太后瞧瞧。 “皇后娘娘在坤宁宫时,正想着您或将问到,让奴婢粘好带来了……”坤宁宫主事说着就朝太后身旁再走了两步,得到太后应允后,在中选名册的底部抽出一摞用浆糊粘住一角的纸来。 太后哼了一声,心想皇后要是能像对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样,对夺嫡和秀女之选这些事也同样上心就好了。 太后在纸上才扫了两眼,面色就逐渐凝重起来,“何禾……前光禄寺卿……又是何家的女儿?”这是她说出第一句话,皇后正要跟上说两句。 “当年因山海合宴,我当那何宁亦与‘妖妃’不相为谋,哪知到头来竟是个得力却糊涂的闷葫芦,听闻之后,似还有些偏向皇帝之意?” “回太后的话,此一事我亦知晓得不甚清楚,”皇后见到太后眉头皱紧,“不过似那何汀——何宁之长女——亦参与过前一回秀女之选,她再以尚食局掌膳入宫后不久,何宁就告病致仕了。” “我何曾问过何宁致仕的事!”太后着起急来,不分青红皂白,对谁都一个脾气,“倘若他偏向皇帝,如今这何家二女,”她拍了拍一旁桌上的名册,“与皇三子的婚事若成实,一切皆可说通了。他何家本就向着皇帝与那‘妖妃’!” 太后一阵激动,连手中的佛珠都停下了,直视皇后。 皇后不敢轻易言语,还是坤宁宫主事在一旁提醒她,“皇后娘娘,奴婢有件听闻而来的事,若确无此事,还望娘娘勿要怪罪奴婢……” “你说便是了,太后面前,也敢先妄言怪不怪罪的事!”皇后也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宣泄口,趁机叱责一句。 “奴婢知错!”坤宁宫主事深深地弯下腰,“只是早年听闻,皇长子殿下似与尚食局何汀有过一段往事,因此故,似这位何家长女,还被翊坤宫郑皇贵妃娘娘驱出了宫外……” “竟有此事?”太后只是在用膳之事偶尔听过何汀的名字,这时细想起来,似在某次宫廷家宴中,直直看去就,确有一名尚食局女官与皇长子眉眼之间往来密切,彼此行动也颇有甚为相熟才能有的举止。 太后犹如当年将王恭妃安插在皇帝身边一样,将接收而来的翠娥有意无意放在皇长子跟前活动,收效显而易见,只是那个胎儿诞下的时机并不成熟,皇帝也未如构想中那般顺利地将太子之位传于皇长子,因此只能委屈翠娥悄然将胎儿堕去。 后国本之争只争不定,拥有先决条件的翠娥迟迟未能等到机会,只能一直留在慈宁宫中充当宫女,之后几次三番,太子之位将定未定,眼看翠娥就要成下一个没有名分的王恭妃了,却凭空出现一个何汀来。 这下,太后算是把皇长子的事缕出些头绪来,忙对身边的宫女说到,“去,去把翠娥找来。” 在同样知道翠娥之事的皇后看来,太后此刻的打算不甚明朗,但把这个曾给皇长子留下过骨肉的翠娥找来,想必是要以皇长子的婚事倒逼皇三子的婚事,来迫使万岁此次务必定下太子。 以皇后对皇长子的了解,此计未必能成,只因如今的翠娥与当年王恭妃的经历过于相似,常言触景生情,而今之状,皇长子怎能容身周有两件惨事。 此外,何汀在宫中的数年,皇后同样留意过此女,皇长子似与她才是动了真情,现如今找来翠娥,还不如想想法子问问何汀。 话虽如此,何汀如何都是何家长女,如今其妹要为皇三子王妃,乃至太子妃,常理以断,她又怎会在此状之下与皇长子再续前缘。 同样的道理,太后未必不知,皇后暗想这时老太太心烦,还是别再这头前与她添乱了。 太后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望向殿门,等翠娥进来,皇后一言不发,太后也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无非就是另一个女人何汀的事,太后自己又何尝没有在这时对此事有考量,但翠娥或不成,却就近在身前,何汀与皇长子情投意合,却远在宫外,“去,再去把皇长子找回来。” 太后许久没有这般为某件事操持,这一通考虑,竟有些心力交瘁,学佛之人明因果,心中害怕如今的无力感是某种启示,让她顺其自然,勿要再管。 皕八十章 浅尝辄止 正是桂禾汀楼门前头一回聚满了人,等着开店的一日,何汀从何一驾着的车上下来,一时不知自己家的馆子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口中不停说着“借过”,又是行礼又是用手扒开人群的。 走到门口才发现无事发生,于是默默地让里头打开店门,有这群一看就知不是食客的人鱼贯而入,待这些人坐定,就有了直到第二、第三日还在不停重复被问到的何禾入宫成为王妃一事。 稍许有些区别的是,头一日的午后,何汀总觉背后发凉,时有哆嗦——不是她妄信一些说法,此般感受确实就像有人在背后议论时才有的。 而眼前之人都是因小妹何禾的事而来,应该无人顾及得到她,何汀便放弃一是相信那些本就是胡来的说法,忙着应付桂禾汀楼大堂里的这些人。 与彼同时,正是太后命人将翠娥与皇长子找来,一同立在慈宁宫正殿里的时候,说来也巧,谈到的正是何汀。 在皇长子得知三弟竟借着一次偶然出宫的机会,就似被郑皇贵妃定下了成婚大事之后,他比太后与皇后更早想到,或许此时在宫中拥有与皇帝沟通便利的自己,若能寻得一位心仪之人,无论皇帝有多排斥他为太子,但规矩、礼法乃至浙人一派,都将站在他一侧予以支持,且这么做,胜算极大,毕竟二十岁的皇子成婚,比起十五岁皇子草草定下大婚之事,传出去更容易让人信服。 又有沈一贯这种深谙朝堂之法,定能找到合适理由劝服一些支持皇三子的一派大臣,如此一来,只有后宫之中的内监与翊坤宫郑皇贵妃还站在皇三子一侧,阻力顿时小了很多,再加上太后的威严与皇后的协助,太子之位岂不如探囊取物。 原本这些话,他是向最早说给沈一贯听的,但沈一贯早已出发前往东郊行宫,一来一去加上对话,怎么也得数个时辰。该留给内阁大堂传话的人的话都留了,也没有什么坐在一帮阁臣之中被嘘寒问暖的必要,皇长子又快步从内阁大堂往延禧宫去——正想趁这空档,在景阳宫门外待一会儿。 谁知才走在路上,就被慈宁宫派来的宫人截住了,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直唤皇长子殿下再回慈宁宫一趟,太后传得紧。 皇长子满心狐疑,好端端地才从里头出来,这才片刻不到,就又要自己回去,这是作何道理? 但想到太后可能是如今除沈一贯之外,最能给予帮助之人,皇长子虽念母心切,但脚步不由得还是跟着慈宁宫人往祖母那边走去。 才踏进正殿,一个自己回避多时不想亲眼再见,此时却正正背对着自己的背影映入眼帘,皇长子不想承认对这个背影有多熟悉或是有别的情感在其中,只是愣愣地定在门边,直到太后不甚高兴地将他叫到跟前才行动。 他曾有一段时间无数次设想过终有一日还会得见的情形,如今却意外地展现在面前,那个与自己有过肌肤之亲,且曾孕育过自己骨肉的女人,这时就站在距离自己身边不足一臂的地方,眼神涣散,精神萎靡。 “祖母寻孙儿?”皇长子在见到翠娥的一刻就明白太后在作何打算,但他的意见很明确,曾经也因争取过而遭到太后的严词拒绝,所以此时无论太后谈论关于此女的何事,他是断然会拒绝的,不管将来如何。 翠娥怀有身孕之时,皇长子是头一个知道的,那时虽说年纪懵懂尚小,但男女之事毕竟已经历过之后,有些意识,心中那股本能般“为父的冲动”难以言喻却也甚为激动,可随之而来的是对于将来之事的恐惧——为翠娥担心的恐惧。 遑论从某个特定角度看待此事,就以整件事的全貌而观,翠娥腹中的胎儿也实属生不逢时——皇长子未能如愿拿到太子之位,早先周密策划的火烧建极殿一事,更是未能对翊坤宫、郑皇贵妃和皇三子造成实质影响,反倒之后皇帝康复,得知此事经过更是火冒三丈,连太后、皇后的面子都不顾,更不用提训斥罪魁祸首的“都人子”了。 之外,此时的翠娥与彼时的生母王恭妃相比,地位更加低弱——王恭妃再如何,也是被皇帝临幸才有了身孕;而翠娥此刻算什么,一位没能顺利得到太子之位、甚至因为年龄未至,连属地都还未分封的皇子的王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怀着一个不被看好的皇子的后代,前路几何还用多言什么? 因此在太后明问暗迫的“提议”之下,皇长子几乎没有多想,就同意将翠娥腹中胎儿堕去。 他不敢直面翠娥,多因此般无故杀生的愧疚,这般愧疚随着时间渐渐散去后,取而代之的是痛失胎儿又被深藏于慈宁宫暗处、早已神志崩塌、一心只想着曾经胎儿的翠娥——虽未真正失去理智,但确实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完全丧失信任与兴趣。 在皇长子匆忙赶来前,翠娥已经表明自己不愿参与太后所言之事,但岂由得她,太后明里暗里地告诉她不要轻易做决断,将来日子还长,“命里有时终须有”云云,翠娥一时也不再说话。 待皇长子进来,翠娥忽然念及旧情,内心开始有些许动摇,但以她对皇长子的了解,似乎已经知道最终结果。 在太后把欲做之事再次尽数告于皇长子后,他的回应与翠娥所想完全相反,“回祖母,孙儿不愿与宫女翠娥‘再续前缘’,翠娥曾与孙儿交好不假,但想必她亦有自己打算,否则方才祖母所言就不尽是以孙儿所处之位言说了……” 不只是翠娥,连太后都没想到几刻前才为太子之位急得无法的皇长子,听闻如此周全之解决办法,却断然拒绝,而其缘由竟是考量到了另一人翠娥。 皇长子内心固然还存有一些对翠娥的愧疚,更多的还是想到她与自己生母极为相似之处,实难狠下心为了固然重要的权谋,再深入毁其意志——成为王妃固然是好事,可倘若自己夺嫡不成,这位王妃最终又会如何呢? 皇长子往下想了很多,但在急切想要结果的太后面前也只能浅尝辄止,且除此之外,他茅塞顿开,心生一计,当下用只言片语拼凑着说了出来。 太后、皇后之前却也谈到过同样的法子,但从皇长子口中说出,两人都惊了一惊,唯独麻木的翠娥听完之后,准备告退离开。 而何汀身后的恶寒,也是来自同一时间。 阳春入夏的天气,脊背之上一阵阵凉意,和她在行宫那日与瑛儿对谈之时,听到皇长子之事时,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