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逃兵》 第1章 南下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五日,阴,时有小雨。冬季接近了,刚刚傍晚,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安亭,沪宁铁路上一个不见经传的江南水乡小镇,此刻却人流匆匆,骡马的嘈杂声混合着疲惫的喘息,伤痛的呻吟,不是热闹,反而是一种悲凉,是一种莫名的肃穆和哀伤,暮色下,泥流一般沿着沪宁铁路的两侧向西涌动,连绵至黑暗的尽头。匆匆的身影背后,黑暗的东方天际,不时爆发出冷冽的闪光,断续照亮着阴沉的云底,隐隐夹杂着隆隆的轰鸣,那里,就是上海,正在承受着日军舰炮的蹂躏,做最后的挣扎。 铁轨上的雨珠震颤着,承载着一列沉重的火车,正由西向东怪啸着疾驰。这是从华北战场南调增援淞沪的国民革命军67军107师,十多天前刚刚结束河北大城防线的艰苦鏖战,还没得到补给就收到了委员长的电令,匆匆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他们绝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此刻的上海防线已经崩溃,他们是唯一一支沿沪宁线东进的部队,他们的任务是掩护几十万溃兵的大撤退,他们的任务是阻击,迎接他们的将是怎样的黑暗。 107师319旅638团1营3连七十多人挤在一节闷罐车里,尽管有冷风不断的从缝隙和通风口里吹进来,车厢里还是有些憋闷。地板上铺了一层枯草,大部士兵们或卧或蜷,伴随着车轮与铁轨清脆的碰撞声休憩着。车厢里有两盏煤油灯,一盏灯挂在顶棚中央,随着列车的行驶有节奏的晃动,洒出几片昏黄的光芒,在斑驳的车厢壁上有节奏的跳跃着;另一盏摆在车厢一端的地板上,七八个人盘腿围坐,还有十几个人站成一圈围观。 十几个银元散乱的摆在中间,二排长呲着大黄牙叼起一根烟,伸手提过地上的煤油灯,拧开燃了烟,美美的深吸了一口,笑嘻嘻的催促坐在对面的汉子:“我说连长,你倒是快投啊?我这就是一对六,又不是三个六,至于把你吓成这样吗?” 三连连长,个头挺高身板挺壮,浓眉大眼四方脸一个东北汉子,此刻正输得满头大汗,抬手解开两颗胸前的纽扣。“老子最后的两块大洋都在这地上了,事先拜拜菩萨不行吗?你催个屁!”话毕双手合十叨咕了叨咕,把手心里的三粒骰子晃了又晃,猛地甩在地上的陶碗里,叮叮当当蹦了半天,一二五…… “不玩了不玩了,他娘的,你这个骗钱的,下了车老子就让你们二排打主力,我让你乐个够。”连长往后挪了挪,靠在车厢上,抓过地上的皱帽子直扇。 三排长姓王,又黑又瘦一脸褶子,三十多岁年纪看起来像是四十岁,是连里年纪最大的,据说有十几年的兵齢,性子和气,但有点吝啬,所以连里都叫他‘王老抠’。这次他没参赌,因为三天前他口袋里的钱就输光了,只好一旁围观,眼见连长输干净了,于是凑到连长身旁坐下,递上了一根烟。“连长,上车前我听说那个犯了错误的军官要下放到咱们连来当大头兵,这事是不是真的?” “哦?你个王老抠倒是耳清目明,是有这事。好像他还有伤没好,上车的时候进了轻伤员的车厢。”连长从衣兜里摸索着,掏出干瘪的火柴盒狠擦了一下,点燃了王老抠递来的烟抽了一口,眯了眯眼又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嘿嘿,连长啊,每次都是先补一排再补二排,就没轮到过三排,这个兵你总该补给我们三排了。” 连长看着王老抠一副受气诉苦的样,噗嗤乐了。“上车前不是刚刚给你三排补了一个人么,怎么又要?” 王老抠挤出一副冤枉脸:“啥?你说那个十四岁的娃娃?站着没枪高,吃的不比别人少,一排二排都不要,是你连长大人硬塞给我的好不,那能算补充么?这我得说道说道,眼下咱们连一排有四十二人,二排有二十五人,俺们三排呢?四个人!还得算上我这个排长和那个熊孩子,我连个班长都不如啊。” “我说王老抠,你个老兵油子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咱们连自从入了关就一直不满编,上头一直也没给咱补充几头蒜,我能咋办?从入关的时候咱俩就是这个连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一排的兵换了几茬了?一排长又换了多少?我这个连长是怎么当上的?要不让你和一排长调换一下?” 听到这里,王老抠抬眼扫视周围,见没人在意,讪讪道:“你看你看,跟你说几句话你就抬杠。我又不是小伙子,这身板弱,头昏眼花的不中用,哪能打上主力,边边角角支援一下还行。这次就补了这么一个人,放到一排二排也显不出这一个,给了我,那我就勉强凑够一个班了,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连长心里琢磨,你王老抠在华北也没嫌手底下人少,现在撸下来这么一个人,你倒上赶着来要。这不正常,这绝对不正常啊!上车前营长倒是说过,那小子是督战队的队长,在临洛关的时候放走了十几个逃兵,结果被撤职,开除出督战队,这次出发前上头决定将他补充到我这个连当兵,自己当时也没多问。好像没什么奇怪的地方,难道就因为那小子曾经是督战队的?王老抠将来想当逃兵的时候利用利用关系?不可能啊!这老家伙真要是想逃跑,岂不是早就跑了,拖到现在图个啥?有点意思,老狐狸,甭管你是什么打算,既然是你主动上门来找我,那我怎么也得拔你几根毛啊。 打定了主意,连长掸掸身上的烟灰,嘻嘻笑道:“老抠啊,我记得前一阵子在战场上,你个老不死的摸到了一块怀表是吧,怎么样,当了没有?”…… 胡义倚靠在轻伤病员车厢的角落里,双腿伸展半躺在厚厚的干草上,盖了一块脏兮油腻的破毯子闭目养神。当年入关的时候坐过火车,刚上车的时候有股新鲜劲,等车开起来才知道坐火车也遭罪。军队乘坐的火车可不比旅客列车,有椅子有窗户有厕所,全是货运车厢;闷罐车算是好的,至少没有日晒雨淋,被分配到敞口货车甚至是装载辎重的平板货车上的最惨,光是一路吹风就能把人吹成葡萄干。上车前胡义接到通知要去新连队报道,经过一节专门安排轻伤员的闷罐车厢的时候,当即声称自己弹伤未愈旧伤复发,上车后就翻脸谢绝了军医的检查,赖在车厢里没再下来。事后得知自己要去的三连也是闷罐车,那也没后悔,至少这伤员车厢干草铺的厚实,安静,人也少,地方就宽敞,每人还能领一块军毯,虽然那毯子又小又破。 部队十月三十日从新乡启程,十一月二日抵达南京下关,稍事休整即东进上了沪宁铁路,今天是十一月五日。虽然行进的车轮与铁轨规律的撞击声和车厢吱吱嘎嘎的扭曲声以及风的呼啸声一直在车厢内回响,但是胡义还是敏锐的觉察到了隐藏在这些声音背后的隐隐轰鸣,这声音太熟悉了,就像魔咒,哪怕是自己熟睡的时候也能将它分辨出来并立刻警醒,并且带来莫名的麻木感和头疼。随着轰鸣声的渐渐清晰,胡义知道,战场接近了,就要下车了,虽然这里是江南,可是那声音在哪里听都一样。 哐当——随着沉重的车厢滑轨拉门被拉开,扑面而来的阴冷潮湿令车厢里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醒,阴霾的夜色下,昏暗的站台上不时飘过阵阵蒸汽机车释放出的白色水汽,大团大团的弥漫飘散在站台上。远处传来传令兵的嘶吼:“107师全体下车!原地待命!不得喧哗!原地待命……不得喧哗……” 王老抠扔掉烟屁股,狠狠伸了个懒腰,瞅瞅脚下湿漉漉的站台,向四周看了看,把手里的七九步枪反甩在肩后,从三连的人堆里走出来,到附近一个背风的矮墙上撕下一张旧海报,顺手叠了几叠摆在地上倚墙而坐,三个兵互相看了看也跟着过去倚墙背风。冰冷斑驳的墙壁映衬着四个军人的身影,这就是三排。三个兵里个子最高身体最壮的叫大个儿,老实勤快;不高不矮普普通通的叫赵勇,爱发牢骚:站着和枪一般高的是个十四岁的傻小子,在新乡火车站乞讨,为了吃口饭就跟着部队上了车。 “排长,你真把怀表给了连长啊?”大个儿眨巴着眼睛问王老抠。 “嗯,给他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玩意,留着没啥用处。” 听到排长这么说,另一边的赵勇噗嗤一声乐出来了,插嘴道:“我没听错吧?你可是无利不起早的王老抠!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不对味呢。” “我年纪大了,看得开了,变了性子了,你懂个屁。” 赵勇看着王老抠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儿,砸吧砸吧嘴,琢磨了一下说:“排长,我就不明白了,他不就是个被撸下来的督战队长么,你居然舍得拿怀表换来。再说了,我又不是没见过,就督战队那些货色,除了立正稍息打逃兵,还能有个屁用?何况他曾经是个小屁官儿,难道你想求来个祖宗供着?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呃,这可不是我说的啊,连里都这么说。” 王老抠没搭理赵勇的话茬,只是定定的看着那些从站台外面匆匆经过的人影,每次东方闪光的时候,远处的那些人流就会猛然清晰一下,然后再陷入黑暗,变得影影绰绰,仿佛大片大片的灰色冤魂游荡在地狱里。 王老抠真的是糊涂了么?当然不是。肯咬着牙把怀表送出去,是因为王老抠知道那人是谁。胡义:从小就是个胡子(东北民间称呼土匪叫胡子),十七岁投了东北军,东大营讲武堂十一期甲级学员,入关后任师直属机枪连连长,少校军衔,津浦路阻击日军的时候重机枪连全连覆没,就活下来他一个,上级认为是他指挥布置不利导致重机枪连覆没,遂降级为上尉,调任督战队,结果又私自放跑了十几个战场上的逃兵,因此免除一切职务军衔,彻底变成个兵了。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王老抠的一个朋友就是机枪连的,过去喝酒的时候听朋友提起过他们胡连长的事,当然,这位朋友当时也随机枪连牺牲了。因为知道了这个人,后面的消息自然就多方面注意了。 王老抠不是坏人,也算不得好人,十几年从军经历的他只是个老兵痞。除了扛枪啥也不会,这年月真要是离开了军队肯定饿死。在平津的时候见过学生们呐喊国家民族,王老抠不懂,也不感兴趣,唯一的希望是战场上的子弹能离自己远一点,多活一天就是福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王老抠可不是个傻子,把胡义拉进自己的三排不是仰慕英雄也不是攀权借势,何况他胡义现在是落魄的凤凰不如鸡。但凤凰再落魄还是个凤凰,见识眼光经验等等绝对比自己高明得多,在战场上,在关键时候,这只落魄凤凰也许能救了自己的老命,这才是王老抠心里真正的小九九。u </br> 第2章 五个身影 胡义下了车,紧紧衣领正了正帽子,腰里和肩膀上感觉空荡荡的很不习惯。督战队时候用的是一支花机关枪,离队的时候上交了,按照条例现在可以去军需处领一支枪,但胡义打消了这个念头,且不说军需处还有没有枪,就算能领到,破成什么样,能不能打响都是问题,不如根烧火棍,背着更累赘。直接开步走,挤开人群顺着站台寻找自己的新部队去报到。 站台一隅,三连长坐在弹药箱上翘着二郎腿,糙黑的大手摩挲着锡亮的表壳,轻轻一按机钮,啪地一声表壳跳起,借着站台上几盏昏暗灯光依然能看到表盘上的晶莹,嘀嗒嘀嗒精确地律动着。凑近认真端详了半天,不禁自语:“这他娘的是几点了?嗯……” “报告!士兵胡义前来三连报到。”声音低沉有力不卑不亢,打断了三连长的呓语。 晦暗的光线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微瘦汉子伫立近前,不知为啥,同样灰色的旧军装同样有褶皱,穿在这位身上却格外挺拔冷峻,在这雨后夜里的站台上,在邋遢的士兵们的背景下,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就像穿过一片黑暗荆棘的森林豁然入眼一面宁静的月光平湖。 三连长合上表攥在手心,抬眼看着胡义,这个倒霉家伙,都被撸成了大头兵了还这么有卖相,王老抠这个老狐狸倒是选了个好女婿。想到这里对着胡义嘿嘿一笑:“嗯,胡义。我听说你放走了十几个逃兵,没有打他们的后背枪,好。看来你是个性情中人,我喜欢。到了三连,今后就得跟咱们穿一条裤子,喝一碗水,踏踏实实的在我三连混。嗯,那个啥,我把你分到三排,现在你可以去那边的墙根底下找你的排长老丈人了。”在周围的一阵哄笑声中,胡义利落地甩了一个军礼,正式加入了三连。 这是一个典型的连长,胡义在心里给了这么一个评价,鲁莽,自私,不够灵活。虽然这么想,不代表胡义讨厌他,至少连长这种人很容易来往,不复杂,可是战场上的变化常常是复杂的,但愿三连不会为了这个连长枉赔太多的性命。想到这里,胡义突然发现也许是自己太复杂了,当年的机枪连阵地上,就是自己的复杂断送了全连的人命,一张张痛苦惊恐无助的脸,无尽的火光烈焰,连绵不绝的哀嚎猛然浮现脑海,令胡义眼前发黑。自己才是最不配当连长的人,哪有脸去品评他人! 王老抠攥住胡义的手就不肯撒开,任胡义一个见过场面的也不禁有点脸红,却又找不到机会放手。 “胡义,你可来了,伤好利索没有?” “没事就好,有事可不能硬撑着。” “我年纪肯定长你,我就卖个老叫你小胡了。” “我说小胡,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可不能见外啊。” “排长就是个屁,以后你就喊我王哥,要不你就是看不起我。” 一边的赵勇看得牙直发酸,老子入伍的时候怎么没让我喊王哥,这他娘的也太……大个儿和傻小子只是对着胡义憨厚地傻笑。还是那个冰冷斑驳的残墙断壁,变成了五个身影…… 进入了这样一个战斗集体,胡义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庆幸还是觉得悲哀。对于王老抠的热情,胡义并没有多想,但是对于这个三排总算有了基本认识。算上新来的自己,总共五个人,这规模,预备队是做不了的,充其量能算个连直属步兵班吧。这并不奇怪,补充兵员始终跟不上,某些连队甚至直接裁撤了单位,只留下一个排的连队胡义也听说过,军队的基层指挥还很落后,集中打,集中守,集中退,在这样简单的指挥下也确实没什么必要再拆分。如今的三连就是这个德行,一排主攻或主守,二排策应或做预备队,三排,可有可无。 这样也好,胡义这么想。如今的自己已经找不到什么寄托,从小被胡子带大,自然就是个小胡子,曾经憧憬武功盖世千里独行,青年时入了军旅梦想过叱咤风云建功立业,到如今,全都是虚幻的破灭。失去的故乡,破碎的山河,无数逝去的鲜活生命,和那面遮羞布一样令人恶心却又战无不胜的膏药旗。失败再失败,撤退再撤退,辗转再辗转,已经辗转到了江南,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了故乡?远方的故乡东北已经没有了。为了国家?国家给过自己什么?为了爱人?很遗憾,没有爱过,更没有被爱过,爱又是什么?胡义真希望自己傻一点,蠢一点,不必再纠结这些恼人的东西,像三连长一样,专注于手心里的小玩意。因为已经厌倦了,所以不想再厌倦。所幸上天给了自己三排这个乐土,虽然还是无法远离硝烟,但是胡义很满足。 直到王老抠枯瘦的大手搭上胡义的肩膀,才将胡义从麻木的思绪中唤醒。 “哎,我说小胡,怎么没去领支枪?那个谁,傻小子,你个光吃饭不干活的,现在去军需处……” 胡义抬手打断了王老抠:“排长,别麻烦了,空着手轻快。” “你看,说过了让你叫哥,怎么还是排长。”随后王老抠又一拍脑门:“嗨,你看我这糊涂脑子,也是啊,军需处那枪是糊弄新兵的,你用我这把得了。”说罢抓过身后的七九步枪塞给胡义。 所有金属凸起的位置都磨的铮亮,微微泛着幽光,护木和枪托也因抓握得多而变得平滑贴手。枪这东西良莠不齐,不是随便抓过一把就能上手,往往要主人打过多发用过很久才能慢慢摸到规律而变得得心应手。 胡义把枪还给了王老抠:“排长,哦王哥,这枪是你自己喂出来的,你还是自己留着吧。我新用它肯定不顺手,你再换枪也不顺手,咱们遭这个罪干什么。” 王老抠是个老兵,当然明白胡义这话绝不是客套,也就不再勉强。 另一边的赵勇这时候插话:“我说排长,你看你这个矫情劲儿,怀表都舍得送了,一支枪算什么。”说着朝远处的溃兵一努嘴:“看到没有,枪有的是,买一把给他不就得了。” 听着赵勇酸溜溜的话音,胡义知道这话里是夹枪带棒说自己呢,苦笑一下并不介意。王老抠也知道赵勇在挖苦胡义,立刻有点恼了:“等老子有了钱肯定先买口棺材,给你这个没眼力界的留着,行不行?” 赵勇没了声音,王老抠也没再说话,交谈到这里暂告一段落,三排的五个身影继续蹲坐在墙根底下默默的看着‘西去的游魂’。 傻小子也没有枪,排长嫌他又小又矮,不让他拿,也没教他。当然,他自己对枪也没兴趣,本来就是混饭吃的,要枪干嘛,枪能吃么?可是如今看着好脾气的排长差点为枪恼了,傻了声去解手,一溜烟消失在夜色里。 溃兵们有散兵落单的,有三五成群的,有拉帮结伙的,也有整连整营建制的。有负伤搀扶的,有疲累饥饿挪动的,也有匆匆行军速度的,如同一条布满礁石的河流在流淌,有静慢也有奔腾。 傻小子跟随行进在人流中,盯上了前面的三个人。中间的人似乎负伤了,左右胳膊各环扶住一个人的脖颈,被两个战友架着,缓慢的前行。感觉后背被人猛然一推,三人踉跄了几步还是没能稳住,终于栽倒在地。伤者闷哼一声,两个搀扶的人还没爬起来转身就骂“操你姥姥是哪个瞎了眼的……”只见身后一个半大小子正愣愣的看着他们,忽然自己跌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地上的银元是我的啊,别抢我的银元啊,是我掉的啊,你们别捡啊,我的银元啊呜呜……”。 三人顿时愣在地上,连伤者也止住呻吟转头来看,呃——这是什么情况?前后左右的人闻声立止,更有多个身影急窜过来,扯开倒地的三人就找。又有几个身影靠过来,张嘴就骂:“你们这些孙子玩意,打鬼子的时候怂包,抢大洋的时候倒有能耐了。” “关你屁事,你哪个部分的?” “老子四十八军的,草你娘的输就输在你们这些渣滓手里。” “你奶奶的你是英雄,你是英雄怎么还跟着往西跑,想当英雄就滚回上海去。” “老子的拳头能打鬼子也能打狗你信不信?” “四十八军的杂碎你动我一下试试,鬼子来打我都没怕还怕你个球……” 夜色里也看不清谁是谁,谁和谁,反正终于动手了,先是三五七人的互相问候,然后是十**人的撕扯拉拽,接着是几十人规模的拳打脚踢,随着后续跟上来的各自部队的战友同袍逐渐加入,正式演变成两个建制几百人的肉搏大混战。虽然都没动真家伙,俨然如战场,没有什么太多的废话,只是粗重的喘息和低吼声,混乱不堪的交织在一起,仿佛是在坚守最后的阵地。这些溃兵的情绪就是火药桶,他们悲伤得太久了,压抑得太久了,一旦被某一个偶然的小小因素点燃,立刻如决堤的洪水泛滥尽情宣泄,一发不可收。 傻小子还呆坐在地上没回过味来,最初的推倒的确是自己设计的,想要制造个小混乱,然后借机偷一支枪出来,过去当小叫花子做乞丐的时候,这种浑水摸鱼的伎俩没少用。可是如今……置身风暴中心的他也被这震撼的场面吓到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只是个小乞丐,我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有意的!u </br> 第3章 一挺捷克式 四个人围成个半圈,大眼瞪小眼看着蹲在墙根儿底下的傻小子。大个儿擦了擦口水,瞪眼看着傻小子怀里抱着的家伙,喃喃道:“好家伙,捷克式啊!机枪啊!” 赵勇对着傻小子一竖大拇哥:“傻不定还能弄个迫击炮呢。” 胡义没想到这个傻小子居然能干成这一票,虽然还算是个孩子,也不由得心里钦佩了一下,这是需要胆色和心机的,干得漂亮。 王老抠干咳了一声:“咳,你个不省心的吃货。你说,为啥弄这么个玩意回来?” “我见胡哥没枪,你为这事操心,就想帮忙。可是黑咕隆咚的看不清楚,我也不知道哪个好,所以就挑了个大的拿了。”傻完顺手用袖口擦了下已经凉透的鼻涕,仰望着排长。 看着傻什么好了,不过心里的想法是这枪不能留。且不说连长知道后能不能让这挺机枪留在三排,就算连长同意王老抠也不想留。骡子越壮,拉的车越沉,有了机枪的三排他娘的还是三排么! 大个儿和赵勇的意见可以直接无视,但胡义是个什么想法王老抠很想知道,毕竟是刚来的,不了解性格脾气,借机探探底也无妨,对于一支枪的态度,往往决定了一个士兵在战场上的行为。 王老抠上前一步从傻小子的怀里把机枪端起来掂了掂,一转手就塞给了身边的胡义。“傻了这枪是帮你弄的,你是怎么个想法?” 大个儿一见这个情形有点着急:“那个排,排长,我觉得咱们排只有我用才最合适啊,这东西重,行军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看哪个机枪手不都得是我这个身板?我这把枪给他不就得了。”说罢摘下肩上的步枪就要去换胡义手里的。 王老抠抬手推开凑过来的大个儿,“你个夯货给我滚一边去,小胡才是玩机枪的行家,轮不到你。” 大个儿还是不甘心,想继续争取。“啥?他是行家?他凭啥是行家?我……” 王老抠直接打断了大个儿:“就凭我是排长!” 触碰到机枪的一刹那,胡义的心脏猛地抽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感觉由枪身上麻酥酥的传来,令胡义握枪的双手不争气的微微颤抖。胡义旁若无人的靠墙盘腿坐下,迅速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平铺在潮湿的地面上,把机枪平放在大腿上;拔出弹匣,左手压住卡铁,右手提起扳机座颈部,转动枪身,左手再提起枪管提把,两手同时向后抽出枪身;压下枪托底部的定位片,转动底板盖,取出附件盒、通条;拨动表尺座后的拨柄,打开受弹机盖,扳开导弹板,推出枪管固定栓,握住枪管提把,向前抽出枪管;用附件盒中的手锤和冲子,敲出机匣后的连接销,抽出枪尾,取出复进簧;利用装填拉柄向后抽出枪机框部件和枪机部件;从枪管上取下两脚架,将枪架翻转,拆下立轴螺帽的开口销,拧下立轴螺帽,松开方向紧定手柄,分开上下架,最后将弹匣中的二十发毛瑟步枪弹也一发发退出来,顺序排在一旁,这才深吸了一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那熟练而又流畅的动作,让四个人看得都有点发傻,短短的时间,却如同在戏台下看了三天的大戏。三连有一挺机枪,也是捷克式在一排,往日也见过一排的机枪手拆枪清理过,那也只是拔下弹匣,卸下枪管,简单拆了枪机,哪有拆到这么碎,何况是这黑灯瞎火的墙根底下! 看得大个儿的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了,“这,这,这哪是行家,这是祖宗啊这是!” 赵勇砸吧砸吧嘴:“好好的一挺捷克式,这他娘的就算完蛋了么?” 虽然上身只剩一件脏兮兮的单薄衬衣,胡义不觉得冷,反而舒畅得后背微微冒汗,好久没有这么舒坦了。看着摆满上衣的零碎,自顾自的说:“这是广东41厂仿造的,磨损的厉害,如果换个枪管能好些,还能凑合用。” 王老抠总算是回过神来,这可不是绣花枕头,这是货真价实,这就是差距啊,一块怀表值了。看着胡义专注的神情,王老抠没来由的觉得心里有点难过,骏马就是骏马,就算把他关在牲口圈里,他还是匹骏马。算了算了,不就是一挺机枪么,他想留就留吧,回头看看怎么和连长争取这个事,叹了口气对胡义道:“我说小胡啊,怎么样,这枪趁手不?” 听到排长问,胡义才发现自己有点失神,沉默了一下,坚定的回答:“这枪不能留。” “啥?——” 几个人全都不相信耳朵听到的,大个儿一转脸对王老抠说:“排长,你听到了吧,这枪他不要,还给我用吧,我保证像对儿子一样把它用好。” 赵勇疑惑地搭茬:“是不是拆得太散,装不上了?” 王老抠一摆手:“都别吵吵了,听。” “我只是觉得,把它上交给连里分配更合适。”胡义只补充了这么一句话,没再多说。 大个儿一听这话就急了:“你不要我要啊!这是咱们傻小子淘来的,凭啥交上去。” “当过几天屁官这觉悟就是不一样,果然是大公无私。”赵勇在一边阴声怪气的帮腔。 王老抠定定的看着胡义好一会儿,似乎明白了胡义的想法。“咳,这事就这么定了。”撂下这句话反身去找连长。 胡义当然不是个大公无私的人,机枪谁不喜欢。可是,当过机枪连长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胡义知道,在战场上只要机枪一响,那就是万敌瞩目的目标。机枪手是最短命的,换得最勤的,不是胡义怕死,而是胡义不想连累三排。在一挺不停怒吼的机枪附近,敌人掷弹筒,迫击炮的招呼绝对少不了,狙击手和对方机枪的反压制也不会含糊,如果留下这挺机枪,那可真是把三排这几个人推在风口浪尖上,胡义不能这么做。至于最后这机枪到底是进一排还是二排那胡义不管,虽然同在三连同称弟兄,但胡义至少不认识他们,也不想认识。 “哎,王老抠,我正要喊你呢,让你那几头蒜别在墙根那边窝着了,赶紧过来。上头来了命令,准备向青浦开拔。”三连长对着正迎面走来的王老抠扯嗓子。 “得嘞,耽误不了。”王老抠笑嘻嘻的走近,摸出支烟递上,又捂手给连长点了火,等连长吐出了第一口烟才说道:“连长,我给你送来一笔好买卖。” “哦!跟你做买卖?拔你一根毛我得费多大劲啊?我没钱。没兴趣。” 王老抠自己也叼上根烟点了,眯着眼深吸一口,然后慢悠悠说道:“一挺捷克式。” 咳咳咳……一口烟呛进连长肺里,鼻涕眼泪都呛出来了。打仗打仗,从一个大头兵打成班长,排长死了补上当排长,连长死了再补上当连长,当了连长后这想法就和大头兵不一样。抗战打了一年多,小鬼子火力那叫一个猛,自己的后勤那叫一个穷,天天是防御,次次是阻击,全连才一挺机枪,愁的就是个火力。捷克式,一句话就戳到连长的心窝上了。 王老抠假模假式的帮连长捶背,还一边叨咕:“你看你看,这都当了连长了,身子骨反而不如我了呢,差成这样。唉。” “老不死的玩意,你要是敢逗我,我就敢调你到二排你信不信。” “我信,所以我没逗你啊!” “啊!你真有啊?哪搞来的?枪呢?” 看着连长的眼睛瞪得像个铃铛,王老抠心里闪过一阵快意:“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我为咱三连呕心沥血这么多,连里是不是得表示表示?” “我呸,表示个屁。赶紧把枪交了,你老小子别逼我抬军法!” “交,我肯定交。可是这枪身上是不是缺什么部件我可不知道,打不响可不是我的事。” “你——”三连长看着王老抠这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儿,还真没辙了。立刻转换口气:“嗯,老抠啊,你手底下不是少两条枪么,这样,全连的步枪随你挑选,看上眼的两支拿走。” 眼见连长终于低了头,王老抠心里暗笑,这回轮到老子拔毛了。“再加一块怀表!” “啥?呸!给你脸你就上树了是不是?” 发现连长有些神色不愉,王老抠也适当松线,“连长,别急啊,那怀表我揣了那么久一直没当,是因为我真挺喜欢那玩意,时不时攥在手里装个清高,不是图钱,是图个乐子。咱兄弟俩一起在这三连混这么多年了,算你照顾兄弟还给我的行不行?我也退一步,枪就选一支,咋样?” 听王老抠这么说,三连长没了火气,那块怀表对于三连长而言也没多大吸引力,无非是在意它能换几块大洋而已。本来就是借机拔他王老抠的毛得来的,算了,就当这事没发生。想到这里也不含糊,直接掏出来就扔给了王老抠。“王老抠你行,你是真抠。还你了。赶紧挑枪,一会开拔了。” 王老抠接过怀表揣起来道:“挑什么挑,费那事干什么,就你这支得了。”说着话就过来摘连长肩上的枪带。 “王老抠你——”连长本能的一闪身想躲避,还是被王老抠攥住了步枪背带。 王老抠一边用力掰开连长攥着枪身手指一边说道:“都当了连长了还挂个长枪干什么,没个长官的样子。你不是还有一把盒子炮么,有那个就够威风了。” 这是一支‘中正式’,民国二十五年巩县兵工厂制造,几乎是新枪。67军是东北军,不是老蒋的嫡系,所以只是象征性的少量装备,只分配给了小部分精锐连队和基层军官。如今,被王老抠摘走了……u </br> 第4章 异乡的河流 日军第6师团、第18师团、第114师团以及第9旅团共计十万余人,在155艘舰船的掩护下,已经在杭州湾金山卫一线登陆,目的很明确,抢占淞江,继而向北截断沪宁铁路,彻底包围上海守军。这是日军对岌岌可危的上海战场进行的致命的最后一击。上海,危矣! 松沪战场右翼军总指挥张发奎致67军最新电令:“敌军于今日已在金山卫登陆,正向淞江前进,仰六十七军可即轻装向淞江急进,痛击敌人,以保我上海右翼之安全为要。”这,就是六十七军历史上接到的最后一封命令电报原文。 鉴于眼前的紧迫局势,六十七军军部趁夜在青浦召开了紧急军事会议,107师正在前往淞江,108师还没抵达青浦。日军登陆已经完成,目前肯定是由南向北在向淞江急进。淞江这个县城不大,连个最基本的城墙都没有,无险可守,外围也是一马平川,只能寄希望于淞江城南的黄浦江水网地区阻击抵抗。最后决定军部设在青浦,由副军长驻守;军长带参谋部前往淞江县城建立前线指挥所,令107师直奔淞江城南郊外黄浦江岸沿线布防,阻击迟滞来敌,108师后续进驻淞江城内固守。命令旋即下达。 夜深了,小雨时下时停,从横交错的水网沟渠,黝黑莫测的水田芦苇,泥泞冰冷的风雨中一支灰色的部队在艰难前进。东面的爆炸闪光开始变得显眼,此起彼伏如同新闻现场的镁光灯,惨白和猩红的光线不时的打在头顶的云底,将低低的乌云映衬得像一头电闪雷鸣中的怪物,狰狞而又颓废。不必执火把,仅凭头顶上乌云时明时暗的反光就能看得出道路。青浦早已经过了,部队却没停下来,反而加快了速度疾行,传令兵给先头部队带来了新的目的地‘淞江’。 雨滴顺着卷曲的帽檐慢慢滑下,爬过浓黑的眉毛,在刚毅如刀削般的脸颊上与汗水汇合流淌而下。湿透的军装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紧贴着皮肤,皱起一条条圆润的横纹。中正步枪斜背在身后,不时撞击着牛皮腰带,绑腿已经裹满了泥,几乎成了靴子,迫使胡义每次发现身边有水渠的时候都去趟,以甩掉这些累赘的泥。 行进中,路边传来了潺潺的流水声,胡义顺着水声跑出了队伍。出发前王老抠把中正步枪交给了胡义,同时淘换来一个牛皮腰带和一个破旧的行军水壶一并给了他。水壶已经空了,夜幕下只能辨别出这是一条小溪,至少这是流水,也顾不得是清水是浑水,摘下水壶就泡在溪里灌,而后又用这冰冷的溪水在脸上扑洗了几把,登时觉得畅快了不少。 站在溪边做了个深呼吸,挺胸回望,蜿蜒的队伍溪水一样在流淌,流进黑暗的远方,完美的融合进飘雨的夜幕。再一次闪光的瞬间,胡义突然发现后面队伍里一个特别的身影,瘦弱,矮小,与周围显得格格不入,吸引了胡义的注意。胡义快步走回行进路线,就站在原地等着,直到那个小身影移动影到了自己的近前。 “站住!” 被这一声低喝吓得一个踉跄,仔细辨别了一下挡住自己的身影,傻小子呲着牙露出了微笑。 就凭沪宁线上那些川流不息的溃兵,胡义就知道这一仗不善,出发前胡义和王老抠商量了一下,没有带上傻小子,把他留在了安亭车站,告诉他如果队伍过几天回来再让他归队,如果不回来,那就让他另找饭辙去。可是这小子却一路偷偷跟着来了。 面对着傻小子的憨笑,胡义严肃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直接抬脚把傻小子蹬了个跟头,一屁股跌在泥水里。“给我滚回去!” 傻话。 “赶紧滚!”胡义再次说话。 “我不当逃兵,我要回三排。” 这一句话差点把胡义气乐了,语气就稍微软下来些。“你压根儿就不是个兵,平时带着你行,现在这是去战场,去赌命。你懂不懂?” “你们能去,凭啥我就不能?就算回去当乞丐,早晚还是饿死,到处都是乞丐,你见哪个要到吃食了?反正都是死,为啥我就不能死在三排?” 看着满身泥污的傻出的话,胡义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无奈。一站一坐,一大一小,两个雨夜里的身影雕像一般对视良久…… 一路的小跑令王老抠上气不接下气,眼见一颗黑黢黢的不知什么树,孤零零的伫立在行进的路旁,索性来到树底一屁股坐下,背靠着树干喘几口粗气,回头望着队伍。胡义这小子哪去了,刚才还在身后,转眼不见了人。连我都能跟住,他那副强体格怎么能掉队,不会是趁黑逃兵了吧?他娘的,跑了也好,能活着就是福分啊。看着异乡这黑暗又湿漉漉的周围,王老抠就觉得浑身不舒服,这可不是个好风水,老子宁可埋在家乡阳光明媚的高岗上,也不想在这个湿乎乎的鬼地方憋屈死。想到这里不禁连吐口水,呸呸呸!我这是想啥呢,晦气晦气。 停下的时间稍微一长,汗消了,阴冷的气息立刻穿透湿军装钻进身体,不禁寒颤。赶紧站起身来,收拾收拾自己重新回到行进的队伍。一个个麻木的身影挨着衔着,机械的跑着,不时有人趔趄着摔倒在泥地里再爬起来。王老抠适当的加紧了步伐,要追回三连,不经意间跑到了一个小个子背后,看着黑影眼熟,不会是傻小子这个吃货吧?不禁紧跑了几步跟上,抬手拍小身影的肩膀。 “哎呀妈呀——”傻小子正闷头跟着胡义跑,乌漆墨黑的突然觉得肩膀上多出一只枯手,当即吓了个魂飞天外,腿一软直接扑在泥里。回头仔细一瞧:“排长!” 胡义听到身后傻小子的怪叫停下转身,可不就是三排长王老抠么。 “哦,你个熊孩子是真缺心眼还是没长心啊?” 胡义把傻小子从地上扯起来,帮他把肥大军装的衣袖重新向上挽了挽。对王老抠道:“这傻小子不想当逃兵,撵不走。” 唉——王老抠叹了口气:“傻小子,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胡义、王老抠、傻小子,三个人慢慢追上了三连的队末,回到了三排。五个身影重新融合进了成百上千个身影组成的背景里,变成一条灰色的奔腾河流,流淌在泥泞中,流过田野沟壑,流向异乡的黄浦江。u </br> 第5章 雾色枪声 民国二十六年十一月六日,清晨,雨停了,无风。夜雨的后遗症开始显现,形成大片大片的晨雾。 淞江城南,107师负责的黄浦江北岸防线有三个最主要的渡口,由西向东分别是金鹤浜、米市渡、得胜港。107师下辖319旅、321旅两个旅,319旅下辖637、638两个团,胡义所在的638团的任务是固守得胜港。 得胜港,位于淞江县城东南方向十里的黄浦江边,几百栋高低房舍紧密的簇拥在一起,一条小街南北向穿过镇子,北头一条土路通向淞江,小街的南端终点就是得胜港码头。镇子周围是大片大片错落的水田和纵横的沟渠,程半月形将得胜港拱卫在浑浊的黄浦江边。头天得到了日军登陆的消息,居民早已跑了,只留下一坐静谧的空城,沉睡在清晨的雾里尚未醒来。 前哨是个新兵,已经被连夜的雨中行军折腾得疲惫不堪,一身湿漉漉的灰军装横端着一把湿漉漉的步枪,湿漉漉的布鞋走在湿漉漉的小街上,发出啪叽啪叽的轻响。暮然驻足,目光穿过街上的雾气,发现街道的尽头似乎有人影晃动。 “谁!哪个部分的?”哨兵沙哑洪亮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小街上回荡,消失在雾中。片刻的沉寂过后,啪——一声清脆的回应带着撕裂空气的破风声打破了静谧,穿透了哨兵的胸膛,余势不衰撞击在街边的砖墙上,溅起一片碎屑。是鬼子——枪声猛然一下喧嚣起来,呼啸的死神开始在雾蒙蒙的小街上穿梭往来,击碎瓦片,穿透窗棱,或者跳跃在碎石铺成的小街地面,偶尔擦发出火星,不时伴随着痛苦的闷哼,将沉睡中的小镇彻底惊醒。638团刚刚到达得胜港,正撞上鬼子刚刚登岸的第六师团某部先头部队下船,意外对意外,谁都没有准备,在双方错愕的神情里,战斗就这样毫无章法地打响了。 “报告,我们遭遇鬼子。” “老子又不是聋子,鬼子有多少?” “不知道。” “不知道你还来报告个屁!让一营正面先和要点,三营立即到镇子两侧的江岸布防。” “是!”传令兵带着团长的命令撒开腿消失在雾色里。 三连长按一营长的命令,提着驳壳枪,领着三连离开小街钻进了巷子。“快,都他娘的快点,二排顺巷子给我往前摸,一直给我摸到能见鬼子的距离就打;一排负责占房子,好位置必须在鬼子前头先占喽。” “啥位置算好位置?”一排长带着队伍边跑边回头朝连长扯嗓子问。 “我管你娘的啥位置,能打着鬼子的位置就是好位置!”三连长随口回复了一排长,一回头,王老抠领着三排正跟在自己腚后头,随即张口道:“嗯,你们三排……” 王老抠立即打断连长的话:“俺们三排负责保护连部。” 三连长想起昨晚的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怀表逼着我还了不说,他娘的连老子的枪都给顺走了。如今你王老抠腆着个老脸居然要保护‘连部’?拢共我一个连长一个警卫员外加一个通信兵,哪来的连部?保护个鸟?抬手指着前面的一栋二层小楼:“看到没有,那就是你三排的阵地,给我守住喽。” 王老抠顺着连长的手指方向望去,一栋不大的小楼在雾气里时隐时现,虽然只有两层,可是伫立在一片低矮的民居中却是鹤立鸡群傲然四方。天杀的,这是要送老子上天啊…… 小街上的枪声变得越来越绵密,双方的机枪也开始响起了。王老抠一路不停的低声咒骂着什么,领着三排快速奔向小楼。随着距离缩短,小楼变得清晰起来,一楼和周围的普通房舍一样,是砖石结构的,只是在房顶又接起来一个木质结构的二楼,四面有窗,再设计一个南方特色的屋顶,楼上楼下面积都不大。加快脚步转过巷口就到了小楼一边的墙角,已经看到了小楼的门口。猛然从小楼另一侧的墙角窜出几个身影! 王老抠心里突地一沉,由于一直自顾自的跑着,无法止步,毅然顺势向前扑倒,直接滑到对面的矮墙后趴在地上。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一直跟着前头的排长低头猛跑,眼见排长到了墙拐角没拐弯就直接跌飞出去了,登时愣在拐角,一转脸才发现小楼的另一边有人影窜出,大个儿和赵勇戳在那就开始拉枪栓。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傻小子还没回过味来,就感觉腰后突然受力,猛地一疼,惊叫着跌飞出去滚落在王老抠身边。 其实在就快接近小楼拐角的时候,跑在队伍最后面的胡义就低声叫过王老抠,想提醒他停一下。这小楼离码头不远,虽然现在有雾,鬼子也可能会发现了这个制高点,也可能会来抢占。接近小楼之前胡义的枪栓就已经拉开了,可惜当时王老抠还魔障一样的咒骂着三连长,有点失神,没听到胡义在后面的招呼。 在前头的王老抠从拐角处跌倒的一瞬间,胡义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王老抠那看似奇怪的大马趴式的跌倒方式,是一个老兵在危急时刻的本能反应,胡义看得出来。大个儿和赵勇虽然在津浦路也参加过几仗,但经验尚浅,根本就没明白,傻了。 胡义在第一时间里就踹飞了前面发呆的傻小子,顺步拧身把左肩膀顶在墙角上,探出半个上身,枪托紧抵右肩贴上腮颊,枪口快速上抬同时呼出一口气。微眯的眼睛、凹型的望山,笔直的准星、对面的人影……似乎……也是灰军装……这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在大个儿和赵勇还没拉开枪栓的时候,胡义右手食指下的扳机已经即将扣动到底…… “别开枪!别开枪!自己人,自己人。” 听到对面的叫声王老抠火大地从矮墙后跳出来:“我操你个一排的王八羔子,你们属鬼的么?” 最前面的一个人也被胡义的枪口和已经深陷下去的扳机吓出一身冷汗,惺惺道:“本想占这个二楼做个火力点,哪知道你们在这。” 王老抠没好气的回答:“这么关键的位置,连长让给我们三排负责了,你们赶紧滚蛋。” 傻小子龇牙咧嘴地爬起来,捂着后腰朝着胡义咧咧:“为啥你总是踢我,有种你去踢大个儿试试。” 赵勇想想刚才的场景不禁有些后怕,事后静下来想一想,刚才一瞬间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到了,王老抠个老不死的摔得那叫一个快,见机行事的本事真是不得了,能直接摔飞到死角里去,自己当时真以为他是踩了西瓜皮了,差点为他喊了个好,不愧是老油条;胡义这跑在最后的,不明情况的,居然是全场唯一一个即将开枪的,自己和大个儿包括对面一排的几头蒜还在抢着拉枪栓时候,那家伙已经要收人命了,机警迅速得像只狼啊,这个不是人的东西究竟怎么做到的?看来不会是督战队那么简单点背景,王老抠肯定知道更多的底。看着傻小子埋怨胡义,心想傻小子就是傻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自己宁愿刚才那一脚踢的是自己,事后还得上赶着说谢谢呢。 楼上楼下都仔细查看了一番,一楼的砖墙还算厚实,顶棚一角开了个四方口子,一边靠墙修了个木制楼梯连到口子通上二楼,二楼基本木结构,估计这房是两回建成的。胡义阻止了大个儿想要推开窗的想法,只是通过破碎的窗户一角向南面的码头方向观察。这里距离码头大约四百米,中间间隔大片屋舍,一片雾蒙蒙的看不清码头的细节。 王老抠让赵勇看住一楼的门,告诉傻小子找家具木板之类的去堵一楼窗口,随后爬上二楼隔着窗四下里观察了一下,而后坐在地上摸出支烟点燃。“位置是高了点,也就放放黑枪,至少不用在前边儿打巷战。如今雾气这么大,只能听枪响,根本看不见鬼子身影,这回连黑枪都省下了。”王老抠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征询胡义的意见。 胡义的眼睛始终没离开窗口的缝隙,仔细辨别着雾气里的枪声,像是回答王老抠又像是对自己说:“雾聚着不散就是雨,雾若散了就是晴。”u </br> 第6章 第五颗手榴弹 二排长大黄牙带着手下的二排弟兄在民居巷道里向前摸,糊里糊涂东拐西转也没注意摸了多远,心里有点犯嘀咕。连长让我摸到能看见鬼子的距离,这是多远了?鬼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他娘的一排钻了房子了,我这二排还在瞎转悠,真要撞到鬼子怀里咋办。一抬手挡住了跟进的弟兄,队伍暂时靠墙停下来。 回头问身后的兵:“知道不知道咱们前出多远了?” “可能——有二百米?还是三百米?” “他娘的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这时另一个兵凑过来:“排长你听东边这枪声,咱们是不是和小街上的鬼子齐头了?” 大黄牙竖起耳朵,可不,隔着几层房子的东边这枪声听得真真的,尤其是那歪把子的吼叫声格外清晰,哒哒哒哒蹦豆子一般不喘气,偶尔夹杂着鬼子叽里呱啦的叫唤。大黄牙心念一转,干脆抄到东边的小街,侧面敲鬼子一下,帮助正在小街上与鬼子对峙的一连缓解压力。一挥手,二排左转向东面的小街摸过去了。 仅仅一两分钟后,在二排刚才停留过的墙角,一个小队鬼子反向搜索过来…… 在小街上与鬼子正面交火的是一连,能见度太差,只能就地互相盲射。事起仓促只能临时找掩体,临街窗口,门框,廊柱,地面台阶,倚着靠着藏着趴着,对面的歪把子不停的扫,这边的捷克式嚎叫着回,距离稍远手榴弹用不上,鬼子倒是有掷弹筒,可是没有能见度看不到目标也是干着急。虽然是盲目射击,可是小街通直,只要顺着街向,蒙也蒙到了,交火到现在,一连已经死了十多个,伤的更多,除了机枪手还在干活,其余人基本都藏在街道两边不露头,只凭弹雨在身边呼啸。小街上算是僵住了,只能指望两翼民居巷道里的迂回巷战了。 大黄牙带着二排终于摸到了小街侧边,与小街上阻击的鬼子只有一房之隔。朝后一摆手,让二十多个弟兄贴墙蹲好,自己抬起耳朵仔细确定了一下房屋后面的机枪声音位置,嘿嘿,如果拔了小街上的守敌,这头功该算是我的吧,老子的二排总算也能出一回彩。转身招呼弟兄们悄悄围过来,低声吩咐道:“前边的你们三个,不,三个不够,你们五个,每人准备好一颗手榴弹,听到我命令就隔房扔过去。” “排,排长,我没有手榴弹!”新兵刘二蛋呆呆地插了一嘴。 “他娘的你不会朝身边的人要一个?笨死你得了。别打岔。哦,手榴弹一响,一班的从这房左边冲过去,二班绕右边冲,三班跟我穿窗户进房,都给我狠狠地打,谁都不许怂。都明白了没有?” 见弟兄们点头表示明白,大黄牙站起来背靠在后屋墙的窗边,端起手里的步枪,非常缓慢小心的拉开枪栓,不使它发出声响。“各就各位,准备!” 嗤啦——四颗手榴弹的引信被拉开,冒着烟儿飞过屋顶。 刘二蛋头一回使用手榴弹,心里突突的跳个不停,觉得口渴,腿也哆嗦。眼见身边的四个人都扔出去了,犹豫了一下,把头脸拧到一边,咬着牙也拽开了手榴弹引信,闭着眼把手榴弹朝屋顶一甩,第五颗也冒着烟儿飞了上去。 哐啷哐啷——咕噜噜——三颗冒着烟儿的木柄手榴弹在小街的碎石地面上欢快地蹦跶着,让十几个正在专注射击的鬼子目瞪口呆,趴在房檐下的歪把子机枪手和两个副射手听到这异响也停下射击扭过头来看。哗啦啦——第四颗手榴弹顺着房顶的瓦片棱隙也掉了下来,咣当一声正砸在机枪手的钢盔上。 轰轰轰轰——化学反应呈辐射状被完美地膨胀出来,伴随的是形状性感饱满的烟雾,伴随的是方圆十几米内的支离破碎,伴随的是夺人心魄的强烈震颤。当场的十几个鬼子几无幸免,机枪手的半截身子都消失了,效果完美。 手榴弹响了!上! 一二班沿房屋两侧冲出,大黄牙一枪托砸开身边后窗,单手扶住窗台一个跨越闯进房,三班的几个人随即跟上。 第五颗手榴弹,引信拉开最晚,抛投的弧度稍高,在空中打着旋慢悠悠的飞临最高点稍停了一下,然后拖着烟儿笔直的一头栽下来,砸碎了房瓦,穿过屋顶,正掉落在屋内大黄牙的脚前。 这就是宿命,无论你是谁,都逃不开的东西。在战场上,杀死你的人不一定总是敌人,有时候也许是你自己。 轰——整个的房屋都震颤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喷嚏。爆炸的冲击波撞碎了所有的门窗,浓烈的烟灰碎屑喷薄而出,将刚刚爬进后窗口的最后一个三班战士也一并送了出来。 屋内的爆炸让屋外两侧前进的一二班战士稍微一滞,有几个人被掀了跟头,但他们依旧冲出来了,这种时候没人去在意屋内的爆炸。伴随着爆炸后的烟雾,二排冲上了小街,满地是鬼子的尸体和鲜血,哪还有个活人,一时有点茫然。须臾,烟幕散尽,通向码头的小街上露出了几十个鬼子的身影…… 细节决定成败,鬼子在这小街上设了两道防线,前面放一挺歪把子,搭配一个步兵班;后面二三十米的二线才是小队主力。 眼见一线的十几个人转瞬间消失在爆炸声中,随后烟雾里又跳出来十几个敌人,距离就这么十几米,鬼子们一时也茫然了,本能的一挺刺刀就反冲上来。 啪啪啪……二排打站在原地就打出了一排枪,也只能打出这么一排枪,放倒了十多个鬼子,随后,闪着寒光的刺刀就来到眼前,变成了一场屠杀。 为什么是‘屠杀’?鬼子有刺刀,咱们不是也有么?很遗憾,咱们没有!枪上倒是有刺刀座,可是没刺刀。整个三连能与枪配套的刺刀总共只有几把,只发给善于拼刺的老手,其他的人只能去战场上拣,捡来的都是鬼子的三八式刺刀,没法挂在自己的步枪上,只能别在腰里。所以,不要以为刺刀人人有,在很多部队里刺刀也是紧俏品,现实就这么残酷。 刺刀真正到了眼前的时候,没有谁不会害怕,但是当它刺入了自己的身体,反而释然了,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可以抓住枪,不使它拔出来,然后拔出腰后的刀反捅回去,也可以抓过身边的随便什么东西狠狠的砸他狗娘养的,或者试图拽住对面的鬼子,抠挖他,挠他,咬住他,再也不松手,再也不松口。二排,湮没在了一片寒光中……u </br> 第7章 四十八瓣儿 突然在前面传出连续爆炸声,而后是一阵七九步枪的射击声,接着是一阵冲杀声与嚎叫,鬼子对小街上的射击也暂时停了。一连长觉得前面的鬼子一定发生了变故,究竟是什么变故不知道。按照任务命令,二连在左翼的街巷里,三连应该在右翼的街巷里布防,都与自己的一连齐头形成一条防线。任务是暂时固守,等待二营和三营到达位置才会推进。凭感觉应该是某一支友军打到前面了,却不知道是谁?冲不冲?命令是暂守,况且前面的情况也不明,这……在一连长还在为情况纠结的时候,机会错过了。 一小队鬼子由南向北正在悄悄的前进,老鼠一样溜过小巷,穿过断墙,经过院落。他们本来是应该与二排正面遭遇,但二排在与他们遭遇前选择了左转向小街方向,错过了他们。 猫着腰小心行进在最前面的鬼子终于停下来,比比划划向后传递着信息,他们发现了一处敌人藏匿的建筑,人数不明,但看到了露出窗的枪口。五十多人的小队随即分成两拨,一拨就近钻房子找掩体建立射击位准备掩护,另一波悄悄接近目标建筑。两个鬼子悄悄爬到窗根儿底下,各自从挎包里摸出一颗九一式手雷,轻轻拔出保险销…… 九一式手榴弹与木柄手榴弹最大的不同,除了外形还有引信的发方式,木柄手榴弹是拉线引火点燃导火索引爆,这玩意是撞击型触发引信,延时七八秒,使用前必须得先敲击或者砸下顶端的罩帽,也可以装上底火用掷弹筒发射,虽然不及标准榴弹射程远,也能飞个二百多米,后来鬼子用九七式手雷代替了它。抗战期间国人俗称它‘四十八瓣儿’。 刘二蛋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雾蒙蒙的天空,又似乎,是红蒙蒙的。呆呆的看了好一会,终于想起了作为三班最后一个跳上窗口的自己经历了什么。身上覆满了灰尘,眼角嘴角和耳后流出的血已经开始凝固,黏糊糊的,掺杂着灰土,变成了褐色,在土灰色的稚嫩脸上和脖颈上形成一道道怪异的沟壑痕迹。 拄着步枪,挣扎着爬出灰尘的废墟,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一层灰色的土雾从身上滑下,在即将触及地面之前向四周荡漾开来,然后弥散。 我想回家,我只想回家,我要回家……爹可能还在田里干活,我得去帮他,不能让爹一个人做,爹腿脚不好,我必须得去,我得走了,否则要被娘骂了,虽然娘总是舍不得打我,我这就去……此刻的刘二蛋心里只有这么一个执念,这份家的执念,使他忘记了伤痛,忘记了子弹的喧嚣,跌跌撞撞的越过了残缺的矮墙,仿佛越过了家乡的山岗,蹒跚着穿过小巷,仿佛走在家乡的田埂上…… 一直盯在窗口附近的胡义有些疑惑,这一阵手榴弹爆炸的声音实在有点蹊跷,应该就发生在鬼子布置在小街的防线上。除了散布在小楼周围的一排,前面只有二排了,他们的任务应该是侧翼前出刺探鬼子的侧翼位置,如果真是二排干的,怎么会打到小街上去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坏了。 王老抠也被刚才的爆炸声吸引到了窗前,四下里观察着。“不会是大黄牙这个冒失鬼拐了弯去敲小街了吧?可是街上的一连咋没动静呢?” “也可能是小街东面的二连干的,希望不是二排吧!”胡义叹了口气。 “是啊,可别是他们,否则鬼子啥时候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冒出来都不知道。” 胡义担心的不仅仅是二排转向会漏过鬼子,现在还不了解鬼子究竟上岸了多少,对面展开的鬼子又有多少,一切都是未知数。根据小街上的枪声判断,卡守小街的鬼子至少也是一个小队,哪怕只是一个小队也有五十多人,除非鬼子扎堆了,如果分散成两线或者三防线的话,就算二排能打他个措手不及,也是凶多吉少,除非一连能发起一个冲锋支援。既然一连没动静,现在看来——不乐观。 还是雾蒙蒙的一片,王老抠看得眼睛发酸,索性转身靠着窗根儿坐下来,从地上拾起刚刚因为爆炸声而掐灭的半截烟头重新点燃,发起牢骚:“狗日的大黄牙,就是个满脑袋升官发财的混货,论资历论能力,哪个也轮不到他干二排长,响当当的五块现大洋,就让连长瞎了眼。我看啊,这二排早晚让他带沟里去。” 赵勇在楼下听着王老抠的牢骚不禁朝上头问:“排长,你当初花了多少钱?以后我也想攒下点饷钱,好接你的班啊。” “老子当初……滚!哪都有你。等到你死也接不上老子的班。” 听着王老抠和赵勇的互掐大个儿和傻小子嘿嘿直乐。 “有情况!” 听到胡义的一声低喝,王老抠再次掐灭了烟头,哗啦一声利落地拉开枪栓,一转身贴上窗口,大个儿也把枪口摆上了窗台。小楼南窗向前看去,五十多米远的前方巷口,蹒跚走出一个灰蒙蒙的身影…… 墙根儿底下的鬼子刚刚拔出手雷的保险销,眼睁睁的就看见身边的墙角拐出来一个土人,拄着一支步枪,怔怔地看着他俩。 哐啷——后面掩护的窗口猛地推开,哒哒哒哒——歪把子轻机枪猛地开始嚎叫,负责掩护的鬼子毫不犹豫的开火了。 一蓬血雾、一蓬血雾又一蓬血雾,在一阵又一阵子弹的冲击中,刘二蛋不由自主地晃动着,直到被钉躺在地上,灰蒙蒙的双眼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得去帮爹干活了…… 几乎在机枪响起的同时,啪啪,啪——三声枪响从小楼二楼上传出,大个儿的一枪打在窗棱,胡义的一枪打在地面,第三枪直接把攥着手雷趴在地上的一个鬼子给打了个透心凉。另一个鬼子终于从惊讶中反应过来,攥着手雷在地面上狠砸了一下,顾不得等待延迟时间,抬手就把手雷扔进头顶的窗口,一转身就窜进了旁边的杂物堆后。 七八个一排的兵藏在这间屋子里,三连长也在这,正挽着袖子抓着水壶仰脖喝水,猛然隔窗响起了刺耳的歪把子声音,伴随着特有的6。5毫米子弹呼啸声以及近在咫尺的子弹入地声,紧接着就是一发子弹击中身边的窗棱,一口水全喷了个当场。鬼子!猫下腰随手扔了水壶去摸腰里的枪的瞬间,眼见一颗手雷就顺窗飞了进来,砸在身后的墙上掉落脚边,还在滴溜溜的转。旁边一个和连长一起看到这一幕的兵当即呆住,瞪着惊恐的眼,跌坐地上抽筋一样连蹬带挪的后退着说不出话来。 “我操你娘的!”三连长一脚踩住还在转悠的手雷,一弯腰抄在手里,反身就甩出窗口。轰——“怂货,还他妈楞着干鸟,都给我打狗日的!”说罢重新猫下腰贴在窗口一侧,拔出了盒子炮。u </br> 第8章 小楼弹雨 继小街上的一连之后,小街西边的三连也全面与鬼子交火了。与小街的战斗不同,这边是屋舍院落砖墙窄巷,纯粹巷战,枪声是乱糟糟的混成一片此起彼伏,一个小队五十多个鬼子,没了二排的三连也是五十来号人,参差交错战斗在瓦砾间。 当枪声终于响起在自己的耳畔的时候,胡义不知不觉就进入了状态,暂时忘记了猩红的过去,也顾不得未知的下一刻。左脚马步抬起踩在前面的木墙缝隙上,身躯微微前倾躬起,掩藏在压低卷曲的灰色帽檐下那一双细狭的眼睛渐渐眯起,呼吸频率开始变得缓慢,本能,占据了主导,开始支配身体,支配思维,支配那支崭新的中正步枪。 退出第一枚弹壳再拉回枪栓,第一枪高的厉害,飞过目标落在地面了。见鬼!胡义发现自己疏忽了标尺设定,把距离从300米调低到100米,枪口重新抵近窗口缝隙。趴在地上扔手雷的两个鬼子已经消失了一个,另一个还攥着手雷趴在地上不动,直觉那是个死货,估计是王老抠干的,因为大个儿的枪声响在自己前头。有雾,五十多米距离看不清是否有血迹,更看不到中弹位置。老兵战场守则:不要以为敌人一枪就能打死。木质枪托上微眯的右眼,眼神穿过标尺设定100的缺口,穿过略微低垂的准星,抵达鬼子趴伏的后背中央,啪——带有微痛的一个巨震从肩膀上传递到全身,令胡义舒畅的微微一晃。 瞬闪的火舌带着一阵薄薄的青烟,带着淡淡的火药味弥散在小楼窗口。一颗七九二毫米步枪弹像个小精灵一般,呼啸着飞翔,转瞬间就飞过了它一生的历程,穿透了鬼子尸体的后背,不甘心地拼尽最后一股力量钻进地面。已经死去的鬼子又一次死去。 ‘弹道完美漂亮,你是个听话的好姑娘!’胡义在心里默默的夸赞手里微微发热的中正式。哗啦一声,右手机械地再次拉推那圆润光滑微微铮亮的枪栓,枪口微调,瞄准尸体附近墙后正在匍匐挪动的目标,有墙遮挡看不到要害躯干,只在准心里显露半边肩膀和钢盔。啪——嘡——子弹擦中钢盔的一角后跳飞,匍匐中的挪动令鬼子躲过一劫,钢盔上的跳弹令他大吃一惊,发现位置不妙,当即缩回墙角,猫腰转身就往回跑去寻找新的掩体位置。 哗啦——第三枚弹壳轻快地跳出枪膛,翻滚着抛出一个小弧线,落在胡义的脚旁。‘算你****的命好!’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微摆枪口,把瞄准位置转向短墙的另一端等待,右手食指极其缓慢而又柔和的开始发力,扳机缓缓深陷,接近了击发的临界点。 啪——刚刚猫腰窜出墙角的身影被侧向飞来的外力撞了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腿上的弹洞让鬼子慌张了,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没能成功,立刻改用爬行,想要爬过这个死亡的墙角。 哗啦——第五颗子弹利落地滑进枪膛,尖锥型略带弧度的铜黄色弹体帅气又冷酷地站在起跑线上。‘以后你都不用跑了!’胡义在心里告诉这个鬼子。再次抬起还在冒着余烟的狰狞枪口,指向那个还在挣扎爬动的肮脏的灵魂。 啪——一颗子弹打在墙角挣扎的鬼子身边地面,溅起一蓬尘土。“我日……是不是有风啊?又没中?”大个儿在胡义右边窗口退下弹壳儿直咧咧。 啪——又一声枪响,那个挣扎中的鬼子彻底挺尸不动了,因为已经被这一枪掀掉了半个脑袋,白乎乎的脑浆搀和着鲜血洒了一地,黏糊糊的碎碎点点溅在墙上。“他娘的,本来瞄的是脖子,却打了脑袋,这个倒霉催的,怪不着老子。”左边窗口的王老抠悻悻地叨咕着。 在大个儿和王老抠的嘀咕声中,胡义无奈的松开了即将扣动的扳机,重新寻找目标,当目光扫过某一个敞开的窗口时,心里突地一沉,一阵凉意瞬间遍布全身。这是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虽然因为能见度的关系看得不够清晰,只能辨别出是一个敞开的黝黑窗口没有其他,但胡义能确定刚才观察的时候那窗应该是关闭的,直觉地知道那窗口里会是一挺机枪,高出周围一头的二层小楼终会被敌人注意到,敞开窗口是为了把机枪的两脚架搭上窗台,否则无法稳定射击,也许此刻,鬼子的机枪手已经完成了瞄准。 “隐蔽!”胡义高喝一声的同时,踩在木墙上的前脚用力猛蹬,使自己的身体倒飞着离开窗口,仰面摔倒在地板上。 哗啦哗啦——窗口一块一块地连续被撕碎,从一边开始横向被撕碎向另一边,噼噼啪啪,飞溅在室内空中的木屑和破碎玻璃划出纵横交错的路径飘舞着,声音转变成笃笃笃——弹道划过第一扇窗后继续沿着窗棱和木墙横向延伸,一个个弹洞跳跃着出现在木墙上,连续不停的漏进墙外的光,一直跳跃到第二扇窗,又恢复为噼噼啪啪,再到第三个窗,然后原路线返回,撕裂的声音打碎南墙穿过室内的空气再扑向北墙,透出一个又一个连续的弹孔,洒进来一注一注惨白的光,木质的二楼在持续的震颤着,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子弹在室内狂妄地啸叫,摧毁着经过的所有东西,不停地制造着碎片,穿透着阻挡的一切。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 屋外的交火仍然在持续,小楼里一时没有声音,死一般的寂静。 傻不出话来。傻小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无法理解,只是听到楼上突然变得喧嚣颤抖,无数的灰尘从一楼的棚顶缝隙连续洒下来,好像楼上所有能被摔碎的东西都被摔碎了吧,是连续的摔碎,那声音很瘆人,让傻小子本能地感到恐惧。 一直守在一楼门口的赵勇终于反应过来,扔下枪就冲到楼梯上,连跌带摔地爬上楼梯。“排长!大个儿!排,排长!”声音颤抖着,不争气地带着哭腔。手脚也不听使唤,短短的十几级木梯愣是遥远得爬不到头。 当初刚来三排的时候赵勇觉得窝囊,打不上主力的三排,歪瓜裂枣的几头烂蒜,一个老不死的排长,实在灰心。慢慢的开始经历战场,看着廉价的人命草芥一般泯灭,看着所谓主力们像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换,有些面孔甚至还没等自己记清楚就消失在硝烟里,令赵勇的心里发凉。因为三排的人虽少却似乎活得久些,所以慢慢的好像只能记住三排,只能记住排长、大个儿等等这几个烂蒜,无论赵勇是否愿意,也无论是否喜欢,他的记忆里只有这些,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潜移默化中,三排已经成为他心底唯一的支撑,使他还能牢骚满腹,还能挖苦讽刺,没有因环境而变得麻木。 当楼顶被穿透的声音开始连续响起的时候,赵勇就呆住了。和傻小子不同,赵勇知道那声音是什么,甚至能够联想到排长、大个儿和胡义那个招人烦的家伙的惨状,突突突的机枪声穿透楼顶的同时,赵勇的心也被穿透了,一枪一枪的都穿透了赵勇的心,冰凉一片。u </br> 第9章 水火有情 一排长叫吴贵,虽然没啥文化也是大头兵打上来的,但为人谨慎,战场经验也不少。他将一排主力安排在三间距离不远的房子里,犄角形排列位置,距离不远互相能够掩护,两挺捷克式轻机枪放在两翼,三个主要防御点之间的房院再放几个游兵照应着,三排所在的小楼正在这个三角形的后方,加在一起就是个菱形。如果要展开防线进攻的话,这个布置太保守了,展开不便,可是如果打防守的话,倒是固若金汤。 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三连长和一排长终于使这个防御体系运转起来,两翼的机枪开始交叉掩护射击,散单游兵的手榴弹开始飞过墙头,冷枪不断。鬼子兵力不多,尝试性的短暂进攻无果,也不恋战,丢下十多具尸体,果断就撤出接触距离,退了。 “连长,连长,鬼子好像退了。” “我看着呢,瞎嚷嚷什么。”三连长在窗口探着头四下里扫视,见鬼子确实退了,缩回头反身靠着墙根儿坐下,摸出烟叼在嘴里。 “大黄牙这个扶不起的废物,拐带了二排不说,差点连老子也搭上。”甩甩手熄灭了点完烟的火柴,继续道:“不是说二营会上来么,人呢。鬼子都来过了,他们二营连鬼子都不如,还打个鸟。” 正说着话,营里的通信兵从后窗口爬了进来。 “报告,营长命令,一营全体固守现有阵位,注意观察,勿使敌人漏过,不得擅自行动。” 三连长听完了任务报告对这通信兵说:“哎,我刚才还叨咕呢,正好你来了,你二营会上来么,怎么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二营?哦,好像团里改了计划,团长说这支鬼子先头部队人数不会太多,正面打巷战不值当,让二营改道绕江边,和三营一起顺江岸抄码头去了。” 赵勇看着二楼木墙上一排排连续的弹洞和室内的一片狼藉,拍了拍大个儿的肩膀道:“我滴个乖乖,胡长官躺了地板,排长钻了床底,你这么老大个身板居然一直站在墙角没挨枪子儿。你到底拜的是哪路神仙,说说,我以后也拜他。” 大个儿脸一红,现在还在后怕。胡义那一声提醒过后,排长滋溜一下就钻了身边的破床底,自己反应慢了,还没搞明白是什么情况,震撼的一幕就已经开始在眼前上演。过去在战壕里在街巷中也被机枪压制过,没觉得有什么,一直以为自己胆大不怕死,可是当这一切发生在室内的时候,自己却被那诡异的场面吓得像个新兵,腿软了,直接瘫靠在身后的墙角上,除了瞳孔在迅速的扩大,什么动作都不能做。 王老抠坐在破床上抽着烟。“我说赵勇,你小子以后遇事先看准了行不行,一爬上楼就搂着傻大个儿哭丧,搞得老子都以为他死球了。” “他瞪眼咧嘴戳在那,和根木头似得,我哪知道……”赵勇收住话,到王老抠身边坐下,“排长,咱昨晚在雨里跑了一宿,你瞅瞅这衣服到现在还湿个透,又累又冷的。小鬼子眼下是退了,可是咱这房高啊,枪也开了,保不齐一会就有冷枪招呼咱,用掷弹筒也说不定。要我说,咱都下楼睡觉去得了,反正前面有一排。” 王老抠吐出一口烟,“死的就是你这样的,这一身湿,睡了你就得病倒爬不起来,缺医少药的,不出三天我就得找个坑埋了你,信不信?” 赵勇瘪着嘴不吱声了。王老抠心里也合计,赵勇倒是说对了一半,鬼子是退了,这小楼也暴露了火力,等雾一散非得挨家伙不可,连长这个缺德玩意,为了报复给了三排这个倒霉差事,愁人啊。 胡义将四颗子弹压进枪,将弹仓补满,然后将枪竖靠在身边的墙上,这才从地上站起来,挽了挽袖口,拍了拍手,顺着楼梯下了楼。 “傻小子,你不是当兵了么,当兵就得有个当兵的觉悟,现在起来干活。” 傻小子唯恐没人搭理他,现在听到胡义的招呼,赶紧从墙角里站起来,脏兮兮的脸上乐开了花,极不规范地比划了一个军礼:“是。胡大哥,你说让俺干啥俺就干啥,绝不含糊。” 胡义找了个水桶,走到水缸边舀水,头也不回地说:“把这方圆两条巷子的房子都给我搜一遍,凡是能吃的就带回来。” “啊?好嘞!我现在就去。”这个活傻小子在行,话音没落就出了门。 话音楼上也能听得到,赵勇一扭脸看着王老抠,“排长,听见没有,这就开始耍官威了吧。一个孩子他都不放过,枪都不会拿,要是撞到鬼子咋办?” 王老抠也不明白胡义葫芦里卖什么药,正纳闷儿,见胡义提着一桶水上来了。 胡义不喜欢怜悯,也不喜欢同情,从小就是胡子出身的他只相信‘道义’二字。昨夜里傻小子坐在泥里掷地有声的一番话,令胡义刮目相看,虽然小,照样是个爷们儿。是个爷们儿就得干爷们儿的事,跟年龄无关。自己八岁起就得拎着刀枪跟胡子们去劫道儿了,不去就没份儿吃饭,找谁说理去。况且这个傻小子挺机灵,躲猫猫找吃食的本事绝对比大个儿和赵勇强,就算真有鬼子在附近,胡义相信他能先躲开鬼子,鬼子可未必能发现他。 在王老抠赵勇和大个儿三人不解的眼神里,胡义抬起水桶就把水泼上了二楼木墙,哗啦一声,滴滴答答的又淌了一地。转身下楼再拎一桶上来继续泼水。 “他魔怔了,是不是刚才碰坏脑袋了?” 王老抠也坐不住了,把烟扔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我说小胡,你这是搞啥呢?” “一会儿咱把那边木墙点着了,怕火烧得太快连过来,所以先把这边淋湿。” 赵勇一听胡义的话,下巴差点掉地上。“啥?你这是为了放火先泼水?疯了吧你?排长,他绝对是魔怔了。” 王老抠可不信胡义魔怔了,反而觉得胡义的话有意思,“那个,我说说,是个什么主意,咱们好一块干。” 胡义放下桶,甩了甩手上的水,平淡地答道:“把这二楼的一边墙点了,鬼子见这楼起了火,只要没再放枪,就不会再惦记这目标。咱们借着这火,把衣裳都烘干。如果一会傻不定咱们得饿死。” “这,这,万一火太大,把这房都烧光了咋办?”大个儿呆头呆脑地插嘴。 王老抠茅塞顿开眼睛发亮,“嘿嘿……哈哈哈……我说大个儿,这又不是给你娶媳妇的房,你心疼啥。他娘的烧光了更好,咱就不用在这当靶子了。”上前在胡义的肩膀上捶了一拳,“小胡,真有你的,不服不行,我老王跟你差距太大了。”又一回头吩咐赵勇:“一会起了火,你去找连长汇报一声,就说是鬼子的枪打碎了煤油灯,一切正常,免得他紧张。” 说干就干,四个人在小楼上忙活起来,大个儿和赵勇接了胡义提水的活儿,连顶棚也泼上水,王老抠从破床上扯下破被褥堆在干燥一边的木墙角,用火柴点了。 眼见一个瘦弱的小火苗沿着破被褥的边缘慢慢爬行,一点点成长,逐渐扩大,终于爬上了木墙,开始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火光中,四张冷白疲惫的脸孔,渐渐变得温暖红润起来。u </br> 第10章 烟雾与灰烬 火越烧越大,终于爬满了二楼东边的整面墙,开始向顶棚房梁推进。 四个男人光着屁股,龟缩在西墙边的楼梯口附近。上衣、裤子、帽子、绑腿、布鞋、内衣等等,在他们周围摆着挂着,有的拿在手里呼扇着。 坐得稍靠前的王老抠终于顶不住了,一个劲儿朝后挪。“咳咳,咳,不行了不行了,这他娘的不只是热啊,咳咳,烟咋这么大?大个儿,你个夯货快别扇呼你那裤衩子了,赶紧再下去捣水上来止止火势。娘哎,借过借过,我得下楼梯喘口气凉快凉快。” 赵勇惬意地靠着墙,火在对面熊熊烧着,烤得这边的墙都是热的,把个赵勇舒坦得直哼哼。“嗯嗯,排长,凑那么近你不是找罪受么,我看现在这火头刚刚好,咳咳,一宿的寒气如今都冒出来了,唉幺唉幺——这叫一个通泰!咳咳。” “排长,那到底是现在浇水还是等等再浇?” “娘的你爱浇不浇,老子不管了。咳咳,我得喘口气儿先,哎呦,下了楼就凉快多了。” 见王老抠光着屁股下楼就不管了,大个儿不由自主的又问身边的胡义:“那个胡……胡哥,你说呢?” 大个儿和胡义看起来年龄相仿,本想叫胡义的名字来着,可是不知为什么,一面对胡义的时候,不由自主就矮了一截,像欠了胡义大洋似得没底气,自己都不知道为啥,出了口就改叫‘哥’了。 胡义一边抖落着已经半干的绑腿,抬头看看火势,“无所谓。排长不是说了么,烧光了也不要紧。” 听到了胡义的反馈,大个儿放下已经抬起的屁股,稳稳当当又坐下来,继续挥动着手里的裤衩,不时遮一遮滚烫的火光,满脸满身都是大汗,手里若是没个物件儿挡一挡真不行。铺挂在周围的衣物在熊熊火光的熏烤下,滋滋地冒着水汽袅袅升起,与弥漫在顶棚的黑烟汇合,然后顺着破碎的窗口和弹洞飘出。滚动成一个粗黑的烟柱,飘在得胜港的上空。 傻小子把附近搜摸了个底朝天,只找到了十二个山芋,在某一个空鸡窝里发现了两个鸡蛋,估计是人家逃走时没注意落下的。把鸡蛋揣进兜里,正琢磨是不是该去别的地方再转转,突然发现两条巷外的小楼冒出滚滚浓烟,火势已经窜出了一边的墙头上了房。立时慌了神,撒开腿就往回跑。刚进门感到铺面一阵热浪,就见楼梯上一个人,光着腚坐在楼梯上,满脸黑黢黢看不清个脸。吓得傻小子攥紧手里的山芋袋子,迅速紧退几步,靠住门框,随时准备逃之夭夭。 “看个屁啊看,你个小兔崽子,赶紧进来,把你的湿衣服烤干了先。” “排长?” 傻小子光着屁股抱着衣物也爬上二楼,嗬!这叫一个热,这叫一个呛。不自主的抬起胳膊想遮挡一下那烤烫的熊熊火光,顺嘴道:“咳咳,这也太烫了,把楼下的火灶点着烤不是更方便。咳。”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个大男人互相看看对方的黑鬼模样,不禁都傻笑起来。 须臾—— 傻小子:“胡大哥,这火星怎么从上头落下来了?” 大个儿:“火从房梁上烧过来了!当然从上头落下。咳咳。我日……” 胡义:“冷静点,把水递给我,快递水。快!” 赵勇:“哎呀我娘,我的头发……快让我先下去。” 王老抠:“糊涂!先把衣服都撤下来。” …… 雾散尽了,整个得胜港都变得清晰起来,久违的阳光也开始透出了云隙,带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像是一切都没发生过。 接近晌午,码头的枪声终于稀落下来,渐渐归于平静。这支先头鬼子部队只有一个中队二百多人,由于一路没有受到阻挡,所以远远甩下了主力,轻装急行军前进。按理说他们到达黄浦江南岸后停下,提前负责收集渡船是最稳妥,但他们以为中**队都在溃退,没带重武器,只有几挺歪把子和掷弹筒的他们,直接就过了黄浦江,想先占领北岸码头为后续部队提供方便,却没料到这个时候还有迎头上来的中**队。二营三营到达江岸后,两面夹击一个冲锋就基本控制了局面,以接近同比例的损失肃清了残敌,得胜港目前完全属于638团了。 十二个山芋和两个鸡蛋是埋在小楼二楼的灰烬里烤熟的,王老抠和胡义各拿三个山芋,其余每人两个山芋,两个鸡蛋都归了傻小子。 小楼的二楼算是彻底烧光了,七枝八杈黑乎乎的全是灰烬,还在冒着余烟。要不是胡义和大个儿玩命的灭火,估计一楼也保不住,得跟着二楼一起烧光。胡义之所以领着大个儿使劲儿灭火,倒不是为了保护百姓财产和人民生活,而是希望能留下已经被火烘烤的热乎乎的一楼,在里面美美地睡一觉。 事后证明,胡义和大个儿的行为是值得的。此刻,三排的人已经吃饱喝足洗净了鬼脸,酣睡在温暖的一楼地面上,热乎乎暖烘烘的,就像是家里的热炕头,一枕上去就有亲切感,安全感,不想爬起来。三排卸下所有的疲惫与困倦,懒懒地翻着身,用一个梦,暂时忘却墙外这阴冷潮湿的江南。 王老抠舒畅地睡了一觉,醒了,发现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还在地上打鼾,胡义靠墙坐在门口正在擦着枪。 “小胡,睡好了么?” “睡好了,醒的早了些。” 沉默了一会,王老抠又问:“私放逃兵这事,你当初到底咋想的?” 胡义头也没抬地回答:“有啥想的,放了就放了。当时想放,就放了。” “虽说这事违了军法,可是我觉得你这事干的仁义。” 胡义停下手里的动作,沉默了一下,郑重地对王老抠说:“王哥,我胡义不怕违军法,但也没同情过他们。我放他们,只是因为我懒得朝他们开枪。你信不信?” 王老抠看着胡义郑重的表情,深邃而又淡然的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猜不透胡义的心思,但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只好似懂非懂地回了一句:“我信。” 气氛再次沉默下来,胡义继续擦着手里的枪,可是,与王老抠这寥寥几句对话,却再次打开了胡义记忆的闸门……u </br> 第11章 回忆 熠熠生辉的青天白日帽徽,镶嵌在挺拔有型的深灰色军帽上,卷曲的帽檐压得略低,遮住了一部分光线,形成一块带有弧度的阴影,遮盖了一部分古铜色英武的面孔。笔挺的灰军装,被束缚在宽厚结实的棕色腰带里,背带斜穿过胸前绕过肩膀,贴靠在红底金边的少校领章一旁,上面的金属卡扣闪闪发亮,与一尘不染的黑长靴形成强烈的颜色反差。一个挺拔的军官身影,出现在师指挥所的门口。 “报告!” 趴在地图上的参谋长抬起头:“嗯,胡义,你来了。”摘下眼镜甩在桌面的地图上,背起双手继续道:“师长连夜去了总指,目前由我全权代理指挥。” “坚决服从命令!请参谋长示下!” 参谋长稍微摆了下手,示意胡义稍息,继续说道:“昨天鬼子吃了个亏,经过这一夜,我估计他们的进攻准备已经完成了。你的直属机枪连是怎么布置的?” “八挺重机枪,两挺布置在姚马渡,两挺在正面左翼,三挺在右翼,都已划给所在阵地部队临时指挥,余下一挺由我居中调度。” 参谋长低头看了看地图,“都散布出去了?这样不好。我命令,机枪连立即收拢,进驻小山阵地布防。” “这……”胡义心里不解,小山阵地是正面前沿,是个不大的山包没有植被,如果把八挺重机枪扎堆摆在,隐蔽性也太差了。 “别这啊那啊的,鬼子摆明了就是要打小山,我就是要小山不失。不把你机枪连摆上去,难道要我把炮连摆上去?执行命令!” “是。”…… 天快亮了,胡义站在小山阵地上看着四周,紧皱着眉头。副连长从后面跑上来,站在胡义一旁,摘下帽子抹了把头上的汗,然后用手里的帽子扇着。“我说连长,你确定你没听错命令么?把咱们摆在这儿,那不就是拿重机枪当轻机枪使唤么?” “工事准备的怎么样了?”胡义答非所问。 “按你说的,为了防炮,挖的都是u形战壕,尽量加深了。可是你看周围这几根荒草,重机枪还是藏不住啊,我是没辙了。” “山下前沿的步兵阵地打过招呼了没有?” “我去见过了,他们是642团的,在咱们前面的山脚布置了一个加强营,应该能抗住。” 胡义点点头,转身走向阵地。 “哎,连长,连长,别急着走啊,你看能不能再向上峰请示一下,现在还来得及……” 鬼子动了真格,一上来就摆开了一个大队,疯狂地冲击着小山下的前沿阵地,潮水般汹涌着。密集的炮火一遍又一遍的轰击着小山前沿下的加强营阵地。 八挺轮式马克沁重机枪几乎不间歇地工作着,配合前面的加强营,牢牢地把鬼子的进攻线压制在小山阵地前沿,留下大片尸体,却无法再推进一步。 当第三次尝试集群进攻失败后,气急败坏的鬼子终于延伸了视线,发现了小山上的火力支持。 一枚90毫米的九七式迫击炮弹,带着特有的啸声从头顶上砸下来,落在战壕外侧不远,掀起大片的泥雾,哗啦啦——落下的碎石和泥土扬了胡义一身。 胡义放下望远镜,坏了,该来的终于要来了。这单独一发炮弹是试射,是在正式炮击之前,提供射击诸元修定的参考。朝着正在阵地上指挥射击的副连长高喊:“停火隐蔽,准备防炮!” 十几秒后,弹雨如期而至。连续不断地轰鸣,肆意地延伸,把整个小山阵地笼罩在硝烟里。 炮火没停,鬼子的第四次冲锋开始了。失去了身后重机枪支援的加强营尽管顽强抵抗,终于被第一波鬼子涌入了前沿战壕。 望远镜里的白刃战令胡义心急如焚,如果加强营扛不住,后面的机枪连照样得跟着完蛋。从战壕里站起来,咬着牙嘶喊:“所有机枪,以前沿战壕为标定,延伸200米遮断射击。遮断射击!” 连绵不绝的炮火硝烟里,机枪手们重新爬出战壕,顶着随时撞过来的气浪,听着震耳欲聋的轰鸣,冒着持续洒落下来的碎石、沙土、弹片,重新操作机枪。操作手不停的被弹片撂倒,旁边的人立刻顶上,使得机枪的火舌能够持续,洒出一片又一片的弹幕,穿透此起彼伏的硝烟,低吼着越过正在搏杀的前沿堑壕,形成了一个死亡的弹幕遮断地带。后续跟进的鬼子终于被压制了,无奈地扑倒在地,惶恐地寻找石头,寻找浅坑,或者寻找尸体,躲避扑面而来的收割。冲入防守阵地的鬼子没有了后续支援,终于被堑壕里的步兵们拼光,第四次进攻无果。 炮击暂时停下了,副连长灰头土脸地冲到了胡义身边,哑着喉咙朝胡义喊:“连长,不能这么打了,差不多半个连的弟兄都给炮弹塞了牙缝,机枪也报销了两挺。他娘的这么打不值啊!” 胡义趴在战壕边,抓着望远镜持续观察着战场,仿佛压根儿就没听到旁边副连长的话。 胡义也在犹豫,不这么打还能怎么打?鬼子随时会发动新一轮冲击,现在转移阵地?太仓促,估计时间不够。战场态势比预先估计的要严峻得多,没料到鬼子一上来就是大队大队的往上填。如果失去了机枪连的支持,前面的加强营可能顶不住鬼子一波。继续这么打?估计再这么来一次机枪连就没了。左右都是要玩完。胡义后悔了,执行命令,执行个屁,当初在指挥所就该翻脸,和那个孙子参谋长把话说明白了,拒绝这个扯淡命令,大不了无官一身轻,老子不干了还不行。眼下再想这些,没用了。 见连长还是没动静,副连长苦下脸来,哀求着说:“连长,算我替弟兄们求你了,你也看到了,如果咱们连完蛋了,他前边的阵地照样不保。如果咱们转移到侧翼,给前边的支持会更有效果。” “你认为在咱们转移的时候,前面能顶住鬼子一波进攻么?”胡义的语气平平淡淡,没有感**彩。 “也许他们能行,好歹是个加强营。说不定,他们能顶住。” 胡义沉默着考虑了一下,终于下定了决心:“告诉弟兄们,再坚持一波。这一波一结束就立刻向右翼转移阵地。另外派通信兵去前面,向加强营说清楚形势,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是!”副连长郑重地向胡义敬了一个军礼,转身就跑。 擅自脱离任务阵地,这也是违抗军法,是要负责地。不过,为了给机枪连的弟兄们留条活路,值得!胡义做了一个深呼吸,忽然轻松了许多。 战场的形势总是不会向着预想的方向发展,原以为很快就会到来的第五次进攻却迟迟没有出现。这令胡义心里十分懊恼,这么长的间歇时间,足够机枪连转移掩护阵地了,他娘的,坐失良机。鬼子这是搞什么?难道士气受挫停止进攻了?不可能。或者他们在偷偷进行包抄?侧翼部队没有动静。不可能。指挥系统有问题?不可能。弹药不足?不可能。提前开饭了?更不可能。胡义不停的在思考猜测,可是没有答案。 鬼子暂停了进攻,因为鬼子感到损失太大,不愿接受,所以鬼子呼叫了空中支援。他们在等飞机,等待飞机到来后配合炮兵先摧毁小山上的火力,才会发动冲锋。 炮击开始了。胡义心里终于踏实下来,无论怎样,都比宁静的煎熬要好。这次的炮击规模增加了,不只是迫击炮,九二式步兵炮也加入进来,一层一层地砍削着小山阵地,轰隆隆地响成一片,泼妇一般地撕咬着每一寸泥土。 当战壕不再颤抖的时候,胡义才知道炮击停止了。耳朵里一直是嗡嗡的回响,什么都听不清楚。抖落一身的尘土,重新爬上战壕边缘,远处的天边似乎出现了什么,缓缓的接近过来,逐渐变得清晰。 一颗航空炸弹松开了保险,坠落下来,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一个巨大的气浪在胡义头顶的战壕边缘猛地铺开,使战壕的一边整个坍塌下来几乎埋住了胡义的全身…… 第二批次空袭经过小山上空,这一次,是航空燃烧弹。光秃秃的小山,终于彻底变成了烈焰的地狱…… 67军内部通令:经核实,107师直属机枪连连长胡义,于小山战斗中,指挥布置失当,致机枪连全体殉国。现决定降级留用,以儆效尤…… 十几个身影仓惶地奔跑着,滴着血,冒着汗。摔倒着,挣扎着,艰难地翻过阵地后面的山顶。 哗啦哗啦——十几支花机关枪子弹上膛,列成一排。 逃兵们跌跌撞撞地停下来,麻木地看着眼前的督战队,一时默然。 “我是连长,是我下令撤退。跟他们无关。有种的朝老子来招呼。” 胡义的机关枪仍然挂在肩后头,一直都没摘下来。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看面前的十几个逃兵,目光穿过他们,是山那边还在轰炸的飞机,嗡嗡的怪叫着盘旋着。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赶紧滚蛋!” “队长?这?” “我说让他们滚蛋!” ……u </br> 第12章 手谕 为掌握淞江战局,第三战区派专员于十一月六日抵达淞江保安司令部,同时带来了蒋委员长的手谕:“著该保安司令协同67军吴军长克仁,务必坚守淞江三日,违即军法严惩。” 三连长大咧咧地闯进了小楼一楼。“嗬!娘的,好一个三排,好享受啊!” 王老抠见是连长,赶紧坐起身来朝地上嚷嚷:“起了,起了。都起来,大个儿你他娘的别睡了,赶紧起来欢迎连长大驾莅临。”然后换上笑脸,拍了拍身边的墙根儿地面说:“连长,赶紧过来坐会儿,还热乎着呢,跟炕头儿似得。” 连长也没在意大个儿他们几个还惺忪的蠕动在地上不起,径直到王老抠身边靠墙就坐下。接了王老抠递上的烟,又被王老抠伺候着点上。“哎呀,别说啊,还真有个热乎劲儿,他娘的真是和炕头儿差不多哈?” 王老抠嘻嘻一笑:“那是,没诓你吧。” “我说王老抠,这楼不会是你老小子自己点着的吧?啊?”连长忽然瞪眼看着王老抠。 王老抠收起笑脸猛地严肃:“连长,可不带这么污蔑的。我老王当兵十几年,忠于党国善待百姓的觉悟那能差了么!好歹这是人百姓家的房,鬼子舍得烧,我可下不了手。” “我呸!你王老抠要是有觉悟,母猪都能上树了。” “你看你看,不信你问问弟兄们是不是?” 连长斜眼看着王老抠的认真劲儿,扑哧一笑:“得了得了,又没烧我家的房,你犯不着跟我起天立誓的。我来就是告诉你军部下来命令了,咱连负责镇西头,等下就过去构筑阵地。” 王老抠神色一紧:“军部的命令内容是啥?” 连长伸出三个指头在王老抠眼前:“坚守淞江三日。委员长的手谕,从淞江保安司令部转送到咱军部的。” 听完连长的话,一侧的胡义不禁皱起了眉头。但凡是限定了时间的任务,从来就没有好果子吃,更何况,又是委员长的‘手谕’!从这个命令来看,上海看来已经彻底完蛋了,唉—— 连长掐灭了烟,拍拍屁股站起来,又补充道:“对了,二排的弟兄都找到了,一个喘气儿的都没有,一连打扫战场,已经把他们一起埋了。大黄牙这个不省心的,唉——”叹着气出了门。 连长走了,王老抠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是为了二排的命运,与胡义一样,也是被这个‘坚守三日’的命令闹的,只要任务里带着时限,关键时刻想撤都撤不了,只能扛着。摸出烟来给自己点上,见胡义的脸色也和自己一个德行,不禁问道:“小胡,想啥呢?” 胡义看着地上还没睡醒的赵勇大个儿他们,摇了摇头:“没想啥。” 来的时候就亲眼看着,所有的部队都在跑,都在逃。如今的67军不退反进卡在这黄浦江边,连委员长的手谕都来了,这是干啥呢?还用想么,用67军的命换大多数人的命呗,有啥可想的。像赵勇大个儿和傻小子这样,吃饱睡好全家不愁,多好。胡义是真心羡慕眼前地面上的三个人了。 王老抠对胡义的回答有点不满意,沉吟了一下说:“我说小胡,虽然你到三排才一天,那也是上了船了。现如今,咱们的命都捆在一起了。我知道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但你可不能因为这就看不起咱们弟兄是粗人,要是有啥话想说,你可得直说。” 胡义能猜到王老抠的想法,虽然才接触一天,对自己这个排长也算了解了。王老抠是个惜命的人,正因为他惜命,所以遇事会琢磨,会权衡,会吝啬。对于107师,对于一营三连这个整体来说,王老抠是个自私的人,是个无关痛痒的老兵痞。但是对于三排来说,他是幸运,是三排的福气。胡义喜欢这样的兵,如果自己还是个军官的话。 胡义不愿多说想法,一方面是性格使然,另一方面是不想给还赖在地上的三头蒜带来压力,绝不是看不上谁。如今王老抠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并不是因为气愤,而是迫切想知道自己的看法,了解一下三排将要面临的危机,自己也没必要含糊。于是沉默了一下,随即平淡地开口:“这一仗,凶多吉少。” “啥?”赵勇突然爬起来了,但接下来的话却和胡义的话不搭边。“你是讲武堂出来的?你真是讲武堂出来的?哎呀我地乖乖,这,这不是天蓬元帅掉进猪圈里了么。” 王老抠差点被赵勇的搭茬呛着,“滚!你滚!你赶紧滚!有多远滚多远!他娘的只要一说正事你就跳出来搅合,你个猪脑子。”随即又转过脸对胡义道:“。” 对于赵勇的话,胡义波澜不惊,没什么反应,这种话在督战队里的时候就听过八百回了,变成八百零一回也没任何新鲜感。遂继续。 “来得时候都看到了,上海方面的守军昨天就开始撤退了。昨晚在安亭车站我注意了铁路上的标注,从安亭到上海也就三十多里,上海北面的左翼部队距离更近。没有与日军胶着在战线上的部队,我估计两天内就能撤光,剩下的就是掩护的,阻击的,断后的部队。” 听到这里,大个儿也爬起来了。呆头呆脑地问:“咱们现在是在南边的淞江啊,离着安亭几十里呢,那是北面的事,这和咱没啥关系吧?” 赵勇也应和大个儿的话:“是啊,刚才连长说咱的任务命令是三天,只要拖住南边来的鬼子三天,然后咱直接往西跑就得了,还管北面死活。” 王老抠认真听着,不禁心里唏嘘。同样都在安亭下车,同样的细节我是一个都没想到。和赵勇一样,自己更关心的是那个坚守三天的命令,可是胡义既然说了这些,肯定是有后话,所以也不插言,只是等着胡义继续解惑。 看着大个儿赵勇和王老抠认真听讲,同时发表见解的模样,胡义也愿意说得再多些,索性抓过一根烧焦的木棍,在地上潦草地画了一个概图。除了对话题不感兴趣还赖在地上的傻小子,其余三个人见状赶紧聚拢过来。 “给咱们的任务命令是三天,估计三天后北面撤退中的都是断后的部队了,敌人能追击到哪,战线在哪我判断不了。现在说咱们这南边,鬼子登陆了多少人?我不知道,那就只能猜。小鬼子从南边登陆的目的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一是北进,切断我军退路,联合上海方向的部队围歼我军,最大化地制造我军损失。二是西进,协助北面的进攻部队两路向西威胁南京。无论是哪一个目的,需要的兵力都不会少,肯定比咱多得多。现在鬼子主力到了黄浦江了,忽然遇到拦路的咱们67军,如果你是鬼子指挥官,你咋办?” 大个儿第一个发言:“能咋办,打呗。” 赵勇拍了大个儿一下:“谁都知道得打,人家是问你咋打?” “这个,这我哪知道?胡哥你接着说。” “如果鬼子的目的是西进,那他们就可以不管我们,沿着黄浦江直接向西了。我们呢,没了西边退路,北边情况不明,早晚被包饺子,只能突围。如果鬼子的目的是北进,那他们的目标就是沪宁铁路,不是我们,他们着急,所以他们得用最快的速度打掉我们。怎样最快?不是硬碰硬,上游,下游,凡是没有防御的位置全线渡江,穿插分割最快。现在想想,今天早上那一个中队的鬼子就过了江,试图占码头,估计北进的可能更大。” 听到这里,王老抠终于深吸一口大气:“要是这样,等到三天后,咱们周围岂不到处都是鬼子?哪还有退路?” 胡义扔下手里的木炭,拍拍手,最后补充一句:“这不,委员长怕咱们67军被吓着,拖不住登陆的鬼子,连‘手谕’都送来了。”说罢重新靠着墙根儿坐下,看着王老抠、大个儿和赵勇互相发呆。u </br> 第13章 建立前哨 午后的阳光终于彻底挣脱了云层的羁绊,尽情地释放出它温暖的怜悯之光,洒落在得胜港。沐浴在阳光里的江南特色小镇,显得宁静安详,就连周围的田野也似乎恢复了生机,耀眼明亮起来。 小镇西侧边缘靠近江岸的十几栋房就是三连的负责地区,从这片房屋向西看,左边是黄埔江岸,右边一座低缓的矮丘,中间一片四百多米远的田野开阔地,视野良好,利于防守,鬼子从这里发动进攻的几率较小。三连在上午的战斗里失去了二排,目前不到五十人,是营里兵力最少的,所以营里把这位置给了三连。 当懒散的三排到达这里的时候,才发现迟到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结实最隐蔽的房,是连长和一排长的‘司令部’;墙高砖厚的房,被一排布置了机枪班;视野开阔的房,被一排设了观察哨;位置靠后能避开正面火力的房,被一排安置了预备队;只剩下最靠前的两个破木屋和一个没有窗口的小草房,孤零零地摆在阳光里,就像荒地里的三口破棺材,静静等待三排的莅临甄选。 五个人戳在田边,大眼瞪不出话,虽然太阳就在头顶上,却感觉冷风飒飒。 对于分给三排的那三间破屋,胡义只是大概看了看,就没再注意,转移开目光,眯着眼目测了一下任务防区,四百米远的开阔地,横宽约二百米,左边临江,右边是是矮丘。地形不复杂,只要有人有火力,防守压力相对较小,这是营里照顾三连了。 王老抠黑着脸,看了三间破屋好一会,带着四个弟兄就奔了三连‘司令部’。 “我说连长,那三间破房能当掩体么?你要是真打算卖了三排,也不能这个卖法吧?” “什么?哪三间啊?我刚从营长那边过来,阵地是一排安排的。吴贵,这是咋回事?” 一排长吴贵堆出个笑脸:“哦,连长,没事没事,是我疏忽了。你看我这个臭记性,都忘了咱连还有三排呢。”又转脸对王老抠笑嘻嘻地说:“嗨,我说王老抠,这么点你直接来找我打个招呼不就得了。要不这样,后边那间屋是我一排的预备队,挺宽敞,你们过去也算预备队得了。” 吴贵这番话说得王老抠五味杂陈,太他娘的窝囊人了,有心黑下脸争一口气,可是,难道真要回那三间破屋里当靶子?一时憋得无言以对。 胡义一直在王老抠身后,有排长在前头,本来对这些烂事持无所谓态度,但一排长这番挖苦王老抠讽刺三排的话,令胡义不禁多看了吴贵一眼,本以为一排长会是个不地道,把自己当了连长了,把三排当了他一排的预备队了,这是当着三排的弟兄打王老抠的脸。 见王老抠憋得无语满头见汗,胡义还真怕王老抠当了韩信,受这胯下之辱,既然如此那就由自己出来圆了这个台阶吧。于是胡义稳稳地向前跨了一步,与王老抠并排,波澜不惊地开口:“报告连长,我们排长的意思是,请求向开阔地前出50米建立前哨,由三排负责。希望连长批准。” 胡义说得倒是轻描淡写,当场听了的人可是都掉了下巴。 王老抠心里当即一惊,胡义这是唱的哪一出?那三间破房都不是人守的,还要前出50米建立前哨?要作死啊?脸面再值钱也不如命值钱吧?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觉得袖口被胡义悄悄地扯了两下。 吴贵合上嘴,定睛看着胡义。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应该就是那个新来的吧。嗬,不愧是撸下来的,这觉悟,不是一般的高,估计得把王老抠活活气死吧?呵呵,我看你王老抠怎么收场。 三连长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抬手一指胡义:“奥,你是那个叫……哦,对了,胡义是吧?那个……”连长开了口,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胡义的话连长是明白,但王老抠是什么人也清楚,有个前哨固然好,可是这命令不是闹着玩的,还是得问问王老抠。“王老抠,这是怎么回事?” 尽管被胡义扯了袖口提醒,王老抠心里还是有狐疑,现在连长问了,他娘的,那就压他胡义一注,目测他胡义没疯。“连长,对,就是这么个事。我要求前出,前出50米。”说罢又一指吴贵:“姓吴的,你给我看好了,他娘的看谁是孬种。” 三排一行五人出了屋子,直到离一排的人远了,王老抠终于忍不住凑到胡义身边:“我说说。” 赵勇和大个儿也紧几步贴上来。 胡义继续走着没停,对身边的王老抠道:“别的不管,咱先争取躲过头一劫再说吧。” “啥?啥头一劫?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胡义朝着王老抠淡淡一笑:“我说王哥,十几年混过来,你是当局者迷了。你想想,不管哪一仗,小鬼子第一招是啥?” “第一招?第一招……炮击?你等等,你的意思是……”王老抠恍然大悟,猛地一拍巴掌,紧走到前头,招呼着说:“那就赶紧的,都别磨蹭了,快点儿。”又朝身后一排的驻地嘀咕了一句:“吴贵你个王八羔子,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乌龟吧。你个不是人的。” 来到开阔地边缘,胡义让大个儿和赵勇去破木屋里拿铁锹,刚才来的时候胡义就注意到了破屋里的这两把工具。 自己小跑着向开阔地里前进了六七十米,由于昨天的雨,到处都还有些泥泞。胡义转悠了两圈,选择了一处位置稍高点的田埂后停住,这里比周围干燥一点,胡义朝着地边上的王老抠挥了挥手。 见位置确定了,四个人跟着也跑进来,大个儿和赵勇一人一把铁锹,在胡义的指导下立即开始挖掘掩体。王老抠四下里观察着周围,熟记周围参照物的同时也警戒着开阔地的远方。傻小子按胡义的指示到周围收集枯草和灌木,准备用作隐蔽。 刺眼的阳光下,三排的五个身影,匆匆地忙碌在开阔地里。 房屋掩体里,一排的士兵们嬉笑着指指点点。 吴贵站在面朝开阔地的窗口,王老抠你这个没骨气的,学什么不好,非得学作死。 三连长还在狐疑着,这个无利不起早的老狐狸,到底搞的什么名堂?u </br> 第14章 出乎意料 胡义懒洋洋地躺在田埂上,双手枕着头,被阳光按摩得昏昏欲睡。这是个好天气,这也不是个好天气。如果能下个三天大雨就好了,防守压力会小的多,至少不会看见那该死的飞机。现在眼见着晴了,晒着挺舒服,可是…… 一个浅坑式的掩体基本完成了,现在在做收尾工作,掘出的土不能堆在这,得把它尽量的融合进周围的环境,不使这个掩体位置显得突出,掩体前就是一道横着的田埂,长有荒草,稍微布置一下就有了隐蔽效果。 大个儿随手把锹戳进地面,擦了擦头上的汗,征询胡义的意见:“胡哥,这堑壕是不是太浅了,刚刚够咱蹲下。万一炮弹砸过来,这么浅能保险么?” 胡义歪过头来看着大个儿,这家伙真是块干活的好料,身体棒力气大,这才没多久工事已经成型了。“咱这不用防炮,能藏人就行。要是炮弹真飞过来,挖深了也白搭。” 赵勇把大个儿挖出来的土都处理的差不多了,屁颠屁颠跑过来,一屁股坐在掩体里。“他娘的,一排把咱们当戏看了。我说胡长官,就算按你说的,咱躲了炮弹了,可是鬼子要真是从西边打过来咋办?咱们现在可是把自己卖在前头了。” 胡义依旧看着蓝天,不假思索地答道:“那没办法,总不能好事都让咱占了吧。” “啊?感情你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啊?好么,我差点把你当了诸葛亮。” 啪——一声枪响打破了宁静。 胡义激灵一下坐起来。这枪声——很明显是七九步枪,距离挺远,应该是城东传过来的。什么情况?哨兵示警?还是走火了?在胡义还在猜测的时候,后续的枪声终于不断传来。 王老抠一直在矮丘上警戒观察,听到枪响后也跑了回来,和胡义一起进了掩体。“听位置应该是东边的三营,看来是和鬼子接触了。娘的,这么快就来了。” 三排的五个人都缩进了开阔地上的掩体,在里面挤着靠着蹲着。赵勇蜷着腿,背倚着潮湿的泥土,感觉浑身不爽,把枪搂在怀里发牢骚:“非跑前头受这个罪,就算小鬼子放炮,我觉着呆在城里应该也不比这荒地里差吧,找个墙洞一钻,还能咋样?” 王老抠抬腿就蹬了赵勇一脚:“你懂个屁!你小子拢共才见了几回血?老实呆着。” 赵勇一歪头:“咋了,我又不是没挨过炮,小鬼子那山炮我也见过,只要炮弹没打进窗里或者房顶上,屋里照样躲得住。” 王老抠嘿嘿一笑:“当了俩月兵你还真把自己当个老鸟了,你觉着山炮就是大炮了?” 鬼子的主力到达了黄埔江岸,三个师团由西向东并列排开,第6师团当面就是107师。 适合辎重渡河的码头渡口位置都已经被107师提前布守,鬼子不想耽误时间,步兵轻装,迂回上游下游先期渡过,重火力暂时在黄浦江南岸展开,支援过了江的部队夺回码头和渡口。 从得胜港下游渡江而上的鬼子部队已经到达得胜港外围,并对得胜港东面的防御线进行了火力试探,胡义他们听到的枪声就是这个原因。 东面的火力接触使638团全体都进入了临战状态。三连长把防区内布置了防御的位置基本都走了一遍,除了前边野地里的三排。提醒下边的弟兄们注意警戒,查看有无纰漏,提示防炮。好歹是多年打出来的连长,这点意识肯定具备。 一排长吴贵人品虽然差点,可是在战场上绝对谨慎,否则也活不到今天。对于鬼子可能进行炮击这点不会忘,老早也对弟兄们打了招呼,尽量分散布置,尽量钻厚实的房子。三连长巡查了一遍,对吴贵的布置安排非常满意。 语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三连长和吴贵的防炮意识,是基于经验,把它当成每战之前的功课,是习惯使然,和赵勇的想法雷同。而胡义这次所说的防炮,是基于对目前所处情势的判断,鬼子心理急迫,那么火力就会加强,会猛烈,巴不得一蹴而就,拿下得胜港,所以胡义把这次的防炮称之为‘劫’。 可是这一次,事情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也超出了胡义的判断。 对得胜港的侦查以及火力测试得到的数据,被鬼子转变为空气中的电波,越过黄浦江,抵达南岸的火力支持部队。 展开大架,固定驻锄,高低机摇柄快速地旋转起来,吱吱呀呀——在一阵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冰冷的火炮身管缓缓地昂起,狰狞地朝向北方天际。哐当——150毫米炮弹进入炮膛就位。 这一次,第一波炮击,不是常常用到的75口径的山炮,也不是胡义猜测的105口径野炮,而是150口径重炮!有一点胡义说对了,鬼子更在意的是‘时间’,而不是手段。 轰——猛烈的震颤和炮弹脱离时的冲力卷起大片弥漫的灰尘,遮盖在炮兵阵位的上空。150口径的重炮炮弹带着侵略者邪恶的使命,挣脱束缚,怪啸着飞向天空,越过黄浦江,再狠狠地砸下来,砸向江边正沐浴在阳光下的小镇。 当第一朵蘑菇状的爆炸烟尘冲上了几十米的空中,似乎听不到声音,整个小镇都猛烈地一跳,全镇所有的窗玻璃全部碎裂,飞溅入房。 第二朵紧接着绽放,瓦片在房顶猛地跳起,漏进阳光。 然后是第三朵来临,结实的墙壁瞬间被扯裂,尘土如瀑布般顺墙而下…… 弥漫的尘土里,三连长看到对面的士兵似乎朝着自己大喊着什么,却没声音。试图扶着墙站起来,又被再一次的巨震颠翻在地上,地面的灰尘被震得持续飘荡起来,缭绕着,显现在透进来的光线下,卷起一阵阵怪异的图案。三连长试图重新回到墙角,猛然间,整面墙消失了大半,透进了光…… 小镇完全被笼罩在飞扬的灰尘里,搀和着洒下的阳光,变得一片昏黄。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是感到一次又一次摄魂夺魄的震撼,和不时冲上空中的蘑菇状烟云……u </br> 第15章 被治愈的头痛 尽管三排躲进了向外延伸的开阔地,幸运地脱离了风暴中心,但距离还是不够远,依然被炮火波及。弹着点的散布致使一些炮弹落在了小镇之外,三排的掩体周围已经被光顾几次了。不仅如此,最大的问题是城内的爆炸掀起的砖石碎块,被扬上天空后,不断飞向外围,变成了砖石雨。 胡义双臂环抱着头,蹲在掩体里,后背和手臂已经被砸得几处淤青。胡义不断的大声提示掩体里的三排,别趴下,蹲着,别趴下。因为这是重炮,如果趴下的话,万一炮弹落在附近的时候,因为身体与地面接触面积太大,会被震伤或者震死。很多新兵不知道这个道理,炮击中往往本能地趴在地面,结果事后很多被震伤了内脏尚不知,几天后还是会死亡,无法医治。 大个儿赵勇和傻小子基本被这场面吓傻了,不时有零星的砖块和碎石从天上掉进掩体,麻木的不知被砸中了几次,要不是因为有胡义和王老抠在身边不时的嘶喊着提醒,也许早就崩溃了,一心只想冲出这个掩体远远地跑出去,远离这个地狱般的煎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炮击结束了,没有人知道是多久,也许很短,但在每个人心里感觉就像半辈子。 三连在这场炮击里死了十几个,三连长也死了,他的尸体还被埋在坍塌的瓦砾下。活着的几乎人人带伤,有几个被砸断了腿或胳膊的,虽然活着,明显的也是没有战斗力了,得算战斗减员。 营长来过了,只撂下一句话:“三连伤亡算少的,别的不管,只要还有一个喘气的,就必须给我守住那片开阔地。至于连长的问题,你们自己看着办,现在我没功夫管。” 王老抠回到了三排的掩体,赵勇急切地问:“排长,连里情况咋样?” 王老抠叼上烟:“连长死了,一排没了一半。唉——这回最后一个老弟兄也没了。”徐徐吐出的香烟,似乎带着淡淡的忧伤。气氛一时沉默。 胡义把枪抱在怀里,枪栓打开,把兜里的四十多发子弹掏出来,一发一发地合膛。小时候喜欢玩儿刀,从了军喜欢玩枪,除了这两样也找不到别的事干,都是迫不得已的爱好。下午的炮击爆炸声音到现在还在脑袋里回响,一遍一遍的不消停。自从机枪连阵地消失在硝烟里的那一刻,胡义似乎就落下了病,对爆炸的声音敏感,每次出现这种声音就头疼的厉害,不由自主的想要暴躁,像紧箍咒一样。 胡义觉得自己病了,虽然知道自己活着,可是总感觉像个死人一样,没有了性格,没有了脾气,没有了兴趣和愿望,就像这开阔地里的一根枯草。 胡义后悔了,觉得自己不是个当兵的料,忽然开始怀念年少的土匪时光,虽然总被人唾骂,至少知道自己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性格有脾气,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自由自在的像个鸟。 王老抠打破了沉默:“说,咱究竟能不能撑住三天?” 虽然胡义来到三排刚刚一天,可是刚刚的震撼炮击脱险,令几个人彻底把胡义当成了主心骨,无一例外。大个儿和赵勇也瞪着眼盯着胡义,等待着胡义的话能带来希望。 胡义从麻木的思绪里恢复过来,停下手里的动作:“远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咱们团见不到明天早上的太阳了。” 这话像是一桶冷水当头泼下来,几个人凉在当场。上午灭了一个中队鬼子,下午挨了一通炮击,尽管是重炮,可是还没有其他征兆出现。要是胡义早上这么说,没人会相信,但是现在,没人反驳。 几个人惊讶颓丧的表情都被胡义看在眼里,可是胡义就像这事与自己无关一样,继续说:“这一白天的功夫,鬼子们从东西两头至少渡过来几千人了,等到天黑,三面合围,一次猛烈的夜袭就能打进城。” 气氛又沉默下来,还能说什么呢?是啊,鬼子总不能呆在得胜港外边等着过年吧。眼下的638团才几百人,拿什么抗? 大个儿最先开了口:“排长,要不,咱把胡哥的说法往团里报告,也许咱团就撤了。” “报告个屁,咱们小胡能想到了,他们那些参谋长官的一大堆,哪会想不到。关键是命令摆在那,你以为咱团长敢私自撤退?” 这时赵勇赵勇咂咂嘴,低声道:“排长,要不,咱跑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赵勇这句话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激起了涟漪。 大个儿瞪眼看着赵勇:“跑?那不就是当逃兵么?是要被一排戳脊梁骨地!” 赵勇毫不客气地回答:“他娘的咱们三排有脊梁骨么?就算咱不跑,他们一排照样是天天戳。有啥区别?” 王老抠起初没说话,但见赵勇有点激动了,这才开口:“别胡说。三排就盛不下你赵勇一张嘴。” “我没胡说,我这就是大实话。”事到如今,被已知的绝望命运压迫得无奈,赵勇的情绪爆发了,索性口无遮拦。转过脸对胡义道:“他娘的,从你一来老子就看不上你!一个撸下来的屁官,像个他妈的活死人一样,要么你就一个屁都别放,让老子糊里糊涂死个踏踏实实没想法。你倒猪鼻子插大葱装了一个好洋相,啥话都让你说了,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死在一边。显得你高明是吧,显得你无所畏惧是吧?现在我就奉送给你一句话,胡义,我操你姥姥!” “够了!”王老抠一声断喝,打断了赵勇的语言攻击。“赵勇,你小子再犯浑我就抽你信不信。” 赵勇的话一个字都没落下,全部砸进了胡义的耳朵。因为炮击而造成的头疼和耳鸣忽然消失了,周围的环境似乎重新涂上了颜色,有了生气,不再黑白。尤其最后一句,骂得胡义好不痛快,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匪窝,回到了意气风发的当年…… 哗啦一声脆响,胡义利落地把子弹上膛,猛地一脚把当面的赵勇踹出了掩体,紧随着跳出来,一脚踩住还躺在地上几乎背了气的赵勇,把中正步枪那冰凉的枪口顶在赵勇的脑门上。“你他妈给我记住了,我胡义很希望你去看看我姥姥。现在我就遂了你的心愿。”……u </br> 第16章 忠孝仁义 大个儿和傻小子愣在当场,事情变化也太快了,怎么转眼工夫就成了这模样。 王老抠紧跟着也出了掩体,一把攥住胡义手里的枪:“小胡,冷静。这可使不得。” 胡义很清醒,情绪忽然爆发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因为胡义从赵勇的骂声里看到了一个连自己都讨厌的自己;二是胡义终于决心做回自己。用枪把赵勇抵在地上,是曾经的习惯使然。 三排五个人又重新蹲进了掩体,不过,气氛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胡义退掉枪膛里的子弹,随手横放在腿上,把每个人都扫视了一遍,终于开口:“我姓胡,因为我从小没爹没娘没名字,被胡子收养,所以姓胡。单名义,因为当了胡子,就是不忠,不孝,不仁,只剩一个‘义’字能守。咱们虽然只相处了一天,却算一份交情,有谁现在要走,我绝不拦着。现在我决定了,我也要走!但我胡义在东北军干了八年,就算要走,也得对107师有个交代。638团现在是大难临头,所以我会执行最后一个命令,不留亏欠,守着这片开阔地,不到最后时刻不离开。” 胡义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听在每个人的心里却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大家沉默了。 王老抠咳嗽了一声,打破了沉默:“小胡,我没看错,你是条好汉。不怕你笑话,我干这个排长,纯粹是冲着比别人多出来的那一块大洋。眼下这个时候,是选命的时候,不能耽误了大家,别人去留我不管,我全听你的。” 大个儿也开了嗓子:“胡哥,我服你,我听你招呼。” 傻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赵勇一直低着头,胡义的话让他有点后悔刚才的偏激,于是只是低声回了一句:“算我一个。” 至此,一个新的三排形成了。人还是那些人,胡义正式成为了三排的指挥核心,虽然他不是排长。 夜幕终于降临,战斗首先在东面打响,因为那边有树林和灌木,最容易接近城里。先是迫击炮的轰鸣,一段时间后是掷弹筒和机枪声,渐渐的步枪的来往交火也掺杂进来,交织的火线和爆炸闪光演映在夜幕里,耀眼而美丽。 随后,得胜港北面防线战斗也打响,急促而猛烈。仅凭枪声判断,北面的战斗激烈程度超过了东边。638团判断东面是鬼子的主攻方向,所以东面是兵员最多的二营,三营负责北线,兵力最少的一营防守西侧。 接近午夜,西侧防线一直没有鬼子进攻迹象,北线已经告急,形势岌岌可危。团里考虑西侧地形较开阔,终于咬着牙,从西侧的一营里抽调了一个连增援北线。 胡义趴在田埂上的荒草后,紧盯着西方的夜幕。另外两个方向都打了快半宿了,这边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凭借多年经验,胡义直觉不妙,二连已经被调到北边去了,现在的西边只有不满编的一连和残废三连,如果这是鬼子的釜底抽薪战术,那么进攻应该就在眼前了。 王老抠猫着腰趴到胡义身边,低声道:“,鬼子是不是不会打这边了?也许他们嫌这边太宽敞呢?要不就是他们只想要得胜港,西边给咱留口子让咱跑呢。” 胡义摇摇头:“不会,如果把咱放了,就是个后患,鬼子没那么傻。现在又不是白天,你看看这乌漆墨黑的,就算有开阔地,也看不清太远,他凭啥不来。” 说到这里,胡义心里猛地一惊。转头对王老抠道:“王哥,把你的火柴给我。”随即抱起白天收集来隐蔽掩体的枯枝乱草,猫腰向前跑了十几米放下,又折回头来继续抱。 王老抠不解地看着突然开始忙活的胡义,一头雾水。低声问:“小胡,你这是要干啥?” 胡义继续忙着,顺嘴回答:“让大个儿和赵勇赶紧起来警戒,做好战斗准备。他妈的小鬼子搞不好已经来了。” 傻小子缩在掩体里,王老抠、大个儿和赵勇趴在田埂后探出头,把枪摆好,三个人眼看着胡义在前头,一遍一遍地往来倒腾,把掩体周围的草枝灌木连扯带拽的都弄到前面堆在一起,堆得像个坟包,然后划着火柴把枯草点了,猫着腰快速跑回来跳进田埂后,也抓起自己的枪。 一个微弱的亮光在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忽闪着,然后逐渐扩大明亮起来,枯枝荒草的燃烧很迅速,转眼的功夫就有火焰腾起来,哔哔啵啵地吞噬着草堆,光源徐徐扩散开来,渐渐推开了周围的黑暗。 “排长你看,前边着火了!” 吴贵激灵一下爬起来探到窗口。就在三排的位置靠前,开阔地七八十米位置,一个火堆在燃烧,越来越旺。这是怎么回事?三排在干什么?又要作死么? 盯着渐渐扩散的火光范围,吴贵楞了一会,随后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三排这是要用火光来查看周围情况,立即喝令:“所有人准备战斗,机枪立即就位。都给我仔细地看好喽,盯住喽。” 两挺轻机枪架在两翼的建筑内,窗口,房顶,墙头,十几支枪口分散地摆出来,统统指向火光中的开阔地。 三排的位置在前面,能看到的距离和细节就更多,随着火光冲天而起,光照范围逐步扩大,终于发现了西面距离不远的开阔地面上,有些不寻常。 远处一道微弱的闪光在胡义的眼里映了一下,旋即消失。胡义猜想,那该是一柄刺刀。远处地面几个黑乎乎的影子,随着火光范围的推移,渐渐明显起来。胡义判断着,那是钢盔。 终于无法藏匿了,那些趴伏在地上的模糊身影逐渐显露,开始蠕动着,试图匍匐着后退,躲进黑暗。 啪——王老抠的枪口跳出了第一个火焰,胡义也开火了,大个儿赵勇跟着扣动扳机,子弹射向远处的模糊物体。三排的枪响了,一排的枪跟着就响了起来,机枪快速地把一个又一个弹夹扫进黑暗的地平线。 西面的战斗,在一堆火光里打响。u </br> 第17章 无奈的夜 这堆火确实起到了作用,它照亮了三连阵地前方一百多米范围的开阔地,使鬼子暂时被压制在火光的边缘,不能前进。 但进攻既然开始了,鬼子就没打算放弃,何况拥有人数优势呢。调来了掷弹筒,开始朝着火堆轰击。虽然知道这堆火早晚会熄灭,但鬼子不打算等。 接二连三的爆炸出现在火堆周围,终于有一枚榴弹打进了火堆,猛然间溅起点点火光,洋洋洒洒,平地里出现了一片焰火,如果不是身处战场,所有人都会觉得惊艳。 “火灭了!这咋办?”看着被炸散的满地火星,大个儿愣愣地说。 王老抠重新推上子弹:“有啥可看的,接着打。看到闪枪火的地方就照那位置回一枪,放完枪就赶紧缩,隔几吸再上来。” 没有了火光,周围霎时暗了下来。鬼子机枪的火舌开始向城里回敬,十几条曳光弹道不停的穿过开阔地。胡义瞄准了一个连续火舌位置,开了一枪,没反应,快速推上子弹,偏后一点瞄准,再一枪。机枪的火舌终于暂停了,不过转瞬又响起来,反而向胡义这边反扫过来,子弹胡乱地嵌进周围的地面,噗噗地响。 胡义无奈地把身体缩回田埂后面,十几挺机枪,至少四挺是重机枪。眼前这至少是鬼子一个中队,后面有多少还不知道。虽然这才是第一波进攻,鬼子还没接近过来,不过胡义觉得,三连扛不住,西线要失守。 吴贵靠在窗口边,听着墙后头噼噼啪啪不时被流弹击中的声音,心里十分无奈。这见鬼的夜幕,就是进攻最好的掩护,鬼子太多了,就凭三连的两挺捷克式瞎蒙着打,白搭,鬼子早晚得冲过来。巷战?就凭手里这二十来号人,分分钟的事吧。抬手指着旁边的通信兵:“赶紧去找营长,请求增援。他娘的快去!” 迫击炮弹和山炮炮弹不时的砸下来,照得巷道里忽明忽暗,时而伴随着烟尘,和哗啦哗啦碎石敲击瓦片的声音。通信兵不时跌倒,又爬起来,身上被弹片划伤了几处,阴湿了军装。喘着粗气终于看到了营部,却傻了眼。 营部所在的房子已经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火还熊熊地燃烧着,照亮着周围的残垣断壁。 通信兵随手扯住一个正在窜过身边的身影:“营长呢?营长在哪?三连需要支援!” “北边已经失守,营长带了一个排去打反击了。” 火光里,通信兵放开了攥住对方的手,木讷地转身,跑向三连的方向…… 轰——又一个爆炸声过后,左侧的机枪声消失了。房顶的灰土随着爆炸的晃动,哗啦啦地洒下来,落了吴贵满身。吴贵甩甩脑袋,顺手抹了把脸,大声喊:“机枪怎么停了!给我继续打!你们两个过去接替机枪!” 话说完了不见回音,回头一看,身后的两个兵已经倒在血泊里,没有动静。吴贵钻过被炸开的弹洞,穿过硝烟,来到左侧机枪位。机枪附近已经累积了七具尸体,最后派过来顶替的人也死在了机枪上。吴贵把尸体拽开,自己爬上位置,哒哒哒——重新喷吐出串串火舌。 西线的鬼子在炮火和机枪的掩护下,时而猫着腰,时而匍匐,逐渐地接近过来。 通过不时闪现的枪口火光,鬼子已经注意到了三排的掩体位置,一挺机枪瞄着这里,不停的压制射击,三排的五个人龟缩在田埂后的掩体里抬不起头。 “鬼子就要过来了,咱再不往回跑就来不及了!”赵勇先嚷嚷起来。 王老抠也一时没了主意:“这回真是火烧眉毛了,吧。” 胡义的枪刚刚打空了,正在一发发地往枪膛里压子弹。“不能往回跑,这五六十米的距离,背后一通点射咱们就报销了。就算运气好跑进了城,也活不了。北边已经半天都没动静了,估计是完了。” “我的胡长官,那也比窝在这等死强啊?再不走可真是来不及了,你不是改了主意打算殉国吧?”赵勇焦急的问。 一直到第五颗子弹也压进枪膛,胡义才又开了口:“大个儿,记着把那两把锹带上,一会我带头,都跟住了,往南边的江边跑。傻小子,跑的时候你猫下腰,别害怕,要快,一定要跟住。” 傻就点头。 赵勇张大了嘴:“啥?横着跑?那不就是在鬼子眼前跑过去吗?那……” 胡义果断地一挥手:“别废话了,你想往回跑你就回去。都准备好了没有?” 夜色下,田埂后突然窜出五个身影,猫着腰快速奔向江岸。 前面的鬼子已经接近到掩体十几米距离了,猛然看到有模糊的人影窜出来,本能反应,哗啦一声趴下了一片,然后举枪就放。 幸亏这是横着跑,目标横向快速移动着,光线又暗,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前面的鬼子只能胡乱地打出一排枪,后面的机枪手不敢轻易射击,因为如果开火的话,弹道就要扫过前面的自己人,只能瞪眼傻看着,直到人影接近了岸边,出了自己人的区域,才扫射过来。 江边是个缓坡,位置低于开阔地,有些泥泞。胡义一口气跑到了坡底一个泥坑边才停下,随后赵勇冲下来了,接着是大个儿和傻小子,王老抠最后一个跌跌撞撞地几乎是翻滚下来。 胡义从大个儿手里拽过铁锹,低声命令道:“没时间磨蹭,你们四个赶紧趴这个泥坑里,快。” 四个人懵懵懂懂地爬进坑,胡义抓起锹就开始埋。其实也算不上埋,就是用泥浆在四个人身上糊了一层,把他们盖住了。 最后一个埋王老抠的时候,胡义的手臂忽然被王老抠一把攥住了:“咳咳,着话王老抠把怀表塞进了胡义的口袋。 “王哥,你这是干啥?我是好水性,也许一会就回来了。”时间紧迫,胡义也没多耽误,随手快速地扬了几锹泥土,估计把王老抠也罩住了。顺手把锹扔进江水里,然后端起步枪,一步步淌进江水里,直到江水淹到了胸口,才转过身,端起枪,瞄向黑蒙蒙的江岸。u </br> 第18章 事与愿违 傻小子侧歪着头,趴在泥坑里一动不敢动,虽然身上的泥土糊的不算厚,鼻孔嘴巴附近有空隙可以呼吸,仍然觉得沉重,像是被压在山底了。感觉有脚步声传来,像是十几个,距离越来越近,伴随着叽里呱啦的鸟语,这让傻小子的心不由自主地提起来,好像提到嗓子眼了,连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而忘却了令人恶心的泥臭味道。 啪——中正步枪的射击声从江水里传来。 噗——闷哼声随后是一个身体从上面滚落下来的声音。 紧接着就是一片三八大盖的回击声,和越来越近散乱的脚步声。傻小子感觉到,一双靴子似乎已经站在自己的身边了,不足一尺远,也许半尺,也许……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我只是个小乞丐,从没开过枪,更没杀过人…… 黑黢黢的江面上什么都看不到,江水里有人开了一枪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也许是被乱枪打中死在江里了,也许顺着江水漂向下游。十几个鬼子站在泥泞的江水边,犹豫了一会,终于挪动脚步,顺着江边向下游的码头方向前进,加入进攻行列,消失在夜色里。 得胜港的枪炮声依然在持续,身边的脚步声消失了很久了。赵勇终于耐不住满鼻子的臭味,挣扎着挺起头,看了看黑蒙蒙的四周,低声道:“鬼子走了。”随后抖落满身的泥土,从坑里爬出来。 大个儿和傻小子也蠕动着起来,挪出了泥坑,大口喘着气,旁边先出来的赵勇突然慌张地抓起步枪,瞄着江里。 “别慌,是我!” 先是一个低低的声音从水里传过来,随即一个黑影慢慢水里蹚了过来,是胡义。 赵勇放下枪:“我说胡长官,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正好你回来了,咱快走吧。” 胡义打着哆嗦,上了岸。水太冷,凉的脸色发青,不过,夜色里看不出来。“先顺着江边往上游走,绕过鬼子再转向北。嗯,排长呢?” 赵勇一扭头:“排长,排长,赶紧出来了,走了。” 喊了几声没见坑里有动静,是不是睡着了?大个儿带着疑问,回到坑里,摸到了排长的胳膊,拽了拽,也没反应,不禁愣在当场:“排长!你这是咋了?” 胡义随即下来,把王老抠从泥里扯了出来,可是,王老抠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胡义心里一凉,难道是自己埋的时候埋得太厚了?使劲力气把王老抠的尸体拽出了坑,摆在地上,在三个人呆滞的神情里,伸出手在尸体上仔细地搜摸着。终于,在摸到后背的时候,胡义的手指触摸到了一个清晰的弹孔,已经不再有血流出了。 王老抠死了,从掩体跑向江边的时候,一颗流弹击中了他的后背,他自己知道。但他害怕,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真的死了,他希望自己能继续活着,也许只是擦伤,也许不是要害。他继续奔跑,用尽所有的力气奔跑,直到跌进泥坑里,才发现自己似乎彻底没有力气了。也许自己只是困倦了,在这坑里休息一下,等醒来的时候,也许狗日的鬼子就走了,说不定还能和107师一起撤离,离开这个鬼地方。 胡义、赵勇、大个儿和傻小子麻木地把王老抠重新放进泥坑里,在黑暗中草草地埋了。事与愿违,王老抠没能得到个好风水,更没能埋在阳光明媚的山岗上,他只能躺在这黑暗的,阴冷的,潮湿的,泥泞的黄浦江岸边,听着异乡的江水缓缓流淌,流向哭泣的上海,流向茫茫…… 露水凝结成滴,天快亮了。得胜港那面的枪声早已停歇许久,现在,鬼子们大概已经开始在码头上渡卸辎重了罢。 胡义躺靠在土埂下的一堆荒草后,怀抱着枪,把又脏又湿的手掌在衣襟上擦了擦,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了怀表,一按机钮,啪嗒——清脆的声音里,表壳轻盈的弹跳而起。光线依然很暗,看不清楚表盘,只能感觉到手心传来嘀嗒嘀嗒的精确律动,那规律而有节奏的极轻微震颤,让胡义感觉很舒服,像是一种魔法,能够平复心中的波澜,归于宁静。 一个黑影悄悄地从黑暗的荒草里爬了过来,是大个儿。 “胡哥,另外两边我都仔细看过了,比这边还多,肯定过不去。” 胡义合上怀表,攥在手心里。点点头没说话。 赵勇凑过来低声道:“天马上就快亮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也没见前面那些鬼子挪窝,咱不能再等了。要我说咱赶紧顺原路摸回江边,先藏起来再说。” 四个人顺着江边穿过了鬼子的进攻线,接近了鬼子在西侧的渡江点,然后借着夜色掩护向北爬行,在即将脱离鬼子控制范围的时候,却遇到了鬼子的固定哨。 因为东边得胜港的战斗已经结束了,鬼子的一个战场巡逻班,有十三个人,就在胡义他们的脱离路线上停下来,点起了一堆篝火,原地休息。 从胡义他们停下的位置向北二百来米就可以进入树林,借着树林的掩护就不难溜出鬼子的控制范围。现在被这十三个鬼子挡住了,只好停下来等待,期望他们会离开。胡义让大个儿到两侧观察,看还有没有漏洞能让四个人溜过去,现在大个儿回来了,带来的消息却让人失望。 “不能回江边。天一亮,渡江的鬼子会更多,到时候搞不好江岸上都是鬼子,光天化日怎么藏?就算能躲过了白天,到了晚上,鬼子的战线会向北推进得更远,又怎么跑?” 赵勇听了胡义的话,沉默着不做声了。 大个儿深吸了一口气,神色一肃:“胡哥,千壶万桶咱都尿过来了,不差这最后一哆嗦。咱冲他娘的!冲过去算命大,冲不过去是活该。认了。” 胡义看着大个儿魁梧的身影,没说话。这是一个好兵,强壮,坚定,朴实,如果还能有机会继续历练在战场上,终究会出类拔萃,成为最优秀的军人。超过王老抠,超过自己。是啊,往往到了最后的时候,最简单直接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胡义在这黑暗的黎明前,下定了决心。u </br> 第19章 十三个鬼子 静静的,一丝风都没有,露水凝结成滴状,覆满了荒草的叶面,压得草叶弯下腰来,大片大片的沉睡在黑蒙蒙的荒野里。东面,地平线的远方,隐隐出现了鱼肚白,预示着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四个隐约的身影,趴伏在野地里,匍匐在荒草中。草叶擦过面颊,凉冰冰的,却无暇顾及这感觉,只是注意着正在慢慢接近的火光,屏住呼吸,避免发出声音,一寸一寸地往前挪。 一个鬼子横端着挂着刺刀的三八大盖,面朝北面树林方向,叉腿站着警戒。十二个鬼子围坐在篝火旁,火堆上支着钢盔,煮着粥。火光带来了温暖,米粥能驱除寒气。鬼子不是人,却也是人,他们在享受着黎明前的宁静。 距离火光不足二十米了,胡义悄悄停下来,轻轻地把步枪摆到前头,静静地开始瞄准左边第一个目标。该安排的都安排完了,该告诉的都告诉了,能不能成那是老天爷的安排。当兵的就得信命,因为不信命的早都死光了。 大个儿见旁边的胡义停下就位了,也跟着停下来,探出枪,瞄了几瞄,最终指向了叉腿警戒鬼子的后背。这是胡义提前安排好的,胡义负责左边,赵勇打右边,大个儿枪法最差,中间儿的鬼子挑好打的瞄。一排枪后应该能干掉三个,然后就起来冲,跑动中再次拉栓上膛,面对面近距离再打第二枪,应该再放倒三个,接着就没什么说的了,三对七,看命了,让傻小子趁乱自己先冲过去。 不到二十米距离,在火光的映衬下,鬼子的后背大得超出了准星的范围。大个儿微眯着眼,都说我枪法差,那能怪我么,总是有风,我有什么办法。正胡乱地想着,猛听到啪地一声,胡义开枪了。 子弹打进耳朵眼,穿过浆糊一般的什么东西,再从另一边耳朵眼飞出去,在这一瞬间,除了枪声和子弹飞出耳朵带出来些东西,似乎什么都没发生,那鬼子依然盘腿呆坐着,手里还捧着个热饭盒。 啪——赵勇的子弹穿透了右边的鬼子。 大个儿随即扣动扳机,警戒的鬼子心脏破碎,闷头栽倒。大个儿双手握枪猛地窜起来,朝火光冲过去,跑动中右手拽动枪栓,退出弹壳,再推进下一颗子弹。再举起枪的时候,鬼子们出于本能,已经全趴下了。 可是,距离也太近了,趴下已然没有任何意义,敌人近在咫尺,不得不试图再多做一个动作,重新站起来。啪啪啪——又三声枪响,就响在火堆旁。 距离最近的一个鬼子端着刺刀从地上爬起,迎面直冲大个儿当胸。他娘的,没机会再拉枪栓了,大个儿只好横起步枪,硬着头皮格挡。喀拉拉,两支枪纵横相刮,鬼子的刺刀偏离了预定冲刺方向,歪斜着擦过大个儿的脖颈,随后是砰地一声,鬼子的冲力太大,致使两个人身体直接撞在了一起。 撞击的力道很大,面前这个身影太强壮了,居然只是倒退了两步却不倒。尽管心里犯怵,但这是搏命的时刻,鬼子索性就抛了枪,猫下腰拦腰就把大个儿死死抱住不再撒手。 大个儿想举枪托砸他脑袋,却见第二支刺刀斜向里刺过来了,被个小鬼子拦腰抱着不撒手,想躲避不可能,只好把手里的枪抡过去,咔擦一声,砸在刺来的枪管上,力道极大,枪上的护木都被砸碎,鬼子直接被震得脱了手,摔倒在地上。 第三把刺刀紧接着从横向扎过来,为了隔开第二把刺刀,大个儿的枪已经抡在了身体另一侧,眼看着横向刺来的第三把刺刀,大个儿没有办法阻挡了。 在温暖的火光映照下,刺刀上泛着微微发黄的暖光,柔和得不像是凶器。当它迅疾地刺入了大个儿的肋下,大个儿没有感觉疼痛,只是觉得身体里的所有气流和力气都被瞬间抽离了身体,顺着刺刀流走,不再属于自己。 大个儿害怕了,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失去力气。如果没有力气,我就不再是大个儿了,如果我不再是大个儿了,那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这种恐惧的本能使大个儿一把攥住了还扎在身上的刺刀,死死地攥着,不使它离开,大个儿知道,如果它离开了,自己的力气就彻底消失了。 这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大个儿觉得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火光里一切都变得异常缓慢,慢得每一个细节都格外清晰。大个儿缓缓转头,看着火光的另一侧,胡义正用枪托倾力砸倒一个鬼子,然后反身格开一把刺刀后踉跄着躲开第二把刺刀,接着摔倒在地上,狼狈地翻滚着,第三把刺刀与他擦身而过,狠狠地扎进地面…… 大个儿继续缓缓地转头,看向北面,树林的方向,赵勇奔跑中的背影正在渐渐缩小,渐渐的消失,变得越来越模糊…… 拦腰抱住大个儿的鬼子觉得自己的挎包被人扯住了,过了一会,铛地一声,感觉自己的钢盔被砸了一下。不禁抬起头,看向身前的这个大块头,发现他手里已经攥着一颗手雷。再低下头看自己的挎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敞开了…… 轰——钢铁弹片猛地挣脱束缚,撒着欢儿地冲向四面八方。 胡义仰躺在地上,看着依旧黑蒙蒙的天空。我死了么?终于死了罢?为什么天还是黑的?为什么我的头还是这么疼?直到感觉有一只手触碰到自己的身体,胡义猛地翻身,一把扯住对方拽倒,双手直掐对方咽喉。 “咳,咳咳,胡大哥,胡大哥。” 是傻小子,胡义喘着粗气放开手:“不是让你趁乱跑过去么,为什么还在这等死?” “我跑了,跑到一半听这里爆炸了。我,我只是回来确认一下。我,我……” 胡义撒开傻小子:“确认个屁!老子死没死用不着确认。再有下回我他妈踢死你个熊孩子。赶紧起来跟我走,两边的鬼子马上就来了。” 远处已经隐约能够听到杂乱的脚步声,正在接近这里。胡义不敢多耽搁,抓起落在地上的步枪,就奔向了北面的树林……u </br> 第20章 苏青的任务 午夜,上海城内,炮火连天,枪声响成一片,战斗持续的进行,黑夜与白天,黄昏与黎明,都被战斗忽略了,没有分别。大势已去,撤退的命令已经下达,负责殿后的部队在城内做最后的抵抗,为撤离争取时间。 远处的闪光不断照耀下,窗上的玻璃不停地颤动着,光线忽明忽暗地漏进窗口。一个曼妙的身影伫立在窗前,注视着门口的街道,似乎在焦急的等待着什么。屋内没有点灯,一个中年男子在空荡荡的地板上来回踱着步,一圈又一圈,终于停下来,对着窗口的女人道:“老陈是个守信的人,现在已经半夜了,我估计他可能出事了。不能再等了。” 女子依旧盯着外面,叹了口气:“那名单怎么办?如果不送出去,咱们这一年的工作就失去意义了。” “有什么办法,工作需要,一直是单线联系。如果老陈这条线断了,那咱们的工作就只能停止。” 沉默了一会,男人似乎做出了决定,再次开口:“现在鬼子还没完成包围,估计西面还能离开。我亲自送出去。” 女子闻言转过身:“不行。你是咱们这个小组的枢纽,下线们只能和你联系。如果你有闪失,损失更大。” “这……”男人无奈了,重新开始在房间内往来踱步。 又是一阵沉默,女人似乎下定了决心:“我去送。” “什么?我说苏青同志,你知不知道外面现在什么情况?枪林弹雨兵荒马乱难民如潮!你一个女同志怎么能行?况且如今老陈的情况不明,他的联络点也许失效了。绝对不行。” “只有我是合适的人选,我有信心。如果老陈的联络点失效,我就直接去南京。” …… 天快亮了,苏青匆匆的疾走在昏暗的小路上,齐颈的短发,靠近耳前的部分已经被汗水沾湿,粘在晕红的腮旁顾不得拢。事起仓促,穿着素灰色的长襟旗袍就出了门,因为数次在黑暗里跌倒,沾染几处大片的泥渍,白色长袜和黑布鞋已经统一成为泥灰色。 老陈的家在淞江县东边的一个小村,苏青曾经来过,凭感觉,前面不远应该就是了。刚才从南面传过来一阵枪声和一声爆炸,虽然距离很远,还是让苏青的心不由紧张,攥紧了手里的包,想再加快步伐,可是这崎岖不平的夜路却让她无可奈何。 小村里寂静漆黑没有人气,苏青放轻脚步,来到一个普通的大门前,倚靠在门旁的墙边,手抚胸口喘息了一会,才踮起脚仔细摸索着门框的顶部。 如果老陈出了意外,就会在大门框上摆一块砖,以警来访。苏青仔细摸了一遍,没有砖。意思是情况正常,那他为什么没有出现在接头地点?带着疑问,苏青尝试着推门,没栓,门开了。苏青从包里拿出了手枪,一把精致的勃朗宁,轻轻走了进去。 在漆黑中仔细的搜索了屋子,灶是冰凉的,看来老陈出去很久了,这里也没人留守。黑暗中坐在床边的苏青的心凉了半截,看来,这的确是个艰巨的任务了。 忽然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让苏青的心里一怵。这小村很小,几十户房子紧拢在一起,东边走路西边能听响,如今已经人去村空,除了自己还会有谁来?老陈? 攥紧了手枪,把枪机拉开,推开保险,苏青靠在屋门后的黑暗里,高耸的胸脯在急促的起伏着,心跳声不争气的越来越快。 脚步声经过了大门口,好像四处晃动了一会,时隐时现,随后响起在隔壁的人家,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再次出现在陈家的大门口。 苏青壮着胆子把眼睛贴在门缝上,院子里的光线晦暗,勉强能看出一个人影出现在大门口,个子不高,似乎贼头贼脑地四处观察着,随即向屋门走来。 可以断定,那绝对不是老陈,不是鬼子就是贼。刚刚到这里就遇到紧急情况,苏青不由有点悲观了,自己真的能完成任务么? 苏青开过枪,那是在过去训练的时候,打过几发,以后就只是贴身带着,再也没用过。此时此刻,手里这支枪是唯一的指望,苏青努力的强迫自己冷静,按着训练教授的,把枪握稳,端平,指向门口。可是手臂还是不由自主地哆嗦着,随着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心跳似乎快要撑破了胸膛。 吱呀——屋门开了。 呯——枪响了。在苏青睁大的瞳孔里,那个人影倒在了门口,蜷在地上,发出几声微弱的呻吟,然后再也不动了。 苏青大口喘着气,仍然端着手枪,指着地上的人影,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试图通过屋外漏进门口的昏暗光线分辨对方的身份。突然大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令苏青慌忙把枪举起来,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快速地掠过大门外。 呯呯呯呯呯——本能指挥了一切,苏青连续地扣动着扳机,浑然不觉人影早已消失,在子弹的冲撞下,只有门扇在慢悠悠地晃动着,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响。 苏青害怕了,周围是异样的安静,要不是那具尸体还蜷在屋门口,都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正在发生。颤巍巍的枪口仍然指向屋外的大门口,惊恐睁大的乌黑眸子死死盯着外面,一动不动。 可是,直到苏青举枪的手臂开始酸麻,外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来。 难道是他经过大门的时候被我打中了?死在了门外?也许我出了大门就能看到他的尸体?不!我不能出去!不是不能,是不敢。天就快亮了,我宁可这样坚持到天亮,这间屋子是唯一能让我感觉安全的地方。 苏青开始小心翼翼的向后倒退着,不敢触动任何东西,慢慢地挪着脚步,一直退到后背挨着墙,才吐出一口大气,慢慢蹲坐在地上。手里的枪一直紧端着不敢放下,隔着敞开的屋门,瞄着大门口。 嘭——窗口的碎裂声猛然打破寂静,苏青的心陡地提到了嗓子眼,调转枪口对窗就打。 呯——咔嗒——最后一颗子弹已经飞出去了,苏青的手指还在扣动着扳机。 砸破窗飞进来的石头还在地上骨碌碌地滚动着,一个人影出现在屋门口,豹子一样迅疾地扑向了呆呆的苏青……u </br> 第21章 噩梦 天终于亮了,太阳懒懒出现在遥远的东方,透过燃烧彻夜的烽烟,图腾似地站在地平线上。 村边的地头上,一个男人赤膊着上身,奋力挥舞铁锹,吭哧吭哧正在挖着坑。晨光照耀在他结实宽阔的的脊梁上,就着汗水,泛出古铜色的晕光,令凸起在皮肤上的一条条疤痕愈加刺眼。 傻小子死了,尸体裹在一张草席里,就摆在坑边。 坑挖得差不多了,胡义甩手把锹戳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挺起腰来,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跳出坑来,站在傻小子的尸体旁。 这个小吃货,到哪都不忘找吃食,现在终于死在了吃食上,遂了愿了。低头看着卷在草席里的傻小子,胡义不觉得悲伤,一丝都没有,反而羡慕。在三排,乃至所有曾经在胡义身边倒下的人里,傻小子虽然小,却是幸福的。有全尸,有人给他选风水挖坟下葬,这是大福分。相比躺在泥坑里的王老抠,曝尸荒野的大个儿,相比当年被挫骨扬灰的机枪连弟兄,傻小子的归宿很奢侈,很奇迹。看来,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时候也会睁开眼。如果,下一刻,轮到自己的时候,能得到老天对傻小子的这番眷顾么?胡义黯然。 赤膊蹲在溪边洗去泥污,被清澈冰凉的溪水抚摸后,倦意消失了许多。一座新坟孑然静驻在身后,晨光里,胡义的身影走向小村…… 似乎做了一个梦,梦到了烤山芋。迷迷糊糊中,苏青醒了,睁开眼,是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想坐起来,却发现手脚都被束缚,捆在床上,口里也被东西塞住,合不上。苏青慌了,片刻后,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 一个黑影扑向自己,脖颈猛地被一只大手卡住,不能呼吸,拼命试图抓挠蹬踏,随即被一个有力的臂膀环住,动弹不得,终于昏昏沉沉,陷入黑暗…… 苏青死命地扯动着手脚,试图挣断绳索,脱离困境,纤细白皙的手因为发力而攥紧成拳头,显现出淡淡的血红,除了使身下的床板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动,没有任何效果。无意间抬起头,突然僵住动作,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不是鬼子,这是一个中**人,挺拔地伫立在门口,稳定得好像和门框融成了一幅人物画框。低帽檐遮不住浓黑的眉毛,细狭的眼睛深邃的盯着自己,让苏青觉得冷冰冰的,有种被穿透的感觉。刀削般的微瘦面颊被窗外的晨光映射,泛着古铜色的光,在那高高的鼻梁上分出一个清晰的明暗界限,不英俊,却散发着一股男人的坚毅和沉着。 男人在门口停了一小会,然后就慢慢走进来,随手扯过一把椅子,几乎是贴着床边摆下,然后正坐下来,沉默地扫视着仰躺在床上的苏青。 这让苏青感觉很不好,有危机感,却无力改变什么。试图说话,嘴里被堵住,只是呜呜的含混鸣叫,连自己都听不懂。只好本能地扭动身体,试图避开这令自己感觉尴尬慌张的近距离,反而促使旗袍的底摆滑在了一边,暴露出一片丰满圆润的白皙。 男人似乎还没注意到这些,目光最终停留在苏青的脸上,低沉的声音开口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但你杀死了我的弟兄,我觉得我有必要替兄弟做点什么。” 说完这句,男人停了一下,把结实的后背靠回椅子上,两膀抱在胸前。视线越过苏青,抬起头看向床里侧的窗外,像是自语又像是对苏青说:“他是个十四岁的爷们儿,是个幸运的好小子。我刚刚把他埋了,就埋在村子外面。这小子是饿死鬼投胎,一辈子都在找吃食,不停地找,直到今天早上,总算找到了枪口上。” 说到这里,男人不慌不忙地把手伸进衣袋,掏出一把手枪,平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正是苏青的那一把贴身手枪。继续说道:“勃朗宁m1900,枪牌撸子,这可不是穷人家的东西。” 说罢视线离开手里的枪,转向苏青:“特务?长官姨太?或者贵府千金?月黑风高,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打黑枪,怕也不是个善类吧。” 苏青终于搞清楚了天亮前的状况,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有生以来杀死的第一个人,是个十四岁的孩子,不禁心生愧疚。但眼前这个奇怪的男人,却一直在用平淡低沉的语气表述,看不到悲伤,看不到愤怒,反而让苏青坠入迷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何收场。无论怎样,一切都已经发生,而自己,现在是待宰的羔羊,除了无谓的挣扎,无法可想。 这个男人,就是胡义。黎明前冲出了鬼子的防线,带着傻小子向北疾奔,遇到小村停下休息,傻小子四下里搜翻吃食,终被苏青打倒在陈家门口。 人们相信缘分,说命运终会交织,有些人会为此傻傻地痴盼,期望未知的美好未来,而忘记了真实的冷酷无情。缘分,也许会带给你美好,同样也可能带给你灾难。眼下,傻小子所面对的,苏青所面对的,就是如此。 胡义沉默下来,犹豫着。给傻小子报仇么?对方虽然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却是个女的。男人可以杀女人么?好像,可以,但自己似乎下不了这个手。如果给她一把枪,重新来一次战斗,应该可以。但是,这现实么?如果自己可以,在黎明前掐住她的喉咙那一刻,就可以杀死她,当臂膀间紧触到了两团高耸的柔软,掐住她喉咙的手不也松开了么。这是为什么? 胡义忽然发现自己好像糊涂了,逻辑混乱,很奇怪,说不明白为什么。无论是当胡子还是当兵,总能听到大家说些男人女人的事情,胡义不感兴趣,因为不了解女人。当胡子的时候小,看到了也不懂,当了兵了,就与女人绝缘了。如今突然掉下来一个女人,胡义当然不知道如何应对,好像自己恪守的所有原则都被推倒了,无所适从。 胡义把手枪重新揣起来,抬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女人。清晨的光线透过窗洒落在床上,异常的柔和,难道是因为她躺在这里的缘故?没有经历过女人,但是见到过很多。眼前这个女人虽然年轻,却不算漂亮的,可是,似乎,看起来挺顺眼,尤其是她那一双丹凤眼,虽然此刻正因惊慌而睁大,却更突显了漂亮的黑眸,湿润清澈,仿佛能把胡义的心拽进深渊。 胡义出奇地感到了不自然,立即移开目光。然而,冲入眼帘的是两团急促起伏着的饱满,和暴露出来的一条丰满大腿上的白皙,似乎预示着一个美丽的神秘。为什么?她的身体比所有的女人还要突兀曼妙,那些曲线形成了一道看不见的魔障,彻底罩住了胡义的全部思想。一时忘记了村外的新坟,忘记了远方的轰鸣,忘记了这烽火连天的岁月…… 当面前这个男人突然像是魔障了一样地扑上了床,山一般地压住自己,尽管苏青还是个处子,也终于明白了将要发生的一切。拼尽一切力量试图挣扎,反抗,躲避,哀鸣,流泪,也无法阻止这个噩梦的来临……u </br> 第22章 活下去的理由 正午,一棵香樟树孤零零地站在蜿蜒的小路旁,那写意的树冠张望着阳光,像是在等待什么。 命运的经历有时候会重合,在一天以前的雨夜,王老抠曾经坐在这里休憩,而现在它迎来了第二个光顾者。 胡义把背上的步枪转到胸前,解下背上的干粮袋扔在一旁,那里面是早上烤好的十多个山芋,靠着树干坐在地上,扭头看着来时的方向。炮火声还在持续猛烈地传来,鬼子开始进攻淞江了,那里是108师和军部,这是六十七军的任务第二天。 现在这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呆呆地看了一会,胡义转回脸,揪住自己胸前的名牌,猛地扯下来,随手甩在地面。 一阵微风吹过,带起了那块方形的白色布块,蓝色边框白底黑字中间红戳,第一〇七师第六三八团第一营第三连士兵胡义,在风的卷动下翻滚着,滑入沟渠,渐渐被浑浊的流水浸没,缓缓流走。 合上眼枕在樟树上,静静感受一会,就能闻到淡淡的樟木香。告别了军队,正式成为逃兵,似乎没能使自己觉得轻松。空荡荡的小路就在脚下,除了能预示活命的机会,什么都代表不了,因为,我没有未来。 那个女人……她此刻应该也离开那个村子了罢?她应该会走,我已经解开了她的绳索。那里早晚会被前进的鬼子席卷,她应该知道罢。我做错了么?自从事情发生后,自己仓惶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起,胡义心里不知道自问了多少次这个问题。我做错了么?起码她杀了傻得过去的理由。这真的算理由么? 一阵风轻轻吹过,掠过孤零零的香樟树,顺便带走了一阵淡香,飘向远方的硝烟。胡义重新走上小路,渐渐远去,变得渺小。 尽管天气晴朗了,地面还是大片大片的泥泞,因为这里本就不是路,是铁路两侧的荒野。如今荒草都被踩踏进泥里,全是杂乱重叠的脚印。相比几天前,沪宁铁路的沿线更加喧嚣嘈杂,不再仅仅是灰色的人流,现在掺杂进了五花八门的颜色,大批大批的难民也汇入这条涌动的‘人之河’,缓缓向西。 所有人的表情几乎都是麻木的,机械地前行着,有人坐在泥泞里哭泣,有人伏在荒草里喘息,这浩浩荡荡的人流貌似一个整体,同时也是无数颗冰冷的心,没有人关心周围。 被经过的骡马大车挤靠,苏青踉跄着跌倒在泥坑里,还是那件泥污的素灰色旗袍,现在上身多穿了一件村里找的破旧大外套。爬出泥坑重新站起来,却传来一阵刺痛,几乎再次跌倒,一截弯曲的树根別伤了苏青细嫩的脚踝。 这一切没能阻止她前进,抬起满是泥垢的纤手,拭去腮边的污汗,继续蹒跚着向前挪动。尽管身上带了十几块大洋,但情况和苏青想象的不同,在这里没有人会为了大洋而放弃食物,苏青不知道虚弱的自己还能向前走多远,也许能再坚持一天,然后像许多人一样,再也爬不起来,也成为泥泞里的一具尸体。 但是苏青没后悔,从加入组织的时候就有这个觉悟,准备好了牺牲。珍藏的贞洁被一个卑鄙无耻的逃兵夺走了,这在她心里刻下一道深深伤口,却没能击垮苏青的意志,反而激发了她倔强的性格。她还有信念,支撑着她前进,文件必须交给组织! 嗡——飞机的阴影出现在远方天空,嗡鸣声预示着瘟疫的来临。原本缓慢的人流猛地慌乱开来,不顾一切地冲撞着,踩踏着,尖叫着,哀嚎着,随即被爆炸声掩盖。 蹒跚的苏青再次被汹涌的惊慌人流撞倒,剧烈的疼痛使她没能再站起来,只能侧向蜷起双腿,坐在污泥里,不甘的回过头,看着低空里的钢铁怪物,怪啸着飞过来,两翼不停的闪着火舌,顺着人流打出两排连绵血雾,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惊恐的百姓根本不知道如何躲避这个会飞的死神,只是抱着头顺路向前猛跑。没经历过飞机扫射的士兵只是就地趴下卧倒,意识不到自己是否在飞机的飞行路径上。那两条死亡的飞行射击线肆意顺着人流延伸,收割着麻木的灵魂,得意地制造出一路惨嚎。 从听到飞机的声音那一刻起,胡义的头就猛地疼起来,周围又开始变得灰暗,失去了颜色,脑袋里就像翻江倒海。停下脚步,站在铁轨间的枕木上,盯着飞机接近。它会从路基下的人流头上飞过,所以胡义没有跟随人群慌张躲避,就站在高高的铁路路基上,麻木地看着周围这荒诞的灰色风景。 在一个瞬间,胡义的眼神定住了。泥泞的人流中,蜷坐着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美丽身影,那散乱的齐颈短发曾经顺滑,那沾染了泥污的清秀面容曾经白皙,那如水的黑色深瞳曾经在自己的眼前悲伤地哭泣,此刻却释放出倔强与不甘,静静望向死神来临的方向。隔着疾奔的人群缝隙,形成一幅不停闪烁的画面,断断续续地映入细狭的眼帘,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胡义的心。胡义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心居然也会变得脆弱,变得不堪一击,再掺进一份愧疚,立刻就破碎了。 时间似乎静止了,胡义却在静止中清醒了,不再觉得麻木。原本漫无目的的心,终于看到了方向。无论她是谁,她都已经是我的女人,无论她愿不愿意,她已经是我的女人。我不只是一个逃兵,我也是一个男人。 人们说爱情是个很复杂的东西,也许是,也许不是,谁知道呢。在命运多舛的烽火岁月,在这个冰冷麻木的灰色世界,在胡义这颗多年漂泊的心里,他以为这就是爱情,至少他那颗麻木的心已经碎了。也许是因为愧疚,也许是因为生理本能,无所谓,至少胡义为自己重新找到了一个应该活下去的理由。u </br> 第23章 对话 心里有了新的任务目标,胡义重新专注起来,风一样冲下铁路路基,撞进奔逃的人流,冲向死亡线上的那个女人。无论挡在面前的是谁,无论高矮胖瘦还是老弱病残,在胡义的眼里都仅仅是与己无关的羁绊,被他无情地撕扯在旁,猛力推撞栽倒,狂奔着踩踏而过,生生在惊乱的人流中劈开了一条哀嚎的鸿沟。 苏青感觉自己突然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抄起,还没来得急看清状况,就被重重地甩起来,腰腹抵住一个宽阔的肩膀,上身倒垂着贴靠在一个结实的后背上,颠簸着冲向人流外围。 苏青慌乱了,不由自主地想抓住对方的衣襟维持平衡,当手触及对方的上衣下摆口袋,却摸到了一把手枪的外形,随手扯出来,勃朗宁1900。 一瞬间,心中那尚未愈合的伤口猛地被重新撕开。这就是那个混蛋,这就是那个无耻之徒,卑鄙的逃兵。 第一架飞机连续射击的弹道正在经过刚刚离开的位置,噼噼啪啪激起两道连续飞溅的土雾,掺杂着被击中的嚎叫和一片片崩裂的血红。而此刻苏青却不在意这些,毫不犹豫地把手枪抵在他颠簸的后背上,扣下扳机。 咔嗒——弹夹早已被自己打空了,于是苏青就攥紧手枪,把它当成锤子来用,狠狠地砸那个只能看到的后背,拼尽全力死命地砸,一下又一下。砸到握枪的手都麻了,痛了,再也攥不住,脱手跌落了枪。于是拼力扭动身体,把脸贴上他的后腰,一口咬下去,狠狠咬住,隔着军装,渗出一圈猩红…… 胡义单手环住苏青的一双大腿,把她扛在肩上全力奔跑着,必须离开铁路,必须冲出密集的人群,胡义知道飞机会打向哪里,因为经历过太多了。突然觉得后背被东西抵住,脑海里瞬间传来了死亡的紧急预警,那是枪口! 但是胡义没有做出任何摆脱躲避动作,继续奔跑。自从成为一个军人以来,好像,这是第一次为了自己执行一个命令,那就必须执行到底,虽然代价好像有点大,但这是欠她的,好吧…… 咔嗒——原来是她那支撸子,胡义不禁庆幸,这个傻女人,已经忘记了她早已打光了子弹。 随即后背上就是一阵剧痛,那棱角分明的金属感觉,分明是手枪枪柄。然后剧烈的疼痛连续传来,使扛着苏青奔跑的胡义开始踉跄,但仍然咬着牙在奔跑,如果不是知道女人在背后砸自己,胡义几乎以为自己是中弹了。这个疯女人,就算老子十恶不赦,难道你也不想活了么? 最后,腰间传来一阵刻骨铭心的刺痛,持续不停,痛感从那一个点悚然蔓延开来。这个恶毒的女人!终于,胡义重重地摔倒了…… 夜晚,伴随着疲惫来临。即便是夜里,涌动的人流也不曾停止。胡义却停下来,因为胡义知道,赶夜路不会走得更远,合理的休息才能坚持到终点。 就在暗影涌动的铁路附近,选择一小块干燥的空地,点起一堆篝火。胡义脱下自己的上衣递给女人,被无情的沉默拒绝。从干粮袋里拿出两个山芋给她,她面无表情地接过,狼吞虎咽的吃下。不是胡义吝啬,山芋不多,本来是单人份,现在两个人,如果还要赶路,那就必须计划使用。晚饭本来应该一人一个山芋,但胡义连自己的那个也一起给了她。 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她从没说过一句话。当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的嘴被堵住了,想说也说不了。现在,她抱着并拢的双膝,坐在篝火前,只是定睛看着篝火熊熊,又似乎是篝火在定睛看着她,像个楚楚的雕像。一路上,胡义曾试着和她说话,但是得不到任何回应,在她的眼里,胡义连空气都不如。 胡义用树枝掀动着篝火,让火焰矮下来,燃烧的慢些,又添了几块收集来的粗枝进火里,隔着火堆,在对面坐下。 “我,107师逃兵,胡义。你是谁?” “……” “你的枪是怎么来的?” “……” “你不是富贵小姐,因为贵府千金吃不了这份苦。你不是军官姨太,因为你是……是个处子。你也不是特务,如果你是你就可以随时寻找军队帮助。那么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带着枪?” “……” “我知道你恨我,但是对于杀人这件事,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听胡义说到这里,苏青终于抬起头,隔着火光鄙夷地看着胡义。“我欠那孩子的,但是我不欠你!” “……” “用这个当借口,糟蹋一个女人的清白,是讲义气还是下作?” “……” “你以为白天你救了我,我就会感激涕零一笔勾销?你以为女人的清白就像路边的荒草一样贱么?” “……” “比起那些正在涂炭无辜的侵略者,你强多少?” “……” “你这个怕死的逃兵,卑鄙无耻的混蛋,你配做人么?” “……” “你说话!” 篝火映射在一双美丽冰冷的黑瞳里,熊熊燃烧,逼视着胡义,令胡义不敢直视,脊背发凉,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自己这是怎么了,从来也没这样过,除了曾经面对讲武堂里的军事教官的时候,胡义从来没有这么心虚过。 人们都说女人是水做的,他娘的纯粹是胡扯,对面这就摆着个女人,明明就像块燃烧的石头,哪来的水?胡义懊恼地垂着头,绝对不能相信士兵们相互鬼扯出来的那些女人故事。 “你这个懦夫!你说话啊!” “要怎样你才会原谅我?” “你想让我原谅你?我哭着求你放过我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 “那又怎样,反正老子已经做了,不后悔!” “你——” “你不是要杀了我么?现在我还你一条命,够不够?”说完这句话,胡义把身边的步枪扯过来,哗啦一声子弹上膛,隔着火堆就把枪反着塞进苏青的手里。 场面沉默下来,两个人隔着枪,隔着火堆,静静对视着。被火光映出的两个身影,又细又长地向反方向延伸,越来越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消失在夜幕中……u </br> 第24章 禁闭室 巍巍太行山,绵延八百余里,横亘在这片古老的大地上。南麓的峰峦间,座落一个无名小村,此刻,正沐浴在初春的阳光里。 “报告。”苏青走进村中的团指挥所,清脆的声音令屋内的军人转过头来。 “哦,苏青同志,你来了,快坐。”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指着旁边的板凳招呼着,又找了个茶杯倒上开水,摆在桌上,随即绕到苏青对面坐下。他是八路军某独立团政委丁得一。 “嗯,苏青同志,你的身份已经经过上级核实了。师里下来了通知,要你去师部汇报工作,一会你就跟通信员出发。” “啊!太好了。那我现在就出发。”苏青激动地又站了起来。艰苦辗转漂泊了两个月,终于回归了组织,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得脸颊泛红,恨不能立刻开始工作。 丁政委看着急不可待的苏青,微微一笑:“呵呵,看把你急的,我还有个事得问你呢。和你一起来的那个人,到底该怎么处理,临走前我得听听你的意见啊。” 对于自己的这件‘伤心事’,苏青并没有汇报,并且早就严重警告了胡义,如果敢提起这件事,就把他千刀万剐。现在政委问起了那个死皮赖脸的混蛋懦夫,苏青心里不禁又开始恨得慌。 “他是个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路上艰难,为了保护文件,我花大洋雇佣他护送我回来的,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至于他该怎么处理,政委您就看着决定吧,毙了他我也没意见!政委,那我现在就出发了。” 这话说得政委心里一愣,就算是个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好歹也有一份苦劳,我什么时候提过要毙了他?没听明白,打算再仔细问问苏青。忽然门外传来一阵哭嚎声,只好对苏青挥挥手,“嗯,出发吧,路上要注意安全。” 苏青出了门,丁政委也站起来走到敞开着的门口。一个年轻的战士正被警卫员拦在院子当中,鼻涕一把泪一把,扯着个破锣嗓子哭嚎着:“我要见团长。我要见政委。我要还九连一个公道。” 政委迈出门槛,对警卫摆摆手示意放开他,皱起眉头道:“我说刘坚强,你九连,四五六七八连都整编了,你看谁像你这个德行?咱们团现在兵员太少,整编成三个连是为了把全团攥成一个拳头,更好地战斗,更多地杀鬼子,懂不懂?” 刘坚强不为政委的话所动,继续哭号着说:“我不管,九连就是不能撤。连长死的时候说了,让我跑,就是为了九连留下一个种,证明九连还在。现在要撤销九连番号,我不干!要是这样,我还活着干什么,我凭什么活着,当初就该陪着九连一起死了。” 政委被刘坚强哭得脑仁儿疼,这小子钻了牛角尖了,怎么就这么拧呢? 这时大门外走进来一个人,是团长从训练场回来了,三步两步到了院子中间,黑着脸对刘坚强道:“八百里外都能听见你个怂货叫唤,长城都能让你哭倒了。你瞅瞅你这哭哭啼啼的娘们样儿,还是个八路军战士么!赶紧滚蛋。” 刘坚强似乎真是魔障了,团长这番声色俱厉也没能让他止住哭闹:“我不滚!不答应留住九连我就不滚,九连全连弟兄在天有灵都会支持我!” 团长是没耐心再陪这个刘坚强说胡话了,抬手一指警卫:“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这个混账给我架回宿舍去。” 一个不大的小房间,四周土墙,正面一扇木板门,露着几道缝隙,门外面用粉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禁闭室’,北面有个唯一的小窗口,没窗没扇露着天,窗口下是室内唯一家具,破木床。胡义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枕着叠好的被褥,闭目养神。 已经到这十多天了,除了早午晚有人开门来送饭,就再也没被搭理过。门外倒是有个卫兵,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比胡义还冷,根本没法交流。想跑也很容易,头上的窗口连个窗扇都没有,随时都能爬出去,不过胡义没这念头。 现如今的自己,出去也无处可去,还折腾个什么劲儿。那个倔女人,她这回算是到家了吧。一路把她背到了南京,但她没能找到她要找的人,当时胡义就明白了,她是个**。无所谓,胡义不关心政治,反而窃喜,因为继续上路就意味着自己还有目标和方向,所以胡义义无反顾地陪着她继续路程,辗转北上来到这里,遗憾的是到现在胡义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是在心里烙上了一双美丽而又冰冷的丹凤眼。 墙外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声音极小,很轻微。胡义无奈了,这个烦人的缺德玩意儿,到底有完没完了,自从自己进了这间屋子第一天起,就不停地被它骚扰,要是再不给它点颜色看看,它就翻了天了。伸手在床边的地上抠起一块黏土,攥圆了握在手心,然后躺在床上继续假寐。 细微的声音直到窗根底下,过了一会,一个娇小阴影悄悄探出在窗口,扎着一对撅起的羊角辫,一对贼溜溜的大眼睛盯紧了床上假睡的胡义,露出了一个可爱的得意笑容,随后就把弹弓架上来,拉开,绷紧…… 啪—— 弹弓里的石子还没来得急射出,一块黏土就砸在细嫩的脑门上开了花。伴随着一声惊呼,小丫头片子从窗口上掉下去,摔了个头昏眼花。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理会额头上的泥,也不管摔了满身的土,迅速返回窗口边,再次架上弹弓。 “嗬!你个死丫头片子,突袭都失败了还要进攻?做梦吧你!”胡义一边嘲笑着又抠起一块黏土,甩手再飞向窗口。 小丫头片子这次有防备了,迅速撤头。可是胡义这一把土不是瞄的她,而是打她头上的窗墙,泥土在她头顶崩碎,溅了她满头满脸。 被胡义的火力猛烈压制,小丫头片子缩在窗根底下抬不起头,不禁愤怒:“姑奶奶我要是不端了你这个炮楼,誓不为人!”稚嫩的话音未落,她就从身后的布挎包里摸出来一颗手榴弹……u </br> 第25章 红缨 丁得一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块怀表,在粗糙的大手里把玩着。这是从那个逃兵身上搜出来的唯一物件。吱吱吱——拧动怀表的机钮,给它上满了弦,又掏出自己的表,比对着调整好时间,然后揣进口袋,出了指挥所。 无名村几百户人家,不大也不算小,除了指挥所是在村中租用了村民的一个院子,独立团几百人在村西头自己新建了几十间房,还开辟了一块操场,此刻还有训练声阵阵传来。丁得一各处区域都转了转,最后走向了禁闭室。 由于是从侧面走来,所以丁得一老远就看到禁闭室后窗下蹲着个女孩,再走近些,就见女孩正拿出了一颗手榴弹,当即大喝一声:“住手!你给我放下!” 在前面看门的哨兵闻声吓了一跳,一看是政委,慌忙敬了个礼。 “把岗撤了吧。” “嗯?” “我说把这个岗撤了,禁闭室不用看了。” “是。” 哨兵走了,丁得一来到女孩跟前站定。 女孩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丁大叔,我正在这玩儿呢,你怎么来了?嘿嘿。” 丁得一弯下腰从女孩手里拿过手榴弹,在手里掂了掂:“小红缨,你行啊!现在都敢自称姑奶奶了!玩儿?你这是要端了我的禁闭室吧?” “没有没有,我在玩过家家,顺便吓唬吓唬他。嘿嘿嘿……” 丁得一黑下脸来:“少给我嬉皮笑脸的。这手榴弹哪来的?” 女孩贼溜溜的大眼忽闪了两下:“我是从流鼻涕那……借的。” 丁得一努力黑着脸,以使自己保持住严肃姿态:“我说红缨同志,这是革命队伍,你以后能不能别乱给人取外号?借的?偷的吧你?现在就给我到指挥所面壁去!” 丁得一走进了禁闭室,外面的对话都听得到,胡义知道进来这位是个‘政委’,虽然不知道政委究竟是个什么干部,但肯定是长官。本能地想敬礼,忽然想起已经不是军人了,身上也早换了粗布民衣,遂只是起立站定,静静看着对方。 丁得一从红军时期就参加了队伍,既是个老党员,更是个老兵,阅人无数。虽然此刻胡义穿着一身普通的百姓衣裳,仍然从胡义的身上感到了一股杀伐之气,这种凛冽的气息可不是吹胡子瞪眼睛就能装出来的,得靠鲜血和死亡的堆积才能形成。见利忘义的国民党逃兵?没那么简单! “胡义,很抱歉让你在这里委屈了十多天,没办法,这是制度规定。情况已经基本核实,从现在起,你自由了。” 听丁得一当面说完这句话,胡义没有感受到一丝自由的喜悦,反而忽然觉得失落。这意味着,自己为自己设立的护送女人的任务结束了,从现在起,又要重新开始无根的漂泊。自由了?去哪?不知道! 停了一下,丁得一又补充一句:“哦,对了,这是你的吧。”说着话从口袋里拿出怀表,递还给胡义。 白银材质的外壳,映着光,光滑如镜。胡义默默接过,咔嗒——清脆悦耳的金属声音里,表壳轻快地跳起。表盘一片晶莹,映着胡义迷惘的脸,一点四十五分。 “她怎么样了?”胡义看着表盘上的时间,头也没抬地问。 “嗯?哦,苏青啊。她现在不在这里,组织上可能要给她安排新的工作,还没确定。” 苏青!原来她叫苏青。她是自己的女人,她又不是自己的女人,这事情真是糟糕得像团麻。啪——胡义合上了表壳,重新抬起头看着丁得一:“长官,我想留下,行么?” 团长跟着前面带路的战士,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村东面的山顶,可不,刘坚强正呆坐在一块石头上,步枪枪托戳着地,枪口支在下巴上,手指穿在扳机孔里。 “你个狗日的流鼻涕,你他娘的有完没完了?给我把枪放下!”团长铁青着脸朝刘坚强吼。 “我不管!我的命是九连留下的,九连没了,那我就把命还给九连!” “你个兔崽子怂货,我现在命令你放下枪!” 团长的强硬态度没有得到回应,刘坚强反而用另一只手把枪栓拉开了,子弹上膛。 “你——”团长气得无奈,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从后面又跑上来几个人。政委丁得一本来是在禁闭室和胡义说话,突然有士兵报告说刘坚强要到东山上寻短见,立刻也匆匆赶来了。 “老丁,正好你来了,你瞅瞅这个熊玩意。管不了了,留不得了。” 刘坚强参军一年,今年刚十八,还算个新兵,在残酷血腥的战场上,很多没有心理准备的新战士都会受到冲击,心理压力无法排解,而改变性格,或者变得偏执,像是魔怔,眼下的刘坚强应该就是这状况。 丁政委拍了拍团长的肩膀,示意他别急躁,然后慢悠悠走到刘坚强对面问:“刘坚强,就算不撤九连的番号,可是没有连长,怎么算是九连?” 刘坚强被问得一呆,憋了一会冲口道:“我就是连长。” “那好,就算团长和我都同意你当连长,可是没有士兵,你算什么连长?” 刘坚强一时无语,琢磨了一下:“我可以去找,要是我能找到兵,你和团长是不是就留下九连?” 政委微微一笑:“行,你去找吧。” 看着刘坚强年轻的背影匆匆下了山,团长问政委:“我说老丁,你还真由着他继续胡闹啊?” 丁得一叹了口气:“九连惨!这孩子受了刺激了。最近咱们可能没什么仗打,给他找个闲事做,免得他再闹。况且,他也找不到。你说是不是?” 一个年轻的战士来到禁闭室,个子不高,腿却很长,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朝着胡义腼腆地笑了笑:“你好,我叫马良,是通信员,政委走得急,来不及安排,命令我把你先安顿下来。”说完话抱起禁闭室床上的被褥,领着胡义出了门。 去往宿舍的路上,胡义顺口问起了那个小丫头的事。以后就要成为战友了,马良也就没什么遮拦,仔细回答了胡义。 小丫头十二岁,小名叫红缨,父母都是老红军。父亲当年在湘鄂赣反围剿的战斗中牺牲,母亲在强渡湘江的时候牺牲,长征之前部队想把她像其他孩子一样寄养在老乡家,但八岁的红缨硬是跑出来回到部队,经过长征到达陕北。部队改编为八路军后,团里要把她留在延安,与烈士遗孤一起上学,但小红缨在部队里野惯了,根本不能与同龄的孩子合群,撒泼打滚以死相挟用尽一切手段,又随部队来到太行山。 大致说了红缨的情况,马良又停下来补充道:“她是我们全团的孩子,都必须宠她,惯她。” 胡义无奈地笑了笑,是啊,这死丫头片子,已经被宠得上房揭瓦了,惯成姑奶奶了。 马良以为胡义不信,又道:“真的,你别看她小,有时候比我们这些新兵都厉害,那枪打的叫一个准!要不是团长政委看得紧,她说不定都溜上战场去了。” 这一点胡义深信不疑,这十多天来,禁闭室那个‘炮楼’几次差点失守,今天还险些被那小丫头片子给端了……u </br> 第26章 流鼻涕的苦恼 原本以为宿舍会是个长房间大通铺,没想到是一间低矮的小草房,有门有窗一张桌子一张床。倒不是特殊照顾,虽然政委同意胡义留下了,但还没确定如何安排他,把他安排到一连?二连还是三连?都不合适,于是马良就把他领到这个用于临时接待来人的房间了,苏青前脚刚走,正好空出来。 迎着下午的阳光,胡义在村里转悠了一圈,大致熟悉了一下环境。看着闲忙的村民和训练场上的士兵,胡义觉得心里很安静,很舒适,很久没有像这样停留下来了,因为是早春,周围的荒山是一片黄土色,胡义还是兴致满满地逛上了东边的山顶,一览荒凉。 该来的终究会来,山顶上的胡义知道,他身后不远的荒草里,有一对羊角辫。于是转过身,迎着西风对那片荒草朗声道:“你有完没完了!” 话,隔着十几米看着胡义。 胡义微微皱起眉头:“我和你有仇么?” “你不是好人!”小红缨撇着嘴回答。 “你凭什么这么说?” “苏青阿姨说你不是好人,是个败类!” 小红缨的话令胡义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苏青,苏青,唉,做了一件错事,难道一辈子都不能再安生了么! 看到胡义突然沉默下来,红缨不禁得意地仰起头:“嘿嘿,无话可说了罢!” 胡义无奈地叹了口气:“放我条生路行不行。” “胆小鬼,你做梦!” 是天下的女人都是这样蛮横么?还是只有八路军队伍里的女人都这样?胡义不禁费解。 “好吧,到底要我怎样你才满意?” “跪下求饶!” “死丫头片子!做梦吧你!” “那就无话可说了,接招吧!” 不知道为什么,胡义格外喜欢这个小丫头,也许是因为她有着与性别不相称的性格,也许是因为她有一颗与年龄不对称的顽强的心,也许是因为马良的话,也许只是因为她头上那一对可笑的羊角辫,说不清楚。出乎意料,每次她来招惹自己,都会不由自主地陪着她疯,忘了自己是个二十四岁的汉子,忘了自己曾经当了八年的兵,忘了硝烟与烈火中的麻木人生。 小红缨凝神静气,猛然发力,长长地拉开弹弓的皮筋。嗖——啪——胡义晃了一下,一颗小石子擦着额头飞过,带出一道血痕。死丫头,真不含糊啊。胡义沉下脸,猛地窜起来,冲向道:“第一枪最重要,你却如此轻易就开火了,那你完了。” 小红缨看着冲过来的胡义,沉着快速地再次装上一颗石子,麻利地举起弹弓,还嘴道:“姑奶奶还能打你一枪!” 嗖——啪——胡义保持着冲刺的速度,根本就不躲避,仓促射出的第二颗石子击中了胡义的肩膀弹飞,带来一阵刺痛,留下一点泥痕。胡义不为所动保持着速度,恶狠狠地嘲笑道:“最后的胜利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 眼看着胡义即将冲到眼前,完话就朝着胡义洒出一个纸包,随即试图后撤。 就在红缨伸手摸向挎包的时候,胡义敏锐地注意到了,保持着戒备的心态。那个小破包里,手榴弹都曾经有过,天知道里面还会有什么鬼东西。当一团白雾迎面洒来的时候,胡义没敢轻视,果断顺势扑倒在地。是石灰粉!这个小臭不要脸的…… 胡义伏在地上不敢睁眼,前面却传来了小丫头的惊呼声。这一声绝望的惊呼听在胡义的耳中,就像是冲锋号。咬着牙重新睁开眼,穿过石灰雾,冲到了断崖旁,一把攥住了峭壁边缘即将松脱的小手…… 刘坚强坐在村边的山脚下发呆。找了三天了,全村里来来往往转悠了几十遍,全是老弱妇孺,哪有个能当兵的?能当兵的早都进了一二三连了,这不活活愁死个人么,眼下只有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的份儿了。靠在石头上,闭眼晒着太阳,忍不住想再大哭一场。 突然被人踢了一脚,睁眼一瞧,:“政委不是关了你禁闭么?你怎么在这?” “禁闭室连个窗都不舍得装,我还是个完,随手把大篮子扔在一旁,又说:“流鼻涕,上次我给你出的主意不错吧,你的九连是不是保住了?你是不是该拿出点啥来感谢我啊?” “我不是已经给了你一颗手榴弹了么?” “那,那颗手榴弹让政委给没收了,不能算。” “啥?”刘坚强本来气就不顺,一听小红缨这话,腾地坐起来了:“我就剩那一颗手榴弹,已经给了你了,被没收关我啥事?再说了,我按你出那主意,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政委也没说一定留下九连,要我找人,现在我连个鬼都找不到,到头来这事还是得泡汤。我警告你啊,你别再烦我。” 小红缨一撇嘴:“哎呦呦!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流鼻涕,你敢警告我!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找政委自首,说你寻死觅活都是我教的?” “你——”刘坚强无语了,重新靠在石头上,不再理她。 看着刘坚强被气得一副呆傻模样,小红缨晃着一对羊角辫,不禁娇笑起来。停了一会,贼溜溜的大眼转了转,重新说道:“哎,流鼻涕,我倒是能帮你找到一个。” 这句话把刘坚强重新钓起来了,几乎是鲤鱼打挺地坐起来:“你说什么?真的?你可不许诳我。” 小红缨笑嘻嘻地伸出一根手指:“一排子弹。” “这?不行,我拢共就剩下一排子弹了,都给了你,那我的枪还咋打?不行。” “四发!不能再少了。” “啥?我剩一发子弹和没子弹有区别吗?不行!” 小红缨无所谓地点点头,重新拾起大篮子,做势欲走。 刘坚强苦恼地自问,为了九连,四发子弹都舍不得吗?可是子弹金贵啊,我只有五发。上次给这死丫头片子那颗手榴弹的时候,心里都在滴血啊,如今又来敲我的竹杠,自己不愿意出血,却又逃不出九连这个魔障,终于哭了出来……u </br> 第27章 交易 吱呀一声,门开了。眼睛的疼痛减轻了一些,但仍然红的像兔子眼,胡义倚在床头,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进屋不敲门的人全团就那么一位。 小红缨放下篮子,走到胡义的床边,大咧咧地坐下。 “狐狸,眼睛好些了吗?我刚挖回来些野菜,能治眼睛的,中午让炊事班的牛大叔给你煮汤喝。” 狐狸?胡义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了外号,也不知道是该觉得荣幸还是无奈。自从把这个小丫头从悬崖边上拉回来,她就整天黏在这里,端水送饭的照顾胡义。这小丫头是个爱憎分明的脾气,是个难得的孩子,胡义非常庆幸自己在最后一刻攥住了她的小手,没让那对可笑的羊角辫落入深渊。 小红缨对胡义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不仅仅是因为胡义救了她的小命。她觉得胡义是个厉害的家伙,凡是厉害的人小红缨就喜欢。虽然面对的是弹弓不是枪,但那份一往无前的气势小红缨很熟悉,别看她小,可是生在硝烟里长在战火中,跟随着红军部队,经历的突围战遭遇战无数,虽然不是战士没有冲锋在前,但耳濡目染身在其中并经历了长征,能活下来就是个奇迹,也形成了现在的独特性格。 能在弥漫的石灰雾中睁开眼冲出来,这可是绝少有人能做到,至少小红缨觉得自己就做不到。另外,小红缨知道胡义有一块怀表,这也成为了一个原因,全团只有两块怀表,团长有一块,政委有一块,这也是她唯一害怕的两个人,小红缨还是个孩子,孩子心性使她觉得有怀表的人肯定是大人物,大英雄,文武双全的象征。如今胡义也有一块,更加坚定了小红缨的想法。 胡义从床上坐起来,随口问道:“丫头,我听说你会打枪,这事是不是真的?” 这事问到小红缨的心坎上了,巴不得拿出来炫耀,羊角辫一晃:“那是,全团你打听打听,除了团长政委和炊事班的牛大叔,剩下那些新兵蛋子还有谁能比我准?” 哦,胡义来了兴趣:“你个小丫头片子,连个枪都没有,怎么可能呢?” 嘿嘿嘿……难得小红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道:“我告诉你,你可不许笑话我,也不能到政委那告我的黑状!” 见胡义认真地点头了,继续道:“别看我没有枪,我要是想练枪的时候,那些新兵蛋子都排着队来给我枪用。咱们队伍里子弹金贵,谁把空枪借我一上午,我就送给谁一颗子弹,只要不被领导发现,空枪出手一上午就多了一发子弹,谁不眼馋。嘿嘿。” 胡义不禁有点糊涂:“你借空枪来,还人的时候还给人一发子弹,那你的子弹哪来的?” :“攒的呗。” 攒的?你当子弹是路边的蘑菇啊,说采就采?胡义傻愣愣地看着小红缨那双贼溜溜的大眼,楞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了。手榴弹都能有,子弹为啥不能有?这个小丫头片子的心思不能以常理推测,鬼知道这些年来她坑蒙拐骗了多少个新兵。 说好枪法是天生的?那是扯淡!说好枪法是吊块石头端出来的?那是糊弄新兵呢。胡义坚信一个真理,好枪法是靠无数子弹喂出来的,打掉的子弹越多,枪法越好。想想小红缨的独特性格和生活环境,胡义相信了,这小丫头应该没吹牛。 说到这里,小红缨忽然想起了刚刚到手的四发子弹,和刘坚强那撕心裂肺的哭嚎。赶紧搓了搓小手,问胡义:“狐狸,你还没分配单位呢吧?我给你介绍个地方咋样?” 看着那双贼溜溜的大眼重新闪烁放光芒,胡义心里一颤悠,这小丫头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呢。故作无所谓地答:“没什么兴趣,我还是安心养伤,等团长和政委安排吧。”说完话又重新躺下了。 胡义不接这茬,这可咋办?子弹我都收了,流鼻涕那个没出息的都哭成那个熊样了,我总不能再白白讹人家一回吧?小红缨一时抓耳挠腮,这只死狐狸,来得时间不长,实在找不到他什么弱点和把柄,情急之下想到了苏青。于是扯了扯胡义的裤腿:“喂,狐狸,你觉得苏青阿姨怎么样?” 胡义心里一动,表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她不是都告诉你了么,在她眼里我不是好人,是个败类。” “苏青阿姨那么漂亮,我都喜欢她,你是不是也喜欢她?” 胡义没反应。 “你肯定是个大好人,我的眼光绝对错不了。当初我娘也骂我爹是混蛋,最后不也嫁给我爹了。喂,你说是不是?” 胡义依然没反应。 “在咱们全团,我红缨的眼睛可是最亮的,门路也最广,翻翻手就能打听到她的消息和情况,怎么样?” 胡义终于坐起来了,只回答了两个字:“成交!” 团里召开的工作训练会议散了,各部门代表纷纷离开了团部,只剩下团长政委俩人坐在桌子旁呷开水。团长姓陆,也是从红军打出来的,为人豪爽,放下杯子对政委说:“老丁,前两天救了小丫头那个国民党逃兵,你不是见过了,咋样?” 丁得一喝了口水:“我觉得这不定是个人才。” 哦,团长一咧嘴:“那感情好啊,把他拨给一连得了。” 丁得一笑了笑:“老陆,先别急,毕竟他刚加入队伍,是个什么脾气秉性还摸不清,咱们团刚整编完成,思想觉悟改造这一块还是空白,我的想法是先观察观察。” 团长摘下帽子抓了抓头:“老丁啊,我是真佩服你这搞政治工作的,火烧眉毛不着急啊你。整编训练就够让我头疼了,今天下午那个不争气的流鼻涕又到操场来找我闹,愣说是找到了九连的兵,就是那个逃兵,又开始嚷嚷九连的事,那个不省心的小丫头也跟着起哄架秧子。本以为你的主意能拖一阵,哪知道这么快又翻出来了。闹心啊,你赶紧给我想个办法。” 丁得一琢磨了一下,一拍桌子:“那正好,把这些事捆在一块,一并解决了得了!”u </br> 第28章 成立九班 为了息事宁人,团里终于做出了决定。原独立团九连,因兵员严重不足,不能继续沿用九连番号,但考虑到九连的英勇牺牲以及刘坚强的不厌其烦,保留部分建制,缩编为九班,刘坚强暂代班长,归团部直辖。 刘坚强虽然心有不甘,但团里已经让了一步,算是给了九连一个东山再起的希望,只能接受了。 胡义正式成为独立团战士,加入九班。但最令人惊奇的是,九班的名册里还多了另一个名字‘常红缨’,这令全团大哗。 这就是政委丁得一的一石三鸟之计。第一,刘坚强不用再折腾了。第二,胡义毕竟是个国民党逃兵,先安排在九班,给他一个过渡时期,慢慢适应八路军的节奏和环境,潜移默化地改造他的觉悟。第三,既然小红缨这孩子注定不会离开独立团了,那就不能再让她像匹野马一样整天疯,早晚会捅漏子,给她套上个紧箍咒才能省心。 在团长和政委心里,这个九班,既是个改造所,也是幼儿园。团长十分佩服政委这个想法,同时又替政委补充扩展了一下,将来但凡有刺头或者问题士兵,直接塞进九班,既方便管理,又省下了闹心,一劳永逸。 听到这个命令,胡义波澜不惊,早就知道会这样了,现在心里最关心的是‘我的女人究竟在哪里?’ 小红缨是最激动的,自从父母牺牲后,那双贼溜溜的大眼睛里第一次变得清澈,渐渐贮满了晶莹,奔流成欢快的小溪,哽噎着仰起稚嫩的脸,向团长和政委敬了一个幼稚而真诚的军礼,久久不放下。 消息传开后,独立团立刻沸腾,焦点不是九班,而是小红缨。 “你说啥?小红缨成了八路军战士?这,这团长和政委是咋想的?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孩子啊。” “孩子?咱们团要是论资历,牛大叔第一,团长政委第二三,接下来就是她小红缨,咱们在家里种地的时候,那小丫头在长征呢。你还别不服。” “团长政委英明,那个死丫头片子早就该拴起来了,太能祸害人了。” “都别吵吵了,如今小丫头当了战士,这可是大事,咱们赶紧找连长商量商量吧,怎么着也得表示表示……” 村里的奶奶们为小红缨做了两双加厚的小布鞋,妇联的女人们为小红缨连夜赶裁了一身娇小军装,三连为她改制了一条精致小巧的牛皮腰带,二连送她缴获的崭新日军水壶,一连送她日式帆布挎包,政委给了她一支铅笔,牛大叔专门为她做了一碗长寿面,团长抓耳挠腮琢磨了大半天,送了她一颗手榴弹。 九班正式成立了,召开第一次班务会议,地点就在胡义的住处,场面么,可以形容为庄重而肃穆。三个人围坐在一张破木桌旁,大眼瞪话。 刘坚强黑着脸一声不吭,九班九班,上当了,这是哪门子九班?一个是黑心小丫头片子,一个是国民党逃兵,这不是存心寒颤人么,要是早知道他是个国民党的逃兵,打死我也不会找他来,可惜了我那四发子弹了。唉—— 胡义心里明白,这个九班,就是息事宁人带带孩子,这份差事挺好,惬意,舒坦,远离硝烟。如今我也是八路军了,下次再见到苏青,我是不是该称呼她叫‘同志’?她对我的态度会改观了吧?她那双丹凤眼如果能笑起来会是什么样?从没见过。唉—— 小丫头闷着头,不停地摆弄着一身可爱的新军装,又从帆布挎包里摸出手榴弹,摆弄一会再塞回去,停一下再摸出来,然后又装进去,终于还是闷不住了。“我说流鼻涕,你是死人啊?都当了班长了,为啥一句话都不说?你那哭哭啼啼的能耐都哪去了?” 刘坚强当即站起来,气呼呼地答:“我没空陪你在这玩过家家。”然后背上那支破旧的汉阳造步枪,瞧都不瞧胡义一眼,直接出门,找地方晒太阳去了。 歪着头看着刘坚强离开了,:“走了更好,狐狸,咱俩开会。” 胡义从失神的状态里恢复过来:“嗯?开会?班长都走了,还开什么会?” 小丫头一撇嘴:“他一个新兵蛋子,当个破班长还有脾气了,九班的事咱俩说的就算。” 胡义一乐,伸了个懒腰,把双手枕在脑后,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搭上桌面:“那我就先问问,你老人家什么时候能给我搞到消息啊?” “这才几天啊?哪有这么快。怎么也要等到通信员去师部的时候我才有办法啊。”停了一下,,咱们是不是也该训练啊?你看人家都在操场上练,咱们还在这没事干,闷死人了。” 自己已经窝了十几天,浑身发酸,练练也好。团里的任务摆明了是要管好这个小丫头,免得她兴风作浪,孩子心性好动,是得给她找个事做。所以胡义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说得对,是得训练。” 见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胡义的响应,,咱们先练啥?刺杀?还是端枪瞄准?我可不想练队列,那太没劲。” 胡义看着那双急不可耐的大眼睛,心想为了这孩子好,那就真该教她点东西,不为让她杀人,只为能让她在这烽火世界里多一丝保命的机会。琢磨了一下说:“瞄准又不能打子弹,刺杀练得再好你也打不过大人,是不是。我倒是可以教你训练点别的,唉,只是怕你一个小孩吃不了那苦。算了算了。” 胡义摸到了,即勾起她孩子的好奇心,又用上了激将法。 小丫头果然中计,当即一拍桌子:“死狐狸你别,咱们练个啥?” 在这个无聊的下午,在这个荒唐的九班,在这张破旧的木桌旁,胡义一时兴起,设计了一个针对小红缨的训练计划,准备付诸实施。u </br> 第29章 反向训练 清晨里,各连队纷纷集合,开始在操场上跑圈。胡义带着小红缨出发,没有进入操场,却跑上了东山顶。小红缨气喘吁吁地问胡义为啥不去操场反而来爬山。操场跑步是为了锻炼行军,爬山锻炼是为了将来逃避敌人追击,胡义找借口说是为了练得比操场上的人更快更强。 早饭后各连开始在操场上练队列,胡义带着小丫头在山上挖单兵坑,不使用工具,就用小刀,粗枝和石块挖,挖成了再重新填好,盖上伪装恢复地面本来模样。学会快速挖出单兵坑可以防炮,也能当做临时阵地躲避子弹,关键时刻如果伪装的好还能骗过敌人救自己一命。利用单兵坑可以更好地偷袭敌人。 操场上传来阵阵拼刺训练的喊杀声,胡义领着小丫头在东山的峭壁下练习攀爬,附近山里峭壁多,这是脱离险境的方法,必须得练,虽然这里河流不多,等季节暖和了胡义还打算教她游泳。面对小丫头的发问,胡义的借口是:如果敌人在峭壁上,你是不是得爬上去才能打?先从低矮处练起。 午饭后新兵们开始蹲在操场上练瞄准,胡义在屋里头教小丫头如何拆解枪支,再重新组装,告诉她如何排除基本故障以及保养,讲解各种枪的优点和缺点。在战场上,如果关键时候枪打不响,那就会送命。这个训练小丫头非常感兴趣,听得不过瘾,索性借了各种枪来,汉阳造,三八式,驳壳枪,王八盒子等等,让胡义当面拆了再装,瞪着大眼仔细的学,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早把胡义当师父了。 下午各单位开始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胡义教小丫头学看表,学习掌握时间,分针秒针时针,什么是小时,什么是分钟。教她基本距离单位,一尺多长,一里多远,一米多宽,一毫米多细微,这个村子有多大,外面的山有多高。小丫头对这些未知的领域充满了渴求,在她那双天真专注的大眼睛里,胡义的身影逐渐变得高大,变得强壮,像是个巨人,像是远处高耸的险峻山峰。 马良吃完了午饭,闲晃在村里没事干。通信员不止他一个,他又是个新兵,除了烧水扫地带个口讯,真正的送信任务轮不到他。无意间经过胡义的住处,听到了只言片语,好奇心起,禁不住慢慢凑到窗边,渐渐也跟着听入了迷。 “掷弹筒和迫击炮弹道很高,不好躲,不过它们的射程都不远,威力也小些。山炮野炮的弹道低一些,威力大,如果你躲在反斜面上,它们就打不到……” “狐狸,我又忘了反斜面是啥意思了,你再说说呗?” “拆枪的时候你不是挺好的记性,现在说这个你就犯困是吧?这样,我给你画个图,你就能看明白了……” 马良蹲在窗根底下听得心里像是猫挠一般,是啊,山前山后两面都是面,到底哪边算‘反斜面’?听胡义说要画个图?赶紧爬起来,伸长了脖子想要往里面探看。冷不丁被人在后面踢了一脚,吓得一激灵,回头一看,小红缨鬼一样地出现在身后,晃着一对羊角辫正盯着他看。赶紧笑嘻嘻地说:“哎呀,这不是红缨同志么,我去送了个口讯,刚好路过,路过。嘿嘿。” ,直接把小手一伸,摆在马良眼前。 马良有点糊涂,抓抓脑袋:“啥意思?” “这是我们九班的机密,你想听就听啊?交出一颗子弹我就放你走。” 其实胡义早就觉得窗外有人了,不过胡义装不知道,这个人既然愿意偷听,说明他是个好学的明白人,索性就不管他,继续教自己的。哪知道被小丫头发现后,直接出去当场捉贼。 “啥?机密?你这机密也太金贵了吧?要不咱找政委说理去?”马良可不打算入这个套。 这个机灵的小通信员不好忽悠,小丫头却不死心,眼睛转了转,重新换上一副嘴脸:“嘿嘿,马良哥,我们九班的狐狸可不是一般人哦,你也领教了吧。只要你交一颗子弹,以后你就可以随时来听,跟我一起听,但是你可不能告诉别人。怎么样,够公平吧?” 马良低头考虑了一下,胡义讲述的那些知识是可遇不可求的,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直生活在密闭房间里的傻小子,突然被打开了窗,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就再也舍不得关上窗口了。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身后的驳壳枪从枪套里拽出来,拉开机匣,喀拉一声退出一颗子弹,拍在红缨的小手里。 独立团二连连长姓高,体格强壮力气大,尤其拼得一手好刺刀,团里人送绰号‘高一刀’。二连结束了训练,高一刀走在返回的路上,遇到了哭丧着脸的刘坚强,于是停下来,嬉笑着搭话:“哎呀,这不是咱们的九班长么。新官上任应该印堂发亮,你小子现在这德行也不应景儿啊?” 刘坚强继续撕扯着手里的一根黄草叶,叹了口气:“高连长,你就别再打击我了,我都快愁死了。” 高一刀在刘坚强一边挨着坐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说,到底啥事,总比你一个人闷着强吧?” “还能是啥事,丢人呗。拢共就俩兵,一个是小丫头,一个是国民党逃兵,我这算哪门子班长?” 高一刀闻言一愣:“啥?你说那个新来的是国民党逃兵?” 刘坚强把手里的碎草一把摔在地上:“可不,政委说他过去是六十七军的。” “他娘的狗屁六十七军,这种败类怎么能进咱们队伍?我现在就找团长去。” 看着高一刀突然怒气冲冲地离开,刘坚强反而纳闷了,这是说我的事呢,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高一刀恨,恨国民党,更恨六十七军,自己有那么多弟兄都是死在他们手里的,现在说国共合作了,狗屁,老子就是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如今居然都出现在身边了,这还了得。气冲冲地奔向团部……u </br> 第30章 战场综合症 “啥?你要求把他清除革命队伍?”团长诧异地咧着嘴,定定看着高一刀。 “团长,你想想,他是国民党,是逃兵,他根本不可能是真心加入革命队伍,根本不可能真心打鬼子,这一颗老鼠屎早晚坏了咱们一锅汤。” 团长背起手走到了高一刀面前:“过去咱们也吸收过国民党,现在不也成为了优秀的革命同志,轮到他这怎么就不行了?高一刀,你小子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啊?” 一直坐在旁边的政委说话了:“高一刀,你就别兜圈子了,我看,你是因为他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高一刀去年才调来独立团,过去是留守团的,两年前,留守团与六十七军你死我活交过手,政委听他对团长发表完意见,立刻想明白了这里面的背景。 被政委一语道破要害,高一刀索性也不遮拦,激动地说道:“当年他狗日的六十七军进剿边区,害我们牺牲了多少同志,我……” “得得得。”团长抬手打断了高一刀的话:“我算明白了,高一刀,你这是公报私仇你懂不懂?好歹你也是二连连长,这么点觉悟都没有?赶紧给我哪凉快哪歇着去。” “我有意见!”高一刀仍然不死心。 “那就保留意见!”团长让他死了这份心。 独立团终于安静下来,过去哭天抹泪闹不停的刘坚强,如今整天摆个忧郁的造型在村头晒太阳,过去鸡飞狗跳的小红缨,如今整天跟在胡义的屁股后面训练,玩得不亦乐乎。团长和政委很欣慰,全团战士很高兴,皆大欢喜。 上午的阳光很明媚,懒洋洋地照耀着操场上被夯实的黄土,早春的风却不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卷起地面的浮尘,折腾着正在训练刺杀的二连战士们。为避免意外,训练中战士们手持的都是削好的木棍,前端用棉布或者毛巾裹了,长短粗细如实枪。突刺时,动作要迅速、有力,力量要集中在刀尖上,身体要稳固,不要后仰。高一刀在队列中来回监督指导,喊着口令,抬头间,看到从东山上回来的胡义和小红缨,正在经过操场边。 每次看到胡义那张古铜色的脸,高一刀心里就不禁火大,狗日的,两年前还朝我们捅刀子,现在居然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来回晃荡,越想越窝火,越看越来气,不禁高喝一声:“站住!” 胡义和小红缨闻声都停下来,站在操场边,不约而同的歪头看着高一刀。 高一刀回头朝二连战士们下达了稍息的命令,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到胡义面前站定,环抱起双膀:“你过去是六十七军的吧?” 听话听音,高一刀这一问,胡义立刻明白了,这口气,这架势,是要翻旧账。过去六十七军剿过共,胡义当然也参加了战斗,各为其主,执行命令,都是职责所在,与己无关,如今自己加入了八路军了,胡义也不觉得这有什么。淡淡回道:“我是。” “今天天气这么好,难得咱们能相逢,切磋一下吧!” 切磋?胡义心说你想拿老子当出气筒吧:“没兴趣。” 高一刀轻蔑地笑了笑:“果不其然,六十七军就是个专出孬种的杂碎堆,一个逃兵也想当八路军?我呸!你也就配哄孩子了。” 如果是好说好商量,那胡义当然不会答应。但是这挖苦讽刺的话响亮地当众说出来,胡义这堆火被高一刀成功地点燃了,都是男人,就这么简单。胡义二话没说,沉默着走进操场,从士兵手里随手扯过一根木枪,掂了掂,比真枪稍轻,但基本相仿,顺手戳在地上:“来,今天老子就哄哄你!” “连长要和那个家伙拼刺刀了!”哄地一阵乱,操场上的二连战士们嘁嘁喳喳围拢上来,聚成个圈,围出个几十平方的场地。 “这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好像是九班那个新来的。” “他是国民党逃兵?看连长好好修理他个狗日的。” 风阵阵掠过,卷着飞尘,带着枯叶,打着旋,在黄土地上飘过。周围都是人,却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紧盯着当中的两个人。 胡义把军装袖口挽在结实的胳膊上,持着木枪,静下心,细狭的眼睛盯着对面的高一刀。对方的架势很严谨,基本没破绽,呼吸均匀,看来经验丰富,枪尖稳定没有晃动,这是高手,即便是鬼子也不会比他更厉害了。不过胡义的心里可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这气氛似乎让胡义有了点战场的感觉,本能地专注起来,渐渐淡忘了周围那些杂乱的呼吸声。 高一刀并没有轻视对面这个逃兵,自己也是战场上滚过的,从胡义那专注沉着的神色里能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蔓延。不过,这个国民党逃兵的持枪架势并不严谨,从对方的细微动作能看出来,他不是故布疑阵,是真的不够严谨。基于此,高一刀判断自己的胜算是七分,心里有了底,就不再犹疑,瞅准一个空档,迅速进步发动一个突刺,直奔胡义咽喉。 快,太快了,胡义枪尖一挑再一压,试图拨开这一击,却没想到对方不只是快,力量也够大,只是被拨偏了一些,却没离开危险攻击范围。 高一刀见情势有利,顺势向下一压枪尖,再次上步,第二刺直奔胡义心口。 胡义无奈,横向摆动枪身,试图架开这一击,但动作还是稍慢了,对方的枪尖擦着自己的枪身滑了进来,虽然被架偏了少许,仍然狠狠地扎在胡义的肋下。 虽然枪尖上裹了棉布,但高一刀可卯足了力气,冲击力使胡义踉跄着后退几步,强忍着肋下的剧痛勉强重新站稳。 高一刀终于露出得意的笑容,该结束了,助跑几步跟着就冲上来,突刺,最后一击。 肋下的剧痛使胡义气血上涌,尚未站稳,就见新的危机来临。 那一刻,多年战场习惯养成的危机感终于爆发,周围猛地暗淡下来,失去了颜色,眼里看到的似乎不再是一支木枪,而是明晃晃的锋利刺刀正在袭来,想要无情地夺取自己的生命。 那一刻,胡义的脑海里破天荒地闪过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有女人了,我有牵挂,如果我倒下了,她可能就再也回不到家。 那一刻,胡义的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刺向胸口那把闪着寒光的刺刀,刀身的锋刃似乎已经割裂手掌,鲜血汩汩流出攥紧的缝隙,狂猛的冲击力使刺刀还在狰狞着前行,推着胡义的身躯向后滑,贪婪地渴望收割生命。 那一刻,胡义倾注全力地抡起了枪,要砸碎这危机的源头。 咔嚓——木枪在高一刀的额头上断成两截,一截被崩飞,另一节还死死攥在胡义的手里。 鲜血飞溅,高一刀心里很遗憾,只差一寸,我就可以刺进狗日的胸膛,但,我没能闪避这拼命的劈头一击,感觉眼前蒙住了一片红绸,随即是黑暗来临。 噗通——高一刀那强壮的身躯直挺挺地躺倒在操场上。 风还在吹过,尘土还在飞扬,胡义左手攥着高一刀的木枪枪尖,右手提着半截自己的木枪,麻木地伫立在操场上。 在一圈惊诧的眼神里,一个尖锐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这个狗日的打死了连长!打死他个国民党!” 轰——二连的战士们终于炸庙了,端着木枪就冲上来。 胡义还没来得及清醒过来,就觉得四周都是敌人,正在黑压压地涌向自己。 好吧,也许我能活着突围。为什么永远都是阻击?为什么永远都要突围?难道这就是我的宿命?好吧,我要突围!好吧…… 在‘战场综合症’的诱骗下,胡义全情地投入了自己臆想的世界里,细狭的眼神仍旧沉着而坚定,双手各执木枪,一头冲进了当面的汹涌。肩头被狠狠击中,很疼,但不强烈。似乎后背也被砸了,呼吸有点难,没有预料中那么困难,顾不得这些,似乎这里是敌人的薄弱部位,可能会有机会突围,狠狠抡下木棍,当面敌人招架的木枪被直接打断,被胡义直劈在头顶,瘫软躺倒,横向狠抡木枪,哗啦啦——逼退了一侧,来不及喘息,右边的棍棒如雨而至,挡不住了,那就顶着攻击,狠狠砸个最近的,咔嚓——是骨头断裂的声音,伴随着哀嚎,翻滚在地上,挣扎着,反而替胡义腾出个喘息的空档,嗡——似乎眩晕了一下,胡义判断是后脑被打中了,有点踉跄,不必回头看,直接把手里的武器反抡回去,咔嚓——伴随一声惨叫,果然击中了身后的敌人,左手的木枪终于也断裂了,不要紧,短一点更容易发力…… 在阵阵冷风中,在漫卷的灰尘里,在嘈杂着,哀嚎着,惨叫着,谩骂着的操场上,小红缨娇小的身影一直呆立着,呆望着,那双贮满泪水的大眼睛里,先是惊诧,接着是纠结,然后是迷惘,最后变成愤怒。 她终于伸出小手拾起了散落在脚旁的木枪,笨拙地端起来,哭着冲向风暴中心。她力气不大,但她不管,死命地抡着,抡成圈,试图打倒一切眼前的阻碍,打进战场,前进,劈打,再前进,继续哭着,继续愤怒着。 二连的战士没疯,他们要打死胡义,但他们怎么可能打小丫头,眼见小丫头发了疯一般地冲进来,无奈地纷纷躲避,形成一条通路,不敢阻止。 胡义不知道这是多少次被重击了,摇摇欲坠,眼下还没倒下,凭的仅仅是信念,要突围,一定要突围!忽然觉得后背没有再被击中,不禁产生了错觉,为什么感觉不到身后的打击了?看来我要死了,没有痛觉了罢?终于麻木地回过头。 小丫头就站在胡义的背后,背对着胡义,死命地挥舞着木枪,哭泣着,发疯似地阻挡着试图接近胡义的二连士兵。 那一对羊角辫,怎么还是那么可笑!胡义流血的嘴角微微挤出一个欣慰的弧度,麻木的眼神里终于出现了一抹娇小的色彩,随即陷入一片黑暗……u </br> 第31章 风中的花蕾 胡义倒下了,趴在黄土垫成的操场中间,失去了知觉,二连的战士们仍然包围着他,但距离却拉开了很远,腾出了很大的一块圆形空地,不敢上前。 小红缨就地坐在胡义昏迷的身体旁,脸上的泪花还没干透,手里攥着团长送她的那颗手榴弹,弹盖已经拧开,引线栓在她的手里,警惕地看着四周。 “小红缨,你别胡闹!他打死了我们连长你也不是没看到,赶紧把手榴弹放下。” “他们那是比试,怨不着狐狸,你们以多欺少,都不是好东西!” “小红缨,你别犯糊涂。他是国民党你知道不,你忘了你爹娘不也死在国民党手里吗!” “你少诳我,我爹娘又不是他杀的,我为啥要把帐算在他身上。现在他是九班的,就是我战友,是我的救命恩人,你们谁敢过来试试!”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丫头片子,那我们就不是你战友了吗?我就不信你敢把我们也炸了!” 眼见说着话间二连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慢慢往前挪,小红缨大眼一竖,腾出一只小手,利落地摘下了二连送她的那个军用水壶,狠狠抛进二连人群:“这是你们二连送我的,现在就还给你们,我红缨从此与你们二连恩断义绝,两不相欠,看看姑奶奶我说的算不算!”厉声喊出这句话后,小红缨站了起来,一手高高地擎起手榴弹,另一手抓了引线慢慢拉直。 漫漫的风尘中,滚动的黄沙里,傲然挺立着一身娇小的灰色戎装,一对羊角辫从可爱的军帽后侧倔强地翘出来,在风里微微晃动着,显得不协调,却又无比完美,如同一座精巧的峥嵘雕塑耸立在操场。 小红缨的声色俱厉重新镇住了周围的蠢蠢欲动,二连的人没有再敢继续靠近,场面就这样僵持住。 场外终于响起了团长的厉喝:“全都给我散开,小丫头片子,你想造反了吗?马上给我放下!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受伤的送卫生队……” 团长政委现场做了调查,又到卫生队里过问了一遍,返回了团部。 政委坐在桌子前剥花生,团长抱着双膀在地上来回转悠,也不知转了多少圈,终于开了口:“老丁你说,咱们这才清净了几天啊?高一刀这个不争气的玩意,自己扯淡不说,现在连二连都给拉进来了。我看这个胡义也不是个好鸟,说了是比试切磋,他这出手可真够狠,那毕竟是一个团的战友同志,不是鬼子。他这什么毛病?” 政委继续剥着花生还没搭话,马良一溜小跑从外面进来了:“报告。” 团长赶紧问马良:“卫生队里情况咋样了?确定了没有?” “高连长没死,只是被打破了头,昏过去了。其余人有四个重伤,七个人骨折,轻伤十二个。” 呼——团长做了个深吸气:“瞧见没有,战斗还没开始呢,卫生队里先住满了,你说这叫什么事?丢人不丢人?” 政委放下花生问马良:“胡义怎么样了?” “没断骨头,瘀伤很多,但头上的伤好像挺重,到现在还在昏迷。” 政委搓了搓手,抖落手心里的花生皮,对团长道:“老陆啊,你也别上火了,好歹还没出人命,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我是政工干部,这件事,主要责任在我,没能提前估计到事情的严重性。”说完了自己心里也在唏嘘,胡义这小子看来也不是个省心的料,他这是把操场当战场了吧,唉—— 马良前脚刚出了团部,另一个通信员抹着满头大汗就跑了进来:“报告,师部急件!” 目前当面的鬼子行动部署有些异常,还无法确定鬼子的目的,鉴于此,师里决定部署一次行动,试探一下敌人虚实,同时起到干扰敌人行动目的的作用。命令独立团立即向北运动穿插,配合侧翼的友军,进行一次袭扰作战。 团长看完了命令顺手递给政委:“也不知道今天是个什么日子,什么事都赶一块了。”又朝通讯员命令:“全团集合,准备出发!” 政委看完了命令抬头插言:“老陆,二连和九班的事怎么办?” 团长抓了抓头:“还能怎么办,人都躺着呢,现在是任务要紧,回头再说吧。”于是又对通信员补充道:“让二连留下看家。”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太行山里的这个无名小村,比平时冷清了许多。独立团头天就出发了,只剩二连留守在这里,当然,还有九班。人们常说英雄惺惺相惜,不打不相识,一笑泯恩仇。这话有时候对,有时候就是扯淡,至少相对于二连与九班来说就是扯淡,当然,刘坚强不算在内。 高一刀没法戴帽子了,头上一圈又一圈地裹着厚厚的纱布,仍然站在操场上,监督着二连按时出操。眼下他就是这无名村里的最高长官,虽然成了一把手,心情却好不起来。堂堂的二连连长高一刀,团里第一的拼刺好手,让狗日的国民党逃兵当着全连的面给打趴下了,这是终身难忘的奇耻大辱。 二连的战士们也高兴不起来,自己的连长被个国民党逃兵犯规打倒了不说,又伤了十几个二连战士,还使得小丫头与二连反目成仇,如今连参加战斗任务的机会都失去了,恨。 小红缨高兴不起来,因为狐狸还昏迷着,她一直守在胡义的过的一句话,“最后的胜利由气势决定,而不是技巧。”当初她不信,现在相信了,就在昨天,就在村边的操场上,她和狐狸两个人,用气势战胜了二连,她觉得骄傲。 刘坚强仍然准时地出现在村头晒太阳,变得更加忧郁,二连与胡义和小红缨的冲突他也看到了,但刘坚强可不觉得这是荣耀,本来就是个国民党逃兵,如今又对二连的战友们下这么狠的手,这不就是一只白眼狼么,自己这个所谓的九班长今后如何面对二连的战友们?惭愧啊,这才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于是,无名小村变得比往日更加寂静,更加落寞,在风沙里,更加依稀……u </br> 第32章 月色如刀 从无名村向东几十里,有座黑风山,山势险峻,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山什么,这黑风山也不例外,几十个山匪啸聚这里,在这安了窝,在鬼子控制区和八路军根据地之间的空隙里苟活着,偶尔祸害一下乡邻,适当鱼肉一下百姓,干着份内的事。 罗富贵很高大,很强壮,今年二十岁,身高已经一米八几,活脱脱一个黑铁塔。要是你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汉子,那就错了,这货看着人高马大,胆子却小的很。身材高大,吃的就多,爹娘死后,他养活不了自己了,为了不饿死,就上山落了草,土匪们看着他这好身板,高兴得不得了,二话没说就收了,却不成想这货除了能吃饭,干啥啥不行,给他端着把老套筒,他能让个半大孩子提着镰刀追得跳了崖。无奈之下,只能打发他去守进山的羊肠道去了。 羊肠道,名副其实,两面峭壁,中间夹着一条蜿蜒小路,土匪们在一侧峭壁上挖了个隐蔽的洞,俯瞰整条小路,这是进山的唯一路线,是重中之重,土匪将唯一的一挺捷克式机枪就安排在这洞里,从此高枕无忧矣。 洞穴不大,能容得下两个人,可是中间再摆上一挺机枪,就显得局促了,罗富贵又是个人高马大的货,坐在洞里还得窝着头,好不憋屈。早春的天气还是冷,尤其现在入了夜,又不能点火,虽然多套了两身衣服,也还打哆嗦。 听着山风在洞外的峭壁间不停的呼啸着,罗富贵满肚子委屈,今天的晚饭还是不给我管饱,又冷又饿的窝在这个窟窿里,都大半年了,啥时候是个头?老子上山来为的是啥?早知道这样还不如给地主扛活去了,姥姥的! 和罗富贵一起值守的是个小个子,人称瘦猴,这也是因为考虑了罗富贵的体积,所以只能搭配一个小的。夜越深,就越冷,瘦猴想着山里木屋中的火炉子,实在绷不住了,抹了把凉鼻涕道:“罗富贵,我肚子疼,得回山里看看去,你先自己守着。”说完了就往洞外爬。 “姥姥的,十天里你七天肚子疼,你咋没疼死呢。”罗富贵憨声憨气地嘀咕着。 “你他妈说啥?”瘦猴回头就踹了罗富贵一脚:“在他妈碎嘴我就踢死你个怂包你信不。”斜着眼看罗富贵没再嘀咕,就爬出去回山了。 等瘦猴离开了,罗富贵一脚踢开机枪,蜷缩着躺下,重新开始嘀咕:“半路摔死你个狗日的,烤火炉子烧死你个短命鬼,下辈子变一泡狗屎,再不得超生……” 西风明月,峭壁如刀。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这次进剿任务要求是多路并进,长途奔袭,出其不意,看着月色下的险恶地貌,鬼子少佐心里犹豫着是不是先停下来休息,离开梅县县城西行了几十里,估计明天就能抵达八路的根据地范围,不必急在这一时。 前面开路的中尉此时跑过来汇报情况,夜风里有烟火味道,说明前面肯定有驻地。 少佐赶到了队伍前头,大路的一侧是两面峭壁,夹着一条蜿蜒小路,在月色下延伸向一座黑色大山,摊开地图打开手电,仔细对照,这里不该有村落。八路?游击队? 少佐把手电关了,叠起地图装好,无论这山里是什么,既然来了就不能错过。命令一个班的鬼子顺小路侦查前进,等拉开到月光下勉强能看到的距离,才朝着身后那一大片刺刀林立的队伍挥了挥手,跟随向前。 侦察班的十几个鬼子端着刺刀,谨慎地走在月光下,钢盔上反射着月光,远远看去像是十几个飘荡的鬼火,一路飘向黑风山。 在经过一处峭壁转角的时候,开路的鬼子猛地停下来,就地隐蔽。少佐借着月光看到了这一幕,立刻抬手示意,后面的主力队伍也立即停下,警惕地看着前方。 除了仍然在不停呼啸的山风,什么情况都没发生。开路的鬼子为什么停下了?因为他们听到了些奇怪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像是呼噜噜的声音,隔了一会又似乎变成了吹哨子的声音,再等一会又似乎是啪叽啪叽的怪声,时隐时现,夹杂在山风的呼啸里不是很清晰,也无法判断位置。 停留了几分钟,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也许就是山风吹过峭壁造成的,开路的鬼子终于决定无视这个声音,继续前进。 当带队的少佐行经这里的时候,也听到了那声音,终于明白了侦察班在这里暂停的缘由。在这里犹疑地观察了一会,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堂皇的理由:大自然的千变万化与神秘莫测,果然能造就鬼斧神工,人类相对于自然,何其渺小。 就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有一个隐蔽洞穴,罗富贵蜷在里面,像是个冬眠的熊,正在做着一个关于木屋,关于火炉,关于温暖的梦,酣睡在机枪边…… 月光下,几间木屋错落,烟囱里还冒着袅袅青烟。鬼子们扇形摆开,分成几队,各自摸向目标。小心翼翼地推开木门,炉火的余烬昏暗地照耀着通铺上熟睡的山匪们,蹑手蹑脚走进木屋,高高地举起刺刀,然后倾力扎下…… 终于传出了一声刺耳的惨嚎,打破了寂静,随即就骤然响起一阵枪声,暴风骤雨一般,被山风夹带着,回荡在峭壁间,经久不息。 罗富贵终于醒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不明所以,大当家的又带队抢谁了这是?哦?不对吧,天还没亮呢?我这不是还在窟窿里么,咋会有枪声?揉着惺忪的眼爬出洞口,不禁呆住。 山上的木屋,正被火光笼罩,熊熊燃烧,影影绰绰的似乎满山都是晃动的人影,钢盔与刺刀正在火光里一片片的晃动掠过,猛烈火头被山风吹着,狰狞的火焰斜斜地冲上夜空,照得峭壁间惨白一片。 姥姥的,这,这鬼子是啥时候来的?娘哎,完了完了,全完了。罗富贵觉得腿发软,喘气儿也有点难,禁不住倒退着又缩回洞里,一把拽过机枪,一直缩到最里面的角落。夜,明明还是很冷,他的额角却在频频流汗,眼下的这挺机枪和坚固的洞壁也没能给罗富贵带来一丝安全感。 大口地喘息了一阵,终于压住了最初的惊慌,顾不得双腿还有点发颤,拖着枪,把自己高大的身躯重挪出了洞口,跌跌撞撞地滚到小路上,死命地冲向山外的西方,消失在月光下……u </br> 第33章 无名村的危机 经过了一天一夜,胡义醒过来了。对于前天发生在操场上的经历,还能记起大部分,但觉得很不真实,听守在床边的小红缨重新叙述了一遍,才确信了,不是假的。 下死手打倒了高一刀,又伤了二连不少人,估计这梁子算结下了,无所谓,老子跟你们二连又不熟,管你们怎么想。胡义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问题,那种伴随着头疼偶尔发作的幻觉,让胡义不禁开始担心,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是病了么?还是脑袋出了问题?难道是被机枪阵地上的轰炸崩坏了脑袋?他当然无法知道这是‘战场综合症’的症状,满心疑窦。 全身都疼,尤其是头疼得最厉害,胡义撑着床边坐了起来,试图站起来走动走动,被小红缨拦住了。 “狐狸,是不是很疼啊?我看你还是躺着吧。” “没事,都是瘀伤,躺着更难受,活动起来才舒服些。”胡义呲牙咧嘴地下了地,慢悠悠晃荡了几步,又道:“我这回算是捅了个大篓子,团里说没说要怎么处理?” 小红缨嘿嘿一笑:“团长政委前一天就带着全团出发了,哪有功夫处理你,现在就剩下二连在这呢。” 活动了一阵,觉得舒畅多了,胡义终于决定出去透透气。 操场还是那个操场,二连还是那个二连,胡义和小红缨又出现在了操场边。高一刀仍然在指导二连操练,抬眼间,又看到了场地边上的一大一小,不禁火大。这狗日的,居然活蹦乱跳又出来晃荡了,高喝一声:“站住!” 胡义和小红缨闻言停住,不约而同歪头看着高一刀走过来。 高一刀觉得很窝囊,凭技术,他胡义绝对不是自己的对手,输就输在他下了死手,不拼刺刀反而抡枪砸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无论如何得让他还了这笔账。黑着脸到胡义面前站定道:“再比一场,这次没规则!” 再比一场?上一场比试胡义都后悔了,这高一刀的技术的确不是盖的,要不是当时自己糊里糊涂跟他拼了命,指不定让他收拾成什么样呢。搞成现在这个处境,遭了这么大罪,得不偿失啊。于是淡淡道:“不用比了,你赢了,我打不过你。” 胡义这么说一方面是想息事宁人,另一方面也是实话,对方确实技术好,这么说没什么不对。 可是这话听在高一刀的耳中,那就变成了响当当的打脸,这是故意寒碜我啊。我赢了?我他娘的脑袋上都被纱布缠成个粽子了,我赢个鬼啊我!憋得满脸通红,直喘粗气,咬着牙道:“你行,你还真是个人物。我就明告诉你,这一场,你不比也得比,由不得你。” 小红缨看着高一刀咄咄逼人,忍不住靠过来,想与他理论。 看着眼前的高一刀笑出来。瞅他这架势,躲是躲不过了,那就拖拖吧先。一把拉住了要说话的:“行,行行,我比。可是现在不行,我头疼,走路还晕呢,你得容我养养伤吧。” 说完话也不等高一刀反应,拉着小红缨就走了,溜达着上了东山。 一座东山,一座西山,东山险峻,西山舒缓,山谷中一条小路穿过无名村,站在东山上可以俯瞰得清清楚楚。无名村被遮蔽在大山里,很不起眼,距离最近的鬼子占领区梅县县城也有百里以上路程,其间散布的村落中安了眼线,发现异常就会送来消息,所以一直都安然无事,只在村南村北的两个路头上放了岗哨。 来自梅县的鬼子这次长驱直入,沿途避开了无关的村落,连夜行军,头天半夜里扫荡了黑风山,本以为是八路军或者游击队,没成想只是几十个山匪,短暂休整后继续出发,直奔无名村方向而来。 一览众山俏,高处不胜寒,胡义站在山顶,一时忘了二连那些烦人事,头脑也轻松了些,风吹得久了,有阳光也开始发冷,准备回村了,忽然注意到村子南头似乎有些不寻常。 远远的,不很清晰,但能确定是十几个人影,正躲在南头小路岗哨的观察死角里,慢慢后退,悄悄溜走。 “喂,狐狸,你怎么不走了?”小红缨注意到胡义停下了,眯着眼睛盯着一个方向一动不动。 “鬼子来了。” “啥?鬼子?”小红缨赶紧跑过来,站在胡义一边,也随着胡义的目光望南头观察。“在哪呢?我没看到。” 胡义知道,这应该是前出的鬼子侦察班,他们发现了无名村,也发现了村外的岗哨,现在要回头去向主力汇报侦查情况了吧。鬼子主力有多少?离这里还有多远?胡义四下里看着,连绵起伏的山峰阻碍了视野,可视范围内什么情况都没有。既然能够远道而来,不会少。抬手推了小红缨一把:“快走,不能再耽误了!” “啥?鬼子来了?”高一刀站在操场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匆匆而至的胡义和小红缨。这个事还真不能含糊,高一刀赶紧命令身边的战士去村南哨位查明情况,又问其他人:“团部有人值守没有?” 一个战士答:“有,是马良在值守。” “现在就把他给我叫来。” 马良没能随队出发,他这个小新兵被命令留守团部,负责接收信件和消息。听了二连战士召唤,立即匆匆跑到操场来了。 不待马良站稳,高一刀冲口先问:“马良,这两天有没有收到眼线情报?或者游击队送的消息?” “没有。”马良立即回答。 “你确定?” “确定。” 负责外面巡哨的战士也匆匆跑回来了:“报告,哨位一切正常,没发现情况。” 高一刀点点头,沉默了一下,随即命令左右:“现在派出一个班,顺路向南前出五里侦查情况。” 胡义见高一刀还在犹豫,于是说道:“现在时间最重要,不能再耽误了,让村里人先疏散了,咱们立即往北撤,也许还来得及。” 高一刀抬起头看着胡义,这话要是别人说的,他肯定信,偏偏就是胡义说的,连同在山上的没看到,再加上旧仇私恨,高一刀心里这想法就更多了。这小子不会是给我灌**汤呢吧?怕与我结了仇,想趁机再逃了吧?他那个狗脑袋前天刚被我们二连砸了,是不是看花了眼,犯迷糊呢? 于是不耐烦地对胡义说:“行了行了,别啰嗦了,等侦查情况确定了再说。”撂下话转身就走了。 小红缨虽然没看到鬼子,但胡义的话她是绝对相信,却没有胡义那么高的危机意识。看着二连长高一刀就这么走了,扯了扯胡义的衣角:“狐狸,高一刀他就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混蛋,等侦查回来了,看他还有什么话说!” 胡义叹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真等到侦查消息回来,只怕鬼子也把村子围了。” 胡义的话不只使小红缨听得心里一紧,旁边站着的马良也跟着一哆嗦。这,这可咋办啊?u </br> 第34章 白眼狼 马良这小子,不只是腿长,悟性也好,脑子活泛。与胡义接触了这些天,跟着小红缨一起听他讲山南海北,在他眼里,胡义绝对不是个空穴来风的绣花枕头,所以胡义的话他信。 但是与小红缨那种盲目的相信不同,马良的信任是有理由的。他整天混在团部里,时常能听到华北战场和淞沪战场的消息,那打得叫一个惨,他知道胡义是护送苏青从淞沪来的,就算胡义是个逃兵,那也是见过大场面,至少是老兵,爬过死人堆的。马良觉得,但凡涉及到战场生死的事,听老兵的话准没错。 再说,鬼子来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算胡义他眼花看错了,大不了大家多出点汗白忙一场,可万一是真的,那可就是灭道理他马良一想就透。 眼见二连长高一刀没拿个主意就走了,把胡义、小红缨和自己晾在这,马良这心里是真着急,情不自禁把胡义当了主心骨,下意识地抓了胡义的袖口:“哥,你看他,这这。你快给拿个主意啊?” “该说的都说了,我又不是管事的,有什么办法?”胡义现在心里想的是,他二连牛上天去也跟我没关系,团长政委给我的任务是带孩子,其余的事老子不管了,是不是现在就领着? 胡义与二连结了仇马良也是一清二楚,但要说他胡义是个没主意的人,那马良可不信:“哥,那咱就不管二连的事,现在我马良听你的,你总得给我拿个主意吧?” 胡义看了看马良,与这小子第一回见的时候就挺投脾气,喜欢,总不能因为看高一刀不顺眼就耽误了大家。擅自行动,越权指挥,哪一条都是严重违纪行为吧?先不管了,反正债多不压身。拿定主意,对马良道:“你是团部的人,你的话大家信。现在你立即去通知全村百姓撤离,事情紧急什么都别收拾了,只带吃的。告诉大家翻过西山,往西跑,分散开去钻大山,越远越好。然后回团部去,把凡是带字的东西都烧了,再到东山顶上跟我汇合。要快!” “是!”马良本能地朝胡义敬了一个军礼,忽然一想这不对,哪能给他敬礼啊,不禁有点尴尬,脸一红,掉头就跑了。 小红缨的眼里注意不到这些细节,听完胡义对马良的安排,瞪着大眼问胡义:“狐狸,你说咱们要去东山?为啥不跟着村里人一起往西走?” 胡义的判断是,无名村是个南北山谷地形,鬼子很可能两头堵。让村民往西跑,一方面是因为西山相对较缓,容易爬,另一方面是因为鬼子应该是从东面来的,不往西跑往哪跑,再说东山陡峭,全村老弱病残的能跑过去几个? 胡义为什么不跟村民一起向西?这一点胡义是留了私心,首先,胡义不知道鬼子来了多少,也不知道二连会采取什么战斗措施,如果鬼子很多,二连快速崩溃,那鬼子接着就会追向西面,估计,跑不了多少。 其次,如果二连能顶住一段时间,给村民们留出更多的撤离时间,鬼子进村后,村民的撤离行迹难免败露,仍然会向西追击,这样倒是比前面的情况好一些,但也是被追击的份儿,能不能跑远,能不能藏住,能活下来多少,就看命了。 上面的两个判断结果,对于胡义自己和小红缨而言,都不是最好的,所以胡义要争取一个一劳永逸的选择,既然鬼子从东面来,那就迎头向东,两三个人容易隐蔽,只要能借着山峰地势混出鬼子的进攻线,就再没有后顾之忧,然后再想办法转向北面去寻找部队,所以胡义决定上东山。 这理由当然没法对小红缨解释,胡义以命令的口气回答小红缨:“哪来那么多为什么,跟我走就行了。” 小红缨再怎么着也是孩子心性,她是知道鬼子要来了,也知道了胡义要带她走,其余的概念都没有,也就不再问这个,眨巴眨巴大眼,转而说道:“那个,狐狸,你在这等我一会,我马上就回来。”说完了,还不等胡义说话,撒腿就跑了。 胡义一愣,这个不省心的玩意儿,这都什么时候了,她个死丫头片子又唱的哪一出?有心拦下,可是已经远了,那就等这个姑奶奶吧。 马良甩开长腿,奔走如风,提着个破锣一路敲着,满村里喊着,动员着大家撤离。老老少少的纷纷出了家门,拉着携着奔向西山,村里乱作一团。眼看通知完成了,马良扔了破锣,反身跑向团部,迎面正遇到刘坚强。 “哎,马良,高连长不是说要等侦查确定消息么?你咋现在就嚷嚷着让大家跑了?你这不是谎报军情么?”刘坚强背着支只剩一发子弹的汉阳造,劈头就问。 马良大口喘着气,嗓子有点哑:“胡哥在东山上都看着鬼子了,早点跑才跑得脱啊。再说了,高连长也没说不让提前通知啊。” 刘坚强脸色一肃:“马良,你别狡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整天往那个国民党那里钻,他的话能信吗?他抽疯伤了多少自己的同志你没看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你说,是不是他……” 马良一看刘坚强这架势,心说你个流鼻涕是真轴啊,你就是哭丧鬼投胎来的,团长政委都能让你闹迷糊了,我更惹不起,赶紧摆手打断他的话:“得得得,刘班长,刘连长,您先忙,我有急事先走了。”说完话撒开长腿就往团部跑,用躲避瘟神一样的速度消失。 胡义双手抄在口袋里,在操场边踱着步,小红缨没等到,刘坚强却来到眼前。胡义不禁满头黑线,什么叫大驾光临,这就叫大驾光临,整天跟太阳住在一起的忧郁男人,八百年也看不到个影,关键时刻反而来了,光是看着他那副驴脸就闹心。 “胡义,是不是你指使马良让百姓跑的?” “嗯。是我。怎么着。” “早料到是你,你这是谎报军情外加无视法纪,我看下一步,你该也是准备要重操旧业当逃兵了吧?” “对。没错。你接着说。”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就要关你的禁闭,等待上级处理。” 呵呵,胡义乐了:“关我?你凭什么?” “就凭我是九班班长。” 胡义走到刘坚强面前,距离近到几乎鼻子贴鼻子:“我问的是你‘凭’什么,没问你是班长还是连长!” 看着面前比自己宽的胸膛,看着面前比自己厚的肩膀,看着近在咫尺的细狭双眼,似乎正在透露出危险的光,猛然想起二连同志们的下场,刘坚强吓得一激灵,总算回过味来。他哪是要和我说道理?他这是嘲笑我没有依仗啊。慌忙后退着拉开些距离:“姓胡的,你这个白眼狼,你这是要造反了!你这是要叛变投敌了!信不信我代表上级毙了你!”说着话,刘坚强就摘下了肩上的枪端起来。 胡义瞅着刘坚强这幅德行就气不打一处来,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胡搅蛮缠榆木脑袋一个,除了添乱啥都干不了的一个新兵蛋子,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是真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抬起脚就把还没拉开枪栓的刘坚强踹了个跟头。“流鼻涕,今天我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白眼狼’。” 小红缨跑进了团部后院的小屋,这里是她的住处。进了屋直接到角落里,抠起地上的一块方砖,从下面的坑里拎出一个小帆布口袋,掂了掂,哗啦啦响。找个细绳把口袋束紧了,让体积小些,也不再发出声音,然后把它塞进身后的帆布挎包里,撑得鼓鼓囊囊的。拍拍手四下里扫了一眼,没什么需要带上的东西了,返身出门去找胡义。 急匆匆地转过了墙角,小红缨就是一愣。胡义两手抄在裤兜里,站在操场边的沟渠旁,一脚一脚地往沟里踢踩着什么,嘴里还在叨咕着:“哎呀,你还真轴啊,看不出来,你还挺有尿性。还敢说?我让你说……” 沟里传来一阵阵的哀嚎:“啊……唉哟……白眼狼……白眼狼……我代表组织……啊呀……” “狐狸,你干啥呢?” 胡义一回头,小红缨挎着圆鼓鼓的挎包站在墙角了,赶紧收回脚,这事让小丫头看了不好,几步跑了过来,扯起小红缨就走:“没事,你可算回来了,赶紧走。” 虽然对胡义的话半信半疑,高一刀也不敢大意,领了一个排赶到了南边的哨位,命令就地准备工事以防万一,跑上跑下正忙着指挥,忽听村里面哐啷哐啷锣响,接着就见有村民开始乱糟糟地跑向西山。我还没说撤离呢,这怎么回事?谁下的命令?有心想回村看看是什么情况,身边的战士忽然说话了:“连长,侦察班回来了!” 这么快?我不是让他们前出五里么?这才多大功夫?回头往南一看,侦察班十多个人,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已经近了,老远就开始朝这边喊着:“鬼子!鬼子来了!连长,到处都是鬼子……”u </br> 第35章 是偶遇也是相逢 鬼子有一个大队一千多人,还带了几百伪军,顺南头小路正在压过来,分出一部人从东面迂回包抄,去堵截无名村北口。 缠着满头绷带的高一刀站在村南的小路旁,紧紧皱起眉头,盯着来路的方向。鬼子来了这是事实,不甘心接受也得接受,村民们已经翻了西山,这成了唯一的一件好事。凭二连这百十号人,能挡住鬼子多久?鬼子已经在绕东山包抄北路了,只要形成两面夹击二连就会立刻灰飞烟灭。跟着村民一起向西?总不能跑到百姓前头去吧?跟在村民后头跑不远。如果现在立刻就带着二连向北跑也许还来得及撤出去,问题是西山的百姓尚未跑远,二连走了他们难免遭殃,这道难题像一座大山压在高一刀心里,纠结得喘不过气来。 同样的局面,不同的指挥员因为脾气秉性不同,会采用不同的作战手段,高一刀性子刚烈,但又不是莽夫,属于粗中有细。就这么带着二连跑,他不忍心,卡在这里让鬼子把二连生吞活剥,他不甘心。 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高一刀终于狠下了心。村民要救,这是原则问题,能救多少救多少。二连也不能覆灭,如果二连就这么断送了,高一刀不甘心,终于咬着牙下达命令。 一排放弃南头的路边阵地,缩进村子民居里打巷战死守,没有命里不许撤退。所有正在养伤的伤员全部划归一排指挥,能打枪的发枪,不能打枪的发颗手榴弹。二排三排到北面村外卡住小路防守,挡住绕东山包抄的鬼子,守住退路。 高一刀的想法很明显,为了拖延鬼子,一排的战士和伤员们注定将会成为炮灰,坚持到拖延不住的时候,自己带二排和三排直接向北面突围撤退,同时吸引鬼子追击。不得不说,在眼前这个局面下,高一刀的决定没有不妥,无可指摘。 胡义和小红缨爬上了东山山顶,没多久马良也上来了。 “哥,咱不跟着百姓往西跑,到这东山来干啥?” “咱们往东跑。” “啊?”马良探头看了看东面不远的峭壁:“这,这也下不去啊?” 胡义指了指旁边的一个草丛:“那有长绳,可以爬下去。”这根长绳是胡义训练小红缨攀爬时用的,平时就扔在这东山顶上。 马良不禁感慨,这胡哥真不愧是逃兵出身,这算是未雨绸缪吧?听老兵的话准没错,果然是真理。“哥,那咱还等啥,走吧。”说着话走向草丛,把一捆长绳拎起来。 胡义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揉着太阳穴,脑震荡后遗症还在一阵阵地疼。“现在不能走,鬼子现在应该正从这下面过,往北包抄呢。什么时候北面响了枪,咱们什么时候下去。” 鬼子通过先期侦查得知这村子南头应该有警戒,主力到这了却什么都没有,那就不含糊了,直接进村。迎头就遭了一排冷枪外加一波手榴弹,八路这是放弃外围直接打巷战,有点麻烦。匆匆架上机枪就开火,一片片弹雨扫进村子里,看不出有什么效果,至少是让八路的枪声变得稀落了,于是前头的步兵重新试图进攻,眼看就进去了,结果窗口墙缝房后没头没脑又抛出一波手榴弹,轰隆隆响成一片,外加冷枪。听着枪声八路不多,顶多一个加强排,制造的麻烦却不小,恨得鬼子直跺脚。 再把掷弹筒支上,基本不用瞄,朝着村子里乱轰就是了。噼里啪啦几十枚榴弹砸下去,轰隆隆杂七乱八的一通炸,榴弹威力虽然有限,也把个村子里轰得乌烟瘴气砖土横飞。 鬼子少佐放下望远镜,向北包抄的部队应该就要到位了,看来八路的人数不多,只要一封上口子,基本跑不了,没必要强冲硬打付出无谓牺牲,不如再加一把火,于是又命令把刚刚跟上来的炮兵也用上。这次是长途进剿,最大的火力就是90毫米迫击炮了,简单找了块阵地,组装摆开,估测风向,观瞄距离,忙活了一通,终于开始把炮弹填进炮口。 高一刀指挥着二排和三排,在北面的路口咬牙挡住了迂回鬼子的一波仓促进攻,牺牲了十几个战士,伤的更多,转头看着湮没在炮火中的无名村,默默地把雪亮刺刀挂上枪口,沉重地下达命令:“准备突围!” 马良第一个攀下了绳索,然后是小红缨,胡义站在东山顶上的断崖边,摸出怀表看着时间。战斗已经进行了半个小时,到现在北面的枪声还没停,二连的战斗力比自己估计的好得多,高一刀这货不是个莽夫,他尽力了。啪嗒一声合起表壳揣回兜里,深深吸了一口气,弯腰攥紧了绳索,最后一个消失在东山顶。 罗富贵扛着机枪走在山涧里,实在坚持不住了,终于甩手把机枪扔进沟里,像个病熊似得瘫坐在地上,扯起随身的破水壶仰脖就喝,可是水壶举了个底朝天,也没流出一滴水。傻愣愣地抬头看着空水壶,瞅了一会,一甩手也扔沟里去了。 姥姥的,从昨晚到现在粒米不粘牙,饿得前心贴后心,如今连水都没得喝,我罗富贵咋就这么苦命,再这么瞎转悠,早晚得饿死。看来还是得先找个村子落落脚,问题是,这附近村子本来就少,基本都让黑风山的土匪祸害过,尤其是自己这个高大的身板,哪个人见了都能记一辈子,进了村也未必能讨了好果子吃啊。 不行,机枪还不能扔,端着枪进村才能唬住人,转头又一想,某些村民可是很彪悍,万一他们不吃这一套,真跟我玩命咋办?要不,也许能把机枪卖了?换口饭吃也行啊?虽然机枪那个破玩意太沉了,眼下还不能扔。 休息了一会,罗富贵叹了口气,重新爬起来,下到沟里把机枪捡回来扛上,晃荡着高大的背影继续上路。 马上就要走出山涧,刚刚走到转角,突然迎面撞见三个人,在双方互相错愕的神情里,罗富贵惊慌地卸下肩上的机枪端在怀里:“姥姥的!都别动!不要乱来啊!老子手里这可是机枪!”u </br> 第36章 骡子 初春的山涧里还看不到生机的迹象,到处是岩石灰色,沙土黄色,夹杂着大片枯草随风摇晃,在并不温暖的阳光下刺眼而荒凉。 四个大活人僵持在这里,间隔十多米站成了四个点,如果把他们脚下的四个点用线连起来,那就是个完美的正方形。 罗富贵楼着机枪,左瞄一下右指一下,紧盯着面前两大一小三个人,急得脑门子直冒汗:“姥姥的,我警告你们啊,不要再动了,再动老子真开枪了啊!别以为你们分开站老子就怕了,老子这是机枪,机枪懂不懂?一扫一大片懂不懂?” 马良站在靠左的一边,举臂端着驳壳枪,枪口指着罗富贵:“不长眼的,你看仔细了,我这可是‘快慢机’,动动手指就能把你打成筛子。” 小红缨站在靠右的一边,拎着颗手榴弹比来晃去:“傻大个,你少吓唬人,有个破机枪了不起啊?我还有手榴弹呢。你要是敢开枪我就敢拽了线你信不信?” 罗富贵撇了一眼小红缨:“我呸!你个小丫头片子,长得还没个屁股垫高呢,瞎咋呼啥,滚一边去!” 哎呀!一听这话,小红缨气得小脸通红,小辫一晃:“傻大个,大草包,你敢瞧不起我!姑奶奶我现在就拽了手榴弹你信不信?”举起手榴弹作势欲拉绳。 罗富贵一瞅,这熊孩子要作死啊,憨声憨气地道:“臭丫头,你是不是缺心眼啊?你拽了手榴弹,你们也得一块玩完,不出话来。 胡义站在中间,手里空空啥都没有,抱着双膀眯着细眼,仔细观察着两面的山梁,空荡荡的没什么植被藏不住人,心安了许多。对面这个大个子看来是一个人,鞋子磨破了,裤腿上也撕出了口子,满身的尘土,联想到鬼子今天刚过去,这货不是山贼就是草寇,估计也是躲鬼子落了单。看着他端着枪瞎比划乱晃荡,嘴里吆五喝六嚷了半天,典型是装腔作势底气不足,根据他的神色气质,怀疑他就算是个匪,就算人高块头大,也没有勇气杀人,简单地说就是没煞气。 放心是放心了,问题是他这不规范的拿枪姿势还乱晃,可不是好事,万一走了火就了不得了,于是胡义清了清嗓子,朝小丫头摆摆手示意放下手榴弹,结束了她和罗富贵的抬杠行为,然后对罗富贵道:“兄弟,咱有话好好说行不行,能不能先把枪放下?你那机枪多沉,累不累?” 端了半天,罗富贵这手臂早都发酸了,巴不得歇会呢,可是马良的驳壳枪始终指着他,心里可不敢松懈。“他不放,老子就不放。” “马良,把枪放下。” “哥!” “没事,放下。” 看着胡义的镇定自若,马良持枪的手慢慢垂下,但是保持了随时击发的状态。 看着危机解除,罗富松了一口气,把机枪戳在地上拄着,又累又饿又渴,再端着这个铁疙瘩,还真持不住了。 胡义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罗富贵身前不远站定:“兄弟,看你这架势,是混山头的吧?是不是遭了鬼子剿了?” 罗富贵上下打量着胡义,暗想这个细眼睛的家伙还挺能蒙,这你也能蒙到?嘴上却回:“看你们这行头,是八路吧,鬼子找的就是你们,我猜你们这也是逃难了。” 胡义还真不藏着掖着,点点头:“没错,让鬼子把窝端了,如今正不知道往哪去呢,既然有缘遇到你了,麻烦你给指指路,行么?” 独立团刚到这里不久,除了在某些村里放了眼线,其他工作都还没展开,尤其是东面与梅县鬼子之间的地域,情况更复杂。胡义对这里不熟,马良虽然是通信员,跟随独立团到这里后却基本没离开过无名村,小红缨是个孩子更指望不上。出来得仓促没带吃的,虽然知道独立团主力在北方,但在哪里,有多远,目前是不是转移了位置,其间有没有鬼子阻隔一概不知。所以眼下第一要务是先搞到吃的,填饱肚子再作打算。 眼前这个傻大个是在这附近山里混的,必定熟悉这里,胡义从务实的角度出发,当然不耻下问。 罗富贵听胡义的话说得挺实在,神色语气里也没有一丝对于自己身份的鄙夷,心情好了不少。“那,你们要去哪?” “离这里最近的村子在哪,有多远?” 听胡义这么问,罗富贵心里不禁开始核计。他们要去最近的村子,这和我的想法一样啊,一个人走实在是没底气。八路军的情况不太了解,据说他们自从来了山里,除了打鬼子倒没做过出格的事,要是能和他们搭个伴,好歹能算是有点依仗。 打定了主意,罗富贵开口:“要不这样,咱们搭个伙,我领路带你们去,咋样?” 小红缨第一个不同意:“想得美,傻大个,一看你就不是个好定西,我看你就是个劫道儿的,你是想把我们引到贼窝里去吧?姑奶奶才不上你的当!” 看着罗富贵这幅德行,一边的马良也能瞧出这是个山匪,不禁满心疑虑地看着胡义。 匪?胡义从小就是个匪,没觉得土匪和别人有多大区别,好人坏人不是身份决定的,也不是外貌衡量的。这个大块头从头到尾,眼神里流露过恐惧,流露过慌张,流露过焦急,也流露过轻松,没再有其他。胡义能断定面前这小子不会是个合格的山贼,因为他不够狠,因为他没胆! 胡义盯着罗富贵的双眼半天没说话,那一双深邃的眼神看得罗富贵心里直发慌,好像全身的衣裳都给胡义扒去了一样,赤条条的感觉,好不难受。 幸好胡义的沉默没有持续的太久,终于说话了:“我叫胡义,你呢?” “罗富贵,我叫罗,罗富贵。”罗富贵还没缓过劲来,不自觉的有点含糊。 “行了,算你一个,天色不早,咱们得赶紧走了。” 太阳开始变得昏黄,逐渐接近了远方的尘霾,洒出一片余晖,将荒凉的崇山峻岭映照得金灿灿,无比凄美。已经暗下来的山谷中,四个渺小的身影在行走。 峭壁间回荡着袅袅的话音:“罗富贵!我呸!你就是个骡子!”“死丫头片子你要是再敢说我是骡子信不信我揍你!”“骡子,你敢动我一下试试!”……u </br> 第37章 粮食与娘 一轮明月又白又大,高高地挂在天上,好像半块大饼,半夜里也照得周围亮堂堂。宋家村不大,几十户民居参差错落在大山里,宁静安详地进入了梦乡。 赶了半宿的夜路,胡义等人进了村,说好的是顺路搭伙,如今到了地方,罗富贵有心想和胡义他们呆在一起,却又抹不开情面,故作有事在身的样子去了村子另一头。 胡义没太在意罗富贵的离开,心思都放在了这个陌生的村子里,前后左右观察了一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不见光亮,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天大地大饿肚子事情最大,和马良小红缨简单合计了合计,三个人身无分文,只能试试讨要了,虽然是半夜了,也得硬着头皮去敲门。 胡义敲过了几扇门,别说要饭了,人面都见不到,压根儿就没反应,其中一家里明明还透着灯光,等胡义的敲门声一响,立刻就熄了灯,再没动静。生活在这里情况比较复杂,东面有鬼子,西面闹八路,三天两头的还能遇到山匪,半夜三更的陌生人敲门,谁会开?脑子坏了么?看来要等到天亮才行。胡义放弃了继续敲门的想法,回到出发前的空旷场地蹲在墙角边晒月亮,等着分头行动的马良和小红缨。 不多会,马良也耷拉着脑袋回来了,他比胡义敲得多,一样是空手而回。 小红缨最后出现,手里却多了一个黑乎乎的窝头。她倒是没挨家敲门,只是在几家后窗下可怜兮兮地喊着‘大叔大娘我饿了,给口饭吃。’听着小姑娘的哀求声,居然真就有一家人从窗口扔给了她这个窝头。 小红缨把窝头递给了胡义让他分,被胡义直接推回去了:“你都吃了吧,天一亮就会有办法,我和马良饿不着。” 看胡义态度坚决,小红缨抓着窝头闻了闻,犹豫了一下,装进口袋里了。 罗富贵晃荡着走到了村子东头,饿得心里直发慌,眼睛都快绿了。老子要是扛着枪饿死在这,那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砸了几次人家门,都没反应,文的不成,这可是你们逼着老子动武。挑了个看起来最不结实的屋门,抬起大脚一脚踹开,端着机枪就闯进去。 小屋里乌漆墨黑一片,啥都看不清,怕遭人闷棍,罗富贵进门两步就赶紧停住,端着枪朝黑暗里比划:“有喘气儿的没有?赶紧把灯点了,否则老子把这屋子都突突了!再不点灯老子可真要开枪了啊!” 昏黄如豆的灯火亮起来,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慌张地离开灯边,一头钻进了炕上蜷缩着的奶奶怀里。 呼——罗富贵松了一口气,一老一小,这我就放心了,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屋内的情况,不理炕上的一对老小,然后就开始翻箱倒柜找吃的,叮叮当当胡乱翻了一遍,居然颗粒无收,丧气不! 高大的身躯戳在屋里喘了一会粗气,眼睛翻了几翻,罗富贵重新开始搜索。姥姥的,一口吃的都没有?不可能!怕是被你们藏了吧。这次不再找箱柜锅碗,而是专挑犄角旮旯,时不时还扣扣墙缝,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被他拽出半袋棒子面。 罗富贵沉浸在幸福的喜悦中,炕上却传来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你要还是个人,那你现在就把我这孤老太太和这孩子都杀了吧!” “老子只是混口饭吃,杀你们干什么?” “我儿横死,就凭我一个孤老太太养这孩子。你看看外头这是什么光景,什么季节?你拿了粮食和杀了我们娘俩有什么区别!我求你做件好事,现在就杀了我们,免得我们遭罪,算我老太婆子求你了,如果你也是娘生肉长的,如果你还有良心,现在就杀了我们吧!”老太太说着话,在炕上面朝着罗富贵颤巍巍地给跪下了。旁边的孩子瞪着大眼冷冰冰地看着罗富贵,一声不吭。 那一刻,罗富贵觉得拎在手里的米袋子不是米袋子,而是一座山,这种沉重的感觉压得他说不出话来。这感觉不是因为可怜这对老小,而是因为罗富贵猛然想起了自己的娘。 娘就是饿死的,自己从小就吃得多,娘永远都不嫌弃,娘总是笑着看自己吃,娘恨不能从她的牙缝里挤出吃的来给自己,娘总说她不饿,娘死的时候,身体轻得像一片鸿毛,那干瘪的尸体抱在怀里只能感觉到骨头,硌得自己胸口疼,疼了一辈子。娘永远不嫌弃自己,娘永远不饿,娘永远都说她吃过了…… 罗富贵重新站在了月光下,那半袋米他没敢拿,罗富贵很高大,可是那米袋子更重,他拿不动,他觉得胸口疼。 宋家村里大多人姓宋,穷人虽多,还是有那么一家富户,理所当然就叫宋大户,田多地多,比不上大地主,也算小有成就,起码围墙高厚,大门敞亮,三五个长工,还聘了个护院。 这位护院也姓宋,叫宋明,不知是哪里人氏,偶然流落至宋家村,因为身上掖了把枪,就被宋大户看上了,成了护院,也是宋家村这个小地方的唯一武装。 半夜三更传来了哐啷哐啷砸门声,让宋大户听得心惊肉跳,最近闹鬼子闹八路闹山匪,快闹成一锅粥了,这究竟是哪路妖怪,赶紧招呼宋明去看看情况。 隔着大门缝,月光下,一个人高马大的货色,似乎抱着一挺机枪站在大门外,嚷嚷着要吃的,破衣烂衫的绝对不是鬼子八路,八成就是个匪,左左右右仔细观察了半天,似乎就他这么一位。宋明心里有了底,才回到屋里跟宋大户回情况。 “人,好像就一个,估计是个山匪,因为端着挺机枪。” 宋大户正在和老婆忙着收拾细软,以防不测时从后门开溜,听了宋明的话,才镇定了点,停下手里的活:“一个人?你确定?” “确定。” “呼——那还好,不必急着跑了。他要干什么?” “他要吃的。” “那赶紧给他打发走啊!” “老爷,我担心他这是想诈开咱家大门啊。” 宋大户一想也对,半夜三更端着枪要饭吃?鬼扯。于是吩咐道:“让几个长工都起来帮忙,院子里点上灯,把四周院墙都看住喽。” 宋明领命出去安排。 罗富贵在大门外嚷嚷了半天没见回应,累得嗓子直发干,忽然见院子里亮了起来,墙里面挂起了灯笼。这是要搞什么?要过年吗?紧接着就听大门里有人喊话:“门外的,你听着。我们家没有吃的,天色不早了,您赶紧到别处忙去吧。” “姥姥的,瞅瞅你家大门这个高,你要是没吃的,那这宋家村早饿死八百年了。今天你要是不给吃的,老子可就要开枪了啊!看清楚喽,老子手里这可是机枪!机枪懂不懂!一扫一大片懂不懂!” 宋明从怀里拽出一把手枪,是大眼撸子,这枪可是很少见。隔着细窄的门缝瞄着门外,那个大块头来回晃悠,光线也不是很好,勉强寻找到一个机会,扣动了扳机。 啪——清脆的枪声响起在月色下,响起在宋家村。u </br> 第38章 准备出发 子弹不长眼,幸亏子弹不长眼,子弹打穿了衣服,穿过了罗富贵的胳肢窝下,嵌进后面的土墙。这一枪差点把罗富贵吓掉了魂,这么个小破村子居然有枪?姥姥唉,栽了栽了,这要再不跑那就是傻子,风一般地从宋大户的大门口消失。 东面传来的枪声让胡义三人紧张了一下,接着陷入迷惑,什么情况?怎么响枪了?难道是那个姓罗的家伙?他拿的是机枪啊,声音明显不对。三个人闪在墙角后盯着东面,以备不测。没有多大一会,罗富贵那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月光下,匆匆跑过来,直到发现了胡义三人,才靠着墙边停下,手扶着墙喘粗气。 胡义实在想不通是什么情况让机枪在手的罗富贵吓成这个德行:“谁打枪?” “东边那家大户,姥姥的,居然隔着门缝开枪打我,太缺德了,他娘的有种开门出来大战三百回合。” 这下胡义算听明白了,罗富贵这个混货估计是在人门前耍威风,险些被人阴了,呵呵,实在是无话可说,可惜了他这身材,可惜了一挺机枪啊。 小红缨在旁边一撇嘴:“骡子,你不是有机枪么?你不是一扫一大片么?胆小鬼。” 罗富贵朝我胆小?他们躲在门里不出来,难道老子还站门口当傻子啊?我这叫好汉不吃眼前亏懂不懂?再说了,我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哪还有力气,如果让我吃饱了,看老子不修理死他们。” 听着罗富贵的狡辩,小红缨懒得理他,目光转向罗富贵手里的机枪,盯着看了一会,一双大眼不禁又贼溜溜地亮了起来,转了几转,说道:“我这倒是有吃的,可惜路上还得保命,舍不得吃啊!唉——” 罗富贵一翻白眼:“完,就见小红缨手里多了一个窝头,放在她自己的小鼻子下闻来闻去。 罗富贵的眼睛瞬间直了,一天一宿没吃东西,那个黑乎乎的窝头此刻看在他眼里是金灿灿的放光芒。目不转睛地盯着窝头,咧咧嘴:“呃——那个,我说,小姑奶奶,你们仨毕竟还吃了早饭呢,我是昨晚熬到现在了,你看,能不能……” 小红缨不待罗富贵继续啰嗦,把空着的一只小手朝着罗富贵面前一伸,掌心向上摊开。 胡义和马良无奈地对视一眼,得,这个熊孩子,又开始闹这毛病了,早知道这样不如刚才就把窝头分了吃得了。 罗富贵傻呆呆地看着摆在眼前的小手:“这,啥意思?” 根据罗富贵流下的口水长度,小红缨暗想,这次可得好好黑他一笔,起码得要他五发,不,得要他八发子弹才行,于是一本正经地说:“拿子弹来换。” 罗富贵当即一愣,搞了半天这小丫头是图这个?早就看出这小丫头不是个聪明孩子,没想到傻成这样。子弹那玩意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当水喝,她要拿去绣花吗?真是个缺心眼的,既然是交易那就不再含糊,从衣兜里摸索着掏出一个机枪备用弹夹,啪地一声拍在面前那只小手里。“拿去,把窝头给我。” 看着手里那沉甸甸的二十发满装机枪弹夹在月光下黑黝黝发光,那一刻,小红缨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可思议,这孩子醉了,恍如梦中,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只井底的小青蛙,第一次明白了人不可貌相的含义,激动得不能自抑,嗫嚅着问:“我是要子弹,这,这个弹夹……” 罗富贵一把夺过小红缨手里的窝头就啃在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混着回答:“不想要弹夹你就把子弹退出来,把弹夹扔了得了,带棱带角的破玩意,揣在兜里我都嫌硌得慌。” …… 看着这荒唐的一幕,不只是小红缨,这下连胡义和马良都醉倒了。月光下一个人高马大,一个娇小玲珑,都是人模人样的,却做成了这样一笔缺心眼的买卖,反差太大了,他们的对白是不是该互换才对?这究竟是什么样的世道?只有眼下这个乱世才会发生的罢?胡义和马良在一边呆呆地看着这俩货,又相互对望了一会,彻底无语。 从此,小红缨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看到罗富贵吞光了窝头噎得直瞪眼,不顾马良的白眼,硬是把马良的水壶扯过来递给罗富贵,让他咕嘟咕嘟地牛饮一气。 小红缨的转变不是因为她改变了对罗富贵的看法,而是发现这头骡子是个冤大头,由此她有了更伟大的理想,有了更远大的抱负,她那双贼溜溜的大眼开始频繁打量罗富贵手里的机枪了。 看着罗富贵满意地打了一个水嗝,小红缨赶紧凑近:“骡子,我一看你就是个好人,我红缨的眼光错不了,你说是不是?” 旁边的胡义听到这语气噗嗤一声笑出来,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骡子,你看你又不用打仗,一路还得扛着它,我看着都累得慌,是不是?要不,你把它也换给我得了。” 罗富贵一抬眼:“啥?就你这小身板,给你你也拿不动啊?” “那你就不用操心了,你就说你换不换啊?” “有啥不能换的,你有多少大洋?吃的够多也行。” 这,自己没有,狐狸和马良也没有啊。一时抓耳挠腮想不出办法,却又不愿死心,继续商量:“大洋我没有,只有一个窝头已经给你了,你再好好想想,还能不能换别的啊?” 罗富贵靠着墙边坐下来,还真就琢磨开了。这机枪还真就是个累赘,巴不得早点换了呢,如今小丫头提出了建议,正是自己希望的,可是他们没大洋没粮食,还能换啥?琢磨了一会,又想起了东边的大户,姥姥的,要是能打开他们家大门,岂不是要啥有啥,顺便还报了一枪之仇。一路上发现胡义和马良对这个缺心眼的话也能有影响,那就试试。 想好了主意,罗富贵像是对,又像是对所有人说:“只要你们能打开那家大户的门,这机枪就是你们的。如何?” 还不等胡义和马良表态,小红缨噌地跳起来:“成交!” 马良立刻反对:“八道,咱们是八路军,不能犯纪律。” 小红缨此时可顾不得那些,狡辩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背的比你熟,这可不是老百姓的事,他是大户,是地主,他家连枪都有,能是好人吗,肯定是土豪,当年在老区都打了土豪,现在咋就不能打?” 马良不愿意和小丫头争这些没用的,还是摇着头:“小红缨,小姑奶奶,你就省省心吧,这事要是让团里知道了,非扒了咱们的皮不可,你可别犯浑了行不行。” 我不说谁能知道,砸了他家门,把他粮食给村里人分了不就行了,这是劫富济贫,凭啥不能做?” 马良是没脾气了,扭头看向胡义,这时候也就胡义有能力镇住这个刁蛮丫头了,期待胡义能阻止小红缨的胡搅蛮缠。 看马良不再说话等着胡义发话,我说的对不?” 罗富贵也跟着看向胡义,这事成不成看来就是他一句话了。 胡义在三个人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伸个懒腰:“劫富济贫!这话说得好!丫头,你有长进啊。准备出发!”u </br> 第39章 匪患 罗富贵领着胡义等人,来到了宋大户的院墙外。胡义在月光下看着高墙大院,很满意,一挺机枪外加粮食问题,就着落在这院子里了。打土豪吃大户,虽然现在是个军人了,但是曾经干过太多这种勾当,经验可不是罗富贵这货能比的。 当土匪和当兵是两回事,甭管是什么匪,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人多少支枪,凭的是心理优势,甭管是什么人,知道了对手是匪,那心里就矮一截。匪的目的是钱粮,杀人放火只是达成目的的手段之一,不是爱好,匪也是人,一样不愿见血光,能简单做成的事绝对不会搞得更复杂,弄得人心惶惶。 围着院子转了一圈,胡义发现这院子后面有个不起眼的小后门,如果是为了求财,那就该在后门外布个口袋,等着捉鳖。可是眼下是三个人还带个孩子,人手少,另外胡义对钱财也没兴趣,那就让这后门给他们当个生路,都跑了更省心。 重新回到宋大户的大门前,罗富贵怕遭冷枪,赶紧提醒胡义避开门缝,胡义没在乎,躲什么躲,是匪就得有个匪气,大马金刀就站在大门前正中间,放开喉咙就朝院子里大喊:“院里的人听着,咱们是正经买卖人,如今路过贵府是缘分,少不得叨扰一番做笔买卖。限一刻内打开大门,让咱们和气生财!” 这几句话喊得是中气十足,荡气回肠,传遍宋家村方圆,寂静的夜色里还带着悠悠回响。 小红缨和马良看不懂胡义这是搞什么名堂,罗富贵却清楚,胡义这是报号呢,是敲山震虎,是下马威。别看话说得好听,半夜三更里越好听的话越让人怵得慌。不禁扯了扯身边的马良,诧异说道:“我说兄弟,你们八路军真行啊!我服了,感情你们八路军也会这个!行家啊!”说完还伸出大拇哥来比划着,却遭了马良一个狠狠的白眼,让罗富贵一时不明就里。 胡义报号就是心理战术,给他们带上个紧箍咒,让他们心理紧张起来,才会生出逃走的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下一步要做的留出时间。多年没这样过了,如今喊了满嗓子,一时觉得心旷神怡意气风发,好不畅快。随即招呼马良和罗富贵,让他俩到附近一个柴草堆里搬柴草过来,直接把大门堆住,堆满,堆得高高的。 原以为就一个流匪已经给走了,哪知道没过多久就听大门外报号了,字字句句估计整个宋家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听得屋里的宋大户肝胆发颤,全家人心惶惶。这下可了不得了,这是实实在在要遭匪了,慌忙让一个下人去观察后门情况,领着媳妇孩子立刻重新开始打包细软。 宋明一直在院子里来着,那一枪虽然没打中,却把对方给吓跑了,也算小小得意了一把。现如今外面来报号了,一颗心重新提了起来,赶紧跑到大门口,隔着门缝正看到一个人大马金刀四平八稳站门前,观察不到周围更多情况。这宋明也算见过世面历过生死的,这一次他还真就没敢隔着门缝再打一枪。 先前那个家伙虽然有机枪,但一看就是虚张声势,所以宋明不含糊。现在这位抱着两膀赤手空拳,虽然看不清容貌细节,却让门缝后的宋明感到了一丝寒意,感受到了一股煞气。宋明断定这是真遭匪了,如果打他一个黑枪,万一山匪一会打进来,还不得把自己碎尸万段啊?他宋大户是东家,可不是自己的亲爹,老子图个啥? 宋大户一看宋明从前院回来了,赶紧问他:“情况咋样?” “真是山匪来了,不知道有多少。” 宋大户闻言一屁股坐在炕上:“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难道就因为今天没拜菩萨么?” 那个去后门的下人这时回来了:“老爷,后门好像没人。” 宋大户还在这里犹疑不定呢,忽然就听院子里的长工大喊:“起火了,起火了!”慌慌张张和宋明一起到屋门口往前院看,大门外一股大火正在冲天而起,这回院子里都省下点灯了,给照得红彤彤一片。 宋大户下定了决心,返回屋里就催促老小们赶紧收拾,准备从后门走人,看到宋明还在腚后头跟着,再想想满屋子家当,立刻对宋明道:“宋明,你带长工们给我尽力守住院子,如果能成老爷我重赏二十……不,四十大洋。” 宋明还以为能跟着一块走后门呢,哪想到这个宋大户到此时还惦记着要保住家产,可是自己的确是护院,也不好说不干吧,正犹豫着要找个什么借口,忽然手被宋大户一把抓住,哗啦一声,十五个大洋响当当被拍在自己手里。 “先交你十五大洋,要是能保住院子,我回来再给你二十五。” 有钱能使鬼推磨,宋明把到嘴边的借口重新咽回去了,揣进兜里就返回了前院。 大火熊熊,烧燎的两扇大门也开始哔哔啵啵地响,马良把最后一抱柴草投进火堆,感觉被炙烤得皮肤发疼,拍了拍胸前的杂草灰尘,跑到胡义身边,一本正经地说:“哥,我可得先说明白,将来这事真要是让团里知道了,你可不许怀疑我!” 胡义看着面前这个被烟火熏黑的专注面孔,发自内心的笑了,一拳捶在了马良的肩头:“这事就是老子一个人干的,明白了么。” 宋明看着大门外的火光,朝院子里六神无主的几个长工大喊:“怕什么!土匪进不来!还不赶紧灭火!”说完了话自己率先拎起个水桶,奔到院中的大水缸里舀水就去泼大门。长工们总算回过了魂,几个人慌里慌张也跟着宋明忙活起来,拼命地往大门里泼水。 院里忙着泼水的声音大门外也听得到,门外是大火门里是水,水从门缝下大片地流出来,湿了底层的柴,滋滋啦啦响着,腾起大片大片水雾,夹杂着滚滚黑烟,交相辉映好不壮观。 火势减弱,大门外层被烧焦,但里层保住了,所以依然还是道屏障。罗富贵见状有点着急,看看旁边的胡义还在看着,却不采取行动,赶紧凑过来问:“胡老大,你看这,这火烧不上去了,大门还没烧开呢,咱得想点办法啊?” 胡老大这个称谓罗富贵是冲口而出,原因是受了胡义先报号而后雷厉风行就点火的影响,这跟黑风山大当家是一个风格,罗富贵顺理成章就入戏了。 胡义不为所动:“让他们浇,火不灭咱也进不去不是,等着就行了。” 罗富贵瘪瘪嘴,搞不清这狐狸究竟是啥心思,得,那就等着吧。 经过宋明等人的倾力奉献,火终于熄灭了,大门还在,几个人被折腾得乌漆墨黑精疲力竭,扔了水桶,狼狈地坐在院子里休息。 看着最后一颗火星熄灭,而后化作一缕青烟,胡义走到小红缨身边,一伸手:“把手榴弹给我。” 就把手榴弹摸出来递在胡义的手心。在她的眼里,胡义和独立团其他的战士不一样,不是战友同志那么简单,他像是自己的师父,所以小红缨没啥可犹豫的。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先报号,再放火,最后是临门一脚,这是最简单的套路,没啥可炫耀的。胡义把手榴弹贴着两扇大门中缝竖在地上,嗤啦一声就把引线拽了。 好奇害死猫,火已经灭了,大门外似乎又有人靠近,这宋明心里没底,赶紧爬起来跑到大门后,趴在门缝上试图搞清楚外面的情况。 到处是烟熏火燎的气息,不过鼻子底下好像多了一股硝烟味,宋明还没来得及搞清楚状况,猛然轰地一声,已经被大火折腾得酥脆的两扇大门瞬间碎裂,碎屑飞灰伴随一个强烈的闪光,席卷了这几十个平方的范围。 借着皎洁的月光和院内的灯笼,宋明的尸体清清楚楚地摆在大门口,全身嵌满了大大小小的木屑和碎门板,这一幕终使院内的几个人崩溃了,疯狂地冲向了后门。u </br> 第40章 搜索队 天终于亮了,宋家村里所有人都彻夜无眠。直到村里开始传出嘈杂声,老妇人和那孩子才小心地打开昨夜里被踢坏的屋门,发现四大袋子粮食被码放在门边,不禁欣喜。孩子跑到大门外,看到村里人们正在前往宋大户家,或者背着粮食从那已经消失的大门口出来,面色欣悦络绎不绝。看来,有时候遭一遭匪也不是坏事。 胡义等人早已行走在群山里,昨夜他们进了宋大户的家,拿光了厨房里所有的盐和吃食,打开了粮仓,用长布口袋卷了几十斤粮食背上,从宋明尸体上搜出一把大眼撸子二十多发子弹,外加十五块大洋。而后连夜离开宋家村,找个背风山谷露天里凑合睡了一觉,天一亮又向北方出发。 罗富贵背了满身粮食还不甘心,愣是在宋大户的后院里又抓了两只鸡,用绳捆了拴在腰上,有心还想换身衣服,无奈都太小,他穿不下,只好放弃这想法。他还是没有离开胡义三人,因为他和胡义类似,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能干啥,没有理想只为混口饭吃,反正他们仨都不反对,那就跟着八路混得了。 捷克式轻机枪如今抗在了胡义的肩膀上,今夕不同往日,现在这挺机枪胡义可真不愿再撒手,一为喜欢二为保命,用处不同了。胡义仔细检查过了,土匪这机枪压根就没打过几回,虽然因为疏于养护外观发旧,但枪管枪机基本没什么磨损,外旧内新,满意,非常满意,抗在肩上,不觉得沉重,反而比空着手还轻快。 小红缨紧跟在胡义屁股后头,一直在把玩着手里的大眼撸子。她根本不想要这枪,是胡义硬塞给她的,因为小红缨一直觉得驳壳枪才最好。这大眼撸子外观太难看,枪柄太厚,自己这小手不好抓,要两只手握才行;弹夹才能装七发子弹,好少;打得又不远,七八十步顶天了。 胡义在讲武堂学习的时候接触过这枪,国人都叫它‘大眼撸子’,是美国货m1911,国内很少见,所以子弹不好搞,这是唯一缺点。但这枪可是好枪,皮实可靠,点45大口径那可真是一枪毙命不含糊,近战火力最猛的手枪估计就是这玩意了。把它给小丫头,以防紧要关头自己照顾不到她的时候,让她保命用。 对于打土豪这件事,马良一直是持保留意见的,出于对胡义的信任和尊重,他毫不犹豫地参与了,却也不后悔。虽然炸了人家大门还死了一个护院,但全村的穷苦百姓有粮食了,现在这个季节,粮食就是命啊,值了。十五块大洋当时就被胡义分派了,罗富贵四块小红缨四块马良四块,胡义留三块。此时马良攥着兜里的四块大洋,合计着什么时候也要买本子,买笔,要识字。 接近响午,太阳高高地挂起,一支队伍由北向南,走在山谷中的小路上。一行人两种服装,鬼子一个班带队,伪军一个排跟着,美其名曰‘搜索队’,其实就是抢粮小分队。 最近鬼子在山里搞清剿,补给压力大,派出很多搜索队,四处收集粮食。搜索队一律是轻装,放弃机枪和掷弹筒,多带几条麻袋以方便行事。有伪军说此路向南有个宋家村,所以这支搜索队顺路就来了。 这一带的山都是光秃秃的,为了能够随机应变,所以胡义让四个人离开谷中小路,走在一边的山梁上,让马良这个腿快机灵的远远走在头里探路。就快要走出山谷北头了,忽见马良急匆匆跑了回来。 “哥,前头路上有鬼子。四五十个,正往南头来呢。” “没事,大不了躲在山背面等他们过去,先去看清楚情况再说。”胡义安抚住了身边三人的紧张情绪,领着三人跑向前面的山包。 趴在山头上观察了一会,那支队伍近了些,终于能看明白一些细节。前头十四个鬼子带队,后面紧跟的是三十二个伪军,一色轻武器,好像每个伪军身上都挂着麻袋。 胡义大仗打得多,对于眼前这支鬼子队伍还真摸不清目的来路,罗富贵在旁边看了会却明白了,开口道:“嗨,这是搜索队,在黑风山附近我都见过好些回了。没事,咱就躲在这等他们过去就行。” 马良脱口问:“搜索队?是干啥的?” “干啥的,抢粮的呗,没看那些伪军身上都挂着麻袋呢,就是用来抗粮食的。姥姥的,瞅这架势是是要去宋家村吧。” 马良的眼睛瞬间瞪得老大:“啥?抢粮的?这,这,咱们前脚刚给宋家村开了大户粮仓,后脚就要便宜了鬼子他们?”说完一扭头看着胡义:“哥,咱们不能白做一回好事啊,你快给想个办法!” 小红缨随声附和:“对,不能便宜他们。” 不等胡义说话,罗富贵先开口:“这傻丫头缺心眼,你马良也跟着缺心眼吗?你数数自己有几根手指头,再看看人家有多少人?不想活了你?” 马良被罗富贵的话噎住,却又不甘心:“他们人多,那咱现在不是有机枪吗,就算打不过,也得让他们脱层皮吧?” 罗富贵一咧嘴:“机枪?拢共两梭子子弹,都扫出去能打倒几个?然后就得活活被他们撵着跑,懂不懂?你小子赶紧凉快会吧。” 马良没话说了,小红缨剜了罗富贵一眼:“骡子,你就是个怕死鬼。我们八路军就不怕这个,大不了姑奶奶我……” 罗富贵朝小红缨一抬手:“得得得,你就是个胡搅蛮缠的神仙,你厉害行不。” 胡义一直在纠结,就这么躲过去当然是最安全的,可是自从当了兵后头一回劫富济贫可能就要变成劫富济鬼子了,这事看着可真够牙疼,但多年战争经历的他可不会因此丧失理智。抓了抓手里的机枪,不禁叹了口气:“不能打,子弹太少了,压不住他们。一旦被他们黏住,附近这都是光秃秃的山,无遮无拦,咱们很难再跑掉。” 胡义的话既有分量又有道理,马良无语了。罗富贵立即附和:“听到没有,老大这话就是道理,咱赶紧躲了才是正事。” 小红缨本来因为自己第一次参与的‘打土豪’行动而兴奋不已,如今即将泡汤,满肚子不乐意,愤愤地看了罗富贵一眼,咬了咬牙,对胡义说:“狐狸,我这还有子弹,你看够不够打?” 说完话小红缨就打开一直随身的挎包,从里面扯出一个帆布口袋打开放在地上。 嗬,好家伙,这小丫头片子真有货啊!胡义三人愣在当场。那个敞开的帆布口袋里装满了五花八门的各式子弹,在太阳底下闪闪发着铜光。 胡义早就猜到小丫头包里是有私货,却没想到她此刻居然舍得拿出来。看着小红缨那一对大眼里充满了祈求的目光,一对小辫在山风里倔犟地晃动,胡义心里出奇地产生了一种希望满足她的冲动。 伸手摸了摸小红缨的头:“丫头,把792型的步枪弹都挑出来。” 听着胡义的话,这是同意打了?不只是小红缨,连马良也猛地兴奋起来,立刻过来帮忙挑子弹。 罗富贵的眼皮却耷拉下来,心道:就算她是你亲闺女,也不至于这么扯淡吧。唉,完了完了,老子是不是先找个借口躲躲。身上背了这么多粮食,还挂着两只鸡呢,看看四周这些光秃秃的黄土,我他娘的往哪躲啊我。u </br> 第41章 不对称的战斗 胡义终于决定打搜索队了,使他下定这个决心的理由不只是面前多出来的子弹,也不只是因为小红缨的哀求,更重要的其实是胡义自己的内心。从长城口打到黄浦江,直到现在,从来都是被鬼子打,被鬼子追。今天这个机会虽然己方仍然处于人数劣势,却终于成为了‘我要打你’!而不是‘我被你打’!胡义的潜意识里,被这个主动进攻的概念吸引了。 对方没有重火力,机枪又是胡义的拿手活,只要子弹够用,这个险就值得冒。胡义判断自己可以打掉他们一半人,鬼子争取要先打掉,剩下一半都是伪军那战斗力就差得多,或者直接溃逃也说不定。 马良和小红缨已经把子弹挑出来了,792型子弹有93发,加上原有的两个弹夹总共133发子弹,勉强达到了胡义期望的要求数量。要充分利用这一挺机枪的优势,最关键就是要打得快,打得紧凑连续,争取在前一阶段敌人慌乱不能形成反击的时候制造最大杀伤。所以胡义把战斗位置选在的山谷的南段临近出口位置,那里的视野和距离最适合压制。 细节决定成败,敌人会纵向一排从山谷下的小路行进,机枪位置在侧面谷顶,只要枪一响,敌人定会根据枪声方向朝小路两边卧倒隐蔽,虽然都还在射击范围内,但个个都是把脑袋肩膀对着自己,目标就小了,所以这第一枪至关重要,不能由自己开,如果能让鬼子第一时间都横着趴在机枪范围里就最好了。 于是胡义给马良下了第一个命令:“你隐蔽在谷底小路的南端等着,第一枪必须你开。注意观察,鬼子前头距离你六七十米位置你就开枪,打一枪就跑,一定要藏好,算好距离,别慌。” 马良重重地点点头:“嗯。哥,可是我就打一枪吗?” 如果马良能卡在路头上持续射击当然好,能减轻自己的压力。可是胡义不忍心这么做,怕送了马良的小命。“对,打一枪就跑。”马良立刻从坡上一溜烟冲下去找位置了。 接着胡义把备用弹夹里的二十发子弹都退出来,摆在神色诧异的小红缨和罗富贵面前。“你俩现在装子弹,每人装十发给我看看,要快。” 第一枪很重要,火力的持续性更重要。子弹虽然是有一百多发了,可是弹夹只有两个,一个在枪上,备用就只有一个,所以胡义需要一个弹药手,只能是罗富贵与小红缨二选一,那就得看看他俩谁快。 小红缨抓起弹夹噼里啪啦就俐落地填进去十发,罗富贵接过来刚装三四发就被胡义打断了。“丫头,你就趴在我旁边这坡后头,我卸下空弹夹你就装,装得越快越好,而且要随时记住装进去了多少发子弹,每次递给我的时候要报数。你能做到么?” 小红缨满脸的兴奋,努力地点了好几下小脑袋。“我行!” 胡义笑了笑:“记住,就在坡后头,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许露头。现在把弹夹填满。” 罗富贵听胡义对小红缨安排完,心里这个后悔啊。这可是个好活,躲在坡后头装子弹就行了,都不用露头,这不就是个最安全的任务么。姥姥的,老子这手咋就不如个丫头片子灵巧。叹了口气,嗫嚅着问胡义:“那个,我可不是怂啊,我可真真是刀头舔血的!可不是盖的。问题是你看这,我身上背着这么多东西,再说我也没枪啊,是不是?” 胡义瞅瞅罗富贵这个大草包,心里压根也没指望他能做什么,不过还是脱口回答:“把你身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卸下来。” 这话把罗富贵吓了一跳:“啥?这我,你还真让我赤手空拳去打?我……” 胡义平淡地打断罗富贵:“如果我死了,你就立刻背着丫头跑,什么都别管。行么?” 罗富贵本来还准备做些辩解,一听胡义这话忽然反应过来。姥姥的,还有啥说的,这任务更好啊,啥都不用干,直接躲着就行了。面上却摆出一副坚毅不屈的做派:“胡老大,我知道这,刀山火海我也得把小丫头背出去。” 罗富贵的慷慨激昂如果放在别的时候,小红缨会听得忍不住笑出来。但是此刻,小丫头刚才那股子兴奋劲瞬间消失了。满心希望打鬼子,高兴得昏了头,打仗就会死人,小丫头虽小,却懂得战场是生死存亡的地方。可是如今,身边这只狐狸是唯一一个愿意陪自己玩,陪自己说话,不把自己当孩子的家伙。如果狐狸死了咋办?就算打死千万个鬼子,也换不回这只狐狸了,怪自己太任性,也许会因此害死狐狸。 小丫头动摇了,觉得打鬼子索然无味了。扯了扯胡义的裤腿:“狐狸,要不,咱别打了,咱让他们过去吧?” 胡义从小红缨那一双担心的大眼睛里读懂了她的心思,半途而废不是胡义的做派,任务决定了就要进行到底,这是多年从军形成的心理惯性。而且马良已经在山谷里就位了,没法通知,现在中断就会害了马良。 所以胡义故意摆出一副冰冷的面孔:“死丫头片子,平时怎么和你说的!现在这是战场,你是九班的战士,你是我的弹药手,执行命令!” 马良趴在小路拐角处的一丛枯草后,紧紧盯着小路上越来越近的人影,估算着距离,手里的驳壳枪已经子弹上膛,心脏也越跳越快。马良没有参加过战斗,更没杀过人,手心里一阵阵的冒虚汗,嗓子发干想喝水,但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动,不能打草惊蛇坏了事,不能紧张,不能慌。从今天起我马良不再是小通信员了,我会成为战士,我要争取干掉一个敌人。 罗富贵躲在距离胡义机枪位十几米远的坡后头,身上的东西卸了个一干二净,大气不敢喘,偷偷从矮草后看着不到百米远的谷中小路,一溜敌人正在挨排经过。姥姥的,四十六个,机枪那玩意自己也打过,虽没伤着人,也算一知半解,枪一响就浑身乱颤子弹满天飞,吓人是真吓人,想打人可不容易。如今就靠这一挺机枪和两个弹夹,能成么?够呛!唉——可惜了这些粮食了,还有两只鸡呢,背着小丫头是真不能再带上了,算了算了,越想越亏得慌。 前面的目标已经经过枪口了,整队敌人即将进入最佳射击位置,机枪早已是待击发状态,胡义的眼神淡然而冰冷,思想专注于即将开始的射击方案中。为了最大限度地制造敌人的混乱,第一个弹夹必须连射,而后的射击速度和持续性就取决于,人算不如天算,只能边打边看了。 小红缨蹲坐在胡义右侧的坡后,按胡义的指示把73发子弹排好放在地上,弹头摆放成相同朝向,以利于快速装填。总想真正近距离经历战场,现在真正近距离经历了,小红缨没觉得兴奋,破天荒地开始用她的一颗童心开始考虑生死的问题。 距离六七十米开枪,现在这是多远了?百步左右?胡义对自己和明敌人都进入范围了。马良不敢再犹豫,认真地瞄准了前头第一个,扣动扳机。 啪——脆生生的一声枪响,荡漾在山谷中,让所有人的脑袋里都是一紧。这是马良参加的第一次战斗,打出的第一枪,枪把被他攥得太紧,手指肌肉太僵硬,在扣动扳机的时候用力过大,导致枪口晃动了。 子弹慌张地掠过了被瞄准的第一个人,又错过了第二个人,却打进了第三个人的肩膀。 稀里哗啦——鬼子和伪军不约而同地趴下一片,卧倒隐蔽在小路两旁,从侧面的山谷上看下来,就像一串巡游的鱼儿一条条摆在下面。 哒哒哒哒哒……胡义尽量控制着全身的肌肉,以适应机枪的跳动,跟随震颤的节奏把自己的身体与机枪融合在一起,变成同一个生命,同一个思想,变成一只怪兽,开始了收割的使命。 弹道以第一个鬼子为起点,稳定连续地顺次向后扫过,在地面上打出一串连续绽开的烟花,间隔均匀,做着小弧度的变轨,把趴在地上的一个个躯体串联成一条不规则的弧线,直到接近队末才戛然而止。 快速地拔下打空的弹夹,甩手扔给右边的小红缨,接着就插上第二个弹夹。无法仔细观察第一个弹夹的效果,胡义心里判断自己击中了七个,实际结果是五死六伤。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第二个弹夹胡义变为点射,一方面是为了精度杀伤,一方面也是为小红缨多留点时间装填。 这次的重点是照顾前头那十几个鬼子,只要在动的就是优先照顾目标。枪声打成了类似音乐节奏的小节拍,三声两声地响,伴随着一片片血雾的飞溅,欢快地律动。 最后一发子弹出膛,胡义随口喊了一声“装填!”,同时快速拔出空弹夹扔给小红缨。小红缨闻声立即递过还没填满的前一个弹夹,回答“十八!”,然后接过空弹夹再装。 第二个弹夹的效果胡义心里判断打中了七个,实际结果是七死二伤,四次三发点射和四次两发点射全中。 第三波点射立即开始,这次敌人已经渡过了最初的惊慌期,反应过来了,终于开始有人调整姿势注意侧面的坡是打举枪面向自己的敌人,不构成威胁的一概不看。 一部分敌人身体转向胡义这边后,目标一下就变得小多了,杀伤精度下降,那也没办法,胡义必须尽最大限度地选择危险目标射击,否则自己随时可能完蛋。 弹夹再次空了,“装填!”“十五!”。弹夹越装子弹数量越少,没办法,打得快,装填可没那么快,拢共才两个弹夹交替使用,想让更多人装填也不可能。为了火力最大限度地持续,这就是最好的办法,是胡义从战场上滚出来的经验。 这次胡义认为自己打中了五个,实际结果是三死三伤。 第四次射击十五发子弹,胡义打了五个三连发,立即把机枪改成单发模式。没办法,为了持续性压制不中断,三连发点射方式也不能再用了,因为下次装填供弹数量会更少,胡义果断换模式。心里判断应该有三个目标不能动了,实际结果死了五个。 “装填!”“十一发!” 哒、哒、哒、哒……终于机枪变步枪了,不过好歹也比步枪射速高得多,到了这时候,下面的敌人居然只是零星地打上来几枪还击,弹着点散落在胡义附近,跳起几蓬土雾。胡义连眼都没眨,坚定地一发一发射击着。不是胡义不怕死,而是他不能停,一旦停下也许就前功尽弃了,敌人还击的精度和密度都不够,必须持续压制的势头,最大化扩大优势,所以胡义还没有缩下来的念头。 到这时候,四十六个敌人伤亡了一大半,鬼子更是一个都没幸免,毫发无伤的只剩下十来个伪军,其他的都在地上呻吟哀嚎呢,哪来的斗志。真蒙了,偶尔还击的几枪也是恐惧中的下意识反应,何谈精度效果。 马良还在他开第一枪的那个位置上没动,他没按胡义计划的初衷逃跑,这小子心里虽然有害怕但同时也有兴奋,他想伺机而动,他想力所能及的帮助胡义减轻压力,他想成为真正的战士,所以他一直紧盯着敌人却没走,眼见面前山谷中的形势越来越好,他的紧张感反而淡了。此时,他重新举起驳壳枪,一发,两发,三发地跟着打出去,越打手越稳,越打心里越安定,终于专注在射击中。 罗富贵傻眼了,十几米外正在专注射击的胡义给他上了印象深刻的一堂课。我的姥姥唉,机枪原来是可以打成这样的?这是四十多个敌人不是面口袋,两个弹夹居然做到了几乎无间歇?在我手里是烧火棍,在人家那就是青龙偃月刀啊?跑?这还用跑么?眼看着几分钟的功夫下面的山谷里还剩几头烂蒜了?该是他们要跑了罢? 罗富贵扭着脖子呆呆地看着胡义那副冰冷的脸,和他身边正在玩命装填子弹的两个羊角辫,彻底无语了,似乎再也听不到枪声,再也想不起恐惧,只是看着这一副不对称的完美画面,呆呆地看着……u </br> 第42章 战斗结束 山谷中这条小路变成了血色小路,死亡小路。大部分人都不会再动了,只有十多个受伤的还在路边惨叫哀嚎,翻来滚去。毫发无伤的最后一个伪军躲在身边的尸体后,已经尿了裤子,他早就崩溃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经过得太快,就这么几分钟,当他终于决定不顾一切的要逃跑时,他都不知道现在他是唯一一个还没中弹的人。 他把麻袋扔了,他把枪也扔了,全都扔了,恨不能使自己轻快得像一片羽毛,立即被风吹走。他不管敌人的枪口在哪里,也不管敌人有多少个,他直接就站起来,他什么都不看,只是盯着来时的小路,开始没命地跑。 他当了皇协军只是为了混口饭吃,为了吃饱,为了吃好,他和千千万万麻木的人们一样只是为了活着,这不是他想要的战斗,也不是他的理想。就因为害怕死亡他才参加了搜索队,躲避上战场的机会,却因此撞在枪口上了。 哒——那个催命的枪声又响起来了,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身边飞过,打在脚畔的路边,灰土飞溅。 移动目标不容易打,虽然坡顶的胡义距离下面的小路也就百米左右距离,这一枪却偏了,没中。 胡义机械地重新瞄准那个慌张奔跑的人影,再次扣动扳机。咔嗒——卡壳了!这枚问题子弹的底火没能被撞针击发,卡在了弹膛里。哗啦哗啦哗啦——胡义迅速反复拉动枪机,试图让这颗哑弹松脱出来。正在忙着,忽然下面传来啪啪两声枪响,在马良的驳壳枪准心里,最后一个还能跑的目标也消失了。 胡义把机枪交到罗富贵手里,让他和小红缨继续留在坡顶上,自己下了山谷。 马良站在小路上,拎着驳壳枪,看着近在咫尺的场面有点呆。我们做到了?战斗结束了?这是真的?看着重伤的敌人还在不远处呻吟蠕动,还是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战斗还没结束,把你的枪端起来!”听到胡义的厉声提醒,马良才回过神,发现胡义已经下了坡,来到这条血红的小路上。 马良不明所以,却也听话地重新抬起枪口。不只是马良,山上的罗富贵和小红缨也不理解,这不是打完了么,枪都停了,只剩下几个受伤的还在那蠕动,根本也不可能再有什么威胁了,还等啥?尤其是罗富贵,这心里都长了草了,姥姥的,赶紧打扫战场啊,满地的枪支弹药不说,那些短命鬼的口袋里兴许还有不少大洋呢,居然不让我下去,你胡义这是要闹哪样?自己先捞一遍吗?急死人不? 马良身在现场,眼看着胡义从地上抄起一支挂着刺刀的三八大盖,拉开枪栓看了看弹仓里的子弹,然后推弹上膛,四下里观察一遍,漫步走到战场一端,竖起刺刀,噗地一声刺入第一个尸体要害,然后拔出,再刺下一个,挨着顺序一个个地来。 终于轮到了第一个伤者,是个伪军,右肩膀被子弹打碎了,仰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却看到正在频频滴血的刺刀挪到了自己的胸口。“哦,啊,饶命,我我我不是鬼子,我只是帮着抗东西的,饶了我啊,不要,不,我……啊——” 马良的眼皮看得直发跳,浑身发麻,胡义冷着的脸上毫无变化,对那凄惨的垂死哀求声置若罔闻,若无其事地把刺刀从已经静止的胸膛里拽出来,任鲜血从刀口里喷出,继续扎向下一个。不紧不慢地一步步往前挪,一个个地顺序进行,无论死活,不是胸口就是后背,刀刀心脏。他不像是在战场,不像军人,更像是一个工厂作坊里的工人,机械往复地重复着一个平淡乏味的工作。 当胡义第四十五次拔出了刺刀,最后一个受伤的伪军已经爬出去了几十米,离开了这片正在汩汩流血的地狱一段距离,他的腹部中枪了,无法再站起来,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恶魔不留活口地使用着刺刀,这血淋淋的场面使他哭了,他不想死,可是他站不起来,于是他就用尽力气地爬,一边哭着一边爬,他以为爬的越远就越安全,他以为只要自己爬得够远,就能逃离那个恶魔手里血淋淋的刺刀。 胡义停住了,他没有去追那个已经爬出几十米远的躯体。此刻,不只是马良,连坡上的小红缨和罗富贵都长长地呼出一口闷气,瞬间放下了一直紧紧揪着的心。明明知道那都是敌人,但是他们三个观众潜意识里却开始同情这些人,也许是因为觉得胡义太狠,太麻木,也许是因为那些垂死的哀求和哭声触动了他们的心,不管什么原因,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感到庆幸,庆幸胡义的停下,可怜那个边哭边爬的家伙。 啪——枪声猛然敲醒了马良三人恍惚的神经,一颗子弹击中了那个伪军的后背,穿过了他的心脏,消失在地面,哭声戛然而止,只留下僵硬的爬行姿势。 枪口的硝烟还没散尽,胡义摘下了枪上那把血红的刺刀,将刀身在一具尸体的后背上仔细抹了抹,擦去血迹,使它重新绽放出幽幽的金属寒芒。又扯下了尸体上的刺刀鞘拴在自己腰后,将刀入鞘。这才向坡上喊了一声:“还愣着干什么?下来打扫战场。” 原来这才算是战斗结束罢!射击的时候马良只是觉得紧张,觉得全身僵硬,没有其他感觉,可是看完了胡义在眼前上演这屠戮一幕,和遍地血红,马良觉得腿软了,五内翻腾,不由自主弯下腰就跪伏在地上,哇地一口就开始吐,再也止不住。 胡义都喊了话了,罗富贵愣是还没动。姥姥的,他不是人,他绝对不是人,他没长心,他是个恶鬼,十恶不赦。老子不下去,天知道他是不是魔障了,万一他眼睛一花给我也来一刺刀咋办?活生生的捅啊,血淋淋的扎啊,看得老子的心都快蹦出嗓子眼了,他还没事人一样。老子就是不下去,不明情况坚决不下去。 小红缨有一颗孩子的心,她的心思不复杂,这血腥的场面的确使她惊恐和迷惘了,可是当胡义的喊声想起的时候,她第一个感到了欣喜。我们赢了!狐狸没死!敌人都死了!我们把敌人都杀了!我有一只勇敢的狐狸,一只凶狠的狐狸,一只天下无敌的狐狸! 一对羊角辫迎风飘摆,屁颠屁颠地冲下了山坡……u </br> 第43章 收获 这是一个连胡义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战斗结果,他的初衷是把这支四十多人的搜索队击溃就算胜利,却没想到竟然打成了一场小规模的歼灭战。主因固然是地形优势和细节安排,以及胡义精纯的机枪操作技术,但也有很大的运气成分,鬼子数量少伪军居多也是原因之一,如果对方全是鬼子,胡义可能也不会同意打这一场,鬼子的单兵作战素养和伪军相比,那是有倍数级的差异的。 收获,这个词不仅对农民意味着幸福,对所有人都意味着幸福。当胡义他们四人搜遍所有尸体,把战利品归拢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就像秋天的农民站在麦田边,觉得天空格外的蓝,觉得黄土特别的厚,早将还未散去的血腥味忘到九霄云外。 十四支三八大盖步枪,十四把刺刀,三十二支汉阳造,八百多发六五型子弹,六百多发七九二型子弹,木柄手榴弹十二颗,九七手雷三十颗,十四顶钢盔,水壶挎包腰带子弹盒等等一堆。 马良在忙着挑选挎包,然后往里面猛塞手榴弹;小红缨捧着一把把的子弹在犯愁,这么多也太沉了;罗富贵不甘心地把尸体又重翻了一遍,怕漏过任何一枚大洋。 胡义没急着去看枪支弹药,在尸体堆里转悠了一会,终于找到了一双合脚的日式翻毛军鞋,厚实耐磨,直接就穿在脚上,系紧,把自己那双磨破的布鞋直接扔掉。在战场上,一双脚是头等大事,高于一切,这就是老兵和新兵的选择差异,看着不起眼,有时候却能决定生死。 等胡义换好鞋回来,看着还在闷头忙得不知所措的三个人,无奈地摇摇头,走到了马良跟前,提着马良的脖领让他站起来。“行了行了,你小子快别扯淡了,站着别动,我给你安排。” 马良听话地松开那个装满手榴弹的沉重挎包,笔直站好。胡义摘了马良腰间的破腰带,给他换上了一条日式军用皮带,皮带前面左右各挂一个三十发容量的弹药盒,后面挂个六十发弹药盒和刺刀鞘,从小红缨那挑出一百二十发六五口径子弹桥夹,一排排地装满马良的子弹盒,挑一把干净的三八式长刺刀给马良入鞘,然后把驳壳枪盒重新给他斜挎上,找两个空的军用挎包两侧交叉挂好,再挎上水壶,从地上捡了四颗木柄手榴弹,挨个拧开弹盖查看了一下,重新拧紧弹盖塞进马良身上的挎包。“四个就够了,装多了会成为累赘。” 胡义犹豫了一下,又拿起两颗日式九七手雷,摆在马良眼前说:“鬼子这玩意除了比咱的手榴弹轻快点,就没啥好处了,杀伤范围小,没烟,最关键的是时间不准,长了是五秒,短了是三秒,你用的时候千万要留神,别拖延。” 看着胡义把这两颗手雷也塞进自己的挎包,马良使劲地点点头:“哥,我记住了。” 最后胡义挑了一把成色最新的三八大盖步枪,交在马良手里:“你小子好跑动,记住,以后要学会首先照顾自己的脚,有脚才有命,现在就去找一双合脚的鬼子鞋换了,然后到高处警戒。” 看着胡义井井有条地帮自己拾掇完,此时此刻,马良心潮澎湃,莫名的激动。我马良是真正的战士了,全副武装的战士,瞬间觉得自己强大了,威武了,英俊了,不自觉地向胡义立正敬礼。在无名村的时候马良曾经向胡义敬过军礼,那是个偶然,可是这一次马良虽然激动却没糊涂,他愿意向胡义敬这个礼。 马良前脚刚离开,小红缨就在一边喊胡义:“狐狸,你快来啊,你看这可咋办啊?这也太沉了!” 胡义转头一瞧,这小丫头正坐在地上,皱着个眉头,跟前连手榴弹带子弹乱七八糟塞满了几个挎包,水壶腰带等等也挑出一堆来试图打包。 每次看这小丫头胡义都想笑,真是无奈啊。“我就纳闷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总搂着那么多弹药到底是为了什么?” “有子弹我才能偷偷地练习打枪啊!” “那你现在都是个战士了,枪也有了,还用得着偷鸡摸狗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是啊,我都是九班战士了,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啊。唉,习惯了习惯了,小眉头不禁舒展开了。可是转瞬又皱起来:“那个难看的大眼撸子才二十多发子弹,我哪舍得打!我也想打三八大盖,就是,枪太高了,我背着累。” 胡义抄起一把三八大盖挂在肩上:“这样,这把枪算你的,我背着,你想用枪的时候随时取用,不就得了。姑奶奶,你赶紧挑着能带走的东西收拾吧,可别继续在这摆摊了行不行?” 当胡义的手拍在罗富贵那宽厚的肩膀上时,这个大块头正在忙着往衣兜里藏一枚刚刚找到的银戒指,着实被胡义吓了一大跳。 “我看你忙活半天了,收获如何?”胡义笑着问他。 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煞星,罗富贵看到胡义就觉得怵得慌:“啊?哦,嗨,这些****的短命鬼真是够穷,搜罗到现在也没几分油水,拢共才三四块,不,五六块大洋。” 看着罗富贵的闪烁其词,要是换个人早就严肃了,偏偏胡义是东北军出来的,对战场上的这些猫腻根本不以为然,刚刚参加八路军,对八路军的战场要求也没概念。这个罗富贵身高体壮的,偏偏就不爱拿枪,性格差异真是匪夷所思。小红缨给他取个外号叫‘骡子’,胡义细想想还真是贴切,人高马大却是吃草的,真刀真枪的时候这个家伙靠不住,干活背东西倒是一个人顶仨。 钱财这东西胡义不看重,再说就现在这环境,有钱也未必有地方花,也可以换个说法,有钱也未必有命花。既然这头骡子有这么个简单爱好,那就不难为他了。 “现在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以后更是兄弟了,不必藏着掖着。小丫头用不着,我没兴趣,但是马良那你得适当给匀点。” 罗富贵心里正担心呢,看胡义那深邃的眼神可不是个好糊弄的,要是这个恶鬼煞星要搜身可就完蛋了,不说他对胡义的害怕,就论这场战斗,自己也是唯一一个没出力的,光捡现成了。万万没想到胡义不是个计较的人,反而撂下这么一句实实在在的话,罗富贵的脸腾地红了。 “那个,其实,我说得少了,还有……” 胡义一摆手打断了罗富贵的嗫嚅:“别说没用的了,赶紧跟我过来干活。” “啊?哎!我这身板那绝对不是盖的,你瞧好吧就。”罗富贵瞬间咧开了大嘴,笑嘻嘻地跟着胡义去收拾战场。u </br> 第44章 愁 月光下,群山变成了黑黝黝的轮廓线,连绵起伏在周围,一处隐蔽背风的小山谷中,篝火的光随着偶尔划过的夜风在跳动,拥抱着三个身影,带给他们温暖。 小红缨坐在篝火边,啃光了最后一块鸡腿骨头,随手丢进火堆,吮净了手指不满地对罗富贵说:“骡子,你这么有力气,当初咋就不再多带几只鸡出来?这两只鸡你一个人就吃了差不多一只,咱们四个人哪够啊?笨死你得了。” “啥?死丫头你说话要凭良心啊。抓这两只的时候你还嫌累赘笑话我呢,要不是被你们心急火燎催着走,那后院的鸡我本打算抓光呢!”罗富贵瞪着牛眼忿忿不平。 马良也刚刚吃完了,还在抹嘴,按理说现在他该去山顶,替换胡义放哨,却没着急起身,笑嘻嘻地对:“红缨同志,跟你商量个事如何?” 小红缨歪着头看了看马良,这幅嘴脸是自己最常用的吧,笑得那么不自然,眼神不真诚,动作不发自内心,比自己的演技差远了。眨巴眨巴大眼:“商量吧!” “如今你有枪了,子弹又那么多,那些驳壳枪的子弹你也用不到,能不能匀给我啊?你也知道,我这驳壳枪就一匣子弹,在无名村还给了你一颗,剩下十九发白天那战斗里都打光了。” 哦,这个事。得倒是不差,给他也无所谓,可要是就这么平白无故地给他,就觉得不舒服,心理习惯使然,哪能雁过不拔毛?但是如今马良全身上下也没啥值得自己搜刮的东西了,还能要啥? 琢磨了一下,总算想出一个条件:“这样吧,你加入九班,我就给你子弹。” “啊?为啥非得加入九班?”马良就知道这死丫头没长一颗慈悲心,却不料是这样的条件。 小红缨把两个羊角辫一晃:“谁不知道我红缨觉悟高,为战友肯定是两肋插刀,你来九班,那咱们就是战友。” “啊?你这……咱们现在不算战友?” “二连也说他们是我战友,你看他们哪个对我客气了?” 马良无语了,在小红缨这个孩子的心里,对‘战友’一词的理解实在是太狭隘,非得边边框框画成一个小圈子才是‘战友’。这九班压根就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番号,再加上流鼻涕当班长,更是荒唐。反过来一想,这通信员当得也没啥意思,除了跑腿啥也捞不着,哪能像今天这么爽,加不加入九班也无所谓了。 “就算我同意加入九班,那也得团长政委同意才行啊?” “他流鼻涕都能闹出个班长,你马良还不如他?你就说你加不加吧?” “加,我加。” 马良话音刚落,小红缨就翻开随身的挎包拎出那个帆布口袋,借着篝火的光线仔细地在里面挑拣着。总共找出二十多发驳壳枪子弹,一股脑都给了马良。 交易完成,话了:“马良,咱们队伍的规定是战场缴获要归公是吧?” “嗯,是。” “那要是回到团里,你现在这一身行头……?”着,边看着马良手里的三八大盖,和腰间鼓鼓的子弹盒。 “我这只是个人的一身装备,团里应该不会计较吧?” “那我这些子弹和手榴弹呢?”这些白天缴获来的战利品,理所当然地被小红缨当成自己的私有物品了。 呵呵,马良笑了笑:“估计肯定得交公。” 唉——小红缨居然叹了口气,抬起小手搓了搓小鼻子,垂头丧气地看着篝火,犯愁了。 看着小丫可爱的愁模样,马良心里不禁闪过一丝快意。你个落井下石的缺德小丫头,原来你也有这时候啊,看你那些子弹还能搂多久,也该轮到你体会体会这滋味了,我再给你加把火。于是又说道:“不光这个,连这挺机枪可能都要重新分配呢。” 啊?本来就是倾盆雨,如今又遭雷击,小丫头差点晕过去。 马良见自己的话见效了,立刻起身:“得嘞,我得去山上放哨了。走喽!”身影随即消失在月色中。 小红缨面对篝火一直发着呆,罗富贵在对面佝偻起宽大的身躯,调整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迷糊一会,冷不丁从对面飞过来一个石块砸在身上。不禁有点恼:“哎!死丫头片子,你扔我干啥?没看我要睡了?” 小红缨翘着两个羊角辫,竖起一对大眼,隔着篝火瞪着罗富贵:“机枪都要没了,睡什么睡?” “机枪早都给了你了,跟老子有屁关系?” “你也得加入九班!” “只要管饭,加哪个班有啥分别!” “到时候你就说机枪是你的,不把机枪留在九班你就不加入八路军!” “我不管这破事!” “哎呦——”又一个石块击中了罗富贵,这次砸得有点疼,忍不住叫了出来。“疯了你,使这么大劲!” “姑奶奶一辈子的家当都在这,要是保不住,谁都别想好过!” “屁大点个岁数,哪来的一辈子!” “我说的话你记住没有?” “老子不管!” “信不信一会狐狸回来我让他修理你!” “老子好好的在这睡觉,他凭啥!” “……” “老子睡觉了!” 哗啦啦——罗富贵刚躺下,就觉得身上又被击中了。这死丫头片子真是疯了,慌忙爬起来以防万一,却发现这次从篝火对面扔过来的不是石头,居然是大洋!四块大洋散落在身边,被月光和篝火映照得明晃晃,亮灿灿,就是宋大户家里分给小红缨那四块。 罗富贵把四块大洋捡在手里,掂了掂,攥紧了。一本正经地对小红缨道:“丫头,我罗富贵绝对是个讲义气的。你求我这事,那是看得起我,没得说,义不容辞地帮你办,你就瞧好吧!” 小红缨瞪着大眼看着罗富贵在对面大言不惭,气得肝儿疼:“呸——要是办砸了我就让你知道姑奶奶的厉害!” 篝火依然在燃烧,映照着小丫头紧皱的小眉头。机枪的问题算是有了安排,可是这些子弹和手榴弹咋办呢?愁!u </br> 第45章 浑水河畔 从无名村向北两天的路程,有个大北庄,面积人口都比无名村要大得多,被群山环绕,在附近这方圆内算是个大村子了,一条浑水河绕村流过,给这里带来更多的生机感。 现在终于明白,鬼子的战役目的是一次多路进剿,但间隙很大,八路军各部中断了任务命令的进行,改为周旋隐蔽,独立团如今就暂驻在这大北庄。 独立团是幸运的,因为他们偶然避开了鬼子的主力,同样也有不幸,那就是留在无名村的二连生死未卜。 目前的独立团严重缺编,兵员严重不足,虽然是个团,全员才四百多人,不得已之下,取消营级建制,归拢成三个连,现在二连估计是凶多吉少,更是雪上加霜。第一要务是休养生息,大北庄这个地方很合适,团长和政委都看中了这里,决心在这里另起炉灶重新安家。 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征兵工作,建设工作,训练工作等等,让整个独立团忙碌起来,使这个大北庄变得一片喧嚣好不热闹。 一个老八路坐在村边的浑水河畔,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袋,不时地咳嗽着。满脸的褶皱,将近五十岁年纪,原本是个老老实实的农民,民国十七年参加红军的时候就三十多岁了,多次战斗负伤,年龄又大,上级想提他做干部或者政工,但他知道自己的老实性格和能力干不来那个,果断拒绝,甘心当兵。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就安排他做了炊事班的班长,直到如今,他就是牛大叔。 牛大叔孤身一个没有亲人,小红缨双亲去世后,几乎就是被牛大叔一人带大的。自从得到了无名村被鬼子突袭的消息,他的皱纹更多了,更深了,深得如刀刻般,看起来更加苍老。他坐在这浑水河边拼命地抽烟,眯着眼望着南面的远山。 年纪大了,生死见得多了,不应该这样,可牛大叔还是没有放弃幻想,幻想那一对羊角辫会在某个时候忽然出现在远方,出现在风里,一直晃啊晃的,晃下山,晃过河,一直晃到自己的身边,说她饿了。河水静静的流,一声不响,似乎也能感受到河边那个老兵的哀伤,听到他喃喃低语的心声。唉——苦命的丫头,大叔手笨,只会教你扎两个羊角辫,虽然扎得丑,可是在大叔眼里,扎在你头上最好看,比咱团的军旗都漂亮。大叔知道你不会死,阎王爷舍不得找你,你只是野惯了,等你疯够了就会回来,是不?大叔偷偷给你攒了点面,等你回来了,大叔给你做面条吃…… 一个炊事班的战士匆匆跑向河边,边跑边喊:“牛大叔,牛大叔,你快去看看,二连,二连回来了,二连回来了!” 牛大叔腾地站起来,顾不得熄灭烟袋锅里的火星,甩开大步就奔向村里。 团长和政委得知二连的消息,急匆匆地来到村边,正赶上二连进村。十七八个战士伤痕累累的走来,中间抬着一副担架,高一刀昏迷在担架上。从无名村突围的时候,二连还有三四十人,为了最大限度给西面的村民争取时间,二连突围后并没急着走,而是引着鬼子追他们,这给二连带来了更大的伤亡,险些再次被围,高一刀也在追击战里身受重伤,被战士们抢了出来,向北逃出,一直抬到现在。 团长故意挤出满面笑容,打破了低沉的气氛:“好。好。都是好样的!都别愣着了,赶紧帮忙!”说完话指挥大家赶紧安顿二连。 政委丁得一找二连战士仔细了解了无名村的情况,发现刘坚强站在二连的队末,于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丫头呢?” 刘坚强在无名村被胡义揍了一顿后,去找高一刀给他撑腰,结果正赶上战斗开始,于是就跟随二连参加了战斗,突围,一路活了下来。和二连幸存的十几个战士闷头跑了两天两夜,粒米未粘牙,军装已经破烂不堪,接近崩溃的边缘,最后遇到了独立团布置在外围的暗哨,来到了大北庄。 如今政委的手往自己的肩上一放,刘坚强忍不住先哭了。“呜呜——”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这哭声也让丁得一心里陡地一沉,战争就是这么现实,这么残酷,不会因为年龄性别等因素而偏袒任何一个人,不愿接受也得接受。沉声道:“她怎么死的?” 刘坚强抹了一把鼻涕:“我,我不知道。” 不知道?这个回答可是令丁得一有点不满意了,看着哭哭啼啼的刘坚强,皱起眉头:“行了行了,你能不能先别哭了?你是班长,说,究竟怎么回事?” 刘坚强勉强止住哭声,恨恨地说:“都是那个国民党逃兵害的!他越权指挥,擅自行动,不听指挥,殴打干部,临阵脱逃!” 这让丁得一哪能听得明白,赶紧提示刘坚强:“先把事情经过说明白了,注意用词。” “他胡义指使马良,不经过二连长允许,冒充团部的名义向百姓传达消息,我说他违反纪律,要制止他,结果他就打我,把我踢进坑里,等我起来的时候,他早跑没影了,所以我就去找二连参加战斗了。” 在刘坚强说这番话的时候,牛大叔正好也赶到了现场,听到了这些话,不顾团长和政委都在一边,几步走过来,当面问刘坚强:“你先别说没用的,小丫头呢?她咋样了?她到底在哪?” “我是要参加战斗的,哪管得了这么多?她整天跟着那个逃兵,要么是他们一起临阵脱逃了,要不就是跟着老百姓跑了!要不就是……” 牛大叔是个老实性格,好脾气,从不与人红脸,此刻看着刘坚强振振有词说得这么轻描淡写,几天来的愁苦和担忧终于爆发,一时忘了团长政委都在旁,一把揪住了刘坚强的衣领,就抡起大手,啪——及其沉重的一巴掌打得刘坚强滚倒在地,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你,你是丫头的班长啊!她是你的兵啊!你咋能丢下她!你咋能舍得啊!你知不知道我们为啥舍得让她成为战士啊!我现在就打死你这个不长心的东西!”牛大叔越说越气,越说越激动,再次扑向还没爬起来的刘坚强。u </br> 第46章 回娘家 正午的阳光下,浑水河依然在静静流淌,波光粼粼,虽然名叫浑水河,其实河水很清,很静,很美,只有在多雨的时节,它才会变得浑浊,变得咆哮奔腾,因为它是从峥嵘的群山中蜿蜒出来的。 牛大叔依然坐在河边抽烟,虽然是午饭时间,是炊事班最忙碌的时候,但也不会影响炊事班的工作,因为牛大叔并不像别的炊事班班长那样事事亲为,尤其是这几天,但凡独立团的老兵谁都知道牛大叔心情不好,昨天还把那倒霉的流鼻涕给打了个半死,头回见这个老红军动手打自己人啊,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在场的团长和政委都没制止,愣是眼睁睁地看着流鼻涕被打得满地哭嚎,别的人谁还敢说话,只好跟着一起眼睁睁地看。 一连的两个哨兵隐蔽在小路旁,仔细观察着正在接近的几个人影。 “哎,我咋瞅着那个好像是小红缨呢?” “嗯,好像,没错,肯定是,穿那么小的军装还扎羊角辫的,这太行山里还有第二个么?” “我娘哎,真是这缺德小丫头回来了?这这,这算好事吧?” “……” 就在两个哨兵还爬在草丛里,犹豫着是该先回村里报告,还是该先站起来迎接的时候,一双贼溜溜的大眼已经来到了他们的头顶,盯着这两个趴在地上的兵。 俩人赶紧惺惺地爬起来,尴尬地笑笑:“嘿嘿,嘿嘿,原来是红缨同志回来了,太好了太好了,前边的暗哨咋没给消息呢?我现在就去报告团长。” “站住,不许报告,你俩就当啥也没看到,一边凉快去。”了这么句没头没脑的话,就心事重重地走过去了。 接着是胡义,这家伙是二连克星,独立团也出了名了,哪个能不认识,面无表情地掠过面前,把俩人当了空气,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过去了。然后是一个身材魁梧的黑大个,没见过,虚情假意地朝两个人笑嘻嘻道:“辛苦辛苦,以后是一家人,有事就来找我,绝对没得说!”然后过去了。最后是马良来到俩人跟前,指了指前面的完了话故意朝俩人晃了晃手里崭新的三八大盖,也过去了。 两个哨兵满脑袋黑线,呆呆看着走向大北庄的四个身影,感觉冷风飒飒,浑身鸡皮疙瘩,这什么情况? 炊事班的位置在村中的一个坐北朝南大院,院中摆了几张破烂长条桌凳,算是露天食堂,面积不够大,各部门单位的午饭都送出去了,眼下在院子里吃饭的是新招到的百十个新兵。 王小三是炊事班战士,双手捧着一摞饭碗正走在嘈杂用餐的院子里,忽然看到大门缝后面探出了一对羊角辫,一双贼溜溜的大眼正往院子里扫视着。大门外似乎有说话的声音:“丫头,咱不去团部报到,找炊事班来干什么?” 王小三猛地呆住了,娘哎,这不是梦吧?不知不觉的忘记了手里捧着的饭碗,哗啦啦——当场撒手摔碎了满地。 饭碗的碎裂声使整个院子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循声看向呆呆的王小三,然后再顺着他的呆滞目光看向大门口。 一个古灵精怪的小女孩,一身娇俏的八路军军装,一对歪歪扭扭的羊角辫,一双貌似天真的大眼,交叉背挎着两个圆鼓鼓的沉重挎包,一身娇汗,旁若无人,屁颠屁颠地就进了大门,让满院子的新兵不明所以。 吱呀——大门被推开了半扇,稳步迈步进来一个军人,细狭的双眼深邃冰冷,古铜色的皮肤散发着男人的坚毅,与别人的戴法不同,他的帽檐压得很低,看得出那帽檐的弯曲弧度应该被他细致处理过,精致得如同一轮上弦明月,半遮了浓黑的眉,一身戎装挂满征尘却仍然笔挺,尤其是那一双日式军鞋上的绑腿,打得非常别致。 对于军装的穿戴整洁是胡义在讲武堂里养成的习惯,尤其是打绑腿的方式,不同于一般士兵的打法,胡义的绑腿打法需要两副绑腿,先在小腿的下半段打上一副,然后再用另一副绑腿从下到上包裹着打起来,更舒适,更美观,当然也更复杂,很少人会。 哐啷——两扇大门都被推开,这次进来了一个黑大个子,壮得像头熊,扛着一挺机枪,瞪着一对牛眼四下里乱看。没戴帽子,穿了一身血渍斑斑的伪军军装,明显地不合身,被那副壮身板绷得有些紧短,背上背了两个大口袋,身上挎了三个明显沉重的挎包和两个水壶,腰带后还挂着四个鼓鼓囊囊的干粮袋,如果大门再小点估计就得把他卡在门外了。 最后一个年轻帅气的小八路出现在门口,一双长腿使他看起来显瘦,却更精神,真真的全副武装,背着崭新修长的一支三八大盖,还挂着一支驳壳枪,满身的日式子弹盒像他的精神一样饱满。 满院子正在吃饭的新兵全看傻了,他们是这附近才征召来的,完全不认识这四位是什么人,被这一幕演的有点呆。 小红缨在一片呆滞的目光中径直走到王小三跟前,伸出小手在王小三目瞪口呆的脸前左右比划了一下:“喂喂,王小三,你这是咋了?你可别吓我?” “嗯,嗯?哦,你你,我我不是做梦呢吧,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回来了!我的天,我现在就去找牛大叔,他可想死你了!” 这时屋里干活的炊事班战士们也出来了,哗啦一下围拢上前来兴奋地招呼小丫头。 小红缨赶紧摆摆小手:“停停,都别吵吵,我得先办正事。”继续问王小三:“大叔住哪屋?” 王完话就一阵风地冲过院子,冲出大门。 小红缨把自己身上的两个挎包放在牛大叔屋里的破柜子里,让罗富贵把他身上的三个挎包也塞进去,其余的东西就放在屋里一角,然后才回到院子里。 罗富贵一看这满院子的锅碗瓢盆,这两条腿就迈不动了,有心想找个位置坐了蹭口饭吃先,可是各桌都满满当当的没位置,舔着个脸找个缝隙就想挤着坐。 正在吃饭的新兵们可就不太乐意了:“哎哎,你这么大个身板,哪里容得下?你坐进来我们还咋吃?能不能有个先来后到?” 胡义看着罗富贵那饿鬼德行很无语,有心想过去把他这个没出息的拽出来先去团部,却见小丫头先过去了。 “骡子,你就坐这吃,咱们九班都在这吃。”又回头朝炊事班战士撒娇地喊:“我饿了!这一张桌子我都要!” 几个炊事班战士一听小丫头这话,赶紧就过来了,七拉八扯地把这一张长桌子边的新兵们都扯起来。 “赶紧起来,麻利儿的,你们换别地儿吃去。” “哪有地方了?让我们上哪吃?” “那我不管,要不你们去旁边蹲着吃得了,别废话了,赶紧闪开。” “啥?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凭啥?” “炊事班就是她的娘家,我们都是她娘家人,懂不懂?别废话,赶紧把桌子腾了!” “这,这,你们炊事班这是搞军阀作风,没天理了!我找首长告你们去!” “嘿嘿,告?小子,以后你还想不想吃饭了?爱上哪告上哪告!” “……” 稀里哗啦一阵乱,整整一张够十几人吃饭的大长条桌子都给腾空了,胡义、小红缨、马良和罗富贵四个人坐这,在满院子新兵们的诅咒中,吃上了炊事班临时给安排的一顿丰盛午餐。u </br> 第47章 祖传的机枪 牛大叔匆匆推开大门的那一刻,皱了多天的眉头终于舒展开了,一张老脸在阳光下露出了神采,三步并作两步到了着话把小红缨拽离了板凳,围着她整整转了两圈,确定毫发无伤这才彻底放了心。 “你这个不省心的,咋没跟二连一起?你想气死人是不是?”牛大叔话似埋怨,脸上却开心地笑着。 “狐狸说跟二连走太危险,怕我受伤,就领着我翻东山了。嘿嘿。” 二连的情况牛大叔也都看到了,全连就出来了十几个人,几乎个个是伤兵,如果生死了。听了话,却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感激笑容。 这笑容看得胡义有点麻酥酥的,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碗筷,对牛大叔说:“这丫头是个战士,是她自己救了自己,跟我没啥关系。” 牛大叔想对胡义说点什么,可是嘴笨,也不知道该说啥,还没来得及组织起言辞,就被丫头的小手拽着进了屋。 看着小丫头这幅神秘兮兮的德行,牛大叔不明所以地问:“死丫头,你是不是又闯什么祸了?” 小丫头贼兮兮地低声道:“大叔,我在你这柜子里放了几个包,你可得给我看住喽,谁也不许碰。” “啥?你这又偷了谁家的啥了?” 小红缨筋着鼻子竖起手指向牛大叔示意:“你小点声,我哪有?这是我的战利品,我们打死了四十多个敌人得来的。”无论什么事,小红缨唯独对牛大叔从不藏着掖着,因为是牛大叔把自己养活的,也最宠自己。 牛大叔笑了:“呵呵,死丫头,这才出去几天啊,学会吹牛了,赶紧老实交代,到底是从哪坑来的?” 小红缨瞪着两个大眼看着牛大叔:“你不信?” “我不信。” 这时话了,眼睛滴溜溜地转着似乎在考虑什么…… 团长和政委正在团部里研究独立团下一步的工作,二连昨天回来了,虽然损失惨重,但框架还在,目前的征兵工作顺利,几天功夫居然在这附近征召了百人多。眼下最犯愁的就是政工干部稀缺,严格来说就是没有,一二三连只有连长都没指导员,全团上下就是政委丁得一这么一位政工干部,眼看着新兵们来了,思想工作却没法展开。为此独立团已经向师里打了几次报告,要求调派人手,到现在还没个回音。 团长政委俩人坐这正愁这事呢,忽然士兵进来报告:“团长,小红缨他们回来了!” 团长政委俩人闻言腾地站起来:“什么?人呢?都有谁?” “现在炊事班吃饭呢。还有马良和胡义,另外一个人不认识。” “老丁,走,咱赶紧看看去。”和政委俩人连忙就出了团部,直奔炊事班。 无名村的事情团长和政委已经基本调查清楚了,多亏了胡义提前报警,使得很多百姓逃离,如今小丫头也脱险了,估计也是被他带出来的,团长对胡义的作为是持肯定态度的,在去往炊事班的路上问政委:“老丁,我看胡义这小子倒是个有胆魄的,值得培养。” 丁得一边走边回:“说的是,可是通过这次的事情,也看出他毛病不少,主观倾向严重,不敲打敲打不行,我的意见是先抑后扬。” 团长点了点头:“是啊,典型的旧军队习气,那就按你说的办。” 院子里的战士们一见团长政委来了,哗啦啦地起立。小红缨在屋里闻声,也赶紧跑出来,和胡义三人站在一起,笑嘻嘻地看着团长和政委。 一见到小丫头,团长政委俩人心情就是一阵好,再一看他们几个满面红光精气神十足的外表,心里更是高兴,感觉与昨天二连的场景是截然相反。 不过,这团长和政委的脸色也是与见到二连截然相反,政委一直是波澜不惊面无表情,团长背着手黑着脸围着话,然后直接站到胡义面前:“胡义,在无名村是你先看到的鬼子吧?” “是。” “是你擅自以团部名义通知百姓撤离的吧?” “是。” “是你拒绝执行班长刘坚强的处置吧?” “是。” “是你打了刘坚强吧?” “是。” “那就好。二连的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呢,现在我就先关你的禁闭,等待处理。” “是。” 团长回头朝警卫员道:“还愣着干什么?现在就把他带走!” 全场鸦雀无声,哪想到首长来了不是慰问,居然先算账啊。 胡义面无表情二话不说就跟着警卫员走了,心情没受任何影响,为什么?因为胡义是老兵,听话听音,哪一条都是自己干的,全没差,但是团长所列举的这几条都不是大问题,或者是值得商榷的问题,并且没说捆了自己,反而是关禁闭,说明团长这是故意避重就轻,网开一面了,为了明证军纪做给新兵们看呢,不是坏事,这叫从轻发落。有意见是傻子。 小红缨也没出声,她为什么没出声替胡义辩解?原因有二,首先,是要关禁闭,在她的概念里,禁闭室和宿舍有啥区别?没区别!关几天就关几天呗,狐狸刚来的时候就被关过半个月呢,自己也经常被关,不算事。 其次,小红缨眼下最重要的是要想办法保住自己的战利品,这才是她那小心眼里的大事,可不能因为胡义关禁闭这点小事给耽误了,所以她没吱声。 胡义被带走了,接着团长又来到马良面前,摸了摸他手里的新枪,拽了拽他腰间的子弹盒:“嗬!你小子行啊,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你这是要当吕蒙么?” 这时候,话了:“团长大叔,哦,不对,报告团长,我们在路上打鬼子了!” 被小红缨这句话吸引,团长背着手故作镇定地来到说,什么情况?” 小丫头特意把一对大眼贼溜溜地转了转,然后装模作样伸出小手数了数手指头:“狐狸领着我们伏击了一伙鬼子,打死了好多呢,有,有一百多个!” 团长强忍住笑,低头问:“哦?好家伙,你们可真够厉害,你们这战斗力都赶得上一个营了,我说红缨同志,你确定你数对了数目了?” 小丫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啊,那个,我数错了数错了,好像,差不多,有四十多个?”说完这话故意心虚地眨巴着大眼看团长。 团长一看她这副这是我问你啊还是你问我啊?“臭丫头,你再吹,使劲吹。现在你也是八路军了,再不说实话我让你也关禁闭去你信不信?” 小丫头终于红着脸低下头,一双小手撕扯着自己的衣角:“我们在路上打死了两个鬼子哨兵。” 团长终于笑了,摸了摸小红缨的头:“臭丫头,都已经成为战士了,以后不许胡闹,要实事求是。别小看自己,打死两个鬼子也是个大胜利!” 话听到这里,旁边的马良差点给瞎话说到你小红缨这个程度就能当神仙了,为了那些战利品,你打算连我也拉下水啊?这算不算谎报军情?这算不算私吞公共财物?宋家村已经压着一件事了,如今还得再加上一件啊?我算是真真的上了贼船了。 罗富贵咧着大嘴呆在当场合不上,服了,真心服了,死丫头片子真是人才,她究竟是啥玩意托生的?要提防,以后一定要提防,这是说瞎话的小祖宗啊这是!正愣着呢,发现团长来到自己面前了,赶紧道了声:“长官好!我叫罗富贵,要参加八路军。” 团长微笑着点点头:“呵呵,你是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说说,有什么想法?” 罗富贵一看这首长对自己这么和气,心情挺好:“没啥想法,吃饭管饱就行。”冷不丁觉得脚被踩了一下,一瞥眼正看到:“哦,对了,这机枪是我的,我要求加入九班,机枪也得留在九班,否则这八路军我就不干!” “哦?这要求有点意思,为什么?” 罗富贵被问得有点懵,这还要理由啊?这我得咋说?只能临时编一个得了,于是随口道:“因为,因为,这机枪是我家祖传的!” 在场人都笑出来了,团长也乐了。 其实小红缨的小动作被团长看在了眼里,立刻就猜到这里面有点猫腻,不过那不重要。眼前这个黑大个团长看着就喜欢,九班再孬也是独立团的,先把人和枪收进来再说。于是拍了拍罗富贵高大的肩膀,爽快地回答:“没问题,既然是你祖上传下来的,那可就太金贵了,我同意了。”又对马良命令道:“马良,你现在就带他去安置一下。” 不料马良没动,反而向团长打了一个立正:“报告团长,我有两件事汇报。” 这话让吧?死马良,你要是敢坏了姑奶奶的大事,我就让你一辈子不得安生! “说吧。” “第一,在无名村以团部名义私自传达命令的是我,不是胡义。第二,我要求加入九班。请首长批准。”u </br> 第48章 禁闭第五天 咔嗒——随着清脆的金属声音响起,银质表壳轻快地跳起,晶莹的表盘呈现在眼前,映着胡义古铜色的脸,而胡义却觉得,眼前这块晶莹白璧就像她的脸,冷冰冰的百看不厌。 大北庄的禁闭室好像和无名村的禁闭室没什么区别,除了房屋不同,居然也是一模一样的格局,同样有一扇洞开的窗。让胡义以为八路军的禁闭室都是同一规格,其实不然,仅仅巧合而已。 禁闭第一天,小红缨来到窗口,告诉胡义要与她串通口供,四十六个敌人的歼灭战变成了打死两个哨兵,然后喋喋不休地讲述她目前的生活是多么艰难辛苦,为了守着她的家当夜不能寐,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替她分忧,临走前才留下一个唯一值得胡义关心的消息,苏青现在是师里的政工干事,有可能调来独立团。 禁闭第二天,马良来到窗口,告诉胡义他也是九班的一员了,然后痛诉小红缨的无耻行为,将他也连累下水,没能带回来的枪支和装备还埋在那个山谷小路附近,无法报告给团里了,这成了马良的心里负担,期望胡义能够早日出狱给他做个主心骨。 禁闭第三天,罗富贵来到窗口,抱怨九班狗屁都不是,连个宿舍都没有,他被临时安排进新兵宿舍,遭了新兵白眼受了新兵欺负,期望胡义早日出狱,救他出苦海,替他撑腰。 禁闭第四天,刘坚强居然出现在窗口,什么都没说,冷着驴脸咬牙切齿地看了胡义半天,心里咒他一辈子关在这里见不着太阳,然后自己去晒太阳了。 今天是第五天,胡义躺在破床上,倚靠着被褥,呆呆地看着手里的怀表。胡义忽然觉得这个简陋的禁闭室使他惬意,使他平静,带给他安全感,像是一个世外桃源,能让他忘记鲜血,忘记死亡,忘记硝烟,甚至忘记了那常常令他痛不欲生的脑海中的黑白色轰鸣。 又到了换岗的时间,禁闭室的破门外传来了哨兵的对话声。“哎,应该是小丙来接我的班啊,你怎么来了?” “他拉肚子,要我临时替他。哥,里边关的这个黑眉细眼的家伙是谁啊?” “嘘!你小子小点声,他是‘二连克星’,你可得留点神。” “啥?他就是二连嘴里天天骂的那个?” “嘘!你个新兵蛋子,告诉你小点声没听到么?里边关的这位可不是善茬,不想活了你?” “啊?哥,你给我说明白再走呗?” “嗯,好吧,我告诉你啊,想当初在无名村大操场上,这个煞星手持一对镔铁锏,与二连猛将高一刀大战了三百回合,最后将高一刀斩于马下,然后单枪匹马七进七出,把二连杀了个尸山血海啊,那叫一个狠!” “我娘哎,怪不得二连恨成那个样?” “嘿嘿,小子,长见识了吧,你看门的时候可要机灵着点,小心被他……啊,政委来了!首长好!” “嗯,你俩跟门口这嘀咕什么呢?” “没,没什么,我们在换岗。” “行了,不用换了,把岗撤了吧。” “是。” 丁得一推开禁闭室的门,胡义下床立正敬礼。 丁得一径直到胡义面前,对视着那双细狭深邃的眼:“对于这个处理有没有什么意见?” 胡义对视着那双饱经沧桑的眼:“感谢首长从轻发落。” 面对胡义的坦然,丁得一微微笑了:“要是我说八路军是人民的军队,是百姓的军队,你可能不理解,不过,经过了这些天,你应该也看到了,我们的环境很差,我们的装备很差,我们是真真正正的靠着这些穷苦百姓们养活着,我们的战士都来自他们的孩子,如果没有他们,独立团就得饿死。在我的眼里,百姓们比我的战士更金贵,因为他们是衣食父母,是独立团的天,所以,要说感谢的人是我,感谢你救了无名村的百姓。” 丁得一的话说得很朴实,不像墙上的标语那样空洞,所以,字字句句的都被胡义听在心里,深有感触。 “你说你过去在六十七军是个普通士兵,我不信,我不是想要强迫你说什么,但我相信我不会看错,你不会只是个平凡的逃兵。”说完这句,丁得一停下来,静静看着胡义的眼。 胡义知道,政委想要真正的答案,但胡义不愿意再提及过去,只要一想起那些硝烟中的曾经,就会头疼,甚至不由自主地产生幻觉,满脑袋都被爆炸的冲击波填满,胸口那张六十七军的名牌已经在松沪战场随水流走,胡义希望六十七军的血色记忆也一起流走,永远被自己这个逃兵忘记,所以胡义选择了沉默。 丁得一看到,胡义原本深邃的眼神因自己的话而开始变得复杂,变得忧伤,变得孤独,似乎从那双细狭的眼中读懂了些什么,于是主动打破了沉默:“这次我过来,不只是告诉你禁闭解除,还要宣布一个任命,撤除刘坚强的班长职务,从现在起,由你暂代九班班长。” 这个决定是丁得一和团长考虑后共同作出的,通过无名村战斗看得出来,刘坚强这个新兵蛋子完全没有大局观,一点基础领导能力都没有,过去九班只有他和胡义俩人带个小丫头,给他个草头班长当当无所谓。可是现在的情况可不太一样了,又加入了新兵罗富贵和马良,还多出一挺轻机枪,已经形成了战斗班的框架,可不能再儿戏了,所以团长政委俩人决定将错就错,把这个初衷是息事宁人的九班扶正,变成一个正式单位。 在团长眼里,胡义虽然貌似战场经验丰富的家伙,但相对于独立团来说,也算新兵,而且需要改造的毛病不少,又不能与战友融洽相处,所以想从别的连队调个人到九班任班长。政委丁得一说服了团长,直接让胡义出任班长,一方面因为他发现胡义这个煞星能压得住那些问题人物,一方面也能培养胡义这个外来的老兵。 这话让胡义从失神中恢复过来,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不合适。” 胡义可很清楚自己的状况,对权力没兴趣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合适,六十七军逃兵过来的,刚加入八路军没几天,又和二连打破了脑袋,无名村又犯了纪律,再当这个‘九班’班长,还嫌自己不够闹心么? “哦?呵呵。”丁得一笑了笑,立即猜到了胡义的心思:“我的二连你都敢往死里打,现在给你个班长反倒不敢当?很遗憾,这是命令。你不干也得干!”u </br> 第49章 狭路相逢 九班成立以来的第二次班务会,在大北庄禁闭室召开,因为九班目前没有固定住处,所以会址临时选在这里,也许,对于九班而言,禁闭室这里的风水不差。胡义半倚着被褥坐在床头,把玩着那块怀表,小红缨翘着二郎小腿坐在床尾,不时地在随身的挎包里鼓捣东西,马良抱着膀倚在门边看天花板,罗富贵站在地当中正在唧唧歪歪。 “老子算是让你们给坑了,这啥九班啊?连个窝都没有,我这么大个身板,居然还得去挤新兵连,个个给我白眼不说,连个囫囵觉都不能睡,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一睡着就有人踢我,你们看看我都熬成啥样了?” 小红缨搭茬:“他们踢你你不会踢回去吗?你的力气是白长的?” “我哪知道是谁踢的?他们总是赶我睡着的时候下手,有啥办法?要是被我知道是谁,你看我不……” 小红缨一撇嘴:“切,你就是个大草包,还找什么借口。” 马良也插嘴了:“骡子,你那呼噜声也太……隔了两间屋我都能听到,有时候我都想过去踢你!” “哎,我说,当初可是你们求着我加入九班的,现在卸磨杀驴啊?胡老大,你现在是班长了,你可得给我做主!” 独立团刚到这,宿舍都还没建好呢,都是借用的老乡家,住得紧张。政委只耍嘴皮子,给自己安上了班长头衔,别的啥都不管就走了,自己该住哪都不知道呢。不过,胡义毕竟不是刘坚强,就算不情愿当这个班长,也不会做甩手掌柜的穷对付。 胡义合上了手里的怀表:“说得对,是该有个住处才行,马良,今天下午你就给我把这事办了。” 马良一瞪眼“我的亲哥,全团就这么点地方,哪还有房,你让我咋办啊?” 胡义眼皮都没抬地说:“用钱办,去租。最好找个独门独院两间屋的,咱们一间,给丫头和她的宝贝家当单独一间。”然后看着罗富贵说:“骡子,钱由你出。” “啥?老子参加八路,这睡觉还得花钱吗?有天理没有?我凭啥……”罗富贵正要坚决反对,忽然发现胡义那双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不禁打了个寒颤,慌忙苦着脸改口道:“我出,我出还不行么。” 马良的眉头舒展开了,班长这办法好,住处有了,小丫头的问题也解决了,罗富贵也不用再唧唧歪歪了,条件还比其他单位都好,立刻连连点头:“哥,没问题,保证给你办妥。”停了停又说:“不过,山谷里埋着的那些东西到底该咋办?真瞒着啊?这可不是小事,得算谎报军情了。” ,哪有谎报军情?我已经据实报告了,是团长自己不信,有啥办法,怪得了谁?” 马良朝她一皱眉头:“死丫头片子,你是人小不怕闯祸大,这事要是捅出去咱们得吃不了兜着走,你就作吧!” 胡义看了看小丫头,想法和马良不同,事情反正都这样了,再糟还能糟糕到哪去,总不至于把九班都拉出去毙了吧,只要道:“那就先埋着吧,什么时候有办法什么时候再说。得了,咱们吃饭去。” 高一刀的确有一副好身体,和顽强的意志,他的伤还没好,却拒绝了卫生员的阻拦,坚持着下地走动了,他是二连的脊梁,是二连的主心骨,是二连的魂。他咬着牙站立起来,带伤回到二连这个集体,终于使幸存的十几个二连战士扫去了无名村的阴霾,重新振作起来。 哐啷一声,炊事班大院的大门被推开,前面的两个二连战士扳着门扇敞开大门立让在两旁,随后迈步进来一个高大强壮的军人,头上肩膀手臂还缠着带血渍的绷带,虽然是个伤员,却带着一股凌厉的气势进了院子,身后呼啦啦地随着进来十几个二连战士,其中不少人也缠着绷带,却显得更加意志昂扬。 这份气势让满院子正在吃午饭的新兵们汗颜,大气不敢喘地忽然安静下来。王小三一瞅,好家伙,居然是二连来了,那可不能含糊,赶紧招呼旁边一张长桌子上的新兵们:“二连到了,你们赶紧给让个地方。”然后紧几步到高一刀身边:“高连长,伤还没好你咋就出来了,快过来坐,我这就给你们备饭。” 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一听,二话没敢说,赶紧稀里哗啦地起身让开。无名村的事都听说了,为了给百姓争取时间,二连打得不含糊,打得血性,打得惨,无愧独立团尖刀连之称。如今在这炊事班大院里目睹二连这份血腥气势,牛!哪个敢不服。 高一刀也不矫情,二话不说,大马金刀就在当间坐了,十几个兵哗啦啦地围坐周围,刚刚好坐满一桌子。 二连才坐下,这时大门又响了。吱呀一声,黑眉细眼的那个家伙推门进来了,冷冰冰地旁若无人就往里走,屁股后头紧跟着那个缺德小丫头,随后是草包大个儿和机灵马良。 胡义注意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却假装没看到,懒得搭理他们。小红缨看到了高一刀和二连的人,边走边故意朝他们挤挤鼻子瞪瞪眼睛,巴不得气死他们。罗富贵不认识二连,空气掠过。马良起初想打一声招呼,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加入了九班,只好改成了目不斜视。 当这四位停在了二连旁边的一张桌子边时,这张桌子上的新兵们没等谁说话,稀里哗啦主动就赶紧闪了。这个缺德九班,是炊事班娘家人,惹不起还躲不起么,正好今天二连也来了,你们和二连那些破事我们都听说了,就给你们让了这块好地方,让你们好好对对眼,不用催,主动给你们让。 胡义这边也不说话,四个人大言不惭就坐下。 满院子人,满院子静悄悄,落针可闻。正午的阳光就从头顶洒下来,可是罗富贵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冷飕飕地直冒凉气。姥姥的,这是咋地了?什么情况?满院子人都鬼上身了么?u </br> 第50章 寂静的战线 很多时候,环境和气氛能够决定一个人的行为方式。如今二连和九班两张桌子相邻近在咫尺,如果周围那些吃饭的新兵们各行其是,该干嘛干嘛,那也就没什么问题,其实高一刀和二连也懒得搭理胡义他们。偏偏这些新兵都抱了看戏的心态,饭不吃话不说全场大眼瞪这烦人不烦人,尴尬不尴尬?能认怂么? 罗富贵是真不知道情况,九班谁都没和他说过这事,新兵们更看他不顺眼,被这气氛搞得满头雾水。不禁扯了扯身边的马良:“马良,这到底是咋回事?到底是嫌咱少穿衣服了还是嫌咱没洗脸啊?这些王八羔子看得我直瘆的慌!” 罗富贵与新兵们不愉快,经常顺嘴脏话,他这话里说的是满院子新兵,并没特指谁。虽然是压低了声音说的,可是在这么安静的环境下,被周围人听了个一清二楚。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还不等马良张嘴,只听啪地一声,一个二连战士狠狠一拍桌子就站起来,脸红脖子粗伸手指向罗富贵:“你说谁是王八羔子?” 噗通一声,罗富贵被这一声拍桌子怒喝吓得没坐稳,当场出溜桌子底下去了。姥姥的,明明静得要死,猛然来这么一下,这不是有病么!这是人干的事么? 马良站起来了,他觉得有必要解释这个误会,以免节外生枝。“他不是那个意思,别误会。他是想说……”马良忽然语塞了,这还真不好解释,咋说?说他没说你们二连,说新兵呢?说新兵们是王八羔子也不合适吧?满院子百十个新兵都在瞪眼看呢,谁想当王八羔子?不禁心里暗恨,罗富贵你个破车嘴就不能有个把门的么? “马良,你话。滚一边去!”那个二连战士把矛头直接转向马良。 这话说得马良的脸腾地红了,禁不住有点火大:“姓刘的,你嘴巴能不能干净点!” “想让我的嘴干净?那得先把你们九班的屁股擦干净再说!” 是军人都有荣誉感,尤其是集体荣誉感,在战场上,独立团就是集体荣誉,没人会含糊,可是在其他时候,军人们更看重连队小集体荣誉。对方语言攻击罗富贵或者自己,马良还能忍耐,但现在的攻击范围扩大为‘九班’,这可真让马良觉得挂不住了,儿不嫌母丑,狗不弃家贫,九班再差也是自己的集体,这是军人原则问题。 于是马良的脸也黑下来了:“我们九班好歹还有屁股能擦,你们二连的屁股早让绷带给裹了,想擦你还擦不到呢!” 这话是暗骂二连伤兵满营的现状,把那姓刘的气得直翻白眼。另一个二连战士噌地站起来:“你个狗腿子马良,我看你欠修理了是不是?” 这边话的这位,响起清澈稚嫩的童声:“姑奶奶我就不信,你动一下试试!我们还就骂了!你们二连就是王八羔子,你们二连就是没长屁股!” 二连战士被这缺德丫头气得直攥拳头,真恨不能上去揍这胡搅蛮缠的丫头片子一顿,没大没小没轻没重蛮不讲理的熊孩子,可是不能真去打她吧,真要和她一般见识那得丢多大人?被小红缨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愣在当场,进退两难。 从开始到现在,高一刀一直没说话。高一刀稳稳地坐在二连当中,面无表情地盯着对面的胡义,就算你穿着八路军的军装,就算你当了个狗屁的草头班长,老子照样和你不共戴天,虽然有伤在身,虽然还挂着绷带,可我高一刀是军人,只要有了合适的契机,我照样不介意对你这个六十七军的杂碎逃兵动手!一股看不到的凌厉的气势在高一刀周身蔓延着。 从开始到现在,胡义也一直没说话。胡义懒散地翘着二郎腿,一直盯着桌面上的一根筷子发闲呆。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倒霉的高一刀那双眼神,快能把自己的衣服烫出洞来了。树欲静而风不止,老子是个男人,如果你非要和老子没完没了,对不起,那我也不在乎你是伤兵还是患者,照样不留手。一阵无形的凛冽气息在胡义周身酝酿形成。 整个大院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王小三慌张地跑进了厨房,到了还在稳稳当当和面的牛大叔身边:“牛大叔,你咋还在弄这个,赶紧出去看看吧,这院子里马上就要变天了。” 牛大叔仍然不紧不慢地干着手里的活,院子里的事不用看,光在屋里听着就已经一清二楚了。头也不抬地回答王小三:“都是当兵的,都是有血性的,都觉着自己能耐,磕磕碰碰不算事。只要他们没抄家伙,谁都不许管。” 牛大叔的话差点让王小三掉了下巴:“啥?这还不算事啊?那,那就算他们不抄家伙,粗拳大脚也不长眼呐,伤了小丫头咋办?” 牛大叔还是不着急:“那也不管,死丫头片子,她自己惹的破事,那就让她自己兜着。你也别跟我这废话了,赶紧给他们上饭去。” “啊?都这情况了,还给上饭啊?”王小三发现牛大叔斜瞄了自己一眼,赶紧补充:“行行,我给他们上饭去,我这就给他们上饭去。”转身就去准备,嘴上不敢说,心里暗暗再加一句:让他们好好吃,吃饱了更有劲儿打,把炊事班直接拆了得了。 “饭来喽——哎,我说你们都站着干什么,赶紧坐,都坐,坐了吃饭。”王小三的一句话打破了僵持中的双方,窝头咸菜米汤被端上来,这算是给双方个台阶下,站着的人都坐下了,可是气氛并没有多大改观,双方还在虎视眈眈,谁都不动碗筷,恨不能用眼神活活把对方给看死。 罗富贵也从桌子底下爬了上来,到这时候,他总算是明白了点什么。感情只有老子我是个糊涂蛋,满院子新兵都是观众,主角是二连和九班啊?瞅这架势,随时都可能形成暴风雨,这要是真打起来,人家二连可有十几个呢,心里不禁有点突突,要不要再躲回桌子底下去?再一看胡老大的若无其事,小丫头的傲慢和马良的不屈,又想到了山谷小路的歼灭战,终于有了一些底气,胡老大是个杀人如麻的恶鬼,看他这德行应该有谱,二连那么多人不也没敢过来,那我还怕个鸟,吃他姥姥的饭先!u </br> 第51章 千钧一发 临阵脱逃的国民党居然当了班长,自己跟着二连浴血奋战却平白又挨一顿揍,刘坚强想不通,正午温暖的阳光照在他倒霉的苦脸上,却温暖不了他执拗的内心。使他更想不通的是,这么扯淡的九班,咋还能有人上赶着加入,一个魁梧大个儿带着机枪,一个团部当通信员的马良,他们的脑袋都让门给挤了么? 这些问题让刘坚强的脑袋里一团浆糊理不清,有点失神。他心无旁笃地推开炊事班的大门,萎靡不振地走进院子,浑然不觉此刻大院里的诡异寂静,和无数看向他的诧异眼神。直到他停到了两张桌子之间时,才发现了不寻常。 一边坐满了这些天和自己住在一起的二连战士,另一边空荡荡的四个人正是自己那个扯淡的九班。可是,他们大眼瞪小眼的不吃饭,都盯着自己干什么?这么冷冰冰的? 这些刺眼的目光使刘坚强有点发晕,慌忙仔细看了看自己的全身上下,好像,没有蹭到过猫屎狗尿吧。赶紧再提提裤子扯扯腰带,拢拢裤子前面的鸡架门,好像,关得挺严实。你们这是啥毛病? 小红缨看见刘坚强就气不打一处来,哭哭啼啼的一根死木头,除了晒太阳啥都干不了的废物,明明是九班的却整天混在二连屁股后头。如果是平时,眼不见心不烦,懒得理他,可现在九班跟二连杠上了,就绝对不能眼看着他这个窝囊废吃里扒外,当众丢九班的脸。“流鼻涕,你赶紧给我过来!” 刘坚强的出现,那就是现成的给九班上眼药,二连里立刻也有人出声招呼:“刘坚强,坐这吃饭。”说完了还给闪出个空位。 本来最近就是和二连挤在一起住的,小丫头那冷鼻子冷脸刘坚强看着就烦,你个毛都没长齐全的屁孩子,轮得到你对我吆五喝六么?转身就想往二连那边坐。 小红缨一看刘坚强这不争气的样,腾地又站起来:“流鼻涕,你长没长心?你忘了九连吗?今天你要是敢过去,那你就一辈子都别回来!” 九连,是啊,我是九连的人,是九连让我活到了今天,这咋能忘。可惜刘坚强就不是个会看风向的人,也没搞清楚院子里的诡异状况,否则也不会这么倒霉了,理直气壮地回答:“我是九连的人,这跟吃饭有啥关系?” 小红缨是个好胜的脾气,眼看着连激将法都对流鼻涕没作用,这个二货木头还要去二连坐,当即气急败坏地踢了身边正在没心没肺喝汤的罗富贵一脚:“骡子,你现在就把这个废物给我拽回来!拽不回来以后你也不用进这个院子了!” 噗——咳咳,罗富贵差点让嘴里的米汤给呛死,别的事他可以不在乎,关键是小丫头的臭脾气和她与炊事班的关系,决定了她能做到让罗富贵吃不饱,吃不好,这可不是吹。民以食为天,这是罗富贵的人生原则,一句话就被小丫头点中了穴道。姥姥的,就为了面子上的这点破事,鸡毛鸭血的值得么?非要连我也拉下水,唉!罗富贵是满肚子不乐意,嘴上却说:“丫头,没得说,以后我也是炊事班的娘家人了,你瞧好吧就。” 罗富贵这头熊呼哧就站起来了,身高体宽挤得整条桌子都跟着晃荡,连碗带筷子被震得哗啦啦地响,不了解他的人看了他这大身板都得心里发怵。跨过板凳两大步就到了即将在二连落座的刘坚强身后,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了刘坚强的后脖领,扯住他就往九班这边拖。 刘坚强我行我素没把小丫头那话放在心上,屁股刚要沾上板凳,突然觉得脖子一紧,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就离开了位置,本能地开始挣扎,却根本无法对抗那股力量,语无伦次地喊着:“我不,帮,帮我啊。” 旁边的一个二连战士下意识反应,一把就拽住了刘坚强的一条腿,试图拉住他,却不料那头熊的力气实在太大,结果连自己也被拖倒在地上,因为拽着刘坚强的腿没撒手,结果在地上也跟着往那边出溜。另一边的战士一看也急了,跟上来一把拽住了刘坚强的另一条腿,死命地想拉住他,却仍然没能阻止那头熊的前进,摆的是个后拽的姿势,鞋底却不生根地跟着往对面滑。第三个战士噌地蹦出来,一把抱住第二个战士的腰,咬牙切齿地用上全部力量帮忙,使被拖动的速度慢下来了,却还在向九班方向靠拢。于是第四个战士紧跟着加入进来,场面终于变成了静止状态。 刘坚强仰望着湛蓝的天空,被明媚的阳光照耀得睁不开眼,却又无法避开,因为他的脖子基本无法扭动,被绷紧的衣领勒住呼吸困难,说不出话来,两个方向相反的巨大力量使他的身体已经腾空悬起,全身的关节都在吱吱嘎嘎地怪响,让他痛不欲生。他知道此刻他只有一件事可做,于是,他哭了,泪水禁不住涌出眼角,从两耳鬓串串跌落,虽然哭得很难看,却哭得很伤心。 啪——高一刀的大手狠狠拍在桌面上,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起,震得高一刀自己的手一阵剧痛,猛地站起来,不去看旁边一头熊和五个人搭起来的造型,狠狠盯住对面的胡义,大喝一声:“欺人太甚!” 胡义也不紧不慢地站起来,原本面无表情的脸上挂上了一层淡黑,终于抬起头迎着高一刀的目光,毫无感**彩地回答:“九班的家务事,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 哗啦啦,二连的其余战士全站起来了,昂首挺胸地冷看对面,看来,是时候一雪前耻了,静静等待着连长的一声令下,冲锋就会毫无犹豫地开始。 小红缨紧紧站在胡义的身边,一双大眼里又开始变得清澈,开始闪着光。她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使她激动兴奋,她在期待着风暴的来临。也许,这熊孩子天生就是个战争贩子! 马良也站起来了,看来,又要触犯军规了罢。不过,现在我不再是个新兵跑腿通信员了,跟随着胡义,使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战士。胡义,他是我的偶像,我希望我能成为像他一样的军人,因为敬佩,所以义无反顾! 王不许管,可是真要是丫头受了伤,他能不心疼么,我不想掺合,可是我得保着小丫头。 满院子新兵们静悄悄地站起来,轻轻离开座位,没有人敢发出声音,都在慢慢后退,尽量拉开与风暴中心的距离。听说过二连和九班的战斗,以为是大家说得玄乎,现在是现场,战斗还没开始,却感觉阳光下的地面都已经结冰了,不由自主地让新兵们感觉害怕。现在终于能够理解,什么是战场上走下来的军人!什么是士气! 吱呀——木质大门的机杼摩擦声传来。 在风暴来临前的寂静中,这突兀的声音差点让所有人的心都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无数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大门口,然后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掉落了下巴。 一身整洁的军装,却无法束缚住一身的曼妙,如同巍巍远山的美丽连绵曲线,隐约在阳光下,齐颈的短发柔顺地垂下,仿佛山岗上的田垄,包围着一副素雅白皙的惊讶面容。 在那一瞬间,胡义蓄谋已久的一身煞气陡然消失,忘记了二连,忘记了高一刀,忘记了一切。呆呆地望着大门口那一双丹凤眼,那一对深渊般的黑瞳,觉得那么遥远,却又那么接近,觉得那么陌生,却又那么亲切。她,不是我的女人,但她是我的女人。她,不是我的过去,但她是我的未来。 嗤啦——衣服撕裂的声音猛地响起。 噗通噗通——哗啦啦——跌落摔倒的声音紧随而来。 一只熊和五个人摆搭的造型在此刻崩塌了,刘坚强的裤子和上衣终于受力到达极限,瞬间都被扯裂开来,光着屁股就掉落在地上,罗富贵和二连几人当场人仰马翻摔倒一片好不狼狈。 哐当——大门立刻又被关上,那个倩影随之消失,让全场人恍若一梦,似乎一切都没发生……u </br> 第52章 谣传 苏青是今天上午来到独立团的,任职政工干事,她的住处被安排在卫生队,独立团的卫生队没有医生,要知道这年月医生是珍贵职业,全师才有一个医生,在师部直属的战地医院里。独立团卫生队有三男两女五个医务兵,住得紧张,苏青就被安排和两个女兵住在一起。 推开炊事班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了令她惊讶的荒诞一幕,同时也看到了那张令她愤恨的古铜色面孔。他居然加入了队伍,他怎么能有脸加入八路军,八路军怎么能吸纳他这种败类!多日来渐渐平复的心境随着那一幕又起了波澜,这顿午饭她没法吃了,她径直离开,回到卫生队。 宿舍里很简朴,没什么家具更没什么摆饰,苏青沉默着把一扇窗使劲擦了又擦,把一块地狠命扫了又扫,把本已经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行李都扯散,重新狠狠地叠,刚叠完了又扯乱再叠,一遍又一遍,仍然无法抚平旧伤复发的痛。 直到一对羊角辫贼溜溜地探露在宿舍门口,苏青才停下了对自己行李的折磨,草草捋了一下散乱在额角的发,抹了一把腮边的细汗,勉强挤出一个苦笑:“丫头,快进来。” 当初在无名村停留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了,苏青喜欢这小丫头,每个人喜欢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原因不会相同。苏青喜欢小丫头,因为她是红军的孩子,因为她有个令人心酸而又不平凡的童年,在苏青眼里,小红缨是红旗下的一朵娇艳花蕾。而胡义喜欢小丫头,是因为她率真,顽强,不屈,在胡义眼里,小红缨是一把闪光的钥匙,总能在不经意中打开胡义那未泯的心扉。 小红缨嬉皮笑脸地从门缝里挤进来:“苏青阿姨,刚才我看到你了,想和你说话,可是你走得太快,所以我就找到这来了。” 此刻苏青一颗波动的心虽然有些缓解,却还未彻底平复,被:“丫头,以后不许管我叫阿姨了!” “嗯?不是一直叫阿姨的么?为啥要改?”小红缨眨巴着眼睛不解。 苏青不客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小红缨的鼻子:“我才比你大十岁,哪有那么老,少问那么多,以后就叫姐。” 小红缨哪有可能揣摩这些细节,爽快地点了点头:“行,那我以后叫你苏青姐。” 看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苏青的心情好多了,扯起了小红缨的手:“过来,你瞅你这一身脏,哪还有个女孩子样?我先给你收拾收拾。”接着就打水帮小丫头仔细地洗脸洗头,然后坐在床边帮她梳头扎小辫。 “行啊你这小丫头,没想到现在你也成为八路军。 “嘿嘿,那当然,都嫌我是不是?” 苏青笑了笑:“是,是,你厉害。对了,我问你,你们中午在炊事班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我们和二连那帮混蛋……”,猛然想起了苏青是调来独立团做政工干事的,虽然小,可是从小在军队里泡大的,这政工干事小红缨可知道是干什么的,于是立刻改口:“我们和二连抓老鼠呢。” 苏青抬手就轻轻敲了小红缨一个脑瓜崩:“臭丫头,你再编,我看你再瞎编。” “我哪有,我们真的在抓老鼠。”小红缨坚决死硬到底。 “抓老鼠?为什么那么多人围着看?” “他们是胆小鬼,害怕老鼠呗。” “抓老鼠?为什么当中还拽着一个人,连他的裤子都……那啥了?” “老鼠钻进他裤子里了呗。” 噗——苏青终于笑了。 团部是借用老乡家的院子,正中堂屋两侧厢房,堂屋中间一张方桌七八个板凳,迎门的墙上挂着一幅关公画像,虽然八路军不搞这些迷信崇拜,但屋子毕竟是借的,画像也就一直挂着没撤。 胡义和高一刀两个人,隔着方桌面对关公画像,目不斜视笔直地站着。方桌侧面一边,政委丁得一坐板凳上闷头在剥花生,边剥边吃,好像立正站着的这俩货根本不存在,团长背着手在他俩身后来回晃荡踱着步。 高一刀缠着绷带吊着一个肩膀,定睛看着那幅关二爷的画像。关羽您是豪杰,是英雄,一柄青龙偃月刀天下无敌,您能不能显显圣,主持个公道,现在就从画里跳出来,一刀把我身边这个姓胡的劈死得了。 胡义也定睛看着那幅画像,却失神地看成了另一幅风景,从来没有想到,穿上了军装后的她,原本冰冷美丽的丹凤眼额外又添加了昂扬的神采,她就像一轮明月,虽然清冷,却白皙,亮丽,能够驱散黑暗。 团长晃悠了一会,终于开口了:“我说二位,怎么都没动静了?怎么着,是不是嫌我这团部地方不够大,容不下你们二位大神发威啊?无名村的帐还没找你们算呢,刚到这大北庄又要开始扯淡是不是?高一刀,好歹你也是个连长,你说,你们在炊事班究竟要干什么?” 高一刀立刻朗声回答:“报告团长,我们并没有起纷争,那是新兵们的谣传,二连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吃饭,却被九班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事情差点发生,但是并没有发生,高一刀不是傻子,没发生的事情谁去承认?没事找事么? “哦?你们二连盛情邀请?好。”团长又问胡义:“胡义,你怎么说?” 高一刀的说辞胡义也听得一清二楚,从无名村的战斗中就能看出来,高一刀这货不是莽夫,是个杀伐决断的狠角色,有过人之处,这理由编的不错,必须赞同。于是回答:“报告团长,的确是新兵们在谣传。九班当时盛情邀请刘坚强回来吃饭,却被二连无情谢绝。这就是事情经过。” 团长停在他俩背后,嘿嘿一笑:“哎呀,没想到,二位都这么盛情?盛情得刘坚强都没裤子穿了?盛情得刘坚强都光了屁股了?到这了还嘴硬装好人是吧,行,你们最好别让我揪住小辫子。高一刀,我看你们二连这精神头,伤也别养了,明天开始就帮三连盖房子去。胡义,你九班也不用晃荡了,明天开始就跟着新兵连去修操场。是好人就得干点好人的事,现在滚蛋!” 胡义和高一刀两人一起出了团部的大门,高一刀用眼神告诉胡义:你小子等着,咱没完!胡义用眼神回答高一刀:老子等着,爱咋咋地!然后两人各奔东西。u </br> 第53章 流鼻涕的眼泪 就算是想花钱租房子,也没那么容易,很多老乡因为给独立团让房子,都合住到了别人家,导致房源紧张。马良一双长腿把庄里转悠个遍,打听再打听,询问又询问,终于寻到一处。四围残破的土墙,两扇摇摇欲坠的木板大门,院子面积倒是很大,可惜空荡荒凉,只在院角生长着一棵高大的皂荚树,主干遒劲,应该有好多年树龄,坐北朝南一屋两间,西头还连着一个狭小的厨房。 房主是孙寡妇,过去她家是富户,前些年男人意外死了,逐渐破落。听马良说要出钱来租,开价一块大洋一年,在大北庄这穷乡僻壤哪有人会租房子,这价码可真是开的高了,马良却没含糊,还价成两块大洋一年,把孙寡妇差点没乐晕过去,当即拍板成交,揣着两块大洋就回了娘家。 马良不是傻子,他这么做一方面是为和房东搞好关系将来少麻烦,另一方面因为反正这钱又不用他出,所以他根本不在乎罗富贵是否已经哭晕在墙角。 进门就是一间屋,左边通向厨房,右边墙上开一个门洞挂了帘子通向里间屋。胡义很满意,领着马良就把房子简单收拾了直接入住,小红缨领着罗富贵把她的家当从炊事班低调地背回来,在里面那间屋安了自己的小窝,高兴得像一只得到了树洞的松鼠,蹦跶个不停。 屋子收拾停当,胡义坐在破桌子边,把机枪和自己从山谷带回来的那支三八大盖摆在桌上,拆解了开始做维护保养,一边吩咐马良去把刘坚强找回来。 马良本来也想坐下来擦自己的枪,一听胡义说要他去找流鼻涕,有点不想去:“哥,找他干啥?那根死木头根本就没把自己当咱九班的人,没有他咱们更省心。” 胡义一直忙着手里的活,头也不抬地说:“如果他还是班长,我管不着他,他也管不着我,眼不见心不烦。但是现在我是班长,就容不得他继续扯淡!别啰嗦了,现在就去。” 无名村的时候流鼻涕这个废物就胡搅蛮缠,今天中午在炊事班又吃里扒外丢人现眼,现在自己被迫成为了草头班长,那就必须得修理修理这个没心没肺的新兵蛋子。 马良无奈,起身出门了。 胡义又对躺在破床上喘粗气的罗富贵说:“你也别闲着了,去给我找根绳子来。” 罗富贵却自顾自地说:“马良就是个缺心眼带冒烟的混球,明明那孙寡妇是要一块大洋,这个败家马良生生给人两块,崽卖爷田心不疼啊,他这不是成心恶心我么。胡老大,你为啥不管?” 胡义扭头看了看哭丧着脸的罗富贵:“你有完没完了?要不,我给你一块大洋?” 罗富贵一听这话,再一看胡义似乎面色不虞,赶紧坐起来了,嘴上说:“我找绳子去,我去找绳子去还不行么。”心里暗暗嘀咕:找绳子干屁,用绳子擦枪么?这九班里除了老子压根就没有个正常人! 刘坚强一如既往地靠在某个墙角晒太阳,已经换上了一条重新领取的裤子,可是心里却是冰凉冰凉的,这回当众被撕了裤子光了屁股,以后彻底没法做人了,正在忧伤地悲叹人生的荒凉,却被突然出现的马良无情打断,连拉带扯,没头没脑地把他拽进了一个院子,推进了一个陌生的屋门。 进门后才知道,这是九班的窝。刘坚强还不太明白这是要干什么,坐桌子边正在擦枪的胡义头也不抬地命令:“骡子,把这废物给我绑了!” 罗富贵起初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绑他干什么?仔细地瞧了一眼若无其事的胡义。站在门口的马良也是云里雾里。 “看什么看?我说绑了他!” 罗富贵对于动手打架上战场这类事情是既胆小又害怕,因为他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要是过去,他是绝对没底气做这些事的,纯粹一个人高马大的受气包。今天中午在炊事班与二连拉扯刘坚强,破例开了一个先河,一方面是被小红缨要挟,一方面是有胡义在身后,所以他动了力气,事中事后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感到恐慌,反而觉得浑身舒爽,被一群惊诧的眼神看得得意洋洋,食髓知味,看来以后有必要在安全的情况下经常显摆显摆自己这身力气。 租房子多花了一块大洋这火还在心里压着呢,当然更乐得看别人倒霉,罗富贵不再犹豫,一把扯住同样糊里糊涂的刘坚强,轻轻松松就把他按在地上开始捆。 “啊,你,你们要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我要告你们,我要告你们去!我……”刘坚强这才慌了,想挣扎,没用,罗富贵的力量太大,片刻功夫就被捆成个粽子,躺在地上动不了。胡义顺手扔了一块抹布给罗富贵,让他把刘坚强的嘴也堵了,屋里终于安静下来。 谁都不知道胡义这是怎么了,话。 胡义不去理会他们几人的询问目光,稳稳当当把擦完的部件重新组装起来,将两支枪铮亮地在桌面上摆好,这才站起来,抓了块抹布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到刘坚强身边。对小红缨道:“丫头,你到大门外放哨去。别愣着了,快去。” 胡义想干什么?他要修理修理刘坚强。胡义当了八年的兵,从大头兵做起,班长排长连长一路上来,进了讲武堂,最后军衔晋级为少校,新兵蛋子该怎么修理这种事还用问么。八路军的纪律严禁这种事,可惜胡义没那么高的觉悟,也没那么多闲心磨嘴皮子,我是九班班长,那规矩就得我来订,军队就是军队,几千年历史下来,换汤不换药,这就是当兵的潜规则。其实根本没必要让人放哨,只是胡义不愿意让小丫头看这个,借口支她出去而已。 马良这下也看懂了,焦急地说:“哥,不行不行,你可不能这么干,这是真要被处分的,团里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撸下你这个班长啊!” 胡义微微一笑,在马良的肩膀上戳了一拳:“这流鼻涕要是有你一半的机灵,我都懒得操这个心。你说对了,我还就是不想当这班长。” 小丫头出了门,可没去大门外,相处了这么久,她已经摸清了这只狐狸的脾气,每当他面无表情眼角挂黑的时候,就有暴力倾向,看来流鼻涕又要倒霉了。小丫头蹑手蹑脚地蹲在窗根底下,偷偷听着屋里的动静。 果不其然,不多会屋里就开始传来一阵阵呜呜的低呼声,那是刘坚强被堵了嘴,只能用鼻音释放痛苦的哀鸣,那沉闷的声音听起来比张开嘴的嚎叫还要凄惨痛苦,持续不断,听得小丫头的心也跟着揪起来,越揪越紧,最后使得小丫头忍不住伸出小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马良坐在板凳上,背对着胡义和地上的刘坚强,看着墙壁,筋着鼻子皱着眉头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罗富贵坐在床边瞪着大眼不敢眨,大气不敢喘,张着嘴也无法缓解呼吸的困难,仿佛那块抹布是堵的自己,浑身发麻。 胡义又抬起一脚狠狠地把刘坚强踹得滚到墙角,抬衣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做了个深呼吸,使自己平静了一些。自己好像真的病了,一阵一阵的,鬼上身一般恍惚,对刘坚强的殴打好像让自己有舒爽的感觉,越打越不想停手,自从机枪连覆灭以后,好像自己越来越有这种冲动。胡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刘坚强那正在痛苦蜷缩的身体边蹲下来。 “流鼻涕,别难过,你这个黄嘴丫子废物应该觉得幸运,你的身体没有被无法摆脱的熊熊烈火燃烧,你的身体没有被刺刀穿透然后在里面旋转,你的身体没有被爆炸的冲击撕成一片一片,飘飘洒洒的,像秋天的树叶一样落得满地,沾上战友满身满脸……”胡义低声地对地上的刘坚强说着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却让屋里屋外的听众都觉得一阵阵麻木。 “你是幸运的,你还活着,你总不要脸地说你要把命还给九连,其实你******就是个屁,拎着破枪放了几个响就以为你自己是条汉子了?我******现在就让你去见见九连,看看你有没有脸去!”胡义说着话,一把就死死捏住了刘坚强的鼻子。 窒息,空气消失后的绝望感缓缓笼罩,恶心,眩晕,失去光线,痉挛,抽搐,直到失禁。刘坚强的心悚然跌落进极度的恐惧深渊,他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但他的心脏几乎被自己的绝望撕碎了,仅仅留下孤独的不甘。 缓缓地,似乎又有了光,又有了空气,刘坚强想猛烈地咳,贪婪地吸,用尽全身的力气争取那生机和希望,此刻无论是什么都不在乎,只要能逃离那片无尽的黑暗深渊,刘坚强不介意卑微,不介意出卖,不介意背叛,不介意一切地争取…… 胡义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扯出了那块抹布。“废物,如果你觉得没脸去找九连,那就给我腆着脸回到九班,以后在老子面前夹起你那狗尾巴,懂了么?” 刘坚强哭了,但是很奇怪,这次他不只是伤心地哭,还掺杂着幸福地哭,哭得很复杂,哭得不能被人理解,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他在哭声里回答了两个字:“懂了!”u </br> 第55章 晨曦 出于安全考虑,独立团的情报工作是不与其他外部机构直接关联的,必要时,独立团会派人主动出去接触,或者通过固定的信息传递位置取得联系,例如某山某庙某块石头下压纸条,定期会有人隐秘获取,并以接力方式带回等等,以避免被敌人掌握独立团行踪。 如今,一封联络信被转到独立团,内容大意为:八路军与日伪控制地带之间的几个村子,有人建立了一个新的地下党组织,希望能与独立团建立联络,分享消息,并希望独立团能够派代表参加主持这个新组织的成立会议,同时留下了寻找他们的方式和时间。 现在的独立团刚刚稳定下来,周边的扩展控制工作才开始,与日伪控制区的交界地带更是一片空白,所以政委丁得一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如果真能在间隙地区得到一个情报机构的支持,对独立团有很大裨益。苏青过去做了很久的地下情报工作,在这方面得算独立团的专家,所以政委丁得一没有草率决定,而是先征求苏青的意见。 苏青把信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与政委的想法不同,这封信带来的消息没能让苏青产生多大兴趣。在苏青看来,情报工作的重中之重就是两个字‘严谨’!就算这封信的内容是确凿可靠的,可是这个组织是新成立,有太多不健全的地方,他们首先应该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考验成员检查疏漏,安心等待组织骨干形成,而不是急着搞什么成立会议。不过,看着政委的兴趣满满,再考虑到这个组织所在位置是交界地带,并不是形势险恶的日伪控制区,所以苏青也没反对,表示自己可以代表独立团去看看。 会议地点是青山村,从大北庄向东五十里远,又不是进入敌占区,苏青的意思是带个通信员同路就行。政委琢磨了一下,危险系数不高,可是苏青是个女同志,还是多去几个人踏实。一连负责外围警戒不在庄里,三连一直负责建设工程忙得没工夫,二连十几个人一大半有伤没好,警卫排……独立团兵员少,整编的时候连警卫排也撤了,仅留下几个警卫员,所以,这个旅游看风景的任务就只能交给闲的蛋疼的九班了。 知道九班第二天要出任务,炊事班头天晚上就给他们备好了干粮,胡义让他们按每人三天份准备,让炊事班有点纳闷,五十多里路,最多一天就回来了,带那么多干什么?心里不解,手上没含糊,就照三天份量给备了。这是胡义在战场上打出来的习惯,意外情况随时可能发生,挨饿的滋味可不好受,所以但凡有机会,老兵们都愿意多搜罗吃的,以备万一。当初在无名村逃出来就是因为事起仓促挨了饿,结果把人宋大户给端了,胡义事后曾为此自责,以后可不能疏忽。 天还没亮,九班全体起床,罗富贵有心在被窝里继续多赖一会,却被有机会出任务而兴奋不已的小红缨泼了冰凉的满脸水,只好骂骂咧咧地无奈爬起,连洗脸都省下了。 自从那天挨了胡义的一番毒打折磨后,刘坚强也离开二连住进了九班的窝。九连牺牲以来,他一直是孤独的,他像一个孤魂野鬼,虽然过去一直不愿进入九班这个混乱的小集体,但胡义那一番狠辣让他有种叶落归根的感觉,如今的刘坚强虽然比过去更加沉默了,但他没有了孤独感,也不必一个人再去晒太阳,这让他觉得充实。原来对胡义仅仅是讨厌,现在又得再加上一份感觉,变成了既讨厌,又害怕。他没敢去告状,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他看得出来,胡义是真心不在乎这个草头班长的头衔,也许,他这个魔鬼连这身军装都不在乎。 胡义背着那支三八大盖,腰后是满装六十发弹盒,腰侧是三十发弹盒,加上枪膛里的五发有九十五发六五型子弹,挎包里揣了八颗九七手雷。罗富贵扛着机枪,不算弹夹里的,七九二型子弹在挎包里带了二百发,除了自己的那份口粮,小红缨和苏青的那份也挂在他身上。 胡义把自己收拾停当后,在屋里翻出一把破油纸伞,用绳扎好了,也给挎在罗富贵的背后。 “胡老大,你,你这是干啥?这玩意也要带?这时节哪会下雨啊?再说了,就算下雨,你好意思让我们都淋着啊?”罗富贵瞪着个大眼珠子,不解地发着牢骚。 “啰嗦个屁,不下雨最好,如果下雨,你的第二个任务就是帮苏干事打着伞。” 胡义的话让罗富贵无语了,姥姥的,老子还真就成了一头骡子,总是背东西不说还得伺候人么,这和去地主家扛活有啥分别。他当然不懂胡义的心思,只是以为胡义要拍苏干事的马屁而已。 一边的:“那我呢?我咋办?” 胡义斜了这个故意起哄的小丫头一眼:“你要是个战士,那就跟我一起淋着,你要是个小屁孩,那这伞就归你了。” “我……”小丫头被胡义这个无耻的选择题给套住了:“那我淋着得了。” 胡义随即摆摆手:“行了,差不多了,准备出发。”无意间看到刘坚强正盯着全副武装的马良,羡慕地发着呆。一直没留意,流鼻涕这:“丫头,再拿出四颗木柄手榴弹和两排七九二型子弹来。” :“你不是说不用再多带了么?” 胡义没答话,转手就把四颗手榴弹和十发子弹塞给刘坚强,然后第一个出了屋门。 子弹只给了刘坚强十发,是因为胡义要把七九二型子弹更多的攒下来,留给机枪使用。 小红缨经过刘坚强身边的时候,握着小拳头,竖着小鼻子,对刘坚强补充了一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以后你也能富得和马良一样,否则,哼哼……” 苏青走出卫生队宿舍的时候,九班高矮悬殊的五个身影已经等候在门外,全副武装意气昂扬地站在蒙蒙晨曦中。原本还想和小丫头打个招呼,可是那双细狭深邃的眼神让她打消了念头,沉默着直接出发,迎着晨曦,走向黎明。u </br> 第56章 无法取消的会议 中午时分,距离青山村两三里,远远地已经可以望得清楚,一个村子坐落在山坡上。苏青叫停了队伍,她不希望招摇进村,要求九班在村外等她,准备自己一个人去联络地点。 胡义了解苏青的脾气,这个倔女人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过胡义也知道,苏青是个行事严谨的人,她要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未必只是因为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没反对,但是要求苏青把小丫头带着。赶了这么远的路,虽然有时候由罗富贵负责背一段,也把这小丫头累得够呛,外头有风又冷,所以胡义是让小丫头进村歇歇。这提议苏青没反对,领着小红缨就进了村。 村子在山坡上,所以胡义领着三人就直接上了山顶,来时的那条小路由西端进村,穿过村子再延伸向东方。在山顶可以清楚地俯瞰村子东西两边的通路,马良放哨监视情况,其他人在山顶找了块背风的位置吃午饭。 村子不大人不多,挺安静,只是偶尔遇到几个闲人,对这一大一小两身八路军装投来诧异的目光,只是看看,也不多问。一个大门上只在单边倒贴了一个门神纸画,这是信上指明的地点,苏青左右观察了一下未见有人,随即叩门,不多会门就打开了半边,探出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看到一身八路军装的苏青,立刻堆上了满面笑容,敞开了大门把人迎进来。 “呵呵,太好了,你是独立团的同志吧!我是老罗,可把你盼到了,快进来快进来。哎,这后边还一个小丫头呢,一起进来。” 这位老罗大大咧咧的热情迎接让苏青很无语,我还没说话呢,仅凭一身军装就认定目标了,万一我要是个问路的呢,如果我是个假扮的呢。苏青没急着进屋,停在院子里低声问老罗:“你在梅县还有亲人么?” 这个问题是梅县地下组织的特殊印证暗语,苏青临时问起来,就是要印证这个老罗的身份。信里说这个组织的负责人姓罗,是从梅县县城地下组织延伸发展出来的,那么他就应该知道如何回答。 苏青的问题让老罗楞了一下,怎么着,这是信不着我啊,这又不是敌占区,用得着这么上纲上线么。不过人问了,那就回答吧:“有个亲娘舅,可是也姓罗。” 院子不大屋子也不大,里外两间,外间屋没人,里间屋一张破方桌围坐了四个男人,抽烟抽得满屋里乌烟瘴气。眼看一个白净利落的女八路军带着严肃的气质进来了,慌忙都站立起来定睛看着。 老罗把苏青和小红缨引进里屋后首先开了口:“这位就是独立团派来的同志,负责指导咱们的会议和今后的工作方向,大家欢迎。”说完话把正首座位上的人给推开到下边位置,重新摆正板凳,示意苏青落座。 苏青刻意地摆了一下手,阻止了这几人即将鼓掌的动作,面无表情地直接就到上首坐下,把桌边的每个人都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平淡开口:“我姓常,名叫常红,是独立团的基层干部。现在,各位先做个自我介绍吧,要尽量细致全面。” 小红缨则一声不发地溜到不起眼的门边墙角,靠着墙角蹲下,从挎包里摸出半块饼就啃,蹭得连嘴角带腮边都是渣。 苏青直观地对这个组织不看好,他们太没有经验了,根本不可能安全地进行工作,所以苏青连自己的真实身份都不愿表露,顺嘴就把小红缨的半个名字拿来用。 这位老罗是梅县党组织发展出来的成员,年纪不小入党不久,被派到这梅县北部乡村地区开展工作。老罗这人做事倒是快,但是过于急功近利,没几天功夫就在这周边地区发展了几个人,大张旗鼓地就准备开展工作,为了给自己这个小组壮壮声势,连独立团都被他通知到了。 桌边的其余四人分别是来自附近四个村的代表,除了老罗这个是由八路军代表主持,一个个早早赶到这青山村来,原以为八路军派来的代表怎么也得是英雄威武,或者热情待人的,哪想到进来的会是一个冰冷严肃的白脸,直接就摆出领导的架子挨个把几人盯着看过了一遍,看着年纪轻轻孩子居然都这么大了?生这孩子的时候她自己多大?能有奶么?参加会议居然还好意思把自己的屁孩子给领来了,这不扯淡么,也太不拿工作当回事了吧? 几个人不禁对苏青的冷淡态度有牢骚,自我介绍,让老罗介绍一遍不就得了,摆什么官威。可是牢骚只能放在肚子里,话该说还得说。 “我是某某村的某某某,年龄某某,家里还有某某某……经老罗同志介绍加入组织,坚决要为抗日工作出力,把小日本赶出梅县地界去云云……”除老罗外的四个人雷同地介绍了各自的情况。 话都说得像模像样,其实味同嚼蜡,每个人的自我介绍苏青都仔细认真地听着,看着。她不是摆官威,而是要对这几个人加深一下印象,掌握更多细节,这人是腼腆还是外向,粗糙还是细致,有没有闪烁其词,是否适合吸收进来,能否胜任要进行的工作等等。 老罗也对这个常红的表现颇有微词,这小娘们太斤斤计较了吧,净扯这些没用的干啥,让你来主持,是要你给定个主意,咋和你们独立团的部队建立长期联系,配合工作,其他的事情那就我安排行了。可是大神是自己请来的,那就得供着了。 桌边的四个人把自我介绍都说完了,老罗赶紧笑了笑说:“这个,常红同志,现在大家都认识了,我看,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咱们先来商量一下联络的问题。” 苏青微微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下却忽然问道:“老罗同志,今天要开会的人都到齐了吧?就这些人么?” 老罗心里诧异,说你是个事妈你还真是个事妈,这个也要你操心么?这会议还能不能愉快地开始了?面上却笑了笑回答:“哦,还有个绿水铺的老刘头没来,我估计他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好。缺他一个不要紧,等会后我直接去找他传达一下得了。” 苏青闻言神色一肃:“会前通知到他了?他说过会来了?” “通知了!他是说要来。这事你不用管了,还是开会要紧,咱们能不能继续说说那个联络的……” 苏青双手按桌面直立而起,严肃地打断了老罗的话:“我宣布,会议取消,现在撤离!” 什么?所有人的下巴都掉在地上了。这不神经病么,大老远的凑到一块,被你这个早婚早育的小娘们一句话就散了?你当我们是来陪你哄孩子玩的?谁都没动,只是定定的看着严肃站立的那个女八路。 苏青过去是专业干这行的,这种会议如果有人缺席,无论是谁,知道原因的话可以考虑继续进行,如果是不明原因的缺席,就必须立刻取消会议,绝对不能含糊。原因很简单,如果缺席那人是被捕了呢?如果缺席那人叛变了呢?眼前这个草头班子成员在苏青眼里都是不入门的新人,苏青知道他们不理解自己的做法,但是这种时候没时间细说这些,于是只简单补充一句:“这是为大家的安全考虑,现在散会,赶紧走。” 苏青的话音刚落,紧接着却在屋里响起另一个声音:“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u </br> 第57章 魔鬼的獠牙 在日伪控制区域的村里乡间,偶尔会遇到一些身着便装,怀揣短枪的人成群结队地晃荡,日伪称之为‘便衣队’,他们是由各种闲散人员组成,流氓土匪恶霸无赖汉奸等等三教九流,五毒俱全,他们活跃在农村地区,任务就是针对游击队和地下抗日组织,百姓们也称之为‘汉奸队’。虽然谈不上有什么战斗力,可是也为汉奸事业做出了不小的贡献。 今天就是他们立功的时候,前段时间掌握了一个抗日地下组织的行踪,并且成功派员打入其内部,一直没有收网,就是为了等到今天能捞一条大鱼,如果能挖出独立团的线索,岂不飞黄腾达。 为了不惊动鱼儿入瓮,他们没有在青山村附近埋伏,过去有过太多这种失败的案例,这次有内应,会议地点和时间都掌握得一清二楚,所以他们临时躲在青山村以东五里外的路边,估算会议时间,事后入场,要来个出其不意。 “哥,好像有麻烦了!” 听到十几米外草丛里的马良说话,胡义放下嘴边的水壶把盖子拧紧,猫着腰来到马良身边,顺着马良手指的方向望去。村东的小路上,模模糊糊地出现了二三十个百姓服色人影,正在接近青山村。 “应该是便衣队,我看,今天这会肯定是走漏风声了,要不然也不会一次来这么多。”马良边盯着远方的目标,一边补充着说。 胡义没说话,也没紧张,目标距离还有一里多地,虽然没和便衣队打过,却听过不少,战斗力是渣,又都是短枪,自己现在山坡顶上,挡住这支便衣队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要先通知村里的苏青立刻撤出来,最快的方式就是明抢示警。 胡义摘下三八大盖推弹上膛,端起枪来瞄向那些模糊的目标,五百多米这个距离根本都看不清,只能靠蒙,本着节约精神,鸣枪也要争取让子弹飞向敌人。 嘭—— 枪声响了,却不是胡义打响的,胡义的扳机还没扣动,扭过头愣神地望向坡下的青山村。枪声来自村里,那声音比驳壳枪的声音更沉闷,比一般手枪的声音更大,应该是大眼撸子,这是小丫头!她为什么开枪?就凭小丫头对枪的熟练程度和胡义孜孜不倦的教授,胡义绝对不会认为小丫头会犯走火这种低级错误。他的心随着这声枪响沉到底了,苏青和丫头,她们都在那,她们都是我的心头肉,我为什么不坚决地跟在她们身边!我是蠢货! 胡义什么都不顾了,提着步枪就向山下冲出,狂奔向青山村,内心里不停地咒骂着自己,像一阵寒风般飞向枪声。 马良呆呆地看着山坡下的狂奔身影,一时也慌了神,不过他依然趴在位置上没动,胡义什么话都没说一个人闷头就冲下去了,这我该咋办?我也下去帮忙?不行,便衣队正接近呢,都走了谁挡着?再一看刘坚强也在不知所措,罗富贵却正在收拾东西,摆明了架势要跑,于是马良只能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朝他俩大声呵斥:“慌什么!赶紧过来准备战斗!” 罗富贵可不吃这一套,装好干粮夸好了水壶扛上枪:“姥姥的,胡老大都撒鸭子跑了,你看他那个快,咱还在这逞什么能,赶紧走了是正事!” 马良一看自己镇不住这头骡子,立刻对还在发愣的刘坚强大声道:“流鼻涕,这头骡子要临阵脱逃,他要丢九班的人,要丢八路军的脸!你该咋办!” 刘坚强虽然是个木头脑袋,但只要事情上纲上线涉及到原则问题的时候,那绝对是一轴到底不含糊,团长政委面前都照样敢黑脸,一听马良这话,立刻恢复状态,当即就把手里那支破汉阳造给端起来,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姓罗的,你要是敢跑我就代表独立团毙了你!” 我的亲姥姥唉,罗富贵看着流鼻涕那一副倒霉的认真样,无语了,一屁股在原地坐下来,叹了口气开始嘀咕:“老子算是看出来了,流鼻涕,你是真缺心眼,绝对不是假的,你就跟着马良一块在这作死吧。” 嘭——第二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冲到了村边,这第二声枪响使他的心更紧,更疼,但也使他奔跑得更快,更坚定了,依然是大眼撸子的枪声,这说明小丫头还活着,还在僵持,还在等待着自己。胡义向着枪声的位置飞奔,不知道具体位置,只知道应该有个半边倒贴门神的大门。 嘭——第三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进了村,正奔跑在一块枪声的区域里,边奔跑边地扫视着所有出现在视线里的大门,像一只无头苍蝇乱撞。这第三声枪响使他进一步确定位置,却也使他即将崩断的神经频临疯狂,苏青身上没带枪,自从她杀了傻小子后她就不愿意再拿枪,小丫头的大眼撸子只有一个弹夹,弹夹里只有七发子弹,如今打出三枪了,看来她应该是被堵住了,她应该是在顽抗,因为她是个不会屈服的孩子,那对可爱羊角辫一定是在哭泣着等待自己这只狐狸的出现。 嘭——第四声枪响传来。 胡义已经看到了那张该死的倒贴门神,他奔跑不停,直接借助冲力翻过一人高的院墙,第四声枪响的时候,他已经进了院子,清清楚楚地听到屋子里传出的枪声,胡义直接冲到了屋门边,背靠门与窗之间的屋墙停住,他没蠢到直接从门或窗冲进去,里面的情况未知,所以他必须先停在这,攥紧了手里的步枪,朝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声:“丫头!” 从第一声枪响之前直到现在的第四声枪响,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现在放下胡义对枪声的猜测和判断,回溯到几分钟之前的屋内会场。 “谁都不能走!谁敢动一下试试!” 说话的是参会四人中的一个,此刻他已经离开座位几步,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驳壳枪,逼住了满屋子人。 老罗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人:“你这是要干什么?你疯了?” 苏青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看来事情比自己估计的还要严重,以为他们将来会出问题,没想到早已经出问题了! “呵呵,姓罗的,闭上你的狗嘴。实话告诉你,老子是便衣队的,窝在你手下听你吆五喝六这么久,就是为了钓独立团的大鱼。今天这事本来不需要我操心,奈何这完话看向苏青,狞笑着把她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个遍。 老罗终于颓然沉默,到了这时候才开始有了一丝后悔。自己蠢,蠢到把一只狼当成羊来养着,这就叫睁眼瞎,现在全完了。看来便衣队肯定要到了,要不是这位常红突然要求散会,估计大家要在会议进行中被包围了才会明白。 嘭——猛然枪响了,响在屋子里,震耳欲聋,所有人都被这声突然枪响震的一颤,一个胆子小的当场瘫在了地上,苏青甚至随着那声枪响发出了一声刺耳尖叫。 那个端着驳壳枪的男人楞在了当场,他低下头,看到自己的胸前多了一个窟窿,有鲜红正在汩汩流出,把那周围染变了颜色,慢慢扩大了渍迹。他重新抬起头,扫视着当场的每一个人,他们都空着手,正惊恐地看着自己,娘的,奇了怪了,这是谁打我?视线开始有点模糊,直到即将陷入黑暗之前,才无意间看到门边那个不起眼的墙角,站着一个长着俩羊角辫的丫头片子,嘴角和腮边还粘着吃剩的饼渣,冰冷地竖着一对闪亮的大眼直视自己,双手平端一把沉重的大手枪,枪口余烟袅袅。 噗通——他变成了一具尸体,仰面跌在地上。 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仍然发呆地看着已经变成尸体的人,不敢置信地忘记了去寻找枪声的来源。 只有内心纯洁的人才更适合犯罪,不要质疑这句话,事实总能证明这句话是真理。一把枪如果放在一个心思复杂的成年人手里,做出开枪的决定往往要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可是如果放在一个单纯的孩子手里,这个决定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并且不会产生内疚和任何负罪感。 小红缨开过很多枪,但是开枪杀人是第一次,她没觉得这有什么困难,不过,这使她进入了亢奋状态。我把坏人给打死了?好家伙,狐狸没骗我,这枪劲儿太大了,险些脱手了。他死了么?他真的死了么?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狐狸说永远不要相信敌人已经死了,如果有功夫的话就该让敌人再死一次,狐狸不是乱说的,在那条山谷间的小路上他就那么做的。我红缨可不是新兵蛋子,我也是战士,是狐狸那样的战士。 嘭——第二声枪响了。 这第二声枪响将当场所有人都震醒过来,所有人都猛然惊慌地看向自己的身体,然后再看向别人,最后大家发现,第二枪仍然打进了地上的尸体的胸膛,第一个弹洞的旁边又多了一个弹洞,而打响的枪就在被大家忽视的门边角落,端在被大家忽视的那个小丫头片子手里,诡异而又荒唐! 苏青惊讶地看着小红缨,那孩子清澈的眼神里是满满的坚定,这一瞬间,苏青觉得她娇小的身躯居然显得比现场所有人都高大。 老罗也反应过来,不可置信地说:“我天,小丫头,这是你干的?他已经死了,你咋还打?快把枪放下,小心走了火。” 却不料小丫头对老罗的话置若罔闻,重新调整了枪口方向,用稚嫩的声音厉声喝道:“你也不许动!谁都不许动!都把手举起来!” 这下现场的人都迷糊了,这孩子怎么回事?疯了么?要不就是被自己开枪杀人吓到了? 苏青挪步靠近:“苏青姐,你别过来,你会影响我瞄准!你快到一边去,离他们远点。” 这,苏青还真没敢再接近小红缨,因为苏青终于察觉了这孩子状态很不冷静,她还在亢奋中,怕她再走火伤人,所以苏青停下了动作,和声说:“丫头,冷静点,坏人已经死了,现在没事了,听话,把枪放下吧。” 小红缨双手持枪目不斜视,仍然紧盯着老罗和另外三个人,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刚才他们还都是好人呢,如果我放下枪,又变出来一个坏人怎么办?狐狸不来,我就不放下!” 太不像话了,这熊孩子肯定是被自己开枪吓魔怔了,狐狸不来就不放下?这方圆百里有狐狸么?这典型开始说胡话了。除了苏青能听明白,其余人全是这一个想法。其中一个人已经被刚才的跌宕起伏搞得心神不宁,现在一看这小丫头开始胡搅蛮缠,心里不觉有气,摆出一副严肃吓人的嘴脸,一边向:“你个熊孩子,有完没完了?再不走便衣队就要到了!赶紧把枪给我放下!现在就放下!再不听话信不信我……” 嘭——第三声枪响了。 这一次全场人才被彻底震惊了,震惊的程度远远超过了前两枪。因为刚才说话的这位,话还没说完,就被枪声打断,他被一股力量推得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墙边地上,满眼的不可思议,口里艰难地喘息着,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却没力气再站起来,因为他的胸口上也多了一个弹洞。他也即将与生命告别了,点四五英寸的大口径子弹几乎打碎了他的半个肺 在一片惊恐的寂静中,那个稚嫩的厉喝再次响起:“把手举起来!姑奶奶只说最后一遍!” 尽管那是个孩子,尽管她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但是她的第三枪把所有人的侥幸和轻视都无情地给毙了,这是真正无情的震慑,无论枪口后面那个身影有多么娇小可爱,此刻都变成了一个荒唐的魔鬼,并且露出了獠牙。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双手,呆呆看着那个娇,但愿方圆百里内真能有一只狐狸出现,并且还要路过这个青山村,不小心迷路到这个院子里。 当所有人以为这就是结束的时候,嘭——第四枪猛然响起,震耳欲聋,余音袅袅。还在墙边地上咕噜咕噜地发出怪响的那个人彻底没了动静,因为他的半边脖子被第四枪给打碎了,头颅像一截折断的树枝一样弯曲挂在一边,形成一幅抽象的艺术风景。 枪声的余音未绝,屋外响起一个声音:“丫头!”u </br> 第58章 不作死就不会死 马良趴在山顶的一丛草后,歪着头无奈地看着侧后方的罗富贵:“我说骡子,现在你是机枪手,你趴在个坑里能打到个屁啊!” “老子这不是在隐蔽呢么,爬的高了会被敌人看见,那还叫隐蔽么!”罗富贵像只狗熊一样地趴在一个浅坑底部,抱着机枪小声地嘀咕着。 马良叹了口气:“咱本来就是要挡着便衣队进村,又不是躲着他们,隐哪门子蔽?再说了,那便衣队又没有长枪,这四五百米远呢,他们就是看到了咱也打不到啊!你到底行不行?要不你把那机枪给我!” 罗富贵一听,琢磨了琢磨问:“他们那短枪能打多远?” “也就百来米吧。” “百米是多远?” “差不多,有一百五十步。” 罗富贵听马良说清楚了,小心地挪出了坑,从坑边缓缓探出头,望向东边的小路,二三十个模糊的人影晃动在将近一里远处,了解了情况,这心里就踏实多了,立刻就换了一副嘴脸对马良说:“,我刚才说是隐蔽,其实是休息,那叫养精蓄锐懂不懂?老子当年可是刀头舔过血的,眼下这点事还能叫个事么!这机枪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就能玩的懂不懂!现在我就让你开开眼!” 罗富贵说完了话,就不再看马良那满脑袋黑线,直接把机枪摆正架好,二话不说就拉开枪机,直接扣动手指里那个弯勾勾。 哒哒哒哒哒—— 一个弹夹二十发子弹没头没脑地就冲出去了,一点都不含糊,那气势真叫一个铺天盖地扬扬洒洒威震四方。 便衣队正在小跑着接近青山村,村里的枪响也被他们听到了,情况可能有变化,这二三十个人都加紧了步伐,拽出了枪,驳壳枪王八盒子等等都拎在手里。猛然就听山顶传来一通机枪响,随即就是连续不断的破风声飞临,咻咻咻咻—— 便衣队其实就是个流氓汉奸队,平日里以多欺少抓几个人还行,如今被这机枪扫射的阵势差点吓掉了魂,稀里哗啦连拱带摔全趴下了,蒙头捂脸还有喊妈妈的。可是,这些子弹似乎压根就没瞧得起他们,气势汹汹地飞过了他们的上空,似乎飞得很高,似乎飞的很远,似乎飞得很尽兴,很帅气,除了带来那些穿透空气的啸叫,连个土沫都没沾到。 罗富贵架设机枪前连枪口位置都没看,枪口正下方恰好是个松散的干土堆,一梭子打出去,枪口焰卷动着气流,把这些灰土全给吹起来了,乌烟瘴气迷迷蒙蒙好不壮观,被风带动着,迎头洒了三个人满头满脸。 土雾徐徐散去,罗富贵甩脑袋抖落帽子上的土,抹了一把脸上的灰,瞪着大眼望着远处,咧开嘴露出了幸福的笑容:“瞧见没有!瞧见没有!全让老子给打趴下了,一个直着的都没有。姥姥的,这就叫威武!” 咳咳,咳,马良揉着眼重新抬起头,呆呆地望着远处。经过上一次在山谷小路的战斗后,马良很想再寻找机会进行战斗,这次碰到了便衣队,风险不大,正好可以试试手里这支崭新的三八大盖,让马良心里兴奋不已。距离四百多米外很难打到人,所以马良本想放便衣队离得再近些,到二三百米位置再开火,即能产生杀伤又能达到效果,哪想到罗富贵这个草包一上来就打草惊蛇,那支废物便衣队趴那里就再也不敢起来了,这对兴奋满满的马良而言不啻当头冷水。 马良的脸难得也黑下来了,不过他的脸上还被呛了不少灰土,所以看不出来,他歪着头定定看了正在得意洋洋的罗富贵一会,一声不吭,扔下枪猛地窜起来,狠狠扑过去,一把搂住那头熊的壮硕身躯,使两个人纠缠着滚落回坑里就开始胡乱地厮打。 刘坚强灰头土脸地趴在另一边,惊讶地看着这俩货,根本就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胡义沉默着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事情的经过老罗和丫头已经给他简单叙述了。小丫头开枪杀了两个人,头一个是死有余辜,没问题,可是第二个打死的人应该是无辜的,他死于拒绝服从小丫头的话。 胡义转头看了看一边的苏青,这女人从胡义进来后就没说一句话,胡义知道她懒得搭理自己,并且眼神里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地看着胡义怎么收拾眼下这个尴尬的局面。 苏青的幸灾乐祸并不针对小丫头,而是纯粹针对胡义,第二个人明明是误杀,可是小红缨还是个孩子,做法偏激草率,但是她救了所有人也是事实,如果胡义没出现,那苏青就会主动出面解决这个难题,她的想法是功过相抵,法不责幼,宽慰一下老罗他们争取谅解,然后责罚一下小丫头让她认识错误以后避免。可是你胡义现在来了,小丫头是你负责的,那你就自己擦屁股去! 老罗和另外两个人看着后来的这个肃穆军人,常红从他进来后就不说话了,直觉的认为他是个管事的,他们也并不打算为了误杀的人较真,那孩子好歹是救了大家,所以老罗开口:“这也是命,他虽然冤,可是这孩子救了更多的人,我们没啥意见。不过,以后可真得好好管管这小丫头了,这是血的教训啊,绝对不能再让一个孩子拿着枪。” 小红缨此刻也从最初的亢奋中恢复出来,她仍然站在门边的那个墙角,一只小手垂着,还拎着那把已经关闭保险的大眼撸子,另一只小手撕扯着衣角,低着头,心虚地用小脚尖不停轻踢着脚下的地面。她的小心灵里现在是一团乱,她不知道该想什么,她什么都不愿意想,只是想赶快离开这间屋子。 胡义静静听老罗说完了,没说话,走到第一具尸体旁把那把驳壳枪捡起来,在手里端详了一下,然后塞进夸包,又到第二具尸体边蹲下搜了搜,也找到了一把驳壳枪,放在手里看了看也装进挎包,然后径直来到小红缨面前。 “丫头,干得漂亮!四枪都是要害,没给我丢人。” 胡义的话让所有人都不理解,让你教育教育她,你这话怎么反而是夸赞呢? :“可是,可是第二个人,我也……” “做得对,这种情况就是不能含糊,必须坚决,下一次也要这么干!他要是个好人,听话不动不就没事了。要记住:凡是自己作死的人,那就让他去死。” 胡义的话是由衷的说出,第二个人的确是冤死,但胡义只在意自己关心的人,没有什么善恶无辜之想。这种情况下,小丫头和苏青的安全是第一位,如果第二个死者也是居心叵测呢?如果恰好第二个人也是敌人呢?如果小红缨没有开枪的决心,那死的就会是她自己。胡义就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死人是一件再平凡不过的事,不认识的人死去多少个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丫头和苏青出事,胡义的心会疼,会碎,会失去颜色。所以,胡义的概念里认为,第二个人的死,应该由死者他自己负责,怪不着别人,因为他轻视一个孩子,如果把小红缨替换成胡义端着枪,他还会轻视地采取动作么? 小丫头的稚嫩眉头终于开始舒展了,她仰起不出话来。 胡义不仅支持小红缨的做法,而且他还要替她解开心里的疙瘩,毕竟是小丫头第一次杀人,所以要尽量使她的受到的事后冲击减小,为此要编个谎,给她一个心理安慰,哪怕纰漏百出也无所谓,所以又补充说:“我刚才查看了,你干掉的两个都是坏人,他们都有枪,而且枪号相近,说明他们是一伙的,死有余辜。” 小丫头的心结是解开了不少,可是其他人的脸都绿了。苏青恨恨地咬着牙,你这个败类毁了我不说,难道你还要毁了这个孩子么?老罗他们吃惊地看着胡义,你太没人情味了吧?你还是个八路军么?你还要不要脸了? 大家正愣在当场心绪激烈的时候,村外突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机枪声。哒哒哒哒哒……u </br> 第59章 政变 “你俩别没完没了了,赶紧上来。”一直监视情况的刘坚强说话了。 马良和罗富贵这才互相松开撕扯对方的手,不约而同地问道:“咋了,是不是便衣队上来了?” “不是,好像苏干事和班长他们到了村西头了,朝咱们这摆手呢。”刘坚强盯着下面的村子头也不回地说。 罗富贵一把推开了马良:“现在该撤退了吧?现在不叫逃跑了吧?现在不用毙了我吧?”然后爬出坑来四下看了看情况,拎起机枪就跑了下去。 马良也爬出坑来,看了看仍然趴在一里远不敢挪窝的便衣队,恨恨地叹了口气,跟着刘坚强也一起跑下了山,去村西和胡义他们汇合。 老罗三人没有和胡义他们一起,他们都是这附近各村的,所以各自单独走了,九班等人汇合在了一起,沿着来时的小路,匆匆向西开始归途。 一个小时后,他们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岗上停下来休息。那个女人在望着荒凉的风景,自从胡义对了那番鼓励的话,她的脸上温度就降到了零摄氏度以下。自己在她的眼里本来就是个恶人,是个败类,所以胡义也不去在意今天是否又要多出一项罪状,若无其事地安排马良去高处放哨,然后端起水壶灌了几口后,随口问罗富贵:“骡子,那一梭子是你打的?” “那当然,你这个当家的不在,这么重要的活儿自然就得我来,别人谁行?”罗富贵摆了一个舍我其谁的姿态回答。 这一路上马良和罗富贵还在为山顶上的事唧唧歪歪,胡义不用细问他们都已经听得**不离十了。不过胡义不打算责备罗富贵,这个吃草怕死的骡子,最缺少的是勇气,不管怎么说,能对着敌人毫不顾忌地开火,对于罗富贵来说就是个进步,所以胡义笑了笑:“嗯,挺好,效果怎么样?” 罗富贵仔细观察了一下胡义这个难得的笑容,感觉不是假的,立刻有了底气:“那绝对没得说,我这一梭子下去,把那些狗娘养的全给打趴下了,哪个还敢再往前一步。” 这时马良突然从高处匆匆跑了下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到了胡义跟前:“哥,不好了,便衣队还在后面!” “什么?”不只是胡义,所有人都随着吃了一惊。“你确定是便衣队?他们怎么可能跟了这么远?” 马良坚定地点点头:“是便衣队,他们好像带了条狗。” 便衣队有时候执行任务的时候,会向宪兵队借军犬出来,让被追捕的目标无所遁形,这一次也带了一条。在青山村外他们被机枪吓住了,心惊胆颤本想取消任务计划撤退,可是借来军犬的同时还有个日军的训犬员,也是穿的便装,他可不干了,要求便衣队必须继续执行任务,否则事后就会把情况反应给宪兵队。这便衣队长无奈,只好派人去最近的军营向皇军请求增援,同时督促着手下的怕死鬼们继续前进,在军犬的带领下咬住目标踪迹追击,所以一路就向西追了上来,离胡义他们的位置已经没多远了,要不是临时休息马良爬高去瞭望发现,搞不好会浑然不知地将这个尾巴带进独立团的地面,后果不堪设想。 胡义一时沉默下来,他在思索对策。便衣队胆子不大,他们既然敢追到这里,那就肯定是通知鬼子来增援了,他们带了狗,甩不掉,不能往独立团方向再走,可是换方向走也用处不大,仍然是被跟。掉头打他们?也许能杀伤些人,可是不解决根本问题,还要浪费些时间,便衣队逃跑的本事不差,跑出一段距离然后还会回头再跟踪,他们会拖延,像一群恶心人的豺狗一样粘着,远远缀着,直到鬼子增援赶来为止。 马良的话苏青当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此事不仅涉及几个人的安危,也涉及独立团的安危,这使得苏青的神经立即绷紧,她见胡义在沉默,心中立即衍生更多想法。 他是个自私的逃兵,为了活命他可以自私得不顾一切,在青山村里他对小红缨的话更印证了他自私到了不要脸的地步,在这种关键的时候,绝对不能再让这个自私的败类领导这个集体,说不定他会为了活命出卖独立团,出卖所有人。 苏青说话了:“我宣布,从现在起,九班的指挥权由我全权负责!”她的话声音不大,足够每个人都能听清楚,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冰冷的眼神扫视着在场所有人。 刘坚强第一个表态:“我同意!坚决服从苏干事的命令!”苏干事是党员,党就是组织,高于一切,他胡义一个逃兵能比么,他没资格。虽然对胡义有一点害怕,但刘坚强心里还是瞧不上他,毫不犹豫就说出了自己的选择。 马良攥了攥拳头,内心里激烈地挣扎。苏干事是政工人员,要说级别肯定是要高于一个小班长的,她的确有权力接管九班的指挥权。可是马良也知道,现在这时候可不是谈思想觉悟的时候,可能随时要有战斗,无疑是胡义最权威,否则政委都当团长得了,指导员都当连长得了,这个苏青刚来独立团没几天,一个耍笔杆子的弱女子,能行么?所以刘坚强的表态促使马良下了决心。“我反对!我认为还是由班长继续指挥妥当。” 小红缨眨巴着眼睛看着现在的场面,有点迷糊,她有小聪明,但是只针对于她感兴趣的方面。她不会像马良那样考虑更多,只凭好恶决定自己的行为。苏青姐和狐狸都很好,两个人她都喜欢,谁指挥都无所谓,反正轮不到我指挥,于是她说出了一个八百年也难得从她嘴里说出的借口:“我是小孩,你们咋办都行!” 刘坚强和马良把目光同时转向了罗富贵。 姥姥的,转瞬的功夫这是咋地了?我也得表个态度么?一个是政工干部,那是领导,不愿得罪。一个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不敢得罪。罗富贵有心想猫在一边装死不出声,却被刘坚强和马良的目光看得一身鸡皮疙瘩无处遁形,无奈地开口:“这个,我是个粗人,要论打仗那是没得说,绝对不含糊。指挥这个事么,要我说啊,他俩一块指挥得了,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 注意到苏青的脸色因为罗富贵的话正在由黑变绿,胡义立刻站起来,直接用自己的话打断了罗富贵的胡说八道:“我同意!九班由苏干事指挥!”u </br> 第60章 尖兵 九班的指挥权临时归了苏青了,可是这并没有使她的情绪好起来,她是个党员,是个优秀的情报工作者,可是指挥战斗制定计划这种事她完全外行。她自己也明白,在这方面她和胡义完全没法比。通过在江南的经历,她也知道胡义有无畏的一面,不完全是个贪生怕死的人,可是苏青也能看出来胡义的无畏不是建立在国家民族信念上的,他是个自私的人,他只顾他自己,或者只顾他在意的东西,在苏青的眼里,胡义这个败类是个没有灵魂的人。 敌人可能甩不掉了,苏青能做到为了独立团而牺牲自己,他胡义能么?苏青绝不相信胡义有这个觉悟,再加上自己主观上对胡义的憎恶感,所以她明知道自己是外行也要控制局面,要带着九班改变方向远离独立团的范围,宁可饿死在这荒山里,也要保证独立团的隐蔽和安全。 此刻,九班的几个人都在静静看着她,等待她这个新任指挥做出决定。细节考虑针对计划等等这些苏青都没有,也想不到,她只知道必须改变方向,独立团在西面,所以她抬起手指向北方:“向北,现在出发!” 来时的一路,行进时马良是尖兵,停留时马良是哨兵,俨然一个香饽饽的感觉,刘坚强心里对胡义的这个安排十分不满,也曾向胡义要求过由自己做尖兵,被胡义直接拒绝。现在苏干事是领导了,怎么也该轮到自己表现表现,所以刘坚强赶紧开口提出要求:“苏干事,我要求做尖兵。” 苏青一愣,尖兵?什么意思?苏青哪知道这些。 刘坚强发现苏青似乎没明白,又补充说:“由我在头前开路。” 苏青对这个刘坚强的看法很好,既有觉悟又是最坚决支持自己的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刘坚强的要求。 胡义看着糊里糊涂的苏青,心里既想笑又无奈,这个笨女人,为了她的组织,为了独立团,看来真是不惜牺牲她自己和九班。在木头脑袋刘坚强的概念里,尖兵就是个头前开路的,感觉好不威风。他哪里知道,作为一个尖兵不仅是开路,还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路线选择,安全距离掌握,危险区域辨别,危机意识,随机应变能力等等诸多要求,一般会成为尖兵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深得指挥员信任的机灵鬼或者老兵油子,另一种就是活该送死的炮灰! 这些细节胡义都曾对马良仔细地教导过,马良这小子悟性好人机灵反应快腿又长,天生就是这块料,所以尖兵和哨兵的活基本都是胡义和马良交替来做,除非确认前面是雷区或者危机重重的难得情况,胡义才有可能考虑让流鼻涕这样的‘人才’成为尖兵,去前面蹚一蹚。 队伍重新出发了,刘坚强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尖兵,学着马良的模样远远跑前头去引着,胡义最后一个出发,缀在了队伍的最后。 同意苏青指挥九班,胡义有自己的想法,眼前的情况,无论往哪个方向走,或者打不打身后的便衣队都无所谓,只要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就能解决。眼前这个困局的关键是什么?就是那条狗!所以胡义准备找个合适的位置停下,把后面那条狗给解决了,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这个任务不复杂,自己一个人干就够了,所以苏青愿意指挥九班转悠,那就让这笨女人先领着转悠吧,没什么大碍。 马良引路,喜欢尽量走高,这样能最大化地扩大视野,同时便于反应,左边有危险就能立刻翻到右边,右边有问题就立刻翻在左边,也方便逃脱。刘坚强引路就另一回事了,他是只管挑着好走的地方走,哪里方便走就往哪里走,哪里背风就往哪里走,其结果是越走越低,最后就成了钻山沟,带着队伍行进在谷底,走得倒是舒坦又顺畅。 一行几人走在了一处平坦的峡谷底部,在即将拐角的位置,落在最后的胡义停下了脚步,环顾着四周。这位置横宽二三十米,地势平坦,两侧山势虽然不是峭壁,坡度也很大,想攀爬上去不容易,是个打狗的好位置。 谁都没留意一直远在队末的胡义停下,马良在倒数第二的位置,拐弯的时候他注意到胡义停住了,不过他也没在意,因为那是胡义,胡义不是个需要照顾的人,马良只当胡义也许是要方便一下,所以径自跟着队伍没停,也消失在了转角。 决心下定,胡义就卡在了山谷拐角的土坡后,开始构筑一个简单掩体,做伪装。 十几分钟后,苏青被后面追上来的马良叫住了。“苏干事,停一下,班长还没跟上来。” 苏青闻言回头看着空荡荡的来路,心里不禁有气:“他人呢?干什么去了?” “刚才在拐角的时候,班长可能是要方便,我没留意。咱等等吧。” 方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不见了人,这个逃兵是不是又要重操旧业了?现在便衣队在后面咬着不放,他还有胆在后面方便?如果他真要是跑了,就凭他那逃跑的能耐,现在回头也不可能找到他了。 苏青的眉头皱了起来,沉默着。她根本不在乎胡义的死活,她是在琢磨胡义有没有可能会被敌人抓了,被抓了会不会叛变投敌出卖独立团。最后苏青给了自己一个不必再考虑这个问题的理由:就凭从江南回来的一路经历判断,便衣队没有抓到胡义的能力。于是顺口说:“管他死活,让狗吃了最好!继续前进!” 这话说得马良一愣,他哪知道胡义和苏青的问题,只是认为这苏干事也太没人情味了吧?我们班长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话怎么说得这么狠?有心想自己停下来等等,可是看着苏青正黑着俏脸盯着自己呢,心里叹了口气,暗想班长你最好快点把屎拉完,随手捡起两块不起眼的石头,按照胡义教过的方法摆在脚边,然后继续出发。u </br> 第61章 计划没有变化快 有山谷,位置很好,有阳光,光线很好,可惜有风,这会增加难度。胡义的枪法不是格外出众,也算优秀,他趴在山谷拐角处的隐蔽位置,架好了那支三八大盖步枪,子弹早就上了膛,静静地瞄着开阔的谷底来路。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那条带路的狗出现,远远地给这畜生一颗子弹,然后就反身跑过拐角撤出,麻烦就烟消云散。 前头一人牵着一条狗,身后二三十人排成一溜,已经出现在视野里。 距离四百多米,目标太虚了,胡义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在这个距离上打中什么,不急不躁,安下心来继续等着。 距离三百多米,目标能够确定,可是,胡义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细节,不该以打人的计算方法来打狗,因为狗的躯体小于人体,大概只有人体目标的三分之一面积,这个距离射击的话,胡义觉得只能靠人品,也许能蒙到,严格来说就是也没机会。无奈,继续瞄着,再把目标放近一些。 距离二百多米,目标开始清晰,胡义觉得有很大几率能够打中那个牵着狗的人,可是要打狗么,感觉还是牵强,如果再加上风的影响,希望不大。胡义心里不禁开始自责,扛了这么多年枪,总提醒别人要注意细节,今天却轮到自己疏忽了,狗比人小得多,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会被自己忽略。早知道这样的话,应该选择一个高位来打,一枪不中也许还能有机会打第二枪和第三枪,而不该在这路头上等。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那就再放近些。 距离一百多米,目标就在准心悠闲地里晃动着,可是新的问题出现了,胡义能够预判一个人的动作,却很难预判一只狗的动作,那狗时而小跑几步,时而急停,时而左面低头闻一下,时而向右仰起头竖耳朵,很难抓到稳定的射击窗口期。这个距离上,如果交火,对方的短枪已经可以对自己造成威胁了,原本以为自己打了狗还可以安全撤离,现在看来未必。胡义心里反而发了狠,既然都这样了,那就必须一击必杀,老子就让你再近点,无论如何也得要你个一枪死! 距离五十多米,那狗正小跑着。胡义屏住呼吸,细狭的眼里终于闪出一片坚定,不再犹豫,不再考虑所有问题,这个距离上,哪怕是风的影响也可以忽略了,右手食指终于扳落到底。 呯—— 伴随着枪响,胡义却叹了一口气。焦虑的心态使他又忽略了一个细节,狗这动物不只是嗅觉灵敏,听觉也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随着距离的接近,就在胡义扣动扳机前的一瞬,这只狗猛地停住了,高竖起双耳直视胡义的隐蔽位置,它发现胡义了。它本能急停的动作幸运地让它躲过一劫,一颗六五型子弹擦着这条狗的脖颈飞过,带走了几根皮毛,然后打穿了后方某个人的腿。 小路上的一溜人哗啦啦地立即散开卧倒就近寻找掩体,一个倒霉鬼搂着自己的腿躺在地上哭嚎,那条狗却猛地呲出獠牙,准备冲向胡义。 胡义直视着那只幸运的畜生,快速地拉动枪栓让第二发子弹上膛,老子必须宰了你,你个畜生要冲过来更好,看看是你的狗嘴厉害还是我的刺刀硬。 忽然旁边的石头后传出了一声口哨,使狗镇定下来,那是训犬员的呼唤,那狗循声跐溜一下就窜石头后去了。正准备打它第二枪,目标却消失在五十米远的石头后了,这让胡义的心恨到了底,瞪眼没脾气。 找到掩体位置的便衣队立即开始拔枪还击,也不探头,直接把手枪伸出去,大概地指向胡义那位置附近,没头没脑地开打。虽然什么精度威胁都谈不上,可是二三十把枪噼里啪啦地加在一起,那也形成了一片火力覆盖,直接把胡义压得抬不起头来。 胡义无奈了,计划彻底失败,继续呆在这就是傻子,顺手从包里摸出两颗手雷,拉开保险销在眼前的地面上磕了,然后甩出去,他还想尽量把手雷甩向那块石头后,也许能炸到那只畜生,可惜他是趴着,使不出大力气,也没有冒险迎着弹雨探出头,就更谈不上投掷精度,两颗手雷先后滚落在三四十米远的无关位置,轰轰——两声爆炸响起的同时,胡义的身影急速消失在拐角,狂奔逃离。 后方突然传来一声枪响,然后就响成一片,须臾,传来两声爆炸后归于沉寂。正走在一处山涧的苏青等人停下脚步,不知所措地回头望着来路。 狐狸去拉屎了么?后面为啥打枪了?那肯定是狐狸!你为啥要骗我?” 这,马良无奈地苦着脸不做声,他也说不清楚情况。 “我要回去帮狐狸!”完了话,根本不顾其他人,掉头就准备往回跑,被苏青一把拉住了。 “丫头,不许胡闹!” “我不管!我要回去找狐狸。”小红缨使劲挣扎着,试图摆脱苏青的拉拽。 这小丫头又要胡搅蛮缠了,苏青让自己的表情重新严肃起来,试图镇住这孩子:“现在我命里你停止胡闹!否则将来回到独立团我就取消你的战士资格!如果你还想当个八路军战士,那就必须服从命令!” 罗富贵这时候也过来帮腔:“我说你这小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呢?这都什么时候了?连响枪带爆炸的你没听到么,还不赶紧走?再瞎耽误工夫连你的小命都得没!” 的不算!狐狸说的才算!我一个人回去帮狐狸!不要你们管!” 马良站出来对苏青说:“苏干事,要不这样,我回去看看情况,你们继续前进,我很快就能再赶上你们。” 苏青被这突如其来的麻烦搅得直闹心,一手扯着还在挣扎的小红缨,犹豫着马良的建议是否采纳,忽然瞥见远在前头的刘坚强这时候居然也跑回来了。 刘坚强一口气跑到了苏青面前站定,尴尬地抓了抓自己的后脑勺,说出了一句让大家意料之外的话:“苏干事,咱们往回走吧!” 苏青一愣,一路上这刘坚强对自己的决定是言听计从的,这个时候怎么也同意回头呢。 马良和罗富贵相互对望了一眼,心说这流鼻涕觉悟真不是一般的高啊,让胡义打成那个德行居然没记仇,关键时刻还能以德报怨,看来以后真要改变一下对他的看法了。 接着就听刘坚强又补充道:“前面的路走不通,是个死胡同!” ……u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