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双归》 楔子 天色蒙蒙亮,晨雾还未散去,一个挑着新鲜蔬菜的小贩与倒夜香的脚夫像鬼影般朝着菜市口走去。 走着走着,越来越多的人汇入他们。只怪天下太平多年,偌大的京城像潭死水般无趣,唯有那杀人的刑场偶尔还能给人一点儿刺激。 承天门,昨夜搭好的刑台已经布置整齐,身着红色坎肩的行刑官正在擦拭大刀。只要监斩官就位,那泛着寒光的刀锋很快便能饮血。 东边露出鱼肚白时,三位紫袍大人陆续登上刑台,与他们相对的人犯却是个柔弱女子。 好似剧幕开场,越来越多的好事者聚在刑台底下。一片嘈杂声中,负责行刑的郎官大声宣布死囚罪状。 当念到“鲜廉寡耻不守妇道”时,即将被行刑的女犯终于抬头朝刑台上看去。 她的视线落在了最年轻的那位紫袍大人身上,两人目光交错的瞬间,紫袍大人很快地垂下眼帘,似乎多看她一眼都会恶心! 情字误人,到了这种时候,女犯还有什么不懂。她轻声问:“卫柏,你怎能如此无耻?” 被点名的紫袍大人眼观鼻鼻观心,老神在在的坐等行刑,恍若根本不认识刑台上那个质问他的女犯。 只听有人道:“原来那是卫国公府的三爷啊,果然面如冠玉,丰神俊朗。” “奇怪了,这崔氏的夫君谢霁与那卫三爷曾被戏称为‘燕京双骄’,崔氏犯得着去找卫三爷吗?” “兄台,这么说就不对了。面由心生,这崔氏长了双桃花眼,看着就不安于室……” 女犯偶尔能听到刑台下的只言片语,恨不得抠出眼珠吞入腹中,如此识人不明,这双眼不要也罢。 晨雾散去,日头又高了一分。 刑部尚书将已经签押的罪状递给了大理寺卿,后者有些踌躇,不信眼前的女犯会勾结外族,妄图谋反。 见状,负责监斩的卫柏出声道:“行刑。” 先前还议论纷纷的围观者自觉噤声,不舍得让一点儿杂音打扰到即将迎来的精彩画面。 死一样的静默中,忽闻有马蹄声从远处传来。 女犯惊讶地看着长街那头,谢霁二字无端地跃出胸腔。她满心期盼自己的夫君会像戏文里唱的那样,高举圣旨,让刑官不要行刑。 看清谢霁身着黑衣,左手执鞭,右手提刀,后背还绑着一把长刀时。她瞪大了眼,怎么没有圣旨?怎么不带私兵?这是要劫法场吗? 记得大婚那日,谢霁曾说:不变、不易、不离、不弃。原以为是镜花水月般的空话,这一刻却兑现了。他真的抛下西凉,不顾性命,就这样来了! 女犯朝着长街那头声嘶力竭的大喊,“谢霁,你怎么那么傻?我根本不值得你来……” 喊声未落,空荡荡的街道突然涌出数百侍卫,高喊着缉拿反贼将谢霁团团围在中央。 女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以一敌百,将两把长刀挥舞成白色的光影。她认得那两把长刀,一曰秋水,一曰长天,还说过兵主杀伐,刀光刺眼。 她的一句话,让谢霁将两把刀收入匣中搁置多年。今日双刀重现,在一片血光之中,她看到了卫柏计谋得逞的笑容。 原来如此,整件事竟然是这样的…… 醒悟之后,她冲着卫柏大喊,“你好卑鄙!” 卫柏不语,却见更多执盾持戈的侍卫将谢霁团团围住,饶他武功盖世也插翅难飞。 女犯心知卫柏要杀人灭口,栽赃嫁祸。哀求道:“表哥,求求你,谋反是我一人之举,与谢霁无关!” 她太天真了,夫妻本为一体,她若认罪,谢霁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霜霜,别认!” 谢霁一分神,就见侍卫的长戈从他后背刺入,胸前穿出,血染利刃。 “不!” 女犯凄厉的尖叫震彻云霄,不过爱错了一个人,老天爷为何要如此惩罚她? “卫柏,今日你构陷我夫妇,若有来生,我定会屠光卫国公阖府上下三百一二口。” 刀光泛白,曲终人散。 一阵风吹过,染着粪水的蔬菜如同那被鲜血浸润的黄沙般,很快被人遗忘在了脑后。 一、整理 “姑娘,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蓝黛的呼声让崔凌霜如梦初醒,才发现想事儿太入神,以至指甲生生掐入肉里,让一丝殷红的鲜血落在了手中的碧玉观音上。 她抹去血迹,神色淡定的说,“我没事,这是胭脂。” 蓝黛不疑有他,又问:“姑娘,这尊观音也要收到箱子里吗?” 碧玉观音,典当一万两白银。钱财刚到手,她就心甘情愿的送去了卫柏书房,让其赶紧拿去买些饰物哄夫人开心。 上辈子发生的事情,崔凌霜每记起一件就想给自己一耳光,女人贱到她这份上真是少有。居然信了卫柏的谎言,娶亲不过是被逼无奈,与妻相处的日子实在难熬…… 眼见姑娘又出神,蓝黛拿着观音收也不是,放也不是。好半天后,崔凌霜道:“蓝黛,这尊碧玉观音先不收,我们把它供起来。” “姑娘,你信佛?” 崔凌霜摇摇头,“我不信佛,但我应该劝人行善。” 蓝黛继续收拾其他东西,十分不解崔凌霜为何要把多宝阁上的摆设全都藏箱子里不见天日。 “姑娘,这些东西放架子上挺好,干嘛要收到箱子里?平日若想把玩怎么办?” 蓝黛的问题很多,每个问题崔凌霜也都问了一遍自己。为什么要把东西收起来,因为她需要钱,还因为这些美丽华贵的物件儿并未带给她好运。 重活一次,若什么都不曾改变,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看着蓝黛纯真的模样,她知道不能把事情说的太复杂,不禁讲了个简单的故事来阐述自己的改变。 她道:“某富翁嫁女,为显对女儿的宠爱,特将嫁妆单子贴在墙外。并注明,若有人能想出单子以外的嫁妆,赠金百两。” “此举一出,观者云集。众人发现嫁妆单子上应有尽有,田产庄园,床榻衣柜,甚至缝衣绣花用的针线全都包含。” “一连几日,没人能在嫁妆单子上增添物件。直到来了个乞婆,她看完单子轻声道:‘还差个锤子。’富翁不解,问乞婆嫁妆单子里为什么要有锤?” “乞婆告诉富翁,应该多个小金锤,方便出嫁女儿敲核桃吃。富翁真没想到这茬,忙问乞婆是怎么想到的。你猜乞婆怎么回答?” 蓝黛摇摇头,几个贴身丫鬟中,就她脑子笨。“姑娘,乞婆是怎么回答的?” 崔凌霜道:“乞婆的回答很妙,说她出嫁的时候,嫁妆里就有小金锤。” 蓝黛愈发不懂了,“她有那么丰厚的嫁妆,为什么还会变成乞婆?” 崔凌霜苦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有钱没人教,自己悟性差,那便是肉骨头扔到狼堆里,无数人有的是方法让你骨头渣都不剩。 她笑着解释道:“蓝黛,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财不露白,越有钱,越得低调。我若还同以往一样,不是给长房的人招恨吗?” 蓝黛从不质疑自家姑娘的话,崔凌霜说什么都是对的。 “姑娘,奴婢帮你找个佛龛去,供奉观音可是有讲究的。” 崔凌霜点点头,难得露出个笑容。四个贴身丫鬟,最后留在她身边的只有蓝黛,这样的人,说什么也不能辜负。 “姑娘,姑娘,姑娘……” 一个瓜子脸,吊梢眼的丫鬟咋咋呼呼闯了进来。若不是梳着丫鬟的发辫,瞧她那身打扮更像是个主子。 崔凌霜看着来人,立即换了一副表情,嗔怒的呵斥道:“红樱,你可是我的身边大丫鬟,规矩学哪去了?碰着点儿事儿就大惊小怪的!” “姑娘,王嬷嬷怕是不行了,奴婢心里着急,这才失了礼数。” “昨儿瞧着还好好的,你可别乱说。” “奴婢没有乱说,王嬷嬷夜里发病,只说腹胀难忍。起初以为是吃坏了肚子,今儿一整天了不见好……夫人那边已经去请大夫了,奴婢就想跟小姐告个假。” 闻言,崔凌霜看似一脸错愕,心中却十分得意。 狗肉配绿豆,吃不死人,却能令人腹胀难忍。算计了那么长时间,总算用锅狗肉让王嬷嬷那老货吃出了问题。 难怪俗语道:有千日做贼,却没有千日防贼。 老货谨慎得很,却有个无肉不欢的缺点。若狗肉绿豆治不了她,还有兔肉人参,牛肉盐菜,黑鱼茄子…… 崔凌霜挤出个悲伤的表情,喊住要走的红樱,“我这儿有株食材,说是效用好似山参,有回阳,逐冷等作用……要不你给王嬷嬷送去?大病初愈就该温补一番。” 红樱拿起食材就走,都没有细问崔凌霜此物如何煎煮。崔凌霜自然也不会告诉她,此物煎煮不当会有什么后果。 作为一个重生者,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是逃不开的宿命。 崔凌霜觉得自己是回来报仇的,既然发了誓要屠光卫国公阖府上下三百一二口,现在磨刀还不算迟。 王嬷嬷作为她悲剧命运的始作俑者,算下来是报仇路上最好解决的一个人。 这人犯了什么错,真是说来话长,还得从她母亲顾氏说起。 母亲顾氏,商人之女,与卫柏的母亲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两人都嫁入了高门大户。 姐姐庶出,嫁给归宁侯府庶子。妹妹嫡出,与洛川崔氏族长之子一见钟情,后嫁入崔氏。 妹妹嫁得好,且嫁妆丰厚,引得姐姐眼馋不已。 王嬷嬷是顾氏乳母,顾氏嫁人后放她归家伺候丈夫与公婆。 几年前,王嬷嬷忽然出现在顾氏面前。说丈夫已逝,儿子在外谋生,她还想伺候顾氏。 顾氏那时刚丧母,王嬷嬷的出现给了她极大安慰,以至她对王嬷嬷的情感就好似对自己母亲一般。 正是这份感情让她对王嬷嬷偏听偏信,不仅将私房交给其保管,还信了这人所言。觉得把女儿嫁给卫柏乃是亲上加亲,好事儿一桩。 真相是什么?王嬷嬷夫君未死,酗酒赌博,惹麻烦无数。 为救夫君,她求到归宁侯府,却被顾氏的庶姐要挟,要她重新回到顾氏身边。利用顾氏的善良和愚蠢,以合作分红之名,将顾氏在京城的几间铺子偷偷转到归宁侯府名下。 顾氏至死都不知晓王嬷嬷所为,还以为给女儿留下了丰厚的嫁妆。直到崔凌霜走投无路想要变卖产业,才发现那些铺子早几年就更换了主子。 背主奴才,打发出去也就罢了。崔凌霜动手杀人,实在是气不过王嬷嬷整日在顾氏耳边搬弄是非。 此人为回京与家人团聚,不惜昧着良心夸奖卫柏,说其人俊,才学好。与其让崔凌霜嫁给不知底细的人,倒不如亲上加亲嫁给卫柏。 日积月累,顾氏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充满好感,崔凌霜也以为卫柏对她有意。 母女两人因为信任王嬷嬷,而信任她“信任”的归宁侯府。并为此离开洛川,走上了悲剧之路。 二、崔氏 翌日,崔凌霜刚换好衣裳准备去给顾氏请安,红樱面色灰白的走了进来,张口就道:“姑娘你害我。” 人前,崔凌霜佯装出惊讶的模样,问:“你不是守在王嬷嬷那儿吗?发生什么事了?” 红樱无比悲痛的说,王嬷嬷因服药不当,陷入昏迷……大夫问顾氏要不要把人抬出去,免得污了牡丹小筑的院子。 说完这个,她又道,乌头剧毒,煎煮时间一定要长,且中途加水只能加热水。若煎煮不当,服之会令人抽搐,昏迷,因呼吸不畅引发死亡…… “姑娘,乌头是药,你怎么能说是食材?为什么不提醒我此物含有剧毒,煎煮时间一定要长?” 崔凌霜无耻的反问:“红樱,你昏头了吧?昨日我明明跟你说过此物煎煮极其费时,怎么也得四个时辰以上,你没听见?” 红樱一脸惊骇的看着崔凌霜,大声嚷嚷道:“姑娘,你怎么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昨日你根本没有说过此物要如何煎煮……” 崔凌霜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好似怕了红樱的指摘。继而泪眼盈眶的问:“你怎能不信我?” 红樱语塞,打死都想不出崔凌霜谋害王嬷嬷的动机,又不愿背这个莫名的黑锅。 只道:“奴婢不是不信,只觉得姑娘或许忘记了叮嘱奴婢……” 崔凌霜立即说,“我昨日千叮万嘱说了很多遍,怎么可能忘记?” 红樱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终于肯定了王嬷嬷这事并非意外而是自家主子故意所为。 崔凌霜是什么人? 说得好听点儿,性格软糯,柔顺乖巧,心地善良,不与人争。 说得难听的,那就是个性软弱,缺乏主见,依赖性强,又蠢又没竞争力。 这样的主子会杀人?红樱明知自己被设计却有冤无处诉,没人信呀! “姑娘,能单独谈谈吗?” 崔凌霜示意其他人离开,待屋里只剩她和红樱时,只见她嘴角往下一撇,眼睛微微眯起,无辜的表情即刻成了冷漠。 红樱不掩震惊,大声质问道:“姑娘,你为什么要杀王嬷嬷?” 奴才不像奴才,主子不像主子,也就流霜阁才会有这般景象。 崔凌霜不屑回答,冷冷地问:“人还没有咽气吧?赶紧过去伺候着,记得仔细收好她的随身之物,我还有用。” 红樱依旧沉浸在情绪中无法走出,半晌才说了句,“我要把这事儿告诉夫人!” 崔凌霜一点儿拦的意思都没有,且不说死无对证,即便顾氏信了又怎样,为一个奴才和亲生女儿翻脸? 红樱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儿,再次问了句,“为什么?” 崔凌霜道:“王嬷嬷有个儿子在京城当掌柜,你整日撺掇我上京就为了嫁给她儿子当掌柜夫人,我说的可对?” 猛然被人戳破心事儿,红樱第一反应就是不认,脱口而出道:“姑娘,是哪个王八羔子在你耳边嚼舌根,尽说些没影的事儿。” 崔凌霜最佩服的红樱的就是这点儿,即便被捉奸在床也能从容的大喊:还没开始! 上辈子她疑心过红樱,总觉得自己的行踪被其告知了卫柏。以至嫁给谢霁之后,卫柏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视野,激起她心底早已平复的涟漪。 她曾就此质问红樱,这人不但不认,还寻死觅活演了出闹剧。为了平息事态,最终以她认错收场,现在想想还真是荒唐。 对付红樱这种人,讲道理没用,最好的方法就是威胁。 她道:“办差去吧,办不好就别回了。你有张那么好看的脸蛋,我自会帮你安排去处。” 红樱晕忽忽的走出流霜阁,至今不愿相信伺候了六年的主子会在一夕之间改变。她不断安慰自己,王嬷嬷或许不会死,主子也根本没有变,生活还和原来一样。 蓝黛不知道屋里发生了什么,也不关心红樱的面色为何那么苍白。她按照崔凌霜前几日的嘱咐提醒道:“姑娘,今儿立秋。” 崔凌霜看了眼窗外,自语道:“已经立秋了,日子可真快。” 重生已月余,她几乎每夜都在思考如何复仇。如果说王嬷嬷是颗硌脚的石头,踢开就能了事。后面这两人,还有与之相关的无数事情,则似深水与高山,让她完全不知该从何入手。 半个月后,洛川下游兰考河段决堤,工部员外郎李成思奉命治水。 李成思是个好官,却因性格耿直不懂变通而被有心人利用,经他之手揭露了一桩舞弊大案。 此案一查几年,牵连甚广,朝中大臣近半数因此案受到惩处。卫柏所在的归宁侯府却抓住时机,借此案重新跻身朝堂,卫柏也因此案名头渐响。 待此案尘埃落定,卫柏已是朝中新贵,归宁侯府出去的卫美人更是鱼跃龙门成了卫妃…… 紧接着卫柏迎娶当朝权相王澄之女,归宁候府彻底变成他的天下。随着新皇登基,昔日的侯府一跃成了卫国公府。 此时离卫柏得势还早,却是归宁侯府重新跻身朝堂的关键时机。 可惜她对河防舞弊案的信息知之甚少,只晓得李成思是案子的关键。此人远在京城,她被困于洛川崔氏,两地相隔甚远,她该怎么做呢? 崔凌霜,洛川崔氏长房嫡女,身份听着不错,实际上却尴尬得很。 洛川崔氏乃百年望族,说到嫡系这支,那关系真是看着简单,其实却错综复杂。 崔氏嫡系到了崔凌霜祖父那一辈有兄弟四人,长房和三房是嫡子,余下两房庶子早已分出去靠田产度日。 像崔氏这样的大族,嫡庶分明,庶出子一旦分府单过,嫡系这边甚少会提。提起来也就跟提起其他族人一样,并不会另眼相看。 嫡系按说也该分家,早些年发生的一桩惨事儿却让这两房分府不分家。 那年灾荒,崔凌霜的祖父送其幼弟上京赶考。途中遭遇暴民,为保护幼弟,崔凌霜的祖父死在暴民手上。 祖父是族长,他的意外死亡差点儿动摇崔氏根本。幼弟不得已放弃科考,接过族长重任,并承诺会照顾哥哥一家。 长房人口凋零,庶长子在外为官,居六品,有一儿一女皆随他待在外地。 嫡子崔衍,崔凌霜之父,曾考中举人,如今在府中帮族长处理宗族事物。 三房人丁兴旺,嫡庶子女共六人。 长子白身,四老爷、五老爷皆为官身。嫡长女嫁了户普通人家,余下两个庶女都嫁入了官家。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其中为正妻的那个庶女碰巧是李成思之妻。 就目前而言,崔凌霜亟待解决的事儿桩桩件件都和她有些联系。若不如此,上辈子她又怎会莫名枉死? 今日立秋,李成思之子会来崔氏参加秋日祭,待祭典结束之后才会返京。 李修,字文东,不曾及冠,却已是举人身份。来年春闱,他还会高中榜眼,成为朝廷新贵。 对于这位表哥,崔凌霜与其只有数面之缘。其中一面可巧就在今日,她趁着雨停去给顾氏买沈记刚出炉的桂花糕,走到半路忽然大雨,李修将自己的蓑衣送了给她…… 三、完成 “姑娘,”进门的是白芷。同红樱一样是大丫鬟,区别在于她是宗族派到崔凌霜身边的文丫鬟。 崔家嫡女个个精贵,族里特地给她们配有一文一武两个贴身丫鬟。 文丫鬟算账、理财、权衡事物利弊,可充当主子的幕僚或账房;武丫鬟训练有素,徒手能打翻几个寻常男子,负责贴身保护主子安全。 崔凌霜问:“何事?” 白芷道:“牡丹小筑那边传话,说王嬷嬷得急症走了,夫人让你过去一趟。” 预料之中的结果,她漠然的看向窗外,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没有停的意思。 “走吧,我们过去看看。雨停了记得知会我一声,别忘!” 白芷疑惑地点点头,不明白崔凌霜为何那么关心雨势。 母亲顾氏,全名顾牡丹,人如其名,确能艳压群芳。 顾氏娘家祖居刺桐港,靠海上贸易致富。顾老爷育有三子,长女是顾氏庶姐,嫡子是其胞弟。 崔衍外出游历,与顾氏一见钟情,不顾门第落差,硬要将其娶回府中。 老夫人为此不太喜欢顾氏。 文侑二十年,今上颁布禁海令,朝廷规定“寸板不许下海”。 顾家内迁上京,怎料小舅无视朝廷禁令,带着商船与货物想要最后走一遍海贸。结果一去不回,附近渔民都说他遭遇了海难…… 惊闻噩耗,顾母一病不起,顾氏想要回家尽孝。 老夫人知道顾氏有孕,强行将其拘在府里。顾氏苦苦哀求崔衍,两人选在深夜偷偷离府。 崔衍不擅驾车,更别提还要摸黑赶路,慌乱中马车滚入山底。 顾氏小产,崔衍脚伤严重,彻底断了仕途。 为了儿子的前途着想,老夫人想让崔衍过继一个崔姓子弟到膝下养育,假以时日,族长之位才有可能从三房传到长房。 崔氏族规,担任族长者,必须家族兴旺,子嗣繁茂。崔衍至今只得崔凌霜一个女儿。 顾氏得知此消息,说什么也不同意过继,闹的整个宗族不得安宁,所有崔姓子弟都不情愿被过继到长房。 崔衍夹在母亲与妻子之间左右为难,最终选了母亲,同意纳妾。 顾氏搬石头砸自己脚,后悔不迭,又无计可施,自此不准崔衍进房。 她以为崔衍会像从前那样苦苦央求,怎知崔衍有了新人就忘了发妻,真没往她院子踏过一步。 为人子女,崔凌霜实在不愿评价他们谁对谁错。她同情顾氏活在世家大族的不易,也理解崔衍的苦衷…… 上辈子她选了顾氏,深信顾氏所言,并随其上京嫁给卫柏。怎奈造化弄人,卫柏没嫁成,嫁了谢霁,并因此卷入夺嫡之争失了性命。 顾氏居住的院子叫牡丹小筑。崔衍嫡长子的身份让这个院落占了府中最好的位置。 当年造园的工匠取巧,用塘泥堆高院子,使得山中景致全都被借入了院中。春日鲜花满树,夏日绿叶葱茏,秋日挂果枝头,冬日寒梅绽放,怡人的景致实在不可多得。 崔凌霜刚踏入院子就听哭声一片,忍了又忍才将眉头舒展,装模作样直奔王嬷嬷居所。 进门一看,只见顾氏坐在王嬷嬷尸身旁痛哭不已。哪有半分主子的模样,倒很像死的人是她亲生母亲。 崔凌霜好容易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若说卫柏是陷害她的凶手,顾氏这种只生不教的又算什么? 记得初到京城那会儿,母女两人客居于归宁侯府。 看到侯府乌七八糟没一点儿权贵府邸该有的模样,她想让顾氏单独置办一处宅院,总觉得有了自己的宅院,顾氏就能教她持家理财,主持中馈。 待嫁入侯府,她才好整顿府邸,不辱没洛川崔氏的名声。 顾氏拒绝了她的请求,并告诉她,姨父是庶子,不可能继承侯府。与其花心思学习门阀世家那一套,不如学学装傻示弱,撒娇哭啼,以此笼住卫柏的心。 一旦卫柏得势,她有夫婿疼爱,吃住侯府,又无需操持家务,那样的日子不要太好过。 若侯府众人嫉妒他们夫妻,刻意打压怎么办? 顾氏也有主意,只要有银子,侯府的膳食不好就自己开小灶,不行还能差人去外面买…… 退一万步讲,卫柏的母亲是她姨母。那么亲的关系,姨母还能坑她不成? 往事历历在目,崔凌霜恨顾氏,更恨自己。要是她有点儿主见,性格更强势一点儿,又怎会任由事情发展成后面那样儿? “母亲,你唤女儿过来有何事?” “霜霜,王嬷嬷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尸身就放在那儿,这话问的有意思吗?她面无表情地说,“挺突然,好好一个人怎么就得急症走了呢?” 顾氏擦干泪水就开始大骂院子里的粗使丫鬟不省心……红樱说了乌头要煎煮四个时辰,丫鬟却只煎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说药熬好了,这不是害人吗! 崔凌霜瞥了红樱一眼,这人正拿帕子抹泪,悲痛与愤慨完美的呈现在眼底,哪有一丝冤枉别人的内疚。 她不禁暗暗提醒自己,像红樱这种天生会演戏的,留在身边肯定有用,最不济也能跟她学习一下如何表演。 顾氏骂完丫鬟,转头说起了正事儿,“霜霜啊,原本打算秋日祭之后进京……出了王嬷嬷这档子事儿,我觉得不如现在进京,顺便将嬷嬷的尸身交给她儿子……” 崔凌霜扭头对白芷说,“差人去扯几尺白布,等着用。” 顾氏问:“扯白布干嘛?” “给王嬷嬷戴孝啊!” “你这傻丫头,哪有主子给奴才戴孝的!” 崔凌霜真为顾氏着急,这人没听出自己在说反话吗? “母亲,女儿也没听过主子要将奴才尸身还给家属。” 顾氏一愣,“我就想着反正要上京,嬷嬷与其子多年未见……”崔凌霜打断她道:“母亲,女儿不想上京。” “为什么?” “女儿觉得京城虽好,却不是自己家。女儿姓崔,不论出嫁前后,崔家都是女儿最大的靠山,最好的依仗。” 顾氏对这说法十分不屑,“崔家的荣耀都在三房,和长房一点儿关系没有。说什么分府不分家,你可曾占过三房的便宜?” “母亲,若你肯过继子嗣,情况自会不同。” “霜霜,按律男子为丁,女子为口,女子在家中没有户头,这辈子唯一能傍身的就是嫁妆。若是过继子嗣到我膝下,你不怕钱财都被人卷了去?” 崔凌霜道:“母亲,只要长房崛起,钱财这些都是小事儿。 顾氏道:“再过几年你就出嫁了,操那么多心干嘛?” “母亲,你怎能如此短视?女儿嫁去夫家不得依仗娘家撑腰,父亲若是族长,夫家都得高看女儿一些。” “霜霜,你总算明白了母亲的用心!若夫家是归宁侯府,你姨母就成了你的婆婆,自不会舍得让你吃苦。更别提你表哥少有才名,人长得又俊……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人家。” 四、计划 顾氏滔滔不绝地谈论着卫柏,好似亲眼见过归宁候府这位三爷一般。 崔凌霜瞧她依旧沉浸在王嬷嬷编织出的谎言之中,只好改口说,“母亲,京城一行先放放,女儿想跟祖母多学几年。” “你已经在族学学了那么多年,还要学什么?” “母亲,族学只负责教女儿六艺,为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奠定基础。可是嫁人之后呢,女儿要如何持家,如何驭下,如何……” 不等她说完,顾氏又道:“你若肯上京把亲事定下,这些事情自然由你姨母教你。京城多好,天子脚下,地杰人灵,学得再多,都不如眼界重要。” 顾氏想得倒美,京城姨母算盘打得更精。用卫柏钓了她们母女整三年,最后选择的媳妇却是相国之女。 “鲜廉寡耻,不守妇道,”这是刑场上她那好表哥想出来的罪名,也是随着顾氏上京最后落得的下场。 还好王嬷嬷不在了,依着顾氏的脾性,只要没人在她耳边念叨,估计过不了几日,就会淡了上京的心思。 “母亲,这里交给红樱打理就行,我们回主屋,女儿瞧见死人瘆得慌。” 顾氏猛然想起崔凌霜才十二岁,至今不曾见识生死离别。 “我这脑子,遇上事儿就慌神,居然忘了你不该来这儿。若嬷嬷还在,她肯定会提醒我注意。你说这人啊,怎么就……” 崔凌霜扶着顾氏往外走去,发现天色放晴,雨已经停了一会儿。她不禁瞪着白芷,恨这人不曾出言提醒,要是碰不到李修就糟了。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按说这种情况她去找李修应该容易得很。事情正好相反,族长夫人张氏恨死了长房这边的人,对她尤为苛刻。 一旦李修进了三房府邸,再见此人肯定需要一两日时间。兰考河段决堤在即,她缺的就是时间。 崔凌霜小跑着冲出府邸,白芷自知有错,紧紧跟在她身后。顾氏见两人莫名其妙的跑了,忙不迭地让自己的丫鬟也跟了上去。 一群人女眷踏着积水从长房侧门跑出,把看门的婆子唬得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 长房与三房只隔着一条巷子,崔凌霜跑出来没多远就见三房门口站着几个人,其中之一就是李修。 这下怎么办? 告诉李修她是一个重生者,知道即将发生的很多事儿,希望李修能帮帮她? 且不说李修会如何反应,先说她意识到自己重生之后的选择。 她选择反抗命运,想用知道的一切活出不一样的人生。她相信重活一次自己肯定不会死。 同样的道理,李修即便相信她所言,也不见得会按她的意思办事儿。 没意外的话,李成思依旧会来兰考治水,不过在揭露河防舞弊案的问题上会采取比较委婉和相对安全的方式。 若是李修不信她,扯出来的结果就是长房二姑娘疯了,整日神神叨叨胡言乱语…… 崔凌霜不了解李修,此刻连走过去的开场白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紧跟身后的白芷已经追了上来,这人后面还跟着三四个丫鬟。若被这些人拖住脚步,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明日能不能见到李修还得另说。 想到这些,她爆发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情绪。心道:都死过一次了,还有什么好怕? 八月雨,匆匆来,匆匆去。珠落玉盘般噼里啪啦一阵,就见长空如洗,满眼珠翠。 一辆蒙着油布的马车往山道一停,车中下来两个少年。一人着月牙白锦衣,另一人着杭缎直裰,看打扮都未及冠,清俊的面容尤胜女子三分。 山上视野开阔,只见对面有千百间黑瓦白墙的建筑掩映在苍翠的林间。 草木葳蕤,绿树葱茏,鳞次栉比的屋舍全都保持一种建筑风格。远远看着就像一条黑白巨龙缠绕着青山。 锦衣少年好奇地问:“文东,哪一户是你外祖家?” 李修颇为骄傲的指着龙头位置的建筑群道:“外祖家住那。从我们脚下的山头到对面那座山,全都是崔氏族产,这里的居民半数姓崔。” “洛川崔氏,不愧为百年大族,果然是枝繁叶茂,气象万千。”话虽这么说,锦衣少年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对百年大族的谦恭。 李修也聪明,忙道:“世子过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崔氏能有今日,实乃国泰民安之故。” 锦衣少年不喜被人道破身份,瞪着李修说,“记住了,我是高公子,京城人士,外出游历所识……” 李修拱手作揖,“是了,高公子,接下来要如何进城?” 锦衣少年让属下牵了两匹马过来,“既是外出游历,自然骑马而行。” 李修见锦衣少年让属下入城自寻住处,连个长随都不带,忍不住提醒道:“高公子,我的外祖父虽是族长,母亲却是庶出女,你若不带长随,唯恐府中招待不周。” 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规矩。他习惯了被人看低,却不想让云川王世子高涵也受这份委屈。 高涵很欣赏李修的坦荡,反问:“你觉得崔府众人当真看不出我的身份?” 李修哑然失笑,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就高涵这模样,还有挂在腰间的龙纹玉佩,这能是普通人家的贵公子吗? 说来云川王的封地就在洛川江边上,与崔氏共饮洛川江水。作为王府世子,高涵一直待在京中伴读,甚少回封地。不过他相信崔氏族人的眼力,肯定族人不会慢待高涵。 正想着,就听这人问:“听闻崔氏秋日祭非常隆重,你快给我说说,这秋日祭究竟有什么讲究,好不好玩?” 每年秋收之后,崔氏全族会在族长带领下祭祀宗祠,此举简称秋日祭。祭典规模可大可小,全看那年的收成,和宗族内部是否有事儿发生。 按惯例,每年祭典之后,族中子弟得接受族老和供奉的考校。 据说今年比较热闹,只因族中子弟有数人要参加明年春闱,姑娘们也都到了定亲的年纪。宗族打算借着祭典将洛川流域的名门望族,官宦世家统统请来,名为观礼,实则相亲。 只等祭典一过,但凡有意联姻的家族自会托媒人前往崔家说亲。 李修用寥寥数语跟高涵介绍了关于崔氏秋日祭的一切,后者认真的听着,时不时问上几句。 五、有趣 李修与高涵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崔氏地盘。他指着其中一栋府邸说,“前面是三房外祖父家,与其毗邻的是长房府邸,三房与长房分府不分家。” 闻言,高涵冷不丁的问了句,“都说江南出美女,崔氏嫡支可有美人?” 李修愣了,不经意地就想起长房那个粉妆玉砌的表妹。半晌才说,“多年未曾回府,依稀记得府中姐妹长得都不错。” 高涵又问:“是否有趣,可不要像我的那些个妹妹,整日把规矩挂在嘴边……” 李修道:“宗族规矩严苛,高公子只怕要失望了!” 正说着,三房府邸的门子已经端着马凳朝两人跑来,先扶高涵下马。正打算扶李修时,斜地里冲出一绯衣女子,劈手抢走高涵的马鞭,并朝其马匹扬鞭一记空甩。 “啪”地一声,骏马嘶鸣着从门子手中挣开,绯衣女子趁机翻身上马,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简单自如。 忽如其来的意外惊到了高涵,只见抢马的女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朝着李修那边再次扬鞭空甩,紧接着策马而去。 李修一眼就认出了抢马的女子是谁,都不用崔凌霜刻意扬鞭,他很自然地跟了上去。 以白芷为首的一干丫鬟全都傻了眼,高涵好奇的望着这群人,问:“那是长房家的姑娘?” 门子不方便说,只道:“公子请随小的回府,表少爷不会有事儿……” 高涵咧嘴一笑,心道:文东不老实,先前还说不记得府中姐妹长啥样儿,这时候却追得挺快,果然是见色忘友…… 崔凌霜一骑当先,领着李修朝城外冲去,先前在脑子里迸发出的主意也越来越清晰。 读书人可以不信鬼神,却不能不敬。情急之下她拼着名节不要,打算用鬼神之说唬住李修。 大雨刚过,眼瞅着乌云翻滚,又要下雨。 李修紧跟在崔凌霜身后,时不时抬头望天,见风云变色,忍不住高呼:“二姑娘,二姑娘,别往前了,要下雨啦!” 城门外,一记惊雷劈下,“轰隆隆”的雷声让大地随之颤抖。生怕崔凌霜不认得他,李修急忙换了种喊法,“霜霜,霜霜……” 崔凌霜佯装听不到,待到城外无人之处,才调转马头跑到李修身旁,“有缘人,是你在唤我吗?” 李修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大声问:“二姑娘,你在说什么?” 落雨成川,天地间只剩白茫茫的水汽。隔着雨幕,崔凌霜道:“我们认识吗?你是不是我要找的有缘人?” “二姑娘,我是三房李修,早几年我们见过,你不记得了吗?” “你是三房的,我们认识,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崔凌霜说完就要离开,李修急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二姑娘,那么大的雨,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放开!我是来找有缘人的,你别想着能借此攀附崔氏长房。”崔凌霜甩开李修策马而去。 李修有种好心被当驴肝肺的感觉,不过关心而已,怎么就成了攀附长房?他正犹豫着要不要继续追,就见身后冲出一骑,策马者也是女子。没意外的话,这姑娘应该是崔岚是武丫鬟。 一道闪电撕裂长空,雨势随之愈发凶猛。 李修明知武丫鬟能将崔凌霜带回府中,依旧忍不住跟了过去。 洛川江畔,昔日清澈的江水因为连日大雨早已浑浊不堪,呼啸着朝下游奔涌而去。 崔凌霜站在江畔,虔诚的对着江水磕头跪拜。迅速赶来的武丫鬟青桑拿了蓑衣要往她身上披,却听她大声问:“后面还有人跟着吗?” 青桑朝远处瞥了一眼,“有。” “我这模样像不像疯了?” “像。” “这就对了,等我疯一会儿再走。” 青桑的性子和蓝黛一样,心思单纯,主子说什么都对,从不分析为什么。 她陪着崔凌霜在江边足足闹了一盏茶时间,两人才狼狈不堪的从江畔往城里赶。不等她们入城,就见空无一人的城门口停着辆桐木制成的大马车。 崔凌霜认得这辆车,祖父还是族长时,请扬州最好的木匠定制而成。如今除了祖母,无人敢用,这肯定是祖母派来接她的。 抢马夺鞭,冒雨外出,她这番行为肯定让长房炸开了锅。若不及时压住风声,依着宗族规矩的严苛,她这辈子只怕很难嫁人了! 思忖间,她面色如常的爬上马车,里面伺候的丫鬟全都是祖母的人。老人家时常换丫鬟,她就只记得一个鸳鸯。 想到顾氏的脾气,她担心地问:“鸳鸯姐姐,我可是急坏了母亲?” “二夫人在惠暖阁跟老夫人请罪,说是牡丹小筑死了奴才,你因此受到惊吓。” 闻言,她长舒一口气。只要顾氏不插手,依着祖母的手段,这事儿不会对她有多大影响。 “鸳鸯姐姐,父亲可是生气了?” 鸳鸯是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府中的主子都唤她鸳鸯,只有小丫鬟才会唤她鸳鸯姐姐。 也不知崔凌霜发哪门子疯,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搞得她都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姑娘,你唤我鸳鸯就好,二老爷估计在族长书房。” 族长是崔凌霜的三叔公,感念祖父救命之恩,族长对崔衍比对自己的亲儿子还好。 多年来,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全靠族长一己之力维系。除了他,三房众人都不喜欢长房。特别是族长夫人张氏,在其眼中长房就是寄生在三房身上的吸血虫。 为什么父亲要去族长那儿赔礼道歉? 她以为祖母想唱白脸“重罚”,毕竟祖母是族老,管的就是族内规矩。父亲找族长道歉,其实是想让族长唱红脸“轻罚”。今日之事可大可小,若李修能保持缄默,其实也就没什么事儿…… 思考这些时,她全然忘了李修并非孤身前来,更不知道崔衍去族长那儿其实是给高涵道歉。 做戏做全套,她佯装吃惊的问:“鸳鸯,父亲为何要去族长家?” 鸳鸯飞快地看了崔凌霜一眼,猜不出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二姑娘已经忘了在族长门前抢马的事情? “二姑娘,奴婢听说你在族长家门口抢了匹马,二老爷是去道歉的。” “天啊!” 崔凌霜惊恐的捂着嘴,一副什么都不记得的模样。对于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来说,她表演的还算不错。 鸳鸯跟在老夫人身边很多年,也算见多识广,这一刻真不知该怎么搭话。 掀开车帘就可以看见崔凌霜抢来的马,整件事从发生到现在不足两个时辰……说多错多,她沉默的护送崔凌霜回到了流霜阁。 六、时间 万言万当不如一默,崔凌霜很欣赏鸳鸯的适时的沉默,暗自感叹身边的丫鬟何时才能如鸳鸯这样省心。 “白芷,红樱,蓝黛,”她一连喊了三个贴身丫鬟的名字,流霜阁却静悄悄的没人应答。 “二姑娘,红樱在牡丹小筑处理王嬷嬷的后事。白芷和蓝黛因照顾不当,每人被罚了五大板……现在由我伺候你的生活起居。” 主子犯错,奴才受罚,这肯定是祖母的警告手段之一。若她还不长记性,估计祖母会换掉所有伺候她的丫鬟,彻底将她拘在府中不能外出。 祖母姓杨,出自洛川上游的杨家。民间常说“洛上杨,洛下崔。”足见洛水流域杨家与崔家相差无几。 上辈子受顾氏影响,崔凌霜一直不喜欢祖母。重生之后,却对这个独自拉扯儿子长大,并能在宗族争得一席之地的女子十分钦佩。 若她能早些认识到祖母的厉害之处,并好好学习,最后又岂会落得那样的境地。 沐浴更衣之后,天色已经不早。她问鸳鸯,“现在过去找祖母合适吗?” 鸳鸯道:“老夫人说了,姑娘早些休息,有什么事儿明早再说。” 崔凌霜转身去了书房,鸳鸯自然也跟着去了。看到昔日摆满了物件的多宝阁空空如也,她惊诧的问:“二姑娘,书房好像空了些。” 崔凌霜指着多宝阁道:“这儿原来放着绿宝石的盆景,这儿放着琉璃飞天,这是遥城的纸鸢、黄溪的木雕……全都是好东西,可惜玩物丧志,我都收了起来。” 鸳鸯认真听着,始终不曾搭腔。如果二姑娘是想让她传话,那么目的达成,她肯定会将在书房看到的一切如实告知老夫人。 崔凌霜开始练字,十分不习惯手中的软毫笔。这种笔弹性小,适宜初学者,比如上辈子她最爱的簪花小楷。 卫柏写字喜用硬毫,运笔时万毫齐力,落笔后骨气十足,刚劲不饶。为了不被卫柏小瞧,她很是花心思练过书法。并学卫柏用硬毫,写行草。 重生之后,她想过将笔全部换成硬毫。只因软毫实在难用,笔尖落在纸上就趴下散开弹不起来,一点儿也不如硬毫书写时的爽利与挥洒自如。 可当白芷将硬毫搁在笔架上时,她却选了软毫。万事皆难,她不能和上辈子一样,只做擅长之事,遇到困难就找借口放弃。 不就是写一手好字吗? 相信勤学苦练之后,她定会用硬毫写出平和柔韧,软毫写出刚健挺拔。 饱笔须快,渴笔宜慢。 崔凌霜很快就进入了练习状态,任由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在书写之间。 鸳鸯背着她偷偷打了个呵欠,提醒道:“姑娘,早些歇息,今儿刚淋了雨,若这样病了,奴婢可担待不起……” 崔凌霜下意识的回了一句,“快没时间了!” 兰考河段决堤引发河防舞弊案,这桩案子只是归宁侯府崛起的踏板。即便没有这块踏板,归宁侯府也会因宫中的卫美人诞下皇子而重新回归朝野。 简言之,她可以拖延河防舞弊案的爆发时间,却不能阻止卫美人产下皇子,无论如何卫柏都能一飞冲天。 这种情况下,她巴不得把每一分钟都用来武装自己,哪还有心思睡觉! “二姑娘,你说什么没时间了?” 崔凌霜搁下笔,明白过犹不及。鸳鸯不是她的人,今夜若搞得太晚,祖母那边定会以为这是她故意所为。 卯时,崔凌霜刚睁眼就被告知一会儿要去慎德堂。 祖父在世时,慎德堂是其招呼族老商议族中大事儿的地方。此行去慎德堂,而非惠暖阁,说明有外客在场,祖母将昨儿的事儿当成宗族事物,而非家事! 听到这种安排,她十分感谢祖母。 有些事儿,闹得越大越容易取信于人。昨日与李修说话那会儿她忽然改了主意,觉着没必要那么着急的借神鬼之口说服这人。 端看道士抓鬼,神婆请仙,都有一个与“鬼神”接触交流的过程。想让李修彻底信服,或许她也该做戏做全套,把事情押后一日效果会更好。 若说重生之前的崔凌霜是个性格软弱,毫无主见,遇事习惯依赖别人的女子,重生之后,她的本性早已扭曲。 无论是思考方式还是行为方法,都在模仿卫柏与谢霁,既有从前者那儿学来的隐忍算计,也有从后者那儿学来的胆大变通。 前往慎德堂的路上,她问鸳鸯,族长是否会来?鸳鸯告诉她,族长不来,老夫人只喊了三房的修哥儿。 听到这个答案,她朝着鸳鸯粲然一笑,族长不来真好。 重生之后,她对这位三叔公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此人确实恪守誓言,对长房和崔衍都非常好。 正是这种超乎寻常的偏爱,让三房的人特别仇视长房,处处给长房的人难看。换个角度来想,他若真心善待长房又岂会不知两房私下发生的龌龊?正是他的行为把长房众人全都架在了火上…… 临走时,崔凌霜瞥了眼从大厨房端来的早膳。只见食盒里放着小米粥,油饼,白水煮蛋,外加一碗大煮干丝,真是乏善可陈。 鸳鸯随着她的视线也朝食盒看去,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却没多言。 慎德堂内,首座空着,老夫人端坐于首座右侧。穿着件丁香色圆领偏襟蜀纱,下面是条绣着葫芦双福的撒花裙。 鲜亮的颜色让老夫人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崔凌霜却无由的感到心酸。李修不过是个举人,当不起老夫人这般尊重。 崔衍坐在老夫人下手,一脸不高兴,似乎很讨厌帮妻女收拾残局。 上辈子就这段时间,他在外头找了个女子。此人的出现加剧了他与顾氏的矛盾,以至顾氏迫不及待地跑到京城避开这一切。 之后几年,她们母女待在京城。他把那女子接回府中,趁着顾氏不在,那女子俨然成了长房嫡支的主母。 待她嫁给谢霁,顾氏从京城返回崔府,不过一年就死于痰症。她恨崔衍凉薄,自那时就与崔家断了联系…… 崔凌霜还在神游天外,崔衍对面的顾氏坐不住了,只见她忽然跪在老夫人脚边。拿帕子捂住眼角就开哭,自责是她让崔凌霜受到惊吓,这才会冒失的跑出府邸。 还说崔凌霜原本要随着她上京探亲,如果老夫人重罚崔凌霜,京城一行就会落空等等。 顾氏言辞委婉,话里话外透着崔凌霜上京就能嫁个好人家的意思。隐隐还有一丝埋怨,若老夫人不能帮崔凌霜找个同样优秀的,起码不要耽误自己孙女! 七、堂询 顾氏生得美丽,哪怕是哭着说话,也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崔衍对此早已免疫,心知顾氏看不上李修,却不能容忍她当着人面儿把话说得如此直白。 不禁道:“顾氏,母亲还不曾开口,哪有你说话的份?” 顾氏懒得搭理崔衍,沮丧的坐回原位。满心希望崔凌霜能聪明一次,顺着她的说辞往下编。千万别因冒雨出门,名节有失等行为不得不嫁给李修。 崔凌霜瞅了眼端坐于慎德堂内李修,隐隐有些佩服这个少年,若换成她听了顾氏那席话,肯定会拂袖而去,实在太看不起人了! 李修倒好,面色如常的坐着,那感觉更像一个看客。 “凌霜见过祖母……” 她规规矩矩地给老夫人行礼,接着又给崔衍,顾氏行礼。轮到李修时,两人同辈,这人站了起来与她见礼。 李修样貌不错,气度也大方,难怪高中之后能有那么好的造化,直接任翰林编修,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 崔凌霜打量李修的同时,后者也将其细细打量了一番。 早些年外祖父寿辰,他见过崔凌霜一面,记忆犹新。 这些年在外游学,也算见识过一些女子。有至交好友的姐妹,也有秦楼楚馆里的伶妓佳人。若论美貌,他以为还是崔凌霜更胜一筹。 昨日回府,先被外祖父喊去问话,接着又被高涵叫走。他对这两个都撒了谎,只说出城后因雨势太大失了崔凌霜的踪影…… 外祖父没有多言,高涵却大呼不信。 今早出门,外祖父喊人传话,大概意思是春闱与姻缘同样重要。他母亲是庶女,父亲官职不高,即使他对崔凌霜有意,也该等到春闱之后! 昨日救人心切,他真没有考虑那么多。直至佳人入梦,脑子里全是其玲珑有致的身型和微凉滑腻的肌肤触感,他才恍惚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外祖父的话有些道理,再者,他不想被看成攀附长房的人。 今日被喊来慎德堂,他已打定主意,若长房这边态度不明,他会将昨日之事拖到春闱过后。 若能高中,立刻前来求娶。若不得中,则忘了这段事情,依旧将崔凌霜当表妹看待。 可叹不等他表态,顾氏话里话外的意思就让他的心凉了一半。原来长房早有人选,喊他过来只想找个台阶而已。 老夫人默默地看着堂上几人,暗自揣测着他们心中所思。 她让李修过来的目的有很多,最紧要的便是让崔凌霜自证清白,给昨日之事一个解释。 不管李修如何表态,她都会惩戒崔凌霜,让三房那边心安。不出意外的话,三房那边不会让李修娶崔凌霜,他们看不上长房,更不想崔凌霜好过。 本以为能听到李修的说辞,顾氏却跳出来一顿搅合。眼见李修神态如常,显见这人来此之前就打定主意不会承认什么。 她对此着实有些惋惜,李修是个人才,若其愿娶,崔凌霜也算找了个好归宿。 京城不易居,顾氏只想着女儿娇媚漂亮,出身又好,一心将其送出去。 却不仔细想想崔凌霜的性格。这丫头没什么心机,又十分任性,将她送入那权力漩涡和让她去死有何区别? 老夫人开口时,直接跳过李修,问:“霜丫头,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把修哥儿和祖母吓坏了。” 吓到李修有可能,吓到祖母,崔凌霜自认还没有那个本事。她清清嗓子,早已备好的谎言张口就来。 “祖母,昨儿在牡丹小筑,我恍惚间看到一个白胡子老头牵着王嬷嬷就要离开……母亲那么依赖王嬷嬷,我自然不想她被带走,下意识的就追了出去。” “老头引着我到了河边,说自己是河神,还说这月月末,洛川下游兰考一段会因水位上涨过快而决堤。位于兰考边上的上栗县会被大水淹没,死伤无数。” “我一听就急了,忙问有没有方法避过天灾。河神却说此事只能寄希望于有缘人,并让我去洛川江畔等待……孙女急匆匆赶到那里,却什么人都没有看见!” 崔凌霜极爱听戏,短短几句话说得抑扬顿挫,极富有吸引力。 众人先是大惊,转念又觉荒谬,听她能把地名都说得那么详实,竟都忍不住生出来探究之心。 老夫人年长,听过很多怪力乱神之事,对此将信将疑。为保护崔凌霜,她呵斥道:“一派胡言,别妄图借助怪力乱神之语逃脱责罚。” 顾氏的反应与老夫人不同,洛川发大水关她什么事?她只好奇王嬷嬷随着河神去了哪里,河神还对崔凌霜说过什么。 崔凌霜回答:“你不是有缘人,不能说。” 顾氏不甘心,追问:“河神的话不能说,王嬷嬷总该有话留下吧!” 崔凌霜道:“她说小舅没死。” 顾氏幼弟早几年死于海难,听崔凌霜提起,她特别惊讶地问:“你说顾慎?王嬷嬷怎么会提到他?河神还管海里的事儿?” 崔衍实在忍受不了妻女的对话,若说先前还有点儿将信将疑,听到失踪多年的顾慎也跑了出来,他只当这是顾氏教唆崔凌霜的谎言。 每次争吵,顾氏都说自己被辜负只因为娘家没人。看吧,娘家人又出来了,接下来肯定会说起上京的事情,并想借此逃脱责罚。 他道:“霜霜,休得再说,还不跪下听罚!” 老夫人若有所思的看着崔凌霜,直觉告诉她,崔凌霜此刻的言行必有深意。 “霜丫头,不管你因何外出,此事给宗族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辛亏跑的不远被丫鬟及时追回。” “按族规,罚你去宗祠跪拜三日。期间不准进食,最多能喝点粥水……听明白了没有?” “孙女明白,孙女愿意受罚。” 老夫人点点头,又道:“你们都散了吧!修哥儿跟我回惠暖阁说说你母亲的事儿,她可是我看着长大的,这都嫁去京城多少年了!” 崔衍最先离去。 顾氏跟着要走,不忘喊崔凌霜,“随我回牡丹小筑。” 老夫人忽然道:“霜丫头不能走,这是你祖父处理公务的地方,你且跪在这儿好好反省一个时辰。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八、说辞 李修随老夫人去惠暖阁说话,两人不算熟悉,所谓说话,不过是一问一答。老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寥寥数语就将家中近况说得清楚明白。 老夫人听得很认真,每逢李修说起母亲,她都能想到一些李修母亲的趣事,反倒说给李修听。 这些事儿李修都没有听过,相比三房那些个亲戚,老夫人凭这一点儿就让他倍感亲切。在对待庶出子女上,老夫人要比他名义上的外祖母有心多了。 “修哥儿,你难得回来一趟,这盒东西你收着,回京之后交给你母亲。当年她嫁妆被贪,我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李修满脸疑惑的接过盒子,东西是给他母亲的,纵使有万分好奇,也不便当着老夫人的面儿打开,只能拿了东西告辞离去。 鸳鸯得了老夫人的吩咐,悄悄跟在他身后,见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慎德堂,忙将这消息回禀老夫人。 “老祖宗,三房的修哥儿果然去了慎德堂。奴婢不敢跟得太近,留他与二姑娘在那儿行吗?” 老夫人点点头,“修哥儿年纪不大,却是端方君子,霜丫头吃不了亏。” 鸳鸯又问:“老祖宗,你怎么知道修哥儿会去找二姑娘?” 老夫人昨夜把伺候崔凌霜的丫鬟全都拘在惠暖阁,没问崔凌霜为何要抢马夺鞭冒雨外出,只让她们将崔凌霜这些日子交代过的事儿说了一遍。 蓝黛提醒秋分,白芷提醒雨停,本该随身保护的青桑被安排去大厨房记录流霜阁每日端走些什么菜……这些事儿乍听没问题,仔细琢磨就发现桩桩件件都有目的。 慎德堂内,她的眼可没瞎。崔凌霜每说一句都会有意无意的看向李修,更别提那番河神言论只能告诉“有缘人”。李修那么聪明,自然会折回去问个清楚。 鸳鸯惊讶的说,“老祖宗,您让修哥来惠暖阁说话,把二姑娘留在慎德堂都是有意的呀!” 老夫人点点头。 鸳鸯又道:“老祖宗,奴婢觉得二姑娘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老夫人问:“她以前什么样儿?” 鸳鸯仔细想了想,崔凌霜给人的印象很模糊,漂亮,娇气,爱哭,没有主见,什么都依着顾氏。 她把自己的想法说了,老夫人又问:“顾氏什么样儿?” 这问题她实在不敢回答,除了一张脸,顾氏好像没有什么优点。 老夫人知道她的顾虑,替她把话说了,“顾氏没有大家风范,睚眦必报,做事分不清主次,偏听偏信,是不是这样?” 鸳鸯聪明的回答,“府里都说二夫人是个拎不清的。” 老夫人笑道:“我以前骂她一点儿正室夫人的气度都没有,尽学些姨娘手段……可这府里她吃的最好,穿的最好,若不跟自己怄气,她过得肯定也是最好。你说她是聪明还是蠢笨?” 鸳鸯听不懂了,老祖宗这是在夸顾氏? 老夫人喟叹道:“霜丫头和顾氏都不笨,她们只是太看重感情,行事全凭本心。霜丫头没变,不过是收敛了感情,用脑子想事了。” “老祖宗,这是好还是不好?” 老夫人没有正面回答,只道:“有我看着,出不了事儿。” 鸳鸯觉得老夫人并不讨厌全凭本心的行事的人,这种人敢爱敢恨,活得很是恣意。眼见老夫人再度埋首宗族账册,她隐隐觉得长房与三房之间只怕是不好了。 慎德堂内只剩崔凌霜时,她拍了拍裙子上不存在的浮土,随便往椅子上一坐,根本没按祖母的话下跪反省。 以前觉得祖母厉害,却说不上厉害在那儿。今儿仔细一体会,祖母最厉害的便是察言观色的本事儿。 比如那李修,喊他过来是要问话的。母亲搅局之后,祖母单看他的表情就猜到这人并不打算利用昨日之事求娶,于是从头至尾什么话都没有问。 同样的,祖母也看出她有话要对李修说,故意喊走李修,又罚她跪在此地,其实是为两人创造独处的机会…… 不多时,她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李修。 两人各怀心思相互打量,她安静地等待着李修发问,满心期望接下来的言语能说服其相信。她不知道的是,李修早已信了那些言语,这才会着急地返回慎德堂。 昨日回府,李修刚换过衣裳就被高涵喊去叙话。 期间,高涵夸奖族中马倌了得,仔细问了才知,崔凌霜夺鞭之后那记空甩非常有讲究。 佛陀有云:良马见鞭影而行。 云川王府中的骏马全都训练有素,策马者无需抽打马匹,只要有技巧的甩起空鞭,听到声响的马匹就会老老实实的跑路。 崔凌霜抢马夺鞭之后接连两记空甩,第一鞭如愿骑走高涵马匹,第二鞭让李修的马匹紧随其后…… 高涵很欣赏她甩空鞭的技巧,以为是族学所授,故有此一问。 崔氏宗族看重嫡女,马术这种极容易受伤的课业族里根本不让学。 李修想不通一个没学过马术的女子怎敢在大雨滂沱的天气里策马狂奔,更不懂她为何要在江畔磕头跪拜。 今日听了她的奇遇,所有疑问迎刃而解。重返慎德堂只为弄清自己是否是河神所谓的“有缘人。” “二姑娘,昨日我也在江畔,不知道有缘人是否是我?” 崔凌霜道:“我一直在江畔苦候,有缘人始终没有出现,难不成真的是你?” 李修道:“你只需把河神的话讲给我听,若同我有关,河神口中那人自然是我。” 崔凌霜等的就是这句。 骗人嘛,对方若不心甘情愿又怎能行骗成功? 她道:“兰考河段决堤,上栗县被洪水淹没,县令虚报灾情,隐瞒死伤人数,避重就轻,只说雨势,不谈河堤质量,险些蒙蔽了圣上。” 李修怒喝,“太平盛世,竟还有这种官员!” 她接着道:“此事牵连甚广,无数官员都因此事送了性命。河神不忍看无辜者遭灾,特让我传话:为官者,明年切不可接手兰考决堤一案,若有心为民,后年方可介入!” 九、分析 李修之父乃工部员外郎,官居五品。正巧负责水部,其下属有水部令史四人,书令史九人,掌固四人。若是大雨导致兰考决堤,到时候负责重修堤坝之人肯定是李员外郎。 听了崔凌霜的说辞,他肯定自己就是河神要找的有缘人。不禁匆匆告辞,想趁着水患发生之前给父亲预警,让其尽早准备。 崔凌霜得意地目送李修离去。 如此一来,性格耿直的李成思定会想方设法推掉兰考治水工程。只要没有他的上书,河防舞弊案依旧会被严严实实的捂着,根本没人会揭。 人算不如天算,崔凌霜自以为是的妙计却有个天大的漏洞。 大雨导致洛川江行船不便,李修要给李成思送信,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都得耗费月余,而兰考决堤发生在半个月之后。 最有可能发生的便是朝廷加急奏折与李修的书信一同到达京城,李成思根本没时间避开朝廷任命。 李修性格谨慎,思虑周全,刚回府就想到了如何送信的问题。考虑到这封家书的紧迫性与重要性,他为此去找高涵帮忙。 王府有专门的信使给京城传递消息,所需时间只是普通信差的一半。 高涵愿意帮忙,但有条件,他要知道李修这封信的内容。 李修犹豫再三,掐头去尾的讲了部分,没提与朝政有关的内容。只说李成思身体不好,若去兰考治水,保不准会旧病复发等等。 高涵听后“哈哈”大笑,“文东,你的圣贤书都白读了,居然相信这等怪力乱神之语。” 李修被笑得心里发毛,解释说,“昨日你也在,族里根本没教马术,二姑娘却会骑马,是不是很奇怪?” 高涵道:“族里没教,不代表她私下没学,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在慎德堂可听见她父母问起骑马一事儿?” 李修语塞,又道:“半个月后,兰考河段决堤,时间地点都那么明确,如何解释?” “洛川年年水患,兰考又在洛川下游,只要找个熟知历史,又懂水文之人问询一番,大抵都能猜出今年哪些地方会发生水患。她不过随口说出其中一个,在预言没有实现之前,你怎知她是对的?” 李修无力反驳,提醒道:“受灾人数要如何解释?” 高涵道:“兰考流域乃地上河,河床高出地面不少,一旦决堤肯定会淹没旁边的上栗县。不管是谁,只要知道上栗县登记在册的百姓人数,剔除居所地势较高的那部分,余下的基本不可幸免。” 李修快要被高涵说服了,挣扎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二姑娘费心骗我有何目的?” 高涵的小舅在崔氏族学教书,是宗族花重金请来的供奉。对于崔氏宗族的了解,高涵知道的一点儿不少。 他道:“也许二姑娘对三房心中有怨吧!” 李修张口就问:“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外祖父一视同仁,她为何要怨?” 高涵道:“两房不分家,所有钱财都由公中出。公中的钱财却让三房每户定期缴纳,和长房一点儿关系没有。简言之,三房一直再养长房……天大的恩情又怎经得住银钱消磨,长房与三房是积怨已久。” 李修自幼随李成思长居京城,李府人口简单,他对世家大族内部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如何管理确有欠缺。 不禁问:“照你的说法,二姑娘长期受三房欺负,又想不出报复之法。见我多年不曾回府,故意设局让我上当,希望父亲因我而受罚,以此达到报复三房的目的?” 李修说完就笑了,他不信崔凌霜会有那么龌龊的心思,仍旧想让高涵帮忙送信。 高涵答应了,不忘好心提醒:“文东,不管二姑娘跟你讲过什么,要记得皇命可不违,李大人切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忘了为官之责。若是兰考真的决堤,李大人又不愿来洛川,我可以请父王想想办法……” 闻言,李修唯有苦笑。 总不能把崔凌霜最真实的预言告诉高涵,说兰考决堤会翻出一桩大案,他担心父亲卷入案子受到牵连,这才着急匆匆的想送信回京。 “文东谢过世子,此事且容我再想一日,若仍不改初衷,明日还望世子相帮。” 高涵点点头,道:“下午我想去族学看看,要一起吗?” 李修拒绝了,他还惦记着老夫人送给他母亲那盒东西。若长房与三房的矛盾真到了连他都会被憎怨的地步,盒子里到底装着什么?为什么老夫人会说母亲的嫁妆被贪? 五品京官多如牛毛,工部又是六部之中的清水衙门,李家因此并不富裕。这么些年,他外出游历所需花销全都出自母亲的嫁妆,若按老夫人的说法,母亲嫁妆到底因何而来? 怀着巨大的好奇,他打开了盒子,就见里面装满碎银。这种银子一看就是从银饼上绞下来,给主子打赏奴才所用。 他看着银子陷入了沉思,不明白老夫人想要表达什么?会不会因母亲是庶女,在其眼中身份就与下人相似? 不知为何,崔凌霜那句“别想着借此攀附长房”的话语浮现脑海。他最终强迫自己相信,所有一切都是长房为恶心三房弄出来的闹剧,并为此打消了给京城送信的念头。 崔凌霜并不知晓李修的选择,更想不到随口蹦出来的一句话竟对其造成那么大的影响。 只能说嫡庶观念深入人心,年少的李修被心底深处的自卑遮住了双眼,宁愿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的直觉。 老夫人惩罚崔凌霜跪宗祠,因性别问题,她不能像男子那般直接进入宗祠跪在祖宗牌位前方。而是要斋戒沐浴,选定了日子才能去宗祠,且罚跪地点不能在供奉祖宗牌位的厅堂,只能在祠堂门口。 简单说来,女子被罚去跪祠堂是非常严厉的处罚。连续三日跪在没有遮挡物的祠堂门口,每日只能进食清水稀粥,若在冬季,这惩罚足以要人性命。 十、屋契 按规矩,崔凌霜要等到宗族那边定了日子才能去宗祠请罪。在此之前,族学的课程不能落下。 同以往一样,她在白芷的陪同下前往族学。不过在上课之前,她们先去了牡丹小筑,让人把红樱喊了出来。 红樱打小就跟王嬷嬷学习规矩,两人感情不错。当真正感受到死亡的无情,她对崔凌霜满心恐惧,好比老鼠见猫,害怕的紧。 “姑娘,夫人让我今儿把尸身拉去城外火化,说要带着骨灰给嬷嬷的儿子送去。” 崔凌霜问:“给了多少银子?”红樱没想到她会关心这个,“夫人没说,应该是随便支取的意思。” “尸身扔到城外乱葬岗,银子支来给流霜阁的姐妹们买胭脂,莫让母亲知道。” “那骨灰?” “灶台里有那么多早木灰,抓一把就是,你以为王长安会关心骨灰真假?” 崔凌霜的无情和冷漠让红樱心惊。想到她交代的事情,红樱赶紧拿出本账册,“这是王嬷嬷贴身放着的本子,奴婢识字少,姑娘看看。” 崔凌霜随手翻看了几页,所有内容都和银钱有关。 偷了顾氏多少,往京城送去多少,以及用多少银钱找哪个奴才买了什么消息……红樱的名字赫然在目,后面的数字还不少。 崔凌霜抽了抽嘴角,这就是她的大丫鬟,出卖主子换取银子。最好玩的是,红樱居然不认得自己的名字?这可能吗? 她道:“王嬷嬷和你亲近,这东西你收着。上面那些人都是找王嬷嬷拿过银子的奴才,留心看着,以后有什么消息尽管找他们询问便是!” 崔凌霜把账本又扔给了红樱,随后气定神闲地等着,好像后者手中还有什么似地。 红樱不安地问:“姑娘还有事儿?”崔凌霜只笑不语,两人对峙了片刻,红樱又道:“姑娘有事儿就说,你这样看着奴婢,奴婢心里害怕的很!” 崔凌霜道:“东西不够。” 红樱一脸无辜的说,“除了衣裳和首饰,奴婢觉得有用的只有这个。莫非姑娘想看看嬷嬷收着那些首饰?奴婢打算拿给夫人的。” 崔凌霜真心佩服红樱这种天生会说谎的人,若是对其不够了解,肯定会被这人坦然无辜的模样欺骗。还好她了解这人,知道其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性子。 如果这人连收受银子的账册都拿了出来,只说明手里还有比这更紧要的东西。 红樱心中有鬼,本想着能瞒过去,却被崔凌霜老神在在的淡定模样给骗了,以为自家主子真的知道王嬷嬷手里藏着什么。 她小说道:“奴婢再回去找找,兴许真漏了什么!”片刻后,她递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放着两张屋契。 崔凌霜一看地址就晓得这是顾氏嫁妆里的铺子,屋契很新,看样子刚换过,主子成了王嬷嬷的儿子王长安。 这挺稀奇,是归宁侯府授意王长安当铺子的主人,事发后方便推卸责任?还是王嬷嬷留了一手,换契的时候换上了自己儿子的名字? 崔凌霜当着红樱的面儿把屋契撕了,后者眼睛都不眨的看着,好似被撕的是梦想,而不是纸张。 “这屋契是假的,莫非你以为藏着这东西王长安就会如约娶你?傻不傻啊你,铺子要是他的,还愁娶不到媳妇?” 红樱小声解释说,“姑娘,这东西是奴婢刚找到的。天气热,尸身有味儿了,奴婢昨日搜得不仔细。” 崔凌霜懒得同她啰嗦,拔脚就走,几步之后,又折回来问:“你对白芷了解多少?” 白芷是宗族送来的文丫鬟,红樱是顾氏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两人面和心不合。 红樱嫉妒白芷是家生子,在府邸里办事十分方便。白芷不喜欢红樱身上那股狐媚气息,觉得她跟在崔凌霜身边会带坏其他丫鬟。 乍听主子问起白芷,红樱三五句话就把白芷的底细兜个干净。真应了那句话,最了解你的人,一定是你的敌人。 白芷是家生子,家中有姊妹三人。原本是大姑娘成为文丫鬟,可惜出痘留了疤,家里只能让原本要定亲的她顶替姐姐成了文丫鬟…… 那个差点儿与白芷定亲的人叫崔前,两人感情不错。 崔凌霜从不知白芷还有这样一段往事,难怪上辈子宁愿嫁给马夫,也不愿随她走到最后。 她问:“崔前?族人?” 红樱有问必答,很快就讲述了关于崔前的一切。 崔前一家曾是崔氏旁支,爷爷去世早,祖产全被卖了给爷爷治病。 奶奶带着一家人来三房投亲,却因不识字被骗签下卖身契,成了三房四老爷府中的家奴。 前文说过,崔氏嫡系到了这一代就剩两房,长房和三房。崔凌霜的祖父曾是族长,为救其三叔公而死于暴民之手。 为此,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三叔公既顶替祖父成为族长,也肩负起照顾长房一家的责任。 三房人丁兴旺,族长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白身,同崔衍一样帮忙管理宗族事物。 四老爷,五老爷是官身,都在外地任职,子女有的留在族中,有的跟着去了任上。 这两房不但有自己的院子,还有负责管事的管家。 四老爷年纪轻轻就出任礼部尚书,官居三品,派到族中的管家又岂会是简单之辈。 崔前他们家吵过、闹过,却因拿不出证据,浪花都没翻就认了命。 崔凌霜默默记住此事。也算明白了那日与顾氏说起是否要去京城时,白芷为何听得那么入神,以至于忘了提醒她雨停。 “红樱,青桑也是族里指派来的丫鬟,她有心上人吗?” 红樱摇摇头,颇为嫌弃的说,“武丫鬟,粗手粗脚不说,性格还怪,整日绷着个脸,谁敢要啊!” “她父母不为她打算?” “她哪来的父母?”红樱说完就看着崔凌霜,后者有些心虚的别开头,小声问:“青桑不是家生子?” “十多年前洛川发大水,她和哥哥逃荒到了崔氏,自愿卖身到族里混饭吃。” 崔凌霜知道青桑有个哥哥叫青木,因为这个,才以为青桑和白芷一样是家生子。 搞了半天他们兄妹是逃荒的难民! 她点点头,又记下一桩事。 十一、发难 花园一角,白芷在那等了半天。眼瞅着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才见崔凌霜慢悠悠的走了过来。 她小声提醒说,“姑娘,书法课要迟到了。” 崔凌霜道:“去把地上那几张碎纸捡来粘好,还有用。”白芷很快就回来了,她又道:“我瞧着你不太想去京城,为何?” 白芷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忙解释说,“夫人在京城的姐姐是庶出,奴婢总觉得嫡庶有别,归宁侯府或许并不像夫人描述的那么好。” 崔凌霜笑笑,白芷不肯说实话,她也懒得戳穿。一旦把崔前抓在手中,这丫鬟总该会死心塌地了吧! 琢磨这些事时,崔凌霜的思考方式与卫柏如出一辙。 他们用人只从这人的弱点和把柄入手,从来不去思考人与人之间本该有的信任,以及奴才对主子本该有的忠诚。 下午是赵夫子的书法课,其课程内容主要是临摹和鉴赏。 崔氏族学不分嫡庶,只要适龄都能到族学上课。课堂上不仅有崔氏族人,还有客居在崔氏的亲眷,以及洛川流域稍微有点儿名望的家族子弟。 崔凌霜到时,堂上已经坐了十多个少女。不管嫡庶亲疏,她们都已听到昨日的事情,知道崔凌霜在族长家门口夺鞭抢马,冒雨外出,随后湿漉漉的被武丫鬟带回府中。 眼见她还敢来上课,少女们表情各异,有惊讶,好奇、不屑、还有怜悯…… 不知哪家姑娘问了句,“不是说崔氏最看重规矩吗?这都没事儿?” 有人回了句,“谁知道呢?长房老夫人是族老,规矩在攥在她手里,估计只对外人,不对自家人!” “……” 赵夫子是位中年文士,他清清嗓子,示意大家把心思专注在前方挂着的几幅字画上。 崔凌霜扫了一眼,五幅字画。 两幅是碑文拓片,出自前朝书法大家;一页经书,瞧字迹是碧落寺那位大德高僧;还有被仔细裱过的半卷残品,没意外的话和那两幅拓片出自一人之手;挂在最后的是首七言诗,未曾装裱,也没有落款。 课堂上的少女们依照座序慢慢从五幅字画前方走过,若第一次没看仔细,还可以排在队伍后面再看一次。 约莫一炷香之后,考核开始。赵夫子让她们评价这几幅字画,并选出最好的一幅作品。 课程到了这个环节,被考核人永远只会是嫡女。庶女能做的就只有旁听学习,根本没资格插话。 崔氏嫡女不多,长房只有崔凌霜。三房有崔凌月和崔凌雪。族人按年纪称崔凌月为大姑娘,崔凌霜是二姑娘,崔凌雪是三姑娘。 至于长房庶出女崔凌星,三房庶出女崔凌雨。族人只称凌星姑娘,凌雨姑娘,庶女没有排行,她们在族中的地位可见一斑。 同往日一样,赵夫子打算让三房族长家的崔凌月先说,等几个嫡女说的差不多了才会轮到崔凌霜。 按年龄来算,崔凌霜不是最小那个。只是她心思不在课业上,若不放最后,估计近一半的问题答不上来。 这事儿放其他嫡女身上还好,一次回答不出来,坚决不会有第二次。 崔凌霜不同,一次回答不出来,她哭。第二次回答不出来,她还是哭。 授课以来,赵夫子算是领教了崔凌霜一言不合就开哭的脾性。在他默认下,其他几个嫡女即便是心有不甘,也都选择默默忍受。 “凌月姑娘,你觉得这几幅字画出自何人之手?哪副最佳?” 听到被点名,崔凌月一改往日有问必答的习惯,直接把问题抛给了崔凌霜。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崔凌月很是照顾崔凌霜。因她之故,崔凌雪即便看不惯崔凌霜也会压在脾气给其几分面子。 今儿见她一反常态,几个嫡女全都看好戏般盯着崔凌霜。 三房的外孙女姚溪怡甚至小声嘀咕道:“也不知霜妹妹今儿带了几条帕子,一会儿够哭吗?” 赵夫子曾是翰林编修,挂冠归隐之后被宗族请来族学授课。女学来的很少,一月只有两节课,指点嫡女书法,教授她们如何鉴赏书画。 作为女学少有的男夫子,他挺喜欢崔凌霜。人长得漂亮,没什么心机,偶尔哭哭啼啼也在容忍范围之内。 眼见崔凌霜被众人排斥,连一向温厚的崔凌月也如此。除了暗叹,他什么都不能做。 无论重生前后,崔凌霜都很习惯这种待遇,只是不曾想到她在族里唯一的玩伴崔凌月也如此。 崔凌月,三房大伯家嫡女,今年十四。凤眼,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梨涡,模样端庄秀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其母王氏想通过老夫人的关系将她送入宫中,族长夫人张氏却觉得肥水不流外人田,想将她嫁给娘家那边的子侄。 崔凌月肯定向着母亲,一直以来对崔凌霜都非常不错。 无奈秋日祭将近,若是两府不分家,让崔凌霜与三房几个嫡女站在一起。那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还算漂亮的凌月与凌雪,在她跟前就是荧光与皓月的区别。 族长夫人张氏平素就不喜欢崔凌霜,常说她长得姨娘嘴脸。随着秋日祭越来越近,对她的态度更是恶劣。 昨日她犯下大错,老夫人罚她跪祠堂,族长夫人张氏却觉得惩罚太轻。为了表明态度,张氏将三房几个姑娘喊到跟前,勒令她们与她划清界限,免得被拖累了名声…… 崔凌月倒是有心帮忙,可在这风口浪尖,也得为了自己的名节着想! 崔凌霜看着几幅作品面露苦笑。她恨卫柏,如今缺的凭借从卫柏那儿学来的东西才能保住脸面,想想真是讽刺。 见她面色愁苦,一小撮人颇为开心,正相互传递眼色等着看笑话。 却听她缓缓说道:“碑文拓片与半卷残品出自前朝书法大家杨炽,经书是莲池大师的墨宝,我个人认为这幅没有落款的书法是五幅作品中的精品。” 赵夫子刚端起茶盏,打算在崔凌霜哭泣时佯装喝茶,就那么一会儿功夫,这人已经说完了。 他手端茶盏,既忘了喝,也忘了放下,完全不敢相信先前那番话出自崔凌霜之口。 十二、化解 按规矩,书法鉴赏要等所有嫡女说出自己的想法,才轮到夫子作出最终点评。 赵夫子问其他人,“你们觉得如何?” 莲池大师抄写的经书所有人都认了出来。拓片与残品是否是杨炽所书却起了争执。至于那幅没有落款的字画,除了崔凌霜,所有人都不看好。 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小声议论着。 赵夫子指着声音最大的姚溪怡问:“溪怡姑娘,你觉得那两幅拓片与半幅残品是否出自前朝杨炽之手?” 姚溪怡是三房的外孙女,一直嫉妒崔凌霜明明是长房的人,却享受着三房嫡女的待遇。 听到赵夫子问话,她认为崔凌霜点评无误,拓片与残品确实出自一手之人。 理由很简单,老夫人出自杨家,杨炽是其先祖,崔凌霜肯定见过杨大家的作品才能回答出赵夫子的提问。 这样的回答让赵夫子语塞,因为那幅残品确实是长房老夫人的收藏,而那两幅拓片书局就可以买到。 他又问:“凌月,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回先生话,拓片上的字迹是杨先生早年所作,残品上的字迹出自杨先生晚年。两幅作品间隔二十余年,乍看并不像出自同一人手笔,可在某些笔画的处理上,稍微仔细一点就能看出杨先生的风骨……” “好!” 赵夫子一锤定音,不再点评杨炽的字画,显然认同了崔凌月的说辞,更是默认了她在书法上的造诣。 莲池大师的作品经常看到,这本经书受册页限制全用了簪花小楷。草书名家也能写簪花小楷,可见其对书法的领悟非一般人能比。 问完崔凌月,赵夫子不再提问,打算点评这五幅作品。 姚溪怡不甘心这么放过崔凌霜,指着那幅没有落款的字画问:“凌霜妹妹,能为大家解说一下你为何最喜欢这幅字画吗?” 崔凌霜的回答很简单,“写得好。” “噗嗤”一声,姚溪怡笑了。那幅七言诗的字体又宽又扁,不属于任何一个书法流派,实在看不出哪里好。 崔凌月心想帮忙,又有些气不过,觉得崔凌霜扮猪吃老虎,欺骗了她的感情。 不禁问:“凌霜妹妹觉得这幅字好在哪里?难不成比杨先生的还好?” 她问的问题很刁钻。 崔凌霜只说喜欢那幅没有落款的作品,并没有说那幅作品比杨炽的作品好。经她这么一问,顿时给人一种崔凌霜觉得那幅作品比杨炽作品还好的感觉。 原本还有些喧哗的课堂瞬间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等着崔凌霜回答,要么承认那幅作品比杨炽的好,要么解释清楚那幅作品好在什么地方。 赵夫子为崔凌霜捏了把汗,小姑娘口拙,心思又不在课业上,哪里说得清一幅字画的好坏。 更糟糕的是那幅字画并非出自普通人之手,崔凌霜要说错了话该怎么办? 都怪他心急,把本该拿去考校那群小子的作品拿到了女学这边,偏巧遇上崔凌霜这个口拙的丫头! 赵夫子很快就发现自己多虑了。 崔凌霜指着七言诗铿锵有力的回答,“这幅七言诗确实好过杨先生的作品。” 此言一出,少女们的娇笑声此起彼伏。 堂上的七言诗并未装裱,无论是纸张还是墨迹都能看出是近期所书。 试问当世名家有谁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的作品超过前朝杨大家?若他们都不敢,崔凌霜的肯定又有何用? 赵夫子浅咳两声,课堂静了下来。 他问:“凌霜姑娘,为什么你会觉着这幅七言诗好过前朝杨大家的作品?” 崔凌霜道:“学习书法都有一个临摹阶段,其目的是让自己能写得更好,而不是写的与原书法家一模一样。” “这幅七言诗所用字体不同于我们学过的任何一种,其笔迹圆润又不失风骨,个性强烈,风格独特,显见作者有深厚的书法功力。” “如果说前朝杨大家的书法是一座高山,这位作者能杂糅各家,取众人所长且独出己意,自创了一种写法,为什么不能成为另一座高山?” “即便这幅作品得不到你们的认同,但是我喜欢,觉得比杨大家写得好,又有何不可?艺术原本就是唯心而论,难道不是吗?” 她的诘问,无人能答。 喧哗的课堂忽然陷入静默,大家都想不明白一直被称为绣花枕头的崔凌霜为何变了个模样?难道说她一直都在人前伪装? 崔凌月半信半疑,总觉得事情不对,又想不出哪儿不对。 崔凌雪刚从京城回来没多长时间,不是太了解崔凌霜。 姚溪怡最拿手的就是扮猪吃老虎,如今见崔凌霜比她还擅长,不甘心的追问:“你都不知道这幅作品是谁所书,又怎么敢断言上面的字体是自创?再说……哎呀……” 她的话语被窗外飞入的泥团打断,黑黄色的泥土将她粉色的衣裙晕染出大块黑斑。她尖叫着抖落泥块,拔脚就冲到门外。 三房的凌雪刚巧坐在门边,先她一步冲到了屋外。就见葳蕤葱茏的草木背后藏着个俊俏书童,这人笑着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接着像猫一样灵巧的钻出了院子。 “凌雪妹妹,你可看见是什么人躲在院子里朝我扔泥块?” 崔凌雪笑着摇摇头,“没人,许是风吹进来的。” 姚溪怡抬头看天,风能将那么大的泥块吹入课堂? 赵夫子提前下课,喊住要走的崔凌霜。称赞道:“今儿说的不错,你既然喜欢这幅字就好好收着。” “谢谢夫子。”眼见崔凌霜拿了字画就走,他急忙追问:“你不好奇是谁写的?” 崔凌霜脚步一顿,差点忘了这茬。 云川王自创的“川体”书法现在还没呈到御前。 时间上看,要等兰考河段决堤,浮尸飘到了云川王的封地。这位不问世事,醉心书法的王爷才会忍不住上书…… 今上喜欢川体,说这种字非常容易阅览!真是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殍。他的肯定让川体风靡一时,人人追捧。 “回夫子话,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过不了几年,这位书法家还有这种字体定会天下闻名。到那时,拿着这幅字去求一个落款,岂不有趣?” 赵夫子点点头,满眼疑惑的目送崔凌霜离去。心道:王爷自创的字体真的会闻名天下? 十三、小舅 赵夫子刚出族学就把假扮书童的云川王世子高涵逮个正着。 “世子,今儿出门时你答应我什么?” 高涵的母妃姓赵,国子监祭酒之女,赵夫子是他小舅。赵家子嗣众多,崔氏宗族没几个人知晓赵夫子与云川王还有这层关系。 高涵见赵夫子板着脸,十分无赖的说:“我答应假扮书童等着舅舅下课。怎么了,做得不够好?” “伸手。”赵夫子慧眼如炬。 高涵挖泥块的手指未曾擦净,还残留着些许泥渣。 “该打!” “别,干嘛打我?要不是那姑娘不修口德,小爷才懒得搭理。” 高涵自幼同几位皇子一起长大,见风使舵的能力可不一般。他知道赵夫子看重规矩,立即装出一副少年顽皮不肯认错的倔强模样,很快就哄好的赵夫子。 “世子,你不是在京城伴读吗?怎么想到跑来洛川?” “母命不可违。” 赵夫子略一思索就猜到了缘由,“可是为了秋日祭?” 高涵点点头,“宫里那几位都是不好伺候的主,与其等他们塞人,倒不如我自己找个中意的。母亲说了,父王与世无争,我的路自然同父王一样。” 今上还未立储,云川王府若不想被卷入夺嫡之争,高涵的妻子从远离京城的名门望族中寻找最好不过。 “难怪世子要跟随我来女学,崔氏族学可是将洛川流域的名门望族之女全都聚到了一起。说说,看上谁了?” 高涵答非所问,道:“小舅,我刚把父王的墨宝当礼物送给你鉴赏,怎知你转手就送给了学生,是不是父王写得不好?” 赵夫子怎敢说云川王的字不好,他眼珠一转就明白了高涵的言下之意,当即摇摇头,“二姑娘不妥。” “为何?” “你若真有心同王爷一样与世无争,二姑娘可娶,但不要奢望她能帮你打理府邸,这姑娘没那手段。你若有心朝局,这姑娘绝非良配。” 高涵奇怪了,从李修那儿可以看出崔凌霜并非一般人,怎么到了赵夫子这儿,她就成了个上不得台面的。 “侄儿不懂,小舅可否说的清楚一些。” 赵夫子在崔氏教学五年有余,多少对崔凌霜有些了解。他认为崔凌霜性格浪漫,心思单纯,既不能忍受王府条条框框的规矩,更没有驭下治家的手段和与权贵周旋的心机。 高涵越听越觉得赵夫子与李修碰见的是两个人,不禁问:“小舅,我看二姑娘在课堂上的表现可不是你说的那种,会不会一直以来大家都小瞧了她?” 赵夫子还是摇头,“不过凑巧而已,莫非你不信我?还是舍不得美人?” 高涵笑着道:“侄儿怎么会不信小舅,只是心里难免有些遗憾。”对待崔凌霜的问题上,他确实挺遗憾,因为赵夫子会将同样的建议告诉王妃。 也就是说,即便他对崔凌霜产生了感觉,他们也不会有机会。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并没有话语权。 赵夫子“哈哈”大笑,“有什么好遗憾的,王府何曾缺过美人?” 高涵适时的展露出笑容,王府不缺没人,缺有趣的人。在他看来,崔凌霜十分有趣。 崔凌雪很快就查出那个藏在草木背后的书童其实是李修带来的客人。为了再见这人一面,她吵着让祖母将李修喊来一起用膳。 族长夫人张氏对庶出子女的态度就好比对待府中猫狗,压根不愿让阿猫阿狗跑来她的容华堂碍眼。 “祖母,”崔凌雪凑在张氏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听到来客腰间系着龙纹玉佩,张氏瞪大眼,“行吧,我差人去请修哥儿过来,并嘱咐他一定要带上那位客人。” 姚溪怡很好奇什么样的哥儿能引起崔凌雪的兴趣,这姑娘可是个眼高于顶的主。 “表妹,你刚才和外祖母说了什么?” 崔凌雪用手绕着发辫,俏皮的问:“为什么要告诉你。” 姚溪怡尴尬的笑笑,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这她和嘲讽崔凌霜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学堂上发生的事儿很快就传到了白芷耳中。 得知崔凌霜怼了姚溪怡和崔凌雪,还从赵夫子那儿得了幅作品……她总算意识到自己主子的变化,且接受不了崔凌霜如此张扬的行为。 “姑娘,听说你今日和族长家的几个姑娘有些误会?” 崔凌霜瞥了她一眼,道:“族长夫人担心我会连累他们家几个姑娘的名声,特意让她们同我划清界限,这不是误会。” 白芷不想两房闹得太僵,劝慰道:“姑娘,长房和三房并未分家,族长是你三叔公,你不能与三房的姑娘太过生分。” 洛川不比京城,奴才眼中没有天子,只有宗族;没有王法,只有族规。白芷这样为她考虑自然没错。 崔凌霜冷笑,“长房式微,即便我觍着脸往三房凑,她们也不会对我好上半分。除非把漂亮的脸蛋划花,或许会有人看我顺眼几分。” 这话说得透彻,白芷隐约听出几分凄凉,面色随之染上了愁容。 “怎么?担心跟着我没前途?” “奴婢不敢。” 崔凌霜耳里听着,心里却不信,“帮我把乔大喊出来,别惊动父亲。” 乔大是长房的管家,崔凌霜外祖父死后,这人一直跟着崔衍,最是忠心。 一个时辰后,流霜阁门口站着风尘仆仆的乔大。 “不知姑娘为何事寻我?” “乔叔,你这是去哪儿?那么大雨,怎么不陪父亲在书房待着?” 乔大抖落蓑衣上的雨水,回答说办事,却不说帮谁办事,办什么事。 崔凌霜跟他说了屋契的事儿,他道:“姑娘,最近天气不好,书信一来一回加查询所耗费的时日,估计得花小半年……” “什么!”崔凌霜惊呼,“写封信送去京城得花一个半月?” “江水涨得太猛,没人敢行船,走陆路就得花那么长时间。” 崔凌霜这时候才想到李修早已想到的问题——如何在短时间内把书信寄到京城。 她把屋契交给乔大,嘱托其用心去查,并将此事对顾氏隐瞒。 见过乔大,她不着急回府,带着白芷去了三房府邸寻找李修。想知道在书信无法及时送达的情况下,这人要如何劝阻李成思洛川一行。 十四、耳光 三房容华堂,取的就是富贵荣华之意,屋里的布置倒也与名字相得益彰。 李修与高涵联袂而至,族长夫人眉开眼笑的拉着高涵说话,躲在屏风后那几位姑娘也都只关注高涵。如此局面十分自然,李修含笑看着,心底不掩落寞。 崔凌霜来找李修的消息很快就从外院传到了内院。 大夫人王氏想要女儿入宫,不方便驳了崔凌霜的面子,“聪明”的把问题抛给了婆婆张氏。 族长夫人张氏原本就不喜欢崔凌霜,听其要找李修,扫了眼高涵腰间的龙纹玉佩,疑心起崔凌霜是冲着高涵而来。 王府世子,这可三房看上的人,怎么能让长房抢了去。 她假惺惺的问李修,“长房二姑娘有事寻你,我让她在门口等着……你以为如何?” 李修拿不准崔凌霜为什么找他,只觉得大雨天让人等在门口不好。正打算出去瞧瞧,却被高涵轻轻踢了一下,考虑到三房与长房间的矛盾,他违心说:“孙儿觉得甚好。” 这样的回答仿佛触怒了张氏,只见她皱眉道:“元翰过些日子就回来,元朗那边要耽误几日,只怕秋日祭前后才回来……” 此时提起崔元翰与崔元朗,无疑想告诉李修,在她心中这两人才是嫡亲外孙。李修不该自称孙儿,今日要不是因为高涵,李修根本不配进入容华堂。 李修听得明白,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长房老夫人同他说话的模样,对自己最初的判断产生了几分怀疑。母亲嫁妆一事儿或许另有隐情,只等过几日找了机会去姨娘那儿问个清楚。 崔凌霜站在廊下等了一个多时辰,不断飞溅的雨水早已将她裙角打湿。白芷劝了几次,她恍若未闻,固执地盯着容华堂琢磨心事。 李修有没有写信回京? 他如何解决书信无法及时送达的问题? 如果没有写信回京,他为何会对神鬼一说产生怀疑? 是自己戏演的不够好,还是发生什么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崔凌霜的固执显然有些出人意料,两房既没有分家,张氏这样晾着她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崔凌月知道张氏不想崔凌霜进门,又不忍让崔凌霜一直守在门外,不禁暗示自己的丫鬟去长房那边通知顾氏。 她不知道的是,姚溪怡很早就让人去了顾氏那里。对顾氏说:崔凌霜喜欢上了李修,先是抢马夺鞭吸引他,接着为他冒雨外出,如今站在容华堂门口苦苦等候还是为了他…… 顾氏什么性子,不问青红皂白冲到容华堂门口拖着崔凌霜就要回长房。 这行为可惹恼了张氏,两房不分家,她既是顾氏的长辈,也是族长夫人。顾氏来了她的地盘,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这算什么? 张氏让嬷嬷把顾氏和崔凌霜喊进了容华堂。母女两人都着浅色衣裙,站着一起好似并蒂花开,清雅柔弱的感觉让容华堂内那些奢华装饰倒显得有些浮夸。 张氏眼皮都不抬的问:“顾氏,你嫁入崔氏多年,也知道府中最看重规矩。今儿有客临门,你却让女儿过来胡闹,往日的规矩都学到哪儿了?” 话音一顿,又道:“我差点儿忘了,你是商人之女,自幼就要学习打算盘,规矩倒是不用学,反正都得站在铺子里抛头露脸。” 顾氏当年就因商户出身被族人诟病多年,这早已成了心病。如今被族长夫人当着那么多晚辈指出来,只觉一张脸被羞得火辣通红,忍不住就给了崔凌霜一耳光。 这行为真是典型的窝里横,在家父母宠,出嫁夫君宠。这才养成了遇事慌乱,喜欢迁怒别人的脾气,哪怕被迁怒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响亮的耳光中让容华堂瞬间安静了下来。崔凌霜捂脸瞪着顾氏,不晓得她发哪门子疯。 顾氏被看的心底发毛,虚张声势道:“死丫头,婚姻大事岂容儿戏,你还是得跟我上京!”说罢鄙视地看了李修一眼。 崔凌霜懂了,肯定是三房派人去顾氏那儿乱嚼舌根。 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悟出了顾氏的言下之意,其中最恼火的要数崔凌月。她狠狠地瞪了姚溪怡一眼,不明白这人安的什么心,干嘛派人去顾氏那乱说。 姚溪怡笑眯眯地陪在张氏身边,感受到崔凌月的视线,她垂下眼帘,不屑地撇了撇嘴角。 崔凌霜也好奇三房究竟是谁在挑事,看到崔凌月与姚溪怡的互动,一瞬间什么都懂了! 损人不利己白开心,说的就是姚溪怡。如果随便几句闲话就能讨好张氏和崔凌雪,顺带打压一下崔凌霜,她何乐而不为! 族长夫人张氏爱极了顾氏这一耳光,看在眼里就是贱人教训贱人,大快人心。 若不顾忌有外客在场,她真想再挑拨几句,让母女两人大吵大闹一番给长房那个老妖婆好好长长脸。 “顾氏,这里是容华堂,可不是你的牡丹小筑。教训女儿回家去,别杵在这儿丢人。” 顾氏拖着崔凌霜就走,这急坏了李修。两人要是这么走了,不用等到明日,整个崔氏宗族都知道了崔凌霜为嫁他费尽心思。 到了那时,他不得不娶,崔凌霜不得不嫁。这结果看似对他有利,可他却不愿意娶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子。 李修是个骄傲的人,他碰了碰高涵,这种时候由此人出面解释最好不过。 高涵被顾氏那一巴掌吓到了,无由的替崔凌霜感到脸疼。甚至开始相信赵夫子分析的没错,这样的母亲怎么能教出聪明的女儿? 先前是他错了,不该拦住李修的,若当时就让两人把话说清楚,那会扯出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道:“二姑娘,你若为了书信一事儿来寻修哥,我可以给你答复。” 高涵一句话就点明崔凌霜来找李修的真正意图,这可和男女私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崔凌霜被顾氏一巴掌打得气血翻涌,听到高涵的话才冷静下来。 只见说话的人样貌极好,皮白似傅粉,凤眼转盼多情,鼻挺唇红。齐眉勒着二龙抢珠抹额,乌黑的头发于过肩处系了根发带。银色锦衣,同色撒花绫裤腿,通身配饰只得一块龙纹玉佩。 她认得此人,云川王世子高涵,崔凌雪后来的夫婿。很好奇这人为何会在容华堂出现,难道他便是那日随着李修一起到崔氏的客人? 十五、用心 上辈子因崔衍外头有人,崔凌霜很早就被顾氏带离了洛川,她对三房发生的事情并不清楚。 如今看来,崔凌雪和高涵这时候就已经见过了……高涵如此出彩,身份又那么贵重,难怪三叔母不想她进容华堂。 崔凌霜很快想通了整件事情,并猜测李修已经将两人之间的对话告诉了高涵。 她看着李修问:“你不打算把事情告诉该知道的人?”后者沉默的点点头。 眼看事没办成,她扭头就走。趁着时间充裕,或许还能想出个补救之法,无论如何不能让李成思把河防舞弊案揭开。 一旁的顾氏总算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了缘由,忙不迭的问高涵:“这位公子,我们家霜霜为何要让你帮忙送信,府中不是有信差吗?” 高涵忍住被崔凌霜忽视的不悦,反问顾氏,“二夫人,这问题不该问二姑娘吗?” 闻言,顾氏立即当着所有人的面儿追问崔凌霜是怎么一回事儿,她眼中的崔凌霜好像永远都是没有秘密的小孩。 崔凌霜低着头就要离去,这种情况让她说什么?整件事儿和她一点儿关系没有,需要寄信的人是李修。若要把事情解释清楚,肯定会牵扯到她那通鬼神之语。 那些话可以对家人说,却不能在三房透露半个字。否则兰考决堤那日,张氏肯定会怂恿族人将她关在庙里为宗族祈福,美其名曰她有神力…… 姚溪怡可不想放过崔凌霜,巴不得后者就此嫁给李修,把更多的机会让出来给别人。 她碰了下崔凌雪,后者心领神会,故作天真的问:“祖母,二姐为何要找修哥送信?父亲和五叔都在京城,府中每月都要给他们寄信,二姐为何不用府中信使?莫非书信内容不方便我们知道?” 事情演变成这样,顾氏自然知晓她被三房传话的人骗了。好容易有个自证清白的机会,她拉着崔凌霜不放手,非得让其把事情解释清楚,将三房泼来的污水又泼回去…… 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 遇上顾氏这等胡搅蛮缠的人,崔凌霜纵有百般能耐也不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同其发生冲突,一个孝字就把她压死。 她挣开顾氏的手,恳求道:“母亲,我们有话回府去说好吗?” 顾氏道:“为什么要回府,你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姚溪怡起哄道:“凌霜妹妹,如果真有什么为难事儿,外祖母可以帮你解决啊!” 崔凌霜只得换个说法,“母亲,事关归宁侯府,你是不是真要将姨母家的丑事说出来让一堆不相干的人知晓才作罢?” 顾氏哑了,半晌才憋出一句,“你怎么会知晓归宁侯府的事儿?” 崔凌霜道:“这事儿我们回府说。” 顾氏看了眼三房众人,也知道不能将娘家人的事儿放在这儿谈,总算有了回府心思。 就在这时,崔衍来了,酒气,脂粉味,还有脸上的口脂印子都在宣告他从什么地方回来。 见他先跟张氏请安,接着一脸不高兴的让妻女赶紧回府。 顾氏忽然哭了,觉得崔衍在羞辱她,故意用这副模样向众人宣告她作为原配的失败…… 摊上这样的父母,崔凌霜自认为坚韧的面具都忍不住有了一丝裂纹,垂下头在三房一干人等讥讽的目光中匆匆离开。 回到长房,顾氏揪住话题不放,一定要知道归宁侯府发生了什么?崔凌霜为什么瞒着她找李修帮忙? 一连串逼问下,崔凌霜把王嬷嬷的事儿说了。并加深顾氏的误会,让其认为她找李修就为查证屋契这事儿。 顾氏不信,直到两份屋契都放在眼前,真假立现。有她名字那份是假,写着王长安那份是真。 她像个孩子一样天真的问崔凌霜,“这和归宁侯府有什么关系?” 崔衍实在看不下去,道:“王长安只是个奴才,若没人指点撑腰,他敢贪你的屋子?” 顾氏“啊!”了一声,眼看要晕,崔衍急忙将她搂在怀里低声安慰…… 瞧着他们旁若无人的依偎在一起,崔凌霜撇撇嘴,今日也算是歪打正着,一堆破事居然缓和了两人的关系! 只能说王嬷嬷实在太坏,天知道她以往“劝慰”顾氏时安了什么心,以至顾氏恍然大悟后最想依靠的人还是崔衍。 崔凌霜独自走出禾丰轩,任由绵绵细雨像蛛丝一样黏附在身上。和三房星星点点的灯火相比,长房人口凋零,入夜后的黑暗显得格外幽深。 她茫然地望向黑夜,作为重生者的优越感被现实击打的支离破碎。李修没写家书,李成思还是会去兰考…… 似乎只有聪明人才能做到算无遗策,像她这样的笨蛋,重活一次还是那么笨,傻乎乎的以为跳跳大神就能取信于人! 同一个夜晚,归宁侯的庶弟卫铉被人从花坊请了出去。他将敞开的衣襟拢起,对着龟奴呵斥道:“你这不长眼的奴才,等爷回家拿了银子有你们好看……” 说罢,他摇摇晃晃的随小厮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对出来迎接的妻子顾芍药一顿好打。 “不是说东市那两间银楼已经换成我的产业了吗?为什么掌柜不给我支银子,还说银楼的东家是王长安那个奴才?” 顾芍药边哭边躲,一双手紧紧捂着脸面,生怕卫铉下手没轻没重将脸给打坏了。 就在这时,住在正院的卫柏手持一柄利斧踏月而来。 卫铉一直在打顾芍药,无奈身体早被酒色掏空,打人的气力同女子相差无几。顾芍药叫声凄厉,身上倒也没有多痛。 卫柏冷冷地看着两人纠缠,直到被卫铉发现,“小畜生,你不是睡觉跑这来看什么热闹?” “我若是小畜生,谁是老畜生?” 卫铉怒喝,“你还敢顶嘴?” 卫柏冷冷一笑,“与你这种人相处,我确实该少说多做。”说话间,他慢慢朝卫铉走去,后者这时才看见他手上提着的利斧。 “你……你……要干嘛?” “给你长点儿记性。”卫柏故意走得很慢,因为这样会给人造成极强的心理压迫感。 卫铉果然怂了,他放开揪住顾芍药的手,颤抖着说,“逆子,我可是你父亲。” 听了这话,卫柏忽然笑了,看向顾芍药问:“他是我父亲?” 这下轮到顾芍药傻眼了,“柏哥儿,你没事儿吧?怎么会认不得自己父亲?” 十六、认贼 卫柏重生了,归宁侯府私底下那些腌臜事儿根本瞒不住他。 在京城,归宁侯府算是不多见的破落户。这儿的破落不是指其没落,而是指根基太浅,上不得台面。 归宁候卫鋭,其父乃先帝身边的侍卫,因救驾殒命而被赐爵。 卫家门第不高,在京城也没根基,卫鋭倒是花钱买缺,在兵部干了几年。可惜长相丑陋,不被人所喜,坐几年冷板凳后,他把心思全都放在了其他事情上。 所谓的“其他事儿”,卫柏早些年不知,以为他只是个闲散爵爷。后来才知晓,京城最大的放贷者就是他,每日过手的银子数额惊人…… 卫鋭生的丑,却有颗爱美之心,府中妾室足以开家花坊。这样还不够,他把主意打到了弟媳顾芍药身上。 卫铉窝囊,被戴绿帽也只能一声不吭的憋着。偶尔发作,不过是将顾芍药往死里殴打一番,拿了银子又去花坊里胡混。 顾芍药也不知卫柏是谁的儿子,反正兄弟两个轮流到她房里。单看样貌的话,卫柏很像顾家人,生得俊逸无双,算是归宁侯府唯一拿得出的子嗣。 虽说嫡庶有别,归宁候卫鋭却对卫柏照顾有加,让他在府中享受嫡子才有的待遇,导致名义上的生父卫铉见到他只会有气又怕。 如果不是重生,卫柏要很多年后才知道归宁侯府这些腌臜事儿。他可怜卫铉,痛恨卫鋭,并亲手害了这两人…… 顾芍药被卫柏忽如其来的反问吓懵了,倒是卫铉放声大笑起来。 边笑边道:“他晓得了,他什么都晓得了……哈哈,我就说嘛,卫鋭对他那么好,府中有点儿眼力见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卫柏扬起利斧打断了卫铉疯狂的笑声,后者色厉内荏的问:“你知道自己怎么爬出来的又能怎样?莫不是想越过卫桐成为府中世子,做你的春秋大梦吧!” 卫柏不语,斧头已经架在了卫铉脖子上。 卫铉借着酒气大喊,“来呀,砍呀,你以为杀了我能没事儿?” 卫柏沉声说,“顾芍药不堪忍受你的打骂愤而反抗,不小心误伤……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来了?” 说罢手起斧落,卫铉的左掌在惨叫声中被剁成了两半。顾芍药“啊”地一声晕了过去。 卫柏继续说道:“仆人慌慌张张把我喊到院中,我好心替你包扎,你可记得?” 沾血的斧头放在卫铉脖子上,他清楚说错话会是什么下场,“我……我……记得……好疼……疼死了,救救我……” “记得怎么说就好,若你敢说错一个字,不等天亮就就劈了你。” 一个时辰后,卫鋭站在院子里训话;卫铉像只鹌鹑般畏畏缩缩的躲在阴影中;卫柏蹲在顾芍药身边安慰母亲不要害怕…… 顾芍药是个欺软怕硬的女子,意识到卫柏已经不需要她保护,忍不住说,“能让他别再来我这儿吗?” 卫柏丝毫不同情顾芍药,像她这种失贞的女子就该去死,怎能要求将自己的夫君拒之门外? 他问:“母亲,姨妈可说了什么时候来?” 顾芍药唯唯诺诺的说:“来信说秋末,具体日子没定。她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还的看你表妹的意思。” 卫柏点点头,崔凌霜是他的命中福星,若想这辈子同上辈子那样位极人臣,怎么着都少不了这个表妹。 最重要的是,崔凌霜被砍头那日,他居然遭刺客偷袭,身死法场,好容易得到的一切全都灰飞烟灭。 如今重生了,一定要防范于未然,把所有隐患消灭于萌芽之中…… 崔凌霜对发生在京城的事儿一无所知。相比心狠手辣,擅长伪装的卫柏,她像一只刚学会飞翔的小鸟,正试图用自己的翅膀飞到以往不曾到达的高度。 天色微微擦亮,顾氏亲自提着早餐给崔凌霜送来。浓稠的鸡丝蔬菜粥搭配着荠菜包子,银丝饼,芙蓉糕,外加几样凉拌小菜,满满摆了一桌,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霜霜,这些都是我让人连夜做的,你赶紧吃点儿。大厨房送来那些粥水根本没法下咽……若让那些吃食下肚,你怎么有力气扛过处罚。” 昨日之前,顾氏从未动手打过崔凌霜。回到牡丹小筑,她想了又想,内疚满心。 只因崔凌霜不如以前听话,她才会误信三房派来的狗奴才,傻乎乎的跑去受辱…… “霜霜,三房的修哥儿绝不是好人,明知你找他有事儿,却装聋作哑任你在雨中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不就是个举人吗,明年考不考得上另说。即便考上了,也得苦哈哈的从小吏做起,那还不如……” 她把“卫柏”两个字生生咽了回去,尴尬地笑笑。 崔凌霜对这样的结果非常满意,看似不经意的问:“母亲,父亲昨夜可是去了牡丹小筑?” 顾氏脸红了,却道:“他腿脚不便,大雨天的,没敢让他送。” 崔凌霜可不是小姑娘,能让顾氏脸红的肯定不止是安慰那么简单,夫妻两人只怕在禾丰轩就已经…… 她道:“母亲,屋契的事儿可千万别写信去质问姨母,你若这样做了,我担心他们会把铺子直接写在归宁侯府名下。” 顾氏难得没说反话,认同的点点头,道:“我一会儿写信让你外祖父过来一趟。” 听到外祖父要来,崔凌霜又想起了小舅顾慎。日前在慎德堂故意提起这人,就为了将来寻人时埋下伏笔。 小舅并没有死,多年后为见她一面还给西凉侯府投过拜帖。卫柏之故,她没有见到小舅,并失去了小舅的消息。 重生后,一个可怕的想法始终萦绕在她心头。倘若小舅没死,因为某些事而求助于归宁侯府,姨母会不会为钱财对外祖父隐瞒了事实…… “母亲,外祖父这些年都待在刺桐港,你有必要劳烦他老人家跑一趟吗?” 顾氏叹了口气,“昨晚梦见你小舅了,我总觉着你见着河神这事儿只怕是真的!” 崔凌霜撇撇嘴,搞了半天真的没人信她。 十七、一线 崔凌霜见顾氏心情不错,忍不住又提起了过继一事儿。话音还没落,顾氏变脸般放声大呼,嘴里骂着姓崔的都不是好人,白养了崔凌霜那么多年等等。 顾氏哭得极惨,给人一种天塌地陷,日子过不下去的错觉。 崔凌霜实在冤枉,她怎么知道崔衍昨夜才提过此事儿。敢情顾氏那会儿憋着没发作,待她今日好死不死又提这事儿,顾氏终于憋不住了…… “母亲,过继子嗣一事儿权当女儿求您。只要长房有了希望,女儿嫁到夫家以后才有地位。” 顾氏自觉哭得那么伤心,崔凌霜应该好生劝慰,怎料耳边听到的还是过继、过继,过继……她赌气的说,“你们都逼我,这样自私的女儿不要也罢!” 她边说边把端来的早膳又放回食盒,“我宁愿把这些拿去喂狗也不给你这白眼狼。” 崔凌霜一点儿不生气,只道:“长房没养狗,三房倒有几只,母亲尽管送去。” 顾氏气极,奋力将食物怒摔在地,拂袖而去。 崔凌霜也不追,带着白芷就去了崔衍那儿,她要从今日开始连跪三日祠堂。 崔衍一身素服,站在禾丰轩门前等了一会儿。见崔凌霜姗姗来迟,裙角还沾着污渍,皱眉问:“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是喊你沐浴更衣之后再来吗?为何衣裙上有污渍?” 崔凌霜“扑通”跪在他面前,张口就道:“父亲救我!” 白芷跟在崔凌霜身后,惊讶的张大了嘴,心道:姑娘这唱哪一出? 崔凌霜掏出帕子就哭,将与顾氏的争吵放大了数倍。听到女儿为自己出头,崔衍竟朝天边看了一眼。心道:怪哉,太阳打西边升起了? 崔衍少年丧父,由老夫人拉扯长大,这辈子最怕瞧见女人流泪。忙道:“莫哭了,先说说为父该怎么救你?” 崔凌霜深知崔衍的弱点,一听他愿帮忙,抹干眼泪就跟崔衍要钱。 “父亲,母亲扬言要断了女儿的生活所需,还请父亲救命。” 闻言,崔衍松了口气。崔凌霜的吃穿用度都从公中出,每月还有月银,不过是来讨点儿零花钱。既为人父,这钱该给。 他问:“你母亲每月补贴你多少?” 崔凌霜竖起一根手指。 崔衍又松了口气,“我每月会让乔大给流霜阁送两百两银子。” “父亲,母亲从不补贴银子,只捡好东西往流霜阁里送。若把她送的物件折换成银子,估摸不少于一千两。” 崔衍无语望天,族里小点儿的庄子全年收成也就一千两!也不知顾氏有多少嫁妆,居然经得住她这么花销。 唉,是谁说的女儿要富养? 崔凌霜知道崔衍有钱,上辈子他曾花五万白银去帮那个粉头赎身。如今他们夫妻重修旧好,说什么也不能让那粉头出来搅局……倒不如狮子大开口,借题发挥跟崔衍要钱。 “父亲,莫不是女儿让你为难了?”她说着又要流泪。 崔衍忙道:“一会儿我让乔大把银票给你送去,但你得把钱花在实处,能省则省,听到了吗?” “女儿谢过父亲,这会儿就去祠堂下跪。” 两人一前一后朝祠堂行去。崔衍走得极慢,生怕会被人看出腿脚不便。崔凌霜紧跟他身后,无法想象他得知自己变成跛子的心理。 若不是顾氏赶着回娘家,两人也不会一人失了孩子,一人失了仕途。以顾氏的脾气,昨日重归于好,保不准过几日又开始胡闹。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顾氏知道害怕,知道长房众人一直在容忍迁就她呢? 灵机一动,她想到了姚溪怡。 这人的母亲是三房嫡长女崔岚,父亲叫姚笙,是个举人。姚笙有外室,并育有一子。此事做的极为隐秘,崔岚和姚溪怡,还有崔府都不知晓…… 想到这事儿没多久就会被崔岚发现,倒不如由她将此事闹大。顺带逼迫姚笙休妻,以此打击三房,回敬姚溪怡,并警告顾氏。 如果让崔岚成为崔氏百年来第一个被夫家休掉的女子,她真好奇三房的张氏会是什么表情。姚溪怡差人去顾氏那儿胡乱说话的时候肯定也没料到她会报复。 虽说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那是对普通人。 像他们这种人,生下来就得往上爬,得势与失势不过瞬息之间。一旦失势,根本不存在日后相见的说法,她切身体会过那样的日子…… 崔氏宗祠坐落于山顶,全木制结构,分三座二天井,三进三门,左右两廊衔接。内有厢房八间,祭器储放房四间,以及一间专门放置族谱的密室。 崔衍是长房嫡子,由他先进内堂给祖宗牌位上香请罪,之后才准崔凌霜跪在第一进院子的门廊下。 崔凌霜规规矩矩地跪下,就见两族老过来将崔衍喊到内堂一顿训斥,接着又让崔衍给她背了一遍祖宗规矩。 折腾了一上午,崔衍与族老相携离去。 崔凌霜这才有心思打量其崔氏宗祠。只见两旁廊柱皆为雷云纹青石底座,上书“文章衍绪,忠烈遗风”。正前方的大门为朱红色三扇屏风式,雕刻有牡丹和缠枝花卉,垂脊嵌鸡、鱼等五祥瑞禽。 她正思忖着若是谢霁不死,他们是否能将西凉侯府经营的如同崔氏一样繁茂昌盛时,青桑来了,由她换白芷前去用饭。 “姑娘,路上遇到乔大,奴婢把二老爷给的银票带了上来。” 崔凌霜腿痛的要死,又不能动,随口问:“听说你和哥哥是被大水冲到崔氏的?” “姑娘说得对,那年洛川大水,家乡被淹,我和哥哥顺流而下游到了崔氏。” 青桑会泅水! 崔凌霜被突如其来的消息震惊了,上辈子青桑死在归宁侯府池塘,她哥哥来收尸的时候并未质疑,反而答应成为卫柏的属下。 如果青桑会泅水,她哥哥留在卫柏身边的目的就十分明显了。 崔凌霜早已忘了青桑哥哥的模样,只记得这人叫青木,在族里的职责和青桑一样是保护主子。 上辈子,青木明知青桑死得蹊跷,却从未问过她任何事情,就这样默默地蛰伏在卫柏身边,依靠自己查出真相…… 低调,隐忍,有城府,或许会是个不错的帮手。 “青桑,我要见你哥哥。” “姑娘,你为什么要见青木,是不是听了族里那些人乱嚼舌根?” 崔凌霜什么传闻都没有听过,却言语含糊的道:“外人怎么说不重要,我想听听你怎么说。” 青桑不疑有他,竹筒倒豆子般讲述了关于青木的事情。 十八、歉意 崔氏宗族非常看重嫡系,每个主子身边都有受训过的护卫。嫡女这边叫武丫鬟,嫡子那边并没有明确的称呼,受训的护卫可以扮成书童,小厮,或是马夫,全看主子心情。 青木最初跟的主子特别喜欢去风月场所,某次与人争粉头被对方打成残疾,青木因护主不力被喊回了宗族。 第二个主子是族老,他护送族老去外地收租,结果让族老醉酒死于田埂…… “我知道族人都说哥哥是丧门星……族老的事儿真和哥哥无关,他那天请过假,一切都是意外。可族老的家眷不依不饶,哥哥不但挨了板子,还被罚为族里干粗活的苦工。” “你哥哥为什么要请假?” “收租的地方恰好是我们老家,哥哥想回家看看。” “你们还记得家乡?多大年纪遭灾的?” “哥哥九岁,我六岁。哥哥记得清楚,我依稀记得一点儿。” 九岁的男孩已经具备独立生活的能力,青木自愿卖身为奴肯定是为了给青桑更好的生活。 如此说来,青桑是青木的软肋! 崔凌霜忽然道:“我要见你哥哥,就今晚。” 青桑看了看四周,除了祠堂牌匾下的两个灯笼发出黯淡的光晕,整个祠堂都被包裹在夜色之中。 “姑娘,我若走了,你不怕吗?” “怕什么?” “游荡在黑夜的魍魉,又或者山里的精怪。” 青桑说话的样子很认真,却惹得崔凌霜暗笑不已。死过一次的人,真没什么好怕的。 青木一脸不情愿地被青桑拖到了祠堂。 听到崔凌霜让他去三房四老爷那儿赎个人,忍不住道:“四老爷府上的管家很贪财,要花不少银子,姑娘直接要人不好吗?” 崔凌霜摇摇头,“青桑,把乔大送来的银子给你哥。” 青桑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小声问青木,“一百两够了吗?” 青木也不问赎谁,直接说,“一千两才够!” 青桑大喊,“哥,你疯啦!” 崔凌霜知道青木不想管闲事,才会什么都不问就喊个高价。她喜欢这种人,点点头就让青桑把银票给了青木。 青木骑虎难下,终于问:“姑娘要赎什么人?” “崔前一家。” 青桑不知道崔前是谁,特别好奇地看着崔凌霜。 青木笑了,一口白牙在夜里尤其明显。他不但知道崔前是什么人,还知道崔前和白芷的关系。 “二姑娘,为了个奴才值吗?”他口中的奴才不是崔前,是白芷。 崔凌霜一语双关的回答,“对我好的人,我自当以诚相报,这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儿吗?” 青木看了眼青桑,一时无语。 听两人打哑谜似地说了那么多,傻乎乎的青桑终于抓住了重点,“姑娘,崔前是谁,为什么你要花大力气把他赎出来。” 崔凌霜道:“今晚的事儿你保密,任何人都不能说,崔前的身份以后告诉你。” 青木暗叹,青桑与白芷同住一个屋檐,怎就不知崔前是谁呢?看着与传闻完全不符的崔凌霜,为了青桑,他只得老老实实地办事去。 第二日正午,崔凌霜正跪得头晕眼花时,李修和高涵来了。 李修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对不起!”。 想到李成思去兰考已是定局,崔凌霜实在没心思搭理他,直接闭上眼不说话。 高涵不识趣,凑近了问:“太阳那么大,兰考河段真会决堤?” 天气放晴,且会持续好几日。正是这个原因让上栗县县令以为汛期已过,懒得让河工加固堤防,这才酿成大祸。 崔凌霜什么都知道,就是不想说。 高涵长那么大还是头一次被人忽视的如此彻底,昨晚在容华堂的事儿的就不说了,今儿还有必要如此? 李修见高涵面露愠色,忙道:“表妹,多亏了高公子我才能赶在月底之前将家书寄往京城。” 崔凌霜奇怪了,昨晚上赶着跑去找他,想知道他通过什么手段把消息通知京城。他明明说了不往京城传消息,今儿怎么又变卦了? 李修看到了崔凌霜眼底一闪而过的疑惑,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昨日他一夜未眠,总觉得崔凌霜对他是否往京城传递消息一事儿非常关心。 今日大早,他瞒着外祖父和外祖母偷偷去见了姨娘,想从姨娘那儿弄清楚两件事。其一,关于母亲的嫁妆。其二,长房老夫人让他交给母亲一盒碎银究竟是什么意思。 按规矩,崔氏庶女出嫁,公中会给五千两银子作为嫁妆。轮到他母亲出嫁时,外祖母张氏扣下了这笔银子,借口是李思成能在朝中为官,全靠崔氏在暗中帮忙打点关系。 除了这个,姨娘还说,张氏对人苛刻,庶女在三房过的日子还不如张氏身边的大丫鬟。 她母亲能够顺利出嫁,并同李成思在京城站稳脚跟全靠长房老夫人接济的银子。 李修不懂了,如果他母亲在崔府所有花销都出自长房老夫人,包括打赏下人的碎银都是。 姨娘为何不对母亲说实话? 他们并非知恩不报的人,母亲要知道嫁妆银子出自长房,多年来绝不会如现在这般对长房不咸不淡,全无感激之心…… 姨娘支吾半天最终说出了真相,长房这笔钱不是白给的。多年之前,老夫人找到她,让她监视族长,并定期汇报三房发生的事情。作为报酬,老夫人帮她照看女儿,并给她大笔银钱。 李修听得一头雾水,不是说两房分府不分家,外祖父对老夫人非常敬重,常说长嫂如母…… 怎么今日听到的事实却大相径庭,老夫人居然防备外祖父到了这种地步!高涵说两房的矛盾因银子而起,那需要多少数额的银子才值得老夫人在姨娘身上投资十年有余? 事情肯定不会那么简单,银钱怕只是引发两房不和的矛盾之一,应该还有更深层的原因在影响两房关系。 想到长房对李家有恩,不管崔凌霜所言是真是假,他跑去寻了高涵,希望其信守承诺,帮忙往京城传送家书。 崔凌霜听到书信能那么快寄往京城全因高涵帮忙,总算给了这人一个正眼,却丝毫没有计划成功的满足感。 昨晚在容华堂的遭遇简直是当头棒喝,她算是想明白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万事都得靠自己。 书信寄往京城又怎样,腿长在李成思身上,李修对此给不了任何保证。 事情还真的被她猜中了,李修的家书并未送到李成思手中。卫柏在家书到达之前就已经说服李成思上书皇帝,称多地降雨,恐有水患,他自愿带人前往洛川流域考察河防…… 十九、办事 烈日炎炎,崔凌霜打量高涵的时候眯起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底那儿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云川王府从不缺美丽女子,高涵却觉得崔凌霜与众不同,总感觉她美丽的面庞之下透着妖。 只见她轻轻移开视线,问李修,“你寄家书关我什么事?” 李修一愣,说起来整件事确实和崔凌霜没什么关系,她不过帮河神传话而已。 他问:“表妹昨日寻我何事?” 崔凌霜懒洋洋地说,“忘了!” 高涵实在讨厌她这个样子,插话道:“信还没出城,只要我打个招呼就能追上。” 崔凌霜无视高涵的威胁,问李修,“你还有事儿吗?给祖宗请罪一定要心诚……” 李修摇摇头,很认真的说,“表妹,秋日祭期间我都会留在洛川。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搬去族学居住,如此一来你寻我会方便许多。” 崔凌霜不晓得老夫人与李修说过什么,对这人忽如其来的示好万分不解。好脸色都懒得给一个,直接闭目养神算是回答。 高涵知道不该说话,可他见不得崔凌霜对李修的态度,不禁道:“这就是崔氏嫡女引以为傲的讲规矩,懂礼数?” 本来不算太难看的局面,经高涵这么一说,顿时让李修陷入两难的境地。若和崔凌霜计较,实在有违本心;可若沉默不语,又怎么对得起为他出头的高涵。 正当他犹豫着说点儿什么时,崔凌霜冷冷地回了句,“真正有教养的人会在这种时候保持沉默。” “你暗示我没有教养?你可知道我是谁?” 崔凌霜头也不抬地说:“高公子,京城人士。”这是高涵住进崔氏的说辞,她回答的一点儿没错。 高涵当时没说自己是云川王世子,若现在说起,崔凌霜肯定会指责他仗势欺人。 面对这种故意装傻的行为,高涵要么撕破脸,摆出龙子凤孙的身份,逼其认错服软;要么憋着气,高风亮节不与女子计较! 高涵选择后者,“崔凌霜,我记得你了!”他说完就走,李修忙不迭地跟了上去,临走前仍旧不忘留了句,“表妹,有事尽管找我!” 崔凌霜跪得双腿发木,全身痛苦不堪。高涵与李修在她眼中都是三房那边的讨厌鬼,一丝一毫的精力都不想在两人身上浪费。 正当她以为可以清净一会儿时,忽闻不远处有人道:“二姑娘,你这儿真是热闹,才走了一拨,又来一拨。” 还没等找着人,就见一叠纸从天而降掉落脚边。那声音又道:“崔前一家的卖身契,银子只花了五百两。” “青木,”她喊了一声。 青桑歉疚的说,“我哥跑了,表姑娘和三姑娘正朝这儿走来。” 高涵刚走,崔凌雪和姚溪怡就来了,想想都知道为什么。 崔凌霜闭上眼继续假寐,还有一天半要跪,三房的人有完没完? 阳光正好,着白裙的姚溪怡与着绿裙的崔凌雪婷婷袅袅的朝着祠堂走来。同是妙龄少女,即便不施粉黛,仅凭逼人的朝气就能让人眼前一亮。 “昨日画课就没瞧见妹妹,还以为你又病了,晚间才听说妹妹在跪祠堂。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妹妹怎么不喊我们来陪你说会儿话!” 说话的是姚溪怡,崔凌霜无视此人。一旦翻出姚笙的事儿,这位表姐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怎么,莫不是妹妹还患了哑疾?” 阳光太烈,青桑坚持用身体帮崔凌霜遮挡烈日。眼见姚溪怡和其丫鬟正好将阳光挡得严严实实,她心疼青桑,道:“这儿没你什么事儿了,去旁边廊柱那儿候着。” 青桑听话,往旁边廊柱一站,发现那儿十分荫凉,顿时懂了主子的用心。 姚溪怡见崔凌霜宁愿同丫鬟说话也不回答她的问题,语气愈发不善的说:“妹妹没哑啊,怎么见到我们就不说话了,还是妹妹只喜欢同男子言语?” 挑事!挑事!崔凌霜最恨这种人。眼见一旁跟着的崔凌雪露出不悦之色,她按耐住性子,道:“跪祠堂要心诚,不宜多说话。” 姚溪怡道:“不是我说你,冒那么大的雨往外跑了一圈,浑身湿透的模样只怕被人看光了吧?都说长房老祖宗最讲规矩,像你这种行为就该绞了头发去庙里做姑子,省得丢人。” 崔凌霜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该怎么惩罚是宗族的事儿,你不姓崔,有劳费心了。” 一直没说话的崔凌雪道:“凌霜,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是一家人,表姐又没说错什么。” “照你的意思我就该绞了头发去做姑子?” 崔凌雪坦然的说,“是啊!抢马夺鞭,冒雨外出,你真不觉得丢人?我想想都替你臊得慌。” 崔凌霜与崔凌雪相交不深,看在其父是三品大员的份上,她懒得计较。想到以后还要打交道,为了避免再出现这种因为男子而引起的祸事,她竖起三指发了个誓言。 “皇天在上厚土在下,崔凌霜在此立誓。但凡凌月,凌雪心仪的男子,凌霜绝不会与其谈婚论嫁。如违此誓,天打雷劈!” 话说到这个份上,三房几个姑娘总该放过她了吧! 姚溪怡听到自己不在崔凌霜的誓言之中,愤怒异常,觉得崔凌霜看不起她。不禁再次挑事。 “高公子看上的人果然是你,难怪他老跟着修哥儿,一点也不懂避嫌……你如此惺惺作态,摆出一副不跟人抢的模样,其实是长房无能,你自知成不了高公子的正妻……” 崔凌霜真的很佩服姚溪怡,挑事的理由和借口都很有说服力。别人也就罢了,崔凌雪那么高傲的性子肯定会生气。 果然…… “崔凌霜,你以为自己是谁?说得好像你争就能争得到一样!凭什么呀?你那私吞银子想要赎粉头的父亲?还是娘家破败的母亲?” 短短几句话,信息量实在丰富。崔衍要替那女子赎身的事情崔凌雪为何会知晓,私吞银子一说又从何而来? 崔凌霜问崔凌雪,“你说什么?” 崔凌雪自知失言,“没什么,不稀罕你立誓。” 崔凌霜冷哼一声,道:“既已立誓,自不会反悔。但有一点请三姑娘记得,别把手伸太长。” 众人习惯了崔凌霜软糯的样子,难得听她放狠话,崔凌雪像被点着的爆竹般又发飙了。 “二姐,这话同样送给你,想要奴才直接跟我说,没必要七拐八拐的花费银子办傻事儿。左边口袋出,右边口袋进,真没意思!” 崔凌霜懵了,她托青木去赎崔前,要的就是不为人知。这才刚拿到卖身契,崔凌雪就知道的清清楚楚,怎么办的事儿? 二十、自知 姚溪怡成功挑起了崔凌霜与崔凌雪之间的矛盾。看到崔凌霜无言以对的模样,她不但不收收敛,反而拿出痛打落水狗的架势。 讥讽道:“凌霜妹妹,都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你可懂?” 崔凌霜瞥了眼她被晒得通红的脸蛋,随口说,“凌霜不懂,表姐教教我?” 姚溪怡朝廊柱下站着的青桑招招手,待其靠近,“啪”地就是一耳光。 “凌霜妹妹,日头那么烈,我替你顶着,她却躲在一旁荫凉。这一巴掌就是我教你的,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姚溪怡聪明得很,早就看出崔凌霜让青桑避开是想让她顶着烈日。隐忍那么半天,就为了临走这一巴掌。 挨打的人是青桑,崔凌霜却觉得打到了自己脸上。主子无能,丫鬟挨打。她若连内宅女子都搞不定,凭什么对付卫柏? 当天晚上,青木又被青桑喊到了祠堂。 “二姑娘,你还让不让人活了?我是宗族的奴才,不是你的奴才,人手不够你大可花银子去买,犯得着省这么点银子吗?” “你把事情办砸了我还说不得?” “不可能!”青木话音刚落,都不用崔凌霜开口,青桑便将下午发生的事情说了个清楚明白。 青木是个聪明人,思索片刻就得出了结论,“二姑娘,问题出在银票上。我猜四老爷一直派人盯着二老爷,知晓二老爷从佃农手中贪了银子,还知道银子会送去哪家钱庄兑成银票。” “这次是我的失误,不小心让四老爷府中的管家从银票查到了姑娘身上,把事情给办砸了!” 三房四老爷崔鹄,京城正三品大员。宗族方圆百里都是崔氏族产,崔鹄的人想要查出银票出自那家钱庄着实容易。 崔凌霜认可了青木的推测,并从他说话的语气推测出这人身边有几个可靠帮手。 她道:“姚溪怡打了青桑一巴掌,你想报复回来吗?”话题有些跳跃,青木却知道这才是崔凌霜将他喊过来的目的。 他道:“姚溪怡的母亲是三房嫡出,当年不顾家人反对一心嫁了个穷书生。本以为那人能高中,结果年年落第,最终歇了科举的心思,四处求仙问道,甚少归家。” “姚家门第不高,姚父又常年不知所踪。族长夫人心疼外孙女,一早就将她接过来养在膝下,这些年的吃穿用度皆与府中嫡女一般……” 说这些话时,青木的脑子里已经联想到很多报复姚溪怡的方法。比如给她泼脏水,坏了她的名声,影响她日后结亲…… 在不伤人的情况下,深宅大院的女眷们似乎只会这些手段。 他实在不了解崔凌霜,更不知姚溪怡早已被后者盯上,如今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崔凌霜道:“姚笙改名姚竹生,长居保宁城东,育有一子五岁。这事只有姚家人知晓,你找人把事情捅出来并闹到崔府。” 短短两句话,青木就已听得有些发晕。怎么都没料到崔凌霜会从姚溪怡那个寻仙问道的父亲身上入手。 “二姑娘,你足不出户怎么会知道姚家的事儿?如果这都是真的,保宁离崔府不过半日路程,姚笙的胆子也忒大了吧!” 此事说起来话长,姚溪怡的母亲崔岚,三房族长嫡女,自幼骄纵。嫁到姚家以后,占着崔府之势从不将公婆放在眼中,更不准姚笙纳妾。 姚笙能言善道,又长得一表人才,都不用刻意勾搭,就有保宁一户人家的女儿主动投怀送抱,暗成好事。 两人瞒着崔岚生下儿子,姚笙本欲与崔岚和离,姚家却不愿失了崔府这门好亲与崔岚这棵摇钱树。 为此,姚家上下将此事瞒得死死的。别说崔府不知,崔岚到现在都以为丈夫在寻访世外高人,逢人就夸姚笙淡泊明志,道骨仙风…… 崔凌霜若不是重生,肯定也其他人一样,真以为姚溪怡的父亲就是为崔岚口中那种人。 她道:“姚家想要儿子,姚笙外面养的这位刚好生了儿子,姚家担心崔岚不能接受,因此对其隐瞒了事实。” 青木实在“佩服”姚家。崔府是洛川望族,姚家只是普通乡绅,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做这种事? 当然,他更好奇的是崔凌霜如何得知如此隐秘之事。都不用开口,就听崔凌霜来了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二姑娘,这事儿不好办,我要这个数。”青木竖起三根手指。 “三千两!哥,你这是要杀人放火吗?”青桑还真是口无遮拦,一着急什么话都敢说。 作为一个月例只有六两银子的嫡女来说,三千两不是一个小数目。同前日一样的手段,青木巴不得用这个数字吓退崔凌霜。 崔凌霜微微皱眉,再次体会到钱财的重要性。难怪京城那边一直催促她们母女赶紧过去,顾氏对姨母而言,简直就是会移动的钱袋子。 她拿不出三千两,却知道怎么得到这笔钱。 “我床旁箱子里有个紫檀木盒,里面装着个黄金与红宝石雕刻成的百子石榴。这玩意儿是海货,工艺不错,你拿出去当了。” 青木真服了崔凌霜,这人居然喊他去偷东西,并明确告诉他屋里什么玩意儿值三千两! “二姑娘,如果只为了报复姚溪怡,捅破姚家的丑事就已经够了,为什么要闹到崔府?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此事又该如何闹到崔府?” 崔凌霜道:“无子,妒忌,七出有二。姚家只需咬死了要休妻,崔府定会和稀泥了事,因为丢不起这个脸。” 青木还在琢磨崔凌霜的真正用意,青桑却大呼,“姑娘,表小姐是主子,我是奴才,主子打奴才天经地义。姑娘切不可因为这事儿让姚家来府里胡闹。” 崔凌霜知道青桑是为自己好,忍不住逗她,“你是奴才不假,却是我的奴才,姚溪怡凭什么打你?” “姑娘呀,”青桑急得直跺脚,难道要她说出二夫人也无子,妒忌? 瞧青桑急的面红耳赤,又张口结舌不敢说顾氏的坏话。崔凌霜主动说,“母亲没拦着父亲纳妾,无子,妒忌两条算不到母亲身上。” “姑娘怎知奴婢要说什么?”青桑真是耿直,心里想什么就问什么。 青木真为青桑着急,一母同胞的兄妹,青桑就像没长心眼似地。倒是这番话依稀透露了崔凌霜的目的,她似乎想借崔岚的事情吓唬自家娘亲? 谨慎起见,他没有一口应下,只说先把百子石榴偷出去卖卖看…… 二十一、素秋 青桑并不知晓崔凌霜让青木去办的事情有多么危险,单纯的觉着主子能重用青木,不让其继续干苦工就是好事儿! 她卖力的介绍着青木,记忆里好或不好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崔凌霜。 两人正说着,红樱和白芷来了。 青桑问:“都那么晚了,你们来干嘛?” 顾氏还在生气,连带着看红樱也不顺眼,让她带着王嬷嬷的“骨灰”赶紧滚回流霜阁,省得让人看了心烦! 红樱这几日两头受气,日子过得那叫一个憋屈。刚离开牡丹小筑,她就喊上白芷往宗祠赶,生怕报到晚了会遭主子记恨…… 四个贴身丫鬟一下子到了三个,崔凌霜赶紧扶着她们活动了片刻。要是再这样跪下去,她真怕两条腿会废掉。 片刻后,她对伺候着按摩小腿的红樱说,“你,去把鸳鸯姐姐给我喊来。” 鸳鸯是贴身伺候老夫人的大丫鬟,岂是红樱随随便便能支使的人? 只听红樱低声说了句“是,”也不问她为何要见鸳鸯,撇下白芷离开了祠堂。 白芷张口结舌半天,幽幽说了句,“这人也真是的,上山的时候说怕黑让我陪,这下山就不怕了吗?” 崔凌霜很喜欢红樱的态度,这人纵有诸多恶习,办事能力却是几个贴身丫鬟中最强的,有她足以弥补蓝黛的口拙与青桑的耿直。 还不到掌灯的时辰,惠暖阁内早已灯火通明。 老夫人站在窗边,出神的看着夜空里刚刚显露的一颗星子发呆。听了鸳鸯的禀告,都没有回头,挥挥手示意其赶紧去祠堂。 得了老夫人的允许,鸳鸯一头扎进夜色,十分想知道崔凌霜唱得哪一出戏,大房已经很久没有那么多事儿了! 山路难行,鸳鸯提着灯笼晃晃悠悠很长时间才走到崔凌霜身后。见她孤零零地跪在祠堂门口,纤细的背影好似随时会被山风卷走,不自觉的生出几分怜惜。 “二姑娘,不知你找奴婢所为何事。” 崔凌霜头也不回的说,“鸳鸯姐姐来了呀,到我跟前说话。” 鸳鸯可不敢站着和崔凌霜说话,瞧着四周没人,她大方地席地而坐,一双妙目直勾勾的看着崔凌霜,就等着听她会说些什么。 青桑回去休息了,崔凌霜让白芷站到远处以防有人偷听,仔细措辞的讲述了崔凌雪同她怄气时说的那番话。为了让鸳鸯听懂,她自然也说了让青木去赎崔前的事情。 鸳鸯认真地听着,生怕漏了只言片语不好回去交差…… 片刻后,白芷又回到崔凌霜身边。她不知鸳鸯来此干嘛,但生性稳妥,仍旧提醒道:“姑娘,好在是夏日,天黑的晚。若到了冬日,可不要这么劳烦老夫人身边的人。” 崔凌霜毫不在意的说,“我猜着鸳鸯还会再来一趟,一会儿你陪着她下山,让青桑过来值守下半夜。” 崔凌雪年轻气盛,一时失口说了不该说的话语。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崔凌霜很快意识到四叔崔鹄身在朝堂,心里却惦记着族长之位。 甚至从崔凌雪的语气里隐约听出崔衍认识粉头,继而帮其赎身好似都是崔鹄设下的圈套。 宗族规矩严苛,欢场女子玩玩也就罢了,崔衍只要不傻,绝不会想到要将其带回府中。可她上辈子明明记得崔衍将这个女子带入府中,且花费了巨额赎金。 由此可推测出设计崔衍的人心思歹毒,先在他身边安排一个女子,接着让那女子怀有身孕并要求入府。最后开出一个天价赎金让他想办法从佃农那儿索贿,或者从族银里贪污…… 一旦事情被揭露,被毁掉的不仅是崔衍,而是整个长房。只因那个时候,孩子已经长大,崔衍割舍不掉父子情,就只能将族长之位拱手相让。 老夫人心心念念族长之位那么多年,若崔衍放弃了,还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 难怪上辈子她在京城出事儿,娘家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怕长房在那时就已经败了! 鸳鸯很快就回到了惠暖阁,见老夫人正躺在榻上听小丫鬟弹琴,她愣了片刻才道:“老祖宗好兴致,怎么会想起来让素秋弹琴。” 老夫人懒洋洋地问:“你觉得素秋怎么样?” 弹琴的丫鬟叫素秋,比崔凌霜年长一岁,两人眉眼间有六成相似,身段却有八成。 鸳鸯一直不明白老夫人为何将此人留在身边,今儿却窥出了一丝端倪。 她道:“看侧面与二姑娘竟有六成相似,奴婢刚进门就被吓了一跳。”紧接着便把崔凌霜所言一字不漏的回禀给老夫人。 贪污银子,包养粉头,哪一件都是天大的事儿。鸳鸯以为老夫人会说点儿什么,后者却让她再去一趟祠堂,问问崔凌霜想怎么处理这事儿! 鸳鸯认命的打着灯笼投身黑暗之中,脑子里实在想不出老夫人与二姑娘相互试探究竟为了什么。 接连跑了两趟山路,她走到祠堂那会儿不免有些气喘,“二姑娘,老祖宗让奴婢过来问问你的意思。” 崔凌霜道:“告诉祖母,‘还珠记’是部好戏。” “还有呢?” 崔凌霜不再言语。 鸳鸯告辞离去,走时一脸恭谦。 待回到惠暖阁,老夫人已经安寝。隔着一层纱帐,道:“回来了?说说吧!” “姑娘说《还珠记》是部好戏。” 老夫人深居简出,甚少听戏,一时间竟想不起《还珠记》这出折子戏到底讲了什么。 “鸳鸯,你给我说说这出折子戏。” 鸳鸯清清嗓子,缓缓讲述了还珠记这出戏。 戏曲主角本该是宰相之女,其母临盆当日迫于无嗣和小妾的压力,偷龙转凤将主角送至民间。 多年之后,与宰相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子成了相府骄傲,机缘巧合下巧遇了宰相被送走的那个孩子。 两人暗生情愫却因门第落差无法结成良缘,男子舍不得女子,又不能不娶,只能将女子迎回府中为妾。 入府后,女子时常被男子善妒的正妻折磨。特别是怀孕之后,无子的正妻更是想借女子生产之际杀人灭口。 多亏女子的婆婆,也就是她的亲生母亲照拂,女子不但幸免于难,还联手母亲揭露恶妻罪行……经历种种苦难之后,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收获了幸福。 二十二、旧戏 老夫人很快就忆起了《还珠记》这出旧戏,原本躺着的人忽然坐了起来,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老祖宗,您这是……” 老夫人听完鸳鸯的禀告就知道崔衍被人设计了。她的儿子,什么性情,什么喜好,她都清楚得很。 崔衍能无视宗族规矩想要将那个女子接回家中,只说明那女子是他喜欢的类型,并怀有身孕,两者缺一不可。 洛川不大,事情要有那么凑巧也不是不可能。但要连三房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都知道了这件事,只说明这件事和三房有莫大干系。 防贼千日,却不想崔鹄早已把手伸到了她眼皮下面。好在崔凌霜警觉,几乎在崔凌雪说漏嘴的同时就猜出了事情始末。 长房与三房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担心崔凌霜会私下动作,她让鸳鸯去了趟祠堂,问出部《还珠记》。 在戏中,善妒的妻子恨不得相爷之女去死。可当其有孕时,她想出来的方法却是去母留子。情敌可以死,夫君的血脉必须留。 崔凌霜借此表明了态度,粉头不能留,孩子可以留,她会在今后的日子里将这个孩子当自己的弟弟相处。 老夫人喜欢她如此识大体的态度。 “鸳鸯,你可知我为何要连呼三个好?”鸳鸯摇摇头,即便猜中了老夫人的心思也不敢直言。 老夫人自语道:“崔鹄是个霸道性子,打小喜欢什么就要抢到手,老三也不拘他,还说他性子像极了崔氏先祖……如今他身在朝廷,心里却惦记着族长之位,生怕老三偏心衍儿,居然想了这么个下作主意。你说这事儿我该怎么办?” 鸳鸯不敢接话,她是族里干粗活的丫鬟,跟在老夫人身边只有十年。在她之前,所有伺候老夫人的丫鬟全被以各种借口打发了出去。 有的嫁给族人作妾,有的被送到庄子上做粗活……随老夫人一起嫁到崔氏的丫鬟,没一个留在她身边,这种事儿在大族实属罕见…… 只听老夫人又道:“你被卖到崔氏那年,衍儿的腿刚被摔折,我恨死了顾氏。那又怎么样,牡丹小筑依旧好好的,知道为什么吗?” 鸳鸯把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夫人为什么会把四老爷的事儿和二老爷的事儿连在一起说?难道她知道了二老爷摔折腿的真相? 想到这个,她不敢沉默了,道:“奴婢以为老祖宗口中那三个好字儿,一好,是夸姑娘聪明,见微知著;二好,是夸姑娘懂事,没有藏私;三好,是夸姑娘有大局观,一切以长房利益优先。” “你很聪明,霜丫头确实长进了。” “老祖宗,更深露重,让奴婢伺候你休息吧!” 老夫人摇摇头,“我想一个人坐坐,你去睡吧!明儿还得去平东街找人,若是精神头不好,露了怯,会遭人笑话的……” 青木失眠了。 当年逃难至洛川崔氏,若不是要养活年幼的青桑,他根本不会卖身为奴。 原以为跟定了主子就能在暗中大施拳脚,怎料运气太差,被分给个不成器的家伙,害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摆脱那人。 脱身以后又看准一族老,这人却醉死田埂……他莫名地成了扫把星,催命鬼,空有一身本事却只能在府中打杂。 好容易攒够了银子想给自己赎身,宗族却不放人,怀疑他被其他人收买,谋害族老之后就想离开崔府逃命。 “哎……” 长叹一声之后,他抛弄着刚偷来的百子石榴又去了祠堂。崔凌霜交代的事情可不好办,得去探探口风,可以的话再敲点儿银子。 祠堂背风处,青桑与崔凌霜背靠背的坐着。 青桑坐姿笔挺,像墙面一样帮崔凌霜堵风,并任其依靠着休息。看到青木,她生怕说话声惊醒崔凌霜,挤眉弄眼的跟青木比比划划老半天。 大意是肚子不舒服,急需去方便,又不忍弄醒崔凌霜,青木此时过来实在是帮了大忙…… 人有三急,青木无奈地顶替了青桑的位置。他刚在地上坐好,青桑迫不及待地跑了,崔凌霜整个人顺势往下滑,舒服的靠在了他怀中。 美人入怀,他舍不得推开,反正四下无人,若能让崔凌霜睡得舒服,权当行善。 万籁寂静的夜里,他仔细把崔凌霜的面容看了又看。十多岁的姑娘未曾长开,只能从其精致的五官去想象她及笄之后的模样。 想得入神,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崔凌霜的面颊,又像被烫到般赶紧缩手。 今夜此刻,是他与崔凌霜最近的距离。他们之间就好似祠堂外与祠堂内的关系,看着不远,却有一道无法跨过的门槛横亘在中间。 无论他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娶到崔氏的嫡女。 青桑回来就见青木抱着崔凌霜,她露出一脸见鬼的表情,着急地想要和青木互换位置。 青木冲着她微微一笑,指了指崔凌霜抓着自己襟口不放的手。无言的告诉她,若这时调换位置,崔凌霜肯定会醒。 青桑知道这是青木的借口,以他的武功肯定能做到悄无声息地放下崔凌霜。 这个大咧咧的姑娘假装信了自家哥哥,担心一会儿被更夫看出端倪,她还把身上的女式披风披到青木身上。 天还未亮,崔凌霜被冻醒了,揉着昏昏沉沉的额头,自觉睡得还不错。青桑扶她起来,刚站稳,就见一个金闪闪的圆球从她怀里滚落。 “百子石榴怎么会在这儿?” 青桑愣了,谎言张口就来,“回姑娘话,这是哥哥昨夜拿过来的。我不方便接,哥哥将此物放我披风上……” 谁说老实人不撒谎?这明明是青木揣在腰间,担心硌到崔凌霜,拿出来往其身上一放。结果走得匆忙,忘记了带走…… 崔凌霜把玩着百子石榴,想起她曾将这玩意典当六千两,转手买了幅画送给卫柏。后者连声谢谢都没有,拿了画就走。 若干时日之后,这幅画到了权相王澄府上,谢霁还以为是她替西凉侯府送去的贺礼,差点儿闹出了笑话。 如今想来,感情两字实在可怕,她被卫柏蒙蔽了双眼,谢霁被她蒙蔽了双眼。 他们夫妻竟然为情丧命,想来可笑的紧! 二十三、浮光 三日下跪,今日是最后一日。 崔凌霜一个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想着祖母会让鸳鸯过来传话。等来等去不见踪影,她对祖母的试探似乎是有了答案。 《还珠记》,去母留子,这并非她真正的态度,这是她推测出来祖母会喜欢的态度。 知进退,眼界高,能隐忍,识大体,她猜祖母喜欢这样的孙女。试探出来的结果也如此,祖母正因为对她放心,这才没让鸳鸯再来传话。 重生之后,她想过利用家族的力量报复卫柏。换位思考可行性时,她深深鄙视起自己的天真。 百年大族,追求的是稳定和发展,绝不会因为她的三言两语就将宗族绑在与权势对抗的位置上。 昨晚随便一试,祖母的态度和她预料中一样。 长房需要子嗣,即便这孩子的生母卑贱无比,只要是儿子就行。 至于她这个嫡女嘛,有联姻的价值最好,倘若没有,不惹麻烦也行…… 换言之,报复卫柏,她只能靠自己。 红樱喊白芷去祠堂时,见其眼底乌青,神色憔悴,好似一夜未眠。 她问:“你昨夜干什么去了?莫不是回来太晚,冲撞到了什么?” 白芷扯出个苦笑,心事儿太多,该同红樱说什么呢? 昨夜下山那会儿,崔凌霜把崔前一家的卖身契给了她,并让她将人安排在城南驿馆。 她懵懵懂懂的接过卖身契,待看清楚上面的名字之后,整个人不知所措,总觉得崔凌霜误会了什么。 心思转了又转,嘴巴张了又闭,她最终还是承认了与崔前有过婚约,后因顶替文丫鬟而作罢…… 崔凌霜反应平淡,随口嘱咐她好好办差,高深莫测的样子让她惴惴不安了一整夜。 先是觉得主子变了,接着又琢磨起为何要将崔前一家安排在城南驿馆? 洛川有两条官道,城南通往京城,城西通往边塞。难不成主子还是要上京?想到日后要离开洛川,远离父母,她转辗反侧一夜未眠。 “红樱,你有没有发觉姑娘和以往不一样了?” 闻言,红樱暗自腹诽,崔凌霜何止是不一样,完全跟换了个人似地!想归想,猜她怎么回答。 “我觉着姑娘还和原来一样啊?你为什么怎么问?发生什么事儿了?” 白芷笑笑,“也许是我多心了,想着姑娘连跪三日祠堂都不曾流泪哭泣,可比原来坚强多了!” 两人说着就去隔壁喊上蓝黛一同去了祠堂。 时辰还早,蓝黛见四下没人,忙让崔凌霜起来活动手脚。 红樱环顾四周,瞧着祠堂门口的抱鼓石不错,提议让崔凌霜坐上去,方便白芷和蓝黛揉腿。 鼓是法事专用的乐器,抱鼓石有着驱邪避灾的法力象征。白芷一听就生气的说,“你别乱出馊主意,这要让人看到就惨了。” 崔凌霜连祠堂都不能进,更别提坐在抱鼓石上歇脚。这行为让族人看见就是大不敬的罪过,谁让她是女儿身呢! 红樱不屑的撇撇嘴,指着搁在食盒里早膳道:“姑娘,大厨房整日都是素菜,我想给你端碗鸡汤还得悄悄给负责厨房的嬷嬷塞钱。” 崔凌霜还等着红樱反驳白芷,瞧瞧这两人是怎么一个吵法……后者却岔开话题指着早膳开始说事儿。 她探头看了眼食盒里的早膳,什锦蒸饺,凉拌五丝,蔬菜白粥和一盅炖鸡汤。这等食物,只怕普通人家都不如。 “端菜的时候让厨娘按手印了吗?” 红樱道:“大厨房那群老虔婆,每次让按手印都要推脱一番……今儿还好,大姑娘在,听说是姑娘的主意,大姑娘逼着她们按了。还让我告诉姑娘,她最近被拘在府里学习管家,过几日才能找姑娘说话。” 崔凌霜冷笑,大伯母真是用心良苦,为了两头讨好居然将崔凌月禁足。好在崔凌月是个明白人,要不今儿也不会主动替红樱解围。 时间在跪拜中缓缓流逝,眼见暮色从后山暗暗袭来,山色转眼由青碧转为深赭。崔凌霜全身放松,已经做好随时离去的准备。 就在这时,通往宗祠的山路上忽然多了只受伤的兔子,几个丫鬟全都跑去看了。 崔凌霜也好奇,却见身边多了个人。青木站在阴影处小声说,“东西落你这儿了。” 借着夕阳的余光,她总算瞧清了青木的面容。这人与青桑有七分相似,青桑不够精致的相貌到了他那儿就是男生女相,长得十分俊俏。 她道:“兔子是你弄的?调虎离山?做事儿挺谨慎!” 青木不好意思的说,“二姑娘谬赞,人多眼杂,对姑娘名声不利。” “我以为你反悔不干了!”青木是想反悔,对上崔凌霜漂亮的脸蛋又有些舍不得,总希望两人之间能产生一点儿什么。 他义正言辞的说,“我虽不是君子,却也非小人,答应的事儿岂能随便反悔!”瞧见受伤的兔子被几个丫鬟捉住,又道:“给你补补身子。” “你……”不等崔凌霜把话说完,他早已跑到了百米之外。 青桑被自家哥哥落荒而逃的模样逗乐了。 崔凌霜问:“你哥的武功和你一样是崔氏所授?” 青桑的笑声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回答说,他们的父亲是镖师,青木没来崔氏之前就跟父亲习得一身好功夫。后来父亲犯事儿,带着他们隐姓埋名的躲在村中度日。 这是崔凌霜完全不知道的隐情,听过以后,她隐隐觉得事情只怕没有青桑所说的那么简单。 太阳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山后,崔凌霜浑身无力的瘫在青桑背上,嘴里哼哼唧唧一直在喊痛。 瞧她又恢复了以往娇滴滴的模样,几个丫鬟全都松了口气,似乎这才是她该有的样子…… 蓝黛是个有趣的丫头,崔凌霜都喊疼成那样儿了,她的心思还放在绣品上,“姑娘,夫人送来那匹浮光锦我不打算绣双面绣了。” 崔凌霜问:“什么浮光锦?” “说是京城送来的料子,打算裁成衣裙给姑娘秋日祭那日穿。浮光锦原本就是双色,双面绣其实并不讨好,我觉得绣点儿简单的图案,颜色素点,反而更适合姑娘!” 二十四、六婆 蓝黛滔滔不绝地说着绣品,崔凌霜只要不嫌烦,白芷才不管她说什么。 红樱可不行,几个贴身丫鬟中崔凌霜曾经最听她的,如今怎能让蓝黛拔尖儿。 她道:“姑娘身上疼得很,你尽说这个好吗?” 蓝黛反问:“为什么不好,无论说什么姑娘都会疼。” 道理没错,也就蓝黛会这样理直气壮的说出来。几个丫鬟里,属她最单纯,心思都在绣品上,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影响她对刺绣的喜爱。 崔凌霜忽然说,“蓝黛,入夜以后不能绣花,阳光刺眼的时候也不能绣花。” “姑娘,这是为什么啊?担心我浪费灯油?” 崔凌霜沉默了,记得有那么一段日子,她全靠蓝黛的刺绣养活,后者为此生生熬坏了眼睛。 她岔开话题,道:“这两个时段我得闲,你得来教我画画。” 刺绣到了一定境界,除了绣技好外,对绘画和书法都要有所了解。 她记得蓝黛喜欢去书房找画稿临摹……有次碰见卫柏,还对其说过,大师画花讲究用墨,绣娘绣花讲究的却是色彩过渡…… 卫柏让蓝黛绣了幅《竹林小憩》,为了让绣品和真图一样,蓝黛将一根丝线拆分成十根,花了整整一年才绣完……凭借这幅画,宫中的卫嫔很快就成了卫妃。 想起这个,连带着又想起一桩小事,卫美人有孕的事情应该瞒不住了吧! 蓝黛听说要教崔凌霜画画,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人瞬间闭嘴。她母亲不过是个绣娘,她哪有资格教自家姑娘画画…… “姑娘,我何曾学过画画,哪有资格教你?” “以后画课你都随我去,夫子说什么认真的听,以后就可以教我了!” 蓝黛点点头,“这样也好,省得姑娘从不用心听课……” 老夫人刚用过午膳就让鸳鸯出府找人。她顺着平东街来回走了两遍,才在长街尽头找到老夫人给的地址。 破旧的门扉旁插着根竹竿,上面挂着块布帘写着“吴氏针灸”四个大字。 这就是老夫人要找的大夫? 鸳鸯愣是呆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敲了敲门,把老夫人交给她的一块绣帕递给了应门之人。 不多时,两个身材高大的妇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打头那位有张饱经风霜的脸,听她自我介绍叫吴六婆,是吴氏针灸第六代传人。跟在她身后,背着医箱,脂粉厚的看不出年纪那位,是她的助手吴七婆。 吴六婆,吴七婆,这样的名字让鸳鸯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乡下。家里孩子太多,懒得取名,就按出生顺序加性别随便喊着。 好比她叫四丫,为了养活弟弟五郎,母亲将她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几次又进了崔氏。 为了照顾家人,她认真学习规矩,很快就得到了教管嬷嬷的喜欢。本以为能去主子屋里伺候,分配那日却被安排到了外院干粗使活计,直到被老夫人看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几个姐姐有生了孩子与娘家老死不相往来的,也有作妾被主母打死的,命运各自不同。 倒是几个弟弟都成家娶亲,至今还依靠她的月钱活着…… 老夫人好似察觉到了二老爷驾车受伤一事另有蹊跷,还有二姑娘跟变了个人似地。要不要把这些事儿告诉族长……拿到手的银子够弟弟盖房,侄子娶亲了吗? 鸳鸯一晃神,吴六婆与七婆早已走在百米开外。她暗道:这两乡下婆子,不但人长得牛高马大,脚程也快。真不知老祖宗打哪认识的。 她心里虽怨,脚下却不敢停,奋力地追赶着前面那两人。待走回崔府,早已累的气喘吁吁,杵着门扉站了一会儿,才有力气进去伺候。 惠暖阁花厅,吴六婆席地而坐,打开的医箱里放着很多木头小人,她随便拿起一个用银针扎着玩。 老夫人用来招待他们的水果点心全都堆放在地上,只见她像孩子一样,嘴里塞满零食,一双黏糊糊的手抓着木头小人就不放。 吴七婆坐在老夫人身旁,一双大脚不甘被长裙遮住,大咧咧的露在外面,脚上穿的不是绣鞋而是厚底官靴。 老夫人对他的态度异常恭敬,说道:“族里有些事情不方便自己动手,不得已劳烦公公跑一趟。” 吴七婆是太监,假扮女子是其掩人耳目的手段之一。 听了老夫人的话,他像女子一样摩挲着鸳鸯送来那条绣帕上的并蒂莲花。说道:“夫人言重了,咱家一向恩怨分明,有什么事请讲。” “我儿崔衍,年轻时行事孟浪伤了腿,彻底断了仕途……原以为他能做个富贵闲人挺好,偏偏有人不愿成全老婆子这点儿小心愿。” 老夫人声音很轻,语速也很慢,听着就像和吴公公在闲话家常,只是话里的内容句句关系着人命。 她拜托吴公公两件事儿。 其一,查清崔衍包养的那个粉头是否有孕,何时生产,以及雇主何人等等。 其二,盯紧青木。看看这人能力如何,有没有资格留在崔凌霜身边。 听到崔凌霜的名字,吴公公摩挲绣帕的双手忽然一顿,用尖细的嗓音问道:“二姑娘怎么也卷了进来?” 老夫人扶额,并未对此解释。岔开话题,道:“这孩子正跪在宗祠门口请罪,晚些时候还请六婆给她瞧瞧腿,以免落下病根。” 正在扎针玩的吴六婆听到自己的名字,疑惑地看着吴公公。后者拿出同孩子说话的态度,柔声道:“我们晚些时候要去给人治病。” 吴六婆听到要给人治病就开始摇头,皱巴巴的脸上露出一副恐惧的神情。 吴公公忍不住感叹,“每次瞧见她就感人生无常,咱家只能救命,实在救不了运。” 吴六婆的父亲是太医,姓刘,不幸卷入宫闱丑事,惨遭灭口。 刘太医对吴公公有救命之恩,为报答恩人,他救下刘太医之女刘珍,并将其送至洛川,改名吴六婆。 吴六婆自幼随父学习医术,到了洛川依旧不忘行医。吴公公给她留下不少银钱,却忘了告诉她人心险恶,很多病能治不能说,很多人无病要说有病! 某日,她接诊一个病人,无心戳破了这家人的阴私。事后没收到诊金不说,还被这家人污蔑为庸医。 特殊身份之故,她不敢与这家人争吵对质,息事宁人的态度反而让她成了被敲诈对象。 这家人像索命鬼般日复一日的勒索敲诈,侮辱谩骂,渐渐逼疯了想要安稳度日的吴六婆。 她身上没钱,又不敢行医,最终被逼上山林,自生自灭。 二十五、应对 吴公公几年之后才回到洛川,发现自己置办的屋子被人占了,吴六婆不知所踪。只好拜托老夫人利用崔氏宗族的力量帮忙寻人…… 那是老夫人第一次听到吴六婆的存在,她只管寻人,聪明的不去打听其身份。今儿乍听吴公公说起往事,不禁问:“晚上让六婆给霜丫头看病不要紧吧?” 吴公公摇摇头,“十多年了,她现在这副模样,除了咱家又有谁认得出?” 鸳鸯奉命将吴六婆送去流霜阁,返回惠暖阁的途中,她站在分岔路口想了又想。 守门的婆子是三房那边的人,让她传话给族长最好不过。这么多年,自己还是头一次主动找族长,相信老夫人不会察觉,只是…… 片刻后,她决定返回惠暖阁,一言不发地跪在了老夫人脚边。 “这是干嘛?” “请罪。” “你做错什么了?” 鸳鸯将头低的不能再低,轻声说,“是族长将我安排在外院干粗使活计的,他说我聪明能干,迟早能被老祖宗看上,还让我留在老祖宗这儿好好办差……若长房有什么要紧事儿三房不知道,我可以给他传话。” 老夫人对此一点儿也不奇怪,只问:“你给他传过话吗?” 鸳鸯摇摇头。 老夫人又问她是否想知道家中情况。 她再次摇头,像是倾诉般说道:“母亲将我卖掉那日,我与家人就已缘尽。这些年家人不断写信要钱,我一直在给,照顾父母可以,但我凭什么要给手脚健全的弟弟盖房娶妻……” “一日为奴,终身为奴。我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人,挣那么多银子干嘛?倒不如听从本心,好好跟着老祖宗才是正经!” 崔凌霜等人走走停停,好一会儿才从祠堂走回流霜阁。 吴六婆独自拎着医箱候在流霜阁门口,紧张局促的模样惹得众人像看什么稀罕玩意般悄悄看了又看。 崔凌霜乍见这女医也是万分吃惊,黝黑的面庞,粗大的指节……看着就像干粗活的农妇,哪有半分医者模样。 怀着对祖母的敬畏,她遣走众人,让吴六婆不用那么紧张,该怎么诊治全按她的想法来做。吴六婆果然放松了不少,当其彻底沉浸于医生这个角色时,她用几个简单问题就套出了吴六婆来自京城,和宫里脱不开关系。 流霜阁外,吴公公像只狸猫般潜伏在屋顶窥视,很快就发现崔凌霜的聪明之处。 她先用本地语和吴六婆交谈,待其放松警惕,专心行医时。她改用了官话,字正腔圆的口音时常不经意地说起京城特产,人物风景。 吴六婆的心思都放在治病上,根本没有防备崔凌霜。后者的问题越详细,她思考的时间越短,下意识说出的回答越真实,没多长时间就被崔凌霜套出很多信息。 吴公公暗暗佩服崔凌霜聪慧,看似平易近人却玄机暗藏。一个从未到过京城的深闺佳人,说起京城如数家珍,别说吴六婆,他若不小心都会被绕进去。 真是个聪明美丽的姑娘,难怪老夫人说起她会含糊其辞,难不成想把她送入宫中? 吴公公被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转念又觉得老夫人这样的选择情有可原。 假设崔凌霜要入宫,他该选择退隐守护?还是留在宫中有个照应? 翌日,崔凌霜忍着腿疼也要去族学上课。 吴六婆拗不过她,只好吩咐蓝黛一定不能让她受寒和碰水,免得湿寒入骨,不利于后期诊治。 白芷劝她不要去,休息一日,她却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琴课的夫子姓季,五十多岁。不愿入宫,不肯嫁人,常年抱着琴四处游历,惹非议无数。 好在季家满门武将,不讲虚礼,出了这么个离经叛道的女儿照样高高兴兴地养着。 多年游历让季夫子的身体大不如前,听说洛川水土养人,特地跑来调养。 宗族闻讯,族长亲自请其给族学授课。她应了,且在这儿一待一年多,打算过了秋日祭在离开。 月初,季夫子的妹妹季贵妃遭人陷害,差点儿让卫美人流产。今上震怒,将贵妃禁足,季家不得已让季夫子速速回京…… 崔凌霜记得今日是季夫子最后一次授课,忍不住想起两人初见那会儿。 季夫子与其他夫子不同,见她弹的不好,既没有指责,也没有指点。而是充满遗憾的说:“那么漂亮的手指,不好好弹琴真是可惜了。”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在她心中生根发芽开出了花。内心戏极其丰富的她,已经想到五十岁时能同季夫子一样气质出尘,高坐琴台被万人敬仰…… 师从季夫子半年,她的琴技有了显著提高,秋日祭当天也算有一样技艺能拿得出手。 今日恩师将走,说什么都得露个面。即便不为师徒情谊,也要考虑季家在京城的势力。 她记得卫柏最大的对手就是季家,季夫子是她与季家交好的跳板。今日一别,是为了他日更好的相见。 崔氏族学在洛川流域非常有名,学生众多,占地极广,地理位置钟灵毓秀。 族学分南北两院,南院正门开朝山下,洛川流域稍微有点名望的人家都希望把自家子弟送入崔氏族学。 北苑只有一扇侧门,专供崔氏本族子弟使用。开设女学之后,这扇侧门男子止步,变成了女眷专用。 崔凌霜忍着膝盖疼痛,慢吞吞地走到授课之地,却被告知课堂改了地方。 季夫子随性得很,这种改课堂的事情并非头一次发生。 按她的话讲,操琴讲究心境,环境对心境影响很大。若做不到物我两忘,最好的办法就是依靠环境改变心境,从而提高琴技。 上课地点改在两仪廊,此地建在南院与北院之间,是联通两个院落的唯一通道。 “易有太极,始生两仪”,崔氏所建两仪廊弯曲似蛇。若从高空俯瞰,一端始于南院,建在山上;一端始于北苑,建在水中。 山水环绕,黑白分明,看着就像“阴阳鱼”太极图。 季夫子选在那儿上课,想必两仪廊中除了女学,肯定还有男学。如此不避嫌,也就季夫子敢。 二十六、琴仙 崔凌霜磨磨唧唧的走到两仪廊,素日空荡荡的廊内早已坐满学子。只见南院学子靠左,北院学子靠右。季夫子面朝北院女学居中而坐,后背处摆了个起避嫌之用的屏风。 她的到来惹得众学子窃窃私语:“不是说在跪宗祠吗?怎么还来上课?” “估计没去,你见过谁跪满三日还有力气跑出门抛头露脸?” “嘘,你们可别忘了谁在男学?” “你是说最近回来参加秋日祭这些个公子?” “你居然不知道三房修哥儿的事儿?” “那不是庶子吗?快给我说说……” 结合上辈子惨痛经验,她知道廊内的女学子这一刻全成了朋友。 论女子间的友谊如何维持?相互吹捧,说同一个人的坏话。 论女子间的友谊为何决裂?长得比她漂亮…… 很不辛,她是被说坏话那个,也是长得漂亮那个!好在内心足够强大,可以无视众人议论,稳稳地朝季夫子下方的首座走去。 原本坐那儿的崔凌雪和姚溪怡全都要站起来挪开让她。 崔凌雪还好,长幼有序的规矩深入心底。即使不喜欢崔凌霜,她也不会把情绪表现在脸上。 姚溪怡就不行了,好容易得了机会在男学众人面前露脸,偏偏有扇屏风将两边隔开。若坐的靠前一些还有希望被男学那边瞧见,如今往后挪了一个位置,刚好在视线死角,她不恨崔凌霜还能恨谁?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道:“我最讨厌你这种人。” 崔凌霜先是一愣,随即反唇相讥道:“男学那边基本都是亲戚,不知表姐看上了哪位?” “关你什么事?” “没事儿,反正他们都只会看我。”这话可是轻狂到了极致,姚溪怡恨恨地剜了她一眼,又不得不认怂。 平心而论,崔凌霜长得真是好看。一条樱色的衣裙衬得她眼若星子,肌映流霞,有种大病初愈后的病态美。这样的美人儿,女子都想多看两眼,更别提男子!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表妹还是低调些好。” “对你,我有低调的必要?” 姚溪怡克制住想要打崔凌霜耳光的冲动,低语,“你迟早会后悔。” 崔凌霜根本不在乎姚溪怡的威胁,径自走到季夫子跟前行礼问好,高傲的好似女王。 季夫子也曾是名动京城的美人,崔凌霜与姚溪怡那点儿小动作并未逃过她的眼睛。 本以为崔凌霜会因众人的态度有所改变,见其神色平静的落座调弦,完全不在乎他人眼光。不禁收起想要出口的话语,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自古红颜多薄命,美貌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柄双刃剑。 初见崔凌霜,她觉得此女福薄,命运好坏全系于找了个什么样儿的人家。今儿再见,人还是那个,气质却有了改变。若能一直如此,只怕是大有作为。 眼见到了上课的时辰,她缓缓告知众人。今儿改课只因家中有事儿,须提前返京,这是她在崔氏最后一堂课。 话音刚落,讨论声此起彼伏。 崔凌霜早知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惊讶。倒是李修与崔元培的对话引起了她的兴趣。 崔元培是崔凌雪的嫡亲哥哥,替父参加秋日祭,刚从京城回来没几日。只听李修悄悄问他,是不是宫里有事儿发生? 崔凌霜惊讶于李修的政治敏锐度,想知道崔元培会如何回答,借以推断四叔的手有没有伸到宫中…… 她竖起耳朵认真倾听,怎料高涵打断两人的交谈,插嘴道:“季夫子要走,我们今儿有耳福了!” 季夫子素有琴仙美誉,授课至今,甚少弹琴,若她肯为大家演奏,想想就令人兴奋不已。 事情和高涵预料的一样。 季夫子要走,为弥补秋日祭不能到场的遗憾,她会为大家演奏一段儿,并将手中古琴送给在场琴技最好之人。 话音刚落,两仪廊内的学子沸腾了。 今日不但能听琴仙演奏,还能下场竞技获得古琴,争胜的情绪瞬间激荡在很多人心头。 琴声悠悠响起,听不出什么曲目,应该是季夫子随性演奏,只觉乐音间充满了生机与欢愉。 崔凌霜放空心思,任由自己沉浸于音乐之中。 听着听着,只觉天气放晴,春分拂面,缤纷的花瓣随风顽皮的跃入她发间。一叶小舟载着她在江面飘荡,每过一处,原本灰黄色的土地便会长满绿草。 一眨眼,绿草如茵,宛如大海。金黄色的树种从天而降,落入草地,发芽抽枝,再眨眼就成了苍天巨树。 随着琴音由高转低,大树周围忽然充满生机,只见蝴蝶穿插,鸟儿筑巢,松鼠抱着果实在枝头跳跃……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崔凌霜从季夫子的琴声中听到其对生命的诠释,正盼着巨树还能开花结果时,琴音戛然而止。 抚琴的季夫子轻语,“今儿先这样,后面的时间归你们了。 崔凌霜愕然,好奇季夫子为何不将乐曲演奏完毕。她诠释的生命有荣无枯,有春夏无秋冬,这是为什么? 因为期盼生命永远欣欣向荣,充满希望?还是内心世界在逃避生老病死这残忍的结局? 季夫子无视学生的窃窃私语,只道:“接下来的演奏,琴童自会点评,她们跟了我多年,请相信他们。” 说着朝高涵招招手,轻声对他耳语数句。又道:“为显公平,我把获胜者必须具备的条件告诉了高公子,古琴也交由他保管,待会儿便由他说了算!” 高涵的身份早已不是秘密,他不愿说,众人假装不知。季夫子把最终评审权交给这位身份高贵又非宗族之人,众人都觉公平。 绵绵细雨中,季夫子独自撑伞离去,恣意随性的态度很是让人羡慕。 高涵背着双手坐到季夫子的位置,首要之事便是撤掉屏风。他嫌弃崔氏礼教太过严苛,族学正儿八经的弹琴交流,实在没必要那么刻板。 屏风一撤,女学这边半数姑娘满面含春的低下脑袋,似乎被男学那边看清容貌是件很不好的事儿。 高涵暗中撇嘴,总觉江南世家女格局甚小,不如京城贵女大气。崔氏两位嫡女还算不错,崔凌霜低头调弦,崔凌雪骄傲地同他对视了一眼。 二十七、琴技 高涵样貌极好,与生俱来的贵气让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只听他道:“季夫子的话大家都听到了,比试开始后,两位琴童负责点评,由我决定获胜者是谁,你们可还有疑问?” 为显矜贵,女学子们只听不说,默认了季夫子临行那番言语。 男学不一样,见女学子都在看高涵,不免都有些失落。李修倒是高兴,因为崔凌霜的视线至始至终只在他身上停留过。 忽闻男学一人道:“季夫子可曾留有点评标准?若两人旗鼓相当又该如何?” 高涵道:“季夫子确实留有标准,我暂时不能言明,谁愿意第一个演奏?” 男学那边问完便陷入了沉默。崔凌霜稍一琢磨就想通了原委。 季家是皇亲国戚,季夫子手上的古琴珍贵无比。这样一个物件儿人人想要,也因如此,稍微有点儿脑筋的男子都不会参赛。 赢,同女子争抢古琴;输,居然不如女子。 这般两面不讨好的事情,谁愿意尝试?倒不如大方地把机会让给女学,看姑娘们比试才艺岂不有趣? 再说了,秋日祭还有琴技比试,考校者更多,要赢也得在那种时候赢。 “我来试试。” 说话的人是姚溪怡,琴技一般,绝无获胜的可能。选择第一个演奏,其目的是引起男学那边的注意。 她六岁被母亲送来崔氏,只说跟祖母学习规矩。 那时年纪小,瞧着吃穿用度与崔氏嫡女一样,祖母又是族长夫人,她天真的以为这辈子都能过的和崔氏嫡女一样。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该定亲的年纪,门当户对四个字就像当头棒喝,彻底结束了她的美梦。 她是嫡女,却不姓崔。姚家穷,姚笙只是个举人,她即便顶着崔氏外孙女的名头也嫁不到好人家。 眼见崔凌月要入宫,崔凌霜在京城有侯府表亲,崔凌雪根本不愁嫁……她唯有强颜欢笑,暗自期盼能借崔氏表小姐的身份找到如意郎君。 正如崔凌霜猜测那样,她真的在族学里瞧上了一人。 郡守幼子,未婚妻还未过门就死于恶疾。这样的身份娶她当正妻不算委屈,只不过得男方主动。 今儿琴课,难得朝前坐了两个位置,得了个露脸的机会,却被姗姗来迟的崔凌霜给毁了。 好在老天爷对她不薄,把那该死屏风给撤了。可惜姑娘太多,想要引起郡守之子的注意非得出奇招才行…… 眼见男学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信心满满的拨动了琴弦。几乎在同一时间,琴童的点评与琴声一起传出。 “梅花三弄。” “人家刚拨弦,你凭什么说是梅花三弄?” 说话这两人一个唤阿鸾,一个唤阿凤,正是季夫子留下的琴童。平素甚少见她们言语,只知她们跟了季夫子近二十年,琴技非凡。 姚溪怡确实选曲《梅花三弄》,刚拨弦就听到琴童点评。一时有些心慌,只想着如何不出错,完全忘了要投入感情才能弹好。 曲子过半,阿鸾和阿凤的点评从未停止。 阿鸾道:“指法尚可,好歹知道这首曲目该怎么弹。” 阿凤说:“指法不过是基础,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莫非还会弹错?” 阿鸾,“她就只剩指法了,不点评这个还能说什么?” 阿凤,“瞧你这话说的,我相信她后半段还是有希望弹奏出梅花不畏寒霜、迎风斗雪的顽强品质。” 阿鸾:“但愿吧!” 姚溪怡强撑着弹完曲子,巨大的压力让她整个人都虚脱了,完全不知道自己弹得如何。 琴童也不落井下石,耐心地等着下一个人演奏。 自打见识了两个琴童对操琴者苛刻的点评,原本跃跃欲试的姑娘们全都偃旗息鼓,歇了争胜的心思。 在她们看来,第一个演奏的姚溪怡实属不易。若让她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一边弹琴,一边被点评,她们只怕还不如姚溪怡。 高涵对两个琴童的行为并不意外,发觉女学这边一片死寂,不禁满怀期待的问:“还有谁要演奏?” 崔凌霜来上课的目的已经达到,完全没有参与比试的想法。见她如此沉默,第二个站出来的是崔凌雪。 这里是崔氏族学,崔凌雪自觉在这种时刻就该挺身而出,用行为向众人宣告——崔氏有人! 她的选曲很特殊,宫廷小调《晚钟》。这首曲子只限在京城流行,稍微偏远的地方根本就没人听过。为避免被阿鸾,阿凤干扰,她刻意不去听两人在说什么,很快进入了演奏状态。 不多时,她惊讶的发现高涵熟悉这首曲子,并用手指轻敲琴台帮她合拍,一时间心情愉悦。 美好的情绪加上娴熟的指法,让这曲《晚钟》完成度非常之高,几近于完美。 一曲结束,阿鸾道:“选曲不错,完成的也不错,《晚钟》胜过《梅花三弄》。” 阿凤却说,“意境不错,相较《梅花三弄》这种经典名曲,其技法实在简单。我觉得两者水平差不多,不分高下。” “你故意抬杠,不分高下如何点评?” “我不过就事论事,怎么算跟你抬杠,难道我说的有错?”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起来,约莫一盏茶时间,阿鸾才说服阿凤,崔凌雪的琴技胜于姚溪怡。 第三个站出来的姑娘姓王,珠宝商之女。这个常被奚落一身铜臭味的姑娘琴技不错,选了首季夫子早年自编的曲目。 她以为这番取巧能胜过崔凌雪,怎知阿鸾,阿凤十分公正。多方分析之后,她们还是认为崔凌雪的《晚钟》更胜一筹。 众人见两个琴童的点评虽然犀利,胜在有理有据,毫不偏颇,原本不打算比试的心又被撩拨了起来。只是每次长达一盏茶的争吵式点评,着实让人无可奈何。 几曲之后,又一个姑娘站出来说想要比试。不等她开始演奏,以崔凌雪为首的嫡女们不知谁说了句,“族学只让你们上课,没让你们说话。” 姚溪怡看了眼站出来的姑娘,补充道:“也不知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儿,没规矩好像会传染一样。” 崔凌雪什么都没说,“噗嗤”一笑,用轻蔑的笑声表明了态度。 二十八、推手 站出来的姑娘叫崔凌星,崔凌霜的庶出堂姐,与长兄崔元翰前日才回到洛川。同崔氏其他子孙一样,他们回来也是为了替父参加秋日祭。 凌星与元翰的父亲在一个叫林西的边境小地儿任县令,居六品,买来的官职。 崔凌星并未在洛川出生,长年同父亲生活在外地,实在不习惯崔氏宗族这种嫡庶分明的氛围。 只听她解释说,“我弹奏并非为了那张古琴,只想请夫子跟前的琴童点评一下技艺而已。” 崔凌雪淡淡地说,“今儿的演奏就为比试,你若不比,凭什么跑来添乱?难不成出去几年就把祖宗规矩给忘了?” 崔凌星原本还有点儿县令之女的小优越,无奈怼她的人是崔凌雪,这人有个三品官的父亲。这样一比,她那点儿小优越荡然无存。 百年望族,其规矩就像一尊庞然大物堵在她胸口无法撼动。莫说其父只是六品官,即便是一品大员,也得在宗族规矩面前低头。 “我……我……” 看着前面那些个骄傲的嫡女,还有对面沉默的男学众人,她难堪的无法自处。 季夫子不在,没人给她台阶。绝望的看了眼众人后,她语带着哭腔的说,“我回去练琴!”没人挽留她,所有庶女全都低下头,生怕会轮到自己。 崔凌霜本意只是露个面儿,瞧见姚溪怡还想嘲讽长房,她忍不住拨动了琴弦。 上辈子不懂事,从未正眼看过庶出大伯的这双儿女。重生一次,也算懂了什么叫一荣俱荣。 庶兄长崔元翰也是举人,与李修身份相似,后者在三房的待遇可比崔元翰要好得多。 再说了,长房的人凭什么要被崔凌雪和姚溪怡来训斥?当她这个嫡女不存在吗? 崔凌霜最近练习的曲目是《十面埋伏》,可在打算弹琴那一刻,她却选了曲《秋思》。 两仪廊外细雨如丝,绵绵密密的感觉惹得她心绪万千。 《秋思》本为悼念故友所谱,她想用这首曲目悼念谢霁,安抚亡魂。 弹琴最重要的就是情感融入,崔凌霜先是怀念与谢霁相处却不甚珍惜的日子。继而又想起其被困在法场,遭人用匕首偷袭,长戈刺入的悲惨景象。 夫妻五载,生死离别。这个芝兰玉树般的男子因她殒命,她却连一句道别都不曾出口…… 两仪廊外淫雨霏霏,悲怆凄凉的琴声搭配这秋景秋雨,最能让听曲者动容。 阿鸾只觉心中一酸,眼泪止不住的挂上面庞。除了季夫子,她还是头一次被人用琴音打动。 阿凤也觉悲从中来,与阿鸾不同,她强压心中酸楚,不相信崔凌霜如此年纪就能弹出这般哀恸悲凉的曲调。 作为琴童,她了解季夫子的每个学生。崔凌霜并没有天赋,今日能弹出如此曲调也许是受高人指点故意如此。 好似印证她的猜测,曲目演奏到一半戛然而止,这行为很像季夫子先前所为。 崔凌霜弹不下去,哀恸过后,她满脑子都是仇恨,很怕这席卷一切的愤恨会随着琴声宣泄而出。 阿鸾正听的动容,完全没料到会如此,不禁问:“怎么了?” 崔凌霜不答,低着头暗自抚平心绪。 阿凤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崔凌霜就在模仿季夫子。 她斥责说,“小小年纪,心思竟如此深沉。不但模仿离思之情,甚至还模仿夫子欲语还休的心境……” 阿鸾打断阿凤,“我不觉得这是模仿,我以为她确实在用琴音说话,只是感情多变,有些话忽然不想说了。” 阿凤不信,反问阿鸾,“你认为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能有如此深刻的情感体验?” 阿鸾反唇相讥,“为何不能?每个年龄都有属于那个阶段的痛苦……” 两人如先前那般又辩了起来,这次分歧太大,她们谁也不能说服对方,越辩声越高,听着倒有些像吵架。 在场众人的心思也分为两拨。一拨人认同阿鸾,崔凌霜确实弹得好,琴声动人;一拨人认同阿凤,觉得崔凌霜弹琴不错,却有投机取巧之嫌。 正当众人猜测着阿鸾、阿凤要为此争吵多长时间,胜出者会是谁的时候。 崔凌霜忽然拔高声音道:“吵什么吵,丑的那个先说。” 阿鸾,阿凤瞬间住口,对视一眼之后,各自别过头不再说话,两仪廊内一时间静的只能听到雨声。 先前斗鸡一样的两个人,忽然沉默如金,只因为崔凌霜的话太损。丑的那个先说,谁说谁承认自己丑…… 高涵觉得两个琴童的点评都有些道理,崔凌霜的琴声同她这个人一样,动听之余,十分耐人寻味! 按理他该点评几句,想到崔凌霜那讨人嫌的性子,他拒绝点评,直言道:“季夫子说,两个琴童聒噪得很,若谁能让她们在十句话内闭嘴,这人就是优胜者。”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谁都想不到季夫子居然会留下这么一个评审标准,两个琴童更是被羞得无地自容。 季夫子没错,琴技好坏十分容易评定,两个琴童说了那么多,半数是为显摆自己而已。 高涵把季夫子的古琴抱到崔凌霜手边,道:“崔姑娘,你赢了。” 崔凌霜没接,示意蓝黛去接。 高涵脸都绿了,心道:果然还是那么讨嫌! 一旁的崔凌雪更是忿恨不已,这琴本该是她的,与高涵面对面的机会也是她的。崔凌霜居然让一个丫鬟从世子手中接过古琴,她怎么敢! 更难过的还在后面,蓝黛接过琴不掩兴奋的说,“姑娘,你都没弹完就赢了,真厉害!” 崔凌霜看着蓝黛温柔的笑了。真是傻丫头一个,这时候说这种话,难免有嘲讽别人之嫌。 没瞧见崔凌雪的面色都变了吗?若她不弹《秋思》,赢的人本该是崔凌雪。想必这人很希望能从高涵手中接过季夫子的古琴…… 琴课以崔凌霜胜出而结束,男学,女学,各自从来路返回。 蓝黛撑伞,崔凌霜抱着古琴小心地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到长廊口,发现淅淅沥沥的小雨让那儿汪起一个水洼。 吴六婆千叮万嘱不能让崔凌霜碰水,蓝黛可都记在心上。担心崔凌霜会踩湿绣鞋,她跑去花园抱了块石头给崔凌霜垫脚。 石块投入水洼,蓝黛不放心,打算自己先踩了试试。就在这时,意外发生,她没踩稳向前跌去。 崔凌霜急忙伸手去拉,不料背后有人推了她一下,主仆两人一同跌入水洼,溅了一身泥水。古琴随之跌落,琴弦被震得嗡嗡作响。 二十九、醒来 看见有人跌倒,长廊口等着要走的姑娘们见鬼般往后退了一步,没人去搀扶崔凌霜。任由她和蓝黛一个坐着,一个趴在泥水之中。 蓝黛龇牙咧嘴的说,“姑娘,我闪到腰了,你容我歇会儿。” 崔凌霜很想回头看一眼推她的人是谁,无奈刚扎过针的腿钻心般疼痛。等缓过气来再回头,后面的姑娘们各个面无表情,根本看不出谁推的。 为了安抚蓝黛,她挤出个笑容道:“没事,我们不着急。” 话音刚落,一记惊雷响起,原本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然变大,两人瞬间就成了落汤鸡一般。 长廊口是一条分界线,外面的崔凌霜无比狼狈,漂亮的脸上只剩可怜。里面的姑娘们有同情,有冷漠,更多的却是幸灾乐祸。 眼见没人伸出援手,珠宝商王家的姑娘道:“我们皆是女子,根本无力将二姑娘搀扶起来,这下该如何是好?”她一边惺惺作态,一边高声呼喊着在族学念书的哥哥。 在场的姑娘们瞬间明白了她的用心,一旦王家少爷将崔凌霜此刻的模样瞧了去,王家很快就能多个崔氏儿媳。 崔氏嫡女嫁作商人妇,这戏码光想想就不错。 姚溪怡悄悄朝走廊一侧挪了半步,同她一样的还有不少姑娘。原本被堵住的走廊口瞬间空出条通道,就等着王家少爷赶来英雄救美…… 王姑娘主意不错,可惜王家少爷走得太快,听到呼喊想往回赶时,崔元翰拦住了他的去路。 “凌霜是我妹妹,自当由我前去搀扶,不劳王少爷费心……” 两人说话时,另一头照样儿有戏上演。 李修走得慢,听到古琴落地,立即转身朝着女学那边行去。走在他前面的崔元培却眼疾手快的紧拉他衣袖,道:“修哥,别忘了你是三房的人,难不成真想亲上加亲?” 李修冷着脸说,“两房分府不分家,若跌倒的是凌雪妹妹,你希望我袖手旁观?” 崔元培没想到李修会如此作答,脸上写满不可思议。 崔鹄与李成思同朝为官,后者性子耿直不懂变通,至今未遭贬谪多少有崔鹄的缘故。 李修是个明白人,每年都会上崔鹄府邸拜访一二,态度很是谦卑。今儿是怎么了,难不成真喜欢长房崔凌霜? 崔元培态度强硬,李修不卑不亢,两人僵在当场。 高涵十分不情愿地当了回和事老,看似随意的说,“没人去呀,那可是便宜我这个外客了!” 话音刚落,崔凌雪可不愿了。她违心的让武丫鬟将崔凌霜背回流霜阁,随手理了理衣裙,带着文丫鬟拦住了高涵。 “高公子,我已经让丫鬟把凌霜姐姐送了回去。前头就剩个浑身湿透的小丫鬟,还请公子止步。” 高涵早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开心地赏了个笑脸给崔凌雪。眼见后者娇羞的红了脸,不禁暗道:这才是女子对他该有的反应嘛! 崔元培刚回洛川不久,尚未与高涵打过交道。眼见其对李修另眼相看,他识趣的揭过此事儿,热情的邀请高涵前去他们府邸做客。 高涵客居三房,只随李修在族长这边出入,从未踏足过四老爷那边。如今正主邀请,他点头应了,反正不急着回云川,多认识几个人也不错。 两仪廊内的学子逐渐散去,蓝黛已从泥水里爬出,抱着古琴坐在台阶上避雨,惨巴巴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生怜惜。 “你是凌霜的丫鬟吧?暴雨就快来了,我送你回去。” 蓝黛认得崔元翰,只是不太熟悉,也不晓得让崔元翰送她回去对还是不对。 “大……大公子,不对,大……大爷,我……我……奴婢叫蓝黛,是姑娘跟前的丫鬟。” 长房与三房分府不分家,从嫡系来算,奴才口中的大爷只能是三房五叔的长子崔元朗,二爷是四叔长子崔元培。 若单算长房这边,崔元翰的父亲虽是庶出,按辈分却是崔凌霜的大伯,崔元翰自然就是长房这边的大爷。 崔元翰自幼离府,回来后又深居简出,蓝黛琢磨了半天才磕磕巴巴的喊对了称呼。 “蓝黛,我送你回去。”崔元翰说着就将手中的蓑衣递给她。 蓑衣有些大,蓝黛穿上就没法抱琴,只听她无辜的问:“姑娘的琴可怎么办?” 崔元翰要撑伞,自然没法抱琴。 正在这时,去而复返的李修说,“把琴给我吧,我认识城里最好的工匠,明儿送去看看有没有磕坏。”说罢让小厮抱着琴就走,一点儿不担心蓝黛会拒绝。 崔元翰与李修不熟,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蓝黛,“三房的修哥儿和你们姑娘很熟?” 蓝黛摇摇头,“奴婢不认得他。” “那你还让他把古琴抱走?” “你是主子,又是姑娘的兄长,你都不拦,奴婢干嘛要拦着?” 崔元翰笑了,觉得这丫头说的很有道理。今日是他考虑不周,担心凌星想不开,着急地让小厮跟着去了,以至现在连个抱琴的使唤人都没有。 崔凌霜病了,高烧不退,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 顾氏闻讯,守在她床边就不曾离去,熬了四日才见崔凌霜彻底清醒。 “母亲来了,我是不是病得很厉害?” “我的儿啊,你总算醒了……”也不管崔凌霜大病初醒,顾氏拿着帕子就开始哭诉。 “你何止病得厉害,我瞧着是阎王爷要索命……本来说去城里请医,老夫人却说那个乡下人能医……瞧她施针倒是像模像样,却说你郁结于心才会如此。半大的孩子哪有愁苦郁结?该不是为了三房……” 红樱站一旁伺候着,见顾氏越说越离谱,急忙打断她的哭诉。一面儿嘱咐人去厨房端粥,一面儿将流霜阁这几日发生的事务细细说了。 老夫人昨日来过,送了两个丫鬟过来,一个叫彩雀,一个叫素秋。 二老爷每日都来,昨儿来时又送了一千两银子,还让乔大候在门口,随时可以进城请医。 大老爷家元翰公子和凌星姑娘来过一次,送了些林西那边的土特产。 还有……红樱支吾片刻才说,李修和高涵也来了,李修送了本手抄的经书。 顾氏刚歇了口气,听到这个又骂道:“送什么不好送经书,这不是咒你死吗?” 崔凌霜对此也很奇怪,李修怎么会想到送她经书?还是手抄本?手抄经书可花费功夫了,一般人根本不干这种苦差…… 三十、小试 崔凌霜仔细算了算日子,忽然想到在她昏迷期间兰考已经决堤了,李修定是为了这事儿才来找她。 瞧她病得凶险,担心她再次被河神勾了魂魄,这才会神叨叨的送了本手抄经书想要给她镇魂…… 顾氏依旧再骂,崔凌霜也不管她。待骂痛快了,她话锋一转,居然说要过继子嗣,询问崔凌霜是否可行! 这话题好没由来,崔凌霜一脸茫然,压根不愿相信。 顾氏支吾半天,说了件崔凌霜从不知道,她也是刚刚得知的“真相。” 当年马车坠崖,她不仅小产,还伤了根本,一旦有孕便会有性命之忧。崔衍既不想她吃避孕药伤身,又担心她有孕之后为保孩子不顾自己……于是答应纳妾,故意与她怄气不来牡丹小筑。 “霜霜,我从不知他竟为了我暗自付出那么多。还以为他忘了昔日誓言,这才同他怄气那么多年……” 不等顾氏说完,崔凌霜竟觉得这番话比先前那番过继子嗣的言论还要惊悚。 她忍不住问:“母亲,你可见过祖母?” 顾氏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主动去请罪,这些年实在太任性了……她让我自己去族里寻找中意的继子,担心我不熟悉族人,还把鸳鸯借了给我……” 崔凌霜暗叹一声,祖母真是手段了得!不过昏了几日,崔衍在外头的破事儿就已经完美解决。 顾氏不但同意过继,还同意让鸳鸯帮忙寻找继子。相信在鸳鸯有意无意地引导下,顾氏定会傻乎乎的把崔衍在外的私生子认养为继子。 为人子女,她不方便评价父亲。只能说崔衍绝非顾氏口中那种重情之人,既然舍不得顾氏伤身,又怎会舍得她伤心? 只叹顾氏糊涂,被昔日的情感蒙蔽了心智,居然信了这一套说辞,真是当局者迷。 更可怜的是,祖母放任她胡闹其实是为了迷惑三房。一旦长房有望,祖母瞬间能哄得她团团转,僵持多年的过继问题被轻松解决。 “母亲,”崔凌霜心软了,想告诉顾氏真相,所谓的过继子其实是崔衍的私生子。 顾氏看着欲言又止的她,安慰道:“你祖母说了,过继只是走个形式,我若不喜欢可以把孩子扔到惠暖阁由她教养……” “我想着吧,既然同意了过继,找到合适的孩子就好好养,日后你也能多个兄弟帮衬……对了,外面都说是蓝黛没伺候好,让你跌入了水中,究竟是不是这样?” 崔凌霜又想起那日的情形,包括王家姑娘的企图,姚溪怡等人的反应,还有远处崔元培喊住李修,崔元翰拦住王家公子等等。 她细细把事情说了,让顾氏不要为难蓝黛。那日之事,不过是长房和三房积怨已久的爆发而已。 说完这些,她脑子清醒了许多,彻底歇了想要说出真相的心思。可以的话,她希望能欺骗顾氏一辈子,这未尝不是一种生活。 顾氏临走那会儿忽然道:“霜霜,不管王嬷嬷那边查出来是什么,我们都上京一趟……听她把卫柏夸得那么好,我特别想见一见此人。” 崔凌霜答应得很爽快,上京不过是迟早的事儿。 她问:“外祖父那边可有回信?” 顾氏摇头,“洛川江一日一个水位,书信难通,等过了这阵吧!” 红樱送走顾氏就凑到崔凌霜身边献殷勤,瞧这模样是担心自己大丫鬟的位置被新来的两个丫鬟抢走。 崔凌霜嫌她聒噪,影响自己思考,随口找了个差事儿给她。 “瞧你挺闲的,帮我把梳妆台下面那个箱子送去城南驿馆给崔前。箱子里的首饰作价两万,全部交由他自行处理,让他迅速离开洛川前往京城。” “三年后我要在京城有一处落脚的宅院,还要能看见这两万银子……他若将事情办妥,我上京之时便是他与白芷成亲之日。” 红樱前脚走,白芷后脚进门,手上提着个食盒,说是崔凌月打发丫鬟送来的燕窝。已经送了好几日,前些天的给顾氏用了。 崔凌霜对崔凌月的示好并不奇怪,她问:“最近三房那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白芷道:“听说大姑娘和大夫人吵了一架,好像是因为大厨房的事儿。” 两房分府不分家,三房大夫人王氏主持中馈,随她嫁过来的几个嬷嬷全都分派到油水十足的肥差。 大厨房那位长期克扣长房这边的用度,族长夫人张氏装聋作哑,反正出了事是儿媳担着。 王氏起初有些担忧,发现只要伺候好老夫人,长房其他人根本不重要。顾氏有的是银子,吃不惯大厨房可以自己开小灶,崔衍终日在族中用膳,偶尔回府里也在老夫人那儿用膳…… 长房一直不吭声,大厨房的人愈演愈烈,有哪个大户人家可以一月不见油荤?大厨房就做得出来…… 崔凌霜让丫鬟把这些日子端走的菜肴都记了下来,打算过段时间发作。 见她如此,崔凌月自问有愧,先她一步发作了大厨房,并因此和母亲王氏吵了一番。 三房大夫人王氏特别贪财,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 举个例子:商人身份低贱,崔氏族学从不招商户子女。规矩执行了几十年,却对洛川珠宝商王家破例,原因就在王氏。 王氏与珠宝商王家没一点儿关系,得知王家有子想进族学,她跑去珠宝商那儿敲了笔银钱。愣是将其认作远亲,从而让王家少爷和姑娘都进了族学。 想到这个,崔凌霜觉得应该好好和王氏算笔账,怎么着也得为那日被王家姑娘算计的事情讨个说法。 瞧见白芷还站着,她道:“不是让你把燕窝给吴大夫送去?怎么还不走?” 白芷忧心崔前一家的生计,崔凌霜既然醒了,她自然想问个清楚。 崔凌霜实在不喜欢白芷把崔前看得太重,告诉她事情交给红樱去办了。 闻言,白芷的面色变了又变。 崔凌霜忍不住讽刺道:“担心什么呢?怕我将红樱许给崔前,还是怕崔前喜欢红樱?” 三十一、娘家 白芷从不质疑崔前对她的感情,只是单纯的不喜欢红樱,讨厌这人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风情。 她对崔凌霜解释说,“崔前是个老实人,我信任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不信任我,还是不满意我的决定?” “奴婢不敢,只是觉得姑娘好像变了个人似地,伺候起来有些心慌!” 这可是句大实话,崔凌霜喜欢听实话,想到赎崔前的初衷就为了收服白芷。 她道:“崔前是个能干人,拘在洛川委屈了,我安排差事儿让他出去历练几年,回来的时候正好娶你。这下放心了吧?” 白芷认真地给她磕了个头,“奴婢谢过姑娘,从今往后一定用心伺候。” 窗外暴雨如注,阴沉沉的天色一眼看不到头,崔凌霜终于得空把祖母派来的两个丫鬟喊到跟前训话。 彩雀身材敦实,虎口有茧,看样子会武且不俗;素秋的模样竟有几分像她,做派也跟主子似地,没一点儿丫鬟样儿。 看着这两人,她实在琢磨不出祖母的盘算,只等明儿身体好些去惠暖阁问问。 “素秋,伺候我练字。彩雀,去把青桑喊来。” 青桑来时,她正坐窗边练字,一笔一划写得非常认真。 “姑娘,吴大夫不是让你好好休养吗?怎么刚好就坐在窗边练字?” “吴大夫让养腿,又没让养手,我已经好几日没有练字了,这事儿耽误不得。” 青桑说不过崔凌霜,只好问:“姑娘有事安排?” “你功夫好,帮我去三叔公那儿守着,看看最近有什么人找他。” 崔凌霜的三叔公就是族长,照她的意思青桑得混入三房,悄悄潜伏到族长书房那儿打听消息。 青桑踌躇了,她武功不错,保护主子可以。偷鸡摸狗,听人壁角还真没干过。 “姑娘,族长书房人来人往,半数奴婢都不认得,去了有用吗?” “不认得的人多打探几次就认得了,有没有用我说了算,你去还是不去?” 兰考河段决堤的消息刚传回来不久,有了高涵这个变数,她想知道李修会为此做些什么。 青桑找不着借口拒绝,只得满脸哀怨地往三房跑,临出门还被提醒一定要隐藏行踪,别被族长的人发现。 崔凌霜没写几个字,白芷又提着食盒回来了,“怎么回事儿?吴大夫不吃?” “姑娘,大姑奶奶回来了。” 三房大姑奶奶是已经出嫁的崔岚。 听到这消息,崔凌霜搁下笔,揉了揉额头。为了让顾氏答应过继,前几日她派青木去捅了姚家的阴私。 顾氏已经答应过继,姚家的事儿还真是…… 她怀着一分希望问:“没看错?” 白芷点点头,若说从前尽了八分心,现在肯定是全心投入。不但自己如此,还要求家人也如此,崔岚的消息就是她的家人传进来的。 崔凌霜关心的问:“长房与三房的矛盾只会愈演愈烈,把家人牵扯进来好吗?” 白芷道:“家里人都帮宗族干活,只要不犯错,三房拿捏不到什么。”说完好奇的问:“姑娘,大雨天的,你说大姑奶奶为什么回府?” “她被休了!” 一道闪电照亮内室,白芷惊讶地大张着嘴,崔氏嫡女居然被人休了…… “这怎么可能?姚家怎么敢?” 崔凌霜并不知道青木把事情办到了哪一步,她吩咐白芷放下手上活计密切关注此事。 对于有本事的人来说,要办好姚家这桩事儿不算太难。崔凌霜已经给了信息和钱,就看办事的人有没有周密计划,能不能找到可靠人手。 青木若将此事办成,不仅意味着他脑子好用,还是说明他有属于自己的势力。 这样的人,是崔凌霜目前急缺并渴望拥有的。 三房容华堂,还不到下午,阴沉的天色便让屋里点亮了油灯。 族长夫人张氏斜靠在软榻上小憩,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踢开帮她捶腿的丫鬟,自语道:这天跟漏斗似地下个不停,整日待在屋里,人都快发霉了。 说完她就让丫鬟伺候着换衣,并对身边的嬷嬷道:“听说长房霜丫头病得厉害,已经昏了好多日……虽说活该如此,真要是没了,她祖母怪可怜的。” “最近闲得慌,你们且随我去长房走一遭。怎么说也是分府不分家,我若不去看看,族里人还不得嚼舌根说三房忘恩负义?” 容华堂伺候的嬷嬷个个都是人精,嘴里夸着主子行事周全,心里都明白自家主子借着探病去看长房老夫人笑话。 张氏换好了衣裳,正打算出门,守在外院的嬷嬷裹着风雨跑进门道:“老夫人,大姑奶奶回来了!” “岚儿回来了?怎么选这种天?莫不是姚家出事儿了?” 一刻钟后,崔岚跌跌撞撞地投到张氏怀中,“娘,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张氏被她憔悴的模样吓到了,实在想不通还有谁能让崔岚吃亏。 姚家? 这不可能,全家老小都靠崔岚的嫁妆养活,给他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和崔氏作对。 张氏刚打消了对姚家的怀疑,崔岚便抽抽噎噎控诉起姚家。说她夫君姚笙,寻仙问道是假,在外养了个女子是真,两人居然还生了个儿子。 也不知是谁走漏风声,让歹人知晓姚笙与崔氏有亲。为敲诈钱财,歹人绑架了姚笙的儿子,张口就要白银十万两。 姚笙哪有那么多银子,只得求助于崔岚,希望她能变卖嫁妆,帮姚家把孩子赎出。 听到这里,张氏早已气得青筋直爆,急忙责问崔岚,“你没给姚家银子吧?” 崔岚摇摇头。 张氏松了口气,真是狼心狗肺的一家人,居然敢瞒着岚儿养外室!欺负崔氏没人? “没给就好,你回来府中住上几日,等事情消停了再说。我就不信姚家还敢追到崔氏来要钱!” 崔岚原本不怎么哭了,闻言又哽咽起来。说姚家强行扣了她的嫁妆,要将其变卖了给绑匪赎金。 张氏起身就想喊人冲到姚家,转念一想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忙让崔岚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三十二、暗助 姚笙得知幼子被绑,急忙回家苦求崔岚。后者又惊又气,放出狠话绝不答应给歹人赎金。 两人僵持期间,歹人剁下了姚笙儿子的脚趾,并附图一张。上面画了个人,身体每个部位旁边都写有标价。 照歹人的说法,姚笙若一次性凑不出十万两白银,就捡着紧要的部位给赎金。 二十日为限,要么花钱一点点把孩子赎回来,要么等着接收孩子的身体部位……歹人已经剁了根脚趾,作价一千两,姚笙目前只需给付赎金九万九千两白银。 血淋淋的脚趾吓晕了姚笙,他就这么一个儿子,说什么都不会让其死在歹人手中。 崔岚的态度还是一个,没钱,也不会给钱。 姚笙学乖了,不吵不闹,直接写了休书将她赶出家门,并扣下了嫁妆…… 张氏捂着胸口,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被姚家休了?” 崔岚点点头。 张氏眼睛一翻就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母亲……母亲……” “老太太……” “老太太……” 崔岚合着丫鬟,嬷嬷,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张氏弄醒。 “母亲,你没事儿吧!” 张氏气急攻心,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她失神的看着崔岚,缓缓说道:“岚儿,崔家百年历史从未有过弃妇,你是要逼死我呀!” 崔岚什么也不说,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休书可在身上,我倒要看看姚笙究竟会写些什么。” 崔岚哭着说,“休书被我撕了,他说我妒忌,无子……” 张氏压着火气又问:“你的嫁妆还剩多少?” “他们一家子全靠我养活,死水经不住瓢舀,我哪还有余钱……”崔岚说着就开始诉苦,好似跟她要钱的人是张氏一般。 看到自家闺女因遇人不淑变成如今这样,张氏心疼难当,打断道:“别说那么多废话,我就问还能凑出十万两银子吗?” “不够,即使把大件都卖了也就三万左右。” “三万!”张氏拔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崔岚出嫁可是带走了二十万两银子,如今只剩三万。她可想过姚溪怡出嫁要怎么办?难不成一辈子都靠娘家补贴? 张氏强迫自己先不想这些,如果姚家拿了嫁妆也不够赎金,事情只怕还没完。 无论如何不能让姚家把事情闹大,三房丢不起这个人,崔氏自古还没出过已嫁女被夫家休弃的事情。 思忖片刻,她让贴身丫鬟去把族长请来。这事儿影响太坏,不管怎么处理都应该提前告知族长,崔岚也是他的女儿。 崔氏门口,姚笙打头,丫鬟扶着其母,其姐拉扯着姐夫,身后还有六个邻居抬着口棺材,一行人冒雨朝祠堂行去。 出主意的人说了,崔岚的父亲是族长,他们贸然去三房吵闹肯定讨不到好。倒不如先去祠堂,那有族老坐镇,还有崔氏祖宗牌位,在那儿讲理事半功倍。 姚笙非常清楚此行会面对什么,姚家与崔氏理论,无异于蚍蜉撼树,自不量力。 辛亏有好人相助,告诉他可以从崔氏宗族这边入手,三房还要脸的话,不但会给他银子救人,还会把这事儿捂得严严实实,不让任何人知晓。 救子心切,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说来说去都是崔氏的错,歹人就是想着崔氏有钱才会开口就要十万白银…… 临近秋日祭,祠堂正在修缮,每日都会有族老轮流视察工作。 姚笙一行人刚要上山就被堵了下来,崔氏宗祠可不是游览胜地,只有本族人才可以上山。像他们这种抬着棺材上山的,族人说什么都不会放行。 人被拦住了,消息却传到了族老耳中。若这时还装聋作哑,万一寻事者一头撞死在山下,他们该如何跟祖宗交代? 大雨滂沱,李修刚走到花园就被泥水溅湿衣角。他着实不喜脚上穿的木屐,都是这新鲜玩意害得他又得换身衣裳。 他转身回房,正换着衣裳,忽闻高涵不请自入。想到又要被这人拉出门玩耍,他下意识地躲在衣橱里,任由高涵和长随在屋里找了一圈。 “爷,屋里没人。” “大雨天的,这人去了哪里?” “听李公子的小厮说,他这几日会进城找人修古琴。” 高涵半晌没说话,李修以为他们离开时,高涵问:“你说他是不是对隔壁府的二姑娘上心了?” 长随道:“世子爷,那姑娘娇滴滴跟朵花似地,李公子上心实属正常。” 高涵摇摇头,“你不了解他,我以为他会在族长那儿。” “这是为何?” “笨!你把兰考河段决堤这事儿给忘了?” “爷,这事儿稀罕,你说那姑娘真的梦见河神了吗?” 兰考决堤的消息传来之后,高涵的内心非常矛盾。隐隐有几分相信崔凌霜,嘴上却说什么也不会承认。 他道:“我没见过怪力乱神之事,只见过装神弄鬼的人。那位姑娘福气好,恰巧蒙对那个河段决堤而已……看来我得在洛川多待一段时间……” 随着高涵的声音越变越小,李修费劲儿的从衣柜钻出,俊朗的脸上神色莫名。既有被高涵看破心事的狼狈,又有些担心崔凌霜也吸引了高涵的注意。 去找外祖父的路上,他躲躲闪闪,尽捡人少的地儿走。就怕被崔元培等人看见,又生出什么事端。 外祖父没在书房,披着蓑衣的大管家正锁上门打算离去。 两人一照面,大管家挤出个笑容,道:“表少爷,也不知撞了什么邪,所有事儿都堆到了一块儿……奴才正想找人传个消息,你在就好了。” 大管家在崔府的地位好似朝廷里的宰相,忙归忙,看着却是气定神闲。 难得见他显露出如此捉襟见肘的一面,李修忙道:“崔伯,有什么需要你尽管说。” 大管家也不含糊,张口就说了三件要紧事儿,让李修任选一件。 其一,族里派了百来个壮丁去河边帮郡守加固河堤。四老爷府上的培哥却与高公子等人在附近下注赌博……此举让郡守十分不悦,又因高公子的身份不好言说,还希望崔氏这边主动劝说一二。 其二,兰河段考决堤,灾情严重,相邻上栗县全部被水淹没。族里是否派人前去救援,需要请示各个族老到三房商讨个章程。 至于那第三件事儿,大管家犹豫了一下没说。只道:“表少爷,这两件事儿都紧着要办。奴才有事儿要去内院一趟,你看……” 三十三、小赌 大管家有三件事儿着急要办,说出口的却只有两件。李修猜测第三件事儿肯定和三房内眷有关,并不方便让他知晓。 他来找外祖父是为第二件事儿。 据他所知,崔氏宗族每年都会拨出一笔银子用于布施。上栗县遇灾,宗族应该会派人前去施粥赈济。他想随队伍前往上栗,弄清那里发生了什么,县令所作所为是否如崔凌霜所述…… 眼见大管家还等着回话,他没提自己的事儿,只道:“高公子的事儿交给我办吧,毕竟是我带来的客人。” 大管家等的就是这句话,他朝李修拱手言谢,转身又投入了大雨之中。 李修目送他离去,随即走到书房旁边的芭蕉树从,将藏在那儿的青桑抓个正着。 他问:“你是二姑娘身边的武丫鬟吧?” 严格来说,李修并不是崔府的正经主子。青桑瞧他一副温文尔雅的无害模样,大着胆子说,“关你什么事儿?” “帮忙带个话给霜霜,我会尽快安排时间找她。” 李修说完就走,留下一脸呆滞的青桑站在雨中琢磨着自家姑娘和三房这位到底有没有事儿! 洛川江边,浑浊的江水咆哮着奔涌而下。 上千河工光着膀子,将一袋袋泥沙加固在沿岸河堤。生怕晚了一步河水就会冲垮堤坝,不受约束的地淹没两岸田地。 离着江水不足百米的送别亭中,崔元培,崔凌雪,高涵,王家兄妹,姚溪怡,郡守幼子等人全都聚在亭中玩乐。 雨势太大,族学停课,这些个有钱子弟又岂会任自己在大雨中闲的发霉? 你约一天,我约一日,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晴日还要紧凑。 今日是王家少爷做东。 众人到时,送别亭已被王家人用油布将四面蒙住,仅剩一个开口供人观看江水奔涌。眼瞅着洛川像一只巨兽咆哮着试图冲出河堤,王家少爷忽然提议跟老天爷赌场输赢。 听到赌字儿,崔元培的眼睛亮了,感觉怀里揣着的骰子已经灼热得可以烫伤胸口。瞥了眼身边的小厮,他不敢主动搭腔。 这人是父亲派来监督他的,若他敢在洛川把嗜赌如命的性子暴露在族人面前,父亲真会把他的手给剁了! 高涵心不在焉的问:“跟老天爷赌?赌什么?” 王少爷指着外面的大雨说赌雨水,看一个时辰之后江水会因下雨而上涨多少! 这赌法真新鲜,高涵有了兴致,率先下注。崔元培不甘落后,郡守幼子为凑趣也跟着众人下注。 眼见还有一个时辰才能分出胜负,崔元培压抑许久的赌瘾得不到纾解,忍不住提议再赌点儿其他什么打发时间。 高涵和王家少爷无所谓,众人把视线投向郡主幼子,所有人就属他心不在焉。 郡守幼子心里苦,江水上涨对其他人没什么影响,对他却影响重大。若是洛川也决堤,郡守乌纱不保,难说还会被治罪,他为父亲前程忧心不已。 姚溪怡十分聪慧,悄声问他是否在担心洛川河堤? 他脸皮薄,不喜欢被人看破心思。随便找个话题敷衍道:“崔氏派来的壮丁看着要比河工结实,也不知宗族派他们出来要给多少银钱?” 姚溪怡可答不出这个问题。 崔元培随口说,“都是族里的庄稼汉,族里三餐管饱。倘若洛川决堤,他们这一年也白干了……” 高涵甚少打听下面这些庶务,听到河工有银子,随口问起郡里如何与他们结算。 郡守幼子回答按日结算。 他不解地问:“按日结算?岂不是给了河工偷懒的机会,搬多搬少一个样?郡里为何不用计件的方法结算银钱?” 郡守幼子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王家少爷商贾出身,十分了解郡里这些贪钱的门道。按日结算最大的好处就是河工可以偷懒,下面的人方便从中牟利。 如果河工按件结算,账册上肯定要注明来了多少人,每个人搬运了多少沙袋……太过清楚明晰的账册既不方便河工偷懒,也不方便下面的人牟利。 王家少爷很想在高涵面前表现一下,无奈郡守幼子在场,这种事根本说不得。 他朝崔元培使个眼色,后者了然的把话题又绕回了赌博,大声道:“闲着也无趣,我们不妨猜测一下这些壮丁谁的力气最大。” 旧赌局还不分胜负,新赌局又将开始了。若说先前那场赌局是在和老天爷较劲,现在的赌局则是考验眼力的时候。 宗族派来的壮丁被分成小组往亭子边上一站,让里面的爷分辨出谁的力气最大。听说获胜者有赏钱拿,这些苦劳力只管比试,完全忘了宗族派他们出来的目的。 这群人一懈怠,河工那边的压力陡然增大。 眼见大雨不停,江水猛涨,郡守幼子心急如焚,又不便明说,只得悄悄让仆役把消息传回宗族。 李修来的时候,几人刚赌完一局,王家少爷险胜。只见他抓起桌上的碎银就朝外面撒去,输赢都有钱挣,大雨天不能亏人。 滂沱的雨中,一群光着膀子的壮丁在外头高声哄抢,很是热闹。 高涵瞥了一眼,实在不服气,“我看那人年纪最大,又勾腰驼背的,为什么他能扛起比年轻人多的沙袋?” 王家少爷终于有了露面的时机,长期和仆役苦力打交道。他知晓干活不仅讲究力气,更讲究技巧。 那老汉不见得力气比年轻人大,但他常年干活,知道用什么样的姿势和方法能够扛起比别人多的沙袋。 寥寥数语,高涵豁然开朗,随口就说,“看不出你挺伶俐的,改日我去你家铺子上瞧瞧,也不知洛川这边有没有稀罕货色。” 天下的好玩意儿都在宫里,王家少爷可不敢自夸。 只道:“洛川不比京城,要说稀罕,铺子倒是有批禁海之前的海货。玳瑁,珍珠,珊瑚、贝壳都是顶好的货……” 李修自打进门就像一个旁观者,好似忘记了大管家交给他的任务。眼见话题终于从赌局转到了王家商铺,他适时的插话道:“家慈一直想要玳瑁首饰,若有海货最好不过。” 高涵瞥了他一眼,随意得问:“先前没找到你,大雨天的,去哪儿了?” 李修诚恳的说,“刚出门就碰到大管家,被些小事儿耽误了。” 高涵笑笑,“还以为你进城去给二姑娘拿琴,听说她醒了。” 李修毫不避讳地说,“原本打算去的……” 三十四、鱼精 众人都晓得崔凌霜为何会生病,还知道李修与高涵曾去长房探病。 如今听两人提起,崔凌雪不由自主的冷哼一声,非常讨厌这个话题。碍于身份,只能含笑的忍着。 姚溪怡早就成了崔凌雪腹中的虫,这次都不用提示,发自本心就想找李修麻烦。 她看不起李修,私底下帮其取了个“黑鱼精”的绰号。 权贵以白为美,若肤色偏暗,大都会傅粉改变。李修肌肤呈小麦色,不愿傅粉,同众人站在一起自然最黑。他还生了双狭长的丹凤眼,每次眯眼,那种深邃的感觉很难让人猜透。 “黑鱼精”嘲讽他的肤色,还指他和鱼一样滑不溜丢,无法下手。 姚溪怡说道:“修哥儿也真是的,每次雨天出门都会遇事儿,这次又遇到了什么?该不会耽搁那么长时间,又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全都意会的笑了。人人都知道她在暗示李修当日追着崔凌霜出去,回来却硬说什么都追不到一事! 李修也笑了,进来那么长时间,他一直在等人问起迟到的事儿。高涵开头,姚溪怡接话,真是最好不过的时机。 他道:“来的路上确实出了点儿意外,遇上几个人。”话说一半,吊人胃口不说了。高涵挺配合,“遇见什么人能耽误你那么长时间?真的是女子?” 崔凌雪最恨高涵关注崔凌霜,忍不住讥讽道:“哪来那么多疯女子。” 李修面露尴尬,“出门那会儿刚好瞧见姨父,心里奇怪又折回府邸,听说姨母也来了。” 他口中的姨父,姨母自然是姚笙和崔岚。亭子里近一半儿的人出自三房,两人之间那点事儿人人都知。 眼见大雨天的,两人一起出现在崔氏,几人心中全都有了不好的猜测。姚溪怡更是欲言又止,看模样想立即离开此地返回崔府。 李修默默地看着,一切尽在掌握。 姚溪怡与崔凌雪同乘一辆马车,姚溪怡不走,崔凌雪不会走,崔元培等人肯定也不会走……他可没傻到会主动劝说高涵离开,让玩性正浓的几人失了兴致。 若姚溪怡要走,事情自然会变得不同,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把大管家嘱托的事情办好。 如何让姚溪怡离开? 假设他进门那会儿就心急火燎的说遇见了姚笙和崔岚。姚溪怡为了不让他看笑话,定会佯装镇静,说什么都不会提前离去。 他机智的把事情放到现在才说,姚溪怡反而认定了他不安好心,定是有事儿隐瞒,急着回家弄清一切……谁让他们彼此讨厌呢! 一、二、三、四…… 不等李修默数到五,姚溪怡开口了。说是父母同来,做女儿的不能耽于玩乐,忘了礼数,她得回去看看。 说来也巧,崔元培的小厮选在这个时候进来回话。只道洛川水势汹涌,江水上涨太快,已经没过了近十年出现的最高水位。 此言一出,众人都没了玩乐之心。 高涵大呼,“怎么涨得那么快?不行,我得看看去……” 崔元培脱口而出是却是,“老天爷通杀,我们全都输了!” 崔凌雪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自家哥哥什么德性她最是清楚。 王家少爷出面打圆场,“这事儿都怪我,玩心太重,明儿定会带齐了银子去衙门犒劳河工兄弟……” 崔元培自知失言,急忙跟上高涵,说是要随他一起去江畔看看…… 这种天气,他们几个跑江畔除了添乱之外并不会有任何助益。 郡守幼子不想同他们一起,主动说送姚溪怡回去。后者暗自欣喜,正打算含羞带怯的致谢,崔凌雪却跳出来拒绝了,说她不去江畔,正好与姚溪怡同路返回。 姚溪怡好容易有了个与郡守幼子独处的时机,就被崔凌雪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毁掉了。 她强忍怨恨与崔凌雪同车,刚上路不久,就听崔凌雪问:“你家发生什么事儿了吗?” 家! 她听着这个字眼有些恍惚,自打住进崔府,她很快就忘了离着崔府一日之距的地方还有个家。 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回过家。哪怕逢年过节,都借口留在崔府孝顺外祖母,而不愿想起她在姚家还有个祖母。 崔凌雪的好奇近乎讥讽,似乎是在提醒着她,只要不姓崔,无论在崔府生活多少年,她永远是外人。 她冷冷地回答,“今日我都同你在一起,哪里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崔凌雪又问:“你说姑母、姑父大雨天的跑来府中干嘛?有什么事儿不能差使奴来通报一声?” “不知道。” “你猜会有什么事儿呢?” 姚溪怡还是那句,“不知道。”也不知这话怎么了,崔凌雪捂着嘴笑了起来。 “笑什么?” “还能笑什么,笑你呗!居然不知道自己家里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父母为何而来……即便姚家穷得没有奴才,你都不写家书吗?” 姚溪怡无言以对,一张脸涨得通红,只恨崔凌雪口无遮拦,都不给人留几分面子。 “姑父会不会瞒着姑母帮你定亲?姑母不乐意,跑回来找祖母做主?姑父追着姑母而来?” 崔凌雪继承猜测着姚笙和崔岚的来意。 姚溪怡很希望这种猜测是真的,直觉却说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姚笙从不过问她们母女的事儿,姚家上上下下都希望她能借着崔氏外孙女的身份嫁个好人家,没谁会吃饱了撑着帮她定亲。 她敷衍道:“也许吧!” 崔凌雪遗憾地说,“也不知姚家会将你许配给什么人,千万别比凌星差,那该多丢人啊!” 崔凌星已经定亲,男方是崔元翰的同学。书香门第,举人出身,明年同李修等一起参加春闱。 姚溪怡尴尬的笑笑,照崔凌雪的逻辑,她父亲姚笙也是举人,自然是被看不起的。 两人回府已接近晚膳时辰,崔凌雪衣裳都不想换,拉着姚溪怡就要去给族长夫人张氏请安。 两人到了容华堂,大管家站门口,准姚溪怡进,劝崔凌雪离开。 晚间的容华堂看起来极为奢华,只因为这间屋子的窗户全都是琉璃制成,能将油灯的光泽折射出璀璨光芒。 姚溪怡平日最喜欢来这儿,心知只要哄得外祖母高兴,随便赐她个玩意儿,都会成为日后在夫家拿出来显摆之物。 今日不一样,她惶恐的站在门口,平日最喜欢来的地方,却像有吃人的妖怪般令她生畏。直到大管家又请了一遍,她才怯生生的走了进去。 三十五、不愿 容华堂的大厅中央摆着一口棺材,黑乎乎的颜色将琉璃窗户折射出的璀璨光芒全被吞没。 姚笙安静地站在棺材旁,曾经令崔岚动心不已的样貌如今只有说不出的诡异。 他是被族老护送到容华堂的,在这之前,他跟族老说过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他做得十分聪明,从头至尾没提休书的事儿。 只说姚家独苗被绑,歹徒讨要巨资赎人。崔岚在这种时候跑回娘家,其置身事外的态度气死了公公…… 他来崔氏讨个说法,崔岚对庶子的行为是不是不仁?对丈夫的行为算不算不义?对公公的行为是不是不孝?崔氏大族,难道就教出这样不仁不义不孝之女? 姚笙言辞逼人,句句不离礼法,几个族老竟被说的无言以对。 先说姚笙的儿子,外室所生又怎样?那是崔岚逼的,谁让她不准姚笙纳妾,自己又生不出儿子? 再说姚笙的父亲,此人久病卧床,全靠药材吊命。不管他的死和崔岚有多大关系,外人看来皆因崔岚跑回娘家,不与夫君同甘共苦之故…… 最后说姚笙,明面儿上抬着棺材讨公道,暗地里是想要钱赎回姚家独苗。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要绕过三房,直接跑来宗祠闹事儿,摆明了的想用宗族给族长施加压力。 几个族老心知被姚笙利用了,却拿此人没法。 只怪三房生了个憨的,什么人不好嫁,居然找了个为钱可以抬棺上山的破落户。以至于宗族有万般手段,都被姚家没脸没皮的行为给弄得不敢动作,最后还得好好护送这种人回归乡里。 族老们把姚笙当菩萨般送到三房,让他先和崔岚谈,实在谈不拢,宗族自然会为他主持公道。 族长先到容华堂见了崔岚,正想发作,就听大管家来报,三房的事儿惊动了宗族…… 无论如何不能在秋日祭期间闹出崔氏女遭夫家休弃的丑闻,三房只能花钱消灾。若不是深知姚家没胆,就时间掐算这一点,他真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姚溪怡到时,族长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地方。当即和姚笙达成协议,三房只帮姚家一次,解决了这桩事情之后,崔府与姚家再无干系。 姚溪怡姓姚,万万不能留在崔府出嫁。女儿崔岚,从今往后只当死了,绝对不会再帮其解决麻烦! 张氏有些舍不得姚溪怡,毕竟在身边养了那么多年。可和丈夫的权威相比,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姚溪怡极像一只在暴雨中飞翔的小鸟,飞错地方之后,正竭力的寻求着庇护。 本该为她说话的崔岚被关了起来,只因其见着姚笙就大吵大闹,失了世家女的风骨。 外祖父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的姿态让她不敢亲近。唯有跪在外祖母脚边,希望自己可怜的模样能让其心软,想办法将她留下。 外祖母让她失望了,都没怎么思考就同意让她回到姚家,还说是为了她好。 至于父亲姚笙,这人只关心如何救出那个小畜生,根本不管她的死活。 事情到了这一步,再多的眼泪也改变不了命运,对崔氏的仇恨却生根发芽开出了花。 她恳求外祖母不要那么快让她回到姚家,以免有人借此做文章,害她将来不好嫁人…… 这请求还算合理,族长听后一言不发,张氏知道这是默许了。急忙说崔岚也该留下,几日后母女两人一起回府。 听到崔岚也要留下,族长忿恨的瞪了张氏一眼。终于开口说,留下她们可以,但要她们统一口径,对外宣称姚家抬棺来崔氏是个天大的误会! 什么样的误会能让姚笙扶老携幼,喊上乡邻,凑足十余人抬棺来到崔氏? 族长想不出来,张氏也没有主意,大管家左思右想好半天才弄出一个借口。 只说姚家收到消息,姚溪怡落水而亡。姚笙与崔岚不知真相,抬着上好棺木就往崔氏赶……这才会有崔岚马车在前,姚笙与家人抬棺紧跟在后的一幕。 这样的借口实在拙劣,兴许能瞒过乡野村民,却瞒不过稍微有点儿头脑的人。 姚溪怡以为外祖父看不上这个借口,怎料族长点点头,允了。 事情发展成这样,崔岚曾经被休这事儿绝对要瞒住,不能让她影响到宗族其他女子的名声。 姚溪怡含泪听着外祖父训话,恨恨的想:崔氏女的名声在外祖父那儿比什么都重要。她的名声就一文不值,可以任人肆意编排。 好不容易让郡守幼子记住了她……如今却因这事儿没了希望,没有哪户人家会娶一个曾被传出死讯,父母又如此不靠谱的姑娘…… 她越想越难受,悲从中来,痛哭着回到了房间。 在那儿只有她从姚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丁香,张氏送来的丫鬟全都找由头走了,只有几个打杂的粗使丫鬟还留在院子里帮忙。 丁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姚溪怡哭得那么伤心,担忧的问是不是姚家出事儿了? 姚溪怡懒得搭理丁香,哭够了才问她为何不等在容华堂门口? 丁香回答说老管家不让,姚笙同族长对话的事儿在府中就几个人知道。她担心姚溪怡留了太长时间错过晚膳,急忙跑去大厨房端菜了。 说起这个,一连串的抱怨从她口中倾泻而出。什么灶上明明有刚蒸好的鲜鱼,嬷嬷放到食盒里的却是早上没派完的剩菜。 她不过嘟囔了几句,厨房的人居然指责她生在福中不知福。说长房二姑娘每日端走的也都是剩菜,人家嫡女都不唠叨,她凭什么等等! “够了,”姚溪怡大喝一声,才不信崔凌霜吃的和她一样。姚家的丑事肯定传遍了府邸,大厨房的人不过是跟红顶白而已。 想到今儿在容华堂发生的一切,她感到屈辱无比。在外祖父眼中,姚笙是条狗,她是一条小狗,他们这种外姓人只配跟崔氏摇尾乞怜。 看着正在布菜的丁香,她忽然道:“过几日我们就回姚家。”只听“哐当”一声,丁香手中的盘子掉到了地上。 “姑娘,你别吓唬奴婢,我们在这儿住得好好的,干嘛要回去?” 姚溪怡笑着问:“这儿是崔府,不是姚家,我姓姚……你很怕回去?” 三十六、金窝 丁香在崔府生活了七年,早已习惯这里优渥的环境。 如果回到姚家,一个人要干几个人的活计,吃穿用度比崔府差,还没有月钱可以领,这样的日子她一天都不想过。 姚溪怡知道丁香在想什么,忽然问:“你和二姑娘身边的丫鬟熟吗?” 丁香琢磨了一会儿,“奴婢同红樱说过几句话。” “红樱?那个看起来有些妖媚的丫鬟?”丁香点点头,姚溪怡又问:“这人有什么弱点?” 丁香想了想道:“二夫人有钱,对奴才极其大方,听说红樱吃的用的当得起半个主子。最近二夫人与二姑娘闹矛盾,连带着奴才日子也不好过……我琢磨着谁要用惯了好东西,自然不习惯差的……” 没了顾氏的打赏,红樱若要过的和原来一样,自然会感到手头紧。 姚溪怡想了想,没由来的问:“你想去云川王府吗?” 丁香瞪大眼睛,“姑娘你和高公子……” 姚溪怡面色难看的问:“云川王府和姚家,你选什么?” 丁香肯定选高涵,不管姚溪怡用什么手段混入王府,在那儿的日子肯定比在姚家好过……要是能伺候世子爷就更好。 她道:“奴婢跟着姑娘。” 姚溪怡早料到会是这种答案,连个丫鬟都知道往金窝里钻,她难道还不如丫鬟? 崔凌霜被祖母喊到惠暖阁用晚膳,这还是重生之后头一回。 祖父死后,祖母吃素,瞧见一桌子素菜中摆着碗红烧蹄髈,她瞥了眼桌旁坐着的妇人。 此人正在饮茶,一双大脚毫不遮掩的露在裙子之外。瞧其打扮与六婆相似,她猜测这人就是住在惠暖阁帮祖母诊病的吴七婆。 食不言,寝不语。她默默扒拉着米饭,心思全都放在了七婆用膳的规矩和脚上那双厚底官靴。琢磨着这个人是不是太监,什么样儿的太监可以随便出宫? “喜欢吃酱爆三丁?”老夫人忽然开口。 崔凌霜愣了一刻才明白是跟她说话,急忙点点头。 “今日的酱爆三丁和往日有何不同?” 酱爆三丁由蒜薹,素肉,胡萝卜切丁加甜面酱爆炒而成。 崔凌霜抬眼朝桌上看去,哪有酱爆三丁?桌上摆着的分明是荷塘月色(莲藕炒豆角)、翠竹报春(黄瓜炒玉米)、玲珑玉心(萝卜蒸油菜),还有一盏冬瓜汤。 老夫人又道:“丫鬟夹什么你就吃什么,根本不知道桌上有什么,是吗?” 崔凌霜尴尬地垂下头,她的心思都放在吴七婆那儿,确实没注意白芷给她夹了些什么菜。 “心思既然不在桌上,旁边站着去吧!” 老夫人一点儿面子不给,崔凌霜倒也乖巧,放下筷子就站到老夫人身后,顶替丫鬟的位置帮她夹菜。 一炷香后,丫鬟们撤去膳食,换上茶水果蔬。崔凌霜继续伺候着老夫人和吴七婆饮茶。 “霜丫头,知道为什么要罚你吗?” 崔凌霜摇摇头,硬要猜的话,估计是心思太浅,藏不住事儿,让祖母失望了。 老夫人拿了个盒子给她,“看看吧,你做的好事儿,差点儿毁了我的棋局。” 崔凌霜打开盒子一看,卖出去的百子石榴又回到了盒中,除了这个还有青木的卖身契…… 明人不说暗话,她爽快的承认了一切,并好奇的询问祖母,差点儿被她毁掉的棋局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老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轻声说,“吴公公能查到的事儿,族里花点儿时间也能查到,那个叫青木的奴才还得再历练一些时日。姚家的事儿到此为止,剩下的吴公公会帮你们收拾。” 崔凌霜点点头,有些意外祖母能那么坦然地道出吴七婆的真实身份。并猜测接下来的话题肯定和三房有关,祖母应该不会轻易地放过心思歹毒的四叔…… 老夫人并没有回答崔凌霜关于棋局的提问,也没像猜测那般说起要如何对付三房那些个别有用心的人。 她话锋一转,问道:“霜丫头,你母亲可曾说了过继的事儿?” 崔凌霜点点头。 “你怎么看?” 还能怎么看?顾氏傻呗!她道:“长房后继有人是好事儿。” “若要牺牲你的姻缘成全你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呢?” 崔凌霜傻眼了,这个问题真没有想过。她潜意识里依旧认为婚姻大事还在母亲掌控之中,只要花时间说服顾氏照着她的意思去办即可。 祖母这么问是什么意思,难道真的要她为长房牺牲?瞥了眼似笑非笑的吴公公,该不会要她进宫吧? 思及此,她膝盖一软就跪到了老夫人面前。 当今圣上是位明君,在女色上颇为克制。执政多年也就归宁侯府的卫美人能够母以子贵,忽然入了他的眼,一时间在宫中风头无二。若不嫁圣上,宫中那几位成年皇子到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 入宫确实对长房有助益,可在报复卫柏这件事儿上,一入宫门深似海,她什么都做不了。 “祖母,孙女不想为长房牺牲。” 老夫人神色平静的问:“你不想为长房牺牲,又为何要借姚家的事儿逼迫你母亲过继?让她为长房牺牲?” 听祖母提起这个,崔凌霜百味杂陈。 她是顾氏的女儿,也是最了解顾氏的人,在解决过继问题上,却被顾氏伪装出的强硬欺骗。劝说无效后,妄图借助外力迫使顾氏低头。 祖母不同,深谙人性,知道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所用的攻心之计,不费吹灰之力就让顾氏心甘情愿地过继子嗣。 面对这样一个睿智的老人,她坦言道:“孙女自私懦弱,只想借助家族荣光,不想为家族付出,望祖母成全。”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非但没惹老夫人生气,反而将她逗乐了。 人性都是自私的,崔凌霜不过说出了所有人潜藏心底的愿望:只占便宜不吃亏!她相信这也是祖母希望听到的。 “霜丫头,你怎知我会成全你?” “祖母既然喊孙女来问话,说明事情还有商量的余地。若祖母不想成全孙女,只需将孙女的庚帖送往该去的地方,到日子一顶花轿接走便是,反正孙女违抗不得。” 崔凌霜寥寥数语就道出了世家女对姻缘选择的无力,潜台词却希望祖母能顺着她的性子来,亦如上辈子能让顾氏带着她远嫁京城一般。 三十七、夜访 老夫人是强者,谈话的方向一直掌控在她手中。无论崔凌霜怎么应对,她开口说出的言语总让人猝不及防。 她问:“霜丫头,想嫁去归宁侯府吗?” 乍听祖母提起归宁侯府,崔凌霜一时间有些怔忡。这个问题她还真的想过,若及笄那会儿依旧动不得卫柏,最坏的打算就是嫁给他,哪怕是作妾。 “怎么不回答?你不是挺能说的吗?” “孙女还没想好!” 老夫人莫名地叹了口气,“不着急,你那个表哥很快就会来洛川了,到时候祖母帮你参详参详,人不错的话,你要嫁也不是不行。” 卫柏要来洛川!这消息对崔凌霜而言不啻于平地惊雷,这人不好好在京城待着来洛川干嘛? 据老夫人解释,归宁侯世子卫桐赌马受伤,侯爷瞧卫柏不错就一直带在身边学习…… 日前接到卫柏书信,他随工部员外郎李成思学习治水,如今正在顺着洛川江下游往上考察,等路过崔氏,他会前往拜访! 崔凌霜整个人都不好了,上辈子的过往走马灯般从脑中晃过。老夫人的声音听着忽远忽近,飘飘荡荡抓不到重点。 她记得刚到归宁侯府就被世子卫桐调戏,卫柏因此打了卫桐一顿。侯爷斥责卫柏,并派了个苦差给他……两人再见已是几月之后,就是那时,她从卫柏口中听到河防舞弊案。 呆了半晌,她问:“卫桐伤的重吗?”背景一样的吴七婆回答说,“右胳膊废了。” 右手废了!意味着这个人也废了,归宁侯可不会把爵位传给残疾人。这样想着,她又看了一眼吴七婆,心道:这太监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但能出宫还能打探到消息? 崔凌霜不问卫柏,先问卫桐的伤势!老夫人觉得很有趣,忍不住问:“霜丫头,你想到什么了?” “归宁候卫鋭妻妾不少,子嗣却不多。卫桐若残疾了,余下两个庶子一个痴傻,一个刚会走路。府中能撑起门面的子嗣瞬间成了其庶弟之子卫柏……” 吴七婆“咯咯”地笑了,对老夫人说:“二姑娘分析的不错,归宁侯府确如她所言。还有那卫柏,若不是无意碰上,咱家都不晓得京城还藏着这等有趣之人。” 老夫人自以为猜到了崔凌霜的想法。她问:“霜丫头,你觉得卫柏会成为归宁候世子,想等那个时候再嫁?” 崔凌霜以沉默作答,她的心事儿无人能懂,说多错多,不如不说。 瞧她这样,老夫人有些头疼。不管以前还是现在,她的性子都不讨人喜欢。 “回去吧,以后不准再插手三房的事儿。彩雀会武,你只要不存心闯祸,她和青桑能够保你平安;素秋和你有几分相似,以后让她贴身伺候,保不准能派上用场。” 老夫人端茶送客,感觉什么事儿都没说,瞧其安排又像是该说的都说了。 崔凌霜憋着一肚子疑问自己回屋揣摩。先前用膳就因沉不住气被罚,现在即使问了,十之八九拿不到答案,还会被祖母看轻。 流霜阁内,她关起门不让人打扰。在一片幽静之中,任由卫柏要来的思绪占满脑海。 记忆中卫桐与卫柏的关系非常糟糕,卫桐占着娘家势力打压了卫柏很多年,算是拖延了卫柏发迹的脚步。 如今卫桐那么早残疾,岂不是给了卫柏一飞冲天的机会,让其从不受重视的侯府庶子逐渐在朝堂站稳脚跟,并有了一席之地? 崔凌霜越想越慌,越慌越想。兰考决堤等事儿都没改变,为何归宁侯府的事儿会改变?总不至于卫柏也重生了吧? 她摇着头把这荒诞不经的念头甩出脑袋,等白芷进屋伺候笔墨时,整个人已经恢复了镇静。她没有临帖,而是像初学者那般从基础比划开始练习。 横,折,撇,捺,从起笔到落下,她用心体会赵夫子曾经的教导,放弃以往的书写习惯,从头开始学习书法。 上次书法课,莲池大师那册簪花小楷给了她很大的冲击。无论做什么事,只要肯用心,愿意花时间,自然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往事已矣,她试图通过练习书法来修习内心。把心底深处对卫柏的爱、恨、恐惧全都变成前行的力量。 若不能从内心深处真正蜕变,怕是见到卫柏那一刻,她就会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被这人瞧出端倪,继而重蹈覆辙。 夜已深,她依旧不肯停笔。静谧的夜里忽闻窗棂作响,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男子就那么明晃晃的跳入了屋内。 “啊!” 白芷尖叫着护在她身前,随手抄起了桌上的油灯。听到白芷的叫声,外屋值夜的彩雀忙问:“白芷,发生什么事了?” 崔凌霜看了眼来人,安慰彩雀说,“没事,白芷被灯油烫到了手。” 白芷不解,“姑娘,你这是?” 崔凌霜道:“出去吧,没事!” 白芷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来人大咧咧坐在她桌旁,压低嗓音问:“二姑娘不怕?” 崔凌霜道:“深夜来人,不是劫财就是劫色。若要劫财,屋里东西就那么多,喜欢什么尽管拿去。若是劫色,你既有本事进来,自然有本事出去。” 来人冷哼一声,“狡辩,若想害你性命又该如何?” 崔凌霜羞涩的抿嘴一笑,“我知道你是吴公公,故而不惧。若换了别人,估计早已扯开嗓子喊了!” 吴公公扯下蒙面的黑布,“我故意不换靴子,就为考考你的眼神。” 崔凌霜竭力挤出个天真的笑容,暗道:也不晓得这位公公是哪路神仙,大半夜跑来又为何事?估计此行与祖母无关,这才会隐匿行踪。 “二姑娘,想知道长房和三房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吗?想知道归宁侯府的家事儿如何传到洛川的吗?也许你想问的问题咱家都晓得,想问吗?” 崔凌霜像一只看见小鱼干的猫,一眨不眨的瞪大了眼睛,半晌才问:“公公想要什么。” 吴公公敲敲桌子又指指茶具。她机灵的喊白芷烧水换新茶,忙活一通之后,才听到吴公公问:“二姑娘与那卫柏可曾私定终身?” “不曾。” “二姑娘可知卫柏因何要到洛川?” 三十八、宿怨 崔凌霜从未近距离接触过太监,不明白这人为何盯着卫柏不放。好在她确实不知卫柏要来洛川干嘛,只得说了自己的推测。 她道:“母亲嫁妆颇丰,姨母惦记了很多年,我猜表哥来洛川多半和银子有关……不知公公为何要问这些?” 吴公公翘起兰花指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咱家的事儿,二姑娘还是莫要知道的好。” 崔凌霜换了个问题,“吴公公,我表哥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 吴公公瞥了她一眼,道:“咱家这儿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只有忠君的活人,和悖逆的死人。” 对于这样的回答,崔凌霜实在是无话可说。心一横,再次问:“吴公公究竟要我做些什么?我若答应了,你是否能将先前那些问题的答案告知?” 吴公公撇撇嘴,说了句,“还是沉不住气。” 崔凌霜再次挤出个笑容,暗道:两人的对话根本不公平,一个心中有数,一个心中无底。这种情况下,要如何才能沉住气? 吴公公倒也没藏着掖着,老夫人不愿说的事儿,他几句话便说了个清楚。 事情还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崔氏秋日祭,位于洛川上游的杨家也收到了请帖。杨家未定亲的小女儿随母做客崔氏,与崔家三少爷一见钟情。 两人男才女貌,门第相当,怎么看都是一桩美好姻缘。就等秋日祭过后,双方互换庚帖,便可成全了一桩好事儿! 杨家小女儿极喜书法,得知莲池大师又到碧落寺挂单,她高兴地去见大师。不想被大师身边的内侍看见,发现她与薨逝的陈妃有八分相似…… 没多久,一道诏书命杨家小女儿入宫伴驾。 接到圣旨,杨家既想女儿入宫,又不愿错过崔家的亲事。几经商议,他们换大女儿嫁到崔家,把小女儿送入了宫里。 杨家小女儿与崔家三少爷的婚事原本就是口头商定,当杨家把事情始末及最终决定告知崔家之后,崔家认同了杨家的做法,高高兴兴的让大儿子娶了杨家大女儿。 此事听起来皆大欢喜,洛上杨与洛下崔的联姻对双方都有利无弊。唯一难受的大概是痛失心上人的崔家三少爷,与被崔家大少爷退亲的张氏。 崔凌霜从来不知道崔杨两家的联姻还发生过这样的插曲。 崔家三少爷是现任族长,其夫人恰好姓张,该不会族长夫人就是当年被崔家大少爷退亲的那个女子吧? 吴公公很快证实崔凌霜的猜测没错。三叔公与三叔母恰好就是当年那桩姻缘的“受害者。” 三叔公得知心仪的女子入宫之后,躲在房里不吃不喝好几日,他的状态让家人非常担心。 这样过了两个月,正当家人打算让他外出游学散心时。他说要学习杨家信守承诺的高贵品质,打算迎娶被悔婚的张氏女……之后的日子里,他用心读书,考中举人,接着便是上京赶考。 不等吴公公把事情讲完,崔凌霜已经脑补了整个故事。三叔公因爱成恨,在张氏的挑拨下对长房积怨已久。 隐忍多年之后,他终于对自己的兄长动手,窃取了族长之位。 她打断吴公公,问:“祖母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三叔公的?” 吴公公讲的正高兴,十分不喜被打断。听了这个问题,自傲的回答说,老夫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三叔公,直到崔衍坠崖,因腿伤断了仕途…… 老夫人悲痛欲绝,陷入昏迷。三叔公四处求医,搞得整个洛川都知道崔府愿花巨款寻求良医。 吴公公闻讯,带着吴六婆悄悄潜入惠暖阁。 那时候的吴六婆刚找回来不久,神智还有些迷糊。担心族长不接受这样的医者,吴公公只得同她一起躲在床下,尝试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帮老夫人诊治。 事也凑巧,他们刚来那日,三叔公送走了最后一批大夫。正在为老夫人依旧昏睡的事儿大发雷霆,屋里所有伺候的丫鬟被他骂走。 屋里空荡荡只剩下他时,怒容满面的人瞬间换了面孔,神色悲痛的跪在老夫人床边,缓缓说了一段话。 “嫂子,你不能有事儿!我希望你长命百岁,这样才能眼睁睁的看着丈夫死,看着儿子残,看着孙女亡……把所有加诸在你亲人身上的痛苦统统体验一遍……” 崔凌霜大呼,“父亲的意外也和三叔公有关?” “你祖母醒了之后,我把这话原封不动的告诉了她……就是那时,她才开始怀疑你三叔公,同时弄清了这段仇恨的缘由!” 一切都会张氏有关。 张家书香门第,张氏的父亲乃当世大儒,被宗族请来族学授课并兼领院务。 张氏爱慕崔凌霜的祖父,得知被退亲,她因爱生恨,把怒火转向老夫人。并为此找到痛失恋人的三叔公,污蔑老夫人与祖父早有私情。杨家小女儿会入宫,是因为老夫人故意将其引到内侍跟前等等。 满心悲痛的三叔公信了张氏所言,隐忍多年就为了让自己的兄长和老夫人体会他失去所爱的痛苦…… 说起这个时,吴公公语带唏嘘,大有一种“卿本佳人,奈何作贼”的惋惜。 崔凌霜却觉十分平常,人要被情障遮了眼,真是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 再有就是吴公公不了解张氏一家。 张家并不富裕,张夫子出了名的清高,家人跟着他受穷已久。张氏难得攀上崔氏未来族长,结果却被退婚,她如何能忍? 再说张氏爱财且恋权,估计她想办法欺骗了自己的父亲,让德高望重的张夫子替她说出“真相”。 三人成虎,人言可畏。三叔公那时年少,不辨真伪信了德高望重的张夫子也不足为奇。以至他不恨杨家小女儿,把仇恨投射在与其一母同胞的老夫人身上。 两房的矛盾竟在那么多前就埋下了由头,期间还有祖父意外死亡和崔衍受伤等惨事……而她居然重生之后才知晓这些! 难怪祖母不拦着她和顾氏上京,只怕在祖母心中,京城要比洛川安全许多。这也解释了彩雀和素秋这两丫鬟的存在,她猜祖母是害怕三叔公的。 三十九、无证 假设一个人对你敬重谦恭,脸上从未出现过憎怨,如此相交几十年,你能想到这人从认识你那日就下了决心要让你痛苦终身吗? 老夫人不但没想到,更不会有这种想法,一直以为夫死子残都是上天不公…… 崔凌霜正欲感叹一番,忽然间想到一件更重要的事儿。 她问:“祖母耗费巨资成为异姓族老是为了追查真相?她把从杨家带来的丫鬟和嬷嬷全都换掉是为了这些人的安全……祖母……”顿了片刻,她才接着说,“祖母什么都没查到!” 一个能花十多年隐藏情绪的人,一旦动手,绝不会让人查到任何与之相关的蛛丝马迹。 要不是吴公公凑巧躲在祖母床下,三叔公潜藏心底的仇恨祖母永远不会知晓。 吴公公夸了崔凌霜一句,“二姑娘比咱家想象的要聪明许多。” “你祖父被暴民攻击的事情已经无法追查。把贴身丫鬟嫁给马夫之后,你祖母查到你父亲当日所驾马车的马匹曾腹泻不止。”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崔凌霜还是无比失望的问:“就只有这些?” 吴公公但笑不语,反问:“这事儿若换二姑娘来查,你会从何查起?” 崔凌霜认怂的摇摇头。她能想到的地方祖母肯定不会放过,那么多年过去了,祖母什么都没查到,换她来查也是一样的结果。 见她如此,吴公公换了种说法,“查不出真相,长房只能咬牙吃亏,换你当家该如何扭转局面?” 崔凌霜总算明白了祖母发间的白丝因何而来。 假如她处在祖母那个位置,先是失去丈夫,接着险些失去儿子,整日面对凶手却因无法证明只能保持缄默。眼睁睁地看着家人被陷害,被欺辱,还得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感谢仇人的照顾…… 这种滋味光是想想就痛苦,祖母却日复一日熬过那么多年。相比祖母的隐忍,三叔公的城府,她真的就像个孩子般沉不住气。 吴公公慢慢呷着手边茶水,核桃大小的莲花茶盏盛不了多少水,在他那儿却总也喝不完似地。 眼见崔凌霜依旧沉浸于思绪,他腹中只放着一个“不”字,觉得崔凌霜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老夫人的解决方法。 长房与三房不管闹得多凶,都默默地遵守着一个底线,绝不做出有损宗族利益之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是世家大族能够长存的基本。 三房那位族长无过有功,长房手中没有任何能动摇他地位的证据,这种情况想要换掉他的族长之位基本不可能。 害他性命这种事儿更是不用想。以那人的城府,长房只要敢伸手,必定会被抓住,到时候最惨的就是崔衍…… 吴公公想到的,崔凌霜自然也想到了。 这事儿如果好办,祖母何至于花费十多年时间隐忍,甚至为保护她已经准备了彩雀和素秋两个丫鬟。 半晌之后,她站起来面朝夜色,慢慢说道:“如果我的祖母,最紧要的事儿就是忍,看他起朱楼,看他宴宾客,看他如日中天,显赫一时。” 吴公公没料到崔凌霜会如此回答,忙问:“然后呢?什么都不干?” 崔凌霜叹了口气,“三叔公城府之深,行事之谨慎,要从他那儿找到破绽实在很难。但他有儿子,且身居高位,宦海凶险,我们为何不推波助澜一番?” 吴公公终于放下了手中茶盏,有些惊讶于崔凌霜竟能明白老夫人的用心,在对付三房的问题上,没采取硬碰硬的手段,聪明的学会了借势。 他道:“身居高位者,谁不是人精,打他们的主意不见得比直接对上族长轻松。礼部尚书崔鹄,差点儿害了你父亲的人,你会如何对付此人?” 一个接一个的难题被吴公公抛出来考验崔凌霜。后者难得的翻了个白眼,崔鹄在京为官多年,她生下来就没有见过此人,何谈算计? 吴公公深夜来访肯定不是为了跟她讨论这个,她不想被这个太监牵着鼻子走,不禁绕回最初的话题。 “吴公公,这些事儿有祖母操心,你还是说说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吧。” 吴公公道:“顾家奴才偷换屋契的事儿先放放,千万别让卫柏察觉出你们已经知晓了此事儿。咱家不担心二姑娘,只希望二夫人也别露出马脚。这事不好办,二姑娘能帮忙办好吗?” 吴公公的要求十分“奇怪”。 顾氏的屋契被卫柏通过王嬷嬷换成了王长安的名字,这事儿已经让乔大去京城查证,吴公公为何不让查?顾家什么时候与宫里扯上了关系? 崔凌霜问:“这是为何?祖母的意思?” 吴公公摇摇头,“咱家夤夜来访就为避人耳目,此乃私事儿,与老夫人和崔氏都无甚干系。二姑娘若实在好奇,不妨去查一下文侑元年曾发生过什么。” 生怕崔凌霜太闲,他又来了句,“二姑娘若能琢磨出如何对付崔鹄,咱家也会帮二姑娘一个小忙。” 崔凌霜烦透了吴公公这种故作高深的人,他就不能把话一次说明白吗? 打开的窗户始终不曾关紧,吴公公如来时那样经由窗户窜了出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崔凌霜失眠了,重生之后第一次。长房的前途与她的姻缘放在了一起,该选择什么? 入宫嫁个皇子给长房撑腰?还是坚持醒过来那一刻的誓言报复卫柏? 事情若放从前,她定会以为祖母好心,独自扛起一起什么都不告知家人。现在来看,更多的原因是家人靠不住,祖母不得已强撑! 左思右想了大半夜,她决定继续完成自己的使命——报复卫柏。长房究竟会如何,那是祖母的使命,她不会插手。 心思一定,睡意上涌,好歹赶在天亮之前眯了一会儿。 早上绣花,下午画课。吸取上次的教训,她把蓝黛和白芷都带在了身边,就怕又有什么意外发生。 崔凌星也来了课堂,见她只是点点头,都没有上前问一问她身体如何,是否康复如初。 她猜测生病那几日崔凌星定是被崔元翰拖着来探病的。 课间,崔凌星让丫鬟传了张纸条给白芷,说是邀请她去大伯那边小聚…… 四十、还琴 崔凌霜正想着寻个日子前去答谢兄妹二人探病的情谊,既然收到了纸条,择日不如撞日。她朝崔凌星的方向微微一笑,后者也生硬的挤出个笑容。 见状,她暗叹一声,对这个庶堂姐实在喜欢不起来。 要怎么评价崔凌星?如果不姓崔,她就是个典型官家小姐,有着高人一等的优越。 可惜她姓崔,一旦冠以这个姓氏,庶出身份永远都甩不掉,官家小姐的优越感在崔氏嫡女面前荡然无存。 下课后,崔凌霜亲自给崔凌星准备了一份添妆。 崔凌星已经定亲,春闱过后不管那人是否高中都会嫁过去,说来也算真爱了。 她运气不错,那人确实考中了,可惜没银子打点,得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官。记得谢霁曾提过此人,说其有些才干,还问要不要帮这人一把…… 倒是崔元翰没有考中,最后似乎是回了宗族。 崔凌霜想着心事儿,没几步就走到了庶出大伯宅院。由于这里常年不住人,院内有大半墙壁被爬山虎占去,远远看着竟给人一种荒芜之感。 崔衍管理长房,想必对这个庶出兄长着实不甚在意,都懒得让仆役修缮一番,任由崔元翰与崔凌星将就着住。 上行下效,崔衍不在乎的人,她自然也亲近不起来。 出来迎客的人是崔凌星,可在凉亭里坐着的却有崔元翰和李修。 崔凌霜微微扬眉,这还是兰考河段决堤之后和李修首次碰面。她问:“表哥的好友去了哪里,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高涵的身份大家心知肚明,到了崔凌霜口中像是李修身后的尾巴一般。 李修也不明白崔凌霜为何会那么不喜高涵,只道:“城里流行斗狗,他们跑去看了。我惦记着要将古琴还给妹妹,走到半路就折了回来……” 崔凌星问:“斗狗可是和斗鸡、斗蟋蟀一样?不就打个架而已,真不知有什么意思!” 崔元翰道:“话不能这么讲,既是争斗,胜负未分之前总是充满刺激和悬念的。” 李修补充了一句,“还有银子。” 原本不算熟悉的几人慢慢热络起来,无奈生长环境不一样,话题是越聊越少。 眼见就要冷场,崔元翰吩咐凌星去厨房看看晚膳如何,自己也找了借口离开,把空间留给了李修和崔凌霜。 晚风徐徐,李修率先开口,说他过几日会与崔氏派往上栗县的赈灾队伍同行。即便李成思没收到家书,他也能找到父亲并劝说其想办法离开兰考,或者不插手任何与上栗县灾情相关的事宜。 崔凌霜探手摘了朵栀子花在指尖揉捻,并未将李成思早已在兰考,身边还跟着卫柏的事情告知。 她道:“表哥的事儿自个去办就好,干嘛说与我听?” 李修顿了一会儿,“文东唐突了,那日见妹妹为此跑来三房,还以为妹妹关心此事。” 崔凌霜瞪了李修一眼,若不是因为这人避而不见,她又怎会挨了顾氏一巴掌。 李修问心有愧,再次赔礼道歉。 崔凌霜问:“表哥与我庶兄多年未见,不知是如何说动他帮忙的?” 李修坦荡的说,“妹妹的古琴还在我这儿,元翰兄自然不便拒绝。” 崔凌霜又瞪了李修一眼,这人倒是聪明,拿了古琴作由头。那日若不是她及时弹琴化解尴尬,依着崔凌星别扭的性子,怕是最近都不会去族学上课。 美人的好处就在于她连瞪李修两眼,这人不但不恼,反而翘起嘴角笑了。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这人的所作所为全都顺着她的意思。 想到春闱过后李修会成为翰林编修,负责起草诏书及机密文件。她问:“那日在宗祠门口,你曾让我有事儿就去寻你,这话可当真?” “妹妹有何事?文东只要能帮忙,定当竭尽全力。” 吴公公让崔凌霜去查文侑元年发生过什么事儿,她倒有心去查,无奈读书太少,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查起。 她问:“文侑元年发生过何事?” 李修略一思索道:“圣上于洪光三十一年登基,次年改年号为文侑。文侑元年发生过很多事儿,你想知道哪方面的?” 崔凌霜惊讶的反问:“你都记得?” 李修点点头,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 崔凌霜又犯难了,她要知道就自己查了。想着归宁侯府在京城,吴公公又是太监,她道:“宫里发生过什么事?” “后宫还是朝堂?” 崔凌霜被问急了,不经意就把手中的栀子花揉成了花泥。事关归宁侯府,卫美人那时候还没有入宫,她道:“朝堂可曾发生过什么事?” 李修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问:“妹妹可是想问归宁候办砸的那桩旧案?” 崔凌霜记得归宁候卫鋭是个闲散侯爷,直到宫中的卫美人有孕,又恰逢兰考河段决堤,他才借机找到差事儿! 听李修的说法,归宁候早在文侑元年就替朝廷办过案子?因为差事儿没办好而沉寂多年……吴公公要她查的难道就是这件事儿? 她问:“什么案子?” “母钱失踪案!” 听到钱字,崔凌霜眼睛亮了,满怀希望的等待李修继续,这人却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妹妹何时上京?若在秋日祭之后,我们或许能结伴而行。” 崔凌霜道:“近几年不会上京,你快跟我讲讲母钱失踪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母钱又称“部颁样钱”,户部造出来后由兵部派人送往各个地方钱局翻造出流通铜钱,多年来从未发生过意外。 文侑元年,朝廷铸新币,户部将母钱送往个地方钱局的途中有一支队伍发生了意外。 这支队伍奉命前往山南西道,途中发现魔族踪迹。为保母钱顺利送到陕西钱局,领队决定将队伍拆分为三组,故布疑阵迷惑紧跟队伍的魔族。 三组队伍都没有携带母钱,真正的母钱被交给了当地一家镖局。由归宁候负责与镖局接洽,并伪装成镖师同真正的镖师一同押镖至陕西。 计划听着不错,实施过程中却出现了意外。镖局主人居然对母钱动了心思,伪装成匪徒劫走母钱……幸亏镖头仗义,答应归宁候帮忙找到失镖……事情最终圆满解决。 由于母钱随镖局主人失踪了大概三月有余,归宁候在圣上心中落下了办事不力的印象,之后一直得不到重用,最终成了个闲散侯爷。 四十一、母钱 李修记性极好,口才也不错,一桩陈年旧案被他娓娓道来。 崔凌霜听得很认真,脸上表情变幻莫测。待李修说完,她手中那朵栀子花由泥成汁,烂得一塌糊涂。 “妹妹,擦擦手。” 李修适时的递出一条绢帕,她接过来擦净指间花汁,也没说要洗干净还人,直接就那么递了回去。 白芷眼疾手快的接住,歉疚的说,“公子,都怪奴婢没伺候好姑娘,帕子等奴婢洗干净了托人给你送来。” 李修点点头,问崔凌霜,“我瞧妹妹心乱了,可是因为归宁侯府这桩旧案?” 崔凌霜又摘了一朵栀子花,这次没揉,而是小心地插在发间。“我们出来有一段时间了,回吧,省得让他们着急。” 李修自嘲的扯了扯嘴角,暗道:表妹的心思果然放在京城侯府。只等回京以后见识一下侯府的那位表哥,瞧瞧那人究竟有何优点值得表妹魂牵梦萦。 崔凌星不太喜欢崔凌霜,无论身份还是外貌,崔凌霜都给了她极大压力。让她站在这人面前就会生出自卑情绪,影响一整日的状态。 她去小厨房磨蹭了好半天,瞧着该用膳了才往花园行去,却在半道被崔元翰截住。 得知崔凌霜与李修在叙话,她问:“哥,你放他们孤男寡女这样相处好吗?” 崔元翰笑笑,这次回府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李修。他很喜欢这人,相信其不会对崔凌霜做出逾越之事。 见他不语,崔凌星撇撇嘴。三房崔岚的事儿早已传遍宗族,崔氏庶女们全都喘了口气,说什么崔氏嫡女最守规矩,其实也不过如此! 她又问:“哥,我们何时才能过去?难不成一直这样傻站着?” 崔元翰指了指守在亭子外边的白芷和蓝黛,“等她们离开这个位置,我们就可以过去了。” “哥,她既然备礼而来,按规矩我们也该回礼。也不知她送的添妆是什么,要不我们先看看,这样方便回礼。” 崔元翰听到礼物就有些头疼。林西偏远,六品官俸禄又低,他们一家至今还依靠每年族田所得租子过活,手上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用于回礼。 他想了想说,“女儿家的东西你自己收着就好,我打算把送给三房的礼物作为回礼给凌霜妹妹。” 林西远不如洛川富饶,胜在药材不错,他们来时准备了不少名贵药材送给三房。 闻言,崔凌星不安地说,“那些药材是母亲备下给三房的,送给凌霜会不会惹得母亲不高兴?” 崔元翰倒是看得开,“母亲想要讨好三房,希望那边能用心照看族田,按时给我们寄租子。我却觉得那是族里应该做的,送不送礼意义不大……” 崔凌星不喜欢长房,更讨厌三房。她道:“那就依你,母亲责罚可跟我没关系,我回房看看就过来。” 不到半盏茶时间,崔凌星的丫鬟来喊。崔元翰不情愿的去了她屋子,就见她捧着一副红宝石头面整个人跟傻了似地。 “哥,二婶家到底有多富?我做梦都想要的东西,在人家那儿就只是添妆!” 崔元翰朝桌上扫了一眼,除了红宝石头面,盒子里还有一副珍珠头面和点翠发钗一对。 他不禁感叹道:“二妹有心了!” 崔凌星放下红宝石头面又拿出珍珠头面,心道:崔氏嫡女果然家底丰厚,亏我以前还笑话母亲觊觎长房财富,行为庸俗,如今见了财物……银子多了就是好! 她长叹一声,道:“出门前一日,母亲拉我去房里算嫁妆。说公中会给五千两,让我回来仔细讨好祖母,最好能从祖母与二叔二婶那儿凑足一万两。” “出嫁能有那么多银子压箱底,我特别地开心。觉得婚后不管随他去哪,有银子傍身,心里就有了底气……哥,我是不是眼皮子浅,那么点儿钱就欢天喜地的傻乐半天。你看看人家嫡女,这些东西很值钱吧?” 崔凌星说了一口大实话,崔元翰听得难受不已。父亲把家财都留下给他,倒显得对凌星十分刻薄。 他道:“这些东西的价值该有五万两银子。” 崔凌星惊讶地捂着嘴,“不是吧,红宝石头面有那么贵?” 崔元翰解释说,“红宝石头面与珍珠头面都是海货,禁海之后这些物件涨了不少银子。最贵是要属那对点翠发钗,取了翠鸟细小的羽毛精制而成……这样一对发钗戴在头上,犹如幽幽湖面上灵动的浮光。” 点翠首饰近些年才在宫中盛行。由于翠鸟羽毛十分难取,民间推崇者甚多,拥有者却很少,做工精湛的点翠首饰价值万金一点儿不为过。 崔元翰这些年时常外出游历,长了不少见识,即便说起女子饰物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崔凌星将那对发钗拿在手中比划了好半天,忽然问:“凌霜会嫁给三房修哥儿吗?” 崔元翰摇摇头,“我觉得祖母另有安排。” 崔凌星叹了口气,“怪不得那么大方,以她的容貌又岂会嫁不到好人家。” 晚膳那会儿,崔凌星对崔凌霜异常热情。 崔元翰微微有些尴尬,都说财可通神,自家小妹表现得也实在过了些。 李修猜到了原因,嘴里什么都不说,心里却有些不舒服。李家底子薄,饶他才华盖世又能如何?崔凌霜看似离他不远,真要伸手去够,他们差着几代人的积累。 崔凌霜也有些心不在焉,听完了母钱旧案,她不但猜测出吴公公的身份,还知道了祖母打算怎么对付三房。 燕国太祖曾设天章阁以奉御集御书,符瑞、宝玩及宗室名籍。太宗时期,天章阁焚于大火,阁内藏物皆转存于文渊阁。 自此之后,天章阁由明转暗,其学士统称为“阁老”,挂四品衔。由皇帝亲信宦官担任首领,只对皇帝负责,不经司法机关批准,可随意监督缉拿臣民。 天章阁有多少阁老,外出稽查何事,一切只有皇帝知道。 李修若不提旧案,她根本不会把吴公公和天章阁联系到一起。可是除了天章阁,还有什么太监能像吴公公这样自由出入皇宫,且身手一流? 四十二、天章 文侑元年发生何事! 吴公公给出的信息很明确,崔凌霜几乎可以肯定他是天章阁阁老。 问题来了:归宁侯府做过什么引起了天章阁的注意?顾家的屋契到底是和卫柏有关,还是和归宁侯府有关? 照李修的说法,母钱案已经了解。吴公公究竟在查侯府,还是在查卫柏? 更令她好奇的是,祖母怎么会认识天章阁阁老,两人之间关系如何? 若有天章阁相助,要拿到崔氏族长之位岂不是易如反掌?可她瞧着吴公公的模样却不像是想要帮忙的…… 重生以后的日子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李成思的事儿悬而未决,转眼就得知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如履薄冰,岌岌可危。 这样也好,起码从吴公公提示的母钱案嗅出几分对归宁侯府不利的味道。假如能想出如何对付崔鹄,吴公公还会帮个小忙。 天章阁的小忙,她觉得自己很需要。 崔凌星一晚上都挺高兴,看到自己夹给崔凌霜的菜肴被其统统吃掉。她忽然觉得崔氏嫡女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凌霜妹妹就挺可爱! 李修把一桌人的反应看在眼底,知道崔凌霜心中有事儿,根本不在意把什么吃进肚里。 他也有些食不知味,好奇崔凌霜为何会关心起发生在文侑年间的母钱案?这与其在容华堂提到的归宁侯府的丑事儿有没有关系? 崔元翰是个细心人,没多长时间就看出今日这两位客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食毕,他没留客,还让李修帮忙送崔凌霜一程。 清冷的月光拖长了李修的背影,崔凌霜随他走了一段,才问:“表哥,你与元培可熟?” 李修停下脚步,等着崔凌霜与他比肩,才道:“尚可,不知妹妹想打听什么?” 崔凌霜有些迟疑地问:“崔元培可是好赌?” 京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李修与崔元培是两个圈子的人,素日里并没有交往。只有逢年过节,他去崔鹄府中拜访时偶尔能遇到。 这些日子两人走得比较近,他已经多次看到崔元培参与赌博。好比今日观斗狗,感兴趣的人是高涵,推波助澜的却是崔元培。 他把自己的观察和结论对崔凌霜说了。这人面露喜色的带着丫鬟就走,连句谢谢都忘了说,独留他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离开长房那会儿,他将藏在袖里的栀子花拿出来揉捻,仔细体会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栀子花瓣柔软却没有太多汁液,要用很大的手劲儿才能将其揉捻成花泥。 他摊开手掌,看着不成形的花瓣暗自长叹:表妹对归宁侯府的事情在乎的很,不知不觉便将心事泄露在了花朵上。 崔凌霜脚步不停地往惠暖阁行去,白芷追上她的脚步小声提醒道:“姑娘,你今儿逾越了,若是对三房修哥没有意思,千万别像今日这样单独相处……对女子而言,规矩名节可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恩,”她随口应了一声,根本没把白芷的话往心里去。为了复仇,她可以做很多事情,更出格的都会有。至于李修,有意还是无意,全看这人日后的发展。 老夫人刚吃过,正在小院里踩着鹅卵石溜达。见到崔凌霜不经通报就闯到后院,自语道:鸳鸯去了牡丹小筑,我这儿居然没一个能拦住你的丫鬟。 崔凌霜觍着脸把从崔元翰那儿得来的药材往老夫人面前一送,“祖母,这些都是林西那边上好的药材,孙女拿来给你补身子。” 老夫人瞟了一眼,问:“你给了凌星多少添妆。” 崔凌霜把送出去的物件如数说了。 “你倒是舍得。” “海货原本不值钱,也就禁海之后涨了些。” 老夫人感慨的说,“嫁错毁一生,娶错毁三代。你大伯娶的那位没什么野心,养出来的也就那样了。” 崔凌霜没有搭腔,崔元翰与崔凌星看起来确实属于那种小富即安,没什么野心的人。 她道:“祖母,孙女方便找吴公公打听些事儿吗?” 老夫人用审视的目光将她重新打量了一遍,忽然问:“最近还有梦到河神吗?” 她垂下头轻声回答,“不曾。” 老夫人道:“你母亲还不知道兰考决堤的事儿。你父亲心眼儿实,知道了也不会多想,权当你蒙对了。能说说这事儿和修哥儿有何关系,为何你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同他联系?” 一个多月过去了,崔凌霜以为鬼神之说快被淡忘的时候,老夫人居然问起了此事儿。 她又拿出欺骗顾氏那套说辞,一切都和王嬷嬷偷换屋契有关,她想让李修回京的时候帮忙查证等等。 说这些时,她承认兰考决堤是猜的,河神并未托梦,李修也不是什么有缘人…… 老夫人默默地听着,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道:“这事儿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说罢指了个方向,让崔凌霜自己去寻吴七婆。 崔凌霜忐忑地离开后院,总觉得和祖母的距离似乎是近了一些。或许因为她知道了事情真相,并猜到了祖母即将要做的事情。 至于祖母对她的态度,上次已经说的很清楚了。祖母不需要她为家族牺牲,但她也不能再给长房添乱。 吴公公正在房间里织补衣裳,兰花指翘得很漂亮,一根朱钗随着他的头轻微摇晃。 崔凌霜真觉得走错了房间,这位公公假扮女子简直神了。她尴尬的站在门前忘了进屋,直到吴公公抬头看来,才鬼使神差的问了句,“要我帮忙吗?” 吴公公“噗嗤”一声掩口而笑,“穷人家的孩子才会入宫做太监,缝补衣裳这活计打小就会。” 太监都不是正常人,这话茬该怎么往下接?为他的穷苦出身感慨万分,还是恭喜他混成了可以自由出入禁宫的天章阁阁老? 重生并未改变崔凌霜口拙的事实,与其憋出句不中听的客套话,倒不如直奔主题有什么说什么。 “崔元培好赌,常言道:十赌九输。四叔为了给他填窟窿才想着成为族长,方便贪钱……族长清廉,张氏贪财,四叔想要的又太多,想搞垮三房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窝里斗。” 吴公公放下针线,笑眯眯的给自己斟了杯茶,“有点儿道理,你说说如何才能让他们窝里斗?” 崔凌霜颇为无赖的回答,“不知道,我相信祖母已经着手在办了。” 吴公公道:“这么说你是过来讨赏的。” 四十三、答错 吴公公说话要比老夫人直接,崔凌霜既然给了对付崔鹄的方法,此行目的肯定是要他兑现日前的承诺。 崔凌霜道:“公公说过可以帮我一个小忙,什么忙都可以吗?”她希望归宁侯府和母钱案脱不开干系,能利用皇权将整个侯府抄家灭族…… 吴公公自得的呷了口茶,忽然问了件早已被她抛在脑后的事情。吴公公问姚笙的事儿要如何善后? 崔凌霜以为姚笙之事已了,乍听吴公公问起,不禁又想了一回捅破这事儿的目的。 绑架姚笙之子是为逼迫这人休妻,让三房丢脸的同时顺带警告顾氏,为人妻子切莫像崔岚一样任性过头最终被休。 她预料三房会将休妻之事压下,因此要趁姚笙离家这个空档把被绑的孩子还回去,并将三房想压的事情大肆传播开来。 绑架案只是一个引子,只要不交付赎金,族长即使派人跟着姚笙回家也抓不到什么把柄。关键是流言,这个很好办,街头那么多闲人都是传播工具,崔氏总不能全部抓了…… 一般来说,计划和实际总会有出入。崔凌霜以为不需要善后的事情,真情情况并非如此。 崔氏族人送姚笙回家的路上就发现崔岚被休一事儿居然被传得沸沸扬扬。看到姚笙的儿子须尾俱全早已被送回家中,更是证明整件事针对三房而来,姚笙只是被利用了而已。 崔氏是洛川大族,崔岚的父亲是族长,族人肯定不会放任这种事情发生。动用一切力量之后,族人锁定并抓住所有流言撒布者,顺藤摸瓜找到了幕后操控这一切的人。 “青木被抓了?”崔凌霜失声问道。 吴公公摇摇头。姚笙这事儿有两个参与者,青木负责绑架,看守、释放小孩。他朋友负责接触姚笙的姐夫,劝说姚家人抬棺到宗祠,并在街坊邻里撒布谣言。 崔氏族人抓住了青木的朋友,正将其关押在一个隐秘的地方,试图通过严刑拷打找出幕后真凶。吴公公担心青木被供出连累长房,已经找到了囚禁这人的地点。 “二姑娘,你是要救出此人施恩于青木,为自己找个可靠帮手呢?还是另有所求?” 听说人已经找到,崔凌霜颇为狡黠的说:“这人只要供出青木就会连累长房,公公既然答应了帮忙,肯定会阻止这事儿发生,我说的对不对?” 吴公公不慌不忙的答,“要让族人什么都问不出实在简单,死人不会说话。咱家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二姑娘希望咱家怎么选择?” 崔凌霜被问住了,她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与青木是何关系,只知道那人为她办事被抓……应该为救那人而放弃天章阁阁老给出一个心愿吗? 她磨磨唧唧好半天才道:“吴公公,这事儿可不可以明儿再做决定?” 吴公公乐了,还以为她的行事风格会和老夫人一样杀伐果断,憋了半天却摆出一副讨价还价的模样,实在是…… “二姑娘,那人正被严刑拷打,你觉得这事可以放到明日?” 崔凌霜不希望这个人因为她的事情死掉,又舍不得吴公公答应的小忙。只得另辟蹊径,转移话题。 “吴公公,我知道文侑元年发生了一桩母钱案,你查归宁侯府是不是因为这桩旧案?” 吴公公刚鄙视过崔凌霜,转眼又觉得她还算有脑子,居然查到了母钱案。 不禁问:“你觉得母钱案与归宁侯府有何关系?” 崔凌霜道:“本朝铸币采取母钱翻砂法,任何人只要有母钱就可以铸造出与流通钱一模一样的钱币……” 说到这里,她瞧了眼吴公公。看到这人听得很认真,脸上没有嘲讽的表情,才鼓足勇气接着道:“如果整桩案子是贼喊捉贼的把戏,失踪三月有余的母钱很可能已经被拿去铸造了大批量流通钱。” “这些钱无法辨别真伪,但需要渠道慢慢散出,顾家银楼就是很好的渠道。” “二姑娘说完啦?” 崔凌霜点点头,觉得自己非常聪明,居然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把文侑元年发生的旧案和顾家银楼联系到了一起。 可惜…… 吴公公笑了,讥笑。 “文侑元年至今近二十年,当年纵有金山银海那么多的铜钱,这么些年也早已散光,根本用不上顾家那两座银楼?” “不过……”崔凌霜刚露出沮丧的表情,他话锋一转接着道:“你能想到这些非常不错,归宁侯府确实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这样吧,咱家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儿再告诉咱家,那人到底救是不救。” 崔凌霜觉得吴公公很像学堂里的夫子,总有问题让她解决。一旦完成,给出奖励的同时还会给出新的问题。 说到底,那人的性命依旧在她一念之间。 她问:“公公,能告诉我归宁侯府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吗?” 吴公公低下头又拿起了针线。 崔凌霜知道问不出答案,只能悻悻离去。 往回走的途中,一直不吭声的蓝黛说,“姑娘,画课的夫子说渲染得看徐派,奴婢想看徐派的书画,姑娘可有推荐。” 崔凌霜的喜好随了顾氏,不喜书画花鸟等雅物。流霜阁里最多是便是黄金白银,玉器珍宝等大俗之物。听到蓝黛要看画作,她沉吟了一会儿,道:“改日帮你去大姑娘那儿借几幅作品。” 蓝黛心满意足的说了句,“谢谢!” 白芷伺候崔凌霜习字,眼见蓝黛去了其他地方,犹豫再三之后,她忍不住劝崔凌霜不要惯着蓝黛。 崔凌霜搁下笔,道:“找人给三房修哥儿传话,说我对书画认知太浅,又想要徐派画作,麻烦他去书局找几幅送来。” 白芷研墨的手顿了一下,“姑娘,你这是……”她才劝崔凌霜不要惯着蓝黛,这人就找李修去寻徐派精品,是不给她脸,还是另有深意? 崔凌霜又问:“账上银子还有多少?” “差不多五千两。” “怎么会有那么多?” 前几日她还愁着银子不够花,拜托青木办事还得典当物件儿。转眼账面上就有那么多钱,怎么来的? 白芷道:“你生病那几日,老爷让乔大送了一千两过来。夫人瞧见后,当场又给了两千两。彩雀和素秋过来那日,身上还有一千两,说是老祖宗补贴的月钱,她们不用你养……” “支一千两给修哥儿买画,支一百两给你补贴家人。” 四十四、癞六 崔凌霜历来是个会花钱的主,既然要用白芷的家人帮忙,自然不会少了银子。 听到她出手就是一百两,白芷被这数额唬得跪了,“姑娘,奴婢家人要不了那么多。” 崔凌霜道:“我这人口拙,说不来好听的话,也不知道能承诺你们什么。我对人好的方式就是给银子,你办事尽力,我愿意给你银子,收着便是。” 白芷还跪着,“姑娘,一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万一奴婢心养大了,想要更多怎么办?” “白芷,我不怕你心大,只怕你的能力跟不上野心。这几日你也看出来了,跟在我身边办差只会越来越难,危险也随之增大,你有信心拿到更多钱吗?” 白芷不知道崔凌霜要做什么,但很清楚一百两银子能给她的家庭带来怎么样的改变。 她认真地磕了三个头,“奴婢不会让姑娘失望。” 消息当夜就传给了李修,看着传话人递来的银票,李修只觉非常难堪。 崔凌霜托他买画,他收下银子,这本是件很正常的事儿。心里觉得难堪是因为李家至今还花着长房的银子,每想到此事,他面对崔凌霜的感觉便会说不出的复杂。 青木一身黑衣,蒙着脸面从窗口闯入。白芷瞧了他一眼,默默地离开房间,淡定的姿态吓得他一动不动。 崔凌霜知道来人不是吴公公,正想惊呼,却见白芷自作聪明的离去…… 她和青木一样被白芷的行为给惊呆了。待反应过来想要呼救,发现先机已失,只得佯装镇定的问:“来者何人?” 青木把手里的酒坛往桌上一放,扯下蒙面黑布就道:“二姑娘好魄力,手下丫鬟也都胆气十足,早知道就该让你自己去办姚家的事儿。” 崔凌霜瞧了眼他手中脏兮兮的酒坛,道:“心情不好想喝酒?随我去外面喝,我不喜欢屋里有酒味儿。” 青木提着酒坛跟在崔凌霜身后,好似完全不在乎她的身份,更不担心这样做会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 听到开门声,白芷遣走其他人,说屋里有她伺候就够了……紧接着却被青木吓了一跳,根本没料到来者会是青桑的哥哥。 崔凌霜嘱咐白芷去拿碗,接着对青木说,“正想着去找你,青桑却说你不在族中,她也找不到……” 青木打断崔凌霜,喃喃道:“癞六死了!” 崔凌霜问:“癞六是谁?发生什么事儿了?” 癞六,城隍庙旁的乞丐,青木的好兄弟,也是姚笙事件负责接触姚家人并在幕后撒布流言者。 青木发现他失踪之后,找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关押的地方。亲眼瞧见他被人殴打逼问,却紧咬牙关什么都不肯说。 殴打癞六的人全都出自崔氏,青木认识大半。因为这个,他不敢现身,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癞六出气多过进气,最终被套着麻布袋扔入了洛川江…… 话说到这里,一坛酒已经少了大半。青木越喝越勇,似乎想借着酒劲儿把亲眼见证好友死亡痛苦的发泄出来。 崔凌霜默默地听着,面色如常,心里想到的却是癞六不可能死,落江那刻肯定就落入了吴公公手中。 青木不喜欢崔凌霜此刻的模样,觉得这人太过冷漠,癞六的忠勇在其眼中毫无价值,包括性命也如此。 他把酒碗使劲儿搁在桌上,伸手就朝崔凌霜脸上摸去。他见过族里得势的奴才怎么调戏丫鬟,摸脸,拧腰大抵如此。 灯光下,崔凌霜看起来美得不像真人。见她一动不动,青木被酒劲儿催动的勇气随之消散。手悬在半空又颓然放下。 心道:摸了又能如何,都要走了,犯不着给妹妹添麻烦。 今夜是来辞行的,明日就给自己赎身,从此以后海阔天空再也不受束缚。要不如此,他又怎敢夜闯深闺,并试图触碰崔凌霜。 崔凌霜根本不介意青木近乎冒犯的举止,上辈子为见崔凌雪一面,云川王府的奴才也曾似青木这般占过她便宜。为何不喜高涵,就因为云川王府门槛太高,崔凌雪这位世子妃太过冷漠…… 有些耻辱,一旦记下就很难忘记。 她问:“你说癞六是城隍庙旁的乞丐,一个乞丐如何能想出那么周全的计策并成功实施?” 青木道:“癞六确实是乞丐,占用他身份的人却不是。我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知他是大户人家的逃奴。” 按律,逃奴在官府都有登记,没办法拿到通关文书,且受到官府通缉。 癞六不是癞六,是借用这个身份的逃奴! 崔凌霜从未接触过这样的人,不禁问:“癞六去了哪里?这人的真实身份你又可曾问过?” “英雄不问出处,管他是谁,既然占了癞六的身份,我就当他是癞六。真正的癞六听说吃坏肚子腹泻而亡,已被他好生安葬。” 崔凌霜不太理解男人之间的友谊,但她相信癞六是条好汉,起码在族人的逼供下没供出青木。 她道:“对了,我还有事需要你帮忙……”又一次话还没有说话就被青木打断,“不,”青木拒绝的十分果断。 “考虑一下,”她将青木的卖身契放到桌上。接着道:“你若愿意帮忙,此事过后我便将卖身契还你,并到官府消去你的奴籍。” 薄薄的卖身契像根绳子紧紧拴住了青木的命运。他盯着那张纸看了半天,依旧拒绝帮助崔凌霜。 卫柏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价格,通俗点儿用利,文雅点儿用情。不管什么手段,只要能让人心甘情愿为你所用就是好的手段。 崔凌霜对青木的拒绝一点儿不恼,轻声问:“你还想要什么?” “青桑的卖身契。” “这个不能给你。” 青木冷笑,“你拴着青桑和拴着我有什么区别?像你这样的人我见多了。” 崔凌霜拿出青桑的卖身契放在桌上,缓缓说道:“你打算带着她去哪里?种田,还是弄个铺子谋生?你敢保证给她的生活胜过跟在我身边?” “即便你们兄妹找到谋生之所,你肯定自己要做的事情不会牵连到她?没猜错的话,你姓秦吧?” 四十五、秦穆 崔凌霜的话听得青木面色大变,不曾想隐藏多年的秘密会在这种情况下暴露。 更吃惊的是崔凌霜,不过随口一试,青木还真的姓秦。她道:“世间万物皆有联系,真巧!” 母钱案中有个重要的角色是镖局主人,李修说起此案时,崔凌霜立即想到青木的父亲便是镖师,因犯事带着妻儿躲在乡下。 虽然两者间并没有显著关联,她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青木是否姓秦,母钱案中那位镖局主人便姓秦。 青木一脸戒备的看着崔凌霜,“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知道青桑老实就从她那儿使劲儿套话,你以为这样就能留住我?” 他显然误会了崔凌霜,以为他们兄妹的真实姓氏是崔凌霜从青桑那儿打听得来的。 崔凌霜不着急解释,她问:“你父亲到底犯了什么事儿?” 青木十分抵触的说,“与你无关。” 崔凌霜不气馁,又问:“你父亲真的犯事儿了?还是被人冤枉了?” 青木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口。作为他的新主子,崔凌霜明显不受待见,两人的关系瞬间尴尬起来。 上辈子的崔凌霜被困于内宅,缺少同武夫打交道的经验。青木对她而言就像一柄利剑,可以伤害别人,也能伤害自己。 想了会儿,她主动退让,道:“这样吧,你的家事儿我不再过问,你为此有需要可以找我帮忙。” 说话间,她收起青木的卖身契,接着道:“癞六没死。” 青木再一次用夸张的表情以示吃惊,“这怎么可能?我曾亲眼看见崔氏族人把癞六投入江中。” 崔凌霜道:“死要见尸,你见过癞六的尸体?” 青木狐疑的看着崔凌霜,问:“你到底要我干嘛?是不是办完此事就可以见到癞六?” 崔凌霜道:“三房李修你认识吧?” 青木点点头,忽然问:“别说你倒腾那么多事儿就为了嫁给李修?” 崔凌霜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只道:“我需要你去兰考找到李修的父亲李成思。” 青木只熟悉崔氏内部,并不了解远在京城的李成思。他问:“找着人干嘛?” 崔凌霜瞧了眼白芷,后者乖觉地出门放哨。当房中只剩青木时,她接着道:“把这人绑到山里一段时日,等京城重新派出官员修缮河防,你再将他放走……” 青木拿一种看怪物的目光审视崔凌霜,“你让我去绑架京官?”后者点点头,他又问:“这和让我去死有什么区别?你知不知道官府怎么对付绑架官员的匪徒?挨家挨户的搜查,从山林到池塘,每一寸土地都不会放过……” 说这话时,他脑子里全是童年时期被官府搜查的记忆,白皙的面皮铁青一片。 崔凌霜并不知道他有这种过往,打断他的叙述,安慰道:“放心,我有办法让你逃过官府追查……” 青木对逃亡生活心有余悸,都不想听她把话说完,“二姑娘,这事儿我办不到。” 崔凌霜急了,如果青木不干这事儿,她还真找不到适合的人选。 “癞六为了保护你可以丢命,你却不肯为他付出一丝一毫,这就是你对朋友的态度?” “别用癞六威胁我,他确是我朋友,但我犯不上为他丢命。我要真有那么义气,他也不会被扔入江水。” 崔凌霜被青木气得咬牙,硬的不行来软的。她眨眨眼,泪水不期然的弥漫了眼眶。 “青木哥哥,你若不帮我,这世上就没人能帮了!”一句话,一双泪眼,还有那副可怜的模样终于说服了青木。他道:“你把事情仔细说说。” 崔凌霜始终记得做戏做全套,她抽泣了一会儿,仔细用帕子擦干眼泪,才从书桌上拿了个盒子递给青木。 “你看这是什么?” 鸡翅木的盒子里放着个黄金红宝雕刻而成的百子石榴。看到这个,青木心跳加速,一股寒意从脊背直冲大脑。 上回替崔前赎身,因为银票未曾兑换,被四老爷府上的管家查到了出处,害的崔凌霜在崔凌雪面前丢脸。 为避免重蹈覆辙,被人查到百子石榴是崔凌霜之物,他快马加鞭跑到隔壁郡典当了此物。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连癞六都不知晓的行为,如今却像一个笑话。 他替崔氏办过差,知晓宗族内部的办事手段。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查到百子石榴于何处典当,仅凭崔氏宗族根本办不到! “二姑娘,你既有寻找此物的手段,还要我有何用?” 崔凌霜两手一摊,可怜兮兮的说,“物件是祖母让人寻来的,那人还捏着癞六的命,有些事儿,我和你都是身不由已。” 青木相信老夫人会插手姚笙一家的事儿,绑架京官却不是一个族老会干的事儿。 他问:“绑架李成思也是那人的主意?” 崔凌霜道:“这是我的事儿。” 一个闺中女子为何要绑架京官?他问:“为什么?” 因为我重生归来的目的就是毁掉陷害我的负心男!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信。 崔凌霜道:“每个人都有使命,我在完成属于自己的使命。这样的事儿以后还很多。今日你问了,我只能给出这样的答案,但你放心,他日你需要完成自己的使命时,我会竭尽全力地帮你。” 青木对此将信将疑,就目前来说,青桑和卖身契都在崔凌霜这儿,癞六也在,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择。 “我本名秦穆,青桑叫秦芳,我父并未犯事儿,而是遭人诬陷。江湖事江湖了,需要帮忙的时候我自会来求姑娘。” 崔凌霜见青木还是不肯告知过往,心中隐隐有些失望。转念又给自己打气,人家好歹告知了真名,假以时日定会告知关于秦家的一切。 她问:“你处理这枚百子石榴花费了很多心思?” 青木冷哼一声,并不想回答这伤自尊的话题。 崔凌霜懂了,这人在典当百子石榴上花了很多心思,如今心思白费,肯定感到不舒服。倒是从侧面证实了吴公公是天章阁的人,除了天章阁,还有什么组织有那么强的办事效率? 四十六、虫子 时值深秋,天亮的越来越晚。与之相反的却是崔凌霜越起越早,天不亮起床已是常态。 这可苦了红樱,感觉王嬷嬷一死,往昔舒坦的日子也随之而去。日日都得打起精神伺候着,生怕不留意就让彩雀和素秋在主子那儿露了脸,抢走她大丫鬟的位置。 昨日白芷值夜,早上轮到她伺候崔凌霜洗漱。温水和洗漱工具早已备好,她拿着刚挑的裙子问:“姑娘,你看这条月牙白的怎么样?” 顾氏常说,“要想俏,三分孝”无论自己打扮还是给崔凌霜打扮,她都选素净的颜色。 崔凌霜也不讨厌素色,考虑到跟祖母请安之后要去吴公公那儿一趟,她说,“秋景惹人伤感,找条艳色的吧。” 红樱苦着脸重新找了条海棠红的衣裙,道:“姑娘,秋景绚烂多彩,又是硕果累累的时节,怎会惹人伤感?” 崔凌霜均匀的将润肤膏抹在脸上,随口就说,“你还年轻,有些事儿不会懂。” 红樱嘟囔道:“姑娘比我小三岁,说话的口吻倒像比我年长一般……” 崔凌霜看着铜镜里吹弹可破的肌肤,慢慢垂下了眼眸。老天爷让她重生,却不曾抹去过往的记忆,岁月早已沉淀在她眼眸深处,只是没人愿意细看。 水红色的衣裙刚上身不久,她皱着眉又换成了月牙白。红樱对此十分不解,“姑娘,这条裙子挺适合你的呀,为什么要换?” 崔凌霜随便找了个借口,“太艳了,有些轻佻。” 红樱想了想赞同的说,“轻佻倒是不会,只是觉得姑娘穿这个颜色像是换了个人,感觉长大了不少。” 什么年纪穿什么颜色,崔凌霜没选错颜色。只不过艳丽的颜色将她身上那股远超年龄的气质带了出来,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这么折腾一番,崔凌霜到惠暖阁请安的时辰晚了些,倒是与崔元翰和崔凌星碰个正着。只见老夫人把她前几日拿来的药材换了包装又还给了他们兄妹。 “你父亲在外为官也不容易,这些年还老往我这儿送药材。长房人少,这些药材放着可惜了,你们拿去给三房那边,毕竟分府不分家,不能缺了礼数。” 崔凌星喜上眉梢,觉得祖母善解人意帮他们兄妹了了桩心事儿。 崔元翰却看着药材若有所思,总觉得今年回府所有人都有些不对劲儿。他道:“祖母,听闻宗族派二叔前往兰考赈灾,我想同去……” 崔凌霜心中有事,眼见崔元翰与祖母聊得正好,她找借口匆匆离开,去了吴公公房间。 “二姑娘,你不去上课跑咱家这儿来干嘛?” 崔凌霜是来要人的。虽说青木瞧见族人把癞六装麻袋里扔入洛川江,她却有把握此人已经被吴公公救下。 “癞六在哪,你可曾救下他性命?” 吴公公眼皮都不抬的说,“平东街,吴氏针灸。二姑娘既然选了救人,咱家与你两清了。” 崔凌霜暗叹一声,实在不愿就那么与天章阁的“小忙”失之交臂。忙问:“除了屋契的事情,公公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吴公公摇摇头,看到崔凌霜眼中写满失望,他道:“二姑娘,咱家少不得要提醒你一句,癞六够义气,却天生反骨,你要小心。” 崔凌霜满不在乎的笑笑,她的贴身丫鬟个个精彩,再多几个惹麻烦的护卫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上午琴课,换了位新的夫子。 珠玉在前,这位夫子倒也识趣,什么都不教,让众人自行练习秋日祭所用曲目,他在一旁指点一二。 崔凌霜选了十面埋伏,他说指法不错,只是弹奏间略微有些生涩,练习太少之故。 崔凌月依旧没来上课。 姚溪怡来了,身边只跟着一个丁香。她学习崔凌霜无视众人议论的模样,径自朝座位走去。姿态端的很足,有些虚浮的步履却显现出她的内心深处的彷徨。 崔凌霜冷不丁的问:“姑母好吗?回来那么多天也没见她来长房给祖母请安。” 姚溪怡咬牙切齿的说,“母亲受到惊吓,正卧床休养,过几日好些了自然会去给老夫人请安。” “对哦!我差点儿忘了姑母接到消息说你落水而亡……造谣的人实在太坏了,真是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姚溪怡知道崔凌霜在影射她派人去牡丹小筑欺骗顾氏的事儿,顺带暗示姚家风水不好,这才养出一批造谣的坏人。 她犹自强撑着回击道:“我差点儿也忘了,前几日才有人造谣害你挨了一耳光,还真是什么水土养什么人。” 这话说得耐人寻味,不但把她派人去顾氏那儿撒谎的责任推给三房,还暗指三房水土不好……显见是在报复张氏让她们母女回到姚家的行为。 崔凌霜似笑非笑的说,“希望姑母早些好起来,能同表姐及时归家,以免又有什么流言传出,谁让造谣的人那么坏呢?” 一向口拙的人今日居然如此厉害?往日与姚溪怡交好的姑娘们都有些看不下去,却又没有勇气站出来替姚溪怡说话…… 崔凌雪始终保持沉默,她了解实情,知道崔岚将三房女眷的脸面全都丢光了。 红樱猜测姚家的事儿和崔凌霜脱不开干系。 事发之后,长房这边人人都在打听详情。唯独崔凌霜毫无动作,似乎早料到会如此一般。 她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表小姐过几天就回姚家了,你没必如此咄咄逼人……” 崔凌霜为何要落井下石?这都是跟卫柏学的。 当你对人使坏之后,千万别为了洗脱怀疑而去好言安慰,越是这样,越显心虚。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机往死里踩,这人纵然恨得要死,却不会怀疑他所遭受的一切和你有关。 红樱还在小声劝说,崔凌霜左耳进右耳出,没往心里放。 认真说起来,红樱属于小恶不断,却不至于丧尽天良的那种人,这也是她敢留此人在身边的原因。 下午没课,她正倚窗临帖,瞥见窗台积水里有只飞虫正努力的想借枯枝飞离。 奈何虫身太沉,无论怎么爬都会带着枯枝一起面朝水底。见虫实在辛苦,她用毛笔轻轻挑起枯枝,想让虫子自行飞走。 正在此时,屋檐滴水,刚想振翅飞走的虫子被水滴击中,刹那间失去了挣扎的迹象…… 四十七、游戏 崔凌霜难得有闲情救下一只虫子,不忍见其就这么死去。她心有不甘的走出房间,愣是把泥地里的虫子捡起来放纸上,认真地盯着这个小生命,希望能出现奇迹。 “姑娘,大姑娘那边给你送燕窝来了……”白芷拔高一度的声音让她微微有些奇怪。抬眼朝门口瞧去,就见崔凌月只身前来,穿着打扮和丫鬟相差无几,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她打趣道:“大姑娘,你这是要和我私奔吗?” 崔凌月被其母王氏禁足,为了见崔凌霜一面儿,她特地假扮成丫鬟,战战兢兢地来到长房府邸。 好容易到了流霜阁,两人一照面,就被崔凌霜的口中的话语逗乐了。 “霜妹妹,若不是青天白日,我真怀疑你被换了芯子。” 崔凌霜微微一笑,她这情况算不上换芯,只是比别人多活几年而已。 她问:“姐姐为何而来?” 崔凌月对崔凌霜的印象至今还停留在那日书法课上,崔凌霜不用任何人帮助就将几幅作品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楚明白。 那日之后,她生出一种感觉,好像所有人都看错了崔凌霜,长房的二姑娘不但不笨,反而聪明的很。 她问:“妹妹是聪明人,你且猜猜我为何而来?” 崔凌霜道:“听说姚家来闹了一场,你担心这事儿会影响你入宫?” 这本是玩笑言语,像她们这样的出身,若不是家族要求,基本没人愿意入宫。 话音未落,崔凌月抛开女儿脸面,坦言道:“确实有些担心,还望妹妹成全。” 崔凌霜诧异了,记得这人端庄贤惠,进退有度,一直是崔氏嫡女的表率,今儿说话怎么会如此直白? 再者,她一直以为崔凌月是被逼入宫,而非发自本心。 她问:“姐姐,我瞧你才是被换了芯子的那个。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不是你最想要的情感吗?若是入宫,你知道会是什么情形……” 崔凌月如何不知入宫以后会过上什么日子,可她有苦难言。瞧着崔凌霜眼里的关怀不似做伪,不禁撕去往昔温柔贤淑的面具,痛痛快快说了很多以往想说却憋着不说的话语。 同为崔氏嫡女,她自觉过得比崔凌霜还差。后者母亲糊涂,祖母却是个明事理的。 她呢? 母亲贪财,祖母算计,看似和睦的三房全靠牺牲他们一家人的利益。 先说四叔崔鹄,正三品大员,崔氏的骄傲。他的存在好似太阳般耀眼,让三房其他几个儿子全都成了陪衬,没一点儿色彩。 崔鹄为官伊始,不论是疏通人脉,孝敬上官,还是解决麻烦,置办产业,所需银钱全部出自三房。 五叔崔颢,官职不大,脾气挺大。其儿女还未回府,他的书信已经摆在王氏案前,信中交代诸多事宜,搞得王氏这个嫂嫂成了他的家奴一般。 两个叔叔都是官身,衬得她父亲十分平庸,母亲为此没少受气…… 崔凌霜听懂了,崔凌月入宫是为父母争气,同时也避免了嫁给张氏娘家子侄。 她问:“姐姐这些话我都懂,只不过三房的事儿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姐姐担心祖母会毁诺?” 崔凌月早已红了眼眶,听了这话说道:“长房老祖宗言出必行,既承诺了会送我入宫,自不会反悔。” “我今日来此有两个目的,一来给妹妹道歉。母亲主持中馈,却放任大厨房那般,实在是委屈妹妹了;二来想讨句实话,妹妹会入宫吗?” 崔凌霜恍然大悟,原来是担心这个! 她把那日对崔凌雪是誓言重复了一遍,明明白白的告诉崔凌月,她这辈子都不会和三房几个姑娘争抢夫婿。 说完,感叹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你是何苦?” 崔凌月话未出口,眼泪先流。 “……你是不知道我那两位婶婶,每次从京城寄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却在明里暗里摆出一副补贴我们家的模样……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宁愿入宫一搏,也不愿认命的嫁给祖母家的侄儿。” 崔凌霜信了一半,崔凌月还有未尽之语是想摆脱母亲王氏。也许在她心底,与其成为王氏的傀儡,样样为母争优,倒不如躲在宫里图个清静。 回忆起上辈子崔凌月的结局,她道:“姐姐,我们玩个小游戏可好?” “什么游戏?” “我说一些假设,你回答一些假设,看看结局怎么样?” 崔凌月好奇的点点头。 崔凌霜道:“假设你已入宫,贤妃答应为你引荐皇子母妃。某日设宴,你如愿以偿的见到几位皇子的母妃,不等展示才艺,忽然有人问起凌雪,你会如何回答?” 宫中贤妃是老夫人的嫡亲妹妹,崔凌月要入宫,走的就是这条道,崔凌霜的假设有理有据。 崔凌月闭上眼想象着那样的场面,崔鹄是三品京官,有宫妃认得他,并知晓他有一女崔凌雪并不奇怪。 她道:“同为崔氏嫡女,若有人问起凌雪,自当捡着好话说。” 崔凌霜又道:“假设你是某位皇子的母妃,正打算借贤妃的宴席给儿子选个儿媳。原本瞧着崔氏嫡女不错,忽然听说她还有个妹妹,你会怎么办?” 今上未曾立储,每个皇子都有机会得到那把椅子。这种情形下,皇子妃的选择不但关乎才貌,更重要的却是家世。 崔凌月顺着话说,“我若是皇子的母妃,肯定想把另一位崔氏嫡女召入宫中一见,只要双方有意,自然会选择父亲为官的那位。” 说完,她依旧沉浸在假设中不可自拔。喃喃道:凌雪心高气傲,四叔又心疼女儿,怎么会舍得让她入宫…… 崔凌霜打断了她的思绪,“姐姐,不过是个游戏,何必当真。” 崔凌月不知想些什么,忽然说,“妹妹不用安慰我,这种事儿四叔干得出来。凌雪不争,那是她还没到年纪,朝局也不甚明朗。若有那么一日……” 不用崔凌霜引导,崔凌月已经想到了最坏的结果,崔凌霜对此非常满意。 她假设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唯一区别在于抢走崔凌月夫婿的女子不是凌雪,而是王氏娘家那边的人。 据说王氏贪财落了把柄在人家手中,那家人利用崔凌月接近皇子,最终如愿以偿…… 崔凌月在宫中苦熬多年,放出宫时已过了最好的年华。到最后还是嫁给了张氏娘家子侄,日子过得不好不坏。 四十八、砚台 崔凌月不想把话题一直放在自己身上,忙从提进门的食盒中拿出一方上好的砚台递给崔凌霜。 “大厨房的事儿我无能为力,这砚台你收着,权当是姐姐的歉意。” 墨雨红丝砚,砚中珍品。只见朱红色的砚石上,点点墨色与金石相映成趣,好似泼墨般的图案令人遐想无限。 崔凌霜收下砚台,再次打趣道:“姐姐这碗‘燕窝’贵得很,出手那么大方,看来是要嫁入王府当王妃了。” 崔凌月道:“借妹妹吉言,若真有那么一日,姐姐自当有求必应。”说罢瞧了眼天色,生怕自己假扮丫鬟出府的事儿会被母亲发现。 崔凌霜笑着送行,“两房只隔了条巷子,以丫鬟的脚程应该回府了……妹妹送送姐姐,改日若嫁去京城,还望姐姐记得先前的承诺。” 崔凌月有感而发的抱住崔凌霜,凑在她耳边说道:“每次上课都照顾你,总觉得妹妹还是傻些可爱。很多事情占着美貌就能办好,没必要让人知道你聪明!” 两人说了半天,崔凌霜以为这句话最值。她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儿,姐姐有事儿尽管来问我,或许会有预料不到的发现。” 送走崔凌月,她转身回到书桌前,想知道被救起那只飞虫是死是活。宣纸上的虫子依旧未动,她忍不住点燃油灯,希望火光能使飞虫的翅膀干透,让奇迹发生。 一个时辰过去了,虫子没动。眼见很快就要到晚膳时辰,她忽然卷起宣纸随手扔到了窗外。 虫子的死活与她无关,她不能被此事搅乱心神! 红樱最近很苦恼,感觉王嬷嬷死了之后,她就再也琢磨不透崔凌霜的想法。 眼见崔凌霜对新来的彩雀和素秋一视同仁,牡丹小筑那儿又多了个鸳鸯……她觉得再不找点儿事情证明自己,难说会从崔凌霜的心腹丫鬟沦为普通丫鬟。 记得手里还有本王嬷嬷的账册,她主动承担起每日去三房那边端菜的工作。顺势联系那些个收了贿赂仆役,让他们听到什么动静就传到流霜阁。 崔凌霜对此既不鼓励,也没劝阻,倒是很欣赏她这种能没事儿给自己找事儿的精神。 姚家出事后,三房整顿了府邸,所有丫鬟仆役都都成了锯嘴葫芦,提起崔岚就闭口不言。 红樱提着食盒绕来绕去很多遍,愣没找到一个愿意和她搭腔的人。正是一筹莫展之际,“意外”地瞧见丁香躲在墙角垂泪。 这不是表姑娘身边的丫鬟吗?她干嘛躲在这儿哭?三房发生了新鲜事儿? “丁香姐姐,你这是怎么了?”红樱觍着脸凑了过去。丁香用帕子抹了抹眼睛,“没事儿,被风迷了眼。” “姐姐,下雨天,哪来的风?是不是你们家姑娘拿你出气了?” 丁香矢口否认,“我们家姑娘脾气挺好,怎么会拿我撒气?倒是你们府上那位口舌犀利,每次瞧见我们姑娘都要出言刺几句才作罢。” 两个丫头各怀心思,看着都嘴不饶人,说出口的话却极其有分寸,没多久便聊到了一起。 红樱自认演技高明,骗取了丁香的信任。获知这人不想随姚溪怡回姚家,想在府外找人冒充亲戚给自己赎身……却不想丁香以身为饵,演技比她高明,她才是被骗取了信任的那个。 两人分开之后,丁香转头就把红樱上钩的消息告诉姚溪怡,并询问其什么时候可以实施计划。 这些天来,她一直以为姚溪怡的计划是嫁给高涵。以至于夜深人静,她习惯性地把勾勒王府的富贵景象当成睡前消遣。 听到还要再等,不禁着急的问:“姑娘,族长夫人给的时间不多,夫人那边都收拾好了行装,我们还要再等?” 姚溪怡最近也是气得不行。自打姚笙走后,崔岚整日哭了睡,醒了哭,完全不管她的死活……若崔岚肯求情,外祖母或许还能多留她们几日。 崔岚倒好,脑袋唯一琢磨的就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折磨死那个小畜生。之后再害死姚笙一家,自己回娘家养老。 咋听崔岚这么说,她吓得后背一身冷汗。她也姓姚,该不会崔岚也希望她去死? “姑娘,”丁香才不管姚溪怡心里想什么,兀自岔开话题说起今日见闻。 “顾家老太爷来了,奴婢远远地瞧了一眼。这人精神不大好,穿得就和田间地头里那些农夫差不多。” “就这么一个人,若不是长房沾了三房的光,族长哪有功夫见他。对了,知道他给宗族送了什么吗?整整一车活鱼,好像不知道崔氏沿水而居根本不缺……” “够了,”姚溪怡粗暴地打断丁香。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放肆,尽捡她不喜欢的提。族人都说顾氏娘家败了,她也以为崔凌霜除了崔氏没有依仗,直到顾老太爷登门。瞧瞧人家的出手,如此阔绰又怎能叫败? 她道:“顾家老太爷送的是海鱼,与我们常吃的河鱼不同。海鱼只能养在海水里,你算算刺桐港到洛川的距离,人家愣是能把海鱼鲜活的捯饬过了,这得花多少银子在路上?” 丁香听懂了,道:“难怪大厨房里见不到鱼,还以为没人稀罕吃。估计是没人会做,外面请厨师去了!姑娘,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姚溪怡苦笑,崔氏族里确实没有会烹饪海鱼的厨师。为了不堕宗族面子,外祖母特地让珠宝商王家送了个厨师过来。 丁香真怕回姚家,瞧着姚溪怡面色稍微好点,她居然把进门那番话又说了一遍。 “姑娘,奴婢照你的吩咐把事儿给红樱说了,这几日她就会联系人帮奴婢典当饰品,我们真的不定一个日子?” 这次姚溪怡没有一口回绝,解释道:“兰考决堤,族里要派人前去施粥救济,我听说二老爷和修哥儿都会去,只怕无法在秋日祭之前回来。高公子那边还没有消息,我们再等等!” 主子都发话了,丁香还能怎样? 四十九、败了 红樱回府之后并未将丁香的事儿告诉崔凌霜,一是没打听出有用信息,还有就是存了贪钱的心思。丁香不是要找人赎身吗?她可以帮忙,不过得收笔银子当好处费。 “姑娘,三房的人全部都在谈论老太爷送来那车鱼……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老太爷……” 崔凌霜无视红樱兴高采烈的模样,病恹恹的回了句,“外祖父天不亮就走了,母亲都没见着他老人家一面儿。” “为什么?” 崔凌霜也想知道为什么,特地去了牡丹小筑。在那儿一待半日,顾氏却一问三不知。 先前又去了趟禾丰轩,想知道外祖父为何见过族长就走,还走得那么急。 崔衍说顾老太爷登门拜访,族长携众人与其吃了顿家常便饭,席间并没有冲突。顾老太爷还夸菜肴烹饪的有水平,族长也不避讳,直言厨师是从外面借来的…… 谈及珠宝商王家,席间几个年轻的哥儿说他们才从王家购入一批海货,让顾老太爷帮忙掌掌眼。 听到海货这个词,崔凌霜隐隐有了预感,打算等见着李修时好好问问珠宝商王家从哪儿够来的海货。 好容易放晴的天气转眼又飘起小雨,流霜阁里的丫鬟全都怨声载道。只恨秋雨绵绵不断,整日闷在屋里,她们都快发霉了。 崔凌霜还好,正打算差人去找李修,却见牡丹小筑来人。说是外祖父的手下正在同顾氏说话,让她过去一趟。 顾老太爷有两个得力助手,顾山、顾海,都是刺桐港渔民。来访牡丹小筑的是顾山,顾氏让崔凌霜唤他山叔。 崔凌霜到时,屋里只有顾氏和山叔,顾氏正在抹眼泪,山叔局促的站在一旁。 “母亲,这是怎么了?” “霜霜,顾家败了,你外祖父为了不让我被看轻,愣是掏空家底置办了一车海鱼过来。” 闻言,崔凌霜又好气又好笑。禁海之后顾家没生意可做,败了很正常,敢情顾氏才知道一般。 外祖父掏空家底千里送鱼! 她对此持怀疑态度,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顾家生意伊始并不清白,谁知道外祖父有没有藏私。 她关心的问题只有一个,“母亲,外祖父是否说过要如何追查小舅的消息?” 顾氏不解地看着她,再次重复,“霜霜,你没听到我说话吗,顾家败了!” “母亲,我知道顾家败了,崔府才是你日后的依仗,过继子嗣的事情抓紧去办。省得磨光父亲对你最后一丝感情,闹出三房休妻这种笑话。” 顾氏哭都忘了,骂道:“霜霜,你怎么变得如此冷漠,一点也不关心顾家,不关心你外祖父。” “母亲,何谓关心?禁海之后顾家没了生意,你可曾为此问过一句?或是把外祖父当年给你的嫁妆还回去让顾家东山再起?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说些好听的言语徒惹笑话。” 顾氏被怼的张口结舌,半晌才憋出一句,“我把嫁妆银子给你,牡丹小筑的事儿全部交给你操持,省得学人家站着说话不腰疼。” 崔凌霜张口就把白芷喊进来,让她现在就同顾氏身边的嬷嬷交割顾氏私房,以后牡丹小筑的一切用度都由流霜阁负责…… 顾氏傻眼了,不过是气话,崔凌霜怎么就当真了呢?当着顾山的面儿,她不便出尔反尔,冲着白芷发火道:“去吧,看账的时候仔细点儿,可别想着糊弄你们家姑娘,我会检查的……” 白芷本就是温婉性子,顾氏说什么她都是副谦恭至极的模样。顾氏说了会儿也觉无趣,挥挥手让她去了。 顾山是顾老太爷的传声筒,特地过来问询顾氏和崔凌霜的情况。顾氏这边已经了解的差不多了,就等崔凌霜过来好将老太爷的关心转述一番。 他没见过崔凌霜,只听说长相和性子都随了顾氏。今日初见,听到崔凌霜与顾氏那番对谈,倒觉得两人的性子一点儿都不像…… 眼见母女两人闹够了,他才把老太爷送给崔凌霜的礼物拿了出来,一套黄金打的蟹八件。 崔凌霜正好缺钱,看见这种俗物就高兴,眉开眼笑的模样倒把他和顾氏都逗乐了。 世家大族规矩多,老夫人能让他进后院已是天大的恩情,逗留太久对顾氏的名声不好。 顾山告辞离去,崔凌霜主动送行。眼看出了牡丹小筑,他问:“霜姐儿,你是不是有事儿要说?”常年随顾老太爷四处奔走,他的眼力见儿可不差。 “山叔明白人,我有一事儿相求。” “霜姐儿,有事便说。我若办不了,自会告知老太爷,瞧瞧老爷子是否有办法。” 顾山跟了顾老太爷近三十年,事情能不能办心里清楚得很,不过习惯性地把老爷子放在话末,为事情留有余地。 崔凌霜也不客气,直接道:“上栗县北有千亩盐碱地一直荒着,我想要这些田产,还请山叔想办法买下这些田地。” 顾山渔民出身,对田地等事物一窍不通。他问:“霜姐儿,崔氏宗族过几日就会去上栗县施粥救济,领队的恰巧是二老爷,为何不让二老爷去办此事儿?” “盐碱地种不出庄稼,父亲肯定不会陪我胡闹。” 顾山不懂了,盐碱地既然种不出庄稼,崔凌霜为何要买?不等他发问,崔凌霜主动解释了自己的想法。 上栗县受灾严重,江水几乎漫过整个县城,包括从来不会被淹的县城北面。 一旦洪水退去,大量河底淤泥将会改变那些盐碱地的土壤性质。粮食作物依旧种植不了,枸杞,曲柳这些耐盐的作物却能够生长…… “千亩盐碱地值不得几个钱,真要变成了良田,那就是一本万利的生意。” 顾山听明白了,也知道这事儿他没法做主。不禁问:“霜姐儿,千亩盐碱地值不得几个钱,却也不便宜,你有钱?” 崔凌霜漂亮的眼睛瞬间弯成月牙,道:“我不是刚拿了母亲的嫁妆,这点儿钱还是有的。” 顾山没料到她会如此,忍不住问:“若是夫人反悔,你又拿不出银子,那该如何?” “一哭二闹三上吊,总不能逼死我吧?” 顾山服了,一个娇滴滴的未出阁世家女,说起话来却老到油滑赖皮得很,竟有几分商户女的味道。 “霜姐儿,这事儿我做不了主,回头问了老爷子才知。事情若是能办,我自会差人传话。” 五十、海货 顾山是个谨慎人,没想到崔凌霜比他还谨慎。崔府这位姑娘不准他往府里传话,有事就在城南驿馆留条,这人隔段时间就会派人去取。 除此之外,崔凌霜还说了王嬷嬷偷换屋契的事儿。并让他在顾氏面前演戏,大抵是此事儿已了,顾氏无需在卫柏面前说起等等。 屋契的事儿顾氏早已跟他哭诉过一遍,听到崔凌霜有不同的说法,他自然得问个清楚。 崔凌霜也不隐瞒,直接说了吴公公在查归宁侯府,顺势说了长房与三房之间存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顾山揣着一肚子惊讶离开崔氏前往驿站。确定身后无人尾随,他转头就敲开了距离驿站不太远的一处民居。 开门的老者正是崔凌霜的外祖父。 顾老太爷面色极差,探头瞧了眼顾山身后,问:“回来了,牡丹和霜姐儿还好吧?” 顾山把事情细细说了。 顾老太爷一刻不停地嘬着旱烟,狭小的屋里很快就烟雾缭绕,呛得顾山直咳嗽。 他推开屋门换气,“老爷子,身体要紧,你昨夜就不曾休息,今日又如此,这哪行啊?” 顾老太爷紧皱眉头,深深陷入思考之中,根本没听顾山在说些什么。 这些年他习惯不去想事儿,所有精气神都花在种田上,筋疲力尽倒头就睡是常态。自收到顾氏家书,看到顾慎两字频繁出现,丧子的伤痛再次搅得夜不能寐。 这次赶赴洛川,其意与顾慎无关。只想让两个不争气的女儿消停一点儿,别为钱成了冤家。 崔氏族长设宴,几个少年郎说起海货,并拿出几样儿物件让他掌掌眼。 不看还好,一看不得了。其中有个玳瑁首饰盒是顾家之物,多年之后居然以这种形式出现在他眼前。 为避免认错物件,他特地过手细看了一遍。盒内夹层并未被人动过,里面藏着那枚金币完好无损。 盒子产于东洋,盒子里藏的那枚金币是他发迹时特地留下的纪念币。后赠予顾慎,并嘱咐他做人做事儿一定要留后路。 顾慎喜欢精巧玩意儿,盒子被他用来装烟草,本该藏钥匙的地方藏了那枚金币。只要出海,顾慎都会带着盒子,说是他的吉祥物,可保平安。 十多年了,他从不接受事实,到相信顾慎遇难,劝慰自己遗忘,几乎耗尽所有心力…… 乍见顾家旧物成了禁海前的海货被人出售,他这才正视起顾氏书信,开始思考所谓的海难或许不是真相。 如果顾慎真的遭遇海难,为何他的随身之物不与他一同葬身大海,而是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洛川? 得知这批海货从珠宝商王家购得,他婉拒了崔衍的邀请,迫不及待的找到王家,问他们是否还收货。商人手段,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得先与王家做上几笔生意,才会顺藤摸瓜弄清事实真相。 崔氏姻亲这块招牌十分好用,可惜王老爷外出行商,其子并不晓得前几日出售那批海货从何而来。他不便问得太细,还要装出有生意可谈的兴奋劲儿,匆匆“离开”洛川,返回刺桐港拿货…… 王家的事儿让他琢磨了一夜,没成想顾山带回来的消息比王家的事儿还要麻烦! “老爷子,你倒是给句话呀?霜姐儿交代那些事儿办还是不办?” 顾老太爷拿烟锅子敲了下桌面,“办,肯定要办,银子不够就把那几艘船都拆开卖了。” “老爷子,那些船是顾家唯一翻身的希望,我们真的要拆开卖了去买盐碱地?” 不管崔凌霜把盐碱地说得有多好,顾山始终心存疑虑。一来不信崔凌霜的消息,二来不想把钱压在地上。 顾老太爷迟疑了片刻,一改先前的豪气,道:“你借着崔氏的名头先把事儿办了,之后找霜姐儿要银子。牡丹嫁妆不少,足够了!” 顾山跟了老爷子多年,知道他说一是一的性格。今日反悔得太快,着实不像他的作风。 “老爷子,你这是怎么了?” 顾老太爷与崔凌霜同一天生辰,这个巧合让他对崔凌霜几乎是有求必应。千亩盐碱地要不了多少钱,顾家给得出,那么快改口是存着锻炼崔凌霜的心思。 他道:“崔氏两房的矛盾一触即发,牡丹那个婆婆可不是简单人,若宫里都来人了,天知道后面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说起这个,顾山也是忧心不已,“归宁侯府真的犯事儿了,还是霜姐儿危言耸听?” 顾老太爷把刚放下的烟锅子又拾了起来,只恨这些年无心打理生意。别说宫里的事,就家门口的事儿他都懒得搭理。 他道:“这事儿就听霜姐儿的安排。至于那卫柏,小时候见过一面,挺聪明的孩子,也不知道现在会长成啥样儿。对了,让道上的人再帮忙查一查归宁侯府……” 顾山不解地说,“宫里的人都没查出什么,我们怎么查?” “鸡有鸡路,鸭有鸭路,不查怎知查不出什么?我担心慎儿的事儿真和芍药有关,那孩子打小就嫉恨牡丹,谁知道会不会连慎儿一起算计?” 顾老太爷要查王家那批海货的出处,还要查京城归宁侯府。顾山担心人手不够,要求顾老太爷写信给另一个手下顾海。顾老太爷拒绝了他的请求,以为顾慎的意外同顾海有着莫大关系…… 顾家旧事因崔凌霜之故被重新翻了出来,可惜顾老太爷来去匆匆,并未让她知晓发生了什么。 除了拿到顾氏的嫁妆,她的生活并没有因为顾老太爷的到来而发生改变,直到一出算计好的“意外”发生。 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禾丰轩那边的小厮传话到流霜阁。李修让她下午去三房小花园碰面,说有要事商谈。 由崔衍打头的赈灾队伍不日就会离开洛川,李修有事找她十分正常。崔凌霜没怎么多想,带上四个贴身丫鬟就朝三房那边去了。 路上遇到崔岚,这位姑母想出门散散心。瞧见她带着那么奴婢,开口就让青桑作陪,说是担心遇上不长眼的登徒浪子。 红樱瘪瘪嘴,朝着崔岚一行的背影讽刺道:“这儿是洛川崔氏,又不是姚家那乡下地方,怎么可能遇上不长眼的坏人。” 眼见时辰尚早,崔凌霜让白芷把带给崔凌月的礼物送去,只留下红樱和蓝黛在身边。 就在这时,丁香匆匆跑来,说有事儿要和红樱细说。 红樱收了丁香不少好处,心中有鬼,随便找了个借口就同丁香离去。 五十一、随机 平常日子,平常事儿。 从崔岚喊走青桑开始,崔凌霜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眼见身边只剩蓝黛一个丫鬟,才莫名地有些心慌,决定不去赴约。 如果李修真有要紧事儿,自然会想办法来长房。 想到白芷去了崔凌月那儿,她若离开得找人传话,不禁道:“蓝黛,我在这儿等你,赶紧去把红樱喊回来。” 不到一炷香时间,崔凌霜身边的四个丫鬟一个不剩。她孤身站在小花园入口,脑子里闪过被人算计的想法,却笑自己多疑。 万里无云,阳光正好。若是遭人算计,光天化日之下能算计她什么? 善良限制了她的想象力。看到高涵呼叫着朝这边跑来,身后紧跟一只大狗,她来不及反应就被高涵拉扯着冲入了小花园。 三房府邸有两个花园一个池塘。 大花园离着书房不远,中间有一池塘刚好隔开了书房和后院。从书房无法走到后院,只能走到小花园。 小花园坐落在池塘边,进出只有一条道。 院内花木葱茏,最显眼的景致就是池塘边上那艘观景石船。巨大的石块沉于水底,露出水面的部分被雕刻成船身,精致的船舱取代了湖心亭,常被用于聊天,赏景,饮茶。 秋光下,整个小花园唯一能躲避恶犬的地方就只有石船船舱。 若是一群人赏花吃茶,那地方正好。若是孤男寡女两个人往那儿一钻,崔凌霜似乎懂了布局者的心思。 她问高涵,“你怎么在这儿?伺候你的长随呢?这狗是怎么回事儿?” 高涵反问:“不是你约我单独见面?” “高公子,凌霜从未找过你,我们被人算计了。”说话间,她挣开高涵的手,宁愿被狗追咬,也不想中了别人算计。 高涵十分讨厌这种被嫌弃的感觉,瞧了眼石船上的屋子,恶劣地说,“我会躲进屋,至于你要去哪儿,随便!” 恶犬只有一只,两人若是分开,他们都有可能成为被恶犬追咬的对象。关键在于高涵是龙子凤孙,他要出事儿,整个崔氏都得给他陪葬。 换言之,崔凌霜若不肯同他一起躲入屋子,就得负责把狗引开。 犬吠越来越近,高涵见崔凌霜还在犹豫,更恶劣的说,“这是崔元培买回来的斗犬,下口咬人从不留情面,害我们的人真是心思歹毒。” 崔凌霜被吓到了,主动拽住高涵的衣袖同他一起往石船上跑。只要有高涵作证,孤男寡女同处一室又能怎样? 这样想时,她再次低估了姚溪怡报复崔氏的决心。 慌不择路的两人刚推开屋门,一盆水从天而降。高涵被淋了一身,崔凌霜紧跟他身后也是半身湿透。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主意?”高涵愤怒的大喊。 崔凌霜看了眼两人的模样,难道她的复仇之路就因为这事儿终结?她不要嫁入王府,不要终生待在封地,她要复仇? 恶犬已经追上石船,正在用爪子刨门,一声接一声的狗叫得人心惊胆战。 高涵插好门栓还不放心,试图推桌子过去抵门。上好的红木桌让他感到吃力,不禁喊,“还不过来帮忙?傻站着干嘛?” 崔凌霜瞧了眼还算结实的木门,又看了眼窗外的池塘。若不想嫁入王府,除了池塘,她似乎别无选择。 高涵没听到崔凌霜回答,扭头就见这人推开窗跳入水中。他喃喃道:“狗会刨水,躲下去有用吗?” 小花园里发生的事情红樱并不知晓,蓝黛隐隐听到狗吠与呼救。这个一根筋的丫鬟只想着赶紧找到红樱,完全不关心狗叫声与崔凌霜是否有关。 她福气不错,走了没多远就瞧见红樱。大声道:“姑娘喊你回去。” 红樱要比蓝黛机警,第一反应就是崔凌霜落单了。忙问:“你来干嘛?发生什么事儿了?” “姑娘想回府,我们得有人去通知白芷……没发生什么,只是来的路上隐隐听到狗叫和呼救声。” 这还叫没发生什么?红樱扭头就往回走。丁香却拽住她的衣袖,问:“急什么啊?我的事儿还没说呢。” 红樱猜测崔凌霜会出事儿,丁香的反应肯定了这个猜测。 她张口就想斥责蓝黛,怎么能让崔凌霜落单?听到狗叫为何不折返?想想又算了,蓝黛就这样的性子,只要事情还没在崔凌霜身上发生,这人永远不会多想。 她道:“蓝黛,我们分头去找姚家表姐。如果见到有人朝小花园那边跑去,想办法拦住。” 蓝黛瞧她面色不好,也猜到事情有变,提起裙子一溜烟跑了。 红樱甩开丁香往回走,满脑子都在琢磨姚溪怡究竟会怎么陷害崔凌霜。蓝黛听到狗叫,难不成姚溪怡敢放狗追咬崔凌霜? 两房小摩擦不少,三房却不敢如此明目张胆的伤害崔凌霜。大家都姓崔,何至于如此。 姚溪怡不姓崔,她这样做究竟为什么?该不会发现了姚家的事儿和崔凌霜有关? 红樱就那么聪明,随便一猜八九不离十。她还猜测姚溪怡定会自己放狗,这种可能掉命的事儿,姚溪怡不敢假手于人。 离着小花园没多远的地方,红樱果然看到了姚溪怡。 两人一照面,姚溪怡假惺惺的说,“这不是霜妹妹身边的红樱吗?你们家姑娘去哪了?我听池塘那边有声音,该不会落水了吧!” 崔凌霜落水,那可是大事儿。 姚溪怡就想支开红樱,造出崔凌霜让丫鬟放狗的事实,坐实其为嫁高涵而不择手段的假象。 红樱并没有傻乎乎的往池塘那边跑。她大步朝姚溪怡走去,突然发难,一掌将其推倒在身后的花丛之中。 丁香惊呼,“你疯啦?” 红樱才没有疯,这是权衡后的自保手段。姚溪怡主仆弄了个陷阱,想以名节受损为借口,逼着崔凌霜嫁给出现在院里的男子。 假设这事儿成了,作为崔凌霜的丫鬟,老夫人定不会饶她。与其等最坏的结果发生,倒不如混淆视听,让姚溪怡也湿了衣裳。 此地离池塘不算远,她只需咬死姚溪怡也落水,相信崔凌霜会找借口脱身。到那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三房很可能会自知理亏把事情糊弄过去。 五十二、应变 大雨下了停,停了下,花丛下方积满泥水。 姚溪怡猛地被推摔倒,狼狈的模样说她掉入池塘一点儿不为过。 如此这般,红樱还觉不够。考虑到姚溪怡兴许会安排人手出现在小花园,她夸张的尖叫道:“姑娘,你没事吧!瞧你浑身都湿透了……” 说来也巧,崔元培与崔凌雪各自带了人手在花园附近搜索丢失的斗犬。 崔元培那边有训狗师,很快就找到了还在石船上咆哮的斗犬,将高涵救了出来。 气急败坏的高涵正愁着该找谁发火,隐约听到红樱的尖叫,抬脚就朝那边走去。以为是崔凌霜从池塘上岸,不幸被丫鬟发现。 姚溪怡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往花丛里爬出来,光鲜的衣服沾满泥浆,齐整的头发被花木勾成一蓬乱草。 红樱听到有人过来,瞧了眼正在整理衣裙,顾不上她的主仆两人,主动朝人群迎去。 人群里没有崔凌霜,只见高涵的小厮正劝他赶紧换衣裳。这人一张臭脸,见她就问:“你们家姑娘呢?” 红樱傻眼了,为什么姚溪怡陷害的不是崔凌霜和李修?听到高涵问话,她不敢不答。又不知崔凌霜在何处,只得含糊其辞的说,“高公子,你可要对姑娘负责啊!” 高涵头一次被人算计的那么惨,哪有心思对谁负责。瞥见一头雾水的崔元培及跟在身后的一干男仆,若这时拒绝了红樱,崔凌霜以后的日子只怕难过了。 他自以为善心大发的说,“今日之事太过蹊跷,不管原因如何,我都会给她一个说法。” 这下轮到崔元培着急了,若是高涵对崔凌霜负责,崔凌雪怎么办?他道:“高公子,我也觉得今日这事儿蹊跷,笼子里关好的狗,怎么就跑了呢……” 高涵既然说了要负责,红樱打断崔元培,故意大声道:“表姑娘,高公子肯负责,你不用回姚家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高涵尤甚,错愕到脱口而出问:“表姑娘是谁?” 红樱道:“姚家姑娘啊!” “你的主子不是长房二姑娘?” “二姑娘在大姑娘那儿,我路过此地碰巧看见表姑娘浑身湿透……” 高涵根本不信红樱的解释,一连两人落水,世上哪会有那么巧的事儿? 他推开红樱朝姚溪怡主仆行去,崔元培紧跟在他身后,满心疑问亟待解释。 姚溪怡傻眼了,转身就想往院子外头跑去,不料被丁香一把拖住,“姑娘,你不是想嫁给高公子吗?只要抓住这个机会,我们就可以不用回姚家了!” 什么叫搬石头砸自己脚,姚溪怡就是典型。她从没想过要嫁高涵,姚家底子薄,她这种出身嫁过去就是作妾的命。 都说宁为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她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之所以欺骗丁香,是因为这人胆小怕事儿,又好逸恶劳。若坦言说她嫉妒崔氏嫡女,想挑起长房与三房的矛盾……只怕丁香最先做的就是把她出卖。 “滚开,”她一把将丁香推倒在地,慌不择路的就往另一头跑去。 崔凌雪带着人循声而来,恰好堵住姚溪怡的退路。看到这人浑身污渍,狼狈不堪,好奇地问:“表姐,发生什么事儿了?” 红樱见到崔凌雪也在,忽然想明白了姚溪怡的用心。 她大声道:“三姑娘来了就好,高公子说了他会负责,表姑娘却害羞的想跑。奴婢以为表姑娘嫁到高公子府上就可以不用回姚家了……” 崔凌雪不太相信红樱的话,直到看见高涵也是一身狼狈。才不可置信的指着姚溪怡,“你……你……你们都干什么了?” 姚溪怡亲眼看见崔凌霜与高涵跑进石船上的屋子。如今高涵站她面前,崔凌霜去哪儿了,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道:“红樱,你家主子想出这么个计策害我清白,你当这里的人都瞎了吗?” 经姚溪怡这么一说,崔凌雪也才发现人群之中唯独不见崔凌霜的身影。她问:“红樱,你家主子呢?” 红樱面色不改的说,“应该在大姑娘那儿。” 姚溪怡道:“今日这一切全都是长房二姑娘搞出来的鬼,我不过在跌了一跤就被二姑娘的丫鬟如此污蔑……你家主子既然在大姑娘那儿,不如我们过去看个清楚……” 崔凌雪不想高涵和任何女子有所牵扯,今日这事儿又必须有个说法。她无助的看了崔元培一眼,后者道:“高公子,秋风急,要不你先回去换过衣裳?” 高涵憋了一肚子邪火没地方发,咬牙切齿的说,“赶紧给我把崔凌霜找出来,今天这事儿一定要有说法!” 王府世子发话了,众人还能说什么? 一群人浩浩汤汤的前往崔凌月院子,就看崔凌霜是否在那儿! 崔凌霜入水之后并未游远,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笃定放狗的人不会伤害高涵,抓狗的人很快就会出现。若是下水就游走,估计没游多远就会被发现,与其被狼狈的抓住,倒不如以静制动,瞧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如何才能藏在水底不被发现? 记得谢霁曾跟她说过,军营里的细作无孔不入,有细作能凭着一根芦苇在水底潜伏整整一日,入夜之后在上岸偷袭…… 三房池塘没有芦苇,只有荷花。崔凌霜折了段荷花茎当芦苇,学谢霁说的那样潜在水底观察着事态发展。 崔元培带着抓狗人来了…… 红樱高呼引走众人…… 眼见事情比预料中好的太多,赞过红樱之后,她手脚不停地朝着岸边游去。 池塘横在内院与书房之间。 若是游去内院,不死也得扒层皮,红樱好容易争取到的局面立即朝着未知转变。 倒不如游去书房,最差的结果就是找族长寻求庇护。她很好奇这位恨透祖母的三叔公会如何选择,让她嫁去王府?还是帮她瞒下此事…… 李修正四处寻找高涵。 兰考河段决堤之前,高涵整日跟着他进进出出。兰考河段决堤之后,变成他整日跟着高涵进进出出,就怕这人去找崔凌霜麻烦。 离着花园不远的地方,一个莲蓬滚到他脚边。顺势看去,就见荷叶下方露出了半张小脸。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先想到这首诗,继而才惊讶不已的问:“二姑娘!你怎么会在水里?” 五十三、画帘 秋日的池水最是伤人,池面阳光和煦,池下冰冷刺骨。 崔凌霜可不想泡在水里,瞧着李修一脸呆样儿,嗔怨道:“此事说来话长,赶紧去内院叫住白芷,让她别把东西送人,速速过来!” 李修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如常,他嘱咐小厮去内院找白芷,自己小跑着去给崔凌霜找衣服。什么“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镇定之语全都被抛在了脑后。 他不需要镇定,只想崔凌霜这副模样不被人瞧去。若不是担心跑太快引人瞩目,他早就飞奔回房间了。 不多时,他气喘吁吁的提着个书箱出现。四处寻了一番,将里面装着的书画展开挂在树上。之后才跑到池塘边,轻声呼唤崔凌霜出来。 “水里凉,你赶紧上来,躲在书画后面就好。我在前面帮你守着,有人过来就说在晒画。” 秋日晒画,也就他能想出这种借口。 崔凌霜折了两张荷叶遮身,小心翼翼地爬上岸边。就见李修背对着她,不远处有几幅书画挂在树枝上,下垂的画卷像门帘般与树干形成了一个私密的小空间。 她迅速躲在里面,小声问:“可有准备干净衣裳?” 李修道:“书箱里有干净衣裳,一会儿你假扮小厮跟我出去就好。”想想又补充说,“中衣是新的,未曾穿过,你放心!” 崔凌霜窸窸窣窣的开始换衣,李修被这声音闹得心痒毛抓,浮想联翩…… 白芷在崔凌月门口被李修的小厮慧哥喊住,听到崔凌霜有事儿,她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屋里的崔凌月刚听人禀报,说是二姑娘差人送来礼物,迎出去的时候却不见人影。只得嘱咐丫鬟守在院外,若长房的人再来,赶紧请到屋里。 白芷来得很快,手中提着的回礼还不曾送出。 那是一套浮光锦制成的衣裙,崔凌霜本打算秋日祭那日穿。得知卫柏要来,她决定将衣裙回赠崔凌月,用以答谢日前收到的墨雨红丝砚。 书画挂出来的帘子经不住风,每一次摇晃都会让白芷心惊胆战,生怕自家姑娘春光外泄。 瞧见李修提来的书箱中居然有崔凌霜换下的小衣,她急忙用帕子包了藏在自己身上。暗自埋怨崔凌霜胆大,若李修拿了这衣裳四处乱讲,岂不是得嫁给此人? 崔凌霜对此另有看法,李修是个爱惜羽毛的人,不会干出毁人清誉这种两败俱伤的傻事。 她匆匆换过衣裙,并使劲儿掐了下大腿,感觉泪水蓄满眼眶,才垂着头走到李修跟前。 “表哥,我怕是触怒了世子爷,这下怎么办?”她可怜兮兮跟李修说了发生在小花园内的事情。末了扯着帕子,问:“也不知什么人想要害我,居然打着你的名义,真是可恶。” 崔凌霜早已猜到害她的人是姚溪怡。考虑到崔凌月的建议,能用美貌解决的事情,她坚决不用脑子,这才装傻充愣把问题抛给李修。 反正也遇上了,这人又是高涵的好友,很多问题从他的角度思考思考和处理或许会更好。 话音刚落,就听李修道:“姚表妹好手段,为挑拨两房的矛盾还真是煞费苦心。” “姚家表姐?这是为什么啊?”崔凌霜问话的模样太过惊诧,泛红的眼角更显无辜。瞧她这样,李修真想把人护在身后,让其不再遭受任何侵扰。 “表姐不想回姚家,她嫉妒你和凌雪的身份。” 崔凌霜眨眨眼,泪珠滑落面庞。她做错事般低下头,小声问:“我不想同世子爷有所牵扯,这下该怎么办?” 李修也不想她和高涵有牵扯,略微思索了片刻,伸手折了一朵山茶花递给她。 “把头发挽起来,把花插在发间,这样能遮住湿发……还有这几幅画得带上,这是你送给大姑娘的回礼。” 崔凌霜下意识的将花插在发间,“就这样?” 李修温柔地笑了,“这事儿肯定会得罪世子,你怕吗?”崔凌霜摇头,他又道:“去吧,坚持没见过世子爷,其他的我来处理……” 片刻后,崔凌霜衣裙整齐的带着白芷缓缓朝崔凌月的院子行去。 李修目送她走了很长一段才恋恋不舍的离开,发现慧哥儿站着不动,他问:“还不走,发什么愣?” 慧哥儿道:“二姑娘的裙子真漂亮,看着是一个颜色,行走间又是一个颜色。也不知什么料子做到,真好看。” 李修笑了,打趣道:“瞧你傻呆呆的,原来是在看裙子。” 慧哥儿老实说道:“人也瞧,不敢多瞧。那么漂亮的姑娘,送入宫里就是做娘娘的命。” 还在行走的李修脚步一顿,被慧哥儿这番无心之语击中了心里最不愿正视的一切。 他曾以为金榜题名就有了同归宁侯府那位表哥竞争的资格,可从崔凌霜宁愿跳水也不愿嫁给高涵的举动来看。他想娶的人,只怕一颗心都落在了那位表哥身上。 崔凌霜以闲适的姿态出现在崔凌月小院,那儿早已站满了人。高涵甚至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门口,就等着她出现。 红樱跪在高涵脚边,依旧坚持先前的那套说法,崔凌霜确实来了三房,却不曾与高涵碰面。 族长夫人张氏,崔凌月的母亲王氏,这两位没到。但她们的贴身丫鬟早已在院子里站定,也等着崔凌霜出现。 高涵最先瞧见崔凌霜,见其换了条裙子,领着丫鬟婷婷袅袅的朝这儿走来时。他一言不发地起身就走,骇人的脸色让身旁长随吃惊不已。 长随低声问:“世子爷,怎么了?” 高涵没答话,好易容平息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不管今日是谁搞的鬼,崔凌霜此时的态度很说明问题。这人宁愿水遁逃走,也不愿嫁入王府。 最恼人的是,他明明知道崔凌霜当时就在屋里,却不能主动站出来拆穿。一旦说出真相,没人质疑他的说辞,只会在背地里笑他身为王府世子,将来的云川王,居然吓得崔氏嫡女跳水以保清白。 还有什么事儿比这更侮辱人?那么多人姑娘上赶着想嫁他,到崔凌霜这儿竟成了毒药一般。 他何止是生气,简直要气炸了! 五十四、沉默 高涵走出去没多远就被崔凌雪给拦住了。假如高涵负气离去,崔府不敢逼其娶亲,却彻底断了她嫁入王府的念想。与其那样,不如现在就把事情理清楚。 “高公子,今日之事儿还不曾解决,你能稍待片刻吗?好歹看看表姐和二姐要如何自圆其说。” 高涵的长随也附和道:“主子,三姑娘说的有道理。只有弄清事情真相,我们才好找出幕后之人……” 崔凌霜镇定自若的看着高涵去而复返。 姚溪怡心生惶恐,猛然意识到计划操之过急。今日若不能指证崔凌霜,她只怕不死也得扒层皮。 崔凌霜佯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看着跪在地上的红樱问,“发生什么事儿了?你又惹祸了吗?” 红樱非常配合,一改先前镇定的犟样,扑在崔凌霜裙边嚎啕大哭。 “姑娘,他们硬逼着奴婢说你在小花园和高公子一同落水……青天白日的,你若落水能是这副模样?” 崔凌雪先前是相信姚溪怡,如今见崔凌霜清清爽爽的走了过来,不禁对姚溪怡投去怀疑的视线。 姚溪怡真的看见崔凌霜和高涵被架在门上的水盆淋湿,眼见崔凌霜换了衣裙抵死不认。她只得换个问法,拖延片刻,看看能否想出脱身的主意。 她问:“你们主仆几人一起到三房来寻大姑娘,为何要走散?分明是接到指令一人放狗,一人诱骗高公子到小花园……好让高公子被狗追撵不幸落水,之后又让红樱将我推到,造成我与高公子一同落水的假象……” “长房与三房的矛盾由来已久,你如此煞费苦心挑起两房矛盾,无非借高公子之手打压三房……真是用心歹毒之极。” 姚溪怡说得头头是道,高涵之前也闪过这样的猜想,但往深处一琢磨就发现这种说法站不住脚。他以为崔凌霜没必要亲自涉险,被狗追的那么狼狈…… 崔凌霜摆出一副张口结舌不知从何解释的模样,白芷将她护在身后,开始细数几个丫鬟为何会分散在三房各处。 青桑被崔岚叫走,门房可以作证;红樱被丁香叫走,大家都看到她与姚溪怡主仆在一起;崔凌霜为等红樱,让她先到大姑娘这儿打个招呼,省得来慢了耽误大姑娘时间…… 白芷口才了得,细细一说,姚溪怡的疑问不攻自破。 就在这时,姚溪怡惊讶的发现高涵至始至终对事件保持沉默。既没有说她不对,也没有说见过崔凌霜。 眼见事情有了转机,她道:“蓝黛去了哪里,放狗的人一定是她。不是丁香找红樱,而是红樱被派来找丁香绊住我的脚步……早就说了你们主仆分工合作挑拨两房矛盾……”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只要高涵保持沉默,不说出小花园内到底发生过什么,姚溪怡和白芷可以这样掰扯一整日。 最先听不下去的是崔凌雪,她不在乎真相,就想知道高涵究竟要对谁负责。 她问崔凌霜,“是你干的吗?” 崔凌霜费尽心机才逃脱嫁给高涵的命运,却因这人的沉默以至事情发展偏离真相太远。 原本是姚溪怡为引发两房争斗,故意陷害她与高涵。如今却演变成有人放狗追袭高涵,挑起两房矛盾! 长房认为是三房姚溪怡所为,其目的是为了同高涵一起落水,以此逼迫高涵娶她。 三房咬死是长房所为,目的是借高涵之手惩罚三房,宣泄长房多年来受到的欺辱。 到了这种时候,她要么承认曾与高涵一同被人算计,要么找证据自证清白。 前者显然不可能,她想了想道:“狗养在你们府上,把养狗的人找来问问不就知道了?” 说这话时,她相信三房的人不至于睁着眼说瞎话,凭空污蔑她的人到过四伯府邸,并将养在那儿的狗偷放出来。 她的提议让剑拔弩张的场面诡异起来。 三房一共两个大院,七个小院,上百个房间。 四老爷崔鹄的府邸在其中一个大院,与崔凌霜入府所走的侧门,高涵被追袭的小花园,刚好形成一个距离相等的三角。 青桑被崔岚喊走时,四个丫鬟都在,如果按这个时间来计算。高涵被狗追袭那会儿,崔凌霜余下的三个丫鬟最多能走到四老爷那儿偷狗,却没有时间将狗带到小花园并放出来追袭高涵。 崔凌霜没有嫌疑,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崔凌雪不顾事实,反问崔凌霜,“二姐,你这话什么意思?指责我们不该养狗,还是说我们看管不利?” 崔凌霜想让崔凌雪把养狗的人喊过来问话,崔凌雪却指责崔凌霜在暗示这次事情是由于他们的疏忽造成。 用反问替代回答,真是聪明至极。若崔凌霜顺着她的话讲,接下来的将会陷入一场毫无意义的追责话题,让三房有更多的时间去毁灭证据。 崔凌霜自然不会上当,坚持要见养狗的人,希望能从这个环节找到姚溪怡偷狗并放狗的证据。 崔凌雪自然不愿,一旦证实整件事是姚溪怡所为。按红樱的说法,姚溪怡与高涵一起落水,高涵答应要对此负责。 正当她搜肠刮肚想要转移话题时,崔元培忽然说,“我这就差人去找养狗的小厮。” 不多时,养狗的小厮来了,一直没有露面的蓝黛被人绑着跟在小厮身后。 红樱让蓝黛去找姚溪怡,并设法拦住想到小花园看热闹的人。 蓝黛没找到姚溪怡,也没发现有谁要去小花园。想起曾听到犬吠,她觉得有必要去四老爷院子看看是否是他们的狗跑丢了…… 红樱没错,蓝黛没错。只怪事发突然,缺了主子的丫鬟全都各自行事,乱了章法。 蓝黛刚离开四老爷院子,还不曾走远,就被崔元培的人给绑了。 崔元培好赌,为了让斗犬在赌局中获胜,他特地买了最凶恶的斗犬养在府中。眼见恶犬出状况得罪了高涵,他自然要想办法推卸责任…… 相比身在局中的崔氏姐妹与姚溪怡,他这个旁观者很快就从高涵的态度推测出整件事的真相。 五十五、认罚 趁着崔凌霜与姚溪怡还在扯皮,崔元培悄悄差人找到蓝黛,并伪造出蓝黛曾去他们府邸偷狗的证据。 说起演戏,他也是行家。见到狗倌一行,十分惊讶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你们为什么绑了二姑娘的丫鬟?” 来人之中有崔鹄指派到洛川府中的管家。 从崔前一家被骗卖身就知道这个管家最是奸滑,他先自责管理不当,顺势说起蓝黛在府外徘徊,府中狗倌鬼鬼祟祟的跑到门口……后面的故事他一个字儿都没说,众人却能从他提供的画面猜测蓝黛与狗倌定有勾结。 红樱急了,冲着至今没搞清楚状况的蓝黛大喊,“你说话呀,怎么任由人绑了?” 蓝黛不开口还好,开口之语简直让人听了想晕。她道:“姑娘,奴婢没找到表姑娘,想着去四老爷府上看看,结果被人抓了。” 红樱让她找姚溪怡,她没找到,想着崔鹄府上有狗,去了就被人抓住。 这是实话,一点儿问题没有。听到其他人耳中莫名就成了长房放狗追袭高涵,想要冤枉姚溪怡与高涵一同落水。 以此同时,姚溪怡总算想明白了高涵沉默的原因。也懂了崔元培试图把问题推给蓝黛,减轻自身责任的心思。 她攥紧的心舒展开来,言语带讥的说,“看吧,我就说这事儿和长房脱不开关系。若不是母亲把青桑喊走,以那丫鬟的武艺,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呢!” 三房众人一致看着崔凌霜,想知道她要如何为自己开脱。 白芷急了,“蓝黛,你赶紧把话说清楚啊!为什么要找表姑娘,为何去四老爷府邸,说不清楚你就惨了。” 蓝黛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要如何把话说清楚?既不能说崔凌霜此行是同李修有约,只能按白芷的提示回答。 “红樱让奴婢去找表姑娘,奴婢并不晓得为何要找。奴婢去小花园的路上隐约听到犬吠,知道四老爷府中养狗,便想去问问是否有犬只丢失……” 话没说完,姚溪怡又找到了攻击崔凌霜的理由。 “你们都听见了,这丫鬟亲口承认去过小花园。二姑娘却说她们入府就往大姑娘这里走……这丫鬟定是找不到我,红樱才现身将我推入花丛,造成落水的模样……” 红樱差点儿被蓝黛气死,流霜阁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丫鬟,这不是坑人吗! 如果蓝黛被指证是放狗那人,她会因欺瞒高公子被问罪。 欺瞒皇族可不是小事儿,挨板子,打发出去嫁人,甚至没命……想到这些可能,她泪眼汪汪的看着崔凌霜喊了声,“姑娘!” 这下是真心希望自己有个厉害主子,能将她们全须全尾地带出三房。 崔凌霜一言不发地看着三房众人,脑子里将每个人的心思都分析了一遍。 崔元培养了斗犬,肯定不想承担看管不利的责任;崔凌雪也希望把责任推到长房,这样就不用让高涵对姚溪怡负责;姚溪怡若是被定罪,高涵不一定负责,但族长肯定会将她赶出三房…… 其他人不知道真相,即便知道,估计也想让长房背锅,把三房摘出去。 作为事主,高涵肯定生气。恨姚溪怡胆大包天,更恨的却是她跳水逃走,佯装无事发生的态度。 思考这些时,她从没想过要为蓝黛争辩。 崔元培既然敢绑人,肯定准备好了说辞和证据。疏于管理的狗倌为活命定会死死咬住是蓝黛放的狗,甚至凭空污蔑蓝黛同他有说不清的关系。 至于其他奴才,这是三房的地盘,无论问什么都不会得到理想答案。可怜的蓝黛错误时间出现在错误地点,碰巧给了崔元培推卸责任的借口。 上辈子她是冤死的,只要高涵沉默,想帮蓝黛脱罪基本不可能。 面对皇族,她没有话语权,蓝黛没有话语权,有没有罪并不是她们说了算。与其苦苦挣扎让人看笑话,倒不如信李修一回,看看认罚之后会面对什么。 她的安静让崔元培和姚溪怡失去了表演的舞台,率先打破这种尴尬的是崔凌雪。 “二姐,一切如你所愿。狗倌找来了,你想问什么?” 崔凌霜走到蓝黛身旁帮她解开绳子,淡淡说道:“要打要罚冲我来,同丫鬟无关。” 她知道高涵有气,知道三房把蓝黛推出来给高涵撒气。不管高涵怎么想,她都会替蓝黛承担所有责罚。 上辈子最亏欠两个人,一个是谢霁,还有就是蓝黛。任何人要伤害他们,都得先过她这一关。 崔凌雪没想到崔凌霜的态度那么强硬,她看了眼崔元培,示意自家哥哥帮忙。 崔元培真是脸厚心黑,明知问题和崔凌霜无关,也知道高涵在气什么。照样能装出浑然不知的态度问:“高公子,你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高涵的心态很复杂,算计他的人是姚溪怡,对此女除了恶心,他并没有太多感情。 崔凌霜不同,这人伤害了他作为皇族的自尊和骄傲,心中的怒气大半因这人而起。 他道:“我客居府中,实在不方便插手府内事物。你若不能做主,不妨找个能做主的人过来。” 说罢,他特意看了崔凌霜一眼,只觉此女天真。 依着张氏的性子,要么让蓝黛承认受崔凌霜指使,将问题推给长房老夫人。要么直接惩罚蓝黛,难不成崔凌霜真的会替一个丫鬟受罚? 张氏没来,让丫鬟将他们喊去了容华堂。 高涵一日不表露身份,他们都会装聋作哑,权当这人只是李修的好友高公子。既然如此,以张氏的身份自然不会亲自前来,将人喊到容华堂是最稳妥的做法。 众人到了容华堂,只见张氏已让人请出家法,见到蓝黛就大喝,“还不快跪下。” 崔凌霜挺身站在蓝黛跟前,重复了先前那番话,“要打要罚冲我来,别动我的丫鬟。” 张氏早已听过仆人的禀告,并未将崔凌霜的话往心里去。见状,她道:“还不快把二姑娘拉开,将那个妄图害人性命的奴婢绑到家法上杖责三十。” 三十杖,要不了命,却能让人生不如死。 两个身强力壮的嬷嬷试图带走蓝黛,崔凌霜紧紧抱住她,大声说,“要带走她可以,踩着我过去。” 张氏从未见过崔凌霜这种模样,以为她虚张声势。冷笑着说,“霜丫头,当真以为我不敢罚你?” 崔凌霜依旧护着蓝黛,嘴里蹦出一句话,“你大可以试试!”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觉得她疯魔了,怎么能这样对长辈说话。 五十六、憋气 崔凌霜一声娇喝让容华堂好似沸水被加锅盖,所有声音全被焖到每个人肚子里。 他们大眼瞪小眼,完全不敢相信以礼教出名的崔氏嫡女敢如此顶撞长辈。 倒是长房几个丫鬟面色如常,她们早几个月就意识到崔凌霜的性子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拘束。原本担心主子惹祸,这一刻却十分欢喜,没有哪个奴才喜欢被人冤枉,或者被主子出卖了顶罪。 张氏得意了大半辈子,一时间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好半天才气急败坏的骂道:“长房娶妻不贤,生个女儿就跟小妇养的一样不懂规矩……” 听她骂顾氏,崔凌霜立即回了句,“三房可以出弃妇,长房自然不甘落后。可惜母亲商户出生,倒缺了书香门第的风骨,倒贴的事情真不如姨母干得出来。” 张氏隐约知道崔岚被休一事儿已经传到了外面,族中没人敢提,她也乐意装不知。崔凌霜却如此明白的指责她养女不教,还不如顾氏……这简直就是戳心窝。 “你……你……”张氏捂着胸口说不出话。 崔元培实在不想家族丑事被拿来在高涵面前讨论,挺身而出怒斥道:“崔凌霜,你这是什么态度,崔氏容不下你这种心思歹毒,目无尊长之人。” 崔凌霜轻蔑的看着他,“嗜赌如命的人都容得下,为何容不下含冤莫白之人。” 崔元培被这话吓得脸色煞白,隐藏已久的秘密就这样被揭露出来。他大声道:“休得胡乱攀咬,谁嗜赌如命?又有谁含冤莫白?” 崔凌霜不屑道:“有理不在声高,谁搭腔说的就是谁。” 崔元培被怼得一时无语。 崔凌雪见自家哥哥受挫,忙道:“崔凌霜,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我们不知那粉……” 崔衍包养粉头的事儿曾被崔凌雪失口说出,没几日那粉头就失了踪影,不在他们掌控之中。 崔元培让崔凌霜假装毫不知情,省得消息传到京城惹怒崔鹄。“凌雪,”他及时喊住妹妹。 张氏这时也缓了过来,瞧着最得意的两个孙儿被崔凌霜欺负的无话可说,她道:“来人,把二姑娘绑住家法伺候。” “你敢!” 又一个声音喝止了张氏的行为,长房老夫人终于来了。瞧见跟在她身后的崔凌月,张氏觉得自家出了叛徒,狠狠地瞪了一眼王氏。 王氏受了那么多年夹板气,早养成了鹌鹑一样的避难功夫。 前一刻还暗赞崔凌霜骂得解气,瞧见崔凌月跟在老夫人身后,都不等张氏瞪眼。她立即低头耷拉眼眉,摆出一副受教的表情,整套动作简直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老夫人穿了件褐色云纹素面琵琶襟褙子,里边是条灰色的棉裙。花白的头发随便挽了个髻,上面连根簪子都没有。 若不是气质过人,就她这样的打扮,还不如容华堂里随便一个嬷嬷。 崔凌霜对祖母这打扮有些不解。日前还精神抖擞在院子里遛弯的人,今日怎么把自己捯饬的如此老态龙钟? 她拉着蓝黛往老夫人身后一站,掏出帕子就想抹眼泪。接触到老夫人警告的目光,她放下帕子,挺直脊梁,跟随其走到高涵面前。 “世子,老身管教不严,以至孙女任性妄为惹了麻烦。现将她接回府中好好管教,还望世子大人大量,莫与她一般见识……” 高涵不曾见过老夫人,只知晓宫中贤妃是其胞妹。想着自己与贤妃的女儿含玉公主关系不错,如今又被点破身份,他摆出皇族架势,沉声问:“崔夫人打算如何教养孙女?” 张氏才是容华堂的正主,老夫人进门不但不理她,还驳斥了的她决定,这怎么能忍? 看着与她同龄,却老她十岁不止的老夫人。她阴测测的问:“嫂子不会又让霜丫头跪宗祠请罪吧?崔氏先祖只怕不好意思承认她这目无尊长之人……” 老夫人还是不理张氏,她看着高涵,认真说道:“明日一早,我会亲自送凌霜前往水月庵清修。少则三年,多可一生,若世子觉得处罚太轻,也可落发为尼,青灯古佛,断了尘念。” 崔凌霜貌美,在很多人眼中是长房崛起的希望。老夫人这席话是什么意思?彻底放弃长房,永远依附三房? 高涵对崔氏两房间的破事儿没一点儿兴趣,最想要的消气方式是崔凌霜痛哭流涕的请他原谅。 听了老夫人的决定,他有些得意地朝崔凌霜看去,想从这人眼中看到不甘,挣扎,绝望和期盼。 对于一个尚未定亲的女子而言,三年清修,吃斋念佛不说,还会错过无数适龄的大好青年。 他相信崔凌霜会着急,并等待这人泪眼婆娑的跟他道歉。 崔凌霜的反应让他十分失望,这人垂头跟在老夫人身后,对即将前往庵堂这事儿一点儿过激的反应都没有。 他只觉胸中那口气不但没散,反而堵得愈发厉害。忍不住问:“二姑娘那么护短,若是落发为尼,伺候她的丫鬟该怎么办?” 崔凌霜对他言语里的威胁一点儿不在意,只道:“若世子非得让凌霜出家才能消气,你只需一句话,我立即遣散流霜阁众人……青灯古佛,我一个人受着便是!” 高涵年轻气盛,还是头一次被人怼得颜面扫地。他是王府世子,皇亲国戚,崔凌霜服个软怎么了,为什么要和他对着干?宁愿削发为尼也不愿放低姿态哀求。 他自诩不错的涵养,这一刻全都消磨干净。张口就道:“二姑娘真是好主子,既如此……” “咳……咳……”两声咳嗽打断了高涵,赵夫子在大管家的带领下匆匆赶至容华堂。 瞧见赵夫子,高涵瞬间想到了云川王妃,那句让崔凌霜出家为尼的气话被卡在喉间。一张俊脸红得发紫,整个人被憋的微微发颤。 赵夫子识趣,急忙道:“世子,你让我找得好苦,王爷有信使等在外头……” 说着便将高涵拉出容华堂。 事情发展成这样,没人敢拦,拦住又能说些什么?真要把今日之事掰扯清楚,头一个被问罪的就是崔元培,谁让他在府中养了恶犬…… 五十七、相送 高涵前脚离开,老夫人带着崔凌霜就要回府。张氏这期间始终保持沉默,似乎在琢磨老夫人为何要如此。 听说要走,崔凌霜恳求老夫人让她与三房姐妹道别。 “祖母,能让孙女同姐妹们说上两句话吗?今日一别,再见面不知何日,我给大姑娘准备的礼物至今还不曾送出……” 老夫人默许了她的请求,只见她从白芷手中接过书箱,慢慢走到崔凌月面前。 前几日蓝黛要看徐派作品,她让李修帮忙去找,今日挂在枝头的“画帘”正是她要的那些画作。 李修思虑周全,让她拿了这些画作去找崔凌月,用以弥补双手空空的遗憾。 她道:“姐姐,琴课换了新夫子,画课正在讲渲染……这些画作是我特地从书局搜罗来的徐派作品,给姐姐留着鉴赏最好不过……” 闻言,崔凌月微微一愣。 琴棋书画,崔凌霜就琴技还行。这人根本不喜书画,又怎么会花心思去书局找徐派作品当回礼送来? 想到今日发生的事情,她压下心头疑惑,含泪接过书箱。动情地说,“我一会儿送你出去,若得了空闲,定去水月庵找你说话……” “谢谢姐姐,”说罢,崔凌霜朝崔凌雪走去。 崔凌雪对崔凌霜没什么好感,也谈不上多讨厌。想到崔凌霜会因莫须有的罪名去庵堂清修,她隐隐有几分内疚。眼见这人走来,她别扭的侧过身体,佯装什么都没看见。 崔凌霜识趣的止步不前,问道:“还记得跪祠堂那日的誓言吗?今日我并未违誓,妹妹却如此对我!今日之后,望妹妹一路走好!” 堂上众人皆不知崔凌霜对崔凌雪说过什么誓言。 姚溪怡记得清楚,崔凌霜说过不会同三房几个姑娘争抢夫婿,难道她今日所为皆因守誓? 如果真是这样…… 姚溪怡偷偷瞥了崔凌雪一眼,后者果然想起了这一茬,小脸红了又白,可见心情十分矛盾。既不想领情,又不得不承认崔凌霜的确遵守誓言,并未同她争抢夫婿。 偷鸡不成蚀把米,姚溪怡成功让两房关系跌入冰点。她也因此暴露了内心深处对崔府的怨恨,成为整件事的罪魁祸首。 一旦崔凌雪想到这个,定会将所有情绪宣泄在她身上才会罢休! 崔凌霜说完就走,崔凌月不管众人目光,紧随她离开了容华堂。 当两人离去的背影彻底消失时,崔凌雪的目光落在了姚溪怡身上。 姚溪怡眼观鼻鼻观心,装出无辜的模样,心里却清楚这是三房关起门处理“家事”的时间。 以她对张氏的了解,回姚家是不可能了,三房不会如此便宜她。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来说,最差的结果是被逼着嫁人。 嫁给那种崔氏女看不上,却又需要笼络的人。某个行将就木的老头,某个得势的奴才,或者有特殊嗜好的权贵…… 不管什么人,她肯定会在未来受尽屈辱与折磨,这就是得罪世家大族的下场。 老夫人不喜欢待在三房,刚出门就加快了脚步,留出时间让崔凌霜与崔凌月慢慢叙话。 崔凌霜道:“今日多谢姐姐伸出援手,若不是你把祖母请来,我肯定会挨板子。” 崔凌月一脸严肃的问:“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你为何宁愿去庵堂清修也不愿把事情讲清楚?” 崔凌霜叹了口气,将事情仔细说了。 崔凌月听后十分憋闷,“姚溪怡疯了?真是养不家的白眼狼,这样做对她有什么好处?” 崔凌霜道:“正因为损人不利已,我们才对她失了戒心,让这种计划得逞。” 崔凌月想想也是,若众人都防着姚溪怡,四叔府上的恶犬又怎会被她轻易偷走。 “霜妹妹,世子一表人才,将来还能继承王位。以你的身份入府,好一点是王妃,差一点也能封个侧妃,你真不动心?” “姐姐,明眼人都能看出凌雪对世子的心思,我又岂会不知?既已发誓不会跟你们姐妹相争,我自当遵守誓言。” 崔凌霜说谎就跟真的一样,这话听在崔凌月心中简直比蜜还甜。只听后者再次说道:“妹妹,日后若有事相求,姐姐定会鼎力相帮。” “姐姐,三年不算太长,我们京城见。” 京城见面?崔凌月自以为捕捉到什么信息,试探性地问:“妹妹今日全靠修哥儿才得以脱身,倘若他对你起了心思怎么办?妹妹原本的衣裙可还落在他那儿。” 崔凌霜反问:“姐姐觉得修哥儿如何?” “我与他交往不多,只晓得姚溪怡私下喊他黑鱼精,说他滑不溜丢。” “黑鱼精?”崔凌霜重复了一遍,觉得这绰号很是贴切。 她道:“我看修哥儿前途无量,姐姐若是进京,大可住在李大人府邸,省得瞧见四婶就心烦。” 崔凌霜知道李修高中榜眼,对他的评价自然很高。 崔凌月以为两人暗生情愫,笑着说,“秋日祭之后我便上京,到时候喊了修哥儿同行……住进李府倒也清静。对了,衣裙要我帮你讨回来吗?” 崔凌霜抿嘴一笑,“他是端方君子,自然会想办法还我衣裙。姐姐若是去讨,倒让他难堪了。” 听见崔凌霜帮李修说话,崔凌月玩心大发,又问:“若是不还呢?妹妹嫁给他?” “不过是套衣裙,我若不认他又能如何……实在不行我就待在庙里不嫁。” “哎……”崔凌月瞧着近在咫尺的长房大门,道:“三年清修,妹妹珍重,若有妙法度日,还望来信告知。” 崔凌月以为,庙中清修与她入宫后的生活有着几分相似。说来都是一个“苦”字,一个熬身,一个熬心。 崔凌霜拍拍崔凌月的手,“姐姐掌心厚,福泽厚,熬不了几年就能嫁入王府。至于那熬日子的妙法,自打铁了心破罐子破摔,这世界对我而言豁然开朗。” 破罐子破摔,崔凌月觉得这话妙极。想到崔凌霜今日在容华堂的表现,昔日那个软糯的妹妹似乎真的不见了。 她含泪目送崔凌霜入府,今日一别,又有谁知晓三年之后将会如何! 五十八、晚了 李修知道赵夫子与高涵的关系。担心崔凌霜咬死不认会触怒高涵,他马不停蹄的赶往族学,将正在午休的赵夫子请了过来。 赵夫子最烦插手后宅这些龌龊事儿,根本懒得去管高涵会将什么人娶进王府。得知被算计的姑娘是崔凌霜,他匆匆赶往三房,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无论如何不能让高涵娶崔凌霜。 在他看来,崔凌霜的性子实在不适合嫁入王府,若高涵当真娶了她,那不是结婚,是结仇。再说,王妃嘱托他看好高涵,若把崔凌霜弄去给王妃当儿媳!那真是折磨了王妃,毁了崔凌霜,两头不讨好。 李修没回三房,安静地坐在赵夫子屋里等待消息。眼见天色暗了下来,他点亮油灯,继续翻阅着赵夫子放在书桌上的《碑林》。 他看的很入神,直到赵夫子问:“你觉得此书如何?”才惊觉屋主已经回来。 “此书初看枯燥乏味,越往后越是精彩,学生不知不觉便沉迷了进去。” 赵夫子阅人无数,很佩服李修在这种时候还能静下心来看书。他问:“你不是很担心二姑娘?” 李修道:“事情不会因我等待的态度而发生改变,坐立不安与静心看书并没有差别。” 话虽这么说,又有几个人能在他这种年纪便有岳镇渊渟的气质? 赵夫子颇有些嫉妒的说,“我去晚了。” 闻言,李修镇定的面容终于有了破绽。问道:“世子不肯,还是族人逼她?” 赵夫子将李修放回桌上的《碑林》卷起来塞入他手中,仔细说了老夫人让崔凌霜去庵堂清修之事儿。 随后安慰道:“三年时间不长不短,你若有心,不妨去庵堂门口守着。今日有负所托,此书你且拿去看,不用还了!” 李修握紧书卷,问:“世子可曾怪罪夫子?” 赵夫子苦笑不已,高涵憋了一整日的气全都撒在他身上。搞得他这个小舅彻底失了长者尊严,跟个孙子般好心解释半天,才让这位爷消气。 高涵才不管崔氏两房如何斗争,也不管姚溪怡的目的。他只知道自己的皇族,只要高兴,崔氏嫡女又如何,想娶自然就能娶得。 赵夫子无奈,重头捋了一遍今日之事,并帮他总结了几个问题。 其一、他是否喜欢崔凌霜,并决定非她不娶? 其二、整件事中,他和崔凌霜都是受害者,若他揪着崔凌霜不放,岂不是让算计他们的人暗自高兴? 其三、不管真相如何,长房那边已经给了崔凌霜极其严厉的惩处。他若这时还让人削发为尼,传出去只会被人讥笑心胸狭窄,仗势欺人。 其四、崔氏大族,族人与朝臣的关系盘根错节。老夫人的胞妹又是宫妃,他实在没必要因这种事儿与崔氏结怨。 说话间,高涵的长随来报。说崔凌霜曾对三房两个姑娘立誓,坚决不会同她们争抢夫婿…… 赵夫子说得口才舌燥远不如长随这番话有用。 高涵消气了,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不想嫁我的肯定有问题。还以为她瞧上了李修,闹了半天和誓言有关…… 李修从赵夫子那儿离开时已错过了晚膳,不等走到三房,就瞧见乔大提着灯笼站在路口像是在等他。 “李公子,我家主子有请?” 李修知道乔大是崔衍的人,问:“二伯寻我有事儿?” 乔大不语,示意李修跟上他的脚步。到了禾丰轩,只见坐那儿的人不是崔衍而是老夫人。 她道:“未曾用膳吧?这粥不错,放了药材,补气养血。年轻人底子好,却也得时时注意,用吧!” 桌上的粥温度刚好,李修端起就用,三五口喝完,问:“老夫人有事?” “赵夫子是你请来的?” “是。”李修回答的很爽快,似乎想通过这个告诉老夫人他对崔凌霜的情谊。 老夫人想了想道:“明日我会送霜丫头去水月庵清修,你可知此事?” 李修以为老夫人想知道肯定不止这些,他道:“文东不才,本欲金榜题名之后再来求娶表妹。老祖宗既然问起,文东愿等表妹三年或是更长时间,还望成全!” 老夫人道:“归宁侯府卫柏与你父亲同在兰考,听说你加入了赈灾队伍,不妨与那卫柏见上一面儿,帮老身看看他与霜丫头是否合适。” 这话回答的十分巧妙,听着是请他去考察卫柏。实际上只要没拒绝,便是认同了他的请求,意味着他有希望娶到崔凌霜。 只是卫柏与父亲素昧平生,两人怎么会同在兰考?算算时间,父亲肯定错过了他寄往京城的家书,难道一切真如河神预言,还是另有蹊跷? 老夫人又道:“瞧你与霜丫头忽然走得那么近,可是从别处听到了什么?” 李修把姨娘告诉他的事情说了,并承认他擅自打开了老夫人送给母亲的盒子……替母亲感谢老夫人多年的照顾。 老夫人对此早有所料,她又递给李修一个盒子。慎重地说:“此去水月庵凶险未卜,你能替我照顾霜丫头吗?” “啊!” 李修不明白老夫人此话何意,水月庵就在洛川上游,为何会有凶险未卜之说?崔凌霜有父有母,还有族人,怎么轮得到他去照顾? 老夫人没有解释,递出的盒子也不曾收回。 李修想了一段时间,郑重的接过盒子。道:“若能迎娶凌霜妹妹,此生定会视若珍宝,以命相护。如若不能,也会将她视为胞妹,用心庇护,竭力保她一世平安。” 老夫人叹了口气,“麻烦你了。” 李修这时才好奇的询问盒子里装有什么。 据老夫人所言,她的财富近半数装在盒子里……希望李修替崔凌霜妥善保管,等到其出嫁那会儿在告知此事! 老夫人的行为证实了李修心底深处的猜测,长房与三房的关系将在今夜之后迎来巨变。老夫人担心长房会因此彻底沉寂,不但提前送走崔凌霜,还替她的未来做好了安排。 五十九、跪求 禾丰轩的主人是崔衍,老夫人既然在此,崔衍去了哪里? 流霜阁内,崔衍惊讶地发现崔凌霜正若无其事的临帖,白日里发生的事儿对她好似没一点儿影响。 他问:“怎么不收拾行囊?” 流霜阁内值钱的物件崔凌霜一早就收拾好了,余下的零碎值不得几个钱,也没什么特殊物品让她惦记。 三年清修,她就带了几身换洗衣裳,若有短缺,差人去买便是。她也算经历过苦日子的人,生活态度与早先肯定不同。 “已经收拾好了,打算留下两个丫鬟看守院子,可以吗?” 崔凌霜的丫鬟原本就不多,留下两个就只剩四个。崔衍有些担心,“四个人够使吗?” “父亲,女儿是去清修,既不能外出,又没有应酬,四个人足够了。” 崔衍很少踏足流霜阁,今日来了只觉局促,不知能和崔凌霜说些什么。磨磨蹭蹭半天,他从怀里掏出叠银票,“这个你拿着,山上清苦,想买什么尽管去买。” 崔凌霜一点儿不客气,接过来就让白芷清点数额登记入账。 崔衍被她市侩的模样逗乐了,道:“银票三万两,还有水田,旱田各十亩,本想着等你出嫁时再给,结果……”话锋一转,道:“东西你收着,在庵堂学学持家理财也不错!” 说完自己也觉牵强,只得自嘲的笑笑。 崔凌霜从他的笑容中读出很多意思,这段日子他也不好过。视为父亲的族长是幕后真凶,让他失去前途的意外其实是人为,外头养着的红粉知别有用心…… 人生的大起大落也就如此吧,黑白颠倒,是非混乱。也不知他过惯了富家子弟的生活,是否经得住这样的磋磨。 “父亲,”崔凌雪跪在崔衍面前,“女儿是被冤枉的。” 崔衍咽了咽口水,半晌才困难的说,“我知。” 崔凌霜又道:“父亲可知我只要牺牲一个丫鬟,跟世子低头道歉就能逃过此劫?又或者认命嫁入云川王府,给世子作妾。” 崔衍道:“你是崔氏嫡女,岂能与人作妾?至于那丫鬟,这点像你母亲,刀子嘴豆腐心,一向舍不得身边人。” “父亲错了,王嬷嬷便死在女儿手中。保下蓝黛,只因今日退一步,他日便会被这些人要了性命,我……” “住口,”崔衍喝止了崔凌霜,道:“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崔氏嫡女,这种腌臜事情永远不会和你扯上关系。过去是父亲无能,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儿。” 崔衍说话很大声,崔凌霜知道这是底气不足的表现。希望崔衍也能记得自己的身份,千万别对三房心软……可叹这些话不能说破,省得伤了其为父的尊严。 她认真的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父亲保重!” 崔衍点点头,拖着跛腿朝流霜阁外行去。崔凌霜瞧着他的背影只觉无比萧瑟,还好顾氏正在外头寻找继子,并不知晓此事儿,否则真不知会闹腾成什么样儿。 再晚些时候,崔凌霜把白芷和红樱喊到跟前,告诉她们水月庵之行她会留一个大丫鬟守着流霜阁。让两人仔细想想,是愿意留下,还是愿意随着她前去。 崔凌霜招呼蓝黛把放在佛龛里的碧玉观音又拿出来收到了箱子里。 埋怨道:说来也巧,观音摆出来没几日就要去庙里清修,看来我天生就该劝人行善! 蓝黛自打从容华堂出来就有些郁郁寡欢,也不知崔凌霜哪句话戳中了她的心思,这人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跟崔凌霜认错,说自己办错事害得崔凌霜去庙里清修。 崔凌霜好言劝慰,并跟她解释今日之事和她关系不大……她还是哭个不停,理由是崔凌霜对她太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舍得她挨打,这令她十分感动…… 蓝黛激动地说个不停,崔凌霜含笑听着,并未打断。 红樱趁机出去了片刻,再回来的时候悄悄塞了张纸条给白芷,“崔前走时留给你的,我没有告诉姑娘。先前的话你也听到了,我打算随姑娘去庵堂清修,你别跟我抢。” 白芷接过纸条紧紧握住,没好气的问:“你想知道什么?”红樱又懒又馋,同那王嬷嬷六分相似,她才不信这人会想同崔凌霜去庙里清修。 红樱讪笑片刻,“好姐姐,你是家生子,族里消息广。我若留下肯定要帮主子打探消息……不如你介绍几个人给我?” 白芷也不藏私,直言道:“姑娘离府的事儿估计已经传遍了,我晚些回家看看。若姑娘选你留在府中,我肯定会和家人交代仔细,你有问题尽管去问……” 崔凌霜好容易哄歇了蓝黛,让红樱留下说话,“想好没有,你是留在府中,还是随我去庙里清修。” “奴婢是夫人送给姑娘的,自然要同姑娘在一起,这样夫人也能放心。” 崔凌霜点点头,让她出去,换白芷进来,同样的问题问了白芷。 “姑娘,”白芷把攥在手心的纸条递给崔凌霜,“红樱说是崔前临走时留的话,奴婢没打开看。” 崔凌霜没接纸条,好奇地问白芷为何自己不看,要把纸条交给她。 白芷的解释很有趣,崔凌霜既然没让她送行,显见不想她和崔前有私下联系。崔前留下纸条有违崔凌霜意愿,她不该看! 崔凌霜接过纸条随手打开,白净的纸上什么都没写。她在白芷眼前晃了一下,“崔前和你心意相通,什么都不留倒胜过千言万语。” 白芷红了脸,低语道:“奴婢想随姑娘去庵堂。红樱脑子活络留在府里更好,一会儿我就去跟家人说,让她们对红樱跟对我一样。” “就照你的意思办。”崔凌霜一句话决定了白芷的去留,瞧着她面色如常,并未因此心生不满。崔凌霜难得解释了一番,说她在崔氏待了太长时间,需要出去见见世面,历练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