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世家》 章一。旧客 12/29修改版 阳光从西津渡一寸一寸移上来的时候,水边的城市正逐渐从酣睡中清醒过来,先是早点铺子袅袅的白烟,豆腐脑和小笼包的清香;再是商铺卸门闩的声响,伙计半睡不醒打呵欠的倦怠声;还有街头巷尾赶早的扁担小贩悠长的吆喝,一声声渡进城南深宅大院的层层灰墙,唤醒了矮脚房里住着的人们。 谢福宁套上外袍系好腰带走出房门时,整个谢府都醒了过来,厨房里叮叮当当的生上火给各屋里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做早饭,干粗活的仆人们把府里大大小小的门闩卸了。晨光还熹微,他手上忙着整理衣物,脚下不停的走到厨房院子里:“水生,水生在吗?” 里间飞也似的跑出一个约莫十三四的少年,穿着深青色粗麻布的短褂,袖子撸到胳膊肘,腰里紧紧捆着一条麻绳,手中拿着一个水萝卜,脸上笑嘻嘻的,眨眼就跑到谢福宁面前:“宁叔。” 谢福宁笑了笑,眼角泛起纹路,就着晨光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少年:“不错嘛,今儿穿的板正了。” “不是说今天京城里的二老爷要来嘛,可不得板正些,不能给咱府里丢脸。”水生也跟着笑,露出一口清亮的白牙。镇江水美,养的人一个塞一个的漂亮,“宁叔,你过来是安排正午的大宴菜不是?” “对,二老爷得有十八九年没回过镇江了,咱不能只按着咱的口味来,我昨儿晚上琢磨了半宿,先前的菜谱不要了,你快去街头把杨大叔喊来,我们重新商量一套。” “唉,您等着。”水生答应着,转身跑没了。 谢家是江南有名的望族,世代盘踞在镇江,比这个朝代还要长上几辈,按民间的话说,在江苏的官场上,这谢家大老爷的话比皇上的话还管用上几分。有这样的势力,也难怪谢府一直安安分分的,从不考虑将手伸到外面去。 可到了谢家道字辈上,却有了点儿不一样,二老爷谢道庸年轻时才高八斗,二十岁时一举拿下了当届应试的会元,非要继续往上考,这要搁平常人家,简直是祖坟上冒青烟的好事。可放在谢家,这个功名就得好好掂量掂量。大老爷说谢家在镇江简直就是个土皇帝,要是老老实实偏安一隅,京城里的皇帝还可以睁只眼闭只眼,高抬贵手放过了,要是不老实,非要把手往外面伸,后果就说不准了。 可二老爷却觉得此时距离开国已经二百多年过去,金阶之上的人早已经不是当年与谢家祖上谈条件的豫亲王,今日紫禁城里的万岁爷估计已经忘了他们谢家是哪门哪户。死守着一个规矩过二百年的荒唐事,除了谢家,也没哪个家族能干得出来。 那一年二老爷和父兄闹的极僵,虽然到最后他还是包袱一打上京赶考,可自那之后,大老爷就像压根没这个弟弟一般,一分钱银子不给支,一封信都不写,哪怕是二老爷最后高中了进士,大老爷也当这喜事不是自己家的。 谢福宁想着旧事,又叹了口气。二老爷这些年从来没回过家,谁知道他变成了个什么样儿,这次回来又为着个什么事儿,自从半月前二老爷拖人捎了口信说要回家,整个谢府就如临大敌,无一不上了心。 章二。重逢 12/29修改版 捱近晌午的时候,谢府大少爷谢怀安与庶出的二少爷谢怀昌带着大屋里上台面的家仆出大门候着,摆开浩浩荡荡的阵势,表示谢府对这个久未归来的游子和京官到访的重视。可吱呀呀过来的却只有一辆马车,弓背的车夫跳下来,从车上接下来一个胖胖的中年人,眼边唇角满是常常笑而折出来的纹,衣装简朴,压根看不出这是个颇为富裕的京官。 两边对比有些难堪,怀安抽了抽嘴角,向着谢福宁不易察觉的比了个手势,随后面脸笑容的迎上去:“小子怀安,见过叔父,叔父一路辛苦了。” 谢道庸脸上笑纹绽开,走上来亲昵地拍了拍怀安的肩,一点都不见久未归来的生疏感:“怀安,都长这么大了,我出远门的时候,你大姐才刚下地呢,你父亲还好么?”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怀安笑了笑,有些僵地将身子往开别了别,叔父在他心里尚算初次相见的陌生人,他有些不习惯这样突如其来的亲昵。 谢道庸瞧出他的窘态,把手收了回来,又对立在一旁的谢怀昌点了一回头:“怀昌也长这么大了。” 谢福宁悄悄的撤掉一批仆人,招呼剩下的去搬马车上的行李,他在做大老爷的书童时与二老爷多有交往,此刻迎上来的表情有些感慨:“二老爷,快进屋吧,大老爷老早就念叨,可算把您盼来了。” 谢道庸却哈哈大笑:“你这话一听就是说来诓我的,恐怕大哥念叨的更多是这混球干嘛回来吧。”他说着,率先提步往里走,走到大门前顿了顿脚,拿手摸了摸木质的大门:“这些年了,还是老样子,什么都没变。” 怀安和怀昌赶紧跟上去,听见谢道庸又叹了一声:“什么都没变啊。” 如谢福宁所言,谢府嫡系正宗的大老爷谢道中老早就在正堂大东风雅里候着,谢道庸根本不用人带路就熟门熟路的找过来,谢道中看到他,事先打好的腹稿通通烟消云散,一句话不经思考就蹦了出来:“这么些年,你倒是没忘了家里路怎么走。” 谢道庸笑起来,接话道:“这宅子几百年了都是一个样子,别说是我了,就是父亲祖父太祖父的亡魂归来,肯定也不至于找不到路。”他回头看看跟过来的谢怀安和谢怀昌,道:“我走的时候他们俩还没影子呢,这会都长这么大了,你倒还是老样子。” “不是老样子,那你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谢道中的脸隐藏在屋子里的阴影中,恍惚看去竟是和身上深紫的袍子一个颜色,露在阳光中的右手拇指上带着一个翡翠扳指,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浮点,浮雕着一个“谢”字。 谢道庸眯眼看那个扳指,摆了摆手:“好啦,大哥,这么多年了你还没消气,我在京城又没惹出乱子来,你就不能宽宽心?那祖宗家法就那么重要,半点变通不得?” 谢道中扬起了声调,有些愠怒的意味:“混帐话,祖宗的规矩是说改就能改的?你这脾气也是一点没变,不听话,不孝顺!” 谢道庸脸上依然是笑眯眯的,仿佛对大哥的呵斥不以为意:“行啦行啦,别动气啦,当着侄子的面,给我留点脸嘛,快把你的大丫头喊出来让我瞧瞧,叫婉澜是么?当年我走时她才刚下地呢。” 谢道中冷哼了一声,到底是软了口气:“你又不是喝口水就走了,什么时间瞧不得,先去换身衣服歇口气再瞧不迟。”顿了顿,有些不自在:“柜子里有你的衣服,你穿穿看看,不合身就丢掉算了,都是你嫂子操办的,我从来没管过。” 谢道庸笑眯了眼,意味深长地哎了一声:“那大哥可得替我好好谢谢嫂子。” 章三。新事 谢福宁睡觉都惦记的晚宴终于在今天尘埃落定,谢道庸坐在主客席上,提着筷子将上桌的菜打量了三四遍,嘟囔了一句:“这菜倒是变口味了。”说着夹了一筷子酒炖肉豆腐,眯眼品着,赞不绝口:“赶上皇上赐宴的菜了,大哥也爱吃这个?” 谢道中愣了愣,嗡着声音“嗯”了一声。 谢道中内院有一妻三妾,膝下养了两个儿子并三个女儿,都正当妙龄,长的知书达理,一言一行都讨人喜欢。酒过三巡,排行最大的姑娘婉澜带着两个妹妹婉恬和婉贤向第一次见面的叔父敬酒,烛火下三个姑娘俏生生的立在桌边,漂亮的就像一卷色彩艳丽的竞春图,连一直板着脸的谢道中都泛起笑意,谢道庸更是笑呵呵的饮下一杯酒,问打头的长女:“阿澜今年多大了?” 婉澜放下杯子,坐回椅子上柔柔的笑了笑:“您走的时候我不正好才学会走路么,您十八年没回来,我可不就整好十九?您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该嫁人了。” 谢道庸哈哈大笑,向着谢道中夫妇举了举杯:“这丫头伶牙俐齿的,这是怪我这个做叔父的老久不回来呢。丫头,你看看你爹那张打见我就跟锅底似的脸,我敢回来么我,这好不容易回来了,你又开始指摘我。” “我哪敢指摘您呀,您要是再一个不开心,又走上十七八年不回来,我可不就成罪人了。”婉澜伶俐的接话,指使伺候晚饭的婢女,“快去给二老爷再斟杯酒,算我的赔罪了。” 婢女依言上前,谢道庸笑着又饮了一杯,话题一转,问道:“阿澜有没有想出去看看?” 婉澜说:“您是说出府么?哪能没出过呢,我……” “我是说出镇江,”谢道庸打断她的话:“姑娘家四处走走看看才会长见识,在谢府窝一辈子,也就能看看府里的藏书。” “叔叔这话说的就不对了,”秦夫人抿着嘴笑了笑,将手里的汤勺放回小汤碗里,截住了谢道庸的话头,“姑娘家四处抛头露面,那得成什么样子。” 谢道庸啧了一声,说:“嫂子这想法,和大哥真是如出一辙,可外头世道已经变了,你要是……” “道庸,吃饭就好好吃饭。”谢道中拿筷子在盘子上敲了敲,神色平平的,看不出喜怒。 谢道庸却放下了筷子,对屋里伺候的仆人们说:“你们都下去。” 他从踏进谢府大门起就一直笑眯眯的脸终于沉下来,显出几分认真的模样:“大哥,我这次回来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你久不出镇江,不知道外头……就快变天了。” 原本和煦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秦夫人下意识的看向身边的丈夫,谢道中还是那副不喜不怒的样子,握筷子的手却泛出了白色的骨节。谢怀安第一次参与这样的讨论,嘴角抿的死死的,很是严肃的模样,反倒是他身边的谢怀昌一脸漠然,仿佛这饭桌上说的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婉澜睁着一双发光的眼睛,笑意里含着跃跃欲试的味道,激动的拉了拉二妹婉恬的袖子。婉恬拿手挡着嘴饮了口茶,安抚的拍了拍姐姐的手。一室寂静,只有最小的婉贤茫然的看着谢道庸,疑惑道:“叔父,什么叫做就快变天了?” 谢怀安沉声道:“婉贤,不要多嘴。” 谢道庸却温和的笑了笑,和蔼的向婉贤解释:“就是真正能做主的不是现在住皇宫里的的那位了。” 婉贤想了想,问:“现在住皇宫里的不是皇帝么?他不做主了,谁做主呢?” 章四。变天 谢道庸依然和蔼的笑着,眼光一转,又定在了谢道中身上:“这可做不得准,只是清国的天下,怕是……” “道庸!”谢道中沉声斥道,“你在京城当这些年的官,学的什么话都敢说了么?” 谢道庸叹口气,摆了摆手:“这都是后话,大哥,朝廷要新选一批留洋的学子,我的意思是把孩子们都送出去见见世面,你怎么看?” 谢道中没有回答,他沉吟着抿了口酒,道:“此事稍后再议,先吃饭。” 谢道庸没有再步步紧逼,叹口气执起了筷子:“家里的菜竟然变成北方口味了,这可真出乎意料,我走的时候老李头还没走吧,还真有点想他的手艺了。” 谢道中再没接话,小辈们便陪着谢道庸聊了起来,谢道庸少年离家,独自在外打拼了十多年,大风大浪不知见过多少,嘴皮子的功夫简直一绝,当下几个俏皮段子一讲,将一屋子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月正中天时,晚宴也差不多到了结束的时候,谢道庸叫人在书房备上茶,秦夫人便知趣的催促姑娘们回房休息,婉澜带着妹妹们回各自的房间,进门前忽然对着婉恬问了一句:“阿恬,叔父说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婉恬想了想,很温婉的轻轻微笑:“阿姐是说留洋的事吧,很好呀,只是我觉得只让怀安和怀昌去就好了,母亲说的对,女孩子抛头露面的到处乱跑,终究不成个样子。” 婉澜却道:“我倒是想出去看一看,一辈子困守在这高墙大院之间才不成样子呢,书上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婉恬笑道:“书上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呢,横竖这件事儿我们也做不得主,姐姐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平白添烦恼。” 婉澜也跟着笑:“不想这些,那想什么?针织女红?我有时就想啊,我们这样的女孩子,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不用织布绣花养活自己,也不用读书写字考取功名,前半辈子把自己养的好好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婆家,后半辈子像母亲一样为丈夫蓄几个妾生几个孩子,难道我们活这一辈子,就只是为了找婆家生孩子吗?” 婉恬为姐姐的话吃了一惊,抿了抿嘴,有些沉思的神色:“那,你想做什么呢?天下人各有各的分工,为官者要执政施政,为农者要耕种土地,为商者要行商经办,他们的一辈子,不也是为了一件事而过活么,农民不能做官员的事儿,官员也不能做商人的事儿,阿姐不想做女人该做的事儿,难道要去做男人的事儿么?” 婉澜拍了下手,道:“你怎么知道男人做的事情我就做不了呢?再说,是谁规定女人就该做这些事,就不能做男人的事儿,咱们历史上有多少女人做男人的事儿,不都做的不赖吗,为什么她们做得,我就做不得。” 婉恬有些骇然的看着姐姐:“你今晚真教我害怕,母亲常说你是个有心气儿的,可恨生了个女儿身,现在看来,这话真没说错。可是阿姐,你又能怎么办呢?这规矩已经几百年几千年的传下来了,凡事就该这么办,咱们有多少年的历史,才出了多少个能做男人事儿的女人,你怎么就能肯定你会成为她们其中之一呢?姐姐,你还是收收心吧,你这个年纪也该寻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了,你出了阁,我们做妹妹的才好为自己考虑呀。” 婉澜眼角微微挑起,有些挣扎纠结的表情。这想法她在心底埋了好久,每一天都折磨得她难以入睡,或许深宅大院本就不适合养育有这样疯狂想法的小姐,她曾经为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觉得它太不应该成为一个大家闺秀的念头,可越是尽力去抑制,越是强烈的铺天盖地。 章五。试探 婉澜在用早膳前去秦夫人屋里请早安,谢府的家规里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子女不论嫡庶,每日晨起都得去长房向父亲嫡母问安,婉澜今日起了个大早,刻意比弟妹们更早一刻地到正房里。 秦夫人坐在梳妆镜前,在婢女的服饰下拿茶水漱口,任由身后丫鬟轻手轻脚摆弄头发,婉澜端坐在椅子上看她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露出的优雅从容,忽然叹了一声:“母亲的风仪气度,真不是我们随随便便就能学到的。” 秦夫人含着笑意斜睨她:“少年不知愁滋味。” 婉澜昨夜因为谢道庸的话辗转反侧了一宿,顾不上接母亲的话茬,便急急追问:“母亲,叔父还与父亲在一起吗?” 秦夫人又睨了她一眼,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怎么?” 婉澜立刻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失态的迫切,急忙将情绪收敛起来,细声细气道:“女儿安排了人引叔父游镇江。” 秦夫人微微笑了一下:“你叔父在镇江生活的日子比你还长,你遣人引他游浙江,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么。” 婉澜收了下巴,有些赧然:“女儿欠考虑了。” 秦夫人宽容地笑了一下,又道:“不过你考虑的也不错,你叔父有十七年没有回来,也该出府看看老家的新光景,只是安排的人怎么都比不上自家人,还是让怀安引他四处走走,也好让他们叔侄亲近一番。” 婉澜抿了抿嘴唇,又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有些局促,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母亲觉得,叔父昨日宴上说的那些话,对不对?” 秦夫人扬着声调慢慢“嗯”了一声,含糊道:“你叔父在京里,知道的约莫比我们都多些。” 婉澜的右手拇指在食指关节处使劲捏了一下,眼睛抬起来看着镜子里母亲的脸,又问:“父亲昨夜宿在书房了吗?” 秦夫人给自己戴上一个莹润的白玉镯子,有几分漫不经心道:“约莫是罢,他与道庸好像在书房谈了一宿。” 婉澜有点坐不住,耐着性子消磨了一盏茶的时间,找了个借口道:“母亲,听说京城常有洋人洋物出没,很是新奇,招人喜欢,你说叔父有没有带回来一些,也好给我们开开眼?” 秦夫人开颜笑了起来,扭头看她,用眼神温和地表达责备,口中道:“难怪一早上都在我这魂不守舍的,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你叔父身上了,当嫁人的大姑娘了,还是如此收不住性子,日后到了婆家仔细招人笑话。” 婉澜低头羞涩微笑:“母亲惯爱拿儿打趣,您既然这样说,我偏不嫁了,一生一世腻着母亲。” “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秦夫人将仪容打理妥当,转身向她:“去吧去吧,瞧你这百爪挠心的样子,你向来喜欢这些新鲜玩意儿,也不知是学了谁的好奇心。” 婉澜起身,按捺着雀跃的心情向秦夫人规规矩矩地道了万福,出门时正遇到谢道中的二房妾陶氏带着小女儿婉贤来跟秦夫人请晨安。婉澜跟陶氏互相见了礼,寒暄两句,待婉贤去向秦夫人问了好,顺手便带她一同往书房去了。 章六。报纸 陶氏膝下只得这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将来分府时便没有讨要家产的腰杆,只能依附秦夫人来讨恩典。婉贤自小便与两个嫡出的姐姐亲近,简直无话不谈。方从正房出来,婉贤便拉了婉澜的手,一脸的神秘兮兮:“澜姐姐知道吗?太后老佛爷面谕学部,要实兴女学了。” 婉澜看着她跃跃欲试的小脸,有些好笑,在她脸上捏了一记,调侃道:“怎么,我们贤姑娘想去读女学?” 婉贤今年九岁,整日不知从哪里听来一些奇奇怪怪的消息和言论,说起话来有模有样,最是讨厌别人将她当小孩子轻看,当下就不悦地蹙了眉:“男孩子可以上私塾,那是朝廷规定的,如今朝廷规定女孩子也可以入学,我为什么不能去?天地由阴阳相合,大清由男女而成,本就应该一视同仁,连太后都支持兴女学,我作为太后的子民,怎么就不能想去读了?” “能读,当然能读,”婉澜笑着讨饶:“只怕你听说的消息不准,到头来还是空欢喜一场。” “是谢诚大哥告诉我的,”婉贤道:“谢诚大哥说这消息就是自京城传过来的,千真万确,假不了。” 谢诚是谢府大管家谢福宁的儿子,与婉澜同岁,刚进账房学着做账,自幼便性子沉稳,颇受谢道中的喜爱。 婉澜却道:“家中有学问渊博的塾师教你,为什么一定要去读女学?” 婉贤撅起嘴巴,不耐烦地说:“怎么你和娘每个人都这样说?澜姐姐读了诗书万卷,难道就甘心闷在这府里自个儿发霉?圣人还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不出门行路,读万卷书又有什么用?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 这番论调婉贤时不时就会拎出来讲上一番,虽对婉澜的胃口,可婉贤实在年岁幼小,也就未曾上心去细想。然而昨日婉澜方因为这话辗转反侧了一夜,今日听来隐隐竟似惊雷打在心头,让人无端生了心惊肉跳之感,不由停住脚步,低头看她:“阿贤说的很对,若不行万里路,便枉读了万卷诗书。” 婉贤得到肯定,又高兴起来,拍了一下手:“我就知道这府里只有澜姐姐最懂我,澜姐姐,我再告诉你一件大好事,你知道吗?四月份的时候,京汉铁路通车了,以后从京城到武汉,只需要几天就能到。” “只要几天?当真这么快?”婉澜觉得新奇,在她额头上摸了摸,微微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事,都是谢诚告诉你的?” 婉贤摇了摇头,认真道:“谢诚大哥有时会带报纸给我,我都收藏了好多张了,二哥有时会也来和我一道看,澜姐姐如果也想瞧瞧,过时去我房里,我拿给你。”她说着,又沮丧起来:“只是谢诚大哥忙内府的事情,不能每天都拿报纸给我,只有他得闲的时候才会去报馆,给我拿一些都已经过时的消息,真是可惜。” 她不过是一抱怨,婉澜却沉吟了起来,这世道变得太快,京汉铁路四月份通车,她七月才从婉贤口中得知,昨日叔父说外头世道不稳,恐怕就快变天,照谢府这个势头下去,只怕变天变了一年,她们也收不到消息。 她这么打定主意,顺手又在婉贤额头上抚了抚:“好,既然你想看,那我叫人每天拿新的报纸来,送到书房去。”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书房门口,这一句正好被谢道庸听到,揶揄她道:“这么大的事儿,不问过你父亲再决定?当心他责怪你坏了祖宗规矩。” 章七。留洋 婉澜笑了笑,屈膝向他请早安:“叔父昨夜歇的可好?” 谢道庸伸了个懒腰,又左右转了转头:“昨夜与你那老顽固的父亲讲了整一夜,莫说歇好,就连歇一会的时间都没有,澜丫头贤丫头,我可真是心疼你两个,投做这老顽固的女儿,生生被拘的十来年出不得府。” “叔父讲的事情惊世骇俗,莫说父亲,就连我也要缓上一缓才能听得进,”婉澜乖巧地上来搀扶他的手臂,笑盈盈问道:“侄女儿来问问叔父,早膳摆在哪?父亲不许人在书房进食,不若摆在您房里?您要是不想走这些路,那侄女儿就摆在旁边的东花厅,那边新栽了一株西府海棠,是年初是打山东移过来的,今年是第一次开花呢,合该是沾了叔父回府的喜气。” 谢道庸伸指点了点婉澜的额头:“怪道你父亲提起你来,总是赞不绝口,只恨没将你生做男儿身,好继承家业。都说旗女泼辣会办事,可我在京中见得那些旗人家女,就没一个能及上我们阿澜的。” 婉澜笑道:“您这是专拣好听话哄我呢,昨日宴上还将我们阿恬和阿贤夸得天上绝无地下少有,生生忘了我这个大侄女儿也在侧,这话不敢瞒您,昨夜我可是一宿没歇好,就忐忑我是不是哪里慢待了叔父,这不今儿一早就来服侍您,想将功补个过,又怕您心里不待见我,特意拉了婉贤来。” 谢道庸笑着蹲下身为婉贤整了整衣服:“阿贤看看你这长姐,都十九的人了,还吃你这个小妹妹的醋。” 婉贤小手一挥,装模作样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澜姐姐要是喜欢,以后叔父送我的东西,我都叫人送到澜姐姐房里去。” 谢道庸哈哈大笑,在婉贤头上轻轻拍了拍,站起身将她的小手握在掌中:“阿贤真是懂事,那让我们阿贤做主吧,你说去哪儿,叔父就去哪儿用早膳。” 婉贤一早就想去看那株西府海棠,当即便点了花厅,婉澜唤了婢女来安排妥当,陪着谢道庸往花厅而去,厅里上了蜂蜜茶,婉澜服侍谢道庸坐定,状似无意地开口询问:“叔父与父亲商量了一夜,可商量出个什么结果没有?” 谢道庸慢悠悠地品着茶,长长地“唔”了一声:“算是有结果,也算是没有,你知道你父亲的性子,这种大事他不考量个十来日,是不会放准话的。” 婉澜点了点头,又问:“倘若父亲同意了,怀安与怀昌二人,叔父打算将谁送出去呢?” 谢道庸笑眯眯地看着她,笑眯眯道:“怎么只说怀安与怀昌,难道你不想出洋去看看?” 婉澜的心顿时在胸腔中咚咚地跳了起来,那声音大如擂鼓,她禁不住抬起手在胸口摁了一下,才开口道:“这种事情,我说了又不做数,叔父这是拿我打趣。” 谢道庸“啧啧”两声,用手点着婉澜对婉贤道:“看看你姐姐,整张脸就差写上‘迫不及待’四字了,还来跟叔父装模作样。” 婉澜不及防心事被谢道庸一眼看穿,脸上顿时有些发烧,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听婉贤欣羡不已地对她说:“澜姐姐也和哥哥们一起去吧,多好啊,要不是阿贤年岁太小,阿贤也想出去留洋,见见那些金发碧眼的洋人。” 章八。国力 婉澜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定定神,又开始微笑:“我说得难道不是实话?此等大事,您与父亲谈了一整夜都没有谈妥,莫非以为我说一句去便能成了?” “话虽是这样说,”谢道庸捋了捋胡子,意味深长:“可还有个说法是三人成虎,我一人不成,没准你也从旁劝他一番,就成了呢?” 婉澜默了默,觉得有些不妥,小辈妄议家中大事可是坏规矩的行为,而坏规矩又是谢道中最为忌讳的事情,她理解谢道庸独木难支的处境,可选她做帮手,只怕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 谢道庸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开口劝道:“我知道你忌讳什么,只是此事事出紧急,早一刻下决定便能多一分胜算。阿澜,你兴许不知道,就在今年正月廿八,南昌的一个法兰西传教士王安之凶杀知县江召棠,只三天便激化了矛盾,使得南昌暴动,不仅捣毁了教堂,还一口气杀了六个包括王安之在内的法兰西传和三个英吉利的传教士,这二国向太后施了压,逼得太后没有办法,只得下令处死涉案民众,还赔三十五万两银子才了事。” 婉澜还没有说话,婉贤却忍不住怒气冲冲地发问:“又不是平民的错,凭什么要杀平民?凭什么要赔这么多银子?难道没有天理了吗?太后老佛爷身为一国之主,怎么在这件事上犯了糊涂?” 谢道庸摆手叹了口气,与婉澜解释道:“这并不是理法能解决的事情,被杀的那几个传教士,只怕事发之前那些公使连他们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借着这件事大起风波,不过是想从我清国讹诈些银子罢了。” “凭什么他们要我们就得给?”婉贤仍然理解不了:“我就不信这二国没有杀人偿命的规矩!” 谢道庸有些无奈:“这些事情……你长大就明白了。” 婉贤又不高兴:“真不知道究竟是谁传播了这句一点道理都没有的话,我不懂的事情,总要有人告诉我才能明白,莫非这世间千般道理,只需熬些春秋便能明白了?那圣人何必辛苦参悟天道,学子又何必苦读经典,只需到了那个年龄,不就什么都明白了。” 谢道庸张了张嘴,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她,婉澜看着谢道庸目瞪口呆的表情,忍不住掩口偷笑:“叔父莫要与阿贤讲道理,她懂得可多,寻常人讲不过她。” 谢道庸苦笑了一声:“我向来瞧你父亲迂腐的性子不起,却不想他竟能养出你们姐妹这样心窍玲珑的女儿,倘若吾女宛新能有阿贤一半心思,我也不至于如此大费周章。” 谢道庸离家十七年,成婚生子都是自己在京城独自办了,他只有一位正房夫人,膝下也只得一个女儿,婉澜从没有见过这个堂妹,此刻听他这样说,不禁有些好奇,然而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婉贤便愈发生气的打断两人对话:“莫要以为你们如此轻巧就把这话题揭过去。” 谢道庸急忙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以安抚情绪,口吻和蔼地解释:“并不是故意要敷衍你,只是这个问题,叔父也不知道怎样向你解释。国与国相交相来不遵礼法,只有掌握强大军事力量的一方才有资格选择以何种方式、何种态度与他国交往,如今我大清弱于法兰西,对于其提出的无理要求,并没有必胜或能与之抗衡的力量来反驳,只好任他鱼肉。” 谢道庸说着,看了婉澜一眼,继续道:“国如此,家亦如此,外强中干的家族倘若不及时改革图强,那么终点只有覆灭一途,然而真正可怕的不是覆灭,而是明知会亡,却依然要在那条死路上走下去。” 婉贤有些不理解,问道:“那这岂不是自取灭亡?” 谢道庸直起身,又看了婉澜一眼:“对,就是自取灭亡。” 婉贤还想说什么,婢女在此时送上了三人的早膳,婉澜站起来亲自将碗碟一一奉到谢道庸面前,笑着打断这场对话:“叔父的意思,我心里都有数了,还请叔父先用膳,侄女自有考量。” 章九。变局 谢道中在衙门里一直忙到临近傍晚才回府,此时谢道庸正与谢怀安聊得开心,谢怀昌郁郁坐在一旁,脸上表情恍惚,长时间沉默,总等谢道庸问他才开口,谢道中向来不喜欢次子这副沉默寡言又心不在焉的样子,待他们行了礼,立刻便打发两人告退。 谢道庸捧着茶盏叹气:“瞧瞧你这黑面煞神的脸,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如此冷漠,真是人鬼不待见。” 谢道中冷哼一声:“我本也没有指望你待见我。” 谢道庸摆摆手,示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转而问道:“我昨日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谢道中没有立时答话,他撩起衣袍下摆坐在太师椅上,脸上表情凝重,右手食指无意识地在拇指戴的扳指上来回搓着,那扳指上浮雕了一个“谢”字,是谢家族长代代相传的信物。 谢道庸看着那扳指,冷不丁开口:“你究竟是怕坏了祖宗规矩,还是怕将祖产彻底葬送了?” 谢道中看了他一眼,道:“祖宗规矩岂是说改就改。” 谢道庸道:“祖宗也没想过天下会有这么一天。” 谢道中又道:“皇帝还没什么动静,你倒急的蹿上蹦下。” 谢道庸冷哼一声:“自三代至今数千年,你见过哪一个与亡国皇帝绑在一起家族有好下场?” 他说着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谢道中竟然罕见地没有发怒,他顿了好一会,才慢慢道:“你说什么混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 谢道庸脸上常年堆积的笑意一点点卸去,他也冷了语气,道:“大哥总是将我看做谢家的逆子,以为我心心念念的都是将谢家送上绝路。” 谢道中一愣,立刻反驳:“我从未将你看做谢家逆子!” “那你将我逐出家门十八年,十八年从未过问我生死,甚至我在外娶妻生子,你也没有来过一封信,每年年里家家团圆,你也从未想过叫我回来,我方到京城那几年,若非大嫂每三个月就差人捎银子,哪里撑得到现在?”谢道庸将脸转向他,眼神平静幽深:“如今我为谢家存亡而来,你还在怀疑我的用心。” 谢道中又不说话了,厅内陷入了长久而冰冷的沉默,窗外夕阳一寸寸走过天际,最终收走了最后一丝余辉,丫鬟们进来将花厅的灯点上,恭敬地请两位老爷移步三堂用晚膳。谢道中站起身率先出门,谢道庸随后跟上,从花厅到三堂,这一段路走的悄无声息,谁都没有说话。 他们方一进门,婉澜便敏锐地察觉出这二人之间气氛不对,她给婉恬使了个眼色,伶俐地站起身服侍谢道中入座,给他添汤摆碗筷,又呈了凉毛巾来给他擦手:“今日天气又闷又热,特意给父亲和叔父备了解暑的梅子汤,拿井水镇了一日,父亲是打算此时用了,还是膳后再用?” 谢道中提起了一点精神,对着婉澜的座位抬抬手:“膳后再用罢,你和阿恬都坐,这些让丫头们伺候。” 婉澜和婉恬都依言坐了,婉恬看了看父亲和叔父,对谢道庸笑言:“昨日看叔父很喜欢吃那道酒炖肉豆腐,今儿特意又做了一遍。” 谢道庸的情绪似乎已经收拾妥当,笑呵呵地夸奖婉恬:“还是阿恬心细。” 章十。家族 膳后,谢道中又叫人在外书房备茶,然而谢道庸却兀自令婢女在他房中放置冰盆,搁下筷子便向秦夫人告罪,说难耐暑气要回去休息,谢道中被晾在堂上,眉心紧锁,沉声唤了句:“道庸!” 谢道庸把脸转向他,“嗯”了一声:“大哥还有什么吩咐?” 他昨日整一宿没睡,今天白日里又与谢家兄弟聊了一天,脸上表情疲惫,眼神里透着无可奈何的失望,谢道中猛地被他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吓住,动了动嘴唇,声音发哑:“叫丫头送一盏安神汤给你。” 谢道庸挑了一下唇角,似乎笑了一下,他抬起手,向谢道中弓腰抱拳:“大哥,道庸告退了。” 谢道中没有说话,这情景与十八年前几乎一模一样,彼时谢道庸也是带着这么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一声告退,从此便再也没有回来。 他走之后,堂内顿时陷入沉寂,谢道中已经搁了筷子,眉心虽然松开,可嘴唇却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抿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令那张脸显得愈发威严可怖。谢怀安不住地给婉澜使眼色,而婉澜拿不准父亲心里在想什么,也不敢贸贸然开口,只好装作没看见,就连一向最活泼的婉贤都被这气氛慑住,沉默的低着头玩自己衣服上挂的珠玉配饰,只有秦夫人深色自如地饮了半盏汤,怡然开口:“今日的甜汤很不错。” 她语气愉快而温和,将室内压抑的气氛驱的一干二净,婉澜急忙抓住了机会接话:“母亲喜欢?那明日再叫他们做。” “好,”秦夫人点了头,笑着向谢道中处抬了一下下巴:“明日奉冷汤来,你父亲最不爱在这个季节喝热汤。” 婉澜又应了,秦夫人便搁下汤勺,拿布巾擦拭嘴唇:“撤盘吧,你父亲忙了一整日的公务,也乏了,晚间不必来请安了。” 她说着,将脸转向谢道中,语气温柔地发问:“老爷是想再瞧会书,还是去喝口茶?” 谢道中站起身来,全桌人立刻紧跟着起身,他默了一下,才开口道:“阿恬到茶室去,给我煮一碗茶吧。” 婉恬欣然起身,随谢道中一同走了出去,秦夫人目送他们出门,温柔的语气飒然一转:“婉澜、怀安,你们两个随我到正房来。” 谢怀安和谢婉澜下意识的交换了一个眼神,才一同应了下来,谢怀昌带着婉贤退到一边,待他们三人也出了门,才压低了声音问道:“阿贤,你今日早晨和叔父在一起,都说了什么?” 婉贤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叔父说南昌暴动了,一个法兰西传教士杀了南昌知县,太后老佛爷陪了三十多万两银子才将这事压了下来。” 谢怀安皱起眉,右手成拳,往左手掌心砸了一下:“富国图强富国图强,这口号喊了这么多年,银子折腾去不少,可依然民穷国弱,京里那帮贪官庸人,大清迟早要坏在他们手上!” 婉贤叹了口气:“叔父也是这般讲的,叔父还拿家族打了个比方,说如果不能及时改革图强,那么只会愈来愈弱,自取灭亡。” 谢怀昌一惊,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家族?” 十一。煮茶 谢婉恬煮茶用的是改良过的唐人旧法,先把茶团捣碎,加入橘皮薄荷等一同煎煮,煮出来的茶水苦香中透着薄荷橘皮的味道,很是清神明目。 谢道中连着饮了三盏,才长长地叹出口气,好像身上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他垂下眉毛,被茶炉映亮的脸蓦然显出几分垂老之态,婉恬陪着他饮了一盏,燃起一炉安神静气的香。 谢道中被她不疾不徐的动作慢慢安抚了情绪,放松下来,开口道:“阿恬煮茶的手艺比以前更好了。” 婉恬弯起眼睛,向他柔柔一笑:“父亲喜欢就好。” 谢道中又长长地吐了口气:“你当年向我讨要这间茶室时才六岁,我以为你不过是一时兴起耍着玩。” 婉恬熄灭了茶炉中的火苗,沸水咕咚咕咚的声音逐渐消失不见,使得茶室里更为幽静,也衬得她的声音愈发轻柔:“倘若父亲当时没有准许,今日便也没有这碗茶了。” 谢道中点了点头:“你说的是。” 婉恬又道:“近日新发现了一种泡茶的法子,用来泡西湖龙井很是不错,父亲来日若是得闲,请尝尝女儿的手艺。” 谢道中年轻时也是个好这些风雅事的人,闻言不由得起了几分兴趣:“哦?什么方法?” “先将茶叶拿微凉的水泡上几息,再续全开的沸水,用密封好的茶壶,闷上一会,”婉恬答道:“这样泡开的茶,清香里还有几分浓酽,咽下去之后余味悠长,唇齿都是茶香味,久久不散。” 谢道中的眉心彻底展开,就连那道“川”字纹都浅了不少,他深深吸口气,长长“嗯”了一声:“听起来很不错。” 婉恬微笑着应道:“是,还请您闲时赏脸来此品鉴。”她说着,伸手将他面前的茶盏收走:“临近寝时,父亲不宜过多饮茶。” 谢道中“嗯”了一声,由着她将茶具收走,一一洗涤后又妥善收起来,并不是多么顶级的珍品茶具,她却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珍而重之的仿佛面对一件无价之宝。自年幼的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讨要这间茶室至今,这十年来,婉恬始终对此道保持着长久而饱满的热情,令他始料未及,犹如十八年前谢道庸一气之下离府,谢道中已然没有料到他竟然真的会独自上京,十八年没有音讯。 这世上超出他预料的事情太多了,他不是卧龙凤雏,不会勘测天象,更不能预知未来。 他这么想着,又轻轻叹了口气。 婉恬已经将她的茶具收拾妥当,笼着袖子看他,目光温柔,唇角含着少许笑意:“父亲要回房吗?” “是,”他站起身,婉恬立刻紧跟着他站了起来,谢道中向婉恬点了一回头,露出一点微薄的笑容:“阿恬早些休息吧。” 婉恬向他敛裙行万福,轻柔道:“是。” 谢道中独自出门,挥退前来为他提灯的侍从,自己提着灯笼回居室,途中路过谢道庸的致衡斋,里面已经熄了灯,漆黑一片。 十二。家训 谢道中到正房的时候,秦夫人刚刚打发了谢婉澜和谢怀安,他们在游廊前相遇,这一双姐弟诚惶诚恐地欠身,言语恭敬地向谢道中请安,比平常更加小心翼翼地样子,必是刚被秦夫人严厉训示警告了一番。 他觉得有趣,唇角微微一挑,露出一点微薄笑意:“方从正房出来?” 谢婉澜微微低着头,目光看在他袍子下摆上,细声细气地回答:“是的,父亲,我和怀安方聆听母亲训示,受益匪浅。” 谢道中点点头:“早些就寝吧。” 谢婉澜极快地抬头看了谢道中一眼,似乎有些惊讶,又好像是想说什么,然而话到舌底,却又咽了回去,只低眉顺眼的应承:“父亲也请早早安歇。” 谢道中应了下来,从他们面前走过去,方走两步,又想起什么似得停下脚步:“怀安今日没有去族学?” “是,父亲,”谢怀安答道:“叔父今日考问我与二弟的学问,晨起便差人去族学向先生告假了。”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又问:“先生今日可留下了什么课业?” 谢怀安道:“留了一道艺学策,说是往年第二场的实题,颇有些难度。” “哦?”谢道中皱了皱眉:“第二场都考些什么?” “是各国政治,”谢怀安抿了一下嘴唇,有些不安:“先生留题乃是日本国内变法旧事之利弊策。” 谢道中看了怀安一眼,沉声问道:“怎么,有些难处?” 谢怀安将头低的更狠:“儿子愚钝。” 谢道中突然失去了再问下去的兴致,他的唇角向下撇去,眼皮子垂下去,将眼神里的温度尽数遮盖,沉沉“嗯”了一声,敷衍道:“再去钻研钻研吧。” 谢怀安顿了一下,才答道:“是。” 谢道中又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松松握拳,拇指在食指关节处搓了搓,脸上显出犹疑的神色:“你……” 谢怀安急忙做出俯首听训的姿态,却让谢道中更加犹豫,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谢怀安觉得奇怪,忍不住抬头看了谢道中一眼,催促道:“父亲?” 谢道中眼神一闪,竟然有几分惊慌之色,怀安心里猛地一跳,以为自己看错了,急忙又凝神看了一眼。 谢道中“唔”了一声,如往常一样面色严肃,长长吐了口气:“若是不懂,便去问问你叔父,他在外务部供职,于各国政体变故之事十分了解,或许能指点你一二。” 怀安点了点头,似乎是有些激动,语气里满满的钦佩:“父亲说的极是,儿子与二弟今日听叔父畅谈古今,自觉受益匪浅,叔父学贯中西,真令我等羡慕。叔父说他曾跟随西先和硕恭亲王与李文忠公操持洋务及北洋海军,所见之物我等皆闻所未闻,今日听叔父一席话,竟然有从未读过……” “好了!怀安,”谢道中皱了一下眉,已然有几分不悦:“年轻人,不要被新奇外物笼了心神,好好做学问才是正经,我将来还要将谢家百年基业交给你,你如此轻浮,当心毁了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这番话怀安从小到大听了不下千百遍,却也没有不耐烦,他无意辩驳,只将眉飞色舞之色收起来,老老实实地低头:“父亲教训的是,儿子失态了。” 谢道中似乎察觉到了他漫不经心地敷衍,目光严厉地看着他:“回去先读一遍家训再就寝。” 十三。天足 送走了谢道中,两人终于放松下来,沿着长长游廊不紧不慢地踱步,婉澜觑了眉间颜色郁郁的谢怀安,取笑道:“一时失态,遭殃了吧。” 谢怀安看了她一眼,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问道:“你有没有觉得父亲今晚似乎有些不一样?” 婉澜满不在乎道:“许是与叔父闹了什么不愉快。” 谢怀安右手虚虚握拳,在左手掌心轻轻锤了几下,低声道:“叔父或许把父亲给劝动了,要送怀昌出去留洋。” 婉澜吃了一惊,仔细回忆了一下谢道中的言行,疑惑道:“为何是怀昌?” 谢怀安短促地笑了一声,几分不甘几分无奈:“你听听父亲方才的言语,是要将我送出去的意思么?叔父的话太令人脊背生凉,只怕父亲也是半信半疑,才会同意将怀昌送出去,倘若是板上钉钉……” 他不说话了,两人一同走过一个又一个石柱宫灯,相对沉默,各怀心思。婉澜先前压下去的念头又在心里翻腾起来,比之前更加强烈,更加难以抑制,她下意识地抬了一下手,谢怀安侧过头来,问道:“怎么?” 婉澜竟然打了个哆嗦,猛地清醒过来,掩饰地微笑,随口道:“叔父曾说京里府邸多用电灯,只需一个开关,所有的灯都可以一起亮起来,省时省力。” 谢怀安有些愕然,随即笑出声来:“澜姐,你可真是……”他的目光定在婉澜脸上,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的心思还想瞒我?你方才心里盘算的分明不是这件事。” 婉澜下意识的摸了一下面颊,觉得有些发烧,不好意思地微微笑起来:“方才再想出洋的事情。” 谢怀安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一脸意料中的促狭表情:“我就知道出洋这么大的事,你一定是家里最坐不住的那一个。” 婉澜拿帕子掩着嘴唇轻轻笑了起来,刚想开口说什么,左脚正好踩在一枚尖尖的小石子上,脚骨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短促地惊叫一声,一把拽住谢怀安的衣服,勉强稳住身子,一阵一阵地吸凉气。 谢怀安被她惊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扶助她的胳膊,语气急切:“怎么了!脚又疼了吗?” 婉澜扶着他的手艰难挪到一边,在台阶上慢慢坐了下来,额角凝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她一手捏着自己的脚踝,一手拿帕子在额上抹了一下,缓了好一阵,才慢慢吐出一口气:“不碍事。” 谢怀安眉头紧锁,频频去看她的左脚与发白的面色:“都这么多年,怎么还是好不了?” 疼痛正慢慢消退,婉澜脸上的血色又恢复过来,她微微笑了一下,偏过头来看他:“与缠足相比,我宁愿这么多年痛过来,还能捎带着造福阿恬和阿贤都不必遭缠足的罪。” 谢怀安知她已经忍过了那一阵疼痛,放下心来,玩笑道:“是是是,拜你所赐,谢家三位天足小姐的美名可是传遍了镇江。” “你要将这么大的功都推在我身上?我可受不起,”婉澜笑意更深:“当初我缠足时是谁每天瞒着妈妈怂恿我放足的?若不是当初缠缠放放,我也不至于今日硌到骨头就疼得钻心。” 谢怀安哈哈大笑:“你就感谢我吧我的亲姐姐,若不是我,你哪有今日能跑能跳的机会?瞧瞧郑家三爷新纳那房妾,缠足缠到寸步难移,每次进出都要人抱着,他竟然还以此为傲,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说着,又向婉澜裙角处看了一眼:“膏药敷了这么久,汤药也不知喝了多少下去,怎么这老毛病还是没治好?要我说下回还是去看洋医生罢,那些法子虽然闻所未闻,却也并不比我们的郎中差多少。莫里安医生也真是,送佛还说送到西,他倒好,丢下这个治了一半的病人就回国了。” 婉澜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他好坏替我保住了这只脚,都这么多年了,想想还是后怕,倘若当时父亲没有松口,说不准我现在进出也要人抱着了。” 谢怀安点了一下头,架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台阶太凉,我扶你回房。” 婉澜却竖着手掌推开他:“又不是脚断了,哪里需要扶回去?我自己回就好,你的功课不是还没有做完?与怀昌趁早去请教叔父吧,我不耽搁你们时间。” 十四。兄弟 次日,婉澜又起了个大早,前去长房给秦夫人请安,打算探探母亲的口风,然而进房门之后,却见谢怀昌正孤身立在外间,微低着头听训。谢道中与秦夫人都在,她方屈膝,秦夫人房中的大丫头惊蛰便急急进来,通报二老爷已到。 婉澜一颗心立刻揪紧了,谢怀安所料不错,谢道庸果然劝动了父亲。她按捺着如擂鼓的心跳,强压住面上的表情,规规矩矩地向谢道中夫妇问安,又向谢道庸屈膝致意。 谢道庸咳了一声,道:“阿澜也在啊。” 他知道婉澜心里打的主意,这话便说的意味深长,听得婉澜耳廓发烧,她细声细气地应了,又抬头看了谢道庸一眼。 谢道庸笑呵呵地与她对视,眼睛里神采奕奕,还趁谢道中不注意,向她眨了一下眼睛,随即便转过头去:“怎么,大哥这是想好了?” 谢道中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听他发问,也只颔了一下首:“此事事关重大,我对此又一窍不通,全赖你一手安排。”语毕,又对怀昌道:“待到京中,务必万事听你叔父安排,切莫擅作决定,惹出什么祸事来。” “好啦,孩子都长这么大了,难道还分不清好坏,劳你刻意叮嘱?”谢道庸搓了搓手,唇角上挑,高兴道:“你这么快便想通了,可真教我意外,那怀昌与阿澜便收拾收拾,尽早随我启程赴京吧,到得京里,还要单请先生来教授英文,时间紧得很,拖不得。” 他这话一出,不仅谢道中夫妇,就连婉澜都吃了一惊,秦夫人挑了一下眉,惊诧地看着谢道中:“老爷怎么……连阿澜一个姑娘家也要送出去吗?” 谢道中又皱起了眉,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谢道庸便张口道:“大嫂这是什么话?姑娘家又如何,您和我大哥是运气好,膝下儿女成群,二弟我这般命苦的只得宛新一个女儿,不照样得将她一并送出去学本事,将来好仿老么。” 秦夫人又吃了一惊:“大家闺秀如何能这般抛头露面的?叔叔在京里不大不小也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 “啊呀,大嫂不在京中不知京中愁苦啊!我这身份哪里算不大不小,分明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芝麻官,”谢道庸摆出一副苦瓜脸:“当年太宗文皇帝开国,赏了咱们家一个不能世袭三等爵,这在镇江可是个举足轻重的封位,虽说不能世袭吧,可大小也算是个勋贵后人,弟弟也颇为自得。哪知到了京里,那可真是王爷四处转贝勒满地跑,异姓的三等爵算个什么?当年弟弟入仕去吏部点卯,报上咱家的堂号,人家愣是查了半天的档,才想起来勋贵里还有咱们这一号。” 他说着,又看了眼谢道中,愁眉苦脸地长叹一声:“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爹,宛新哪里算得上什么大家闺秀,她没有阿澜的好运气,还能有兄弟在上头顶着。这家里要出了事儿,还不是得她自己处理么?趁我这把老骨头尚能活动,将她送出去多学点本事,日后也能少吃点苦。” 秦夫人没想到短短半句话能引出他这么多牢骚,话里话外还不乏对谢道中这些年薄情寡义的指责,脸上不免有些讪讪:“之衡这是说哪里话,你与之平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阿新与阿澜他们自然是亲姐妹,怀安与怀昌两个是阿澜的兄弟,自然也是阿新的兄弟。” 之平与之衡正是谢道中与谢道庸兄弟两人的字,当年谢家老太爷亲自取的。谢道庸笑了一声,点头道:“之平之衡,道中道庸,我与大哥自然是亲兄弟。” 十五。机会 “好了,道庸,”谢道中抬起眼皮子,淡淡地看了谢道庸一眼:“莫要装模作样地偷换概念,阿澜是长女,绝不可出洋。” 谢道庸哼了一声:“宛新是独女,不照样出去了么。” 谢道中丝毫不为所动:“长房有长房的规矩,若我是宛新的亲生父亲,也决不会将她送出去,但你既然有此决定,我也不好插手你的内苑事,只是婉澜不能出去。” 婉澜站在原地,提着一颗心听这场与她有关、而她却无权插口的争辩,越听心便越凉,直到谢道中语气坚决的开口,她知道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就如同谢怀安所预料的一样,只有怀昌被安排出洋。 谢道庸犹不死心,把脸转向婉澜:“阿澜告诉叔父,你想不想出洋去?” 谢道中皱起眉,语气重了几分:“此事她做不得主,我说不去便不许去。” 谢道庸不管他,眼睛盯在婉澜脸上,催促道:“阿澜怎么想的,直说便是。” 婉澜低着头,眼睛盯住自己脚前的那一块地砖,努力瞪大眼睛以避免眼眶里蓄的水汽凝成水珠掉出来,她悄悄将嘴巴张开一条小缝,吸了口气,笑盈盈地抬头:“不去便不去吧,阿澜正好可以留在父亲母亲身边,侍奉双亲。” 她眼眶发红,眼睛里波光粼粼,泪膜亮亮的,好像下一秒就要落下泪来,虽然唇角挑着笑意,可眼睛里的失望和委屈明显到压根无法掩饰,让人看着便心疼。 谢道庸瞅着她的样子叹了口气:“你这独断专横的毛病可改改罢,这样拘着儿女有意思?黄土都埋到胸口的人了,还非要拉孩子一起陪葬不成?” 谢道中闻之色变:“又说什么混话,堂堂四品大员,整日将生死挂在嘴上,你在太后老佛爷面前也敢这么没轻没重?” “你拿你自比太后老佛爷,也得问问皇上答不答应,”谢道庸哼了一声:“即便你觉得阿澜是长女出不得洋,那让她随我到京城开开眼去行不行?她到底是要嫁做某家主母的,你让她这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将来怎么持家掌业?” 谢道中道:“女儿掌什么业,整好内苑就行了。” 谢道庸哼笑一声:“你管得了这一时,你管得了一世?想把女儿养成金丝雀,你也得做得起笼子才行。” 谢道中脸色更沉,眉心也紧紧攒起来,张口斥道:“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好了,”婉澜听着他们一句赶一句的对话,只觉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打断道:“父亲、叔父切莫为女儿起争执,既然父亲不许,那女儿留家里便是,叔父照料怀昌和阿新两个出洋的人已经很吃力,阿澜不舍得再为叔父雪上加霜,阿澜不打扰父亲与叔父议事,这便告退了。” 她说完,不等上座长辈发话便屈膝行礼,匆匆转身退了出去,甚至连房门都没有来得及关好,惊蛰在门口惊讶的唤了一声“大小姐”,婉澜却没有回应。 秦夫人有些愕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道中。 十六。长女 婉澜低着头跨越半个内苑,步履飞快地向绣楼疾行,婉恬方从屋内出来,便看到姐姐一阵风一样过去,她脚上旧伤未愈,背影显得踉踉跄跄,长裙子在脚边晃来荡去,几次都险些将她绊倒,婉恬心里一提,提着声音唤了一句:“澜姐姐!” 婉澜身影一停,顿了一下才转过身,对婉恬微微一笑,却站在原地并不过来,只问:“阿恬,怎么了?” 婉恬一眼就看到她发红的眼眶,秀气的柳叶眉便皱了起来,几步走到她身边,语带关切:“阿姐怎么了?” 婉澜动作一滞,深深叹了口气:“没什么,不过是方才父亲允了怀昌出洋,我……我也想跟着去,没被允许而已。” 婉恬有些惊诧:“叔父将父亲劝动了?怎么不将大哥和二哥一同送出去?” 婉澜道:“怀安毕竟是长子。” 婉恬了然地点了一下头,又看了看姐姐的面色,对她柔和地微笑起来:“阿姐莫要丧气,横竖眼下叔父他们尚未启程,我与你再去向父亲求一求,兴许他心一软就准了呢?” 婉澜有些惊讶,轻轻挑起一遍的远山眉:“我还以为你会劝我死心,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 婉恬愉快地抿着嘴笑了,有几分狡黠的模样:“瞧瞧,做了我十几年的姐姐,竟然如此不了解我,你妹妹可是从来不做劝人死心的事情。” “又有什么高论?”婉澜的情绪平静下来,对她转出一笑:“到你的茶室去吧,让我尝尝你最近技艺提高了没有。” “你当知这家里我最不喜欢你来茶室造访,”婉恬故作委屈地看她:“你天生不爱饮茶,没的糟蹋了我的好东西。” 婉澜一时失笑:“做了你十几年姐姐,怎么连口茶都喝不得了?” “喝得喝得,”婉恬为她打开茶室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拿腔拿调地笑:“我们澜大小姐哪怕要喝王母瑶池之水,也该有人上天为你取来。区区一碗茶算什么?妹妹只恨手艺不精,没法子调出仙茗来供姐姐品鉴。” 婉澜忍俊不禁,拿帕子掩着嘴唇吃吃笑起来:“猴儿精,就你嘴巴甜,怪道父亲遇事总爱上这来。” “说些好听的话以愉悦他人,自己也能跟着高兴,有什么不可以呢?”婉恬点燃茶炉,将清泉水放进紫砂锅子里烧着,眼波婉转地看了姐姐一眼:“横竖不必违心的说些好听话去取悦他人。” 婉澜笑容淡了淡,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指甲:“阿恬没有求而不得,自然不必说违心话。” “澜姐姐倒是有求而不得,可是我猜,方才你说的违心话必然不会对你的求而不得有什么助力,”婉恬笑眯眯地看她,故作沉思地想了想:“让我猜猜……你一定是跟父亲说,出洋这回事,不去便不去吧,你更情愿在府中侍奉双亲,是不是?” 婉澜大吃一惊,双眉撑得高高,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你那点习性,我怎么会不知道?”婉恬看着她笑的眉眼弯弯:“向来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能委屈自己,绝不会麻烦别人,倘若方才你好好求一求父亲,没准他会答应呢?” 婉澜动了动嘴唇,还没有说话,婉恬便拍了一下手:“可就算你知道求一求他有可能会答应,你也不会去求的,因为他没有直接答应,而求他的这个过程,便有可能激怒他,对不对?” 婉澜瞠目结舌地看着她,半晌,惊奇地笑了起来:“不错,不错,竟然全被你说中了。” “你可真是个世家长女的典范,上奉双亲,下抚弟妹。”婉恬在煮开的水里撒了一把茶末,室内很快便漾起令人心旷神怡的香味:“结果每个人都高兴了,而你自己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于奇迹,和将性命交在别人手里有什么区别?”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婉澜道:“这不是你最爱挂在嘴边的么?” “可这说的是不争,而不是主动放弃呀。”婉恬嗔怪地看她:“人生苦短,更应该多做些能让自己高兴的事情,不是么?你只不过是要出个洋,一没杀人,二不放火,有什么不能做的?阿姐,我先前劝你收心于府,是因为彼时即便是你想出去也没有机会,想那么多不过是自寻烦恼,可如今父亲已经被叔父劝动了,送一个也是送,送两个也是送,横竖你在府里呆不住,为什么不去向父亲请求争取一下?他未必会拒绝。” 婉澜眉心皱成一个“川”字,笑意隐去,整个人显得严肃无比,她本就生的英气,如今沉下来,竟然平添几分杀伐之感。谁能想到呢,这个生在深宅长在深宅的女子,竟然有一颗不属于深宅的心。 婉澜重新回到长房的时候,房中只剩下了秦夫人自己,她在门槛上顿了一下,扬起嘴角,提裙而入:“母亲。” 秦夫人正在用早膳,闻言抬头,看到她,目光有几分复杂:“阿澜,坐吧。” 婉澜依言在她面前落座,左右张望了一下:“父亲与叔父呢?” “你父亲到衙门去了,”秦夫人犹豫了一下,道:“叔父约莫去族学了吧。” “好,”婉澜点点头:“母亲,我想与怀昌一同出洋,请您开恩,全了女儿这个心愿。” 秦夫人怔了怔,苦笑一下,放下手中的瓷勺:“我就知道。” 婉澜忽然站起身,在她面前屈膝跪了下去:“女儿自知宅门闺秀决不可生出这等荒唐念头,可女儿不孝,辱没了门楣,这念头在女儿心里生的不是一日两日,之前苦于无机会,如今机会唾手可得,女儿做不到视而不见,求母亲成全女儿,替女儿劝劝父亲吧。” 秦夫人被她的动作惊了一跳,下意识想伸手去扶她,刚伸出去便顿珠,手掌展开又握紧,终是慢慢收了回来:“你既然知道这不该是宅门闺秀的想法,又为何不尽力抑制,还要将它说到我面前来?” 婉澜闻言将头抬起来,毫不畏惧地直视秦夫人的双眼:“母亲自幼疼我,定不忍使女儿日夜忍受噬心之痛。” “噬心之痛?”秦夫人重复了一遍,眉心皱起:“我怎么会养出你这样的女儿,你又为何是个女儿。” 婉澜黯然道:“天意如此,非儿之过,只求母亲开恩。” “我真该听你父亲的话,及早将你嫁出去,”秦夫人动怒道:“是我私心想多留你几年,才迟迟拖着不为你议婚,如今看来,这反倒是助长了你不规矩的想法,反倒是害了你!” 婉澜立刻道:“请母亲为女儿议婚!女儿若有幸前去留洋,回府后愿立刻上花轿,从此安心内苑相夫教子,再不让母亲忧心劳神。” “你!”秦夫人一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失礼地抬起来指着她:“你平日是我最听话的女儿啊,你怎么能……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你是在拿婚事威胁我吗?” “女儿不敢,”婉澜急忙躬身低头,以额触地:“女儿自知不孝,只求母亲成全,女儿来世愿为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父母亲成全之恩。” 秦夫人不说话了,她慢慢将手收回来,拢进袖子里,半晌,又端起面前发凉的汤碗:“我劝不动你父亲,你与他做了近二十年的父女,当知他的脾性,我劝不动他。” 婉澜听她有松口的意思,急忙向她处膝行两步,恳切道:“不求母亲能劝动父亲,只求母亲尽力为女儿美言,若不成,那是女儿的命,只是不尽力搏这一遭,女儿永世都不会甘心。” 秦夫人不再看她,只拿勺子在汤碗里搅啊搅:“你起来,整整你的仪容,世家小姐这样死皮赖脸,像什么样子。” 婉澜慢慢站了起来,先向秦夫人告了罪,才转出内室,到秦夫人看不见的外间帘后整理妆容,惊蛰拿来鸭蛋粉为她匀妆,待一切都打理妥当了,又进内室去:“女儿失态,请母亲恕罪。” “这会又来做什么乖乖女的样子,”秦夫人依然不看她:“去忙你的吧,你说的事情我知道了,自会找机会与你父亲提。” “女儿不忙,女儿在这儿服侍母亲,”婉澜说着,殷勤地伸手去端秦夫人面前的汤碗:“母亲还要再用一碗汤么?” “退下吧,”秦夫人端碗的手一转,婉澜便落了个空:“别在我眼皮子底下碍事,去找你叔父聊聊吧。” 婉澜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秦夫人,眼底逐渐有狂喜的神色浮现,她退了两步,对秦夫人屈膝:“女儿多谢母亲成全!” 十七。议婚 晚间在三堂用膳,婉澜和婉恬照例端菜摆筷,服侍长辈入座。谢道中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来,似乎与平常并无不同,婉澜不知道秦夫人究竟与他提过没提,频频走神去看秦夫人的脸,她做的太明显,以至于谢怀安都发现她的异常,忍不住问了一句:“澜姐今晚怎么心神不宁的?” 婉澜狠狠惊了一惊,下意识地笑起来:“下午零嘴吃太多,这会反倒吃不下饭了。” 谢怀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就用点汤吧,晚间吃太饱也不好。”他一边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谢婉澜,还伸手过来把她的汤碗端走,亲自给她盛了碗汤。 婉澜与怀安是龙凤双生,最是了解彼此。婉澜只看他脸上含义万千的笑,便心知他定是又猜出她的心思了,不由得恼羞成怒,接碗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谢道中在此时放下了筷子,平声道:“阿澜今年十九了吧。” 婉澜急忙收拢心神,对谢道中颔首:“是。” 谢道中“嗯”了一声:“也该许婚了。” 婉澜又看了秦夫人一眼,勉强笑道:“父亲说的是。” “正好趁你叔父在,将这件事定下来,”谢道中饮了口梅子汤,道:“也方便你随你叔父去京城转转,散散心,回来正好成婚。” 婉澜愣了一愣,有些犹疑:“父亲是说……” “按你叔父的意思,怀昌出洋前要在京城住上一年,学习洋文,他自己我也不放心,你既是长姐,便随行过去,替我和你母亲照顾怀昌,”谢道中压着眉眼,音色沉沉,自然带出三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婉澜反映了好一会才明白谢道中言语里的意思,一瞬间心头滋味难辨,竟不知该喜该忧,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秦夫人,秦夫人正低头喝汤,并不回应她的目光,只好定了定神,慢慢对谢道中微笑起来:“父亲说的是,阿澜是长姐,正该随去照顾怀昌。” 谢道中“嗯”了一声,又道:“七月末是怀昌生母的忌日,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多留两天,将这忌日过了再走。” 谢怀昌起身对谢道中行礼:“多谢父亲体恤。” 谢道中又将目光投向婉澜:“我与你母亲就你择婿一事商议了一番,你母亲建议我听听你的意见,我便趁这机会来问问你。” 婉澜又反映了好一会,才妆似羞涩地低下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不敢妄自做主。” 谢道中微微笑了笑:“为父倒是有个好人选,是苏州陈家的大公子,比你年长五岁,模样与品性都很好,他父亲复平兄如今官至岳阳知州,先前在镇江为官时,为父也曾与他定下儿女婚约……” “你不妨就直说你已经定下人了,还装模做样地问什么,”谢道庸打断他,哼了一声:“如今这世道,你还敢与官家结亲?” “不与官家结,难道要与商家结?”谢道中看了他一眼:“况且我看中的是陈家作风端正,家训严厉,与我们谢氏正是门当户对。” 谢道庸撇了撇嘴:“如今还讲究什么家风?命都快保不住了。” “道庸。”谢道中沉声唤了一句:“祸从口出这个道理,难道你这一把年纪还不明白?” 谢道庸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谢道中便继续道:“陈兄月余前便给我写了信商议此婚事,我并未拒绝,约莫过几日便会有大媒上门,阿澜这几日便不要再操心其他了,好好读读女四书。” 陈之昶就任后,家眷都过去岳阳定居,他不得擅自离任,议婚之事便只能由陈夫人亲赴镇江来操办,而陈家又请了扬州家中德高望重的族老为媒,不耐来回奔波,只好一次将六礼中的前三礼一并办了。陈谢两家均是书香礼义的世家,议的又是家中长子长女的婚事,万万马虎不得,婉澜提前几日便开始采粉试衣。婉恬闲来无事,每日跟着婉澜如同帝王检阅麾下军队一样检阅谢府库存的绸缎,那都是秦夫人细心藏起来的精品,每每叫这对姐妹惊叹不已。 “这些只是当年谢府库房的冰山一角罢了,”秦夫人遗憾的叹了口气:“长毛之乱的时候,不知道多少比这更好的缎子被毁被抢了去,还有你们祖父太祖父珍藏的字画瓷器,避难的时候带不走,回来就没了踪影,都是被长毛闹得。” “但愿再不要起动乱了吧,”婉恬手里扯着一截石青的缎子,上面刺着同色凤尾纹,她举到阳光下仔细看了看:“我觉得这颜色好,最适合阿姐不过。” “我看看,”秦夫人接过来,举在婉澜身上比了比:“的确好,阿恬挑东西的眼光向来不会错,阿澜觉得呢?” “我也觉得好,”婉澜对秦夫人微笑:“还是找孙裁缝做?” “对,”秦夫人指使惊蛰将这匹缎子拿出来备用:“还是他手艺好,他带出来那几个徒弟没有一个能赶上他半分本事。” 婉恬笑道:“是母亲要求太高了。” 她们正聊的开心,长房里的丫头立春匆匆走过来,屈膝行礼:“夫人,三府里的明太太来了,正在二堂呢。” 秦夫人闻言皱起眉来,露出几分不悦的神色:“她怎么又来了。” 立春道:“说是有极重要的事情,要找夫人商议。” “她能有什么正经事,”秦夫人不屑地哼笑:“不过是看上了城南的那个别苑,想死皮赖脸地要过去罢了,真不想看见她。” 婉澜关切道:“母亲倘若实在不情愿,阿澜这就去打发她走。” “算了,”秦夫人道:“你婚事在即,别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伤脑筋,阿恬陪你姐姐再挑几匹缎子,我到堂里会了她便来。” 婉恬立刻道:“女儿知道,母亲尽管去忙。” 秦夫人走了之后,婉恬将随身伺候的丫头也打发出去,独留她们姐妹两个:“你真准备就这么嫁出去了?” 婉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你之前不还劝我早早出阁,你这个做妹妹的才能为自己考虑么,如今我要出阁了,你该高兴才是。” 婉恬若有所思道:“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总觉得这不太像是你的风格,你就不担心所嫁非人?” 婉澜轻轻笑了一下:“你还信不过父亲的眼光吗?” 婉恬又看了她一眼:“看来你是铁了心要嫁了,这可真教我惊讶。” “不嫁,父亲怎么会允许我去京城?”婉澜伸手抚摸一个哥窑瓷瓶,语气淡淡的,仿佛再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情:“有舍必有得。” 婉恬轻轻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只为了一趟京城之行,竟然连自己一辈子都能赔进去。我现在只求你未来的夫婿是个妙人,不然又得是一桩冤孽事。” 陈家的车队在十日后到达镇江,令谢家始料未及的是,这场婚事的主角陈家大少爷陈暨竟然并未一同过来,陈家族老陈翰池万分抱歉的看着谢道中:“子暨前去日本留洋未归,不得已才缺席,着实对不住。” 谢道中捋着胡子,长长地“嗯”了一声:“复平兄与我提起过将大少爷送去留学的事情,不过那不是两年前了么,怎么还没有回来?” 陈翰池道:“似乎是在外修了两个学位,这才耽搁了。” 谢道中笑了笑:“玉集少年英才,学贯中西,我谢家有幸得此高婿,真是福分。” 陈翰池哈哈笑了起来,看向对面的陈夫人:“谢家老爷真是谬赞了,这占便宜的明明是我们陈家才对。” 陈夫人也跟着点头:“大人说的哪里话,我们陈家能娶到谢家姑娘才是福气,先前外子还在镇江为官时,妾有幸见过澜大小姐,真是打襁褓里就眉清目秀,如今不知出落成了怎样一个可人儿。” “哎呦,夫人真是过誉了,”谢道中语言谦逊,可脸上的骄傲却是怎么都藏不住,笑眯眯道:“只盼夫人见了澜丫头真容后别反悔才是呀。” “这么好的媳妇,只有猪油蒙了心才会反悔吧,”陈夫人说着,示意小厮递上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来,奉给谢道中:“这是小儿自东洋寄来的照片,要说这洋物件当真神奇的很,竟能把人像画的与真人一般无二,外子见了都啧啧称奇呢。” 谢道中接过那张照片来,他有些老花眼,须得把胳膊伸长,将照片举得远远的才能看清,只见照片中人身形修长,着了一身新潮的洋服,领口系着领结,一只手插在口袋里,眼神清亮,眉宇间蕴着英气,正对人微微笑着。 他觉得满意,将照片递给秦夫人:“复平兄养了个好儿子,瞧瞧这神采,定是为人端正的君子。” 陈夫人笑了起来:“哪当得起谢大人这么夸。” 秦夫人也仔细地看了又看,赞道:“这画画的可真清楚,如见真人。老爷当初与陈大人定下儿女婚,当真是件目光长远的好事,我简直不敢想象这等人才倘若被别家抢了走,那该多么遗憾可惜。”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照片,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起来:“只是我们清国人做西洋打扮,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看起来怪怪的。” 照片上的陈暨衣着处处板正妥帖,只是发型却仍然是金钱鼠尾,拖着粗长的一条辫子,瞧起来不伦不类。 “听说是那边的风尚,时兴着洋服。”陈翰池笑道:“贤伉俪满意就好,我们为人父母的,不就是希望能为子女办好婚事,使他们一生都安乐无忧么,小老儿受复平之托,有幸为这二姓高门做姻亲之媒,正是小老儿的福气,我从扬州带了些丝绸水粉,不是什么值钱物件,权给三位小姐做消遣玩物。” “陈老,不敢当,”谢道中急忙道:“您是媒人,应该是我与复平兄大宴相酬,哪里能劳您破费。” 陈翰池唤人来呈上礼单,笑着摆了摆手:“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过是见面礼罢了,谢老爷不必如此客气。” 他们在堂上说的开心,谢怀安与婉恬婉贤在屏后看得却着急不已,婉贤仗着人小不易被发现,使劲向屏外伸脖子,不满地压低声音道:“竟然只凭一张照片便定下婚事,再荒唐的笑话也比不过这件事。” “你才多大,就见过多少荒唐笑话了,”怀安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同样压低了声音:“陈知州与父亲是知交,两家知根知底,此番相看不过是看看双方样貌罢了,人来与不来又有多大区别。” 婉贤仍然不满:“只凭一张相片便想娶走澜姐姐,他们陈家打的一手好算盘。” 怀安与婉恬双双失笑,婉恬牵了婉贤的手,带着她悄悄退出去:“好啦,横竖看不到人,我们先回去吧,澜姐姐还在和你二哥一起听叔父讲如今天下形式呢,这可比你每日看报纸能知道的多多了,你不想听听吗?” 婉贤闻言果然起了心思,连连点头:“想听,想听,我还想告诉澜姐姐我今日见到她未来的婆母了。” 十八。勇谋 谢道庸在外书房里给谢怀昌讲解当今世界情势,方便他日后留洋,婉澜本不必了解这些,然而今日陈家人登门,她犹豫再三,到底还是做出了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前来旁听,谢怀昌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课上便频频走神,时不时去看婉澜的脸。 谢道庸重重咳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笔:“阿澜今日脸上长了花么?” 谢怀昌急忙收拢心神:“学生错了。” 谢道庸哼笑了一声,转向婉澜:“怀安与婉恬几个不是去一堂了么,那可是你未来夫婿和婆母登门,你真不去看看?” 婉澜面上一红,抿着嘴笑了一下:“叔父既然如此好奇,直接过去一堂便是。” 谢道庸摆了摆手,状似不甚在意道:“算了,当年陈之昶还在镇江的时候与你父亲往来亲密,我见过他们家长子陈暨陈玉集,没什么好看的。” 婉澜动了动嘴唇,想向他打听打听这个人,可还没张嘴,便觉得面上温度愈来愈高,她强忍着不拿手背去贴面颊,兀自镇静微笑:“叔父说的是。” 谢道庸瞧着她百爪挠心的表情,掌不住笑了出来:“好奇便好奇,想问便直说,忍那么辛苦做什么?” 婉澜温温柔柔地笑了一下,从容道:“倘若并非那品行端正样貌俊秀之人,叔父必然会在父亲提起赐婚事当日便态度坚决地反驳,如今陈家夫人上门,您却还能在这儿优哉游哉地给怀昌授课,可见此人很让你放心,甚至……很让你满意。这世间女子所求夫婿,不就是门当户对、德行上佳么,既然父亲与叔父都满意此人,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谢道庸怔了一怔,哈哈大笑:“你这张嘴,可真是能颠倒黑白,明明都已经按捺不住了,偏能诹出这么一套长篇大论来唬人,真是可惜没生在春秋战国,不然哪里还有那些纵横家什么事儿。” 婉澜掩着嘴轻轻笑,故作高深道:“只是叔父倘若还知道些别的什么,也请一并告知侄女儿,兵家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她这番模样就连谢怀昌都被逗笑,谢道庸更是前俯后仰,对谢怀昌道:“瞧瞧你长姐这说话的本事,初入仕途的进士不熬个两三年可达不到这个水平。” 谢怀昌笑着点头:“叔父说的极是,阿姐可惜生了女儿身,否则今日必是一方封疆大吏。” 婉澜瞧着他,笑意深了深:“怀昌自打定下来要出洋,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这样多好啊,为什么要总板着脸呢。” 谢怀昌身形一僵,笑意尴尬地挂在脸上,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他定了一下神,又笑了一下:“澜姐说笑了。” 气氛有些冷,谢怀安一行正好在这个当口走了进来,看向婉澜的表情有些促狭:“阿姐今日竟能听得进去,不知叔父都讲了什么?日本变法?” 婉澜瞧着他不怀好意的脸,从容不迫地笑了笑,吐字清晰地开口:“与我大清一衣带水的日本先前一直是华夏属国,只能做些拾人牙慧的事情,德川幕府掌权时,日本四岛与大清一样片板不得下海,不允许任何外国传教士、商人或平民入境,甚至严禁制造适合远航的船只。直到咸丰四年美利坚合众国的水军将领马修佩里率军攻占日本江户岸的蒲贺,迫使德川幕府与之签订条约,开放港口作为通商口岸,此后欧美列强相机入侵,日本国内矛盾斗争日益激烈,各地反军不断,终于在同治八年的时候,日本明治天皇颁布《五条誓文》,对国内上下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引进西方技术,富国强兵,才有了今日之境况。” 谢怀安先前还笑模笑样地听着,逐渐便严肃起来,他提起下袍在木椅里落座,沉吟道:“先前恭亲王与文忠公在世时,朝廷不是也在大力引进西方技术么,我记得先前北洋水师曾号称战力冠绝世界,为何会在甲午年落得如此下场?” 谢道庸冷笑了一声:“空有船舰而没有枪弹,怎么打?难不成要去那战舰去硬碰硬地撞沉敌军吗?” 谢怀安皱起眉,习惯性地用手摸着下巴:“当年筹建水师花了那么多银子,怎么会没有枪弹?我听说文忠公曾上书弹劾帝师翁文恭,指责他公报私仇,自掌户部便未拨给水师一分银子,致使设备无法更新维护,更是眼睁睁看着‘吉野号’落入日本手中,是这么回事吗?” “大哥说的大致不错,”谢怀昌接口道:“只是内情未必只有公报私仇这么简单,当年太后老佛爷正修颐和园,耗资巨大,还因此罢免了坚持停工的时任户部尚书阎敬铭,这才换了翁文恭掌管户部,前车之鉴血淋淋地摆在那,他翁同龢有几个胆子,敢再去触太后老佛爷的霉头。”他越说,情绪越来越激动,竟然一改先前沉默寡言地习惯,重重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况且宫里那帮阉人可是贪得无厌,多少银子都填不饱的主,文忠公一生抱负,真正能实现的能有几个?大清的改革,不过是……” “好了!怀昌,”谢道庸突然出声,蓦地严肃起来:“这些事情,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谢怀昌被他吓了一跳,又畏缩起来:“是……是先前……先前《泰晤士报》曾经报道过,侄儿凑巧看到了那张旧报纸而已……” 谢道庸立刻追问:“你在哪儿看到的旧报纸?” 谢怀昌怔了一下,答道:“是……在街上捡到的,便多看了两眼。” 谢道庸眯起眼睛,转向婉澜问道:“咱们大管家谢福宁的儿子谢诚,听说最近刚入了账房学管账,是吗?” 婉澜点了点头:“是,谢诚自幼便少年老成,接的差事从未办砸过,父亲很信任他。” 谢道庸长长的“唔”了一声:“听说我来之前,他经常带报纸进府?” 婉澜点了点头:“阿贤很爱看他带进来的报纸。” 谢怀昌听到这里,脸上便有些发烧,局促地解释:“叔父,我那张报纸……” “你知道的那些东西,只怕不是从报纸上看来的吧?”谢道庸面向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泰晤士报》那一期的报道,我也是看过的。” 一屋子人都将目光转向了谢怀昌,他在这些目光中愈发局促,耳根通红,右手下意识地捏住衣角,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叔父……侄儿……侄儿……” “好了,”谢道庸又道:“你是如何得知的这件事,我不会再追问了,横竖都是陈年旧事,而你们不过是升斗小民,即便是讨论出朵花来也无济于事。”他低下头,执笔在砚台上蘸墨,又在台边反复舔了舔笔头:“大丈夫能以天下为己任自然是好的,只怕没有脑子却空余一腔热血,那除了毫无意义地去送死并且连累他人,可是再没有什么其他的什么用处了。” 谢怀安又看了谢怀昌一眼,起身对谢道庸抱拳:“叔父教训的是。” 谢怀昌立刻跟着站起来:“侄儿鲁莽,多谢叔父教诲。” 婉澜与婉恬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婉贤有些不明白眼下的状况,兀自发问:“叔父,什么叫做没有脑子却空余一腔热血?有热血不是好事吗,为什么会送死,还会连累他人?” 谢道庸将脸转向她,和蔼一笑,解释道:“有勇无谋,不过是一介莽夫罢了。都说书生因惧死而误事,可莽夫却更容易因不惧死坏大事,更可怕的是,因为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国又向来讲究死者为大,所以更容易受到赞誉,而非误事的批评。” 婉贤似懂非懂,只是点了点头,道一句:“侄女受教了。” 他说的这些事情虽然沉重,可对在座的各位少爷小姐来说,那都是极为遥远、甚至是一辈子都接触不到的事情,虽然他们一个个表情严肃,心里却或多或少地有那么几分不以为意。谢道庸的目光从他们脸上眼睛里一一走过,发出了一声无奈地叹息。 “好了,今天中午你们父亲或许要设宴款待陈家贵宾,你们都回去梳理仪容吧,”他将手上的纸页折起来,递给谢怀昌:“怀昌拿去,好好参悟参悟。” 谢怀昌起身低头,双手接过那几页纸张,郑重地夹进书页里,向谢道庸行礼:“多谢先生。” 谢道庸点了一下头:“去吧,尤其是阿澜,好好打扮打扮,今日你可是主角儿。” 十九。陈家 谢道庸要在三堂里设宴款待男客,秦夫人便在内宅茶室招待陈夫人,谢家的三个女儿都被请到内苑陪客。婉恬与婉贤姐妹过去的时候,陈夫人正跟秦夫人说着陈暨的事情:“我家老爷对玉集也是倾注了大量心血的,自他幼时,不管是外地上任还是回京述职都带着,孩子从小便很有主见,外出留洋一事,就是他自己主动提出的。” 秦夫人大感兴趣,追问道:“不知念的哪一科?” “先前是在陆军学院,后来又修了一个学位,仿佛是叫什么……政治学?我家老爷提过一次,只是我自己愚钝,没能明白,”陈夫人道:“本来早早就该回来,就是因为又多修了一科,这才耽搁了。不瞒您说,外子本来也是很反对他修第二学位的,可人在东洋,我们又鞭长莫及,只好由着他了。” “当下留洋已经渐成潮流了,”秦夫人道:“听说家里二公子没有出去,还在国内带着呢?” “是啊,”陈夫人笑道:“总要有一个留下的嘛,况且元初孝顺,也愿意待在国内。” 婉恬与婉贤听到这儿,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才提裙迈过门槛,向两位夫人见礼,陈夫人自然又是一阵大加夸赞,顺势问道:“怎么不见澜大小姐?” 秦夫人怔了怔,似乎是在疑惑她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一样,顿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哎呀,是我们家的规矩奇怪,忘记给夫人解释,每次膳前,阿澜都得亲自将碗筷膳具摆好,才会遣丫头来请长辈入席,是老太爷定下的规矩,一直沿用到现在。” 陈夫人略略放了一半的心,对秦夫人微笑:“早就听说谢府家教严格,怪不得能将孩子们教养的这般好,瞧瞧二小姐三小姐这模样气派,等闲的人家可养不出这样的孩子。” 她话音方落,婉澜便出现在花厅门口,她精心打扮过,又换了新作的凤尾暗纹月白滚边的石青对襟长褂,下搭了一条米色百褶裙,裙面上飞了一群姿态各异的蝴蝶,随着她的步子一闪一闪,灵动又精巧。 陈夫人打从看到她起眼神里头就含着笑意,一直到她走到自己跟前屈膝行礼,那把好嗓子如同黄莺初啼一样清脆,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舒服。陈夫人急忙伸手将她扶起来,眼睛盯在婉澜脸上,笑意越来越深:“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若星辰,真真是个天仙下凡的美女子。” 她说着,又转头去看秦夫人,一副言笑晏晏的样子:“我要多谢夫人,这么好的姑娘,多谢您舍得许给小儿。” 秦夫人跟着她一同打量自己这个即将出嫁的女儿,也是满脸的笑意:“您过誉了。” 陈夫人从腕上摘下一只独山玉的镯子套在婉澜手上:“算不得是见面礼,只是一件小玩意,请大小姐拿去赏玩。” 婉澜恭恭敬敬屈膝致谢,又与她寒暄了两句,这才道:“花厅里已经摆上膳了,还请母亲与夫人移步。” 秦夫人便对陈夫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寒门小户粗茶淡饭,还望太太不要嫌弃。” 陈夫人欣然随秦夫人前往花厅,被婉澜引着落座后,一眼便看到她面前摆着的故乡名菜扬州五亭桥,不由得大吃一惊:“这……莫非府上也好这一口?” 婉澜含笑解释道:“是听说夫人许久未曾回过故土,特意从扬州请了一位厨子过来的,只是不知是不是夫人吃惯的口味。” 陈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表情有些百感交集:“我没有夫人命好,膝下一直没有女儿,对那些儿女双全的人家向来都羡慕的紧。今日托福,可算尝到了有个贴心小棉袄的滋味,只恨玉集远在重洋,无法立时完婚。” 秦夫人笑道:“您来了这一会,都快将阿澜夸上天了,她不过是个小丫头,哪当得起您这么称赞,阿澜还不快谢过陈夫人。” 婉澜又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处,目视下方微微屈膝:“阿澜多谢夫人。” 这顿饭吃了半个时辰之久,一路欢声笑语不断,婉澜一直在注意上座两位夫人的动静,盛汤添水面面周到,自己反而没能吃上几口,偏偏膳后秦夫人又带陈夫人去参观府中的藏书楼,婉澜全程陪同,一直捱到将陈家一行人送走时,累的几乎要脱力,忙不迭遣她的贴身侍女立夏去厨房拿点心来充饥。 婉恬瞧着她的面色,无限忧虑的叹了口气:“不过是相看一面罢了,竟将你劳动成这样,倘若换做是我,只怕中途就撑不住了。” 婉澜摆了摆手:“那位夫人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 婉恬吃了一惊,挑眉道:“我看她态度亲切和蔼,对你也是喜欢的很,你是怎么看出她不好说话的?” 婉澜却哼了一声:“陈大人府上蓄了两个侍妾,其中一位膝下养了个女儿,可她今日却说她从没有女儿,而且我听说,陈大人去岳阳上任,将家眷都带了去,却独独将那两个妾抛在扬州,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问题吗?” 婉恬却道:“你怎么会去打听这些?从哪儿打听到的?” 婉澜道:“陈大人在镇江为官时,府衙里的师爷幕僚都是镇江人,只要有心,总能问得出什么。” 婉恬浅浅蹙眉,想了一下,问道:“那这次陈家提亲却没有将长子带来这件事,你是如何看的?” “陈暨……”婉澜沉吟道:“只怕陈大人与夫人做不得这陈家大公子的主,才急急忙忙地过来将婚事定下,届时木已成舟覆水难收,他即便是想反悔,也得为陈谢两家的脸面而多加考虑。” 婉恬悚然一惊:“费尽心力凑这么一对怨偶,她就不怕儿子将来因此怨恨于她?” 婉澜冷笑道:“她儿子哪里会怨她,即便是娶了个不合心意的妻子,还能在婚后纳许多合心意的妾,该怨她的是我才对,盖头一蒙嫁过去了,日后就算是被打落牙齿也得和血吞,对外还同样要因为顾虑陈谢两家的脸面而强颜欢笑,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这……”婉恬深深皱起眉来,担忧道:“阿姐,你真要为了一趟京城之行,而甘愿嫁给这样一户人家?” “我也不知道,”婉澜举起手来揉着自己的额角,疲惫道:“就算是我现在反悔,又如何去跟父母亲交代,劝他们回心转意呢?听说陈家的庚帖采礼都一并过来了,就算父母亲同意,又该如何去跟陈家交代?我当初把一切都想的太简单,才会导致这进退两难的局面。” “方才你在摆膳时,我和阿贤先去内茶室见客,正好听到陈夫人对母亲说这陈暨的事情,说他颇有主见,是自己主动要去东洋留学的,还修了两个学位。” “正常,”婉澜苦笑一声:“有主见才能让陈大人和夫人瞒着他为他的婚事做主,倘若是个乖顺听话的儿子,又何必等不到人回来便自作主张。” “哎呀,姐姐呀,”婉恬感叹道:“嫁人可真是一件辛苦事,你能不能将这些事情都跟父亲说说,再就不嫁了呢?” 婉澜看了她一眼:“你觉得父亲会同意?这可是打人耳光的事情,对谢家的声誉也会有极影响。” 婉恬不死心道:“父亲向来疼宠我们,说不定就同意了呢?当年你的脚因缠足受伤,他不也是立刻就不许缠了么,现今我们谢家天足小姐的名号还传在镇江,也没见父亲因为虚名而勒令你重新缠足。” “好了,阿恬,”婉澜长长叹了口气,道:“父亲能退步允许我随叔父前往京城,已经是我步步相逼的结果,你让我如何再去逼他一次?” 婉恬惊讶道:“这么束手待毙,可真不像是你能干出来的事情,那你就打算这么嫁了?” 婉澜却道:“横竖陈暨眼下还没有回来,瞧陈夫人言语里的意思,只怕近期都回不来,能让我有个喘息之机,这些事情,容我日后再想吧。” 二十。纳吉 交换了庚帖的七日后,陈翰池带着自己的老妻着吉服再次来到谢府,正式下聘书。谢道中与秦夫人自然也是盛装以待,双方互相见礼后,陈翰池笑着对谢道中说:“合婚大吉,两家大喜。”说着从小厮手中接过一个红艳艳的帖子,交给谢道中。 婉恬和婉贤正陪婉澜在房中坐着,姐妹间说些无关痛痒地闲话来打发时间,安抚婉澜紧张的情绪。不多时便听见门外有些躁动,立夏急急忙忙推门走进来,先向婉澜道了喜,又请婉恬和婉贤到屏风后回避,陈翰池夫人在仆妇和丫头们的引领下进门,同样喜气洋洋地向婉澜道喜。 婉恬在屏风后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摇了摇头:“这桩婚是喜是忧还说不准,难为澜姐姐能装出这么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 她说着,又向外瞧,只见那位老夫人从身边丫头手里接过一个红彤彤的盒子,拿出一金一银两个戒子来,分别给婉澜戴在手上,接着又拿出钗环镯子各样首饰,一一戴在婉澜身上,嘴里不停地说着吉祥话。 婉澜自始至终脸上都挂着笑容,表情里还有几分不自然的羞怯之意,确然是一个即将出嫁的姑娘应有的模样。陈老夫人送了公礼,又从另一旁的仆妇手中接过一把制作精美的檀香扇,双手递到婉澜面前:“不敢说是贺礼,只是略表心意,祝小姐幸福圆满。” 婉澜站起身,向陈老夫人叩拜行礼,两人又寒暄了几句,老夫人便被引着返回外庭。婉贤从屏风后跑出来,好奇地看着婉澜身上新带的几样首饰:“我还是第一次见纳吉礼,原来是这样子的。” 婉澜将手上的金银戒子褪下来,随手递给婉贤拿去玩,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捏了捏肩膀,坐到镜前去卸方戴上的手势:“好奇什么,来日你许人家的时候,也得来上这么一回。” 婉恬拿了一个金戒子仔细打量,宽宽的戒面,上面刻了一个双喜字,旁边还有小小的蝙蝠、寿桃和石榴图案,表达福多、寿多、子多的吉祥寓意。她看了一会,将戒子放进婉澜的首饰匣子里:“做工很精致,看来陈家是上了心地要讨你这个媳妇。” 婉澜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反而道:“再过几日便是黄姨娘的忌日,忌日过了,就能启程了。” 婉恬问道:“打算几时回来?” “约莫要等怀昌出洋后吧,”婉澜说着,嘴角又挑起了一点笑意:“这几日偶尔去听叔父跟怀昌授课,讲那些闻所未闻的东西,如今终于有机会要见着了。” “那我要恭喜你心想事成,”婉恬道:“叔父过来得时候只带了一个车夫,只怕也不会让怀昌带什么仆人,你打算怎么办?” 婉澜想了想,犹疑道:“那……我也不带了?横竖叔父在京城也是有仆人的。” 婉恬摇头:“那些陌生人哪里有立夏和你心意,本就在异乡,还是自己人服侍的舒服。要我说,你不如去和叔父商议一下,将立夏带上吧,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而已,又不会造成多大麻烦。” 二一。京城 他们在黄氏忌的两日后启程赴京,八月初才抵达京城。谢道庸在京娶的夫人是个旗女,出身瓜尔佳氏的旁系,虽不及秦夫人眉眼精致,却别有一番英气,一见便知是位能掌家断事的夫人。婉澜在谢道庸府邸的大堂里拜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叔母,行满族的万福礼,双手交叠放在身侧,口道:“婉澜给叔母请安。” “哎呦,”这位谢家二太太瞧着她标标准准的满礼,惊喜地笑起来:“老早就听老爷说本家的大姑娘最是伶俐聪敏,比新儿不知道好了几重山,我先前还不信,今日一见,果然是姿态不凡。” 她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么好的人才,定然是许了人家的,真可惜,要是早早知道本家有这么好的姑娘,说什么也得留给我娘家,咱们做个亲上加亲。” 谢道庸捋着胡子笑:“你这毛病什么究竟时候才能改过来?不论见着什么好东西,第一个反应就是往自己家里揽,幸亏阿澜是本家的姑娘,要是外姓,你不娶成儿媳妇也得认成干女儿。” “谁说不是呢,听她叫婶娘我就心里梗的慌,恨不得把那个‘婶’字去掉,只叫娘。老爷你自己瞧瞧,这才叫诗书礼义人家的高门小姐呢,再看看你那姑娘,一天到晚撒泼打滚没个正形,澜儿来了正好,教教你这堂家妹妹,也让她规矩点儿,像个姑娘点儿。” 她夸的有点过火,婉澜便隐隐不安,唯恐因此惹初见的堂妹谢宛新不快,急忙道:“叔母高看侄女了,新妹活泼娇憨,招人喜欢。” “阿娘听见了,连大姐姐都说我招人喜欢,可见我是真可爱。”谢宛新笑嘻嘻地向谢道中夫妇撒了个娇,又转脸笑嘻嘻地对婉澜和怀昌道:“听说大姐姐和二哥要来,我和阿娘早就在府里收拾好了屋子,二哥要留洋,我特意把二哥安排在书房边上,这样你不论是悬梁刺股还是凿壁偷光都方便的紧。” 谢怀昌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这是宛新在跟他开玩笑,兀自规规矩矩地向她揖手,语气严肃恭谨:“多谢叔母,多谢新妹。” 宛新与她母亲均是愕然,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下,才道:“二哥与自家人客气什么呢?我带你们前去卧房吧,也好梳洗梳洗一路风尘,阿娘传了泰丰楼的一桌席面,特意为哥哥姐姐接风洗尘。” 婉澜与怀昌虽然不知泰丰楼的名号,可能被宛新这么骄傲地说出来,可见在京城中声名震天,当下便屈膝谢恩,随宛新前去卧房沐浴更衣。安排给婉澜的房间里有一个掐丝珐琅座钟,侧面绘了一副外国女人坦胸露背的小像,婉澜觉得新奇,对着这座钟看了又看,还放在耳朵边,听它滴答滴答的声音。 宛新指使房里的四个丫头将立夏带来的行礼打开一一收拾好,看到婉澜对这座钟爱不释手的样子,噗嗤一笑:“澜姐姐别看啦,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你要是喜欢这西洋表,赶明儿我带姐姐去洋行,想买多少买多少。” “倒不是没有见过自鸣钟,”婉澜指着那幅外国女人的肖像笑道:“只是没有见过这样的画像罢了,阿新,难道洋人女子都是这么穿?” “我也不知道,”宛新道:“我又没有见过多少洋人,更没有和洋人说过话,但是在京里倒见过不少外国女人穿我们的衣服,还有挽髻的,还有戴扁方的呢!” “哦?”婉澜问道:“叔父不是说要将你也送去留洋吗?” “他只是这么想而已,我和阿娘可不同意,”宛新笑嘻嘻道:“出洋有什么好的,还要费心学他们的语言,叽里咕噜的,一个字儿都听不懂。” 二二。旗人 婉澜觉得诧异,又追问:“洋人又那么多新奇的东西,还有好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机器和工厂,难道你就不好奇?” “那有什么好好奇的,咱们也有机器和工厂啊,”宛新奇道:“听说本家富庶,非我家能及,大姐姐怎么还像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似得?” 婉澜觉得尴尬,掩饰性地笑了笑:“家中规矩极严,等闲不得外出。” “原来是这样,”宛新恍然道:“规矩可真多,大姐姐不会到今儿都没出过府吧?” 婉澜掩口而笑,道:“哪能从没出过府呢,节时还是能出的,也去过我母亲的娘家湖州,只是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罢了。” 宛新笑了起来,拉着婉澜的手雀跃道:“不碍事儿,大姐姐要是愿意,我带你四处走走,这京城呀说大不大,可要是当真转悠起来,却也得花上几日的功夫。” 婉澜一口应了下来,又道:“我还以为京中旗人都唤母亲做‘额娘’,没想到你却唤‘阿娘’,这倒和镇江相似了。” “是爹爹教的啦,”婉新道:“况且阿娘嫁进来的时候,可是以汉女的身份,托了冯姓儿呢!你知道吧,当年乾隆爷嫁公主给衍圣公孔家的时候,也是托了大学士于敏中的姓,将公主以于家姑娘的身份嫁过去的。我阿娘和爹爹情投意合,非君不嫁,姥爷没有办法,只好让她借了詹事府冯英冯詹事的姓,就是我二姥爷啦,当做冯家姑娘嫁过来的,所以在明面上,我可是正经八经的汉女,当然得按汉家的规矩来。” 婉澜从不知道这桩事,听她这么一讲才恍然大悟:“难怪呢,我先前还好奇,明明满汉不得通婚,怎么叔父还能娶瓜尔佳高门的姑娘。” 宛新笑道:“只是大姐姐可千万别看上了旗人家的少爷,天下只有皇帝纳汉妃可以给娘家抬旗,汉女嫁旗人就只能做妾了,连晋侧福晋都难得很。” 婉澜不及防她突然说到这个,顿时脸上一红,急忙道:“乱说什么,我已经订了亲了,怎么可能再看上旗人的少爷。” 宛新瞧着她的样子,哈哈大笑:“怎么说到旗人家的少爷,大姐姐竟然这样紧张?莫非被我说中了?” “你可真是个俏皮人,”婉澜叹了口气:“我今日才到京城,进了城门连车都没下,直接就进府了,上哪找机会看上哪个旗人少爷去?” 宛新歪着头故作高深地看了她一会,道:“好吧,暂且相信你吧,只是我来日领你出门子,你可别打眼看错了人。” 婉澜又笑了笑,她的两个妹妹皆是言笑大方的高门小姐,从没见过这般活泼调皮的姑娘,觉得似乎有些不端庄,而且宛新一口京腔,泼辣地很,又让她隐隐觉得有些好奇,便咳了一声,学着她滑溜溜的腔调道:“瞧瞧你这调皮模样儿,竟然还打趣起姐姐来了,当心我告诉叔母去。” 宛新大笑:“大姐姐可真好玩儿,先前我听说你们南人舌头硬,说不得那个‘儿’字,当初我还不相信,今儿见了你才知道竟然是真的,你那个‘儿’说的就像‘鹅’一样,真逗人。” 二三。载泽 冯夫人服侍谢道庸在卧房换衣服,传了热汤来沐浴,谢道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冯夫人察觉出来,语气轻柔地问他:“老爷怎么了?心里不爽快?”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家里那边是了结了,可这京城里的麻烦事儿还多着呢。这几日要上心给怀昌寻一个教英文的先生,最好是英国人,学的能地道一些。” 冯夫人点了点头:“到底没把本家那个大公子请来?大哥看得可真紧,只不过是送去留洋而已,又不会把他的宝贝儿子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干嘛还拘着宛新?”谢道庸遗憾道:“阿澜可是一门心思要出国门,奈何她父亲怎么着都不许,多可惜,这要是我女儿,我定要给她寻英吉利的勋爵贵族做洋文老师,送去大洋彼岸最好的学校。” 冯夫人因此而不高兴,哼了一声:“你这么想要这个女儿,去跟大哥说啊,看看他愿不愿意将这个长女过继给你。” “瞧瞧你,又上火了,”谢道庸沉沉笑了一声,在夫人的手上拍了拍:“我只是替她惋惜罢了,好好一个有志气的姑娘,生生被她爹给耽误了。我已经有了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怎么还会去过继人家的姑娘。” 然而冯夫人丝毫没有被他的话安抚,生气地将水瓢扔进浴桶里,转身走到窗前坐下“你就是生气我没有给你添儿子。” 谢道庸愕然:“怎么又提起这件事了?我要是真这么在乎有没有儿子,悄摸儿地养个外室不就都有了?默玎,你怎么总是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我都告诉过你……” 他话还没说完,窗外便传来小厮的声音:“老爷,镇国公府遣人过来了,请老爷过府一叙。” 屋内两人皆是一怔,谢道庸苦笑了一声:“瞧瞧,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载泽心眼最是多,恐怕是听说什么了。” 冯夫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声音压得低低,道:“你方回府不过一个时辰,他怎么这么快就能得到消息?” 谢道庸哼了一声:“他若是上心,自然会有他的法子,自打恭忠亲王和李文忠公去世,操持过洋务的旧臣不就剩下我们几个么,载泽想要立宪,那帮子老顽固靠不住,还不是只能靠洋务旧臣。” 他边说便从浴桶中跨出来,去了布巾擦拭身上水珠,又在冯夫人的服饰下换上衣服:“我只怕回不来用膳了,你自己将侄子侄女招呼好。” 谢道庸到镇国公府的时候,载泽正在书房里翻着一份疏奏,见他进来,也只是懒散地抬眼皮瞟了一下:“这个时间把你请来,没耽误你的正经事吧。” 谢道庸笑了笑:“国公说的是哪里话,您叫我才是正经事。” 载泽右手两指指尖夹着一根深棕色的烟卷,对侧方的一张椅子扬了扬,示意他落座:“听说回老家了?你和你那大哥不是几十年不说话吗,怎么,这是想通了?” 谢道庸依旧笑眯眯地:“兄弟血亲,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哪能真的就断了关系呢?” 载泽冷笑一声:“兄弟自然是不能断了关系,怕只怕你挑这个时候把这关系捡起来,是打算另作窝了吧,没儿子就是麻烦,还得陪着脸去借别人的儿子另起炉灶。” 谢道庸大吃一惊,狠狠在桌子上一拍,站起身来:“皇天在上!您说这话是想要我脑袋呢!我谢道庸少年中举,二十多年蒙受皇恩才有了今天,我要是有另投新主的想法,叫我立刻不得好死!我今日把话撂下,国公若是不相信,这就取了我的脑袋去吧!” 载泽怔了怔,似乎是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住一样,顿了一下才坐直身子,挂上笑容:“之衡,我怎么会怀疑你对大清的忠心,你别激动,先坐先坐。” “我只是太过担忧罢了,之衡,你知道如今朝中局势,老庆自打上位,每日捞的是盆满钵满,丝毫不替江山打算,再这么下去,大清迟早要完在他手里!”他起身绕过书案,在柜子上取了一个铁盒下来,小心翼翼地打开去拿出一支,用剪子剪了一下:“在英国时一位公爵送的,叫什么……Cigar,与我大清的烟管不同,别有一番风味,来,你来试试。” 谢道庸似乎是怒气难平的样子,依然冷着脸:“国公有时间怀疑我,还不如去向太后上折子,请他免了这个吸血蛭的官。” “我若是能动得了他,何必还在这跟你抱怨,”载泽将烟卷塞进谢道庸手里,又掏出一盒洋火柴来点上火,等烟头冒出浓烟才低声道:“我也不是怀疑你,我是太害怕了,老庆现在是威风八面,内有太后撑腰,外有洋人朋友做支持,我这立宪才刚起步,倘若他不同意,那这么多调查,这么多心血,可就全白费了。” 谢道庸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那根烟卷,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立刻皱起眉来:“这什么味道,怪得很。” “习惯习惯就觉出好了,”载泽在他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微微笑了起来,道:“我刚一抽也是觉得怪的很。” “你要这么担心庆亲王,去把他拉到立宪这一派里不就完了?”谢道庸道:“都是爱新觉罗的子孙,跟他好好好说说,未必不听你的。” 载泽狠狠拍了一下大腿:“老庆他能听人话?他只会听银子响儿!别说爱新觉罗的子孙了,就是天上的玉皇大帝下来,不给银子,他照样一个字儿都听不懂。这也是奇了,你说他这种人,太后竟也敢用。” “人家屁股坐得对位置,太后当然要用他,”谢道庸道:“我劝国公最好掂量掂量,你这请求立宪的折子里,有没有跟太后她老人家说明,这立宪是决不会妨碍她老人家一丝一毫的。” 载泽狐疑地看着他:“你说明白点。” 谢道庸叹了口气:“我的意思是,你得让太后相信,这立宪的目的,是皇位永固。” 载泽道:“这是自然,若不是为了保爱新觉罗的江山,干嘛折腾这么一大圈,这个道理,我不说太后也能明白。” 谢道庸道:“怎么能不说?必须得说出来,得明明白白的告诉太后,让她放弃行政权,是为了皇位永固,为了大清江山万年不变。”他向载泽处靠了靠,压低了声音:“太后心里只害怕大清江山完在她手上,你这时候干亡羊补牢的事儿,得让她知道这都是为着她好。” 载泽想了想,起身去书案上拿了一写好奏折递给谢道庸:“我打算明日递这封折子,你看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并说了,我好一并修改。” 谢道庸也不客气,伸手将折子拿过来,低头翻阅。载泽默了一会,又道:“南方孙贼闹得越来越过分了,这事你知道不知道?” 谢道庸心不在焉地回复:“他何时不过分过?只是不过分的时候没有人重视罢了。” 载泽黯然道:“听说曾经从日本购过枪炮。” 谢道庸听得这一句,抬起头盯着载泽的眼睛道:“怎么,又怀疑我尸位素餐,对国家有贰心?” 载泽急忙道:“没有,之衡,我知道你的难处,在老庆手底下想干点事情,那可真是比登天还难。” “国公能体谅就好,”谢道庸看完了折子,合起来放在案几上:“如今庆那公司头上压着,我在外务部是帮不了你什么了。你这折子总结起来不外乎外患渐轻和内乱可弥,在加上我方才提的皇位永固,都齐备了,更何况是太后命你出洋考察,那这立宪的事情,她心里应当是有所接受的。只还剩一点,李莲英那边,你打点过了吗?” “只给小德张送了银子,”载泽恨恨道:“以李莲英的胃口,我就是将整个国公府全当了,也填不满。” 谢道庸微微点头:“拿不下李莲英,能和小德张拉好关系也是不错的。”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道:“荫坪,你还年轻的很。” 载泽听懂了他的意思,眼睛一眯,心脏便突突地跳了起来,他当然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还年轻,而李莲英却已经半百了…… 载泽定了定神,将折子拿过来摁在胸前,笑道:“你说的不错。” 谢道庸点了点头,抽了一口烟卷,吐出袅袅烟雾,又道:“我将侄子侄女都接来了,打算送出去留洋,学点新东西,你有什么建议没有?” 载泽来了点精神,笑道:“实不相瞒,我这次出洋,虽名为考察宪政,但实际调查范围很广,基本各行各业都有涉及,这问题你问我算是问对人了,我建议你将公子送出去,读军校。” 谢道庸皱了皱眉:“军校?” “太后现在倚重袁世凯,新军都是他训练出来的。但说句实话,我对这个人,不放心,”载泽道:“你若是能将家里的公子送出去读军校,回国后我亲自上奏,拨一支军队给他,让他给咱们训练自己的兵。” 谢道庸慢慢道:“天下之人,无非是有德与有才两种,袁项城是有才之人,而大清如今缺的就是人才,太后自然要重用他。” 载泽点了点头:“将公子培养成有才之人,大清也会重用他。之衡,我在京中识得一人,是位旅居中国的英籍女子,你若是不嫌弃,我明日便推荐她前去府上,教授公子和大小姐学洋文。” 谢道庸看着他,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谢过国公爷了。” ======================================================================== 老庆:庆亲王爱新觉罗·奕劻,光绪十年(1884年)甲申易枢之后接任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主持外交事务,此后获得重用,位极人臣。 庆那公司:爱新觉罗·奕劻与叶赫那拉·那桐联手遮天,卖官鬻爵,被称为“庆那公司”。 爱新觉罗·载泽:清末出洋五大臣之首,倾向改革的开明皇族,有《奏请宣布立宪密折》。 李文忠公:李鸿章,清末洋务派之首,这个大家都造。 恭忠亲王:恭亲王爱新觉罗·奕訢,支持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等大搞洋务运动,是洋务运动的实际发起人与保驾护航之人。 二四。安妮 载泽推荐来洋文教师在次日拿了载泽的亲笔信敲响谢府的大门,彼时谢道庸已经去外务衙门办公,冯夫人瞧了那封信,虽然半信半疑,却依然热情不减地将人迎进内苑。 “我家老爷日前还说要寻一位洋文老师,今日您就上门了,”冯夫人笑道:“得多感谢国公爷。” 这位英籍教师的中文说的很是生硬,却能不费力地理解别人的话,她对冯夫人浅浅鞠躬,微笑道:“夫人,不客气,我曾教泽公福晋学洋文。” 冯夫人愣了一下,又笑起来:“信上说您叫安妮是么?” 安妮点头:“我的名字是安妮·汤普森。” 婉澜和怀昌早早便得到了消息,冯夫人将安妮带到书房,双方互相见礼,婉澜从没有见过洋人,从她进门便好奇的打量。安妮皮肤极白,真正是肤白胜雪,鼻梁挺直高耸,衬得眼窝深深,眼睛瞳孔的颜色比中国人浅上不少,简直和金色头发的颜色相近了。她看了一会,偏过头来和怀昌耳语了一句:“怪则怪也,却是好看。” 她话音方落,便听安妮语带赞叹:“这位小姐,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中国女子。” 婉澜惊讶地转过头,安妮的眼睛依然盯在她脸上,又道:“我学过中国人形容美人的诗句,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对吗?” 婉澜有些害羞,先抿着嘴笑了一笑,才点了一下头,细声细气道:“是,您学的不错。” 安妮得意地笑了起来:“之前不理解,今日见了你才算明白。” 婉澜微微低头,欠身道:“您过誉了。” 安妮在英吉利国时便做老师,如今到了中国依旧依靠在富庶之家做洋文教师来赚取旅居中国的费用,她的教学方法很有趣,通过大量英文童谣来培养学生对于英文的兴趣和语感,因而在京城小有名气。 然而婉澜的兴趣却不在这些儿歌童谣上,她总是向安妮打听很多英国社会,尤其是对安妮身为一个女子,却能独自一人离家万里来中国旅行感到惊异。 “欧洲各国提倡人人生来平等,除却生孩子这些事情,没有什么是男人能做而女人不能做的,”安妮用英文向她解释她感兴趣的话题,借此来迫使婉澜练习听力:“有工作的女性会受人尊敬。” 婉澜连蒙带猜地理解她的意思,经常理解的似是而非,怀昌看不过去,便翻译来给她听,婉澜半是羡慕半是嫉妒地用英文感叹:“这在中国可不行,有身份的小姐绝不可抛头露面地出去工作。” “中国会慢慢变好,”安妮笑吟吟道:“婉澜小姐与怀昌先生同一日随我学习英文,到今日他已经能为你做翻译了。” 婉澜赧然道:“怀昌向来比我聪敏。” “他一直在刻苦学习,而你总是被别的事情引走注意力,”安妮道:“婉澜小姐很喜欢英国的风土人情,不如到英国去旅行数日,亲身感受一下,比我转述给您要直观的多。” 婉澜笑道:“在中国连出门工作都不被允许,怎么可能会被允许出洋旅行?安妮,在我有生之年,我都不知道会不会有这样好的运气,向你一样能够旅居异国。” “说起来你可能会不相信,”安妮道:“就在一百年前,英国与中国一样不允许贵族女性出门工作,侯爵和伯爵的女儿们每日学习仪表和拉丁语,购买珠宝钻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以求将自己嫁给地位相同或是风评颇佳的贵族男子。” 怀昌从中为婉澜做了翻译,自己没忍住追问:“只是一百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变化?” “上帝只拯救自救者,”安妮歪头看着婉澜:“听说你与怀昌先生一同提出了出洋留学的申请,但只有他被允许,倘若我是你,我会一直争取,直到长辈同意为止。” “我已经尽力争取了,不然连见到你的机会都没有,”婉澜道:“安妮,听说你们也是有皇帝的,可国家大权却被首相和国会掌握,一个失去了权利的皇帝,难道不会从皇位上掉下来吗?” “当然不会,我们都很尊敬我们的国王,”安妮道:“况且国王只是将行政权力交给公选出的,民众更为信任大臣,并没有失去权利呀。” “你们的大臣是由民众选出来的?”怀昌惊讶道:“倘若有作奸犯科之人蒙蔽了民众,窃取国家政权呢?” “使所有人都受教育,就会减少被蒙蔽的可能性。”安妮解释道:“况且首相并不是终身任职的,就像中国古话那样,日久见人心,民众犯了错,还有机会修改过来。” 婉澜看着她,道:“你很喜欢中国?” 安妮挑眉笑道:“有谁不喜欢古老又优雅的民族呢?小时候,我的父亲从一个商人手中高价买来一套青花瓷器,精致异常,左邻右舍都十分羡慕,我觉得中国的艺术家一定是被上帝特殊照顾了,才能制造出这么美丽的东西,后来我到了中国,才知道我父亲珍藏的瓷器只是一般的东西罢了,很容易就能买到。” 婉澜有些得意,便道:“这没什么,我家中有许多品相上佳的瓷器,倘若你父亲喜欢,便送你几个好了。” 怀昌就笑着摇头,用中文道:“这是父亲不在跟前你才敢这么大方,将他老人家的珍藏拿去做人情。” 婉澜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这是给你拉人情关系呢,来日你去英吉利留学,有几个英国本土的朋友,总会比自己两眼一抹黑地好,真是不识好人心。” 怀昌急忙拱手讨饶:“做弟弟的不懂事,枉顾长姐一番苦心,自请领罚。” 婉澜还待再说些什么,一个小厮便敲门探头进来,先向屋中个人请了安,才对谢怀昌道:“二少爷,蒋方震蒋大人来访,正在前厅候着您呢。” 自打谢怀昌跟随安妮学习洋文小有所成之后,谢道庸便时常引荐一些留洋归来的学子与之相交,这蒋方震正是其中之一,他方自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刚一回国便被东三省的总督赵尔巽聘请,前去东北练兵,是个不可多得的少年英才,与谢怀昌颇为投缘,时常相约出游。 他起身向安妮和婉澜告了失陪,婉澜有些羡慕,便不阴不阳道:“怀昌自从来了京城,相交的友人多了不少。” 谢怀昌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明情愫,也不着恼,只笑眯眯道:“澜姐几时赏脸,也来我们的雅集坐坐。” 婉澜说完那句话便有些后悔,唯恐谢怀昌因此多心,却没想到他如此轻易便化解了尴尬气氛,便顺着他的话下了这个台阶:“闲时一定会的。你去吧,别让蒋大人等久了。” 安妮旁观了他们姐弟这场对话,待他走后便笑眯眯地对婉澜问道:“我有一位朋友,是英国斯宾塞家族的爵士,父兄都是上议院的议员,你倘若对英国政体感兴趣,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 二五。人民 婉澜对英国政体才不关心,却对斯宾塞这个新政体下的古老家族很感兴趣。乔治已经二十八九,生了一双湛蓝似天空的眼睛,唇边总是含笑,对女性从不吝啬赞美之词,总是将婉澜称作“东方玫瑰”。 谢怀昌对她和这个异族男人越来越亲密的友谊有些不满,隐晦地提示她已经是身负婚约之人:“不知陈暨何时回国,他回国之后看到你这样的未婚妻子,定然要大吃一惊。” “我是怎样的未婚妻子?”婉澜偏头对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应该大吃一惊是我才对,我居然要嫁给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真是可笑。” “倘若他尚未出国,你们自然可以见上一面。”谢怀昌道:“阿姐,陈谢两家素有名望,你还是……注意一下的好……” “我居然要嫁给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这更可笑。”婉澜敛了笑意,瞟了他一眼,道:“叔父为你引荐了那么多具有新思想的留洋学子,你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每日大谈人民自由,怎么放到我身上便行不通了?” 谢怀昌叹了口气,道:“错了,是人民之权益。” “一回事,”婉澜道:“况且哪有什么人民,我只看到人罢了。” “我可真想知道乔治都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谢怀昌摇了摇头:“明日你们要出去?可否带我一个?” 婉澜懒散地端起茶盏,想也不想地拒绝:“明日德国公使的夫人要办一场客厅沙龙,会请一位据说很有身份的中国公主,我有幸得到邀请,只怕没法儿带你。” 谢怀昌大吃一惊,立住脚步转脸看她:“你何时与公使夫人如此熟识了,我竟然从不知道。” 婉澜弯起嘴角,爽朗的笑了起来,眉梢眼角都挂着显而易见的得意,简直要眉飞色舞起来:“怎么,你姐姐难道不够格成为公使夫人的朋友?” 谢怀昌沉吟了一下,极快速地皱了皱眉:“我只道你与斯宾塞越走越近,却是疏忽了……” 婉澜眉眼弯弯地看他,偏头道:“怎么,还真以为这京城让我纸醉金迷了?” 谢怀昌在她身边坐下,向她处倾了倾身:“愿闻其详。” 婉澜抿了一下唇,慢慢道:“南方的孙文乱党……或许应该叫革命党,官府是剿不灭的,来日……没准要与官府划长江而治。” 谢怀昌低声道:“孙文的野心不止于此,况且革命党不会让中国分裂成两个国家。” 婉澜看了他一眼,短促地笑了一声:“看来你对他也关注的很。” “他去年在日本成立了同盟会,向日本华侨募捐,筹集革命资金,”谢怀昌声音压得更低,凑在婉澜耳边道:“百里曾向同盟会捐款。” 婉澜惊讶地看着他:“他不是已经被赵总督请去东北,为清廷练兵了吗?” “他拒绝了,明年去德国留学,”谢怀昌道:“百里并不想为清廷效力。” “难怪叔父说就要变天了……”婉澜若有所思:“革命党一旦成功,清廷的官员立刻便会成为遗臣。” 谢怀昌问道:“你在担心什么?” 婉澜瞟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谢怀昌无声地笑了一下:“脚踩两条船可是个风险极高之事。” 婉澜忽然深吸了口气,将脸转了过去:“我还没有想好,你不必急着问。” 谢怀昌却道:“你的想法是从斯宾塞身上得到的灵感?我对英国社会也有了解,不如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 婉澜舔了一下嘴唇,语速极慢,似乎每一个字都经过慎重考虑一般:“乔治的父亲……现在英国上议院的议员。” 谢怀昌思索了一下,倒抽一口凉气:“你想让父亲……” 婉澜竖起手掌打断他的话,道:“告诉过你了我还没有想好。” 谢怀昌又站起身,在室内踱了两步:“斯宾塞家族起家于十六世纪,是捐官得来的贵族头衔。” “你了解的倒是很清楚,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婉澜又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三百年,只要有条件,别说捐官的商人,就算是一个放牛郎也能跻身庙堂了,老话是怎么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可是一句要砍头的话,”谢怀昌道:“于英国留学的人,没有不知道斯宾塞家族的。” 婉澜长长地“哦”了一声,玩笑道:“倘若能嫁给他,也算是有了个保障。” 谢怀昌立刻皱起眉,语含责备:“这是一个大家闺秀能说的话吗?你若是因他而背弃婚约,等着父亲打断你一条腿吧。” “怀昌,”婉澜偏头看他,似笑非笑地:“你……比在镇江时变了不少。” 谢怀昌跟着她笑了一下:“是吗?” “当日,之前你一年与我说不到一百句话,”婉澜站起身走去妆台前,顺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我的亲弟弟。” 谢怀昌转过身,在镜子里看她:“很抱歉。” 婉澜点了点头,亦道:“很抱歉。” 谢怀昌默了一默,似乎是在调整情绪,房内燃烧的蜡烛在此刻爆开一个火花,一声轻微的噼啪声,却让他双肩猛地一抖,仿佛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没什么事情的话,早些回去就寝吧,”婉澜摘下自己的耳铛,侧过身来:“我明日还要参加一个极重要的宴会,得全力以赴。” 谢怀昌轻轻点头,旋即又道:“方才忘了问,你对于孙文一党的行踪,都是从哪里得知的?” “欧美各国政府都很关注中国的局势,”婉澜垂下眼睛,轻轻叹了口气:“一个古老的非文明国家,在他们眼里,就像一个未被发掘的宝藏。” 谢怀昌重复了一遍:“非文明国家?” “非文明国家,至少在欧洲各国眼里,是这样的,”婉澜道:“蒙昧而落后,在战场上唯一的依靠是不怕死的勇气。” 她说着,凄然笑了一声:“中国人连活着都不怕,怎么还会害怕死呢?” 谢怀昌轻轻叹了口气,后退一步:“我先回去了,澜姐早些休息。” 婉澜点了点头,在他走后卸妆梳洗,然而躺到床上时却殊无睡意,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明天又是一场战争,等着她用十分精力去应付。 德国公使的夫人邀请了一位贵客,尊贵的中国公主,如今的大清,最尊贵的公主当属恭亲王之长女荣寿公主了,这位出身宗室的女子却受到慈禧太后长久不衰的宠爱。当初恭亲王还在位时,不少人猜测慈禧太后对她的宠爱不过是拉拢恭亲王的手段,可如今恭王已经去世多年,荣寿公主在太后心里的分量却一点都没有减轻。 然而这样一个公主,怎么会屈尊出席公使夫人的私宴? 婉澜带着满腹疑问上了乔治的马车,在车上便忍不住打听:“你知道舒马赫夫人今日的贵客是谁吗?” “一位中国公主,”乔治向她眨了下眼睛:“我曾经在宫廷里见过她,就在半年前,一个极为聪慧、极具风韵的女子,虽然她不及你的容貌漂亮。” 婉澜对他的赞美已经习以为常,这位英伦绅士向来声称尊重女士是男士最应具备的素质,不仅对她,也对他能见到的所有女人,甚至包括谢府的下人以及街头叫卖的老妇。 “你见过她?她叫什么名字?”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亲爱的,”乔治笑道:“这是舒马赫夫人精心准备的惊喜。” 他态度坚决,婉澜便不再追问,只闲扯些无用的话题。好容易到了舒马赫夫人的住处,她压着裙角被乔治从马车上接下来,一同进入装潢精致的洋房。 舒马赫夫人迎上来,用生硬地汉语问候她:“澜,你来了。” “为了您和您的贵客,一定要来,”婉澜递给她一盒香粉:“戴春林的新品,请您不要嫌弃。” “谢谢,”舒马赫夫人换了德文,娇俏地微笑:“亲爱的,我的中文是不是大有长进了?” “好极了,”婉澜也换了德文,她把语速在可接受范围内尽量放慢,借此来掩饰低劣的交流水平:“夫人们已经到了吗?我不会是最后一个吧。” “当然不是,但你来的正巧,我邀请的贵客也刚刚到,”舒马赫夫人将两人引进内室,正在一幅山水画面前驻足欣赏的女子转过身来,对他们露齿一笑,屈膝行礼。 “裕德龄,见过斯宾塞先生,见过谢小姐。” ======================================================================= 裕德龄:笔名德龄公主,少年时随父先后在日本和法国生活六年,精通多国语言。17岁时随父回京,因通晓外文和西方礼仪,和妹妹裕容龄一同被慈禧招入宫中,成为紫禁城八女官之一。1905年因父病重离宫,嫁给美国人后移民,用英文写下了她在宫廷内两年生活的所见所闻——《清宫二年记》。她的众多回忆性质的作品,因其亲历亲见的特定身份,在一定程度上保留下了清宫生活珍贵的史料,为后世的学术研究和创作提供了佐证和参考。 二六。设宴 谢怀昌今日有些心神不宁,频频走神,蒋方震连着叫了他几声,他都闻所未闻,讲坛上大谈三民主义的留日学子停下来,疑惑地发问:“我讲的不对?” 蒋方震摇了摇头,笑道:“是他自己有心事。”说着拿扇子在他额前重重一敲,提高了声音:“魂兮归来!”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他回神看到一室人都盯着他,下意识地笑了起来:“真是抱歉……” 蒋方震向他处靠了靠,笑眯眯地问道:“今日一来便魂不守舍,该不会是路上遇到了哪家神女,勾了襄王魂魄吧?” 谢怀昌顿时失笑:“你说的是什么话,今日我的长姐出门赴洋人宴,我有些不放心。” “哦?你长姐?镇江谢家的大小姐?”蒋方震似乎是很惊讶的样子:“她也在京城?难道她也要与你一同留洋去?” 谢怀昌奇怪地看着他:“不,只是来叔父家小住散心罢了,怎么你好像很吃惊?” “我当然要很吃惊,之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谢大小姐也来了京城,”蒋方震笑意慢慢扩大,还带着几分狡黠:“宁隐,你我相交这许久,也算投缘,况且明年你我一同前往欧洲留学,正好使彼此有个照应。我欲请你与谢大小姐一宴,不知你是否愿意赏脸。” 谢怀昌道:“我自然愿意,只是不知为何,总觉得你要见我的姐姐这件事,有点不安好心啊。” 蒋方震哈哈大笑:“你还害怕我将你姐姐拐走了不成?莫非你怀疑我的为人?” 谢怀昌急忙摆手:“误会了,百里,倘若我姐姐没有婚约,我倒是很愿意玉成你二人一段好事。” 蒋方震道:“江苏多奇才,我就不与你那位姐夫争高下了。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午间我在泰兴楼摆酒,恭候谢大小姐与你谢二少爷。” 他笑眯眯地定了这个约,起身向在做的诸位学子拱手告辞,大步走了出去。谢怀昌更加莫名其妙,紧跟着起身告辞,追了出去,一把揽住蒋方震的肩膀。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蒋方震哈哈大笑:“你明日不就知道了?” “那可不行,”谢怀昌道:“你不告诉我,我怎么敢随随便便就把我们家大小姐带出来?她要出了事,我爹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好吧好吧,横竖这事儿也没必要瞒着你,”蒋方震握住他勒在自己脖子上的手使了个巧劲,将谢怀昌推开:“我先前曾经与你提起我一同留日的好友,原本同在士官学校,后来他半道儿改行去学了商,你还记不记得?” 谢怀昌点点头:“记得,不是说比你早回来一年,如今在康利洋行供职吗?” “之前没有告诉你,他姓陈,字玉集,单名一个暨字。”蒋方震笑眯眯地看着他,在他心口锤了一拳:“没错,就是你们镇江谢家未来的大姑爷。” “你认识陈玉集?陈玉集回国了?”谢怀昌果然大吃一惊:“那陈家为什么没有告诉父亲?” “镇静镇静,”蒋方震在他肩上压了压:“他是瞒着家里悄悄回国的,先前我没有告诉你,就是怕你告诉你父亲。” 谢怀昌狐疑地看着他:“那你现在又忽然告诉我……”他猛地一顿,眼神渐渐便有些冷:“陈玉集他,只怕并不是很满意这桩婚事吧。” 蒋方震依然是笑眯眯的:“怎么,莫非你长姐很满意?” 谢怀昌噎了噎,悻悻道:“那道没有……” “陈玉集这个人,的确是有封侯之才,只可惜性情太硬了,平日里也是说一不二,不肯接受半点反对意见,”蒋方震边走边道:“明日你可一定要将你长姐约出来,叫她穿洋装来,我得好好扇他一巴掌。” 谢怀昌冷眼瞧着他:“看起来陈暨对我姐姐相当不满意。” 蒋方震觑了他一眼:“没有,他只是对他父母自作主张为他定下的这个婚约不满意罢了。” 谢怀昌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他回府的时候,婉澜早已经回来,在花厅坐着与谢道庸说话,他走到窗边,正听见模模糊糊的一句:“听说朝廷要立宪了?” 谢道庸点了点头,语气兴奋:“太后批准了泽公的折子,袁大人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新官制,阿澜,咱们大清要有新气象了。” 谢怀昌在门槛上顿了一下,轻蔑地哼笑了一声:“叔父莫非相信爱新觉罗家真能放权?” 谢道庸搓了搓手,笑道:“现在放不放权爱新觉罗的人说的可不算,那得听叶赫那拉的。” “我曾经听过一个笑话,不知道叔父听过没有,”婉澜打断他们的对话,道:“说当年前明的时候,爱新觉罗氏与叶赫那拉氏开战,太祖当年派了额亦都对抗叶赫将领布斋的来攻,结果布斋战败,建州人就把布斋的尸体劈成两半,一半归还叶赫,一半留在建州,从此建州与叶赫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叶赫的首领还发誓说,灭建州者必为叶赫。” “这到有点像当年‘亡秦必楚’的箴言了,”谢道庸不以为意道:“你这时候提起这事,莫非是说太后要亡国?” “那可不一定,历史总是在冥冥中有前后呼应的巧合,”婉澜道:“叔父也要早作打算。” 谢道庸今日心情颇佳,笑眯眯地对婉澜玩笑似得拱手:“你有什么高见,说来我听听。” 婉澜也跟着笑:“侄女都是妇人浅见,叔父若不笑话我,我便说给您听一听。”她顿了一下,眸光一转,定在谢怀昌身上:“你那位相交甚好的友人蒋方震,你可知他师从何人?” 谢怀昌一愣:“只知道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道不知……” “是梁卓如。” 谢怀昌惊讶道:“百里的老师是梁卓如?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不知道很正常,他从未对人提起过,对身边的人更是严防死守,”婉澜笑了一下:“你昨日告诉我他不愿为清廷效力,我看此言差矣,他是不愿意为皇太后效力。” 谢道庸也问了一句:“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龄告诉我的,叔父知道德龄先前在宫里的地位,她的消息应当不会错,”婉澜抿了抿唇,轻轻叹了口气:“万岁爷主持维新变法的时候,各国政府都非常看好,还因此在庚子年里逼迫太后归政永不复出。我虽然不明白欧洲列强为什么一力支持万岁爷富国强民,但是……他们或许已经放弃了太后的政府。” 谢怀昌看着面色沉静的婉澜,不知怎么的便想到了陈暨,想到了蒋方震志得意满地说“叫你姐姐穿洋装来,我要好好的扇他一耳光”。 他一个没忍住,“噗嗤”笑了出来,又急忙对婉澜摆手:“百里明日想要宴请你,托我来问问你的意思。” 婉澜和谢道庸均是愕然,面面相觑了一下,问道:“他宴请我做什么?” “他认识……”谢怀昌猛地一顿,想起婉澜昨日方对他抱怨的父母之命的婚约,觉得倘若贸然提起陈暨列席一事,她只怕更不会答应,便随口扯谎道:“他也认识裕德龄。” 婉澜怀疑地看着他:“我今日才与德龄见面,他今日便提出要宴请我,就算是发电报也没有这么快的。说实话,他为什么要请我?” 谢怀昌看了谢道庸一眼,无辜道:“他只是这么说的,其余我也不知道。” 婉澜皱起眉,盯着他不说话,谢怀昌便神色自若地盯回去:“你若不愿意,我回绝他便是。” “倒不是不愿意,”婉澜道:“只是明日已经约了德龄吃午饭,还订了一家法兰西的馆子,实在不好现在反悔。” 谢怀昌“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可真是……”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的很,不如你今次回绝他,下次我做东请他吃饭?” 谢怀昌摆了摆手:“这倒不必,我与他说一声就是了。” 谢道庸忽然道:“既然婉澜没工夫,那你带宛新去赴宴便是了。” 谢怀昌惊讶的看着谢道庸:“这个……不好吧,他要见的是澜姐。” “没什么不好的,”谢道庸挥了挥手,站起身来:“横竖都是我们谢家的女眷,阿新那点比不上阿澜了?你还害怕她在外头给你丢脸不成?就这么定了,怀昌随我过书房来,今日难得有空闲,我来考考你洋的怎么样了。” 他说着便向外走去,谢怀昌被他的动作搞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与婉澜对视了一眼,跟了出去:“叔父这是……” “要见阿澜的是谁?你跟我说实话,”谢道庸边走边低声道:“就你那点小心思,也就能瞒瞒你姐。” 谢怀昌顿时失笑:“叔父真是火眼金睛,我说您今日怎么这么反常,逻辑不通的事情硬要往一起套。” “其实就是百里设席请澜姐赴宴,只是相请的人里,还有一个陈暨陈玉集,他半年前就已经结束学业回国了。” ========================================================================= 蒋方震:字百里,清末秀才、民国时期著名军事理论家、军事教育家。早年常读《普天忠愤集》,1901年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留学。1906年留学德国,回国先后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及代理陆军大学校长。1912年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校长。1913年,任袁世凯总统府一等参议。1937年出版了军事论著集《国防论》,是国民党将领中的第一人。并在日后一定程度的影响了白崇禧等人。 ※这个人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不过他有个女儿很出名,有个女婿更出名,女儿名叫蒋英,女婿名叫钱学森…… 庚子年:即1900年,八国联军侵华,慈禧太后与光绪逃往西安,庚子年之前一清军杀死德国驻华公使,列强借机发难,要求光绪亲政,并宣称此后与中国的外交往来只认“光绪”二字。 梁卓如:即梁启超,字卓如。对这个不了解的,请去翻初中历史书…… 二七。李鬼 谢怀昌果然带了谢宛新前去赴蒋方震的宴,谢道庸说起大道理来一套接着一套,可这些大道理在妻子女儿面前却统统失了效,他能一路车马劳顿地跑回镇江去找那个将近二十年不说话地哥哥,却不能说服女儿也跟着学点儿洋文,只能任由她在冯夫人的宠爱下越长越无法无天。 谢怀昌在晚膳之后将赴宴这件事告诉了谢宛新,还添油加醋地说了陈暨一通坏话,把宛新说的斗志昂扬,非要去挫一挫陈暨的锐气。她不仅没有穿洋装,还专门挑了一身老气横秋的旗装,穿了双花盆底的鞋子,打扮的满头珠翠。 谢怀昌看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你今儿可是顶着澜姐的名头出去的,来这么一出,恐怕不太好吧……” 宛新站在马车前,拉拉领口又整整项链,摩拳擦掌道:“你怕什么,横竖真李逵还在府上住着呢,我这假李鬼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咱又不是刻意瞒着,挺好挺好。” 谢怀昌“嘶”地抽了一口冷气,围着宛新转了一圈,仍然有些担心:“你说……我俩不会把这婚事给搅黄了吧?” 宛新更加跃跃欲试:“搅黄了正好!搅黄了就撮合澜姐姐和那位蒋大少爷!” 谢怀昌看着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魔王,半晌没说出话来,反倒是宛新自己提裙上车,又从车里伸头催他:“犹豫什么?还不快走?” 他只好也跟着上车,徒劳地叮嘱了一句:“规矩些,莫要玩脱了。” 蒋方震在泰兴楼定了一个雅间,或许是怕婉澜自己一个女客尴尬,特意也带了一位女子过来,那姑娘年纪不轻,穿了一身剪裁时尚的洋装,显得果决又干练。 谢怀昌问了楼下小厮,带着宛新推门而入,看见这蒋方震右手边的这位女士,再想想自己身后的宛新,窘迫的恨不得将头扎到地底去。 蒋方震站起身,笑着离席过来迎接他:“宁隐!你来了,大小姐呢?” 谢怀昌还没来得及说话,宛新便从他身后转了出来,捏着手绢,细声细气地向蒋方震行了个万福:“阿澜见过大人,万福金安。” 蒋方震动作一顿,似乎是有些惊讶,仔细打量了宛新好几眼,才语带犹疑:“这位……是谢大小姐?” 谢怀昌抬手遮着脸,颇不好意思地对蒋方震道:“不是,这是我的堂妹宛新。” 蒋方震只一瞬就明白了谢怀昌的打算,忍不住大笑起来:“宁隐啊宁隐,你可真是……”他没有说下去,只笑着对宛新还礼:“新小姐,久闻大名。” 宛新见正主还没来,谢怀昌又已经挑明了自己的身份,也懒得装模作样,对蒋方震笑了一笑:“你听说过我?” 蒋方震那话只不过是客套之言,没想到她居然较真起来,噎了一下才道:“之前就听说谢大人的女儿聪明伶俐。” 宛新笑了一声,也不点破,只道:“装模做样。” 这四个字就足够蒋方震尴尬了,她也不管,转过去与那姑娘互相见了礼,盛气凌人地开口:“陈暨还没来?” 蒋方震与谢怀昌一同落座,回答道:“玉集工作之地距离此处有些距离,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来。” 宛新“嗯”了一声,又问道:“这位小姐是?” “我只是来陪客,”那女子张口说话,声音温柔,虽然极力掩饰,却仍然能听出些许生硬:“我叫木沁芳。” 宛新听不出来,可谢怀昌却是立刻将目光投向蒋方震:“这位木小姐,是日本人?” 蒋方震点了点头:“沁芳小姐是驻华记者,与我和玉集都认识,原本怕只有一个女客,澜大小姐会尴尬,才特意请她作陪。” 谢怀昌又去叮嘱宛新:“陈谢两家可是世交,你今日差不多就行了,可千万别过分。” 宛新浑不在意地“嘁”了一声:“出主意的是你,到头来反悔害怕的也是你。” 蒋方震笑着插口:“放心,玉集还不至于和女子计较。” 谢怀昌对蒋方震苦笑一声:“我这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方才忘记告诉你,百里,长姐昨日应了一位女友的邀,出门喝咖啡去了,今日才不得已缺席的。” 蒋方震却道:“原本只是想捉弄玉集一下,如今反倒是真好奇了,来日若有机会,一定要见上一面,还请宁隐代为引荐。” 谢怀昌急忙抱拳:“承蒙不弃,一定一定,昨日长姐还说待你闲时,她亲自做东还这一宴。” 他话音方落,门外便响起了小厮殷勤的招待声,一个深色的影子在门前顿了顿,似乎是给了小厮一些赏钱后,才推门而入。 谢怀昌猜测来者便是陈暨本人,立刻扭头过去打量,的确是生了一副剑眉星目的好面孔,身高足有五尺,穿了一件西式大衣,更显得身材修长,风度不凡。 蒋方震站起身来迎接他,笑着抱怨:“等了你好久。” “能抽出时间过来已是极不容易了,”陈暨道:“我的工作强度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将宴会定在中午。” 他一边说一边脱去大衣挂在衣架上,转过脸来,对席上诸位点头示意,先和木沁芳互相问候,才对谢怀昌道:“想必这位就是百里时长提起的谢宁隐了。” 谢怀昌与他寒暄,起身的时候还暗暗戳了宛新一下,提醒她起身,然而宛新竟然连头也不抬,自顾自饮了一口茶,不满道:“什么茶叶,竟也敢拿来招待我?” 谢怀昌伸出去欲和陈暨握手的手一顿,脸上浮现出哭笑不得的神情,扭头对宛新道:“阿……” 哪知他话还没说完,便被宛新打断:“二弟,瞧瞧你带的这是什么地方。” 谢怀昌看了蒋方震一眼,又看了木沁芳一眼,叹了口气,认命道:“京城的菜不和长姐的口味。” 蒋方震走到自己的位子前坐下,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还不忘招呼陈暨落座,又一脸歉疚地对宛新道:“这是蒋某的不是了,不知道大小姐爱喝什么茶,我这就叫人去预备。” 陈暨将手收了回来,在蒋百里对面坐下,语调淡漠:“镇江人爱喝绿茶。” “哦?你倒是很了解,”宛新对他抬了抬下巴,侧过去问谢怀昌:“这人是谁,倒有那么几分机灵劲儿,勉强可以来服侍我。” 蒋方震噗地笑了出来,立刻对上谢怀昌充满怨念的眼神,急忙接过话头给他解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我没有及时为大小姐介绍,这位是康利洋行的经理陈暨陈玉集,扬州陈家的大少爷,是与我一同留学日本的好友。” “哦,是陈……”宛新顿了一下,仿佛大吃一惊似的,立刻将陈暨打量了几番,又佯装羞涩地低下眼睛,先前的张狂之态一扫而空:“原来是世交。” 陈暨不再理会宛新,连谢怀昌都懒得搭理了,只对着蒋方震道:“听说你赴德时间提前了?” 蒋方震点了点头:“十一月就走。” 陈暨又问:“军校?” 蒋方震又点了点头:“老本行。” 陈暨瞟了谢怀昌一眼:“难为你一个丘八,竟能和文人谈在一起,最近又研究出了什么新学说?三民主义?” 宛新插口问道:“三民主义是什么?” 陈暨依然不搭理她,也不接这个话茬,只佯作低头喝茶。谢怀昌只好自己跟她解释:“是孙文先生在日本提出的民主……民主纲领。” 宛新又问:“民主是什么?这纲领都讲了什么?” 谢怀昌原本只是想捉弄一下陈暨,没想到带着宛新出来丢尽了婉澜的颜面,而婉澜又是最重形象的,这消息倘若传到了她耳朵里……谢怀昌无力地叹了口气,继续跟她解释:“是民族主义民权主义和民生主义,这些事情很复杂,你不需要明白。” 陈暨抬头,看了谢怀昌一眼,谢怀昌急忙抓住这个机会,对陈暨尴尬地笑了笑:“真是抱歉地很……” 陈暨对他回之一笑,继续低头喝茶。菜还没端上来,陈暨已经喝下了整整两壶茶,他修养尚好,眉目间神情平和,好像这桌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与自己无关,除了灌进肚里的这两壶茶,其余一点异样都没表现出来。 终于熬到菜上尽,陈暨便接口洋行事务繁忙而起身告辞,蒋方震也无意留他,亲自将他送出酒楼。陈暨手臂里挽着大衣,淡淡地瞥他一眼:“这就是你说的‘定会教我大吃一惊’的新式女子?” 蒋方震揣着明白装糊涂,也是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看宁隐,谢家不像是能养出这模样的人家啊。” 陈暨冷笑一声:“对于谢家,是你清楚还是我清楚?” 蒋方震笑眯眯地看他,也不跟他争辩:“你清楚,自然是你清楚。”说完又恶作剧地补上一句:“可你清楚又能怎么样?你们两家可是送了聘礼下了婚书的,你清楚,也照样得娶她。” 陈暨转过脸来盯着他,重重哼了一声,扬长而去。 二八。演讲 谢宛新在晚膳时恶人先告状,把陈暨批的体无完肤,谢怀昌实在听不下去,忍无可忍地插了一句:“阿新,你办这些亏心事,也不怕半夜有鬼敲门。” 宛新横了他一眼:“我办了什么亏心事儿?我这是替澜姐姐试清她未婚夫是个什么货色。澜姐姐我跟你说,你日后嫁给那等人,还不如就和蒋大人好了,我瞧着那人顺眼的很,一看就是做我姐夫来的。” 婉澜失笑,点着她的脑门子道:“你才多大年纪,就整天把婚了情了挂在嘴边,也不怕别人笑话。” 她还不知道宛新顶着她的名号丢了多大的丑,谢怀昌看着长姐言笑晏晏地脸,只觉得心惊肉跳:“宛新今日是存了整人的心思去的……” 婉澜一挑眉,拿筷子指了他一下,嗔怪道:“你!还想把错处往阿新身上推,你昨日怎么不告诉我陈暨也会出席?” 谢怀昌无辜道:“莫非你知道陈暨也在,你便会去了?” “当然不会,”婉澜道:“可也不会让你带着阿新去败坏我的名声。” 她低头饮了半盏汤,又道:“我却是没想到,他回国后居然在洋行供职,难怪要瞒着父母,这是倘若被陈世伯,不死也要脱他曾皮。” “听百里说,是从陆军士官学校退学,转行去学的商,”谢怀昌道:“似乎是有意从商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和他家里交代。” “难怪不想与谢氏结为姻亲,只一个父亲就够难为人了,再加上一个官家岳父,”婉澜笑了笑:“挺有主意的,官家子弟能舍下身段去行商,心思活络,不错。” 宛新蹙着眉看她,嚷嚷道:“澜姐姐,你不会就因为这便瞧上那小子了吧?” “好啦,大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害臊,”婉澜又在她额头戳了一下,转脸问谢怀昌道:“你最近总是出府,是有什么事情吗?” 谢怀昌明显犹豫了一下,半遮半掩道:“参加了一个学术沙龙,每日会有学子登坛开讲,所以……” 婉澜似乎有什么心事,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安妮要回国了,乔治会接替她过来授课,你还是要以出洋为重,不要本末倒置了。” 谢怀昌应了下来,却没往心里去,他正是年轻,对什么都新奇的时候,又乍然接触到了一个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怎么还会呆得住书房?镇江的族学只说之乎者也,可北京的学子们已经谈起了民主实业和社会契约论,谈起了朝廷所颁发的每一道谕旨和每一个政策变化。当他与那些年轻而朝气蓬勃的学子们在一起畅谈国家大事时,总觉得浑身血液似乎都沸腾起来,恨不得立刻入阁拜相,令华夏一夕之间成为最富强的国家。 清廷在九月一日颁布了《宣示预备立宪谕》,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预备立宪意味着现行的官制即将作废,也就意味着现有的官员团队即将迎来大清洗。太后将筹备新官制的任务交给了袁世凯,这位接班李鸿章的洋务派大臣终于完成了李鸿章也未能完成的任务——他训练了新军、创办了武备学堂、天津巡警,发展了北洋的矿工业,甚至筹划修建了第一条完全由中国人设计建造的京张铁路,为他在学界赢得了广泛的赞誉。 如今他又要主持筹备新官制,掌握更大的权利了,以如今北洋的发展势头来看,这无疑是个英明的决定,人们也已经相信,这位袁大帅或许真的能为垂暮的政府带来崭新气象。 然而总会有人不满意,谢道庸将谢怀昌从简易讲坛前拉下来的时候,谢怀昌正声嘶力竭地发表他的演讲,指责政府此举不过是换汤不换药,皇帝与大臣的名头一日存在,中国人的奴性就一日不会亡,人民就不可能实现真正的平等。 他的讲坛就开在京师大学堂门口的一辆地板车上,围过来听演讲的大多是学堂的学生,这个因维新而开设的学堂,其中的学生从入校伊始便接受新思想,有些人觉得这是大逆不道,却有更多的人暗暗赞同。 谢道庸乘轿路过此地,在嘈杂的噪音中听到了熟悉的嗓音,犹如杜鹃啼血一样用力,说着“民权”,说着“人人生而平等”,甚至说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撩开轿窗的帘子看了一眼,只觉得肺都要气炸了,立刻喝停轿夫,挤过去拽着谢怀昌的辫子将他拽了下来,直直拽进了谢府的小祠堂。 乔治今日登门授课,谢道庸两人进府的动静连他们都惊动了,婉澜方一出门,就碰到冯夫人遣来的小丫头,说谢道庸大发雷霆,请婉澜速速往祠堂去一趟。婉澜多打听了两句,得知谢怀昌白日里的丰功伟绩之后,乔治便有眼色地先行告辞。 婉澜压抑着满腔焦灼,客客气气地将他送到了二门口。 “女士,我有一个小小的建议想要赠送给你,”乔治在影壁前停住脚步,唇边挑着笑,眼睛里却殊无暖意:“东方玫瑰应该尽情享受诗歌与鲜花,不要与那复杂肮脏的政治问题搅在一起。” 婉澜怔了一怔,对上他湛蓝的眼睛:“你来中国,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我可是为您这样的东方玫瑰而来的,”乔治笑意深了深,眼睛里的神情却更加失望,他后退一步,向婉澜抚胸行礼:“再见,女士,祝您好运。” 婉澜敏锐地觉察出了他眼神里的细微变化,急忙上前一步:“乔治,你明日还会再来吗?” 乔治微笑着看她,亲切温和,风度翩翩:“当然,为什么不呢?明天见。” 婉澜放下心来,送走了乔治,又急匆匆地赶去祠堂,她在谢道庸的宅子住了这许久,从未听说府中竟然还有一个祠堂,而这祠堂竟然和镇江老宅的祠堂一模一样,她进门的时候,恍惚以为自己还在镇江。 谢道庸的怒气已经收了起来,看到婉澜,还冲她点了回头:“阿澜来了。” 婉澜向谢道庸屈膝行礼,柔声道:“这是怎么了?怀昌,你做了什么,竟然将叔父气成这个样子?叔父为你操劳甚多,你怎的还能这般不孝,还不快像叔父赔礼道歉!” 谢怀昌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反倒是谢道庸摆了摆手:“罢了罢了,阿澜,你这弟弟固执起来,比你爹还可怕,我是管不动了。” 婉澜笑着走过去,在谢道庸身后为他捶背捏肩:“年轻人不懂事,叔父何必与他置气呢?气大还要伤身,他今儿都做了什么事情,您告诉我,我替您管教他。” 谢道庸推开婉澜的手站起身:“你们的确是年轻,跟的上潮流,看得懂变化,可历史从古到今,都是老家伙掌握着的,这帮你们看不起的老家伙制定了历史的规则,哪怕是玉皇大帝,也得按照规则来。” “叔父误会了,我从来没想在规则中行事,”谢怀昌抬起头,半边面颊红肿,可眼睛却闪闪发光。声音低沉,却充满了力量:“我想的是毁掉这个规则。” “毁掉规则?你见过谁可以毁掉规则?”谢道庸反问道:“你所崇敬支持的孙文,现在正在日本募捐,好筹集银钱来购买枪支弹药,打算推翻大清帝国,这就是你所说的毁掉规则?真是笑话,两千年前陈胜吴广做的事情和他一模一样,先打出口号再募集士兵,这个规则从古到今没有人敢不遵从。” “我……”谢怀昌卡了一卡,谢道庸便疲惫地挥手打断他:“怀昌,说句倚老卖老的话,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这世界上每一件事的本质是个什么样儿,我不说件件桩桩都能看清,可起码能比你看得更明白。我今天把你从街上押回来,不是说阻止你做什么,而是希望你能长点脑子,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你自己心里要有个数。” 他说完,也不等谢怀昌接话,便独自向祠堂外走去,却不慎在门槛上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婉澜一声惊叫压在口边,几步过去搀扶他,却被谢道庸推开了手:“我到底是个外人,阿澜,你劝劝他吧。” 婉澜应了下来,目送谢道庸离开,返回来给案上供的列祖列宗上了三炷香,谢怀昌悉悉索索地从地上站起身,婉澜回身看到,又冷着语气斥了一声:“跪下。” 谢怀昌惊讶地看着长姐,又慢慢跪了下来。 婉澜道:“你今日做了什么?” 谢怀昌在她面前似乎比方才在谢道庸面前更加紧张,先前的硬气一扫而空,只低声道:“今日朝廷颁布立宪谕,我……我……我在京师大学堂门前发表了一番演讲。” 婉澜又问道:“你可知叔父为何要阻止你?” 谢怀昌黯然道:“他怕我招来官兵。” 婉澜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还在镇江的时候,叔父曾经说过,无所谓的牺牲不仅不是贡献,而且是活人的灾难?” 谢怀昌点了点头:“记得,可是我不会给任何人带来灾难!” “父亲不是人吗?叔父不是人吗?我不是人吗?”婉澜质问道:“倘若你只是个寻常的学子,兴许最坏的境况就是一死了之,可你是谢家的二少爷,你是外务部侍郎的侄子,你想想,倘若你惊动了官府,叔父怎么办?他身为朝廷命官,府中却有一个如此大逆不道的侄子。” 谢怀昌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被她这样一问,竟然哑口无言。 “怀昌,叔父将你从镇江带到京城,送你留洋,是要你想办法保全家族,而不是让你拿着这条命将全家往死路上带。你们男人说起话来都豪迈得很,什么国家大事天下兴亡,我听着都可笑,”婉澜向他走近一步,平静的语气愈发严厉:“你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自以为懂得很多,能做的事情却太少,你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要说一个国家,就是镇江这个弹丸之地,你能管好吗?你以为三民主义这个空洞的口号可以拯救一切吗?不过是说的好听罢了。什么都不会,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见过,就妄想拯救中华,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的事吗?” 她说着,深深叹了口气,平静自己激动的情绪:“从今日起,你所有的朋友,你参加的每一场聚会,都必须报与我知道,没有我的允许,绝不可前去参与。” 二九。屏卿 婉澜说到做到,第二日谢怀昌再出门,她便要死活跟着了,而谢怀昌又不愿在他相交的朋友面前露了怯,只好连着几日不出门,在婉澜的督促下苦读各类英文原著。 蒋方震的帖子送到府上时,谢怀昌已经消停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就连婉澜偶尔出门会友,都叮嘱冯夫人绝不可让谢怀昌单独出府。故而谢怀昌看到这帖子,简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一样激动,未拆封就迫不及待地拿去给婉澜看。 “哦,蒋百里的帖子,”婉澜拆了信封看了帖子,交给谢怀昌:“我同你一道去。” 谢怀昌有些不情不愿:“这些友人我先前都与你说起过,不必如此麻烦吧。” 婉澜便笑:“人家帖子里头点名要请我去赴宴,怎么就麻烦了?横竖上次失约的情还没有还,明日便备个重礼给他,”她顿了一下,又道:“蒋百里要赴德了。” 谢怀昌大吃一惊,急忙接过帖子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上次还说是十一……”他忽然住了口,这才反应过来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出府,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了。 忽而就有些感慨,随口抱怨了一句:“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阿姐竟生生将我在府里拘了两个月。” “日后你会感谢我拘你这两个月,”婉澜头也不抬地回他:“他定的馆子是东来顺,说是才新开了两年,做涮肉的,你听说过吗?” 谢怀昌摇摇头:“我还不如你交友广泛,之前出去都是雅集,找个茶室就是了,哪知道吃饭的馆子,而且这馆子是吃什么的重要吗?横竖都是个吃。” 婉澜笑着解释:“德龄才陪我新做了一身洋装,挑了个娇贵的料子,害怕穿去蹭了油,洗着麻烦。” 谢怀昌道:“你又不是只有那一身洋装。” 婉澜却道:“赴蒋方震的宴,自然要穿的隆重些,这个人日后必定不可小觑,你莫要与他失了联系。” 谢怀昌惊讶道:“你如此肯定,难道是裕小姐又和你说了什么?” 婉澜反问道:“这难道还不够明显?他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以第一名的成绩领走了日本天皇宝刀,梁启超是他的老师,赵尔巽亲聘为东三省的新兵教官,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拒绝赵尔巽不仅仅是因为不愿给清廷效力,还因为他联系上了南方革命党,甚至……他就是革命党。” 谢怀昌倒抽一口冷气:“他从未表现出来任何与革命党有关的事情,甚至雅集中有人谈到孙文,他都甚少……” 他说着,忽然顿住,慢慢吐出一口气:“如果你的猜测属实,那他隐藏的可真够深的……” 婉澜笑了一下:“你呀,还嫩的很呢,整日里谈那些虚文有什么用?我说了你还不爱听。” 谢怀昌叹了口气:“我自是不如澜姐的。” 婉澜摆了摆手:“别说这话,我们姐弟比个什么劲?我没有你这么大的野心,想不来光复华夏,只想让家里人都平平安安罢了。怀昌,你记住,虽说是国为家先,可倘若全天下都家破人亡,那还谈什么国?你有平天下的志向是好的,可莫要将全家人都拿去为你的志向铺路,我们又不欠你的,凭什么呀。” 谢怀昌笑着对婉澜拱手,长长一揖:“知道了,阿姐,您的警世恒言,我以后一定要刻在心头上,每日起床时看一遍,入睡时看一遍。父亲母亲不在,您倒是摆起长辈威严来了。” 婉澜笑着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油嘴滑舌,你当我愿意呢。” 她第二日果然穿了新作的洋装,典雅的长裙缀着层叠蕾丝,因为从前没有缠小脚,正好可以穿西式高跟鞋,外面罩了件厚毛呢的大衣,长发挽起来,就像一位刚从欧洲回来的“假洋人”。 婉澜对自己这身打扮满意的很,本想尝试着画一个时新的西洋妆面,奈何戴春林的白粉敷上去着实怪异,这才作罢,她纠结了许久,竟然用素着一张脸便出了门。 谢怀昌在车上笑话她:“昨日还说蒋方震的宴要隆重些,今日却连妆都懒得画了。” 婉澜白了他一眼,道:“你懂什么,你姐姐这叫却嫌脂粉污颜色。” 这话虽狂妄,可她说来却极是为合适。婉澜的眉眼本就浓丽,眉不描则黑,唇不涂则红,虽然肤色不如欧洲的洋人那洋白如冬雪,却胜在肌肤细腻,面颊红润,笑起来颊边还有一道斜着的浅沟,偏偏眼神沉静,整个人的气质便越显高华,真真当得起国色天香四字。 他们正说笑着,车外却忽然起了一声尖叫,车夫声音发厉的“吁——”,紧接着车身便是一阵左摇右晃,谢怀昌急忙将婉澜护在胸前,一手死死拽住车门框子,才好险没有被甩出去。 谢家的车夫老潘是个爆裂的脾气,婉澜兄妹刚稳住身子,便听见他在外面高声呵斥:“没长眼吗!这么大车在这没看见!挤什么挤,赶着投胎去啊,惊了马踩不死你这混账玩意儿!” 哪知对方也是个不认怂的,当下便更高嗓门地回骂:“我要是没长眼,您就是没长七窍,整个一嘎杂子琉璃球,大清哪条律法规定着黄包车得给您这马车让道儿了,您给我找出来瞧瞧,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好好儿地走着,您非得过来挤我这一下,惊了马踩了我这贱命不要紧,伤了我身后这位爷您赔得起吗!” 老潘闻言更是大怒,正要发火,婉澜急忙在车里叫他:“好啦,潘叔,这街上人来人往的,走道难免有个擦碰,没伤到您吧。” 她这么一搭腔,老潘也顾不上跟人吵架,急忙回答:“没有,小姐少爷没事儿吧?” “我们没事情,撞上的那位呢?” 那人听见这正主说话,存了讹诈的心思,又扯开嗓门:“哎呦喂,车里这位小姐真是个菩萨心肠,菩萨呀,小的脚给扭了一下,您瞧瞧,这走道儿还拐着呢!” 婉澜还没接茬,那人车上拉的贵客却开了口,一副冷冷清清的嗓音:“给他们让路,有伤我给你付药钱。” 谢怀昌觉得这嗓音熟的很,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然而他还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婉澜便提着一把清凌凌的嗓子道了谢,又催促老潘:“咱们走吧,迟了就不好了。” 拉黄包车的苦力不敢得罪车上的贵客,只好退两步给马车让道,正想抱怨两句,贵客却开了口:“那是哪家的马车?” 苦力“啧”了一声:“您这话问的,我哪能看得出来。” 贵客淡淡地“哦”了一声,细听还有几分失望:“走吧。” 苦力似乎咂摸出了点味道,嘿嘿笑道:“您别是瞧上车里那小姐的嗓子了吧?要我说您也别失望,京城四九城那么多家……” “好了,”贵客打断他,依然是淡漠的嗓音:“走吧。” 他们要去的地方距离街口不远,几句话的功夫便到,还差几步,那苦力就眼尖地瞧见停在东来顺门口的马车,喜似乎立了功一般:“爷,您瞧瞧!这不是就是刚街口咱们碰上的马车吗!哎呦喂,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那人抬眼一看,正看到婉澜被谢怀昌扶着下了车,与那车夫说着什么,他脸上浮起一点笑意,吩咐苦力将车停在马车旁边:“宁隐,好久不见。” 谢怀昌应声抬头,恍然大悟:“原来方才撞的是陈先生的车,我说听您说话这么耳熟呢,真是太抱歉了,没伤到你吧?” 陈暨微微笑了笑,眼神却已经飘到了婉澜身上:“没有,你呢?我听车里有女客,没关系吧。” 婉澜一早便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听见“陈先生”三个字便猜出了来者身份,这时听到陈暨问起她,便转过头来款款一笑,就听谢怀昌居中介绍:“这位……是屏卿,二叔府上的女眷。” 他没有点出婉澜的身份,陈暨又先入为主地将谢宛新认作了谢婉澜,此刻便顺理成章地将婉澜认作谢宛新,颔首招呼:“屏卿小姐。” 婉澜对着他笑了起来,眼睛里光彩流动,欠身还礼:“陈先生。” 陈暨道:“我字玉集,屏卿小姐像他们一样,叫我玉集就行了。” 他说着,十分自然地绕过谢怀昌,走到婉澜身边:“方才没有惊到小姐吧?” 婉澜转了转眼睛,与谢怀昌对视一眼,两人皆是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劳您关心,我很好。宁隐带我来赴百里先生的宴,您也是吗?”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雅间门口,陈暨非常绅士地为婉澜推开门,答道:“是,我与百里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蒋方震刚才雅间内点了菜,转脸看到这一行人进来,一个陌生女子走在最前头,紧随其后的是陈暨,最后才是谢怀昌,谢怀昌进门便对他眨了下眼睛,又对前头那一双人使了个眼色。 他立刻闻弦歌而知雅意了:“这位想必就是新小姐了,宁隐真是好福气,前几日我和玉集,”他故意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才见过他那位貌美如花的长姐。” 陈暨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 三十。一曲琵琶 落座的时候陈暨主动为婉澜拉开了一把椅子,同时将外套脱下来,挂在那把椅子旁边的椅背上,对她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屏卿小姐。” 婉澜向他微微屈膝,却转到蒋方震身边坐下,谢怀昌顺势坐在她身边,反倒将陈暨一个人撇在了一旁。 蒋方震也轻咳了一声,给她拿了一碗芝麻酱,还装模作样地询问:“小姐字屏卿?” “是,”婉澜对他挑唇一笑,又转头去看陈暨,一副不谙世事地无辜模样:“玉集先生,我是因为别的什么人的缘故,才受到您如此礼待吗?” “别的什么人?”陈暨重复了一遍,神态自若地在他拉开的那张椅子上坐下:“当然没有,到目前为止,我还是个自由人。” “目前为止?是到伯父伯母知道你已经回国为止吧。”蒋方震亲自给铜锅中加上炭块,拿火钳子拨两下,火苗便呼的一下窜了起来,婉澜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吃法,不由惊讶,下意识地向后一躲,蒋方震见状,将手放在铜锅的烟囱前挡了一下:“屏卿无碍?” “无碍,只是第一次见,有些新奇罢了,”婉澜抬脸向他笑了笑,又转头去问陈暨:“怪道我未曾听说您已经回国的消息,这可是件大喜事,怎么不告诉令尊令堂?” “这个……”陈暨顿了一下,回答道:“不能立刻回家,说了也是给二老徒增担忧,不如就瞒下来,不过也瞒不了多久,这两日就给家里发报了。” 谢怀昌赞同地“嗯”了一声:“先前世伯母来寒舍议定婚约时,也曾说过待你回国就办喜事,看来百里是赶不上了。” “赶不上好,省了一笔礼金,”蒋方震瞧着陈暨表情平静的脸,故意道:“说来玉集也是幸运,能在婚前见上自己的新娘一面。” “哦?”婉澜饶有兴致地追问:“玉集先生已经见过婉澜了?不知见得如何?” 陈暨皱了一下眉,露出不愿再这个话题上多谈的表情:“尚可。” 蒋方震却不愿放过他,用夸张地语气叹了一声:“听说谢家大小姐可是镇江久负盛名的美人,这般姿色玉集都只以‘尚可’二字打发,真不知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入你的眼了。” 陈暨看了蒋方震一眼,眼神里带着威胁:“百里何必五十步笑百步,查家的品珍小姐温良谦恭,正在等你回去成一段佳话呢。” 蒋方震哈哈一笑,借着小厮前来送菜的功夫扯开了话题:“屏卿喜欢吃羊肉吗?” 婉澜回答道:“平日里不太吃,不爱那个味道,况且也没见过什么好法子能将羊肉做的很好吃。” “京城的满人大多都好这口,尤其是冬天,吃羊肉能暖身,”蒋方震拿了一双筷子,将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放进沸腾的汤锅中一涮,待羊肉变色就夹起来,放进婉澜面前盛着芝麻酱的碗里,顺手将筷子也递给她:“尝尝,合口味吗?” 婉澜向他道了谢,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肉片,她今日所穿的西式长裙很合身,恰到好处地勾勒出流畅优雅的腰背线条,没有刻意挺直,却也没有弯腰弓背,的确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陈暨便道:“这涮羊肉还有三种来历,不知道屏卿小姐有没有听说?” 婉澜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后才抬头回答他:“来的时候听怀……宁隐讲过了,说是元世祖忽必烈在行军途中,厨子为赶时间而发明的,这‘涮羊肉’的名字也是忽必烈起的。” 陈暨点头道:“对,还有说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拔都的发明,也有说是纯皇帝在千叟宴上的赐膳,不过不管怎么说,都和满蒙脱不了关系,毕竟是草原上的民族,天生好这口。” 婉澜点了点头,又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很好吃。” 陈暨微笑起来:“爱吃的话,可以常来吃,这里与我工作的地方不远,诸位若是有心情,一会可以过去消闲。” 蒋方震挑眉,一脸嫌弃:“不如直接点,问屏卿过时愿不愿意前去消闲,还装模作样的加上我和宁隐,倘若我们都不愿意,你又待如何?” 陈暨向后靠了靠,倚在椅背上,表情闲适,微微笑着看向婉澜:“好啊,那不知屏卿小姐过时愿不愿意随我前去消闲。” 婉澜也回之一笑,还没来得及大话,谢怀昌便横插了一脚:“玉集盛情难却,但着实不好意思的很,膳后我得赶紧将屏卿送回去,免得叔母担心。” 蒋方震清楚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和误会,看到眼下这个场景简直要笑晕过去,偏偏脸上还得忍着,装出一脸遗憾之极的表情:“下次有机会,屏卿不妨约上前头的澜大小姐一同出门,去他的洋行转转。” 陈暨看了一眼蒋方震,又咳嗽了一声。 蒋方震收到这个眼神,转脸看向他,道:“毕竟你与澜大小姐是婚约夫妇,不好只邀请屏卿一个人吧。” 陈暨轻轻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问谢怀昌道:“大小姐最近在府上做什么?” “无他,也就是阅书习字,偶尔出门会友,”谢怀昌眼也不眨地回答:“长姐在京中交了颇多闺中友,与一些夫人和小姐颇为熟识。” 陈暨又哼了一声,联系先前宛新在他面前的做派,理所应当地就将这些夫人小姐们理解为旗人家的官太太们,他夹了一筷子羊肉,在料碗里蘸了又蘸,一副难以下咽的样子。 婉澜悄悄地与谢怀昌对视一眼,抿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故意道:“玉集先生若有时间,也带大小姐出门走一走,省的她闺中无聊,只能找些夫人小姐打发时间。” 陈暨没接这个话茬,生硬地转换话题:“屏卿小姐的洋装很漂亮,找的哪家裁缝?” 婉澜顺着他的话答道:“是镜花胡同里的那位布朗师傅,听说大使馆的公使们裁衣服都到那边去。” 陈暨点了点头:“原来是布朗师傅,他手艺很好,我有两套西装,也是在那做的,你很喜欢西洋的东西?” “还好,说不上热爱,只是新奇有兴趣罢了,”婉澜吃不了羊肉的膻味,只几口便停了筷子,慢悠悠地饮着茶水:“玉集先生一定很喜欢洋物吧,您出身官家,却投身做了洋行经理,这份魄力可真教人钦佩,如果我猜不错的话,您瞒着令尊令堂,只怕是因为这行商身份不易被二老认可吧?” 陈暨明显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异样的表情:“你……” 他垂下眼睛,极快地醒过神来,整理好脸上的表情,再抬头的时候,又是一张温和微笑的脸:“谢侍郎不愧是外务部的干将,养出的女儿都如此眼光不凡,不错,我正是因为家父断不会接受我如今这商人身份,才隐瞒我回国的消息。” “商人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为洋人干活的雇员,这就更让人难以接受了,”婉澜慢条斯理地笑了笑:“不过我猜,您的打算只怕不止于做个洋行经理。” 陈暨抬起眼睛对上婉澜的目光,深深看尽她的眼神深处,他目光淡漠,可内里似乎蕴含着极大的能量,几可撼动山岳:“不错,我的打算也不止于此。” 婉澜点了点头,眼珠一转,又看向蒋方震:“宁隐能交到你二位这般人才做朋友,真是他的幸事,可惜百里先生即将远赴西欧,不然我定要设千金宴宴请两位,不如今日小女子斗胆在您面前求个约,来日您自西欧回国,请一定要告知于我,告知于宁隐,我设宴为您接风洗尘。” 蒋方震爽朗的笑起来,对婉澜举起茶盏:“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难,百年岁月感慨多。难怪古之大贤都要红颜知己,今日方震只是得小姐寥寥几句话,便如同身处云端般飘然,若得你为知己,那岂不是神仙般的日子。方震岂敢劳动小姐设宴,来日我回国,自当铺玉盘珍馐,再与您话个短长。” 婉澜双手捧起面前茶盏,与他轻轻碰了一下,茶水沾唇,又笑道:“您自是能比袁项城,我却不敢称沈英。” 蒋方震也拱手道:“一时孟浪了,竟然拿小姐比那位姨太太,罪过罪过。” 婉澜宽容的笑了笑,又对谢怀昌低声嘱咐:“明日我就不拘着你了,百里先生要走,你帮他打点打点行囊。” 谢怀昌应了下来,陈暨却冷不丁插口:“宁隐与堂妹有这般亲密的关系,也真是少见,我记得上次见澜大小姐时,你对她尚客气的很。” 谢怀昌与婉澜均是一惊,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下,谢怀昌反应快,急忙道:“长姐素有威严,况且我又是个庶子,对她尊敬些也是应该的。而屏卿少年活泼,我两人平日很能聊到一处,不知不觉就亲近了些。” 婉澜接道:“其实不论亲姐还是堂妹,血缘亲戚,本就该亲近,先人还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我虽不是兄弟,却也是愿意献一分力气的。” =========================================================================== “商妇飘零,一曲琵琶知音少;英雄落难,百年岁月感慨多”典故出处:晚清时袁世凯科举失败,由此从戎,任朝鲜提督,因政治错误险些被杀头,回国后赋闲,身上盘缠所剩无几时去妓院找刺激(-.-),结交妓院头牌沈英,沈英鼓励袁世凯好男儿志在四方,并将积蓄拿出来交给袁世凯,许诺不再接客等袁世凯发达后来为自己赎身,之后袁世凯果然飞黄腾达,从朝鲜平乱到小站练兵,从山东巡抚到直隶总督,从北洋大臣到军机行走,最后做到大总统和短暂的皇帝,而这个奇女子也被发达后的袁世凯赎身并纳为姨太太(毕竟是个妓女)。而这副对联就是分别时袁世凯赠与她借以抒发感慨的对联。 三一。行商 送别宴总是让人忍不住贪杯浇愁,蒋方震今日似乎兴致很高,不停地说话,他叫了一坛烧刀子助兴,与谢怀昌谈民主谈教育谈军事,似乎天下事都在心中,信手掂来便是一个话题,陈暨在一旁听着,偶尔插一句口。待到宴终,蒋方震已经几近酩酊,谢怀昌薄醉,陈暨反倒清醒,与谢怀昌一同为蒋方震叫了一辆黄包车送他回家,蒋方震在车上紧紧握住谢怀昌地手,眼眶发红:“宁隐,你我相交,也算是缘分,这几个月我与你相谈甚欢,临别只有一言。” 谢怀昌肃容道:“请说。” 蒋方震道:“那些雅集就目前的你来说,并没有频繁参加的必要,日后你前去西洋,雅集中讲起的思想和书籍,你自能看到最原始的、未经人改编的版本,如今你应当做的,是尽量多的学习各门外语,”他说着,深深叹了口气:“我听说你的老师是斯宾塞先生,很不错,他的经历拥有的学识,或许比在中的任何一个外国人都要多,他能教给你的,同样比那些雅集能教给你的更多,你这两个月一直在府上闭门读书,这很好,你一定要坚持下去。” 谢怀昌皱起眉,思索片刻,郑重地点了点头:“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蒋方震松开他的手,又去握陈暨的手,表情感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诉,然而凝噎许久,却只道了一句:“玉集……” 陈暨空出一只手来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微笑道:“百里,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只是人各有志,不必强求,你护国,我保家,这样就很好。” 蒋方震叹了口气,将他的手松开,倚在椅背上:“你觉得好便好,我只是惋惜罢了。” 陈暨后退了一步,站在路边,笑着与他点头告辞:“一路顺风。” 他事先付了车费,告诉车夫目的地点,与谢怀昌一同目送黄包车消失在北京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婉澜本以为他会邀请自己前往洋行消闲,已经在腹中想好了婉拒的说辞,谁知他转过身,说的话却是客气告别,谢怀昌约莫与她想在了一处,看到陈暨的反应,也是暗暗吃了一惊,幸好他反应快,未及露出异样便已经将情绪掩藏了起来,与他相互道别。 “来日屏卿小姐有兴趣,欢迎光顾康利洋行,”陈暨将她姐弟二人送上马车,对婉澜微笑道:“近日新进了一批欧洲香水,不知道你会不会有兴趣,倘若没有时间出门,我将东西送到府上也可以。” 婉澜自是笑着对他表示感谢,并没有将这些客套话放在心上,然而次日,门房却真的送来了一个包装精致的纸盒,打开来赫然是一个小巧玲珑的玻璃瓶,雕成月季花的模样,其中盛着深红透明的液体。 谢怀昌将那瓶子拿在手中把玩了一下,又放到鼻端嗅了嗅,笃定到:“唔,的确是西洋香水。” 婉澜白了他一眼:“还以为你看出了什么门道。” 她说着,从盒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整整齐齐的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是东单的吉祥戏院。 谢怀昌又笃定道:“唔,他这是想请你去看戏。” 婉澜抿着嘴笑了笑:“怎么,有了澜大小姐的对比,新小姐简直不能更和他心意?横竖是要娶谢家的姑娘,娶哪个不一样。” 谢怀昌也笑了起来:“他若是真退了你的婚转去求娶宛新,那才是往父亲脸上扇耳光,到时候别说是二叔不会答应,就连他父亲也决不会允许这么荒唐的事情。” 婉澜捏着那字条,又看了看:“倒是写了一笔好字,你说我是去,还是不去?” “不如就去一趟好了,”谢怀昌看着她,笑容里说不尽的诡异与幸灾乐祸:“倘若他真就此迷上新小姐,待来日真相大白才有的好看。” “我倒不是为了这个,”婉澜道:“他说他的野心不止于一个洋行经理,我估摸着,大约也就是自己独立出来行商了。可这年头做商行的人不少,他即便是做了,也没什么优势,但瞧他那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到让人忍不住犯嘀咕,莫非是有了什么资本,才敢有这么大的野心。” 谢怀昌想了想,忽然沉了脸:“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婉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迷茫地抬头看他,应了一声:“嗯?” 谢怀昌又问:“你是动心了?” 婉澜更加愕然:“对谁动心?” 谢怀昌道:“你若想学他去行商,在父亲那边第一个行不通,况且你还是个女子,如何像陈玉集一样抛头露面地做生意?” 婉澜看他半晌,叹了口气:“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这路怎么就这么难找。” 谢怀昌将身子撤回去,倚在椅背上,笑眯眯地看她:“你还真动了去行商的心思?” “行商有什么不好的?”婉澜道:“乔治的家族斯宾塞当年由商人起家,如今英国政体变革,不还是回去行商了?况且天下四大业,士农工商,不去行商,难道要我们一家子人去种地?或是做手艺人?只怕父亲会更难接受。” 谢怀昌将陈暨送来的香水瓶子放在一边,又拿起先前翻着的一本英文原著,口中与她玩笑:“瞧你急的这样子,对老佛爷就这么没信心?万一她老人家真的大显神威,一夜之间就富国强民了呢?” 婉澜不屑地哼笑了一声:“对老佛爷没信心的是你才对,立宪谕都下来了,是谁在京师大学堂门口开讲坛的?我可没你这么悲观,我只是想多准备一条后路罢了,你想想,倘若真的如叔父所说……变了天,那咱们家能有什么好下场,你们孙先生不是号召要平均地权?要是家里的庄子都没了,我看你拿什么吃饭,连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打破规则拯救中华。” 谢怀昌急忙对她拱手讨饶:“我的亲姐姐,我不过就是提了一句,你说起来还没完了。” 婉澜“哼”了一声:“我最是讨厌你这副两眼只向天看的样子,连家都齐不了,还想平天下。” 谢怀昌索性将书放下,问她道:“我怎么就齐不了家了?” 婉澜丝毫不怵他,挑眉道:“好啊,那我问你,倘若真的……遇上乱世,家里怎么办,拿什么护院?拿什么度日?” 谢怀昌反问道:“转行经商就能护院度日了?只怕新赚的银子还没到手,刁官恶员就已经惦记上了。” “我又没说整个家都转去行商,”婉澜白了他一眼,手臂撑在椅子上,眼珠子咕噜咕噜转着,盘算道:“不是还有你,和二叔吗?” 谢怀昌大吃一惊:“你想让我入清廷的仕?我可决不答应!” “这可由不得你不答应,你走的官派留洋,朝廷出钱的,”婉澜幸灾乐祸地看他:“到时候朝廷谕旨下来,哪管你想不想入清廷的仕。” 谢怀昌抬手指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婉澜也懒得再逗他,自己盘算了一会,打定主意,伸手将字条和香水都收进盒子里,站起身往外走:“我下午出府,你自己老老实实的,乔治会过来接着给你授课,对了,我最近竟然忘了问你,你学到哪儿了?还在学英语?” 谢怀昌翻着白眼看她一眼:“没有,学的天书。” 婉澜便拿帕子掩着嘴笑了起来:“你同我使什么性子,来之前说的清清楚楚,朝廷选派留洋生,是你自己忘了,我好意提醒你,你还恩将仇报。” 谢怀昌低下头,又去看掌中书页:“行了,赶紧走吧,我这会看见你就窝心。” “你个忘八端的东西,怎么跟你姐姐说话呢,”婉澜笑着在他肩头戳了一下:“小心我大嘴巴子抽你。” 谢怀昌向前一倾身,婉澜便戳了个空,他歪歪嘴巴,做了个似笑非笑地表情:“快走吧你,小心你未婚夫等急了。” 婉澜却敛了笑,又戳他一下:“陈暨已经回来这事,你不要告诉父亲,也不要告诉叔父,他既然想瞒着,那我们也不戳破。况且长辈不知道前,我们还能多见上几面,若是父母亲知道了,少不得要拿清规戒律说事。” 谢怀昌点了点头,又道:“你也悠着点吧,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整日里与男人厮混在一起,不论怎么说都是不好的,叔母那般疼宠宛新,都没见她天天野着出去。” 婉澜重重瞪了他一眼:“我下辈投胎时一定要上心点,投成男儿身,免得被这么多规矩缚的,这也不准那也不许,这都谁定下来的规矩,凭什么女子就要安安分分待在闺房里,太不公平了。” 谢怀昌一摊手:“你冲我发火有什么用,这规矩又不是我定的,况且我这么劝你一句,还不是为了你好。” 婉澜“哼”了一声,转身便出去了。 ============================================================================= 忘八端:这是民间一句骂人的话。古代时,“八端”是指“孝,悌,忠,信,礼,义,廉,耻”,此八端指的是做人之根本,忘记了这“八端”也就是忘了基本的做人根本。在北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中,书曰:“王建少时无赖,以屠牛盗驴贩私盗为事,里人谓之贼王八。”于是演化出骂人的“王八蛋”,“王八羔子”等均寓有杂种语言的脏话。 三二。你来我往 陈暨旷了半天工来约婉澜看这场戏,他没穿西装,反而穿了身棉布的宝蓝色长衫,衬得整个人温润如玉。他提前了半个小时到戏院门口,靠在墙边等了一会,无所事事之下,索性从袖口里掏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出来,漫不经心地翻着看两眼,又往街上去看两眼。 婉澜踩着时辰过来,陈暨还记得谢家的马车,老潘方将车停稳,他便几步迈了过去,同老潘打了个招呼。 婉澜从车厢里出来,看见他,抿唇一笑:“我来迟了吗?” 陈暨微笑着摇头,将手停在车厢边,打算接她下车:“没有,刚好。” 婉澜看了看他的那只手,笑意愈深,偏头看他:“这样是不是不太好,未来的……姐夫。” 陈暨挑了一下眉,似乎是很惊讶她竟能说出这样的话一样,怔了一怔才将手收回来:“你说的不错,”他说着,露出一个意味深长地笑容:“姨妹。” 婉澜自己从车上下来,对老潘安排来接她的时间,然而陈暨却伸手在她面前挡了挡:“散场后我将她送回去,不劳动你再跑一趟了。” 婉澜惊讶地看他,眼睛里含着狡黠的笑意:“澜大小姐可在府里呢。” 陈暨低头看她,唇角微微向上勾着,瞳孔极深,好像一眼深不见底井,只在表面浮了一层浅淡的笑意:“那正好。” 婉澜在他的目光下忽然觉得心脏一阵收缩,竟然生生抖了一抖,陈暨将手放在她肩膀上按了一下,口吻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漠然:“冷吗?进去吧,室内暖和。” 婉澜无声地点了一下头,随他进入室内,陈暨预定了一个包厢,小厮送上茶水,他拿起来在鼻端一过,又放回桌上:“换一壶西湖龙井来。” 那小厮面露难色:“爷,咱们这儿的西湖龙井是……” 陈暨不等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再上一笼蜂糖糕来。” 婉澜惊了一惊,蜂糖糕正是镇江人家桌上常备的甜食点心,雨前龙井也是她在老宅时常喝的茶,今日陈暨一口气点了这两样,却丝毫不问她的意见,倒像是笃定了她定然会喜欢一样。 陈暨抬头看她,目光温和:“龙井和蜂糖糕都是我们南方人爱吃的,不知道你在京城吃过没有,我自作主张点上了,给你换换口味。” 婉澜提着的心放下去一半,另一半仍然谨慎而小心翼翼地悬在半空,她不动声色地打量陈暨的表情,观察他手指唇边每一处不经意的细小动作,面上却仍然保持着端庄温婉的笑容,甚至微微歪了一点点头,让自己看起来有几分娇憨模样:“多谢。” 陈暨回之一笑,将手臂放在方桌上,向她处倾了倾身:“爱听什么?昆曲?” 婉澜摇了摇头:“不,汉调。” 陈暨的笑容又深了几分,拖着音调长长地“哦”了一声:“可惜今日唱的是昆腔,都怪我太用力,竟然献错了殷勤。” 婉澜疑心他已经猜出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不由有些惴惴,秉持着多说多错的原则,伸手抓了桌上的一把瓜子儿,微微低下头来,借着嗑瓜子儿的由头尽量避免跟他搭腔。她今日也没有穿洋装,头发盘起来,露出修长莹白的脖颈,一串珍珠的流苏坠子垂下来,因着她的小动作而在耳后一摇一晃,愈发显得肌肤细腻。 婉澜不抬头,正好给了陈暨光明正大打量她的机会,她到底是个高门深闺的姑娘,男女单独相对时便不及人多处从容,此刻笼罩在他微带凉意目光下,窘迫地简直想要找个遮挡物将自己全身遮起来。 她越躲,陈暨的目光便追的越紧,直到送茶的小厮掀帘进来,才打破了两人间这个一言不发,却暗波汹涌奇怪气氛。陈暨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转开,他起身接过小厮手中的茶壶和点心盘,将他们放在桌上,又躬身伸长手臂将婉澜面前茶盏挪过来,为她倒了一杯茶。 “今日将你请来,其实没什么别的意思,”他终于开口,语气轻快随意,仿佛只是一场与老友的闲谈:“你知道我与贵府澜大小姐的婚事,所以想向你打听打听她。” “哦……哦,”婉澜将手心里的瓜子皮放在桌面用来盛果皮的盒子里,有一片瓜子皮被掌心的汗珠粘在手心上,婉澜拿手指弹了又弹,怎么都弄不下来。 “你紧张什么?”陈暨轻轻笑了起来,伸手过去,将她掌心的瓜子皮摘了下来,扔进盒子里:“趁着台上还未开唱,与我说说吧,澜大小姐平日里都喜欢做什么?” 婉澜张开嘴,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面部表情,抬起头来对他盈盈微笑:“这问题科可真难回答。” “你们不是朝夕相处吗?”陈暨道:“怎么还会难以回答。” “越是亲近的人,越答不出平日的喜好,”婉澜镇静地回答:“玉集先生与百里先生相交多年,可知他都喜欢什么?” 陈暨从容地笑了一下,口齿清晰地回答:“他是个文人,但热衷军事,其实不仅仅是军事,像教育、实业,都是他关心的内容,但作为武人,他是讲武却不动武的。闲暇之余爱看些传奇小说,总是一副热血沸腾的样子,索性长了个好用的脑子,才没有酿出事端。” 他顿了一下,端起茶盏饮了口茶,又微笑着抬头看她:“怎么样,还算了解吗?” 婉澜哑口无言,也跟着喝了口茶,目光盯在桌布的流苏上,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好吧,既然您要求,我便与您说上一说。” 她抿了抿唇,又伸舌舔了一下,慢慢道:“她……平日里也没什么爱做的,无非是看些闲书,再胡思乱想一番罢了。” “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陈暨追问道,又与她开了句玩笑:“总不至于是落魄书生偶遇千金小姐吧?” “那倒不是,”婉澜随这他笑起来,心里忽然生了个极为大胆的念头,鼓起勇气抬头,与陈暨对视:“她倒是与我说过一些,她想为兄弟找些事情做。” 陈暨挑了挑眉,似乎很惊讶:“为她的兄弟找些事情做?” “是,宁隐即将出洋留学,这很好,可重荣还在镇江苦读圣贤书,”婉澜道:“如今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恐怕就是圣贤书了。” 重荣正是谢道中嫡长子谢怀安的字,谢家这一辈的两个男丁名和字都起的巧妙,怀字辈,名安者字重荣,名昌者字宁隐,前者的字与后者的名相呼应,后者的字与前者的名相呼应。谢道中向来强调个中庸无为,却不当心在儿子的名字上泄了点跃跃欲试的野心。 陈暨在心里将这两人的名和字分别咀嚼了一番,那笑意便真切的几分,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这句话倒是不错,那……澜大小姐想为重荣找份什么样的事情做呢?” 婉澜又歪了头瞧他,贝齿咬住下唇,吃吃笑了一下,才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她说,玉集先生正在做的这事情,就很不错。” “是吗?那可真是巧了,”陈暨大笑道:“都说这包办婚姻多不幸,今日看来,陈某倒是个不幸中的大幸之人,竟白捡了一位如此志趣相投的未婚夫人,看来的确要尽早完婚才是,免得夜长梦多,这样好的一位妙人,再被人横刀夺爱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音蓦然低哑,加之语气暧昧,听在耳朵里,仿佛有千万根羽毛扫在耳道,婉澜一个没忍住,又是生生一抖,下意识地抬手扶住方桌,窘迫地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放,更不敢再接着与他对视,只好佯作无意地向戏台处伸了伸头:“怎么还没开始呢?今日是哪位名角登台。” “是魏绻生吧,”陈暨说着,将桌上的那叠蜂糖糕向她处推了推:“来,尝尝我们南方的点心,这东西只有扬州有,别处是吃不到的。” 婉澜心里顿时警铃大作,这句话分明是个试探,陈暨并没有猜出她的真实身份,或许只是有所怀疑罢了。她定下心来,伸手取了一块蜂糖糕:“原来是扬州特产,我说怎么从未听说过。” 陈暨却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嗯?难道澜大小姐没有与你说起过?” 婉澜差点被咬进口中的一小口糕给噎死:“她并不怎么说老宅的事情,况且你方才不是说这东西只有扬州能吃到吗?” 陈暨作恍然大悟状,又长长地“哦”了一声,忽然问道:“她既然不怎么说,那屏卿小姐又是怎么知道她打算为重荣找份事情做的打算呢?” 婉澜:“……” =========================================================================== 吉祥戏院:由光绪末年内廷大公主府总管事刘燮之于1906年创建,位于东城区金鱼胡同西北口内,在东安市场的北端,是北京著名的戏院之一。谭鑫培、杨小楼等名家都曾在此粉墨登场。本文中所提的“魏绻生”是虚构人物。 汉调:旧称楚调、汉调(楚腔、楚曲),民国时期定名汉剧,俗称“二黄”。 三三。琵琶记 魏绻生今日唱了一整套的《琵琶记》,从午后一直唱到金乌西沉,婉澜本不耐烦听这等讲忠讲孝的故事,却更不敢继续去和陈暨谈天,只好装出一副全神贯注沉迷戏文的模样,生生忍了半下午。 陈暨倒是听的入神,手指还放在桌上随着节奏打起拍子,魏绻生的唱腔以清丽婉转出名,陈暨似乎很喜欢,到精彩处,还会满意地点一点头。 婉澜悄悄将眼神递在他处看了看,见他入神的样子,便扶着方桌悄悄起身,打算悄无声息地溜出去透透气。 然而她一动,陈暨的眼睛便转了过来,依旧是微微含笑的脸,瞧起来温和又客气:“怎么?” 婉澜动作一顿,尴尬地笑了笑,手指不自在地放在桌沿上蹭了一下:“您看戏便好,小女子要去理一理仪容。” 陈暨便点了点头,又将眼神放回了台上。 婉澜如蒙大赦,提着裙子便跑下了楼梯,一路左推右挡地挤了出去,北京的冬季冷而干燥,冷风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婉澜在门口站了一会,沿墙根走到一树盛开的腊梅跟前,先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用两根手指捏住一枝花枝拉到鼻端,轻轻一嗅。 身后有人用含着笑意的语气问她:“怎么样,可有扑鼻香?” 婉澜被吓了一大跳,急忙松了手转身去看,弹回去的梅树枝正好戳在她发髻上,与头发搅成一团。 身后人伸手扶了她一下,又抬手去帮她解开头发和树枝之间的打结,口中道:“别动,小心钗环乱了。” 婉澜果然不动了,任他在头上摆弄,轻轻问道:“玉集先生?” “是我,”陈暨的声音从头上传下来,还夹杂着梅树上簌簌掉落的雪花:“看你这么久没有回来,所以出来看看。” 婉澜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紧接着发现她的表情他其实看不到,又咳了一声,歉然道:“不会耽误你看戏吧?” “不会,”陈暨手上动作很快,两句话的功夫便将树枝从她头发里解救出来,还顺手捏了一撮雪花,在她被扯乱的发丝上一抹,让发髻保持整齐:“你不喜欢这出戏。” 他用的是肯定语气,用来陈述一个笃定的事实。 婉澜没有否认,点头道:“不喜欢这个故事,连带着不喜欢这出戏。” “这倒是恨屋及乌了,”陈暨后退一步,与她拉开距离,陪她一同在梅树下站着说闲话:“不喜欢蔡伯喈吧?” 婉澜道:“也不喜欢赵五娘,我做不来她那样的事情,也不认可她的行为。” 陈暨低低笑了起来:“这倒是奇闻,我见过的人,无不对赵五娘大加赞赏的。” 婉澜目光一转,定在他脸上:“那你呢?” “这个时间问这问题,可真叫人难以回答。”陈暨微微低头,微笑看她:“说赞赏,似乎是故意与你作对,可若是说不赞赏,又像是有意附和了。” 婉澜也跟着笑了一下:“不必这么多心,一出戏而已,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赞赏与反对只说了,”陈暨道:“这只是个选择而已,蔡伯喈离家多年未有一言,五娘留家也好,改嫁也好,都是她的事情,即便是她没有熬住而改嫁,也是人之常情。” 婉澜却不依不饶:“那么,如果你是蔡伯喈,你会希望五娘像戏里一样吗?” “不会啊,”陈暨眼睛弯了起来:“我不会是蔡伯喈,这世上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哦,这可真是狂言,”婉澜笑了一下:“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了。” “不存在什么身不由己,只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诱惑不够大罢了,”陈暨笑意渐隐,眉眼间神色淡淡:“赵五娘选择在蔡家苦熬那么多年的真正原因,你我都不能知晓,可显而易见的是,被放弃的那个选项在她心里,一定是不值一提的。” 婉澜蹙眉想了想,又问:“可如果你是蔡伯喈,圣旨与牛丞相的身份压下来,不从又能如何?” “不从还能去死啊,”陈暨又笑了起来:“舍不下一条命罢了,自己做的选择,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还将错处推在别人身上,真是可笑。” 婉澜头一次听到这样的论断,简直要惊讶地大喊起来,她的看法在这世上已经是荒诞离经,却不想陈暨比她更为激烈。可他用这样淡漠的语气说这些话,仿佛这才是正常的看法,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压根不值得讨论。 她扭头看着陈暨,目光混合了惊讶欣慰,甚至还有些恐惧担忧,陈暨一一数着她目光中复杂的情愫,安之若素地转头继续去欣赏那树梅花,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怎么,你不相信?” 婉澜惊了一惊,急忙将飘远的心神拉了回来:“相信,玉集先生能瞒着令尊令堂入洋人的商行任职,已经足够能说明了。” 陈暨微微颔首,又重复了一遍:“这世上还没有能逼我做我不愿做的事情。” 他顿了顿,语气不变:“比如成亲。” 婉澜心里又猛地一跳,这一下午这样意味深长又仿佛并无他意的话,陈暨已经说了太多太多,多到让她压根无法分辨他究竟是不是在试探她,索性发问:“不知玉集先生是如何看待澜大小姐的?” 陈暨的目光浮起笑意,他又低下头来,与婉澜目光相对:“我瞧着,很好。” 这又是一句意味不明的话,婉澜有些泄气,忽然丧失了与他继续聊下去的兴致,转身便向室内行去:“回去吧。” “不爱听又何必勉强,”陈暨在她身后闲闲道:“金鱼胡同南口开了家日式餐馆,我去尝了尝,味道不错,很正宗,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婉澜停了脚步,疑惑地回头看他:“可我瞧你很爱听的样子。” “爱听魏绻生罢了,和这戏没什么关系,”陈暨向戏园子门口走了两步,对她招招手:“既然能陪我去听戏,那必然能陪我去吃日膳了,那馆子距离此处不远,我们步行就能过去。” 婉澜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她原本打算拿她与宛新的身份之谜戏耍陈暨一番,可如今看来,更像是自己被他耍了一样。这些事情不要说她顶着宛新的身份来做,即便是就以她自己的身份,以陈暨未过门的妻子这身份来做,也是极为不妥的,她到底是个大家闺秀。 陈暨见她犹豫,也不催促,反而异常贴心,异常善解人意道:“如果你觉得此事行来不妥,那我现在将你送回府也可以,正好见见澜大小姐,与她聊聊你我今日的话题,免得我这位未婚妻子多心,再对你我生了什么误会,有了什么嫌隙。” 他这话听在婉澜耳朵里,生生多了几分威胁的味道,而婉澜生平最恨的头件事便是被人威胁。先前在镇江时,有谢道中和秦夫人压在头上,她又担了个长姐的名号,尚还收敛着性子,如今在京城简直是无所顾忌,当下便对陈暨回之一笑:“那么,就烦请玉集先生送我回府吧。” 陈暨有些惊讶,但他很快的便敛了情绪,恢复成先前平静的样子,点了一点头:“好,那这就走吧。” =========================================================================== 《琵琶记》故事梗概:从前有个怂货叫蔡伯喈(都说是东汉蔡邕但其实并不是东汉蔡邕),在老家陈留娶了个媳妇叫赵五娘,温香软玉地过得很开心就不想去考试了,结果他那个作死的爹蔡公非要逼他去考,于是去考,于是考上,于是点状元,于是皇帝就准备招他为女婿,就在这个陈世美的故事即将发生的时候,谢天谢地皇帝发现自己没女儿,但人不能被尿憋死,于是皇帝发现虽然自己没有女儿但自己有个叫牛丞相的大官有女儿,于是没事找事地赐婚牛姑娘和蔡伯喈,这姓蔡的怂货挣扎了一番就答应了。与此同时陈留遭了灾,作死的蔡公和蔡母为了烘托赵五娘人物形象及时饿死了,赵五娘拿裙子捧土把他俩给葬了,还多才多艺地画了一幅栩栩如生反正让人一看就知道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放包裹里背着琵琶一路乞讨上京寻夫(早干嘛去了)。而此时怂货蔡伯喈在牛府里吃好喝好没事喝点小酒弹点琴有空还抒发一下思念家乡父母的悲愁,被他那个圣光加持白莲花的老婆牛氏听见,同样没事找事地去劝她爹牛丞相到陈留去接怂货蔡的爹妈,当然没接回来。 这时京城正好有个弥陀寺大法会,赵五娘去庙里讨饭顺便上香,还在公共场合未经允许乱挂自己的东西,嗯就是蔡公蔡母的画像,此时,怂货蔡就这么人生何处不相逢地也跑来庙里上香,一眼认出自己爹妈的画像供在佛前,也不问问是谁画的直接就拿家去了,痛失画像的赵五娘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牛府,被牛府那个圣光普照的白莲花接待,由此得知面前这个女人就是自己老公的原配,令人失望的是此处并没有出现原配大战小三的场面,因为牛白莲将赵五娘带去和怂货蔡伯喈破镜重圆去了,作为我国封建女性贤良淑德的典范人物,牛白莲为了避免蔡伯喈因为各种不为人知的原因拒绝承认赵五娘,竟然煞费苦心地让五娘来到书房,在蔡公蔡母的画像上题诗暗喻。经过这么跌宕起伏的安排蔡伯喈不负众望地和五娘成功相认,成功得知他在京城吃香喝辣的时候爹妈饿死的悲惨事实,立刻上书辞官回家隐居(早干嘛去了),然后这么个怂货就带着功名利禄和两个妻子锦衣日行的回家了。后来那个没事找事地皇帝还下了个诏,表彰蔡氏一门,可能大家不明白有什么好表彰的,那我告诉大家,因为皇帝没事总爱找点事。 三四。姨妹 他们到谢府门前的时候,正遇上谢怀昌在大门口与乔治道别,两人具是一口优雅端庄的英式RP口音,在没有乔治作对比的时候,谢怀昌的口音已经学的足够标准,然而珠玉在前,立刻便相形见拙,婉澜在马车上听得大为摇头,忍不住掀开帘子嘲笑了谢怀昌两句。 谢怀昌与乔治的目光一同被拉过去,见陈暨先从车上下来,却并没有接婉澜下车的意思,反而侧身站在一边,为她让出了下车的空间。 乔治看到这一场面,遗憾地摇摇头,自己走过去将手停在车门边,对陈暨道:“绅士应该尽可能的在一切场合为女士提供方便。” 陈暨耸了耸肩,也是遗憾的不行的语气:“本来应该是这样,斯宾塞先生,不过我和这位女士正处在中国最容易被误会的关系里,所以不得不多加注意以避嫌。” 婉澜听到这一句,立刻明白了陈暨接下来要说什么,急忙打断他:“好了,玉集先生,恐怕乔治并不能理解你口中最易被误会的关系。” “好,那就不说了,”陈暨带着笑意向她点头,有意无意地放满了语调:“姨妹。” 谢怀昌一个没忍住,噗地笑了出来,立刻被婉澜狠狠瞪了一眼,急忙对她摆手:“不是故意的,屏卿,实在是‘中国最容易被误会’这个定语下的实在是妙,玉集,你都已经与我们屏卿单独相处了半日,这难道还不够被误会的吗?” 陈暨看着谢怀昌,一脸诚恳地摇了摇头:“从未单独相处,所有场合都有第三人在。” “哦,”谢怀昌恍然大悟,旋即指了指那辆雇来的马车:“这里也有吗?” 陈暨从容不迫地笑了笑:“为了避嫌,这一路帘子都是撩开的。” 谢怀昌吃了一惊,急忙去看婉澜的脸,果然见她鼻尖被冻得通红,听见陈暨这番道貌岸然地话,正狠狠地瞪他。 乔治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婉澜,不满的谴责陈暨:“绅士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陈暨耸了耸肩:“都是为民情所迫啊,斯宾塞先生,我也是为了她的清誉考虑,你说对吗,姨妹?” 他又在“姨妹”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再衬上那一脸正直的表情,显出一副用心良苦的样子。婉澜调动着几欲冻僵的面部肌肉,做出微笑的表情,忍不住讽刺道:“多谢您考虑的如此周全,姐夫。” 陈暨听着她那同样刻意加重的“姐夫”,表情更加严肃正直:“过奖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姨妹,我们明日见。” 婉澜吃了一惊,急忙追问:“明日?” 陈暨点了点头,道:“我欲送澜大小姐一样西洋首饰做礼物,却又不知她的品味喜好如何,想来想去,还得劳动你多跑一趟,毕竟是为了你亲密堂姐的事情,你不会不答应吧?姨妹。” 婉澜僵着脸,对他干干地笑了两声:“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明日另有要事。” 陈暨立刻道:“不打紧,后日也行。” 乔治先前听说过婉澜有个已经订婚的未婚夫,如今旁观他两人之间的言行举止,猜到这位玉集先生恐怕就是那位陈家玉树,故意当着陈暨的面凑到婉澜耳边,低声发问:“这就是那位好运的,将要娶走东方玫瑰的先生?” 婉澜被他突然的亲密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推了他一把,同样压低了声音:“你这是做什么?” 乔治扶着婉澜的肩膀直起身,哈哈大笑:“我这样的动作,会妨碍到你的清誉吗?” 婉澜皱了下眉,没有回答。 乔治继续道:“如果有的话,我不介意为我的动作负责,或者说,我非常乐意为您的清誉负责。” 婉澜觑了一眼陈暨的表情,对乔治打起官腔:“你太爱开玩笑了,乔治,当心弄巧成拙,到时候反悔就晚了。” 陈暨原本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互动,此刻却走过来不动声色地斜站到他二人之间,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胳膊,将他两人隔开:“我一位好友说斯宾塞先生的见识和学识是在中外籍人中少有的,虽从未与您见面,却神慕已久,今日托屏卿小姐的福有幸见到本尊,不知道先生愿不愿意赏个脸,与我同进晚餐?” 乔治借着他的动作退了一步,将目光放到他脸上,欣然点头:“当然愿意,我也非常想与即将娶走澜的幸运儿聊一聊。” 他们说着便一同举步向外走,婉澜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因为乔治并不知道她是批了谢宛新的名在陈暨面前晃悠的,急忙阻止道:“何必如此麻烦,一同在府上留膳就好了。” 陈暨转过脸来,挂了一脸的笑容:“留膳的话,只怕不方便。” 婉澜道:“玉集先生哪里的话,没有不方便。” 乔治却摇了摇头:“不,小姐,你的叔叔今日要宴请一位贵客,确实是不方便有我等闲人在场。” 婉澜吃了一惊,急忙扭头去看谢怀昌,谢怀昌点了下头,道:“今日泽公来府上做客,方才已经与乔治见过了。” 泽公指的正是参与立宪的镇国公载泽,朝廷方颁布了《宣誓预备立宪谕》没多久,正是讨论新官制的时候,载泽作为出洋五大臣之一,每日都为此时而焦头烂额,今日居然这样早地就散了会,居然还有闲心到谢府来赴宴。 婉澜带着半腔疑惑与半腔谎言即将被拆穿的担心尴尬与陈暨和乔治两人告别,与谢怀昌一同回内府,两人沉默地经过杜鹃影壁,进二门的时候,谢怀昌忽然噗地笑了一声。 婉澜的眼刀立刻飞了过去:“笑什么!” “笑你和你的姐夫啊,屏卿,”谢怀昌脸上笑意越来越深,到最后竟然忍不住前仰后合起来,扶着门框半天走不了路:“我现在竟然有些期待你俩下次见面了。” 婉澜抬起手,在他上臂上隔着衣服揪住皮肉,狠狠扭了一下:“都怪你,若不死你和阿新自作主张顶了我的名号,我如今也不必如此狼狈了。” 谢怀昌嘶嘶地抽着凉气,委屈道:“你倘若有心解开这个误会,就不会等到现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正堂前,婉澜愤愤然松手,对着谢怀昌翻了个白眼,扬起一脸笑容,推门进去了。堂内一个年纪轻轻的男主正在上首与谢道庸相谈甚欢,而侧边一位眉眼精致的妇人怀中抱着丁点大的小娃娃,也正与冯夫人言笑晏晏,宛新规规矩矩地侍立一边,见婉澜进来,弯起眼睛向她甜甜一笑:“澜姐姐回来了。” 一时间堂上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婉澜对着上首敛裙行礼,声音娇软温柔:“民女叩见镇国公万福金安,叩见泽公福晋万福金安。” 那男人嗯了一声,伸出手向她示意了:“免礼免礼,想必这位就是老宅的大小姐了,果然是天姿国色。” 谢道庸微笑着看她,口中谦逊道:“一介村野粗民,当不得天姿国色。” 载泽哈哈笑了起来:“之衡总是这么乐于自贬,贬自个儿也就罢了,人家如此颜色也被你说成是村野粗民,就不怕大小姐记恨你?” 谢道庸道:“泽公福晋不来,我自是乐于替阿澜认下这个美称,可泽公福晋名花在旁,我哪有那个脸啊。” 载泽又笑了起来:“你可真是会说话,那新官制的议会怎么就把你给漏了,要是添上个你,兴许今日就不会打起来了。” “都是泽公高帽子带的好,”谢道庸对婉澜和谢怀昌挥了挥手,示意他们一旁入座,对载泽问道:“今日是怎么回事?不是说商量军机处的裁撤问题吗?” “裁撤军机处是定了的,有责任内阁,还要军机处干什么,这事情本无可商议,但原先军机处那班子位高权重的臣子何去何从,便又成了问题,”载泽说起这个话题,敛了笑,眉头又皱了起来:“老庆身为阁魁,这新责任内阁组建起来,首任总理总是他自是没跑儿,他麾下那班子送银子主儿也不会落了空,可瞿军机那派就未必有这个好运气了,再加上军机处原先的王公贵胄,谁不想在新官制里捞个肥差,袁世凯……哼。” 他极尽讽刺地重重哼笑一声:“袁世凯这个内定副总理也是不愁的,谁叫人家有眼力见,早几年变成了老庆手下走狗。之衡,你不知道,我每日见到会上那班人为了各自的官位利益开始口舌之争,心口都泛疼,你说我们五大臣东奔西跑这一年,没有一日敢安枕,好容易争取了立宪,就这么被糟蹋了,你瞧着吧,老庆一日不倒,大清就一日不会好!” “泽公,泽公,”谢道庸抬起双手,虚虚向下压着:“莫动气,莫上火。” 载泽重重呼出一口气,端起手边的茶盏来一饮而尽:“我今日跟你说的这话,可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知道你如今在袁世凯的外务部手下讨生活,平日里跟他也多有交集,可你说怪不怪,之衡,我就是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谢道庸笑了起来:“泽公一片忠心为大清,道庸若是出卖你,那可真是蒙了心了,只是泽公,不是我为袁世凯说好话,您好好想想,自打袁世凯接了北洋的摊子,这洋务办得并不比李文忠公差呀,大清的新政改革,他也都是一力支持的。您看不惯庆王贪腐成性,可他偏偏就能讨了太后的欢心,当年太后刚回銮的时候,瞿鸿機搞得那个轰轰烈烈肃清吏治,矛头直指庆王,可结果怎么样?他折了个干将,可庆王还好好的坐他的魁首位子。” 三五。忠臣 谢道庸初入官场时,是李鸿章一力提拔的,当年李鸿章与张之洞分任南北洋大臣,张之洞身边有个真正学贯中西的狂儒辜鸿铭做幕僚,李鸿章身边也有个精通商业的盛宣怀做帮手,这二人一时瑜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谁也注意不到李鸿章身边的这个姓谢的年轻小子。然而谢道庸在彼时便已经显露出了他长于其余人的可怕特点——他的脑子似乎是一张条理分明的蛛网,记载着他能遇到的每个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年龄籍贯,甚至喜好习惯,每个人的名字下面延伸出一条或者许多条线,将它与另一些名字以不同的理由连接起来。 镇国公载泽正是他那张蛛网上的一个名字,谢道庸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年纪还很小,约莫只有十一二岁的模样,在李鸿章面前尽力拿着皇亲贵胄的派头,故意将小脸板的不苟言笑。那时还不是镇国公,只是一个辅国公,在见惯了实权亲王的李鸿章面前,着实算不得贵勋,只不过是看在他爱新觉罗的姓氏上予以尊重。在李鸿章去和恭亲王议事的时候,谢道庸奉命陪着这个小大人一样的孩子,跟他讲洋人的新鲜玩意,还送了他一块盖子上画着外国女人的怀表。 载泽对谢道庸印象很好,或许正是托了那次相见的福。他先前一直在盛京守着大清的龙兴之地,二十岁的时候被召至京城,第一个拜访的就是谢道庸,甚至与谢家结了通家之好,就连这次五大臣出洋,临行前一晚,他还亲自到谢道庸府上告别。 谢道庸如今官至外务部参议厅左参议,并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官职,可谢道庸对此很满意,就连袁世凯几次想为他提提官品,或是给他封大把银子,都被谢道庸拒绝。 一个在官场上不求权也不求利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这通常说明他心里求着更大的东西,谢道庸自己也清楚这一点。于是他将自己的兴趣点放在外国的洋玩意上,经常借职务之便往府上搜罗一些新进口的东西,甚至包括宫里都没用上的洋玩意,谢家的宅子是整个京城第一个通上电灯的府邸,甚至有第一个装了自动洒水装置的后花园,就在京城的官家小姐还在一针一线的做刺绣的时候,冯夫人已经在拿缝纫机裁制衣服。他这点小爱好无伤大雅,从李鸿章到袁世凯都乐意满足,甚至袁世凯的老对头瞿鸿機任外务部尚书的时候,都对他以公谋私的小动作睁只眼闭只眼,在有人因此弹劾他的时候,还会主动出手来帮他摆平这些麻烦事情。 “咱们中国人什么都不多,只有心眼子多,”谢道庸亲自为载泽续了一杯茶:“无用的清官和贪财的能吏相比,你会选择用哪个?” 载泽在桌子上重重一拍,高声斥道:“老庆那能算是能吏吗!” “我说的是袁世凯,”谢道庸语带责怪:“泽公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在太后跟前,沉不住气可不是个好习惯。” 载泽端起茶盏来饮了口茶,长长叹气:“之衡,不瞒你说,我只有在你跟前才敢这样大呼小叫地骂骂人,我实在是看不下去,袁世凯也就罢了,你说太后到底为什么这么信任老庆?” “你说乾隆爷在位时为什么这么信任和珅呢?”谢道庸笑眯眯地反问,意料之中地看到载泽露出一脸瞠目结舌的表情。 “泽公呀,你是爱新觉罗家的龙子龙孙,这天下就是你们家的,你自然是为自己家的天下着急,可太后呢,”谢道庸轻轻咳了一声,道:“我给你说这话,可是没有丝毫要挑拨你和太后君臣关系的意思,你切莫误会了。” 载泽急忙道:“之衡放心,你的忠心,我自是最明白的,如今大清被太后掌管着,忠于大清,就是忠于太后了。” 谢道庸却摇了摇头:“非也,泽公,忠于太后,自然是忠于大清,可忠于大清,却未必是忠于太后了。” 载泽看着他,愣了一愣,脸上的表情逐渐由愤慨变成茫然,最后竟然有惊恐的神色浮现出来,他放下茶盏,忽然打了个哆嗦:“我想起一件事来,之衡,这事还是李莲英告诉我的。” “就在立宪准备时间定下来之前,袁世凯曾经被太后宣进宫说话,说君主立宪和共和政体的区别,聊着聊着,就走到了皇上住的瀛台,太后去的时候,皇上正在修表,满满地摆了一屋子钟表,太后看着有趣,就拿了一个走,临出门时到正点,皇上屋子里所有的钟表一起叫唤起来,太后忽然就发怒了,从李莲英手里夺了那个钟表来,狠狠砸在地上,险些伤了皇上……” 他说着,竟然连声音都有点发抖:“第二天正经商量立宪的时候,袁世凯就改口了,将立宪预备时间从四年推迟到十二年,我当时还以为他要搞什么鬼……” 谢道庸看着他,深深叹了口气。 载泽实在是太年轻了,他今年才刚26岁,也就是托了投生在爱新觉罗家的福,才有幸在这个年纪担要职重任,没有从这个官场最低的位置熬起,就永远不知道这个官场最关注的,永远不是政务能力,而是站队的能力,甚至是,表忠心的能力。 这个朝堂上有不少老臣,平安度过了辛酉政变,度过了同治之死,甚至度过了甲午海战、戊戌之变和庚子大灾,不仅平平安安地活到了现在,甚至还屡次加官进爵,或是高位不改。这些人里,张之洞算一个,庆亲王算一个,荣禄算一个,袁世凯也算一个。他们有的是一路风平浪顺,有的是借机起事,却没有一个在这么多场变故中马失前蹄。平心而论,这些人处理国家大事的本事并不是这个帝国最拔尖的人才——最拔尖的恭忠亲王在他的宏伟蓝图还没有描画一半的时候,就已经被人从权利巅峰踹了下来,而将他踹下来的人,正是如今掌握大清权柄半个世纪之久的慈禧太后。 情势仿佛已经足够明朗了,太后需要的是忠臣和能臣,排在“能”之前的,是“忠”,不是忠于大清,更不是忠于爱新觉罗,而是忠于她自己,叶赫那拉。 庆王纵然是个草包,没什么本事治国,可他只要有本事站队,有本事把忠心表的令太后深信不疑,这就够了。还有谁能比庆王更好用呢?一个爱新觉罗的亲王,无怨无悔地忠于她叶赫那拉,她给他荣宠和地位,甚至变相给他源源不断的巨额银两,这种交易其实是在变相告诉所有的爱新觉罗皇族:忠于太后,才能有好日子。 “其实你没什么好埋怨的,泽公,这乱世能遇到太后这样的主子,也算是大清之福了,”谢道庸笑了笑:“想想戊戌年皇上召见康有为的时候,那狂生是怎么说的?杀掉两个一二品大臣,这变法就成了,他这做法,和太后又有什么区别呢?普天之下,自三皇五帝始,直至我朝,任人唯的都是亲,遇见明主,知道亲中挑贤,遇见昏君,就是唯一个亲了。” 载泽僵着脸笑了笑:“你说得对……之衡,你说得对……” 他缓了口气,又低下头饮茶,将那碗茶一饮而尽,放在桌面上,长长重重地叹了口气:“你看的这么明白,怎么就只做了一个外务部参议呢?” 谢道庸又为他续茶:“泽公要做张之洞那样的人,既会站队,又会办事,如此才能造福大清。而我么,却是只会站队,不会办事的,我若是上了位,没准就是第二个庆老贪了。” 载泽笑了起来,道:“就为了偷个闲,竟然把自己贬低成这样,你也是豁得出去。” “我是没什么大本事的,泽公,这点李文忠公他老人家早就看出来啦,才一直没重用我。而我么,年轻的时候的确是心高气傲,不懂事,碰了几次钉子才安分下来,如今走到这一步再想想,这就已经极好啦,”谢道庸心满意足地指了指天花板上的欧式玻璃灯:“放眼整个京城,哪个宅子能住的像我这样舒服?我告诉你吧,泽公,我这两天正琢磨着弄一辆小汽车来呢,比驾马车安稳多了,也方便多了,听说欧美那边都人手一辆啦!” 载泽与他一同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伺候的丫头在这个当口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向上座的主子们屈膝:“老爷,鸿兴楼的席面送到了。” 谢道庸便率先站起身,对载泽和福晋做了个“请”的手势:“也到饭点了,泽公,福晋,咱们就先移步二堂吧?这两天老馋鸿兴楼的肘子,可夫人就是不许吃,嫌油腻,幸亏今日你们贤伉俪来了,不然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解了这一口馋呢!” 载泽福晋便笑:“早就听说冯姐姐管得严,没想到竟然严到这一地步,谢大人好歹是朝廷大员,怎么连吃口肘子都得看夫人眼色了?” 冯夫人便拿眼睛去横谢道庸:“都是他整日里在外败坏我,我哪里不让他吃肘子了?不过是家里好这口的少,他自己又吃不完。” ======================================================================== 通家之好:清代汉人男女大防比满人更严重,两家只有结了通家之好,彼此女眷才能见对方全家的男人。 另:载泽福晋据说是隆裕皇后的姐姐,长得很漂亮,气质高雅,也不知道桂祥是咋生的,竟然能生出容貌差别这么大的姐妹俩。 三六。对错 载泽在桌前坐下的时候,似乎已经将先前的坏情绪一扫而空了,他在谢道庸大力推荐的酱肘子上夹了一筷子送进口中,眯着眼睛品了品,长长的“嗯”了一声,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表情,连赞了两声“不错”,又伸筷子去夹了一口。 他这动作上的赞同比语言上的恭维更让人受用,谢道庸将那叠酱肘子挪到载泽跟前,笑道:“泽公真是同道中人!” 载泽又夹了一筷子,颤巍巍的送到身边的谢怀昌碟子里:“来来,宁隐,你也尝尝,你们南方人可能不习惯这北方菜,但吃惯了很上瘾的。” 谢怀昌被吓了一跳,顿时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因为载泽毕竟是位王公,他在椅子上顿了顿,想站起来谢恩,觉得不妥,然而坐着不动就更加不妥。正别扭着,载泽似乎看出了他的窘境,向他和善地笑了笑:“宁隐不必拘束,你我两府是通家之好,就像一家人一样的。” 在谢道庸面前,载泽总显得毛躁沉不住气,可有了谢怀昌作对比,载泽便显出了沉稳老练的一面,这一点不必别人提点,谢怀昌自己就能感觉出来。他先前觉得满清王室已经腐朽到烂了根,爱新觉罗的男人早就没了当初雄视天下的本事,然而今日见到载泽,却又开始相信这个国家或许还是有救的,起码载泽方才在正堂说起庆亲王时的表情,和他在外见到的那些为国家前途而忧心的爱国志士并无不同。 谢怀昌在椅子上向他低头道谢,开了这个头,两人便自然而然地聊了起来,载泽对他的学习进度表示关系,谢怀昌也客气地因为安妮而向他道谢,寒暄几句后,载泽忽然问他:“宁隐出洋后,打算学什么科目?” 谢怀昌道:“还没有考虑好。” 载泽便道:“你要是愿意听,我就给你几个建议,如今咱们大清正要立宪,你若是能出洋学一个法律,那自然是第一等好的,回国后立刻就能进宪政研究院来。” 谢怀昌微微点了点头,等着他下一个建议。 载泽继续道:“第二个,就是去欧洲或是日本的军校,我先前也与你叔父说过,你从军校回国,立刻就去军队做教官,练一支新军来。” 谢怀昌道:“眼下袁大人不是已经将北洋新军练得很好了吗?” 载泽叹了口气:“北洋新军自然是好的,可是我们大清不能只有北洋这一支军队,况且袁世凯拥兵自重,太后也不放心。” 谢怀昌垂下眼睛,显出深思的模样,没有答话。 载泽便继续道:“当然,除此之外,你若是能学一些铁路建设什么的,也是极好的,再不济学个教育,回来也能兴盛我大清的新学,宁隐,大清眼下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百年来都难出这样的好时机了,只要你有本事,入阁拜相那是迟早的事情,你可一定要把握好啊。” 谢怀昌慢慢道:“怀昌倒没有入阁拜相的野心,只要能光复中华,富国强民便满足了。” 载泽哈哈大笑,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几下:“好!好志气!你尽管去学,不必担心什么,学个真本事回来找我,我为你安排大展拳脚的地方!” 谢怀昌又向他颔首致谢,掂起筷子来,却胃口全无,勉强将载泽夹给他的肘子吃下去,犹豫再三,还是问载泽道:“泽公……怀昌有个疑惑,想请您释疑。” 载泽向他示意了一下:“请讲。” 谢怀昌咳了一声,语速缓慢,但语气却坚定,道:“今日大清又兴新政,观之,与戊戌年似乎并无不同,但当年康梁等人被定为叛国谋逆,甚至还杀了六君子,又是何故呢?” 载泽怔了怔,还没有答话,谢道庸便斥道:“怀昌,放肆。” 谢怀昌立刻对载泽低下头:“小子妄言,请泽公赎罪。” 载泽却摆了摆手:“不当事……你这个疑惑,恐怕是天下之人共有的疑惑……只是,我没法儿回答你。” 谢怀昌抬起头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载泽叹了口气:“我走之后,你叔父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 谢怀昌联想到方才他二人在正堂的对话,似乎一下就明白了他不能说的这个原因,谢道庸在这个关口将话题自然地转去了别处,可谢怀昌却不死心,又嗫嚅道:“除此之外,怀昌还有一个疑惑……” 谢道庸已经表露出了明显不悦的暗示,可载泽却抬手示意:“虽然我未必可以给你回答,但仍愿听听你的疑惑。” 谢怀昌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泽公出洋考察各国,共和政体也见了,君主立宪政体也见了,若抛开您的其余身份,仅仅以大清国民的角度来看,是君主更好,还是立宪更好?” 他此话一出,全场都静了一下,婉澜心中立刻大呼不好,因为泽公福晋的眉心已经皱了起来,这个出身叶赫那拉氏的女人虽然嫁做爱新觉罗皇族的媳妇,可在有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她的身份总是让人不放心。谢道庸显然也想到了这个问题,可以他的身份倘若出言化解,只怕会适得其反,更显得谢怀昌心怀不轨,冯夫人微微低着头,将面前的一盏汤挪到载泽福晋跟前,状似无意道:“福晋来尝尝这猪蹄汤,最是能养皮肤的。” 载泽福晋看了她一眼,客气地笑了笑:“多谢冯姐姐。” 她俩的对话打破了饭桌上尴尬紧张的气氛,婉澜又看了一眼载泽,轻轻咳了一声,语气温和地开口,略带责备:“宁隐,你怎么可以有这样的问题呢?” 谢怀昌与她对视了一眼,看懂了她眼神里的暗示,立刻接口:“长姐请恕罪,这问题怀昌在心中已经琢磨了好久,怀昌无能,即便是来日有幸出洋,也未必有泽公一般的雄才大略,能将各国看个清楚,这才冒昧向泽公提问的。” 载泽松开紧抿的唇角,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你与你叔父可真不像啊,你的这个问题倘若换做是你叔父,就算是疑惑死,也决不会拿到我面前问的。” 谢怀昌道:“怀昌承泽公荐师之恩,早就将您当做老师一般尊重了。” 载泽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想让我说什么,可是这不可能,宁隐,我生来就带着皇族血液,拱卫皇上地位不变是我的义务,这世上,没有比君主立宪更适合大清的政体了。” 谢怀昌没有露出一点失望的表情,道:“泽公误会了,我并没有希望您说什么,我只是想听一个真正见识过各国政体的人,来从一个尽量客观的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载泽又笑了笑:“其实君主立宪与共和政体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主权在民,若从一个偷懒的角度想,在君主立宪的政体内,国家出了问题,责任在执政政府,需要引咎辞职的也只有执政党而已,皇室家族则不必担负责任,我觉得,做一个不掌权却受国民尊敬的皇帝,比做一个时不时要下罪己诏,还容易被史官记成昏君的皇帝要好得多。” 谢怀昌点了点头:“您说的不错。” 载泽道:“宁隐,这些话我在你叔父面前说,是班门弄斧,小巫见大巫,可在你面前,我却能充个内行。各国有各国的政体,是因为各国有不同的文化历史,风俗民情,决定政体的从来不是国外怎么样,而是国内怎么样,中国有辽阔的土地和世界上最密集的人口,在国民素质没有达到一个较高水平之前,永远不可能真正的,将国家权力交到民众手里。” 他饮了口茶,又道:“你是读书人,你也读过史,大刀阔斧的改革,在中国几千年历史上,从来没有过成功的例子,因为中国人口太多了,国土又实在太大,从南到北,甚至有完全不同的语言发音,你怎么能指望这么多人都能理解你改革的意思呢?就更别提人人都有私心,都想过好日子,太平年的时候尚有数不清的贪官污吏,更何况是改革的乱世。” “宁隐,你要知道,这世上真正能为信仰而付出一切的,永远是极少数的极少数,所以朝廷才会表彰这些人,才会通过丹书铁券和贞节牌坊来鼓励这样的事情,而其余的大多数人,都是在为利益奔波,他们付出的每一样东西,都为了获取更大的利益回报,你想让他们支持你,帮助你做事情,就得许给他们足够的利益,这是规则,是规律,是从古到今,甚至是百年后千年后万年后,都不会变的。” 规则,又是规则,如今竟然上升到了规律,规律是不可改的,人不能将春夏秋冬万物生长颠倒顺序,自然也不能打破这个社会自然形成的规律,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中国将永远没有变好的一天,因为人口不可能减少,而国土也绝不可缩小,人的贪欲和对利益的追求永远不可能有停止的一天,改革就永远只能是表面上的事情。 谢怀昌想不通这些事情,就像他想不通皇室到底应不应该被推翻一样,皇族中有庆王这样的草包,也有载泽这样为天下之忧而忧的志士,那么同样的,革命党里也有求高官厚禄,甚至是只打算发国难财的人,没有哪一方是完全的错误。 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丝毫都没透出来任何异样的情绪,只做出醍醐灌顶的表情,激动地离开桌子,向载泽深深鞠躬:“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怀昌多谢泽公指点迷津,今日之后,定当殚精竭虑,为大清谋福祉。” 载泽笑了起来,急忙请他落座:“当年你叔父为大清的洋务做出了贡献,希望以后,你也能为大清的新政做出贡献,皇上和太后必然不会亏待你。” 谢怀昌低头应道:“是,还请泽公以后不吝指点。” 载泽哈哈大笑起来,就连泽公福晋也面露笑容,连道“后生可畏”,谢道庸小心翼翼地将话题转到了电灯电话上,使得这场宴得以在宾主尽欢中结束,送走了载泽一家,谢道庸将谢怀昌叫到了身边,道:“你方才在宴上……” 谢怀昌道:“是侄子孟浪了,险些为叔父惹来大祸。” 谢道庸轻轻叹了口气:“宁隐,以你的能力和性格……以后倘若幸运,创造的事业将是我和你父亲望尘莫及,可倘若不幸,你或许……” 他顿了顿,又长长重重地叹息:“你方才在宴席上问的那个有关戊戌年的问题……” “我已经有答案了,叔父,”谢怀昌道:“是否因为,戊戌年的变法是由皇上主持,而如今的新政是由太后主持的缘故?” 谢道庸动作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不错。” 谢怀昌叹了口气:“难怪泽公不能自己说出来。” 然而谢道庸却道:“不,他不说出来,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是出洋五大臣之一,是大清宪政的主要发起人,宪政与戊戌年的维新,本质上说并无区别,甚至比戊戌维新更加深入彻底,如果太后反对戊戌维新,那么极有可能因为同样的理由,反对如今的宪政。” 谢怀昌大吃一惊:“是太后自己要搞新政的,她怎么能出尔反尔?” 谢道庸却道:“一个鸡蛋,倘若是被人从外面打破,充其量是蛋黄破裂,与蛋清混为一体,可它的本质是不会变的,只有从这个鸡蛋自己从里面变了,才会孵出小鸡来。” 三七。女人 陈暨准备从康利洋行下班的时候,接到了洋行的东主正田美子打来的电话,要求陈暨立刻到布朗裁缝处量尺寸,做一套礼服,因为一位在华英商要举办舞会,而陈暨得作为她的男伴一同出席。 他赶过去的时候,正田美子正和一位来此挑选布料的外国太太用意大利语闲谈,那位女士正用惊叹的语气大力夸赞她今日着装,她穿了一身十分奇怪的衣服,就像是男人的西服一样,但腰线处却采用了女士洋装的设计,明显强调出了腰部线条,头上带着一顶男士礼帽,帽子下压着造型优雅精致的卷发,右手还拿了一根文明棍,就像一个西方世界的绅士一样,可掐腰大摆的上衣又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女性玲珑曲线,使她整个人显得十分干练,既有女人的妩媚俏丽,又有男人的精明果决。 那位贵夫人对她的衣服颇感兴趣,因为在这个时间,西装还是男人的专利,从没有女人做西装来穿,正田美子告诉她这衣服是在美国做的,那位夫人显得非常失望。 陈暨一直在一边静待她们结束谈话,正田美子看到他,高兴地向他挥挥手,对那位夫人介绍道:“这是我们驻华公司的总经理陈暨陈先生,陈先生是位很优秀的中国人。” 那位太太又显出了惊讶的神色,用别扭的中文对他说:“能被正田小姐重视,你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中国人。” 陈暨微微笑了笑,用意语回答她:“多谢您的赞誉,但了不起的中国人很多,我与他们相比还差的很远。” 那位太太又吃了一惊,也换成了意语:“哦,正田,你运气真好,居然能找到这么优秀的年轻人。” 正田美子便笑着与这位夫人客气了一番,并邀请她光临康利洋行之后,两人才互道了再会,向室内走去的时候,她低声告诉陈暨:“那是贝克太太,他的丈夫是意大利的军火商。” 陈暨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里,笑道:“现在就连军火商都变成你的目标客户了吗?” 正田美子也跟着笑了起来,用日语说:“看,女人做生意就是这么艰难,得讨好无数人,才能将东西卖出去。” 布朗裁缝是个年近半百的老头子,带了一副圆圆的眼镜,镜腿上有一条金色的链子,正在柜台前查看新运来的布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致以问候:“Wee.” 正田美子也用英语感谢他,并将来意说明,老裁缝这才抬起头,瞧了瞧正田美子的脸,赞叹道:“真是一副漂亮的东方面孔。” 这样的赞扬正田美子已经听过很多次,大多数是假意恭维,因为她的五官实在不算漂亮,只是一张极为普通的日本女人的脸,低眉垂眼的时候尚有一分大和抚子乖顺的气质,可当她抬起眼睛,里面流转的光芒简直要征服世界。 陈暨不止一次地与她开玩笑:“你若是生在对的时代,定是日本第二个推古天皇。” 正田美子有些尴尬地再次对老裁缝表示感谢,并挑了一块灰白色天鹅绒的料子做礼服,布朗裁缝看到她挑的料子,情不自禁地“哦”了一声:“上午刚有一位天使一样的中国女士也选了它。” 正田美子知道欧洲绅士地习性,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赞美女士的场合,因此也没有当回事,只随口问道:“是哪位女士竟然也如此有眼光?” 布朗笑眯眯道:“是斯宾塞男爵的女伴,真是一位天使,大概只有上帝才能造出那样漂亮的面孔吧。” 陈暨听见“斯宾塞”这个姓氏,眉角一跳,脱口而出:“那位父兄都在英国上议院的爵士?” 布朗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也认识他?” 陈暨又问:“他的女伴叫什么名字?” 正田美子被他的异样吸引,也问了一句:“你认识斯宾塞子爵?还是认识他的女伴?” 陈暨对她微笑:“如果他的女伴叫澜,那我想我应该是认识的。” 布朗惊讶道:“对,我听见他称呼他的女伴为澜,你们果然认识。” 正田美子被勾起了兴趣,好奇道:“那,那位澜小姐果真是天资绝色?” “没有,布朗裁缝过誉了,”陈暨笑了笑:“而且,她是我的未婚妻。” 正田美子和布朗裁缝都大吃一惊,忍不住面面相觑了一眼,正田又问:“怎么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位未婚妻。” “因为先前打算回国后退婚,”陈暨微笑着看她:“后来的故事,就和你与樱井差不多了。” 正田美子的未婚夫婿樱井旬是日本军部的军官,两人订婚是家族决定的事情,没想到却遭到了正田美子的激烈反对,樱井旬得知后无可奈何,只好假装成陌生人,与正田美子在德国“巧遇”一番,才勉强留住了这个特立独行的未婚妻子。 “难道这位澜小姐也苦心制造了一个巧合?” 陈暨想起依然被蒙在鼓里的婉澜,笑容便染上几分暖意:“不,这次是真正的巧合,并且,这个巧合还没有结束。” 正田美子第一次看到陈暨脸上露出这样带着柔和暖意的表情,不由得对那位澜小姐更加了几分好奇。而婉澜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在布朗裁缝与婉澜自己的巧手设计下,那匹灰白色的天鹅绒就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一样,完美融合古老中国的审美特征与时下流行的西洋元素。原本布朗裁缝给它设计了一个只到肩膀的一字平领,在婉澜的坚持下,又用乳白色纱布填充了上面的空间,还做了一个精巧的立领和盘扣,右肩刺绣了一只正在飞行的仙鹤,与裙摆上的青瓦灰墙共同组成一幅颇有意境的水墨画。 乔治臂弯里挽着婉澜的手,趾高气扬地走进会场,嘴里还小声提醒她:“抬起头来,亲爱的,让大家都瞧瞧我这艳冠群芳的女伴。” 婉澜觉得好笑,却仍然听了他的话,将微垂的目光移上来,于是身边或真或假的赞叹声更多,她向乔治处凑了凑,也压低了声音:“怎么,先生,在你们西方,男士花大力气打扮自己的女伴,只是用来在这种场合争强好胜的吗?” 乔治笑了起来,道:“别那么多要求,女士,你要知道在很长的时间里,西方的女人都只是丈夫用来炫耀财力的工具罢了,太太们会彼此攀比珠宝的数量和名贵度,其实绅士们也在比,只是没有女人那么明目张胆。” 婉澜哼笑了一声,脸上挂着温和谦逊的笑意,口中却道:“在中国,妻子至少是受到尊重的。”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乔治笑着看她:“中国的妻子是否能受到尊重,完全取决于她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还有她丈夫是什么样的人,或许她自己的品行也能起一部分作用,但那只是应别人所要求的罢了,贤德的中国太太只有一种,可是如今,美丽的西方小姐却有不少,各个儿都不一样。” 婉澜怀疑地看他:“既然西方有如此多的美丽姑娘,那你何必还在中国消磨时间。” 乔治大笑:“因为中国有你呀,亲爱的,你可是我爱不释手的东方玫瑰。” “好了,先生,收起你这油嘴滑舌的一套吧,”婉澜翻了个白眼:“我若是个真正端庄的大家闺秀,就不该单独和你这样的男人出府,还做这样亲密的动作。” 乔治还没来得及接话,身后便有一个微带笑意的男声传过来:“既然这么明白,怎么不照一个大家闺秀的标准行事呢?” 婉澜和乔治一同转身,看见陈暨正挽着正田美子站在那里,这是婉澜和陈暨自谢府门前一别之后几个月的第一次见面,在身份被戳穿的尴尬之感袭来之前,她竟然首先对陈暨手里挽着的陌生女人有了一丝微妙的敌视,然而大家闺秀的良好修养使她没有做出失礼地举动,反而与她互相问候。 陈暨居中为三方做了介绍,婉澜由此得知这位日本女子已经有了婚约,敌意顿时消退,开始对她的身份大感兴趣:“正田小姐以女子之身,竟然能独立经营康利洋行,真了不起。” “你也很优秀,”她说起中文来,明显带有拖不去的日本口音,就像先前的日本记者木沁芳一样,听着有些不舒服:“你长得真漂亮,我去布朗裁缝那里做衣服的时候,还听他将你夸赞为上帝的杰作。” 婉澜歪了歪头,语气有些遗憾:“一个女人在接受赞扬的时候,竟然只有美色一点可说,可这真教人难过。” 正田美子被她的语气和表情逗笑,她连笑起来都像是男人,爽朗而大声,毫无女儿家含蓄羞涩之意,更没有被宠坏的贵族小姐那样的骄纵凌人,婉澜觉得新奇,于是又道:“如果我的请求没有冒犯您的话,给我讲讲您的事情吧,您父亲允许您这样抛头露面的做生意吗?” ===================================================================== 推古天皇:日本第一位女天皇,战斗史类似我国则天大帝,原本是皇帝的表妹,后来是皇帝的皇后,再后来登基当皇帝,干的事和则天大帝也差不多,反正她统治时期日本国民幸福指数挺高的。 三八。故人归 正田美子和婉澜很快就一见如故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地说着外国的化妆品和时兴妆容,但陈暨知道这不过是表象,因为正田美子擅长和任何一个能成为她商行常客的男人或‘女’人在极短的时间里聊得相见恨晚,她看出婉澜对西方世界的向往,于是就大谈欧洲,简直要把那里塑造‘成’人间天堂,就连乔治都被她夸张的描述逗笑,还碍于‘女’士的面子不好揭穿。,nbsp;。 婉澜对正田美子能经营商铺很感兴趣,连着提出与此有关的问题,于是正田美子很骄傲的告诉她,她不仅在中国拥有商铺,还在日本和新加坡拥有商铺,除却在日本的一间店面是父亲所赠与的之外,剩下所有的商铺都是她白手起家而成,这不仅在日本,就连世界都少有‘女’人可以做到。 婉澜非常羡慕她所做下的成绩,于是向她求问秘诀。 正田美子眉飞‘色’舞道:“其实简单的很,将你自己看做人就好了。” 婉澜惊讶道:“我并没有将自己看做是怪物呀。” 正田美子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你是将自己看做‘女’人了,我说的却是将自己看做人。” 婉澜觉得这句话大有深意,又去追问,而正田美子却不肯再解释了,只道:“这虽然简单的很,却也困难的很,尤其是对于你我这种‘女’人来说,简直困难如登天,毕竟日本曾经与中国一样。不过自从明治维新,日本人就全盘西化了,不得不说,西方人有些思想是很正确的,澜小姐,你要相信,我们是对的。” 婉澜一头雾水地点头,附和道:“不错,我们是对的。” 陈暨一直在一边听她们谈话,此刻看到她们的话题告一段落,立刻‘插’口:“抱歉,正田,可以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让我和澜跳支舞吗?” 正田美子做恍然大悟状点头:“差点忘记了这是你的未婚妻,应该是我占用了你们的时间才对。 ” 婉澜听见“未婚妻”三字,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曝光,脸上立刻浮起红云,尴尬的连陈暨的脸都不敢直视,只想赶紧从他身边逃出去,就连他绅士地将手停在她跟前,邀请她共舞的时候,都结结巴巴地以“男‘女’大防”做借口推拒。 陈暨脸上又挂上了诚恳的笑容,赞扬婉澜说的一点也不错,然后将手收回去自己站到了一边。这正是婉澜所害怕的,在他跟前,那些‘女’子的娇羞、‘欲’迎还拒统统都不顶用,他仿佛从来不明白她的含蓄客套,总是在她表示拒绝后的第一时间就退回原处,然后再不发一言。 婉澜很快就为她不识时务的客套付出了代价,在这个几乎聚集了所有在华绅士的场合里,谁能看到如她一般貌美的‘女’士独自站在舞池外呢?只有一瞬的功夫,一个洋人的手便停在了她跟前,手的主人带着优雅的微笑,用她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但意思不外乎是称赞她的美丽,请她赏脸与他跳上一支舞。 婉澜立刻就害怕了,不是犹豫,而是真真切切的恐惧,并且开始后悔她当初因为好奇而答应与乔治共赴这场舞会。正经人家的小姐哪里能和一个陌生男人搂抱在一起跳舞呢?瞧瞧舞池里的那些男男‘女’‘女’们,甚至还要让男人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是只有娼妓和小妾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偷着觑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陈暨,却见他依然带着高深莫测的笑意站在一边,并没有出面解围的意思,于是恐惧之余,又起了几分恼怒,为自己居然要嫁给这样的人而悲哀。那位外国绅士的手还停在她跟前,见她迟迟不动,他的语气便又诚恳了几分,说了好长一段话。 婉澜定了定神,‘唇’边扬起微笑,用中文道:“真是抱歉的很,我听不懂您的话。” 那洋人似乎也是听不懂中文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遗憾神‘色’,陈暨在这时忽然开口,用的居然是与那洋人相同的语言,说了句什么,那洋人立刻‘露’出惊讶的表情,转而又变成了羡慕。 两人客客气气的‘交’谈数句后,那位先生便转身离开,婉澜对他们的对话感到好奇,却又不好意思去问陈暨,她还生着他的气呢!而陈暨却自己凑了过来,对她说:“如果你还站在这里,那些绅士们会接二连三地过来邀请你跳舞的。 ” 婉澜白了他一眼,道:“照你这么说,我应该及时告辞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客气,可陈暨丝毫不恼,反而加深了笑意:“也可以,但我觉得,上上策应该是你现在和我去舞池里跳舞。” 婉澜下意识地就想要拒绝反驳他,可在张嘴的一刹那又想起陈暨素日的习‘性’来,只好忍住,将手放到他手里,与他一起滑进舞池。 这种‘交’谊舞,还是当初安妮教给她的,但因为安妮的舞技并不是很好,婉澜就学的更加不好,再加上她头一次与一个男人如此亲近,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炸了起来,更加不能集中注意力,脚下连连错步,差点把自己给绊倒。 陈暨在她头顶笑着开口:“有斯宾塞先生做老师,我以为你的‘交’谊舞会跳的很好。” 婉澜一直低着头,小心注意自己的脚不踩到他脚上,听见这话,立刻皱眉:“我怎么可以跟他跳这种舞。” 陈暨笑了起来,道:“为什么不可以呢?” 婉澜脸上又开始泛红了,她强迫自己镇静,就像个端庄典雅的夫人或是小姐一样回答他:“正经人家的‘女’孩子绝不能和男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 “那你愿意与我跳舞,是因为你我订了婚?”陈暨说着,将手从婉澜腰上拿开,将她送出去转了个圈,又拉回来,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我运气很好,姨妹。” 婉澜倒‘抽’了一口冷气,不知是因为他突然而然的亲密动作,还是因为他调侃的话语,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又被陈暨拽了回来,两人贴的更近,她听见他的低语扫过耳畔:“你在用面对父母长辈的态度面对我,是不是?一口一个正经人家,是想在未来丈夫面前塑立起一个应当被尊敬的正房太太形象吗?” 婉澜的心思被他一语道破,抿着嘴不说话了,陈暨等了一会,又道:“你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情,结‘交’你喜欢的朋友,这没什么,毕竟你要嫁给一个商人做太太,万一我经商失败,没准需要你当街卖酒,补贴家用。 ” 婉澜笑了起来,她先前隐隐觉得陈暨与她见过的官家子弟很不相同,如今算是彻底坐实了这种猜测,她崩起来的身子逐渐放松,也不只顾着低头看脚:“如果我方才答应那位来邀请我跳舞的先生,你会不高兴吗?” 陈暨道:“当然,你可是我的未婚妻,我还没有与你跳舞,他怎么能抢这个第一,”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你可以答应他的邀请,这是你的自由,不必受我的情绪所干扰。” 婉澜立刻道:“就像你有自由,邀请别的‘女’人跳舞一样?” 陈暨笑了起来:“对,我也有这个自由。” 婉澜道:“我若是个正经贤惠的妻子,就该赞同你这样的自由,不过你方才才说了,我可以去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不许你有这样的自由。” “你说的很对,阿澜,”陈暨带着她转了个弯,道:“不过你也得明白一件事,我有自愿放弃自由的自由,所以不必你要求我,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放弃,以后我只与你跳舞,我向你保证。” 婉澜呸了一声,道:“你若是做得到的事情,就不必保证,自去做,若是做不到的事情,更不必保证,徒惹人伤悲。” “你说的很对,”陈暨笑着连连点头,又贴在她耳边道:“我现在感觉,好像上辈子就与你认识过一样。” 婉澜现在由衷地觉得快活,并且发自内心地感谢谢道中夫‘妇’做主为她定的这‘门’婚事,虽然她相信,就算他们事先没有订过婚,也还是能在人海茫茫中遇到彼此,但一个作风正派的贵族小姐自己去挑选自己的婚事,说出来总是有些不好听,而父母之命又两情相悦的结合,却可以传做一段佳话了。她这样想着,抿着嘴‘唇’微笑,又去问陈暨,“是乔治将我的身份告诉你的吗?” “用不着他告诉,我自己看得出来,”陈暨心情也很好,微微低下头来跟她说话:“第一次见你我就发现了,你不会说儿化音,而且宁隐对你的态度很是尊敬,不过更重要的是,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应当是我的妻子。” “那你还与我装模作样,还叫我姨妹,”婉澜嗔怪了一句,又问:“那宛新与你见面的那次,你相信她就是我了吗?” “你乐意与我玩这游戏,我自然要配合你,”陈暨笑容更深:“我与新小姐见面之前,百里告诉我说他见到了与我订婚的谢家小姐,和旧式‘女’人很不一样,能让我大吃一惊,所有我去的路上,心里设想了一千种你的样子,走的时候,心里想了一万种可以将百里揍一顿解气的方法。” 婉澜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就好像听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怎么样都停不下来,陈暨被她感染,也跟着笑起来。于是这两个人舞也不跳了,就在舞池里看着对方哈哈大笑,前仰后合,无法抑制,连带着整个舞池的人都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但慢慢又被他们欢乐的气氛所感染,一同大笑,陈暨身边的一个美国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满面笑容问他在笑什么,陈暨就将婉澜只给他看,高声道:“瞧,先生,瞧这位美丽‘女’士,她是我的未婚妻子。” 三九。立场 婉澜在舞会之后被陈暨送回府,正田美子就只能拜托给乔治,又因为陈暨抢了他的‘女’伴而向乔治表达歉意,然而乔治心中并没有任何不悦,反而为新认识了正田美子这样更加与众不同的‘女’人而喜悦,他两人很快便聊到了一起。,nbsp;。两方人马在酒店‘门’前相互告别,陈暨叫了一辆黄包车,与婉澜一同坐了上去。 “我先前以为乔治对你有些意思,”陈暨微笑道:“还曾经暗自烦恼过。” 婉澜大笑:“他只是觉得我有趣罢了。” 陈暨现如今的一举一动,似乎已经完全是西洋人的做派,因为按照中国的礼节,订婚的男‘女’是绝不可以有这样亲密接触和独自相处的时间,但陈暨丝毫不在乎,他侧向婉澜坐着,一只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另一只手绕在她肩膀后面,帮她做些捋头发整领子的琐事,用不经意地口气说:“清廷现在要立宪了,你知道吗?” 婉澜点了点头。 陈暨又道:“你叔父谢大人参与新官制的厘定了吗?” 婉澜又摇头:“那都是军机大臣做的事情,我叔父只是一个参议。” 陈暨慢慢地“嗯”了一声:“我觉得,这事是成不了的,如果谢大人对新官制抱有希望,那你不妨委婉地劝劝他。” 婉澜一下子就从浓情蜜意中清醒过来,问他道:“你一定是得知了什么内幕。” 陈暨没有瞒她,道:“庆王家中已经将各种官职明码标价了,他因此收银子收到手软,就连府上的奴才都横行霸道,五千两纹银还入不得眼,当然,这对太后来说或许并不是能至他于死地的罪证,可对别人来说就是了。” 婉澜又问:“别人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陈暨道:“越往高走的政治斗争,就越是你死我活两不相容,他们未必扳得倒庆王,可是想要扳倒袁世凯却是非常容易的。 ” 而婉澜却道:“你说反了,扳倒庆王很容易,扳倒袁世凯却是不容易的。” 陈暨又笑了起来,做了个手势:“愿闻其详。” 婉澜将头扭过去,用平淡的语气道:“大清倒台,庆王就完了。” 陈暨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前方车夫的反应,不过婉澜说话的声音极地,就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低语,他放下心来,在婉澜鼻头上刮了一下:“这可是要杀头的话。” 婉澜又把脸转过来对他微笑:“你怕不怕?” 陈暨却道:“我是配的上你的,阿澜。” 他带来一件厚斗篷,披在婉澜身上,两个人的手在斗篷下十指相扣,‘交’换分享着彼此掌心间融融的暖意,又开始谈论一个新的话题,可没说几句车子就已经到谢府‘门’前了。陈暨多给了车夫一些碎银子做赏钱,那个卖力气的穷苦人就感恩戴德地弯腰下去:“多谢您,好心的老爷和太太,你们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婉澜因此觉得不好意思,不仅仅是因为他口中的“老爷太太”,更多是车夫的态度,于是她伸手将他扶起来,也说了一些祝福的话给他。 陈暨在车夫走了之后与婉澜道:“或许他心里这时正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婉澜惊奇道:“为何?” 陈暨笑了笑:“在一些人眼里,所有做官的都欺压良民,所有经商的都作‘奸’犯科,所有富裕的都为富不仁。” 婉澜若有所思道:“这倒是奇了。” 陈暨叹了口气:“想要在长时间的苦难下保持一颗与人为善的心是很不容易的。 ” 婉澜与他互道晚安,两人都想要约定明日再见,可是两人都明白明日再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这时局并没有给他们留出谈情说爱的时间。 婉澜披着那件厚斗篷进府,照例先去书房查看谢怀昌的学习进度,谢道中夫‘妇’不在的时候,她就得担起长姐的义务来,可今日推‘门’,却看到谢道庸也在书房,正与谢怀昌隔桌子坐着,一言一语地说话,谈论如今的官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载泽的缘故,谢怀昌又对满清重新燃起希望,他自己心里明白,一个新政权替换一个旧政权,只有留血冲突才能做到,中国两千年的王朝更迭已经说明了这一点。不论那个取而代之的政权日后会带来怎样的盛世,但处在‘交’替之中的平民却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因此他希望大清能继续存在下去,而谢道庸也一反常态地称赞他的想法,这让婉澜非常吃惊,要知道在以往,他二人谈论起政治来,不出几句话一定会发生分歧。 婉澜屈膝向谢道庸问好,在他的要求下褪去斗篷,向两个男人展示她的新礼服,谢怀昌接受不了她脖颈肩膀处若隐若现的‘裸’‘露’,但谢道庸却大加夸赞。 “虽然说美丽的‘女’人老去后依然美丽,但真正青‘春’娇‘艳’的容貌可是一去不复返的,年轻的姑娘就应当打扮的‘花’枝招展,过了这二十年,自有大把时间去穿那些稳重保守的衣服。” 谢怀昌装模作样地叹息:“都说年轻人轻狂,年老人稳重,怎么在我家竟然全掉了个个。” 谢道庸哈哈大笑,温和地看着谢怀昌:“先前我在镇江时,你还像个锯嘴葫芦,如今已经能这么没大没小地开玩笑了。” 谢怀昌无声地微笑起来,并且看了一眼自己‘艳’光四‘射’的姐姐,倘若是在镇江老宅,不要说这样的衣服,这样的对话,就连这样的念头都是不该有的,谢道中是位信仰坚定的老儒生,恨不得做个框子将这个家整个框起来,每个人都按既定的轨道行事。 谢道庸劝说婉澜将这件衣服好好保存起来,以后带回镇江去,让老宅里的人也开开眼,谢怀昌想也不想地就表示反对,他说自己的父亲:“向来都是最厌恶改变的。” “倘若你像他一样在长‘毛’‘乱’的时候接掌家族,或许比他更厌恶改变,”谢道庸垂下眼睛来,用杯盖刮去茶水面上的浮末:“我父亲,你们爷爷去世的时候,官军还没打进伪京呢,我们兄弟俩也只有十几岁,还没有阿澜现在大,我虽然常常笑话他迂腐固执,可讲句良心话,我不如他,我没有你们父亲这么大的本事,倘若换做是我,谢家今日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两说。” 婉澜和谢怀昌都是第一次听这段往事,因为谢道中从来不肯说,然而谢道庸说了这两句,也不肯继续讲了,只道:“让一个经历过战争的老人回忆战争,是件很残忍的事情。” 婉澜没再强迫他,又将那件厚斗篷披上,对谢道庸道:“让怀昌再看会书吧,叔父,侄‘女’儿许久没有陪您说过话了,您要是不嫌弃,侄‘女’儿煮茶给您喝。” 谢道庸应了下来,站起身,又对谢怀昌勉励了几句,与婉澜一同出‘门’:“你想问什么,问吧。” 婉澜笑嘻嘻道:“果然什么都瞒不住叔父,那叔父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了。” 谢道庸叹了口气:“新官制厘定失败了,瞿鸿后起发难,袁大人已经离开了京城。” 婉澜大吃一惊,立刻想起方才陈暨告诉她的话,后知后觉地发现她这个未婚夫很不一般,约莫在官场上也有通风报信的人。 她轻咳一声,又问:“新官制的部‘门’安排和名单已经出来了吗?” 谢道庸摇了摇头:“还没有。” 婉澜道:“如今是瞿鸿做主了吗?” 谢道庸“嗯”了一声,苦笑道:“阿澜,你叔父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婉澜悚然:“您与瞿鸿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也不曾去庆王府上送银两,他未必会刻意针对您。” 谢道庸却说:“只怕我在外务部待不成了。” 婉澜宽慰他道:“叔父没有位极人臣的野心,在哪里不是一样做官?况且袁大人不会这么快倒台的,您放心好了。” 谢道庸转头看她:“你似乎得知了点什么消息。” 婉澜笑了笑:“不必得知什么消息,叔父,袁大人是掌兵的,北洋新军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只要这支军队一日不倒,袁大人就一日不会倒。” 谢道庸却叹了口气:“就是因为这样,才更叫人难以决断,阿澜,我是不愿意站队的。” 婉澜明白谢道庸的难处,如今局势未明,站队就像是一盘风险颇大的赌博,即便是赌赢了,也只是赢一时而非赢一世,但倘若不站队,却又注定了只能终生游离与权利中心之外,受人压迫,遭人挟制。 “可是如今这一局胜负已定,您就算是想站队也晚了,”婉澜道:“不如静观其变,毕竟天无绝人之路,与那些因为站错队而跌落悬崖的人相比,您已经好很多了,不是吗?” 谢道庸点了点头:“当下之计也只能是静观其变了,我只是担心怀昌,今日与他聊起新官制,他还颇有些寄希望与此的样子。” 婉澜却不以为意:“他有什么好担心的,只不过听风就是雨罢了,他先前赞同革命,不过是受那些学子们高谈阔论的影响,如今赞同立宪,也只是被泽公感染,兴许过两天又改了主意。虽说拥有这样善变的立场并不是一件好事,可他到底还是因为没有真正见识过革命和立宪所致,兴许出洋回来就好了。” 四十。打算 谢道庸担忧的问题不久就有了答案,就在袁世凯请训出京的四日后,光绪三十二年九月二十日,按照西洋历计算,则是月6日,清廷正式颁布了《厘定官制谕》,万众期盼的责任内阁仍然渺无踪经,军机处依然留存,而六部不过是改了个名字,除将工部与商部合并为农工商部,又额外‘弄’出了一个邮传部外,其余均是换汤不换‘药’。,nbsp;。 从光绪三十一年五大臣出洋开始,到光绪三十二年九月新官制出台,大清的立宪轰轰烈烈地搞了一年,终于将自己搞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话。如果说先前十二年的立宪预备期还没有完全抹杀人的希望,那么这套可笑的新官制则彻底将满清皇族的狼子野心昭示于众,从此天下的立宪派几乎全都死了心,彻底改投到孙文‘门’下,变成了彻头彻尾地革命党,谢怀昌或许也是其中一个。 然而对谢道庸来说,这个侄儿的政治立场还不是他急需考虑的问题,作为庆王与袁世凯一派的官员,瞿鸿将他调离了外务部,放到新成立的邮传部去做了个电政郎中,这似乎是在提拔他,可倘若从日后邮传部在短短六年里换了十三位尚书的情形来看,这分明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在这频繁易主的六年开始之前,谢道庸已经有所预料。 他没有更好地方法可以帮助自己摆脱困境,只能拿出十二分的‘精’力放在衙‘门’里然而这十二分‘精’力却不是为了更好地办实事,而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的身家安全。当一个王朝走到末路的时候,总有其非亡不可的理由,前明的崇祯帝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会发出“大臣皆可杀”的哀叹。但一朝天子一朝臣,倘若将谢道庸和载泽这一批臣子放在励‘精’图治的崇祯帝手下,那或许情形又会大不相同,就像日本国首相伊藤博文评价李鸿章时说的那样,将李鸿章放在日本,必定做的比伊藤好,而若将伊藤放在中国,却必然不会比李鸿章做的更好。 新官制给谢府这个放在京城毫不起眼的府邸带来了悄无声息的影响,谢道庸开始变得沉默,再也不对当下的时局发表什么看法,偶尔与谢怀昌相对谈天,也总是赞同他的意见。而谢怀昌则是彻底对大清死了心,在他还没有真正见识革命党的时候,就已经成了一个坚定的革命党毕竟中国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 婉澜在陈暨下班的时候去康利洋行寻他,两个人再一同走去使馆区的一家法国餐厅吃晚餐,婉澜穿了一身洋装,又将自己打扮成“假洋人”,因为只有这样,当她将手挽在陈暨臂弯里的时候,才没有周遭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他们不可避免地谈起了厘定官制谕,是陈暨先起的头,他告诉婉澜:“倘若谢大人在邮传部有什么难处,而我又能帮上忙,请不要客气。” 婉澜奇道:“你能帮上什么忙?” 陈暨笑了笑:“衙‘门’的事情我当然什么都帮不上,可如果是叔父自己的事情,而他又恰巧需要一些枪支弹‘药’来护院的话,我倒是可以贡献一些。” 婉澜大吃一惊,扭头向周遭看了看,压低了声音:“你……你这是走‘私’军火?” 陈暨垂着眼睛,点了一下头。 婉澜倒‘抽’一口冷气,沉默片刻,又道:“你父亲知道吗?” “这些事情,他不必知道,”陈暨道:“在我没有因此被枭首示众之前,他都不必知道。” 婉澜震惊地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父亲可是……” “你我都知道他一定会反对这件事,与其‘花’费大把时间说服他,不如瞒着他先将事情做了,”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陈暨为她打开‘门’,随后进入室内,又道:“父辈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阿澜,我们没有什么前路可以依循,只能自己‘摸’索。” 婉澜抿着嘴不说话了,陈谢两家何其相似,都有一个刻板从儒的一家之主,都是大清的地方官员,都有百年‘门’楣,因此才是‘门’当户对,可陈暨与她们这些谢家小辈又何其不相似,在她还为如何说服父亲而忧心的时候,陈暨已经自顾自开始行动了。 可他说的不对吗?父辈的经验已经不适用于这个时代了,他们年少的时候,出人头地唯一的路子还是科举,唯一的教材还是四书五经,而如今科举已经取消了,翰林也取消了,慈禧太后一声令下,位列朝堂的变成了西装革履的“法学进士”“化学进士”“物理学进士”。 于是婉澜点了点头,道:“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陈暨对着她微微笑了起来,在她手上用力一握,才与她面对面隔桌坐了下来,点上菜后又问她:“你上次说我做的事情很不错,打算让重荣也找一份同样的事情来做。” 婉澜应道:“我仔细想过了,重荣与你到底是不相同的,他没有留洋的经历,也没有洋人人脉,倘若与你一般开洋行,只会遭人盘剥。” 陈暨点了点头,做了个愿闻其详的手势。 婉澜又沉默了一会,似乎是在梳理脑中思路:“倘若要做茶叶‘药’材这些,却又入行太晚了,且不说没有相熟的茶农,就连固定的买家也没有。” 陈暨“嗯”了一声:“所以呢?” 婉澜抬起眼睛看他:“为今能做的,只有实业了。” 陈暨似乎有点惊讶:“你想做哪方面的实业?总不会是钢铁吧。” “有钱有权,才能做钢铁,况且以‘私’人身份做这种大型实业,太引人注目了,”婉澜皱起眉,轻轻叹了口气:“我没有想好做什么,况且这种事情,也不是想做什么就能做得成的,我得……回去和重荣商量一下。” 穿黑‘色’马甲白‘色’衬衫的‘侍’者在这个时候为他们送上菜肴,婉澜是第一次吃外国菜,对这种不使用筷子的吃法好奇的不得了,陈暨等她自己玩够了那些刀叉,才出言指点她正确的用法,并笑话她道:“前后两位老师都是再正经不过的欧洲人,到头来竟然连刀叉都没学会。 ” 婉澜一手拿刀一手拿叉,举起来让它们碰撞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乔治从来不肯吃洋菜,安妮又只教语言不提其他,我从来没有机会得知这些。” 陈暨示意她将餐巾折在领子里,将刀叉的用法示范给她看:“回去教给宁隐,他总不能带一双筷子出洋。” 婉澜笑道:“何必要带,到时候找根木头削一下就是了。” 陈暨跟着笑了起来,又问:“说来,谢世伯怎么会让重荣留在府里,却让宁隐出洋?” 婉澜的笑容淡了淡,道:“重荣到底是嫡子。” 坐在井底的青蛙不会知道天之广地之阔,在出镇江之前,她也从没有想过世界已经换了副面孔,若不尽早行动,必将被时代的洪流抛下。然而这种急迫感觉也只有她和谢怀昌这样亲身经历过的人才有,而说服谢怀安的难度,或许并不比说服谢道中低。 她有些烦躁,默默低下头来吃东西,嘟囔了一句:“并不比我们的膳食好吃。” 陈暨笑道:“的确是比不上中华美食,只是让你换个口味罢了。” 婉澜将手里的叉子放下,轻轻叹了口气:“‘玉’集,你在京城做的这些事情,你弟弟元初知道吗?” “知道啊,”陈暨回答道:“自我回国之日起他便知晓,偶尔还会与我有电报往来。” “那么……他赞同你的行为?” “他似乎没有不赞同的理由,”陈暨想了想,道:“横竖这些事情不必他来‘花’费心思。” 婉澜又问:“元初以后打算做什么呢?” “看他乐意,愿做什么做什么,横竖不能去考官了,”陈暨道:“不染上白面狎妓之类的嗜好就好。” 婉澜道:“你倒是看得开,不打算让他来帮你一把?” 陈暨笑了笑:“兄弟阋墙的事情还少吗?想要避免它,最好不在一个行当,况且陈家家底尚可,不需要他赚钱补贴。” 婉澜随着他一同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无比勉强,各家有各家的过法,模仿不来,况且谢家比陈家的历史长了两个百年,又是嫡系,陈暨不必考虑族亲,可谢怀安却不能不考虑。 陈暨似乎知道她闷闷不乐的原因,也没有出言打扰,两人相对静默,各自吃着各自盘子里的东西。 =================================================================== 长‘毛’‘乱’:即太平天国运动,之前一直忘了说了。 邮传部:主要负责铁路、航运、邮政、电政等事业,是在收回运动轰轰烈烈之际成立,但真正回收邮政权是在1911年,也只是名义上的回收,因为1911年从海关手里收回的邮政权之后,立刻就被法国人控制了。不过邮传部历任尚书还是为我国上述事业做出了自己力所能及的贡献。 四二。清宫二年记 婉澜本打算亲自去邮传部衙‘门’寻谢道庸,拜托他向镇江老宅发一封回报,然而方出府就碰着了裕德龄和裕容龄姐妹,似乎是专‘门’来寻她的。。nbsp;。 “想请你去喝杯咖啡呀,”裕德龄笑嘻嘻道:“使馆区新近开了一家店,听说很不错。” 裕家这对姐妹已经销声匿迹了好一阵子,就连几位大使夫人参赞夫人的聚会都缺了席,听说是在忙府中的事情。婉澜犹豫了一下,折回去打发一个小厮代她去衙‘门’传讯,自己上了裕德龄的马车。 “很久不见你们了,”婉澜上车便打趣着问她们:“在忙什么军国大事?” 裕家姐妹曾在太后跟前‘侍’奉过两年,在她们的沙龙里,经常被戏称为“‘女’宰相”。德龄听她这么打趣,与妹妹容龄对视了一眼,抿‘唇’笑道:“屏卿,我们是来与你道别的。” 婉澜大吃一惊:“什么?” 容龄微微笑了笑:“前段时间一直在收拾府里的东西,昨日终于为那宅子找了个买主,我和姐姐这次离开京城,就再不打算回来了,特意来与你道个别。” “这样啊……”婉澜道:“真是相聚苦短,相思苦长。” 德龄和容龄都笑了起来,声音清清脆脆的,德龄道:“我们会去上海,在那里定居,横竖你也是要回镇江的,两地相距不远,随时可以相见。” 婉澜挑了挑眉:“我还以为你们会移居国外。” 容龄轻轻叹了口气:“侨民哪是这么好做的呢?母国积弱,即便是侨居国外,一样轻人一等。” 婉澜默了默,又道:“怎么不提前通知,我也好准备一个告别礼物。” “何必要‘花’费这功夫?”德龄道:“心意在就好,再说,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 容龄紧跟着点点头:“兴许你成婚的时候,我和姐姐还要去镇江吃喜酒呢,那位康利洋行的陈经理可是少年英才,屏卿,你这‘门’婚事成的极好。” 婉澜有些害羞,还有些惊奇:“你们怎么知道……” “这件事都已经传遍了吧,”容龄掩口笑道:“汤姆先生的舞会上有位中国小姐‘艳’压群芳,她的未婚夫得意非常,竟当众大笑。” 婉澜笑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将脸偏向一旁:“这可真是见笑了。” “原先我们都以为陈经理是心慕正田小姐,才去康利洋行工作的,没想到他竟是你的未婚夫,”德龄道:“屏卿,快给我们讲讲,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婉澜用手背在面颊上贴了一下,又放下来,含羞道:“再正常不过的人罢了,和你我一样,两只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并没有什么奇特的。” 德龄嗔怪道:“你在我们面前害羞什么,闺中密语罢了,我俩又不会传出去。” 婉澜“哎呀”了一声:“奉父母之命,听媒妁之言,故而有这婚约,是好是坏,不都得嫁吗?” 容龄指着她对姐姐笑道:“都说谢家大小姐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何曾见过她这副含羞带怯到说不出话的样子,看来这位陈大经理果然不一般,都引得我们屏卿‘春’心大动了。” 婉澜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说的是什么没谱的话,你早晚也有这么一遭,到时候可别怪我也这么笑话你。” 容龄道:“我自然也是要有这么一位‘春’心大动的人,只是我可不像你,不过是让你讲讲这位陈大经理的为人,你居然还这么扭扭捏捏的不肯承认。” 婉澜笑着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了好了,我认输,我错了,我这就讲,你们都想知道什么?” 德龄兴致勃勃地向她倾了倾身子,问道:“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婚?” 婉澜道:“这件事得父母高堂决定,我是说不上什么话的。 ” 德龄失望地“哦”了一声,婉澜又道:“不过……先前与‘玉’集一同吃饭的时候,他说可以往后拖一拖的。” 德龄惊讶地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要拖时间?两情相悦难道不该迅速完婚吗?” 婉澜抿了一下‘唇’,简单道:“我娘家还有一些事情,得先办完了,才能安心成婚。” 容龄就笑,一边笑还一边去推她的姐姐:“瞧瞧吧姐姐,这才是世家大族说一不二的长‘女’风范呢。” 婉澜骇然笑道:“你千万别这么说啊,‘女’宰相,我跟你们姐妹可没法比。” 三人一同笑了起来,驾车的车夫在这个当口过来告诉她们咖啡馆已经到达,这是一家法国人开的店,其中的‘侍’者也大多是洋人。 容龄‘操’着熟练的法语招呼‘侍’者,三人挑了一处靠窗的座位,点上咖啡和甜点,阳光西斜,透过窗子照进来,在婉澜额头上投下一块亮斑,她向窗外开了一会,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裕家姐妹疑‘惑’地看着她,婉澜摆摆手,道:“忽然想起先前的传奇小品了,不论是酒馆还是客栈,这窗边的座位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处坐的也大多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高人。” “这么说,我们都是高人了,”德龄笑道:“我还真有一件高人的事情想要告诉你们。”她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道:“我想,来日有了空闲,就把宫里这两年的所见所闻都记载下来,你们说怎么样?” 容龄立刻拍手:“好极了,姐姐,你应该记载下来,不然外面对宫里的世界一无所知,还真以为是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呢。 ” 婉澜被她的话逗笑,也点头道:“容龄说的不错,你应当记下来,我刚刚一瞬间为你想了一个名字,叫《清宫二年记》,如何?” 德龄沉‘吟’了一下,道:“我倒是也想了个名字,叫《御香缥缈录》,是专‘门’写太后的。” 婉澜便道:“那正好,这《御香缥缈录》用来记载太后的日常起居,而《清宫二年记》则写宫里头的大小事情。” 容龄赞道:“屏卿说的不错,姐姐,你就用英文写,反正父亲已经去世,朝廷之中再无能难为我们的人,到时写完了,也委托外国的出版社出版。” 婉澜笑道:“既然要用英文写,那我还费什么心思参合起名字的事。” “哎,这书写成了,定然是要译成中文的,屏卿,你莫要小看国民对皇室的好奇心,”德龄向她眨了眨眼睛:“到时候这些名字都可以作为中文译名。” 婉澜拍了一下手:“那你还磨蹭什么?这就赶紧写吧,我就只等着看了,真想不到我居然会结识一个能为别人出书立传的大才‘女’。” 德龄快活地弯起眼睛,应了下来,笑道:“我这只不过是一些琐碎闲事的记载,可谈不上是立传,这书如果写成了,能流传后世,也算是帮太后留了点东西,免得起居注记得语焉不详,教后人胡‘乱’猜测。” 她说着,低头饮了口咖啡,又复抬头问婉澜道:“我们这就走了,你打算何时离开京城?” 婉澜想了想,答道或许也不远了吧,这都已经十月了,我得在腊月之前回府,协助我母亲处理年下的杂。如果你们愿意再逗留几日,或许我们可以一同启程呢?” 容龄立刻摇头:“再留不得了,我和姐姐是借了父亲去世的孝出宫,这次回京城,也是为了处理祖产,倘若被太后再诏进宫里,那可就……” 她猛地住了口,小心向四周看了看,吐了一下舌:“我多嘴了。” 婉澜笑了笑,没有说话。看来皇宫大内并不是那么好待的,而有关太后弑杀凶恶的外界传闻,兴许也并不是全然作假。 桌边三人有一个短暂的静默,德龄又开口道:“屏卿,你的英的怎么样了?如果好的话,不如你来为我这几本书做翻译吧。” 婉澜惊讶地看着她,长长地“哦”了一声,包含着遗憾之情:“早知今日有这样的美差,当初说什么也要推了一切沙龙聚会,哪怕悬梁刺股呢,也得学成此语啊。” 德龄哼了一声:“不用心思罢了,还找什么聚会沙龙的借口。” 婉澜讨饶道:“可别笑话我了,裕小姐,我若是能有你们两位一般的好运气,自幼便随父亲生在国外,区区一‘门’英文定然不在话下,兴许还能比你们二人多学一‘门’外语呢。” 她说着,见容龄又笑嘻嘻地准备反驳她,立刻补充道:“不过我今日答应你们,日后定会用心,行吗?如果德龄的书能写的慢一些,没准还是能轮到我来翻译呢。” 德龄闻言伸出一只小拇指来:“那我们也要一言为定了,我写书,你翻译,我们谁都不许食言。” ======================================================================== 《清宫二年记》:又名《我在慈禧身边的两年》(顾秋心译本)、《紫禁城的黄昏》(秦传安译本)、《紫禁城两年》(顾秋心译本) 《御香缥缈录》:又名《慈禧后‘私’生活实录》,这两个名字均为秦瘦鸥先生翻译。 为了剧情而杜撰为‘女’主婉澜的创意,再此特地说明真实情况。 四四。恐惧 婉澜轻轻叹了口气,将脸转过去,手指放在洋布上摸了摸:“说是尽快,其实也没什么要忙的,只要重荣上心就好了,我到底是要嫁出去的。”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是吧?”陈暨在她垂下来的头发上摸了摸:“我只是想婚后你最好能与我一同在京城,届时操心家里的事情会不太方便,并不是不让你回娘家的意思,况且谢世伯如此看重你,你就算嫁出去了,也不会是泼出去的水啊。” 他说着,在她肩上揽了一下:“屏卿,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婉澜怔了一下,立刻扬起笑容,在陈暨肩上推了一把,拿腔拿调道:“我自然是怕你们陈家主母不好当啊。” 陈暨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笑容不变:“那你尽管放心好了,没有人要你做陈家主母。” “怎么?”婉澜斜睨着看他:“莫非我进门后只是妾不成?” “我怎么敢娶镇江大老爷的长女做妾,当成奶奶供起来都嫌慢待你,”陈暨笑了起来:“你嫁过来,专心做我的妻子就好,不必去做什么陈家主母。” 婉澜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句话,她垂下头,装作看布料,等了一会才低声道:“这似乎比做陈家主母更难。” 这世上的男男女女,若只是想找个丈夫或妻子,找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那容易得很,算算是否门当户对,瞧瞧嫁妆聘礼,甚至只需要看对方的官衔品阶,便是一桩婚事。可你倘若求的是风雨同舟,求得是夫唱妇随,求的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就不要以为婚事是一见钟情就可以天长地久的事情。 而她与陈暨,勉强也算得上是一见钟情,这世上想必没有第二对未婚夫妻能像他们一样,见面不过几次,感情便浓烈的要燎原。陈暨就像是从旧识思春小姐的荒园里走出的什么妖精,完美迎合了她所有隐秘的小心思,无端就给了她巨大的压力和恐惧,恐惧这一切都是假的,只是表象,更恐惧这倘若是真的,那她该怎么做,才能成为陈暨也希望的那个人。 陈暨没有回应她这句话,放在她肩上的手也拿了下去,只道:“挑几匹喜欢的送去镇江吧,算作我这个毛脚女婿的一点心意。” 婉澜没有推辞,给家里人一人挑了一匹布,就连谢道中的几个姨娘都没忘记,陈暨当她的面付了钱,令柜员将布匹包好送到经理室去,说剩下的就不必婉澜操心,他自会将这些送去镇江。 做完这些,两人忽然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这时间还没有到晚饭饭点,婉澜在柜台边顿了顿,向陈暨抬起头来,客气地笑了笑:“那……我就先回去了。” 陈暨叫住她:“那么急做什么,到我办公室去坐坐?” 婉澜挑了一下眉:“不会打扰你工作吗?” 陈暨笑道:“屋子里有些闲书,你可以先看着,等我下班了,我们一起去吃东西。” 婉澜犹豫了一下,私心想趁这个时间与陈暨多相处一会,便点头答应,随陈暨一同上楼,他掏出自己办公室的钥匙,在房门前顿了一下:“那个……你……要不先下去在看看?容我收拾一下屋子。” 婉澜笑出声来,催着他开门:“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还有什么要收拾的,以后不都是我来收拾?开门吧,让我瞧瞧少年英才的陈大经理用了间什么样的办公室。” 陈暨赧然道:“我……是不怎么讲究。” 他说着,将钥匙插入锁孔里开了门,入目便是正对着门的墙根处的一摞摞纸页,有报纸有宣纸,堆得杂乱无章,婉澜小小地惊呼了一声,提步进门,又看见一张欧式办公桌,上面同样摞满了东西,甚至室内的沙发上都横七竖八地散着宣纸,上面写满了东西。 陈暨几步抢上前,将沙发上的东西胡乱收拾起来,整了整,顺手放在办公桌上,又去涮了杯子,给婉澜上了一杯茶。 婉澜觉得好笑,将手里的杯子轻轻放在几上:“我帮你收拾收拾吧。” “别别,”陈暨立刻道:“我自己放的东西自己好找,你收拾了,我又得半天找不到。” 婉澜听罢,走到他办公桌跟前,伸手拿了一页纸,上面写满了数字,仿佛是账目,她扫了两眼,又拿起一页,写着各类商品名称,末尾还有几句戏词,再一页,竟抄了两首小令。 她边看边笑,陈暨便又过来抢她手里的纸页,婉澜一扬手躲开,扭着身子道:“真令人惊讶啊,陈大经理,请问这洋灯泡二百箱,洋电线四百箱,与‘俺那里有落红满地胭脂冷,休辜负了良辰美景’有什么关系呢?” 陈暨脸上泛红,一边抢那页纸,一边道:“不过是随手涂抹两句罢了,好了屏卿,把那纸给我。” 婉澜闪身躲到办公桌后面去,又随手拿了一页:“这一页正经了,让我看看是什么,哦,原是本年各项商品的销售对比,嗯……看来还是外国首饰最……” 她正得意着,不及防陈暨忽然过来,又去抢她手里的纸页,婉澜笑着将纸张藏在身后,另一只手抵在陈暨肩头:“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我不能看的,我又不是正田美子,不会介意你在账单上写小令的。” 陈暨笑道:“我这一世英名今儿算是毁了,方才就不该把你领进来。” 婉澜却道:“日后朝夕相处,你还想在我面前端什么架子。” 陈暨道:“横竖此时还没成婚,当然要给你留个好印象,好了,快给我拿来。” 他说着,把手绕到婉澜身后去夺,而婉澜故意与他作对,上身向后仰着,口中还笑:“莫非这小令是写给另一个女人的?” “你这么说,可真是……”他边说边伸手,却不想婉澜重心偏移太狠,腰上撑不住,一下子倒在了办公桌上,他原本放了一只手在她腰后,也没撑住,被她一下带了下去,两人交叠着倒在他的办公桌上,气氛霎时便暧昧起来,陈暨瞳色变得幽深,伸出去夺她掌中纸页的手收回来,在她颊边一碰:“你……” 然而婉澜却动了动身子,嘶了一声:“你桌上放的什么,硌死我了!” 陈暨在她身上顿了顿,无奈地直起身,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起来,两人回头一瞧,原来是一支钢笔。 她又生出兴趣来了,拿起来举到眼前,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又将笔帽取下来,惊喜的“噫”了一声:“这是金子的?” “不是,”陈暨后退一步,在椅子上坐下,唇边含着温温的笑意,仰头看她:“只是做成了金色而已。” 婉澜“哦”了一声,转身找了张纸,用拿毛笔的姿势歪歪曲曲地在纸上画了几道,写了个“玉”字。 陈暨看着了,便道:“错了。” 婉澜扭头看他:“哪里写错了?” “字没写错,笔拿错了,”陈暨附身过去,掰着她的手指给她矫正了姿势:“这么用。” 婉澜将手举起来看了看,又写了个“集”字,歪歪扭扭的,陈暨抿着嘴,将头偏过去暗暗笑了一笑。 “你笑什么!”婉澜发觉他的小动作,做出一副柳眉倒竖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来,在他肩头戳了一下:“我头次用这样的笔。” “是是是,况且这笔原本就是用来写洋文的,不适合写方块字,”陈暨又附身过去:“我来教你写洋文好了。” 婉澜一躲:“我自己会写。” 陈暨却站起身,走到她身边,弯腰下来,在她耳边轻笑:“可是我教的这个,你未必会写。” 婉澜不自在地躲了躲,道:“什么?” 陈暨覆手上去,握住她的手,在纸上流畅地写了一个词组。<. 婉澜一怔,脸上立刻开始发烧,还故作镇定:“你这是……” 而陈暨却松开她,握笔的那只手伸上来,捏住她的下巴转向自己,他便温柔地欺身而上,凑了过来。 婉澜脑子里呯地炸开了漫天烟花,然后是一片明晃晃的亮光,纯白、煞白、惨白,一个念头都没有,她感到陈暨轻柔地吮着她的唇瓣,舌尖伸出来,在她唇上来回婆娑,然后又收了回去,似乎呢喃了一句什么。 她忽然生生一抖,猛地推开他,直起身,脸上犹如火烧,然而陈暨也紧跟着站起来,上前一步,一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扶在她后颈上,又凑了过来,婉澜大大地睁着眼睛,里面盛满了茫然,陈暨细长的睫毛就在她眼前,过近的距离之下,每一根都清晰可见,那排睫毛颤了颤,陈暨睁开眼睛,然后吻着她的唇移上来,在她眼皮上翩然一吻。 好像是春季绽放的第一朵花蕾,开放的时候还带着掉下来的露水,背后是料峭春寒,兴许还有薄雪,婉澜被冻僵在原地,在陈暨臂弯里瑟瑟发抖,陈暨觉察到她奇异的态度,扶着后颈的手移到她脸上,在她眼角沾到了些许湿意。 “阿澜?”他从婉澜唇上离开,与她抵着额头,声音低哑的发问:“怎么了?” 婉澜依然闭着眼睛,感觉眼泪都积在眼角,只要一睁开便会汹涌而下,她颤颤巍巍地吸了口气:“玉集,你……” 陈暨松开她,去桌上拿了一截裁好的纸巾来,蒙在她眼睛上,将人揽进怀里,婉澜整个身子都绷的紧紧地,好像一截僵住的枯木。 他低下头,下巴抵在她的发髻上,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四五。惊变 她在万家灯火都点起来的时候回府,方一进门,便被小厮急慌慌地请去正堂,谢道庸与谢怀昌都在,俱是一色的严肃表情。 婉澜眼皮子一跳,不详的预感霎时袭上心头。 谢道庸并没有给她胡思乱想的机会,见她进门,便从桌上捏起了一页纸:“陈暨的父亲去世了。” 婉澜心头一震,来不及请安,几步过去接了那页纸,一目十行地浏览完毕:“载滦是谁?” “是庆王爷家的滦贝子,”谢道庸语气沉沉:“怀安已经启程前去湖南,帮陈夫人和二公子料理丧事。这电报走的是衙门的官线,陈暨约莫还没有收到消息。” 婉澜又将电报看了一遍:“为什么淳贝子不请旨就能杀朝廷命官?” “他找了个好理由,”谢怀昌接口道:“朝廷命官与革命党有牵连,就地斩杀还是轻的,倘若太后相信了这个理由,恐怕要牵连家族。” “这个理由……必然会说到太后跟前。”婉澜后退一步,似乎有些摇摇欲坠,陈暨回国后,陈夫人便已经与谢家下了大定,她这会已经是陈家的人了!倘若陈暨因此被牵连,她谢婉澜自然不会有好结果。 谢道庸令婢女为婉澜上茶,安抚她道:“太后没那么容易糊弄,况且陈暨的父亲为官多年,口碑颇佳,当年回銮的时候,他还出过大力气,这些太后心里都有数。” 婉澜六神无主地深吸了口气,面前拢住心神:“我现在该做什么?立刻去告诉玉集吗?” 谢怀昌有些忧虑地看她,对谢道庸道:“要不……还是我自己去吧,我担心阿姐撑不住。” “我与你一同去,”婉澜接话道:“我只是有些惊讶罢了,没什么,况且他父亲去世,我还得与他一同戴孝。 ” 她说着站起身来,将那页电报放在身旁的案几上,招来一个丫头扶着自己,对谢怀昌道:“去叫潘叔吧,我换件衣服就来。” 谢怀昌站起来送她,搀着她的胳膊将她送到门口,语气忧虑:“你方才进门时神色不对,在外头出什么事了吗?” 婉澜没有回答,反而低声道:“真是可笑,国家危在旦夕,皇族的王公竟然还用这样的借口诬陷谋杀朝廷命官,”她用气音重重地哼笑一声,极尽讽刺:“闻所未闻事,竟出大清国。我爱大清,可大清却不爱我。” 她从来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于是谢怀昌愈发肯定她在外头定然是遇到了什么,又扶着她迈出门槛:“阿姐,你若是心里难受,在府上歇着就是了。” “玉集得知了这个消息,只怕会更难受,”婉澜推开他,道:“我就过来,你先去备车吧。” 府上没有孝服,她便换了一身白色花纹素净的衣裳,将发髻上的钗环全都取下来,又洗掉妆容。谢怀昌在大门前等她,途经一堂的时候,谢道庸交给她一封信和一袋碎银子,好打发执行宵禁的兵勇,又叮嘱道:“劝劝玉集。” 他是怕陈暨得知父亲身死,还染上这个污名,情绪激动之下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这也正是婉澜所担心的。谢道庸给他们准备了二十两碎银子来打发宵禁,可这一路上竟然没有遇到一个执行宵禁的兵勇,有的只是喝得烂醉的兵痞子和寻欢作乐的富贵子弟.从开国至今,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爱新觉罗的子弟盘踞帝国巅峰的时间也已经太久了,黄金白银和温香软玉已经消磨掉了努尔哈赤留在他们血液里的荣光,就连曾被谢怀昌寄予重望的载泽也在接受了新官制的职位后沉默下来,任凭那些人将五大臣出洋得来的心血毁为一旦。 婉澜在车厢里沉沉叹了口气,又想起东直门外的那锅老汤,汤的确是没有变,可盛汤的锅却要破了。 老潘将马车驾到康利洋行,可洋行早已经关了门,上去拍门,也只有一个老者来应,说陈经理并没有住在洋行里,婉澜心急如焚,这才想起她竟然从不知道陈暨在北京的住处。 “去日本大使馆,”她从焦灼的情绪里努力挤出理智,道:“正田美子和日本大使的夫人关系密切,去那里给她打电话。” 于是老潘又将车驾去了使馆区,令人惊讶的是,他们在使馆区竟然遭到了严格的盘问,婉澜与谢怀昌相对苦笑——这个国家,只怕真的是……气数已尽。 然而更不幸的遭遇却在后头,日本大使馆里,匆忙赶来会客的大使夫人万分抱歉地看着他们,说正田美子早在一个周以前,就已经启程返回了东京。 “不过我可以帮你们向她寓所里打电话,”大使夫人轻声细语道:“她留下了一位官家在寓所,或许那位官家先生能知道陈经理的住处。” 婉澜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弄懂了她的意思,急忙表示感谢,大使夫人亲自拨通了那个电话,交流几句之后挂掉,用日语写了一个地址给他们,比划着说道:“秘书就在楼下,如果看不懂的话,可以去请他翻译。” 折腾了半个晚上的婉澜和谢怀昌终于带着岳阳知府陈之昶被杀的消息敲响了陈暨的门,被吵起来的陈暨批了一件大衣给他们开门,看到婉澜,下意识地微笑起来:“怎么这时候来了?” 婉澜回之以微笑,语气冷静地开口:“玉集,我要与你说件事情,我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 “你的父亲,陈之昶陈大人,在湖南协助剿匪的时候得罪了前去督军平叛的庆王幼子载滦,被诬陷与革命党暗通款曲,就地诛杀。” 陈暨的微笑僵在脸上,他定定地看了婉澜好一会,侧身让到一旁:“你们先进来。” 婉澜与谢怀昌随他进门,在客厅坐下,左侧有一处小酒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陈暨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隔了一分钟才转过身来:“我母亲呢?” 婉澜答道:“陈伯母派了仆人去镇江向我父亲求救,怀安已经赶去岳阳了。 ”她顿了一下,低声道:“继任的湖广总督不敢和载滦作对。” 陈暨点了一下头,将杯子放在柜上,转身向内室走:“多谢,我现在要收拾行李,明日乘火车赶去岳阳。” 婉澜“嗯”了一声,道:“我与你一道走。” 陈暨与谢怀昌一同吃了一惊:“你?” 婉澜点了点头:“我回镇江去。” 陈暨道:“最好不要,我没有时间送你回府。” 婉澜却道:“我不要你送。” 谢怀昌有些担心地看她,此时也出言附和:“阿姐,你若想回府,我可以送你回去,玉集这边事出紧急,你就不要为他添乱了。” 婉澜这才松口,对陈暨道:“你先去收拾行李吧。” 陈暨却道:“抱歉地很,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无法好好招待你们。” 这样变相的逐客令让婉澜明显怔了一下,她抿了抿唇,用了几十秒的时间来反应这句话,对陈暨顺从地点头:“那我们这就告辞了。” 陈暨走过来,做出送客的姿态:“来日一定设宴赔罪。” 婉澜与谢怀昌一同出门,在门口与陈暨道别,客气有礼,冷淡疏离。 就在两个时辰前,陈暨刚刚对她做出了唇齿相依那般亲密的举动,在一个自幼生长与深宅大门的贵庭小姐心里,那样的动作与滚了芙蓉帐,失去清白一样严重。然而面对如今眉眼冷淡的陈暨,她却什么都没说,互道再会之后,便带着谢怀昌头也不回的离开。 “阿姐……” “回府收拾行李,我与他一道走。”婉澜被谢怀昌扶上车,道:“我担心他在路上会出什么事情,倘若死了,我还得守望门寡。” 谢怀昌口吻忧虑:“你怎么了?” 婉澜没有回话,只将头扭过去,掀开帘子看了一会车外的沉沉夜色,快到谢府门口的时候,谢怀昌才听见她沉沉的叹息,似乎是喃喃自语:“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我反而更放心了。” 谢怀昌疑惑地发问:“什么?” “没什么,”婉澜扭头过来,向他笑了笑:“你不必与我一同回去,我走之后,你还是要以课业为主,留学的事情多多听听叔父的,我希望你能学军事或者法律,不必准备什么脚踩两条船,怀昌,去认识认识南方的能人志士吧。” 谢怀昌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不成?”婉澜眉眼之间神色沉沉,恍然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别为这些小事情挂心,况且我还带了婢女。” “玉集也不会放心的,”谢怀昌道:“他必然要将你送回镇江,才能放心去岳阳。” “那就让他送好了,”婉澜道:“怀安已经赶去岳阳协助陈夫人,湖南出了这样的事情,张之洞大人不可能不过问,况且陈世伯是他的老部下,这又是庆王幼子闹出来的事情。” 谢怀昌犹不死心:“那叔父那边,你怎么说服他?” 婉澜却道:“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情。” ======================================================================= 湖南剿匪:前文提到的的江西萍乡、湖南浏阳、醴陵地区会党和矿工发动的反清武装起义,实诚萍浏醴起义。 载滦为虚构人物,历史上并无此人。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四七。陈家主母 陈暨将母亲搀扶去内室,令婢女上了安神静气的汤药,一服侍陈夫人喝了,扶着她躺下,口中说着一些安慰人的话,陈夫人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问陈暨道:“澜大小姐是与你一道来的吗。” “谢世伯用官衙的电报机给北京电政衙门发了电,谢大人交给阿澜,阿澜又去找的我,”陈暨道:“此番多亏谢家人帮忙。” 陈夫人点了点头,又问:“是她主动提出与你一同过来的吗?” 陈暨“嗯”了一声:“我原本没有要她过来的意思。” 陈夫人轻轻吐出一口气:“你父亲本想年后使你们成婚的,这一番变故之后,又得拖三年,我怕谢家会变卦。” “您多虑了,”陈暨温声道:“倘若谢家有心变卦,就不会将长子长女都送来岳阳。” 陈夫人却道:“你说错了,越是这样,我就越担心,在这件事上,谢家可谓是雪中送炭,仁至义尽,有了这样的大恩,将来他们若要退婚,我们如何说得出那个‘不’字?”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退婚呢?”陈暨微微蹙眉:“我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谢家小姐的事情。” “先前你父亲为官,陈谢两家勉强算是门当户对,可如今他不仅去世,还被诬陷了这样一个罪名,”陈夫人忧虑道:“而你和启儿又毫无功名在身,你还是个商人,他们谢家百年大族,虽不是累世公卿,可门楣却比陈家高上好一阶。” 陈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阿澜并不介意我行商,不仅如此,她还有意使重荣也做这一行。” 陈夫人皱起眉,惊讶地看他:“是吗?这是谢婉澜的想法?” 陈暨点了点头,为陈夫人掖好被角:“您不必为此事忧心劳神,母亲,好好休息吧。 ” 而陈夫人却拽住他的袖子,若有所思:“我瞧着谢夫人的样子,原以为谢婉澜是个性情温驯的,如此,你二人成婚后若再纳妾,她也能做个贤良的主母,能避免妻妾争风,让若她真如你一般所说,是个有主意的,那……” 陈暨向来不爱听母亲这番论断,想反驳她,却又顾忌她的身子,只将陈夫人手拨开,起身道:“她这样就很好,母亲日后只管颐养天年就是了,小辈的事情,您不必操心。” 陈夫人看着他,悠悠叹气:“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阿暨……” “母亲,”陈暨打断她,再一次俯身为她掖被角:“请母亲好好休息。” 他们母子在内室说话的时候,婉澜正在一堂听谢怀安和陈启与她说出事后几日所发生的事情,他们在路上耽搁了四日,而谢怀安则是在婉澜收到电报的前一天出发,距离陈之昶身死已经差了七日的时间,这七日里,载滦将陈之昶的遗体扔在衙门的仵作房里不闻不问,虽没有下令不许收尸,却也没有人敢冒着得罪他的风险真的去收尸,唯恐这个“私通革命党”的罪名掉在自己头上。 “我是先去打点好了湖南府衙的几个人,才与元初一同为陈世伯收敛遗体的。”谢怀安道:“花了约莫有七千两白银,陈伯母给了五千两,我拿了两千两。” 婉澜点了一下头,又问:“载滦那里呢?” 陈启重重哼了一声:“这七千两还不够载滦填牙缝的,花了也是打水漂。” 婉澜安抚他两句,接着问谢怀安道:“昨日才将遗体带回岳阳的?” 谢怀安答道:“陈伯母的意思本是直接回扬州,为了等你们才岳阳停这几日的。” “即便是回扬州,岳阳这里也得留下人,”婉澜道:“朝廷并未下旨革陈世伯的职,况且有没有与革命党暗通款曲,这也是一查即知的事情,倘若我们就此咬住了,载滦并不会好过多少。 ” 她话音方落,就见陈启耳朵忽然开始发红,眼神飘忽,结结巴巴道:“澜……澜姐,我……” 婉澜眉角一跳:“你不会是要告诉我,陈世伯他……” 陈启立刻摆手:“我父亲绝没有与革命党有什么往来,只是……他对抓进牢里的革命党人……颇多优待……” 谢怀安立刻道:“陈大人在岳阳颇有善名,会优待犯人也是情理之中,况且玉集大哥不是已经联系了张之洞大人吗?” “优待犯人和优待革命党人可不是一个意思,”婉澜蹙起眉,沉吟道:“这件事若是传出去,张之洞大人未必会出手相助。” 陈启叫了起来:“凭什么!我父亲又没有做叛国之事!况且张之洞先前在任时,我父亲还助他良多。” 婉澜眼中闪过一丝不耐之色,常说慈母多败儿,这话果然不假,陈暨如此角色,竟然会有一个这样的弟弟,看来陈夫人的本事都在内苑了。 她懒得与他多说什么,将目光转向谢怀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比张之洞更可靠一些,怀安,你现在立刻去给叔父写一封信,把这里所有的情况全写上去,不必隐瞒什么,着重强调一下,是庆王的幼子。” 谢怀安闻弦歌而知雅意,问了一句:“李家旧臣?” 婉澜对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如果他能出手,这事就尘埃落定了。” 陈启看着他们,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心里又焦急万分,便出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李家旧臣是谁?” 谢怀安看了婉澜一眼,对陈启解释道:“是袁世凯,他是被李鸿章提拔的,接了李鸿章的班,所以叫李家旧臣,放眼这满朝文武,能摆平庆王的,只有他一人,毕竟载滦再猖狂,也狂不过他父亲。 ” 陈启这才恍然大悟,立刻就要对婉澜屈膝下跪:“澜姐大恩,陈家真是无以为报!” 婉澜赶紧拦住他:“一家人,不必如此客套,况且我与玉集又有婚约,陈家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 陈暨从内室出来的时候,正好听见这一句,他嘴上没有说什么,心下却觉得似乎有暖流流过。 “母亲不愿在岳阳停留太久,”他走过来,道:“我这就去雇车马,我们收拾妥当,立即出发。” 陈启道:“方才澜姐说岳阳一定要留人,不然大哥扶灵回家,我留下观后继之事,留个自己人也放心。” 婉澜看了一眼陈启,又看了一眼陈暨,心道只怕留你才是最不放心的,但这话也只是在心头过了一遭,并没有说出口,而陈暨看来对这个弟弟的本事颇为清楚,张口便道:“我已经安排了人,你不必操心,和我一同扶灵回家,为父亲守孝。” 陈启似乎对长兄颇为言听计从,当即便点头应下来。陈暨又转向了婉澜,走近一步,在她背上抚了抚:“累不累?要不要先去休息一下?” 婉澜摇摇头:“你去雇车吧,怀安照我说的写信,元初在府上找个靠得住的人,将这封信送去京城,记住,一定要是心腹之人。” 谢怀安与陈启立刻便分头去做事情,陈暨站在她身边,向她微微笑了一下:“真是活脱的一个陈家主母。” 婉澜看到他上扬的嘴角,绷紧的心弦一松,立刻回之以微笑:“玉集,节哀。” 陈暨点了点头:“现在还不是哀的时候。” 他遵从了母亲的意愿,在岳阳仅仅停留了三日,岳阳陈府挂着白幡,却府门紧闭,谢绝任何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在前景未明的情形下,也没有多少人前来吊唁。他们离开岳阳的时候,收到消息的一些百姓在城门前送行,算是对陈之昶在岳阳为官的十几年政绩的一个肯定,然而那些百姓一个个表情漠然而麻木,眼神空洞,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婉澜在车里看到这幅景象,竟然隐隐觉得心酸,谢道中的书房里藏有一幅画卷,是一个外国传教士所绘的明朝图景,令婉澜印象极深,因为那画卷上所绘的普通百姓表情各异,生动活泼,简直与她今日所见有天壤之别。乔治与安妮都告诉婉澜,在西方的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国门之前,这个神秘的东方国家一直是欧洲人心里追求的天堂,甚至西方有政治家将中国的政治制度当做最优良的模板。 那样的盛世已经过去了,如今这个国家已经是满目疮痍,天朝上国的子民在一等洋人二等官的剥削下已经过得朝不保夕。 婉澜与谢怀安同乘了一辆车,在官道上与陈暨一家告别,陈暨没有与他们多说什么,只简单道了个谢便说告辞。谢怀安将婉澜扶上马车的时候,还玩笑般的说了一句:“真是大恩不言谢。” 婉澜折腾了这么几天,早就疲惫不堪,只靠着一口气撑着,如今送走了陈家母子,一下就觉得浑身酸痛头脑昏沉,听见谢怀安这一句,又打起精神,低低回了一句:“他会记在心里的。” 谢怀安看了看她的面色,递来一个水囊:“还好吗?如果不行的话,我们在岳阳修整两日。” 婉澜打开水囊喝了一口,囊中盛的竟然是微涩的人参汤,她惊讶地拿下来看了一眼:“什么时候灌的参汤?” 然而谢怀安竟也露出惊讶的表情:“这里面是人参汤?” 婉澜更加奇怪:“你不知道?这不是你准备的?” 谢怀安摇了摇头:“这是方才出发时玉集大哥递给我的。”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四八。其利断金 婉澜捏着那个水囊轻轻晃荡着,侧耳听了听里面悦耳的声响,抿嘴笑了一笑,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府里一切都好吗?” “我原以为你在京城过得乐不思蜀,居然还能惦记着家里的事情,真是不容易,”谢怀安调侃道:“一切都好,还多了个新成员。” “哦?”婉澜一挑眉:“莫非是哪位姨娘有喜了?” “瞧瞧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父亲都多大年纪了,”谢怀安顿了一下,神神秘秘道:“父亲装了一台电话机。” 婉澜大吃一惊,不可置信道:“父亲?给府里装了一台电话机?” 谢怀安点头道:“这还要多谢你的电报,父亲原本是打算给家里装电报机的,可惜私人不能装,这才退而求其次,装了部电话。” “原来是这样……真是不错……”婉澜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盘算一会,向前倾了倾身:“怀安,我正要与你商量,你觉得我们家再走仕途,前景如何?” 谢怀安没有回答,反而问道:“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 婉澜没有与他打哑谜,直接道:“我觉得是没有希望的,京城局势动荡不安,革命党阵势越来越大,我不想让家里绑在清廷这艘破船上,接着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谢怀昌蹙起眉,语调缓慢:“这件事……叔父知道吗?” “知道,并且已经默认了,”婉澜道:“怀昌出洋一事,其实是叔父在以私财支撑,他支持怀昌与革命党人有所接触。” “也支持府上与革命党人有所接触。” 谢怀安长长地“哦”了一声:“这是……一脚踏两船啊。” 婉澜诡秘一笑,摇头道:“不,是一脚踏三船。 ” 谢怀安挑眉道:“第三条船是什么?恐怕不再是某一个政治立场了吧。” 婉澜赞许地看着他:“与陈家老二相比,你和怀昌简直是我们谢家的宝树。” 谢怀安笑了起来:“未来的公公去世,你好像并没有如何悲伤。” “来日父亲去世,想必玉集也不会有多悲伤。”婉澜揉了揉额角:“没有受过他的恩,也没有与他有什么接触,甚至连事迹都不曾听说,没有丝毫的感情积累,拿什么悲伤呢?倘若这次我在他灵前哭的死去活来,那才是虚伪。” 谢怀安却道:“好歹要做出戏给你的夫君和婆婆看看,也好讨你婆婆的欢心。” 婉澜哼了一声:“玉集不需要我做这戏,而陈夫人……也不是做戏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再说了,面上做的足,她心里喜不喜欢我又有什么关系。” 谢怀安道:“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她。” “面上做的足,我心里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打紧?”婉澜道:“莫岔题了,还是正经事要紧,怀安,你对经商有没有兴趣?” 谢怀安先是愕然,旋即又思忖片刻:“约莫是有的罢,但因为并没有真的经过商,所以也不好说死,只是如今的局势,只怕并不是经商的好时机。” “如今的局势,才是经商的好时机,”婉澜道:“我想让你做一个新行当,不去抢他人做成的残羹来吃。” 谢怀安大吃一惊,失声道:“实业?” 婉澜点头。 谢怀昌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然而刚站到一半,头却与马车顶棚撞在了一起,顿时呼了一声痛,又跌坐下来。 婉澜掩口而笑:“不必这么大反应吧?” 谢怀安摆了摆手:“不是,我在想怎么说服父亲。” 这下换婉澜吃惊了:“你同意了?” “你都说出口了,我怎么能不同意,”谢怀安看了她一眼,眼睛里带着笑意:“就算不同意,也会被你说服吧。” 婉澜点头道:“不错,我心意已决,你就算不同意,我也要说服你。” 谢怀安笑意一深:“不瞒你说,在你离家的这段时间,我也想了不少,尤其是给家里装电话机的时候——这电话机还是我亲自到上海的洋行里去挑选购买的,我去上海,简直觉得像换了个世界,与镇江真是有天壤之别,澜姐,我说出来兴许要吓你一跳,在上海,竟然有男子已经剪了辫子。” 婉澜微笑着看他:“在京城,警察已经公然剪辫子了。” 谢怀安震惊地看着她:“警察?警察是何物?” 婉澜张了张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名词,她怔了一会,怅然叹息:“我真是后悔当初为什么一意孤行,非要去京城,我应该一意孤行,将你送去京城才对!” 最后一句话,她语气颇重,恍然有几分追悔莫及以致捶足顿胸之感,谢怀安从她的语气里听懂了外界的变化,并且明白这变化定然是天翻地覆,严峻无比,婉澜的语言无力描述这种变化,只好这样悲痛地叹息:“当初应该将你送去京城才对!” “好了,澜姐,”谢怀安镇静道:“不打紧,这家里有一个人知道就行了,更何况是你与怀昌都知道呢?你想做什么只管说,不论能不能做到,我都会尽力帮你。” 婉澜却道:“我懂有什么用,你才是谢家未来的继承人。 ” “那你就是谢家继承人的姐姐了,做个不恰当的比方,你就是未来的长公主啊,”谢怀安微微笑起来,语气温和,试图借此来安抚婉澜的情绪:“阿澜,我们可是同胞姐弟,你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那个京城,你去我去都一样。” 婉澜又叹了口气:“我到底是要嫁人的,我嫁人之后……” “好了,不要把母亲这句话常常挂在嘴边了,这话恐怕连你都不信,才时不时拿出来讲一遍试图说服自己,”谢怀安摆手道:“倘若每个女人生来都是为了相夫教子,那班昭是做什么的?武则天又是做什么的?李白还赋诗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呢。” 婉澜冷笑一声:“若没有高宗的懦弱,也不会有则天大帝一代女皇。” “这就叫做时势造英雄,”谢怀安道:“现在我就是你的时势,来吧长姐,允许你牝鸡司晨后宫乱政,横竖现在我再去京城也来不及了——就算来得及,我也去不了,所以你就尽你所能,把你的计划尽量详细说给我,你不好出面的,我来向父亲提。” 婉澜皱着眉看他,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怎么觉得……你对这乱世倒是很跃跃欲试,求之不得?” 谢怀安笑了一下:“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我是没有诸史封侯的机会了,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一个有所作为的世家家长。” 婉澜明白自己父亲的固执脾气,随着时间流逝,他只会越来越固执,越来越难以说服,想要顺顺利利的执行了谢家的“新政”,要么在他变得更加不可理喻之前完成,要么……劝服他及早将家族权柄交给谢怀安。 可就算谢道中交了权,那些谢家的宗亲,他们能愿意听一个年轻小伙子的话吗?都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当年谢道中在乱世中继任族长,凭借一己之力在乱世中保全了所有愿意跟随他的族人,他的威信是通过另一些人失去性命来建立的。如今虽然也是乱世,却再没有如他那般的机会,可以让谢怀安证明自己。 她正为这问题苦恼着,耳边忽然传来谢怀安的大喝:“阿姐!” 婉澜生生一抖,回过神来:“你说什么?” 谢怀安无奈道:“我说,如果做实业的话,做哪一行呢?” 婉澜抿了抿唇,道:“我还没有决定。” 谢怀安扬眉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主意,你觉得我们开纱场如何?” 婉澜一怔:“纱场?” 谢怀安点了点头:“镇江周围多产棉花,我们家里的庄子也大多是棉花地,简直天时地利,而南方的洋布市场,一靠进口,二靠张季直的大生纱厂,未免有些寂寞,我们就去分他一杯羹。” 婉澜有点惊讶:“你……知道的不少啊。” 谢怀安微笑着迎接她的眼神,道:“我去过通州了。” “这可真是……”婉澜惊喜道:“看来这些日子,你并没有老老实实在府里苦读圣贤书啊。” 谢怀安却道:“父亲并没有连府门都不让出啊。” 婉澜一怔,随即苦笑:“是我疑神疑鬼了。” 他们姐弟在三日后抵达镇江,谢道中事先收到了谢怀安的信,买了一桌席面为他们接风洗尘,然而整整三十道菜,竟然全是素菜。 谢怀安提着筷子左顾右盼了一番,偏过头去问身旁的谢婉恬:“怎么就这几日的功夫,府上竟然改吃素了?” 谢婉恬压低声音回答他:“澜姐在孝期。” 谢怀安这才想起来婉澜还在为陈之昶戴孝,因为她这几日都没有露出悲戚之意,他竟然将这件事全然忘记了。 他看了一眼谢道中的面色,立刻道:“澜姐在岳阳心力劳损甚多,儿子本想回府后为她补一补身子。” 而婉澜也赶紧道:“不打紧,休息几日就过来了,我在孝期,沾不得荤腥的。” 谢道中的眉心这才松开,看了一眼婉澜消瘦的双颊:“让厨房炖一盅菌汤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四九。洋物 膳后,谢道中叫人撤了碗盘在二堂上红茶,打算好好听一听婉澜在京城的见闻,谢怀安借着喝茶的机会给她使眼色,婉澜心下了然,便说起了谢道庸的那所宅子,并把它夸得天上绝无地下少有。 “书房里装了电灯,明亮如白昼,而且通宵不断,还有自鸣钟,就立在书桌对面,一人多高,报时的时候会唱外国的乐曲。” 谢道中“哦”了一声:“怀安去上海买电话机的时候,也给我带来了一只自鸣钟,不过没有你说的那么高,就在我卧房里,自鸣钟在中国有年头啦,并不是新东西。” “您说的是,”婉澜微笑道:“只是女儿先前从没有见过,所以觉得新奇。” 谢道中点了点头,又问:“还有呢?” 他似乎对谢道庸那所宅子里的洋玩意颇感兴趣。 婉澜觉得这是个好兆头,看了谢怀安一眼,又不疾不徐道:“园子里装了能自动洒水的管子,就埋在土里,是铁的,到时辰就自己喷水,方便的紧,喷出来的水珠细细的,也不至于把花木给淹死。” 谢道中若有所思道:“倒是可以放到地里去,能省了人来来回回的担水浇地,这东西麻烦么,贵不贵?” 婉澜遗憾地摇摇头:“我去时已经装上了,当时只觉得好玩,却没有关心这些。” 秦夫人便笑着埋怨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只奔着新奇好玩去了。” 而谢道中竟和颜悦色地反驳秦夫人道:“阿澜的性子你最是清楚不过,她自小到大哪样不是奔着新奇好玩去的?都说本性难移,我瞧这性子恐怕到老都不会改。” 婉澜微微低了低头,含羞道:“只怕阿澜这辈子都学不到母亲那般风度。” “兴许做了母亲就好了,”谢道中呷了口茶,又看了秦夫人一眼:“你母亲也不是生来就是这样子的。 好了,莫扯这些闲话,接着说说,老二府上还有什么新鲜的?” “还有缝纫机,”婉澜道:“真是太神奇了,缝纫机做衣裳,可比人手来做快了三四倍不止,绣花更快,叔母还教着我秀了几块帕子,送给母亲和各位姨娘。”她说着,吩咐丫头去自她的行礼中将帕子取来:“只是我用的还不甚熟练,针脚有些拙劣,叔母绣的比我好多了,她也绣了个帕子,是送给母亲和两位妹妹的。” 秦夫人立刻正色肃容,待立夏取来了帕子,郑重地起身自婉澜手中接过,谢家人礼数最是周到,人前人后都不差。 她仔细看了看帕子上的花样,又将两条帕子对比了一下:“果然是二太太技艺更高一筹,这牡丹花和人手绣出来的别无二致,她若是手绣,兴许能比这更漂亮。” “没什么差别的,母亲,”婉澜道:“这缝纫机绣出来的东西,和人手几乎是一般模样,却能省下一半的时间。” 谢怀安接道:“既然这么好,那不如咱们也买一台,给阿恬和阿贤学一学。”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嗯,是要买一台。”他顿了一下,竟然还风趣地开了个玩笑:“买两台也可以,给阿恬阿贤一人一台,或许日后我们府里就不必找裁缝来做衣服了呢?” 婉澜有点惊讶,但立刻掩着嘴角轻轻笑了起来,还不忘给自己叫屈:“父亲真是偏心,明明有三个女儿,却只买两台。” 谢道中道:“不偏心不偏心,只是为父另给你找了个事情做,只怕没时间让你再去学缝纫机了。” 婉澜好奇道:“什么事情?” 谢道中笑了笑:“我知道你去这么一趟京城,心里肯定活泛了,你二叔府上有的,也想照原样在咱们府里也置办一套,横竖都是好东西,你喜欢,我也不拘着你,去和怀安办这件事吧。 ” 婉澜简直要大吃一惊,她一直以为父亲迂腐固执,却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他竟然让步的这样快。 “只是有一点,莫忘了你还在孝期呢,”他又叮嘱了一句:“虽然不需要麻衣守三年,但毕竟是世交,又是你未来的公公,好坏是一份心意。” 婉澜低头称是,又奉上一个烟荷包:“虽然父亲不抽烟袋,但这也是女儿的一份心意。” 谢道中微微笑了一笑,接过那个荷包来,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赞了一句,这才状似无意地问道:“见过你叔母了吧?” 婉澜点了点头:“见过了,叔母出身名门,秀外慧中,与叔父更是伉俪情深,惹人羡艳。” 谢道中便问:“你叔父膝下只有阿新一个女儿?” 婉澜道:“是,叔父并无纳妾生子的意思。” 谢道中默了默,闷声道:“阿新怎么样?” 婉澜顿了一顿,答道:“阿新娇憨可喜,十分活泼。” 谢道中似乎听懂了这句话,有些怅然:“随他去吧,横竖都是谢家的人。” 婉澜展颜一笑:“叔父只是打算将阿新嫁一户好人家。” 谢道中看了她一眼:“我也只是打算将你们姐妹都嫁进好人家。” 婉澜一怔,立刻低头:“多谢父亲。” 谢道中慢慢叹了口气,冲她挥挥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都散了吧,阿澜早些休息。” 他说着站起身,其余人立刻随之起身,谢道中走到门口,微微侧身:“怀安,你随我到内书房来一趟。 ” 谢怀安应了下来,与婉澜对视一眼,随之而去。 第二日婉澜早早便起身,收拾妥当后前去长房请安,谢怀安正在她房门前等她,婉澜出门的时候,他正做着几个太极里的动作。 婉澜愕然:“你这是干什么?” 谢怀安不理她,自顾自收了尾,长长吐出一口气,这才向她笑道:“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婉澜啐道:“年纪不大就想着延年益寿,你怎么不去开炉炼丹?” 谢怀安笑嘻嘻道:“秦始皇已经证明过了开炉炼丹是没有用处的,再说我又不想长生不老。阿姐,你这是打算请安去?” 婉澜点点头:“怎么,你不去?” 谢怀安道:“我与你一道去,说句话便走,我已经买了去上海的票,昨日就跟父亲说好了,今天一早我们就到上海去。” 婉澜有点跃跃欲试,却又有些不放心:“我还带着孝呢。” 谢怀安后退一步,看了看她身上的孝衣:“去换一身素净点的衣服,再簪朵白花就成了,我看陈暨也没有要挑剔你戴孝不戴孝的意思。” 婉澜又犹豫了一下,一狠心,转身回房里换了衣服,担忧地问谢怀安道:“倘若父亲见了只怕要训斥我。” 谢怀安想了一下:“那你去将孝服外衣拿出来罩在外头,出府再脱了。” 婉澜立刻照办,将孝服罩在棉袍外面,与他一同去长房请了安,谢道中又叮嘱几句,便放他们出了府。 上海的租界里洋行林立,有外国人开的,竟然也有中国人开的,谢怀安熟门熟路地找了一家名叫太昌的洋行,报了姓名,西装革履的服务生便匆匆走开,不多时,竟然说要去请太昌洋行的经理杨百业过来。 婉澜有点惊讶,压低了声音问谢怀安道:“你与他认识?” “上次买电话机的时候认识的,”谢怀安悄声答道:“我将府里的洋物件全许给他了,这才换来一个贵宾的待遇。” 婉澜道:“你可真是会许空话,就算府上都装满了洋物件又能怎样,太昌洋行会将这么小一笔交易看在眼里?” “但镇江土皇帝可就不一样了,”说话间杨百业已经过来,谢怀安扬起笑容,几步走上去,与他行西式的握手礼:“杨经理,好久不见。” “谢少还记得我,真是受宠若惊。”这杨百业的长相与中国人很不相同,鼻梁高挺,眼窝深深,眼珠也并非黑色,反而有些像婉澜在北京见过的那些洋人。 然而他发色又是黑的。 谢怀安与杨百业假惺惺地客套了几句,又为婉澜和杨百业互相做了介绍:“这位是我长姐。” 杨百业笑意一深,又想来和婉澜握手:“大小姐,久仰久仰。” 婉澜听说过这西洋的握手礼,可从来没行过,此刻面对一个陌生男人,心里边有些踟蹰,杨百业看出她的窘态,立刻上前一步侧过身,一只手虚虚放在她身后,另一只手扬起来,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小姐请,今日不管看上什么,都算我账上,当做给大小姐的见面礼。” 婉澜向他颔首致礼,与谢怀安一道被他引着去到贵宾室,谢怀安穿着长衫,撩起下摆坐在欧式沙发上,身子一斜靠在沙发扶手边,还翘起二郎腿来,笑眯眯道:“杨老板最近生意如何?发大财了吗?” “哪里敢在谢少面前夸口发财的事情,”杨百业在他对面坐下,吩咐仆人为贵客上咖啡:“谢少与大小姐这次一定要在上海住几天,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就不耽误杨老板发财了,我也不啰嗦,”谢怀安道:“这次过来,主要是想在府里做一套发电的设备,没办法,家里老爷子喜欢这个,所有可能需要杨老板派行家过镇江一趟,把东西装上,再住上些日子,教教府里下人该怎么用。” 婉澜可从没见过弟弟这副样子,他的动作,神态和说话的语气,简直就是在这十里洋场混惯了的阔少,她在京城见过一些富贵惯了个八旗子弟,谢怀安的神态竟然与他们**不离十。 杨百业爽快地应了下来,还报了一个价,也不知是高是低,但谢怀安竟然毫不在意,轻飘飘地就点头答应,婉澜有些坐不住,但也心知不好在这个时候驳谢怀安的面子,便生生忍了下来。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十。银子 谢怀安并没有与杨百业谈很久,他拿出一张单子,冲杨百业晃了晃,交给他身边的秘书:“就不耽误杨老板的生意了,我与长姐还要去拜访一位大人,这单子上的东西,还请杨老板上心。” 杨百业也起身相送,另送了婉澜一瓶香水做见面礼,她本想拒绝,可谢怀安却笑眯眯地示意她收下:“都是自己人,长姐不必客气。” “你这富贵逍遥人的做派倒是端的好,”双方告别之后,婉澜对谢怀安笑言道:“又在打什么主意,说来听听。” “没什么主意,为以后修桥铺路罢了,”谢怀安道:“既然要做实业,那做出来的东西总得卖出去才算成功,镇江市场不过是蝇头小利,想真正转型,还得依靠这上海洋场。” “你想把太昌洋行当做买家?”婉澜道:“为什么是太昌?” “杨百业的母亲是福建人,但他父亲却是一个英国人,还是个英国商人,”谢怀安道:“我想从杨百业手里买进口机器和最先进的技术。咱们家百年从仕,猛然转商,根基全无,总得有点拿出手的东西,才能去跟人家抢饭吃。” 他脑中转的极快,眨眼便是三四个主意,一边与婉澜说着,一边还梳理着自己脑子里杂乱无章的想法,希望能借此理出头绪:“我之前与你提过开纱厂这个想法,你还记得吧?我这几日好好想了想,的确是没有比纱厂更适合咱们的行当了。一来,府上的庄子大多都是种棉花的,那材料来源就不必担忧;其二,那些佃农的妻女们本就是做土布的行家,倘若愿意,送去稍加点拨,便可进纱厂用机器纺纱织布,省得去外头招工,再招来一些心思不纯的人进来;这其三,现今市面上销售的大多是外国进口的洋布,张季直的大生纱厂又因为官府插手而矛盾重重,这时候我们再出手办纱厂,既能以‘实业救国’的名号来夺取市场,又能避免官府插手。” 婉澜一边想着他的话,一边反问他:“你说的这个‘送去稍加点拨’,是送哪里去稍加点拨?” “通州,张季直在通州办了所纺织学校,”谢怀安道:“我急急忙忙和杨百业告别,就是赶去通州拜见他。 ” 婉澜惊讶道:“现在从上海再赶去通州?张季直凭什么愿意让你与他分这一杯羹呢?” 谢怀安道:“只怕他不会愿意,所以我想先买一些大生纱厂的股。” “你从哪弄钱来?”婉澜又问:“你这打算,想必父亲是毫不知情的。” 谢怀安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父亲的确是毫不知情,就算他知情了也未必同意,其实我打的主意是敲敲叔父那边,看他能不能掏点银子出来。” “你还真把叔父当钱庄了!”婉澜道:“你若能对他张这个口那你就去,反正我是万万张不开的。” “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谢怀安摊手道:“阿姐,你能不能想办法从府里抠点钱出来?” 婉澜惊讶道:“我有什么办法能从府里抠钱?难道你要让我去管账?” “对,就是这个意思!”谢怀安道:“府里每日开支项目繁杂,只要账本到手,每一项虚报上那么三四两,不引人注意,银子还到手了。” 婉澜冷眼瞧他:“你还真把别人当傻子了不成?福大叔做了那么多年的官家,这点小手段,他岂能看不出来?” “我替你去求求他,糊弄糊弄就完了,他还真要去母亲那里告发你不成?”谢怀安衍着脸凑上去,道:“况且银子抠出来股份买到手,就算他告发了又能怎样,父亲还能真去找张季直把钱要回来不成?顶多骂你一番罢了。” “你打的可真是个好主意,横竖骂的不是你,”婉澜斜睨他一眼,面上装出不悦地样子,心里却松动了不少,于是又问道:“你打算让我抠多少出来?” 谢怀安张口道:“不多,两万两足矣。 ” “两万两!还足矣?”婉澜惊叫起来:“你怎么不叫我想办法把老宅卖了呢!” “要是卖老宅那可不只是两万两了,”谢怀安摆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模样:“阿姐,钱这个事无论如何也绕不开啊,这才只是第一步罢了。你想想,将来咱们要开纱厂,买地皮要钱吧,买布机也得要钱吧,这些可都不是两万两就能办下来的事啊。” 婉澜一筹莫展地看着他:“你说……咱们父亲他……” 谢怀安长吁口气,垮着肩回应:“怎么就不是贪官呢……” 两人相对静默了一会,谢怀安开口问道:“现在这个情况,你看张先生还有必要去拜访吗?” 婉澜猛地坐直身子:“当然要去,不论我们的纱厂能不能建起来,那些学了手艺的棉农们都不至于饿死,现在土布多难卖啊,可税却又不得不收,何必要让人家走投无路呢。” 他们走水路从上海去往通州,然而接待他们的却只是张謇府上的一个幕僚,姓周字虞夏的,有些抱歉告诉他们,张謇应了马相伯老先生之邀,到吴淞去了。 婉澜觉得有些失望,但谢怀安却肃容向周虞夏揖礼,正色道:“先生,实不相瞒,晚生与长姐这次前来,是奉父亲谢公讳道中之命,来考察通州纺织新学经营办理之现状的。” 周虞夏看起来有点惊讶:“谢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谢怀安微微笑了笑,姿态恭敬:“镇江有棉农逾万户,棉产量并不比通州低,至今依然以土法织布为生,您也知道,土法织布产量不敌平纹布,故而镇江棉农生计温饱日成问题,家父的意思是,希望能将镇江棉农的妻女送来学习机器纺织,即便是日后不能在大生务工,也可以到别的华资纱厂去讨个生计。 ” 周虞夏恍然,捋了捋胡须,赞叹一声:“谢大人真是用心良苦,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带大公子去新学看看?” 谢怀安后退一步,躬身道:“劳烦您,请。” 他们在通州住了一日,第二日午后又走水路赶回上海,杨百业已经将谢怀安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为表重视,竟然还派了轿车送婉澜与谢怀安回府,婉澜因此觉得不安,对谢怀安道:“倘若仅仅是为了父亲的威名,绝不至于搞出如此阵仗。” 谢怀安笑道:“怎么不至于?镇江谢家的大老爷可是镇江官场上的皇帝,二老爷又是京城里的重臣,两相结合起来,足够狐假虎威了。” “那虎呢?”婉澜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这明明是披着虎皮的羊。” “管他是羊还是虎,足够唬人就行了,”谢怀安绕着那轿车走了一圈,伸手摸了一下窗上的玻璃,兴致勃勃:“别说,这轿车还真不错,回头给家里也买一辆如何?” “去,去去去,”婉澜斜睨他:“钱呢?银子从何来?你这次倒是大方,出手就是四千两,不如回去报五千好了,得了这一千两,就只用再抠一万九千两了。” 谢怀安哈哈大笑,对婉澜拱了拱手:“我就说澜姐有主意,甚好甚好,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你去说,我一定给你帮腔作证。” “你算盘打的好,”婉澜轻笑道:“那就这么定了,我去说,你来给我帮腔。” 她言出必行,谢道中问起来的时候,她立刻抢先报了这五千两,并摆出一副愧疚不已的样子,细声细气道:“女儿一时忘形,请父亲责罚。” 谢怀安在一边点头,语气沉痛:“其实也怨不得长姐,今次要在府里装电灯,工程浩大,如要保质,自然要舍得花钱。” 谢道中单手捧着茶盏,向谢怀安处瞟了一眼:“银子自然是要花的,府里也并非出不起,只是这件事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错处,你却让你长姐来顶这个名,是何用意啊?” 谢怀安一怔:“您怎么知道……我让长姐顶名?” 秦夫人轻轻笑了一声:“这么大的开销,又有你在,阿澜是断断不会做主的。” 谢怀安这才明白当初婉澜爽快应下的原因,紧跟着也笑起来:“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是被澜姐给骗了。” 婉澜用帕子掩住嘴唇,轻轻笑了起来,又打趣谢怀安两句,便邀请谢道中夫妇并两个妹妹去看园子后头装的发电设备:“到时候各个屋子里都装上电灯,摁一下开关,比点一屋子蜡烛还要亮堂,能省下不少蜡油钱。” “只怕省下的蜡油钱还不够贴补这个发电机的,”秦夫人笑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婉澜立刻打蛇随棍上,向秦夫人娇声道:“那女儿就向母亲学一学当家,好不好?” 她顿了一顿,不待秦夫人回答,又道:“阿恬也该试着学这些了。” 谢婉恬闻言便向婉澜处看了一眼,婉澜便借着这一眼的机会给她使了个眼色,婉恬抿嘴笑了笑,上前一步,搀住秦夫人的胳膊:“阿姐说的对,母亲,横竖我整日里也是闲着无事,不如帮帮您的忙。”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一。祠堂 秦夫人应了婉澜的请求,次日便让管家谢福宁去取了府上每日初入的账簿来:“我刚嫁进谢府的时候,都是自己做账的,因为战乱的时候失了太多银子,每一分都要精打细算后才能花出去。” 她说着,翻了翻那账册,却并不上心细看,只拿手点着,对婉澜两姐妹道:“府上的支出,主要在月钱和日常用度两个方面,这日常用度,又是以每天的食材和衣物布匹为主。我的月例是十五两银子,姨太太们七两,怀安怀昌兄弟五两,你们姐妹是二两,丫头那儿,屋里伺候的一月一两,外头做杂活的,一月是五百钱,小厮和丫头的月钱差不多。” 婉澜便笑:“我才知道怀安怀昌竟然比我们姐妹生生多出三两来,母亲也太偏心了。” 秦夫人笑道:“还没有管家呢,就钻到钱眼里去了,姑娘和男孩子能比吗?你的脂粉钗环衣物笔墨都是公里的,平日又不出门,更不宴客,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就这二两,还是让你们应急用的。” 婉恬道:“阿姐现在不一样啦,到底是出过远门的人,还是手里有银子才踏实。” 秦夫人道:“手里有银子也不能乱花,况且陈家出了这档事,只怕中馈也剩不下多少钱,你嫁过去后要记得勤俭持家,当省则省,可不当省的却也省不得。比如府上的衣服,这是万万省不得的,主子们每人都要有一身能见客的衣裳,尤其是你和你丈夫,这就是你们的脸面,决不能显出穷酸气来。” “另外,还有府上仆人的月钱,这也省不得,忠心的仆人才是活着的宝呢,待他们要像待自家人一样,别因为吃穿这点小事将人委屈了。如果财力允许,多买点品行端正的丫头小厮也是可以的,在闹长毛之前,咱们府上蓄了二百多个家仆呢。” 婉澜有点惊讶:“买这么多仆人干嘛?” “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啊,”秦夫人向她和婉恬微笑:“你想想你屋里的立夏,阿恬屋里的小暑,倘若你们现在将她俩赶出府去,她们该怎么过活?” 婉澜咬了一下唇:“可是……如果我在财力允许的时候买了仆人,那府上没钱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让你买,你就毫无节制的买?富庶的时候要为以后可能会到来的清贫日子做准备,今天做的每一个决定,都要考虑到十年二十年后的结果,小门小户的主母只需要操心柴米油盐,可你即将要嫁的是一个赤县名家,越大的门户,做决定时要考虑的就越多。 ”秦夫人用眼神责备她,又道:“阿澜,做人妻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尤其是做大家族的主母,你要明白的事情,要熟练运用的技能,并不比男人在官场上要知道的少。” 婉澜皱了皱眉,道:“我以为不善妒就是贤妻了。” “你那是穷酸秀才写的话本子太看多了,”婉恬笑了起来:“没有教养的男人才会将主动给丈夫纳妾定为贤妻的标准。” 婉澜嗔怪道:“在母亲面前说这些,你也不怕被人笑话。” “阿恬才是明白人呢,”秦夫人将那一册账簿合拢,将立春唤来,吩咐道:“去跟谢诚说,让他把上一年的账簿都拿到大小姐屋里去。”又对婉澜道:“有什么不明白的,就去问问谢诚,他管账管的很不错,基本不出错的,我瞧着比你福大叔还好。” 婉澜笑嘻嘻道:“那我还学什么?直接把谢诚大哥带到婆家去好了,省时省力,还不会出错。” 秦夫人在她鼻头点了一下:“成天想着图方便,那你节省下来的时间拿去做什么?治国吗?” 婉澜微微低着头,边听边笑:“母亲又要打趣我。” 秦夫人道:“你就要嫁人了,脑子里那些古怪的想法还是好好收收吧,连家都治不好,还谈什么治国,年轻人就是不知天高地厚,长辈来管教,你们还不乐意。” 婉澜慢慢道:“是女儿轻狂了。 ” 秦夫人又与她慢慢地说了一些府中常用物品的价格,婉澜看了看,竟然只比账簿上低了几十钱,最高不过百钱,立刻便对母亲刮目相看,便使劲恭维了她几句。 谢怀安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先给秦夫人请了个安:“我就说母亲总是偏心姐妹们,连说闲话都不肯带着我。” 秦夫人道:“女眷说话,你一个男孩子来凑什么热闹。” 谢怀安就笑:“如今可是不凑也不行了,母亲大人,我带人来给您房里装电灯,这灯又不是眨眼就能装好的,您要是不爱搭理我,儿子就只能在自己在外头掐花瓣了。” 秦夫人惊奇道:“这么快就能用上电灯了?” “只是装上,等那发电的大家伙都弄好了,这灯才能亮呢,”谢怀安得了秦夫人的允许,出门将太昌洋行派来的工人叫了进来,架上梯子,叮叮当当地便开始拉线装灯。秦夫人和婉恬都觉得新奇,都聚在门口观看,谢怀安趁机将婉澜叫到一边,低声道:“这府里每一个屋子都要装电灯吗?” 婉澜以为他暗示的是下人们住的矮脚房,又刚听了秦夫人的教导,便道:“府上又不缺那点银子,给他们也装上吧,这电灯总比火烛安全些。” 谢怀安却道:“我说的是祠堂。” 婉澜一怔:“祠堂?” 谢怀安声音压得更低:“倘若只为装个电灯而开祠堂,又引这么多外人进去叮叮当当吵吵嚷嚷,只怕父亲会不同意。” 婉澜在下唇上咬了一下,旋即又松开:“那你的意思是……祠堂就不装了?” 谢怀安道:“我拿不定主意,这才来找你商量。 ” 婉澜还没有回答,秦夫人便回过头来唤:“你们姐弟两个躲在一边嘀咕什么?说来给我和阿恬也听听。” 谢怀安立刻扬起笑脸:“我与阿姐商量要不要在仆人们的房间里也装上电灯。” 秦夫人果然给出了和婉澜一样的回答:“五千两银子都花了,还心疼那一点钱吗?当然要装了。” 谢怀安颔首道:“阿姐也是这么说的。” 秦夫人对婉澜赞许地微笑一下,又转过头去和婉恬说了句什么。 谢怀安接着问:“你说怎么办?” 婉澜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谢怀安语焉不详道:“府上都装了。” 婉澜听懂了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那就装上好了。” 谢怀安立刻道:“好,等府里装的差不多了,我就去装祠堂的灯。” 婉澜低低“嗯”了一声,心脏忽然一阵瑟缩,像是预感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急忙又拽了一把谢怀安的袖子:“贸然打扰先辈亡灵,不会被责怪吧。” 谢怀安显然也有这个顾虑,被她这么一提,也犹豫了起来:“不然……先祭奠一下?” 婉澜摇了摇头:“倘若惊动了父亲,恐怕整个府里的电灯都要拆掉。” 谢怀安深深皱眉,语气犹疑地发问:“那祠堂就先搁一搁?” 婉澜也没有更好地办法,在这个家庭里,谢道中是绝对的权威,只可以被说服,决不能被忤逆,这或许是所有中国家庭共有的特点,在没有说服谢道中之前,她与谢怀安都不愿去冒这个险。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月过子时之后,谢怀安又敲响了婉澜的房门:“我打算现在去祠堂祭拜,明天就去装电灯,阿姐,你跟我一起去吧。” 被吵起来的婉澜被他这一句话吓得清醒过来:“半夜三更的,你疯了?” 谢怀安笑了笑:“你想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二。暗度陈仓 那人动作很快,闪身就进了祠堂,掩上门之前还左右看了一看,这才鬼鬼祟祟地蹭了过来:“大少爷,大小姐。” 竟然是谢诚。 谢怀安与婉澜一样惊讶:“谢诚?你怎么来了?” 谢诚又走近了两步,微弱的火光将他的脸照的晦暗不明,他压低了声音,有点紧张地发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谢怀安将婉澜从地上扶起来,反问他:“你来做什么?” 谢诚激动道:“我能不来么!这钥匙可是我偷给您的,要是出点什么事,我爹非打掉我半条命!” 谢怀安笑了一声,安慰他道:“没事,祠堂钥匙很多,你爹未必能发现这是你偷的那一把。” “怎么能不发现!”谢诚道:“祠堂钥匙一共就两把,一把老爷拿着,一把我爹拿着,我偷的就是我爹的那把。我的少爷小姐,这好端端的半夜跑来祭祖,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啊!” 婉澜觉得他过分的激动有些奇怪,与平日里沉稳的模样大为不同,不由发问:“这不是什么都没做吗,你怎么了?” 谢诚又走近两步,对谢怀安驼背弓腰地作揖:“您赶紧把钥匙给我,快回去睡吧,大小姐身子单薄,又在孝里,这大半夜的,万一碰上点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说着,竟然打了个哆嗦,语气更加急迫:“您快把钥匙给我吧!” 谢怀安下意识地与婉澜对视了一眼,蹙眉道:“好端端的胡言乱语什么?这是谢家祠堂,什么是不干净的东西?” 谢诚重重叹了口气,双手合十,敷衍地向牌位和三面墙壁上的画像晃了晃:“算我失言了,对不住各位太老爷太夫人,少爷,小姐,咱们赶紧回去吧!” 谢怀安“嗯”了一声,率先提步向外走:“回去吧。 ” 谢诚立刻追过去:“您把钥匙给我啊!” 谢怀安对他笑了笑:“明天就给你。” 谢诚不依不饶:“您到底要干什么啊?” 谢怀安被他拦着,一点也不着恼,反而对他笑了一笑,温和道:“明天就要往祠堂装电灯了。” 谢诚愣了愣,拦着他的手臂放下来:“这事儿……您可以去跟老爷要钥匙啊。” 谢怀安道:“老爷手里的那把钥匙只有祭祖的时候才会用,你父亲手里的钥匙才是打扫祠堂等杂事用的呢。” 谢诚道:“那您可以直接跟我爹要啊!何必让我去偷钥匙?” 谢怀安脚步一停,惊讶地扭过头来看他:“我只是让你给我拿一下钥匙,并没有让你去偷啊。” 谢诚张大嘴巴,愣了一愣,结结巴巴道:“那……那你说不必告诉我爹……” 谢怀安表情古怪:“我说不必告诉你爹的意思……其实是我觉得这件事情完全可以我们两个人做主办了,”他意味深长地一顿,又道:“就像有很多事情是父亲和福大叔做主办的一样。” 这话一出口,不仅是谢诚,就连婉澜都大吃一惊。谢诚转过头来看了婉澜一眼,勉强向她笑了一下,又将头转过去对着谢怀安,语气发虚,更加结巴:“大……大少爷真是……真是太高看我了,我……我,我暂时还不能……” 谢怀安又对他笑了一下:“你父亲当年也只是在书房伺候的书童。” 谢诚似乎被他说服,犹豫着侧开身子:“我得多谢大少爷栽培,那您和大小姐这半夜祭祖……” “怕明日惊扰先祖,所以提前与他们商量一下,”谢怀安在门前停了停,用力推开祠堂漆黑的大门,银辉洒满院落,冷风吹进来,让人精神一振,他提步迈过门槛,在门外站了站:“刚刚已经问过了,他们不介意。 ” 婉澜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忍不住偏头低笑了一声,谢诚脸上焦灼的神情有所缓解,重重叹了口气:“我不敢劳烦大少爷费心提拔,只求别因为这件事免了我的差事就成了。” 他犹豫了一下,又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不然我爹非要把我的狗腿打断。” 谢怀安又安慰他:“放心,出了事也是我担着,问不到你头上来。” 谢诚勉强应了一声,与婉澜一同走出祠堂,看着谢怀安将门锁重新锁上,又不死心地叮嘱一句:“您可小心行事啊。” 他反常的情绪引起了婉澜的怀疑,在走回房间的时候,她将这个怀疑说给谢怀安听,然而谢怀安全副心思都在祠堂的电灯上,只是潦草地让她去查一查。 他对待此事严阵以待的态度感染了婉澜,于是她也开始惴惴不安,就像上天非要印证他们的不祥预感似得,谢道中在得知谢怀安公然打开祠堂时果然大怒。 “父亲是不满于他引外人进祠堂,还是不满于他在祠堂里装电灯?”匆匆赶去的婉澜在谢道中的书房里将谢怀安护在身后,努力挺直脊背,让自己显得坚定而有攻击性:“如果是引外人进祠堂,那我们这就可以将工人换成府上的小厮,如果是因为在祠堂里装电灯,那这府上每一间房子都可以装电灯,为什么只有祠堂不可以?” “混账,祠堂和普通的房子可以相提并论吗?”谢道中呵斥道:“那是我们谢家的根!” “当年闹长毛之乱的时候,谢家全族北迁逃难,怎么没见将这房子也带去逃难呢?”婉澜在胸口摁了一下,凝视着父亲的眼睛,每一个字都无比用力:“父亲,谢家的根在心里,不在那个房子里。 ” 谢道中眉心紧锁,想要找出些话来反驳她,然而他还没有开口,就被谢怀安主动打断了:“阿姐,父亲教训的是,这件事情,是我们鲁莽了。” 他说着,在后面拉了婉澜一把,语气诚恳:“父亲切勿动怒,儿子知错了。” 婉澜震惊地转过头看他,有些不可置信:“你……你明明……” “我仔细想了想,父亲说的对,祠堂是我们谢家的根,轻易动不得,”他微微抬了点头,对婉澜道:“阿姐,今次是我们错了。”&nbsp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ī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三。革命党 婉澜与谢怀安在园子里分别,一个去处理祠堂的事情,一个去寻婉恬来商量对策。谢婉恬这个天生的千金小姐近来又迷上了烧陶,婉澜对她提一提这件事,她便顺势要求事毕之后,婉澜要在府里给她做一个窑炉。 婉澜不由苦笑:“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我的亲妹妹,你怎么还想着玩呢?” 婉恬抿嘴微笑:“国破家亡才是生死攸关的大时候呢,我的亲姐姐,你和大哥把一个电灯看得这般重,我也是理解不来,难道这电灯装不上,你们的计划就不实施了?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罢了。支开父亲容易的很,但怎么说服父亲接受,却是难如登天了,尤其是你们还选了这样一个如此激烈的办法,公然忤逆他的意思。” 婉澜皱着眉,在额角上敲了敲,道:“真是头疼。” 婉恬又反过去安慰她:“都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也不必太忧心了,反正给祠堂装个电灯也用不了多久,不如劝父亲去北固山的别苑里观梅,那怕当天去当天回也是来得及的你若是同意,我就去跟父亲提一提。” 婉澜又道:“这主意是好,但这两天都提不得,我方才在书房里看到父亲似乎是遇到了公务上的难处,你这个时间提,他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婉恬摊了摊手:“再迟几日就要过年了,那时候父母亲更没心情赏什么梅花。” 婉澜不说话了,因为她也没什么好主意。谢府地方宽阔,从前门到后门都要走上好一阵子才能到,在诗文戏本里,这样的深宅大院总是会充满了各种秘密,然而到她这儿,在这么大的一个府邸里,想要瞒着父母做一件事情竟然能这么困难。 这对姐妹双双沉默了好一阵,婉澜才开口道:“你说我让母亲去和父亲提一提北固山的事情,行不行的通呢?” 婉恬摇了摇头:“母亲从来不过问这些事情,还是我们姐妹自己去提才行。 ” 谢家在北固山上有一处宅院,也是个祖宅,每一代族长都会将它翻修一回,用以招待镇江每年中举的士子,这是镇江的一件大事,也是谢家的传统。然而自打太平天国之乱后,谢家举家北逃,回来就停了这个传统。 北固山的别苑是谢道中的一块心病,别人都以为谢家停了这传统是因为财力不支,可他自己清楚,身为镇江父母官,灾乱之时竟然不顾百姓自己脱逃,那绝不是君子能做的事情,说句大不孝的话,他父亲死在避难途中,是幸事,倘若活到灾乱平定,曾国藩绝不会姑息这么一个贪生怕死官僚。 可是子不言父过,他纵然是心里明白,嘴上却也不能指责父亲,只能对这传统缄口不言,在他看来,谢家已经没有资格再做镇江的父母官了。 这件事情除了谢道中自己,别人都不清楚,婉澜和婉恬姐妹自然也无从知晓,她们在谢道中跟前提了一句,便眼看着他变了颜色,婉澜比婉恬更会察言观色一些,看到父亲这个表情,立刻先怵了三分。 但他却也没有发火,毕竟这不是女儿们的过错,只和颜悦色地问道:“怎么想去北固山了呢?” 婉恬乖巧地答道:“听说北固山的梅花都开了,所以想去看看。” 谢道中点了一下头:“和你母亲一起去吧。” 婉恬歪着头看他:“父亲呢?” 谢道中对她笑了一下,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父亲还有公务,就不去了。” 婉恬和婉澜对视了一眼,又道:“可是我希望父亲能一同去,我们姐妹从没有去过北固山的宅子,澜姐这就要出嫁了,日后能在一起时辰越来越少,父亲就陪我们去一次吧。” 谢道中极轻地皱了一下眉,语气软了几分:“父亲真的有极重要的公务,年后若有时间,再陪你们去赏梅。 ” 婉恬还想再说什么,婉澜却打断她,问谢道中道:“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谢道中摇了摇头,并不愿多谈:“找你们母亲商量别苑事情吧,让她带着你们过去。” 婉澜又看了一眼谢婉恬,后者正向她递了眼色,示意她退出去,然而婉澜眼眸一转,这眼神便递了个空,谢道中尚在案头对着面前纸页愁眉不展,婉澜轻手轻脚地走过去,为他按摩肩颈上紧绷的肌肉:“父亲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不如说出来,也好集思广益。” 谢道中有些意外,因为她与往日大不相同的固执,似乎一定要让他说出个什么来,否则就决不罢休一样,他向后扭头,看了婉澜一眼,道:“这是父亲的公事,做女儿的不必关心。” 婉澜笑了一笑,徐徐道:“昔年晋阳公主侍奉在唐代太宗身边时,也常常为太宗排忧解难,女儿虽然没有明达的才情,却也是有同样的心意在的。” 谢道中沉默了一会,长长地“唔”了一声:“你在京城应该听说过这个人,叫孙文。” 婉澜心里一惊,又急忙控制好脸上的表情,慢慢地“嗯”了一声。 谢道中继续道:“他逃去日本之后,办了个报纸,发表了一篇演说,叫做……叫做三民主义与……” 婉澜脱口而出:“三民主义与中国前途。” 谢道中有些吃惊,又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对,就是这个名字,这篇文章最近在国内很是流行,镇江的报馆就刊登过。” 婉澜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抿着嘴笑了笑,温声道:“前些日子与怀安谈起过一次。” 谢道中道:“他与我也说过,当时我并未放在心上,只是镇江日报社将它看得重的很,已经接连几日发表评论了。 总督大人今天与我发了电报,怀疑报馆的人是革命反贼,让我从严处理。” 谢婉恬向来对这样的正经事不感兴趣,也懒得参与,谢道中话音方落,她便瞧着这个机会打断他们,随便找了个理由告退。婉澜此刻的心神全被集中起来应付与谢道中的谈话,无暇管她,只胡乱应了一声,反倒是谢道中又叮嘱了两句,这才放她离开。 婉恬告退后,谢道中沉默了许久,忽然抛出这么一句:“镇江是有革命党在的。” 婉澜问他:“您很肯定?” 谢道中从桌上拿起了一本单有封皮没有名字的书册,递给婉澜,她有些疑惑地接过来,扉页上提了一首诗,她轻声念出来:“半壁东南三楚雄,刘郎死去霸图空。尚余遗业艰难甚,谁与斯人慷慨同?塞上秋风悲战马,神州落日泣哀鸿。几时痛饮黄龙酒,横揽江流一奠公。” “这诗好大的口气,三楚雄是谁?”她说着,又翻了一页,入目赫然是四个大字——三民主义。 她忽然明白这本书的作者和来源,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听说孙文曾经求见过李文忠公,而且上了一道书给他,有意投靠,只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文忠公没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四。徐适年 北固山上有一处道观,香火寥寥,观中道士也是寥寥,原本还有一个老道并几位年轻的小道士,后来那老道羽化成仙,留下的小道士维持不了生计,便四散下山求生,这道观年久失修,自然成了山中各种生灵的乐园,性子野得很,压根不怕人。 婉贤向来喜欢这些山村古庙,或许对她来说,这破败的古老建筑一砖一瓦都充满了诱人的神秘感,是小倩婴宁们不与外人知的大本营,年少女子的美妙梦幻不外于此,心中没有感受过恐惧,自然不相信这些布着蛛丝的雕梁画栋里会藏着杀人啖骨的恶鬼。 但伺候她的仲秋不这么想,这破门败庙在她眼里无意于丰都鬼城的大门,有连通生死的可怖魔力,与婉贤简直是背道而驰。谢道中提议要带贵客在别苑附近随处走走,婉贤立刻大力推荐这处清霄观,她从没有来过,只在谢福宁口中听过一个模糊的样子,自然好奇的不得了。而仲秋却说什么也不肯过来,立夏将她训斥一通依然无效,只好放她在别苑里安排午间正宴,自己跟过来服侍三个小姐,然而她心里到底是虚,将近门口的时候,就压低声音劝婉澜道:“山中那么多好去处,为何一定要到这个破庙来。” 婉澜笑了笑,安慰她道:“举头三尺有神灵,你问心无愧,自然不会有小鬼来扰青宁。” 立夏还想再说什么,但婉澜做手势制止了她,并向前抬了抬下巴,谢道中与他今日宴请的贵客走在前头,谈性正浓,自然不好在这个时间上去用些莫名其妙地理由劝他们改路。 贵客正听谢道中与他说着这处清霄观,开口问道:“只怕当初的小道士,如今已经快作古了吧。” 谢道中点了下头:“我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样子。”他说着,抬手示意了一下:“此处多长山苔,存之小心些,请。” “不敢当,谢公先请。” 他没有用“大人”这个称呼,表明这场会见只是私人之交,与双方的公务毫无关系。 这是自古官僚拉拢文人雅士的一种手段,放下身段,平辈论交,也算是礼贤下士的一条不成文的规矩。 那位字唤存之的先生姓徐,名适年,是镇江日报社的主编。自从朝廷允许民间办报,全国各地的报馆就如雨后春笋一样林立起来,先前还都是洋人做主办方,后来此风渐盛,加之一批留洋的学子们回国,兴办报纸就成了潮流,徐适年自然就是这潮流中的一个。 就连太后老佛爷都要被报纸制住手脚,他谢道中自然也惹不起报刊主编,况且这位徐先生主办的报纸所报事件、所发评论皆是公允,并没有借势要挟官府的情况,故而官衙与报社的相处向来是友善客气。面对谢道中今日突如其来的邀请,徐适年也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受宠若惊来,自然也没有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腐儒惯有的傲慢,他穿了一身合身的西装,带着礼帽,已经剪了辫子,头发在左侧分出一道齐整整的线,左右梳开,显得得体又文雅,与同样装束的西洋人比起来,更多了一份中国文人特有的谦逊内涵。 婉澜对他印象很好,因此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也时不时插句嘴进去,她在京城待过一年,又与一些大使夫人和留过洋的新女**好,谈起西洋的话题来丝毫不显外行,徐适年觉得很惊讶,特意停下来,礼貌地请教她师从何人。 “在京城时,曾经跟随乔治·斯宾塞爵士学习英文,在他的推荐下看过一些书,不过都是走马观花,随便看看罢了,”婉澜自谦道:“斗胆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实在是贻笑大方。” 徐适年急忙道:“小姐身为女子,却有如此大才,徐某自愧不如。” 婉澜对他微笑了一下,完全是待客用的笑容,优雅又亲切。都是娇养的女儿,大家族里的小姐和普通门第的小家碧玉却很好区别,只要看体态姿容就能分辨出来,因为雅静与安静到底是不一样的。 徐适年似乎是有点脸红,他的目光不自在地向旁边转了一下,手放在人中上摸了一下,才又转过来,盯住婉澜盈盈微笑的面庞:“想请教澜大小姐,在京城时,可曾听说一位唐绍仪唐大人。 ” 婉澜仔细想了一下,语气犹疑:“您是说外务部唐侍郎?徐先生认识他?”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笑容看起来有些兴奋:“唐大人是我留美时的好友,我时常与他展开辩论,但每次都铩羽而归,自归国后便联系渐少,可我这败绩还没有搬回来呢,总觉得不甘心。” 婉澜觉得有趣,不由追问一句:“哦?你们都辩论什么?” “也无他,只是些课业上的问题罢了,我主修新闻学,因此辩论的题目也时常围绕新闻二字展开,我印象中极深的一次,是我们说新闻与革命的问题,”徐适年轻轻叹了口气:“当年九少也在,我与九少联起手来,还说不过少川一个,可真是……” 他说着,又笑了起来,婉澜却心里一惊,“革命”这个词被他大喇喇地说出来,当着一地父母官的面,丝毫不加掩饰。 她定了定神,语气从容地问他:“九少是?” “哦,是山东许家的公子,名字就叫许玖——王字边,长久的久,”徐适年道:“他与我同年同船出洋,我修新闻,他便修法律,立志要成为中国的宪政专家,也是个才华横溢的人物,只是归国后便失去联系了。” 谢道中冷不丁插了一句:“徐先生的师友都颇为优秀,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唐大人在光绪二十七年就被任命为天津海关道了。” 徐适年点了一下头:“是,少川是第三批官派出国的,九少仿佛也在官衙谋了个差事。” 谢道中道:“唐大人今年已经四十有四了吧?我看徐先生却年轻的很,唔,第三批官派出国……那应该在光绪七年的时候就回来了,先生说你和唐大人是留美同窗,那……” 徐适年握拳轻咳一声,解释道:“大人,我是福建人,父辈在马来的橡胶园做工,我就出生在马来,六岁的时候才回国,十二岁又出去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文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五。听上从下 婉澜觉得父亲有些胡搅蛮缠,她微微笑了一下,插口道:“徐先生,父亲的意思是……” “哦,我明白,大小姐,”徐适年礼貌地打断她,对她笑了一下,解释道:“这问题避免不了,在我国过去的两千年里,每一个王朝,兴盛也好,衰败也好,都是天大于皇帝,皇帝大于法律的,四万万人民习惯了服从于天子,却从没有习惯过服从于法律,可现在的寰球已经是宪政的时代了。” “其实只是习惯服从于地方官员,”谢道中笑了笑,又继续向前行去:“与其想办法改变人民,不如先从改变地方上的父母官开始,——当然,我们这帮老骨头的眼睛只会看着京城,确切地说,是看着储秀宫,毕竟我们的仕途来自于那里,而不是……” 他的手向下一指,引得徐适年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到自己正踩在一块裸露于土地之外的石头上,脚底有些滑腻,因为粘上了青苔。 徐适年皱着眉在地上蹭了蹭,将混着暗绿颜色的泥球踢到一边:“谢公……” 谢道中却打断他:“存之小心,山路不好走,越高越陡。” 徐适年应了一声,他似乎喘了口气,才开口道:“谢公方才之言,真是让晚辈醍醐灌顶,都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才明白是何等滋味。您说的不错,民众只是服从于地方官员的,可地方官员却服从于京城,服从于皇帝,那么如果将皇帝替换成宪法……” “你错了,存之,”谢道中哈哈一笑:“或许会有官员服从于皇帝,但那并不是全部的。” 徐适年皱了皱眉:“您的意思是?” 谢道中保持着微笑:“当年高宗皇帝与则天皇后二圣临朝,但国无二君天无二日,你说,这底下的人是听谁的呢?” 徐适年一怔:“您的意思是……”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谢道中哈哈笑了起来:“只是忽然想到古人遗事,有感而发,想与你议论一二。 ” 他带着这一行人转过一个弯道,踏上一条由石块堆成的阶梯,话锋一转,又道:“今日应该将尊夫人带过来的,也好让我这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儿们受受教诲。” 徐适年只好顺着他的话回答:“谢公言重了,我……我还没有妻子。” “哦?”谢道中露出感兴趣的表情,追问道:“存之少年英才,不应该啊。” 徐适年却好像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谈一样,只道:“各有各的缘法,在上帝将属于我的那根肋骨赐给我之前,我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再说贵府的各位小姐各个剔透玲珑,才华横溢,何须旁人教诲。” 谢道中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对方只是个晚辈,过分的谦逊只会让他显得虚伪且廉价,况且这徐总编辑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或许只是个热血上头的书生。 清宵观坐落在丛林掩映的地方,在谢道中的印象里,道观里的人将周围树木修剪的很好,曲径通幽,却又不至于喧宾夺主。如今斯人已逝,这些树木自然就毫无顾忌的疯长,将这座破败的建筑完全藏了起来,使它更像精怪传说里住着妖艳女鬼的神秘之地。 “这里面会有婴宁吗!”婉贤提着裙脚跑过去,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兴奋,谢家三个女儿都没有裹脚,健全的双足让她像一只灵动的小鹿,与那个莫须有的婴宁相比,反倒是她更像个未经世事的小妖,对凡世的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 谢道中微笑起来,落在后面唤她:“当心些,莫绊倒了,那都是些哄人的话,哪里有什么婴宁。” 婉贤不高兴起来,自己嘀嘀咕咕地念着:“方伫听间,一女郎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举头见生,遂不复簪,含笑拈花而入……” 婉澜就取笑她:“生,生是谁?不知哪家少年郎如此有幸,竟然得了阿贤遗下的梅花?” 这样的玩笑,她们姐妹间时不时就会戏谑着打趣一回,双方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个个都伶牙俐齿。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婉贤看了徐适年一眼,脸庞立刻就红了大半,将身子一转去研究门上的铜锁了。 婉澜有点惊讶,立刻意识到自己失言,在外客面前,这样的玩笑是玩玩开不得的,她转过头与宛恬对视一眼,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后者便不动声色地将话头接过来:“莫说这些笑闹话,万一里头住的是小倩,岂不失礼。” 婉澜便道:“阿贤自是希望婴宁在的,不然就找找那名叫‘笑矣乎’的花,也栽房里去,那合欢忘忧解语花,统统就能扫地出门了。” 徐适年现在对谢家这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产生兴趣了,闺阁中的女丈夫或许不少,可是能将《聊斋》这种闲书里的风尘故事在父亲面前信手拈来,互相打趣的姐妹却是少有了。他看了谢道中一眼,这个年近五十的老官僚正捋着胡子微笑着看向自己幼女,全然没有方才对话时的精明圆滑。 婉贤在门边站着,有些沮丧:“门是锁着的。” 徐适年便笑了笑,提步走过去,温和道:“不要紧,这锁已经锈了,应该可以用手扭断。” 他说着,手指搭在锁头上,使劲一扭,那锁子发出了闷闷的金属碰撞声,却依然牢牢地挂在锁孔上。 婉贤站在一边眼巴巴地看他,体态优美,身形修长,徐适年在她希冀的目光下感到尴尬,又用力扭了一下。 婉澜对谢道中道:“这破庙着实没什么好看的,我倒是听母亲说过,附近有处梅林,平日也还罢了,如果开花,那是美不胜收的,徐先生是文人,不如趁景赋诗一首,也算是一件文坛妙事。” 徐适年听出这是婉澜再为他解围,面上便烧了起来,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这锁子拧开,他咬着牙猛然发力,似乎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终于听见铜锁发出喀拉一声闷响,断在他掌心里。 他松了口气,微微笑起来,转过身去:“贤小姐既然喜欢,那就进去看看吧,实不相瞒,我也是第一次到道观来,好奇的很。” 婉贤向他道了谢,一行人便依次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立夏到底是心里害怕,紧紧贴着婉澜,还不肯独自走在后面。 院子正中央有一个石鼎,里面已经落满了落叶,路上也全是碎叶子,因为太多年没有人清扫,那叶子一层压一层的堆起来,飘出些许腐烂的味道。 宛恬不喜欢这个味道,更不喜欢这里脏乱的环境,她拿袖口掩着鼻子,勉强走两步,便停了下来:“我在外头等你们吧。” 立夏赶紧道:“我陪着二小姐。” 婉澜好笑地看着她们,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允的理由,她想了想,又道:“你们在外头也是站着无事,不如回别苑里再取把锁子来。” 婉贤听到这一句,立刻走过来:“一座道观,又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原主也未必会再来,还锁它做什么,不如就这么开着,日后山上樵夫来了,也好借此避个风雨。” 婉澜又忍不住打趣她:“我们贤小姐向来是个慈悲心肠,只是这观又不是我们自家的,慷他人之慨,合适吗?” 婉贤一撇嘴:“借他道观,行他善事,三清承善名,我承心安,大不了我自己将这院子扫了,也算是在这善事里出了点力,如何?” 婉澜忍俊不禁,就连谢道中都被逗得哈哈大笑,连声道:“好好好,阿贤有这心思自然是好,只是一会我们走了,将你自己留下来扫院子,你可不要害怕才是。” 婉贤又撇了撇嘴,趟着叶子哗啦哗跑到前头去了,这观里只有几间屋子上了锁,大部分都只是虚掩着。婉贤站在供奉三清的殿前,将门用力推开,立刻便有灰尘和蛛网一同落下来,她猝不及防,赶紧后退,还是被灰尘粘了半个额头。 这下就连徐适年都笑起来了,婉贤也不敢回头,自己用力地拿帕子在额头蹭着,一两下就蹭出一大片红痕,婉澜抿着嘴过去拉开她的手,温柔的在她额头拂了拂,还细心地将蛛丝从她头发里挑出来。 “窗纸破了,这才将灰尘吹进去的。”婉澜探头向屋里看了看,地面上一层落灰,还零零落落印了些动物的爪印,像梅花的像枫叶的,还有带着尖指甲的。 “这下可真是山间精怪的乐园了,”婉贤又高兴起来,一马当先地跳进去,一边走一边四下来看,三清的巨大雕像就在屋子尽头,身上的彩漆有些褪色,只显得暗淡,却并不恐怖。 徐适年站在屋子门口,念挂在两边的对联:“存心邪僻,任尔烧香无点益。持身正大,见吾不拜有何妨。” 他微微笑了笑:“好胸怀。” 信他的人,不被定罪。不信的人,罪已经定了,因为他不信神独生子的名——《约翰福音3-18》。 ===================================================================== 对联出自陕西楼观台王灵官殿。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六。人 他们在清宵观里逗留了很久,主要是婉贤迟迟不肯离开,非要去将每个房间都看一遍才罢休,这些年久无人的房屋窗纸大多都泛黄破损,灰尘长年累月地吹进去,在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 婉贤将手伸进去,在一个窗台里面一笔一划地写了点什么,婉澜问她,她也不肯说,只在婉恬反复催促下依依不舍的离开,反倒是徐适年好奇的很,故意落在后面,想去瞄上一眼。 婉贤看到他的小动作,在前头嘻嘻而笑:“徐先生在看什么?” 徐适年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赧然道:“没什么。” 婉贤也不拆穿他,只转过头去,笑眯眯地对谢道中开口请求:“父亲就不要再为此观上锁了吧。” 谢道中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婉澜便又打趣了妹妹两句,她这次掌握了分寸,婉贤也没有刻意顶嘴。一行人沿着来时路返回别苑,还特意去婉澜提到的梅林看了一眼,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梅林竟然只有寥寥几棵树开了些零星的花朵。 徐适年怕婉澜失望,率先开口,以玩笑的口吻道:“看来梅仙也去寻婴宁姑娘了。” 婉澜向他微笑:“也或许是被凡世的日月新天吓跑了呢?” 徐适年眉眼间神情不变,只慢慢地笑了一下:“这世上唯一不变的是变,梅仙大人在天庭旁观千年人世,这个道理,应当是早就悟透了的。” 婉澜点了点头:“先生说的极是。” 他们并没有在梅林勾留多久,但即便如此,回到别苑时仍然误了用午膳的时辰,厨子回锅热菜的空当里,谢道中与徐适年在前厅闲聊,她们姐妹三人变去内苑补妆休息。立夏轻手轻脚地过来,说老宅里派了个人,说是大少爷让他送封信过来。 婉澜有些莫名,他们明明是当天去当天回,怎么还专门派人送信。 那人很快被带上来,原来是谢家门房孔成富,婉澜认得谢家上下每一个人,自然也记得他:“让你平白跑了这些路,倘若怀安没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定要替你饶不得他。” 她孔成富成呈上一份报纸和一封信,笑道:“的确是顶天的大事,一分都耽搁不得,大小姐,这是陈家姑爷寄来的,刚收到,大少爷立刻就让小的送来了。” 婉澜怔了怔,一时间竟没能反应过来“陈家姑爷”指的是谁,她回府这一个月来,陈暨音讯全无,就连扬州也没什么消息,让她几次忘记自己已经订婚,而且还在公爹孝期。 她伸手接过那封信,拿在手上,却先去看了眼报纸,似乎对信里面的内容毫不关心:“这信是从哪里寄来的?” “京城,”孔成富道:“报纸……是大少爷托小姐找个恰当的机会,呈给老爷看的。” 婉澜立刻就明白了,送信是假,只怕送报纸才是真,她又往报纸上瞄了一眼,立时就明白了原因——那报纸上白字黑字大剌剌印着:张之洞捕拿张难先、刘静庵、梁钟汉等九人,日知会案轰动全国。 她将报纸折起来,神色如常:“我知道了,立夏,叫厨房去给孔大叔煎壶热热的姜茶来。” 孔成富跟着立夏走出去,婉恬便凑过来问:“什么报纸,这么小心翼翼的?” 婉澜将报纸交给她,自己去撕开那封信,陈暨习隶书,如今换用钢笔写信,字里行间依然带有隶书古拙雄强的意味,他的字形貌质朴,意态简远雄浑,颇具美感,竟使得婉澜在读信之前,专门欣赏了一会。 她曾经在陈暨的办公桌上见过他的字,却并没有今日的惊艳之感,看来这封信的确是用了心思。 将那报道浏览完毕的婉恬抬头,看到长姐脸上若有若无的娇羞笑意,不由“咦”了一声:“瞧你这表情,莫非是封情信?” 婉澜咳了一声,将脸上的笑意收起来:“不是。 ” 婉恬却不肯放过她,又道:“是又如何了?你们是未过门的夫妻,又两地分居,讲些情话最正常不过。妹妹只不过是好奇罢了,阿姐,这情书是凤求凰,还是新添声杨柳枝?” 婉澜白了她一眼,将信纸折起来塞进信封里,站起来便往出走:“待你许了人订了亲,也让那人写封信给你,届时你想要凤求凰或是杨柳枝,直说便是。” 她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立夏唤来,把信交给她,淡淡提了一句让她好生收着,然后便取了报纸往前院去。 婉恬跟在后头,看到姐姐装模作样的表情,忍不住抿着嘴偷笑,经过立夏身边的时候,还故意板起脸来叮嘱她:“这是姑爷寄来的,你收好了,回去再还给大小姐,可不许偷看,更不许伤着这信一分半毫,你弄破一个角,小心大小姐砍你一只胳膊。” 立夏笑着应下来,还装模作样地立了个军令状,婉澜在前头听见她们调侃自己的话,只觉得脸上发烧,连回头都不敢,她步子越来越快,一头扎进谢道中与徐适年谈天的前厅,才险险停了下来。 厅内两人都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婉澜在门槛边顿了一下,慢慢微笑起来,镇定自若地走过去:“方读了徐先生麾下刀笔大将的名作,果真是不同凡响。” 徐适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婉澜便走过去,将手里的报纸在他面前一晃,顺手递给谢道中:“听说是利用了美国基督教中华圣公会所设的日知会阅报室做商议之所,所以才得了个‘日知会案’的名字。” “哦,是这件事,”徐适年笑了一下,似乎一点都不惊讶:“原来是这件事。” 婉澜耳朵一动:“徐先生似乎对这件事早有预料。 ” “古往今来,起义这件事,不就这两种结果吗?”徐适年淡淡地微笑一下:“要么改朝换代黄袍加身,要么一朝失足千古遗恨。” “您误会了,”婉澜道:“我是说……您似乎早就知道湖北的这件事。” 徐适年没有答话。 倘若早就知道,那就是知情不报,纵容谋反,倘若不知道,那他方才的反应又着实有异。 他轻咳一声:“我身在镇江,又没有顺风通天之能,怎么会提早预知湖北的事情,这报道还是大小姐方才给我晃的那一眼,我才知道的。” 他们说话的功夫,谢道中已经将整篇文章浏览完毕,婉澜和徐适年都把目光投过去,暗中猜测他会说些什么,然而谢道中却将报纸折了折,顺手放在一边的案几上,站起身来:“走了一上午,还真有些饥肠辘辘,咱们这就移步花厅吧,阿澜,把你的妹妹们都叫过来,用膳了。” 婉澜应了一声,与徐适年对视一眼,快步走去门边,婉恬正巧带着婉贤进来,看见谢道中,便含笑换了声“父亲”:“午膳应当好了吧,咱们早早用了,早早回府里去,只怕阿姐这时间已经归心似箭了。” 谢道中又转过头来看着婉澜,婉澜的目光向下挪了挪,短促地笑一下:“玉集自京城寄了封信过来,怀安方才遣人送来的,被阿恬看着,就来打趣我。” 谢道中却意外对此很感兴趣,他一边走一边侧着头问婉澜:“玉集没有为他父亲守孝吗?那他在京城做什么?” 婉澜犹豫了一下,低声答道:“他受聘于一家洋行,做经理。” 谢道中脚步一顿:“他不是在日本读了军校吗?怎么会去洋行做事?” 婉澜道:“人各有志,那家洋行的东主是日本著名实业家正田先生,他们在日本时便多有交流。” 谢道中重重哼了一声:“公卿之后,诗书之家,竟然会自降身份地去从商,而且还受雇于日本人,他没有为复平守孝,难道是急着去京城做买卖吗?” “不是的,父亲,”婉澜急忙道:“您知道陈伯父的死因,玉集是担心京城再生变故,况且……” 她站在谢道中身侧微微向后一点,背对着徐适年,对谢道中使了个眼色:“况且玉集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人。” 谢道中看了她一眼,眼神包含着不满,却没有再针对这个问题多说什么,只客气地转向徐适年,对他道:“不是大宴,只是一两道家常菜,还望徐先生不要嫌弃。” 徐适年急忙接过话来说一些礼貌得体的客气话,目光却在婉澜脸上一顿,又极快的调开。 他的小动作被婉恬收进眼中,便寻了个机会私下里打趣长姐:“可惜,罗敷自有夫,皆言夫婿殊。” 婉澜白了她一眼,跟在徐适年后面走进花厅。谢道中果然不再提陈暨的事情,反而与徐适年谈起了那篇“日知会案”的报道,他没有追问徐适年是否早就得知此事,更没有问他对这个案子的立场,却由这场革命而起,一路谈到了日本的明治维新。 徐适年现在对谢道中有些捉摸不透,这或许是每个上位者都应具备的技能,他搜肠刮肚地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有关明治维新的消息一股脑倒出来说给谢道中,而后者只是一边微笑一边点头地听着,偶尔插两三句话进去,这些话没有一句是针对明治维新之余日本社会意义的点评,反倒全是对参与维新的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和算计的评语。 “谢公的观点很特别,”徐适年道:“我先前从未听过。” 谢道中宽厚地微笑:“我生死都在镇江,的确是不如先生行万里路,见万处人,不过,这倒并不妨碍我参明白一些事情,毕竟这世上有些道理,的确是为某个年龄准备的。” ==================================================================== “罗敷自有夫,皆言夫婿殊”:出自汉朝无名氏的乐府诗《陌上桑》,上下句为拆分重组,原句为“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坐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七。闺阁打算 谢怀安在谢府大门前迎接寻梅归来的一行人,在谢道中面前恭恭敬敬嘘寒问暖,对徐适年则是客气有礼地询问今日可还尽兴,到婉澜跟前,却表情一变,挤眉弄眼地压低声音:“大姑爷的信收到了吧?” 婉澜斜斜瞟了他一眼,从鼻腔里挤出一道声音来:“报纸递父亲看过了,他老人家并没什么表示,不管你打什么主意,都失算了。” 谢怀安丝毫不丧气,还笑眯眯道:“关于父亲,我失算的次数还少吗?” 婉澜对他敷衍地笑了一下,又问:“怎么样?” 谢怀安点了点头:“妥。” 婉澜放下心来,带着妹妹们向谢道中告罪,到内院去给秦夫人请安,谢怀安则留在二堂陪客人说话。姑娘们转过月门的时候,婉贤忽然问了一句:“大姐姐和大哥哥在说什么?神神秘秘地。” 婉澜立刻被惊了一跳,下意识地扭头去看身后,看谢道中他们,或者是能将这句话传到谢道中耳朵里的人有没有出现,婉贤看到她的反应,嘻嘻地笑了一声:“放心,没有人。” 婉澜放下心来,和颜悦色地对婉贤道:“没什么秘密,是大哥哥问我有没有收到玉集的信。” 婉贤斜着脸看她,有点不高兴:“澜姐姐总将我当小孩子看。” 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婉澜一如既往地不以为意,只是温柔地笑了笑,打算说句话来搪塞婉贤,而婉恬却在此时开口,语气轻快,还含着些微的笑意,但说出来的话却更像是提醒:“莫将别人看轻了,阿姐,我们贤姑娘聪明着呢。” 婉澜似乎有些意外,她看了婉恬一眼,又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做了个决定,然后摸了摸婉贤的后脑,道:“的确有个小秘密,我告诉你,你能守住不告诉别人吗?” 婉贤的表情严肃起来,她用力点了点头,绷着小脸,还刻意压低了声音:“我一定不说,被人打死都不说。 ” 婉澜被她逗笑了,又在她后脑上摸了摸:“我让大哥哥在祠堂装了个电灯。” 严阵以待地婉贤本以为会得知一个大秘密,没想到只是装电灯这样的事情,她还不能理解在祠堂装电灯这件事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只觉得沮丧,以为婉澜又在搪塞她,不由嘟囔了一句:“什么嘛。” 婉澜和婉恬都笑了起来,婉恬在她肩上捏了一下,道:“你看,说你太小你还不服气,你以为这只是装个电灯这样简单的事情吗?小丫头,你要学的事情还多着呢。” 婉贤又要将她说给谢道庸的那一套大道理拿出来再说一遍了,婉澜赶紧举起手来讨饶:“莫要说了,莫要说了,阿贤,这世上的道理可真不是只要告诉你你就能明白的,瞧瞧你二姐,我和怀安瞒着的事情可一点都没有告诉她,但她也还是明白了。” 婉贤又扭头去看婉恬,而后者只是笑眯眯地不说话,婉贤便歪着脸看她,一副人小鬼大的表情,那手指对她们两人点了点:“一肚子坏水。” 婉澜和婉贤都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婉澜又在她小小的发髻上揉了一下:“这件事情,我就不给你解释了,你自己回去猜吧,若是猜对了,姐姐就给你一个奖励。” 婉贤背着手问:“你先告诉我是什么奖励。” 婉澜想了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有分量的东西,便问她:“你想要什么奖励?” 婉贤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去读女学!” 这句话将两个姐姐都惊了一跳,忍不住面面相觑,婉澜这才想起来,在她去京城前,婉贤便对太后兴女学的口谕跃跃欲试了,但谢家终究是名门望族,让一个大家闺秀抛头露面的外出读女学,不要说谢道中,只怕就连她的母亲陶氏都不会同意。 婉贤看着姐姐的眼睛,看出她的犹豫,便又开口道:“澜姐姐都说了要给我奖励,若是普普通通就能寻到的物件,那还算什么奖励。” 婉澜笑了一下,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反而问道:“你怎么对女学这么大的兴趣?” 婉贤志得意满道:“现在哪个女孩子不读书?澜姐姐前头也说了,在京城还见过女记者呢,你最开始那位英文老师不也是女人吗?我才不想在高墙里当一辈子的高门小姐、贵族太太呢,我也要去读书,将来,我也要去那个英文老师的国家,教他们国的人说汉话!” 姐姐们又笑了起来,对她的雄心壮志大大夸赞了一发,婉澜将她的右手拉在掌心里,郑重地对她许诺:“我不一定能劝通父亲,不过我一定尽力。” 婉贤立刻笑了起来:“这可是你说的!澜姐姐,可不许说话不算话!” 婉澜本想一口应下来,话到嘴边,却又顿了顿,改成了:“我只能尽力,不敢说死。” 婉贤脸上有失望的情绪一闪而过,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真是人生不如意十之**。” 婉澜又被她逗笑,转念想起一桩事来,便提议道:“不如,我就在府里先教你说着英文好了,你觉得怎么样?” 婉贤一怔,眼睛随即亮了起来:“我竟忘了我姐姐也是一位无书不读的女杨慎了……这可是你说的!这下可能说死了吧!” 婉澜便点头:“每天上午一个时辰,每天下午一个时辰,我若在忙旁的事,那当日就不教了,好不好?” 婉贤其实还是有些不满,因为她觉得一日只得两个时辰太少,但婉澜又的确有些俗物要忙,她便也没说什么,只乖顺的点点头,将这件事情定了下来。 秦夫人听说了,乐的合不拢嘴,那手指在婉澜头上点着:“小小丫头,斤两还不全,真是好为人师。” 婉贤急忙替姐姐说好话,还不住的给婉恬使眼色,让她也来帮腔,婉恬便真的帮了两句,还与秦夫人提起了女学的事情。 秦夫人倒是很好说话,仔细问过了女学的种种之后便点头答应下来,将挑选学校这件事全权交给婉澜和怀安去操心,还叮嘱他们一定要选一个名声好的塾师,可以不拘男女,却一定要讲究学问。 婉贤打心眼里欢喜,嘴上抹了蜜似的,说了一堆好听话给秦夫人听,秦夫人自然开心,又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飛su中wen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八。与妻书 一等一的陈大公子眼下正准备安排工作然后南下回扬州过年,他向镇江去了封信,本没有亲身再去一趟的打算,可陈夫人却发报来令他无论如何也要过去住上几日。陈暨这才知道原来谢家一直在资助陈夫人与陈启在扬州的生活,谢道中甚至还利用官场上的人脉为她们大开方便之门,将陈启弄进扬州衙门里,做了个不小的吏。 即便是陈家老爷死了,作为一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陈家也远远没有沦落到需要人接济来求生的地步,况且陈复平的案子已经被压下来,显然是上头心里也明白其中沟壑,这桩旧案将会被永永远远的压下去——起码会比爱新觉罗在这个土地上统治的时间更久远,一直远到相关奏折被销毁,连史书都不会入。 陈暨当然明白这是谢家人在向他表达善意和对陈谢两家婚事的坚定立场,但这沉甸甸的人情让他有点透不过气来,除了竭尽全力地对谢家姑娘好,似乎也找不出什么能回报谢家人的好方法。他将母亲的信放在桌面上,手指压在上面,尝试着在心里回忆婉澜的样子,却忽然理解了当年父亲就任岳阳知县时,母亲一定要拖家带口地跟过去的原因。 实在是……太远了,没有情人或夫妻可以经得住距离的考验,他尚还记得最初对婉澜的惊艳与倾心之感,但能记住的,却只有这些虚无的感觉。 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沿乳白色的欧式螺旋楼梯下去。年关将近,康利洋行的生意便越发红火,进出皆为富贵之人,他一路走过去,与振贝子家的姨太太寒暄,同岑侍郎家的姑奶奶问安,甚至一些背景强硬的名伶都要照顾周到。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这工作没意思的紧,读书人治国平天下,哪里能做这样做小伏低逢迎人的事情? 陈暨对一位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颔首微笑,向她致以问候,然后走到她身边展列钻石的柜台上去,打算挑一件钻石首饰带给婉澜做礼物,可站到柜边却又犹豫起来——谢家女眷不少,总不能厚此薄彼,只为婉澜送这么一件奇珍。 可倘若人人都送过来……他撇了一下唇角,微微侧身,打算离开。 但柜台后穿着西装马甲和服务生却迎了过来,笑嘻嘻地问他:“陈经理,给太太买东西?” 陈暨跟他点头打招呼,既然已经搭上了话,那就不可避免的要寒暄几句,那服务生带着诡秘的笑容说要给他看个东西,然后弯下身子从柜台里取了一样钻石首饰来。 陈暨瞟了一眼,目光立刻便被吸引住了,那是一对耳铛,剔透的钻石打磨成水滴形状,戴在耳垂上的小一些,尖头向下,而垂下来的却大而剔透,尖头向上,一大一小均是线条流畅,毫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因为本身便足够价值连城。 他又有些心动,回忆了一下婉澜的脸,那样浓丽漂亮的眉眼,穿洋装就像外国公主一样高贵典雅,若能称上这样一幅耳环,那就更能称得上是“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了。 服务生得意道:“漂亮吧,月前载滦贝子还来看过了,叫我留着,他回家拿银子来买,好像要去讨好和庆班的那个花旦,结果他这两天好像惹了点麻烦,被庆王爷关府里了,就这还不死心呢,还让人递条子过来。” 他自顾自说的开心,却没注意陈暨的表情已经沉了下来——载滦、载滦,为清廷呕心沥血的忠臣已经身死,而他却仅仅得了一个被关在府里的惩罚,竟然还有心情来讨好一个戏子。 “多少钱?” 那服务生一呆:“你说什么?” 陈暨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多少钱?” 服务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委婉道:“不是个小数目呢,就连载滦贝子都得从府里抠点儿出来。” 陈暨僵硬地微笑一下,抬了抬下巴:“给我包起来,包的漂亮一点,我要拿去送人。” 服务生表情更呆:“可……可是……” “价钱我照付,不必担心,”他侧身倚在玻璃展柜上,眉目柔和了一点,又微笑了一下:“算在你的销售额上。 ” 那服务生顿时眉开眼笑起来,言语里更带了一点卑躬屈膝的讨好,这洋行里得知他家世背景的人不多,或者说压根没有,正田美子曾经打算拿他的身份做点文章,好抬抬康利洋行的身价,被他用得体的理由说服打消了念头——这可是京城,宰相门房三品官的京城。 谢道中自有谢道庸可依仗,而谢道庸也大可抬出谢家世代门楣来在礼义上占一个高点,三百年前南明危危,满清鞑子屠刀临城,时任镇江地方官的谢文汇带领镇江百姓向豫亲王投诚,自觉剃发易服,舍了一身清名保镇江上下所有人的项上头颅。 彼时史可法还在世,与冥顽不化的南明朝廷相比,识时务的俊杰自然容易讨得当权者的欢心,谢文汇立刻便受封为一等公,还装模作样地打算升他的官,将他调去京城任职,却被谢文汇以“愿为大清安镇江一隅”为由拒绝了。在那个晚上,他将自己的名字从“文汇”改为“朽臣”,但谢朽臣这三个字,却只在他供奉在家族祠堂里的牌位上出现过——这个秘密,还是他的父亲陈复平在镇江任职时知道的。 昔日的爵位早已在依代袭承时逐级递减直至不复存在,谢家世代安居镇江,小心翼翼地为官,从不做出什么惊动皇帝的政绩,也从来不惹什么麻烦被京城注意。直到三百年后的今天,谢朽臣留下的严厉家训似乎在一个后辈面前形同虚设,可当他到了京城做了京官,也依然没有做出什么值得嘉奖的事业。 陈暨掌心里握着那件价值不菲的首饰,又挑了一些样式新奇的外国银器一并打包,走上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想这个古老家族的遗训,竟然与老醇王有些不谋而合。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子孙祸也小,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此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太平盛世里的功臣自是需要自保,可在这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乱世,只有皇帝才需要自保。 载滦,总有一日…… 他在距离年三十还有四日的时候抵达镇江,打算再此停上两日,然后再启程返回扬州,但谢道中却建议他将陈夫人和陈启都接来镇江,这个打算在他到镇江来之前便被提起过,没人有异议,但谢怀安却在私下里与婉澜道:“玉集大哥未必会同意。” 婉澜心想也是,陈暨那样的人,但凡还想跟她好好做夫妻,就不会愿意自岳家手里得太多好处,他惯不爱欠人人情。 谢怀安对谢府这位大姑爷印象很好,大抵所有中规中矩的孩子都会在心里默默追崇着一个不羁的人——也未必是孩子,太白诗传至今日,魏晋风骨也为人称赞不休,这不都是风流不羁的代名词吗?他很担忧陈暨如今的做的行当会不招谢道中待见,如今陈复平身死,陈暨又即将做谢家快婿,只怕谢道中少不得要对他指手画脚一番。 婉澜却不甚在意,当初他父亲都管不住他,难道岳父就更有分量了?如果说先前收到的那封亲笔信还不够在她心里掀起什么波澜,但活生生的陈暨出现在她面前,对她微笑,跟她说话,便足以掀翻那些冷静独处时所产生的怀疑犹豫。她在厅里看着陈暨一步步过来,穿着深蓝色的棉袍,衣着朴素而气度高华,站在谢道中身边也不卑不亢,谈笑自如。 她顾忌着未婚夫妻之间应遵守的礼节,只在厅里看了看,便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陈暨在余光里看到她离开,提着的心松下来,又开始回忆自己方才的一举一动,唯恐哪一处失了风度。 谢道中在一堂与他说话,秦夫人便安排小厮将他的行囊都搬去已收拾齐整的客房,谢怀安所料不错,岳父大人果然对他做的行当不甚满意,确切地说,应该是甚不满意,便提出要谢道庸在衙门里为他谋个差事。 陈暨道:“让世伯为侄儿费心,实在是我的罪过,不过我父亲的事情风波方平,眼下要进衙门,怕是不妥。” 谢道中也考虑到了这一层,况且看陈暨的意思,并没有对入仕表现出什么抗拒的意思,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他晓得官场上的轻重,也没针对此事多问什么,改口关心起他在京城的衣食住行来,又问最近读得什么书。 闲聊两句,秦夫人带着丫头进来,说了他的住处,问候他母亲与胞弟安好,怀安与婉恬婉贤姐妹都在一堂陪客,只有婉澜自己避了,他忍着聊了一阵,便状似无意地问候婉澜安好。 “澜姐姐甚好,也忙得紧,”婉恬笑眯眯道:“正向母亲学着管理内宅,又应了阿贤教她说洋文,前不久还陪着父亲去上北固山上观雪去了。”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五九。私会 谢家的女眷们在就寝前收到了陈暨送来的礼物,银子打的玫瑰手链,或是錾着外国女人侧脸像的大吊坠链子,并不贵重,只是胜在新奇讨巧。秦夫人得到的是一束金粉大百合,衬在镏金柳叶镂空陶瓷花瓶里,别致又贵气。她在就寝前拿着摆弄,将花瓶里的金枝拨来拨去,兴致昂昂地问谢道中:“你说这是真的金子还是镀金?” 谢道中倚在床头,闻言将圆眼镜向下拨了拨,仔细看了一眼看秦夫人摆弄:“镀金吧,玉集一人在京城,哪有这么多钱来给你打金子的。” 秦夫人便抿嘴一笑,将花瓶放在妆台上,又退后两步瞧了瞧:“真金也好镀金也罢,好坏是一份心意,结这么一门亲,是咱们谢家有福气。” 谢道中“嗯”了一声,把手上的书放在塌边的小几上,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待他出了孝,就让道庸在邮传部衙门里给他某一样差事,我看玉集这孩子不差,日后定能有一番作为。” 秦夫人又将花瓶来来回回地摆了好几个地方,终于选出一出最合心意的所在,站着欣赏了一会,才叫丫头进来服侍着梳洗了,更衣上床。她平躺着长长舒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手碰了碰丈夫:“你说,玉集会给阿澜送些什么?” 谢道中漫不经心地猜测:“兴许是更贵重一些的东西罢。” 的确是够贵重了,婉澜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依然被陈暨的大手笔吓了一跳,立夏随她去过京城,见过这些亮晶晶的西洋首饰,心里也清楚它的价值不菲,她怂恿婉澜试戴一下,又将先前在京城定做的那件洋装礼服找出来,要为她打扮上,婉澜含羞带怯,自是不准。主仆二人正笑闹着,却听见婉贤在外头敲门,刻意压低了声音,软软的唤了一句:“澜姐姐,你睡下了吗?” 婉澜急忙将耳环收好,小心放进妆匣里,才起身去给她开门,婉贤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门刚开了一点她就闪身进来,还故弄玄虚地压低声音:“玉集大哥想见你,在西边角门口等着呢。” 婉澜怔了一怔,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婉贤的笑容有些小小的狡黠意味:“是大哥告诉我的啦,男人们不是在二堂用的晚膳么,他们那时就讲好了,玉集大哥会遣人送礼物给我,我收到礼物就来找你。 ” 婉澜板起脸来吓唬她:“真是胆子大,不怕被父亲知道么?这种坏理法的事情我才不做。你呀你,真不知道他送了你什么了不得的珍宝,连姐姐都这么卖了。” 婉贤撇了撇嘴,用右手食指点着她,说道:“惺惺作态,玉集大哥那封信尚在你妆匣里放着的吧,是不是每天都要读上三遍才能安枕?眼下这信的主人就在外头呢,走两步就见得到,你反倒扭捏起来了。” 婉澜被她说的面如火烧,强作镇定地白了她一眼:“那你要在我这儿等着,还是自个儿先回去?” 婉贤却道:“我与你一道去,大哥也在呢,这样若是被人发现,我和大哥还能去挡一挡。” 婉澜心底一虚,这话本里的男女私会向来只带个婢女便已足够,怎么轮到她,竟然连弟妹都要一并带上了?她有些踟蹰,想打退堂鼓,并试图用表情掩盖住这怯弱心思。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阿贤,”她走了几步,扶住妆台,好像要坐下来:“快些回去,倘若真的教父亲知道了……” “教父亲知道又如何了?顶天不过训斥你一顿罢了,”婉贤兴冲冲地过去,吩咐立夏给她找件斗篷来,又打量了婉澜一眼,殷殷问道:“你还换身衣服不换?” 婉澜心里七上八下,她笑了一下,吐出来的都是气音:“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这时立夏走过来,怀里抱了一件墨蓝色的斗篷,婉贤见了,伸手夺过来,披在她身上,又推着她站起来向外走:“快些吧,外头这么冷,你就算不心疼玉集大哥,也该心疼心疼怀安哥哥吧。 ” 谢怀安的确是冻了个够呛,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夹袄,还不如陈暨准备妥当,而婉澜又迟迟不来。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与陈暨打趣道:“那我和阿贤算什么?柳梢头的报喜鸟?” 陈暨笑了笑,一派镇定自若的样子,文绉绉道:“廿四风吹开红萼,悟蜂媒蝶使,总是因缘,香国无边花有主。一百年系定赤绳,愿秾李夭桃,都成眷属,情天不老月长圆。” “这可不敢当,”谢怀安笑道:“这话应该送给我父亲才是。” 陈暨在角门一边站着,双手笼在袖子里:“兴许真是月老注定呢?”顿了顿,又问:“几时了?” 谢怀安揉了揉鼻子,想打个喷嚏却没有打出来,他声音已经有点嗡了,抱怨道:“不知道……我明天约莫要着凉了。” 陈暨却不知在想什么,默了片刻才接话:“是得着凉。” 谢怀安叹了口气:“兴许不来了,不如白日里再说。” 陈暨却道:“万一来了呢?” 像是回应他这句话,角门里面发出了细碎的声响,紧接着门便被打开了一条缝,婉贤的小脑袋钻出来,左右看了看:“大哥!玉集哥!” 陈暨在原地顿了一下,仿佛是可以找话题地明知故问:“婉贤,屏卿呢?” “在这呢,”她缩回去,将婉澜推了出来。 陈暨便对着婉澜微笑起来:“深更半夜还让你跑一趟,真是对不住。” 婉澜紧张的情绪在看到他的一瞬间变得更加紧张,她的灵仿佛从**里脱出来了,站在一边,听见**发出声音:“第二次对不住了。 ” 陈暨点了点头,向她走近两步,笼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掌心放了只精巧又袖珍的汤婆子:“冷吗?”他说着,又向谢怀安处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若被重荣看到,一定会说我两句难听的,他冻坏了。” 婉澜接过来,微凉的指尖触到他掌心,也压低了声音:“怎么不给他?” 陈暨笑了笑:“他弄凉了,你怎么办。” 婉澜无声的挑起了唇角,指尖在他掌心划过去,将尚还有些烫手的汤婆子取走:“你去扬 章节不完整?请百度搜索飞阅读完整章节或访问网址:%66%65%69%73%75%7A%77%2E%63%6F%6D/閱讀完整章節,請訪問飛速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六十。奇妙的感情 陈暨半宿没有睡好,绞尽脑汁地想些取悦婉澜的方法,京城里自是有千般去处可消磨时间,但镇江却让他束手无策。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迟迟不能入眠,外头更鼓声声,有凉风侵入室内,带来湿冷的寒意,为心事重重的人多添了几分萧索。他回忆着前头那一刻钟的相见,从激动雀跃到索然无味,婉澜的情绪变化很明显的反映在眼神里,让他知道他搞砸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私会。这个认知催生了他的悔意,就像婉澜后悔她去见他这一面一样,陈暨也开始后悔他的这个安排,他只在镇江停留两日,连修正错误的时间都没有。 他带着这样的心思入睡,一整晚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外头的一丁点轻微动静都能将他惊醒过来,终于捱到东天亮了晨光,他起身自己洗漱了,在房间外抽起一根洋烟卷来。 被派来服侍他的小厮晚了半个时辰过来,见他已经自己收拾妥贴,惊得合不拢嘴,连连向他请罪。 “行了,不是什么大事,我一向都自己动手,”陈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烟卷,向仆人和善微笑:“老爷太太们几时起身?” “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时辰了,”那仆人回答道:“少爷小姐们也一样,有时候会早一点,大小姐每天都去长房请安,这时辰应该也已经收拾好了。” 陈暨点了点头,又问:“你是在内苑伺候的?” 仆人便道:“是的,陈大少爷,小人原先是伺候二少爷的。” 陈暨吸了口烟,又吐出些白雾来,沉沉“嗯”了一声:“你对你们大小姐熟悉么?她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仆人有些为难,嗫嚅道:“这小人也不清楚,过去二少爷在府里时,白日里都到族学去了,小人也无从得知内苑的小姐们都做什么。” 陈暨有些失望,又想问些什么,却被一侧的女声打断了:“你想知道这些,不如自己来问我。 ” 他猛地转头,婉澜正笑盈盈地立在房子一角,斗篷上带着一个大大的兜帽,边说边向这边走过来:“昨夜寝的可好?” 陈暨去迎她,一抬手才发现自己指间还夹着烟卷,慌忙左顾右盼地想找个地方摁灭它,好在婉澜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她将那半截香烟接过来交给立夏,吩咐她拿水灭了,丢到外头去,并借这个机会将那仆人也遣退了。 “有一样东西要给你看,”她说着,将头上的兜帽取了下来,侧过脸让他看耳垂上带着的大颗钻石:“我想一定价格不菲。” 陈暨欣赏了一会,赞道:“很衬你,我没有买错。” 婉澜没有动,只道:“想让你做第一个看到我带它的人,所以急急过来了。” 陈暨立在原地,又仔细看了看她形状优美的耳朵:“你的耳垂很漂亮,我母亲说这是有福气的象征。” “我向来都很有福气,”婉澜将脸转回来,对他微笑:“以后还可以分给你一点。” 陈暨觉得自己整一夜的懊悔不安都在她柔柔的语音里消弭无踪了,也跟着微笑起来,意有所指道:“不必,兴许我比你更有福气,他们都说我是上帝选中的幸运儿,得到了主在东方最好的作品。” “他们都说,那你呢?”婉澜歪了歪头,满面笑容,又道:“我昨夜表现很不好,怕你生出什么误会,这才过来了。” “我也好不到哪儿去。”他顿了一下,又道:“你冷不冷,我们进屋说?” 婉澜点了下头,便随他进室内去,又问:“怎么想起送这样贵重的礼物?” “偶然看到了,觉得很好,想送给你,就买了。 ”他一边说一边为婉澜倒茶,可触手才想起茶壶里水都是冷的,不由窘迫:“我叫人来……” “好了,别忙这些,”婉澜伸手示意他坐下,笑道:“我又不是来喝茶的。” 陈暨依言坐下,身子面向她,一只胳膊放在圆桌上,眉眼带笑:“这耳环应配洋装。” 婉澜嗔怪道:“这是镇江,哪有机会穿洋装。” 陈暨却道:“总会有,唔,可以配那条绣着仙鹤的裙子。” 他说的高兴,婉澜便跟着想象了一番,欣然道:“来日若有机会,我穿给你看。” 陈暨被她的笑容弄的心神都舒缓下来,他起身在她身边蹲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仰头看她:“我听重荣说,你和他正密谋一件大事。” “的确是挺大的,”婉澜想起那些纷纷乱的思绪的打算,忍不住叹了口气,怅然道:“而且也没什么头绪。” 陈暨倒是很感兴趣:“说说看。” “这可说来话长了,日后倘若有机会,我再慢慢讲给你听。”婉澜别过头看了看天色,又道:“我要回去了,马上要去长房请安,迟了恐怕被发现。” 她说着,起身将立夏叫进屋来服侍她穿戴斗篷,但陈暨却从立夏手里讲这个活抢了来,动作温柔又细致,当着立夏的面也不觉害臊,还在她额头轻轻一吻:“真后悔没有早点过来。” 婉澜没有接话,她准备走了,但在走之前又顿了顿,转过身来唤了一句:“玉集。” 陈暨便走过去在她身前站定,两人距离极尽,使婉澜不得不微微抬起头来看他:“怎么?” 她微微笑了笑:“你昨日说我们要见面,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 陈暨点了下头:“是。” 婉澜又笑了一下:“我也觉得。” 她沿着来时路返回去了,寥寥几句话的功夫,比一刻钟更短,却比那一刻钟更令人意犹未尽,陈暨自己坐在未开灯的屋子里,又开始绞尽脑汁,打算想一个正当借口,能与婉澜光明正大的见一面,他想的认真,就连谢怀安来叫他用早膳时的叩门声都没有听到。 “我可再不与你筹谋什么情人计了,”谢怀安大呼小叫地抱怨:“昨日寝时就觉得头昏昏沉沉,半夜又折腾起来喝了碗姜汤,你倒是生龙活虎,反倒害惨了我。” 但陈暨丝毫不为所动:“着个凉而已,又算不上什么大事,况且你还没着凉呢。”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长叹口气:“日后你两个成婚,有的是大把时间相会,何必急于一时。” “成婚也是三年之后了,”陈暨道:“我昨日说了今天要去接她,岂可失信于人。” 谢怀安斜了他一眼:“兴许她就那么一听,并没有放心上,她上午要学着管帐,下午又要教阿贤学洋文,哪有时间等你接她。” 陈暨忽然停住脚步,转头看他:“她?教阿贤学洋文?” 谢怀安道:“你打什么主意?阿贤对日语可没什么兴趣。” 陈暨慢慢笑了起来:“我会的岂止是日语这一门。” 他果然在膳桌上对谢道中提起这回事,装作无意地询问婉贤的英习进度,没想到谢道中是头一次听说婉澜在教婉贤学洋文的事情,当即便有些不悦:“女孩子学这些做什么。” “伯父有所不知,京里官家小姐留样已经成风潮了,”陈暨笑道:“况且婉贤年龄幼小,在府里也没什么旁的事做,当成乐趣学一学正好。” 谢道中赶着去衙门,况且这也的确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情,他只是不赞同,却也没有表现出绝对禁止的态度,正好给了陈暨一个借口,可以在午后到内书房去,装模作样的关心一番婉贤的学习进度。 他过去的时候,谢婉恬正在内书房找一册《录鬼簿》,听见陈暨与婉贤的对话便掌不住笑出生来:“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阿贤还听不出来呢,玉集大哥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你若是有眼色,这阵子就该去把长姐请来了。” 婉贤这才恍然大悟,她仗着年纪小,向来敢借着童言无忌的由头说一些没大没小的话,当下便笑话陈暨道:“我说玉集大哥怎么这么闲,只在镇江留两日,还巴巴过来关心小妹。” 陈暨却道:“当然是来关心小妹,难得你对这些洋务感兴趣,早知道我就为你带几册书来了,”他说着顿了一下,扬起一脸笑容:“当然,如果屏卿能在,那是最好。”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婉贤忙不迭去差她的婢女霜降去请婉澜过来,后者正在库房与秦夫人一同给陈暨的母亲挑礼物,听说三小姐急着请她去内书房,理所应当地以为是她自己学洋文时,又碰到什么麻烦了。 她向秦夫人告罪,说去去就来,而秦夫人却忽然生了兴趣,说与她一同去内书房,瞧瞧婉贤最近在忙些什么。这可把霜降吓了个半死,她不住地跟婉澜使眼色,动静之大,就连秦夫人都注意到了。 “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内书房里有什么事情,不能让我知道?” 霜降吓得赶紧跪下去:“夫人……夫人多心了,哪有什么不能让您知道的……只不过是……是……” 婉澜也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看着霜降,但她很快便明白过来了:陈暨一定也在内书房呢! 她定了定神,从容地笑了一下:“是不是陈家大公子也在内书房?” 霜降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婉澜“嗨”了一声,道:“瞧这丫头,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公子留学回来,洋文说的定然比我好,兴许是我先前有什么教错了,阿贤一时弄不清。” 秦夫人显然没有相信她这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她用促狭的目光瞧着这个强装镇定的女儿,道:“当你妈妈什么都没见过呢,还编这些谎话来搪塞我。” 婉澜一时语塞,紧接着双颊便烧了起来,羞得简直抬不起头来,她这反应将秦夫人心里的猜测定了个**不离十,又问了一句:“你和他什么时候见的面?” 婉澜低着头不说话,霜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忙请求告退,却被秦夫人叫住了:“慌什么,不是要请大小姐去内书房吗?我和你们一道去。” 婉澜一下着急起来,她一把抓住秦夫人的手腕,带着恳求的语气软软地求:“母亲……女儿知错……” 秦夫人挑了挑眉,故意发问:“何错之有?” 婉澜也不敢抬头看她,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嗫嚅半天也憋不出一个字来,秦夫人终于掌不住轻笑出来,婉澜这才抬头,看到秦夫人的面色,惊讶的不得了:“母亲,您这是……” “阿澜啊……”她在婉澜手上拍了拍,表情有些感慨:“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这样不好,别人知道会笑话的。” 婉澜被秦夫人的表情弄的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依然恭顺地应了下来,还对她语气坚定地保证了一番。 秦夫人又叹了口气:“去吧……陈暨,明天就走了吧。”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六一。捐官 陈暨来的说不成兴致冲冲,走时也算不上恋恋不舍,他道别的时候婉澜也在堂里,当着谢道中夫妇的面,两人都不好说些什么过分亲密的话,只能规规矩矩地相互行礼,再道一句客气的祝福。 秦夫人知道婉澜曾经与陈暨私下见面,却不知道她有没有将此事告知给谢道中,陈暨离开后,婉澜陪着父母亲坐在二堂里,心中不免忐忑,唯恐谢道中问起来,她不知该如何解释。 谢怀安亲自将陈暨送去码头,在车上叹息:“此一别不知何日才能相见。” 陈暨笑了笑:“兴许等再见的时候,谢府已经大改模样了呢?” 谢怀安也跟着笑了起来,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模样:“但愿我不会令玉集大哥失望吧。” “我失望与否又算什么,你应当不令你长姐失望才对,”陈暨瞟了他一眼:“屏卿可是对你寄予重望。” “你说的是,”谢怀安点了点头,又装模作样地对他拱手:“还得请求玉集大哥高抬贵手,将婚期再推迟个几年,待我大业完成,定以七十二台嫁妆将她风光出嫁。” “我在乎你们谢家的七十二台嫁妆?”陈暨瞟了他一眼,凉凉道:“只怕屏卿也并不愿依靠嫁妆来抬身价。” 谢怀安却道:“那是因为那七十二台嫁妆在,才会觉得并不重要。诚然品德才学上的修养比金银之物更能令人光华常驻,可倘若没有这些金银之物,又如何能养出从容优雅之人?风雅可都是阿堵物堆砌起来的。” 陈暨没有立刻答话,沉默了片刻才道:“那么古之隐士甘过清贫生活以提升修为,又是何故呢?” 谢怀安却道:“安贫乐道是太平年间的佳话,如今这天下,我的道就是不安贫,我若安了贫,那我的父母双亲,姊妹兄弟,乃至谢氏全族又该怎么办呢?这各人心中自有一道,自己的道自己去寻即是,何苦连累他人,况且你我这样的,就算要寻道,也得妥妥贴贴地将肩上担子卸了才是。 ” 陈暨点头赞许:“不错,重荣,你能有这番见地,可见谢氏一门必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谢怀安大笑起来,又对陈暨拱了拱手:“你这赞扬我就厚着脸皮受了,玉集大哥,你长我几岁,又曾出洋入京,怀安见识不如你,来日还得请你多多指教。” “你姐姐可未必会这么想,”陈暨微笑道:“你们打算的那件大事若遇到麻烦,尽管写信给我。” 谢怀安笑嘻嘻地看着他:“那小弟就不客气了,不过我向你求助这件事,可以让澜姐知道吗?” 陈暨挑了挑眉:“当然要,若非看在屏卿的面子上,我又何必帮你。” 谢怀安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美人乡,英雄冢啊。” 陈暨哈哈大笑,又掀起车帘来看了看窗外,待到了码头,他从车上一跃而下,提着自己的行李向谢怀安点头致谢:“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咱们就到这吧,请代我向谢伯父谢伯母致谢。” 谢怀安下车来,与他行拱手里:“多谢,也请代谢府上下向陈伯母转达敬意。” 陈暨微微点了下头,犹豫了一下,又道:“至于屏卿……重荣,日后你不妨多多督促她,让她即时回我的信。” 谢怀安便打趣他:“怎么,人还未出镇江,魂儿就回去谢府了?” 陈暨偏头笑了一下:“我是极想与她做一对相惜相信恩爱夫妻的,倒不是那些相敬如宾的老爷与太太。” 谢怀安默了默,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所幸陈暨也没有针对此问题与他多谈的打算,不等他回答便自己扯开了话题,又与他客套两句,便正式告辞离开。 陈暨乘了一条名叫“吴水快”的船,船主姓吴,带着媳妇和女儿吃住都在船上,做水路载客生意,也接些文人墨客游河的活计,吴家媳妇烧鱼手艺一绝,陈暨到的第一天谢怀安便请他尝了,赞不绝口,谢怀安便记在心里,在他走时又定了这家的船,好叫陈夫人并陈启也尝尝鲜。 陈夫人自然又是一番感激,特意令吴家的船送了扬州特产到谢府上,再对陈暨来一番耳提面命,令他在上心对谢家姑娘的同时,也万万不可低了陈家门楣。 陈暨不喜陈夫人这些论调,他不想让婉澜觉得他对她的好是建立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上,可这话却没法明明白白说出来,他也不想明明白白说出来,只能期盼她对自己也存着同样的心思。 但那次失败的夜会还历历在目,他在婉澜眼神里读到索然无味的情绪,却不知道这索然无味是对他这个人,还是对他安排的事。做一次错事自然还有弥补的余地,可做一个错的人就是回天乏术了,诚然婉澜次日私下寻他的行为让他开心,但也让他无从分辨这一面究竟出于什么目的。 他心里翻来覆去滚过几遭,面上却压住了什么异色都没表现出来,恭恭敬敬地领了陈夫人的训示,后者这才满意,又关心了几句他在京城的吃穿可有短缺,银两可有难处。 陈暨一一答了,陈夫人这才提起陈启来,说她寻了前头陈老爷的一个旧友,为陈启捐了一个“盐大使”的官,打算等年后便叫陈启随陈暨一同启程赴京,因为这捐官到底是个虚衔,若要领实职,须得到吏部去投供,才能抽签决定去哪个省补缺。这事完全是陈夫人自己做主,事先从未向陈暨透过一厘半分的口信,他听到这消息惊了一跳,赶紧询问她捐官的时间。 “你父亲出事前就有此打算了,只是寻了路子,并未付银子,现在咱们家总得有个人来撑门吧,原想着是你,结果……”陈夫人叹了口气,又道:“你也别多心,你到底是咱们家的长子,不管你弟弟当不当官,当什么官,都碍不着你什么,反倒能给你经商行点方便,你到底得需要一个官府里的人吧。” 她说着,又瞧了瞧陈暨的神情,语气更软三分:“这也是你弟弟的意思,你若不信,尽管去问他。 ” 陈暨抿着嘴没有说话,他知道陈夫人的性子,更知道陈启的性子,后者向来是没什么主见,唯母亲马首是瞻,这事陈夫人说什么是什么,问他也白搭。 “母亲的打算自然是好的,我与元初都非常受用,”陈暨慢慢道:“只是父亲的后事才平,这时间去吏部投供,我怕会出什么乱子。” 陈夫人脸上立刻显出了愤愤不平的神色,又将载滦大骂一通:“害人的百无禁忌,倒要被害的丧了命不说,留下孤儿寡母还得夹起尾巴做人了?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陈暨去为陈夫人续了杯茶,又轻抚着她的后背为她顺气:“母亲别动怒,为这种人气坏身子不值得。不如这样,等年后叫元初先跟我去京城安顿下来,我也想办法在吏部打听打听风声,在做决断。” 陈夫人喝了茶,脾气下去一点,又叹了口气:“暨儿,我知道你一向都是个有主意的,原打算叫你承了这官位,奈何你心不在此,娘也不逼你,只盼你能安顿好你弟弟,日后你们兄弟俩能相互扶持,安安稳稳,娘死也瞑目了。” 陈暨便安慰道:“大好日子,母亲说什么死了活的?我自当安排元初立一门好业,再为他觅一门好亲事。” 陈夫人点了点头,又问起婉澜的近况,陈暨捡着好听地说了,又着重提醒了他自谢家带回来的手信基本是由婉澜做主定下的,陈夫人果然大感兴趣,由陈暨陪着去看了,又一番赞不绝口。 “我想这年后请她们三姐妹到扬州来住一阵子,”陈夫人道:“横竖你和启儿都不在,也没有要避讳的,而我一个老婆子也没什么旁事,正好请她们来与我做做伴。” 陈暨心里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因为陈夫人前头曾表示过对婉澜的一点不满意,她是要做婆婆的人了,正急于要在媳妇面前立威,虽说不会给婉澜吃苦头,却未必不会就自己的地位向她暗示一番。关于尊老敬长,婉澜乃至整个谢家做的本就无可挑剔,何苦在这么画蛇添足一番,徒惹人低看罢了。 他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道:“这件事不妨待年里事情都忙尽了再提,横竖现在也不能定下日子来。” 陈夫人深以为,便将这打算放了放,去忙祭灶的事情了,祭灶之后就是腊月二十九,得去祖坟上坟请祖上大供,这不管是在哪一家都是年前一件顶大的事,陈暨家里是旁系,先前又一直随陈老爷在外地围观,如今回到祖籍,只消将这事情交给嫡府里便是,但谢家就大为不同,秦夫人早半月便开始准备,如今临到跟前,更是每日都得见一见各府里的管事太太们,将每一处细节都安排妥当。 谢怀安与婉澜姐弟两个约莫是全府里除了谢道中夫妇外最关心祭祖这件事的两个人了,当初做坏事时胆大可包天,眼见着这会要东窗事发,反倒害怕起来,甚至生出了去把那吊灯拆掉的想法。 ======================================================================= 捐官:又称捐纳,是封建社会时期为弥补财政困难,允许士民向国家捐纳钱物以取得爵位官职的一种方式,始于汉代,清朝时蔚然成风,被政府当作国家财政收入一个重要途径来组织经营,至清后期,朝堂上捐官出身的人数多过正规科举的人数,真是大清药丸。 盐大使:明清时期在产盐区设置盐场大使,主要职责是督课、受理盐场一般词讼,负责管理盐场水利,维护盐场地方社会治安,赈济灾荒,促进地方教育,文化及农业经济发展,某些权利和当地地方官大小相同,因此经常在司法治安等方面发生矛盾。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六二。祭祖 腊月二十九一早,谢家别府里的旁支子弟便陆陆续续来到本宅,谢怀安在外院帮着接待叔爷兄弟,婉澜和婉恬就在内苑陪各府的太太小姐说话,两人都提着一颗心,时不时分神去注意外头的动静,说起话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却也不至于失了态。 旁人不在意这些,偏偏有人出来挑刺,就是谢家三府里的明太太,在婉澜与怀昌跟着谢道庸去京城前头两天,这位太太还惦记着七府里道稳老爷死后留下却无人继承的那六个庄子,见天往老宅里跑,秦夫人最瞧她不起,当即就从五府王太太膝下过继了一个儿子接七府的香火,好教她彻底绝了这个心思。 明太太这么着就记恨上秦夫人了,但她到底是个旁系的媳妇,再怎么记恨也没办法将火当着秦夫人的面撒出来,只好借着这个由头说两句阴阳怪气的话:“怎么我看澜大小姐心不在焉的,难道惦记着外头什么人?” 婉澜立刻将目光聚到她脸上,带着歉意笑了笑:“是听着外头的动静呢,时辰到了咱们就得过祠堂去,侄女怕误了点。” 明太太就笑了笑:“原来是因为这个,我还以为是你明叔母我身份不够,才让大小姐分心了呢。”她说着,端起茶盏来抿了口茶,又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今天这茶可比上次我来的时候好多了,果然是托各位妯娌太太的福,我都不知道老宅里还有这等好茶。”然后再故作玩笑式埋怨地对秦夫人道:“嫂嫂也真是,这等好东西还藏着掖着,非得到大宴才用,难不成老宅还短这一两茶叶钱不成?” 秦夫人正被二府的丁太太拉着看二府里宛娉小姐绣的一方帕子,听了明太太这话,连睫毛都不曾抬一下,顺着她的话就回过去:“都是自家人,还要挑剔日常用茶吗?前厅的老爷平日里过来喝的也是那个。”说到这,她才抬起头来,带着笑意瞟了明太太一眼:“托了在座各位妯娌太太的福,老爷们今日喝的也是这等好茶。” 明太太脸上有些挂不住,兀自强撑着微笑:“您可别怪我多事,我到底是谢家的一员,得为谢家负责呀。” 秦夫人又笑了笑:“三府太太说的不错,各位嫂嫂弟妹也都学着点,三府如今鼎盛兴隆,几个孩子又各有出息,正是得益于三太太的负责呢。 ” 这下大家都笑起来了,还有去恭维明太太的,实地里都存了嘲讽的意思。大家都长了眼睛,三府是好是坏如何看不出?前头道顺老爷还在的时候,又精明又能干,三府的确能称上个鼎盛兴隆,可自打他去世,三府交到明太太手里,那是一日不如一日,秦夫人常告诫婉澜说女人治家重如男人治国,这话应在明太太身上那是一点也不差。 这位太太是三府前头的太夫人亲自选的人,一个知府的女儿,好坏也算个封疆大吏,就是为了能压过老宅的秦夫人一头。明知府怎么做官,这明太太就怎么治府,那端的是一个亲佞远贤。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要瞧一个人是什么斤两,只需瞧瞧她身边知交就成了,明太太与镇江几个富户太太往来亲密,今日里听戏,明日又开宴,所谈的话题也不过是相互吹捧一番罢了,兴许还会在背地里说说秦夫人的坏话。 秦夫人瞧不上这捐官人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将她背后嘀咕的话听进耳朵里,贵人自有贵法,并不是单靠银钱出身就可以称上个“贵”字的。秦夫人懒得与她计较,而婉澜却是心思全然不在此处,好在明太太治家没什么本事,圆场却是一把好手,这才化解了一场唇舌上的纷争。 刚清净了不多久,前院里便有小厮来传话了,请各府太太们一道过祠堂去,婉澜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遇到谢怀安,便惴惴不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谢怀安这会倒镇静下来了,横竖这决定做的不错,他们怕的也不过是谢道中的雷霆怒火,可想想谢家来日即将发生的巨变与即将取得的成就,这一顿训斥就算不得什么了,他这么想着,还生出一股豪气来,就像是高瞻远瞩的臣子进谏固执的老皇帝一样,虽被责骂,却是值得被记进史书里的壮举。 他给婉澜递了一个安慰的眼神,但后者显然没有如他一般想得开,一双眼睛里依然盛满了焦灼,但出发点却谢怀安大不相同,她怕的是谢道中会一怒之下将这灯具拆了,那她们日后在想搞什么动静,可就困难重重了。 南方冬季湿冷,在外头站一会便觉得寒意顺着一层层的衣服往骨头缝里钻,谢家各支的人聚在祠堂前,按辈分排好,礼乐过后,谢道中便珍重地取出祠堂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那只铜锁,婉澜立刻闭上了眼睛,等着谢道中的一声怒吼。 但她等到的是众人提步进祠堂的脚步声和衣料摩擦声,不由得疑惑的睁开眼睛——原来谢怀安在装电灯的时候,将灯泡全部装进了一个宫灯里,将那宫灯挂在了房梁上,令人一时半刻分辨不出,而谢道中的注意力又全部在前头的牌位上。 她松了口气,开始随着族中众人一同向牌位跪拜行礼,依次敬上椒酒,然而到谢怀安的时候,他却在牌位前停了下来。 婉澜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心又揪到了嗓子眼,眼睁睁看着谢怀安呈上椒酒,于牌位前下跪,开口道:“列祖列宗在上。”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所有的目光都聚集过去,好奇地等待他的下文。 谢怀安停顿片刻,继续道:“承蒙祖宗保佑,光绪三十二年,除却七府里道隐伯父仙逝,谢氏全族阖家平安,全无灾祸。” 祠堂里各府的人互相看了看,依旧是一头雾水的样子。 谢怀安没有让他们疑惑太久,很快便接了下去:“小辈里,怀昌由叔父引荐,被朝廷选派为留洋学生,前去大不列颠与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学习军事,只待来日学成,便回来报效祖国;澜姐与扬州陈家岳阳知县陈复平大人的长子陈暨许下姻契,陈暨长于岳阳,学成于日本帝国,才华横溢,如今正在京城供职,其人见识与志向皆是不凡,确为谢氏快婿。与他相谈,令怀安受益匪浅,先前一直安居镇江一隅,不知春秋魏晋,更不知世已剧变,其程度之深,不亚于昔年明末清初之乱世。” 祠堂里响起了窃窃私语之声,婉澜偷眼看了谢道中一下,见他眉心微皱,依然在等着谢怀安接下来的话。 于是谢怀安又继续道:“甲午年对日本战败后,朝廷割地赔款,国库犹有余财,至辛丑年再败,欧洲列强兵占京城,以武力相胁,索要十四万万两白银,朝廷竟无还手之力,以中国之大,人口之众,血肉卑贱之躯以护国,身死之数,竟不敌朝廷割地之频。” 这话已经是大不敬,祠堂中的私语声更响,无数双眼睛频频向谢道中处瞥过去,然而他依然是紧抿唇角一言不发,只不过面色更加严肃。 谢道中的沉默大大增加了谢怀安的底气,他得到鼓舞,又继续道:“谢氏祖居陈郡,后宦居镇江,遭遇江山易主之巨变,为保镇江一隅而改居此地,如今山河又危,风雨如晦,若保镇江,必得以保全族为先。祖宗在上,谢氏百年从政,效忠大清,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南明亡,其臣多遭屠戮,今日大清若亡于异族之手……” “怀安!”谢道中终于出声打断了他:“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在祖宗面前说?” “若是在朝廷的某位大人面前,怀安的确不敢,可在自家祖宗的牌位前,怀安以满腔赤诚之心,何花不敢言?父亲请稍待,儿子还有一句就说完了。”谢怀安没有回头,他挺直身子,扬起了头:“日前奉父亲大人之命为府中装电灯,亮如白昼,摁之则明,比起烛火来不知好过多少,后辈不敢独享此福,特自作主张,在这祠堂中也安了一盏,万望没有惊扰祖宗之灵。” 谢道中吃了一惊,立刻抬头去看,这才看到了挂在房梁上的那盏宫灯。他本想发怒,可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在祭祖的重大仪式上,生生又忍住了,只道了一句:“说完了?说完了就别耽误时间了,起来吧。” 谢怀安向牌位叩了个头,又站起身来,向谢道中叩了个头,道了一句:“多谢父亲。” 他在晚间大宴之后被谢道中叫到了外书房,推门的时候,谢道中正抽着一袋烟站在窗前等他,谢怀安见状,急忙机灵地取了一只铁盒来,里面端端正正盛着五根粗长的雪茄。 谢道中拿了一支,在谢怀安的服侍下点上,尝试着抽了一口:“哪来的?” “先前玉集大哥过来的时候送的,不过儿子不抽烟,就一直没动,”谢怀安道:“与烟袋比起来,父亲觉得雪茄如何?” “是有些新鲜,不过也没什么太大区别,”谢道中抽了一口,喷出一股青烟来,又瞟了谢怀安一眼:“你今日倒是胆子很大,说说吧,打了个什么主意?” 谢怀安惊讶于他的态度,不由说了一句:“我还以为您会大发雷霆。” “我已经发过雷霆了,可你还是这么做了,”谢道中转回书案后坐下,指尖的雪茄不知往哪放,只好继续拿在手里:“可见是有不可不为的理由的。” 谢怀安点了点头:“是的,父亲,我是打算拿那电灯来试探试探您的态度的。” 谢道中“唔”了一声:“倘若我再次发怒,你盘算的那些事情,就只好继续瞒着我做了,是么?” 谢怀安赧然笑了一下:“是。” 谢道中又抽了一口雪茄,借着吐烟雾的动作叹了口气:“你有句话说的很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祖父在长毛乱时弃城逃命,这本该是掉脑袋的重罪,却被他通关系压了下来,这清廷的江山还能再有个多少年,怕是只有上天知道,可谢家不必给他们爱新觉罗陪葬。”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 六三。变化 谢怀安看着父亲,惊诧地简直合不拢嘴,他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领他始料未及,谢道中看了他一眼,沉沉笑了一声:“怎么?” 谢怀安急忙摇头:“没……没事,儿子只是想……” 谢道中无声地挑了挑唇角:“想我这个父亲,竟是不忠不义之徒?” 谢怀安反倒镇静下来,也跟着笑了一声:“这话就过了,父亲只是忠于家族罢了。” “是啊,”谢道中深深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了几分无奈的萧索:“当年先祖以一己之力保镇江全城,如今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为父这一辈,竟然连全族都难保,就更别提全城了。” 谢怀安便安慰他道:“父亲与镇江为官半生,清正廉洁,也是保城啊。” 谢道中摆了摆手,手中的雪茄扑簌簌落下雪白烟灰来,他看了一眼,从桌上拿起一张宣纸抹了抹:“我也算是经历过乱世的,若是命好,应当捱不到下一个乱世了。怀安,你也莫要说为父冥顽固执,我只是想将这个家好好地交到你手里,再连带着这个官位。” 谢怀安沉默片刻,低声道:“倘若儿子也要面对一个乱世,那么这个官位又有何用呢?” 谢道中似乎被问住了,半晌没有说话。 “我还有一件事告诉您,父亲,”谢怀安又道:“怀昌并不是官派留学生,朝廷已经没有钱再来派遣留学生出国了,是之衡叔父独自出资供他出洋的。” 谢道中抬脸看他,脸上竟然浮现出迷茫的神色:“道庸为何这么做?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谢怀安如实回答:“他怕您不同意,这是澜姐私下告诉我的。” “私下?”谢道中又重复了一遍:“她为何不直接来告诉我?” 谢怀安也重复了一遍:“她怕您不同意。 ” 谢道中垂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谢怀安随他一同沉默,外书房里已经装了电灯,照的室内亮如白昼,那灯装在谢怀安背后,将他的影子打在桌案上长长的一道,他的父亲就躲在这道阴影后面,像失去支撑的人偶,萎靡而憔悴。 “那么,”良久之后,谢道中再次开口:“今日之事,也是你们私下里算计好的了?” 谢怀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您与徐先生一同去北固山别苑的时候,儿子在祠堂装的电灯。” 谢道中无声地微笑了一下:“你们姐弟倒是齐心协力,那阿恬就没跟着出谋划策?” 谢怀安道:“阿恬向来是不爱管这些的。” “也对,”谢道中又笑了笑:“她是家里的活神仙,向来不为凡尘俗物操心。”他顿了一下,问道:“我听你母亲说,阿澜正在教阿贤学洋文?”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将谢怀安叫来外书房的初衷,开始聊这些漫无边际的闲话,但谢怀安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说是上午教一个时辰下午教一个时辰,但澜姐近来随着母亲学着理家,常常抽不出时间来,就这么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地教着了。” “既想学东西,就得认认真真地学,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学的不用心,教的也不认真,”谢道中抽了一口雪茄,轻描淡写道:“明日我去镇江报社一趟,将咱们镇江那位留学美国的大才子请来,给阿贤当个西席先生,叫那个活神仙也听听,沾沾那洋气。” 谢怀安又吃了一惊,因为父亲今晚的言行着实太过反常,使他不由得开始犹豫盘算,到底要不要将办工厂的事情告诉他。 但谢道中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在他指间雪茄越燃越短的时候,他向谢怀安扬了扬,问了一句:“怎么处理?” 谢怀安急忙答道:“摁灭之后,丢掉就行了。” 谢道中便将烟头交给他:“去摁灭丢掉吧,时候不早了,回去歇着吧。” 谢怀安就这样带着满腔的疑虑捏着半个烟蒂出去了,他以为谢道中会在接下来的日子有点什么动静,可出乎意料,却又在意料之中的,他任何异样都没有。年三十他给来拜年的小辈发压岁年,正月初一他照例办了百桌大宴,二府的少爷想捐官了,四府的姑娘要嫁去广州,他有条不紊地安排着每一桩事,与他以往的风格相同。 可到底又是不同的,他竟还记得专门跟谢诚叮嘱了一句:“年后我要给姑娘们请个先生来,他兴许是不要报酬的,可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还是将拜师礼准备好,你上点心,按先前的惯例准备准备。” 他是在晚膳时说的,还特意差人将谢诚叫了过来,秦夫人便多问了一句:“怎么现在又想起请先生了,阿澜与阿恬都不须再学,难道是给阿贤请的?” 谢道中“唔”了一声:“阿贤不是在学洋文么,既然有这个兴趣,便请个正经先生来教一教,莫随着阿澜学岔了,开蒙最是重要,这时走错了路子,以后再改就难得很了。” 陶氏立刻站起身来,诚惶诚恐地向谢道中屈膝:“老爷还惦记着阿贤,这可真好,只是阿贤一个女孩子,学学女红刺绣,日后寻个好人家便是了,学这些洋文又有什么用呢?我竟从不知道大小姐正在教她,没有耽误你的时间吧?” 她站起来,婉澜就坐不住了,赶紧也随着起身,客客气气地对她笑道:“陶姨娘言重了,我也没什么正经事,难得阿贤有这个兴趣,父亲说得对,若真心要学,还是得寻个正经先生,来日这先生来了,我便沾阿贤的光,也去听一听课。” “好了,都坐下吃饭,”谢道中又开口了:“女孩子还是得有些见识,不然治起府来也带着小家子气。 眼下的有识之士都出去留洋了,阿贤学些洋文,日后和丈夫也能多些默契,阿恬也跟着学学,不要整日摆弄你那些茶具。” 婉恬便笑:“去便去了,何故这么说我的茶具?难不成洋文有用,茶具就是无用的?” 谢道中也跟着笑了起来:“那些茶具你都已经熟很了,没什么意思,还是学点新鲜的好,免得你想个茶叶那样,发酵了。” 屋里的人都轻轻笑起来,谢诚就问:“不知道镇江竟然有能教洋文的先生了,是哪位?” “别看镇江地小,可山够高水够深,也足够卧虎藏龙了,”他将徐适年的名字和身份说出来,又多夸了一句:“的确是个人才,留在镇江是委屈他了。” “哎呦,老爷,您也知道他!”谢诚似乎有些激动:“那可真是个人才,会经史又懂洋物,看起那些七扭八歪的字,就跟我们看方块字一样,您说神奇不神奇,怎么会有人同时学的会这么多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的话的?那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谢诚大哥,我们现成的澜大小姐可就在你跟前坐着呢,”谢怀安笑眯眯地开他玩笑:“你既然好奇这个,不如就把澜大小姐好好看一看,看她那脑子是怎么长的。” 谢诚又急忙给婉澜道歉,这么闹了一刻,待晚膳用完了,谢道中夫妇离去,婉恬婉贤姐妹也各去忙各的,谢怀安自觉地留到了最后:“我知道澜姐要问我什么,但这事的确是父亲自己提起,自己拿的主意,我可是半句话都没劝。” 婉澜向来心思细腻,谢道中的这一点变化,她自然要穷根问底地找一个原因,然而谢怀安却不在意这些原因,他只需要结果,便继续道:“我想着,是不是可以将办厂子的事情告诉他了?” 婉澜立刻反对,她没有找到一个可以解释变化的原因,绝不敢去贸然运用这变化来完成自己的心愿。 谢怀安微笑着看她,这么劝慰道:“哪有人是一成不变的?昨日的你与今日的你,想法就是完全相同的么?你自己都承认这社会在变,刨根究底,变得只是人罢了,无数人的变化才组成了社会的变化,兴许父亲就是这无数人里的一个呢?” 婉澜却不赞同:“倘若真是变了,那我岂会感觉不到?” 谢怀安摇了摇头:“你能察觉到人的心思吗?且不论人心这么复杂的东西,就只说桌子这死物,你能察觉出它今日比昨日更旧的一分在哪里吗?你房里那些放旧的帐子,它们难道是一夕之间忽然破旧的?” 就像明日太阳依然会正常升起,却与昨日有所不同,就像明日的谢家老宅看似百年不变,却又在不断变化一样。这个兴建于前明的深宅大院沉默旁观着这个家族一代又一代的更迭,自己也在一代又一代的发生着无比自然合理的改变,一些腐朽的梁柱不断被更换,过时的家具也被更换,有人拉了雕工繁杂的桌椅来,有人买了色彩鲜艳的乾隆瓷来,有人放了自鸣钟,有人装了西洋电灯。它已经走了几个百年,或许还会接着再走几个百年,他们——谢道中、秦夫人、谢婉澜、谢怀安、谢怀昌、谢婉恬、谢婉贤等等等等,他们是这个宅子如今的主人,可长远来看,也同样是这个宅子的过客。 “阿姐,”他将手放在婉澜肩膀上,微笑道:“时不我待。” 最快更新无错小说阅读,请访问手机请访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