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华归梦》 正式版小引 [本章字数:50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09:02.0] “昭”为光,“元”为始。月者,夜中之王也。 帝家尊贵的昭元大公主,降生之日迎来一个朝代的新生,东泽海域现日月同辉奇观,乃是天赐的祥瑞,神判的帝王之相。 无奈浩浩天恩承在了女子身上,昭元大公主十几年来体弱多病、不学无术,糟蹋了这百年难遇的异象,成了天家最不像皇眷的皇眷。 “祁”为盛,映寒。夜者,疏漏未尽之时也,拂晓之前盛者尔。 天朝英武的金吾大将军,幼年之始因战火纷飞而流落异乡、历尽坎坷,孤烟黄沙赋其铁骨,关山圆月慰其柔肠。 漠北一役大破西凉,神策铁马震透天阙,一袭金甲银铠成就长安天之骄子,脱下这一身冰冷战袍,玄衣玉冠尽显风流,乃是史上最不像将军的将军。 她与他,本是宗室与世家的联姻,她却毫无防备地爱上了他。阖宫夜宴上,他当着天下之面立下誓言,三千弱水唯取她这一掬。 傀儡太子遭废、星奴失踪、萧氏外戚欲意一手遮天。宗族与世家的对立、朝堂权利的争夺、后宫险象环生的算计……长安浮云蔽日,当他与她之间的感情不断遭遇重重考验,这一路风雨飘摇,只形难行。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长安人人对她敬而远之,唯他将她视若掌中璞玉。 蛰伏於盛夏,藏华於当春。而她,当真只是不学无术,白白浪费了这一生始判的命格吗? 深井冰版出场人设 [本章字数:136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4:31:03.0] 高息月(昭元大公主): 你爸是李刚比不上我爹是皇上。你可知我昭元大公主是何许人? ——患了癔症有美男陪,带发修行有野兽男保护,关键是想嫁谁就嫁谁。 本公主一十八年桃花稀少,但朵朵精品。绝世美世子为我血洗宫闱,将军府上长子为我黯然神伤,山林野孩与我日夜相伴,连那喜欢长安大众情人的纨绔子十三少都折服在老娘的“男儿本色”之下……纵使如此,我心中还存有良人身影,盼来了一位脸厚之人。 这是一个拼爹的时代,这是一个浮夸的时代,这是一个土豪横飞的时代。谁说大龄未婚寡妇没有春天? 若你能让我出宫玩耍,我就敢送你拳头大的夜明珠。若你肯陪我一起犯二一起飞,我就敢回赠你一个火辣热吻与一颗即将枯老的心。 天下算得了什么?若你想要,我便亲手拱让! ================================================================== 宇文祁夜(金吾大将军): 你说我是战神?我却遍体鳞伤被女子救回。 你说我英勇无敌?我却伏在美人肩上恐高。 纵使我是铁血铮铮的天朝将军,也不妨碍我脸厚无耻掉节操。 纵使我生在大漠之中豪情万千,也不妨碍我闷骚卖萌无下限。 与狼一起生活怎样?挡不住爷成为一代忠犬。 妻奴本性又怎样?爷就只想与她坐拥整片江山! =================================================================== 裴少翊(十三少): 一,二,三,四……何时数得到十三? 在家排行老幺,没想到在这里出场窜到了第三。爷就是财大气粗、天天裹着皮草的土豪!爷有钱,有钱能买上排名,有钱能让爷从反派逆袭成新一代男神。 斗鸡走狗,不会?爷教你!穿花问柳,不会?爷再教你! 爷喜欢了多年的女子,到头来才发现喜欢错了人。问苍茫大地谁人比爷苦逼?且让我大吼一声: 我是土豪,我为苦逼代言! =================================================================== 沉瞻(美世子): 常年一袭白衫,四季未变。从对襟到褂服再到外衫,我用它成就了自己在女主残缺记忆里的唯一印象。一幅画让我爱上女主,只无奈我这明月照到了沟渠。 坑人、纵火、跳楼、自残……爱上她时我为她差点搞得家业破产,她却因为脑子变成了阴沟,把我各种惊世骇俗的追女手段统统当成废物随着沟水流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安排我正式出场。作为亘古不变的男二炮灰命,搅合进这些愚蠢之人的纠葛里,还不如让我继续回去坑爹、坑国、坑读者…… =================================================================== 兰绍: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好歹我也是一位公主,凭什么伦家不能像女主那样有个高贵冷艳的封号和一个猎奇色彩浓郁的出生背景? 就凭这一点,我就要和女主斗争到底。后宫是妃嫔的战场,也是公主的战场。她抢走了伦家辛辛苦苦差一点弄到手的大将军,伦家想尽千方百计哪怕毁掉自己绿茶形象也要拆撒他们! 若你们看完书敢骂我?小心我把你们全部推进沧河! ==================================================================== 星奴: 人设是什么? 有香酥鸽腿好吃吗?有美女好看吗?有女主既好看又好吃吗? 上架感言 [本章字数:1049 最新更新时间:2014-05-01 10:18:18.0] 首先,感谢广大小伙伴一直以来的支持,《韶华归梦》终于要在今天上架了。 《韶华归梦》开书2月有余,得到了不少小伙伴的喜爱,三碗第一次接触长篇网文,一切都是从头学起,写得战战兢兢,生怕辜负了大家对它的期望。中间也大改过一次,只希望大家能够真正喜爱这个故事,喜爱上故事里每个人物的喜怒哀乐。 上架,意味着有读者的流失,但是三碗觉得,真正喜欢这个这个故事的人,不至于放弃《韶华归梦》,还会有继续追文的兴趣。 然后,老生常谈地介绍一下订阅的方式,点击屏幕上方的“充值”用支付宝,网银等都可以快速的充值,获得订阅所需的kb,然后再来阅读本书章节,会显示订阅页面,按提示操作,一秒搞定。 咳咳,订阅就是要掏钱的意思,但这个钱其实超级白菜~大概一包零食的钱不到就可以搞定鸟~大家吃零食会长肉肉,可是看碗哥的书却是有益身体健康呀思密达~ 好的,广告完毕。 《韶华归梦》是一部有点“奇葩”的宫廷古言,傲娇公主与忠犬腹黑将军的铁血一生,欢脱中带着泪,虐心虐肺,又不时地搞笑卖萌,亲们怎么能错过? 话说很多伙伴向我反映被那个令人揪心不已的楔子钓足了胃口,如今恩爱无比的宇文祁夜与高息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们最后兵戎相见?高息月幼时约定的那个人还活着,他究竟是宇文祁夜还是另有他人?天子出巡益州,这一条路上又会发生哪些坎坷波折?倾城一介弱小女子,又当如何逆转后宫风云? 神秘的燕国之地,高息月与沉瞻的约定又会牵扯出怎样的一段纠葛? 咳咳~碗哥小小地剧透一下,我们可爱的小黑大人会在这一条通往皇权的路上越来越强大,而她的情劫,又该如何渡过? 如果你想看阴谋诡计,争霸天下,虐恋虐心,碗哥的文千万不要错过~ 总之,碗哥会竭尽全力奉献给大家一个又哭又笑、精彩无比的故事。这是我一个正在进行的、未完成的梦想,我把它视为我的亲儿子,一定会认真对待。 张爱玲曾说:所谓贵族,就是一袭华丽的袍,上面爬满的虱子。长安城下,鲜衣怒马,红袖游侠,千年之前的盛世帝都,权利纷争的男权天堂。命如草芥的女子,该如何安身立命,在这个不属于她们的时代存活?本该随波逐流,偏偏挣破枷锁,只是自命不凡以卵击石?既然顺从意味着孤独中死亡,且看她们用全部的血泪,去逆转命运的轮回,谱写一曲属于女子的歌赋! 【长安镇魂曲】之“天命”——《至尊魔后》(暗黑与童话)## 之“帝业”——《唐凰》(梅九九)## 之“情劫”——《韶华归梦》(白三碗) 梅黑白三人联合,“我们都是食梦者”QQ群号:247353557,欢迎大家~ 感谢一路陪伴。 以上,白三碗 Left.Rivers 2014年4月30日晚于舍 第一章.梦魇 [本章字数:287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03.0] 我第一次想起他,是在回宫后的一个雪夜。 诺大的华美宫殿被室外莹莹雪光照亮,映上茜纱窗,一片冷寂。远处的七重璇玑塔传来阵阵沉沉钟声,在雪夜里回荡,整座皇宫遁入苍茫。 “公主,夜深该早些歇息了。”芝芝拿着一身火狐毛氅披在我身上,细声道,“您的身子才养好了些,现在站在这风头,可得仔细着才是。”说着,一边将衣服往我身上拢了拢,“是不是刚回宫住不习惯?” 她的话使我想起了在凤鸣山的日夜。清响梵音与皑皑白雪,积雪终年不化的山顶,墨蓝苍穹连着璀璨的银河,就连每日里在朱漆红木柱上萦绕的缕缕青烟,都比这宫里的日子快活许多。 呼出的气体在寒冷天里凝成了一团白雾,过了一会儿,我说:“把门关上吧。”向寝殿走了没几步,又开口问:“今日宫里又来了些什么人?” 芝芝想也没想,答得十分流利:“今日除了像往常般来了十七八位送礼邀约的,便是魏国夫人同其他几位诰命夫人差人送了不少名贵补品,公主因称病躲着了,所以奴婢还未请示您的意思。” 我留意脚下的步子,没多少感觉,说:“无妨。” 芝芝继续:“公主回宫这几日,无论宫里宫外的皆踏破了咱们灵犀宫的门槛,您称病不见客,魏国夫人知晓后便命人送了这些上等药材,说是公主陈年旧病要仔细将养着,莫留下了病根。” 皇宫里住着的公主,竟需要母族来送药,我不禁轻笑,暗想我这个舅母总归是有心,尽管她那见风使舵的性子这些年还是使得这么拙劣。 “她连着几位诰命夫人又是为了何事?” 芝芝答:“明日长安城内开千灯夜会,今年是由太子妃一手操持的,据说皇上嫌往年萧贵妃娘娘办得太过铺张,便削了一大半的经费,宗亲多半还是看萧贵妃娘娘的脸色,加上朝中权贵怕那灯会办得寒酸连带着丢了自己的身份,这一来二去的,明日应邀答允出席坐镇灯会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芝芝没说后话,我便悟了,那刚坐上太子妃宝座的东宫娘娘,想是要借一借我这个刚返京的大公主的光,耀一耀千灯夜会有些暗淡的场面,却又对本不熟悉的我颇为束手无策,就派出了她的亲姨母,也就是我那脑子不太灵光的舅娘。 芝芝颇为善解人意地说道:“公主不想去,奴婢明日便托四九去东宫回一声。” 千灯夜会是大周朝沿袭百年的传统节日,一年一届,本该由天朝国母主持,带领皇室宗亲并一干命妇于城门点亮明灯,寓意天家心系苍生,为民祈福,天子与黎民百姓本为一体。 “明日你去东宫走一趟,说我可以前去主持,只是到时候我想先行一步,让她莫怪罪。” 芝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嘴巴张得或许能吞下一只拳头,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看着她不禁失笑:“我知道自己行事全凭一时兴起,但你也不必这般惊骇罢,快收起你那下巴。” “公主……”芝芝欲言又止,“是,明日奴婢会前去通传。” 我:“下去吧,我也该睡了。” 我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芝芝走时在我床头留了盏烛灯,跳动的火焰映得帐顶团团刺金芍药若隐若现,在我眼睛里忽明忽暗。 从瓷枕下摸出了一只香囊,藕色丝缎底上的绣图显得陈旧,放在鼻下却还有淡淡甘洌的药草香。不知如何,我渐渐沉入了梦乡…… 我迷迷糊糊地不知道睡了多久,醒来时床头的烛灯早已燃尽,不知是夜里哪个时辰,雪还在下,传来簌簌声响,寝殿中空荡荡的,被皎白雪光映得亮堂了几分。 我喉咙中一阵干涩,欲喊芝芝来盛杯水给我,到了嘴边却成了没有语调的呜咽,撑着床坐了起来,我感觉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正值此时,一缕箫音混着风雪飘入了我的耳底,暗夜里缠绵婉转的声响,如泣如诉,仿佛一段缥缈轻盈的丝带,却在最柔软的地方藏着细小的银钩,钩得我的心口一阵绵密的绞痛。 我不知夜深何人敢违反宫禁奏箫,只觉得那曲子熟悉异常,却始终想不起来,我觉得很是古怪。起身随意披了件衣裳,循着声响轻手轻脚穿过了偏殿。 推开后院门刹那,无数雪花迎面扑来,漫天鹅毛大雪在风中飞舞,入目是一片刺眼的白光,我不由微微闭上了眼睛。 天地浑沌,恍恍如鸿蒙初开。 苍穹如墨,夜空被乌云压得沉甸甸的,这雪下得极大,覆盖在地面上,皎洁如洗。苍穹的暗交织着大地的白,仿佛昼夜同辉,一如九天仙境。 箫音在呼啸的风雪声中时隐时现,待走进了眼前这片苍茫的的冰雪世界,那箫声像一只突然断线的风筝,戛然而止。 我拢紧了身上的单薄外衣,再一次睁眼时,一抹玄色欣长身影孑然而立。莽莽苍雪,映得那身姿如降世谪仙,高蹈出尘,遗世独立。 鸾飞的鎏金屋檐下,我撑开一把朱红纸伞,不由自主地缓缓向他走去,雪地里映出深深浅浅的脚印。远方七重璇玑塔的钟声带着布满青痕的颤音,几只飞鸟扑楞着飞过,皇宫万籁俱寂。 他的眉眼隔着苍茫的风霜,映入我的眼底却变得如同燃烧的烛火,忽明忽暗,不那么真切。 我问他:“公子深夜为何在此?” 他敛眉望着手中的箫,不曾开口。 我心中更加奇怪:“莫非你认识我宫中何人?来此是为见一见你的心上人?我非棒打鸳鸯的缺德之人,你便告诉我,我也可以帮你一帮。” 他抬头深深地盯着我,我记不住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眸,只感觉心不停地往下坠。 他的眼底里升起迷蒙的白雾,腾起汹涌的浪涛,只是直勾勾地望着我,依旧没有一句言语。 这一眼让我如同经历了万年。 沧海桑田,时光的洪流里,我从他幽深的眼中 ,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吓!” 我猛然从床上惊醒,惊得身侧锦云柔纱帐幔上的绛紫流苏一颤一颤。 窗外天光乍现,大雪初霁,已是白昼时分。 我的太阳穴处突突直跳,出神地望着帐顶上精巧的锦绣春眠芍药图底,有些恍惚。 芝芝听见了里屋的响动,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众梳着两个发髻的小宫娥,俨然一副大管家的样子。 我被自己的无端想法逗乐,噗地笑出了声来,芝芝似乎早已习惯我如此,淡定地从身后一名宫娥手中端过一盏药汤,还没凑过来我便闻到了苦涩的气味。 我皱了皱眉,芝芝依旧淡定地将药细细搅了搅,试了试入口的温度,端在了我面前:“公主该喝药了。” 我有些疑惑:“现在什么时辰?” 芝芝听了我牛头不对马嘴的问题,依然轻声细语的:“才过卯时,奴婢伺候完公主用药,便要去东宫复命,一会儿菁兰会帮您梳妆打扮,公主记得用过早膳不要再睡过去了。” 我听着芝芝的碎碎念,思绪却早游离到千里之外,又问:“昨夜你有没有听到有人奏箫?” 芝芝叹气:“公主,您又睡糊涂了罢。”见我一脸不解,她将药又凑近了些,“快把药喝了罢,呆会儿要凉了。” 我盯着芝芝看了一会儿,她还是面不改色地举着那碗汤药,我又将目光移至她身后的一串儿小丫鬟来回扫视,丫鬟们皆低低垂着头,一众小媳妇受了委屈的模样。 看着那碗冒着袅袅白烟的褐色药汤,氤氲得我眼角有几分酸胀,心一沉,我端起药汤一饮而尽,舌间残留着一片苦涩。 芝芝从一个茶色琉璃罐子里拿了颗蜜饯递给我,我没吃,她知道我起了脾气,交待了旁边几名宫娥几句后,便向我告退去了东宫。 我拿了杯清茶漱了漱,口中的苦味减了一半,被一群七手八脚的宫娥伺候着沐浴更衣,坐在梳妆台上时我又有了瞌睡。 云纹金漆的铜镜上映照出一副苍白疲倦的容颜,瘦削的面颊上一双乌沉沉的杏眼慵懒中折射出丝丝寒光。 名唤“菁兰”的宫娥拿着檀木梳,一丝一缕轻柔地在我及腰的发丝上游弋,忍不住赞叹:“公主这一头乌发生得极美,摸上去就如同一匹上好的缎子。” 被她这么一说,我不禁细细瞧了瞧镜中的人儿,惨白素净的面容与如墨的长发,宛若一张精致的画皮,对我古怪一笑。 第二章.妙缘 [本章字数:2826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06.0] 未时一过,我被浩浩荡荡的皇室仪仗队伍抬出了皇宫。 皇室的规矩向来繁琐,现下抬着我的轿子正往西武门行去,赶在太阳下山之前与太子妃一同从城门的烽火台上取火,燃亮城头的第一盏明灯。 轿子一路上颠来颠去,摇得我头上繁重的金饰颤颤巍巍,触碰到乌髻中的夜明珠,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我一边注视着头顶摇摇欲坠的金冠,一边听着芝芝层出不穷的叮咛。 我被发饰压得头脑昏昏沉沉,芝芝的念叨让我更加烦闷,开口:“你今年十七了吧?我寻思等父皇生辰忙过了便让他为你指户人家嫁了,你意下如何?” 芝芝听到我这一番话,吓得张嘴了好几次,却不知道说什么,最终还是噤了声,我细细一看,还颇有些脸红。 清静没多久,我被随扈的宫娥扶下了轿子,皇家旌旗遮天敝日,让我一度疑惑父皇削减的用度削在了哪里。 太阳西垂,染红了天外的晚霞,西武城门巍峨耸立在眼前,天光为灰青的砖瓦镀上了一层金红的细边。我站在城门下,听着耳畔传来幡然响动的猎猎风声,眼前一片恍惚…… “保重,等我回来。” 金戈铁马的岁月,长安城中无数出征的英雄,多少年来身披铠甲,带着沉重的承诺与雄心壮志,从这道城门经过,数年之后或功成名就或沙场骨枯。 三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日落西天,我站在城头目送朝廷二十万神策大军西征突厥,苍鹰盘旋飞过,留下零落的几声鸣叫,刺破苍穹。 “公主……”见我默然,芝芝有些担忧,不知是不是刚刚的话语威力太大,她支支吾吾地开口,声音也压得极低:“公主……奴婢方才得知,一会儿的典仪,座下的嘉宾,还有……还有……宇文……宇文家的人……” 她的声音实在太小,我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我一声干笑,问:“还有谁?” 芝芝:“听闻镇国公近来身体抱恙,估摸着来出席典仪的,就是宇文府上的哪位公子了……”芝芝很惆怅,表情也是少有的忧伤。 芝芝的忧伤并非没有由来,这局面让我这个当事人进退两难颇为尴尬,更遑论我身边这个向来“护主心切”的贴身老妈子。说起来,我与冠着“宇文”姓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着那么一段渊源。 我在凤鸣山朝露寺中修行三年,佛理课上日日打盹,到头来只参得“因果”二字,用在我与宇文氏族的“渊源”身上,颇为得宜。 幼年我与一位姓氏宇文、名号却已不甚清楚公子相识,种下了及笄礼上稀里糊涂与宇文家大公子结缘的果。 后因宇文初旸战死沙场,为了彰显周朝公主的贞孝,我作为天家表率之人远赴凤鸣山,踏上了为亡故的未婚夫带发修行之路。 这一去让我从原先的昭元公主晋升为大周历来头一位享有食邑的大公主,让我有了出席主持典仪的身份,更让我有了能在此时体会到百转千回滋味的机会。 佛门曰: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很多时候我感叹造化弄人,一丁点儿都由不得自己。 宇文氏的人,除了初旸与那位已经记不清名字的公子,我并未与别人有过往来,只是常常听闻宫闱间的女子嬉闹时提起,将他们视为心中的英雄、梦里的良人。我素来鄙视她们这种怀春的花痴行径,自己也不是什么八卦之人,只是知道如今宇文府上的三公子取代了往日的初旸,成了她们嘴中最常听见的名号。 让他一炮走红的原因有三,一是拜兰绍公主不遗余力的爱慕所赐;二乃他是继初旸之后大周最英武的不败战神,年纪轻轻已官拜金吾大将军,前程似锦;三是听闻这位宇文公子打小从狼堆里长大,两年前回长安,率兵一举攻破了西凉,令其臣服于大周天威,成就了一段神话。 这第三条原因看似为凑数,实乃闺阁中的怀春女子素来爱听这等带着猎奇色彩的跌宕故事,我虽不喜八卦,也知道这种故事的主角往往令人向往。 回宫这几日,长安盛传这位传奇的金吾将军将会是我下一任驸马,为此今日在这千灯会典仪上,有不少人正是抱着八卦的心态而来。 待我踏上城门烽火台的那一刻,左右已而翩然长立锦衣华服的皇贵命妇,有礼官在我身前开道,每行一步皆是一阵风吹草动。 我心中感觉实在复杂,当发现席位上落座的唯独少了宇文府上的人,不禁松了一口气。 太子妃蘅若远远坐在上方主位,见我来了,忙迈开轻柔的步子向我走来。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我太子长兄的妻子。江南总督府衙上的千金素来明丽动人,眉眼间有我舅母年轻时的风韵,套在一身金银丝鸾鸟朝凤绣纹锦服里衬得整个人更显端庄,一双眼睛水波流转,螓首微含,总之,是个美人。 美人蘅若一手将我拉过,引着我坐在了右方鸾凤朝凰的主位上,对我说道:“平日里常听太子和姨母说起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一路颠簸,公主先稍作休息,待宾客来齐好行典仪。” 我环视四周,众人皆微微含首,座下情形一览无余。 见我没有说话,蘅若又道:“逍遥侯老千岁年事已高,行动颇为不便,现下多半还在路上。另一位是宇文府上的三公子,眼下未见人,估摸着也快了。” 落日渐薄西山,如血残阳染透天际。 远远望去,长安城中人头熙熙攘攘,仿佛能听闻其中人声鼎沸。 我正欲开口,便有人疾步而来,仔细一看,一名身着宫中金吾卫铠衣的男子恭敬跪于我的坐席下方。 他上半身挺得笔直,不卑不亢,略施一礼,手上还端着一方檀木盒子,道:“启禀大公主、太子妃娘娘,大将军近来军务缠身,今日恐不能前来。在下受大将军之托,特奉上一些薄礼,以作今夜典仪之礼,并贺大公主顺利回朝。” 话音刚落,仿佛嗅到了八卦的味道,左右座下的人群又兴奋地窸窸嗦嗦,眼睛里开始放光。 我轻飘飘地看了太子妃一眼,她立马心领神会,假意咳嗽了两声:“大将军实在有心,芝芝,先将礼物收下。眼下吉时快到,公主,不必再等他人,您与我先主持了典仪罢。” 太子妃身侧一名侍从随着那名金吾卫下了城门,据说是还有份礼物太大拿不上来,看着众人一脸意犹未尽,我松了口气,在礼官高声宣颂中开始主持典仪。 气氛恢复一片庄严,司乐敲击钟鸣之声盘旋在九天上空。 我小心地从烽火台上取下一枚火苗,将手中的琉璃灯盏点燃,并将之高高举起,众人随之亦举起手中灯火。暮色四合,仿佛星火燎原一般,灯火从城门之上一路蔓延,长安城眨眼间变成了一片灯海,华灯辉煌。 仪式过后,我与芝芝悄悄从另一方溜下城门,那里早有人拿着备好的常服立在一辆马车前等待。 我从四九手中接过衣物一看,皱眉:“怎么是女装?” 四九挠头:“芝芝说不能让公主由着性子胡来,姑娘得有姑娘的样子。” 我嘴角一阵抽搐,看了芝芝一眼,不甘不愿地进了马车换好衣服出来,左右望了望:“今日是你陪我?星奴呢?” 四九答:“我和他一同到了这儿,不知怎的他突然疯也似的跑不见了,公主知道我这小胳膊小腿儿的,怎么撵得上他。多半是看到哪个漂亮姑娘巴巴跟过去了。” 星奴是我从凤鸣山中捡到,刚捡到他时满身是伤,亦不会开口说话,寺中的师父告诉我他多半是山林养化的野孩儿,无父无母,与野兽无异。我动了恻隐之心,便将他留在了身边。 星奴虽不会讲话,但天性单纯,脑子里只有三样东西:食物,美女,我。当初芝芝这么总结的时候,我总觉得哪里显得奇怪,却一直说不上来。 听到四九说他去找姑娘,我就放了心,只要他不患风寒,凭着气味就会寻回我身边。 马车行去的方向是长安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一路上人越来越多,街道两旁张灯结彩,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没一会儿,马车就停在了长安城中最负盛名的茶楼留仙居。 第三章.夜会 [本章字数:3538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12.0] 留仙居以茶技与其不外传的果合糕点闻名长安,店内装潢雅致素洁,是城中不少文人雅士常驻之地。眼下千灯夜会,长安城内各户人家纷纷出动,楼中的生意更比平常火热。 进门的时候,四九与留仙居里的茶厮交谈几句,我们便被引到了二楼靠窗的雅座。 下车的时候我戴上芝芝为我准备的头纱,怕被他人认出来。我笑她杞人忧天,更觉得如若我换做男装,便不用多此一举。 托四九的福,我们才得了这千金难求的靠窗雅座。虽然事后才知四九打的是阿弟四殿下的名号,但我还是由衷觉得他难得办成了一件正事。 茶厮端来几盘精致的茶点瓜子,我带着面纱嗑起瓜子甚是艰难,正当我无比惆怅地看着四九芝芝二人吃的一派欢乐的时候,楼下忽起的争执引起了我的注意。 透过窗户,就在留仙居正门口处,两个男子同一名良家妇女正在纠缠,虽听不清楚说着什么,但照这样的局势,多半是调戏与见义勇为的戏码。 我探了探头,只见一穿着滚金狐裘作风流形状的男子,一手拉着良家妇女,一手拽着名呆头呆脑的少年,引来不少人的围观。 那良家妇女不停在他手中扭来扭去,似是挣脱。说是良家妇女似也有些不妥,那女子应是异域人士,远远望去,长的颇具风情,一头褐色及腰卷发披散开来,大冷天里穿着件露肩百花短袄并绞花弹墨裤,凝脂般的肌肤裸露在寒冷天气里,一对锁骨清晰可见,被人调戏倒也情有可原。 那一身狐裘的男子我自然认得,逍遥侯府上的公子裴少翊是也。 逍遥侯实在不枉这御赐的名号,膝下共一十三个公子,这裴少翊便是他老来得子、生下的最小一个。此人生得潇洒倜傥,一双桃花眼惹了不少鸳鸯债,在长安城中风流是出了名的,乃纨绔中的翘楚。他早年对兰绍公主生出过一段百转千回的爱慕,如今成了宫中茶余饭后的谈资。 四九一面吃着宫里不曾见过的稀奇点心,一面犹豫道:“芝芝,我是不是眼花,十三少手中抓着的人,该不会是星奴吧?” 我掀开碍事的面纱一看,果不其然,原来这两人撞在了一处,吓得我心跳加速,赶忙跑了下楼。倒不是担心星奴会被欺负,我只怕一会儿激怒了星奴,可怜十三少会被他活生生地撕了。 我赶下去的时候裴十三正死死拽着星奴,对另一只手上的姑娘笑得一脸轻狂,周围人看着热闹,知道他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作派,也不敢言语什么。 “快点住手!”我这平地一声让众人立刻尖起了耳朵,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星奴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原本无意识的眼睛里迸发出欣喜,他开始挣脱裴十三往我这边奔来。 星奴力大无穷,裴十三哪是他的对手,纤弱的身板跟着他的挣脱不停地七扭八歪,样子颇为滑稽。四周众人忍不住爆发出阵阵笑声,一旁的异域女子也不知是不是被羞的,连忙单手捂上了脸。 眼瞅这样下去只会招来更多人,惊动附近巡逻维持秩序的官兵就麻烦了。没有办法,我几步上前搭在了裴十三的肩膀,才说了声“嘿!”便被一掌推开。 “他奶奶的,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丫头!” 我正准备骂他不识好歹,只见星奴转头恶狠狠地盯着裴十三,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剥的表情,喉咙中发出了类似于兽类的呜咽。 裴十三这个倒霉催的家伙,眼见似乎惹怒了手中拽着的痴痴笨笨的星奴,即将大难临头,吓得吞了两口口水,却还是没有松手。 我又无奈上前,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近了裴十三,伸手抚了抚星奴的脑袋,使得他稍稍安定了些。然后围观者看着我靠近十三,十三俊俏的脸上突然泛起诡异的红晕;我又对十三说了些什么,十三脸又黑了,瞪着一双桃花眼;最后我递给十三一件东西,十三脸立马白了,登时摇着扇子掩面而去。 四周围观的人心下叹服,变脸如同翻书,裴家十三少真乃奇人也! 围观者纷纷议论起我来,我拉着星奴站在人群中心颇有些难为情。正欲离开,我回头看了一眼刚刚被调戏的异域女子,她依然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离的近了才发现她身形高大挺拔,比我整整高出了一个头。 如此体格竟也遭人欺负,我有些好笑,开口:“那恶少都跑了,你还不快走?” 见她一脸迷茫,我复而又道:“不知我说的话姑娘有没有听懂,还是被吓着了?”看了眼我身侧一脸温驯的星奴,“我家星奴若也伤到了姑娘,还望姑娘莫见怪。这是一点心意,就当作赔礼,姑娘受惊了。” 我将掏出的夜明珠放在了她手中,珠子碧莹莹的光芒照着她姣好的面容,美不胜收。 众人纷纷看得痴了,我知道再这样下去怕会暴露身份,带着星奴准备开溜,不料那姑娘一把拉住我,一双碧蓝色的眼瞳笑盈盈地望着我,如同高远的天空。 她摊开我的手掌,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在我掌心游走,触感微凉,一笔一划认真地书写。 国,色,天,香。 我蓦然抬头,一脸疑惑地看着她。 隔着面纱,她看不清我的表情,见我沉默,抬头对我笑得灿烂,灯火阑珊中,一脸无邪。 待我回过神来,她已不见了踪影,四周人纷纷作鸟兽散。 我拉着星奴去找芝芝四九,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方才异域女子指尖的温度,想着她碧蓝的双眸,却绞尽脑汁不知她写下的四个字是什么哑谜。 芝芝吓得一手冷汗,她刚要开始念叨,我立马捂住了双耳,也就在我松开手没一会儿的功夫,星奴又跑得没了踪影。 我奇怪星奴今日的举动,无奈只得四下寻找。 “奇怪,方才我明明看到他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四九倒在一旁的台阶上摊手,芝芝喘着粗气一脸埋怨地盯着他。 我稳了稳气息,见这条巷子挂满灯笼,两旁的摊位卖着各色新奇的物什,三三两两的游人经过,一派祥和。 附近的摊位吸引了我的注意,一位大伯吆喝着贩卖架子上的各色古怪的桧木面具:狰狞的青面獠牙、面容可怖的黑白无常、白面红嘴的娃娃…… 四九不解问我:“这些面具看着如此渗人,哪有人敢买啊?” 芝芝没好气地捅了他几下,那老伯听了也没在意,笑嘻嘻地招呼我们过去,样子就像个招财……老童子。 我们一面挑着面具,一面听他吹嘘,他挑出一张画着獠牙夜叉的面具递到我手上。 “这越是长的丑的面具,越能保平安。这不,刚刚一个穿着黑衣服的公子就买了个姑娘手中的夜叉,那公子虽然看起来凶巴巴的,出手可叫一个阔绰!您看,二话不说就给了老儿我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说着,就显摆似的拿出了那颗珠子,成色均匀,光泽温润,是宫中才有的上等佳品。 我和四九芝芝面面相觑,交换了各自眼神,心中肯定了老伯口中那个黑色衣服凶巴巴的不懂开口砍价的二百五,大抵就是跑丢的星奴。 我又挑了两张面具,正欲让四九结账时,余光瞄到了不远处一抹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匿入另一侧的巷子口,四目交接的瞬间我看清了他面上戴的獠牙夜叉。 我一个激灵,丢下手中的面具就往那边的巷子口追去,留下身后的芝芝与四九不停地大呼小叫。 当我在巷口停下脚步的时候,巷子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墙头无数盏烛灯随着轻风微微摇曳,布满青痕的路面上光影斑驳。抬头是一轮琥珀新月,孤独地挂在天幕上。 “星奴?”我试着唤了一声,空荡的巷子里无人应答,烛灯轻飘飘地荡漾。这是一条死胡同,星奴不可能跑远,莫非是我眼花? 正当我抬脚准备再往前走两步的时候,不知从何处突起一阵大风,呼啸而过,来得甚是诡异。 四周照明的烛灯霎时悉数熄灭,我眼前一黑,不知所措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似有重物落地,发出一声闷响,端端砸在了我的脚边。 我吓得连连后退两步,黑暗中借着昏黄的月光看清了地上砸下来的是什么,我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心中大呼糟糕。 砸在地上的,正是身穿黑衣带着面具凶巴巴的星奴。 我走近瞧了瞧,一片黑暗中,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估计是摔晕了过去。我嗅到空气中隐隐的血腥味,不管是星奴自己带的伤还是沾的他人的血,都让我眼皮突突直跳。 平稳了一下心神,我几步走近了他,蹲在他的身侧,伸手在他身上到处摸索一番,并没有发现什么伤,只是身体硬梆梆的极为冰凉,像是死人一般。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一手抚上他戴着的面具,试图探探他还有没有气息,却没想到手还没有放在他面颊上,反被他一手腾地抓起。 抓住我手的掌心略厚,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我的肌肤,滚烫的温度包裹着我的手掌,十分有力,我无法挣脱。 原来是虚惊一场。 我另一只手又搭上了他的面具,皱眉道:“星奴,你又与我开玩笑!”,见他还不松手,我气急,佯装怒道:“再不放手明日便不给你吃饭!” 说罢,只听他从面具后发出低沉的笑声,靠着他身侧的我感受到他胸腔传来的振动。 我觉得莫名奇妙,手中动作一滞。身后突然传来四九的呼唤:“公……小姐!” 我一回头,眼皮又突地大跳了两下,四九芝芝连同星奴三人疾步向我走来,“公……啊,小姐,星奴我们找到了,你……在个黑漆漆的地方……干什么?” 顺着四九的话语,我一脸匪夷所思地看了看躲在芝芝身后的星奴,头上还挂着夜叉面具,畏畏缩缩不知在害怕什么。 转过头来,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黑衣面具男子,一只手还被他紧紧攥着,生出了细密的汗。 鬼使神差地,我一手轻轻掀开了他戴着的狰狞面具,幽暗的月光照在他俊朗的脸上,半阖的双眼漆黑如子夜。 他看着我,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扬,松开紧握我的手掌,伸手掀开了我头上的面纱。 我的心跳蓦地漏掉几拍,像是坠入浩瀚深渊。他眼角的笑意更深,微微开口,声音嘶哑而低沉:“小姐,在下失礼了。” 第四章.血光 [本章字数:264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15.0] 周朝开国以前,南北两国分裂并立而治,雄踞于中原大地。太祖皇帝重武修文,起兵益州,攻破南国,将北国赶到了嘉裕关之外,统一了中原大地。江山改朝换代,更名易主,从此姓高。 穆宗年间,北国分裂,前朝余孽纷纷归降于大漠中新起的突厥部落,一时间战火纷飞,哀鸿遍野。穆宗晚年,大周两大军权势力迅速崛起,令胡敌闻风丧胆,成为了沙场上不败的神话。 时过境迁,眨眼到了当朝天子嘉瑞年间,西域诸国纷纷臣服,胡汉相融,天下显出难得的太平之势。自城阳长公主和亲突厥,大周与突厥的战事开始渐渐平息。 当然,这并未包括三年前的漠北一役。 嘉瑞十五年突厥老可汗垂危,城阳长公主暗中与周朝联络,寻求支援助她登上太后宝座。不料事情败露,突厥王储幽禁了长公主,派人入朝示威,并屡屡侵犯我朝边境地带。 帝怒之,一声令下,二十万神策大军直捣突厥大漠。那场战事打得极苦,突厥策反西域大宛、龟兹几国,又联合了西凉,明显是有备而来。 征战期间,宇文初旸仅匆匆回来一趟。一日我躲在金銮宝殿一侧的柱子后,看着他与一众军机大臣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那些时日里,我每夜都睡得极不安稳,璇玑宝塔日夜奏响的佛音超度不了亡故的生灵。站在后院中,我仿佛能听到从西天大漠里传来的阵阵杀伐,连拂面的风,都带着血腥味。 我不止一次梦到初旸战死的模样,万箭穿心而过,黄沙埋骨。后来梦境终于应验。从那时起我害怕闻到一丝血腥。 是以现下趟在我寝宫床榻上的男子,简直让我如临大敌。 起初我以为他只是从墙头摔下来,砸晕了脑袋,后来才发现原来他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血迹与黑衣融合,在黑夜里早已分辨不清。 若不是星奴天生对人血敏感,我也只会当作哪处正在杀鸡而掉头走掉。 上天有好生之德,尽管回宫路上芝芝一脸为难,我还是避过了宫里众人耳目,将他藏进了灵犀宫。 我自认如此甚是英明,看他伤得严重,按戏中套路多半是被仇家追杀,我若因救他暴露了行踪,搞得自己也同他一般趟在床上神志不清,岂不冤枉? 四九看着床榻上陷入昏迷的男子,一脸为难地看着我:“公主……我们该怎么办?看他伤得这么严重,是不是得去请太医?” 我将目光落在了他身上,猩红的血染上了天水玉色床单,触目惊心。 他生了一副极其英气的眉眼,刀锋篆刻似的脸庞显得深邃而清俊。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黑色的袍子被血浸染得湿漉漉的,应是浑身烧得滚烫,泛白的薄唇上满是裂开的干皮。 我拿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入手滚烫,如此下去怕是撑不了多久。 正想着,我的手被他无力的抓住,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一直发不出声音,我贴近他的喉咙,从无数杂乱的轰鸣中听清了他说的两个字,不要。 他虚弱地睁开眼睛,而后又无力地半垂下眼帘。 深夜起风,月亮隐入了云后。 我无声地望着他,良久,我叹气:“四九,不要惊动了宫中其他人,你让芝芝去烧些热水,过来帮我褪了他的衣裳。” 尽管心中早已自我暗示多次,当四九褪去他的衣衫,我仍是感到心惊肉跳。 他宽阔匀称的后背上,盘踞着一道二尺宽的刀伤,从脊部一路延伸至肩处,不停地冒着血珠。应该是被刀斧等钝重的利器所伤,幸而伤口不深。 芝芝烧好了热水端进来,本来有所戒备的心,当看到了他身上的伤势,也是一惊,手上的动作惊慌起来。 四九用清水为他擦洗伤口的时候,疼痛让他清醒了过来,不知是不是四九下手重了,他的嘴里逸出了几声闷哼。 我坐在一旁看着雪白的纱巾被血水染色,四九一边摇头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清理好的脊背露出大理石般的肌理,除了这一处刀伤,他背部还布满了各种伤痕瘀疤,如同斑驳的泥墙。 我十分纳闷他有多少仇家,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芝芝凑过来小声说:“公主,这屋子里血气太浓,您要是不习惯就去偏殿歇着,我让菁兰给您收拾收拾,这儿有我和四九照看着。” 我一脸不情愿,出宫几年,偏殿一直无人料理,眼下多半早已布满了灰尘,今夜定不好过。感叹善心却没个好报,不料我这一连串惆怅的表情尽收于他眼底。 我注意到他目光的时候,他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半阖的漆黑双眼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干咳了两声,对这个陌生男子感到甚为古怪,却没曾想,我这两声干咳迅速召来了星奴,看他没了方才恹恹的表情,一脸猴急地两三步窜进了屋来,我竟有些怀疑他何时这么听话。 星奴凑到我跟前,献宝似的拿出个葫芦状的瓷瓶子,嘴里不停念叨着“药,药!”一脸焦急。 我不得不佩服星奴在关键时刻发挥的作用,那葫芦是我出家时寺庙里的主持传给我的宝贝,里面盛着秘制的灵药。 这药本不外传,也不知用什么炼制,还是当年我救下星奴见他遍体鳞伤却束手无策之时,在主持门外跪了三天三夜连带着为她打了半年的洗脚水,才给了我一瓶。 彼时为救星奴,下手过于阔绰,这宝葫芦里的药只剩了少半,呜呼哀哉,我看着四九为他上药,白色的药粉下雪似的撒在他伤痕斑驳的脊背上,我又是一阵肉痛。 整个过程他都是醒的,眼睛无意识地落在某个地方。 上药极为痛苦,他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我心中叹服:是根老油条。 折腾了一宿,我已是哈欠连天,他反倒精神了不少,尽管还在发着烧,至少他的双眼有了些许神采,环顾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芝芝催我去偏殿歇着,明日再过来探看也不迟,我站起身颇无淑女之姿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脖子,准备委屈自己一晚。 走前觉得不甚放心,我几步走到他旁边,慎重交代:“你好生歇着,不要乱动。”复又一想,一咬牙:“这本是我的闺房,今日让给了你,你就安分躺着,若是生出什么事来,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他挑眉,眼神轻飘飘的,干涩的声音里蕴着笑意:“莫非姑娘真准备不给在下饭吃?” 我顿时像被一团饭堵在了心口上,还是冒着热气的。我被塞得面上一阵红,就与他此刻发烧的模样如出一辙。 我实在不想承认他病恹恹地调戏人的样子,的确养眼。 来到偏殿,我默默地在芝芝的伺候下洗漱完毕,刚躺下欲埋怨床榻冰凉,一个滚烫的汤婆子便塞入了我脚边被褥里。 芝芝为我掖了掖被角,把一块东西塞进了我手里,轻声说:“知道公主您没它睡不着。” 我摊开一看,是我枕边常配的那枚旧香囊。残留的淡淡药草香气扑鼻,心中似一阵暖流涌过。 芝芝走后,我一个人躺在略嫌阴冷的侧殿里胡思乱想。 我夜里本就极不易入睡,修行的时候好歹内心平和,哪像今日这般跌宕起伏。 简单来说,是我脑子里一直闪现着现下就躺在我隔壁寝殿的美男子,我自认一十八年来阅人无数,却没有谁如他那般气质卓然。 这大抵也只有我具有如斯慧眼,能迅速看穿他俊美皮囊在身受重伤后还散发出的非凡气质,才让我眼下辗转反侧。 这种卓然的气质,让我莫名地焦虑与不安。因为我觉得我很熟悉这种气质。 我试着搜索脑海里的记忆,想找出我在哪一段时光里曾经见过他,或者是哪个人像他,可是想来想去脑子乱作一团,像突然断点,嗡地炸开。 第五章.天家 [本章字数:204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01:25.0] 我头疼欲裂,手里紧紧攥着旧香囊,它从母后薨逝后一直陪伴着我。 我忘了送我香囊之人,只记得它散发出的药草清香才能让我渐渐平稳入睡。这些只因我患有连御医也医治不好的病症。 我的母后是本朝已薨的敬懿孝文皇后,当朝太子本系皇帝继位前的太子妃苏氏所出,苏氏白露宫变时死于非命,帝登基后便过继给了母后,算来还是我的长兄。 母后怀我时,还是太子良娣的她遭人暗算,日日食入慢性毒药,幸而被太医及时诊出,才逃过一劫。不幸的是,与母后同样遭人暗算的太子妃苏氏却命丧九泉。 这一事震动了整座皇宫,也成为不久之后皇子反目的导火索。母后遇害后,数个太医断言我会是个死婴,她却坚持产下还未足月的婴孩。 死亡与鲜血弥漫的无尽黑夜里,皇宫中燃着熊熊烈火,风声鹤唳一如冤魂的呜咽。皇宫到处充斥着呼救声、吵闹声、厮杀声…… 一声初生婴儿的啼哭,划破东宫愁云惨雾的天空。东方破晓,太子在宗亲与外戚的拥护下,亲手斩杀了叛变逼宫的胶东王。旭日初升,黎明掩去黑夜里的一切罪孽。 那一场诸侯战乱,发生在白露时节,史称“白露宫变”。 我出生在那个血洗宫阙的夜晚,翌日朝堂之上,百官朝贺新帝继位,万象俱新。 莱州快马飞书来报:东泽海域近日出现了百年异象,海上日月同辉,黑夜海域亮得恍如白昼。长安一时议论纷纷,日月同辉,乃是帝王之相,大周史上从没出过一位女帝。然而司天监的国师将其称为大吉之兆,乃天神显灵,佑我大周。皇帝不疑有他,高兴得大赦天下三日。 父皇亲自为我赐号“昭元”,意味我是天朝最尊贵的第一公主。 他总说,是我带给了他与大周新的希望。但是天子的恩宠似乎并没有让我茁壮成长,母后生前我几乎没有出过含元殿,天生的弱症成了别人眼中神秘傲慢的象征。 十四岁那年,我遭人暗害,一场大病,险些葬了我的小命,也让我落下沉痛的病根。我因此远去燕国一年。至此之后便极易失眠,记不住事来。 因此我断定自己可能见过他,我决定明天要拐弯抹角地问问是不是在哪年哪场筵席上我与他见过,若是谁家鼎鼎大名的公子,惹下了这种被人追杀的天祸,我到底该不该伸出援手? 翌日醒来,我起床后便素面朝天地跑去找他,向他传达了自己几乎失眠一宿所思考出来的问题。四九独自趴在桌子上鼾声响彻屋顶,星奴一大早又不见了踪影。 不知他是如何忍受住了四九,折磨一夜还身负重伤,现下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他若有所思地开口:“在下觉得此事很是应该。” 得到认同我心中颇为得意,可转念一想,我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帮他躲过仇人追杀? 见我一脸艰难,他幽幽开口:“看来龚小姐很是为难。”说罢,还煞有介事地摆出伤口复发的样子,却一点也没有为难的表情,脸上写满“无赖”二字。 他斜靠在床沿边上,素白的薄衫露出一截清朗的锁骨,黑发凌乱地披散开来,若隐若现地挡住了大片风光。他苍白的面庞气色转好,眉眼也随之生动起来。 佛门告诫不能为美色所惑。本着上天有好生之德,善良如我,见他面不改色地装痛苦,还是动了恻隐之心:“连累倒说不上,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等等,你喊我什么?” “龚小姐。”他一副无知者无罪的表情指了指口水流了几尺的四九,“昨夜不是他这样喊你的吗?” 我一时语塞,我觉得我犯了一个美丽的错误。 这时两个小宫娥端着洗漱用的物品轻步移进了殿内,看到我一身颇为简陋地与一个同样简陋的陌生男子对话,四九在一旁鼾声如雷响。 这等诡异而千载难逢地画面发生在了素来连只公蚊子都飞不进来的灵犀宫里,那两名小宫娥皆是兴奋地涨红了脸。当然,她们认为的雄性应是除去了身为小宦官的四九和野性十足的星奴。 我指了指其中一个红脸宫娥,循循善诱:“有没有觉得她很熟悉,你在哪儿见过?” 他沉默地摇了摇头。 “比如说某次筵席上面,有和她衣着打扮类似的,为你斟过酒,或者跳过舞?” 他还是摇头。 我坚持不懈:“你有没有去过一些……比较浮夸庸俗的地方?” 他来了些兴趣,挑眉:“比如?” 我被他问住了,我其实想将他渐渐引入我设想的情景中,试着打探我们到底有没有见过面。 依他的表情来看,他或许还不知道自己正在皇宫里,还睡在一位未出阁的公主的鸾榻上。 正当我绞尽脑汁想搜寻出一个比方时,他试探性提点:“比如这儿?” 我瞬间福至心底,赞同:“正是,正是!”答完以后觉得哪儿不对劲,身后两名不知瞎忙些什么的宫娥不停地交头接耳。 他深邃的眼底里浮出了笑意。像触动了少女怀春的心,红脸宫娥们窃窃私语声都快变为高谈阔论,我颇具威严地干咳两声,耳朵清净了片刻。 附上苍白的干笑,我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管教无方,管教无方。呵呵……” 芝芝在此时犹如天神般降临,轰走了脸红得跟番茄似的小宫娥们,淡定地看着衣衫颇为单薄的我与那名男子,又淡定地扫了几眼仿佛睡死过去的四九。 芝芝淡定地略微点头示意,身后菁兰端着衣裳蹿了出来,后面跟着一长串的丫鬟,齐刷刷地跪在我面前施礼,如同田间一边倒的蒜苗,齐声道:“公主,奴婢们伺候您更衣。” 我转过身看着一脸沉默的他,突然有些别扭:“现下知道了?我不姓‘龚’,我是公主。” 他偏头想了一会儿,问:“所以方才你是想让我夸你这宫殿典雅别致?” 我:“……” 我觉得我活这么大,终于遇到了一个克星。 第六章.心问 [本章字数:209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23:07:38.0] 用完早膳,星奴还不见回来,芝芝与四九出去寻他,我一阵担忧。 他端直躺在床榻上,看着我焦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好意提醒:“你还是坐下来歇歇罢。” 我有些感动,正准备拿起茶壶为他倒杯水喝,他又幽幽开口:“你转得我头晕。” 我没好气地说:“你知道我的身份还如此说话,小心我把你丢到我宫门外去!”被追杀之人最忌行踪暴露,虽然方才我严词吩咐阖宫上下绝不能向外人泄露关于他的一词半字,但这也不能保证我自己改变主意。 “咳咳……”我的话语将将说完,他突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额上渗出细密的汗。 我哆嗦着手指指着他:“你你你………” 他没有搭理我,咳得已经开始发喘,脊背微微弓着,眉头紧锁,看起来似乎很痛苦。 观察了片刻,我感觉不妙,赶紧上前,仔细一辨,此刻他果然不是装的。见他咳得万分痛苦的形状,我连忙搜寻起宝葫芦藏在了哪里,却被他一手抓住了手腕。 我浑身一抖,像是触电一般,他的手掌钳住我冰凉的手腕,如同烧红的烙铁。 “你还未退烧?”我惊讶问他,见他稍稍平稳了气息,微闭的双眼腾起朦胧的雾气。 他沉默片刻,说:“昨夜里你拿来给我敷伤的药应该出自朝露寺主持净慧师父之处吧。” 我更加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看了我一会儿,眼神中说不出的奇怪,却又岔开了话题,声音起起伏伏的:“这药治疗外伤十分管用,但我昨夜里与人打斗伤了元气,不然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我看他躺在我鸾榻上带着些许病弱的模样,倒是十分受看。 但我对他几次答非所问较为耿耿于怀,遂坚持问:“既然你也晓得我那宝葫芦治不好你的内伤,你眼下烫得都快冒烟了,我认为还是得召个御医来瞧瞧,你意下如何?” 见他不置可否,我又道:“虽我知道你被人追杀躲得甚是凄苦,但是你看,我宫里的人都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想必过不了两日宫里头都会知晓,与其拖到那时候,不如现在就请个太医。再说,我一向出格惯了,灵犀宫里平白多出你这么个人出来,也没人敢追究,你就放宽心罢。” 此番劝慰甚是苦口婆心,我都被如斯善解人意的自己所感动,不禁肉麻。 他一脸玩味地望着我,漆黑的眸子盯得我头皮发麻,麻遍周身,让我注意到自己的手腕还被他抓着,面上又一热。 “你干什么还抓着我?” “哦。”他侧目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手却没有放下来。 我十分纳闷这个“哦”是他听懂还是没有听懂,或许病得不轻,言语逻辑上出了什么问题。 我赶忙唤菁兰进来,本想让她前去太医院请一两位御医过来给他诊治诊治,谁想菁兰一进来看到我与他如此近距离相处的刺激画面,立马低头抬腿跑了,还颇识趣地替我们关上了门。 我被自己宫中这群没见过世面的人搞得哭笑不得,但思及灵犀宫自我住进之后,一直被看似清心寡欲实则是无力从心的我熏陶着,从里到外散发出一股禁欲的味道,便也释然。 “你叫来的救兵似乎不怎么听话。”他说,声音里带着鼻音,我方才随着那扇大门一起关上的心扉突然被挠了一下。 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谁知他又说:“以我现在的样子能把你怎样?你还是乖乖坐在这里,不要乱动。” 说罢,拉着我的手握轻轻往下带,另一只空闲的手有气无力地拍了拍我刚刚坐着的位置。 我说:“奇怪,我何曾怕过你能将我怎样,只是我觉得你现在这样怕会烧坏了脑袋,我命人去请几个太医。” 低头示意他注意到还拉着我的手,这多少让我一个未婚大龄女子有些尴尬,“你看怎样?” 他装作一副没看到的表情,闭上眼睛,很是悠闲自若。 这个人太奇怪。先是莫名其妙从墙上摔下来,再是遍体鳞伤气息奄奄的形状;知道我是公主自己身在皇宫却还如此镇定,烧得都快糊涂了依旧不就医还拉着我不让我走…… 思来念去只得出一个结论:他信不过我。 看他闭着双眼,似乎是在养神,我趁机又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他皱起的剑眉稍稍舒缓,衬得整个面部线条都柔和了几分。 坐在他身边感觉到他发着烧的身体传来的炙热温度,我不自在地挪了挪。被他抓住的手腕上黏着汗渍,我觉得他的戒备心也太强了,生怕我跑了似的。 我再次不易察觉地往外挪了挪,他没有反应,应该是睡着,我又幅度略大地挪了一大挪。 这一挪不大成功,惊动了他,他手上一用力,没想到相比还算身强体壮的我竟被虚弱的他一把带了过去,下一秒差点跌入了他的怀里。 我脑子瞬间空白,刚想说些什么,耳边竟远远传来一个极不真切的声音:“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欲反驳他我并非故意,却又奇怪这个“阿胭”是谁,抬头一脸疑问地望着他,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似乎并未开口说一句话,直直盯着我的双眼如同沉入大海的浩瀚星辰。 良久,他终于开口:“你先坐起来……” 我当他认为是我故意,觉得我轻浮,慌忙艰难起身,撑着适才倒下的位置直着身子,道歉:“那个,我不是故意的啊……” 谁知他说:“不是,是你压到我腿了。” 我立马坐得端直,一心暗骂自己竟被算计,又叹上天为何让我捡回这么一个人还救了他一命,按理说好人好报,我也不应该落得这般田地。 “看了这么久,还没看够?”注意到我幽怨的目光,他挑眉问我。 意识到他方才只是在装睡,我不得不佩服此人,我说:“这个问题不重要,我不想回答。” 他问:“那什么重要?” 我看着他,那张记忆里似曾相识的脸,无论闭眼或者睁开,都无法寻出跟迹来。我努力看着他,试图按图索骥每一个细枝末节,记忆里没有一点重合。 我说:“你是谁?我们是不是见过?” 第七章.旧怨 [本章字数:2371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01:42.0] 我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就在我问出心中疑惑的时候,四九猛地推门而入,拉着我一脸慌张:“公主,大事不妙!星奴不知怎地跑到了太医院,砸了人家的药柜不说,还烫伤了跟在兰绍公主身边的丫头采西,这会儿兰绍公主正拉着星奴不放,威胁芝芝说如果您不出面,就要启禀萧贵妃娘娘!” 我一直鄙视兰绍为下人取名的水准,采字辈的丫头,清一水儿地从东南西北赤橙黄绿一字排开,简直是牌桌上即将胡牌的规模。但是残酷的事实却告诉我们,多事的兰绍并不擅长打牌,连她手下的胡牌丫鬟都同她一样,擅长胡搅蛮缠惹是生非。 我与她打小就不对路,诚然我是位大公主,但终究敌不过人家有个辖管六宫的母妃,连她贴身的丫鬟被烫了一下都能大题小作告上去。 我趁机不动声色地将手腕从他掌中挣脱,起身理了理衣裙,对四九说:“你等我把这碍事的衣裳换了,咱们就去救他们。” 四九点头,退在一旁候着。 我欲去偏殿换身请便的衣裳,没想到他幽幽开了口:“你是准备去打架吗?” 我愣了一会儿,觉得他这样的提点很及时,万一一会儿见面打了起来,我该如何取胜?虽说小时候我俩打架,大多都是我赢,但今时不同往日,何况我如今已经算是半个慈悲心肠的修行人。 我转头对四九说:“去小厨间问大头借把菜刀。” 四九吓得连忙摇手:“不不不、使不得啊公主……” 我一想也是,回宫没几日就发生血光之灾,传出去我的名号恐怕会更加响亮。 遥思及笄以来,我悬而未决的婚事便成了令父皇头疼的一大心病。 先是甫一听闻我有意关注宇文家的公子,朝堂上一声令下便将我指给了初旸。长安城中显族世家纷纷感激苍天有眼,皇恩浩荡,没将我这位名震大周的公主许配到他们家。 这口气松了没多久,我那只见过几面的未婚夫便战死在了沙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再次以一种大难将至的悲壮心情等待噩耗降临,没曾想一贯出格的我却跌颇世人眼球地远赴凤鸣山修行。 当然,此次回宫对于我、满朝文武,以及父皇来说都是一项艰巨的挑战。这迹象从昨日灯会典仪上可见一斑。 一想起比我小三岁的华仙公主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再不济一点的兰绍,好歹也有个裴十三念着,我就悲从中来。如果这回我提着菜刀去同兰绍打架,再次轰动长安,父皇定会被我气得瞪眼,等着我的必是一道真正剃度出家的死令。 我被自己的想法摄住,但想到就这样去了定会输了气势,一时间左右摇摆不定。 “怎么又不去了?” 我说:“怕我真提着刀就要去当尼姑了。” 见我一脸委屈,他疑惑:“这是什么想法?若伤了别人都得出家,那算起来我得当几辈子的和尚。” 我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不知为何心情突然好了几分。 半晌,四九结结巴巴提醒他:“公子……对方也是……娇贵的公主,可砍不得……” 我拉着四九说:“吃里扒外的家伙,从小到大你见她娇贵过吗?走走走,赶紧救他们去。” 转头见他定睛看着我们,墨色眸子深如潭水。 我说:“你好好呆着,我到了太医院会请个御医过来!” 他没有回应,我当他默认,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说:“饿了喊菁兰,太医来了你什么也别说就对了,我不会告诉他们你是被人追杀的!” 他平静的脸上有了丝笑意,回答:“嗯。” 出门四九一脸古怪地看着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我抬手打了他一巴掌:“臭小子,阴阳怪气地盯着我干嘛!” 四九摸着脑袋傻笑:“小的从来没见过公主那么温柔,嘿嘿……” 看他笑得脸皱成一团,跟朵菊花似的,我说:“你是欠打吗?被揍还说温柔。” 四九:“不是不是,公主对小的们都是拳脚相加,但对屋子里那位公子……啧啧……我还从没见过公主那么温柔,说起话来就像没吃饱饭似的。” 我听到之后浑身一抖,满脸黑线:“你是在控诉我平日里不温柔吗?” “没……没有,只是公主若再温柔一点……喜欢您的世家公子定会排到西武门外!”” 我将手指掰得咔咔作响,咬牙切齿道:“我看我先把你打到西武门外!” “救命啊!” “………” 当我与四九一路上成功引来不少诧异目光、打闹着抵达太医院时,星奴正被几个羽林卫押着挣脱不开。芝芝垂首跪在正厅,旁边几名白胡子御医皆是束手无策状。 众人见我前来,慌忙行礼,然后我一抬头,便看到了我的死对头:兰绍。 “皇姐,没想到你回宫之后你我会在这里见面。”她端坐在正厅中央的梨花藤椅上阴阳怪气地开口,一身粉霞锦绶藕丝罗裳衬着一张尖瘦的脸,凤目微挑,一脸刻薄。 我心中哂笑,面上收起了路上的游戏模样,说:“我不知原来你是想在这儿拜见我。你若有心,大可直接来我灵犀宫,何必大费周折让这些老夫子陪着看你笑话。” 兰绍说:“听闻皇姐在凤鸣山修行的三年,过得可谓是相当精彩,直教人意想不到,刚才一看,果不其然。我也不知原来这世上还有主子奴才混在一处嬉闹的道理,皇姐,你还是如此不懂规矩,又教我如何以礼待你呢?” 我正欲开口回击,芝芝却先我一句说道:“兰绍公主恕罪,今日之事实属奴才们有错在先。至于主子与奴才混在一处嬉闹,是主子看得起我们这些当奴才的,公主教训的是,奴才们今后不敢了。”说罢给四九使了个眼色。 四九连忙跪下,叩首道:“是是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 我对自家宫中这些胆小怕事的家伙失望透顶,可谁让人家有个掌权的母妃,况且这次还是星奴伤人在先。 想到星奴,我心中一沉。当初准备回宫时,我本意将他交由净慧师父代为照看,没曾想看到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心中一横,执意将他带进了宫。 星奴虽不懂人之常情,但毕竟是个男的,何况还是个一不小心便会回归野性的山孩,如此危险的人物能进得了宫闱,不过是仰仗着父皇对我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又无穷无尽的宠溺罢了。 诚然,我亦知晓像今日这种情况,若是闹得大了,就算有十个父皇,恐怕宫中也很难再有星奴的立足之地。 看着上方一脸趾高气扬的兰绍,我沉默地忍着胸中的火气,眼睁睁瞧着芝芝与四九跪在冰冷的地上不停磕头。 “皇姐,你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模样跟几年前一样,连说话的语气也是,一如既往地令人反感。 良久,我嘴角勾起笑意,声音却充满寒气地说道:“我是在想,你说四年前的上元节,是谁将我推入了沧河寒冰三尺的冰窟里?” 第八章.寒冰 [本章字数:2432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23.0] 兰绍愣住,她连忙招手挥退了羽林卫与几名御医,惊慌地看着我。 她脸部瞬间变得煞白,被我几句话吓得哑口无言。 我轻笑:“这件事你瞒得了宫中众人,你以为能瞒得了我?” 我的生辰是在正月里,那年刚办完十四岁生辰筵没几日便是上元佳节,有人说没有赶上我的生辰,要邀我去沧河上看冰灯,我欣喜前去,却不想遭人暗算,一脚踩进了事先设下的冰窟里。 我大病一场,醒来神志不清,一直胡言乱语。御医说多半是受了刺激,伤了脑子。 我忘记了是谁邀我去看冰灯,忘记了前十四年许多发生过的细节,但还是清楚记得我坠入冰窟的刹那,刺骨的沧河之水灌入周身,在绝望地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隔着寒光潋滟的浮冰,我看见了一张尖瘦的脸,满是刻薄而张狂的大笑。 我不会忘记那张脸。它现在就在我眼前,受到莫大惊吓似的,一阵发红一阵发白。 我说:“兰绍,打小你我便视对方为仇家,你认为以我的性子会将当年的事隐瞒下去?暂且不说我长你一岁,就凭我是昭元公主,名头上还挂着一块封邑,你也是难逃罪责!” 她被我吓到,眼珠大瞪,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大厅里一片安静。 “今日星奴伤着了你的丫鬟,我能亲自来这儿要人已经算是给了你脸面,你若还要纠缠,最好不过直接去紫宸殿请示父皇,看他能给星奴定个什么罪。你我何必还要在这里纠缠!” “你……”兰绍不敢再说其他,样子上十分郁闷。 话已说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想浪费时间再纠缠下去,令芝芝四九起来后便去拉着星奴,见他没有伤着,我稍稍放心。 兰绍不甘心地咬牙切齿:“你不要得意太早。” 我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得意惯了,早与不早,结果不都如现在这样?” 说罢,领着芝芝一行掉头就走,全然不顾身后兰绍气急败坏的样子。 一出太医院,四九就左右乱蹿地遛须拍马。 芝芝一脸嫌弃:“刚才的教训还不够吗?嬉皮笑脸没个正形!”说罢,又担忧地望着我:“公主,当年上元节的事儿,您真要说出来吗?” 芝芝的话让我想起了古人的一句名言:忍字头上一把刀。适才情急之下出此下策,不过是想戳住兰绍软肋,逼她罢手。 当年事发之时,便被按了下去,如今若真要再将此事抖出去,牵涉得可不只是女儿家的私人恩怨。单说首先摆在眼前的,就是兰绍的母妃,萧贵妃。 这些需要绕个弯来思考的东西,以兰绍的智商还要多转几次。等她明白过来,我早就悠哉游哉地回到了灵犀宫。 走到宫门口,我一拍脑袋,突然想起去时过于激动,说好为负伤在床的美男子请个御医,却早被忘到九霄云外,连忙大呼不妙。 芝芝与四九一脸怔忡,问:“公主,发生什么事了?都走到家门口了。” 我说:“那位身负重伤的公子烧的滚烫,我出门前还说要为他请个太医。” 四九两手一摊:“糟糕,我也忘了!” 我白了他这个马后炮一眼,没想星奴悄悄凑到了我跟前。回来的路上,他怕我责骂他,一直走在后面,离我远远的,这会儿却走过来,让我有些奇怪。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包牛皮纸装好的药草,附在纸包上的纸条写着配方,是镇痛祛热的方子。 我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 星奴有些羞涩地挠了挠头,四九与芝芝不明真相地看着我俩,路过此地的宫女太监纷纷侧目,好奇我们一行四人立在自家宫门口大眼瞪小眼的画面。 安静半晌,灵犀宫的大门里突然蹿出个人,我回过神,菁兰火急火撩地冲出来,嚷道:“公主!那个公子不见了!” 声音响彻天际,经久不散。 路过的宫女太监皆如被施法般僵在原地,尔后迅速拔腿作鸟兽散。 我无语凝噎,干笑着摸了摸星奴的脑袋,自言自语说:“今天天气真好啊……呵呵……呵呵……” 但事实证明,我的话连老天都不认同。 眠过午觉醒来,乌云压境,呜呜地刮起大风,估计又是一场大雪。 晚膳时分,我被一撵轿子抬到了阿弟景泓的苍华殿,回宫多日,这是我与阿弟第一次坐在一起用膳。 母后先后诞下我与阿弟,在我七岁那年驾薨在一个细雨缠绵的秋夜。在此后我与阿弟相依为命的岁月里,我时常疑惑难道帝王的妻子注定薄命?或许这也是为什么父皇至今未曾立后的原因。 到苍华殿的时候,碧妧正忙来忙去准备着晚膳,见我来了,赶忙行了个礼,凑过来替我解了身上的披风。 她唤人去通传四殿下出来,又匆匆跑去小厨间给我沏了盏牛乳茶。 我瞅着碧妧几年未见,出落得越发水灵,心中满是欢喜:“我坐着轿子过来这一路上觉得轿子晃得厉害,颠得直发饿,眼下不见景泓,我更是饿上加饿了。” “哈哈哈!阿姊调侃人的功夫是越发精益了。碧妧,吩咐开膳吧!”话语被刚刚踏入殿内的景泓接过,我循着爽朗的笑声望去,一名十四、五岁俊朗的锦衣少年拱手立于我面前,眉眼之间满是喜悦:“阿姊,你终于回来了。” 我假意皱眉:“难不成不愿我回来?” 景泓连连摆手:“不敢不敢。阿姊回宫这些日子都不知在忙些什么,怕是不愿见我才是。” “我在寺庙里吃斋念佛呆了三年,回宫自然不太习惯。倒是你现在这满嘴里没个正形儿,可是碧妧教的?” 景泓难为情地看了眼碧妧,支支吾吾了半天。反倒碧妧落落大方地施了一礼,答:“回公主,奴婢有罪,您不在宫中这些日子,奴婢没有完成您的叮嘱将殿下照看好。” 我看了看她,却转头问景泓:“芝芝最近越来越啰嗦了,我瞧着碧妧不错,不如与我换换?” 我余光瞄到碧妧身形一颤,未及开口,只见景泓涨红了脸,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耍赖:“不行!谁都可以,唯独碧妧不行!” 我笑言:“如今你是胳膊肘往外了,明日我便禀明了你的母妃淑妃娘娘,让她做主为你寻门亲事好好管教管教你。” 景泓一惊,无奈只得央求:“阿姊,我现下还没有什么作为,刚刚自立委实不愿成亲……而且,而且我有碧妧照顾着,甚是妥帖,甚是妥帖!” 说罢,信誓旦旦地望向碧妧,谁知碧妧竟别了脸去,细下一瞧,好似羞怯。 轻呷一口茶,我心中暗笑,不再言语。 用过晚膳,景泓神神秘秘地将我拉至一旁,问:“阿姊,你还会为初旸大哥的死难过吗?” 我脑子瞬间混乱一团,经他这么没由来地一问,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人身披金铠银袍的模糊形状,记忆仿佛被漠北的风沙吹皱,怎么也回想不起他的模样。 见我一脸茫然,景泓无奈地摇了摇头,镇定庄重地说:“今日早朝的时候,父皇又提起了你的婚事,没几个人敢吱声,除了镇国公。” 景泓的话语响在耳边,我闭上眼睛,仿佛听到大漠传来的风声。 第九章.初旸 [本章字数:1978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36.0] 嘉瑞七年,敬懿孝文皇后薨。 我日日在璇玑宝塔为母后守孝,时近深秋,我在丹露苑林间遇上了一位如今怎么也回忆不起样貌的公子,只记得他一抹黑影矗立在叶落满地的庭苑中,手上戴着一枚羊脂玉貔貅扳指。 十四岁那年上元节,我跌入沧河,险些葬命。不知是否我福大命大,在阎王殿前溜达一圈被宫中巡逻的金吾卫救起,醒来已是五日之后。 当时醒来,我意识混沌,病得厉害,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对我束手无策。但不知怎的,当我见到前来探视的父皇之时,却将兰绍害我之事脱口而出。 父皇面色凝重良久,下旨安排我出宫养病,地点选在了燕国始葺好的栖梧行宫。此后,这事便被按住不提。 宫里大多数人只当我夜里贪耍掉进了冰窟,皇上又急又怒禁了我的足。整整一年没人见过我,更没人知晓当日之事。 在燕国栖梧行宫的那一年,我时常头痛,伴随着间歇发作的臆症,将我折磨得几寸白骨上仅仅包覆着一层苍白的皮囊,一如鬼怪志异中记录的画皮。 尽管如此,那一年里,我依旧无缘无故晓得我认识一位带着羊脂玉扳指的公子。那枚扳指上雕刻的貔貅在我无数梦境中栩栩如生。 我一直认定,戴着貔貅扳指的男子,就是我心中的良人。 初愈回宫,及笄礼毕的那日,因为这残存的最后一丝记忆,我站在宣室殿上一眼望见了宇文初旸,身着朝服玉冠,修长而粗砺的左手拇指上套着温润的羊脂扳指。那一刻我仿佛看见那只貔貅从他手上飞出来,对我张开了长满锋利獠牙的大口。 那时我才知道,它是宇文氏族的象征,是保佑他们屹立于修罗战场的守护神。 我旋即将心思告知在了大殿之上,朝堂上人人瞠目结舌,从没见过哪位女子敢如此开口,直接向皇上求要驸马。 于是阴差阳错,我与初旸成就了一段还算被人祝福的佳话。 我与他联在一起的时候,他待我极好。那时的我算是第一次光明正大地与一名男子相处,尽管绑着婚约,我仍旧想过认真对待他的真心。初旸常被军务缠身,我寥寥见过初旸的那几次,总会询问当年丹露苑那人是不是他。最终,他没有给我想要的回答。 初春的一个雨夜,我被困在熏风丹露苑,宇文初旸赶来时,我浑身已被淋得湿透。 我本以为他是专程赶来接我,心中感动。谁知迎来的竟是无端的质问。 “听闻你去燕国养病一年,与那名世子……长安城中人人说你出格大胆,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我在大雨中看着他头也不回走掉的背影,闭上眼睛脑海里甚至都能浮现出他那厌恶的神情。 璇玑塔奏响悲鸣的佛音,在雨夜里久久回荡。 我高烧一场,醒来后得知初旸即将出征漠北。 再一次见宇文初旸,我身穿如意缎绣朝服,站在西武门的城头,为他送行。 城楼下二十万神策大军如同灰色的潮水,明黄色十二旌旗遮天蔽日,我的耳畔响起猎猎风声。 残阳如血,落日为他身披的金甲银铠镀上一层光晕,他跪在我的脚边,看不清任何表情。 “公主,末将告辞。”他的目光冰冷,让我想起那夜的雨水。 离宫前,他与父皇的谈话犹在耳边,原来当年与我相识的人已经死在了西凉,连尸首也未曾找到。 我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中得知,那个幼年与我结识的人,是镇国公早年征战从胡敌死人堆里捡回的汉人孩子,被镇国视为己出,很是器重。无奈那人要强,知晓自己身世后,留下了玉扳指与一封书信,便不见了影踪。 我记不得他的名字,甚至连在偷听父皇与初旸的对话中,都没有听得他的名字。 我觉得自己在“情”之一事上,很是失败。 浩荡的神策大军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呼声响彻天际,黑色的土地之上隐隐传来震动,几只苍鹰划破长空。 我端起一碗清酒,面向浩荡大军:“你们都是我大周的英雄,昭元在此为各位送行!神策当勇击敌寇,为国争光!” 我说着这一番话语时,已听不清它们被风吹散到了何方。 我转身看着初旸:“突厥猖狂,将军此行切记小心。”将碗中酒一饮而尽,“我不怪你,记得早日回来。” 初旸的身体一僵。 “我……”一枚貔貅羊脂扳指递在了眼前,“保重,等我回来。” …… 晚春时节,丹露苑百花凋谢,纷纷扬扬,满地凄凉。 初旸战死沙场的噩耗传来,神策军连连败退。 天朝上国的自大蒙昧着长安城,歌舞升平之余,人人关注的只是我戛然而止的婚事。 长安盛传皇族长女昭元大公主不知检点,喜怒无常,行事大胆出格,是克死未婚夫君的修罗夜叉。 谣言一时沸反盈天,世家子弟人人自危。朝堂之上,年长的权臣却纷纷为子求尚赐婚,为的不过是我天家第一公主的身份。 这一出出的闹剧,因礼部尚书之子的死亡变成了一场悲剧。 传言尚书之子本与一名女子私订终身,不料父母强加阻拦,执意让其求尚于我。那名女子已怀有身孕,羞愤之下一杯毒酒了结了两条性命。那礼部尚书的儿子也是条情种,翌日便一头撞死在了女子的棺材旁。 呜呼哀哉,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闹剧与悲剧在长安接二连三地产生,想起大漠里被黄沙掩埋的忠魂枯骨,我一怒之下跪在了金銮宝殿之上,恳请出家,为亡夫守孝。 白驹过隙,沧海一粟。 当年在凤鸣山中夜夜紧握香囊、久久无法安眠的我,可能如何也不会想到,终有一日,我这位拥有无上荣宠的公主,再回长安,终要面临的,还是这一个难过的“情关”。 第十章.蕉鹿 [本章字数:2898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43.0] 从苍华殿回宫多时,我一直睁着眼睛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望着帐顶明艳如一的图案,恍然如梦初醒。 寝殿里空旷无人,没有一丝陌生人曾来过的气息,一切归于莫名的寂静。 我开始怀疑自己此刻到底是梦是醒。 昨日我所遭遇的什么千灯会、斗恶少、救下一名受重伤的美男子、跑到太医院同兰绍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会不会只是梦中的情节? 我怅惘那些情节未免过于真切,连那男子拉着我的手的温度我还记着。我的脑子真是愈发糊涂,连梦与现实都混为一谈。 窗外狂风大作,还未用晚膳,天幕已经低垂,屋内光线黯淡,我唤了芝芝进来。 看着她点亮了屋内四角八方的琉璃灯,明亮的灯光将殿内每一个角落照得明晃晃的,我开口问她:“星奴晚膳吃过了吗?” 她答:“已经吃过了,不过这会子又在喊饿,四九准备让大头再去烧些菜来。” 我早已见怪不怪:“待会儿你让大头烹些香酥鸽腿,星奴最近最爱吃大头做得鸽腿。” 芝芝:“是。” 我不动声色地望着她,没有说话。 半晌,芝芝被我看得奇怪了,迟疑地问道:“公主,您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吗?” 我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道:“今日的药我喝过没有?” 芝芝温柔一笑,说:“公主您又睡糊涂了,早膳后您是吃了的。当时我与四九急着去找星奴,便让菁兰同清妙伺候你服下的,这个是错不了。” 我心头一跳:“去找星奴干什么?” 芝芝更加奇怪地看着我:“公主……是星奴半天不回来,后来我们一找才发现是他惹事了。” 我愣住了,怎么芝芝口中所言与我的梦那么相似? 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之际,芝芝犹豫开口:“公主,今日忙乱,我都忘了还有一事未向您禀告。” 我忙问:“什么事情?” 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方檀木匣子,说:“昨日千灯会上,宇文将军送给公主的贺礼有两样,一是这匣子里的东西,还有一样据说太大,我们不在便没法子拿着。” 我接过檀木匣子,突然有些不知所措,那些似梦非梦的情节逐一闪现,我分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芝芝说:“公主,您打开看看罢。” 我看着眼前的木盒,样子小巧玲珑,盒面上彩绘着憨态可掬的小人儿,瞧着甚是欢喜。 打开一看,盒子里扑来一股檀木质朴的味道,带着阵阵陈旧的潮湿,在我眼前弥散开朦胧雾气。 一枚羊脂白玉的扳指静静躺在盒中,二指见宽,温润通透的玉身上纹刻貔貅图符,貔貅眦目怒视的模样栩栩如生。 我拿起那枚扳指仔细察视,灯光打在剔透的扳指上印出我不可置信的双眼,扳指转动一如往事流转。 这枚羊脂玉扳指,内侧篆刻着“宇文”二字,甚至闭眼,我都能摸索到它的位置。 盒子里再没其他东西,我有些莫名其妙。 芝芝一看,也是了然,叹了口气说:“公主您先收着罢。虽不知那位宇文将军卖得什么关子,若您觉得不便,过几日可以送还宇文府上。” 我想了想,说:“也只有这样。”没一会儿,我又问:“那个宇文三公子,送的另一件礼物是什么?” 芝芝被问住了,说:“我也不太清楚,听太子妃身边的苏香说,那件礼物甚是特别,常人也是搬不走的,就放在西武门上。那日展示的时候,公主不在,自然错过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来了兴致,嚷着要溜出宫去瞧一瞧,看看到底哪里独特。 无奈没一会儿,就簌簌下起了大雪,芝芝说什么也不让四九去借景泓出宫的玉牌,我只好喝着闷酒,一个人惆怅地看着窗外夜色中飘撒起鹅毛大雪。 时近年下,诸侯国中的王侯们纷纷进朝进贡述谏,皇宫中夜夜笙歌,一派热闹,父皇亦是忙得不可开交。 大周开国以来实郡国并行制,穆宗晚年时期诸侯内乱,更有人勾结朝廷党羽,蓄意谋害东宫。一时间兄弟相残,剑拔弩张,胶东王情急之下挺而走险、逼宫禅位,发动了“白露宫变”。 危难时机镇国公与萧氏外戚拥护太子清君恻,以燕王高齐为首的宗亲更是起兵襄助镇压叛乱郡国,终于平定了这场内乱。 万里河山血染就,一朝天子踏上宝座,总藏着鲜为人知的秘辛。 父皇登基后,为保江山社稷,下令削藩,实令推恩。今大周分为五国十二州,享有五国封邑的王侯自理国事,但再无权募征操练兵马、拥有独立的军队的力量。 郡国每年须派一位世子入长安游学,以而为质,另外在岁末时,诸侯必须进京述议进贡。 思及至此,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噩梦般的人物。 一想起他的脸,我就如同跌入了深渊,被长满毒刺的藤蔓缠绕,无法挣脱。 我握紧了手中的酒杯,不禁打了个寒战,体内一股热气上脑。平日酒量尚可的我,此时喝了几杯自家酿的米酒就染上了醉意,实在丢人。 我把玩着手中的扳指,明亮的光线下它的影子重叠,无端在我眼前生出三层。 我使劲甩了甩脑袋,酒劲直窜脑门,我奇怪地看了看自己喝的米酒,手将将摇摇晃晃地握上青瓷壶把,腕上一软,只听“啪”地一声,瓷壶落地开花。 我“嘿嘿”拍手傻笑,却听见耳边传来男子一两声低沉的笑声,离得很近,极为真切。 我狐疑地转身四周望了望,没有一个人,我嘲笑自己出现了幻听,实在是傻得紧,又“嘿嘿”笑了起来。 笑声方停,再转过身,竟吓傻了我。 我眼前立着的,竟是梦中那位受伤的男子。 他着一袭玄墨轻袄负手而立,灯光下衣袍上的流云暗纹若隐若现,剑眉星目,如夜漆黑的眸子含着隐隐笑望着我。 屋外雪静悄悄地下着,芝芝听到响动居然没有进来。 我揉了揉双眼,无济于事地发现他挺拔的身影在我眼前一分为四,俊朗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虚弱。 只有虚幻中的人物能够上一刻还气息奄奄,下一刻又生龙活虎地站在你眼前。眼下便是一位,我想我应该是在醉意中出了幻觉。 我突然大了胆子问他:“你又来这儿干什么?” 他挑眉,英挺的眉毛飞入了鸦色的鬓中,说:“你觉得呢?” 我吸了吸鼻子,说:“虽然我高息月平日里随和,但好歹也是位大公主,你三番五次地对我不敬,更是将我灵犀宫当作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你不怕你头上的脑子吗?” 他答非所问:“你叫息月?” 我说:“昭元是赐我的公主名号,息月才是我的闺名……怎么,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回味了一会儿,道:“原来你本名息月,我以前竟不知道。” 我醉醺醺地说:“要你知道做什么?本公主的名字岂是你随意叫的?” 看了看他,我摆手,“罢了罢了,你也只是我梦里的一个莫名其妙的人,我和你置气作甚?你赶紧走,下次不要让我再梦到你了。” 他突然笑出声,眉眼之间也十分和缓:“做梦?如此一说你倒是想要梦见我。” 我刚想骂他,反正酒醉做梦,肆无忌惮也无妨。谁料话还没到嘴边,他却突然走近了我身边。 这是我十八年来做过的最真实的梦。清俊英朗的男子一脸笑意地凝望着我,眼睛里是一片星辰。我忘了要说什么,沉默地看着他。 雪还在下着,喧嚣的皇宫突然静谧,时间变得冗长,仿佛经历了一个世纪。 “醉了我给你煮些醒酒汤,居然喝了整整一壶陈年梨花酿,真是不让人放心。” 我最后听到的是一声轻声叹息,声音不大,却重重敲击在了我心上。不甚清醒的灵台一时间更加混乱,化作一片空白。 屋子里萦绕着似曾相识的味道,火盆中的金丝银炭毕剥作响。 我躺在雕花榻上,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扶了起来,嘴里喂进了些温热的汤水,入口微甘,我不禁多啜了几口。不料贪心让我登时被汤水呛住,咳得我一时换不上气,面红耳赤地逼出了眼泪。 一只手抚上我的后背,轻轻地拍打,帮我顺了顺气息。透过衣衾,后背感受到一阵熨帖的温度。 我双眼一片朦胧,无焦点地看着某处说:“我想睡一会儿……” 一阵风吹过,我的身上多了床锦被,我舒服地往榻的里侧缩了缩,打了个哈欠喃喃自语道:“这么大了居然头一回做春梦……” 夜里落雪无声。 第十一章.夜行 [本章字数:220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0:46.0] 醒来的时候,夜阑人静。 室内一片漆黑,静悄悄的,不知是什么时辰。 我摇了摇头,依稀记得自己醉酒,然后莫名其妙又梦到了那个男子,再然后便睡着了。 我拉了拉被角,微凉的绸面上精细的绣脚有种真实的触感,我愣在了榻上—— 一抹黑色的人影微弓着脊背盘腿坐在花榻的另一边,没有光线,我只能从他的身姿上分辨出他是一名男子。 黑暗中他单手撑腮,额发有些散乱,略微颔首,并未被我醒来的响动吸引注意,大约是在睡梦中。 我脑子飞速转动起来,转了几圈仍然没有得到答案。 我轻手轻脚地凑近了他,适应了昏暗的双眼摸索出他脸部的轮廓,即使双眼微阖,我依然不会记错。他在我这两日的梦里频频出现。 我单手推开一扇茜纱窗,寒风扑面,屋外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我冷得缩了缩脖子,皮肤上激起了鸡皮疙瘩。 周围稍稍亮了些许,一阵寒风吹过,冷得他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试着拧了一把胳膊,不疼,不甘地加重力度又拧了一把,这回竟连掐上去的力道都感受不到。 我确定了,我还在梦中。 我正这样想着,对面的男子却醒了,黑暗中一双眼睛充满神采,如同晶亮的宝石。他懒懒开口,声线里带着特别的鼻音:“醒了?” 我奇怪:“应该我这样问你才对。”打量了他几眼,又说:“你怎么这么阴魂不散啊,我做什么梦都有你,你这脸我都快腻烦了……等……等等……喂!” 话未说完,他忽然身子前倾,向我压来,一张逐渐放大的俊脸离我越来越近,我被吓得顿时结巴起来,脸颊如同被烧着了似的,腾地冒起了白烟。 我眼睛有鬼似的没有方向地东张西望,心里暗骂: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难道我的思想已经龌龊到了这个地步?我这一颗看似枯竭的尼姑心难道藏着的尽是如诗般的怀春之事? 阿弥陀佛,我此刻多么地欲哭无泪。 我头晕脑涨地感觉到他的气息就停留在额头上空。虽说是做梦,我竟听得加速的砰砰心跳就快迸出胸腔。我一狠心又掐了自己一把。 我急了:“怎么还是不疼啊!”慌得对着胳膊再拧一把,脸烫得几欲烧着,绝望地自言自语:“我想醒过来啊……” 他皱眉望着我,缓缓开口:“你掐得是我的胳膊。” 我连忙住手,确认掐得原来是他的胳膊后,屁股不易察觉地往后挪了挪,赔笑道:“天黑,看不清……看不清,兄台莫见怪啊,嘿嘿……” 他没有说话,夜深看不清他的表情。 见与稍稍他拉开了点距离,我又稳定了心神说道:“不过都是一场梦,你是从我梦里蹿出来的,我掐你一把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也不疼。” 他偏头思考,说:“不痛吗?”伸出一只手揪了揪我的右耳,一阵拉扯的轻痛袭来,我登时像只乌龟缩紧了脖子。 他声音带着戏谑,说:“现下应该知道了罢,你不是在做梦。” 我准确无误地掐了一把自己的脸,下手有点狠,疼得我立时飙出了眼泪。 我恍然大悟:“难道不是我做梦……”有些气愤地看着他,“我走之前你不是还要死不活的吗,怎么我出去一会儿你就跑不见了?怎么在我睡了一觉醒来后有好端端站在这儿了?难道你是装病骗我?” 看他现在这样一副神清气爽的模样,根本不像受了伤。我气鼓鼓地看着他,不愿言语。 半晌,他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那你怎样才能相信我?” 我眼珠子一转,说:“我记得芝芝说,昨日千灯会上有人送了我一份大礼,就在西武门上,你若有本事就带我去瞧瞧到底是什么,那我就相信你。” 他沉默许久,对我说:“那在下失礼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刷地一黑,耳朵里发出一阵嗡鸣。有风掠过脸颊,我吓得紧紧闭上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件披风裹紧了身子,感觉像是被人驾在了一匹马上,身后传来熟悉的气息。 他低头在我耳边说道:“扶稳了?我们走!” “喂!” 没待我坐稳,他猛地一抽鞭子,座下紫骝一阵惊叫,撒开蹄子从灵犀宫正门带着我们跑了出去。 我被颠的七荤八素,不停嚷道:“你把我宫里的人怎么了!我被你带走了他们居然怎么没有反应!你胆子忒大了!” 他低笑着说:“如果你非要这么说,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对。再者你宫里那帮人,我来的时候光明正大,他们不拦我,大约是觉得雪天里还是睡觉更重要罢。” 我气得身子一个劲地扭来扭去,他的身姿也跟着歪斜。 他收紧手中缰绳,恐吓道:“不要乱动,不然把你扔下去。” 我立马安稳了些,嘴上仍不饶人:“眼下都已宵禁,我看你骑匹马能蹿哪里去!你的仇家若是寻到了你,我定会递上刀子让他多捅两刀!” 他被我惹笑:“好你个丫头,居然恩将仇报!驾!” 干冷寂静的空气中回荡着他爽朗的笑声,得得马蹄打破皇宫寂静的雪夜,我的心如同打鼓,七上八下。 行至青霄门时,出乎意料地没有金吾卫拦截,我疑惑问:“你不要说你也把他们买通好了?” 他手握缰绳,带着我驶出宫门,说:“宫中金吾卫在你眼中就这么不济?” 我说:“自来金吾羽林两相争,都说这争斗能让双方斗出些真本事,我可是一点儿也没瞧出来。” 他饶有兴致问:“何以见得?” 我想了想,说:“羽林卫明面上是宫禁上卫,可历来都是向着宗亲的,勾结着生出不少腐败;金吾卫素来以严厉的军纪著称,我不甚清楚 ,但听闻现今的金吾大将军,竟是宇文家二十出头的少爷,看来到了这儿也脱不了任人唯亲的不良之风。” 他似笑非笑地道:“如此说来,是有几分道理。” 我们横穿在长安城空旷的街道上,雪下得小了,积雪湿滑的路面让马的脚步缓慢了几分。 后夜宵禁,城中早已熄灯,四下静谧无声。 他忽然在我身后说:“一路上不消停些,眼下就快到了。” 我随声举目望去,西武门远远伫立,城门上一整条银白色明晃晃的东西发着亮光,好似一条巨龙盘踞于城墙青砖之上。 待抵达了西武门,我先他一步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抬头观望宏伟城门,拍手赞叹:“乖乖,宇文家的手笔忒大了!” 第十二章.残灯 [本章字数:207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41:14.0] 无数盏精心雕刻的八角如意冰灯,晶莹剔透,次第悬挂于城墙之上,远观如长河巨龙,近看似飞泻瀑流。灯中燃着松香油芯,漆黑的夜里光彩夺目。 他下了马,负手而立,语气淡淡:“如此看来,那个宇文公子对你倒是有心。” 他的声音似远远飘来,我听得不那么清楚。 辨明他的话语,我心中的一沉,寒风之中我的双眼被吹得略微泛红。我抽了抽被冻得发红鼻子,轻轻呼出几口白气。 “……我这次走了,得等你生辰之后才能回来。你可别误会以为是我不想为你祝生,等我回来了我在沧河上为你布置各式新奇的冰灯!……” 我一直记得有人这样说过,为我送上新奇的冰灯。虽然忘了他的样貌,这些年来,我倒还是等着有个人能早日出现,带我看一看这精巧无比的冰灯。 我看着眼前琳琅的灯帘,风中轻轻摇曳,煞是轻柔华美,只得叹气。 良久,我对他说道:“你拴了马陪我在附近走走。”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踩上去咯吱作响。我和他颇有默契地没有说话,各怀心事在雪地里走着。极目远眺,如黛远山连绵起伏,如同我的心事一般。我无端想起了初旸。 我长叹一声,打破了微妙的气氛,缓缓说道:“每次走到这儿,我都会想起一个人。” 走在我左后侧的他没有说话,似乎等待着我的下文。 “我十五岁那年,瞧着一个人甚是亲厚,便央着父皇将我指给了他。谁知我这人命格不好,还没过门就克死了他。想来也是欠他的。如今长安有名望的氏族都碍着种种原因不敢求尚于我,算是我的报应。” 他欲言又止:“这些事我早有听闻。” 我摇头,继续说:“我估摸这些京中盛传的事情你多少知道些,但有些事你不一定知道。打个比方,你喜欢上了一个女的,可是如果她告诉你她忘不了她死去的心上人,和她告诉你她这人嫁谁谁倒霉是百年难遇的扫把星,你觉得哪个让你更不能接受?” 他认真思考了会儿,说:“后者。” 我极为认同地点点头:“凡事先保住小命,不错不错,有志气。” 他望着远方的山峦,目光绵延悠长,说:“感情一事,可以日后培养。” 我往前走着,眼前的路空旷而笔直,铺着的皑皑白雪竟在夜里也让我有些眩晕。 “这就是你与那女的不同的地方了。那女的是个认死理的人,她倒觉得克死人无所谓,反正都是各人造化。她唯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不能决定自己的爱情。” 身旁的脚步停了下来,我余光注意到他身子一僵,立在了原处。 我长嘘一口气,胸腔中似被抽空。转过身望着他,夜色中如此深邃俊朗的面容,每一次午夜梦回,我都在心里刻画上千万遍,想象着如果那人没有死在遥远的西凉,如今或许也该长成这幅副好看模样。 “宇文将军,我早应该想到会是你。” 我终于想通初见他时,那种莫名的熟悉。站在我眼前的人,正是大周的天之骄子、长安城中人人预感的我下一任未婚夫。 他与我对视,古水无波的眸子印着我苍白的容颜。 “长安城中闺秀个个出众,比我这病秧子好出百倍。将军伤势还未痊愈不该出来与我胡闹,但总归是府上有心了。冰灯很是好看,过几日我会差人登门致谢。” 他紧抿双唇,不动声色地盯着我,半晌,声音嘶哑而迟疑,却只问“你对……他,可还有情?” 我轻轻地点头,又点了点。我不知他是指初旸,还是他那位毫无血亲的兄弟,但这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无奈闭上了双眼,像是一声叹息。我也这样静静站着,等他开口。 良久,他睁开双眼看着我,幽深的瞳孔似无底的旋涡。他说:“雪大了,走罢。” 乌云越发低垂,把天空遮掩的密不透风,眼见又是一场暴雪。西风打着旋儿呼啸而过,今年长安的雪,比往年来得更疾、更久。 我走了两步,又倒回来,腆着脸皮对他说:“能不能把你的马儿借我……” 不料他几步上前,迟钝如我,还没反应过来,天旋地转间已被他驾上了马背。 他一声呵斥,骏马携着我们两人风驰电掣般往皇宫驶去。 我回头时,透过他宽阔的胸膛,看见西武门巍巍城墙渐渐隐入了风雪中,无数玲珑的冰灯汇聚成一块光斑,暗淡凄迷。 一路无话。 待他“吁”地一声止住了马步,我回过神来,已经到了自家门口。 我矫捷地跳了下来,站在灵犀宫门前,正寻思着是不是该开口说些什么,抬头却发现他正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我。黑夜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看不出任何喜怒。 “你……” “驾!”话未出口,他竟驾着骏马扬长而去,黑色的身影融入了雪夜里。 我看着他远去的方向,久久站立。 不知何时,从背后拥上来一件银鼠毛氅,我下意识拢紧,叹息道:“我是不是伤着他了?” 芝芝在我身后,为我撑起了一把朱红纸伞,说:“长痛不如短痛。皇上赐婚是早晚的事,如果公主不肯也只有趁早拒绝……只是……这位将军……是个好人。” 好人。我不禁一笑,说:“如今好人太多,但我高息月所求的只是一位良人。” 众人爱我、敬我、畏惧我,都是碍于我的身份与荣宠。十八年来我寻求一份真情,却总在关键时刻让我质疑。曾经我相信真情,如今我却信命。 伫立良久,我看着伞外大雪纷飞,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往殿内走去。 “折腾一宿本公主困的很,明日不准早早跑来吵我,你们今日都演得一手好戏啊我怎么嚷嚷都没人应我,到底是不是我宫里的人?最近我吃了那药一直犯盹,脑子跟着犯糊涂,差一点就犯了错事,等我闲下来定要好好盘问盘问太医院的那帮老夫子……” “……” 多年之后,我总会无端想起这个无声的雪夜。那时尚还青春的我不知道,它几乎成为了我的一生。 第十三章.韶华 [本章字数:296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41:25.0] 最近皇宫有些热闹。 先是从掖庭守夜打更嬷嬷传出一则八卦,说是前日三更天时见一黑衣男子与一名女子私会,远远瞧那女子模样,应是宫中哪位体面的妃嫔,登时吓得拔腿就跑。 宫眷深夜与除了天子之外的男人独处,传出去可是要翻天的事情。 岂料那资历颇老的嬷嬷偏偏在与人相处时喝了那么点烧酒,偏偏她又是个酒后吐真言的性情中人,于是许久没有新鲜八卦咀嚼的宫人们兴奋了起来,一传十,十传百,不日便传到了当时正同梁王下棋的皇帝耳里。 家丑不可外扬,此事如若搁平时,也就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就怪这事凑巧,那与皇帝下棋的梁王偏生是先帝最小的儿子,年轻有为,妻妾成群。这次进京面圣,皇帝见自己与他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早已如鲠在喉。 这倒霉催的消息好死不死一传来,皇帝一时挂不住面子,立时下令严查六宫。 这事还未消停,西宫皇太后那边又传了指令。 言道夜里梦到她那去世的亲侄女、同时也是她儿媳的孝文皇后托梦,苦言自己离世十载,一双子女无依无靠。尤其点名道姓指了我这个不孝的长女,一通臭骂。 老太后一觉醒来,越念佛经觉得越不是事儿。吃斋念佛之人最讲究慈悲心肠,普渡众生,于是慈悲的老太后一想到孝文皇后托梦托得很有道理,经书也念不下去了,一下子连颁两条懿旨:一是命我即刻前往长乐宫伴她念佛;二是传给了皇上,让他尽快为我指婚,以慰孝文皇后在天之灵。 我盘在长乐宫佛堂前的蒲团上一个劲儿地打盹儿,老祖宗拨着念珠,恨铁不成钢地不知摇了多少次头。 我实在不知我母后竟会托梦,更不知竟会在别人的梦里痛骂我,这简直颠覆了她生前在我心中温静娴德的慈爱形象。如今此事更是闹得各大氏族人心惶惶,生怕灾难落到他们头上,呜呼哀哉,命也! “先帝爷十五娶亲,十六便有了你父皇……”一缕青烟徐徐升起,太后的话语在我耳边悠悠响起,不急不慢,似千年古刹间的晨钟暮鼓,穿过石阶上的青苔抵入心扉。 我不禁打了个哆嗦,立马坐得笔直。 太后继续道:“你母后始过及笄便入了东宫。你姑母城阳长公主虽说是双十之年才嫁人和亲,但当年长安适婚的大族子弟也都纷纷入朝求尚,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如此不济,别人怎么对你都像躲什么似的……” 停了手中转动的天珠,太后疑惑问我,头上素银的凤钗插得极是端正,映得整张本就端庄威仪的面容更显严厉。 “前几日哀家听闻宇文家的公子钟意于你,怎么突然又没了消息?” 我听闻,望着她头上的凤钗比起方才似乎有点歪斜,顿时愣了愣。 “月儿,你在看哪儿?” 我悻悻收回目光,道:“祖母怎么忘了,孙儿倒还是一个人过得快活。” “胡说!”太后呵斥住了我。 太后看我被吓得抖了一抖,也是一愣,平静些后便又恢复了苦口婆心地教导:“你这孩子打小顽皮,但终归是个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依哀家看,再由着你那性子,迟早要出事!” 沉默良久,又道:“若你再这般顽劣,仔细哀家让你母后夜里亲自出马!” 太后说罢,眯着凤目盯了我几眼,将目光投回了堂前的金身佛像。 我着实不知该如何应付母后夜里入梦,顿时烦闷无比,堂前飘来几缕安息香,丝毫没有让我凝神静心。 一旁的太后见状,道:“若是静不下心,你便退下去抄写二十篇《金刚经》,明日里拿到璇玑塔压着。” 我起身告退,出门长乐宫的阳光正好。想到自己无端被罚,竟是一个梦害得,心中冤屈的泪水淌成了一条长河。 青天白日里头,长乐宫中遍植的松柏都精气神十足地长着,几名打理花草的宫女太监见我神色恹恹地从佛堂出来,小声地议论了起来。 几人相谈甚欢,我不忍打扰只得默默绕过去了偏殿。 正当我独自伤神之际,长乐宫以外的地方已经炸开了锅。照此热闹情形,想必再过几日,燕王便要入京。 燕王与帝为同胞兄弟,自幼亲厚。圣上登基还未下令削藩之际,燕王便第一个请求归田卸甲,帝感其血脉亲情,推恩之时特许燕国可拥有自己独立兵力,世子不必入朝游学。 燕王袭承太后母家琅琊王氏的貌美,早年里貌胜潘安,一生风流,吸引了不少前卫大胆的同性甘为入幕之宾。 诚然如此,宫眷们所期待的并不是这位有着龙阳之癖的王爷,而是他膝下唯一的子嗣,燕国鼎鼎大名却又神秘莫测的美世子。 燕国有三美,美酒、美地、美世子。 据燕国传闻,美世子生得花容月貌,绝代之姿令无数美女黯然失色。如此声名远播的一位世子,却连燕人都少有见过,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安。 然而传言的力量是伟大的。早在嘉瑞六年,彼时尚小的美世子随燕王入京,一时名动长安。虽此后他不曾再入长安,但当年惊鸿一瞥,让无数人惊为天人至此难忘。后来有许多不知情的,更是听到无数添油加醋将其描述到人神共愤地步的版本,从而心生神往。 长安皇族没见过他但凭着自我强大想象爱慕他的人有许多,比如恭毅郡王府上的湖东郡主。与此同时,皇族里也有些个有幸见过他并将他视为噩梦的,比如我。 这厢我正在长乐宫祥和的日头下奋笔抄着经书,浑然不知身后突然蹿出个鹅黄色的身影,一把蒙住了我的眼睛。 身后传来窃窃嬉笑,我停下手中毛笔,叹气:“连溪,你下次淘气能否换个招数?” 身后那人一听,松手懊恼不已。 我转头一看,不禁揶揄:“三年不见,咱们小郡主出落成仪态万千的大姑娘了。” 眼前伶俐活泼的妙龄少女,正是恭毅郡王府中的掌上明珠,湖东郡主高连溪。 午时阳光正好,正巧照在她初现婀娜姿态的身上。只见她身穿鹅黄流云文罗衣,下着百蝶芍药绣裙,一张日益娇俏白皙的脸庞越发惹人怜爱,粉颊上一对乌溜溜的杏眼满是机灵,明丽动人的模样让长乐宫顿时生动活泼不少。 连溪轻吐粉舌,有些害羞:“阿姊三年不见,眼光倒进步了不少。” 我无奈地看着她,摇头:“今日怎么进宫来了?” 谁知连溪腼腆一笑,脸上竟染上了几分酡红,如同含苞待放的花朵,让我不由怀疑:“你作出这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是要向我宣布什么好事吗?” 连溪绞着手中的丝帕,扭捏道:“阿姊……听说,燕国世子要来长安……我……我……” 我环胸看着这位“我”了半天没了下文的羞涩少女,不禁好笑:“咱们皇室里出了名脸厚的调皮捣蛋鬼,今日里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世子,成了这副德性,啧啧啧,真是奇了。” 连溪一把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作噤声状放于唇前,说:“嘘——要是让老祖宗听见咱们在她这清净之地议论儿女私情,我也得同阿姊这般倒霉地抄经书了……” 她见我闭嘴,放心松了手,用低八度的声音继续说道:“我都打听到他的名字了,才知道原来阿姊当年掉进沧河,其实是在燕国王宫里养得病啊!那你肯定知道关于他的好多事……” 我颇为头疼的看着她,放大声了说:“原来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嘘!嘘!”连溪又赶忙来捂我的嘴,一张脸涨得通红。 庭院里忙作的人纷纷侧目对厮扭在一处的两个女子抱来奇怪目光: “大公主与湖东郡主打小交好,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今日一见,果真如此啊……” “瞎说,青梅竹马是指男女之情……等等,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你们说,公主迟迟嫁不出去,该不会是好那口吧……” “天啊,不会吧……” 趁众人猜测之际,我扳开了连溪的手,指了不远处几个正议论得起劲的宫人,颇为头疼地对她说:“宫中人言可畏,长乐宫里的这些家伙们尤其恐怖。你猜他们刚刚在说什么?” 连溪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地捂着自己的脸大呼:“天啊!他们……该不会知道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给太后请安,只是来向你打听燕国世子消息的吧!好恐怖……” 我无语地望着她。 “连溪,你在说什么?” 身旁传来一阵和缓而不失威仪的声音,连溪顿时愣在那里没了声响。 我闻声抬头,午时刺目的阳光明晃晃的,耀得我有几分眼花。 长乐宫历来承着风水宝地的美誉,今日看来,此言非虚。 第十四章.梧桐 [本章字数:277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41:32.0] 不知不觉地,太阳从西天落下半头,粼粼光辉如浮金镶在鳞次栉比的宫殿琉瓦上,夕阳里一片金黄。 古来诗人总爱吟诵黄昏夕阳之妙,令人神往,可是当我与连溪在偏殿一隅抄经文抄到头昏眼花、手直哆嗦的时候,再美的景致也成了没头没脑的经文。 连溪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抄录着经书。这套动作从午时被太后逮个正着、罚抄经书起便一直保持得良好。 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停在了庭院里梧桐干枯的树枝上。透过偏殿的窗户,正巧看到它吱吱喳喳蹦达得欢实。 我留意几眼,对一旁浑然忘我的连溪说:“大周是不是中了什么邪风,怎么皇族里没一个端庄淑静的女儿?看着你越发不矜持,我还真怕你父王责怪是我带坏了你。” 连溪摊开手,颇为无奈:“阿姊可是皇族长女,理应表率。不过论端庄淑静,咱们皇族里也不是没有。你看兰绍公主,长安不少世家少爷将她视作梦中情人,夸她都是往这四个字夸的……” 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有些不悦:“好端端说她干什么?” 宫里人尽皆知我与这位端庄淑静的兰绍公主仇恨攒了几辈子,连溪意识到自己大意,悻悻岔开了话头:“要不我们还是讲讲在燕国的事罢。” 梧桐树枝上的麻雀飞走了,我的目光跟随它许久,才发现它是向北飞去,凋敝的梧桐又变得空落落的。 在燕国栖梧行宫的那年,我十四岁,混乱的记忆中模糊了太多事,却始终记得一个人。 他那颠倒众生的绝世模样,似笑非笑地对我说:“听闻你是长安人人惧怕的夜叉?燕国沉瞻,幸会昭元公主。” 那年我清醒时只记得自己是位公主有位心仪之人,癔症发时就一味嚷叫着要去寻一枚羊脂玉的貔貅扳指。沉瞻知晓后竟下令翻遍整座王城,更是贴出告示告知燕国上下,若有知情不报者则要处以死刑。 这些都是后来芝芝告诉我的,我将它们东拼西凑起来,成了一段噩梦般残破的回忆。 一日午后,沉瞻的侍妾急急赶来,跪在正对着庭外梧桐发呆的我面前,心急如焚地道:“公主,您快快随贱妾去阻止世子罢!” “……世子现下正要处死罪人,将他们悉数坑杀。可这些人大多都是国中重臣,不过是没将为公主寻玉扳指一事办好而已,世子万不该如此啊!如今王爷云游留了世子监国,此事若传到了朝廷,世子定会被皇上怪罪!公主,请您开恩!” 盛夏午后格外郁热,窗外的梧桐郁郁葱葱,遮天蔽日。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在我脚边不停地磕头,聒噪的蝉鸣伴随着她头颅撞击乌金地面发出沉重声响,渐渐地染上血腥。我呆滞的眼神里满是猩红。 直到我稀里糊涂被芝芝拉着赶往地牢,却见沉瞻一袭白衣广袖立于肮脏的牢狱中,脚下伏尸百万。 那个凄凉的夜晚,梧桐疏影透过惨白月光投射在他欣长的身上,我怔怔看着他如玉面容笑得如同在哭。 他捏住我的下巴,发狠地说:“高息月,这样的罪孽会让我们同下修罗地狱!” 我想象着他当时说出此话时,用手臂死死箍住我的情形。 芝芝说她当时被吓傻了,只怕世子会活生生勒死我,与我同归于尽。 可是我到如今仍不知道他是如何喜欢上当年那个疯癫的我。临行前我沉浸在大病初愈的喜悦中,感觉自己就快要回到长安见到扳指的主人,满是期待。反倒忘了问一问他,在我颠倒的十四岁里,是何时对我起了爱慕。 我望着长乐宫里枯败的梧桐,瞧了一眼听得津津有味的连溪,将这段径自省去,却突然沉默。 脑海里闪现出一个亦真亦幻的画面。我到燕国初次臆症发作时,发疯似的跑到沧亭山后的悬崖,扬言说要跳下去。我独立于悬崖边上,狂风大作,一身火红的罗衫如一团即将熄灭的火焰。 没有人敢上前阻拦,芝芝被内卫强行拉住,一个劲地痛哭大喊,我的脑子里却格外空明。 我在无数惊呼中拉着沉瞻一同坠下悬崖,一白一红两个身影,如同两只断翅的飞鸟。 猎猎风声,耳旁的话语与心中的声响重叠,顿时清晰无比。 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身子猛然一怔。 脑子里被这道平白掠过的闪电划出道裂缝,大风呼啦啦往里涌入,一时之间头疼欲裂。 阿胭,你是故意的。这句话,前几日我也听过。 “阿姊,阿姊!你怎么了?”连溪神色慌张地看着一脸痛苦的我,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 我艰难地摇头,咬牙问她:“溪儿,阿胭是谁?” 她被吓得惊恐无比,忘记了言语,只不停摇头。 我猛地发狠地扯住她的双肩,问她:“阿胭是谁?告诉我!她是谁?” “我……我……” 正当连溪急的几欲落泪之际,我的背后冷冷响起了尖利而戏谑的声音—— “阿胭是我。皇姐,你唤我小名作甚?” 一回头,竟是兰绍。 我像被人抽空了灵魂,定定地望着兰绍,她正浅笑着回望我,眼睛里藏着一把匕首。 我渐渐平静下来,连溪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一脸呆滞。 半晌,我终于冷静下来:“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像是听到什么有趣的事情,不禁笑出声:“今夜母妃在凤影台设宴为梁王与王妃践行,我本是来请太后一同前往,没想到撞见了皇姐这般模样。”语峰一转,言辞刻薄地问我:“难道当年皇姐落水禁足后,就是这副样子?” “你!”连溪被她激怒,正欲开口,被我一手拦下。 见我转身不再理睬,兰绍一拂衣袖,颇为得意地走远。 连溪观察我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姊……” 我反应过来,连忙问她:“溪儿,方才没吓到你罢?” 连溪像受惊后的兔子般,双眼泛红:“阿姊刚刚……” 我摇头安慰道:“没事,刚刚我是想到一些旁的事情。你没吓着就好。” 连溪一脸狐疑望着我,终究没再问什么。 我一路失神落魄地回到了灵犀宫。 我心神不宁地唤来芝芝,思考良久,终于郑重问出口:“你老实回答我,是否认识一名唤作‘阿胭’的人?” 芝芝一震,却跪倒在地,说:“奴婢不知。” 我打量她许久,半晌,挥手道:“你跪着做什么?我宫里的规矩你难道忘了?起来罢。” 芝芝却没有听话起身,俯首不语,不知何故。 我无奈,开口道:“你知道我这些年是如何过的,真真假假连自己都分辨不清,你若不说真话,便没人敢说了。” 芝芝一听,半晌,终于颤抖着回答,连身子都在颤抖:“以前……以前奴婢总在公主睡话中听到‘阿胭’,便留意打探,得知原来……原来兰绍公主刚诞下时的乳名便是阿胭,后来不知怎的就不用了。公主素来与兰绍公主存有芥蒂,奴婢实在不敢妄言……” 我听后一时不知说什么,竟莫名失望。阿胭竟真是兰绍,但那句话如果是对兰绍说的,为何我会无端记得? 芝芝见我不语,便静静地退下。我坐在椅子上发呆许久,不知怎的烦闷与不安再次涌上心头。 我正盯着天花板上鎏金飞鸟出神,芝芝却突然进来,走近我耳边悄声言语:“公主,太子妃娘娘有要事相求,就在门外。” 我抬目,十分不解,只道:“让她进来罢。” 片刻,只见蘅若一袭华服跌跌撞撞地跑来,芝芝见状赶忙俯身行了一礼,轻轻掩门退下。 我奇怪地看着她,问:“太子妃现在应该在凤影台陪宴才对,怎么来了我这里?” 谁知蘅若突然跪倒在我面前,妆容精致的脸庞上满是焦急:“大公主,你快救救太子吧!” 她这一跪,跪得我既惊又奇,我一下没缓过神,怔忡的很:“太子妃这是做什么?我断不可受你跪拜之礼,你先起来罢。”走过去伸手扶她起来,引她在旁边坐下,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太子怎么了?” 蘅若被我一问,眼眶反而红了,啜泣了好一会儿,方说:“父皇……父皇要废了太子!” 第十五章.宫深 [本章字数:2042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4:17:02.0] 我右眼突突跳个不停,不可置信地看着蘅若,震惊道:“你说什么?父皇要废太子?” 纵使我与太子素来互不待见,但对于父皇突如其来要废黜他的消息,我实在无法相信。 太子中庸,至今仍是朝廷各派争夺的傀儡,并无多少政绩令人信服。但他因着有母家与宗亲照护,加上父皇深感当年有愧于其生母,二十多年来太子这个位置还算坐得稳当。如今突如其来下旨废黜,还是在一场王宫夜宴上,这令人很是费解。 蘅若见我神色凝重,竟嘤嘤哭泣了起来。 我平时最恨柔弱女子的哭泣,一哭起来就像天上的无根雨水,淅淅沥沥没个结束。我今日心情本就郁闷,眼下她一哭,我更是像被一场瓢泼大雨浇个湿透,委实无措而又无奈。 我皱眉,问她:“倘若哭便能解决问题,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我……我没了主意,宫中之人我都不敢信,唯独大公主您,我……”她抽噎说道,雨打梨花的模样极惹人怜惜。 “我入宫前,姨母告诉我,你是整个皇宫中最不会害我的人。现在太子已被押禁在了琅環阁,我怕错求了他人反而引火烧身害了太子……公主,这件事只能求你了!” 我听后一愣,镇定道:“这话不可说得太早,你先将这件事的原委说说罢。” 待蘅若稍稍稳定了些,只听她断断续续地说:“公主,此事牵连甚广,你还记得前几日宫里传的风言风语吗?” 我思考一阵,觉得她指的可能是掖庭传来的八卦。 “父皇查出了夜半私会的两人……是太子和……和淑妃娘娘!” 话尾说出已是发抖的颤音,我被她的话语一震,身体突然感到四面八方袭来的恶寒,渐渐凉入骨髓。 宫闱之间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脏事,让人讳莫如深却又在私暗处津津乐道。 据宫中流传的秘闻,前朝慧妃秽-乱后宫,怀上了他人孩子,有心之人揭发查实后,被处腰斩之刑。那孩子的生父,正是后来走投无路逼宫谋逆的胶东王。 天子尊严最不容挑衅,如今太子同淑妃有了瓜葛,当真会落得如此惨的下场。 我迅速冷静下来,问蘅若:“掖庭嬷嬷的话当真属实,不是污造?倘若当日只是碰巧遇到,这事岂不冤枉?” 蘅若一脸绝望:“父皇派了羽林卫的影人查获此事,太子与淑妃娘娘往来已久,的确属实……我这些年来竟也被蒙在鼓里……”她的眼睛里有失落,有悔恨,还有不甘……红着双眼望着我,说:“蘅若再怎么不好,也知道断不可如此啊!” 我被她的话吓得赶忙伸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一脸严肃:“你这是何苦?想被人听去当作怨妇笑话吗?” 她闻言顿时会意。不安地环顾四方:“我……我只是一时冲动,才会说出如此不成体统的话来……” 我看了看她,思索道:“此事牵连到景泓母妃,我断不会坐视不理。只是这位淑妃……”我犯了愁。 母后薨逝之时,景泓尚还年幼,由乳娘抱去了淑妃娘娘处抚养,如今景泓虽已另立门府,但名头上的母妃仍是淑妃。 子凭母贵,我万不能让景泓背负着养母淫乱宫闱的骂名。 继而深究,这位淑妃也颇有来头。她本是镇国公宇文禄的表妹,凉州刺史府上的千金,被誉为女中豪杰。传闻这位淑妃幼年同梁王订有婚约,不料皇室踏春之时一身精湛马术折服了皇上,未几便入宫行了册封之礼。 淑妃多年来一直无子,能坐上妃位已是逾制,皇上因重用宇文氏族,对她也是恩爱有加,风光仅在萧贵妃之下。如此圣眷隆宠,为何还敢如此胆大包天,着实费解。 “这件事来得蹊跷……” 那嬷嬷怎么偏巧撞见还将此事宣扬了出去?关键是父皇居然相信。废黜太子又岂是儿戏,老祖宗首先定会不依,苏氏外戚保不齐还会闹翻天。还有…… “那淑妃娘娘,她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蘅若答:“皇上将她囚在了璇玑塔中思过,倒是没提褫夺封号打入冷宫的话头。”我略微会意,父皇定是顾及宇文家的脸面,才如此为之。 我对她说:“老祖宗今儿罚我抄录经文,命我明日往璇玑塔压着。” 听出我话里有话,蘅若眼神里多了丝希冀。 看来她对太子倒还存有情义。太子惹出这么大的事端,她竟然如此纡尊降贵前来求我,我虽对她无感,也不免打心底佩服她的这份难得。 我劝慰道:“如今东宫正处在风口浪尖,你更应该谨慎才是。”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我拍了拍她冰凉的手,以示此事当从长计议。 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欲意告退,我便随她走到了门口。 “今日实在打扰公主,但蘅若无能,不知如何是好,还望妹妹莫要见怪。” 见她敛了方才的愁容,虽双眼仍旧泛红,强打着精神,但仪容气度上从容端庄不少。 双凤八宝金冠衬托着她娇弱的容颜,在殿内灯火通明的烛光下被湮灭。她在我脑海里模糊成一抹魅影。 我注视着她,压低了声音郑重说道:“在这座皇宫之中,没有人会是你永久的朋友,更没有人是不变的敌人。你是东宫之主,只有振作,才能保住自己,保住东宫!” 她的瞳孔猛然扩大,摇曳的烛火晃得剧烈,蘅若的脸庞霎时在我眼前变得清晰。 只一瞬,她眼中乍现的金光复又泯灭,若不是我离得近些,怕会怀疑刚刚是自己眼花。 我目送她被人搀扶着走出了灵犀宫,背影落寞,身着宫装的单薄身影在黑夜中如同一团微弱的火焰,渐渐熄灭在了深宫密不透风的夜色中。 “咣——”宫门被缓缓阖上的那一刻,我站在寝殿门外的屋檐下,璇玑塔顶的古钟敲击出一声沉沉闷响,撞击在我矛盾交织的心头。 夜幕灰蒙蒙的,没有一颗星子,孤独的月亮散发着惨淡的微光。 我忽然发现长安的夜,竟如此令人不安。 第十六章.璇玑 [本章字数:222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5:34.0] 翌日,我起了大早,交待好宫中事宜后与芝芝兵分两路。 芝芝代我去苍华殿去探看景泓,嘱咐不要因他人风言风语冲动行事。而我,则简单梳妆一番,拿着抄好的经文与一些香蜡宝钞,带着菁兰往璇玑塔而去。 璇玑塔原为北国国寺中修筑得最为精美的梵塔,安置存放着北国国寺列位得道高僧圆寂之后的舍利子,被誉为北国国宝。 太祖开国,攻破长安之时一把大火烧光了国寺,唯独这座七重宝塔没被摧毁,仅塔身砖瓦损了一些。此后大周建宫,便保留了这座宝塔,重新修葺一番,如今成了宫中供奉神灵的佛龛。 脚步声在塔中檀木悬梯上发出细微声响,走在一级一级的台阶上,我想起曾经为母后塔中守孝的那三个月,一晃眼,十余年弹指而过。 璇玑塔底座供奉着列位梵天佛祖,一年四季里香火萦绕,薄雾蔼蔼。越往上走,各层阁中存放着诸类佛经典籍,供着数位高僧的舍利子,可谓佛门一大圣地。 淑妃娘娘眼下被囚禁在塔中第五层的菩提门中,由羽林卫严加看守,未有皇上口谕不得入内,我需得想个法子才能进入探视。 将经文压在佛前放好,我给菁兰使了一个眼色,她会意上了五层,我隐在楼梯转角,清楚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哟!这不是大公主身边的菁兰姑娘吗?怎么跑这里来了?”一个猥琐油腻的声音响起。 菁兰轻轻一笑,声音颇为柔媚:“今儿不是陪主子来将太后交代的一些经文押在佛祖前祈福吗?你也知道,宫中最近……”顿了一顿,佯装说错了话,“哟,这话我倒不敢往下说了……不过敢问大人,有没有看见我家公主?” 另一个羽林卫感到莫名,尖着嗓子问道:“姑娘不是说与公主一同来的吗?怎么一会儿的功夫便不见了?” 菁兰叹气:“我家那位主子,到了这儿多半是想到了以前孝文皇后薨逝的伤心事,躲在哪儿难过去了……”言辞中透露出的悲悯还带着女子独有的柔弱。 我听着她胡诌的话语,差一点也动了恻隐之心,心中佩服不已。 “若没有,我便再挨着在找找罢……只是公主有病在身,万一伤心过度昏在了塔里哪个没人知道的角落里,皇上怪罪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菁兰这番话语看似是自言自语,其实是对着那两名羽林卫旁敲侧击,想将他二人暂时引开来。 “这……”菁兰语毕,那两名羽林郎为难不已。 三人陷入了一阵沉寂,我躲在楼梯转角动也不动。 良久,那个油腻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样吧,姑娘莫急,我们兄弟二人与你共同在塔内找找,兴许没什么大碍。” 菁兰一喜,抬高了音量:“真的吗?实在是太感谢二位大人了!那我们先往那边去看看,当年大公主守孝就是在那边的屋子……” 三人的声音越来越远,我抓紧时间几步上楼,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紧紧掩上了菩提门的门扉,我重重喘出一口气,转身定睛一看,一位白衣女子正背对着我盘坐于莲花蒲团上,青烟袅绕间,不似凡人。 我还没开口,她的声音兀自传来,语气平淡:“九儿,你不该来此。” 她口中的什么“九儿”我不知是谁,故不敢应声,预备走近她些再现出身份。 她继而道:“你父亲知道此事是什么反应?呵,莫非也是不信他这个妹子,才让你来逼问责难我的么?” 我不作声,她又说:“九儿,你为何不说话?” 我往前走近了她几步,正欲开口,忽然听她道:“这次你去国色天香追查消息,怕是踩到了对方尾巴。我如今落得这副田地,多半是他们的警告。你定要谨慎!” 国色天香!脑海里乍现千灯会上一双碧蓝色眼眸。 我未出口的话突然噎了下去,脑子里顿时一片混乱。 淑妃偏巧转身,见居然是我也是一愣。 淑妃年逾三十,容貌倒不曾消减。比起萧贵妃的雍容美艳,她更显将门女子的英气与清爽利落,一双乌黑大眼神采依旧。 我问她:“娘娘刚才说的可是属实?” 淑妃先是一顿,旋即笑道:“没想到是你这个丫头。”倒是一派轻松,没有一丝遮掩。她起身,缓缓踱步,话语直接,问:“你来是为了什么?代九儿来看我?还是代景泓来看我?” 我掏出羊脂貔貅扳指递在她面前,说:“这个是宇文公子给我的。” 她仿佛已经了然,只说:“九儿待你果真不同。” 我收起了扳指,说:“娘娘言错了。我与宇文公子没什么瓜葛,这次是自己要来。” 我望着上方面容安详的佛陀,说:“息月知道娘娘是遭人陷害。你是景泓的母妃,我会想法子帮娘娘澄清。但是事成之后,息月唯有一事相求。” “你先说说是什么?” 我将手中握着的扳指紧了紧,道:“我想知道镇国公死去的那个养子叫什么名字。” 淑妃的目光停着在金身佛陀之上,沉默没有回答。 我知道这个答案很难,而我愿意等。良久,我问她:“娘娘可否告诉息月,‘国色天香’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看了我一眼,说:“你久在病榻,不知大名鼎鼎的‘国色天香’倒也正常。”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冷笑,“长安闻名遐迩的销金窟,你若出去随意询问,便能知道它在哪儿……” 正值此时,我突然听到菁兰一行的吵闹声由远及近地传来:“这下子怎么办!我回去了定会挨一顿板子!” 估计菁兰已经使遍周身解数,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知道再不离开麻烦就大了。 时间紧迫,我赶忙起身告辞:“我不能久留,娘娘在此多多保重。” 她微微闭目,说:“如果你去见到了九儿,替我转告他,让他诸事小心。” 我轻轻点头,允道:“此事我暂不会告诉他人。如果娘娘是被人陷害,我想娘娘不会在此地久留。” 她回到原处打坐,背对着我,缓缓开口,声音清响:“清者自清,大公主还是请赶紧离开罢。” 我离开之际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孤直的身影再次融入了青烟里。 远远梵音低吟,佛偈声声:“尔时,世尊说伽他曰:‘一切有为法,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尔时,薄伽梵说是经已,具寿妙生,及诸菩萨摩诃萨、苾刍、苾刍尼、邬波索迦、邬波斯迦,一切世间天、人、阿苏罗等,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第十七章.探敌 [本章字数:2966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4:39:00.0] 若有人问起,在这长安城中,何地可以红袖在旁、流连忘返?何地可以遇到达官贵族、以窥天朝繁华? 但凡长安中人都会告诉你那便是这名声赫赫的国色天香楼。 国色天香楼,历尽大周王朝三代更迭,已成为京中所有达官贵人王侯将相夜夜买醉的温柔乡,亦乃所有文人笔下长叹的销金窟。 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历,更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可以历经三代王朝政权变更却依旧繁华。 看着这幢六角玲珑状的华美楼阁,阳光下流溢出奇异浓郁的光彩。我突然想起在千灯会上相逢的那名碧眼女子,难道她写在我手心的四个字,指的也是眼前这个地方? 国色天香楼位于长安城北的繁华地带,来往的人群络绎不绝,不少衣着考究的老爷公子进出于楼中,阵阵丝竹伴着清丽婉转的歌声传出来,透出靡靡幽香,带着一抹不可探知的暧昧。 我握了握手中的檀木折扇,唤上四九,一道走了进去。 “这位爷瞧着眼生,怕是第一次来这儿吧,这边请。”甫一进门,一名着七色琉璃纱衣的姑娘便款款迎了上来,百花熏香让人仿佛置于身娇艳的春光中。 国色天香楼果然名不虚传,连这侍人的丫鬟都颇有几分姿色,生的是机灵心窍。 虽见过宫中不少美人,我心下还是不禁暗叹,踏在波斯国上等深红羊毛毡毯上的步伐轻快了几分。 楼内建造极尽奢华雅致,笼共三层。 一楼设为大厅。二楼为临空雅座,以烟霞色天蚕丝帐纱为帘,在楼阁半空飘飘渺渺,倒真与黄昏天边云霞有几分相似。据闻每个雅座都有其别致独特之处,与皇室宫廷布置不相上下,却是千金难求。 三楼至今无人知晓全貌,据传是国色天香楼的主人所居之地。 大厅风格华美不失风雅。天顶饰五色蜀绣锦帐,一针一线都以金箔丝线绣成,与墙角十六盏金蟾灯一同映得大厅熠熠生辉。厅内四周共设二十八张紫檀木云纹八仙桌,寓意纳八方宾朋。 大厅中央即是十尺见方的璃彩玲珑舞台,上垂千色百花纱曼,袅袅生姿,暗香浮动。台下引水为池,不知因何而烟斜雾绕,与四周的席位形成逶迤隔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但这里还是过于浓艳,毕竟也没有什么伊人仙子。”我摇头轻叹,想起淑妃所言,总觉得这地方并不简单。 走在一侧引座的侍女闻言,有些挫败地上下打量着我,随着她的目光,我亦仔细查视了一番自己的衣着有无不妥。一身青色泼墨长袍,广袖当风,袖间萦绕着淡淡杜若香气。我的身上没有过多的配饰,唯腰间鎏金璧玉坠引起了她注目。 未几,那侍女面上不动声色地笑:“爷,想看伊人仙子在这儿也不是什么难事,爷可知如今国色天香的花魁倾城?” “倾城?”我虽注意到她对自己的打量,却全然不以为意。“谁是倾城?” 见我来了兴致,侍女升起一丝得意:“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说得呀,便是我们的这位倾城姑娘。” “哦?”我听闻,一脸笑意,“那我还得好生瞧瞧。” 侍女莞尔,走在前方为我引路:“公子请随我过来。” 一路上,四九默默问我:“公主,我怎么感觉有人一直盯着着咱们?” 我闻声四下环顾,大厅中三三两两脂粉成群,皆是自得其乐。抬头,二楼雅座间的纱帘将里头的风光挡得严实,偶尔有风拂过,吹动轻柔的帘角。 我将目光定格在层层纱帘上,半晌,并无异样。 或许是错觉,我摇头跟上了侍女的脚步。 侍女将我带到大厅正中,正对着水榭舞台,舞台四处一览无余。 我颇为满意地点头,表示对眼前的位子十分认可。 谁知她面露难色:“公子,别的位子已经没有了。旁边是裴家十三少爷的专属位子。因为十三少每次来都无人敢坐在他附近,所以周围一直空着……公子看看要不选一个先坐着试试?” 我一听竟是裴十三订的位子,想起千灯会上的遭遇,心头的火气噌地冒了起来。 侍女见我不语,在一旁道:“若是公子不介意,这个位子视角倒是不错。” 我随她看去,舞台就在正前方,大厅一览无余。 “我说不可以!”我还未回答,不远处传来一名男子斩钉截铁的声音。 我回头一望,顿时眼前一黑。 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裴少翊锦帽貂裘,在一群土豆样的随从中,众星拱月似的大摇大摆走来,一双桃花眼胡乱放电,居然迷倒了往来行走的几个侍女。 我翻了个白眼,拉着四九悄声交代:“我一会儿要是和他打起来,记得替我保密。” 四九嗫懦,满是为难:“公子,我怕回去芝芝说我……” 我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 “他奶奶的!你们俩在那里当着本大爷的面唧唧歪歪说些什么?” 裴少翊几步走过来上上下下将我扫了个遍,恶狠狠地道,“要是敢说本大爷的坏话,大爷我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无奈他那张面若桃花的小白脸看起来实在没有威慑力,听到他自称“大爷”之时,我竟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裴少翊被我这么一笑,顿感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一张俊俏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跳脚:“你,你,你,你笑个屁!” 我笑得更明显,反击道:“我,我,我,我就笑得是屁!” 十三愣了一下,突然反悟过来。 见周围的人都憋着笑,他桃花眼里喷出了火,连大衣上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都竖了起来:“你这个小子有种!”突然眼珠一转,“你若是敢与大爷斗鸡,赢了大爷,大爷就大发慈悲,让你坐边大爷上!” 我甚是好笑:“这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他反而一声冷笑,说:“老子给这楼捐了多少银子你这么一个穷酸的书生知道什么!奶奶个熊,啰嗦什么!你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来斗一场!” 被他这么一激,我来了脾气,撸了一把袖子,脚一抬,架在了一旁的长椅上,气壮山河地道:“他爷爷的!敢跟老子叫板?!爷爷我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男儿本色’!” 回头看了被我一连串动作吓得呆若木鸡的四九一眼,我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去!给老子到外面街上买一头大公鸡来!” 楼下众人见状,纷纷凑了过来看热闹。 四九拉了我一把,几欲哭泣:“公子,咱们走罢!你这样……实在太可怕了!” 我从上到下打量了自己一番,如此威武不屈为何可怕? 众人渐渐涌了过来,把我们团团围住,裴少翊一脸得意,仿佛料到我会临阵脱逃一般。 我瞪着四九咬牙一字一顿地说:“你,快,点,去,否,则,我,让,你,知,道,什,么,才,是,可,怕!” 四九浑身一哆嗦,拔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十三身边的一个胖头鱼似的土豆见状嗤笑:“连只鸡都没有,还敢和我们少爷比试,简直找死!” 众人纷纷应和,裴少拽得鼻子朝天,伸出一只手往另一只掌心一击,发出清脆声响。 一名站在后面的土豆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了进来,怀中抱了一只羽毛黑亮的大公鸡。 那只鸡冠子饱满红润,足有十来二十斤,鸡喙尖长,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一看就同它主人一般好斗。 “怎么样,怕了吧?告诉你,老子的大月儿可是常胜将军!”裴少翊得意地向我显摆。 我嘴角一抽,问:“你这只鸡叫什么?” 他一脸鄙视:“大月儿!你让老子说几遍?!” 我:“……” 他身边一个土豆不解地问:“少爷,奴才早想问你了,一只公鸡为什么取个女人的名字?” 我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抽了抽鼻子,吞吐回答:“老子喜欢!你……你问这么多干嘛?”说罢,抬腿就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 这边正闹着,没过多久,四九就双手紧紧抱着一只鸡挤了进来,将它往我眼前一递,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公……公子,公鸡买回来了!” 我在众人好奇的眼光中郑重地接过,低头一看……头痛瞬间袭来。 见我怀中抱着的斗鸡,裴少先是一愣,尔后仰天大笑。 众人一看,随之亦不约而同地爆发出阵阵嘲笑。 四九还没回过神,一脸天真地望着我,问:“公子,他们都在笑什么呢?” 我从背后狠狠掐了一把四九,如果目光能够变为凶器,四九已经在我凌厉的眼神中死了千万次:“闭嘴!我现在只想废了你!” 第十八章.重逢 [本章字数:275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6:01.0] “咯咯……” 两只公鸡被放在楼门外的一大片空地上。 大月儿气宇轩昂地踱着步子,颇有鸡王风范,引得不少人啧啧赞叹。 我与四九这边风光一片萧瑟,看着脚边这只老白鸡走两步路就直打哆嗦,毛都掉得仅剩几根,我已清楚地知道,什么叫做“败局已定”。 “你身上不是有那么多银子吗?怎么买个这么老的鸡!”我一脸责备地望着四九。 四九连连喊冤:“我在附近找了许久才找到这么一个货色来,已经很不错了!我可是把整袋银子都给了人家。” 我郁闷至极,威胁道:“一会儿输了你就给我上场!” 四九吓得马上闭嘴,站在那一头的裴少翊对我吆喝:“喂!穷书生!要是待会儿你输了怎么说?” 我回道:“有什么好说的?输了老子走就是了!” 谁知他笑得一脸奸诈,说:“那岂不便宜了你?依我看,若谁输了,就脱光衣服围着长安城走一圈!” 我一听,心想完蛋,愤恨哀怨地望着四九,四九立马往旁边挪了两步,那眼神仿佛是说这事是我自找的。 “哈哈!你该不是怕了老子吧!哈哈哈哈哈!” 我自知已是骑虎难下,心一横,说:“老子就依你说的!” “来来来,咱们赌一赌这场谁会赢。下注了下注了!” “这还用说嘛,肯定押裴少!” “对对!我也押裴少!” “……” 趁下赌注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这次不能再像上回千灯会上透露自己真实身份那样吓唬裴十三,如若四九不能替代我赤膊上阵,那便只能贯彻三十六计之中的上上计,便是那一个字,跑。 我这边想着,那边两只鸡已经斗了起来。 ……但要说是斗,也显得颇不准确。 十三的大月儿扑楞着翅膀追着我的老白鸡满场绕圈,老白极为丢人地四下逃窜,根本没有一丝斗志。我满脸黑线地看着它软塌塌的鸡冠耷在一边,身上本就稀疏的鸡毛随着追赶掉了一地,很是伤神。 “把你肩膀借我靠一会儿。”我扶额对四九说,“这比试看得我心力交瘁。” 没想到四九居然在此时扭捏地说着:“这么多人,怕是不好吧……”发现我面色不善,慌忙解释,“公主你现在是女扮男装,两个男的靠在一起,不是更奇怪吗?” 我上下打量着他,将目光定格在了某一处,诡异一笑:“你什么时候……” 四九注意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哪里,赶忙双手护胸,作娇羞状:“公子真是讨厌,干嘛欺负人家~” 说罢,还翘起了兰花指,我浑身一抖,顿时精神了许多。 我与四九说得火热,两只公鸡的情形也颇为热闹。 没想到我那老白鸡居然反抗了起来,只见大月儿正对准它眼睛的方向一啄,它灵巧地扑腾而起,一双秃了半边的翅膀展开一跃,竟然爬到了大月儿的背上。 旁人开始煽风点火,国色天香楼外顿时热闹无比。 许是人多受了惊吓,加上这次与之相斗的老白鸡实在有失身为鸡王的尊严,只见大月儿扇着翅膀,带着背上的老白在场内急速地转起圈,大概是想把它甩下背来。 眼看就要飞了起来,老白终于支撑不住摔在了地上。大月儿趁机扑了过去,一只爪子按在了老白骨感的身上,尖喙眼见就要狠狠啄下去。 我追悔莫及地闭上了眼睛,心中默念一声阿弥陀佛。 “咻--”说时迟那时快,千钧一发之际,就在我闭眼的同时,一阵疾风从我脸颊擦过。我还没反应过来,鼎沸人声竟突然安静了。 四九吓得口齿不清,拽着我说:“快……快看快看!大月儿……它,它不行了!” 我听他一说,登时睁开了双眼。 众人回过神,皆是觉得不可思议般地面面相觑。 “我的大月儿啊!”十三突然爆发出一阵哭喊,一个箭步冲了过来—— 只见大月儿耷拉着眼皮,气息奄奄瘫倒在地,头中流出殷血,双腿仍不时挣扎。老白则自顾自地溜达,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样。 我注意到大月儿身侧多出来的一枚薄薄的玉石,回想起刚才的风声,依着方向将目光落了国色天香楼内的二层雅阁。 我脊背有些发凉。想到那枚石子若再稍微偏一点儿,现在躺在地上可能就是自己。 我越想越觉得后怕,裴少翊还蹲在那儿抱着他的鸡王痛哭流涕,这副落魄的样子倒比他跳脚自称“大爷”时顺眼许多。 我无心再与他纠缠下去,大方说道:“今日看在你的鸡死了的份上,我就饶你一回!” 十三像根蔫了的黄瓜,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我不自在地干咳一声:“男儿有泪不轻弹……”心一软,“算了,你的鸡死了,大爷我就大发慈悲把老白送给你好了!” 说罢,只见他满脸复杂地将目光投向了老白。老白似乎感受到了幽怨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抖,缩成了一团,竟比方才比试时还猥琐。 我一手扶额,实在不忍再看下去,拉着四九就往楼里走去。 将将踏入大厅,就见一名小厮样的布衣少年立在一侧,笑吟吟地望着我,明显已恭候多时。瞧他面上恭谨和善,一副文弱样子,倒不像是什么恶人。 小厮拱手行礼,谦和道:“我家公子已恭候多时,公主这边请。” 我是一个谨慎的人,每次溜出宫极少会暴露身份。一来害怕行迹被有心之人利用;二来则是因为几乎每次出宫都会惹出些事来,我出格的印象早已刻在了长安适婚年龄的男子心中,若再如此为之,我极为自己担忧。 一边走在楼梯上,一边望着在前方引路的小厮,我很是纳闷自己既然已经谨慎到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被认出? 诚然,谨慎如我,当被带至雅阁门口,一朝内望去,我就僵在了原地,怎么也不愿再踏入半步。 ——居然又见到了他。 屋内端坐着一位公子,玄衣玉冠,人模狗样。 听闻动静,他转身放下手中的茶杯,抬目望我,说:“你来了。” 我没有说话,定在门口进退两难。 谁知他笑道:“不进来难道是怕我不成?” 我平生最痛恨他人激将,一听他颇有戏谑之意的话语,我几步走了进去,坐下在他一旁,嘴硬道:“我怕你作甚!” 他反笑不语,拿起盏青瓷茶杯往里斟茶,骨节分明,手指修长。 我看呆了片刻,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坐坐就走,不用给我倒茶。” 他一脸奇怪地看着我,说:“这杯是给四九喝的。” 说着便将手中茶盏递给了四九,四九一脸茫然地接过,一饮而尽。 他略一点头,对我说道:“怎么?你也口渴?” 我无语地看着他,恼怒道:“我有说我要喝了吗?”掏出一袋银子塞给了四九,说:“去,拿着钱下去随便玩去。” 四九脸色艰难:“我……公主,我,我还是陪你罢……” 我恶狠狠地盯着四九。 “长生,陪四公公下去罢。”他在一旁淡淡开口。 我闻言“噗嗤”一声,一口口水差点喷了出来。 我见四九终于不情不愿地下了楼,反讽他道:“你倒有本事,竟然知道我身边的宦官叫什么名字。” 他一手抚上面前的茶杯,淡定地说:“那天在你宫中无意听到,便记下了。” 我总觉得这样的氛围中,若这对话再进行下去不免暧昧,干脆开门见山道:“宇文公子,你怎么还敢来这儿?” 他古怪地望着我,答:“我为什么不敢来这儿?”顿了一顿,眼神中浮出一丝笑意,“反正我不会与人打赌斗鸡,更不会买一只那么不济的鸡。” “你……”我顿时语塞,确定就是他在暗中观察我,问:“你为何要打死大月儿?” 他端起茶杯,轻呷一口,目光冷淡地瞟了我一眼,说:“难道你打算光着身子让长安城的人都看着你吗?”语罢,目光随意瞟到我胸前某处。 我察觉他打量的目光,面上一热,感到尴尬,大骂:“无耻!” 他镇定自若:“你上次说过了。” 我:“……” 几日不见,他无耻起来仍旧令我哑口无言。 第十九章.舞女 [本章字数:2966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6:43.0] 南北二国被灭,大周统治整片中原大地近百年,与突厥、西凉一同雄踞于东方版图,形成微妙而紧张的关系。 太祖重武,在其用铁蹄干戈征服整座江山之时,两大辅于左右的将相及其门下附庸成为了日后大周权倾朝野、不可撼动的两大门阀势力。穆宗晚年,两大门阀势力分别掌控了羽林、金吾两大朝廷禁军,在战火纷飞的岁月里屹立在了军权的巅峰—— 一乃兰陵萧氏,是承袭百年的名门望族。当今权倾朝野的丞相萧崇炎,门下执掌羽林,其叔父乃手掌滇南蜀地命脉的西南节度使萧光远,亲妹则是天朝承蒙圣宠、艳冠六宫的贵妃萧飞琼。时至今朝,萧氏可谓风光无两; 二是执管朝廷军机、拥有赫赫军功的宇文世族。宇文一族本为鲜卑血统,开国之初组神策军以镇西北要塞,是大周国土上不败的战神家族。 镇国公宇文禄掌金吾卫,辖管西北,其势力在朝野与军营深不可知。皇室宗亲都对他与整个宇文家族忌惮几分。宇文子弟皆是骁勇善战的英武儿郎。宇文禄的三子宇文祁夜更是承袭了战神封号,在嘉瑞十六年一举攻破西凉,解决了朝廷一大心腹之患。 但是我怎么也想不到,就是宇文族里这样一位传奇的人物,会如此漫不经心地坐在我面前,说起话来更是相当无耻。 “宇文公子,其实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来此吧?” 我端起手边的青花骨瓷茶盏,凑于鼻前,一股沁人的凛冽茶香,入口绵密悠长。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竟然毫不遮掩地笑了起来:“你是因为见了姑母才来的这里?” 我答:“正是。淑妃眼下被禁在璇玑塔中,情况尚且乐观。”来回扫视了他一番,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问他:“千灯会那日你是不是来这里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人伤成那样?” 他摩挲着左手拇指,轻描淡写道:“那日我收到密报,奉旨暗查,谁知还没寻到线索就遭人暗算。长安城中敢堂而皇之追杀我的人,这还是头一次遇到。” 我被他的话语慑住,看着他英朗的侧脸,我的心蓦地漏跳一拍。 过了片刻,我问:“那你怎么还敢来这里?不怕死吗?” 谁知他说:“上次我是乔装前来,今日我光明正大地来这里喝茶,还有谁敢来杀我?” 我被口水噎住,来这种挥金如土的地方只是为了喝茶,可见他当将军这些年积蓄应该不少。 “上次已经打草惊蛇。我听淑妃娘娘的意思,似乎暗指追杀你的人与陷害她的人是一伙的。我想据此线索查明太子与淑妃是否清白。” 他轻叩桌面,不置可否。 坐于一旁的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个相对无言的夜晚,顿时感觉气氛又微妙起来,尴尬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值两人沉默之时,自楼下传来了一阵击筑之声,悠扬清越,如山涧溪流环佩叮当,直入耳畔。 我顺势轻掀开纱曼一角,不小心触碰到他也正掀帘的右手,碰上一阵凉意。 我愣了一下,他看我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又将注意力放在了楼下舞榭上。 我定了心神,也向水中舞榭望去。 从我的视角看去,琉璃水榭边不知何时多了三五个乐人,他们曲膝平坐于舞榭外的水池边,膝上置古色箜篌,指尖潺潺流出动人旋律。 琉璃舞台上落下丝丝银屑,百花纱曼在风中婀娜生姿,那银屑越落越多,簌簌如雪下,飘洒于大厅各个角落,有几丝飘至了我与他的身侧,隐隐约约带着一丝莫名的香气,清冷甘洌。 大厅内的喧哗渐渐小去,只余箜篌之音如淙淙溪流,音乐渐渐变弱,突然停滞下来。 我的眼前一亮,一名身着霞色影罗舞衣的女子自纱曼中缓缓飞落至舞台中央。 广袖当风,衣袂飘飘。 细腰盈盈一握,腰间博带丝绦在风中翻飞,黑发披散,随风起舞,凌乱而空灵。自其单脚脚尖触地的一刹,恍若隔世,如九天玄女下凡,勾去了这天地间所有的熠熠神彩。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这天这地,霎时清一色的素白,唯她折射出勾魂夺魄的光彩。 她的貌美我看不分明,只觉她风姿绰约,动人如敦煌石刻上飞天的仙女,让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动不动地聚焦在她的身上。 我用眼光瞟了一眼身旁的他,神色如常,回头看到楼下大厅四九与长生正坐在裴少旁边,二人有说有笑。那裴少则抱着老白,无精打采地看着舞台上的美人。 击筑的音乐旋即又响起,她随着音乐起舞,流光溢彩的舞台映照着她姣美的容颜。 只见她忽而缓步掩面,脚下步步生莲,身姿轻灵,纱曼里飘出的银丝雪花既而婉转细碎,似三月里的阳春桃花美雪;忽而急步飞旋,如惊鸿当空,飞舞的银丝簌簌直下,疾风暴雪,天地一片肃杀中顿生一朵绚烂至极的红莲华。 我越看心中越感到疑惑,总觉得心中躁闷、眼前景象亦真亦幻,却不知为何,只得作罢。 我注意到旁人看到她的舞姿后一脸的惊艳与爱慕表情,暗叹如此看来,这佳人果真名不虚传,拥有着勾人心魄的魅力。 我凭空抓住几片银丝,凑与鼻间,正是空气中那股清冷甘洌的香气,不似花草果香,更像西域特产的香薰之类。 “这是曼陀罗的种子,混合着丁香、龙涎,还好用量不多,不然会使人产生幻觉昏迷,长久下去会致人猝死。”他的声音在一旁缓缓响起,只见他一边以手指碾着几撮银丝,一边饶有兴致地盯着楼下舞台上正翩然起舞的女子。 “曼陀罗?”我早年有听闻过,大漠中生长出的被诅咒的花,清丽,枝叶妖娆,有剧毒,无解,也称情花。其果实种子有异香,闻之致幻,如临仙境,久之则上瘾成疾、萎靡不振,或突发致死。 他回过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依旧漫不经心:“以前在西凉的时候,有不少军营里的士兵偷偷拿中原的珠宝丝绸与当地人交易,换取毒草。这玩意儿害死了不少人。”表情未变,但声音明显沉重了几分。 我闻知心中凄然。边塞行军,离乡去景,寂寞苦寒的岁月让人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走入幻境,换取一丝虚构的温暖。 楼下惊鸿一舞已罢,佳人早在我与他交谈的间隙中不见了芳踪,唯余千色百花帐轻轻摇曳,婀娜绰约。击筑声渐响渐弱,空中银雪纷飞、飘洒、坠落…… 真如一场虚无缥缈的梦,那红衣女子一如仙子般降临,又悄无声息地消失,若不是空气中隐隐残存的曼陀罗之香,连我都不敢确定方才绝世的惊艳是否真切存在过。 我问他:“你在西凉呆过?” 他望着我,漆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半晌,低头将我杯中的茶水斟满,语气十分平缓地回答:“嗯。我在西凉呆了五年。” 突然想问点什么,但当我看到他的双眼时,却再也说不出口。 良久,我道:“我以前的那个心上人,你应该知道才对,他死在了大漠里。”顿了顿,“从那以后我便知道行军极苦,宇文将军的确不易,那夜无意中冒犯了金吾卫,说了些浑话,将军切莫在意。” 他眼神极为复杂,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让我内心直怵。 我被他盯得极为不自在,只好背过脸去,别扭道:“你一直盯着我干嘛?你……” 谁知我的话音未落,他竟抬手隔空摸了摸我的头发,只是短短停留了片刻。 我顿时愣住。 “咳咳……我走错了,我走错了……”沉默之际,四九尴尬的声音忽然在门口响起,见我与他之间气氛暧昧,急忙合上帘子退了出去。 我不自然地挪了挪身子,表情也是极为别扭。余光偷瞄他一眼,没想到他倒神色如常,一脸坦荡。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心中暗骂一声“皮厚”。 “有什么话就说出来。”他揶揄似的地看着我,眼底略过一抹浅笑,“这样才能体现你的‘男儿本色’。” 我:“你……”还未反驳出口,我看见门口的帘子又被掀了起来,正要回头质问四九刚刚为何那般没出息地大惊小怪,却发现闯进来的是一名披头散发的高大女子。 她一抬头,对上一对碧蓝色的瞳孔。 我立马愣住—— 正是千灯夜会上被裴十三调戏的那名异域女子。 她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看见我也是一愣。 我开口正欲询问她,她却将目光投向了我的身旁。 “你……”我话音未起,她便埋头转身欲走。我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怔忡地望着她。 就在她一只手攀上纱帘的时候,又忽地转头,对着我诡异一笑。 碧蓝的眼睛里一片幽深。 第二十章.端倪 [本章字数:262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4:24:53.0] “你觉得……那女子会跑到这里来?” 身旁的他迟疑问我,来回察视四周的环境。一股冷风不知从何处而来,打着漩儿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 我干笑:“呵呵……我刚刚明明看得清清楚楚……” 刚刚误闯进来的异域女子,她走的匆忙,离开前那诡异一笑,让我感到尤为奇怪。 想起上次千灯会上的遭遇,我不知怎地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宇文祁夜继而也追了上来。 那名女子步子极快,在楼中各个角落胡乱穿梭。一路追踪,我们到了眼前这个地方,她却不见了踪影。 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国色天香楼后侧的贵宾厢房。 按照这里的规矩,姑娘是卖艺不卖身的。但凡事总有些个例外。譬如这里哪位姑娘与公子看对了眼,嫌前楼人多太吵,总会一约来这里单独相会。至于情到浓时会如何,我这个出过家的人就没好意思再想下去。 我与他就这么木头似的站在一排脂香浓郁的厢房门口,看着一对对男女或搂或抱地在我们眼前进进出出。 无数纱幔像一双双妩媚纤长的手指,带着挑逗的气息,不停地在我石化的老脸上搔啊搔,仿佛一名妖娆女子在我耳边轻轻地说:“来呀……公子……来呀……” 我往后退一步,嘴角一抽:“我刚刚应该看错了,咱们还是走罢。” 他一只手拉住了我的胳膊:“既然来了,找一找也无妨”。 宇文祁夜环顾一圈,正巧一名风韵佳人从我们身边风情万种地走过,还对着他抛了一个媚眼。 我与他皆是一抖。 他面色有些不自在,说:“还是快一些罢。”神情一凛,“其实上次我来暗查时,没来这里。今日正好可以探一探这里的地形。” 我问:“那你为何当时不来这里?”鬼知道我一个大龄未婚女子和一个男子兴冲冲跑这种地方来,是多么惹人误会。 “唔……”他深思片刻,极为慎重地回答:“我一人不好意思。” 我嘴角一抽,突然感觉自己应该与他有些什么仇恨,不然为何他每次都要这样伤害我? 事实上,窥探别人的闺房之乐并不是两个人同行就不会不好意思的。尽管我一个劲儿宽慰自己,我是在找人,他是在察视地形,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目的,就是试着寻找陷害淑妃的线索。 但是,看着目前的情形,我还是犯了难,问他:“咱,咱们现在怎么办?” 眼前的厢房从南向北一字排开,估摸有十来间。开着门的有三间,我就近一间探头往里一看,一对男女正绞在一处不知道干些什么。 我赶紧把头缩了回来,面红耳赤道:“世风日下,现在这些人亲热起来怎么都不关门啊!” 他看了我一眼,好像染上了笑意。我揉了揉眼睛,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 我急急拉着他往左边走去,说:“非礼勿视,再看下去我都要长针眼了……” 注意到周遭的人变少,我压低声音贼兮兮道:“我看咱们姑且趴门上逐一听一听里面的响动,若是发现什么,咱们再进行下一步行动……” 当然,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 事实上整个过程都是我一人挨个俯在门上窃听,宇文祁夜双手环胸慵懒地倚靠在一旁的柱子上,定定地望着我。 我感慨国色天香楼果真是藏龙卧虎的地方,寥寥几个厢房,传来的琴声、笑语声、嬉闹声……甚至……**声不绝于耳,千奇百怪。 我实在有点听不下去了,老脸通红地对他说:“好像没在这里。” 他稍稍直起身,却依旧显得懒散:“那我们再去那边看看。”手微微一抬,指向了前方百步开外的地方。 远远望去,只是一处幽深的楼梯转角,隐隐约约隔在飘渺的纱幔后面,看不出什么异样。我狐疑地望着他。 走近一看,我才发现我想错了,没曾想居然还辟出了一间厢房。 与后面那些厢房不同的是,它的门扉要更加宽阔精美些,上好的红木雕着合欢花纹,关得严严实实,听不到一丝响动。没有人出入,与刚才旖旎的风光不同,这里显得格外清幽。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示意该他上前。 谁知他愣了一秒,突然拉起我的手,默不作声地疾步往刚才来时的方向走去。 “喂!”看着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身体上的接触让我感到不安。同时,我对他这番突然离开的行为十分奇怪。 我疑惑地望着他,随着他几步走到了一间大门敞开的厢房前,“你怎么……”里面无人,他一把将我塞了进去,紧紧关上了门。 我吓得慌忙攥紧了衣襟。 “嘘……”他一只手指放在唇前比划着,示意我不要说话。 我立马警醒,小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他没有回答,眉头紧蹙,侧耳注意门外的动静。我绷紧了神经,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地注视着他。 屋子里静得能听到水滴的声音。 良久,他松了口气,往屋中的桌子旁一坐,说:“应该走了。” 我坐在另一边,问他:“是谁?” 他抚眉,沉吟道:“应该是上次伤我那人。刚刚我听出他步履轻重与气息强弱,应该错不了。” 我惊讶:“你的耳朵这么厉害?” 他起身四下走动,一边观察起厢房内部构造,一边回忆:“我幼时在狼群中长大,曾经还养过一头狼。狼天生敏锐,这么多年我没被仇家暗杀,可能也要归功于此。” 我想起救他之时,他满身的伤疤。我不知这样一个男子,是历经了多少磨难,才踏上今日英雄的神祗。 “我没养过什么宠物,以前在修行的时候捡到了一个山孩儿,别人都说他是杀人不眨眼的野兽,但是我一直把他视作我的弟弟。哦,对了,你不知道罢,他那日跑去御医院闯祸,原本只是为了给你拣一记退烧的方子。” 他听闻我的话语,面上表情微动,问:“就是你宫里唤作‘星奴’的那个?” “对。你居当时然记得他的名字。”我点头道,“谁让你一声不吭就走了。” “他很像我以前在西凉救下的一个孩子……不过……”他侧目看了我一眼,调侃道:“怎么感觉你这话像在埋怨我走了似的。” “将军公子,我感觉你脸皮是不是略厚?”我无奈问他,“你走不走与我有什么关系?” 一开口我就后悔了,这句话一说出来明显就是怨妇的口吻。 看着他笑得邪坏地望着我,我在心里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 “……媚娘,几日不见,你又瘦了。不是告诉你不许减肥吗?爷看着心疼……” “少爷,你几日不来,肯定是不喜欢媚娘了吧……媚娘没有别的姑娘那样勾爷的心,但也知道爷喜欢体态轻盈的姑娘……” “我的心肝宝贝儿哟,快进屋让爷好好疼疼……” 男女调情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透过绢纱小窗,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斜斜映了上来。 我手足无措地望着他,被人发现呆在这么暧昧的地方,正经的谈话都要被想得不正经。更何况在别人眼中,独处的还是两个大男人。如果再被人察觉出什么异样,只怕更会打草惊蛇。 “这下怎么办……” 说时迟那时快,眼看着门即将被人推开,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欺身上来,慌乱间我只看见一双墨色眼眸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迎面向我袭来…… 眼前一阵眩晕。 点光石火间,我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听着他宽阔的胸膛里传来阵阵有力的心跳声,与我凌乱的心脏起伏交织在一起,我的大脑里瞬间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蓦然响起男子惊恐的颤抖:“怎……怎么是你……还有你!你……你们……” 第二十一章.误会 [本章字数:209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6:56.0] 我回过神,从他怀里伸出头看见了惊恐万状的裴十三。 只见十三古怪地看着抱在一起的我们,旁边还站着一位衣衫单薄的女子。 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裴少无意竖着的兰花指来回在我们之间颤巍巍地游走,结结巴巴地说道:“宇,宇文祁夜……你,你居然也,也好这一口………” 我赶紧从他怀抱里挣出来,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他,又白了十三一眼。心中暗骂这个裴十三简直阴魂不散,却又不知该作何解释。 十三几步凑上前来,离近一看,说:“好啊!原来是你小子!大爷我刚刚与你斗鸡的时候竟然没发现,你小子深藏不露啊!幸好你没来勾引本大爷!” 说罢,躲什么似的往远处撤了几步。 呸!我将口中的唾沫都已准备好,正欲破口骂他。 紧挨在一旁的他先我一步开了口,却只是一脸镇定地对裴少翊道:“你为何打扰我们?” 我重心一个不稳,身子随之一倒。我余光瞟见裴少听闻也是一抖。 我欲哭无泪地望着他,用眼神控诉他为何非要如此说。 谁知他竟然一手抚上我的发烫脸颊,目光柔和地询问道:“小黑,没有吓到你吧?” 我头立马摇得如同中了羊癜疯,暗地里却狠狠踩了他一脚。 见他神色如常,我不解气地又朝上使劲辗了辗。 “小黑,你怎么还是这么调皮?”他微微皱眉,眉宇间尽是能滴出水的温柔,竟丝毫不像是假的,“裴公子是自己人,你不必害羞。” 我又使劲摇了摇头,心中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被他骗人的演技迷惑。 此人实在厉害,脸皮又厚,一旁“看戏”的“自己人”裴少被吓得哑口无言。 我看着裴少的表情像吃了只苍蝇似的,来回打量着我。 半晌,裴少翊神色极为复杂地拉过他说:“我看这小子多半是只公狐狸,你千万别被他迷的忘了自己是谁!” 他轻笑着反驳,一派坦然:“裴公子言重了,哪怕她是只母老虎,九某还是喜欢。” 我与裴少一同震惊地望着他。 看来劝说无用,裴少只得悻悻作罢。 一旁的女子拉着他的衣袖劝道:“爷,我们还是走罢。而且……”然后同情地打量了我们一眼,“他们这样子的也不容易,爷还是成全了他们罢……” 于是裴少艰难地望着我俩。我则满脸黑线地望着身边的他。 他一把揽过我的肩膀,煞有介事地对裴少坚定地点了点头。 裴少登时拉着身旁的女子逃也似的跑得飞快,背影十分颓然。 我突然感慨起他今日颇不顺遂的遭遇,大抵多少与我还是有些关系,心头微微愧疚了那么一下。 待裴少走后,我双手叉腰问他:“喂!你为何这样,简直毀我清誉!” 他一脸正经,双手一摊,颇为无辜:“我的清誉也没了,你我正好扯平。” 我抓了一把头发,说:“大爷你下次能不能给我一点心理准备啊!您每次都这样,让我情何以堪!” “哦。”他沉吟一声,幽深的眼眸定定看着我,说:“那我现在给你说一声。” 我还没回味过来他说了什么,又被他带入了怀里。 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清冽的气息,让我顿时目眩头晕。我的脸颊熨帖着他宽阔结实的胸膛,感受到微凉的玄色锦袍下他砰砰的心跳。 我的脑子瞬间变得不够用,猜测莫非现下又有人路过还是怎的,但不管怎样,如此亲密的举动还是让我的老脸腾地直冒热气。 我试着扭头出来看一看到底什么情况。 “有人,别说话。”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吓得我连忙又把头埋了进去,不敢言语。 他拥着我的双臂紧了紧。 “公……公子,你们俩这是……” 隐隐约约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我探头一看,长生与四九并排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紧紧抱在一起的我俩,张大的嘴巴里足足能塞下整个拳头。 我像被踩到了尾巴,腾地挣脱起身,从他怀里跳了出来。满脸火辣辣的:“我,我……你,你们……” 我纠结“你”“我”纠结了半天,四九竟然震惊地捂脸,不可置信道:“我家公……公子终,终于被男人抱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嘴角一阵抽搐,眼神里满是幽怨的杀气:“这就是你说的‘有人’?你是故意的吧!” 他反而问长生:“那你们俩来这里做什么?” 我被他的话惊得一个激灵,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我心中飘过一丝不祥……带着询问的眼光疑惑地望着四九与长生,莫非…… 我打量了一眼他们二人,他们……该不会……吧…… 疑惑的目光刚刚投去,四九腾地脸红,瞥了长生一眼,居然风一般的跑了。 “四九,等等我……”长生竟也没理我们,一个箭步地追了上去。 我独自在风中凌乱。 耳旁各种暧昧的话语忽远忽近地传来,无数纱幔在我头上作乱。我望着门口来来往往的男女,突然无语凝噎:“宇文公子,你说这样下去,还怎么找到线索……” 回宫路上,我与四九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他几欲开口解释,都被我骇人的目光摄退,只得一路迈着小碎步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活脱脱一个做了错事担心被骂的小跟班形象。 我心里其实揣着更重要的事,思及某处关键的地方,突然停下了脚步。 “你说那间厢房到底藏着什么,还没靠近就有人想着暗算我们……哎哟!”迈着小碎步的四九像只无头苍蝇,一头撞在了我后背上。 他吓得赶紧后退几步。 我没空搭理他,自顾自地怀疑:那名异域女子,千灯夜会上写下国色天香是为了什么?如果是想让我去那里找她,为何今日见到我却立马逃跑? 若她没有认出女扮男装的我,那我实在不愿承认她对着我诡异一笑只是我眼花。 再者,国色天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 想起那日负伤的宇文公子,我不寒而栗。我突然想到了淑妃,按她的说法,国色天香应该与宫中之人有所牵连。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复杂的线索浮出了水面却始终握不住,我决定回宫后去一趟琅環阁。 第二十二章.风起 [本章字数:251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7:12.0] 琅環阁如今被重兵把守,金吾侍卫将此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连一只蚊子都很难飞出。看来与璇玑塔中的淑妃相比,太子眼下更加难过。 换回宫装的我站在琅環阁的门匾之下,两名面无表情的金吾侍卫拦住了我的去路。 侍卫俯首行礼,神色坚决:“皇上有令,未有旨谕,不得入内!大公主还是请回罢,这样实在令末将们为难!” 我听闻一滞,继而施以淡淡一笑:“太后懿旨,命我前来为太子送几件御寒衣裳。你们如今拦着我,若是太子病了,你们有几个脑袋?!” 说罢,芝芝掏出了长乐宫的符牌。 侍卫皆是一骇,交换眼神之后终于松口:“末将们失礼,即是太后懿旨,大公主且进去罢,半柱香后末将会进来提醒公主。” 我略微点头,留了芝芝在门外看守,一个人提了个三层红木盒子走入了阁内。 琅環阁里一片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潮湿腐朽的味道。 “是谁?……父皇?是父皇吗?儿臣冤枉啊……” “哗--” 我点燃室内的一盏烛火,摇曳的火光在他不安的脸上跳动。 我看见一丝诧异从太子脸上掠过。 “怎么是你?”我定定立在太子的眼前,他脸上的慌乱悉数映入了我的眼底。 “皇兄,好久不见。” 他神色厌恶地看了我一眼,将头偏了过去:“你来做什么?看我笑话吗?” 我将红木盒放在了桌上,发现他身着的便服上的团簇龙纹有些泛黄:“皇兄呆在这里不习惯罢,我带了些衣物。” 他莫名恼怒:“昭元,你这是干什么?送衣物?我看你是来给我送死的吧!” 广袖一挥,红木盒摔落在地。 “啪嗒--”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衣物,不怒反笑:“皇兄何苦辜负昭元一片好意?当日你被圈禁,若不是蘅若前来相求,我何必来此?” “你!”他咬牙切齿地望着我,“我景滦即使死,也不受你昭元之恩!” 我的目光落到桌上送来还未动的饭食上,素洁的白玉瓷碗倒是雅致,冷笑一声:“死?你身上背着淑妃、背着东宫数条人命。你死了牵连着我的母族,甚至还牵连着景泓……”我走到了他面前,迫视着他的双眼:“你以为死,岂是那么容易?” 景滦气得发抖:“高息月,你究竟想如何?” 我端起桌上的一碗翡翠白玉汤,冷冷道:“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怎么回事,不然……” 手朝下翻覆,“啪--”地一声,白玉水彩瓷碗落地开花。倾洒的汤水飞溅到各处,霎时化作无数白色泡沫。 我早已料到地看着发怔的他:“不然就是这被毒死的下场!” 我长袖一拂,背过身去,不愿再瞧他一副将将恍然大悟的模样。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景滦瞪大了双眼,惊恐万分,“有人要害我!” 我一声冷哼:“御用蟠龙碗,储适青玉盏。虽说你如今遭禁,但未被废黜,这一套餐具里平白多了个白玉水彩,你竟然不知道?” 他心虚地东张西望。 “这碗不是官窑贡制,却出在了这里,摆明了是有人想趁机加害你!” 他猛地抬头,慌张地四处察看:“谁!谁要害我?!” 看他一副被吓得有几分神情错乱,我只得平复了心绪问他:“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我……我是被冤枉的!”他大声嚷道,“那段时日我审了折子,夜里早早便歇下……从不曾宵禁后离开东宫,更不曾私会妃嫔啊!” 我思索:“你那段时日有没有得罪了什么人?” 他回想了许久,眼神回避着我,摇头尴尬道:“我从来不曾得罪过谁……平日连折子都是由身边太尉审批好,我过目一下便呈给了父皇……” 我皱眉看着眼前这个不成气候的兄长。 后宫不得妄议朝政,作为他的皇妹,我实在无权责备他的不长进。 许久,我叹气道:“皇兄想让父皇原谅你,再给你一次机会吗?” 他蓦然抬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眼神里满是希冀。 见他如此,我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笑意,目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的碎片上。 月凉如水。灵犀宫中四下一片静谧。 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黑暗里从枕边摸索出香囊,放于鼻间,药香已经淡得不可嗅觉。我不知现下是哪个时分,随意披了件衣裳,起身预备四下走走。 灵犀宫原为城阳长公主专门修葺的居所,自她远嫁突厥和亲便一直空着。直到嘉瑞七年,才迎来它的第二任主人,那就是我。 传闻城阳长公主喜好奢靡、手段毒辣,穆宗却不惜挥洒重金为他这个宝贵的女儿修建宫殿。后来父皇刚刚登基之时,对她极为敬重,无数奇珍异宝纷纷送入了灵犀宫,灵犀宫俨然成为了比后宫任何妃嫔的寝宫都要华美的宫殿。 我刚刚住进来的时候,诧异惊叹于灵犀宫精美绝伦的布局设置。鎏砖金墙,巧夺天工;朱红玉壁,凤鸣九天。我实在好奇这是一位怎样传奇的公主,才能拥有超越妃嫔皇后的礼制。 灵犀宫的庭院取道沧河,僻出了一处假山细流。我天生喜竹,及笄回宫后父皇便下令伐了灵犀宫中的芍药与梧桐,改植翠竹。奢华的灵犀宫在错落清竹的映衬下,有了几分雅致。 春花秋月夏杜鹃,冬雪寂寂溢清寒。 四季如白驹过隙,皇宫里的月亮还是那么孤凉。 太子委实无能,他连自己与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住,我实在无法相信今后他能守护住天下江山。 皇宫之中,危机四伏,步步惊心。天家恩宠向来无常。彼时还是圣眷隆宠的妃嫔,下一刻说不定就会堕入冷宫。当初风光无限的东宫,下一刻说不定就会遭人暗算、永不翻身。我如今旁观这一切,说不定某年某月,也有轮到我的那一天。 院子里起了一阵寒风,摩挲过竹叶沙沙作响,我心中涌上一股寒意。 “这么晚了,为何不睡?”头顶上方懒懒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抬头望去,竟在屋顶搜寻到了他的身影。 “喂!你怎么在这儿?”我看着他颇为惬意地斜倚在屋顶的琉璃砖瓦上,疑惑,“大半夜里又跑我宫里来,你不怕被人误会吗?还是……” 眼珠一转,“宇文公子就如此喜欢做梁上君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衣角鼓动着风声,在我耳边飒飒响起。回过神的时候,他已然立在了我面前。 他看出我的慌乱,饶有兴致地问:“听闻你说你一贯出格,这会儿子怎么倒不自在了?莫非你怕了?” 我矢口否认:“我哪里怕了?我是怕被人误会!” 他沉吟一声:“我不怕,你还怕什么?”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眼底似乎浮出些许笑意,表情依旧淡淡:“今日去国色天香楼,我怀疑暗中那个发现了我们的人或许会察觉到什么。尤其是你,虽说是女扮男装,但实在扮得太过拙劣,打你进门我就认出了你,还跑去与人斗鸡,实在是……” 他瞟了我一眼,眼里尽是揶揄:“我方才是去探视了姑母,想着顺道,才过来看看你。” 我立马嗤之以鼻:“让您受累,实在对不住了。” 他负手而立,抬头望天:“一点小事,何足挂齿。”继而转身望着我笑道:“要不要上去坐坐?” 随着他的话语抬头,灵犀宫的的屋顶铺洒开一层淡淡的月光。 第二十三章.月歌 [本章字数:226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7:15.0] 我与他并坐在灵犀宫的屋顶,整座巍峨皇宫尽收眼底。 繁星漫天,一轮皓月挂在夜空之上。 夜里冷风吹拂,飘过皇宫之中的巍巍高墙,飘过沉睡中的长安城,飘向了皎白的圆月。 我坐在琉璃瓦上出神地望着夜空,孱弱的身形裹在素白的鹤羽氅里,映在月光中摇摇晃晃,像一抹剪影。 他拿出一柄玉箫,静静地吹奏起来。 耳畔响起了低回婉转的箫音,平波微漾,如水般流淌。细细听之,竟是儿时熟悉的童谣曲子,用箫演奏,少了无邪烂漫,有了些莫名的惆怅—— “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 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 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玫瑰。 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 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灵山卫,灵山卫,灵山何处无血脉? 且听夜半松涛声,诉说昨日功与罪。 ……” 我跟着他的箫声低低吟唱,声音飘荡在沧河上空,似乎被子夜寒冷的空气冻结,变得空灵飘渺,久久不散,宛若天籁。 “这首歌小时候我在西凉的时候,姑母常常唱给我听。”一曲终了,他冷冷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你唱的不错。” 听到他的赞赏,我却想到了现下还被关押在璇玑塔中的淑妃。 思及他此刻内心百感交集,我试图安慰:“淑妃娘娘吉人天象,你放宽心,会有法子救她出来的。” 他微微敛目,没有说话。 见他半晌没个声响,我侧身望去,竟发现他正直直望着我。我心中“咯噔”一声,慌忙收了目光四处胡乱张望。 “咳,咳…”我一声干咳,心头如同潮汐一般起起伏伏,感觉到此刻沉默得实在微妙。 为了摆脱尴尬,我生硬地起了另一个话头:“你看今夜的月亮真圆啊!” 他看了我一眼:“今天是望日。” 我语塞,讪讪道:“我竟忘了,亏得我的名字里还有个月亮。你说,月亮看起来离我们这么近,为什么却抓不到呢?”问出心中的问题,我突然轻笑。 他听闻我幼稚的话语,抬眸望月,侧脸在月光下分外迷人。 “月亮只有一个,人人都想得到,岂不乱套?”他侧过头看我,“所以还是离远一些,谁也得不到最好。” 我被他的回答惊住,谁也别想得到?大周的不败将军,脱下平日里散漫的厚颜无耻,行事当真该如此果决魄力。 我正自顾自地想着,他的身子突然靠了过来,脑袋斜斜倚靠在我的肩上。 我身子猛然一怔。 “喂!”我被他这番动作吓得整个身体僵硬了起来,像是被一道闪电霹中一般,动也不敢动。 “我恐高,让我靠一会儿。”他的声音懒懒传来,近在耳畔。 我敏感的耳朵仿佛能感觉到他平缓的呼吸,温热的气息起伏吐纳,登时让我脸红的一路烧到了脖子上。 我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不敢偏头,脸上腾地直冒白烟,吞吞吐吐地问他:“你,你……你什么时候恐高了?方才不是好好的吗?” 他想也没想,仿佛十分惬意:“哦,我刚刚不恐高,现在恐了。” 我没好气地翻了一记白眼:“喂!你若是装的我就一脚把你踹下去!” “叫我祁夜。”谁知他兀自说,“我生在重阳,所以小名重九,军中尊我一声‘九爷’。你也可以这样叫我,喂来喂去的多不礼貌。” “谁管你叫什么。”我颇为嘴硬道,“你我无缘,知道了又能做什么,我又不嫁给你!” 他稍稍直起了身子,问:“谁说你我无缘?”一只手托住了下巴,思考,“无缘你我怎么这会儿在这里相会?” 相会?我无语地看着他:“宇文公子,我觉得你是不是忘了些事情。今晚我是偏巧出来,又偏巧遇见了你,又不是什么男女相会。” 他侧了身子,慵懒地倚在琉璃瓦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说:“照你这么说的,还不是有缘是什么?” 我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见我不理他,他反而笑了:“生气了?我发现你今日怎么这么容易脸红?” 听闻他说,我赶紧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果真烫得吓人。 我恼羞成怒道:“今日我在国色天香楼里就看出来了,那裴十三待你倒是亲厚,怕是多年好友罢。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 他忽而神色淡淡地说:“裴公子爱与我一同去郊外骑射,是有些交情。他平日里行事荒唐了些,但却不是坏人。” “荒唐了些?”我嗤之一笑,想起白日里他在国色天香楼里左拥右抱,“我看是太荒唐了!那个花心萝卜,当年还说非兰绍不娶,现如今成什么个德行了?我虽然不喜兰绍,也知道应当从一而终,朝三暮四之人实在招人唾弃!” 他看着我一脸激动,面部表情不知何时变得有些复杂:“我倒听闻他近日对你有意。” “噗——”我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吓得一口口水呛在了喉咙,一张脸憋得通红。 “那夜是我唐突,听闻你还喜欢兄长,一时竟无法接受。”他摇头,声音里染上夜色微凉:“你拿兄长拒绝了我,我回去想了许久觉得这也无妨。兄长不在,我可以代替他照顾你。但若你真是因为喜欢上了别人,又碍于情面不肯告诉我,我会考虑放手。” 他宽厚的手掌轻拍着我的脊背,我连连摆手,以示不用。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呼吸,终于恢复了过来。 我眼泪婆娑地看着他,断断续续道:“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一想起裴十三那张招蜂引蝶的桃花脸,成日里穿着狐裘貂皮招摇过市的样子,我就不禁打了个哆嗦,“我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上那个家伙,简直有失我的格调!” 见他愣在了那里,我继而解释:“宇文公子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我嫁给了裴少翊有损你们宇文家的颜面,镇国公说不定还会怪罪于你。但是我高息月不是随随便便的人,更不会喜欢如裴少翊那般随便透顶的人。改日我会禀明父皇,说服他不用逼着你娶我,你不必担心受到责罚。” 宇文祁夜怔在那里,反应了许久。 忽然风起,吹开夜空几片云彩,月辉将大地照得又亮了几分。祁夜一半俊朗面庞投在月色中,晕出柔光,另一半隐在夜色里,深深浅浅。 “原来如此,看来在下之前都想错了。”他定定望着我,眼神里盛满了柔和的月光。 我像是突然感受到什么,心头生出一丝莫名的情愫。 长安月色突然变得格外温柔。 第二十四章.祈愿 [本章字数:243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7:25.0] 翌日大早,我被风风火火闯进宫的连溪催了起来。 今日是腊月十六,城郊归元禅寺开坛,专为求姻缘的善男信女布法开光,保佑姻缘顺遂,是以每年都会吸引无数人前去求拜。 我呵欠连天地坐在梳妆台上,任由菁兰在我头发上绾来盘去。 连溪则在一旁亟亟催促菁兰:“快点罢,这支彩蝶点翠比那个宝月朱簪好看!阿姊,你让菁兰快一些,一会儿人多了就挤不进去了!” 我打了个哈欠,没有理她。 “阿姊,你昨夜又是很晚才睡吧!怎么脸色这么差?” 因着连溪的话语,我往铜镜里一瞧,果然一脸倦容,还生出了两个黑眼圈。 一想到昨夜同宇文祁夜坐在房顶上说了好一阵子话,之后睡着的我还被他驮回了寝殿,脸上就不自觉地染上了一抹红晕。 菁兰瞧了一眼,拿出了脂粉:“公主平日里不爱用这些,今日既然是陪着小郡主,公主就还是稍稍打扮打扮罢。” 连溪点头表示赞同。 我没空想这些,趁着她为我描眉擦粉的功夫,又阖眼眯了一会儿。 两顶翠粉并蒂莲轿子一前一后从青霄门抬出了皇宫。 一只纤长玉手微微掀开轿帘一角,我躲在鲛绡纱后面看着长安城街道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这是我第一次以正常的女装出现在长安城青天白日下,多少感到新奇与紧张。坐在我轿子里的星奴估计也不习惯我这身寻常清秀女儿家的打扮,一路上也不好意思像往日那般凑过来与我嬉闹。 连溪的轿子在后面紧紧跟着。 这次去归元禅寺主要就是为了替她在菩萨面前求一求姻缘,保佑燕国世子能尽早入宫。看她满心欢喜的模样,实在可爱。 归元禅寺位于郊外半山腰上,有一段路颇为崎岖,仅能让两人通过,因而我们只能下轿步行。 一路上总能见着一对对男女相拥而过,我与连溪面面相觑,只得埋头留意脚下的步子。 今日我依了菁兰穿了一袭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走时芝芝又塞了件银狐披风给我,是以长袖长裾行走起来极不方便。 星奴独自跑在前面,一脸欢喜,挥手招呼我们尽快跟上去。 走上了台阶,我重重喘着粗气。看着脚下曲曲折折的蜿蜒长路,感慨它差点要了我这个病秧子的小命。 连溪兴奋地望着前方的寺宇,人声鼎沸。 她转过头对我说:“阿姊,你快看,有好多人!” 我闻声抬头,目光刚刚落下,身子便一僵,愣在了原处-- 不远处的寺庙门口,正站着宇文祁夜。 他身着简服,头发也只是寻常绾起,如此不起眼的装束混在人群中,却格外引人注目。 我的目光却定在了他的身侧,一名粉色罗裳女子娉婷而立。 二人站在一起,犹如神仙眷侣般赏心悦目,这般美妙画面吸引了往来不少人群的侧目。 我站定在原处,突然觉得今日的阳光有些刺眼。 那名女子先他一步看见了我,竟然莞尔一笑,凤目微挑,远远向我亲切问候:“阿姊,你怎么来了?” 我赶忙偏头装作没有看见,转身欲走。 谁知连溪也发现了他们,天真无邪地隔空向他们挥手:“兰绍姐姐,你怎么与阿姊的夫君在一起啊?” 兰绍一听,表情一滞,脸色变了又变。 我一把捂住她的嘴巴,小声责怪道:“连溪,你胡说什么?我哪有什么夫君!” 说罢心虚地望了他们一眼,兰绍的脸色又恢复了正常,笑吟吟地像戴了一张假面。 谁知站在一旁的他竟双手环胸,目光深沉地望着我:“你来了,昨晚我走后睡得还好?” 我腾地面红耳赤。 兰绍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他,那张刚刚恢复得四平八稳的假面似乎有些支撑不住了。 “唔……唔……”连溪从我手中挣脱,惊讶地盯着我与祁夜,半晌,吞吐道:“阿姊,你……你还骗我说没有夫君!没有夫君你与他怎么睡在一起?” 我哽咽地望着祁夜,用目光祈求他赶紧解释清楚。 祁夜问:“你阿姊说她没有夫君?”连溪连连点头,我也跟着点头。 岂料他却轻叹了一声,对着我说:“你怎么能欺骗小辈呢?虽然我还没有向皇上求亲,但你也不能赖账罢。” “我赖什么账了?”我红着脸反驳,看了一眼脸色已经僵硬的兰绍,“你与她两人跑来这里求姻缘,好好的又跑来招惹我干什么?我一会儿也要去求一签,保佑我赶紧寻到姻缘。你陪你的佳人,我求我的良人,咱俩各走各的,后会有期!” 说罢,拉起连溪就往寺里冲去,也没留意他听闻后是什么神情,有没有什么反应。 连溪一路上见我面露杀气,话语赶忙生硬岔开,“既然今日我们领了老祖宗的恩准来求姻缘,阿姊还是赶紧与我去拜拜,不要耽搁了。” 我难得地点头,见星奴跟了过来:“我们进去罢。” 走至寺门外,我悄悄回头观望,发现他背对着我,与兰绍还杵在那里,很是扎眼。 我一声冷哼,跟着连溪进了寺里。 正殿中香雾缭绕。 我心不在焉地摇出了着签筒,“啪嗒--“木签落地的声音惊得我身躯一震,坐在上方的白胡子主持抬眉瞅了我一眼。 “风弄竹声,只道金珮响;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我默念着一旁的签文,抬头目光询问主持师父。 “他思已穷,恨不穷,是为娇鸾鶵凤失雌雄。”连溪也念着自己手里摇出的木签,“大师,这支签作何解释?” 主持抚了一把下颌的白须,但笑不语。 一旁的小沙弥对我们施以一礼:“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两位施主,这两支签自我寺开寺以来从未被人求得,今日有幸被二位施主求得,也是一种缘分。” 小沙弥从一旁取出两个锦囊,双手递了过来:“这是开过光的锦囊,里面装着菩提尘埃,可保两位施主平安。” 我与连溪相视一笑,接过了锦囊:“多谢佛祖保佑。” …… “阿姊,原来咱们抽到的是别人从未抽到的签,真是太幸运了!”甫一踏出正殿,连溪就兴高采烈地拉着我说:“虽然我不知道这支签吉不吉利,但我求了菩萨,菩萨一定会保佑我快点遇到沉瞻世子的。” 我看着她活泼稚气的模样,伸手理了理她微微散乱的头发:“你没见过他,怎知你究竟喜不喜欢他?” 连溪撅着小嘴,不服气道:“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我常常梦见他。梦里头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他什么样貌。但他待我极温柔,我肯定现实中的沉瞻世子一定也是这样!” 她的话语让我无端想起我曾经也做过的一个梦。 梦中大雪纷飞,一名玄衣男子站在雪中,吹着长箫,动也不动地望着我。 我突然忘了梦里那个人长什么模样,似乎眉宇间尽是风霜。 “阿姊你怎么不说话?我们去那边的娑罗月树写个愿罢!”连溪兴奋地拉着我,向拥挤人潮的方向跑去。 刚行两步:“奇怪,怎么姐夫还没走……” 我循声连忙抬头,宇文祁夜正独自站在盘垣茂盛的娑罗月树下,见我抬头望他,微笑着向我挥手。 “小黑,你过来。” 第二十五章.红线 [本章字数:1851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7:29.0] “宇文姐夫!”连溪大叫着向他跑去,其间又回头望我,踯躅不已,“……阿姊不让我喊你姐夫。” 宇文祁夜望着连溪,微微点头,笑道:“那你阿姊有没有说我什么坏话?” 连溪想了想:“这倒没有,不过阿姊不让我把你们昨晚睡一起的事情说出去,求签的时候还偷偷脸红了!” “我……”我几步飞快冲上去,“你别听连溪胡说,根本没有的事!” 他扫了我一眼,也是促狭:“那你现在脸怎么也是红的?” 我无语,拉过连溪压低了声音说:“此人脸皮极厚,你不要与他说这些,你未来姐夫可不是这种厚颜无耻之徒!” 连溪不明所以,扑闪着一双大眼睛:“姐夫哪里脸厚了?” “郡主说得正是,在下哪里厚颜无耻了?”他的询问兀自响起,尾巴上还带着鼻音,甚是迷惑。 我出言反驳:“兰绍平日里喜欢你喜欢得紧,今日你们来这里求签简直是天作之合,既然如此你还巴巴跑来找我作甚?这不是厚颜无耻是什么?” “我巴巴跑来,”他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缓缓道,“还不是等你一起回宫吗?” 连溪被他的坦白炸得一阵激动,一个劲朝石化的我挤眉弄眼。 我今日总算明白,这个宇文祁夜简直就是我命里的克星。无论我走到哪里,只要有他,我都会败在他的厚脸皮上。 星奴发现了娑罗月树下有许多俊男美女,高兴得跑了过去。 我没有搭理宇文祁夜,随星奴走了过去。 仰起头,看着面前这棵参天古树,如同一位老态龙钟的智者,后临崖壁,伸展开茂密的枝桠。 现下寒冬,娑罗月树叶凋零,曲折的树枝上挂满了求愿的红线,线下缀着花笺随风起舞。 一手随意抚上一根红条,我看见上面一笔一划写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我轻声笑了。 看着一旁的连溪满脸虔诚地在一片花笺上写着自己的心愿,嘴角噙着笑,粉颊上两团红晕如娇艳欲滴的花蕊。 我问他:“你方才与兰绍写了什么愿望?说出来也让我听听。” “我什么也没有写。”他并排立在我身边,目光不知看着娑罗月树上的红线,还是更悠远的地方。 我心中一沉,想来是自己多心,只得劝他:“你我年少气盛,万万不能学那裴少朝三暮四,知道吗?” 他不禁失笑:“嗯。” 连溪招呼我过去也写个愿望,我脑子昏昏沉沉地走了过去,提了笔却还是昏昏沉沉不知道写什么。 我发呆地看着他站在树下的身影。清风拂过,广袖临风,飘然倜傥,很是潇洒。我想象着他若是雪天里这样一身打扮,执一柄长箫,该是如何的模样。 手中歪歪扭扭不知写了些什么,连溪凑上来一看,竟意味深长地笑了。 “姐夫,你快过来!”连溪向宇文祁夜挥手,“你看看阿姊写了些什么?” 周围来往的路人纷纷侧目,我从众多好奇的目光中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手中的花笺却先一步被他夺走。 他低眉细看,表情先是一愣,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尔后脸上的笑意愈发明显。 连溪在我身旁耳语:“阿姊,你还说没把姐夫放在心上,你的心事都写在纸上了……” 我大窘,不觉心跳加速,一把将花笺夺了过来: “夜月明,此时难为情。” 迎上他炽热的目光,我一张老脸“噔”地挂不住了。娑罗月树下红线摇曳,此时此刻我当真是有几分难为情。 连溪格外懂事地拉走了不情愿离开的星奴,方才人来人往的娑罗月树下,此刻莫名地安静,我不自在地四下里瞟来瞟去。 他没有走近我,只是向我伸出了一只手:“小黑,我们去那边走走。” 我缓缓抬头,天光在他的侧脸铺开光圈。这是天朝不败的战神,他的手掌略厚,指间生着薄茧,递在我眼前不知为何竟显得厚重。 我鬼使神差地被他牵着,整个脑子里一片混乱,搞不懂他在想什么,更不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我们在娑罗月树后方站定,面前是陡峭崖壁。极目而望,长安城中熙熙攘攘,一片繁华。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谁知他也正在偷看我。 哧地一声,我们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今日下了早朝,我见兰绍公主在宣室殿外,居然是邀我一同来归元禅寺。我估计你会来,就答应她了。” 他的声音被风吹散,我听得不是那么清楚, 我看着远方繁华景象,话语中有几分别扭:“你同我说这些干什么?搞得我真同吃醋了一样,再说,”话语一滞,“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他揶揄道:“长安城中人人惧怕的夜叉,唯有寥寥几枝桃花,若不来这里拜拜,还怎么遇到良人?” 我嘴硬:“我虽然平日里是大胆了些,但谁说我只有几枝桃花?我……” “阿姊!星奴跑不见了!”话未说完,连溪上气不接下气地向我跑来,喘着粗气急急道,“刚刚,刚刚星奴跟着一个碧眼女子跑了!” 碧眼女子?!我的脑袋忽地炸开。 “宇文祁夜,我知道那女子是谁!她就是那日在国色天香楼里突然闯进来的那名异域女子!” 祁夜面色冷峻地望着他们跑远的方向,双指放于唇边吹了声口哨,高大的紫骝循声扬蹄奔来。 他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 我的面前伸过来一只手,抬头,他面无表情地对我说:“上来!我们去追!” 第二十六章.遇险 [本章字数:206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4 14:09:41.0] “驾--” 马蹄声急切,搅乱了我本就混乱的思绪。 我与宇文祁夜共乘一匹马,往北边追去。 一想到没有心机的星奴被那个神秘女子拐去,我的心都快竖了起来,急急催促:“再快一点!” “驾!” 眼前的景物在我眼前迅速后退,没一会儿功夫,马蹄便停在了国色天香楼门下。 我翻身下马,几步冲了上去,却被门口的两名壮汉拦了下来。 我神色一凛:“让我进去!” 一名面相凶恶的壮汉道:“走开!这里是青楼,不接待姑娘家!” “你……” 话没说出口,就被祁夜一手拦下:“我家娘子的弟弟近来沉溺女色,岳母大人甚是担忧,吾等二人是来楼里寻人,还望二位好汉通融通融。” 二人对望一眼:“不行!万一你俩是进去闹事怎么办?” 我心急如焚,气恼道:“都怪你!没事干嘛牵我!” 他反笑道:“这事怎么怨得了我?我牵你那会儿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情。” 我骂:“我不管,你今日不把他给我找到,我要你好看!” 他微微皱眉:“你这人怎么蛮不讲理?又不是我把他弄丢的!” “你!” 门口的壮汉看着我们竟吵了起来,顿时心烦意乱:“好了好了,你们俩赶紧进去!两口子在青楼门口吵架,丢不丢人!” 我赶忙拉着他一溜烟跑了进去,生怕他们察觉出我们其实是在演戏。 “给,”他递给我一条丝巾,“把你脸遮起来,这里面全是男人。” 我接过来带上,目光注意到他稍微有一瞬间的愣神。 大厅里没什么人,几名女子在水榭上自顾自地弹着琵琶。又上了二楼,却被人拦下,因为没有事先订好位子,雅阁的人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去。 “怎么办?”我焦急地望着他,“你大将军的身份怎么也不管用了?” 宇文祁夜打量着楼内环境,四下里并无异样,忽然他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会不会是我们追错了方向?她带着星奴根本没有回来。她一介女子,绝不可能比我们驰马快!” 我立马反应过来:“糟糕,他们肯定还在归元寺的山中!” 冬日山里的日头落得极早,我们赶至归元寺时,庭院中已敲响了晚钟。 我拉过一名正在打扫庭院的僧人:“这位师父,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双眼碧蓝的异域女子,身边还跟着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少年?” 那僧人向我略一施礼:“阿弥陀佛,今日开坛之时贫僧的确见过一位异域来的施主,贫僧倒没见过那位施主身边还有别的施主。” “谢谢师父。”我对他作以一揖,伸头又往各个堂里望了望。 “你要找的人往那片山头去了!”一筹莫展之际,身后又走来一名僧人。 他先是同方才与我讲话的僧人施礼:“师父。”又转过来对我说:“那名施主带着一位相貌憨厚的施主,往那边去了。”他的手指往山顶指去。 暮色低垂,重重山林里看不到一丝人烟。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玄虚不敢欺瞒施主。” 我一脸犹豫。 宇文祁夜拉住了我的手:“走罢,我陪你去找找。有我在,不会有事。” 我点了点头,跟着他往山上寻去。 四下一片静谧。 “这条路你知道叫什么名字吗?”见我一声不吭,他开口试图转移我的担忧。 我装作十分好奇:“不知道,你说来听听?” 他好听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山林里传开,四处都是他的回音: “这条路名叫‘相思里’,因其蜿蜒崎岖,一如相思一般百转千回而得名。传言前朝有位住在山上的书生,爱慕城中一位官家小姐,无奈每次下山崎岖无比,只能每月初一十五在寺中见到那位小姐。是以直到那名小姐嫁人,他二人也仅见过寥寥几面。最后那名书生郁郁寡欢,出家当了和尚……” 我问:“那名女子喜欢他吗?他也太傻了,一味单相思,最后人家嫁给了别人他居然跑去出家。” 他摇头:“没有人知道。那名书生出家之后,还常常回到以前住的地方。后来他当上了寺中主持,那条他每次走到禅寺的小路便留了下来,被世人传成了一段佳话。” 我听着他讲述着这个故事,不免有几分低落:“如此悲凉的一个故事,怎么能被称为佳话?”世人只看到‘情’的动人,不知‘情’之艰辛。 他略微颔首:“长相思,催心肝。人生八苦,其实还有一苦,便是相思。” 他的声音在微凉的夜色里分外清晰,我的心头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只好沉默不语,自顾着脚下的路。 相思里本就崎岖逼仄,我与他二人并排行走很是吃力。 我和他肩头挨着肩头,贴得甚是亲密,走着走着,我的体力开始不济,气息紊乱了起来。 “这荒山里没有一丝人气,一个女子带着星奴怎么敢来这种地方?那和尚是不是骗了我们?” 他走到了我面前:“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你怎么……” “嘘……”他小声打乱了我的话语,“有人……” 山里突然起了一阵阴风。 “扑--”几只鸦雀从不远处的树梢上飞起,扰乱了山里方才的平静。 他护在我身前,表情凝滞。 风声停止,四周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刷--” 说时迟,那时快。正当我怔忡之际,一支长箭向我直直射来! 我眼前一黑,一股力量将我拽了过去。 我被宇文祁夜紧紧抱在怀中,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人毫无防备,二人沿一旁的斜坡直直滚了下去。 天旋地转之中,我被护在他的怀里,没有感到一丝疼痛。 宇文祁夜抱着我跌落在一棵树旁,他的脊背抵着粗壮的树根,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他发出一声闷哼,情急之下却丝毫没有松开我的意思。 我吓得动也不动,目光却发现旁边竟有处山洞:“宇文祁夜,你看那里!” 我小声的提醒让他也发现了山洞,往上方一看,人还没有追上来。 他一咬牙,忍着肩上的疼痛,护着我往山洞里一跃,二人重重跌了进去。 山洞里一片漆黑。 第二十七章.清调 [本章字数:218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4 14:10:15.0] 空气在一时间凝滞,洞中不知何处传来水滴的声音,隐隐散发出腐烂的气味。 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依稀见他沿着穴壁坐了起来,斜倚在墙上。 “你没事吧?”我担心他背上有伤,刚刚又撞在了树根上,不知现下如何。 “没事。”他缓缓回答,声音里不知何故带着丝虚弱。 我坐在他的对面,待适应了洞中的黑暗,打量起洞里的环境。 山洞不大,约摸能容纳二三人。洞中杂草丛生,倒没发现什么野兽。一缕昏暗的月光照进山洞,隐隐约约能听到岩壁上的滴水声。 他在黑暗中望着我:“你坐过来。” 我不请不愿地过去,离他大约三米远。 他靠着岩壁上,没有言语。 我感到有些奇怪:“你怎么不说话?” 他呼吸有些粗重:“我歇一会儿,刚刚抱着你摔下来的时候撞树上了。” 我赶忙凑近了一点:“你没伤着吧?我记得你背上还有伤,这一摔会不会裂开?快让我看看!”说着,便往他身上胡乱摸起来。 他下意识浑身一僵,目光里涌现出丝丝幽暗:“我只是撞在了树上,没什么大碍,你……你还是离我远一点。” 我无语地瞪了他一眼,埋怨:“一会儿让我过来,一会儿又让我过去,你以为你是谁啊?”一赌气,“姑娘我赖这里不走了!” 他轻笑出声,说:“长安人人说你出格大胆,我今天算是见识到了。孤男寡女,你难道就不害怕?” 我面上一热:“你,你懂什么?是你们这些人落伍保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皇族儿女都是这样!要是都像那些闺阁里的小姐般扭捏,简直太让人肉麻!” “哦?”他沉吟一声,“可是我记得兰绍公主……” “不准提她!”我硬生生打断了他,“一听她名字我就头疼。我顶讨厌她,成日里假惺惺的,端出一副淑女的样子,其实可恶的要命!” 他假意思忖:“我怎么觉得她温柔端庄,很是讨人欢喜……” “你!”我又靠近了些,“她爱慕你,当然要装得温柔。我警告你,我十分厌恶她,如果你再敢与她来往密切,咱俩就断绝关系!” 他一手撑腮,打量了几眼我与他之间的距离,饶有兴致道:“你我是什么关系?”见我一怔,笑意更深,“我可记得某人是嫌皇上逼婚,颇为狠心地拒绝了我。” 我额头霎时冒出两滴冷汗:“你这人怎么可以这般无耻无赖?!被人拒绝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你居然还敢挂在嘴边。” “说得也是……”深思片刻,他面不改色地坦白:“那夜回府后,我被二哥狠狠笑了几天,是有点丢脸。” 我惊讶的张大了嘴巴。 做人做到宇文祁夜这个份上,已经无敌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山洞外刮起了狂风,我站在洞口看着山中树木不停地摇晃,一如魑魅魍魉,甚是可怖。 “星奴也不知被那女人拐去了哪里,他们该不会杀了星奴吧!”我眼皮突突跳个不停,很是焦急,“星奴没有一点心机,虽然喜欢美女,但怎么能随便跟陌生人走呢?那个女子我救过她,当时我见她面善,不像是什么恶人。” 他说:“国色天香大有来头,连朝廷都查不出它的来历。里面的人各个藏龙卧虎,怎么可能让你一眼看出来善恶?” 我心头一沉:“糟糕!他们不会想杀了星奴吧?”虽然星奴力大无穷,但哪里是那帮人的对手,“不行!我要出去找找!” 他一手阻止了我:“山里一片漆黑,你去哪里找?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埋伏,出去了就是送死。”他抿着嘴唇看了看我,又道:“他们的目标是你和我,星奴被他们捉去只是一个诱饵,在没抓到我们之前,星奴是不会有事的。” 我诧异不已,看来我在国色天香楼行踪已经暴露,这伙人到底是谁? 他拉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了他身旁:“你放心罢。我来之前已经在寺前留下了记号,长生见我没回去明日循着记号便会找来。今夜我们暂且在此歇息一宿,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这话方才上山时他也说过,我心头一暖,问:“当时既然你察觉到了异样,留下了记号,为何不干脆阻止我上山?” 祁夜沉默片刻:“你这个人比较喜欢胡来,那我由着你胡来便好了。”停顿了片刻,“反正还有长生。” 他的话语让我想起了长生一副柔弱文生的模样,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他与四九绞在一处的暧昧画面,顿时打了一个哆嗦。 继而一想,我离宫彻夜未归,芝芝恐怕急得跳脚,若是将怒火发在了四九身上……我又打了一个哆嗦。 “你很冷吗?”见我一直哆嗦个不停,他问。见我窘迫,顿了顿,又说“要不你在这里走几圈,说不定会好一点。” 我一愣,目光锁在他身上穿着的玄色锦袍:“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把身上的袍子脱下来给我吗?” 谁知他竟伸手紧了紧衣襟,稍稍侧过身子:“不行,我也冷。” 我登时感到挫败。 “你这人怎么小气!一个大男人怕什么冷?”说着,就动手扒起了他的衣服。 “你这是非礼。” 我继续着手里的动作:“什么非礼!我是给你一个表现的机会!你……等等!这是什么?” 我无意中掠过他的肩头,摸到了一手温热粘稠的液体。 我瞪大了双眼看着他:“你受伤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我眼前瞬间天旋地转起来。 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知为何手中竟不自觉开始地颤抖。 “害怕了?”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笑道,声音虚浮,像是飘在半空之中,“只是一点小伤,不碍事。” 我不放心,将信将疑地看着他,还是伸过手准备去探看,反被他一手紧紧钳住。 “不要闹,就乖乖坐在这里。”他目光深邃,黑暗之中闪现着一丝微光,“要不,你给我唱首歌罢。” 他侧脸隐在黑暗中,星目微阖,我不禁看得出神。 良久,我缓缓唱起:“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声音飘在黑暗的夜里,融入了风中。 他闭着眼睛,面部表情柔和,坐在我身旁静静地听我哼唱着。 半响,他飘忽的声音从上空传来:“小黑,你……好像唱跑调了。” 第二十八章.问情 [本章字数:2121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6:01.0] 我一直怀疑,女娲造人的时候是不是在打盹,才有了宇文祁夜这么一号令人头疼的人物。我也更加怀疑,像他这样的无赖是怎么生存到现在、获得了大周苍生的爱戴?又是怎样虏获了兰绍的芳心、让她甘愿放弃其他任何一位踏破了宫门槛的世家子弟? 但最让我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叫我小黑?若论肤色,这个外号应该给星奴才对。 他慢吞吞地说:“我以前养得那头狼就叫小黑。”见我脸色不善,依旧面不改色:“在西凉的时候,它嫌我每次出去打架都不带它,一回来就会给我使性子,唔……表情和就你现在有几分相似。” 我考虑到他有伤在身,这个伤有多半还是为了保护我而来的,故而不愿同他置气,显得我堂堂皇族长女总是小家子气。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问他:“那头狼公的还是母的?” 他奇怪地看了我几眼,道:“公的。” 我面部表情和缓了几分。 见我转变如此之快,他突然凑过来对我挤眉弄眼:“你该不会是羡慕小黑吧?” 我却转了话头:“你觉得兰绍美不美?” 他微微皱眉,表情很严肃:“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下得好好想想。” 我急了:“有什么好说的,美就美,不美就是不美!” 他沉吟道:“那这也要看和谁比了。” 我眼珠一转:“就和你的小黑。” 谁知他说:“小黑是狼,怎么能这么比。要是你,你愿意?”说着脑袋又靠了过来,“我失了点血,这会儿有点晕,让我靠靠。” 我不得已坐直了些,无奈叹气:“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怎么总爱靠在人家肩上?也亏得是我,不在乎这些小节,要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早把你头给看砍了下来。” “谁家姑娘敢砍我的头?你当人人是你,没事提个菜刀到处去玩?”他揶揄的话语近在耳畔,不用回头我就知道他一脸的戏谑。 若往日我听到此番话语定是要与他辩上一辩,可是不知怎得,现下我却中了邪风似的不再出言反驳,只说:“我困了,懒得与你再说下去。” 心中有些郁闷,说罢,便闭上了眼睛。 洞外有风声传来,呼啸过境,甚是刺耳。 我双眼阖上的那刻,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一幕幕画面,有着这两日真实的景象,还有无数陌生的幻影。二者虚实交错,我如同掉入了一个漩涡之中……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你一个女孩儿怎么敢随便抱男人,难道你娘没告诉你抱了会怎样吗?” “吊民伐罪,周发殷汤。坐朝问道,垂拱平章。爱育黎首,臣伏戎羌。遐迩一体,率宾归王……” “父皇,他怎么还不回来?” “你看,你是天上高高挂着的月亮,我还只是一名小小金吾卫。我如果挣不到功名,怎么能娶你?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国封土开疆,等我回来……我很快就会回来!” “他死了!你看清楚,你身边站着得是我!爱你的人是我!”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 “今天我们就从这里跳下去!” “高息月!” 梦里一阵惊呼,我猛然惊醒,心头突突直跳。 我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像是做梦时被谁生生打断,不停地喘着粗气,额头一个劲地冒着冷汗。 “小黑?”他试着唤我一声,我“忽”地一声抓紧了他的衣角。 “外面怎么那么黑?” 我惊慌地观望四周,无措的表情尽收他的眼底。 良久,他一只手覆上我冰凉的手掌,下意识握了握,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没事,我在你身边。”他的手心微热,淡淡安慰着我道,“你看,月亮没了,天上还有星星。” 我茫然地望着外面,山林里一片漆黑,乌云遮完了夜空,头脑昏昏沉沉只不停摇头:“星星没了,月亮也没了,夜里什么都没有……” 他直直地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滞。 半晌,他伸手揽过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安抚道:“月亮在哪里,星星就去了哪里。就算走了,它们还会回来……” 我抬起头,他的眼底浮现出涟漪。 我手里攥着他的衣袖,迟迟不肯松手。在人前,我是出阁胆大的昭元大公主;今日在他面前,我终于露出本性里最脆弱的一面。天家皇族素来擅长伪装,这是他们存活于九重宫阙上的唯一法则。 这一刻,我莫名地回过神来,先前心头的疑问也有了答案。他是整个大周的英雄,他在我身边,就足以说服我他为什么能得到苍生的倾慕。 祁夜深深地望着我,漆黑眸底深不可测。 “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我平静下来,见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径自开了口,“长安人人知道我昭元出生时带着天赐的祥瑞,谣传我是神判的帝王。我一十八年运气太差,波折不断,太子更将我视作肉中钉。所幸也亏得我一十八年坎坷波折,成日里不学无术。如若我再上进一些,今日被困在琅環阁中之人,恐怕是我。” 祁夜表情微微一怔,叹气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感受得到。” 我摊开手掌,随身携带的貔貅扳指递在了他的眼前:“我把每日都带着它,心中却没有主意。我高息月一心只求良人,但皇宫里险象环生,惟愿一人护我一世长安。我只想问一问将军,你对兰绍可是真心?” 他盯着我看了良久,终于开口:“我刚回朝时与她走得近。只是宇文氏与萧氏两立,我自然不会乱了分寸。” 他说这话时从容淡定得一如寻常,我看着他隐在黑暗中的侧脸,心情格外复杂。一个连自己感情都能掌控的男子,让我生出了几分畏惧。 “但是小黑,你不同。”祁夜伸出手将我的掌心合拢,覆在他的手心:“这枚扳指你收好。我认定的人是你,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原本是世界上最动人的情话,此情此景之中无端变得凄凉。我心生复杂,不知因何而失落,又因何而开心。或许这是我的命数,他是不是良人,我也只能求仁得仁,惟愿我是那个不同。 第二十九章.魂梦 [本章字数:352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6:10.0] 醒来的时候,正是破晓时分。 宇文祁夜就坐在我身旁,极为安静。我睁开眼睛,准备叫醒他,却发现怎么也摇不醒他。 “喂!宇文祁夜!你怎么了?快醒醒啊!” 他背靠着岩壁,一张脸苍白。我怎么摇也喊不醒他,一手探上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我顿时心惊肉跳,无助与惊慌失措瞬间向我袭来。 “阿……阿……” 感受到我摇晃时的震动,他嘴里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模糊的字眼,我听不清楚。 翻过他的身子,我被吓得愣了许久。我不知他是如何硬撑着与我说了那么些话,又是如何让我没有察觉出他其实伤得十分严重: 背上那道刀伤已经裂开,潺潺地冒着血水。他肩头还中了一枚短箭,在与我同时跌落山坡的过程中,那支短箭已经深深钉入了他的皮肉之中,淤血凝着在短箭附近,轻轻一动,他昏迷的表情上便会添上几分痛苦的狰狞。 “阿……阿……”他呻-吟的声音十分微弱,我当他痛苦,鼻中一酸,跑出了山洞。 天光初现,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动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下,山林中的树木恢复了它们本来的样子,没有了子夜狂风时分的可怖。 一咬牙,我回到了洞中,吃力地将他背在了身上,艰难地往外走去。 他的身体滚烫,似是火焰在我后背灼烧。他身材挺拔健硕,背着他的我如同被一座山压着,摇摇欲坠。每吃力地走几步,我都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会儿。 我背着他感觉走了很久,回头才发现离来时只多行了几步。归路仿佛看不见方向。 “小……小黑……”他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十分微弱,“你在干什么……” 我死咬着牙,背着他往前挪动:“长,长生还没来……呆在那里你会支撑不住……我,我背你先往寺里去……” 我微微低头看着地上,映出我背起他的身影。一高一矮两抹影子错落重合,我一发力,又拖着他往前走了几步。 “公主!”不远处传来一声呼喊。 我连忙抬头,只见一名戴着帽子的黑衣男子向我走来,莫名觉得在哪里见过。 走近一看,竟不是长生,我狐疑地问他:“你是谁?” 见我防备,他一愣,尔后笑道:“我是宇文将军府上的家臣,见将军一夜未归,便出来寻找。公主,还是将将军交给我吧。” 背上的宇文祁夜又昏迷了过去,我看了他几眼,将信将疑地说:“你去前面开路,我背着他就好。” 他微微一怔,尔后俯首:“是!” 他在前面走着,我在后面跟着,一路行得缓慢。沉重的步伐踩着地上的枯枝落叶,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黑衣男子不时回过头看,估计是他见我堂堂公主居然背着他家将军,于心不忍,面上的表情颇为复杂。 我见他无聊,停下来试着和他聊天:“你在宇文府上呆了几年了?” “回公主,末将追随将军三年。” 我微微颔首,盯着他的帽子看了好一会儿,旋即笑言:“你们将军真是太有先见之明,你是看到国色天香楼外的记号才找来的吧?”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回公主,正是。” 我没有回答,低着头默默走路。 他走了过来:“公主,还是让我来背将军罢。” 我一个激灵,下意识去躲。正值此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呼喊:“公主!” 我听到叫喊,没有回头,身旁的男子一愣,手向怀中掏去。 我眼疾手快地朝着男子后方喊了一声:“将军!”他猛然回头,我趁其不备,将祁夜放在地上,三步并为两步迅速上前,从背后一手扼住了黑衣男人的喉咙。 “不许动!”我手上发力,冷冷道“你到底是谁?” 远处长生携着一队金吾卫匆匆赶来,看着我挟持着黑衣男子,先是一怔,尔后惊恐万状:“公主,小心背后!” “倏--”林中霎时间齐齐飞出无数暗箭。我立马松手,与他双双扑倒在地,一枚银箭从我脸颊擦过,带过我的目光。 千钧一发之际,我余光发现祁夜还躺在箭雨之中。情急之下我想也没想,一个翻身护在了他身上。 长生带着金吾卫迅速赶来,众人脸上表情皆是极为慌乱焦急。宇文祁夜毫发无伤地躺在我的身下,我看着金吾卫们面部惊恐的表情,心中突然很是疑惑。 我后背一凉,下意识地回头,惊愕地发现一道潋滟寒光的剑影正向我刺来! 我被剑光惊得闭上了双眼,下意识攥紧祁夜的衣衫。背上传来一阵剧痛,那人一用力,我听见了自己骨骼与刀器相撞发出的嗡鸣。 我在闭上眼睛的前一秒,模糊的视线里是一片血光。 刀光剑影的厮杀中,我看着他沉睡的脸,眼前一黑,意识轻飘飘地游离在了躯体之外…… …… 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如同跌入了洪荒天地,飘浮于无尽的虚空当中。 四周一片混沌,恍若鸿蒙初辟,二仪始判。 我尝试着动一动自己的身躯,却像是被无数蛛网缠住,动弹不得。 我张开嘴巴,感到喉咙中涌上一股腥甜,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滴嗒——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水滴的声音,透过耳畔直抵入心。 我的整个灵台瞬间陷入了一团浑噩之中。 “你来了……” 女子沧桑的声音从虚无的四面八方传来,近在咫尺,又远隔天涯。 “你是谁?”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时空里传来,满是疑惑。 “我是谁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是谁?” 滴嗒—— 又一滴水滴坠落,滴入了我的眼中,泛起了层层涟漪…… 我的眼前浮现出模糊的影像,陌生而又熟悉的。璇玑塔传来沉沉的钟声,在我耳边回荡。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馀成岁,律吕调阳……” 森冷肃穆的灵堂,萦绕着檀香朴质的味道,缕缕青烟在夜色里舒展。烟雾缭绕中,一位身着缟素的小女孩端坐在钵罗莲华灵堂前,不知跪了多久,脊背却依然挺直。 我听见她张着嘴念念有词,明明应该是很微弱的声响,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母后,月儿的《千岁文》已经会背了,你睁开眼睛看一眼月儿好不好?” 我迷蒙的双眼不经意地扫到了墙上的画像,装裱于红楠木漆金的木匾中,在幽暗中格外明显。 我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那画像仿佛长上了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苍白的容颜,青丝绛唇。画像上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 眨眼之间,那名小女孩不见了踪影。我看见自己前方,一抹玄色欣长身影孑然而立。 耳旁传来一阵箫声,低回婉转,如泣如诉,缥缈轻盈。我仿佛在哪儿听过,很是熟悉,但始终喊不出名字。 我正欲上前问一问他有没有看见刚刚那名女孩,他却转过了头来,剑眉星目的少年,手执一柄玉箫,很是好看。 “阿胭,我要走了,听说西凉的月很凄凉。”他说。 我听见他叫我阿胭,可我分明记得芝芝告诉我那是兰绍的乳名,便对他摇了摇,说我不是阿胭。 他无奈地看了看我,说,璇玑塔中那名画像上的女子就叫阿胭,你与她一模一样,你不是阿胭是谁? 我惊愕地望着他,眼前一花,跌入了他的怀中。他笑得很好看,漆黑的眼眸里尽是温柔的笑意。 他说,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茫然地抬起头,却发现自己忽然置身于一片烈火之中。 熊熊火光染透半边天际,一如血洗宫阙。 我绝望无比,看着房梁夹带着火焰在我眼前不断坠地,一张画像飘落在我的脚边,瞬间被火苗吞噬。在烈火即将把泛黄的纸张燃尽的时候,我看清了画像上的女子。 我一声惊叫,发疯似的披散着头发跑了出去。 我撞上了一个白衣身影,眼底里全是恐慌:“救我……有人要杀了我!” 我惊慌不已,鼻间萦绕着杜若芬芳。抬起头发现竟然是沉瞻,白衣胜雪,风姿无双。 “那张画……画上的人就是我!” “什么画?谁要杀你?” 谁要杀我?我大脑中瞬间一片空白。 我死死拉着沉瞻的衣服不肯松手,一阵突起的大风吹起我的长发,火红的衣衫在烈烈狂风之中摇曳。 我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缓缓地对沉瞻说:“那张画像就在你的书房,一定是你要杀我,那不如我们一起去死!” 沉瞻闭上了双眼,白衫褴褛,迎风飞扬。 眼前的景物幻化为无数魅影,我与他不停地往下坠落。他抱紧了我,轻轻叹息:“阿胭,你是故意的。” 我身体一震,像是被万箭瞬间穿心而过。我拉住沉瞻,开口欲询问什么,凄厉的风声淹没了我零落的话语。 突然我们停滞在半空中,我与他双双跌倒在了崖壁上临空凸起的一块巨石上。我不慎脚下一滑,向后倒去,沉瞻猛然伸出一只手,紧紧地将我拽住。 “沉瞻……救我……”狂风呼啸而过,我的身后即是万丈深渊。 “救你?”眼前沉瞻的脸忽然转换成了兰绍面目狰狞的模样,凤目上扬,恶狠狠地盯着我:“高息月,你去死!我要你死!” “你夺走了我的一切!你必须死!” 她双手一推,毫无防备间,我像一只断翅的飞鸟,坠入了无尽深渊…… “你不是阿胭,我才是!” 滴答—— 一滴冰凉的水珠滴在我蒙尘的心中,灵台像被一阵清风拂过,如同大梦初醒。 “我是谁……”我喃喃自语,四周都是我的回音。 我稍稍偏头,发现混沌之间风云瞬息万变,须臾之间,自己正躺在一片苍茫的星河之中,身边繁星漫天。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天上开始下起纷纷扬扬的大雪,落在我周身。雪越下越大,快要将我整个身躯掩埋。我的长发被寒风吹起,凌乱在无穷的黑暗里。大雪之中传来阵阵箫声,清越回响,流花飞雪。 我的头顶,挂着一轮琥珀残月。星辰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一道光芒划破了漆黑的天空。 “你是大周最尊贵的公主,手上握着大周的未来……回去吧,不要再来了,你命定的良人,他回来了……” 箫声戛然而止,一片冰雪落在了我的眼角,刹那间融化成一颗水珠。水珠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我看着苍穹之上一颗颗陨落的流星,轻轻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章.归雁 [本章字数:224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2:04.0] “小黑,你醒了?”眼皮动了动,我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唤我。 后背上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我不禁皱起眉头,却没有睁开眼。 一匙温热的液体送到了我嘴边,刺鼻的苦味扑来,我下意识地紧闭双唇,不愿张口。 身旁的人轻轻叹气,说:“你若不喝,伤怎么能好呢?难道是想我喂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些许鼻音,闷闷的,却很好听。 我依旧抿着双唇,将头微微上扬,听到他说要喂我,心中升起了莫名的期待。 他一手划过我的脸颊,轻拭去粘在我嘴角的发丝,淡淡地笑道:“我倒没什么,只是身边还有很多人看着……” 我吓得立马睁开了眼睛,腾地坐了起来。 我偏过头,与床榻下跪满整个寝殿的奴才宫女大眼瞪小眼。 我尴尬地吞了一口口水。 “大公主,你终于醒了!” “阿弥陀佛,佛祖显灵!我家公主终于醒了!” “快去通传皇上,大公主醒了……” “……” 我头昏脑涨地看着一屋子的人瞬间乱作一团,像是发生了什么浩劫似的,极不淡定地上蹿下跳,一颗冷汗挂在了我的额头。 宇文祁夜在我身旁坐着,面色透着苍白,身穿一袭素白的简服,露出半截锁骨出来。 他一手端药,另一手把玩着我床榻边搁放的香囊,比起那些宫人,很是镇定:“醒了?自己来把药喝了。” 褐色的药汤散发出清苦的气味,寝殿里终于只剩我和他两人。看着他斜靠在我榻边,随意松散着黑发,散漫慵懒的模样极为性感。我使劲摇了摇头,急忙端起药碗将里面的汤药一饮而尽。 我将嘴一抹,朝他勾了勾手指,道:“你过来一些,我有话同你讲。” 他直直凑了上来,我没有掌握好转头的力度,嘴巴一下子贴了上去…… 我紧绷着身子,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的嘴角贴上了他脸上的一片冰凉,他温热的鼻息轻柔地喷洒在我的面上,熨帖得我的脸颊一阵发烫。 他的眼睛离我只有一指远,微微低垂,专注地看着我,漆黑深幽的眸子里全是我惊慌的神情。 宇文祁夜的瞳孔里不知为何汹涌起黑色的潮汐,双眼缓缓闭上,长而密的睫毛轻轻摩挲着我的眼睑。 嘴角的那片冰凉微微一动,只听他喃喃道:“差了一点儿……”,头微微一偏,唇畔微热的呼吸轻轻拂过,紧紧地贴上了我紧闭的双唇。 我脑子里紧绷着的那根弦,“啪——”地一声,断了。 我睁大着双眼,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紧紧握成拳,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耳朵里没有任何声响,只零落听到我怦然直跳的心跳,几乎快要冲破胸膛。不知过了多久,他微微地睁开双眼,见一脸呆滞的我,眼底里满是笑意:“紧张吗?” 像是一片羽毛,这个亲吻极轻、极柔。我呆呆地望着他,他意犹未尽的表情带着一份莫名的撩人。 “谁说的。”我缓缓闭上了眼睛,伸手搂着他的脖子,将他的嘴唇往下带,准确无误地贴了上去。 他被我大胆的举动愣住了,微抿的双唇吐纳出醉人的气息。我闭上眼细细感受他唇畔的温度,试着伸出舌头轻舔了下他的薄唇,谁知他一怔,目光更加深幽。 他炽热的手掌搂过我的腰身,将我与他贴近了几分,唇舌猛然探入了我的口中,攻城略地,如疾风暴雨般猛烈。 我紧紧搂住他的脖子。 这一吻,带着药汤清苦的涩味,我的灵台万分清明。 “将军,燕王仪仗已快行至长安郊外。”好死不死,长生端着一身朝服走了进来,“将……啊!我走错了!” 我立马从他怀里钻出来,耳根一红,老脸躲进了被子里。 长生背过身去,道:“皇上圣驾正在青霄门上候着,将军快换了衣裳与属下同去。” 我闷在锦被里,问他“燕王今日入京?” 祁夜点了点头:“皇上亲自出城相迎,我要随驾出列,听闻那位大名鼎鼎的世子今年也跟着入京。” 我没有说话,只是感觉归元禅寺的娑罗圣光果然灵验,如果再有机会,我一定要再去祈求一番。 祁夜起身站了起来,在长生的伺候下穿上了绣狮镂花珊瑚补服,上衔东珠,紫绶金章,衣袂飘扬。 我看着他在朝服衬托下一派从容威仪的模样,竟不复平素里皮厚无耻的形状,不禁感叹:“果然是衣冠禽兽啊!” 他走近了我榻边,坐下,一头黑发披散开来:“小黑,你过来帮我束发,平常发髻就好。” 我稀里糊涂地接过他递来的梳子,十分听话地竟他束起了头发,长生躲在一旁偷笑。 我老脸发烫,小声埋怨:“你怎么不让长生帮你,我不太会。” 他瞟了长生一眼,幽幽开口:“长生不会。” 我停了手中的动作,狐疑地望着长生。 长生身形一僵,连连点头承认:“对,对,微臣不会束发。” 我拿过乌金玉冠为他戴上,红宝碧玺映着他俊朗的面庞,赞叹:“看你平日里厚颜无耻,穿上衣服倒还是人模狗样。” 他沉默了片刻,很是疑惑:“难道我对你无耻的时候,没有穿衣服?” 轰-- 一道天雷滚滚袭来,我从头到脚被劈得外焦里嫩。 他一脸坦然地望着我,表情极为从容。 “咳咳!”长生估计看不下去了,一张脸涨得通红,眼中带丝暧昧的余味,“将……将军,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快过去罢。” 祁夜没有立即起身,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先歇着。那名冒充我府上的男子已被活捉,现在正押在天牢里逼供。你放心,我一定会把星奴救回来。” 我理了理他胸前的衣襟,说:“我相信你。你快点去罢,我再歇会儿。” 他略微颔首,将方才一直把玩的香囊装入了怀中:“这个香囊借我赏玩两天。” “你……”其实我想告诉他,那个香囊快不能用,若他喜欢,我可以试着让芝芝教我重新打一个。 可谁知他生怕我反悔一样,几步起身,迈出了殿门,挥手作别。长生跟在他身后,向我施礼告别,眼睛依依不舍地四处乱瞟。 “四九不在这里……”我好心提醒长生,偏巧他抬脚欲跨过门槛,一不留神摔了个趔趄。 长生讪讪笑道, 羞涩地对着我挠着后脑勺。 “长生,该走了。”庭中响起祁夜清越的声音,长生连忙告辞追了出去。 我靠在床上,看着他们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 寝殿里恢复了安静。 我抬头望着帐顶出神,半晌,一个人影踱步走了进来。 “你来了。” 我没有回头,仿佛早有预料。 第三十一章.两全 [本章字数:226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2:55.0] “你来了。”我瞧了蘅若一眼,身上还裹带着屋外的寒气,一张脸上被雪风吹得通红。 两杯雀舌冒着热气,殿中地龙烧得旺盛,室内盈着茶香。 她含笑坐在我榻旁,说:“公主遇刺,姨母让我今日来瞧瞧你,顺道捎带了些礼物过来。” 蘅若身旁一名瞧着眼生的婢女端着几方锦盒呈在了我面前。 见我没多大反应,蘅若尴尬道:“公主也知道东宫今年不比往日,太子如今遭圈禁,年下孝敬的礼自然也少了些,公主莫要嫌弃。不知公主身子好些没有,今夜凤影台夜宴,蘅若想要公主一同前去。” “倒也无妨。”我半躺在床上,淡淡道:“东宫有心,处在风口浪尖上还愿意来看我这个病秧子,不怕被人看见了说是有意巴结吗?” 蘅若一惊,被我说得不知道该接什么。 我见她语塞,转了话头问:“苏香今日怎么没见着人?” 她思忖了片刻,说:“我把她打发了。” 我问:“这是为何?” 蘅若咬着下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夜被掖庭打更的嬷嬷撞见的不是太子与淑妃……是苏香。” 我瞅了她一眼,虽知淑妃冤枉,但也没料到会是这样。 “那阵子太子忙着批折子,天天睡在书房,苏香同我说她愿意夜里前去伺候,我不疑有他,便允了。” 我:“那后来怎么招供的时候成了淑妃娘娘?” “苏香在太子茶里下了媚药,喝下去后便神志不清,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所以太子根本不知情,听他人传的淑妃娘娘,便真当是自己犯了大罪。” “这事还真是奇了,那你又怎么察觉出来的?” “那**供时是苏香供出的淑妃娘娘,当时我只当她是为我不平冲动行事,这两天见她行踪变得鬼鬼祟祟,派人跟踪才知道原来她早被萧贵妃收买,故意陷害太子与淑妃。” 萧贵妃?我暗叹该来的终于来了,皱眉:“苏香是唯一能证明太子与后宫妃嫔清白的人,你把她放了就不怕太子翻不了身?” 蘅若嗫嚅:“这……” 我放下茶杯,直视着她:“你是怕这件事说了出去太子会碍于种种纳苏香为妾,她与你共侍一夫,你颜面上挂不住是吗?” “我……”蘅若低下了头,躲避着我的目光。 我无奈地闭上了眼:“东宫之主、未来大周的一国之母,还是守着个不争气的东西在这儿当个低声下气的怨妇,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罢。” 她身子猛然一震,沉默不语,竟是在微微颤抖。 我冷眼问她:“你很冷吗?” “公主,是心冷。” 我看着她,孱弱的身子套在暗花云锦宫装中更显瘦小,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莫名生出了难过。 芝芝送走了蘅若回来,见我站在窗边看着屋外漫天大雪,叹气道:“公主,刚刚我送了太子妃回来没走几步,便听见太子妃掴了她身边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几个耳光,引来不少人的目光。” 我手中转动着貔貅扳指,指尖染上羊脂玉的冰凉。 “妄念太多,世上哪有万全之法?该是如何,都是她前世修来的造化。” 半晌,门口又起了响动,芝芝推门去看,欣喜对我道:“公主,四殿下来看您了。” 我转头向门外看去,景泓犹豫了片刻,走到了我跟前:“阿姊……” “阿弟,你来了。” 景泓点点头,道:“阿姊遇刺的事情在宫里传遍了,碧妧今早告诉我,吓得我连忙赶了过来。” 我理了理他的衣襟,道:“没事了,阿姊当日与宇文将军一起,没受到别的伤害。” “可是阿姊……”景泓欲言又止,“你不是不愿意这门亲事吗?” 我看着景泓,心中一沉,面上只说:“将军乃是大周的天之骄子,我当初鬼迷心窍拒绝了他,最近才发现了他的好。”我想起他与我的那一吻,能让我悸动如斯,或许心中多少存有对他的情动。 “阿姊若喜欢宇文将军,这是一件好事,只是千万别因旁事委屈了自己的真心。”景泓小小年纪面露老成,像个大人一样教导着我,我不接话,他说着说着也吞吞吐吐起来,“那个……其实……阿姊啊……” 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我问:“还有什么事情吗?” “阿姊找到了良人,阿弟也感到高兴。只是……”景泓咕囔道:“阿姊,若我最近也喜欢上一位女子,你会不会也为我开心,帮我一帮?” 我看了他一阵,面上表情没什么变化:“说来听听。” “淑妃娘娘遭禁,我这段时日常遭人冷眼,回去后不免愤慨,幸而有碧妧在一旁照拂……阿姊也知我们母后去得早,我若喜欢一个人,眼下只能靠你帮我去为她讨个名分。” “我?”我没看他什么表情,只说:“这事儿你找皇祖母不是更好一些?” “这个……”景泓为难。 “你喜欢的是碧妧罢。”我直接戳穿他的心思,“你怕找别人无法给她一个好名分,便来找我。景泓,你突然提起这个话头,可是发生了什么?” 景泓深呼吸了几下,一鼓作气终于说了出口:“阿姊,一日酒醉,我与碧妧就乱了规矩。” 我听完他的话语,虽然猜到几分,仍怔在了那里。 屋子里一时间静得吓人。 “阿姊……”景泓试着唤我一声。 我问他:“你待碧妧可是真心?” 他一愣,犹豫了片刻,又郑重其实地点了点头。 “你想让我去父皇那里帮碧妧讨个名份?” 景泓点头:“正是。” “碧妧跟了你几年,做事甚是妥帖,由她照顾你我也安心。但你须知你是位皇子,即便我以三寸巧舌为你讨她,你府上的正主也不可能是她,你可愿意?” 他面上表情微动,半晌,只说:“这样只怕会委屈了碧妧。” 我起身,看着窗外重重宫墙:“帝王之家向来身不由己,若非要计较这委屈,当初又何必动情?” 景泓看着我,沉默许久。 他离开之后,芝芝进屋问我:“公主,四殿下为何离开时看起来那么难过?” 我闭上了眼睛,手中紧握着扳指,窗外寒意扑面袭来。 “阿姊,既然我给不了碧妧一颗完整的心,便不能因自己私心将她的一辈子耽误在深宫之中!还望阿姊帮我为碧妧寻的一户好人家,景泓告辞……” 景泓临走之前的话语回响在耳边,带着凄厉冷风,无端变得伤感。 我不知如何回答,芝芝候在一旁动也不动。半晌,我说:“你让四九去查查碧妧的身世。另外,帮我去璇玑塔中寻一幅画。” 芝芝不解:“公主,什么画?” “你去找便是,那画像上的女子,可能是我。” 第三十二章.凤影 [本章字数:2370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3:05.0] 《尚书》有云:萧韶九成,有凤来仪。 谣传穆宗年间,有鸾凤盘旋于沧河沧河之上,其鸣瑟瑟,久久不曾归去,以昭天家盛世。穆宗大悦,借着天赐的祥兆,始建凤影台,临空沧河,环以太液。 凤影台气度恢弘,直耸云霄,是天家御用的承宴之地。 燕王今日入京,是宫中难得的盛事,皇帝夜赐国宴,百官宫眷纷纷移步凤影台。 傍晚时分,沧河寒气逼人,凤影台中却衣香鬓影,暖风和煦,百花争鸣。 “昭元大公主到--” “太子妃到--” 我携着蘅若步入了正殿之中,礼吏在前引道,左右礼座上文武百官并一干夫人命妇纷纷侧目,原本其乐融融的氛围一时间凝滞,蘅若在我一旁不安地拉住我的衣袖。 “你今日邀我与你同来这花里胡哨的夜宴,不就是想多些底气么,这会子就受不住了?”我目视前方,嘴角微动,细声对蘅若说道。 蘅若踯躅,犹豫了会儿:“公主,他们都注视着咱们,一定是在看我的笑话……” 我眼风往左轻扫过附近的席座,两名命妇正在窃窃私语,见我正立在她们上方,面色一僵,讪讪噤声。 蘅若一路上再不言语,我看她这副软弱的样子,不禁叹气。 轻纱薄履的宫娥抚开琉璃珠帘,我与蘅若步入了内殿,阵阵龙涎熏香扑面,明黄蟠龙浮雕翠屏映入眼帘,我与蘅若跪在了金阶之下: “儿臣参见父皇--” 端坐于正中的,正是当今大周九五之尊。 我悄悄抬眼看去,一片明黄色的影子笼罩于头顶,父皇与萧贵妃位居主位,燕王一人居右,世子未曾出席。镇国公同萧相位左。座上之人皆气度非凡,恍若神人。 “月儿,你怎么来了?”皇上威严从容的话语在我头顶上方响起,“你有伤在身,应当多静养。” 我看了一眼蘅若,她低头跪地不语,便道:“今日皇叔入京,昭元理应前来。太子妃念着儿臣身体抱恙,故而与儿臣一同前来。” 皇上良久没有说话,我微微偏头,看见了坐在镇国公右后方的祁夜,他正端着酒杯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发现我在看他,对我微微一挑眉。 我幅度略大地瞪了他一眼,谁知这一连串动作竟被一旁坐得威严的镇国公尽收眼底,我一愣,赶紧回头安安份份地跪好。 “既然来了,还跪着做什么?都起来吧。”皇上的话语不偏不倚地响起,我与蘅若谢恩起身,坐在了燕王左后方的席位。 燕王一边喝着酒,一边醉眼迷蒙地盯着我,狭长的丹凤眼中透着丝金光:“一转眼,我们小公主都出落成大姑娘了,皇兄,小月儿现下越发长得像她娘亲了……哈哈……” 皇上没有开口,倒是一旁的萧贵妃轻声笑言:“皇弟多年闲云野鹤,竟还记得昭元的样子,说起来,还真是有那么些缘分。” 座下人皆是一愣,没有言语。我敛眉望着周围颇显微妙的环境,却无意对上了萧贵妃一双微眯的凤目,染上鲜红蔻丹的玉指轻抚过美艳的面颊,嘴角勾起一丝微笑。 我心中猜测她是知晓了我曾在燕国养病时传出的风言,故而以此使我难堪。我手握成拳,暗暗一紧,低头注视着案前的酒盏。 “宇文祁夜早年在西凉之时便听闻燕王的大名,凉州人人称颂燕王,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祁夜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抬头只见他起身举起了酒杯,遥望燕王。 燕王七分醉意三分清醒地笑看着他,舌头倒是利索,悠悠问道:“凉州寡人倒还没去过,你说说他们倒是怎么称颂寡人?寡人又有哪点值得他们称颂?” 祁夜侃侃对答:“凉州人道燕王逍遥风流,尤爱赏美,今日燕王对公主美貌难忘,足可见王爷的确是眼光独到。” 说罢,回头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因他替我解围忽生感动,却就只听燕王道:“哈哈!镇国公府上的公子这哪里是在夸寡人,怕是在护你家小娘子的短吧?” 我脸登时变得通红,瞧着座下众人投来八卦的眼光,小声埋怨燕王道:“皇叔这几年不见,怎么还是这么爱笑话月儿,月儿哪里是什么小娘子了?” 燕王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我又看向宇文祁夜的方向,他正巧转身同萧相对饮,气度从容。 “现今是什么时辰了?”皇上开口问道。 萧贵妃答:“已过酉时。” 皇上皱了皱眉头:“怎么迟迟未见太后?” 萧贵妃往蘅若方向睨了一眼,朱唇轻启:“太后这几日闭门修行,长乐宫奉了懿旨不见客,今日夜宴怕是来不了了。” 蘅若一愣,坐在我身边神情越发惨淡。 座下人人心知肚明,此次皇上废太子,第一个站出来发对的便是太后,今日称事不来,其实在同皇帝怄气。 燕王透过酒杯观察着蘅若,漫不经心地对皇上说:“母后如今是越发不顾母子之情了,儿子千里迢迢而来,也请不动她老人家,恐怕在怪寡人平日里任意妄为,逆了她的意……哎!来,小月儿,同皇叔喝一杯。” 他颇为惆怅地举杯,我随之举起,酒如喉中的前刻,燕王掩在白玉酒杯之后对我咧嘴一笑,丹凤眼中满是狡黠。 皇上面色担忧:“前阵子传闻你又纳了一双男宠,朕听了也是颇为你感到担忧,你都到了这个岁数,该考虑再纳一位王后了。” 燕王一手撑腮,颇为无奈:“寡人平生也就这点爱好,皇兄还要剥夺吗?像皇兄这样妻妾成群,寡人实在应付不来,还是寡人的男宠好些。”说罢,连连摇头。 若是换做他人,敢如此对皇上说话定然会被治僭越之罪,可这番话语从燕王嘴中说出,皇上不怒反笑,半晌,只道:“也罢,随你了。” 继而转头对萧贵妃说,“时辰不早,传下去开宴。” “是。” 萧贵妃轻击手掌,无数身着轻罗薄纱的宫娥迈着细碎的步子鱼贯而入,礼官在一侧奏响编钟,凤影台上萦绕开丝竹管弦之乐。帘外百官齐声祝贺燕王入朝,寒冷沧河之上一时间语笑嫣然,宛若仙境。 忽而击筑之声响起,清脆悠扬,分外熟悉。 大殿之上纷纷扬扬飘撒起百花花瓣,柔美万千。一抹红影从空中翩然飞下,云髻峨嵯,风姿绰约,犹如神女降临。 她转头的瞬间,秋瞳剪水,落雁沉鱼。 凤影台中千颗明珠照上她倾城的容颜,击筑声渐起,她柔软的身姿跟随音乐翩翩起舞,轻盈而美妙。 座下之人纷纷看得痴迷,面露惊艳之色。 皇上端坐上方,自她出场时面色先是一动,复而沉默不语。 燕王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醉醺醺的双眼一刻也没从她身上离开过。 萧贵妃面上始终带着端庄的笑容,一丝不漏。 我与宇文祁夜隔着百花飘零的长厅,看着台前的美人衣袂飞扬,我对他比了一个口型,他举起酒杯对我遥遥相敬,掩面饮尽,与我相视一笑。 第三十三章.惊鸿 [本章字数:229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4:20.0] 凤影台中光影缭绕。 台上美人惊鸿一舞,如梦似幻,勾人心魄。 “公主,这位女子我总觉得有几分眼熟。”蘅若在我声旁悄声道,我兴趣盎然地观望着她的曼妙的舞姿,听蘅若这么一说,不免细细留意了番她的相貌。 皇上一直注视着她,手边玉箸的位置从未移过,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第三十四章.水鬼 [本章字数:2759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4:27.0] “大公主,这边请。”余下的那名金吾卫为我开道,脚步停在了沧河边的一叶扁舟上。 我皱眉,问:“为何要走水道?” 他垂首,声音沉闷:“琅環阁走水,回宫必经之路如今都是救火人员,怕惊扰了公主鸾驾,皇上特命改行沧河。” 夜阑人静,沧河上寒气逼人,朦胧的月华笼着粼粼波光,两岸景色一片肃杀,湮没在夜里。天地间的光亮仿佛都汇聚在了在孤舟船头的风灯上。 此刻我正坐在一叶扁舟的船头上,随着那金吾卫划着船桨,看着四周静谧的夜景,摇曳这沧河平静的水面。 在船尾划着浆的金吾卫放慢了速度,我注意到水波的变化,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看来,你如今倒是过得很好。”金吾卫戏谑的话语从船尾传来,带着几分阴冷,没有了方才的恭敬与顺从,“你可当真与他宇文家有缘。” 我心中一怔,虽感觉到有些古怪,可从未想过会是他,时隔几年,我们会以如此方式重逢在长安。 那“金吾卫”把船桨丢在一边,行至船头,我顿时感觉到面前传来一股压迫感。 未及我抬头,他便伸手抓起了我的下颌,尖利清瘦,就像一把匕首被他擒在了手指之间。 我缓缓抬眉,透过盔甲直视着他幽深的双眼,徐徐说道:“男女授受不亲,还望世子收敛一二。” “呵呵,收敛?”仿佛听到很好笑的话语,沉瞻忽地笑出声来,只是那笑声没有一丝温度,捏着我下颌的手力度紧了几分,“如果我说,在我眼里那些没用的礼教都是废物呢?” 他收回在我下颌上的手,取掉了戴在头上的头盔,鸦色的头发未被束起,与夜融为一体。沉瞻的脸在幽暗的风灯下略显苍白,如画似裁的眉眼在子夜中透着说不清的妖异之美。 我不再追问,看了看两岸渐渐陌生的景色,心中早该料知如此,道:“这恐怕不是回灵犀宫的路吧。” 沉瞻微微弯下身子,俊美的脸庞正对我,距离很近,头与头只差微毫便紧紧挨在一起。我挣扎了几下想拉开两人的距离,却不想他一只手紧紧地环绕在背后,令我动弹不得。 他眼睛平视着我,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蚂蚁噬心般酥麻,我的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混合着杜若丁香的味道,带着某种危险的讯号。 沉瞻盯着我没有言语,我脑中蓦地迸现出他不知何时说过的话语:“高息月,今生我若得不到你,那便一起葬身修罗地狱!” 我瞬时被骇住,一手挣开他的钳制,连连退后几步。 沉瞻一愣,旋即又缓缓逼迫上来…… 我已立在船头,眼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而我再踏半步便是寒潭深渊。 “你……你别过来!”我脑海中划过当年坠入沧河的镜头,看着沉瞻逼近的阴影,双手攥紧了衣裙。 “你在怕什么?怕我杀了你吗?”他问我,如同对情人的呢喃,“高息月,如果有一天,你当真要嫁给他人,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转身往下看去,寒气扑面,沧河之水深不可测,凉意渗入骨髓,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你,你离我远一点!”我语无伦次地威胁道,“你不准过来!” 正值此时,沉瞻又靠近了一步,我慌乱之中脚下一滑,面部朝下地跌在了船头,小船不住地左右摇晃,我的脸颊与冰冷幽深的河水仅有一尺之遥,不偏不倚,甚是惊险…… 惊魂未定,我不由张大嘴巴对着河面喘了几口粗气,河上阵阵幽寒袭来,我瞬间清醒。 死寂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我伏在船头,稍稍回过神来,却发现河水之中隐隐不对劲,好像有一双诡异的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我…… 我鬼使神差地凑近了河面,瞬间吓得面色煞白,惊声尖叫:“这,这河里有鬼!” 琅環阁走水,整整扑救一宿,大火彻夜未歇。掖庭打更的嬷嬷溺毙于沧河,惊扰皇眷鸾驾,宫人连夜清理打捞。皇宫一时闹得鸡犬不宁。 翌日朝堂之上,宗亲纷纷上表,言辞袒护太子,称走水一事事出蹊跷,定是有人蓄意谋害太子。太后更是被气得病倒,直言皇帝若不复了太子之位,将再不顾母子之情。 燕王连连将这千载难逢的水火之灾,归功于自己命格奇特,始入宫便招来此等古怪异事,在我宫中坐了片刻,安慰了我几句,便同沉瞻离开了灵犀宫。 沉瞻转身离开时,侧目望了我一眼,眼神冰冷如沧河之水。 芝芝看着沉瞻远去的背影,将药放在我手上,细声道:“公主今夜本不该去的,没惊着吧?” 我摇了摇头,道:“还好,没什么大碍。” 芝芝见屋里没了他人,凑过来对我说道:“公主,四九去璇玑塔找了一圈,没见着什么画像,倒是那个碧妧……”我听着芝芝在我耳旁细声说道,心直直沉了下去。 “这件事情先不要声张,景泓既然说明了不会娶她,我们装作不知道即可。” 芝芝点头,未几,又问:“公主,那您与将军……” 宇文祁夜昨夜的话语还在耳边,我不禁轻笑,道:“我第一次遇到他时,心中其实有了牵挂,那时不信他的真心,差点错过。如今在一起了,无论如何,是要好好珍惜……”回想起他的样子,我低头,仿佛是自言自语,“他那个无赖……” “小黑,我这个无赖怎么了?” 芝芝连忙行礼:“宇文将军。” 被逮个正着,我端着药碗望着他半天没动:“你怎么来了?这会儿不该是早朝么?” “刚刚下朝,过来看看你。”他悠悠说道,从我手中取过药碗放在桌上。 估摸着他知晓了昨夜来龙去脉,我无奈道:“这皇宫的八卦简直无所不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昨夜里我也不知那名金吾卫是沉瞻扮的,或许你听到了什么,不管你信不信我,我都不怪你。” 祁夜探究似的看着我,半晌,伸出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发,好笑地问:“傻瓜,我说怪你的话了吗?” 我抬头看着他,嘴巴一撇,说:“昨日凤影台夜宴,萧贵妃说了些阴阳怪气的话,你难道没听出来?” 他叹了口气,说:“听出来能怎样?你在我眼中如何,都与旁人无关。” 眼中忽然酸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九郎……”我伸手抱住了他的腰身,将头埋在他怀中。 他浑身一震:“你喊我什么?” “九郎啊。”我抬头看着他,“淑妃娘娘唤你‘九儿’,军中尊你‘九爷’,我若这么叫你,觉得九郎很好……” 他伸手拥紧了我:“小黑,再喊一次。” “九郎?” “嗯,那个……小黑?” “怎么了?” 祁夜:“我那日借你掩面的丝帕你洗好没有?” 我:“……” 早膳祁夜与我同用,阴盛阳衰的灵犀宫猛然多了个男子,还是无数少女的深闺梦里人,宫婢们伺候起来比往日殷勤了数倍。 宇文祁夜翩然坐于我对面,卸了朝服,一袭黑衫便装更显倜傥。 侍菜的小宫婢红着脸一个劲往他碗中布菜,全然不顾一旁的正主。 “你宫里的人果真如他们主人般热情。”他看着碗中堆积如山的菜肴,感叹。 我抓起一只香酥鸽腿啃了起来,全然不顾芝芝与菁兰在一旁的假意咳嗽,说:“我不爱让人伺候,所以他们每天都闲着没事做,今日你来了,正好给她们个机会。” “你宫里的厨子是要比我府上的好些,可我一人也吃不完这么多。” 我放下手中被啃得七零八落的鸽腿,说:“大头的厨艺很好,以往星奴早上光饭都能吃三碗……” 我突然没了后话,看着桌前的鸽骨,喃喃自语:“星奴最爱吃这个,不知道他现在还吃不吃得到……” “我已安排了府上的内卫在长安城中搜查,一有消息便会马上通知我,星奴一定会平安。”祁夜夹了一箸芥兰放入我的碗中,安慰我说。 我不置可否,却再也吃不下东西,心中满是担忧。 天边飞过一两只鸟儿,只停留了一瞬,便飞向了西边…… 第三十五章.逐尘 [本章字数:2968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7:08:26.0] 年末皇宫之中歌舞升平,燕王同世子入宫,皇上日日作陪设宴,那夜凤影台中惊鸿一舞、艳惊四座的女子倾城,成了夜夜筵席上万众瞩目的焦点。人人猜测不久后皇上就会册封这位绝世美人,已然忘了璇玑塔中还幽禁着一位昔日得宠的妃子。 “我前日去看了姑母,一切尚好,瞧她每日伴着青灯古佛,丝毫不像她这个爽直性子之人能忍受的事。”祁夜感叹,“我还是觉得当年拿鞭子抽我的姑母好一些。” 我一愣,想象着幼时的他被打到满街跑的神奇画面,不由好笑:“没想到大周堂堂的将军,还有被打的时候,真是奇了!” 他微微挑眉,没有言语。双手枕在脑后,躺在船头,嘴里叼着根随手拾起的草茎,一副漫不经心的登徒子模样。 这两天我伤势好转,皇上知晓那夜回宫我受惊,便下令让所有人不得扰我清净,我呆在灵犀宫中无聊到头上长草,宇文祁夜忙里偷闲,偷遛出筵席带我出宫溜达。 我们一行四人坐在一叶扁舟上,长生在前面划着桨,四九立在一边干瞪眼,一脸猥琐。 今日裴少翊邀了宇文祁夜西郊骑射。从沧河水道驶出皇宫,可以绕过长安闹市,直达郊外。 我也学祁夜从河中拔起根枯草,没想到放进嘴里沾了一舌的泥巴,恶心得我连连干呕:“呸呸呸!这是什么东西!” 他哧地一声笑了,说:“我之前是将泥甩掉才放嘴里。小黑,你怎么这么笨。” 我恼怒:“你敢说我笨?!”说着就扑了上去,拧了他一把。 寒天里穿得厚重,宇文祁夜玄衣外还披着银灰鼠貂皮大氅,我怎么拧他都没反应,只是气定神闲地躺在船上望着我捣乱。 我伸了伸脖子,新制的火狐斗文锦披风咯得脖子一阵刺痒,手上仍不住地在他上身胡作非为。 “四九与长生正看着我们。”他提醒道,眼中蕴着笑意,伸手帮我松了松脖子上的绑带,“你又乱来,这样合适吗?” “什么合适不合适……”我回头看了一眼,四九与长生立马转过头,二人装作一副正在谈情说爱浑然不觉的模样。 “他们明明……”转过来话还没有说完,我就被他一把拉倒揽入了怀中。 “喂!光天化日,你居然敢调戏我?!” 他嘴角勾起一丝坏笑:“既然是你自己送上来的,拒绝了岂不让你受挫?”说罢,竟动手解开了我披风上的绑带。 我吓得不自在地扭起来,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些让人面红心跳的画面,眼神一个劲乱瞟。 “乖乖别动,你这个绑带系得太结实了。”他专注于我披风上的带子,手上动作倒是利索,没有停下来。 这厢我已浮想联翩多时,不禁舌头打结,脸颊滚烫:“你……我……那个……” “解开了,下次别系这么紧。”他双手脱下我的披风,我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敞开他身上的大氅将我围了进去,说:“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河上寒气太重,躺我怀里暖和一点。” 见我一怔,眼珠一转,挑眉笑得暧昧:“难道……”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不知一张表情复杂的老脸和一颗龌龊的心该往哪儿搁。 “小黑,你刚刚在想什么?” 我立马闭上了眼睛,心虚的急忙摇头道:“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阿弥陀佛,阿弥陀……唔……” 宇文祁夜臭不要脸,光明正大地吻了上来,我舌头与他的打架,原本腥气的嘴里充盈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我试着挣扎了那么几下,却被他吻得五迷三道,最后竟然还主动迎合了那么一下。 事后我气急败坏地瞪着如同看完春宫艳图般面红耳赤的四九长生,他却拥着我甚是惬意地欣赏河岸两旁的渐渐景象。 我:“宇文祁夜,你的脸皮呢?” 他沉思片刻:“一贯还是有的,但是碰上你就没了。” 我:“……” 当我与宇文祁夜各骑一匹骏马抵达西郊之时,裴十三已在骑射场中等得颇不耐烦,一袭束袖金袍外套着水獭坎肩,头顶东珠小帽。油光水滑,珠光宝气。围在一群土豆随从中怎么看怎么像个土豪乡绅……的小娘子。 “逍遥侯好歹是个舞文弄墨的文人,怎么他的小儿子品位这么奇特?每次见他身上总要罩个带毛儿的衣服,真是忒俗了。”我骑着匹白驹,鄙视道。 祁夜拉着缰绳,紫骝慢悠悠地踱步,笑道:“我曾经问过他,他扭捏半天才同我讲了这其中的典故,说来还与你们皇宫中一位女子有关。” 我来了兴致:“谁啊?莫非是兰绍?” 他摇了摇头,说:“这他倒没向我透露。” 从祁夜口中我才知道,原来十三幼时因生得女相,总被误认了性别。某日他同逍遥侯入宫,一个女孩告诉他要想不被人认成女的,就要让自己看起来凶残粗鲁,而其中最快捷的法子就是穿上皮草显得自己财大气粗、虎背熊腰,于是他到现在都深信不疑。 阿弥陀佛,也不知是那女孩口味古怪还是十三太傻,总之,他的人生从此跑偏。 “我当时听闻诧异了许久,没想到皇宫中还有那么古怪的人。” 我随之附和:“没错没错,平日里见兰绍装得挺正常,原来口味这么古怪!” 他笑:“你怎么确定就是兰绍公主?” “除了她还有谁?”我白了他一眼,“你少提她!” “哈哈!我的小黑竟吃醋了!”他见状大笑,放快了紫骝的步伐,我一挥缰绳,跟了上去,停在了裴十三的面前。 “大公主?” 裴少翊看着我一愣,转头问宇文祁夜,“九爷,你怎么把大公主带来了?” 祁夜说:“公主今日与我们一同比试比试,你输了可是要光着身子围着长安走一圈的,多一个人也多一个见证。” 我点头表示赞同。 谁知他却红了脸,不知扭捏还是为难:“可……可是我以前都是同大老爷们儿一同玩的……” 第一次听裴十三说“我”,我竟有些不习惯。“行了,大丈夫不拘小节!少给我废话!”“哦……”十三目光落在了四九身上,“他怎么这么面熟?” 怕十三反应过来那日在国色天香中同他斗鸡的人是我,我立马抢过话头:“四九长得大众,没什么特色,你才觉得面熟!” 裴少恍然大悟,祁夜一脸玩味地看着我。四九一人躺了枪,躲在长生怀中缓了好一会儿。 长安城中骑射的花样颇多,在世家子弟中最为流行是便是走花式玩法。宇文祁夜是在马背上为大周守的江山,骑射自不在话下。我虽病病秧秧,但好歹在御廷骑射场与师傅学过,应付起来也算得心应手。 最教人想不到的是裴十三,看起来体格柔弱,没想到一骑上马架上弓矢登时如换了个人似的,手法快、准、狠,丝毫不输宇文祁夜。 两个回合下来,三人不相上下。祁夜稍稍领先,我则落后十三两环。 祁夜同裴十三往场中行去,我驱马走在后面,隐隐约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九爷,你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 “那日在青楼里,你,你不是同一名男子春风一度,今日怎么……” “你想说什么?” 十三:“奶奶的!老子我是想告诉你,别一天朝三暮四的去害人!” 祁夜:“害人?哈哈!……驾!” 十三:“喂!你等等老子!” “……” 裴少也懂朝三暮四害人?!于是我一个哆嗦,独自在风中凌乱。 第三回合我与十三先后上场,虽十三发挥失常,但同样失常的我依旧没能将落后裴十三的靶数追平。 宇文祁夜压轴,气定神闲地上了场。我已知自己没戏,抱着一颗大难将至的心看着他御马逆风而行英姿勃发的模样,甚是迷人。 可是我呆了,裴十三也呆了,众人皆呆了。任谁也不会想到,宇文祁夜竟骑着紫骝悠闲地绕了一圈便下了场,连弓矢都未碰一下。 “这……这是什么情况?”我与十三面面相觑,很是疑惑。 “我输了。”他翻身下马,将弓箭交给了长生。 我与十三惊得嘴巴更大了。 十三:“你……九爷,你从来没输过,今日中了什么邪风?!” 他淡淡地看着远处:“没什么,总是赢也没什么意思。偶尔输一回让你们有点自信。” 我与十三:“……” 事后祁夜本应受罚光着身子绕长安行一圈,裴少翊纠结许久,估计觉得让堂堂大将军如此为之有失体统,故而作罢,改让祁夜请吃酒。 很久以后,我问起此事,他搂着我笑得邪坏:“难道你就那么想光着身子吗?那我先看看……” “喂!你手放在哪里的?放手啊臭流氓……你在摸哪里……” 第三十六章.婚约 [本章字数:2012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4:40.0] 嘉瑞十八年除夕夜,帝承宴朗日霁月殿,阖宫欢庆。筵席上高朋满座,衣香鬓影。 承着筵席上和乐融融的气氛,皇上龙颜大悦,一连宣了三道旨意: 一则减免各诸侯国与直隶州府的税收食邑; 二则册封舞女倾城为正三品婕妤,赐号“嫦”,移居昭阳殿,酌正月初五行册封典仪; 三则下令彻查当日太子淫乱宫闱之事,暂压太子协理朝纲之职,复太子掌东宫之权。 筵席之上,我与宇文祁夜坐在一处。沉瞻坐在我的正对面,兰绍位于祁夜左后方。 于是我从筵席开始,便一直忍受着双重目光,前方炽热而阴冷,后方凶狠而冰凉,任凭哪一道都能将我刺出千百个疮洞来。 宇文祁夜冷冷地看着一直注视着我的沉瞻,说:“小黑,一会儿咱们去留仙居找少翊,今夜他将那里盘了下来。” 我噎了一口茶水:“他是发财了?前几日不是将皮毛褂子都输给你了吗?” 他放下手中的银箸:“哦,我忘了,是我借给他的钱。” 我突然好奇:“你同我讲讲,你当将军这么些年攒了多少积蓄?” 他思索片刻,说:“长生帮我打理,我也不清楚。”往我碗中夹了一箸鳜鱼,“反正娶你够了。” 我脸一红:“你……” “昭元,朕问你你怎么不回话?” 我话未出口,坐在金殿之上的皇上发了话,声音不怒自威,让我立马抬起了头: “父皇,唤儿臣何事?” 皇上没有什么表情,眼底却浮着一丝笑意:“你这个丫头最近都找不着人,同朕说说你跑哪儿去了?” 我咂吧了一下嘴,看了一眼宇文祁夜,他却自顾自喝起了酒,还冲我挑眉,全然看我好戏的模样。 我心中一狠,坦白从宽:“回父皇,儿臣这几日常与宇文将军和逍遥侯府上的十三少爷在一处玩耍,再无其他。” 四周人开始窸窸窣窣议论起来: “大公主果真率直,真是个奇女子……” “未婚男女厮混一处成何体统,宗室的礼法颜面都快被她给败光了!” “这三人混在一处,多么奇特的场面啊……” “……” 我正巧迎上了沉瞻**的目光,仿佛是要将我洞穿,我回避似的低下了头。 垂下的右手忽然传来被他紧握的温度,我抬眉看了看祁夜,他拿着酒杯对我挑眉一笑。 不知为何,我心中一暖,抬头望着端坐于玉阶之上的皇上,道:“父皇既然允了儿臣随着性子,儿臣便遵了父皇的旨意随性而为,儿臣喜欢宇文将军,他待儿臣也是真心实意,在一处没什么不对。” 大殿内一片哗然。 祁夜从我身边站了起来,对皇上恭谨地行了一礼,言辞不卑不亢:“皇上,臣本该早日向皇上求尚息月,但这几日由于岁末繁忙,怕匆匆提及会显得怠慢了息月,还望皇上恕罪。” 皇上来了兴致,问:“你怕怠慢了昭元?你与昭元每日处在一起,你当朕不知道?哈哈……”忽而面色一凛,厉声道:“那你怎么没想过昭元这样同你在一处会遭人怠慢!” 众人屏息,殿内霎时静得能听到银针落地的声音。 我一怔,被他握住的手掌心生出了薄汗。 他沉默了片刻,握紧了我的手,没有惧色,正声回答:“臣从见到息月的第一刻起便将她视作了宇文祁夜今生唯一的妻子。臣视她为珍宝,从未逾矩。臣行事光明磊落,不惧他人议论!” 我眼中似乎有什么在流转,耳边莫名其妙响起了支离破碎的言语: “……你等我回来,我会带着功勋亡城来娶你……” 不知是谁说的,不知是不是对我说的,却依然让我红了眼眶。 我等到了一个人,他来到了身旁。 皇上大笑,问:“哈哈!好一个宇文祁夜!那若有一日,你负了昭元,爱上了别人,又当如何?”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若有日宇文祁夜违背誓言,甘愿自剜双目,以保两全!” “你疯了!”我着急地拉着他,小声提醒他,“好端端发毒誓是作什么?!” 皇上没有说话,神色莫测地看着我们。 “啪啪--”安静的大殿上响起一阵清脆的掌声,众人侧目,循声看到了一脸醉醺醺的燕王。 “难得难得,镇国公的小儿子简直教寡人刮目相看!哈哈!小月儿,来!你我喝一杯!皇叔恭喜你找到了良人!哈哈……” 我心中感激燕王替我解围,有些羞赧地举起了酒杯,正欲仰面喝下,却见沉瞻一拂衣袖,面色阴鸷地直直走出了大殿。 连溪坐在与我相隔甚远的地方,莫名其妙地看着殿前发生的事情,待沉瞻走后终于按捺不住,站出来说道: “皇帝伯伯,溪儿可以作证,宇文姐夫很爱阿姊!那日在寺里宇文姐夫还丢了兰绍公主专门等的阿姊……” 连溪话音未落,便被她的乳娘一把捂住了嘴巴:“我的小祖宗,这话说不得啊……” 可是乳娘明显出手迟了些,连溪的话音清清楚楚地印入了列座每位宾客的耳朵里。 我无奈地揉了揉突起的太阳穴,不用回头我都知道兰绍此刻的脸黑成了锅底,估计满腔愤怒恨不得同我与连溪同归于尽。 殿上的宾客个个眼冒金光,表面上虽强撑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其实内心恐怕都在庆幸此趟筵席来得极为正确,一时间多了这么多可供日后咀嚼的八卦。 半晌,皇上露出了些许笑意:“月儿,这是你自己找的夫君,日后如何,且看你自己了!” 我内心一震,颔首郑重地对皇上行了一礼,答:“谢父皇!” 兰绍终于支撑不下去,从我身后掩面跑了出去,我从没见过“端庄淑静”的她在人前如此失态。 我抬起头看着宇文祁夜,他回头对我一笑。 我正欲与他再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头皮发麻,稍一转头,竟看到萧贵妃坐在皇上身边,雍容华贵,明艳动人,笑得妩媚而阴冷。 第三十七章.烟火 [本章字数:2408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7:54:43.0] 除夕筵席上热火朝天,刚刚发生的一系列插曲很快便消弭在了觥筹交错之间。 倾城身着一袭广袖如意烟罗舞衣登场,拟作飞天舞,婀娜的舞姿引得众人连连称赞,一向放浪形骸的燕王竟毫不避讳地掏出了随身携带的长笛,为伊人伴奏。 我见状趁机拉着宇文祁夜偷遛,不料始出大门竟撞上了醒酒而归的镇国公。 “镇,镇国……”一想到刚刚筵席上发生的事情,我见到镇国公时突然紧张了起来。 “父亲。”一旁的宇文祁夜倒是镇定,恭敬地唤了一声。 宇文禄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们,眼神锐利。我额头冒出了冷汗,想起刚才的事情,心中油然升起一种作乱小妖撞上大日如来的感觉。 祁夜将我往他身旁拉近了些,一连串动作尽收宇文禄眼底。 我尴尬地观察着镇国公的表情,谁知他眼中竟浮出了笑意:“你这丫头倒有点意思!” 我一听,头埋得更低了。 宇文祁夜在我耳边悄声问:“怎么方才不见你这么不自在?” 我当他促狭,一时没稳住,脱口而出:“刚刚是我爹,现在是你爹,相比之下,我肯定怕你爹!” “哈哈哈!”宇文禄听闻竟笑出声来,声音豪爽而响亮,“九儿,你讨得这位公主甚是有趣!日后看你如何招架?!哈哈哈……” 说罢,便负手迈入了殿中。 我垂首目送镇国公归位,担忧地问:“你爹不会是嫌我太过泼辣吧?……怎么办!” 祁夜含笑:“父亲是嫌我招架不住你,不是嫌你。” 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日后再想起时,竟莫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是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镇国公居然一语道破了天机,颇有先见之明。 除夕夜晚,长安城中万家灯火,一派祥和。 裴十三应着过节,一身大红狐肷褶子大袄套在小身板上格外喜庆,站在留仙居门口怀里抱着一只老白鸡,就像一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大红灯笼”见我们下了马车,抽了抽冻得发红的鼻子,恶狠狠道:“奶奶个熊,你们俩让老子好等!” 我白了他一眼,看见了他怀中的老白,迟疑道:“这是……什么东西?” 老白听到似乎是在指它,浑身一哆嗦,本来就秃的身上又脱了几根白毛落在十三的红毛上,说不出的怪异。 宇文祁夜心中知晓,却明知故问:“这就是那日你在国色天香楼里从那只公狐狸手中赢来的?” 十三:“废话!本来你同公狐狸勾搭在一起,老子便不好再养着这只秃鸡!但你这几天又与大公主天天处一起,老子为公狐狸感到不服气!老子今儿带着公狐狸的儿子来评评理!” 我嘴角一抽,面部表情说不出的奇怪:“……公狐狸……儿子……” “不错不错,你将我们的儿子养得很好。”祁夜暗暗瞅了我一眼,赞赏有加地拍了拍十三的肩膀,若无其事地走进了留仙居。 十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凑到了我面前:“你看看九爷这是什么意思!奶奶的,居然不把你和老子……不对,是你和我放在眼里!老……我真为这只秃鸡感到不服!” 我满脸黑线地看着他怀里一脸猥琐的老白,硬生生地扯出个笑容:“不错,你把它养得很好!公狐……它父母会感到欣慰的。” 说罢,我亦深沉地拍了拍十三另一边肩膀,逃也似的钻进了留仙居。 我看着裴少抱着老白落寞的背影,问祁夜:“他难道还没察觉出那天其实是我?” “他脑子向来少根筋。”祁夜淡淡地道,放了茶盏,“你想让他发觉你本性的一面么?” 本性的一面?我脑海中莫名将此与祁夜平素调侃我的“男儿本色”等同在一起,一哆嗦,连连摇头:“不不不,我是位公主,丢不得这个面子!”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点了点头。 裴少抱着老白走了进来,整个留仙居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我不禁好奇问道:“今儿就咱仨在这儿守岁?也太不热闹了吧!” 十三像是逮着了机会,甚是牛气地一打响指,他身边的那群土豆随从悉数穿着女装粉墨登场,在台上跳起不伦不类的舞来。 我看着台上甚是滑稽的表演,笑得喘不过气来:“十三,你身边这些家伙怎么这么奇葩?你让人家以后怎么做人?” 十三没有理我,顺了顺身上的皮毛,将老白往我怀里一塞,几步登上了台:“各位观众,今儿是除夕节,老子心情大好!在此新春佳节到来之际,老子为大家高歌一曲!你们别扭了,来给爷爷我伴舞……” 十三清了清嗓子,开始在台上一阵鬼哭狼嚎,加上身后一帮土豆群魔乱舞,吓得老白蜷缩在我怀里直哆嗦。 我实在听不下去他唱了些什么,只好捂住耳朵对祁夜大声喊道:“求求你让他罢手吧!实在太可怕了!我坚持不下去了!” 谁知话语竟让自我陶醉中的十三听了去,极为不乐意地停止了摧残:“奶奶的!有本事你让他来!” 宇文祁夜用一种没救的表情看了一眼十三,从怀中掏出了玉箫,倚在窗边静静吹奏了起来。 大雪初霁的夜空,高远而晴朗,满天星辉摇曳,不时有烟花在黑暗中盛放,像是流星划过。 祁夜的箫声像是一缕孤烟,婉转低回,飞向了遥远的夜空。 祁夜微微垂目的神态,让我心口莫名阵痛。我觉得这首曲子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却又分明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吹奏,这种感觉让我格外憋闷。 “九爷的箫声果真是长安一绝,连我都甘拜下风。”十三不知何时抱回了老白,神情惆怅地看着窗外夜空。“所以你才那么喜欢他吧……” 空中这时倏尔齐齐炸开成千上百朵烟花,姹紫嫣红,如同百花盛放,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响掩盖了十三渐渐微弱的声音。 我捂着耳朵对他喊:“啊?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祁夜正巧结束了一曲,也回头看他。 “没……没什么,你们看!流星!” 沿着裴少急促的话语,我与祁夜回头望向天空,无数的焰火将天空映的恍如白昼,华美盛大的花火瞬息湮灭,复尔又再次绽开,如同一场永无止境的幻梦。 我问十三:“你告诉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流星了?” 十三撇嘴:“就刚刚,就在你转头同我讲话的时候!” 我又转头,夜空中依然只有盛放的烟花,我正欲回头好好质问他,一旁的祁夜拉住了我,从背后轻轻将我环住: “乖乖看烟花罢,你不觉得它与流星很像吗?” “哪,哪里像了?” “美丽,却又稍纵即逝。” “……” 祁夜在我耳边又吹奏起了方才的曲子,在烟火声中显得不那么真切。 我抬头静静地望着夜空,听着祁夜在耳旁的吹奏。无数绚烂的璀璨的花火,一首熟悉而又陌生的乐曲,交织在这个除夕夜里,感觉就真像是一场美梦。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虔诚地在心中默默许下心愿。 如果世上所有美丽的事物都犹如梦幻泡影,我宁愿永远不要醒来。 第二章.皈依 [本章字数:2320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6:36.0] 太子定于初五南下,金吾大将军作为监事与储同行。 晚膳后祁夜进宫找我,不由分说便拉着我往别处而去。我身上还穿着晨间起床时随意套上的流云如意衫,轻薄的料子贴着身体,让我莫名局促。 “你等我换身衣裳了再说。” 说罢,芝芝递来一条火狐簇团披风。 祁夜思索片刻,说:“这样便好,你穿这个也看不出什么。” 我突然有种想捏死他的冲动:“你什么意思!” 他认真地问:“难道你是想让我看出什么?” 我发现有种人就是这么令你抓狂,可是就在你要冲他发火的时候,他又会拿过披风为你仔细披好,还体贴地附上一句:“外面下了雪有些冷,你还是穿厚点,别等明日我走之后生病了。” 于是我本来冒出的火“呲”地就被他三言两语熄灭,在芝芝恨铁不成钢的眼神中,屁颠地跟着他踏出了灵犀宫。 夜里飘洒着细碎的小雪,我与他漫无目的地在皇宫里四处走着,他轻牵着我的手,对来往的宫人丝毫不避讳。 我与他沉默地走着,他的侧脸投下阴影,面无表情的样子十分冷峻。不知为何,我感觉今夜的祁夜有些许奇怪。 我低头注意脚下的路,因为冻雪而结冰的路面行走起来十分缓慢。我尝试着如冰嬉般在路上滑行,但不知是不是因为姿势奇特,引得他眼中终于有了丝笑意。 “你要带我去哪里?” “在皇宫中走走。”他说,看着两旁巍峨的宫墙,若有所思道,“此行南下,定会生出不少事端。你在这皇宫之中,定要处处小心。” 我点头,递出了蘅若给我的那个药包,“这是萧贵妃指使苏香下在太子茶食中的药。里面是曼陀罗。” 祁夜接过,一脸凝重。 我牵着他,轻轻叹了口气,边走边道:“萧氏已经出手,江南之行定要护得太子周全。”后半句没有说出口,他却已而了解。 半晌,他漠然一笑:“只有这样了,小黑,我不在这些日子,替我照顾好姑母。” 我点了点头,说:“你同淑妃之间感情甚深。” 祁夜颔首,语气如常:“我生下来时便没了母亲,在西凉的那几年,一直是姑母将我抚养长大。” 祁夜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姑母家本在凉州,因我习惯在西凉与狼群为伍,她便离家独自到了西凉照顾我。西凉人歧视中原人,那些年姑母受了不少苦。” 我问:“为何不将狼群带回凉州?” 他没有说话,定定地看着我。良久,有雪飘入了他的眼睛,眼神说不出的伤感:“小黑,是姑母不能将我带回凉州。” 我猛地抽了一口气,心中诧异无比。我突然发现,我对他一无所知。 我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对他说:“咱们在宫里走了半天,不如去看看淑妃罢。这几日父皇气消了些,也没多少侍卫把守,你要走了,该去同她告个别。” 他目光望向了遥远的西方,半晌,点了点头:“好。” 细雪中的璇玑塔静静伫立在熏风丹露苑旁边,四周风景一片肃杀。 菩提门前漆黑深幽,长廊一望无尽头。 推门而入的时候,幽暗的佛堂只燃着几柱青烟,淑妃的月白色背影隐在烟雾缭绕之中,仿佛随时就会羽化飞走。 “姑母,重九来了。”宇文祁夜站在她身后,语气倒是寻常。 淑妃转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九儿,你来了。” “淑妃娘娘,近来可好?”我走到了祁夜身侧。 “我一个失宠之人呆在这塔中,没什么好,也没什么不好。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罢。”没有寒暄,淑妃竟直接下了逐客令。 祁夜一怔,许是没想到淑妃会如此。 “大公主,我平生未求过什么人,今日却有一事相求。”淑妃径自开了口。 我:“娘娘请说。” “替我转告皇上,既然他已找到梦中之人,我便没了牵挂,愿他同昭阳殿的婕妤相好。而一生呆在璇玑塔中了却余生,是我宇文蓿如今唯一之求。” 我一怔,凝望着她的背影良久,却还是沉默。 这样一位女子,在用着近乎决绝的方式来宣判自己浮华生活的终结。 我不知道她是用多大的勇气抵御来自曾经最信赖的人所带给的伤害,又要有多少勇气,才能如此释怀。无论是顿悟抑或执迷不悟。 我只知道这个飘着小雪的夜晚,连璇玑塔奏响的佛音,都是那么凄凉。 祁夜没有说什么,只是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菩提门。 我看得出他心情复杂,回头望了一眼淑妃,她的声音在此时幽幽传来:“走了,便不要再回头。一步错,步步皆是错……” 我走在幽深的步道中,却总想着再问她一问,我若不走这一步,又怎知它是对是错? 我与他各怀心事地走在回灵犀宫的路上,不知不觉走到了灵犀宫门口,我欲与他作别,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小黑,这个给你。” 我低头,有落雪飘在他的手掌,他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新制的藕色香囊。 “这是……” “你那枚香囊已经快不能用,这个是托我二嫂缝的。我换了里面的香料,用起来会更好些。” 我一手接过,香囊上的图底简单,针脚却十分精致,作寒潭星宿图,香囊中的香气甘醇温和,闻着十分舒心。 他说:“星奴已经追查到消息,应该就在国色天香楼里。” 我欣喜地抬头,问:“真的吗?那我也能稍稍安心了!” 他有些担忧地抚着我的头发:“这次南下,你乖乖在长安等我回来。还有,不准再一个人跑去国色天香楼,就算同裴少翊也不行。” 我心中其实涨着甜蜜,却还是逗他:“为什么和十三不行?我还准备与他再赌几把!” “你敢!”他语气极为霸道,我第一次见他如此,竟愣了愣。 片刻,他和缓了些:“别让我担心,嗯?” 我吸了冷风,鼻子脸颊冻得发红,不满道:“干嘛把说得我像个孩子一样。” “你本来就像个孩子。”他略带薄茧的手掌捂上我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总是闯祸,教人放不下心。” 我咕囔一句:“刚刚是谁心情难过让人放不下心来着……” 他分明听见了我的话语,却装作没听到,捧着我的脸颊像捏面团一般揉搓起来:“小黑,你说什么?” 见他脸上的表情和缓了几分,我心情轻快了不少,趁他玩弄我的脸颊玩弄得起劲,我猛地抱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祁夜果不其然地愣在了那里。 “哈哈,原来你也有害羞的时候!”说着,炫耀似的将手中的香囊晃了晃,趁他愣神的片刻飞也似的跑进了灵犀宫。我从宫门里探出个头,看着他站在夜色中俊朗的风姿,竟莫名地羞怯,“早点回来……我,我等着你。” 第三章.似梦 [本章字数:210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38:52.0] 夜深,雪下得极安静。我一人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自我被刺了一刀以后,夜里睡得安稳许多。芝芝告诉我那是因为伤了身子正在复原,所以每日里疲乏,容易入睡。我当时一想也是,觉得夜里不再失眠是件好事,也没有细究原因。 明天宇文祁夜要走,我心中自然不舍。如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突然顿悟,我睡得好坏与受伤与否似乎关系不大。 我掏出香囊在暗夜里仔细端详,放在心口,仿佛还带着他手心温度。 此刻我开始发疯似的想念他。心情实在复杂。想我一把年纪居然还像个纯情少女,自我羞恼之下将头蒙在了锦被中,老脸一阵比一阵热。 我就如此,时而欢喜时而低落地裹着被子在床榻上滚来滚去。 我觉得四九这人不大靠谱,形容我所用的词汇却十分靠谱。他最近评论我用到最多的词汇便是“怀春”。 于是“怀春”的我在塌上滚着滚着,全然忘了再浮夸的床榻也有边际这一黄金定律,因此,我没有悬疑地遵循了这个定律,人连着被子滚了下去。 裹着被子的我像一只没有手脚的蛆虫,半天都蠕动不出来。我颇为窘迫,却不好意思吵人帮我,发现睡在床下裹着厚重的被子也没什么,便放弃了挣扎,大大方方就地而眠,准备明日一早再让芝芝来救我。 许是自我折腾太久,没一会儿我便睡着,手中还握着祁夜赠我的香囊。 我做了一个极不真实的梦。 我梦到星奴毫发无伤地回到了我身边。他开口同我讲了许多话,他双臂一展带我飞过了天际,飞上了云端。我们落在了一座雪山上,是曾经三年间我们朝夕相处的凤鸣山。 北方七座星宿璀璨,指引着黑夜的方向。 我与他静静坐在山顶,星奴望着天边的星辰,告诉我,他很想家。 我惊讶地望着他。 我一直以为他无父无母,是山林的儿子,我带着他回到长安,长安便成了他的家。 直到星奴与我说他想家,我突然之间变得不知所措。 我问他,你的家在哪里? 他又变得不会说话,黝黑的面颊上一双眼睛分外清亮。凤鸣山巅星河灿烂,那是我醒时从未见过的澄澈眼神。 我不知何故,忽然放声痛哭。我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坠落,跌落在了雪地上,绽开一朵朵冰花。 他摊开双手,放在了我的面前,一滴滴虔诚地接着我流淌的泪水。 我泣不成声地责怪自己,不小心弄丢了他,让他这么想家。 他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拉过我的右手,伸出食指熟稔在我掌心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停止了哭泣,蓦然抬头望他,印着苍白的雪原,星奴笑得一脸无邪。 这样的举动在我有限的记忆中十分熟悉。 我眼前刹那一片黑暗,眼睛里看到的最后景象竟是凤鸣山闪烁的银河。 黑暗中,一片白色的羽毛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脸颊,仿若温存而小心的亲吻…… 眼前突然泛起涟漪,我从睡梦中蓦地清醒。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床榻上。 寝殿中一室清冷,四周黑暗,没有人来过的痕迹。 一旁的窗户大开,茜纱鼓动着凄厉风声,撞击着梨木窗扉发出阵阵吱呀。雪风吹了进来,我穿着单薄中衣,不由地打了个寒战。 我翻身下床,走到窗边,室外积雪已铺满路面,隐约有人走过的痕迹。 星奴,大雪快要覆盖了回家的路,你能找到路回家吗? 翌日,太子与金吾一行南下。 这是太子遭禁后复位的关键政绩,宗室格外重视,西宫太后更是破了一贯的习性踏出长乐宫前去相送。 我没有去宣室殿送行。嫦婕妤的册封典仪在含元殿中举行,我带着太后亲赐的凤印前去主持大典。 “你母后逝世,这枚中宫凤印便一直在哀家这里收着。那青楼出身的女子狐媚,哀家看着心烦!萧氏是越来越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了,她当真以为哀家不知她在后宫里头做了些什么?今日册封典仪你便代哀家去主持,这权力终究不配落入外人手里!” “……” 我一贯看不懂的,只有皇祖母。唯一惧怕的,也只是皇祖母。纵使万般不愿,我依旧穿戴工整,被一顶朱红鸾轿抬进了含元殿。 卯时三刻,含元正殿行嫦婕妤册封大典。 我端居主席,萧贵妃殿前伫立,旁钦天监司仪证辞。 因看着萧氏的情面,内外命妇悉数而至,典仪之上一派庄严。 礼官高声宣颂谕旨宝册,礼乐编钟声声响起,奏响百凤朝凰宫乐。倾城一袭华贵吉服翩然踏入殿内,恭谨地跪于大殿台阶之下,萧贵妃含笑为她绾发加冠,楚国夫人与刘国夫人在一旁授绶加佩。 我心中哂笑,好一对娥皇女英,如此情真意切不知老祖宗看了又会是何等心烦。 编钟乐音回荡,萧贵妃一只小指为倾城额抹胭脂花钿,倾城垂目跪在大殿锦绒毯上,双颊似红莲盛开。 我自凤座上走下了台阶,从礼吏手中接过倾城的册封宝册,走到了萧贵妃面前。 “娘娘果真贤德,为父皇寻觅到如斯佳人,真是煞费苦心。”明黄金漆包边的宝册握在我的手里,还未落上懿旨凤印。 萧贵妃莞尔一笑,凤目中眼波流转:“为天家分忧,乃萧氏所愿。” 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不再言语,只拿出了凤印盖在了嫦婕妤的典仪宝册上。 “嫦婕妤,好自为之。”我将宝册递给了萧贵妃,目光却落在了倾城身上。 萧贵妃接过典仪宝册,郑重地放在了倾城手上,倾城抬头对她微微点头,目光转向了我眼中。 “礼成!”钦天监司仪宣颂之声再次响起,编钟喜庆宫乐久久鸣响,命妇夫人悉数跪在了大殿两旁。 “恭喜婕妤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我与倾城二人对视,就仿佛是看到另一个不太真实的自己,如此近的距离,我不曾想过这世上会有人长得这么像自己。 “大公主所言甚是,倾城谨记于心。“她直直起身,手里拿着自己的典仪宝册把玩,杏眼里暗波涌动,对我古怪一笑: “那个男孩,在我那里。” 第四章.双生 [本章字数:232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7:21.0] 偌大的含元殿上,众人鱼贯而退,仅剩我与倾城站在大殿中央,久久对视。 萧贵妃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们一眼,轻拂衣袖,什么也没说便起身离开。 我见众人离开,开门见山地问她:“你说星奴在你那里?那个碧眼女子又是你的什么人?” “你是说曼古依吗?”她嘴角含笑,额上一抹嫣红分外妖艳,“不过是本宫从小到大的贴身侍女,大公主莫非还要关心关心她?” 我不愿同她再说些拐弯抹角的话语,后宫女子特有的矫情实在令我心烦,直接道:“你的侍女前些日子拐走了我的阿弟,我不管是你还是萧贵妃指使,最好快把星奴还给我!若我发现你们伤着他一根毫毛,我高息月首先不会放过你呆过的那个青楼!” 她一怔,探究似的打量我,表情变得有些奇怪。 我被她盯得不悦,就感觉是被自己盯着一样,皱眉:“你今日成了父皇的妃子,我本应尊重你,但你若拿星奴要挟,并想借此作乱,我劝你死了这条心!我……” 她突然打断了我,不解:“撰魂什么时道候成了你的阿弟?”表情竟是格外逼真的疑惑,“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与我分散多年,前些日子才被曼古依找回,这段日子一直住在公主口中的‘青楼’里。” 撰魂?倾城的弟弟? 我瞬间被她的话语惊住,愣在了那里。 当年凤鸣山上,我救下星奴之时,不知他的来历,也无法从他口中得知任何与身世有关的讯息。为他取名星奴,不过是从《薄伽梵谈》而来,净慧师父断言他是山孩,如今却冒出个姐姐,竟还是位新册的国色天香的妃子,我觉得我一时半会儿接受起来颇为困难。 “大公主怎么不说话了?”见我一脸纠结的表情,倾城轻笑,“还是说,大公主接受不了?” 我疑惑道:“星奴是你的阿弟?怎么可能?他痴痴笨笨,你……” 我艰难地将两人对比,看了倾城一眼,怀疑:“那日古什么依行迹诡异,悄无声息就带走了星奴,我作什么都不会相信你们是好人!除非给我一个可以信服的理由,否则我不会就此罢手!” 倾城又是一怔,半晌,朱唇轻启:“难道……这些宇文将军都没与你讲?” 我猛地愣住,从她口中听到宇文祁夜的名字,耳侧警铃大作,我心中浮起丝丝奇怪的预感。 这种感觉不是很好,我紧抿双唇,冷声问:“与他有什么干系?” 她似乎很惊讶:“公主怎么一副这种表情?宇文将军没同你说过吗?” 我一挥袖,道:“有什么话就说,为何如此惺惺作态?” “大公主果真直率,那倾城只好实话实说了。”她说话之时,眼睛之中柔光流转,媚色天成,像一剂浓烈的毒药。 “我与撰魂走散数年,一直苦苦寻找。长安之中,权势虽多,但真正拥有权力调用兵马去追查一个与朝廷毫无干系的人,却寥寥无几…… “宇文将军一直是国色天香的常客,我借着一次献舞的机会同他说起此事,希望他能帮我找到阿弟……” 我面无表情地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答:“九爷生辰那天。” 我冷笑一声,没有言语。 她在含元殿中踱步,没有在意我的表情,继续说道:“后来直到千灯会那日,九爷不知何故与人打了起来,那人是长安的一个恶霸,九爷为救我伤得极深……” “你意思是那恶霸本是要轻薄你,宇文祁夜在此时英雄救了美?” “正是。”像是回忆到什么关键的地方,她低头抿唇浅笑,“曼古依出去寻郎中,被裴家公子拦截,撰魂就在此时挺身而出,曼古依自然认得撰魂,没想到他竟就在长安。曼古依被你救起后急着去寻郎中,虽然他当时被你带走,却也知道此事慎重。曼古依不会讲话,只当你是好人,在你手上写下‘国色天香’,唯愿你早日让我与他姐弟相聚。” 我:“你以为我会轻易相信你的一派胡言?” 倾城一手抚上乌鬓,道:“信与不信,单凭大公主。”语峰一转,“公主为何不想一想,那日归元禅寺之中,曼古依为何会知晓撰魂在那里,还偏偏就只带走了他?若要伤你们,抓住不懂世事撰魂,又有何用?” 她的话语回荡在耳边,久久不散。 我心头直往下沉,倾城的话语在我脑海中变成一道道符咒,让我不愿信,却又忍不住想。 曼古依为何知道我们去了归元禅寺?单单只是为了带走撰魂? 仅抓住撰魂,又有何用? 我一时之间心情起伏不定,这件事从头到尾祁夜似乎都向我隐瞒了些什么。 千灯会上他受伤是真,那伤势断不可能是区区恶霸就能伤出来的。 可是他在我宫中养伤那日,中途为何离开?是去国色天香楼找她,告诉了她星奴在皇宫之中吗? 归元禅寺中,他与我说体己话,却使得星奴被曼古依带走。后来与我上山寻找,中了埋伏,他旧伤复发。 他告诉我他在国色天香楼里奉旨明察暗访,当从种种迹象来看,只能断定国色天香楼与萧氏有关。 倾城受萧氏举荐,她的片面之词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淡定,只说:“这些话,若不是从九郎的嘴里说出,我断不可能相信。” “但愿如此。”倾城一笑,不再言语,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含元殿。朝阳映着她远去的背影,绰约风姿渐渐隐入恢弘的含元殿下,如同一幅缓缓闭合的绝世画卷。 回宫后,我发现那日祁夜所说的丝帕洗好后却忘了给他,干透的素色罗帕,带着几分秀气,我放在手中细细端详,帕角处绣着一株兰草。倒是雅致。 四九这些日子与长生瞎混,今日长生随祁夜走后,四九格外惆怅,更没有去厨间调戏大头。 我有些好笑:“你主子坐在这里都没有像你这般难受,怎么?你与长生已经怎么怎么了吗?” 四九忧伤地看着我,点头,如同被人夺去了贞操。 “公主,将军只是南下监事,很快就会回来。”菁兰在一旁安慰,看了眼四九,“你去问大头要点饭吃罢,这幅鬼样子一会儿芝芝姐回来看到了又要骂你。” 我疑惑:“芝芝去哪里了?” 菁兰答:“卯时公主去主持册封大典,四殿下匆匆前来寻您,芝芝见情况紧急,便随殿下一同去了苍华殿。” 我急忙又问:“景泓出了什么事?” “奴婢也不甚清楚……”菁兰回忆了片刻,“殿下急急忙忙的,好像只说要去救人……” “救谁?” “这……啊!对了!是碧妧,殿下说碧妧要寻短见……” 四九赶忙捂住她的嘴巴:“我的姑奶奶,您小点声……公主她……诶!公主?公主怎么不见了?!” 第五章.爱恨 [本章字数:265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7:27.0] 我身上的吉服还没来得及换,一路匆忙往苍华殿疾奔而去,裙裾环佩交错发出凌乱脆响,引来不少侧目。 “景泓!”气喘吁吁地跑到苍华殿,正殿里无人应答,我又径自冲向了寝居,只见碧妧昏迷在床,景泓与芝芝枯守床榻,旁边竟还站着沉瞻。 沉瞻一袭白衣湿透,乌发松散潮湿,双鬓发丝紧贴在俊美的脸颊,没有人狼狈时比他更美。 “你怎么在这儿?”我气息不稳地看着他。 “你该问他。”沉瞻指了指景泓,面上布满阴云,“我今日在太液池旁闲游,这个女子就从我眼前跳了下去。” 我看着碧妧躺在景泓的床榻上,应是溺水,惨白的嘴唇中不断逸出痛苦的呻-吟。芝芝退下去守着煎药,景泓紧握着碧妧冰冷的双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看着屋内气氛凝滞,知道眼下不是与沉瞻纠缠不清的时候,便吩咐了苍华殿其他的侍女先伺候他换衣。 沉瞻定在原地,不曾移过脚步,直勾勾地望着我:“你与我过去。” 我不悦地看着他,却也知两人如此僵持只会让屋里氛围变糟,于是便同另两名宫婢一起,与沉瞻去了偏殿。 沉瞻一动不动地站在我面前,任侍女为他换去湿透的衣物。 我避过头去,道:“今日不管如何,你救了碧妧,这份人情算我欠你。” 沉瞻冷笑,丝毫不避讳旁人:“你高息月欠我的,是还得清的吗?” 我愣住,侍女察觉出气氛微妙紧张,匆匆垂首退了出去。 我欲与侍女一同下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你在躲我。”沉瞻幽幽开口,如画的面容透着阴郁。 我挣开了他的手,皱眉道:“是不想见你,不是因怕你而躲你。” 他没有说话,脸颊上还贴着水渍。我无端想起了那夜沧河之上,他的出现,让我莫名响起的话语。 我后退两步,他的眸子里一片深邃,半晌,语气缓和了些:“那夜是我唐突。” 我没有说话,回避着他的目光。 沉瞻见我沉默,苦笑:“原来我们已经到了没有话说的地步。若我知道会是今天这样,当年绝对不会放你离开。” 这般决绝,与沧河之上莫名想起的那句修罗地狱一般,如同诅咒,让我脊背一阵发寒。 我不解说道:“当年之事我已经记不得,若我还欠了世子什么,世子说出来便是。”看他表情愈发凝滞,接着道,“若非要强拉出个什么干系来,不过是要感谢当年承蒙燕国的照拂罢了。” 沉瞻不语,面色阴晴不定。 良久,他问我:“你当真不记得那年发生的一切了吗?” 我听了他说的,又极慎重地思考了许久,摇头否认。颠倒黑白的日子,记得与不记得又有什么差别? 谁知他竟一把上前用双臂禁锢住了我的身子,无论我如何挣扎也是无济于事。 他一手钳制住了我两只用力挣脱的手腕,一手抓着我的头发,我一吃痛,强迫性地仰起头望着他。 我不敢大叫,怕引来旁人,只能紧紧咬着下唇使劲往一旁别开。他望着我的眼神如同一只洪水猛兽,俊美的脸上透着凶狠—— 他嘴角噙着丝冷笑:“高息月,既然你不记得了,那我如今再来告诉你一次!” 说罢,沉瞻发狠地吻了上来,如同疾风暴雨。我紧抿着双唇,双手却始终无法挣脱。 他吻得越发深入,两人身体紧贴,我心中涌起一阵高过一阵的潮汐,感觉快要窒息…… 我紧闭双眼,狠心张嘴往下用力一咬,他却趁机长驱直入,嘴里顿时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血腥。 我的眼前开始天旋地转,我渐渐开始感觉绝望,阴冷的偏殿在我眼前变成一片浓郁的绿影…… 脑海忽然闪现一红一白两个从悬崖往下坠的画面,如同两只断翅的飞鸟。 有一个声音刹那穿过了耳膜—— 阿胭,你是故意的。 “阿胭……”我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嘴中喃喃道。那日长乐宫中,也是如此,吓坏了连溪。 沉瞻听闻,身子一震,松开了抓紧我的双手。 我趁机挣开了他,抹了一把发红的嘴唇,抬头问:“你知道她是谁?” “你……”他表情很古怪。 “郡主,你怎么来了……”正当沉瞻欲开口之际,窗外忽然响起了芝芝的声音,我瞬间愣在了屋里,窗外芝芝还在问:“郡主,你是来找公主的吗?” 我右眼皮猛地跳了一下,还未开门冲出去,便听到了一阵慌忙跑远的零碎脚步声。 “你去哪里?” 我一脸焦急:“连溪来了,我怕她刚刚就躲在外面。” “你说那个湖东郡主高连溪?”沉瞻眼神中透出一丝不耐,道,“这几日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我早料到连溪的花痴,她的大胆亦不亚于我,:“连溪思慕你,你难道不知道?” “她从未见过我,何来思慕一说?再者……”他的脸色变得更加不耐,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我心中牵挂着连溪,碧妧也还昏迷不醒,眼下不知该怎么与他交流这个问题,只心急如焚地踏出了偏殿。 芝芝就在门外,我走上去问:“刚刚是不是连溪?” 芝芝点头,见我要去追寻,欲意阻拦:“公主,碧妧刚刚醒了,您还是先去劝劝她罢。”说罢,表情很是凝重。 我又是一惊,问:“碧妧这是……” 芝芝叹气:“听说四殿下为碧妧寻了户好人家,欲打发她出宫,碧妧羞恼之下就想着投河自尽。” “痴人!”我愠怒道,“她这般作践自己是要给谁看!往日机灵的姑娘怎么做出这样的傻事来!” “阿姊!”景泓从殿内踏了出来,走到我面前,表情不善,“碧妧已经被我害成了这样,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芝芝劝:“四殿下,公主性子急,你也知道她这样是为了您好……” “为了我?”景泓苦笑,“那碧妧这样又是为了谁?阿姊如今有了宇文将军,就不管他人死活了吗?你有没有考虑过碧妧的感受?” “你!”我试着让自己冷静,“这其中的利害,你没有想过吗?你真当我不知道碧妧是前朝罪臣之女?!”景泓身子一震,十分诧异:“阿姊……你,你怎么知道?” 我道“从小到大,你哪件事我不知道?她身份瞒得再好、再如何讨人欢心,也有被揭穿的一天!而你,景泓,你是一位皇子!” 景泓愣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双眼略微发红地发问:“从小到大,别人都告诉我,我是一位皇子。阿姊,那你再告诉我,皇子是什么?为什么连爱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 我竟被他这个问题问得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景泓嘴角扯出一丝干笑:“我是位皇子,弱冠纳妾出府,当个郡王糊涂过一辈子,若是运气再好一点,领了封邑一生衣食无忧、逍遥自在……我能取文武百官的女儿,也能纳无数妾室,天下谁都能成为我的妻子,唯独碧妧不行!阿姊,是不是只有这样,你才满意?!是不是只有碧妧死了,你才满意?!” 我不知何故,身子开始瑟瑟发抖,血气瞬间冲上了头颅,右手一怒之下猛地扬起,划破剑拔弩张的气氛,手风向景泓的左脸扇去—— “啪——” 清脆的耳光响起,众人纷纷愣住。 气氛急速冷却,我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我微微泛红的手掌。 “殿下!四殿下……” 景泓一拂袖狼狈地冲出了宫门,芝芝看了愣在一旁的我一眼,随之快步追了出去。 沉瞻倚在一旁的门上,如同看着好戏。 半晌,他幽幽开口:“你不怕再有人跳河吗?” 我看着景泓远去的方向,知道有芝芝跟去不会有事,道:“随他罢。” 沉瞻冷哼一声,起身离开了苍华殿。 我稍稍恢复了冷静,整了整仪容,踏进了晦暗的寝殿…… 第六章.天机 [本章字数:238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7:33.0] 前朝白露宫变失败后,新帝登基立即开展雷霆手段,铲除拥护胶东王的叛臣党羽。长安乱臣贼子纷纷落马,被查获的氏族轻则流放蛮荒之地,重则满门抄斩,一时间满城血雨腥风,人人自危。 运气稍好点的,留在了长安沦为人下人,却也日日遭人唾弃,这是少数;再好一点的,卖到青楼酒肆,世代为奴,但更寥寥无几。 碧妧算是这里面幸运了再幸运的唯一一个,进了皇宫,当上一宫掌事,爱上一名皇子,更得到了这位皇子的痴心。 “方才我与四皇子的谈话你应该听到了,你……”我坐在一旁的梨花椅上,见碧妧刚刚从昏迷中清醒,一副神色恹恹的虚弱模样,怎么也说不出狠话,“我没有逼你的意思,只是……” “公主要说什么,奴婢都知道。只是奴婢不知,公主何时知晓了奴婢罪臣之女的身份?”碧妧躺在床上,苍白的脸上满是凄惶,“若不是近日荒唐,恐怕连殿下都不会知道……” 我无奈地笑道:“孝文皇后去的早,我与阿弟相依为命,如今连淑妃都已沦落,宫中每行一步险象环生。阿弟年少不谙世事,但你认为我还不懂谨慎行事吗?” 她看着我,眼底没有一丝神采,半晌,又望向了远方:“碧妧没有看错,大公主平日里再荒唐,心中仍是清醒的。”苦笑一声,与景泓的表情很像,“可是,也请公主告诉碧妧,碧妧该如何醒来?” 碧妧紧咬下唇,眼眶却泛出了泪光。 “醒与不醒,我左右不了你。”我艰难地别过脸,欲言又止,“那天阿弟来央我为你讨个名分,被我几句话搪塞了过去,我心里知道他看重你,不愿委屈了你。你也是个明白人,为何今日做出这种糊涂事来?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 碧妧定定地望着我,良久,轻轻点头。 尽管早已做好心理准备,但从碧妧嘴中听闻,我依然愣在了那里,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我没想过,也不是存心……只是这个孩子来得实在突然……我……” 碧妧不知所措地说着,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 我向来厌恶哭泣,看着她无助的模样,却也抑不住内心的悲怆。我再糊涂,却也知道孩子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寝殿里只有我们二人,窗扉紧闭,四周顿时沉默到死寂。 碧妧不愿醒,形势却逼得她不得不醒,我不愿再看她,半晌,终于咬牙狠下了心: “碧妧,若我告诉你,我欲扶持景泓登上帝位,你会如何选择?” 一道惊雷划过,碧妧倒抽一口凉气,猛然抬起头,不可思议地望着我。 大隐隐于市,恐怕任谁都不会想到,平素里丝毫不长进的昭元大公主,竟会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可能即使听闻,也只是当做我往昔的癔症复发,说出的胡话。 碧妧估计就是如此认为,呆愣了许久,吞吐问:“公,公主……这是怎么回事……” 我无奈笑道:“我终日里不学无术,荒唐糊涂,恐怕也难有人会相信我会如此罢。”起身走动,环顾四周,见周遭并无旁人出没,我轻声问:“在你看来,何为明君?” 碧妧思索良久,摇头:“我不懂这些,只知道君王当明察秋毫,不应草菅人命!” 我猜测她家族当年是被人冤枉,如今心中还存着芥蒂,说:“若太子登基会如何?” 碧妧答:“殿下说太子与淑妃娘娘当日可能是遭人算计,但奴婢认为,能轻易被别人陷害,还需他人解围的储君,实在难当大任。” 我赞赏地点点头:“那若皇权被萧氏外戚夺去,又当如何?” 碧妧不解:“贵妃娘娘并无子嗣,先朝也没有立皇太女的规矩,这……” 我想起近来昭阳殿门庭若市的光景,一声冷哼:“你不要忘了,昭阳殿中新住进了一位倾国倾城的嫦婕妤。我在朝露寺三年,早已听闻萧氏打着朝廷的旗号在滇南招兵买马。萧相权倾朝野,爪牙势力遍布朝堂百官,更是一手操控羽林。至于萧贵妃,宫闱之间见不得人的丑事,你听得不比我少罢!” 我见碧妧愣在了那里,她的表情变得凝重。 停了片刻,我接着道:“太子险些被废,背后是萧氏指使。宇文氏与萧氏向来不和,此次矛头更是对准了宇文,这其中还藏着种种千丝万缕的利害关系,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上来……” “我懂了,公主。”碧妧打断了我,“公主明里与宇文氏扶植太子,其实是想东宫与萧氏两相争,以便渔翁得利罢了。” 我摇头:“这是次要。眼下萧贵妃联手嫦婕妤,不过是为了培育自己的傀儡。她是贵妃,若有朝一日嫦婕妤诞下皇子,过继给她,后果不堪设想!我是大周的公主,天家的女儿,断不会容忍皇权落入旁人手中!放眼整个皇宫,除了景泓,再没人有资格担此大任!” 我定定地看着碧妧,说:“碧妧,我高息月绝不会容忍宫里再次发生政变,更遑论外戚专权!若真走到那一步,长安定会再次掀起血雨腥风,又多少无辜百姓会同当日‘白露宫变’一般受到牵连!” 碧妧听闻,似乎对此番话语触动很大,眼神变得复杂幽深。 我不再说话。今日我已坦诚到这个地步,想不想得通,都是我与她的命数。 良久,碧妧表情严肃,慎重地开口:“公主,我该怎么做?” 我不觉松了一口气:“韬光养晦。”顿了顿,又道,“天家不会亏待了你。” 碧妧轻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知道,若没有翻身的一天,就如公主所说,我永远等不到光明正大地坐在景泓身旁的那天。” “我会想办法令父皇翻查旧案,还你清白。这段日子你先好生静养,稳住四皇子的情绪,莫让他冲动行事。”我安抚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两件事。” “大公主请讲。” “当我走出这扇门,你将今日所有的事情悉数忘记。你是碧妧,这一宫中的掌事宫女,景泓思慕你,对你做了糊涂事,但你心中其实另有他人。” 碧妧不说话,表情十分复杂。 “这件事目前只有你我知道,成败且看今后。这段时日景泓再来纠缠你,你最好狠下心来,不然你的身份被有心之人拿去大做文章,便是毁了景泓!” 碧妧眼神木讷,终于狠心点头:“嗯。” 我心中不忍,却也无奈。 走之前,碧妧问:“公主,宇文将军知道此事吗?” 我停下了脚步:“不曾。”宇文祁夜只知我与他扶植太子,不过牵制萧氏势力,至于我有心拥立景泓,他自始至终还未察觉。而他在这件事中,有没有自己的算计,我也无从知晓。 碧妧又问:“公主,那第二件事是什么?” 苍华殿外今日的阳光甚好,却似乎怎么也照不进幽深的屋内。天边的云彩被风吹散,遮挡住了几分日光。 “明日我会让芝芝送来一碗藏红花。” 第七章.日月 [本章字数:2591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5 18:17:36.0] 翌日。修行归来后,我第一次认真地抄写佛经,从早起到午膳,却不是为了自己。 芝芝回来时,默默地走到了我身后,没有语声,我却感觉到背后笼着一片愁云。 “你回来了。”我没有抬头,继续手上的动作,“若你也要怪我狠心,还是说出来好些。” “公主……”芝芝唤我,声音中透着悲伤,“碧妧满身是血……她拉着我说她很疼……我……” 我手上一滞,一滴墨不慎滴在了宣纸上,如同殷红血液溶于水中,缓缓晕染开来。 我强迫自己注意笔下的经文,密密麻麻地字符却让我头晕目眩,方才写的每一个字符变成碧妧哭泣的眼睛,在我眼前不停萦绕。 “公……公主?” 我猛地站了起来,心烦意乱地将纸张揉作一团,使劲地掷在了地上。 芝芝赶紧过来扶我,问:“公主又头痛了吗?今早难道无人伺候着喝药?” 我试着摇头,渐渐稳定了下来,问:“你去的时候……四殿下在不在?” 芝芝:“殿下一早去了御廷骑射场,听说今日皇上办了个骑射比试,长安善骑射的子弟都来参加了。” 我安心了些,道:“这两日你去苍华殿照顾着碧妧,旁人我不放心。”芝芝点头,我停了片刻,又道,“此事无论如何不能让景泓察觉!” 芝芝愣神片刻,答:“是……” 我又想起一事:“今早你去,没有出什么岔子吧?” 芝芝抿嘴缄默,半晌,才说:“奴婢回时,见湖东郡主与兰绍公主一道往骑射场而去,不知在做什么……” 我微微颔首,示意芝芝继续说下去。 “奴婢远远听到了几句……兰绍公主提到了公主您和燕国世子的名字。” 我冷哼一声,道:“她倒懂什么叫‘见缝插针’。” 芝芝疑惑:“公主,昨日您和世子……” 我问她:“你发现连溪的时候,她在窗外呆了多久?” 芝芝答:“听宫里人说,自世子入京,世子走到哪里郡主就跟到哪里,想必昨日也是。” 我倒吸一口凉气,如此一来,我与沉瞻昨日所发生的一切她岂不都看到了? “公主是不是不知该如何向郡主解释?” “连溪单纯,若被有心利用……”想起除夕宴上,连溪无意让兰绍窘迫,以兰绍睚眦必报的德性,定是恨透了连溪。 我一个激灵,问:“沉瞻现下在哪儿?” 芝芝不解,答:“世子应该也在御廷骑射场。” 我说:“你让菁兰伺候我换身轻便衣服,我们也过去。” 芝芝半张着嘴,揣摩不透我的心思:“公主……您这会儿去恐怕……” “眼下顾不得这些!”我不耐道,“若连溪信我也罢。若她受了兰绍的激将,做出什么傻事,你又不是不知她的性子!” 芝芝猛然明白过来,待我整饬完毕赶到御廷骑射场时,比试正进行到如火如荼的态势。 骑射场上分宗室与世家二队,一对一进行马术、射箭比试。 眼下场上正轮到沉瞻与裴少翊进行第二轮射箭比赛,桃花眼俊秀小白脸对阵风华绝代美世子,颇有强烈撞击的矛盾美感。 “昭元,你也过来了。”皇上今日心情甚佳,面色和悦道,“就坐朕身旁罢。” 御用观礼台上,皇上左右端坐着萧贵妃与嫦婕妤,后面随着皇室宗亲小辈。我站在礼台上,不知如何落座,左右两旁依次坐着亲王郡王与朝中大臣。 “小月儿,来皇叔这儿!”燕王向我轻挥了挥手,招呼我过去。 我注意到身后连溪一怔,坐在她身旁的兰绍施施然对我一笑,乍一看很是端庄大方。 “大公主,与我同坐罢。”太子妃邀我过去与她坐在一侧,瞧我穿着马术服,打趣道,“我还从没见过你换上骑服的样子,倒是比平常看起来精神不少,应是近来红鸾高照。说起来,除夕那夜,我还没来得及向你道一声喜。” 蘅若声音不大不小,刚巧能让礼台上落座的宾客听到。 我抿嘴一笑:“皇嫂最近越发会调侃人了,可是太子哥哥教的?” “太子什么时候能有这能说会道的本事?”皇上开口,“他要有蘅若与你一半机灵,今日也不会如此。” 我起身道:“太子哥哥敦厚老实,只是误在了本性单纯。但儿臣以为,做人当以‘忠’、‘孝’、‘礼’、‘信’为本,这几条太子哥哥这些年来恪守奉行得很好。” 萧贵妃抚着手上的翡翠,有意无意地说:“大公主病了这些年,还修行过三年,倒也知道太子这些年恪守本分。” 我发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愣在了那里。 “娘娘,太子爷与公主兄妹情深,往年公主修行,太子心中挂念,时常有书信往来。想来许是太子爷在信中将平日里教导东宫的训言,写进了信里,让大公主生了这印象罢。” 蘅若说着,暗下轻推了我一把。 “昭元,是这样吗?” “是……”我回过神,迎上皇上犀利的目光,“父皇,您可还记得当年太子代您来朝露寺祈福一事吗?” 皇上思索,道:“似有印象。” 我点头,一派坦荡:“当年太子来到凤鸣山,半月间赢得不少称赞。出家人不打诳语,父皇可向寺中住持净慧师父求证。” 皇上沉吟:“景滦竟有如此长进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萧贵妃,半晌,只说:“父皇可听司天监侍官提过?这世上日月本是共生共存,无奈白昼之时,日光强烈掩住了月之光华。但若在黑夜之中,苍生黎民却离不了月亮。” 众人愕然,全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番颇具微词的言论。 我一贯有一说一,皇上知道我的性子,锐利的目光看了我许久,面上竟露出了丝微笑:“将朕与太子比做日月,倒是新奇。”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坐回位子上,将注意力放在了骑射场上。 场上沉瞻险胜裴少,收了乌金穿云弓,跨坐在马上,淡然地朝气得炸毛的十三施以一礼,便策马离场。 场下响起了阵阵喝彩。 连溪的目光自始至终一直追随着沉瞻,我终于体会到了情窦初开的少女所具有的痴情威力。 “公主,适才实在是太惊险了。”蘅若与我悄声耳语,“那一番比喻若被皇上想偏分毫,说不好会落个忤逆之罪。” 我眼下关心如何同连溪说清昨日之事,无心与她讨论方才之事,应付道:“这便是你我与父皇的不同。他是天子,有虚怀天下的胸襟,即便是轮明月,也撼动不了他分毫。” 蘅若一滞,旋即轻笑:“理应如此。” 我又想起什么,打量似的看了蘅若几眼,却没有再说什么。 沉瞻坐回燕王身侧,看到了我,竟愣了一愣。 “哈哈!皇弟,平日里见你文弱,没想到世子倒令人刮目相看!来人,赏!” 燕王不满皇上说他文弱,道:“寡人的儿子自然优秀,皇兄也搬出位皇子,让寡人见识见识!” 列坐各位是知晓的,本朝皇息凋敝,大皇子体弱不受宠、三子早夭,太子如今南下赈灾,余下的五皇子尚小。能上场比试的,只剩下四皇子景泓。 “父皇,下一场由儿臣上场。”景泓出列,面上透着丝疲惫。 皇上没问他什么,点头同意。 “皇上,那这场就由末将同四殿下切磋切磋。”又一名出列的男子是萧相的儿子,如今羽林军统卫,萧敖。 皇上来了兴致:“萧相的儿子今日竟愿出场比试,实在难得!” 萧相在一旁恭谨道:“犬子浅薄,未见过皇嗣骑术,皇上且让他同四殿下比试比试,好让他长长见识!” “好!景泓你且与他比上一番!” “四殿下,这边请!” 第八章.坠马 [本章字数:2000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6 11:28:22.0] 场上二人对峙,即使我离得甚远,也能感受到气氛的胶着。 “公主,这萧敖是存心的罢,四皇子年纪尚轻,哪里是他这个羽林统卫的对手?”比试方起,蘅若便道。 我看着场上的比试,萧敖意气风发,不愧羽林的骁勇。景泓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气势上明显处在了下风。 萧敖翻身上马,胯下狮子骢威风凛凛,行走奔跑间如风驰电掣,赢得礼台上阵阵掌声。 嫦婕妤此时开口讲了条趣闻:“臣妾幼时住在乡下,没见过别人骑马,有天一名男子骑着马来村中投宿,臣妾趁他不备,偷骑了马儿,却被摔得骨骼错位。没曾想也正因着这一伤,我练起舞来肢体倒柔软了不少……” 萧贵妃在一旁轻笑:“天下哪位女子能同妹妹这般因祸得福,若是别人摔了马,怕是三五个月都好不起来。” 我正旁观着二人的姐妹情深,蘅若突然拉住了我的衣袖,不可置信道:“公……公主,四皇子他摔下马了!” “什么?!” 众人皆是惊骇,我心头一跳,立马转头往场上看去。 只见景泓已而痛苦地蜷缩在场地上,萧敖却若无其事地拉着缰绳在一旁观望。 皇上大惊,呼道:“来人!快传御医!” 我忧心惶惶地看着场上景泓的情形,无意间注意到他的坐骑骅骝踱起步来一只腿直打哆嗦,再看一眼那一脸得意的萧敖,我忽而明白过来。 景泓被赶来的御医抬了下去,我起身跪在了皇上面前:“父皇,儿臣自初旸去后,多年不曾当众与人比试马术,今日儿臣对萧将军叹服,想同他切磋切磋。” 皇上估计受了方才的景泓的刺激,为难道:“月儿,你一位姑娘,同男子比定处会于下风。若真要比试,一会儿安排了女子骑射比赛,你再好好让朕瞧瞧这几年你长进多少……” 我打断了皇上的话语:“父皇,骑射在于身手,不在于男女之别,还请父皇成全!” 皇上怔住,良久,问:“你若上场,可有坐骑?” “寡人将沉瞻的‘凫影’借给小月儿,权当助她一臂之力。”燕王慷慨为我解围。 我正欲接受,却注意到连溪紧盯的目光,只得急忙拒绝:“‘凫影’性子过烈,儿臣需寻一匹温驯点的马匹,窃以为方才裴公子的棕獵马很合儿臣心意。” 裴少不情不愿地咕囔:“我的‘追飔’方才输了,现下在后头正伤心,你还是重找一匹罢。” “我将重九的‘骓鸣’借你。”另一旁沉默多时的镇国公缓缓开口,身侧的侍卫旋即牵来往日祁夜所骑的紫骝。 我颇为感激地接过缰绳,这马似有灵性,见我抚摸它的鬃毛竟凑过来舔舐我的手心。 我骑跨上去,往场上驰去,那一刻,我想起了与九郎一同策马的日子,无忧无虑。不知他现在在江南,是如何情形。 “大公主,请!” 萧敖阴恻恻地看我一眼,驭着狮子骢先我一步而去。我一夹马肚,扬鞭追了上去,冷风倏倏灌入我的颈中。 “驾!” “萧统领马术不凡,竟懂得先人一步,不知这是哪来的规矩?” “大公主过奖了,只是末将不知道公主胯下的这匹马跑不跑得过我的‘烈火’!” “驾!九爷的这匹马,你难道没见识到它的厉害?” “厉害?哈哈!我倒见他带着兰绍公主骑过,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谈何厉害?!” “……”我愣神片刻,手中缰绳松了几分,身子也跟着马背颠簸歪斜了几分。 “公主!”我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唤我,听声音貌似是十三,“你当心一点啊!” 众人无语地看着他。 “驾!”我稍稍回过神来,又加速跟了上去。 “公主真是好度量,听到此番话语还能如此镇定,萧某佩服。” “你休在此一派胡言,惹我分心!” “若公主不信,大可问问这长安众人,你出家那三年,他宇文祁夜同兰绍有过什么!” 我心中有数,道:“不过是兰绍爱慕他而已,还能有什么?” 萧敖一声冷哼,出口张狂:“爱慕他?兰绍公主温柔端庄,得到不少世家子弟垂青,比起你这悍妇强过百倍,还需苦苦爱慕他!” “驾!”我被他激怒,一鞭子狠狠抽在马背上,“骓鸣”一吃痛,竟有些失控地胡乱跑起来,我一时被颠得头晕目眩。 兰绍温柔端庄,比我这悍妇强出百倍…… 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竟无端想起曾经初旸出征前对我说的话语:“……长安城中人人说你出格大胆,没想到竟然真是这样!……” 没想到,我竟然是这样…… 我心中一急,猛地一拉缰绳,“骓鸣”扬起前蹄,惊声长吁,几乎快将我摔下马背。 “公主--” “月儿--” 我听着观礼台上传来众人的惊呼,没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眼前蓦地一黑,直直摔倒在地。 “砰--”地面上传来一阵闷响,扬起无数黄沙。 我听到身体里传来骨骼断裂的声音,肩上刚刚复原的伤口再次开裂,分筋错骨般地疼痛让我不停倒抽凉气。 我的视线模糊成一片,隐隐约约看到萧敖骑着狮子骢从我身旁悠悠晃过。 良久,我的眼中落入一片白色影子,我艰难地抬起头,沉瞻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为何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我苦笑一声,发现连扯动嘴角都牵着万分痛楚。 喉咙里发涩,连声音都是断断续续的:“如果……是他,他肯定会说,你把自己搞这么丢人……真是太……太有出息了……” 如果是九郎,他若不似倾城、萧敖所说那般欺瞒我,若是真心待我,那他此刻定会抱着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九郎……” 在我无力闭上双眼的前一秒,果真被人轻轻抱起。 他的身体散发出阴凉,就像我残缺的记忆中,子夜里的一抹惨白孤冷的月光…… 第九章.锦兰 [本章字数:213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7 18:26:14.0]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如同一个粽子,周身被五花大绑地架在床上。 “芝芝……”我张嘴叫唤一声,颈勃无法扭动,“四九……” “公主!来了来了!”四九听到我声音,急急忙忙从殿外赶进来,“您终于醒了!” 我喉中似有异物,声音嘶哑:“快拿个镜子来让我瞧瞧……” 四九挪了半天,递来一面铜镜。 看着镜子里猪头一样的自己,我长谈一声,顿时觉得人生黯淡。 “公主,这样看起来……还是可以的……”四九安慰,“御医说,过几日消了肿就会好一些。” 我试着动一动身子,却发现自己被牢牢固定在床上,周身僵硬而酸痛。 四九解释道:“圣上怕您又乱动,特意命人把您绑着。” 我:“……” 醒来多时没见到芝芝,我感到疑问,四九却说景泓眼下同我遭遇差不多,碧妧染疾无法近身伺候,芝芝便过去帮忙照看着。 阿弥托佛,果真是姐弟连心。 “公主……”四九迟疑,“沉瞻世子和湖东郡主在外头守了你多时,要不要让他们进来?” 我想了想,说:“让郡主进来便好。” “哦,是……” 我挺尸一般躺在床上,脖子不能扭动,目光只能注视着上方。我觉得我就像一头任人宰割的肥猪,还是断了骨头的,心中顿时生出悲哀。 “连溪,你来了……”身旁一直没有动静,我却兀自开了口。 “嗯。”不痛不痒地回答,没了下文。 我心生好笑:“你不问我点什么?” 连溪愣住,道:“我不知该问阿姊什么。” “既然还叫我一声阿姊,有什么便说出来罢,你何时变得这么不爽快?” “昨日……” 我坦言:“昨日你看到的是真的,但与我无关。” “无关?阿姊告诉连溪,你若是拒绝还会被他……” 我一咬牙,道:“他是男子,力气比我大,让我如何挣开?“ 连溪一听,又立马接过:“既然如此,我想问问阿姊,当年你在燕国,是不是喜欢沉瞻世子?你是不是怂恿他为你坑杀了数百人?” 我轻笑道:“这些都是兰绍告诉你的?” “阿姊不用知道是谁说给我听的,坦诚回答我就好。” “当日你来问我关于世子的情形,我是隐瞒了些事,只是我觉得这些都无关紧要……” 连溪打断我的话语:“无关紧要?阿姊,我喜欢他,你告诉我,这难道也是无关紧要吗?” 我一怔,沉默了半晌,问:“我当年不过一介疯妇,能做出什么?记得又能如何?况且……”萧敖的话语还在耳边,“我一个悍妇,人人避之不及,沉瞻怎会当真喜欢我?不过是几年不见,一时新鲜罢了。” “可是……可是兰绍说你喜欢他……” 我嘴含轻蔑,讥笑道:“她当人人同她一般,思慕他人不成就想着算计旁人!” 连溪语滞,迟疑了许久,终于开口:“可是我分明听闻宇文姐……宇文将军其实思慕的是兰绍公主,你回朝之后,宇文碍于皇上的情面,才勉强同你交好,为的只是你大公主的身份……” 我瘫在床上的僵硬身躯一抖,问:“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兰绍自己与我说的。她说阿姊……阿姊不检点,朝三暮四,夺人所爱……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是……” 我脑子里浮现出兰绍说出这番话语时,假模假样的嘴脸,一声冷哼:“可是什么?” 连溪坦白:“兰绍说她曾为宇文祁夜绣过一方帕子,祁夜日日揣着,视若珍宝,就是如今与阿姊在一起了他还时常带着。” 我接道:“那帕子是不是角上还绣了株兰草?” 连溪诧异:“阿姊怎么知道?” 宇文祁夜嘱咐过我多次,那一方素帕现今就在我的手里,我怎会不知? 我无奈地回避了话头,问连溪:“溪儿,你同阿姊说说,你为什么喜欢沉瞻?” “为什么?”连溪将话语放在嘴边揣摩,“我就是思慕他,好像没什么为什么……” 我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的芍药花出神,声音自己飘了出来:“喜欢一个人是有理由的。比如我喜欢宇文祁夜,是因为他是大英雄,因为他总是出现保护我。他喜欢我,大抵也有他的理由,或许是因为他们家族觉得对不起我,或许是碍于父皇的逼迫,但或许是他觉得我这个人还不错,不矫情,与我还聊得来,才能这么待我。” 连溪摇头,说:“阿姊,我又不懂了。那日姐夫口口声声说要娶你,他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可是为什么还同兰绍有瓜葛。” “谁没有过去呢?我的过去被人当做了把柄,任意添油加醋,让你信了去。我有,那他也会有。我不知道他的过去,也对这个不感兴趣,他如今肯甩了兰绍同我在一起,也算他还有点眼光。” 连溪不解:“阿姊听到他与兰绍在一起过,为什么不生气呢?” “溪儿,人生苦短,若真要计较这些,何时是尽头?”我长叹一声,“我既然爱了他,理应信他也爱我。与其听信流长蜚短,不如让他自己与我说清,这也不会衬了有心之人的意。” “阿姊是说……这些有可能都是兰绍编造的谎言……可那方帕子……” 我闭上眼睛,说:“我与沉瞻到底如何,你可以去询问燕王。我自问无愧于任何人。至于我横刀夺爱,抢了她兰绍的心上人,我倒是准备过两日等祁夜回来,亲自问上一问。” 连溪说:“这样也好,也免得我再怀疑阿姊。” “今日我生怕你一冲动,受了兰绍的刺激着了她的道,还好你聪明,没有胡来。” 连溪问我:“阿姊,你果真不喜欢沉瞻世子吗?” “嗯。”我笑道,“怎么又问这种傻问题。” “那初旸大哥呢?” 我一愣,问:“提他做什么?” 连溪嗫嚅:“我一直当阿姊是因为放不下初旸大哥,才……才喜欢的宇文姐夫……” “每个人在‘情’上都做得这般痴傻纠结,你爱我,我爱他,都是三个字,连在一起却成了难解的劫。我的‘情’,不求它轰轰烈烈,唯愿一人陪伴,与我长相厮守。我既与宇文祁夜生了‘情’,便不问其因,只求好好将之修成正果。” 连溪怔了许久,半晌,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十章.真相 [本章字数:2351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8 12:52:06.0] 我在床上瘫了几日,日日靠四九与菁兰伺候,他二人俨然继承了芝芝的衣钵,成了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我的老妈子。 我身上的肿已经消了个大概,但还是动弹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想来我十九的生辰估摸着也要裹成副粽子的德行在床上度过。呜呼哀哉,命也! 我张嘴将四九召唤了进来。 “公主,急着喊我什么事?是不是想小解?我去喊菁兰来伺候,我再把昨天洗了的尿盆端进来……” “你给我闭嘴!”听到“尿盆”二字,我就头大,“老实给我站着,我有话问你。” “公主,您说。” 我问:“长生有没有给你写信,告诉你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四九怔忡,“公主好端端地问长生做什么?” “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我盯着帐顶直叹气,春眠芍药的图底在我眼中变得黯淡,“也罢,我现下这样子,生辰也只能躺床上靠你喂我吃两根面条。” “做什么说得这么凄惨?我来陪你了!”门口响起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长吁短叹,裴少翊一手挑开帘帐,走了进来。 估计四九也不习惯听裴十三说“我”,不由地打了个哆嗦。 裴少翊古怪地看了四九一眼,问:“你怎么在打抖?没什么问题罢?” 我僵硬地扭转了脖子,对他说:“我家四九没有你身上的皮草,冷是自然。” 谁知裴少翊竟登时脱去了他穿着的驼绒大衣,一把递给了四九:“去,穿着这个出去,我同你主子有话要讲。” 四九无奈地抱起裴少厚重的大衣出了寝殿,背影从我的角度看过去,有点受伤。 我微微侧过头问:“今日你来找我什么事?”想到自己瘫在床上的残酷事实,“我怕不能与你赌博了。” 裴十三大手一挥,格外豪爽:“老子……不,是我,我来又不是找你赌博,你放心躺着吧!” 我抽了抽鼻子,道:“那还得谢谢你好意了……但话说回来,不是斗鸡走狗的事儿,你还能来找我做什么?” 十三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才说:“我……我是来道歉的。” “道歉?”我被他的话吓懵,没想到能从这个混世魔王嘴里听到“道歉”二字,实在稀奇。 “那……那日我没把‘追飔’借你,害你被摔成了这幅德性……”裴少翊怜悯地看着我,说,“明日九爷回来我该怎么同他交待啊……” “什么?!”听到祁夜的名字,我浑身的感官全都提了起来,无奈被绑得严实,不然我说不定还会手舞足蹈一番。 十三惊恐地望着我,说:“你还是好好躺着罢,你一动我怎么看怎么不自在……”偏头想了半晌,“是了,就像留仙居卖的秋喜粽子!” 我忍住心中的恶气,说:“你给我闭嘴……” 十三却想起什么似的,不怕死地继续喋喋不休:“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先提醒你,九爷回来的事你别告诉别人,更别说是我说的!” 我疑惑道:“这是为什么?他不应该与太子一同回来吗?” 裴十三一抹鼻子,嗫嚅道:“兰绍公主告诉我的,说九爷明天回来。但我好像听父亲说,南下赈灾是定在正月十五以后回京,九爷这趟回来不知所为何事,我也不敢声张……” “所以你先来告诉我了。”我赞赏有加地对他说道,“不错,果真是我的狐朋狗友。” “这称呼实在是……”十三一迟疑,想了想,问:“你怎么不问我兰绍公主是怎么知道九爷要回来的消息的?” 我说:“原本要问的,既然你先提了,那便直接说罢,拐弯抹角不适合我。” “哦。”裴十三应了一声,坐在我榻边,将这整件事的前因后果向我娓娓道来: 原来裴十三今日进宫来向我请罪的路上,巧遇了兰绍,他以前爱慕过兰绍,如今见着了不知为何却躲着走。兰绍看见是他,竟破天荒地拉着他嘘寒问暖地说了几句。 试想兰绍那柔情似水的话语,几句话就将铁血硬汉小白脸的魂勾去了大半,十三迷迷糊糊间也忘了具体说了些什么,只是最后兰绍一句“九爷给我传信,明日便会回来”让他如梦初醒,登时被拉回了现实。 裴少愤愤:“我恨啊!我哪点不如九爷,竟让兰绍记挂了他这么久!我现在虽然对她死了心,她也不用这般吧!” 我同情地看着他,说:“我记得哪位伟大的诗人讲过,痴情的汉子总会遇到一林子歪勃树,你不要丧气。再说她告诉你祁夜写信给她,你说……等等,祁夜会给她写信?” 裴少点头:“好像有这么一回事。”旋即又摇头,“妄我裴少翊万花丛中过,却不像九爷,走一遭,身上全沾着桃花。” 我装作不知情,问他:“此话怎讲?” 裴少神色幽怨地看了我一眼,又恹恹地同我讲了些有关祁夜我所不知的事情。 原来我出家那年,正巧是宇文祁夜从西凉归来的时候。 当时正值朝中用人之际。镇国公宇文禄的长子战死沙场、次子不谙兵家之术,还有个传闻是收养的儿子离家出走死在了异乡。神策大军面临着突厥与西凉的前后夹击,西凉兵方没了主帅,镇国公一人率兵极为吃力,朝中迟迟未见支援,神策大军腹背受敌,节节败退,眼看即将有败北之势。 宇文祁夜恰逢此时从西凉回到了长安,带着一份绝密的西凉兵力车马文书,与一个跌破世人眼球的身世,孤身一人单膝跪于金銮大殿之上,请求皇上允许他带兵出征。 后来的故事就充满了传奇色彩。传闻宇文祁夜带着一队精兵夜袭西凉大营,一把火烧了对方的粮草,将敌军逼至了洧水谷口,迫得西凉签下降书,为大周赢回了往年征战失掉的七座城池。 神策大军班师回京之后,皇上极为看重这位宇文氏族隐匿了多年的小儿子,一连三番加官进爵,更是在朝堂之上将始过及笄兰绍公主许给了他。 岂料宇文祁夜极为从容地拒绝了这门亲事,言说自己早已有了心上人,此次回到长安也是为了寻她。皇上念他重情,便按住了此事。 可是我们往往会忽略作为这个故事中唯一出现的女主角的感受 。兰绍公主作为皇室里最为端庄淑静的一位公主,历来有不少人爱慕,如今被莫名拒婚,还是位年少有为的将军,想来心里实在憋闷,于是将这憋闷化成了无穷的动力,用在了对宇文祁夜的爱慕上。 “你说九爷也真是奇怪,起先明明拒了婚,没多久就与兰绍生了暧昧,真想不通他这是在做什么。”裴少诽愎道。 我说:“大概发现了兰绍就是他的那位心上人罢。” “不……不是这样……你过来……”裴少将头伸了过来,一脸神秘,“我知道他真正的心上人是谁……” 我赶忙凑上了耳朵-- “眼下昭阳殿的倾城姑娘。” 第十一章.身世 [本章字数:195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09 07:08:05.0] 裴少翊离开后,四九抱着他的驼绒大衣走了进来:“公主……裴少的大衣……” 我瘫在床上没有搭话。 “公主?” 我疲惫地开口:“出去罢,我想一人静一静。” “是……” 四九走后,我却如何都静不下来,裴少翊说的每一句话都萦绕在我的耳边-- “九爷以往就爱去国色天香楼看倾城姑娘跳舞,我也是那时与他认识的……” “说起来,九爷就是从那时起又不怎么理会兰绍公主了。起先他还时常与兰绍四下游走,但自从见了倾城姑娘,便与兰绍公主疏远,估摸着是觉得兰绍比之倾城,少了些情趣?” “其实还有两件事我一直憋着,今天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你平日也看得起老子,老子就告诉你好了!” “我第一次看你与九爷在一处,仔细一瞧眉目间与倾城有些相似……你是位公主,地位自然是倾城不能比,但倾城现在也攀上了高枝儿,成了你的小娘,一来二去我就不懂这到底演得是哪出戏了……” “还有一事就是我上次去国色天香楼,竟发现了千灯会上与我纠缠的那个毛头野孩,他不是你身边的人吗?怎么与倾城的侍女曼古依呆在一处?近来没瞧着跟在你身后,原来另寻了主子……” …… 我差不多忘了后来我说了些什么,却怎么也忘不了裴少翊离开前说的一句话: “九爷重情,我信他不是为了荣华富贵才与你在一起,但若是因为你长得与倾城相像……也罢,你好自为之。” 若真是如此,当如何罢? 我想着自己十八年来,一直渴望真心实意爱一个人,无论荣华富贵,只求一心一意。宇文祁夜为了权势也罢,若他一心待我,我定会倾尽我的荣宠交付予他。 我嗅到瓷枕下传来的阵阵幽香,想起了与他离别的那个雪夜,细雪落入他的眼底,化成一片无言的悲伤。 他说,他回不去凉州。 原来祁夜母亲生下他的那年,正值突厥攻打凉州城。镇国公与刚诞下幼子的夫人并肩出征,不料在一个胡马屠城的夜晚,尚在襁褓中的婴孩被突厥胡敌抢去,几年音讯全无。 后来年幼的宇文祁夜流落至西凉,阴差阳错成了王城一户士军人家的养子,直到一次同养父上战场杀敌,才被当时的凉州刺史宇文虖认出。在他的肩上,有当年夫人生下他时留下的貔貅印记。 那几年大周与边塞敌国交恶,宇文祁夜在西凉帮着胡人屠了不少中原百姓,凉州人人知晓他小小年纪便善战狠毒,很受西凉军营器重,若贸然将他带回相认,凉州百姓做什么都不依。 因而这才有了淑妃独走西凉的后话。 我以往都是从他与我的对话片段中拼凑出他的过去,如今才发现属于他的故事与我间隔得那么遥远。 我不知道他待我有几分坦诚,连这些关于他身世的事情,我都需要假借他人之口。我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便早早许下了誓约,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四九前前后后进出过多次,总是带着一副担忧的表情,终于再最后一次进来时忍不住了,说:“公主,您躺了这么久,还是解决一下罢。” “四九。”我破天荒地没有骂他鸡婆,“你可是真心喜欢长生?” 四九正准备端出恭桶,听到我的话语差一点跌进了桶里:“公主突然这么直白问我,还真是教人受到了惊吓……” “你好生回答我。” 四九:“自然是真心……公主快别闹了,把需要解决了罢。” 我没有理会他:“你欢喜他,那你可知他待你又是不是真心?” 四九挠头,说:“这个我没想过……”又思索了一阵,“只是我本来就一无所有,既然都这样了他还能喜欢上我,大抵还是真心的罢。” “是啊,你什么都没有……”可是我是公主,又有一副与别人相似的皮囊,宇文祁夜待我还会真心吗? 我又问四九:“长生有没有同你讲过他之前的事?” 四九点头,道:“我不识字,没办法与长生吟诗作对,长生就爱向我讲他以前与将军征战的事情。” “他看起来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没想到还是个武将。” 四九接言:“那宇文将军平素里看起来不就同长安的世家公子一般谦和有礼?可一上了沙场那就是叱咤风云的铁腕战神。这一点,长生倒是与将军很像。” “你这个小妖精还护起短了。”我试着用轻松的语调调笑,但好像不大成功,“……你说的这些,我也是最近才体会到。” 四九惊愕:“不是罢,公子平日里与将军那般亲近……” “越是靠近他,就越是看不懂他。”我双目放空,心中也是一大块空洞。“五蕴皆空,若有一天,我发现爱他亦是一场空,你说,我会不会证得佛门奥义?” 说罢,我又自我否定地摇了摇头“怎么会……”又不安地询问,“四九,我好像爱上了他,这应该不是空罢?” 四九叹气:“我从没见过宫中哪个女子同您这般……公主,爱一个人,这是好事啊!” 我哑然失笑,老大不小的皇家儿女,非要把自己搞得这般纯情痴情,说出去还是有些丢人。 “公主……”四九游移,“有一事忘了同你说,沉瞻世子来了,在门外候了多时。” 我闭了眼睛,淡淡地说:“让他走罢,我困了,不愿见他。” 我不知道四九什么时候离开,暮色低垂,寝殿中灰暗冷清。 脑袋中飘荡起除夕夜里,祁夜在我耳畔奏响的箫音,迂回辗转,缠绵而惆怅。天空中绽放的无数烟花,绚烂至极,又瞬息覆灭。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九郎,那么你呢? 第十二章.子归 [本章字数:2853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0 08:30:42.0] 明日便是我十九生辰,皇上差了贴身的宦官前来询问当如何庆祝,我想着自己瘫了多日,且不说行动不便,单单我这些日子身子未曾过水,裹着伤药就如同腌菜,实在不宜抛头露面,于是只得作罢。 “公主,这是太子妃送来的东海珊瑚,您看看这成色……” “公主,逍遥侯府上送来两幅前朝七贤真迹,言说赠予公主赏玩……” “公主,您再看这个……” 四九与菁兰二人如猴子献宝一般,不停在我眼前晃悠长安显族与宫眷送来的生辰贺礼,琳琅满目,珠光宝气直绕得人眼花。 我头昏脑胀地挥了挥手:“你们捡了自己喜欢的便拿去,剩下的存进库房,我看着这些亮闪闪的物什头晕。” 菁兰紧张,一把抓住我身上搭的毯子:“公主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请御医?” 我摆手说不用。 “公主,这个好,不会让您眼花,您看了一定欢喜。”四九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一副画轴,呈在了我眼前,“您看,画得多像您啊……” 如墨般流泻而下的乌发,小而尖瘦的脸颊,一双杏眼沉着莹莹微光,似是注视着我,又像是自顾出神地望着远方。 画像右下一排隽秀飘逸的字体,落款处的红泥印记让我心情一时说不出的复杂。 “沉瞻世子的笔墨简直是出神入化,将我们公主画得真是栩栩如生!”菁兰赞叹不已,“听闻宇文将军也会书画,不知他笔下的公主会是怎样……” 我一怔,四九见状赶忙推搡了她一把。瞧我脸色不大好,四九试着转移话题:“哟,这儿还有一幅画,咱们来看看是不是又是前朝真迹……”又一张画轴在四九的手中缓缓打开,我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哑然失笑。 “怎么又有人画公主?”菁兰凑近了画像,仔细观察一番,“这张画得公主看起来要富贵些,只是为何有些陈旧?还没个落款,也不知是谁送的。” 我一手抚上泛黄的绢纸,仿佛能嗅到纸张陈墨里的微苦气味,画像上的女子巧笑倩兮,分明是我,又不像我。 四九清了清嗓子,道:“说不定这就是将军送的!” 我知道他在宽慰我,眼看我生辰将近,别说宇文祁夜,连宇文府上都没个动静。四九怕我心冷,说着谎却是朴拙。 我不言语其他,只当这或许是长安城中哪位思慕我又不敢明目张胆说出来的世家公子的杰作,大抵迷我迷得历史久远,眼下看我已许给了宇文祁夜,自觉这思慕得有个了结,便将心思暗戳戳地表达了出来。 为了纪念我竟也有人暗恋这一历史性的时刻,我吩咐四九将这幅画装裱好挂在殿中央,也算表达了我对这位不知名公子的感激。 之后我在什么时辰里迷迷糊糊睡着,又在什么时辰里迷糊地醒来,我没了一点印象。 睁开眼睛的时候居然已是夜晚,我忽然佩服起我的本事,同时也为腰上养出的一圈肥膘感到忧伤。 正当我忧愁无比的时候,我发现了离我不远处的长案上放着一盘整齐摆好的香酥鸽腿。 这些日子御医嘱咐我厨间的掌勺大头为我做些温和的饭食,像香酥鸽腿这般油腻燥火的食物,即使我想吃,大头也是不敢去做来给我的。 “谁?”我试着轻唤一声,空荡荡的大殿回应我的只是从大开的窗扉飘进来的风声。 我猜测是星奴又一次来过。尽管我没有看见他的人影,但我熟悉他身上的气息。 星奴,撰魂。息月,倾城。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我突然佩服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子,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夺走了我的父皇与星奴,还莫名地威胁到我的爱情。这对于历来养尊处优的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窗外刮进来的风有些大,吹得我有点头痛。我喊了多次让四九与菁兰进来掩窗,却都不见人影。 眼下我行动不便,也算半个残疾,灵犀宫的仆人合起伙来欺负我这个残疾人,实在是天理不容。 我吃力地从床上坐起来,准备自己下地尝试一番,也好知道身子恢复得如何。谁知我费力撑起半个身子,就如同扶着一滩烂泥,骨子里绵软无力,刚刚勉强站起来,就膝盖打颤地往地上跪去…… 我本来已经想好自己会重重摔上一跤,多日的休养前功尽弃,准备再次迎接肥膘粽子人生,没曾想竟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下意识地试着用手抓紧他玄色的衣袍,微小的关节运动却牵得五脏六腑都疼痛了起来,我咧嘴闷哼了一声。 他一手扶上我歪斜无力的腰间,掌心灼热的温度递来无尽的力量,让我的身体渐渐复苏。 寝殿中没有掌灯,菁兰嫌夜里换烛麻烦,在我寝殿里置了数颗夜明珠,柔和的光线将殿内晕得隐约朦胧,像是笼着淡淡的水雾。 “小黑,我回来了。”他说。 祁夜漆黑的眸子近在咫尺。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却怎么也不信他就在我眼前。 他凝视着我,轻笑着说:“我回来你就这么高兴?连话都不说一句。” 我望了他半天,一室莹莹珠光在他身上变得黯淡,我突然怕他他在我眼前化作一抹清冷的玄色剪影,一缕淡漠云烟。 “你是不是要走?”我没由来地问他。 祁夜身后的双手一用力,我像条无骨的爬虫倒在了他的怀里。 “我不走,小黑。我就在这里。” 我贴着他宽厚的胸膛,听着自他衣袍里传来的沉稳心跳,莫名感到心安。 “九郎,你回来了?”我躺在他怀里,喃喃问道。 “嗯,我回来了。”他胸腔里传来一阵低沉的振动,将我耳朵熨帖得微微发烫,“我不在的这几日,你倒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听出他话中的揶揄,我耷拉着脑袋不语,却不想竟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我惊呼一声,双手软软地搭在他肩上:“你做什么?” “我走这几天你倒是胖了,看来过得不错。”他赞许地看着我,又问,“小黑,你有没有想我?” 我注视着他在幽暗室光下的双眸,不由自主地点头。 我少有的温柔顺从让他心情大好,抱着我大步往床榻行去。 我心生警觉,脸腾地红了,支吾着问:“你……你要做什么?” 他眼中浮起一丝坏笑,挑眉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我突然有些紧张。虽说他已经向父皇讨了我,但是对于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心里实在没底。 阿弥托佛,总不能在我虚弱之时,就让他趁机吃干抹净罢。 “这个……那个……我……” 宇文祁夜将我轻放在床上,我感觉自己的老脸已经快没处安放,红得如同烂熟的番茄。 他看着我窘迫的模样,一声低笑,俯身散下的额发碰上我的脸颊,幽暗之中分外撩人。 他突然往我脸庞又靠近了几分,额头与我相抵,对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我的眼睑让心里直发痒。 他眼睛像是两颗晶亮的黑宝石,狡黠地望着我,薄唇微动:“小黑,你脸红了。”每一个字都带着撩拨。 盯着他的唇间轻启轻阖,我居然中了邪风似的攀上了他的颈项,一拉一带,主动亲了上去。 估摸着我大胆的举止刺激到了他的某根神经,他怔了一瞬,旋即闭眼还给我一个炽热而绵长的亲吻。 我尝试着启唇探入他口中,不想竟被他疾风暴雨般席卷,他舐过我唇畔每一寸,无限珍惜,又像是在无声宣告自己的占有欲望…… 我气喘吁吁地与他结束掉这个温存缠绵的亲吻,双眼迷蒙地看着他,发现他眼中也蕴着迷离。 “九郎……”我试着唤他,没曾想出口的声音酥糯到让自己都不禁打了个哆嗦,我沉痛地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好色了。 他面色如常,眼底却一片幽深。 祁夜没有言语,一手抚摸过我的脸庞,起身站了起来。 我没有拉他,只问:“你要去哪?” 他帮我理了理鬓角凌乱的发丝,说:“你几天没清洗身子,怕不舒服罢。” 我一滞,瞬间大窘,悔恨自己方才为什么要同他那般亲近。 趁着他为我预备浴水的时间,我一团浆糊似的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我沉痛地意识到灵犀宫上下俨然已被他买通,才能三番五次使他进出间犹入无人之境。 我掏出了算不上是他亲手送我的貔貅扳指,决定趁这会儿脑子还算清醒,将这些天心中积攒的疑虑都同他问上一问。 第十三章.换锦 [本章字数:285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1 08:25:37.0] 灵犀宫汤浴暖阁里水雾缭绕,白纱低垂。 几位宫婢提着豆蔻椒兰,柔荑轻搅一池碧水。阁中腾起水汽,打湿了绢纱屏风上的钵罗红莲,四周悬挂着的素色轻纱掩映着朦朦胧胧的嫣红,说不出的妖娆。 宇文祁夜抱着我踏入了暖阁,几位宫婢见状纷纷垂首退下,无声无息,仅余一室轻柔的水声。 他走到了池边,我躲在他怀里,不肯抬头。 他双手抱着我,问:“你不自己进去,我就把你扔进去了。” 我登时抬头:“暖,暖阁里太热,我……我有些头晕。” 他有些好笑地望着我,说:“是有些热,你脸都红了。” “我……”话没说完,他就把我放进了水里,浴水打湿了我身上的单衣,一阵凉风吹进来,我一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祁夜推开了两扇窗,说:“这会儿该好些了罢。”冷风涌入,暖阁中的素白轻纱翻飞,我坐在莲华浴池中,看着重重白色帷幔间,一抹玄色剪影,渐渐向我走来。 他的脚步声离得越来越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九郎。”我叫住了他,“我有话问你。” 他停了脚步,未几,又向我身后靠近。 我绷紧了身子不敢回头,湿透的单衣紧贴,说不出的别扭。 “等等!你就站在那里。”我生怕他跟着下水,后面该发生什么我实在无法控制,“……先,先等一等……” “等一等?”他回味着我的话,一手伸过将我往池边带去,另一手揉着我发腻的头发,“你都快发霉了,再等一会儿估计头上能长出蘑菇。” 我:“……” 他半蹲在池边专注地为我洗着头发,迟缓而笨拙。浴水升腾起滚滚白雾,熏得人满脸通红。 我腿由于方才的紧张,有些发麻,便试着靠在池边任由身子随水波流荡,手中握着貔貅扳指,一时间脑子里想不起一件事来。 “那块帕子我洗好了,绣的兰草倒是好看,可是哪位女子送的?我还用它蒙过面,怕是不大好罢。”良久,我终于开口。 听着我阴阳怪气的话语,他不怒反笑,轻描淡写道:“那是一株换锦,换锦是我娘的名字,那是小时候娘留给我的。” 换锦与兰草生得极像,长安城中常有商贩拿兰草混淆稀贵的换锦。 “以前兰绍公主听闻我时常用一块绣着兰草的帕子,生出了不少误会。”祁夜或许猜到了我在指谁,淡淡说道。 我喉中一声冷笑,如此自作多情又爱以讹传讹,的确是她的作派。 我说:“我不知道你今日回来。” 他舀起池水为我清洗,道:“此次回来我把太子扔在了姑苏,若提前露了风声,我便无法回来看你了。” 我笑:“你回来,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连见到你时都这么邋遢。宇文祁夜,你是故意让难堪吗?” “这是什么话?”他停了手上动作,问,“我在江南听闻你摔了马,飞书向皇上告了两天假,才快马加鞭赶了回来,不过想亲眼看看你是什么情况。”他放下手中的楠木勺,“谁都不知晓我回了长安,否则太子在江南又会遭到异动。” 我试着深呼吸一口,终于直接说出了口:“为什么兰绍知道你回来?我却什么都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听你冠冕堂皇的理由!” 说罢,我一口气消了不少,但心中竟莫名地空荡,像是缺了什么。 他在我背后愣住,半晌,居然轻笑出声:“原来你今日同我别扭是在吃醋。” 我虽是嘴硬,却也不反驳:“我一向不爱猜来猜去,你便同我实话实说,我也不会怪你。” 他估计觉得今夜的我举止实在小气得紧,一直同他别扭到现在也不曾回头瞧他一眼,竟和衣步入水中。 听到他行走间水波激起的声响,我双手紧握,右手手心被扳指的纹刻硌得发痛。 祁夜走到了我的面前,目光灼灼地望着我。我低下头,往水里沉去,不愿看他。 “看着我。”他说,语气从容不迫,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伸手将我捞出了水面。 我抬起头,他就站在我面前,中间隔着烟雾。 “今日是兰绍,明日又会是谁?我不愿做为了一名女子就同你大呼小叫的妒妇,你哪怕告诉我一条,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他沉默地看了我半晌,良久,紧抿的薄唇勾起一丝淡淡的笑意:“还说不愿做妒妇,那眼下对着我大呼小叫的是谁,嗯?” 我往他走近了一步,直视他的双眼:“我不愿如此,只想听你同我说清楚。”说着,摊开了右手,问:“这枚扳指,可是你自愿给我?” 他没有接过,说:“宇文心甘情愿。” 好一个心甘情愿,既似情深意重,又如无奈之举。 “可是你心甘情愿?” 他无奈地闭上眼,嘴角却勾起轻笑:“自遇见你,一切都是心甘情愿。” “既然你认定的人是我,我也认定了是你,为何还是有话不愿同我说?连兰绍都知道你要回来,我呢?” 他大手覆上我僵在他眼前的手掌,将我与那枚貔貅扳指紧紧包覆于掌心,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我:“小黑,我说的话,你可愿相信?” 我一愣,一阵轻风拂过我的脑门,我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次回来,是我故意向萧氏放出的风声。” 我诧异:“为什么?” “引对方出手。”他顿了顿,说:“现下太子孤身一行呆在姑苏城中。” 我倒抽一口凉气,眼前的祁夜明明看得清楚,突然又变得模糊。素来听闻金吾将军雷霆手腕,谋术过人,我也是到这一刻,才辨出一二。 他仿佛拥有无数张脸。谦和的,桀骜的,玩世不恭的,坚毅的,无耻的,悲伤的,冷静睿智的……甚至,心狠手辣的。我分明看着它们在我眼前变化,却一点也看不懂他。 他说:“太子若想复位,还得让对方露出尾巴让皇上看到才行。” 我没有说话,他走过来将我的头发理顺,长发湿漉漉地搭在我的肩上,晕得后背发凉,我回避性的躲了躲。 他扳过我的肩膀,目光深不可测:“小黑,你在害怕?” “是,我害怕。”我承认地点头,“我害怕你会离开我,害怕这不过是我的一场梦。宇文祁夜,我现在害怕的是你……我和你在一起,却对你一无所知,你把它们藏得极好,把我当作了什么?” 他静静听我说着,从容的面色终于起了寒意。 “我还对你隐瞒了什么?” “我……”我一时说不出话语。兰绍之于他,无论是有是无,我都有十足的把握。 可是倾城…… 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又往我身边走近了几分:“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无奈之下把心中的火气发在了水上,溅起的水花往他脸上打去,“你不准过来!”就像是找到发泄出口一般,我不停地击打着水面,池水被搅得一团混乱。 长叹一声,他靠近了我,伸手捉住我作乱的双臂,“小黑,你这样身子难道不会痛吗?” 本来我没多大感觉,他的话语就像一张符咒,让我瞬间感觉到四肢酸痛无力,两腿一软,就往他身上倒去。 他的脸上挂着水珠,定睛看我,似乎染了笑意。对于我的投怀送抱,他欣然接受,一把拥住了我:“你可是在同我使小性,嗯?” 他低沉的声音实在迷人,宽阔的胸膛抵着我,传来沉稳的心跳,我的脑子瞬间被又熬成了一锅糨糊。 “我没有……”我耳根一红,出声却犹如蚊蚋。 话未说完,铺天盖地的吻就席卷而来,炽热深情,让我快要窒息,他勾起一抹笑意,“还说没有?” 他拥着我,缓缓往水下沉去…… 我与他如两株水草在忽然变得深不见底的莲华池中游弋,我不会游泳,又极害怕这般幽暗的深水,只能紧紧抱着他。 他与我在水中抵死缠绵。我的薄衫不知何时被他解开,露出光洁半臂。他埋头于我的颈间,一寸寸吻着我后肩上的伤口,情动之时忽然睁开眼看我,漆黑的眸底愈发深沉。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月儿。相信我,我在这里。” 这像是一个梦,有个声音一直在我耳边轻唤: “阿胭……” “阿胭……” 阿胭。 我的眼中满目嫣红,迷醉间仰头透过飘着香草的池水,看见天花板上无数素纱飘荡,千万重不同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一直都在呼唤着一个名字-- 阿胭。 第十四章.相惜 [本章字数:2247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2 12:15:27.0] “小黑,你睡了吗?”黑暗中,祁夜轻声问我。 “唔。”我随意应了一声,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拥着我,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我的头发,说:“若是痛我帮你揉揉罢。” 我腾地转过身背对着他,头埋进了被子里。 “你也够可以的,关键时刻来这么一遭。”他好笑地说。 我欲哭无泪,葵水之类,实不在我控制范围之内。 他凑近了些,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腰身:“怪我唐突,你身子还没好,我也不该如此冲动。” 我实在佩服他的脸皮,说:“刚刚……”停了一停,脑子里浮现出意乱情迷的画面,一张老脸实在不好意思转过去瞧他。 “刚刚如何?” 我默了一默,道:“我听见有人在唤‘阿胭’……你可知她是谁?” 我的背后许久没有回应,半晌,他说:“不知道。” 我一想也是,自顾开口:“最近我总是听到这个名字,以前听闻竟是兰绍的乳名,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信的。” 他在身后问:“为什么?” 我摇头:“不知道。但我不会无缘无故记得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名字,况且我从来不知兰绍取过‘阿胭’这个名字。” 他一手从耳后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从容道:“我回朝后,也曾听闻她以前是叫阿胭,只是早不用了。” 我忽略他说的话语,径自问:“那你还认识别的叫‘阿胭’的女子吗?” 他停了手中的动作,过了许久,又轻柔地把玩着我的乌发,淡淡说道:“不认识。” 我一想也该是这样,他从西凉回来没几年,怎么会认识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便也作罢。 “听闻你以前就爱去国色天香,我还以为你是为了奉旨追查才会呆在那里。” 祁夜道:“自我凯旋,担上了金吾将军这一名头起,平日里没事就会往那里去。” “为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凝重:“那次击败西凉,我发觉朝中有人与胡敌暗相勾结。突厥竟对对神策的军力了如指掌,若不是有人在神策军中安插了细作,大哥当日也不会中了突厥与西凉的圈套。” 提到初旸,我心中没由来地一紧:“会不会是内奸所为?” “神策军历来效忠于宇文,出征的兵马更是我宇文族部下心腹,父亲办事向来稳妥,眼睛中容不得一颗沙子。” “你怀疑是朝中之人出卖了神策?” 祁夜说:“当年出征,皇上指派萧相监军,途中大哥遭难,神策九死一生,父亲请旨调度西南兵力支援 ,久久未见回旨。漠北一役,黄沙之下埋了神策万千白骨,一眼望去,如同修罗炼狱。” 他的话让我脑海里浮现出战争惨烈的画面,与长安终日的纸醉金迷对比,莫名的悲壮。 “国色天香是长安城中的销金窟,往来尽是达官显贵。明面上是声色犬马的温柔乡,背后藏着多少暗涌,也未可知。”他手中缠着我的头发,言语恢复了往日的散漫,但我听得出其中的凝重。 “我怀疑萧氏与国色天香幕后有所牵连,皇上也早对它起了疑心。但我多番查找竟然找不出一丝破绽,这就更加古怪。直到千灯会时,皇上收到密报,我铤而走险,却不料打草惊蛇。”轻笑一声,“居然还被你救了回来。” 听着他玩笑似的话语,我却轻松不起来,只说:“萧氏一手遮天,父皇即使有所察觉,也不能轻易动他分毫。” 窗外夜色渐深,吹刮着寒风,似有许久不曾见到明月星光。 他将我拥得更紧,我的后背与他相抵,传来他沉稳的声音:“你若因我没有早点将这些事告诉你而同我怄气,与我闹别扭也是正常。你是我未来的妻子,我理应对你坦诚。” 我还是别扭,不肯搭理他。 他往我耳旁凑近了几分,说的话语让我面红耳赤:“不过你使小性的时候,我很喜欢。” 像是过电一般,我被他这坦诚又暧昧的话语搞得浑身一哆嗦,头皮一麻,面上一热。 “不过……”他似乎察觉出我身体的异样,坏心地往我耳朵里吹了一口气,放佛是在调拨:“国色天香的女子倒当真是国色天香。” 我轻笑一声,头往颈脖里缩了缩,腹部正隐隐作痛,面上漫不经心道:“那你岂不早就认识了嫦婕妤?” 他的手贴上了我的小腹,一股暖流袭来,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变得模糊:“自然认得。” “你觉得……她如何?” “这又是什么问题?”他转过我的身子,与我推开一些距离,说:“她是你父皇的女人。”凝视着我,黑眸在夜色中发亮,“自然与你不能比。” 我往他怀里靠了靠,寻了个舒适的位子,懒懒问:“是不能比,还是比不上?” 他身子一僵,一手半撑起身子,披散开的黑发与我的交缠,认真地看着我。 我下意识拿手遮住了他的双眼,又取开,问:“九郎,你看见的是谁?” 似乎听闻到一声叹息,他一把揽过我,下颌抵在我的额上,双手似乎要将我嵌入他的身体。 “高息月,宇文祁夜自始至终只看得到你。” 我从他怀中伸出头看他,发现他正注视着我。 四目交接的瞬间,像是一把细小的银钩自我眼中探入体内,勾起浑身的悸动。 我张开双臂抱紧了他,他身上干净的味道让我安心。 他轻揉着我的头发,似是思考了许久,说:“要我如何,你才能信我?” 我被他如此慎重一问,搞得突然不知作何回答。 我看着他,眼珠一转,灵机一动:“我记得你说过,若有一天负我,你会自剜双目?” 他的眼睛漆黑明亮,一动不动地望着我,半晌,缓缓开口:“好,就依你所言。” 我随口一句,没想到他竟如此郑重,我忽然觉得受用极了,心中不觉又与他贴近了几分。 “我肚子痛,唱首歌哄我睡罢。” 祁夜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要求对他有些为难。过了一会儿,静谧的寝殿里回荡着他的声音:“……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 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 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 我以前不曾听闻他的歌声,它就像是大漠里一缕孤直的烽烟,映着长河月圆,翻越连绵的祁连山脉,飞进了愁云惨雾的长安。 我在他的歌声中不知不觉起了睡意,迷懵间隐隐约约听见他说: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是你,她是她,从来都是不同……” 我困意来得紧,伸手抱住了他,含糊地应了一声,便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第十五章.凉薄 [本章字数:244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3 13:30:01.0] 醒来时祁夜已经换好衣服,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仔细端详着我新挂上墙的画像。 可能是我昨日清洗了一番,今日起床后虽然还是浑身酸痛,但感觉爽利了不少。 我见他似乎挺喜欢那幅画像,决定激一激他,清了清嗓子,道:“那是别人画来送我的,估计暗恋我许久,你觉得如何?” 他往杯中倒了些茶,说:“自然不错,不过有几处画得不大好。” 我趴在床上问:“哪里不好?” “这儿。”他指了指画像上某处,眼神却停在了我微敞开的胸口处。 我一个枕头砸了过去。 早膳时分,桌子上摆放着昨夜的那盘香酥鸽腿与数样清粥小菜。菁兰又端来一碗长寿命,言说是芝芝特意吩咐。 这些年果然是我这位老妈子体贴,我端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瓷碗心中有些感动。 他看着我无故傻笑许久,说:“我不知今日是你的寿辰,回来的仓促,没准备什么。” 这正好让我逮住了由头,往嘴里送了一口面径直说:“听闻你也擅长丹青,不如也为我画上一副。” 谁知他居然摇头:“这个不好,没什么新意。” 我猜他是暗指我房中那幅画像,心中窃喜,面上却不露声色:“你什么都没准备,还嫌我说的没新意,那我就不知你当如何了。” 说罢,双手一摊。 他将银筷往碗上一放,说:“告诉你件事情,你应该会觉得欢喜。” 我问:“什么?” “星奴在国色天香楼,目前没有什么危险。有一事,你若受得住,我便讲给你听。” 我心往下一沉,道:“说来听听罢。” “星奴可能没办法再进宫回到你身边。”他严肃地说道,“皇宫不是他该来的地方。”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失神,手中的筷子“啪嗒--”落在了地上。 “星奴在长安没有依靠,你难道准备就让他呆在国色天香楼里?灵犀宫才是他的家!” “小黑,你冷静一点。”他看着我,说,“我一直派人暗中保护,没有人敢伤他。” 我回避他的目光,无声地抗议着。 “星奴天性自由,你将他放在危机四伏的皇宫里,有朝一日只会真正成为你的软肋。国色天香虽也不甚安全,但终究敌明我暗,没有人敢轻易动他。” 我透过眼前汤面冒出的热气,想起那夜的梦,喉咙上像堵着什么。 我喃喃道:“可是星奴说,他想回家……” 祁夜问我:“小黑,你这么任性把他留在身边,有没有想过,他想回的家,到底在哪儿?” 星奴的家,在哪儿? 脑海中一瞬间闪过含元殿上,倾城同我说的话语,每一句每一字仿佛都在悄无声息地应验。 想起曾经在凤鸣山中,星奴与我日夜相伴的岁月,年少的脸上纤尘不染,他的眼神比凤鸣山巅的天空都要清澈。祁夜这么做,或许有他的理由。灵犀宫的确不是星奴的家,高深的宫墙不该是他的归所。 我问:“若有机会,我可以去国色天香看一看他吗?” 祁夜点了点头:“等我下次回来,你身子完全好了我们就去。” 我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寿面,吃在嘴里却没有一点滋味。 早膳后我闭了灵犀宫宫门,安心与祁夜混在一起。 “姑苏没传来消息,我可以多呆一会儿再走。你闭了宫门,岂不让来给你祝生的人受伤?” 书房里,祁夜坐在书桌边看着闲书,我靠在一旁的美人榻上静养。只是这个静养不大安静,从他把我抱到榻上时,我就没有停止过话语,这让他很头疼。 我问:“此行太子表现如何?”我心中既希望他上进些有那么丁点儿政绩,又怕他有了这丁点儿政绩。 他翻了两页书:“倒没什么,这几日在江南我说什么他就跟着做什么,学得还是挺快。”顿了顿,“原来他以前竟不知我朝民情,谷稻不分,最近才把江南两州分清。” 我额上挂着一颗冷汗,心中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其他,只道:“他走到自己丈人的地盘,还犯这等蠢事,实在是……”心中无奈,“难怪遭人记挂。” 他抬眉看了我一眼,不动声色地问:“景泓近来功课如何?” 我看着自己的样子,想着眼下景泓情形也好不到哪儿去,心中长叹一声,面上淡淡地道:“还好。”换了个卧着的姿势,“景泓没了母妃,近来功课上有些疏漏也是正常。” 他放下手中的书,挑了另一个话头:“裴家的七小姐与我二嫂投缘,近来常听二嫂说,裴家很是操心这位小姐的婚事。” 我语气依旧懒散:“那位官家小姐我听说过,扬名长安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如此资质也愁嫁吗?” 我想起裴少翊,他这位知书达理的七姐与平日里满口粗话的他一对比,倒显得惹人喜爱。 祁夜淡然道:“听闻裴七小姐心高气傲,非帝王之家不嫁。” “有点意思。”我来了点兴致,“她又凭什么如此自信能入得了天家?” 祁夜走到了我榻边,将我抱在了他腿上,在我耳边说:“裴七小姐的母亲陈国夫人,是萧贵妃的远房表妹,想来是受了影响,憧憬后宫妃嫔生活。” “她若想做帝王妃嫔,大可找萧贵妃帮衬着她,姨侄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祁夜漫不经心地一指绕玩我的头发,道:“萧贵妃引荐嫦婕妤,让陈国夫人寒了心,裴家赌着一口气,才有了近**迫裴七小姐相亲一事。” “她若一心想着我父皇,谁也帮不了她。” “裴七小姐也怕家人真为她寻户寻常世家,愿意退而求次嫁给宫中皇子。” 我讥笑一声:“倒还委屈她了。” 祁夜看着我,没有说话。 来去这么一番对谈,我也摸出了祁夜话中的意思,松了口道:“景泓大了,也该自立门户,成日里靠着后妃的蔽荫是有些不成体统。逍遥侯世袭三代,在宗室里声望颇高。老逍遥侯往日里也算疼我,他府上的烦心事儿,倒可以分忧一二。” 他问:“景泓可否愿意?” 我望着房梁,朱红木漆稍有剥落,露出了些斑驳痕迹。 “愿不愿意,他都得做出这般决定。” 我病了几年,疯癫了几年,出家了几年,却一直有自知之明,我身上流淌着皇室的血液,无论我多么荒唐,也继承了这个宗族最为冷酷无情的一面,这是如何也磨灭不了的事实。 我只能接受。 菁兰端来一碗阿胶乌血汤,说是近来我流血过多,得好生补补。不知怎的,我看着它觉得莫名的难过。 “快把它喝了罢。”祁夜端过,“你不是嚷着痛吗?” “哦。”我接过,却没有喝下,磨蹭了一会儿问他,“九郎,若一位女子怀了你的孩子,却被他人害死,你会不会恨那个人?” 他意味不明地看着我,沉声道:“我一生的女子只有你一人,若有人想害你和我们的孩子,我必定让他尸骨无存!” 我心中像是被紧紧揪起,面前的汤食隐隐透着暗红,如同半凝的鲜血。 乌血汤入口微发腥甜,却让凉意逼人的身子暖了不少。 景泓,若有一日果真登上了君王的宝座,知道我曾亲手扼杀了他的孩子,可会怪我? 第十六章.惊变 [本章字数:204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4 08:21:37.0] 天色向晚,我眠过午觉醒来发现大头正悠闲地同菁兰坐在一旁吹牛。 我看着这百年难遇的画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拉过四九问:“大头是想让我把他辞了吗?怎么这会儿子还不去备膳?” 四九朝厨间努了努嘴,一脸鸡贼:“将军驸马爷正在里头忙活着。” 我嘴角一阵抽搐,惆怅地望着那个在炊间忙碌的挺拔身影。我从不知宇文家养尊处优的公子竟会在这灶台间拿着锅铲。在我的认识里,宇文家的儿郎皆是手执长枪,醉卧沙场。只能说,这个宇文祁夜颠覆了我正确的三观。 可不得不说的是,他黑衣黑袍地呆在厨间,倒十分受看。 祁夜的发髻有些松散,几丝额发落入眼角,却始终垂眼关注手下的案板,我也是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看着他做饭。 脑海中似乎总有一个朦胧的黑色身影,与眼前人重重叠叠,我欲探近些,心中便涌起无法言说的无力与排斥。 “九郎,”我轻唤他的名字,带着些试探带着些茫然。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挑眉望我,暮色里灶台上昏黄烛火在他的脸颊跳动,光影绰约。 祁夜没有接话,我犹豫道:“今儿醒来之后感觉颇为奇怪,九郎,我总觉得曾经见过你。” 我唤他名字时语气迷惑踌躇,让他有些怔忡:“是吗?”语气倒是淡淡的。 “我……” 按理说,照着我的记忆与裴少同我讲的事情,我以前是从未见过他才对。我连以前邂逅的那名公子都记不真切,何况记得他这么一个与我没有交集的人。 “不知是不是最近芝芝不在,没人催我喝药的缘故,我现在同你讲话,是不是在做梦?” 祁夜轻笑:“药喝多了伤身,你现在也没什么大碍,好好养着便是。”话语一转,颇为玩味:“小黑?” “啊?”我下意识应声,眼中满是无意识的懵然。 “接着。” 一碗热气腾腾的莲子羹放在了我摊开的手中,祁夜又端着两盘素菜放在庭院边安置的圆木桌上,招手唤我过去。 “我只能做到这样了。” 清炒芥兰、翡翠燕饺、什锦素鸡……光是看着也丝毫不比大头差,我觉得方才自己担忧有些多余。 我托腮赞叹:“你也忒深藏不露了,还是我没睡醒?” 听着我的玩笑,祁夜伸过一只手揉乱了我的头发,说:“你今日生辰,与我混在灵犀宫里没出去,若不为你做点饭食,岂不委屈你?” 我一手托腮:“倒是这理,但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像是逗宠物似的?” 祁夜听言不禁失笑,夹了块藕盒放入我盘中:“小黑可没有这等待遇。” 我抢言:“小黑是头狼,怎能与我比?”说罢,忽觉不对,赶紧咬了口藕盒,赞道:“手艺不错。” 祁夜轻笑,倒没说什么,自顾斟了一杯清酒。 晚膳后,皇上与阖宫的赏赐陆续送入了灵犀宫,我没多少兴趣,幽怨地望着宇文祁夜:“这些赏赐没一个我喜欢的。” 他没有说话,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你回来陪我,我很开心。从没有哪个男人亲手为我做饭吃。”我望着夜空说道,“我十四岁以前的生辰是什么样子,已经记不得了,之后的那几年,也过得平平。十八年浑浑噩噩走到今天,觉得我错过了太多的东西。” “有些事情,错过了就过去了。但有些人,还会回来。”祁夜站在了我身边,“小黑,你还有我。” 我心头一暖,伸手抱住了他。 他下颌抵着我的头顶,说:“其实这次匆忙回来我为你想好了礼物。我知道你喜爱新奇玩意儿,无奈这两天沧河冰面太薄,置不了冰灯,等我过几日回来,便带你去沧河上看冰灯。” 我下意识接过:“过几日正好是上元节……” 沧河,冰灯,上元节。迟到的生辰贺礼。 这些个词串在一起,成了我心中隐藏得最深的一道伤痕。 或许这一切只是巧合,看着他,我轻轻地点头:“好,我等着那一天。” 夜深,我与他二人坐在庭院中对弈,月色朦胧。 棋局之上,我的白子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得意地望着他,他却从容落子。 房顶上忽而传来一阵风声,衣角摩挲间飞速落地,一名黑衣人单膝跪在了祁夜身边。 “将军,苏州城有了动静。”黑衣人摘下面巾,露出了文弱样貌,竟是四九朝思暮想的长生。 祁夜摆下一子,道:“如何?” “将军走后太子一行在苏州城中游山玩水,招来不少民怨。今夜百姓发生异动,太子被游行示威的百姓堵在驿馆中,金吾听从将军吩咐没有插手。” “现下如何?” 长生接着道:“苏州织造许大人亲自前来把太子接回了自家府中,安排了场夜宴,言说是为太子压惊。” 对话之间,棋局上风云变幻,他的黑子趁我不备,一来二去间竟突出了重围,先我一步而行。 我试图扭转局面,嘴上道:“苏州织造府的许大人,乃是萧相幕下的门生。这回太子去了不就等同送死?” 长生道:“回公主,将军已经部署好一切,只消夜宴上发生动静,金吾便会出手。”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黑子落定,我一摊棋局,缴械投降:“这局我输了。” 宇文祁夜从容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入睡前,他坐在床榻边静静地看着我。 夜阑人静,更深疏漏。似乎过了许久,似乎只是片刻,窗外响起几声子规啼叫。他终于起身,将夜明珠的光亮合上,准备离开。 “九郎,起风了。”黑暗中,我偏过头对他说道。 他俯身将我身上的被子盖好,手掌拂过我的脸颊:“等我回来。” “走罢。”我转过身,“你早些回来……” 沉寂的寝殿中传来轻掩门扉的声音,“吱呀——”一声,祁夜的身影隐匿在了空荡的夜色中。 我终究没有睡着,起身枯坐了一宿。 天边方一破晓,门口想起了敲门声。四九刻意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公主,我们走罢。” 第十七章.缔盟 [本章字数:1995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5 13:23:38.0] 今日早朝,宣室殿上闹翻了天。 昨日苏州织造谋逆,夜宴方罢竟软禁了太子。金吾赶到之时,许大人正要将太子捆了给苏州百姓一个交代,还出言不逊地说要替天行道。 金吾奉旨保卫太子安危,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不料金吾与许大人索要被禁的太子时,纠缠之间许大人竟出手杀死了两名金吾右卫。 一石激起千层浪。情急之下,金吾卫强行搜府,竟翻出了他收受贿赂、故意散播太子谣言的证据。如此一来,许门蓄意谋逆、以下犯上的罪名坐实,许大人狗急跳墙一把火烧了许氏府邸,许氏满门一夜之间葬身熊熊火海。 “皇上!许氏一门大逆不道,如此胆大妄为定是受人指使!太子关系到社稷国祚,不容遭人觊觎啊!” “恭毅郡王所言全凭猜测,如今死无对证,又怎知许氏是受人指使!我看全是他金吾大将军一手做出来的好戏!” “张大人,无凭无据你为何含血喷人!我金吾禁军忠心为主,断然不能接受你这等污秽!” “你!” “……” “放肆!”皇上一声呵斥,震透了整座金銮宝殿。 朝臣骇然,纷纷俯首跪倒在地,宣室殿上剑拔弩张的氛围霎时间归于一片死寂。 …… 一顶鸾轿停在殿外不起眼的角落,我坐在里面冷眼旁观着一切。 “好一个死无对证,好一个金吾将军!”沉瞻坐在我对面,一声冷笑,“你当真寻到了一位厉害的夫君。” 我手中转着念珠,淡淡道:“一场鸿门宴引发了朝廷上的战争,那许大人死得倒不冤枉。” 沉瞻一怔,问:“你以太子为傀儡中伤萧氏,可是为了助他?” 我看了沉瞻一眼,说:“我做事自有分寸,与其说是助他,不如说是为了自己。” 沉瞻看了我许久,却说“我果真看不透你。” 这个世上,又有谁能看得清自己呢?我转着手中的念珠,没有搭话,静静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良久,他终于开口问:“你今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狭小的鸾轿之中,沉瞻清冷的声音传来。 “我需要燕国的帮助,沉瞻。” 璇玑塔晨时的钟声响起,“咣——”地一声,撞在了人心口上。 我睁开双眼平静地望着沉瞻。没有拐弯抹角的话语,不是命令,更没有请求,仿佛我刚才只是说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他紧抿双唇,与我对视。鸦鬓下一张绝世的容颜蒙着阴醫,狭长的眼睛里仿佛着酝酿一场暴风雨。 “公主抬举,沉瞻不过一位远在封邑的世子。” 我看着他,道:“如今好戏才刚刚开始,世子怕也不想错过罢?何况这场戏胜负全在世子手里掌控,如此放弃岂不可惜?” 他目光一凛,阴冷的面容上却浮出了丝笑意:“此话怎讲?” 我转了话头:“不如世子与我赌上一场?” “赌局是何?” “以三个月为期,若三月之内太子彻底被废,则是我赢;若三月内没什么动静,高景滦仍端坐在东宫里,便是我输。” 他问:“你如此煞费苦心扶植一个傀儡,何须早早盼着他再成废物?” “扶植他容易,帮他守着那位置却难。如今宇文氏既与萧氏挑起了火,自然需要太子来灭。何况你都说他是废物,到时候自然要让他再稍微发挥点儿作用,也不枉他白活这么些年。” “输赢有何差别?” “成王败寇,天经地义。若我赢,世子勿忘今日之盟,日后自有相求。” “若你输了呢?” “输?”念珠未停,我面色如常:”高息月从不会打没有胜算的仗。” 沉瞻一怔,凝视我许久,深邃的瞳孔似乎要将我洞穿,半晌,道:“你还是变了。” 手中念珠一滞,我问:“世子当年认识的我,又岂是真的我?” 沉瞻的目光瞬间结冰,过了片刻,他嘴角微勾,恢复了往日的阴冷。 “公主既与我结盟,诚意又是什么?” 我放下手中的珠串,对他莞尔一笑,轻启薄唇:“你过来些,我讲与你听……” 回灵犀宫的路上,我歪在榻上,颤巍巍的轿子几乎快要将我浑身抖散架。 途经永巷,几位女子在聚在一处扯闲的话语分毫不差地传进了我的耳里—— “那个昭阳殿的嫦婕妤,自册封以来,日日专宠……她倒是攀上了贵妃娘娘的高枝儿,我是怎么看怎么不待见……” “你们怕是没听说,长安城还传出了她的佳话,说她是什么劳什子广寒宫嫦娥仙子下凡,身姿轻盈可拟飞燕,连她曾经呆过的那个国色天香楼,如今更是在谣传中成了飞出凤凰的福地!” “仙子?她也配!一身狐媚子妖术,皇上有好几月都没来我宫里了……” “她不就是靠萧贵妃娘娘撑腰吗?有什么了不起,要我看,萧氏在前朝暗算太子,她的好日子也要跟着到头了……” 几个人说得兴起,丝毫没注意到从她们身侧而过的暖轿,我掀开鲛纱一角,发现原来是住在这附近宫殿的几位贵人,说起话来实在是没个遮拦。 “公主,方才那几位是住在承晖殿中的贵人,咱们就这么走了,怕不大好罢……”四九走到了轿边,隔着帘子轻声问我。 我开口道:“她们说在兴头上,我突然冒出来岂不教人慌张?后宫之事也不该我插手,女人堆里的勾心斗角,能有多远还是躲多远罢。” 四九恍然大悟,点头走了两步,忽然一拍脑袋一声怪叫:“公主,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对四九的大惊小怪早已见怪不怪,问:“一惊一乍的,到底什么事?” “太后前些日子听闻您和四殿下摔马,气得病倒。昨日您的生辰,太后病情加重,菁兰不让我告诉您,但您挂念,影响您安心养病。” “你说什么?”我一声呵斥,“停轿!” “公主?” “掉头,去长乐宫!” 第十八章.祸福 [本章字数:2199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6 13:26:30.0] “大公主,您来了?” 甫一踏入长乐宫宫门,迎面而来的便是长乐宫的掌事姑姑,见我被四九搀扶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状赶忙过来扶我:“大公主身子没好怎么来长乐宫了?该好好静养才是。” 我被她搀着,步履缓慢,心中焦急:“皇祖母病着,我怎能安心?也是今日才听说,我身子复原的快,不打紧。” 掌事姑姑引着我,面上也是焦虑,一声长叹:“这阵子太后一直不大好,夜夜睡不得,有时候一打禅便是一宿,我们这些奴才看着也是焦急,却也知道咱们的这种焦急哪比得上太后心里急?大公主一会儿去了,得好好宽慰宽慰太后。” 我点头:“这是自然。” 走到太后寝殿门口时,里屋隐隐传来一老一少交谈声,我有些好奇,遂问:“今日有谁来看老祖宗吗?” 掌事姑姑答:“是湖东郡主。这几日太后病着,每日都是郡主前来侍疾,郡主伶牙俐齿,赢了太后不少欢心,也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安心不少。” 我让四九在殿外候着,由掌事姑姑引着进去。殿内药香与檀香交织,被地龙里升腾起的暖气一烘,扑面而来的尽是潮湿的熏风。 “老祖宗,我给您讲个笑话吧,以前呀,有个小和尚……”连溪脆生生的话语传来,幽静肃穆的一时之间明亮了几分。 我走近了些,太后正倚在榻上,一身素装,花白的鬓发下面容憔悴,正神色安详地听连溪讲着笑话。 连溪背对着我坐在榻边,正讲到兴头上:“有一日,他上山砍柴,遇到了一位姑娘……” “月儿。”太后透过连溪看到了慢悠悠向她走来的我,徐徐开口,目光里竟是往日少有的柔和。 连溪听闻也随之转头,愣了一秒,脸上旋即挂上了灿烂的笑容:“阿姊,你来了!” 我点了点头,坐在了她身旁,笑问:“溪儿最近愈发懂事了。这会儿子讲的什么笑话?也说来给阿姊听听。” “你身子没好,又到处乱跑,存心让哀家担心吗?”太后没理会我拿着连溪的笑话试图转移话头,径自问道。 我有些愧疚地低下了头,小声道:“孙儿也不想的……是孙儿气着了老祖宗……“ “你这孩子!”太后嘴上一句责骂,面色未变,眼底蕴着笑意。 我眨巴了几下眼睛,只当自己眼花,端过连溪手中的枇杷露卖乖:“老祖宗有菩萨保佑,喝了这盏枇杷露一定能立马好起来。” 太后笑问:“若好不呢?你这孩子就爱说大话。” 我轻吐舌头,无奈道:“老祖宗这哪里是生病,分明是在同孙儿怄气。” “哀家就是气你冲动行事。你一个姑娘家跑去与人赛的什么马?现下尝着苦头了吧?” 我一听,急忙辩解:“那萧敖赢得不光彩,还暗算阿弟,我也是一时气不过才如此为之。” 太后听闻面色一凛:“你这气不过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简直与你娘当年的脾性一模一样。” 我疑惑问道:“母后怎么会如孙儿这般……” 估计发觉自己一不小心说出了真相,太后一怔,片刻才道:“你母后当年如何顽劣,终究母仪天下,受万民爱戴……你这样子,如何让哀家放心!” “老祖宗……” “咳咳……咳!” 太后一通下来说了好些话,言到气处又是一阵咳嗽,我被她的一番训斥搞得束手无策。 “老祖宗,您别生气了……”连溪本来坐在一旁听着我与太后的交谈,见太后又被我气着,赶忙上前劝慰,“阿姊当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四殿下近来有了烦心事,比试上稍不留神出了闪失,才被萧敖钻了空子……” 连溪伶俐地向太后解释着前因后果,我越听越觉得说的就如方才她讲的笑话,既真又假。 “阿姊担忧四殿下,又咽不下这口气,情急之下才会这样。后来比试上,萧敖领先阿姊不少,想必阿姊一时心急才摔了马。老祖宗,您消消气儿,气坏了身子谁不担心呢?”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笑吟吟的连溪,迟疑道:“你怎么……” “月儿!”太后一声呵斥,道,“人家溪儿比你小,都比你懂事。你要什么时候才能让哀家省心?” 我咬牙忍了忍,说:“是孙儿不好。” “刚才连溪说泓儿最近有什么烦心事,你告诉哀家是什么事?” “这个……”我看了一眼连溪,她望着我笑的一脸无害,不知为何,我竟觉得这笑容,陌生又眼熟。 “听说,四殿下喜欢上自己宫里的一位丫鬟,闹了相思呢。”连溪接到。 我心中一沉,不知连溪说这番话语是有心还是无意。 “是吗?”太后皱眉,道,“泓儿成年,理应该找几位侍妾伺候。月儿,你可清楚那丫头的底细?可别再像滦儿那般出这么大的乱子。” “老祖宗,您放心罢。阿姊与那位姐姐关系要好,想必是阿姊身边的得力之人,一定能照顾好四殿下。” 连溪迎上我探究的目光,推搡了我一把,在我耳边细声道:“阿姊,四殿下欢喜碧妧姐姐,淑妃娘娘现下被禁,也只有你能为他作主了。” 我想起那日苍华殿的遭遇,看来连溪不仅知道我与沉瞻,还发现了景泓与碧妧。我前后堤防,却不曾想被连溪就这样大方地说了出来。可连溪此番举动让人看起来,完全是出于善意。 长乐宫中香雾缭绕,直教人头脑昏昏沉沉。 沉默了良久,我道:“老祖宗,孙儿正为阿弟的事情烦恼,本来不愿打扰您的清净,今日既然被连溪说了出来,还是请您为阿弟作主。” 太后道:“说来听听罢。” “景泓如今自立,眼看也要出宫立府,若没人帮衬着打理府上之事,是不大合宜。”我看了一眼连溪,又道,“孙儿听闻裴家七小姐知书达理,倒是不错的人选。” “逍遥侯府的老七?”太后沉吟,思索道,“那姑娘倒是生得端庄,配泓儿也是不差,不过……连溪方才不是说是苍华殿里的宫女吗?泓儿还未授封,正室可以缓缓,先纳个侍妾也未尝不可。” 连溪帮衬道:“阿姊估摸着是心疼裴家小姐罢,但不知四殿下愿不愿意这样。阿姊,你还是先遂了四殿下的心才好。” 坐得太久,我的脊处开始酸痛,不知怎的竟还有些发凉。 我咬咬牙,忍住了不适,道:“既然这样,还请老祖宗作主,将孙儿的贴身丫鬟芝芝赐给景泓。” 第十九章.凄风 [本章字数:2296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7 13:56:38.0] 我遇上芝芝时,嘉瑞七年冬,长安大雪,含元殿寂寥阴晦。 之所以我后来大病一场依旧记得,完全是拜芝芝日日在我耳旁唠叨所赐: “公主,奴婢从您七岁那年便跟着您,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公主还是这么让奴婢为难呢?” “公主公主,我打小就在您身边,说过多少次要您谨言慎行,公主怎么还是不听呢?” “公主,什么时候奴婢才能不担心您呢?你总嫌奴婢啰嗦,奴婢也是为了你好啊……” “公主……公主……” 回宫路上起了风,繁重锦绣的垂帘隔绝了凄厉风寒。我听着暖轿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似乎是芝芝在唤我。焦急的、责怪的、无奈的、为难的……一声一声,渐响渐弱。 “公主,您为芝芝姐寻了这么好的归宿,她一定很欢喜……” 四九没底气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当他是善意宽慰,却依旧不知如何回答。 我该附和着自夸体恤下人贤德恭顺吗?还是驳斥怒喝只当自己一时没想出更好的法子。 太后答允,会亲自为景泓做主,将芝芝许给景泓。 芝芝伴我一十一年,我作为答谢送上的赠礼,竟是亲手把她送入了比灵犀宫还令她忧心的深宫。 心中郁结着无法言说的苦闷,凄凄寒风呼啸刮过,后背袭来一阵寒意,霎时间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路无话。 回灵犀宫没多久,芝芝便从苍华殿中归来,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四下翻找寻出了什么物什,转身又欲离开。 我无奈笑道:“如今你是分不清谁才是你主子了罢,回来一会儿又急着走,灵犀宫还没赶你。” 芝芝轻笑:“四九与菁兰将公主照顾得妥帖,身子复原得快,奴婢每日里听着安心不少。只是四殿下……”她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我知道景泓还在怪我,碧妧听了我的话不再近身伺候,他每日里必定要闹腾几番。 我看了看芝芝手中拿着的东西,转移了话题:“你手里拿着什么?” “哦,是四殿下小时候最爱玩的木剑,今日他想了起来,奴婢记得收在了宫中,便回来取一趟。”说着,将手中的小木剑冲我摇了摇,“公主,您还记得吗?” 我浅笑一声,摇头:“不记得了。” 芝芝已然习惯,抿嘴笑言:“以前奴婢与公主、殿下同在含元殿的时候,公主总爱与殿下抢这把木剑,任凭别人怎么劝都不让着自己的弟弟。后来殿下没有法子,只好将这把木剑让给了您。” “原来我的剽悍从那时起便有了,实在是……”我有些好笑,顿了顿,道,“这些,你记得很清楚。” 芝芝点头:“奴婢没什么本事,但关于公主和殿下的事情,事无巨细,奴婢都记得。” 我看着她,听着她说,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芝芝,若我为你寻到了一户人家,你会愿意吗?” “公主,您怎么想到这个事了?”芝芝带着些许羞涩,一脸纠结与迟疑,“这样,我不是不能照顾公主与殿下了……” 她陪我多年,我从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般害怕注视她的眼睛。 我艰难地别过头,咬牙道:“不用担心,你会一直陪伴着我和阿弟。” 她身子一僵,满脸的惊慌失措:“公主这话是……” 我长叹一声,终究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她:“芝芝,不要怪我。” 其实从始至终,我不知该怪谁。 怪景泓倔强,怪连溪嘴快,还是怪我无能?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芝芝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出了灵犀宫,就像看着她的幸福,被我亲手推向了未知的迷途。 璇玑塔苍茫钟声在寒风中回荡,一步错,步步错。 我已走投无路,只有这样继续走下去。 晚膳后,四九应了我的要求,搬了个皮藤椅搁在庭院屋檐下,我拥着狐裘轻衾卧在里头,看着璀璨的夜空出神,脑子里一片空洞。 午时起的一场大风,把天边密不透风的乌云尽数吹散。夜里晴朗无云,天幕上星宿漫天。 “小月儿,外头都快闹翻了天,你倒还有这等闲情雅致!” 我抬眼一看,燕王一袭常服,手里拿着坛酒,径自往我身边走来。 “来看看皇叔带了什么好东西。” 我看清他手中拿着的是坛青瓷酒,道:“皇叔是存心来引月儿心中的馋虫吗?明知道我病未痊愈,还拿着梨花酿来勾引月儿。” “哈哈,你这个丫头!”燕王随意坐在了四九为他添置的皮藤椅上,往我这边挪了挪,揭开了酒封,一股子酒香扑鼻,绵软清冽。 “这酒寡人何时说要拿来给你的?不过是想让你看着寡人喝罢了!”说罢,便仰头豪饮一口。 我看着眼馋,却知道从他这种老赖皮的手中将酒抢到实在不易,抽了抽鼻子,问:“皇叔今晚难得来看月儿,恐怕不只是为了让月儿眼馋罢。” 燕王畅快地打了一个酒嗝,狭长的凤眼微眯,道:“那你说,寡人还能找你作什么?” 我偏头想了想,道:“比方说,来探视我的病情?比方说,责怪我这一摔马气到了你的母后?比方说……” “这样看来,你倒是有许多让寡人来探视你的理由。”燕王揶揄,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这一摔,倒没把你的脑子摔坏。” 我摇头,叹气道:“皇叔,它从来没好过。” 燕王哧地一声笑了,道:“你还有些自知之明。” 听出他话里有话,我问:“皇叔找我,所为何事?” 燕王开门见山问道:“你今日是不是与沉瞻一路去了宣室殿?”懒散的目光里透着几分锐利,盯在我的脸上,似乎在捕捉我面部一丝一毫的变化。 我答:“去过。”见他表情没什么变化,顿了顿,又道,“皇叔还想知道什么吗?” 他一边饮酒,一边懒懒开口:“寡人荒唐半生,从不过问朝政。这些年沉瞻监理燕国,你若有事寻他,倒挺聪明。” 没想到燕王心如明镜,一语道破了我的心思。 我不愿再作隐瞒,只问他:“皇叔你看今夜天气可好?” “本以为风大有雪,谁知竟把这几日的乌云都吹散了。”燕王漫不经心地倚在椅中,双手枕于脑后,“寡人没什么嗜好,美人美酒美景,此生足矣。” 说罢,又仰头自顾自地饮着梨花酿。 我说:“皇叔只管安心品酒观星,长安即将起风,风过后夜里的星辰会比现下更多。” 燕王染上了几分醉意,半晌,轻笑一声,不置可否地道:“月儿,寡人不过问这些,只有一事相求。” 燕王一生洒脱,从未开口求人,今日却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实在令我怔忡:“皇叔请说,如此倒显得生分了。” 他面容微醺,醉眼迷蒙看了我许久,道:“把你寝殿中的那副画像送给寡人。” 第二十章.孤影 [本章字数:2104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19 08:53:14.0] 弹指一挥,嘉瑞十九年的上元佳节如期而至。 阖宫上下早早挂起各色琉璃宫灯,琳琅满目,夜里照得皇宫仿佛置身一片辉煌灯海。 我午睡醒来没多久,菁兰便端着一套烟霞色迤地云形千水裙走来,在我眼前展开,问:“公主,您看,这套新制的裙子如何?” “自然好看。”我点了点头,道,“我病了这么久气色恐怕不好,一会儿匀妆时记得多搽些胭脂。” 估计菁兰没有想到,像我这种平日里在她为我梳妆时,总要与她作对一番的难缠之人,会如此上心自己的妆容,反应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今日上元夜宴,将军是不是也要出席?” 我点点头,大方承认。 早上四九从外头得来消息,许氏一门造谣之罪已经落实,不日昭告天下,江南百姓骂着江南织造昏聩,渐渐对太子转改了印象。赈灾一行为天家赢得人心无数,祁夜与太子满誉归朝,今日便是上奏的回京之日。 菁兰唤来几个宫娥,一同上手,在我头顶盘弄许久,绾作飞仙髻。云鬓峨嵯,青丝盘桓,一柄点翠珊瑚金蟾宝钗斜插脑后,下坠璎珞叮当作响。 菁兰似乎对自己忙了许久的成果颇为满意,转身拿过千水长衣,一边伺候我穿上一边念叨:“公主身子才好了些,去了少饮酒,若是疼得撑不住便早点回来。” 我觉得我有一种令人操碎了心的本事,先是啰嗦的芝芝,如今又是啰嗦的菁兰。我觉得我是幸运的,时刻有人在我耳旁念叨,让我住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不至于那么孤单。 “太后做主将芝芝许给了景泓,等年节过完送走了燕王,我会去为芝芝向父皇讨个婚礼。芝芝跟了我这么多年,我自愧对不住她。你这几日将年中送来的贺礼都整理整理,给芝芝备成嫁妆,我要让她风风光光嫁出去,别再受他人冷眼。” 菁兰:“是,公主。奴婢这会儿就去准备。” “你何时得空替我去苍华殿看一看她与景泓……还有碧妧,我无脸再见他们,你让他们一切安好。”我叫住了菁兰,欲言又止,“告诉景泓,阿姊有朝一日定会亲自致歉。还有芝芝,你告诉她,灵犀宫永远是她的家。” 菁兰被我的话语触动,一时不知作何回答,半晌,只剩下一句叹息。 …… 我坐在梳妆桌前,桌上金漆铜镜里倒映出一个消瘦的脸庞。殿内殿外高悬千重琉璃灯,光线摇曳、忽明忽暗,那镜子里的人儿随之变得模糊,匀着精致的妆容,像一张画皮一样。 一只素手轻轻滑过脸颊,烟眉如黛,下颌尖利,杏眼之中含着潋滟寒光,面容清冷得如同一柄映着月光的短匕。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清寒透骨。明明真切,却越看越觉得陌生。 嫦婕妤与我生得五、六分相似,妩媚而近妖,倾城姿色艳冠后宫,近日里盛宠隆恩更是只增不减。我若是与她相携而立,一冷一媚,不知被画师一笔丹青描绘于三寸绢纸上,会否还让人辨认得出? 这样的疑问,待抬着我的鸾轿停在凤影台外、宫娥掀帘扶我出轿之时,在我的心中更甚—— 左侧一撵莲华红云暖轿停在了我的身旁,倾城一袭绯云牡丹薄水烟逶地长裙,裙裾蹁跹,缓缓从轿中步了出来。她站在我的对面,对我妩媚一笑,额上的金钿艳光迸射,恍若神妃仙子。 暮色低垂,朗夜星宿在天幕中洋洋洒洒铺陈开来,沧河上升腾起白雾,将九尺高台上的一切风光都笼进了寒雾之中。我与她相近的身装,作出两幅风姿。凤影台上寒风习习,我看了她一眼,稍稍行礼,转身欲行。 “撰魂,快点出来罢。”倾城柔媚的声音在我身后兀自响起,我听闻身子一僵,愣在了原地。 “撰魂,前方那位是昭元大公主,你快上去行个礼,千万别忘了进宫前阿姊教你的礼数。” 我听着倾城有意无意的话语一句一字地传入我的耳畔,伴随着一阵徘徊不前的脚步声,无奈长叹一声,转过了头:“这是嫦婕妤的阿弟罢,好些日子不见,我竟认不出了。” 星奴长发束起,健壮的体格套在了一袭月白广袖长衫里,竟生出了几分长安世家子弟的丰姿。 倾城笑道:“找回撰魂是有些日子了,大公主记得很清楚。” “月……”星奴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我试图离他近一些好听得真切,却不小心撞上他澄澈的双眼。我一时慌乱,也不知为何,竟连忙想着侧目回避。 倾城将一切尽收眼底,没说什么:“撰魂识不得几个字,更念不出来,大公主莫要见怪。” 他与我长伴三年,我又怎不知他不谙世事,甚至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像他这么痴傻的人,这一声“月”,又不知费了多少精力。 思及于此,我有些释怀,心中却又难免怅然。 许久,我问他:“星奴,识字比吃不到香酥鸽腿难受多了罢?” 星奴点点头,咧开嘴对我笑了。 我默默看着倾城带着他行入凤影台,回想着刚才偶然之间,我落入他眼中的模样。 我担忧星奴离开我会遭人欺负,但看他今日模样,似乎比曾经与我在一起时遭的欺负要少。祁夜的话语犹在耳边,哪里才是星奴的家,或许只有他自己知道。 凤影台上,我独自望夜兴叹。往来的宾客渐多,见我如此呆愣行径,纷纷避之而行。 天幕之上北斗灿烂,月华千里,看着如斯景观的人都难免生出些文绉绉的酸意。即使这样安慰,我仍旧抑制不住暗哂一声,高息月一十九年活得糊涂,却从未生出这等诗人的矫情。近来不知怎么,心中的酸腐之气极其浓郁。 阿弥陀佛,造化弄人。 “小黑,你在这里作什么?” 身后传来清冷无波的声音,透入心底却忽而生温,一如期盼多日。 我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转过身,看见他一袭对襟玄衣,负手长身而立。紫玉金冠束发,衣袂当风,似是携了万千风华。 “九郎,你回来了。”我脸上露出久违的欣喜,向他走去。 他携了我的手,淡淡笑道:“嗯,回来了。随我进去罢。” 第二十一章.嫌隙 [本章字数:2739 最新更新时间:2014-04-25 16:41:28.0] 我与宇文祁夜双双步入凤影台正殿,引来不少人注目。饶是方才我在殿外愣神,被误作是在等祁夜,使得隐约传入我耳中的低声议论,多半都与我的不矜持有关。 我偏头对宇文祁夜道:“看看皇宫中这一群迂腐之人,十多年拿来谈闲我的就只有‘大胆出格’这一条,实在无趣。” 祁夜显然也听到了议论,面色如常,轻描淡写道:“若是他们对你生出别的印象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的话语带着微妙的暗示,我心中一愣,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祁夜大方牵着我的手继续往前走着,挑眉问:“你刚才同我讲这些话,是不是催着我早日娶你?” 我回过神,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若你有这样的心思,还用我催你?” 听到我如此直白的话语,他一怔,眼中却浮出笑意,“我的小黑,当真不只是‘大胆出格’。”这样稀松平常的一句揶揄,从他嘴里说出,倒也正常。 宫宴上列序以长幼尊卑而布,宗室居右,世族位左。 筵席承了节庆与太子归朝之喜,并着为燕王世子回邑践行的由头,皇眷朝臣纷至,连多日不曾出席的皇太后都踏出了长乐宫。 席列上宾客满座,唯独空下为萧贵妃所设的凤藻鸾玉案。 “母妃这几日身子抱恙,摇光殿的下人实在不像话,都病了几天才发觉。” 右席秋棠繁花纱帏间,皇室未出阁的女眷掩在珠帘后,风华正茂,垂在帘帐上的倩影婀娜,莺语阵阵。 我坐在上方棠梨百鸟玉案,听着兰绍与几位宗室女子的嘀咕传入耳畔,不用转头就能想起她乍一看甚是得体的笑脸。 一显刻薄的声音道:“贵妃娘娘定是怕你担忧,才瞒了病。你看看那个嫦婕妤,最近是愈发得宠了,倒忘了当初自己一名舞女是受谁提携,娘娘病着她看起来倒是得意的很!” 又一清脆的声音响起,许是发觉方才开口之人言语之中些许不妥,迟疑道:“姐姐这话可不敢乱说,我们做小辈的怎能如此随意置喙后宫娘娘?” 这话让那女子急了:“郡主还晓得话不可乱说?除夕夜宴上还不知是谁乱说了话,实在让人印象深刻呢。” “你不说话,会变成哑巴吗?”兰绍冷起一句,立马让方才喋喋不休的女子噤了声。 另一熟悉的声音响起:“好了好了,争这些作什么?连溪你也少说两句,安心坐着罢。” 我听到连溪的名字,转过头一看,原来是兰绍、连溪与萧家小姐坐在一处起了口角,华仙抱着小世子在一旁劝慰。 “连溪,你过来。”我朝连溪招了招手,“阿姊这里有你爱吃的酥酪。” 一听到有合口的甜点,连溪愣了一下,旋即眉开眼笑地跑了过来,与我挤在一张长案上,眼中含着欢喜:“谢谢阿姊。” 我瞧她脑后的彩蝶刻丝发簪稍有松垮,一面为她重新插好,一面道:“成日里慌慌张张的,没事去理会那些言辞做什么?萧家小姐口无遮拦,你断不能学她。” 连溪忙着吃酥酪,敷衍着点头。 我看着她这般样子,无奈长叹一声,不知该继续说些什么。 珠帘外响起几阵零落击掌声,席间热闹的交谈渐渐安静了下去,司乐从两侧偏室鱼贯而入,衣角摩挲声音簌簌,大殿之上渐响击筑之声。 无数衣着轻丝绮纱的宫娥曼妙而至,翩然起舞,体态轻盈,身姿婀娜。凤影台霎时如百花盛开,盎然春意弥漫。 我透过层层珠帘帷幔,看见祁夜与沉瞻同坐于对面。祁夜玄衣倜傥,沉瞻白衫风流,两位翩翩公子盘膝入座麒麟案,引来不少瞩目。 “阿姊的夫君长得真好。我本以为行军之人就如萧敖那般粗鲁,不过一介膏粱子。但宇文姐夫实在当得上‘长安第一美男’的称号,英武俊朗不说,这一身的潇洒倜傥实在惹人注目,难怪兰绍姐姐曾经那么思慕他。”连溪托腮轻叹,盘中酥酪居然只草草吃了几口。 我嘴角一抽,无语问道:“长安第一美男?”不知哪个眼瞎之人被他平日里衣冠楚楚的模样蒙蔽,居然还评出了如此不靠谱的东西,这等“美誉”安在宇文祁夜的头上,也不怕他喝酒呛到。 连溪拉了我一把,“阿姊,宇文姐夫好像喝酒呛着了,杯中酒洒了一身。” 我浑身一抖,抬眼发现果真如此。没想到我的话语这么快就应验,我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离席换衣的身影,暗自觉得自己的想法符合天理,才让他立时遭了报应。 我见连溪还托着腮,一脸惆怅,祁夜离席后她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对面的席位,盘中的酥酪再没动过。 我知连溪是在看谁,摇头道:“溪儿,这酥酪不合口吗?” 连溪正在发呆,随意应我:“我不想吃它。”顿了顿,又道,“沉瞻嫌我小,十几岁的小姑娘还离不开糖糕。”一赌气,将玉盘往我这边一推,“我不爱吃这个。” 我拿了一块尝了尝,酥软香甜,倒是合口,“这些话是沉瞻亲口说的?” 连溪否认:“兰绍姐姐这样同我讲的,说我这般青涩,是不会让他喜欢的。” “是吗?” 连溪收回凝滞的目光,转头盯着我:“阿姊就不一样了。阿姊漂亮,还有溪儿没有的气韵,难怪沉瞻世子会喜欢阿姊。” 连溪的目光咄咄,让人浑身说不出的不自在。 我知道这番话语多半也是兰绍撺掇,没曾想连溪竟将它记得深刻。连溪倔强固执。我察觉出近来连溪看我眼神起了微妙变化,突然反应过来摔马那日的开导对她没多少作用。 “明日燕王启程,你想不想再见沉瞻一面,为他送行?”我试图转移话题。 连溪眼中闪过希冀,“……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祁夜应该也会前去,我一会儿同他讲些,明日让他携着你去。” 连溪欢喜了一阵,脸上又布上了疑云。“可是……”她沉默了半晌,让我很是怔忡。 “阿姊,你是不是觉得这样的施舍让你很舒心?” 无言良久,连溪突如其来的话语极为直白。 我被她如此刁钻一问弄得局促而尴尬。 连溪倒不觉有它,直视着我,眼神仿佛一定要从我的一举一动中寻出蛛丝马迹,让我无端想要逃避。 “阿姊平日里随和洒脱,但是对于亲近之人却苛责的很。四殿下明明与碧妧两厢情愿,你却让老祖宗将芝芝姐赐给四殿下,不就是嫌碧妧姐姐出身不好吗?” 我一个激灵,压低声音问连溪:“那日在苍华殿,你连这些都听到了?” 连溪看着我的眼神有些陌生:“那天我全都看到了。本来你和他……我一时生气跑掉,冷静了些又掉头回来想向阿姊问清楚,没想到听到了些不该听的……” 我的指甲深嵌入掌肉中,后背冒出了冷汗,暗道不妙,问:“你听到了什么?” “阿姊打了四殿下,四殿下一怒跑了出去,我有些害怕就跟着跑了……”连溪说到这里话语一滞,“阿姊,你怎能这样?” 我的心中渐凉,却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听她一字一句地说着。 “那日你为了四殿下摔马,尔后来开导我,我以为阿姊当时也是气急才会出手打四殿下。可是后来你去长乐宫给老祖宗请安,为什么还要那样做?我当时就想着趁机帮四殿下和碧妧一把,为什么结果还是这样?” “连溪,你听我说……” “对四殿下如此,你也定会对我如此。既然不喜欢沉瞻世子,为何一开始就隐瞒我?如今还三番五次与他见面。阿姊现在鼓励我喜欢沉瞻,是不是想看他拒绝我?这样让你很舒心罢。” 见我完全愣在了原位,连溪眼中迸射出一丝寒光:“阿姊,你果然同兰绍姐姐说的那般自私!” ====================================================== 为什么上传章节还要做算术!指天!欺负人家数学不好咩?一点都不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