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为夫妻》 第1章 横祸 六月,破晓时分。 正是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睡得最沉的时候。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东而西,踏破了清晨的宁静。 易楚自梦中惊醒,瞧了瞧外头朦胧的天色,悉悉索索地摸过床头矮柜上放着的青莲色比甲与月白色裙子穿上,到外间净了面,走出屋子。 正房门口的台阶上,站着位三十七八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形修长,穿鸦青色道袍,头上束着同色缎带,看上去温文尔雅。 易楚脸上绽出明媚的笑容,“爹,早,也是被马蹄声吵醒了吧?” 易郎中负手而立,脸朝向西方,几不可闻地“嗯”了声。 西边有隐约的吵闹声以及婴孩的哭泣声传来,遥远得仿佛来自天际。 易楚心头一紧,顺着易郎中的目光望去,却只瞧见灰蒙蒙暗沉沉的天色,别无其他。 而空气中却有丝丝缕缕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易郎中低叹:“真是作孽,不知又是谁家遭了殃?” 时值景德三十四年,锦衣卫越发横行无忌。 自前年平凉侯万融与桂王串通谋反事件被揭出,已陆续有近万人被牵连至死,还有更多的朝廷官员惶惶不可终日,生怕稍不留神被卷入。 锦衣卫抓人,不是深夜就是凌晨,仿佛已经成了惯例。 但凡这个时辰有马蹄声响,闻者无不心惊胆颤。 好在,锦衣卫抓的不是官宦就是贼匪,跟寻常百姓扯不上多大关系。 这祸也临不到自己头上。 易楚暗自有些庆幸,望着易郎中,问:“爹,我去做饭。您今儿还上山吗?” 易郎中点点头,应道:“去,去采点景天与龙葵草。” “要是爹方便,顺便带些艾草回来?”易楚扫一眼墙根,那里堆着几捆晒得半干的艾草,显然已经不多了。 艾草能袪湿散寒、平喘止咳,而且晾得半湿不干,燃了,可用来驱虫驱蚊。 易楚最爱艾草这种带着苦涩的清香。 易郎中温和地笑笑,“好。” 易楚正往东耳房的灶间走,突然听到门口有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院门轻轻被叩响。 易家以行医为生,时不时会有病患半夜或凌晨敲门。 可他们的敲门声急促而迫切,并不像这般小心翼翼,似乎带着试探与犹豫。 易楚蓦地心惊,扬声问道:“谁呀?” 没有人应。 门却是再一次被叩响。 易楚看一眼易郎中,提着裙角惴惴不安地打开院门。 门外没人,唯地上放着只蓝底白花的包裹。 易楚近前细看,吓了一跳。 包裹里竟然是个婴孩,约莫一岁多,紧闭着双眼,像是睡熟了。 易楚小心地抱起包裹,左右看了看,关上门,回到院里,“不知是谁家的孩子,爹瞧瞧。” 易郎中探身看了看,眉头皱起,“作孽,连孩子都不放过。”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寻着他的小手,按在脉间。 易楚也看出来了,这孩子脸色发白,双唇却是青紫,很显然身有顽疾或者受过重伤。 易郎中已把完脉,叹息着摇头,“应是受了掌击,心脉被损,精心调养着或许能活几年,不过总归养不大,长到五六岁已是极限。唉,可惜了……” 易楚怜惜地看着婴孩。 这孩子生得眉清目秀,穿件大红绉纱小袄,前襟用金线绣着憨态可掬的小老虎,一看就知道是被爹娘宠着的。 只是,思及先前疾驰而去的马蹄声,易楚犹豫片刻,才轻声道:“爹,留下他吧,好歹是条人命,多活一时便是一时。” 话音刚落,就听纷杂的脚步声传来,隔壁响起急促的敲门声,“有没有看到一个穿灰色裋褐的男人,三十岁左右,带着个蓝布包裹?” “没,没看见。”是隔壁大婶颤巍巍的声音。 几乎同时,自家院门也被敲响,“开门,快开门!” 易楚一抖,包裹差点脱手,又急忙抱在怀里。 易郎中看她一眼,温声道:“别慌,我去开门。” 易楚点点头,左右看了看…… 易郎中开了门。 闯进来两个军士,穿罩甲,佩单刀,看上去凶神恶煞的。 头前那人稍胖点,长着一脸横肉,进门就粗声粗气地问:“看到个用蓝布包裹的婴孩没有?” 他身上有浓重的血腥味,易楚不喜,垂眸摇了摇头。 易郎中却沉着地回答:“我刚起身,什么也没看见。” 胖子并不信,朝身后的瘦子使个眼色,“搜!” 恰此时,西厢房的门蓦地开了。 走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 少女身量高挑,肌肤雪白,眼睛斜长入鬓,眼梢上挑,因是刚睡醒,发髻蓬松着,懵懂的双眸里转着迷离的慵懒。 是比易楚年幼两岁的妹妹,易齐。 “爹,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声音甜腻妩媚,叫得人心头一酥。 两位军士看直了眼。 易郎中眉头皱了皱,沉声道:“无事,你梳洗过再出来。” “爹爹,”易齐浑然不知似的,站在原处。 易楚连忙道:“你先进屋。”想过去推她一把,忽地想起来什么,却是没敢动。 易齐茫然地退回西厢房。 两名军士对看一眼,一人去了正房,另一人去了易楚住的东厢房。 未几,毫无所获地出来。 易郎中缓缓地说:“官爷已经搜过了,我们都起身不久,确实没看到什么婴孩。” 两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西厢房。 易楚的心“咯噔”一声沉到了谷底。 易齐本就生得妖娆妩媚,加上方才乍醒的媚态,连她看了都难以自持,何况两个活生生的大男人。 倘若这两人闯进去……不!决不能让他们进去, 易楚正要抬步,却看到院门口走进一人。 来人长得高且瘦,穿大红色飞鱼服,腰间挂着绣春刀,上半边脸上戴只银色面具。 似是配合他的到来,那人站定的一刹那,晨阳也穿透了厚厚的云层普照下来,金色的光辉斜斜地洒落在他身上,银色的面具发出耀目的光彩,闪亮得令人不敢直视。 两位军士“唰”地挺直了胸膛,“辛大人,已搜过一遍,只剩下西厢房没有进去。” 辛大人在院中站定,凌厉的目光扫视一下诸人,缓缓启唇,“赵府在册共八百八十二人,现死亡三百二十六人,羁押五百五十五人,一人下落不明。” 易楚心头跳了跳。 一人下落不明,难道就是指这婴孩? 他进门就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此时,又一兵士阔步而入,恭敬地道:“报告大人,赵鹏逃至杏花胡同,已经被击杀。” 辛大人淡淡地问:“从赵府到杏花胡同沿途共多少住户?” 兵士极快地从怀里掏出本册子,翻了几页,朗声念道:“……张大壮家三男四女共七口,张二壮家两男两女共四口,田福家两男五女共七口……易庭先家一男两女共三口……” 未及他念完,辛大人已森然道:“传我的令,一刻钟之内,倘若找不到孩童,沿途这二十余户人家均以窝藏罪论处,格杀勿论!” 声音不大,却震得易楚的身子晃了两晃,险些软倒。 这人怎如此说话,难道她不把孩童交出去,那么这近千口无辜之人都要死? 易楚惊恐地看向父亲。 易郎中面色平静,负手望天,瞧不出半点惊慌,就好像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的镇定让易楚稍稍心安,可思及那人言语的冰冷,总是忍不住地惶恐。 易齐在西厢房听着,虽不知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事情的可怕。她轻轻拉开门走到易楚身边,娇娇柔柔地问:“姐,咱们要死了么?” 易楚无法回答,只感到慑人的目光从自己脸上移到易齐脸上,然后又定在自己脸上。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盯着易家三口人。 易郎中神情淡然姿态优雅,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那个容貌娇媚的少女满脸茫然,很明显对此事一无所知;只有中间这女子,手垂在身侧,无意识地揉搓着裙边系着禁步的如意丝绦。 是心虚、紧张还是在权衡? 作为锦衣卫特使,他审讯过无数犯人,也看到犯人在刑具或者财物面前表露出来的各种动作情态。 辛大人笃定,这个女子必然知道孩子的下落。 他扯扯唇角,打开怀表,漫不经心地看着,余光,却悄悄地落在易楚手上。 她的手柔软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没有涂蔻丹,而是透着浅浅的粉色,像春天初绽的桃花瓣。 月白色的裙角,缀着只青玉雕刻的莲花莲叶。玉的水头并不好,系着玉佩的络子却打得小巧精致,衬着那青玉也好似多了几分灵性。 目光顺着络子从她的手向上,在纤细柔软的腰际停了片刻,最后落在她的脸上。 一头柔顺乌黑的头发绾成最普通的双环髻,发间插着支梅花簪头的银簪。 长相不如妹妹秾艳,可有种奇异的亲和力,看着让人很舒服,尤其是腮边那对梨涡,随着她嘴唇的嚅动时深时浅。 易楚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心里越发怵得慌。不自主地垂眸,看到裙底露出天青色绣鞋的鞋尖,她心虚地扯了扯裙裾,将鞋尖掩在裙下。 刚抬头,正对上面具后面幽黑深亮,似乎看透一切的眸子,心里忍不住又盘算起来。 把孩子交出去? 他那么小,才刚满周岁,落到那些人手里定然不会有好下场。 可若不交,自己一家死了不算,还有街坊邻居近千人都要受牵连。 两害相较取其轻…… 易楚艰难地权衡着,就听到那个清冷的声音道:“时辰已到。” 易楚猛然抬头。 辛大人“啪”地合上怀表的盖子,朝旁边的兵士点点头。兵士得了指令便往外跑。 易楚大急,出口喊道:“等等——” 第2章 麻烦 院内众人齐齐看向她。 辛大人眸中闪过似有似无的笑意。 易楚咬着唇挪开步子,裙裾擦着地面掠过,露出包裹着婴孩的蓝布包。 “啊!”易齐低呼,“姐姐……” 竟然将包裹藏在裙下? 辛大人很是意外,他确信她知道婴孩的下落,却没想到她藏在了裙子下面。 男女授受不亲,只要她站住不动,就没人能发现,难怪方才那两人搜不到。 这女子年纪不大,倒还算聪明……可惜,聪明用错了地方,有点不识时务。 辛大人扫了眼易楚,轻蔑地吐出几个字,“妇人之仁。” 易楚抱起包裹,轻柔地摇了摇。 婴孩仍兀自昏睡着,浑然不觉片刻之间他的命运已变了数变。 瞧着那张天真无邪却是毫无血色的面容,易楚低而清楚地反驳,“妇人之仁,总胜过滥杀无辜。” 事到如今,她已横下心来。 反正只咬定婴孩是她私自藏匿,父亲与妹妹全不知晓便是。 辛大人闻言,单手自易楚臂弯中抓过包裹交给胖子,视线却凝在易楚脸上,眸光中几多嘲弄,几多狠厉。收回时,却又有意无意地扫过身旁的易郎中与易齐。 这般阴冷的目光让易楚心头一悸,她不由自主地跪下,“大人,此事是我独自而为,家父并不知情……求大人网开一面……” “不知情?”辛大人冷笑,“本官就是滥杀无辜又如何?” 又如何,还能如何? 死于锦衣卫之手的无辜冤魂岂止万千? 易楚死死咬住唇,双手撑在地面上,等待着他下令斩杀的那一刻。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终于,面前红色衣摆下的皂靴猛然退后,而后消失,紧接着便是零散的脚步退去的声音。 走到门口时,先前进来的胖子问道:“辛大人,这户人家怎么处置?” 辛大人仰头,正看到屋檐正下方挂着的牌匾,牌匾上写着拙朴的三个大字,济世堂。眸光闪动,低低道:“医者仁心……杀戮太多犯众怒,做鬼也不安生。” 胖子知其意,躬身道:“属下明白。”拎着包裹与瘦子一道策马离开。 随从的兵士却迟疑地问:“大人如何知道孩童是在这家?” 辛大人淡然回答:“那孩子生受了一掌,虽然没死,想必也是受了伤,余鹏忠心护主,自知逃不过去,肯定要找户稳当人家托付,开医馆的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况且,他既已逃到此处,按理应该继续往前到三条胡同,为何突然又往回拐到杏花胡同,定是掩人耳目。” 兵士钦佩地点点头,小跑着牵过白马,将马鞭递给辛大人。 那股令人窒息的压力骤然散去,易楚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泪水后知后觉地流了下来。 易郎中俯身,柔声问道:“阿楚,可是怕了?” 易楚双手掩面,半晌才带着哭腔道:“很怕,而且心里难受得紧。”她胡乱地擦两把眼泪,望向易郎中,“爹,我是不是做错了?因为那孩子差点累及爹跟妹妹,还有周遭的街坊邻居。而且,也没有救那孩子,最后还是亲手交了出去……” 话说的语无伦次,易郎中却完全听明白了,叹口气道:“世间并无两全法,你所作所为并无错处。身为医者,本就该救人于生死病患,可有时候不免要审时度势,权衡轻重,只别忘记原本应有的医心……换作是爹,也会跟你做同样的选择。” “那倘若我们一家真的因藏匿罪而死呢?”易楚仰头,沾染着泪水的眼眸迷茫而惘然,与她过世的娘亲毫无二致。 易郎中神情稍黯,少顷才温和地答:“上天有好生之德,定会顾念我们……假如真的因此而死,心里也不会不安……总好过袖手旁观见死不救。你且想想,倘若重新来过,你会如何做?” 易楚沉吟片刻,低声道:“我明白了,爹。”假如事情再来一次,她仍是不可能任由那婴孩独自躺在门外。 易郎中笑笑,待她走进灶房,将视线投向站在旁边的易齐。 易齐眸子转了转,歪着头道:“爹?” 易齐生得极好,纵是是家常旧衣也遮掩不了她耀目的美。尤其,那双斜长的眸子带着与生俱来的风流韵致,极为媚惑。 易郎中徘徊在脑中的话语不自主地咽了下去,只平静地说:“你也不小了,以后早些睡早些起,多帮阿楚做点家事。” 易齐拖着长声撒娇,“知道了。” 饭罢,易郎中背着药锄与竹篓自行上山。易楚将碗筷收拾干净,到西厢房问易齐:“荣盛哥跟爹上山就不过来了,你想留在家里看店还是去买菜?” 易齐正对着一面小小的靶镜梳头,闻言,头也不回地说:“你人缘好,去买菜,我看家。” 易楚早知她会这样说,懒得跟她计较,只伸手又恨又气地戳了她后脑勺一下,拎着篮子往外走。 易家是座一进的小院落,倒座房布置成医馆,后头是易家父女三人居住之地,前头除了医馆的门外,另有一小门通向后院。易郎中还有个学徒叫荣盛,每天辰正来,酉初走,帮着易郎中干点抓药跑腿的零碎活计。 如今两人都不在,就需要有人照看医馆。 易家门前的街道叫晓望街,尽西头有处菜市场,都是附近穷苦的菜农担着自家种的菜在卖。因着夏日天热多雨水,地上不少腐烂的菜叶招惹着蝇虫乱飞,气味也不太好。 通常都是上了年纪的婶子大娘去买菜,极少有年轻女子去。 易齐早就放话说,宁可死也不去那种地方。 易楚只比易齐年长一岁,可终究也是姐姐,只得依她。 此时,太阳已升得高了,炽热的光芒肆无忌惮地照射在大地上,有闲散的邻人三三两两地凑在树下谈论着清晨那起惨祸。 许是这一两年,类似的事情太多,人们早已有些麻木。虽然,几乎灭门的户部左侍郎家值得同情,可毕竟那是别人的事,而自家的日子还得过。 便是易楚,纵然才经过清晨那番事故,眼下还得跟平常一样去买菜,甚至,脸上也得带着笑容。 一圈转下来,易楚篮子里多了一小块豆腐,两把芹菜,几根黄瓜,手里还拎着一条半斤多重的活鲫鱼。 中午只两个人吃饭,喝点菜粥就行。爹采药辛苦,晚饭要吃好点。炖个鲫鱼豆腐汤,黄瓜凉拌,芹菜清炒,嗯,还得给爹打二两绍兴酒,爹就好这口。 易楚默默盘算着,一边跟熟识的人打招呼,“赵大叔,这几天连阴天,您的腿疼病没有再犯吧?” “王大婶,您脾胃虚寒,西瓜可不能多吃。” “张家嫂子,虎娃夜里还尿床吗?” 说笑间,已走近自家门前,易楚跟街坊道别,刚回头,适才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就见前面风驰电掣般驶来两匹马,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头前的毛发雪白,不染半点杂色,其上端坐着一人,脸上的银色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闪的人眼晕。 赫然就是去而复返的那个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据说锦衣卫从不无故进平民的门,进则祸至。 这次又是为何而来? 来清算清晨时的旧账? 易楚悚然心惊,拎着鲫鱼的手抖得几乎攥不住草绳。 本能地想撒腿就跑,转念想起留在家里的易齐,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下来,迈着步子迎过去。 辛大人翻身下马,扫一眼四周明里暗里窥视着这边的百姓,淡淡地问:“医馆里可有四物丸?” 易楚脑中已是完全空白,习惯性地开口回答:“有。” 辛大人举步,昂首踏进医馆,易楚咬咬牙跟在他身后。 医馆里并没有人在,易齐不知去了哪里? 唯有药香夹杂着艾草淡淡的清香悄悄地弥漫开来,沁入易楚鼻端。 闻着这熟悉的气味,想起父亲清早说过的话,易楚骤然平静下来,将手中的鱼菜放在一旁,净过手,打开抽屉取出只瓷瓶,轻轻放在台面上。 辛大人盯着瓷瓶却不打开,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台面。 台面乃黑檀木所制,乌漆漆的黑,衬着辛大人小麦色的手。手指修长且直,掌心指腹半点茧子都没有,看起来比白瓷的药瓶都要光滑细致,根本不像习武之人的手,也不像做惯粗活的人的手。 可为何气势那么吓人? 易楚胡乱猜想着,冷不防耳边传来“咣当”声,却是辛大人抓起瓷瓶重重地顿在台面上。 易楚一哆嗦,不解地抬头,对上辛大人的目光。 他的眼眸黑亮深沉,瞧不透里面的情绪,可易楚却分明地感觉到有丝丝凉意从他周身散发出来,连带着屋里的温度也仿似降了几分。 辛大人上前一步,与她相距极近,近到他鼻端呼出的气息扑到她脸上,凉凉的,没有半点热度。 “你给赵七公子把过脉,他怎么样?” 赵七公子? 应该就是那个包裹在蓝布里的婴孩。 易楚侧头避开那令人心悸的气息,低声道:“受过重击,心脉被损,怕是活不长久。” 辛大人眸色平静,不见丝毫波澜,再问:“不长久是多久?” 易楚按照易郎中的说法回答:“若是精心调养,或者四五年,倘若任之不管,或许连这个月都活不过。” “配些对症的药,药有效,前罪一笔勾销,若无效,赵七何时死,你们何时死。” 易楚大急,分辨道:“赵七公子本就命不长久,即使神仙……” “本官自有裁度!”辛大人冷冷地打断她的话,再不给易楚开口的机会,举步便往外走。走到门口,脚步稍停,扔出个十两的银锭子,“这是药费,明日此时,本官亲自来取。” 银锭子落在石板地上,差点打到易楚的脚。 易楚挪步避开,再抬头,只见门前两人已纵身上马,狂奔而去,全然不顾街旁路人。 易楚颓然坐在方凳上,看着那瓶四物丸发呆。 这几年,她在医馆帮忙,对父亲的医术多少有些了解,父亲并非没诊过心脉受损的病人,可诊治的都是成年男子,而且效果并不好,只能苟延残喘地多活几年。 赵七公子那么小,有些药根本不敢用,用了便是死。 这下,她又给父亲惹上麻烦了…… 第3章 争执 易楚恹恹地将菜篮子拎到灶间,又去易郎中书房寻了几本医书慢慢地翻找着,想看看前人有没有类似的方子。 正看得入神,忽听门外细碎的脚步声响,接着是兴高采烈的喊声,“姐,你看——” 是易齐回来了。 易齐掩上医馆大门,解开手里紧攥着的小布包,献宝般抖开包裹之物。 屋里顿时霞光灿烂,就像西天的云彩瀑布般流淌下来。 竟是块桃花般娇嫩的海天霞色绢纱。 易楚倒吸口气。 “怎么样,姐,漂亮吧?”易齐得意地拂过绢纱,“我想做条十二幅的湘裙,缀上荷叶边,再衬上白纱,等十五庙会那天穿,肯定好看。” 这种纱,易楚见过,绸缎铺里摆着的,近百两银子一匹。 面前这块布,只怕要三、四十两银子。 易郎中辛苦一年所得不过十数两,除去吃穿用度,约莫能有八两银子的进项。易楚姐妹每月的零花钱都是两百文。 换言之,易齐绝没有闲钱买这样昂贵一块布。 易楚蹙眉,“从哪里来的?” “胡二给的。”易齐浑不在意地回答。 易楚本就心情烦闷,听闻此话,顿时沉了脸,怒道:“让你看家你不看,就知道出去乱跑。胡二那种人的东西你也敢要?他打什么主意,你心里清不清楚?远着他都来不及,竟还巴巴地招惹他?” “白给的东西为什么不要?”一连串的指责让易齐也动了气,她一边叠着布料边回嘴,“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就行……告诉你,荣盛也不是什么好人,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管管荣盛。” 易楚更是恼怒,喝道:“好端端的扯进荣盛哥来干什么?” 易齐冷笑,“你们两人的事谁不知道?前阵子荣家婶子不是托老顾妈来过?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想分辨却不愿与她争吵,遂起身整整衣裙,“我出去有事,你好好待在家里,不许再乱跑。” 无怪乎易楚生气,实在是易齐太过。 胡二是杏花胡同胡屠夫家的二儿子,长得满脸横肉,臭脾气跟烘过火的爆竹一般,点火就着。二十好几了,还不曾成家,时不时在街口堵着大姑娘小媳妇说些浑言浑语,还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送点首饰衣料来勾搭貌美的年轻女子。 但凡有脑子的女子,看见他都远远地避开,更遑论收他的东西。 易齐本就生得一副惹事的容貌,还不懂得避讳…… 至于荣盛……易郎中确实有这个心思让他跟大女儿结亲。 易家世代行医,到这辈上却没有男丁可以传。易郎中不想祖宗的手艺断送在自己手里。 起先是想招个入赘的女婿支应门户,可寻常人家的男儿谁愿意倒插门。 那些资质跟品行不好的,易郎中也不想要。 荣盛好歹跟易郎中学了好几年,脑瓜子不算太灵活,但为人老实本分。最重要的是,荣家有三个儿子,荣盛是第三子。荣家虽不同意荣盛入赘,但答应以后若得两个男孙,可让幼孙随易姓。 易郎中便有些心动,只未曾真正开口定下来。 易楚对此并无异议。 本来婚姻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根本没有儿女的置喙之地,街坊其他姐妹都是盲婚盲嫁,相比之下,她认识荣盛已有四五年,对荣家也了解一些,还算是幸运的。 可这桩未过明面的亲事被易齐如此大剌剌地说出来,还用那种鄙夷的不屑的语气。 倘或被路过的人听到,会怎么想? 易家姐妹私下在家里谈论男人……两人的名声岂不都毁了。 易楚闷闷不乐地走在烈日下,心情就象路旁树梢的枝叶般,没精打采地提不起劲儿来。 她离家倒不单纯是为了躲避易齐,而是去买龙骨。 记得以前看过的医书上写,治疗心疾需龙骨,以色灰片整质地匀称者为佳。 济世堂也存有龙骨,可都是散碎的,药性不如成片的好。 想到辛大人硬邦邦的话语和冷厉刺骨的眼神,易楚不敢不尽心。 买回龙骨,已是正午时分。 透过医馆的大门望过去,看到易齐正俯在医馆的黑木台面上描描画画,神情因为专注而格外动人。 易楚脚步顿了顿。 易齐抬起头,甜甜地招呼,“回来了,姐。” 易楚“嗯”一声,轻手轻脚地将龙骨放下,往灶间走。 易齐跟过来,拉扯着易楚的胳膊赔不是,“姐,是我不好,脑子发昏说错了话,姐别生气,我以后一定改,再不这样口无遮拦了。姐,别生气了。”尾音拖得很长,还嘟着小嘴,可怜巴巴地望着易楚,眸光水波盈盈,尽是恳求之意。 姐妹俩自幼丧母,相依为命地长大,易楚自认是姐姐,每次都让着她。此时,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你明白就好,咱们自小没有娘教导,说话行事更得多注意,免得被人看轻了。” “嗯,”易齐乖巧地答应,摇着易楚的手臂,“就知道姐最疼我了。” 易楚温声道:“把那块纱还给胡二,等我把手里这批绣活交上去,另给你扯块好看的布缝裙子。” 易齐咬着唇不言语,少顷才开口,“姐,你就别管了,我有分寸,不会做出被人瞧不起的事儿。” 明摆着是不想还。 易楚还要再劝,可见到易齐这副样子,到口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易齐自小就犟,说好听点是有主见,说不好听点是任性。反正,她认定的事就非得达成不可。 易楚被那药丸之事闹得头大,实在不愿再生枝节。 况且,细想起来,也不是没有法子。 胡二的祖母患腿疾多年,先时疼得下不了炕,觉都睡不好,请过好几个有名无名的郎中都不见好,最后只好请他们头前瞧不上的易郎中诊治。 易郎中每隔半个月拿着小竹锤给胡祖母锤腿,锤一刻钟再揉穴位,揉完了用草药煎成的热水烫。 三个月,止了疼痛,胡祖母能睡个囫囵觉了;半年后,胡祖母能扶着炕沿走动;到现在一年有余,胡祖母都能挎着竹篮去买菜了。 胡家上下对易郎中感激不尽。 胡二为人蛮横无耻,对祖母倒很孝顺。 易楚的想法便是倘若最后闹得事大,可以请胡祖母出面。 眼下,还是先应付了辛大人这头再说。 直到日薄西山,易郎中才背着竹篓满头大汗地回来。 易楚等父亲用过晚饭才支支吾吾地将辛大人的话说出口。 易郎中看到易楚已将可能用到的药材找出来,一一摆放整齐,还有几本相关的医书,都摊开来放在台面上,不由心生感慨。易楚聪明认真,加上性子温和,待人亲切,天生行医的好材料。可放眼整个万晋王朝,何曾有过女子当坐馆大夫?即便是医婆稳婆也都是年过四十,嫁了人,生过孩子,才能够到处走动。 易楚虽有天资,只可惜是个女儿身。 易楚见父亲叹气,只当是方子难开,心里愈加不安,惴惴道:“就怪我,招惹这么多麻烦。要是,要是……”当初没有把婴孩抱进门就好了。 易郎中温文一笑,劝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不用担心,爹心里有数。” 虽说有数,可他还是盯着医书翻了半天,对着方子涂了又写,写了又涂,直到戌时总算确定下来。 易楚拿过药方,一看方子上的药医馆里都有,就催易郎中歇息,自己取戥子称好药材,开始煎药。 易齐也没闲着,将易郎中换下的里外衣服洗了,把院子也收拾停当,站着医馆门口问易楚,“姐,要不要帮忙?” 易楚摆摆手,“不用,你睡去吧。” 易齐打着呵欠走了。 医馆里,便只留下易楚一人,默默地守着药炉。 炉火摇曳,药香袅袅。 煎药用了两个时辰,放凉用了一个时辰,等易楚将浓稠的药汁调上粉搓成药丸,医馆的窗户纸上已呈现出淡淡的鱼肚白。 ***** 辛大人掐着时辰去了济世堂。 济世堂坐着好几位等着问诊的病患,见到气势冷厉的锦衣卫,吓得仓皇逃散。 只一位,因正扎着针,来不及逃走,抱头钻到了椅子底下。 易郎中倒是坦然,平静地将瓷瓶交给他,“一日六粒,是三个月的量,吃完了再来取……在下已经尽力,是否有效还得看天意。” 辛大人目光四下逡巡一番,接过瓷瓶便走,没有只言片语。 随从长生照例等在门外。至于辛大人为何三番两次地找上济世堂,他半字未问,也不敢问。 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卫,不外乎三个来源,世家子弟,武举以及选替。 现任的指挥使陆源就是皇后的表侄。 世家子弟跟武举自不必说,身家门户一清二楚。选替亦是,受伤或者死去的锦衣卫,可在其家族中另选一人顶替。 长生就是顶替了他一个远房族兄的位置上来的。 可这位辛大人却没人知道他的出身来历,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姓名与长相。 五年前,御前大太监邵广海找到陆源,说皇上钦点了辛大人为特使,直接对皇上负责,请陆源配合。 辛大人有皇上所赐玉佩为信物,陆源怎敢不配合? 不但配合,还事事征询辛大人的意见。 辛大人推辞道:“锦衣卫以陆指挥使为尊,辛某不敢僭越。辛某另有使命在身,还需陆指挥使相助一二,若是差事做得好,陆指挥使功不可没。” 言外之意,他前来既非夺~权也非争功,只是想借锦衣卫的名头。 陆源喜出望外,集结了军士让辛大人挑。 辛大人挑了六十四人独立成一队,其中就有长生。 自此,锦衣卫令官宦闻风丧胆…… 第4章 往事 伴随着沉重的“吱呀”声,黑漆漆的木门被推开。 迎面一股莫名的冷风吹来,辛大人脚步稍顿,拐向右侧。 走廊只三尺余宽,阴沉沉地黑,望过去仿佛没有尽头。墙上嵌着的桐油灯,发出飘忽的绿光,将辛大人的身影拉得忽远忽近忽长忽短。 行得丈余,又是一道木门。 狱卒上前将铜锁打开,恭敬地退到一边。 里面照样是长廊,不同的是长廊两边尽是铁栅栏隔成的监牢。赵镜一家就关在此处,男人在左边,女人在右边。 当然锦衣卫的诏狱并非人人都有资格进。 那些羁押的下人以及依附赵府生活的闲杂人等都关在别处,等一一核对过身份,女的为奴为妓,男的则发配到偏远之地充苦力。 留在此处的不过十几个正经主子。 辛大人走到女监门口停下步子。 里面共关着五人,见有人来,都警惕地站起来,聚拢在一起。唯独角落里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少妇仍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怀里的孩童,外界发生的一切都置若罔闻。 “将赵七公子抱过来。”辛大人清冷地开口。声音不大,却足以震撼了监牢的每个人。 少妇打个激灵,茫然地抬头望过来。 辛大人趁机看清了她的样貌。 五官精致柔美,肌肤白皙柔嫩,只是双眼空洞无光,眼底带着青色,看上去很憔悴。尤其,玫红色绣折枝花褙子的衣袖跟下摆处皱皱巴巴的,越发显得没精打采。 定然是这两日没有休息好。 也是,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闺女,又嫁到户部侍郎赵镜家,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呵护着长大,不曾吃过半点苦,怎么能睡得惯稻草,吃得惯粗粮? 辛大人心中泛起一股莫可言说的情绪,面上却依然平静,“赵七公子的伤药,一日两次,每次三粒。”从栅栏的缝隙递过只白色瓷瓶。 少妇愕然地看着他,不等接过药瓶,就听对面男监传来怒喝声,“老四媳妇,不许要……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说话之人就是赵镜。 少妇看着药瓶,又瞧瞧赵镜,低声开口,“爹,小七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赵镜双手紧握着铁栅栏怒吼:“赵家子孙没有贪生怕死之辈……左不过是个死,早一天晚一天又如何?要是老四还在,定也不会要那奸人的药丸。” “若是相公还在……”少妇低下头,泪水一滴一滴落在孩童大红色小袄上。 赵四爷去年因病过世,七公子是遗腹子。赵四奶奶当时怀相不好,费了不少心力才保住胎儿,生产时又是历尽千辛万苦。 旁边的赵夫人便叹口气,“小七来得不易,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去了。”伸手接过瓷瓶,递给少妇。 赵镜断喝:“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姓辛的会这么好心,他是用孩子来拿捏你们。” 辛大人冷眼瞧着少妇,头也不回地说:“便是拿捏你又如何?” 赵镜气极,挥动着腕间的锁链当啷啷地响,“小七才刚过周岁,何其无辜,拿孩子作筏,算什么男人?” 辛大人侧身睥睨着他,“他既然享受到赵家的富贵,自然也要承担赵家的罪责,生在赵家便非无辜之人……想当年,清原县白家村的百姓又何其无辜,赵大人不也是毫不留情?还有……杜将军毒米案,又牵连了多少无辜军士?” “休要血口喷人,是杜昕贪赃枉法见钱眼开,私下将禄米换成陈米,害死数百军士,这与我何干?”赵镜圆睁着眼分辨。 “果真与赵大人无关?”辛大人冷冷一笑,“赵大人不承认不要紧,辛某自有办法查明真相。辛某在此奉劝一句,不想株连九族的话,赵大人还是尽快说实话。” 说罢,转身便走,目光不经意地撇过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 他并没有忽略,适才自己提到“杜将军”时,少妇的身子颤抖了下。 想必,她也记着杜将军,记着杜府,那么,你自幼定亲的人,你忘记没有? 十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足以让许多人许多事在岁月的变迁中逐渐变得模糊。 可一定有些人,仍然清楚地记得当年赫赫有名的明威将军杜昕。 杜昕,乃信义伯杜镇的嫡长子。 杜镇家里是世袭的正四品指挥佥事,他十七岁上袭了职,娶工部员外郎赵庭长女为妻。两人感情甚笃,一年刚过,赵氏有了身孕。 只可惜赵氏生产时伤了元气,苟延残喘了半年,留下嗷嗷待哺的幼子杜昕离世了。 杜镇朝事繁多,无暇顾及孩子,加之家中不能无人主持中馈,遂娶翰林院章学士之女为继室。 章氏出身书香门第,性格柔顺,沉稳端庄,对杜昕如亲生般细心呵护用心教养,深得杜镇敬重。 章氏也有福气,成亲头一年生下长女杜妤,再隔两年,生了个哥儿杜旼。 杜旼出生时,恰逢帝位更替,杜镇因拥立之功得爵。 杜镇与章氏皆认为是杜旼为家里带来了好运气,因此对杜旼颇为偏爱。 杜家三个子女都很争气,尤其是杜昕,写得一手好文章又有一身好武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上门为他说亲者如同过江之鲫。 杜镇乃武将出身,位高权重,为避嫌,替杜昕选了清水衙门国子监祭酒辛远之女辛玥为妻。成亲后,辛氏先后生了一儿一女,分别取名杜仲、杜俏,日子过得甚是和美。 辛远与余阁老是知交,因缘际会,便给余香兰与杜仲定了亲。 景德十八年,杜昕受命去西北平乱,立下军功无数,被封为明威将军。 景德二十二年,杜昕军中数百名士兵因食用了发霉的陈米中毒,有将士指认杜昕私下变卖军粮从中牟利,又放言杜昕克扣军饷。正值军心动荡之时,鞑靼人大举入侵,杜昕虽率军奋勇迎战,仍是不敌,连丢三座城池,杜昕也身受重伤。 一时,弹劾杜昕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向景德帝的案头。 景德帝大怒,免去杜昕兵权,令其回京自辩。 信义伯不相信儿子会有贪墨之举,在朝堂申述时,被皇上斥责殿前失仪,回家反省。 杜昕有伤在身,加上日夜赶路鞍马劳顿,不等回京就死在途中。辛氏本是待产之身,闻此噩耗,动了胎气,疼了两天两夜也没生下来,最后连母带子双双死在血泊里。 信义伯遭受连番打击,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昏厥倒地。 可怜章氏既要照顾信义伯,又得操持长子与长媳的丧事,忙得脚不点地,几乎累倒。所幸,杜旼的妻子,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在旁协助,才勉强应付过去。 好容易缓了几个月,哪知杜仲却闹出件震动京城的丑闻。信义伯盛怒之下撒手人寰,杜仲见祸闯得太大,竟然一走了之,经年没有音讯,也不知是死是活。 余香兰年岁渐长,耽误不得。余阁老夫人备了厚礼亲自来到杜家,章氏通情达理,怎能让人家闺女死等,便做主退了亲事。 转过年,余香兰嫁到了赵家。 **** **** 辛大人缓步走出诏狱,在里面待久了,乍乍出来,扑面的热气以及刺目的阳光让他有些恍神。 长生敏锐地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低沉情绪,陪着小心问:“大人,可是要回衙门?” 辛大人简短地道:“我随便走走,不用你跟着了。”说罢,纵身上马,并不挥鞭,任由着白马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闲逛。 长生注视他的背影片刻,转身朝官署走去。 锦衣卫衙门在承天门外的西江米巷附近。紧挨着西江米巷往西是半壁街,再往西是油坊胡同。 忘忧居就坐落在此处,占据了整整半条油坊胡同。 忘忧居是京城一处有名的客栈,里面的菜好、酒醇,景也美,尤以莫愁湖为最。 莫愁湖不算大,只十亩左右,湖边一圈垂杨柳,湖内又植各色荷花。每当夏日,杨柳低垂、游鱼嬉戏、湖里的粉荷、绿荷、白荷竞相开放,荷叶田田,清香淡淡,观之忘忧。 忘忧居的掌柜是个清雅人,沿湖修建了数栋精巧别致的小院。不少文人墨客包了小院在此饮酒作乐。 莫愁湖西北角的偏僻地种了数十株梧桐树,绿树掩映间有栋极小的院落,青砖围墙,乌漆门扇,门檐处挂着匾额,上书“半坡桐”三个字。院内甚是洁净,青石小径从院门直通到屋门,小径右侧靠墙搭着马棚,左侧则是一棵柿子树,柿子已有婴儿拳头大,挂在枝头青翠欲滴。两只乌鹊被吸引,用尖细的硬喙刚啄开柿子皮,却被“吱呀”的门开声惊飞,远远地落在屋外的梧桐树上。 辛大人牵着白马阔步而入,一松缰绳,白马识趣地走进马棚,卧在青草上,惬意地打了个响鼻。辛大人却站在屋门前,低头瞧了眼台阶才踏进屋内。 屋子正中摆着一张木桌两把椅子,靠墙是张长案,上面零散地放着笔墨纸砚等物。长案尽头竖了架屏风,绕过屏风迎面就是架子床,床对面是衣柜,再过去挂了副水墨山水画。 整个摆设简单整洁。 辛大人屏息四下逡巡一番,转到内室,手指沿着床脚向下,未几,便闻低低的咯吱声,山水画旁边的墙壁赫然显出一条通道。 通道那头竟也是间卧房。 水楠木的架子床、一人高的衣柜、画着远山苍松的水墨画,与适才房间的摆设一般无二。 辛大人踱步进去,将机关掩好,褪下身上夺目的飞鱼服,从衣柜寻了件鸦青色圆领袍换上。而后将脸上银色面具摘下,塞进怀里…… 第5章 论嫁 虽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油坊胡同西北侧的枣树街仍是织喧闹不止,推着简易木车的商贩站在树荫里,掀开衣襟扇风,一边大声地叫卖货品。头上包着青花头巾,面前摆着竹篓的妇人也不示弱,殷勤地展示自家做的布鞋、衣裙等物。 相对这些路边摊,街道两旁店铺的伙计则惬意得多,可以摇着蒲扇等待客人上门。 油坊胡同附近尽是平民,枣树街的店铺自然也是为平民而设,虽然吃的穿的玩的用的一应俱全,但也都是普通货品,既没有锦缎宝石等奢华品,也没有古籍珍本等稀罕物。 枣树街西头有家极不起眼的面馆,跟其它铺子一样,也是前头店面后头居家的格局。店面不大,仅摆了六张长木桌。店里连掌柜、铛头加伙计才只三人。因已过了用饭时辰,店铺里客人不多。掌柜坐在柜台后面,头耷拉着,眯起眼睛打盹,伙计精神到是十足,拿着抹布将桌椅板凳擦得纤尘不染。 角落里有三四位挑脚汉子凑在一桌闲谈,从天南说到地北,不知怎地就提到赵家的惨祸。 “前几天我表叔的儿子上门要求当护院,幸好功夫不行被推辞了,否则还不定能不能留条命。” “谁能想到,这一向显贵的人家说败就败了,也不知犯了什么事?” “听说是……”一人压低声音。 掌柜不动声色地侧了侧头,声音便清清楚楚地传到他的耳边,“床底下的箱子里全是金元宝,得有好几万两。” “他奶奶的,”另一人惊呼,“这么多钱,得几辈子才能花完?” 切,一群井底蛙,金元宝算什么,翡翠玉石才叫珍贵。掌柜不屑地撇撇嘴角,又垂下头假寐。 几人说的唾沫横飞,冷不防青灰色的门帘被撩起,从后门走进一人。 那人身形修长,身着鸦青色杭绸长袍,腰间束条极寻常的玉带,除此之外袍身上下全无装饰。墨发用同色绸带高高束起,没带珠冠,也无皂巾,只紧实地插着只玉簪。 甚是普通的打扮,面色也平静,唇角带着浅笑,可与生俱来的冷肃却让屋内的温度骤然冷了几分。 挑脚汉子面面相觑,收敛了神情,再不敢大声喧闹。 小伙计扔下抹布,快步迎上前,恭敬地道:“东家。” 辛大人淡淡开口,“来碗素汤面。” “好来,”伙计应着,扭头冲厨房喊了句,“东家要碗素汤面。” 厨房传来铛头的应答声,“知道了,宽汤重青,不加芫荽。”显然很了解他的口味。 辛大人笑笑,在靠窗的桌边坐下。 窗口正对一棵柳树,柳叶被炽热的炎阳晒得没精打采,枝头的知了却叫得极欢。 没完没了,单调而枯燥,令人心烦意乱。 素汤面很快地端上来,细长的面条,澄清的汤汁,因辛大人不吃芫荽,铛头便用了黄瓜当浇头,配着蛋花,看上去甚是可口。 辛大人却毫无食欲,用筷子挑了两根,又颓然放下。 诏狱的情形仍在他脑中,挥散不去……平步青云,十年连升三级的赵镜,面容憔悴却美貌不改的赵四奶奶。 他看得分明,那日缉捕赵镜,锦衣卫尚未动手,赵镜先诛杀了两个孙子,又一掌击在赵七前胸。若不是余鹏手快抢过赵七,那个婴孩恐怕也会当场毙命。 赵七是伤在亲生祖父手下,那伤药,她愿意用也罢,不愿也罢,即便赵七死了,与他又有何干? 到如今,余家已跟他毫无瓜葛。 只是这种烦躁的情绪却是许久不曾有过了。 既是没胃口,索性便不吃,只怅然地望着窗外。 忽而,一阵清风拂来,穿过粗木格子,直直地扑在他脸上。柳枝摇动中,一道俏生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视线。 月白色的小袄,青碧色的裙子,裙摆用银白色丝线勾勒出一圈玉兰花,裙下时隐时现一双淡青色布鞋,脚步挪动间,身姿俏丽若翠柳,裙裾晃动似碧波,就象适才那阵微风,让人神清气爽。 女子轻盈盈地进了路边的绸缎铺。 这身形有些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他记性极好,但凡见过的人总不会轻易忘掉。 辛大人蹙起眉头,目光直盯向绸缎铺。 不过半刻钟,女子抱着块宝蓝色尺头出来。她的相貌便清清楚楚地落在辛大人眼中。 鹅蛋脸,肌肤莹白如她裙边的玉兰,微微透着红润,额前的细发因汗湿贴附在额头,那双清亮透彻的眼睛便越发分明。 唇角微微扬起,腮边的梨涡蕴含着亲切的笑意。 辛大人恍然,这不正是济世堂易家那个女子? 到底是出身市井人家,在大街上公然与男子谈笑……而且,出门也不戴帷帽。 因已认出她来,便觉得失去了趣味,辛大人复拿起筷子,三口两口将冷掉的汤面吃了。 伙计撤下碗筷,端上一杯温茶。 茶里放了艾叶汁,有股苦涩的清香,是他惯常爱喝的味道。 不禁又想起济世堂,小小的两间倒座房,收拾得整洁有序,屋里总是一股淡淡的艾草香,有种令人心安的感觉。 闻起来就感到亲切,就如易楚腮边两只小小的梨涡,很舒服。 一杯茶饮尽,辛大人已完全安定下来,再没有先前那种莫名的烦躁不安。 易楚回到家时,易郎中恰好午休醒来。 瞧见她手里的尺头,又看她满脸的细汗,易郎中情知她是替自己买的料子,心下感动,温声将她叫到书房,递了把折扇过去。 易楚没接扇子,却掏出帕子擦了擦脸,笑盈盈地说:“爹扇吧,我不热。” 易郎中并不勉强,待她顺过气,倒了杯温茶给她,“十月十八是你的生辰,别只顾着爹,抽空给自己做身鲜亮的衣裳,到时也请左邻右舍的婶子大娘来坐坐。” “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操办……办一场得三五两银子。”易楚对及笄礼一直心有向往,可思及家里的状况,又不舍得花费太多。 易郎中笑着摇头,“怎么不是大事,女儿家最重要的就是及笄。过了十五,你就该……” 易楚心头一颤,猜到了父亲未说完的话。 过了十五岁,就能嫁人了。 万晋朝的女子通常十二三岁开始说亲,十四岁上差不多就能定下来。定亲后,女子就很少出门,要窝在家里绣嫁妆,等及笄礼一过就出嫁。 有些寒门小户不愿意女儿早嫁,想留在家里多干两年活,可也是提早就说定了人家。 象易楚这般年纪尚未定下亲事,已经算是晚的。 果然,易郎中沉默会,开口道:“荣家家里开着三间铺子,有个秀才儿子,还有个当官的女婿,家境跟门风都是好的……荣盛虽然不象有大作为的人,可性情老实。你一向有主见,多提点着他,虽是累,可凡事能自己做主,不受气。而且,他不是长子,繁琐的家事落不到你头上……再一层,他与我总算有师徒的名分,不会苛责你。唯一不妥当的是,荣盛的身子弱了些,经不得劳苦……” 若不是荣盛身子不好,荣家也不会求娶易家的女儿。 他们是为了有个懂医的儿媳妇来照顾儿子。 而易家……易楚明白,父亲替她选这么一门亲事,并非只为了将来易家有后,也是深思熟虑为自己思量过,何况荣盛并非有恶疾,只是身体虚弱,荣家不愁吃穿,总会养着他,遂低头轻声道:“爹做主便是。”说着,脸上已露出绯红的羞色。 易郎中见状笑了笑,“既如此,我找个日子让荣家来提亲……回头你问问隔壁吴婶子嫁妆都要准备什么东西,早早打算起来。你是我的女儿,嫁妆可不能太寒酸。”边说边从书桌最底下的抽屉掏出一只匣子,打开锁匙,里面是个红绸包,再打开,却是支人参。 人参约尺许,须长而韧,毛根肩头的横纹密且深,看上去很有些年头。 易郎中将红绸包递给易楚,“这还是当年你祖父亲手挖的参,到现在只剩下这一支,约莫能值百两银子,你到正阳门回春堂卖了,去银楼打套合适的头面,余下的都添置成物品给你当嫁妆。” “我不要,”易楚忙推辞,“这是救人的东西,还是爹收着……再说,还有阿齐,留给她吧。” 易郎中脸色沉了沉,将人参仍包好放到匣子里,连同钥匙一并塞进易楚手里,“给你的就是给你的,阿齐还小,等把你的事办完了再说。” 易楚见父亲神情严峻,不敢再推拒,只好收下,却并不打算卖掉。在她看来,这支有年头的老参比起衣物首饰,显然更珍贵。 从书房出来,易楚不经意地朝医馆瞥了一眼,透过洞开的窗户,看到荣盛正站在药柜前整理药草。 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荣盛抬头看过来,对上易楚的视线,又连忙避开。可瞬时变红的耳根却清楚地落在易楚眼底。 易楚的脸也是*辣地烫。 想必,他也知道两人要定亲的事了。这样相处还真是尴尬,看来以后要少到医馆去,免得被人说闲话。 易楚回到东厢房,寻了个稳妥的地方将匣子藏好,又将才买的尺头平铺在长案上,拿着剪刀按易郎中的尺寸裁好。 刚直起身,就听院子里传来娇滴滴的声音,“荣盛哥,过来搭把手……” 第6章 姐妹 易楚忍不住探身从窗口向外看,瞧见易齐袅袅婷婷地站在西厢门口,身上穿件浅粉色的半臂,是去年秋天裁的,现在已有点瘦小,袖子也短,露出一小截白嫩的手臂,腕间松松地套了只银镯。 “荣盛哥,我做了一上午针线胳膊酸得不行,木盆竟是端不动了。”易齐气恼地甩着胳膊。她刚洗过头,发梢还带着水珠,因晃动,水珠一滴滴落在半臂上,洇湿的布料紧贴在身上,使得她的腰身越发纤细,而胸前却格外高耸了些。 荣盛闻言知雅,忙将她脚前木盆里的水端到墙角的暗沟处倒掉。 易齐连声道谢,又指使他将木盆倒满水,仍在太阳底下晒着。 夏天天热,很多人家都是在院子晒上一大盆水,留着洗头或者擦身,易家也是如此。 这种事,易齐以往也没少指使荣盛,易楚并没觉得什么。可现在,不知是因为要定亲的缘故还是猛然发现易齐长大了,再看到这种场景,感觉竟然有些碍眼。像是心里横着一根刺,拔不出挥不断。 索性眼不见为净,回身寻了针线开始缝衣服。 门却是忽地开了,易齐顶着满头湿发进来,大剌剌地在绣墩上坐下,笑着问:“又是爹的衣服?” 易楚心不在焉地答:“昨儿那件穿得久了,布料已不行了,这次上山又被树枝挂了两条口子,补都没法补。”抬起头,瞧了眼易齐,终是没咽下心底的气,“洗了头也不擦干,这么披散着象什么?” 易齐不以为然,“反正也没外人看见。”眼巴巴地凑上前,低声道,“姐,你真打算嫁给荣盛?” 易楚羞恼,“什么叫我打算?婚姻大事自然是爹做主。” “不过是问问,恼什么?”易齐嘟哝句,又撅着嘴,“我可觉得荣盛不是什么好人。你瞧瞧,明知道缸里水不多,也不说去挑一担来,半点眼色都没有。”那份不满却是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一副坦荡无惧的样子。 易楚暗想,许是自己多心,荣盛在自家出入这些年,易齐不将他当外人也是有的。遂笑道:“荣盛哥身子弱,在自个家都没有干过这种活,何况是在咱们家。大不了,咱也不自己担水就是。” “要去你去,反正我是不去的。”易齐立即声明,“人家说,挑重东西会压得不长个头儿。” “我去就我去,大不了多跑几趟。”易楚话里没好气。她情知易齐犯懒,也嫌担水丢人,可她说的也没错,她比自己小将近两岁,身子骨还是太嫩了点。 易齐娇憨地笑笑,扯过床上的衣料,“姐,你说爹的衣服要不要镶边,宝蓝色跟月白色最配,不如镶一道月白色的边,不用太宽,两分就行。然后在袍襟绣上几道湖绿色的水草纹,准保既雅致又大方。” 易楚的针线活算不上出色,但她性子好坐得住,针脚细密匀称,而易齐在女红上却很有灵性,不管是做衣物还是绣花,往往会让人眼前一亮。 听了此话,易楚想象一下也觉得不错,就是还得多费好几日工夫。 易齐便道:“要么我来缝,姐多给我做点好吃的就行。” 易楚伸手戳她的脑门,“给爹做衣服还提条件,做不好不给你饭吃才是。” 易齐故作委屈,“姐欺负人,我告诉爹。”趁易楚不注意却扑上来挠她痒痒,两人疯倒在一处。 离得近了,易楚看清易齐的眉,竟是用黛笔描过。 她才洗过头,脸上脂粉未施,为何独独画了眉,想来是清晨起床画的,没想到这眉黛不错,遇到水也不化。 易齐见她注意自己的眉,目光闪了闪,笑着解释,“昨儿陪胡玫去买妆粉,她送我一盒螺子黛,颜色是不是很正?要是你想要我分给你一半。” 胡玫是胡二的妹妹,是胡家唯一的女儿,在家里颇受宠。胡家虽是屠户出身,开间生肉铺子,家底倒不少,所以胡玫平常出手挺大方。 只是,别人再富裕,也不能随便占别人便宜。 易楚方要开口,易齐已娇声认错:“我知道自己错了,可眉黛已经用了,退回去多不好,以后我再不会收她的东西。” 易楚瞪她眼,打开妆匣取了支自己做的绢花,“你把这个给她作为回礼,也算礼尚往来。” 易齐笑着推辞,“谢谢姐,我那里也有,挑一支给她就是。” 两人又说会话,眼看着太阳慢慢往西边移去,易楚吩咐易齐去洗菜,自己挑着水桶去担水。 杏花胡同西侧有座水井,离易家不算远,平常都是易郎中去担水,但因昨日易郎中上山采药,回来又忙着开方子熬药没工夫担水,所以水缸就见了底。 水桶是实心楠木的,分量不轻,易楚估摸着自己的力气,担整桶水是不可能的,便打了半桶。 正要往回走,听到身后有人唤道:“易家妹妹,别急着走。” 那人声音极大,易楚想要装作听不见都不可能,只好停下步子,转身问道:“什么事?” 胡二甩着膀子晃晃悠悠地过来,不等靠近,一股猪肉独有的腥气扑面而来。 易楚屏住气息。 胡二站定,咧开嘴,粗声大气地说:“妹妹花儿一般的人物,哪能干这粗重活,我来。” 易楚躲他都来不及,哪敢让他帮忙,连声道:“不劳您,我自己能行。” 胡二不容她拒绝,大手一伸抓住扁担连带着易楚就往怀里扯。 易楚脚下趔趄,差点倒在他身上,急忙松开手。 胡二瞅了眼水桶,“呵呵”笑道:“妹妹担这点水,几时才能挑满水缸?”三步两步走回井边,打了满满两桶水,毫不费力地担上肩头,扬扬下巴,“走吧。” 易楚暗暗叫苦,无奈地挪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后面。 胡二大步走了两步,发现易楚没跟上,停下等了会,开口问道:“我妹子脸上长了许多红包,不知道有没有法子治?” “这个……不好说,得看过才行。是什么样的包?”易楚见他果真有事,暗松一口气。 胡二为难道:“我说不清,反正红通通一片,她躲在家里好几天没敢出门就怕人笑话。易郎中夜里出诊吗,要不,等黑天让她去医馆看看?” 好几天没出门? 易楚一下子想到易齐那盒螺子黛,心头突突地跳,深吸口气,试探着问:“阿齐昨儿不是去找阿玫了?怎么没听她提过这事。” “没有,昨天没见到二妹妹,二妹妹最近在忙什么,我有日子没见到她……” 易楚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满脑子尽是易齐。 这么说,那匹海天霞色的绢纱也不是胡二送的。 那么又是哪儿来的? 易齐倒是聪明,螺子黛是小物件,不显山不露水,她便隐藏不提。而绢纱要做成衣衫,怎么也不可能藏得住,而且胡玫自己都没有绢纱衣裙,更不可能送给她,所以她就说是胡二送的。 今天被自己无意中发现螺子黛,她不得已撒谎说胡玫送的。 这东西定然是来路不正,要不她为何连番几次地欺瞒自己? 易楚步子迈得飞快,恨不能立马回家揪着易齐问个清楚明白。 刚进门,瞧见易郎中站在院子当中,易齐拿着布料在他身上比划,娇憨地问他喜欢翠竹还是墨菊。易郎中温和地笑,气氛和煦融洽。 易楚不愿破坏这温馨的气氛。何况,以易齐的倔脾气,她若有心隐瞒,又怎会轻易开口。到最后,可能又如前两日的争执那般,姐妹失和。父亲见状,肯定会伤心。 倒不如暗中留心,或许能寻出点蛛丝马迹。 可连续半个多月,易齐都老实地在家做针线,只去过胡家一次,给胡玫送熬制好的药膏,不过片刻也就回了。 胡二倒是勤快,连着三天大清早就来帮着易家挑水,街坊邻居瞧在眼里,再看易家姐妹便带了些不同的意味。 易楚还好,已知自己要嫁给荣盛。易齐却是心惊胆颤,有口难言。 易郎中倒是不急不躁,第四天提前起来一刻钟,先将水缸挑满了。胡二无功而返,便断了挑水大念头,却送了半条猪腿,说是感谢易郎中给他祖母治病。 易郎中推辞不过,笑呵呵地收了,却加了好几味药材,炖到烂熟,吩咐荣盛送去给胡祖母补身子。如此几番,邻居都明白了易家的态度,胡二也慢慢消停了。 易齐双手合十,面向西天作揖,“菩萨保佑!” 易楚笑道:“早就让你别招惹胡二……爹心里有计较,不会跟那样的人家结亲。” “这可难说,”易齐飞快嘟哝一句,凑到易楚耳边小声道,“除了聘礼外,胡家愿意单独拿出二百两银子,让爹潜心举业,兴许能考个进士,谋得一官半职,日后再娶房继室,生个儿子。” 易楚愕然,“你怎么知道的?” “荣盛跟爹说话,我听到的,后来问荣盛,他也没否认。”易齐目光烁烁地望着易楚,“没想到,爹竟然拒绝了……爹也是在乎我的。”越到后来,声音压得越低,就像是呢喃而出。 易楚正沉浸在这惊人的消息中,并没有留意后半句话。 俗话说“秀才行医,如菜作齑”,习儒者大多在举业之余读点方书,所以不少秀才因为生计或者身体原因,再或者中举无望而转为学医。 易郎中之前考过秀才,因易楚出生时妻子身体受损,为了生计他便放弃科举,承继起祖业接手了医馆。十几年过去,易郎中绝口不提科考之事,可既然进学过,就说明他内心还是希望能够取得功名光宗耀祖。 即便不科考,用这二百两银子完全可以体体面面地将两个女儿嫁出去,还可以定上一门极好的亲事。 吴大婶长子娶妻时,置办聘礼花了八两银子,女儿出嫁时,男方送的聘礼是十两银子。而胡家一出手就是二百两,还不包括在聘礼内,就是说女方不必陪送等量的嫁妆,易家也不会因此脸面上不好看。 要拒绝这样一门亲事确实不容易。 易楚想到这点,叹口气,“其实,爹确实应该续娶一房,过两年,你我都出嫁了,留他一人,岂不孤单?” 易齐垂眸,贝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第7章 意外 进了七月,天越发热得狠,往医馆里求医的人也格外多。 荣盛本就苦夏,加上医馆劳累,身子有些受不住,被荣婶子留在家中休养。易楚便顶上他的缺,每天帮忙抓药收诊金。 这日,易郎中一早挂了牌子出诊,易楚难得空闲下来。因见四物丸所剩无几,就配好药材准备搓些药丸备用。 三伏天守着炉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煎药,火候急或者慢,煎到七分还是八分都有定数,稍有差池,或者药味不出,或者药性不存,服用之后自然效果不好。 终于熄了炉火,易楚满头大汗地站起来,转身间,发现黑檀木的台面前多了一道身影。 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鸦青色长袍,腰间束玉带,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插着根青色玉簪。分明是极寻常的打扮,可因着那双冷似寒星的双目,以及紧抿着的刚硬唇角,易楚真切地感觉到一股莫可言说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也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等了多久。 易楚仰头,缓缓绽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公子是看病还是抓药,若是看病,我爹出诊了,望西走三刻钟左右有家厚德堂……” “有四物丸吗?”青衣人打断她的话。 “有,不过……”易楚尚未说完,就见门外匆匆冲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却是前边胡同杂货铺的顾瑶。 “阿楚,易郎中在吗?”因跑得急,顾瑶的气息有些不稳,“去看看我娘吧。” “我爹一早出诊了,顾大婶怎么了?” “晕倒了,”顾瑶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爹跟前街茶叶铺的李掌柜约好今天一道去杭州,天刚亮我爹就走了,谁知李掌柜来说在城门口等了半天没看到我爹,问我爹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了。我娘当时就急了,让我大弟跟李掌柜沿街寻我爹,自己站在院子里,一头载到了。” 顾家家境不好,大儿子有点痴呆,已经二十了还没娶亲,顾瑶行二,底下还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一家大小全指望顾老爹经营的杂货铺。 顾老爹老早就说要到杭州进点新货来卖,上个月还来借了五两银子。 倘若顾老爹出事,顾家的生计可就更难了。 也难怪顾婶会受不住。 易楚麻利地取出盛四物丸的瓷瓶,将药丸倒在纸上,一边问道:“李掌柜什么时候来的?” “就是刚才,我和娘在家洗衣服,听到李掌柜在外面叫‘顾嫂子开门,顾嫂子开门’,门拍得山响,吓得我踢翻了一盆水……” 易楚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着急地说:“定是李掌柜谋财害命,你快回去找几个人寻着李掌柜送到衙门里,记着别让他跑了。” 顾瑶傻傻地愣在当地。 易楚推她一把,“快去,就算是老爹不在了,至少银子还能追回来……我这就收拾了药箱去你家,不用担心你娘。” 顾瑶如梦方醒,提着裙角大步往外跑。 易楚歉然地看着青衣人:“四物丸只有两粒了,再多的话,一时半刻做不好。”伸手指指才熬好的药膏,又道,“你若要就拿走,不收你的钱,厚德堂也有四物丸,你去那里买,实在对不住了。”说罢,拎起药箱,冲家里嚷了句,“阿齐,我出去一下,你看着门。”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顾婶果然是急火攻心才晕倒的,好在她的身子一向健壮,又被小儿子推来搡去,已经醒了。易楚替她把了把脉,劝慰一番,又叮嘱顾瑶的小弟弟:“好生看着你娘,若是不好,就到后头医馆喊我。” 小孩子才七岁,乖巧地点点头。 回到门口,易楚惊讶地发现,青衣人竟然还在。 站在医馆的石阶上,头微仰,不知是看门前的柳树,还是透过枝桠眺望遥远的天际,神情淡漠又疏离。 鸦青色的衣衫本是普通,却引得不少过路人纷纷侧目。 而他,仍是旁若无人地站着,就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别人的视线,亦或是,根本不在意。 易楚想到易齐独自在家,心头一紧,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医馆。易齐好端端地坐在台面后,仍是在描花样子。 易楚松口气,悄悄地指指门外,“那人……” 易齐撇撇嘴,低声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过来的时候他就站在那里,问他话也不回答。模样长得不错,别是这里有毛病。”说着指指自己的脑门。 易楚嗔怪地瞪她一眼,就听到身后传来男子的声音,“我要四物丸。” 却是那人进了门。 易楚回头笑道:“方才公子许是没听清,四物丸只剩下这两粒了,要多的话,还得等一会儿。 ” 青衣人简短地说:“我能等。” 易楚讶然,这人也太固执了,四物丸是最寻常的药丸,满大街的药店医馆都有得卖,有刚才等的工夫,他早就买到了。 可到底不好推拒上门的买卖,易楚好脾气地笑笑,“那请公子宽坐,我这就搓药丸。” 青衣人却好似没听见般,板着脸伫立在台面前,一动不动。 爱坐不坐,随便! 易楚再不理会他,净过手,往药膏里倒进些蜂蜜,搅匀了,倒入研好的药粉,再搅拌。等感觉不沾手了,才将衣袖向上撸了撸,慢慢地搓丸子。搓完一粒,便放到旁边的托盘上。 药膏是极深的褐色,她的手却白皙修长,又很灵活。揪一粒剂子,在掌心一团,便是光滑滚圆的药丸。 一黑一白,像是美丽的风景。 青衣人看得错不开眼,等药膏都搓完,才低低开口,“你怎知道李掌柜是谋财害命?” 易楚直起身,笑着问道:“公子若是约了人久候不至,公子去寻他,是会喊他的名字还是家里人的名字?” 青衣人心里极快,易楚刚说完,他便露出恍然之色。 通常去找顾老爹的人会说,“顾大哥开门”,而李掌柜拍门时却喊得是“顾大嫂开门”,很显然他知道顾老爹不在家。 顾老爹要去杭州进货,身上必定带着不少银两。李掌柜极有可能见钱眼开杀死顾老爹,将他的尸身藏起,又装模作样地去顾家寻人。 青衣人很着意地看了易楚两眼,说了声,“原来如此。” 易楚笑笑,“这本就没什么,公子只是一时没想到罢了。”边说边将晾好的药丸用纸包起来,“四物丸是养气活血的,夏天燥热,一日吃一粒即可,不可贪多……” “我知道。”青衣人抓过纸包,扔下一把铜钱扬长而去。 易楚姐妹俩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摇摇头——真是莫名其妙。 而且,甚是无礼,三番两次打断别人的话。 这种人,只可以远着他吧。 易楚腹诽着,将台面上散着的铜钱放到抽屉里,又在账本上记了账,笑盈盈地对易齐道:“不过倒是大方,十粒药给了十文钱。” “那也不算什么,看他的打扮,也就比胡二家强不了多少。不过胡家婶子手头紧得很,真正是抠门,看见只蚊子都恨不得从它腿上剔下二两肉来。” 易楚乐不可支,“看你这张嘴,没得这么寒碜别人的。” 易齐也笑,突然神情有片刻凝滞,轻轻地说:“那才算是富贵。” 易楚顺着她的视线向外望,正看到一辆四轮马车缓缓经过,马是枣红色高头大马,车窗挂着怀素纱的窗帘,车厢四周还缀着素色狮头绣带,绣带中间有个圆形标志,隐约知道是草篆,却瞧不清楚写得是什么。 毫无疑问,不是宗室就是勋贵。 “是威远侯府的车。”易齐望着慢慢远去的马车,低低叹了句。 易楚睃她一眼,“你倒看得仔细,连侯府的车都认识了。” “是胡玫告诉我的。” 胡玫? 她根本斗大的字认识不了一箩筐,还能分辨出草篆?何况,这种达官显贵的马车又不象沿街送货的牛车,哪能轻易见到? 易齐见易楚唇角的笑意,知她不信,解释道:“胡玫有家远亲在威远侯府当丫鬟,指给她看过。” 易楚更不相信了,别人家她不清楚,荣盛家就有伺候的小丫鬟,据说整天干不完的活,根本没工夫出门。 大户人家规矩大,丫鬟更是轻易不能外出,就是外出也不可能有那个闲心跑来跟远亲谈论主家的马车。 只是,这种无足轻重的事,完全没有必要争出个丁卯是非来。 易楚便笑笑,将剩下的四物丸一粒粒装进瓷瓶,又取过戥子秤草药。 这马车还真是威远侯府的车,里面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 少妇梳圆髻,簮了支七宝珠钗,鬓边戴着猫眼石珠花,穿着浅象牙色的素面禙子,打扮得很是素净,可腕间一只水头极好的青玉手镯却彰显着她非同寻常的身份。 少妇似是有些疲惫,微阖着双眼斜靠在车壁上养神。两个梳着双环髻的丫鬟也低眉顺目地坐着打盹,唯独一个四五十岁的嬷嬷唉声叹气地说个不停,“……四月的时候,还看到她抱着孩子到国公府赏花,转眼就锒铛入狱,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说起来也是个命苦的。当初,若不退亲……” 少妇仍是闭着眼,突然感觉马车晃了下,就听到嬷嬷的惊叫声,“那不是……” 丫鬟极快地抬起头,嬷嬷已敛了神色,脸上一片平静。 少妇却敏锐地发现嬷嬷垂着身边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第8章 雨夜 此时,已近正午,强烈的光线毫无顾忌地照射下来,蒸起一片热气。行人纷纷寻了树底阴凉处躲避,辛大人却不慌不忙走在大街当中,仿佛根本没感受到酷热的难耐,手中拎着小小的药包。 隔着桑皮纸,药丸独有的带着苦涩的香味丝丝缕缕地溢出来,心底一片清明。 昨晚,他在白塔寺待了整夜不曾阖眼,一早下山往城里赶,原本还有些烦乱,可走到晓望街,闻到淡淡的药香,忍不住踏了进去,正看到那女子坐在炉火前。 烟雾袅袅,药香淡淡。 她神情专注又认真,握着玉杵的手不疾不徐地搅拌着,因是低着头,她的背弯成个美好的弧度,露出颈间一小截白净的肌肤。 一室的安详静谧,让他纷杂不安的心骤然沉静下来。 他看着她搓药丸,手指一挤一捏,掌心一开一合,便是一粒丸药。 不禁想起上次来拿的那瓶药。一粒一粒,小小的,只绿豆般大,一瓶怕是有上百粒。药丸搓得那样小,许是怕婴孩不好吞咽。也不知,费了多少时辰才做完? 这样细致的心思,应该也是出自她的手。 而且还很聪明。 将婴孩藏在裙子底下,又从称呼上看出不寻常来……看打扮,应该还不曾及笄,年纪这么小。 他的眼前浮现出易楚带着温柔笑意的面容,好看的杏仁眼弯成月牙,腮边的梨涡时深时浅,唇角总是不经意地翘着。 长相算是漂亮,虽然不如妹妹秾艳,但看起来更顺眼。 辛大人哑然失笑,家仇未报,自己竟然有还闲心评论女子的长相。 叹口气,加快了步伐。 ****** 天气虽热,可诏狱仍是一如既往地阴风阵阵,阴寒逼人。 沉重的木门,深幽的长廊,隔绝了外面的酷暑,也将犯人的惨叫声拦挡在屋内。 不大的审讯室架着炭火,炭火上烙铁烧得正红,被五花大绑捆在柱子上的是个半大的少年,像是已经受过一轮审讯,早已昏死过去,赤~裸的胸膛上满是伤痕。血腥味混杂着烫熟的肉味,恶心得令人想吐。 事实上,被捆在角落里的几个男子中,已经有人吐了,不但吐,而且尿了。 尿骚味使得气味更难闻了几分。 辛大人身着玄色衣衫,神情淡然,“还是不说?” 赵镜破口大骂,“你这个龟孙子连面不敢露,尽对付无辜之人,有什么本事,冲老夫来。” 辛大人轻蔑地笑笑,视线投向身下一片尿湿的男子,“这次换他吧。” 男子身子抖的如筛糠般,立时瘫软在地,跪爬着冲赵镜凄喊,“祖父救我,祖父!” 赵镜怒斥:“闭嘴,赵家没你这样的孬种。” 男子喊得越发凄厉。 辛大人使个眼色,卫士取来条麻袋,当头将男子罩上,又上来两人举着手臂粗的军杖一五一十地开打。开始尚闻男子哭喊嚎叫之声,后来渐渐声弱,直至无声。 接着又有两人抬来一块木板。木板长三尺宽五尺,上面钉着数百只寸许长的铁钉。钉头朝上,发出幽幽黑光。 麻袋被高高地抛向空中,又落在钉板上。麻袋里传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有鲜血顺着麻袋孔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木板。 赵镜凄然地闭上双目。 锦衣卫的十八酷刑,他没见过可也听说过。只要进了诏狱,就没有囫囵个出去的,全都得扒上几层皮。抄家那天,他一咬牙,亲手杀了年幼的赵五、赵六,正要杀赵七,锦衣卫闯进花厅,护院余鹏趁乱夺过赵七逃了出去。 锦衣卫办案向来不失手。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余鹏的尸体以及包着赵七的蓝布包裹就摆在了赵家花厅。 依着他的罪行,无论招还是不招,都免不了抄家灭门的结局。可眼下,他还有个孙子赵三在外面。 贵人答应过,只要他嘴紧,就能护住赵三,给赵家留条血脉。 所以,他无论如何不能把贵人招供出去。 只是,他身边的人却越来越少,抓进来十几个儿孙,剩下的只有五个。其余的,都是眼睁睁地在他面前死去。 这就是辛大人的计谋,不对他用刑,却让他亲眼看着儿孙受着惨无人道的折磨。 早知道,他绝不会答应贵人行那阴险之事,可现在后悔也晚了,只能硬撑着…… 沉重的木门再一次被打开,辛大人面沉如水地走出诏狱。 进去时,尚是艳阳高照,此刻却是云暗光阴,不知不觉中已在里面待了两天两夜。 长生猜度着问:“大人,看来只能着落在赵三身上了,也不知章兆那边有没有消息?” 辛大人缓慢地摇了摇头。 章兆便是奉命找寻赵三下落之人。 赵三在西郊的洛云书院读书。 那夜,锦衣卫兵分两路,辛大人带一路去赵府,章兆带另一路去书院。却不想,扑了个空,赵三在一刻钟前消失了,消失得悄无声息。 很显然,被人钻了空子。 能够看破锦衣卫行动的,也只是那么寥寥几位。 明知道是谁动了手脚,苦于没有证据,不但没法上门讨人,便是暗中探查也得小心翼翼。 辛大人怅然望天。 天幕低垂,铅灰色的云彩阴沉沉地铺着,气压沉闷得令人焦灼。忽然一阵狂风,吹得路旁枝摇叶乱。摆摊的商贩早收拾好东西离开了,街道上稀稀落落的几个行人,担忧地望了望黯厚的云层,加快了步伐。 只行得数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激得地上尘土飞扬,很快雨水积成一汪,水花此起彼伏。 长生双手挡在头顶,躲进路边屋檐下,急切地喊:“大人,雨太急,不如等过了这阵再走。” 辛大人沐在雨雾里,置若罔闻。 夜幕早降,湍急的雨线遮蔽了四周景致,惟风声雨声不绝于耳。雨水顺着面具的缝隙滑下,又消失在衣领中。 风声渐停,雨势渐弱,路旁一丝亮光映入眼帘。 是暗黄的烛光,在无尽的黑夜里,格外的温暖明亮。这温暖吸引着他,紧贴着面具的潮乎乎的脸颊便格外难受。 辛大人静默片刻,翻身下马,将面具塞进怀里,走近那光亮之地。 烛光下,易郎中眉头微蹙,聚精会神地翻看医书,易楚在稍远处缝补衣衫。 蜡烛贵,本不是他们这种人家用得起的,但是油灯光太暗,书看久了眼睛容易疲劳。易楚在这方面从不吝啬,特地买了蜡烛供父亲使用。而她在一旁陪着父亲帮忙端茶倒水,又能就着烛光做点针线活。 易齐晚上也做女红,但她嫌医馆药味重,除非不得已,极少到医馆来。易楚早知易齐的性子,却是拿她没办法。 刚补好手中衣衫,见烛火跳了跳,接着大门被推开。易楚猛回头,看到一道黑色的身影湿漉漉地站在门前,不但是衣襟,就连发梢也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看上去很是狼狈。 易郎中掩上手里的书,吩咐道:“阿楚,取帕子来,再煎碗姜汤。” 易楚不敢耽搁,极快地取来棉帕,未等靠近,便闻到一股极浅极淡的艾草香,脚步不由顿了顿。 因着风雨,蚊子也不见了踪迹,医馆内并未点艾草,到底是哪里来的艾香? 那人拧干衣襟上的雨水,抬头接过帕子,“多谢!” 看清他的面容,易楚一愣,这分明就是前两天买四物丸,出手阔绰但极为无礼的那人。难不成,先前的十粒药丸已用完了? 男子回视过来,易楚转身去厨房取了块生姜切成丝,想了想,复回医馆捅开煎药的炉子生了火。 易郎中正给那人把脉,“……底子不错,但是多年前亏损严重,没好好将养,气血稍嫌不足,却无大碍。” 那人颌首,“先生好脉息。” 易郎中温和一笑,提笔“唰唰”开方子,“四物汤能养血疏肝,是对症之药,不过看你脉相,近些日子多了五脏烦热睡卧不宁之症,不如服用圣愈汤更好……你可拿了方子去别处抓药,本店也有现成的药丸。” 那人低声道:“一客不烦二主,就取些药丸。” 四物丸是当归、川穹、白芍以及熟地黄熬制而成,圣愈丸则多加了黄芪、人参两味药。 显然那人应是气血不足,可看周身的气度却是不像。 易楚侧耳听着,目光不经意地朝那人望去。那人却也转过头来,一双眼眸幽黑深亮,四目相接,又极快地各自收回。 水咕噜噜地冒着泡,浓郁的姜味弥漫开来,易楚放进一勺红糖,用羹匙搅拌片刻,倒进碗里,小心地用帕子垫着。 “多谢!”那人接过去。 水是刚沸开的,碗很烫,可他却毫不在意,就那么端在手里,另一手捏着羹匙慢慢地搅动着。羹匙碰到碗边,发出细碎的碰瓷声,使得屋子更添了几分静谧。 不过搅了几下,他就掂起羹匙一口一口地喝,举止很斯文,甚至还有些优雅。 应该是好人家的公子,受过极好的教育。可为何说话很无礼,总爱打断别人。 呃,今晚倒是有礼貌,几次三番道谢。 易楚腹诽,眼角瞥见父亲将找出的圣愈丸用桑皮纸包好了,寻了块油纸,多加了层。 易郎中将纸包交给他,细心地叮嘱:“虽是夏日,雨水总是阴寒之物,回去后再喝碗姜汤驱驱寒气,万不可大意。另外,服了圣愈丸不可再用阿胶等物,阿胶活血,但易生心火,暑天大忌。” 那人淡然拱手,“多谢!”阔步离开。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弯明月清冷地挂在天际。地上的水洼折射着月光,发出银白的光芒。有风吹来,光芒便碎成一块块。 辛大人戴上面具,回身望了眼医馆,嘴里打个唿哨。少顷,白马自暗影里出来,亲热地靠在辛大人身边,摆了摆尾巴。 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渐行渐远…… 第9章 顾瑶 烛光跳动,爆出个灯花。 易楚拿剪刀剪了,柔声问父亲,“书中没有诊治法子?” 易郎中摇头,“书中只记载着能够入药,可解毒,治痢疾,并没有提及危害之处。想来也是,罂粟自古罕见而且贵比黄金,怎会有人日日食用其膏汁以致于成瘾而近乎癫狂?” “癫狂?”易楚无意识地重复一句。 “嗯”,易郎中叹气,“陈驰原本身强体壮,否则也不会跟了商船到暹罗,先前还三不五时托人带银票回来,这三五年分文未见,连身子也败坏掉了。” 想到陈驰时而神情委顿、涕泗交流,时而叫喊吵闹、顿足裂衣,七尺高的男儿瘦骨嶙峋像是病夫,易郎中又重重叹了口气。 “那该怎么办?”易楚也替父亲发愁。 “前阵子发病时,家里人还看顾着,不让他伤到自己,这些时日,每当病发就用绳索捆了,看着可怜又可恨。” 易楚思量片刻,开口道:“不如用些安神镇定的药物试试。” “我开了些安神丸,不过也是治标不治本。”易郎中瞧瞧更漏,催促道,“天色不早,你歇息去吧。” “嗯,爹也早些安歇。”想了想,又道,“明日杂货铺顾大叔出殡,我过去帮忙。爹若应付不来,就叫阿齐,不能由着她的性子耍懒。” 易郎中闻言笑笑,“阿齐心不在此,且由她去。这些日子她招惹你了?你是长姐,尽管教导她。” 易楚倒不好在父亲面前说妹妹坏话,只笑道:“她没惹我,还是跟往日一样,干活的时候挑三拣四。”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朝父亲行礼出去。 ****** 顾家跟易家一样,都是一进的院落,不过是顾家的倒座房改成了杂货铺,又因孩子多,在正房后面加盖了三间后罩房。 易楚去时,顾家院子里已站了不少人。顾大婶一家四口穿着孝衣孝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刚过辰正,顾家大哥穿着一身白布孝衣傻乎乎地在灵堂前打起白幡,大弟弟顾琛捧着灵牌紧随其后,接着是顾大婶顾瑶以及近支的亲属拿着哭丧棒排成两行。 穿着贺衣的杠头打一声响尺,叫道:“请起。”众人放声大哭,吹鼓手敲打着唢呐、云锣,杠夫们将灵棺抬出灵堂,走到门口,一位老者递过只瓷瓶,吩咐顾家大哥摔在灵前。 一行人嚎啕大哭着赶往坟地。 易楚算不上亲戚,也不是至交,不需要跟去坟地,就留在家里跟隔壁的吴婶子等人准备饭食,安排席面。 等出殡的人回来用过饭,易楚又帮着收拾碗筷,把借来的桌椅板凳杯子碟子还回去,直到酉初才算安顿下来。 顾瑶拉着易楚,哽咽不止,“这次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提醒,那个黑心的李掌柜就要远走高飞了。你不知道,衙门的人去他家时,他家婆娘把东西都收拾好了,只等天黑找个地方藏一夜,第二天出城。”边说着,边给她福了福。 “我也是一下子想到了,当不得谢。”易楚忙扶起她,关切地问,“顾大叔这一去,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爹原本带的八十两银子追回来了,衙门老爷又开恩许给我们五十两。我娘说家里没了主心骨,杂货铺指定开不成,干脆就把货品盘出去,也能出脱十几两银子。我舅舅答应托人到城外买几亩地,到时候有点出息供着我们嚼用,加上我跟我娘做针线也能添补一二。”顾瑶说着,从荷包里掏出只银锭子,“这是当初跟你家借的五两银,等明儿我再过去跟易大叔道谢。” 看她神情,虽然悲伤却不见绝望,显然将来的生活已经仔细考虑过,便收了银子,又问:“你不是定了十月的婚期,在家也没多少日子了?” 顾瑶沉默会,才道:“已经退亲了,我本想守三年孝,可那家人却让我百日内嫁过去。你看我们家这情况,病的病,小的小,我哥就跟个孩子没两样,我真走了,一家人都靠我娘,她哪能撑得住?那家人说儿子已经十七了,等不了三年,所以打算退亲,等我爹过了三七就把庚帖还回来。” 易楚黯然,再过三年,顾瑶也是十□□岁的大姑娘了。 两人再说一会话,易楚也便告辞了。 第二天,顾瑶果然带着她的大弟弟顾琛来了,还带着一篮子针头线脑、油盐酱醋等物,“铺子里的,卖了大半,留了些自家用,易大叔别嫌礼轻。” 如此一说,易郎中倒不好推辞,吩咐易楚收了。 顾瑶却又让顾琛跪下,“先前多亏阿楚妹子,这两天又是易大叔早晚给我娘把脉看病,都说是患难见真情,您的大恩我顾家没齿难忘。”也随着顾琛跪在一旁。 “这本是我分内之事,当不得顾家侄女如此大礼。”易郎中不便搀扶,只拉着顾琛,却让易楚去扶顾瑶。 顾瑶挣脱易楚的手,仰头望着易郎中,眼眸里珠泪盈盈,“我爹出事就是吃了不认字的亏,要不是指望李掌柜帮忙看文书定契约,也不会跟约他一道去杭州。我有个不情之请,能否请易大叔空闲之余教阿琛认字。也不让大叔白教,阿琛就留在医馆,给大叔端茶倒水,扫个地跑个腿。” 没想到顾瑶竟有这样的想法,易楚一愣,易齐已沉下脸,附在易楚耳边窃窃私语:“算盘打得真精,学识文断字不说,还想偷学爹的医术。她爹就是想白用李掌柜才吃了亏,她还来这一套。” 易楚也不想收留顾琛,一是顾琛已经十岁,算是半大小子,进出总归不方便。荣盛虽也是男子,但他来医馆时,易楚才七八岁,没太多避讳。最重要的是易郎中本就忙碌,既要坐馆还得出诊,隔三差五需要上山采药或者去别处买药。倘若,再教导顾琛认字,恐怕连歇息的工夫都没了。 本能地,易楚便想替父亲推辞。没想到易郎中却温和地开口,“也好,如此我也能多个帮手,以后就未正来吧,这会能空闲些。” 顾瑶大喜,拉着顾琛连磕了三个响头才起身。又对易楚姐妹施礼,“阿楚,阿齐,我弟弟不懂事,以后麻烦你们多担待些。” 易楚勉强笑笑,“应该的。”易齐却扭过头,装作没听见。 易郎中拍拍顾琛的肩,“你先回去,等过了头七再来。” 等两人告辞,易齐才转过身,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爹,您干嘛答应她?顾琛大字不识一个,在医馆能帮什么忙,还不是白用咱家的纸笔。爹,您不收束修可以,但笔墨银子可不能不要。” 易郎中乐呵呵地看了看易齐,又望向易楚,“你们只姐妹两人,出嫁后也没个兄弟撑腰。这样一来,顾琛与我虽然没有师徒名分,总有师徒情分在,以后你们需要娘家人出面,顾琛也能说得上话。” 父亲竟是为自己打算……易楚心下触动,刚要开口,就听易齐易齐却快言快语地说:“爹想得也太长远了,谁知道顾琛能不能靠得住?爹放心,以后我给姐撑腰,用不着姓顾的。” 易楚莞尔,“你比我还小呢。” 易齐嘴一撇,“,才小一岁,而且我可不像你那么容易被人欺负。”话题一转,扯住易郎中的袖子,“爹,既然顾琛来帮忙,那中元节我跟姐要去庙会玩,好不好?好不好?” 易郎中看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温声笑道:“好,多带点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七月十五中元节,是阴间鬼魂出来放风的日子。这一天,各大寺庙都会做法事或者请高僧讲经,普渡无主游魂。而寺庙周围会有庙会,卖些日常百货、绫罗绸缎、笔墨纸砚等,也有风味独特的小吃和杂耍武术,非常热闹。 易齐说的庙会则是护国寺庙会。庙会从护国寺一直延伸到口袋胡同,绵亘三里长,是京都规模最大的庙会之一。 易楚姐妹还从来没去过庙会。 转眼间,中元节到了。 易楚起了个大早,早早做好了饭,没想到易齐也起得挺早。易郎中故作惊讶道:“咦,现在已经卯正了?怎么天亮得这么晚。” 易齐羞恼道:“爹就知道打趣人,回头爹的扇子套破了,我可不管。” 易郎中好脾气地笑笑,“好了,你们快些吃饭,吃完了早点出门。” 易齐无心吃饭,三口两口喝完粥就回屋梳妆。易楚则细嚼慢咽等到易郎中吃完,将碗筷收拾了才回房。 等到装扮完,易齐已经在院子里等着了。 她穿了用海天霞色绢纱裁成的罗裙,襕边用了白纱,裙间也点缀着白纱,行动间如柳随风。头发梳成双环髻,簮了两支大红绢花。绢花做成牡丹状,用金线密密地镶了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反观易楚,穿着淡绿色绣粉色缠枝梅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也是双环髻,却插了对丁香簮头的银簮,耳朵上缀着小小的银质耳钉,清清爽爽,象是凌晨初绽的玉簪花。 见易楚出来,易齐脸上漾起娇媚的笑容,轻快地迎上前。 她靠近的瞬间,易楚敏锐地闻到了一股香气,香气绵长亘柔、芬芳怡人,远非易齐平常所用的胭脂可比。 细细看上去,她眉间描了螺子黛,面上凃着茉莉粉,腮旁淡淡地扫了层胭脂。易齐平常就爱颜色鲜亮的衣衫,此时更是秾艳夺目,就像盛开的牡丹花。 这样的易齐让她感觉有点陌生。 易齐轻轻拉起易楚的手,“姐,快走吧,胡玫许是等急了。” 易楚微笑着点点头。 胡玫正等在杏花胡同口。 她今天也特意装扮了,穿淡粉色蔷薇禙子,鹅黄色的罗裙,脸上不知是敷了粉还是因为闭门不出的关系,脸色白皙了许多,很是俏丽。 易楚正要上前招呼,眼角瞥见墙角穿着崭新裋褐的胡二,脸色突变。 胡玫急忙解释,“我没让二哥来,可他非得跟着,说庙会上人多,咱们三个女孩子,要是被冲撞了就不好了……要是你们不乐意,我就让他回去。” 易楚转念一想,胡二说得也有道理,人多的地方,有个男子在旁边更安全些,便欠身朝胡二施了个礼,“劳烦二哥。” 胡二正望着易齐错不开眼,根本没听到易楚的话,被胡玫一扯,猛地涨红了脸,“嘿嘿”笑了声,不知该回答什么。 易楚见状,悄悄将易齐拉到自己左手侧,离胡二格外远了些。 易齐却浑然不觉,只顾着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什么…… 第10章 庙会 胡二曾经到过护国寺,便在头前带路,易楚等三人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待会要买的物品。 胡玫爱美,一心惦记着买点新奇好看的饰物,易齐没有特别打算,到时候看见心仪的再说。易楚则想起临来时父亲的嘱咐。他说遇到喜欢的东西尽管买下来,到时添在嫁妆里头,别怕花银子,爹都准备着。 想到嫁人,易楚微微红了脸。 荣盛在医馆一向老实寡言,不知在家里会是什么样子。荣大婶性情豁达倒是好相处,上头两个嫂子却是不知性情如何。 一路怔忡着,不知不觉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隔着老远,就听到小摊贩的叫卖声、杂耍戏的锣鼓声,熟人见面的应酬声,交织在一起,如潮水般当头而来。 四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及至近前,胡玫“呀”一声惊叹,“这么多人!” 只见街道两旁摊位接着摊位,旗幡连着旗幡,铺天盖地尽是货摊。逛庙会的人也是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摩肩擦踵往来不绝。 口袋胡同这边摆得多是针头线脑、绢花绒花、梳头篦子等,单是锦缎就有明霞锦、浮光锦、连烟锦等十几种,有些名称易楚根本连听就没听说过。 易楚一下子看花了眼,先买了一套十二根的牛毛针,又买了八匝丝线,还被易齐撺掇着买了两块灯笼锦尺头,最后盯着只竹雕的梳妆盒发呆。妆盒雕成莲花式,花分八瓣相叠,盒盖却是莲叶状,与盒身嵌合得严丝合缝。易楚最爱它的圆润与厚重。 妆盒虽好,价钱也不低,足足六百文,若买另外雕海棠花的妆盒,可以买两个。 而且,还有点重,拿着它逛庙会很不方便,要不等回去的时候再买? 或者明天再来,反正庙会有三天。 正在犹豫,胡二凑上来问:“阿楚妹子看上了这个妆盒,是挺结实,掌柜的,多少钱?”作势往外讨钱袋子。 易楚怎可能让他送,连讨价还价都来不及,忙掏出铜板付了账。 摊贩乐呵呵地说:“姑娘好眼力,这妆盒一辈子用不坏,而且越用越光滑,到时候传给闺女、孙女,能用好几代。” 哪有对未出阁的女子说这个的,易楚羞红着脸拿起妆盒就走。 胡二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阿楚妹子,我帮你拿着。”说着撑开手里的蓝布口袋,里面已经放了小半物品。 易楚道了谢,小心地将妆盒放进去。 胡二将口袋轻松地往肩头一抡,大步追前面的胡玫与易齐了。 易楚微微笑着,心道:果然还是有个男子跟着好,至少不必担心买东西多了拿不动。 四人继续前行,胡玫在卖金银玉器的地方选了两对一滴油的银簮、一对鎏金手镯。易楚则拉着易齐到卖纸笔的地方给易郎中买了刀澄心纸。 付钱的时候,易楚察觉到易齐有些神思不属,总是茫然地盯着某处发呆,可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除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并没有特别之处。 易楚纳罕,易齐的表现太不对劲了,前两天她还把庙会夸得天花乱坠,什么天上有地上没的,可今儿到了庙会,她却是什么都没买。 是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买东西上? 那她千方百计地来庙会干什么?难不成约了人相见? 易楚猛然想到那莫名其妙的绢纱跟螺子黛,越发确定这一点。不由咬了咬后槽牙,越发将易齐看得紧,决不让她偷偷摸摸与别人私会。 走过口袋胡同,是卖山货和儿童玩具的摊位,有布老虎、拨浪鼓、蛐蛐笼等,易楚想到在家里帮忙的顾琛,买了两只空竹,又买了些晒干的蘑菇、黄花菜等物。自然,这些东西又被胡二抢着背在了身上。 再往前走,是杂耍的。有踩高跷、耍猴戏等滑稽戏,也有单手劈青砖、胸口碎大石等武力场面。尤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有个袒露着胸膛的黑脸汉子,竟能从口中喷出熊熊火焰来。他一边用手捶着胸膛以显示自己的强壮,一边绕着场地走动,走到某处,张嘴一喷,顿时燃起熊熊的火焰,差点烧着围观人的衣衫,吓得众人连声尖叫。 易楚猜想汉子先前喝的碗里定然有什么蹊跷,勉强算是镇静,可胡玫却很不淡定,双手抓住易楚的小臂,抓得她生疼。 胡二也是,张着大嘴巴,满脸震惊。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易齐,也被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男子的一举一动。 看了好一会杂耍,已是正午时分,恰好前头就是卖风味小吃的摊位,四人挤出人群急匆匆地走了过去。 小吃种类极多,碗豆粥、江米面艾窝窝、炸豆腐、扒糕、豆汁等应有仅有,摆摊师傅纷纷露出拿手绝活,边做边吆喝。 胡玫笑着拍手,“这下有口福了,我们一路吃过去,把所有的小吃尝个遍。” 易楚跟易齐也随声附和。 卖豌豆黄的商贩甚是伶俐,见状亮开嗓子吆喝,“嗳!小枣儿豌豆黄儿,大块的来……三位姑娘,来两块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豌豆黄是将豌豆煮烂、嚼碎,加上白糖桂花等搅成糊状,凝固后切成菱形块,再放上小片的蜜糕点缀着,既好看又好吃。 四人各花两文钱买了两块。 然后顺着摊位,吃了驴打滚儿、灌肠,每人喝了碗豆汁。三个女孩已经饱了,胡二又自去要了碗馄饨。 馄饨摊正在树荫底下,炎阳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射下来,变得温暖而柔和。时不时有微风习习吹过,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易楚清晨起得早,靠着树干打起了盹。 朦朦胧胧中,感觉人群突然骚动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看到许多人簇拥着朝护国寺胡同跑去。 易齐拉着易楚催促,“姐,咱也过去看看。” 胡玫双眼亮晶晶的,“听说皇上一早就来了护国寺,现下正要回皇宫。” 能够目睹天颜,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事。 易楚也不例外,闻言,顿时心潮澎湃,使劲点点头,“好。” 护国寺胡同已里三圈外三圈地围了许多人,三个女孩子个头都不算高,掂着脚尖也看不到。幸好胡二身强力壮,在头前开路,护着她们挤了进去,惹来一路白眼。 人群里圈密密地站了两排手持长~枪,身穿罩甲的卫士,他们个个神情凛然,目光戒备,将沸腾的人群隔绝在长~枪之外。 不多时,马蹄声如雷鸣般由远及近。 头前是四个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金色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卫,紧接着是近百名穿着红色飞鱼服的大汉将军,再然后是六辆皇家独有的装饰着龙纹的明黄色马车。 人们瞬时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近前的马车,期盼着万晋国至尊无上的帝王,能够掀开车帘,出现在他的子民面前。 马车咕噜噜越来越近,不知是谁率先跪下,整个人群乌压压地全部跪倒在地,齐声喊着:“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声接一声,一浪接一浪,排山倒海般。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哭得涕泗交流,今日能够得见天威,死也可以瞑目了。 马车在上千军士的护卫下渐渐远去,人群也开始慢慢散开。 胡玫喘口气直起身子,“跪了半天,也不知道皇上到底在哪辆车里。” 胡二瞪她一眼,“这等重要的事,还能让你知道?你要是知道了,脑袋也差不多该掉了。” 易楚也感觉颇为遗憾,没见到天颜,至少能听听声也好,可惜自始至终,马车里都没人吭声。 不免有些意兴阑珊,遂道:“东西也买了,小吃也尝了,还看到天子的御驾,算是不枉此行,现在该回去了吧?” “好容易出来一次,还没玩够。”易齐不同意,噘着嘴说,“天色还早呢。” 胡二连忙附和,“二妹妹说得是,难得来一趟,再逛逛。” 正说着,又有车驾驶来。 虽不若先头皇帝的仪仗那么浩大,可头前有头戴红缨风帽、腰挎长刀的亲兵开道,车旁还有亲兵护行。分明也是显贵人家。 马车渐近,车头装饰的螭龙绣带映入眼帘。 能用螭龙纹样的,不外乎亲王与郡王。 留在京都的王爷不算多,有忠王、安王还有荣郡王……易楚暗自猜度着,冷不防身后传来一股大力正推在她背后,她的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恰倒在马车前。 “找死!” 头顶狠厉的声音响起,接着是马鞭挥动的破空声,易楚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有人护在她身前,生生替她捱了这鞭…… 第11章 发怒 鼻端有淡淡的猪肉的腥气。 是胡二替自己挡了马鞭! 易楚猛然起身,扶起跌倒在一旁的胡二。 胡二咧嘴“嘶嘶”呼着气,仍是关切地问:“阿楚妹子,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你?” 易楚急忙摇头,转身去看胡二的伤处。 “姐,姐,你怎么样?”反应过来的易齐冲上前,急切地拉着易楚上下打量。 “我没事,去看看二哥……” 话未说完,就被打断了。 两位兵士身高马大,黑着脸,叱道:“没长眼,敢挡我们王爷的车驾,找死!”抬脚便踢。易楚躲闪不及,牛皮靴子擦着她的小腿掠过,钻心地痛。 “两位爷,我姐是不小心摔倒的,并非有意冒犯。”易齐娇滴滴地分辩,眸光略过兵士不动声色地投向后面的马车。 兵士瞧见秾艳妩媚易齐的面容,眼直了片刻,挥挥手,“赶紧让开,别耽误王爷回府。”语气已比先前软和了许多。 易楚见状,忙跟胡玫扶着胡二退到一旁,易齐却是站着不动,娇声地说:“都是我们的错,奴家在此向王爷请罪,”朝着马车盈盈下拜。 兵士面面相觑,露出了然的带着鄙夷的微笑。 易楚却是急了,上前死命拽着易齐的手往路旁拖。 马车里传来凉薄的声音,“都是死人?干挺着干什么,拉下去砍了!”又斥车夫,“还不快走?” 车夫领命,挥动起马鞭,全然不管车旁的姐妹两人。 易楚躲过马鞭,面前就多了那两个面目不善的兵士。 “王爷有命,大爷我也不能不遵,不过,两位要是伺候得好,大爷就放你们一条生路。”边说,边伸手捉两人。 易楚护着易齐连连后退,想呼叫,却发现周围的人早已散去,只有几个胆大的躲在墙角偷偷窥探着这边,显然是不可能帮忙。 兵士看到两人惊恐的样子,越发有恃无惧,将刀别在腰间,张开双手,“别跑,先让大爷香一个。” 眼看就要碰到易楚裙裾,胡二上前一把推开兵士,嚷道:“我挡着他们,你们快跑。” 兵士见胡二阻挡,狞笑道:“呵,还真有不怕死的,爷倒要看看你的脑袋硬还是爷的大刀硬,”抽出长刀奋力朝着胡二面部挥去。 胡二虽强壮可只是一名莽夫,怎可能抵得过两名训练有素的兵士,况且,他们手里还有刀。 易楚不敢看这惨状,绝望地闭上双眼。 “当啷!” 是兵器落地的声音。 易楚疑惑地睁开眼,果然两位兵士的长刀已砰然落地,而面前多了位身穿金色飞鱼服的男子。 男子身材挺拔,气宇轩昂,手握绣春刀,脸上一张银色面具映着夕阳折射出耀目的光芒,令人不敢直视。 这不正是那位锦衣卫特使辛大人? “中元节,怨气重,最好少动干戈,免得夜里冤魂上门。”辛大人傲然而立,语气阴冷得如同冬日屋檐下悬挂的冰凌。 兵士听得毛骨悚然,支吾着解释,“是荣郡王下的令,小人不敢抗命。” 辛大人淡淡开口:“原话说给他听。” 兵士应一声,俯身捡起地上长刀,退步离开。 易楚长吁口气,目光转向辛大人,只觉得面具后面那双黑眸幽深闪亮,好像一潭古泉,隐藏着万千波澜。 应该上前道谢还是一走了之? 这种身份的人,最好是敬而远之,少瓜葛为好。 时隔月余,他应该早就不记得自己是谁,就是撒腿跑了也没什么。 可是,毕竟是救命之恩…… 眼见胡玫已跪在辛大人脚前叩谢,易楚也亦步亦趋地上前,跟着跪下,“民女叩谢大人救命之恩。” 跪下那刻,易楚仿佛又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味。 浅浅淡淡,却弥久不散。 易楚一愣,视线顺着眼前的粉底皂靴慢慢上移,是金线密密缀着波浪纹的袍摆,再然后,是块色黑如漆的墨玉,和青莲色绣着步步高升纹样的荷包,最后停在握着刀柄的手上, 小麦色的肌肤,手指匀称修长,骨节分明却并不象寻常习武人那么粗大。 易楚深吸口气,复低头,静静等着辛大人叫起的声音。 路面被炽热的阳光晒了大半天,有温热的感觉丝丝渗入体内,小腿处被踢到的部位被石子硌着,似乎更疼了。 她轻轻挪动了下~身子。 终于,头顶传来冷漠的声音,“起吧,以后在外面少惹事生非。” 易楚抖了下,才忍痛起身,又福了福,正要离开,听到辛大人的话,“上次的药丸很有效。” 药丸? 是配给赵七公子医治心疾的药,还是…… 易楚不敢多想,捡起地上胡二的蓝布口袋,招呼着易齐离开。 走至拐角处,无意中回头,却发现辛大人仍在。 夕阳照着他金色的衣衫发散出万千光芒,他如同天神般笼在金雾里,神圣高远得教人忍不住去膜拜。 易楚却忍不住想起了另一句话,神仙虽好,却是寂寞的。 辛大人,这般高高在上的人,也会是寂寞的吗? ****** 来得时候,四人精神焕发兴致高昂,回去的时候胡玫扶着受伤的胡二走在前头,易楚跟易齐合力抬着蓝布口袋跟在后面,一个个象斗败了的公鸡,没精打采的。 胡二受伤不轻,那车夫许是练过功夫的,下手极重,崭新的裋褐被划破了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模糊的血肉。 易楚真心后怕,倘若马鞭真的落在自己身上,没准会生生去掉半条命。即便侥幸不死,可衣衫破了,被人瞧见肌肤,那可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不论如何,自己是欠着胡二极大的人情,这人情即便是用命去抵也不为过。 而罪魁祸首…… 易楚想起适才突如其来的大力,恨得牙痒痒,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易齐身上。 易齐低着头,额前的刘海遮住了那双魅惑的眼,瞧不清她的神色。可她周身却散发着沮丧或者失望的气息。 是因为没能引起荣郡王的关注而沮丧? 易楚心里又是一阵怨,强忍着腿上的疼痛加快了步伐。 回到医馆时,鸽灰的暮色已悄悄降临,街道两旁的屋舍里灯盏次第亮起,城市的上空炊烟袅袅,充斥着饭菜的香气。 易郎中瞧见四人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顾不得多问,先给胡二疗伤。 总归是男女有别,易楚不便在场,去厨房烧热水,胡玫留在医馆下手。 火苗呼呼地着,易楚的心火也腾腾地往上冒,终于等水一开,就熄了火走到西厢房,也不敲门,猛地走了进去。 易齐刚换好衣服,正对着镜子梳头。见有人来,忙不迭地拿帕子将桌上一只玉镯掩住。 易楚眼尖,早看清是只水头极好的羊脂玉的镯子,不由怒气更胜。再瞧向易齐,狭长的眼角斜挑上扬,在忽闪的灯光下,越发娇媚动人。 生在这副样子,偏偏还不自爱。 易楚咬牙,狠狠地甩了易齐一个嘴巴子,“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姐,我不是有意害你,姐……”易齐捂着腮帮子,不可置信地盯着易楚,眼眸里水光莹莹,就是强忍着不掉下来。那神情,分明是并不认为自己有错。 易楚气极,反手又掴了她一下,“这两下是我替爹娘教训你,娘若地下有知,绝不会希望你自甘堕落,去到王府当什么玩物。”话说完,又重重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我身为长姐没有好好教导你,也该受罚。”再无别话,转身出门。 掌心火辣辣地疼,脸颊也是火辣辣地疼。可再疼,也比不过心底那份痛。 原先她就猜想自己摔倒是不是易齐推的,因为那时候,只有易齐站在自己身后。可到底是怀有一丝奢望,或许会另有他人。如今得到证实,怎不教她心如刀绞?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迅速地溢满眼眶,顺着脸颊滑下。 泪眼朦胧中,有个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易楚忍不住上前抱住了他…… 第12章 杀意 易郎中搂着她,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哄着她,“怎么了,阿楚?谁欺负爹的小乖乖了?” 象她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有顽劣的孩童欺负她是个没娘的孩子,爹便是这样搂着安抚她,喊她小乖乖。 感受到父亲的疼爱,更多的泪涌了出来。 易楚不回答,只是越发紧地搂着父亲的腰,脸贴在父亲的胸前,无声地抽泣。 被快要及笄的女儿这样搂着,易郎中有些尴尬,也有些欢喜,易楚再大,也是自己的小乖乖,受到委屈只会躲在自己怀里哭。 良久,易楚慢慢止住哭泣,却仍不松手,哽咽着问:“胡二的伤势怎么样?” “已经上了药,明天我再过去上次药,伤口不轻,怕是要留疤……而且,天热愈合得慢。”易郎中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既没有追问事情的经过,也没有责备她们的晚归。 这声音令易楚宽慰与心安。 易楚站直身子,将庙会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遍,只有意隐藏了易齐推她的事。 易郎中凝神听着,突然开口问道:“是荣郡王的马车?” “应该是,”易楚不太确定,“是听兵士这样说的……爹,您这衫子湿了,待会换下来,我替您洗洗。” 易郎中笑笑,“等明儿再换,你也累了一天,我叫人送了三碗面来,吃完了早早歇息。” 易楚点点头。 晚饭摆在院子里,易齐并没有出来吃。她隔着门缝说,在庙会上吃撑了,现在还饱着。 若是以前,易楚会将面送到她房里,可眼下她不想见到易齐。 父女两人就着明亮的月光各怀心思地吃了饭。 因是中元节,人们怕遇鬼,天黑之后就很少出门,易郎中早早将医馆落了锁,一家三口各自歇息。 换衣服时,易楚发现小腿肚子青紫一片,摸上去仍是痛得很,脸上也是,肿痛得厉害,而且清清楚楚地浮起了五个指头印。 想必易齐也好不到哪里去。 回过神来,易楚便有些后悔,刚才下手太重了,而且也没听易齐解释,或许她有什么隐情。 可再有隐情,也不能算计一母同胞的姐妹吧? 想过来想过去,易楚也分辩不请自己到底是对是错? 到底是年轻底子好,第二天早上起床时,易楚脸上的浮肿就消失了。 易齐却仍然没有出来吃早饭。 中午亦是。 易楚终于沉不住气,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浅粉色的帐帘低低垂着,易齐显然还在睡觉,有时断时续的呼吸声传来。 易楚正要回头,突然觉出这呼吸的不对劲来。 比平时要粗重和急促。 易楚快步过去撩开帘子,看到易齐满面潮红地躺在那里,因为难受,她的眉头紧紧蹙着,脸颊泪痕犹存。 定然是哭着哭着睡着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烧的,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 易楚暗暗自责,早过来看看就好了。 到医馆跟父亲说了声,又端了盆冷水,搅了帕子给易齐擦拭。 冷水激得易齐嘟哝了声,下意识地侧过头,躲避着突如其来的冷意。 易楚爱怜地摸着她的额头,低声道:“阿齐,都是姐不好,姐不该跟你置气。” 许是听到她的声音,易齐慢慢地睁开了眼,那双妩媚的眼眸空洞而茫然,片刻,才将眸光凝在易楚脸上,嘴唇嚅动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易楚拍拍她的手,“好好休息,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易齐摇头,又要开口,却挣不过身体的无力,沉沉睡了过去。 易郎中送走医馆的病人进来把脉,好一会才道:“是受了惊吓,气郁于心,夜里恐怕又着了凉,只要热能退下来就不要紧……我去煎药。” 闻言,易楚看着易齐烧得通红的脸,心里越发内疚。 昨日那番情景,易齐怎么能不受惊吓? 自己又不问缘由,劈头给了她两个嘴巴,也难怪会气郁于心。 说到底,她也只十二岁。即便有错,自己也该多教导劝说她才是。 一时,易郎中煎好药端过来,易楚唤了好几声,好容易叫醒易齐,勉强喂了半碗药,还有一半顺着唇角流了下来。 易楚又拿帕子细心地擦拭,然后掖好了薄被。 易郎中感慨万千地看着她,“药里加了些安神的东西,估计能睡几个时辰,你回房休息会,还得照顾阿齐。” 易楚摇头,“我看着阿齐,心里安生些。” 易郎中便不勉强,从书房搬了把藤椅过来。 易楚没心思做饭,易郎中笨手笨脚地熬了锅粥,两人凑合着就着根生黄瓜吃了。 易齐睡得很不安稳,时不时惊叫两声,又喃喃地喊着什么,有时候喊娘,有时候喊爹,更多的是喊姐姐。 易楚更加心酸。 娘离开的时候,易楚才三岁多,已经想不起娘的模样,只模模糊糊地记着娘生得很漂亮,身上有好闻的香味,每天极少出门,大多在绣花,也做好看的绢花。 易齐就更可怜,还不到两岁,恐怕连这点印象都没有。 这些年都是爹拉扯她们两人长大,两人自小相依为命,虽时有争吵,但感情一直非常好。这次,或者真的冤枉易齐了。 眼见到易齐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易楚拿帕子擦了,就看到易齐挣扎一下,喃喃道:“姐,我不是有意的,姐,你信我。” 这句话却是清晰而有力,似是用了全身力气。 易楚忍不住落下泪来,俯身将脸贴在易齐脸上,柔声道:“姐信你,姐相信阿齐。” 易齐仿佛听明白了,沉稳地睡去。 易齐烧了两天两夜,易楚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两天两夜。这下辛苦了易郎中,既得接诊病患还挂着两个女儿。 好在顾瑶听顾琛提起易家的事,每天过来帮忙准备一日三餐,才不至于让易家人更加忙乱。 顾瑶是个心细的,煮粥也会煮两份,易齐大病未愈,给她单独做的小米粥,易郎中每天劳苦,又准备了山药粥或者南瓜粥。小菜也做得清爽可口,咸淡适宜。 第三天,易齐的热度终于退下去,易楚长长松了口气,握着易齐的手,爱怜地说:“这才几日,脸上的肉都瘦没了,得吃多少鱼肉才能补回来。” 易齐斜倚在靠枕上,细长的眼眸里含着盈盈泪光,“又让姐跟着受苦,以后我一定会对姐好。”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庙会那天的事。 易楚笑笑,“你好好照顾自己就是对我好了……病算是好了,药还得吃,方才已经煎好了,我去热一下。” 易齐乖巧地点点头。 医馆里,易郎中正给人把脉,“冰冻非一日之寒,气血不足之症得长期调养,丸药仍是一日一粒,另外膳食上需得多加注意,可用红枣或者莲藕煮粥。” 对面坐着的正是前几日来买四物丸的那人。 那人“嗯嗯”地颌首,眼神却甚是锐利,极快地扫了易楚一眼。 易楚心头一慌,连忙沉住气升起炉火,将药罐坐了上去。 易郎中听到动静回头问:“阿齐醒了?” 易楚低声答道:“醒了,已不像先前那么热了。” “那就好,”易郎中找出药丸,包好,递给那人,又对易楚,“待会我再去把把脉,重新开个方子。” 辛大人拿着药包缓步走出医馆,面上与往日一般平静,心底却是波澜万千。 刚才那眼,若他没有看错,易楚虽然面带笑容,可目光里满是防范与戒备。 记得前几次,她的笑容都是明媚亲切,落落大方。 难不成,她认出自己了? 辛大人摇头,这五年,他每天转换在锦衣卫特使与面馆东家两个身份间,时不时也会在面馆遇到亲近的军士。 可从没有人认出他来。 他也早就养成时刻警惕的习惯,绝不会露出破绽。 那么是哪里出了差错? 有一人知道,就会有第二个,无论如何,这个女子是留不得了…… 第13章 害怕 月色浅淡,洒落满地清辉,闪烁的星子犹如多情人的眼眸,在墨蓝的天际,调皮地眨呀眨。院子里,盛开的月季花释放出清雅的香气,不知名的夏虫躲在墙角细细地吟唱。 医馆的灯早就灭了,正房与西厢房也黑漆漆一片,惟有东厢房一盏油灯,隔着轻薄的窗纱散发出淡淡光华。 易楚正凑在油灯前做针线,中午因易齐病好了许多,她心情松快就歇了个晌觉,没想到夜里却走了困,竟是睡不着。 她仍是穿着白日那件半旧的鹅黄色镶葱绿色月牙纹的半臂,月白色挑线裙子,乌黑的青丝松松地绾成个纂儿,用支简单的银簮别了,再无其它装饰。 昏黄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温柔似水,眉目如画。 灯毫无征兆地灭了。 眼前骤然一黑,易楚本能地伸手摸索火折子,就感觉屋子里多了道不属于自己的若有似无的气息。 紧接着有艾草的清香沁入鼻端。 易楚定定神,试探着喊了声,“辛大人?” 月光隔着木窗照射进来,在地上留下窗棂的阴影,半边儿明,半边儿暗。自暗处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直直地停在她面前。 他没戴面具,幽深的黑眸折射着月光,亮得惊人,可又冷得吓人。 “怎么认出来的?”他淡淡开口,手轻轻抬起,拂开易楚腮边的一丝乱发,手指触到细嫩的肌肤,停在下颌处。 他的动作很温柔,指尖很暖,可周身的气势却极冷,压迫着她不得不开口,“你身上有股艾草的香气……右手虎口处有颗芝麻粒大的红痣,还有,我平视你的时候,正好看到你圆领袍领口处的牙边。” 相同的身高毋庸置疑,艾香香味也是她一早就闻到了,不过她以为是沾染了医馆的气味,遂有怀疑却不敢断定。 那个雨夜,她端了姜汤递给他,不经意地发现他虎口处有粒极小的红痣,而庙会时,她特意瞧了瞧辛大人的手。 再加上,这两人给她的感觉是如此一致。 所以,肯定了自己的推测。 她确实很细心,也聪明。 辛大人眸光闪了闪,手指慢慢下移,扣在她的咽喉处。她的肌肤滑腻柔软,就像幼年时父亲案前那枚羊脂玉镇纸,教人爱不释手。 这次算是在劫难逃了,锦衣卫的特使动了杀心,谁还能在他手下逃命? 易楚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庙会那天我本就要死了,承蒙大人相救,多活了这些天。我死不足惜,只是舍不下我爹……我爹与妹妹都不知晓大人身份,恳请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 辛大人凝视着她,手指渐渐收紧,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咽喉在自己指尖的压迫下渐渐缩到一起。不经意间,一滴温热的水样的东西落在他的手背,接着又是一滴,越来越多。 泪水灼痛了他的手,连带着他的心,竟然也丝丝抽痛起来。 借着月光,他看清她的眸子,蓄着满眶的泪水,犹如最闪亮的珍珠。刹那间莹莹珠华轰然绽放在他心头。 手不受控制般松开,紧接着便是一推。 易楚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屋里已经空无一人,木窗紧紧地关着,门闩也好好横在门上,刚才的一切好像就是场梦。 可屋内弥漫的淡淡艾香,喉间火辣辣的疼痛以及掌心丝丝缕缕的血痕都提醒她,这不是梦。 那个冷厉狠绝的辛大人确实来过,而且差点杀了她。 劫后余生的恐惧令她颤抖不已,好半天她才回过神,轻手轻脚地去厨房倒了点水,绞了帕子覆在咽喉处。 ***** 辛大人骑着马慢悠悠地走在空寂的街道上,马蹄踏着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嗒嗒声。 夜平静安宁,可他的心却很不平静。 身为锦衣卫特使,死在他手里的人有多少,他的仇人就有多少。 他跟皇上约定过,太子平安登基之际,就是他功成名退之时,到时,他会以原本的身份与面目为自己谋一份前程。 为了后半辈子的安定生活,他本应该杀了那个识破自己身份的女人。 可掌心收紧之际,他马上就要听到骨头拧断的“咔嚓”声,他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双眼眸。 同样地,含着泪水凝望着他,同样脸上充满了绝望与悲哀。 那个女人最终背叛了他,那么易楚呢? 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朝阳里她一手挎着菜篮子,一手拎着活鲫鱼,笑容明媚灿烂。 雨夜,她小心翼翼端着姜汤递给他,眼神温柔亲切。 医馆里,她弯腰搓药丸,神情沉静从容……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辛大人无端地叹口气。 他曾经因女人吃过大亏,也曾暗自发誓,再不会轻信女人的话,对女人心软。而这次,当他看到那双美丽的杏仁眼蕴含的点点泪水,他的心软得象水,乱得象麻。 就算饶她不死,至少也得警告她不得乱说吧? 想到此,不由气恼地甩了下马鞭。白马一声清嘶,四蹄腾空,绝尘而去……浑不管,这急促的马蹄声扰醒了多少人的好梦。 有夜巡的兵士经过,当瞧见马上人闪亮的银色面具,立刻闪身让路。 辛大人一路狂奔到忘忧居才勒紧缰绳慢下来。守门的壮汉早习惯他进出的不定时,听到马蹄声不待吩咐就连忙打开大门。 入了夜的莫愁湖较之白日别有一番风景,柳枝轻点,荡起无数涟漪,在月色下发射出银白的光华。莲叶摇动,惊醒梦中的游鱼,咕噜噜便是连串的水泡,间或水花四溅,打散如镜湖面。 走过半面莫愁湖,辛大人烦乱的心终于慢慢沉定下来。 易楚却是翻来覆去几乎整夜未睡,那股淡淡的艾香弥漫在屋子里经久不散,害得她每隔半个多时辰就会起身四处看看,唯恐辛大人去而复返要了自己的小命。直到四更天,才勉强合了会眼。 早上自然起晚了,顾瑶已早早过来做好了早饭。 易楚歉然地说:“麻烦你这些日子心里很是不安,现下阿齐已经大好了,你家里也忙着,不好总劳动你。” 顾瑶爽朗地说:“阿齐还没好利索,我估摸着你这几天累得够呛,不见得能起身,这才过来的。明儿我就不来了。” 这也好,易楚笑笑,留她用饭。顾瑶便不客气,熟门熟路地摆好了碗筷。 因多了个外人,易郎中自然不会与她们同桌用饭,易楚便将饭菜端到书房。 顾瑶粗心没瞧出易楚脸色的憔悴,便是瞧出了,也只会认为是照顾易齐累的。 易郎中却不然,一见面就问:“怎么没睡好,眼底有些发青……脖子又是怎么回事,红了一片?” “屋里有蚊子,总是赶不走,还偏偏叮了喉头处,痒得紧,多挠了几下。”易楚苦笑,为遮掩这处淤青,她早上还特地换了件立领盘扣的中衣,没想到总是瞒不过父亲的眼睛。 幸好易郎中素来信任易楚,而且到底是女儿家的颈项,他也不便细看,只温声叮嘱,“待会抹点止痒的药膏,别挠破化脓就不好了……家里艾草是不是不多了,回头我上山采些回来。” 易楚忙道:“还有,昨夜熏得时候短,今儿再不偷懒。” 今夜,她是不敢熏艾草了,或者以后也不会。那种气味,让人害怕。 饭桌上只三个女孩子沉默无言地用了饭。易齐神色仍是恹恹的,吃过饭就回了房间。顾瑶却是留下来抢着收拾了碗筷。 易楚便问起她退亲的事。 “刚过头七就退了,那家人也真有意思,聘礼定金什么的要回去不算,连年节来往的东西都换成银子往回要。当初年节礼都是有来有回的,他们也要得出口。还好,早早退了亲事,否则指定过不到一起。” 易楚莞尔,“你倒是想得明白。” 顾瑶很认真地说:“经过这遭,倒是看清了许多事。以前干什么都碍着面子,怕被人看轻了,如今想想面子值什么,那都是给别人看的,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守孝这三年我也不打算闲着,除了顾好家里,我也得给自己找个顺心如意的夫君。气死那家人!” 最后一句是跺着脚赌气说出来的。 易楚乐不可支,却不得不承认顾瑶的话很有几分道理。 送走顾瑶,易楚去医馆找父亲,“胡二哥的伤怎么样了,这么些天没去看看他也过意不去,我想今儿去一趟。” “已经结痂了,就是天热好得慢。你去看看也是应该,明天去吧,爹给你一道,顺便带些药过去。”易郎中考虑得多,胡二这次对易家算是有大恩,再加上受了伤,如果提出什么条件来,他怕易楚年纪小应答不当,白落了话柄。 易楚答应了,又商量道:“胡二哥当天新做的裋褐破了,我想另买块尺头赔给他,单独给他不合适,顺便给胡玫也买一块,然后再给胡祖母秤两斤好克化的点心,行不行?” 考虑得很周到,又不会授人以口舌。易郎中欣慰地点头,“好,你看着去置办吧,银钱不够,爹这里还有。”说着掏出荷包,倒出两小块碎银。 易楚连忙推辞,“不用,我这里的够花。” 易家是易楚管账,所有菜蔬米面以及人情往来的花费都从她手里过,既然她说够用,易郎中也不坚持,将碎银又收了回来。 易楚去了之前惯常去的枣树街那间布店。夏日即将过去,店里已摆出厚重的秋冬布料,夏季穿的绉纱、茧绸以及细麻布相对便宜了许多。 易楚给胡二挑了块土褐色的细棉布,棉布舒服吸汗,土褐色又不显脏,即便沾点猪油猪血也瞧不大出来。给胡玫选得是块湖绿色绢纱,胡玫身量高挑,带着几分英气,穿湖绿色更显清爽。 易楚对这两块布料很满意,店家要的价钱也很让人满意,两块布一共才四百文。 付了钱钞,易楚高兴地跟伙计告辞,刚出门,瞧见马路对面自木记面馆走出来一人。 好巧不巧,正是辛大人。 易楚被吓破了胆,慌不择路,转身又进了布店。 伙计见怪不怪,笑着问:“姑娘还买点什么?” 易楚赔笑道:“随便看看,有合适的再买。”顺着适才瞧过的布匹再一匹匹看过去,转了一圈,状似无意地朝门外瞧了眼,却发现辛大人竟然没走,定定地站在树荫下,仿佛入定了一般…… 第14章 波澜 辛大人静静地站在柳树下,手里摇着折扇,就像在路旁乘凉的其他人一样,姿态悠闲。可那双幽深的眼眸里分明带着笃定,他不信易楚敢偷偷自他面前溜走。 昨夜,他几乎落荒而逃,忘了句话没说。依着易楚的聪明,应该主动过来表忠心吧。 他赌得就是自己对她的了解,看看能猜透几分。 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点小小的心思。 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戒备的习惯,跨出面馆的瞬间,他已将前后左右的人群看了个清楚,自然也没漏掉易楚。 前一刻她还神采奕奕地对着伙计笑,可见到他,就像见到猫的老鼠,扭头就溜。 他救过她一命,还先后饶过她两回,她不惦记着报他的恩情,竟然敢躲。 就是这股莫名其妙的恼意止住了他的脚步,他偏要看看,她到底能躲到几时? 易楚在布店对着殷勤的伙计简直是度日如年,可对面的辛大人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难不成他要站在那里一辈子? 他没事干可以瞎耗着,易楚还得赶回去做午饭。她早上买了条新鲜鲫鱼,已宰好了,专等着中午炖豆腐。 想到此,她心里一横,他就是在那里又如何,这条路又不是他开的,还不许别人走路?更何况,自己完全可以装作没看见他。 赌气就往外走,刚出门,便感觉一股莫可言说的压力排山倒海般迎面而来,而那双黑眸,就这样,隔着马路,直盯盯地落在她身上,令人毛骨悚然。 这分明就是在逼迫她。 易楚顶着莫大的压力,强忍着不抬头,一步步往路边挪,没走几步,心思突转,迎头朝马路对面走去。 她终于还是来了。 辛大人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很快地散去,黑眸朝着易楚冷冷一扫,停留在她月白色中衣的领口处,中衣是立领,系着两粒亮蓝色的盘扣。领子虽高,遮掩了大部分的颈项,可仍有斑斑紫红露在外头,在白皙的肌肤上,很是明显。 昨夜那种拂过羊脂玉般的温润滑腻的感觉猛然涌上心头,辛大人摇着折扇的手顿了下,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眼底有明显的青紫,明显是没有睡好,神情有些憔悴,人似乎比最初见她时瘦了些,同样的青莲色比甲穿着在上空荡荡的,有点弱不胜衣的感觉。 这边辛大人肆无忌惮地打量,那边易楚心里早擂起了鼓,咚咚跳得厉害。而鼻子又好像比往日更加灵敏,每走近一步,艾草的香气便浓郁一分,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窒息的感觉便强烈一分。 脚步变得迟疑,掩藏在布料下的两手不由自主地绞在一起。 易楚屈膝福了福,低声道:“我爹说我是天生学医的材料,因为我的鼻子比别人灵很多,能轻易分辨出药草的气味。所以,换成别人,未必能嗅出公子身上的味道。” 辛大人没听见般,双目望天,折扇摇得呼啦啦地响。 易楚鼓足勇气,又道:“公子的事,我半个字都不会对别人提。” 辛大人冷冷地看过来,分明是不信。 易楚咬牙,“我用生命发誓绝不透露公子身份,若违此言,教我五雷轰顶,死无葬身之地。” “就这样?”辛大人淡淡开口,“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易楚愕然,这已是极重的誓言了,他还要怎样,难道连全家都带上? 辛大人的事,她是决计不敢往外说的,可也绝不会拿父亲跟阿齐起誓。他爱信则信,不信也没办法。 怒火一寸寸燃起来,几乎要战胜了先前的恐惧,只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你若死了,我自然不用担心你会说出去,可你现在仍活着,我又有什么好处?” 能有什么好处? 她不过一介女子,会得只是女红烹饪,又能做什么? 不待她作答,辛大人“啪”一声收了折扇,“谅你也不敢乱说,”扬长而去。 易楚腿一软,堪堪倒地,忙拽住一条柳枝才定了心神,慢慢往家中走。 第二天吃过早饭,易郎中带着易楚去胡家。原本也叫了易齐,易齐说她懒得动弹不想出门,也便由着她了。 胡家是座二进的宅院,头一进住着胡二、胡三等几个未成亲的兄弟,第二进正房的东次间住着胡祖母,西次间住着胡屠户夫妻,东厢房是胡大夫妻。胡玫跟她六岁的侄女胡娇住在后罩房。 易郎中父女先给胡祖母问了安,把了把脉,又被胡屠户夫妻请到客厅里坐。 抿了口茶,易楚笑盈盈地说:“庙会时,多亏胡二哥照应,还累得二哥受伤,甚是不安。不知二哥伤势如何,好些没有?” 其实胡二的伤势如何,易郎中最清楚不过,易楚这话只是客气之言,借此表示感谢与关心,未必非得见到胡二。识相的人家就会顺口客气两句,全了彼此的情面。胡祖母却很实在,扬手便吩咐胡娇,“把你二叔叫来。” 胡娇连蹦带跳地去了。 事实表明,胡家人都实在,因为不单胡二来了,其余三个未说亲的儿子听说家里来了位年轻女客,都跟着来了。 胡家是杀猪出身,现如今也营着杀猪的营生,又开了家酱货铺和两间包子铺。胡家儿子都在自家铺子里干活,浑身不是猪肉味就是包子味。再加上,个个长相随他爹,都膀大腰圆,虎背熊腰。 不算大的客厅,原本就坐了四五个人,再加上齐刷刷地四条粗壮汉子,易楚顿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胡二见到易楚,不等招呼就咧着大嘴笑道:“阿楚妹子过来了?” 易楚起身福了福,“那天多亏二哥相助,感激不尽,特备了点薄礼,以表谢意。” 与易齐有意无意的娇气不同,易楚的声音象父亲,温和又轻柔,很好听。 屋内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易楚身上,尤其另外的三个儿子,眼珠子瞪得溜圆,像是野猫见了鱼儿,错不开眼珠。 易楚如坐针毡,不动声色地往父亲身边靠了靠。 胡二倒没觉得不妥,大咧咧地说:“好得差不多了,就是痒得难受,总想挠挠。” 易郎中连忙接话,“千万不能抓,挠破就遭了……我这里配了些止痒的药,发痒的时候凃一凃。” 胡二道谢接过药,眼睛望向易楚,想说点什么,一时又找不到话题,眼角瞥见祖母一个劲儿朝自己使眼色,只以为祖母坐得时间久了,遂走过去问道:“祖母,你是不是有点累了?” 易郎中连忙借口医馆脱不开身,谢绝了胡祖母的挽留,带着易楚离开。 胡祖母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挥手将其余三个孙子赶走,单留了胡二说话,“你这傻孩子,不是早就看中易家姑娘了,怎地不多提提庙会上的事?祖母也好为你做主。” 胡二挠着头皮问:“庙会的事都说过了,还怎么提?” 胡祖母恨铁不成钢,拍着桌子道:“就说那天她摔倒了,问她磕到哪里了?你心里怎么着急,又怎么扑上去,不小心碰了她的身子,又怎么扶她起来。” “是她自己起来的,我没扶,也没碰到她,”胡二憨憨地说,“哪能乱说话,坏了人家名声。” 胡祖母恨道:“就算是没碰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还能反驳不成?何况就在自己家说,她们父女两肯定不会传出去,咱家里人也不往外说,哪能坏了名声?你说你平常没少跟那些大姑娘小媳妇搭葛,也没这么顾及别人名声,怎么偏偏这种时候不开窍?” “易家女孩跟她们不一样,阿齐妹子长得比花都漂亮,阿楚妹子长得也好,说话细声细气的,两人又都识文断字,就跟天上的仙女似的……”胡二嘿嘿地笑。他真是不敢造作,生怕唐突了易楚。 胡祖母气得没办法。她自家的孩子自己清楚,胡家的男人从上到下都一个毛病,就是好颜色。原本就不机灵,看到个漂亮女子,脑袋更成了一团浆糊,点拨都点拨不动。 她儿子是这样,看着人姑娘漂亮,用对银镯子撺弄着到了手。能将银镯子都看在眼里的女子能是什么好货色,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没有个出息的,全是草包。 大孙子也是贪怜美色,娶了个媳妇外表长得跟朵花似的,脑子塞得全是糠,半点心眼都没有。整个胡家还得指望她这个老太婆掌舵。 其余的孙子有样学样,毛没长齐就在大街上调戏小媳妇,要不是仗着家里有钱,那名声早就臭了。 胡家现在丰衣足食,胡祖母的目光就开始往长远里放。杀猪虽然赚钱,可比不过做官威风。做官得识字,认字就需要个好胚子。因此胡祖母迫切地希望娶进来一个识文断字的孙媳妇,彻底改变胡家屠户的烙印。 胡二早就看上易家姐妹了,说不管是易楚还是易齐,娶到哪一个都是天上掉下来的福气。原先他是偏爱易齐的,觉着易齐颜色更好。自打庙会回来,担心易齐心气高,自己镇不住她,又把心思转移到易楚身上。 胡祖母也觉得易家好,人家是正经书香门第,易郎中是中过秀才的。而且单是易郎中这手好医术,又没有儿子,早晚传给外孙子,可不就便宜胡家了。 可易家姐妹不论是人才还是性情,都是拔尖的,胡二确实配不上人家。 前阵子,胡二没事献殷勤,被易郎中婉拒了。胡祖母很失望,也觉得遗憾,现在胡二对易家施了大恩,怎么也得抓住这个好机会。 胡祖母阖眼盘算片刻,视线落在易郎中带来的布料上…… 第15章 强迫 走出胡家大门的易楚长长地松了口气,易郎中笑道:“胡家人多,不习惯?” 易楚悄声道:“倒不是人多的缘故,就是觉得胡家的人很实在。” 实在,确实是个好字眼。 易郎中乐得开怀,习惯性地抬手拍向易楚的肩,转念想到易楚就快及笄,抬起的胳膊又尴尬地垂下。 易楚见状,伸手扯了扯易郎中的衣袖,“爹爹。” “怎么?”易郎中温和地问。 “想喝冰豆汁,爹爹帮我买。”易楚歪着头,眼角斜向路旁的豆汁摊。 易郎中看着易楚极少流露的娇俏女儿态,心里软得仿似一滩水,“好,爹爹买给你。” 豆汁儿是京都最有名的饮品之一。相传,有个粉坊磨绿豆粉,当天的豆汁没全部卖出去,第二天变得有点酸。掌柜尝了尝,觉得很清口,索性做起了豆汁生意。 易楚最爱那种酸中带甜的味道,妙不可言。而易齐却觉得酸臭难闻,难以下咽。 豆汁摊不仅卖豆汁,还有八宝菜、酸黄花条、水疙瘩丝等小菜配着吃,易郎中替易楚买了一碗豆汁,就站在旁边看着。 易楚喝一口豆汁就一口小菜,间或抬头冲父亲笑笑,笑得眉眼弯弯,贴心贴肺的。 易郎中终于忍不住,轻轻摸了摸她的发髻。 两人回到家,易郎中径直开了医馆的大门,易楚回了内院。易齐却不在,也不知何时出去的,去了哪里。 易楚心头沉了沉。 她一直怀疑易齐在外面结识了什么品性不好的人,可庙会的事就象一个结,横在姐妹中间,让她不敢轻易逾越。 易楚坐立不安地等了会,好在,没多大会易齐便回来了,说闷在家里好几天,出去透透气。她穿着半旧的粉蓝色半臂,天水碧的裙子,梳着双环髻,脂粉未施,也没戴钗环,并不像特意去见什么人的样子,便放下心来。 进了八月,天气终于凉爽起来。苦夏的荣盛重新回到医馆,接下了易楚煎药搓药丸的差事。易楚并没有闲着,趁着太阳毒辣,将冬天的棉被棉帕都找出来拆洗翻晒过。 易齐有时候帮把手,更多的时候则是闷在屋子里或者做绢花,或者绣香囊,甚至一整天都不怎么出门,也极少开口说话。 易楚跟易郎中提过,易郎中沉默片刻,才道:“先由着她去,等我有机会跟她谈谈。” 易楚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这期间,有个夜里,辛大人又来过一次,只让易郎中把了脉,对易楚仿若未见。 这日,吃过晚饭,易郎中又去了那个食用罂粟成瘾的陈驰家中。 近些天,陈驰的病症越发严重,疯狂时六亲不认,见人就打,有两次差点把送饭的娘亲打死。陈家的小孩子都不敢靠近关着陈驰的屋子。陈驰娘没办法,几次狠下心想勒死这个逆子,最终总是下不了手。 今天却是陈驰闹着闹着晕了过去,好半天没醒过来,陈驰爹急三火四地请易郎中去看看。 看到陈驰爹无可奈何老泪纵横的样子,易楚心里也颇不是滋味,等父亲走后,寻了几本医书在医馆翻看。 可惜的是,书中的记载非常少,除了药用,根本没提到罂粟可以让人上瘾。 易楚颓然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多了个人。 高大的身影,挺直的鼻梁,一双黑眸又深又亮,紧紧地盯在自己脸上。 易楚大吃一惊,本能地后退,却被椅子挡着,一时竟然呆住,不知所措。 辛大人淡淡开口,“还有四物丸?” “有,”易楚连忙回答,走到药柜前,拉开抽屉,取出只瓷瓶,倒了十粒出来。 “多来几粒,这阵子我不在京都。” 不在京都? 易楚飞快地睃了他一眼,又倒出十粒,用桑皮纸包好,隔着台面推了过去。 辛大人拿了药,仍是站在台面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敲着台面,既不说走,也不开口。 易楚自然不敢撵他,也没话可说,便拾起方才的医书继续看,眼对着医书,脑子却始终提着一根弦,根本看不进去。而鼻端萦绕着无休无止的艾草香,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 易楚屏息深吸口气,没错,是血腥味。 忍不住抬头又瞧了辛大人一眼,看起来好好的,不像有伤的样子。 辛大人捕捉到她的目光,问道:“怎么?” 易楚犹豫下,才低声答:“你身上有股血腥味。” 话出口,辛大人很快明白,他在诏狱待了一整天,身上自然少不了这种味道。不过,他已冲洗过,又换了衣衫,难道她也能闻出来? 果然长了只狗鼻子。 想了想,开口问道:“你爹呢?” “出诊了,”易楚应着,又补充,“就在二条胡同,是个吃罂粟成瘾的人,想必就快回来了。” 辛大人疑惑道:“罂粟怎么吃,也能上瘾?” “听说是罂粟结青苞的时节,在正午用针刺破外面的青皮,不能坏了里面的硬皮,第二天一早,刺破的地方会流出津液来,用竹刀刮进瓷器里,阴干或者蒸干制成膏子。说是暹罗或者南洋有卖的。”易楚又将陈驰上瘾的惨状说了说。 辛大人目光闪烁,突然肃然道:“取纸笔来。” 易楚不敢怠慢,将易郎中平常用的笔墨放到台面上,另外燃了支蜡烛。 辛大人提着衣袖研墨。 易家的砚台跟墨锭都是极平常的市井之物,研起来“吱吱”作响,有种凝涩感。辛大人皱眉,稍微用了点力,砚台里的清水很快染上了颜色。 辛大人提笔蘸墨,几乎未加思索,“唰唰”在纸上写了两行密密麻麻的小字。待墨干,将写字的那半条纸裁了下来,卷成极小的卷,端起烛台,用蜡油封住。接着,走到门口,口中打个唿哨。 不多时,有飞鸟悄无声息地落在他掌心。 辛大人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纸卷掖在飞鸟翅膀底下,拍拍它的脊背。飞鸟展翅,悄无声息地飞走了。 一系列动作如行云流水,果断利落。 易楚看得有些呆,又觉得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心里莫名地恐慌。 直到飞鸟消失在夜空,辛大人才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静默的易楚,掏出只荷包,扔在台面上,“替我做身中衣,要细棉布的。” 易楚愕然,急忙拒绝,“我……” “三日后,我来取。”不等易楚说完,辛大人已打断她的话,扬长而去。 只留下目瞪口呆的易楚。 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么可能替不相干的年轻男子做衣衫,而且,还是做中衣。 这根本就是私相授受。 不,比私相授受还要严重! 易楚看着台面上荷包发愁,本打算置之不理,又担心父亲回来问起,根本没办法解释辛大人这荒唐透顶的要求。 辛大人既非她的父兄,又不是通家之好,更不是未来的夫君相公。 就是夫君,未成亲前,也没有做中衣的理儿。 易楚不打算替他做,辛大人就是个疯子。 提心吊胆地过了两天。 第三天一早,易楚便有些心神不定,对着西天拜了好几拜,又在观音像前上了三炷香才觉得安生点。 好在一天无事,夜里,易楚陪父亲在医馆煎了两副药,直到亥时才回屋。 刚踏进房间,就闻到淡淡的艾草香味,紧接着,一双有力的手捂住她的口鼻,堵住了她几欲出口的尖叫。 易楚认命地放弃了挣扎,辛大人松开她,两人在黑暗里相向而立。 静默里,易楚听到父亲的脚步声,从医馆走到正房,又听到“吱呀”的门开声,是易齐出来倒了洗脚水。 终于,外面慢慢归于平静。 辛大人才冷声问:“衣服呢?”声音是透骨的冷。 易楚硬着头皮掏出那只荷包,“这还给你,我不给男人做衣服。” “那是谁的?”辛大人指向一旁的椅子。 借着朦胧的星光,易楚看出椅背上搭着件直缀,“是我爹的。我爹不一样。” 辛大人极快地接口,“有什么不一样?” 易楚无言,这还用问,她的亲爹当然跟别的男人不同,给自己父亲做衣服天经地义。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 辛大人突然轻轻叹了口气,“明天一早我去扬州,约莫着半个月回来,你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 易楚屏息等着他的下文,却只觉得眼前一空,已没了人影…… 第16章 混乱 易楚辗转反侧了许久,耳边总是萦绕着轻轻的叹息,又翻来覆去地想辛大人未说完的半句话。 会是什么呢? 辛大人去不去扬州,又要去多久,根本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 直到外面的梆子声响过三下,易楚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睛。 第二天卯初,易楚强忍着倦意起床,甫睁眼,就瞧到床边的荷包。石青色缎面底儿,绣着步步高升图样,四周缀着金黄色的穗子。无论是面料、做工还是式样,都非常普通。普通到可以在任何一家杂货铺或者布料摊位上见到。 倒是与辛大人很合拍。他的衣着佩饰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倘若不是周身散发的凌厉气息,应该不会特别吸引人的主意。 荷包里面装了只十两的银元宝,两只一两的银锞子,还有几块碎银。 易楚叹口气,将荷包收进抽屉里。 安安生生地过了几天,这日易家破天荒地来了两位女客。 一位是年轻少妇,穿着靛蓝色素面杭绸褙子,草绿色绣海棠花湘裙,头上斜插两支丁香花簪头的金簪。身材纤细苗条,肌肤雪白细嫩,眉眼精致柔美,是个不可多见的美人。 另一位则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穿着秋香色绣牡丹花的潞绸褙子,立领中衣的盘扣系得整整齐齐。脸上涂着香粉,描了柳眉,点了红唇,腮边还淡淡地扫了层胭脂,看上去就是个经常走街串巷的。 易郎中将两人让至客厅。 妇人见人带着三分笑,话语很活络,“早就听说易家姑娘生得一副好相貌,体性也好,知道的人没有不夸赞的……”说话声音很大,易楚隐约听到一二,猜测此人该是荣家请来的媒人。 那少妇又是谁? 难不成是荣盛其中的一个嫂子? 易楚好奇心起,蹑手蹑脚地走近客厅。 妇人的话越发清楚—— “说的不是别人,就是杏花胡同的胡家,想必你们也知道,家境没得挑,胡二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既聪明又能干,年纪轻轻的已经能够支撑一家铺子……” 竟然是胡家来提亲。 易楚皱眉,听到易郎中平静的声音,“长女已有几家人家提过,差不多要说定了,小女年岁还轻,想多留两年。” “我提的正是你家长女,叫阿楚的那个,”妇人笑着,“一女长成百家求,易家姑娘才貌双全,上门提亲的人多也是自然。不过胡家不比别人……”似乎有意顿了顿,见易郎中没接话茬,又笑着说下去,“两个孩子你有情我有意,咱们做长辈的也不能棒打鸳鸯,总得成全孩子不是?” 易楚登时懵在当地,只觉得脑仁突突地跳,全身的血似乎一下子消失不见。 这妇人也太可恶,她何时跟胡二有情有意了? 想推门进去跟妇人分辩,可双腿如同生在地上一般,动也动不得。 恰在此时,易齐自西厢房出来,见到易楚站在客厅门前,面色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身子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去。易齐三步两步,上前扶住她。 屋内,妇人仍喋喋不休,“……胡二穿的一身衣衫不就是阿楚姑娘送的,针线可真好,合身合体的,针脚既匀称又细密,一看就用了心的。胡二天天穿着不舍得脱,你说是不是,胡家大嫂?” 接着是年轻少妇虚浮的声音,“这话没错,二叔自从得了这衣衫,就天天穿在身上,爱惜得不得了,说不能辜负阿楚姑娘的一片心……” 真是欺人太甚! 易齐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脸色当即变了,将易楚扶到一旁,大步流星地去厨房拿来扫地笤帚,“咚”一脚踹开门,当头就朝妇人打,“你这黑心的泼妇尽满嘴喷粪,哪知眼睛看到是我姐做的衣服?光天化日说瞎话,也不怕嘴上生疮?” 她打得又重又急,妇人躲闪不及,头上胳膊上捱了好几下,疼得唉哟直叫。 妇人一手护着自己头脸,一手夺易齐手里的笤帚,口里还骂骂咧咧的,“挨千刀的小娼妇,敢对姑奶奶动手动脚,也不看看姑奶奶是谁?” 少妇急得跳脚,忙从中拉架,可惜易齐根本不管那一套,连带她也一起揍。少妇招架不及,也跟着动上手。 易齐抡着笤帚,虽占据兵器之利,但她总是个娇生娇养的姑娘,比不得已出阁的妇人强悍,眼瞅着渐落下风。 易楚早已回过神来,去厨房端了盆刷锅水,瞅准中年妇人,泼了过去。 易郎中身为男子,不便与女人拉扯,可听妇人一口一个“贱人”“娼妇”地骂,早已心怀怒火,悄悄出去将顾琛叫了进来。 顾琛是个半大小子,本就是淘气的时候,加上顾瑶不时面提耳命让他多巴结易家,此时见两位姑娘被人欺负,哪有不尽心的。当下一撸袖子,小跑着冲妇人撞了过去。 妇人不防备,加上脚底有水,被撞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顿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哭起来。 易郎中看都不看她,只吩咐两个女儿回房,又将客厅、大门通通打开,自己淡然坐在医馆里。 晓望街本就店铺多,来往得人不少,听到易家传来哭声,还以为医死了人,顿时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 哪知易郎中正悠闲地翻着医书,小伙计荣盛在旁边整理药草,根本没有死人的迹象。而哭声却是从客厅传出来,当下围观之人更多。 妇人干嚎了半天没人理,只得抽抽搭搭地止住了哭泣。但心里的气可没消,环顾了一眼四周,想砸点东西撒气。 可易家的客厅很简洁,仅有的摆设就是竹雕的屏风架子。又因为没来得及上茶,方桌上连茶壶茶杯都没有。 妇人恨恨地踹了两脚桌子,没想到桌子是黄檀木的,坚硬得很,不但没挪动半分,反而将她穿着软缎绣鞋的脚硌得生疼。 妇人气急,骂骂咧咧地走出易家。 围观的人认出来了。这个脸上香粉、胭脂糊成一团的是附近有名的媒婆,称作王婆子的。那个美貌少妇是杏花胡同胡屠户的大儿媳妇。 王婆子靠嘴吃饭,跟其他媒婆一样,固然说成不少亲事,但也没少做将黑的说成白的,将白的说成黑的这样不靠谱的事。 熟悉的街坊立刻联想到不久前胡二到易家献殷勤,被拒绝之事。这次想必是胡家贼心不死,请媒婆上门,媒婆贪图媒人钱,在易家撒泼耍赖罢了。 胡祖母见易家根本不吃这套,一点不在乎易楚名声,隐藏在内心的屠户的强悍被激发出来,当即找了几个闲汉,一早堵在济世堂门口,说易家姐妹的浑话。 易齐气得脸色涨红,对易楚道:“事情是我惹来的,我去跟他们拼了,姐放心,我一定不会让胡家得逞。”又操起扫地笤帚要出去拼命。 易楚忙拉住她,“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不用理他们。要是出去,别人更不知要说些甚么了。” 易郎中看着易楚微笑,照样将医馆的门打开营业。 胡二听说此事,求祖母,“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哪能这样对易家的女孩?” 胡祖母怒其不争,“你到底想不想娶易楚?” “想。”胡二老老实实地回答。 胡祖母叱道:“想就别管闲事,坏了名声更好,拖上一两年嫁不出去,到时候没人要,还不眼巴巴地求着咱们家。” 胡二虽觉不妥当,可想起易楚桃花般鲜嫩的面容,清风般柔和的声音,也就默认了。 闲汉们闹了好几天,易郎中置若罔闻,每天照样辰初开医馆,戌时关门。易楚姐妹也沉得住气,该买菜就买菜,该出门就出门。 荣盛先告了两天假,后来看易家没什么动静,才照样来上工。 倒是顾琛看不过眼,拉着荣盛要出去讲理,被易郎中斥责一番。 胡家虽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不少人在其中搅浑水,可易家在晓望街行医三十余年,不少人受过他家恩惠,心中自有另一杆秤。 便有人暗中去找了衙役,衙役也没办法,闲汉们一没斗殴,二没聚赌,就是在医馆门口说闲话。衙役前头将人家赶走,回头人家又来了,衙役也不能没日没夜地守在易家门口。 如此又过了几日。 这天,易郎中刚打开医馆的门,闲汉们跟往常一样,站在街旁嬉笑。突然,自东而西行来十几匹骏马,马上人个个身穿程子衣,腰挎绣春刀。 闲汉们知趣地避开,谁知那些人奔到面前,二话不说挥鞭便抽,几人立时被抽花了脸。 闲汉们捂着血流不止的脸哀嚎,要知道锦衣卫是出了名的蛮横霸道,就是死了也没处说理去,何况几人并没死,只是受了点皮肉苦。 这下闲汉们想起济世堂来了,一窝蜂跑进去求易郎中诊治,“先生,我们知道错了,您大人有大量,饶恕我们这回。”。 易郎中不管,翻着医书闲闲地说:“你们与我素日无怨,近日无仇,却天天在我家门口辱骂,污蔑我家女儿名声。我若求你们放过我们,你们应不应?” 几人面面相觑,又哀求,“先生是有名的宽厚人,街上要饭的病了,您也给治过病,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把我们当成要饭的。” 易郎中温文地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几人听不明白,可眼瞅着易郎中绝不会替他们治伤。其中一人灵机一动,“我们是替胡家做事,应该找胡家才对。” 几人便撒腿往胡家跑。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一窝蜂了…… 第17章 胡家 此时的胡家已经乱成了一窝蜂。 本来事情也没有多严重,就是胡祖母昨夜不知是受了凉还是抻了筋,早晨起来腿脚就有些不利落。 胡祖母的腿疾是老毛病,先前连床都下不了,经过易郎中一年多的诊治,除了阴雨天会隐隐作疼外,基本没有大碍了。不过易郎中医德好,自己诊过的病人,隔段时间就会上门询问下情况,七月初的时候,易郎中上门时还说胡祖母差不多好利索了,只要平常多注意,没有必要再敷药。 没想到,这腿疾的旧毛病竟然犯了。 这个关头,胡祖母自然拉不下脸来请易郎中,便指使儿子胡屠户请大夫。 胡屠户已经很少亲自动手杀猪了,他的营生都交给了五个儿子,自己穿起长衫摇起折扇在家享清福,平日不过是逛逛花鸟市场,到茶馆听两折评书,要么就到铺子遛达一圈,清闲得很。 听说母亲腿疾犯了,胡屠户孝顺,想着怎么也应该请个名气大的大夫才放心。 正阳门的回春堂名气大,诊金也高。 胡屠户不怕花银子,换了身簇新的长衫,揣着两只银元宝就出门了。 走到羊毛胡同,胡屠户看到一圈人围着位女子。女子浑身缟素,头上插了根稻草,面前铺着张四开方的纸,纸上四个大字,还有两行小字。 本来胡屠户没打算管闲事,他急着给母亲请大夫。没想到,经过那女子时,女子偏巧抬起了头,露出一张俏脸。 雪白的肌肤,细长的柳眉,浓密的睫毛上挂着颗晶莹透亮的泪珠,好像清晨沾了露水的海棠花,美得让人心碎。 胡屠户再也挪动不了步子。 他不认识字,问了旁边的人才知道,女子父母染疾刚刚过世,因看病加办丧事先后欠了八十多两银子。女子无力还债,债主便想将她卖入烟花之地。女子没办法,宁愿卖身还债,也不想走那条不耻之路。 胡屠户听罢,爱怜地叹口气。 女子朝他看过来,挂在睫毛上的泪珠便落在脸颊上,映着粉嫩的面颊,我见犹怜,楚楚动人。 八十两银子,对于平民之家来说,是笔不小的数目。尤其这女子长得纤纤弱弱的,一看就吃不得哭,干不了活。 故而,围观得多,问津的少。 胡屠户有钱不在乎,伸手将怀里的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取出来递给女子,“这是四十两,你先跟我家去,我再给你六十两,还了债,余下二十两好好缝两身衣服,置办点首饰。” 女子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瞧了胡屠户两眼,跪下叩了个头,才伸手接了银子。 女子本就生得纤纤弱弱的,加上跪了半天,起身的时候站不稳,晃晃悠悠地差点摔倒,亏得胡屠户手快,揽住了她的细腰。 女子柔软的身子贴着胡屠户,吹弹欲破的肌肤就在他掌下,胡屠户浑身酥软,早将给老娘请大夫的事忘到天边。 胡屠户是个风流的性子,否则年轻时也不会用银镯子勾搭婆娘了。现今,虽然已有了五儿一女,可他也只刚过四十,身体依然壮实硬朗。胡屠户的婆娘却变成了大象腿水桶腰,满脸黄褐斑的半老妇人。 事隔多年,又能温香软玉抱满怀,胡屠户觉得自己就像喝多了老白干,晕头转向地找不着北。 杏花胡同离羊毛胡同不算远,胡屠户怜香惜玉不舍得让女子走路,花钱叫了辆驴车,慢悠悠地往家里走。 刚到家门口,胡三跟胡四回来了。这两人管着包子铺,现下早饭刚卖完,午饭还不到点,两人就抽空回家转转,好巧不巧正好看到自己的亲爹,扶着位娇柔妩媚的女子下了驴车。 胡屠户回到家才想起要给老娘请大夫,连忙嘱咐儿子将女子带到内院妻子处,自己趁着驴车还在,原路回去赶向正阳门。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胡三跟胡四平常也见过美人,可哪见过这样俏生生娇滴滴的小娘子,又听说这女子是卖身到自家为奴为婢的,两人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瞧。 女子倒大方,不躲不避任由两人打量,被看得急了,眼波一横,红晕便飞上两颊,娇声嗔道:“两位爷,奴家脸上有什么东西不成……” 声音又娇又糯,如同长了钩的小手,挠得两人心里那个痒痒,恨不得立刻搂在怀里亲上几口。 两人这样想,也就这样做了,搂住女子就乱摸一气。 女子娇喘着拒绝,“爷慢点,还没给银子,说好了卖身银子一百两。” 胡三胡四也是手脚散漫的,还在乎这点银子,两人一人拿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塞进女子怀里,越发肆无忌惮,就差剥光女子衣服抱上床了。 胡祖母腿疼得火烧火燎,听说儿子坐着驴车回来了,以为儿子心急,怕大夫走得太慢,特意叫得驴车,心里正高兴,可左等右等不见人进来,就催着在身边伺候的儿媳妇出去看看。 胡婆娘刚走到外院,就看到两个儿子跟个陌生女子在树底下又搂又亲,惊得差点晕过去,忙喝住儿子问怎么回事。 胡三不耐烦地说:“是爹花一百两银子买回来伺候我们的。” 胡婆娘仔细打量着女子,越看火越大,这狐媚的眼神,尖尖的小巴,什么良家女子,分明是个狐狸精。 要买个粗使丫头没问题,可买个狐狸精回来可不行。 胡婆娘年轻时能轻易被勾搭,自然是个没脑子的,当即喝着儿子要将女子赶出去。儿子当然不肯,胡婆娘也不顾身份,其实她也没什么身份,撸起袖子拽住女子就往外赶。 女子挣扎着喊着“公子救命”,脚底却走得飞快。 看在胡三与胡四眼里却完全不同,女子被拽得脚步踉跄,几乎要摔倒了。两人心里着急,却不敢对娘动粗,一个在前面阻拦,一个在后面求情,四人拉拉扯扯地到了大门口。 就在这时,四五个满脸鲜血的闲汉飞奔而来,拉着胡三胡四,找他们要赔偿银子。 胡三不肯给,“你们是自己不长眼色被锦衣卫伤了,凭什么找我们要银子?我们给钱让你们说两句闲话,可不管这事。” 闲汉也不是吃素的,骂道:“他娘的,要不是给你们办事,老子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喝酒,怎么就摊上这倒霉事。告诉你,不给银子,这事不算完。”说着推了胡三一把。 胡三本来正得意着,被亲娘坏了好事,正窝着火,这下火气有了着落,劈头给了闲汉一拳头。两人拳来脚往地打了起来。 胡四跟胡婆娘见胡三挨揍,顾不得女子,忙过来帮手。 其余闲汉也没闲着,暗中踢一脚捣一拳,单往胡三胡四两人身上招呼。 几人打得正热闹,胡屠户请的大夫坐着驴车来了,闲汉们一窝蜂涌上去让大夫给自己先看。 大夫一看伤了这么多人,立刻坐地要钱,按人头收费,少一个都不行,而且得先给银子。 胡屠户本要让大夫给自己老娘看病,可被这些人堵着,根本躲不过去,只好掏银子先让大夫打发了这些人再说。 好容易将闲汉们都看完了,大夫已经累得不行,说什么不想再看病。 胡屠户连扶带拎将人送到胡祖母屋内。 胡祖母早等急了,看到胡屠户,先抓起床边的茶盅就砸了过去,好在胡屠户腿脚灵活,偏身躲过,茶盅落在地上,碎了满地瓷片。 大夫替胡祖母把了脉,又隔着绸裤摸了摸腿,最后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无能为力。” 胡祖母一听,连声问:“怎么回事,有治没治?” “没法治,”大夫收拾好药箱,“老夫才疏学浅治不了,这次诊金就不收了。” 胡屠户一把揪住大夫胸口,“怎么治不了,我娘都快好利索了,哪就治不了了?” 大夫被他这么揪住,气上心头,冷冷道:“腿筋都断了,就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 腿筋断了,不可能! 她既没摔着也没伤着,就睡了一晚上觉,腿筋怎么会断? 胡祖母不相信,试着挪动下腿脚,可双腿钻心地痛,根本动不得。 疼说明有知觉,就说明腿是好的。 胡祖母一下子想起易郎中曾经说过的话,捶着床板叫,“请易郎中,快请易郎中……” 胡屠户很为难,这些天的事,虽然没有明说,可有心人谁不知道,那些闲汉就是胡家请的。 前头刚败坏完人家闺女的名声,后面就请人来治病。 这是把人家当傻子,还是自己是个傻子? 胡屠户不愿当傻子,就去找了胡二。 胡二被孝字压着去了济世堂。 易郎中正在给人把脉,那人高大挺拔,穿件鸦青色长袍,脸上带着丝疲惫。 易郎中的声音很温和,“上次看着见好,怎么又重了些,近段时日是不是受过重伤?” “跟着朋友上山打猎,被野猪撞了,没伤着,就吐了几口血。” 易郎中扫一眼那人神情,低头写方子,“药丸见效慢,还是煎药快,我给你配齐药,回去煎着喝,每天喝一碗……打猎虽也能强身健体,可必须要小心,伤到五脏六腑就不好了。” 那人道谢,拎着药包离开。 易郎中将视线落在胡二身上…… 第18章 主使 看着满脸郁色的胡二,易郎中轻叹口气,问道:“你的伤好了吗?” “好了,”胡二嚅嚅地开口,“我祖母腿疾又犯了……” “把上衣脱下来我瞧瞧。” 面对易郎中平静的面容,胡二突然有种说不出口的压迫感,解开束腰的带子,褪下裋褐。 伤口果然好了,结痂均已脱落,只是从左肩到腰身有条不深不浅的疤痕。 “我给你些药膏,每天涂一点,等两三个月,疤痕就淡了。不过,完全褪去怕是不容易。”易郎中无奈地摇头。 胡二大大咧咧地说:“我一个男人,身上有点疤不算什么。” 易郎中笑笑,取了药膏递给胡二,“先用着,用完了再来取。” “我祖母的腿疾?”胡二可怜巴巴地看着易郎中。 易郎中面色一沉,片刻才道:“你祖母的腿疾已无大碍,如果疼痛的话,还是按照老办法,多按压那几处穴位。” “刚才我爹请了大夫来看,说是腿筋断了……能不能请您过去看看。” “若是腿筋断了,我也无能为力。这边还有一堆事等着,抽不开身。”易郎中淡淡地回答,转身找出戥子准备称药材。 顾琛很有眼色,忙把药炉搬过来,顺势将胡二挤到一旁,“让让,没事别在这杵着。” 胡二低下头,右手狠狠地攥成一团,很快又松开。 荣盛担忧地对易郎中道:“先生,胡家兄弟多,个个都不是善茬,这样做是不是得罪了他们,不如我陪先生过去看看?” 不等易郎中开口,顾琛已经开口,“他们胡家一向欺行霸市,仗势欺人,早晚有人收拾他们。你怕得罪他们,我可不怕,横竖有官府衙役。难不成被人欺负了,还得乖乖听人使唤?哪有这样的理儿?” 易郎中笑着将称好的药材递给他,“先洗一洗,泡上半个时辰,大火煎,沸开后换小火煎一个时辰,小心守着别糊了。”少顷,又道,“咱们不惹事,可也不必怕事。抛开这几日的事情不谈,我也没有人家一叫就出诊的规矩。” 顾琛恭敬地回答:“弟子谢先生教诲。”他明白,自己要跟易郎中学的,不单是读书认字,也不单是识药问诊,更有为人处事的道理与原则。 易郎中看着一本正经的顾琛暗暗点头,原来他只想教他认几个字,在医馆打杂也就够了,并没真的打算收徒。 可顾琛很机灵,每每以弟子自居,言必称先生,而且行事方面有时候比荣盛来得大度坦荡。 再观察几年,若真的本性好,即便把全身的医术教给他也不无可能。 反正,他也不打算带到棺材里,谁有本事学到手,谁就继承他的衣钵。 济世堂这边风平浪静,胡家那边又炸开了锅。 胡屠户忙活一通好容易喘口气,想起先前带回的女子来,就问婆娘将女子安置到何处。 胡婆娘没好气地说:“看着不是个安生的,让我赶了。” 胡屠户扼腕顿足,“我花了四十两银子买来伺候我的,怎么说赶就赶?” 胡婆娘吃了一惊,她光顾着赶人,根本没想到还有银子这回事,顿时肉疼之极,气得骂道:“这贱人就是个祸害,刚进门就勾引老三老四,时候久了,还不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你是猪油糊了心,竟然花四十两银子买这么个玩意儿,要买小丫头得买四五个。” 胡屠户也心疼,他不是疼银子,毕竟只给了四十两,原本应允的六十两银票还没送出去,他是心疼那么娇娇嫩嫩的花骨朵般的女子没了,加上适才一番折腾,火气也上来,吼道:“你这个泼妇,看看自己那德行,腰比水桶还粗,搂着你还不如搂头母猪。你这是嫉妒,犯了七出之罪。” 一来二去,在屋里争吵起来。 两人嗓门就大,就传到胡祖母的耳朵里。 胡祖母生气啊,自己瘫在床上起不来了,想喝口热茶喝不到,儿子心里就想着美貌女人,儿媳妇尽顾着沾酸吃醋,没一个惦记着自己的。 胡祖母气急,捶床板捶得手疼也没人搭理。索性抓起床边早就空了的茶壶,朝着门外扔了出去。 只听“咚”一声,像是砸了什么东西。接着是瓷器落地的当啷声,夹着幼儿的嚎啕大哭。 定然是砸着孙女胡娇了,胡祖母心里发急,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下了地,只是不等迈步就倒了下去。 胡屠户屋里吵得更加热闹,不单是两口子,还加上了胡三跟胡四。这两人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被闲汉们揍的时候没想起女子来,这空档闲着了,过来打听消息,想知道胡婆娘到底将女子弄到哪里去了。 胡婆娘一听,不单是老子如此,儿子也都是这个德行,气急败坏地说:“老娘怎么知道,老娘忙着帮你们打架,哪还顾得上那个狐狸精。” 胡三胡四跺着脚说出花了一百两银子的事。 胡家人傻了眼,合着他们共花了一百四十两银子,什么也没捞着。 也不能这么说,胡三跟胡四好歹亲了摸了,就连胡屠户也搂了细腰,摸了小手,不算是打水漂。 四人完全没心思理会外面的事,胡婆娘倒是听见了胡娇的哭声,以为是不小心摔倒了,只觉得哭声烦,根本没往心里去。 胡二回到家,看到的就是胡娇满脸是血地坐在祖母门外哭,忙带她洗了脸,擦干净一看,是鼻子流的血,眼角也青了一大块,万幸没伤着眼。 安顿好侄女再去祖母屋里,发现祖母瘫在地上一动不动。胡二吓傻了,摸了摸祖母的脸,是热的,鼻子还有似有若无的气息,稍稍放下心,将祖母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胡屠户屋里,四人仍在争吵不休,胡屠户拍着桌子骂婆娘嫉妒,骂儿子败家。胡婆娘也拍着桌子骂胡屠户花心骂儿子浪荡。 两个儿子没人骂,心里也有怨气,怨爹有了好的只顾着自己不考虑儿子,怨娘不赶紧给自己娶房媳妇。 胡二在门外听到吵闹声,“哐当”一脚把门踹开,杀气凛凛地盯着四人,稍后将桌上的茶壶茶盅猛掼在地上。 屋里的四人都惊呆了。 胡婆娘发出声凄厉的惨叫,“杀千刀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 杏花胡同南面是晓望街,晓望街再往南,隔着三条街,有条坛子胡同。 坛子胡同尽西头有座不甚起眼的青灰色小楼,楼门口檐角挂着块牌匾,写了“知恩楼”三个古朴拙致的大字。 知恩楼只是京都成千上万个青楼楚馆中的一个,算不上出名,可圈内人都知道,知恩楼的姑娘可是真正的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无他,因为知恩楼的老鸨是有名的会调~教人。 此时已近黄昏,知恩楼二楼厢房的窗纱被风轻轻掀起,一双细嫩的手挑着竹竿,将窗纱合拢,掩住了满屋秀色。 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穿着湖水绿绣百蝶戏花的褙子,肤胜雪霜白,眉似远山长,细腰盈盈不堪一握。虽然穿着素淡的衣衫,却掩不住秾艳如春花的气度。 她面前躬身站着另一位少女。少女年纪很轻,不过十六七岁,一双美目水波盈盈,楚楚动人。赫然就是早先卖身还债的女子。此时她已脱掉那身缟素,穿了件茜桃色的褙子,粉嫩的颜色衬着她的娇娇柔柔,更添几分风情。 少女柔柔开口,“……坐着驴车,先到正阳门去成衣铺买了衣衫换上,走了一条街叫了辆马车坐到口袋胡同,在面馆吃了碗面,最后叫了顶轿子才来到此处,管保没人瞧见。” 女子微微点头。 “妈妈,这是胡家给的,连银票带元宝,统共一百四十两。”少女恭敬地将东西碰到女子面前。 女子,应该说是知恩楼的老鸨,淡淡地说:“既是给你,你就收着。你且记着,今日的事从没发生过,你没卖过身,没见过胡屠户,若是被人认出来……”声音娇媚慵懒,却又有不容忽视的凌厉。 “女儿万死不辞!”少女坚定地说。 老鸨挥手让少女退下,静默地站了会,点了蜡烛,来到拔步床边的穿衣镜前。 镜中的女子肌肤依然紧致,胸脯依然挺翘,时间仿佛在她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揉揉眼,透过镜中的自己,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长眉斜飞入鬓,眼眸迷离娇媚,天生带着三分风情。 那是她怀胎十月生产的女儿! 第19章 纠结 直到吃晚饭时,易楚才知道胡祖母腿筋断了。 易郎中温和地说:“行医之人虽讲究医者仁心,可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否则,被人吃得渣滓都不剩还要被嫌弃味道不好。” 自然是这样,没有人被人欺负了,还得巴巴地替人上门诊病。 可胡祖母的病真是奇怪,不过睡了一夜觉,腿筋怎么就断了? 联想到上午医馆前突然出现的那群锦衣卫,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心头颤了颤,又觉得不太可能。 辛大人会是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的人? 完全不像! 况且,易家跟他并无交情。 他应该还在扬州吧? 虽说有千万种理由不是辛大人动的手脚,易楚还是心里不踏实,一直在医馆里磨蹭着不想回房。直到亥时,易郎中也准备洗洗睡了,易楚实在没理由不回去,才提心吊胆地推开房门。 迎面而来的就是那股淡淡的艾草的苦香。 易楚硬着头皮走进去,借着朦胧的星光,看到个黑影一动不动地坐在罗汉榻上,头支在胳膊肘上,似乎是……睡着了? 这人,不回自己家睡个痛快,跑到这里算怎么回事? 而且,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她跟父亲就在医馆,他到底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的? 易楚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往内室挪,才刚迈出步子,就听暗影里传来声音,“过来,我有话问你。” 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又多着些嘶哑,好像非常疲倦似的。 易楚挪到他面前,垂头站着。 辛大人却又不说话了。 夜色浓郁,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有双灼热的视线牢牢地钉在自己身上,这灼热让她浑身不自在,可又隐约地有丝丝酸涩绕上心头。 这酸涩令她惊慌失措,六神无主,又无比尴尬。 毕竟孤男寡女独处一室,纵然无人瞧见,也万分不该。 本能地想逃离,想打破这种尴尬,易楚急急开口,“你何时回来的?” “昨天,”辛大人目光闪了闪,“差不多申时回来,先进宫面圣,皇上留了饭,戌时出来……” 竟然说得这么详细,完全不是他往常惜字如金的作风。 易楚默默算着时辰,突然心头一跳,害怕再听下去。 好在,辛大人及时止住话头。 易楚暗中松口气,问道:“大人说有话问我,不知是什么话?” “庙会那天,你怎么会冲撞了荣郡王?”声音比适才要冷漠许多。 易楚一愣,正琢磨着如何回答,有声音自她头顶响起,“本官想查自然也能查到,只是不免牵连到你……” 却原来是他站了起来,又操起了官腔,逼人的气势忽地散发出来。 易楚不由后退一步,低声将那天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遍。 辛大人凝神听着,突然开口,“推你的人是易齐。”语气很笃定,似乎亲眼看见一般。 易楚没法否认,可又不愿辛大人误解易齐,只说:“我没有看到,说不准。” 辛大人再不开口,又沉默会,才道:“下午你爹开了些草药给我,我不方便煎药,你替我换成药丸。” “好,”易楚答应,“爹一早出诊,医馆辰正开门,你来就是。” “明日一整天都忙,我夜里来……”他目光凝在她脸上,神情开始变得柔和,“这些日子,你……有没有想过我?” 没有,她被胡家的事情烦着,根本没心思想别人。何况,她完全没有理由想他,她躲都来不及。 只是不等她回答,耳边又传来更低更轻的声音,“我常常想起你……” 易楚彻底呆住。 他说,他常常想起她。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手里细软的绒布真真切切地提醒她,这一切都是真的。 易楚抖抖索索地点燃油灯,打开手里的绒布包。 紫红色的绒布上,躺着对墨绿的碧玉镯子。玉的水头极好,温润缜密,凝如羊脂,入手沁凉,若是夏日戴着,感觉定然极舒服。 可,这种东西并非她能肖想的。她也不想要,甚至巴不得与他再无瓜葛。 易楚隐约感觉喉头被扼住的地方又火辣辣地痛起来,她猛地合上绒布,与先前的荷包放在一处。 只是,夜里又是睡不安生。 他的话像是咒语般时不时回荡在她耳边。 莫名地,又想起他临走前的那半句话,“你会不会……” 你会不会想起我? 他应该是这样的意思吧?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你有没有想起我? 我常常想起你…… 那样低,那样轻,那样柔的语气…… 易楚觉得自己快被折磨疯了,一把拉起被子,连头带脑把自己紧紧包裹进去,仿佛这样,就再也听不到那个声音。 第二天又是两只黑眼圈。 易楚支吾着解释,“盖着被子太热,不盖又太冷。” 易郎中替她把了把脉,“烦渴燥热,五心不宁,睡前用点安神之物。” 易楚心虚地答应了。 心神不定了一整天,吃过晚饭,易楚将四物丸、荷包还有那只绒布包都找出来,整整齐齐地放在桌子上,抱着被子去敲易齐的房门,“今晚,我跟你一起睡。” 易齐先是一愣,很快兴奋起来,“好,快进来,”接过她的被子铺好,又跳起来,抱着易楚,兴高采烈地说:“好久没跟姐一起睡了。” 她高昂的情绪带动着易楚也开心起来。 两人一起洗了脚,又一起洗了脸。 易齐道:“我琢磨出一种新发髻,姐梳起来肯定好看,”说着打散易楚的头发,分成四份,后面的依然绾成发髻,前面两绺先辫成辫子,再向后顺在发髻上,辫身用银簮固定住。最后插两朵精致的鹅黄色绢花。 镜子里的易楚比往日多了三分艳丽。 易齐非常得意,“好看吧?而且梳起来很简单,我教你,”又将发髻散开,细心地教导她。 易楚也很高兴,这段日子,她过得无比沉闷,能够换个新发型,心情就会好一点吧? 两人说说笑笑,直到二更天才睡。 照例,易楚睡在外侧,易齐睡在内侧。 放下帐帘的时候,易齐又感叹一句,“好久没和姐一起睡了。” 真的是好久了。 以前两人小的时候,是跟着易郎中都睡在正房。易楚七八岁时,两人一起搬到东厢房,两人睡一张床,易楚在外头易齐在里头。 易齐十岁那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吵着要自己睡。易郎中便领着两人将西厢房收拾出来。 到现在已经三年了。 许是近几日总是睡不好困意太浓,又或者是因为易齐在身边心里踏实,当耳畔传来易齐细柔悠长的呼吸声,易楚也禁不住困意很快合上了眼。 一觉好睡,直到天光大亮才睁眼。 易齐已经起来了,朝着她笑,“姐,我给你梳头发。” 两人梳了一式一样的发髻,易楚清雅,易齐秾艳,并肩站在一处,一个似出水芙蓉,一个像盛开的牡丹,说不出的好看。 易郎中温和地笑,“来吃饭,给阿楚买的热豆汁,给阿齐的是甜豆浆。” 两个女儿齐声叫,“爹爹真好!” 欢欢喜喜地吃过饭,易楚回到自己屋子。 桌上的东西仍在,连位置都不曾移动,似乎并没有人进来过。 或者,那天只是辛大人的随口一言,当不得真。 易楚顿时松快下来,可瞧着桌上的东西,又无法真正放松,得找个机会全都还回去才好。 连续几天,都没见辛大人的人影,而市井间却有消息流传开来。 据说扬州大乱,头一天夜里扬州知府被抄家入狱,第二天夜里漕帮三位当家的同时毙命,尸首就挂在扬州城的城墙上,同时不见的还有他们无以计数的家产,说是数百名锦衣卫忙活了好几天才清理完。 漕帮是万晋朝最大的帮会组织之一,帮众足有上万人,掌管着漕粮的征收和运输,帮规及其严密,不但有大量身手出众堪比军队的护卫,还有不少谋士为之出谋划策。其中三个当家的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单是大当家在扬州的住处就有十几处,除了亲信之外,没人知道他歇在何处。 能将三位当家的同时杀死,可见锦衣卫的能力与势力。 一时间,锦衣卫名声更甚! 易楚问父亲,“扬州离京都有多远?” 易郎中想了想,“你娘是常州人,离扬州不算远,记得当年你外祖父进京足足用了一个多月。你想去扬州?” 易楚笑笑,“就是随口问问,不知道扬州的消息多少天才能传到京都。” 易郎中了然,“驿站送信沿路换马不换人,大致十天八日就能到,那些小道消息传过来估计差不多。说起来,什么时候也该带你去趟常州,你外祖家也不知还有没有人?” 易楚的外祖姓卫,是进京赶考的秀才,原本满腹诗书,运道却不好,头一年开考前日收到家书说父亲病故,他回家奔丧守孝三年。第二次下场,因途中奔波得了风寒,病得几乎起不来床,勉强下了考场,连卷子都没答完,自然榜上无名。因爹娘都过世,卫秀才索性不回乡了,就留在京都待考。第三次倒好,走路不小心摔了一跤,胳膊肿的连笔都握不住。 蹉跎了十年一事无成,卫秀才无颜回常州,就在京都娶了户寒门女子为妻,生了易楚的娘。 过了十数年,卫秀才生病,不想客死他乡,但拖着病体带着妻女多有不便,遂将女儿嫁给易郎中,夫妻两人自回常州了。 头先还有书信联系,后来卫秀才病死,易楚的娘也离世,渐渐也没了消息。 易楚闻言唏嘘不已,可也明白,此生也不见得能够有机会去常州。毕竟,一个多月的行程,太遥远了。 可辛大人,为何却在半个月之间打了个来回,还做出那么惊天动地的事? 易楚想起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疲惫,咬紧了下唇…… 第20章 秋燥 这段日子,长生非常得不好过。 不单是长生,锦衣卫特编给辛大人的六十四个私卫不都好过。 连带着诏狱的犯人,也比往日更难受些。 不好过的源头就在辛大人身上。 辛大人算是个极好的上司,命令吩咐下去,只要能够完成,他基本不问过程。对下属也宽厚,每次抄家得的财物,他们都可以选一样入私囊,其余的另行造册交给内府衙门。 漕帮大当家的宅子里金银无数,长生看中了一对红玛瑙镶宝石的手镯想以后成亲用,辛大人说那是惹祸之物,不如金银好用,让他换成了金猪。金猪是实心的,掂起来很沉手。 吴峰选了只蕉叶白的端砚,辛大人说鱼脑带青花的更好,算是砚中极品,可遇而不可求。 长生出身寒门,有了好东西不见得能守住,而吴峰是忠勤伯世子,再好的东西拿出来,别人也不敢置喙。 长生最服辛大人这点,考虑事情很周密。 在扬州时,虽然连夜奔波,既劳累又凶险,可辛大人心情很好,声音里难得的带着笑意,偶尔的闲暇,也会与他们调侃几句。 回京都后,因扬州的差事办得好,皇上赏赐不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辛大人一向慷慨,把东西都分了,长生得了两串香木珠,吴峰得了四匹上用的锦缎。辛大人还说吴峰成亲的时候去吴家喝酒。 吴峰是世家贵胄,为人豪爽义气,一点没有勋贵子弟的纨绔之气,与私卫的兄弟处得很融洽。 几人说好了,他成亲那日,定要喝个痛快,不醉不休。 吴峰九月十六成亲,娶得是威远侯的表妹。 好日子只过了两天,辛大人就像变了个人,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仿佛带着股戾气。甚至什么都不干,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也散发出“不要惹我”的冷意。 军士们个个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犯错的惩罚很简单,就是连闯校武场上的三座罗汉阵。罗汉是松木做成,各关节都会动,摆得全是精妙招式。你踢他一脚,他没感觉,他捣你一拳,你会疼得叫娘。 闯一座阵,已是筋疲力尽,闯两座阵,小命就得去掉一半,能连闯三座阵的,除了辛大人,长生没见到别人成功过。 军士□□练得惨不忍睹,连陆指挥使都被惊动了。 陆源调查过,辛特使每天除了在锦衣卫官衙或者诏狱,其余时间都在忘忧居闭门不出。这期间,既没有访客,也没有拜友,不会有人触怒他。 更何况,放眼京都,人人望而生畏,又有谁敢捋辛特使的虎须? 这股火来得莫名其妙,又没有散去的迹象。 火气一日不散,军士的日子就一天不好过,人人跑到陆源面前叫苦。 陆源没办法,便请辛特使喝酒。 酒是上好的秋露白,浓香醇厚;菜是地道的下酒菜,清爽开胃。 辛特使连喝九碗,眼底仍是清明。 陆源却已醉眼朦胧,瞧着那张银色面具不顺眼,只想把它揪下来瞧瞧,辛特使脸上是否如传言那般面丑似钟馗。人家都说面具带久了,脸上会有一道痕,藏在面具里的上半边白,露在外面的下半边黑。 陆源“嘿嘿”地笑,这不就是阴阳脸了。 他私下问过御前大太监邵广海,邵广海神秘莫测地说,连他都不知道辛特使的身份与相貌,只有皇上见过。 他的皇后表姑也说,眼下皇上最信任和倚重的就是辛特使,让他别轻举易动。 故而陆源心底牢牢绷着一根弦,非到必要时,绝不招惹辛特使。 酒至酣处,宾主两欢,辛大人起身告辞,身手利落地上了马,半点醉意没有。 陆源眯起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低低骂了句,“小兔崽子。” 秋风渐起,树叶飘落,墨蓝色的天空高远辽阔。 寂静的街道上,马蹄声嗒嗒作响。 辛大人猛地勒住缰绳,策马转弯,绕至晓望街。 济世堂仍然亮着灯,隔着窗户纸,似乎能看到那抹纤细的身影坐在台面前,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 辛大人眸光柔和了些,心里漾起浅浅的温柔,随即一扬马鞭,绝尘而去。 易楚,你竟敢躲我! 易郎中正跟易楚说话。 今儿上午,荣家的媒人带着四色表礼上了门,易郎中再三斟酌没有收。媒人不以为然,男方提亲女方很少有第一次就答应的,通常要再次上门摆足了诚意,女方才会应允纳采择之礼。 至于像胡家那样第一次上门就大打出手,或者话说的非常坚决,没有商量余地,那就说明女方肯定不会答应,就没有再上门的必要。 趁着眼前没有旁人,易郎中商量易楚,“……荣盛胆小怕事,耳朵根子软,我怕以后你会受苦。”之前他没注意,前阵子闲汉来医馆寻事,他才发现荣盛这个毛病。 可话分两头说,胆小固然撑不起事,可绝对也不会惹事。至于耳朵根子软,他能听被别人左右,相较而言,更能被枕边风打动。 易楚没有太多犹豫,花季年岁的少女,要么心仪风度翩翩的文人名士,要么爱慕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可名士跟英雄,哪那么多见?即便见到了,又有几人能够如愿? 荣盛纵有很多不尽人意之处,□□家比胡家强太多,嫁过去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 至少离家近,爹爹有事时,能够搭把手,不至于隔着千山万水,有心无力。 主意打定,易楚大方地说:“我愿意嫁,下次若媒人来,爹就应了吧。” 烛光下,她的面容明媚温柔,一双眼眸如秋水,隐着散不去的淡淡愁绪。 荣盛不配她,易郎中不舍得嫁,“要不再等等,反正你年岁也不大,爹能养得起你。” 易楚很理智,“再等也不见得有更好的,日子是过出来的,爹别担心,我应付得来。” 易郎中无奈地答应,“好。” 隔了半个月,荣家媒人再次上门,仍是带了四色表礼,其中有一对白面做的大雁,大雁的眼睛点了红点。 易楚觉得,大雁像是在哭。 易郎中收了礼,又按照习俗回了礼。 纳采之后是问名,问名自然不是单纯地询问名字,而是要女方的生辰八字,男方要拿着庚帖去合八字,如果八字相合,媒人会将男方的生辰八字送过来,就算是双方交换庚帖。 这门亲事基本就算定下了。 交出去庚帖,易楚总是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来。 易郎中把过脉说是秋燥,给她开了平神定气的方子。 易齐却打趣她,“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难不成是思春?” 易楚勉强笑笑,一点该有的羞意都没有。 为什么,亲事明明是自己答应的,却为何这么不快乐? 纵使心里不乐,可该做的事总要做,易楚抽空把及笄礼上要穿的衣衫做好了,用了庙会上买的灯笼锦做了件禙子。 料子的质地很好,远远看上去像是一团烟霞笼着,似云似雾,衬着易楚的肤色更显白嫩。 至于底下,易楚没做新裙子,打算用春天做的姜黄色挑线裙子凑合一下就成。 易齐出主意,在裙子上加条襕边,既增加了裙子的长度,而且看上去就像新做的。易齐在衣着装扮上心思很巧。 易楚欣然接受,夜里在医馆陪父亲时,就在旁边绣襕边。 烛火一跳一跳,她的心思也如这烛火,飘飘忽忽的,落不到实处。 忽然,门外马蹄声响,急促如落雨,堪堪停在医馆门口。 紧接着,大门被推开,闯进来三个气势汹汹的男人,三人一式一样的黑色锦衣,所不同的为首那人锦衣上缀着密密的金线,脸上戴着只张银色面具。 面具在烛光的辉映下,光芒四射。 易楚手一抖,针刺破食指,沁出一丝血珠,染红了才绣好的海棠花…… 第21章 夜探 易郎中起身,温和地问:“诸位大人有何贵干?” 辛大人目光凌厉,冷冷地说:“上次治小儿心疾的药丸,再配些。” 易郎中稍思索,婉拒了,“药丸不是随便配的,得先把过脉才行。此次据上次已有三月之久,那孩童吃了三个月的药丸,脉相定有所改变,需得重新配制。” 辛大人未出声,长生已开口喝道:“让你配你就配,哪来这么多废话!” “话不能这样说,治病要讲医理,不能不把脉就开药,这事我做不来,另请高明吧。”易郎中很坚持,回身坐下。 “诏狱的犯人还用得着把脉,大人,咱们换一家,不信找不到开药的大夫。”长生急赤白脸地说。 辛大人不说话,手指轻轻敲着黑木台面。 一下一下,如同敲在易楚心底,说不上疼,却酸! 双眼直直地盯着布料,耳朵却不受控制地竖起来。 思索时,他习惯敲桌子,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又担心父亲,依着原先的方子配药丸就是,药效不见得最好,可总吃不坏,何必跟这些人较真? 锦衣卫向来是不讲理的,又不知辛大人是不是怀着恨。 手里的线用尽了,易楚回过神来,适才绣得乱无章法,完全不能用。索性将竹绷子放到一边,低声地劝,“爹,上次的方子我收着了,要不还是按照那个方子配?” 易郎中看出她眸中的关切与不安,缓缓摇头,“爹有爹的原则。” 易楚明白,爹平常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可在有些地方却很倔强,容不得人劝说。 只这一会,辛大人已做出决定,朝长生使个眼色,“带去诏狱。” 长生不客气地走到易郎中面前,“走!” “大人……”易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辛大人。 她的眸光清亮透彻,沁着湿意,像是受惊的小鹿,怯生生的满是恳求。 现在知道求他了,早干什么了?不是很胆大吗,还敢躲着自己。 辛大人侧过脸,装作没看见,阔步走出大门。 易郎中却很从容,镇定地将外用的跌打药,内服的常用药,针灸的金针,以及笔墨纸砚悉数装进药箱,转身对易楚道:“放心,爹很快就回来。” 易楚没法放心,坐立不安地等了大半个时辰,才再度听到马蹄声。 是那个叫长生的送了易郎中回来。 易郎中面色苍白,手脚发软,就像站不住似的。 易楚急忙过去扶住,连声问:“爹,爹,你怎么了?” “我没事,”易郎中坐下,好半天,呼出一口气,“诏狱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辛大人太过狠毒。” 狠毒? 易楚听邻居们说过,锦衣卫诏狱的刑罚花样多得是,有些外表根本看不出什么,可五脏六腑都被打坏了。 爹这般说法,是不是也受了酷刑? 易楚情急,一把攥住易郎中的手腕,搭上脉息。 脉息有些快,可均匀有力,并不是受损之脉象。 易郎中笑道:“我说过没事,你帮我沏杯酽茶,我写方子。”说着,挽起袖子研墨。 易楚很快捧了茶来,接过易郎中手里的墨锭,“那孩子怎么样了?” “很不好,”易郎中面色沉了沉,“几乎无法进食,每日只用点汤水。本就有疾在身,又不得好好调理,最多只能活到年底。” 易楚黯然,隐约记起那个蓝布包裹里的孩子,有只挺直的鼻梁,看上去很清秀,没想到老天对他这么不公。 易郎中写写改改斟酌了好半天才定下方子。 易楚见上面人参去掉又写上,如此三四遍,最后还是加上了,疑惑地问:“爹是担心那孩子虚不受补,为何不换上高丽参?” 易郎中解释,“只怕要靠人参吊着命,高丽参药性不够,可人参药性过猛,确实两难……还是老话,尽人事听天命吧。”又嘱咐她,“药丸不急,三天后才过来取,今日晚了,明日再配不迟。” 易楚应着,将医馆收拾整齐,回了西厢房。 屋子里有淡淡的艾草香味。 易楚迟疑下,朝着罗汉榻望过去,那里有个朦朦胧胧的黑影。 是夜,无星无月,屋里暗沉沉地。 易楚两眼一抹黑,只能依仗对房间的熟悉,试探着往前走,冷不防,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一双大手扶住了她。 艾草香味骤然变得浓郁。 易楚甩开他的手,站定身子,学着他的语气,冷冷地问:“你把我爹怎么了?” “没怎么?看他对诏狱很好奇,请他到审讯室坐了会。”辛大人淡淡地说。 事实并非如此,而是易郎中替赵七把完脉,脸上流露出的悲悯与怜惜让辛大人莫名地恼怒,冲动之下,就将人带到了审讯室。 当时审的是扬州知府方植,一刻钟换了四种刑罚。 直到他看到易郎中的身子摇摇欲坠,才让人送了回去。 “你爹比我想象中强……长生第一次看刑审,吐了三天,我自己也恶心的一整天没吃饭……后来,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易楚气极,本想扬手给他一耳光,可听到最后,手慢慢地松开了。 辛大人看到她的举动,叹口气,低声问:“你是可怜我,还是怕我?” 易楚一愣,他可怜吗? 不能否认,适才他说见多了就习惯了,她心里确实有那么一点点触动,可更多的,还是怕。 她怕那种被扼住喉咙,几乎无法呼吸的感觉。 从心里害怕。 易楚不自主地哆嗦了下,泪水极快地涌上来,盈满了眼眶,“很怕。” 辛大人凝视着她,看到她水雾氤氲的眸子,心里颤了颤,放缓了声音,又问:“那你……想没想过我?” 易楚没法回答,泪水顺着脸颊“哗”地淌了下来。 她想过他。 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他,每一天每一夜,思念与恐惧交缠在一起,折磨得她无法安睡。 即便是刚才,他气势汹汹地闯进医馆大门,她竟然还在想,别人会不会发现他敲桌面的习惯。 泪水像是涌不尽的泉,无休无止。 易楚拼命咬着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可凭辛大人的功力,又怎会看不清楚? 她哭得这么厉害,看来是真的怕了自己。 他的心像是咬了颗半熟的青梅,酸得直吸气,可又软得厉害,教他不敢有半点动作,生怕惊到了她。 半晌,他才抬起手,轻轻去拭她脸上的泪珠。 易楚嗖地躲开,自己就着衣袖擦了两把。 辛大人暗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你别怕,我不会伤你……上一次是意外,我没想到会有人看穿我,这世间只你一人……明天我去大同,约莫十天回来。” 易楚的泪又流了下来,她想提醒他敲桌面的习惯,可她开不了口。 只听辛大人又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我?” 易楚捂着嘴不说话。 辛大人叹口气,“你找些四物丸给我,前些日子去回春堂买了几粒,不如你做的好吃。” 易楚吸吸鼻子,抽泣着说:“抽屉里有,我点了灯找给你。” “别,点了灯,窗户会映出影子来,你一个姑娘家……”辛大人稍顿,“告诉我在哪个抽屉,我去找。” “衣柜下层,左手边的矮柜,最底下的抽屉,用桑皮纸包着。” 辛大人按着她的指点找到药丸,再度回来,站在她面前,“易齐的事已有了眉目,等我回来再跟你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第22章 身世 易楚又呆站了片刻才点了油灯,轻手轻脚地绞了帕子,胡乱地擦了两把脸睡下。 这一觉睡得倒是安稳,连梦都没有一个,醒来时神清气爽。 秋日的天格外蓝,格外高,云却是轻的,棉絮般的,浅浅地缀了一层。 一行大雁排队南飞,在蓝天白云的底子上,划了个灰黑色的人字。 易楚坐在院子里望天,心也如这蓝天,高远辽阔。 易郎中出来,细细地打量她一眼,笑道:“今儿气色好,嗯,也有心思望天了。” 易楚赧然,觉得最近实在不应该,惹得父亲揪心。又想起昨夜辛大人的话,仰面将父亲看了个仔细,果然见他眼底有些青紫,显然是没有休息好。 心里打定主意,待会去买点新鲜菜蔬,好生为父亲做些爽口小菜。 吃过饭,易楚拎着菜篮子出门,易齐自告奋勇地跟着去。 易楚挑眉,她这么主动,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菜市场一如既往地喧闹,易楚挑了把油菜,买了两根水萝卜。家里还有干蘑菇,蘑菇炒油菜,水萝卜切成丝用糖拌着,再添道荤菜就行。 易齐撺掇着去卖鱼的地方。 易楚好奇地问:“你想吃鱼?” 易齐尚未回答,看到胡玫迎面走来。 看到两人,胡玫尴尬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易齐转头不想理她,易楚却大方地问了好,“难得见你出门买菜,你嫂子呢?” 胡玫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嫂子带着阿娇回娘家了,家里人都忙着,我就出来了。” 易楚听了并不在意,朝她点点头,转身离开。 胡玫看出她们明显的疏离,无奈地跺了跺脚。 现在的胡家可是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胡祖母躺在床上不能动,心性大改,动辄朝胡婆娘发脾气。儿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胡婆娘有苦难言,更让她憋屈的是,她被拘在胡祖母屋里出不得门,胡屠户却没闲着,竟然勾搭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寡妇。 胡屠户自打搂了卖身女子纤细的腰肢,摸了她白嫩的小手,仿似回到了年轻时候,再也不愿意碰皮糙腰粗的胡婆娘。他四处寻摸着再找个有风情的人伺候,可人牙子那里多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年纪太轻不说,看着也没开窍。胡屠户可没闲心调~教,不知怎地,有人打听到他的心思,给他介绍了个刚出孝的小寡妇。 小寡妇本就是个风流的,相公在世时就常常偷腥,现在相公没了,婆家人不想要这个惹祸精,等她守完一年夫孝,就将她逐出了门。婆家还算厚道,将当初的嫁妆尽数归还,还额外给了十两银子。 小寡妇娘家人多屋少住不下,还有好几个未出阁的侄女,哪能收留被逐出门的姑奶奶?正好小寡妇也不愿回去看哥嫂的脸色,便赁了间屋子独住,正觉得长夜难耐,恰巧就遇到了胡屠户。 小寡妇生得细皮嫩肉,再加上旷久了,饥渴得不行。胡屠户也是心痒了些时日,两人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干柴遇烈火,当夜就成了好事。 没过几日,胡屠户就离不开小寡妇,张罗着接回家里,同吃同宿。 胡婆娘一边伺候着挑刺的婆婆,一边跟胡屠户和小寡妇干架,搞得筋疲力尽。 儿子也不省心,胡大媳妇见胡娇脸被打肿了,差点破了相,家里却一个人都没有管的,心生忿怒,撺弄着胡大回了娘家。 胡三胡四则天天吵着要成亲,胡婆娘哪有心思顾他们。两人一商量,结伴逛窑子去了,包子铺的生意也不管了,天天尽在窑姐怀里胡闹。 胡家乱成一团糟,没有个管事的,这一家大小买菜做饭的事,自然就落在了胡玫头上。 易家姐妹根本不关心胡家的事,两人走到卖鱼的地方,易齐重提方才的话头,俯在易楚耳边悄声道:“我听人说,屋里养盆金鱼,时不时盯着看阵子,眼珠会又黑又亮,特别有神。咱们买几条金鱼养着吧?” 易楚失笑,“菜市场哪有卖金鱼的,那得到专门卖花卖鸟的地方去。” 可既然来了,易楚还是挑了条两斤多的草鱼,让摊贩宰了,回家烧着吃。 回家后,易楚将菜蔬放好,就到医馆按着昨夜易郎中写好的方子配药。 这种活,荣盛就能干,可易郎中跟易楚很有默契地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毕竟,药丸是为诏狱的犯人配的,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易齐换过衣服找易楚,“姐,我去买金鱼。” 易楚上下扫一眼,看她打扮的规规矩矩,便道:“买了就回来,别在外边贪玩,”掏出荷包,取出半吊钱。 易齐接着,欢天喜地地走了。 在家里憋了一个多月,早该出去散散了。 易楚目送她离开,笑着摇摇头,视线收回来,正瞧见荣盛也呆呆地看着易齐走的方向,心里沉了沉,却没出声,指使着顾琛帮她一道将药炉与药材搬到了院子里。 易齐走过晓望街没往花鸟市场走,却转个弯到了三条胡同。 三条胡同尽头有座极小的宅院,黑色木门上嵌着铜制的兽头拉环。易齐叩一下门环,有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将她让了进去。 院子里很干净,沿墙种了一溜蔷薇花,靠西头是架葡萄藤,挂了满枝的紫葡萄。 正房只三间,易齐熟门熟路地进去,刚走到东次间门口,便有栀子花的清香淡淡袭来。 屋内传出娇媚慵懒的声音,“阿齐来了。” 随着话音,一只白嫩的手挑开帘子,走出个窈窕的身影。这女子有着跟易齐一式一样的斜长眸子,正是一向被恩客称作吴姐姐的,知恩楼的老鸨。 易齐犹豫着叫了声,“娘,”就被吴氏拉进屋内。 吴氏给易齐倒了杯茶,拉她在身边坐下,柔和地问:“这么多日子不来,还在记恨娘?” 易齐撅着嘴不吭声,面上却有不忿状。 吴氏叹道:“我知道你跟阿楚姐妹情深,可当时那情形,胡玫不在你身边,机会转瞬即逝,你若再不动手,不知哪年哪月再能见你爹一面?” “可当时的情形,想必娘在一旁也看到了,我跟姐姐差点死了。我倒没什么,可不能害了姐姐。” 本来,易齐的打算是将胡玫推出去的,可易楚看她看得紧,几乎寸步不离。易齐也犹豫着,是吴氏对她使个眼色,她才一狠心将易楚推了出去。 易齐想起当时的情形仍然心有余悸,“我不明白,我跟娘长得这么像,娘直接跟爹说就是,为什么非要废这么多周折?” “傻孩子,”吴氏再叹,“娘现下这身份,连你都不敢公开相认,怎么能擅自去找你爹,若被人知道,咱娘俩连命都没了。你爹是宗室,宗室哪会容忍一个娼妓生下的孩子?要是你爹能主动认你,那就不一样了,你爹定然会给你找一个合乎身份的出身……娘这把年纪,已经不想奢求什么,可是你,阿齐,你是郡王府尊贵的小姐,哪能这样过一辈子?” “娘想要爹见到我,我自己摔到爹车驾前不就是了?” 吴氏摇头,“有心哪比得上无意?你摔倒,看在你爹眼里就是有心算计,而别人摔倒,你爹无意中看到你,那就完全不一样。阿齐,你长得像娘,娘第一次见到你爹时,就是穿的海天霞色的绢纱裙子,那只镯子也是你爹当年送给我的。只要你爹掀开车帘,绝对不会认不出你……”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吴氏没想到荣郡王听到那把娇媚慵懒的声音后,仍然没有露面。 而阿齐却差点丧了命。 吴氏眼眸沉了沉,“回去后,阿楚跟易郎中可为难你了?” “没有,”易齐摇着头,“只姐姐打了我两下,爹跟我说,他说养了我十几年,已将我看成亲生女儿,以后也会替我找户好人家嫁了。” “那不行!”吴氏长眉一竖,很快柔和下来,“我没看错,易郎中果然是个君子,阿楚的娘,卫娘子也是好人。他们对你的好,你要一辈子记住,而且要报答,可这婚姻的事,千万不能听易郎中的。他这样的寒门小户能说到什么好亲,就像荣家、胡家那样?” “阿齐,荣郡王府上有三个女儿,一个嫡出两个庶出的,嫡女嫁给安国公世子,两个庶女,一个嫁给忠义伯的孙子,另一个还没出阁,定的是湖广总兵的小儿子。你要是能回去,就算嫁不到王侯之家,至少也能到三四品的官员家中。到时候,你荣华富贵都有了,完全可以给阿楚说门好亲。即使她成亲了,可以合离再嫁,或者你伸把手,拉扯一下阿楚的婆家,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就是易郎中,他要做官也好,行医也好,有你支撑着,有什么不成的?” 易齐听了心动不已,要能嫁到王侯之家,吃不尽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让爹和姐姐都跟着自己享福,是多么荣耀的事情。 可要怎么才能让荣郡王认了自己? “娘暂时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你且耐心等着。”吴氏拉起易齐的手抚摸了下,“这双手也得好好养着,千金小姐都十指纤纤,不沾阳春水,要是弄粗糙了,没得让人笑话?娘这里有瓶手脂,夜里临睡前抹上去,养上一两个月就细嫩了。家里的粗活计先让阿楚干着,反正你发达了一定会补偿她。” 易齐接过瓷瓶打开,膏脂细腻洁白,一看就不是凡品,而且有股清雅茉莉香味,并不像她往常用的那般俗气。 有心抹点试试,想起易楚,面上带了犹豫,“姐姐的鼻子最好用,我要换了膏脂,姐姐肯定知道。要不,娘告诉我怎么做,就说我自己做的,以后也好做了给姐姐用。” 吴氏思量会,从床边矮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纸,“材料不难找,就是费工夫,你学着做也好,以后总能用得上……这方子可花了我上百两银子,小心收着别让人瞧了去。” 连易楚都不能? 易齐期待地看着吴氏…… 第23章 嫁妆 吴氏思量半天,才状似无奈地笑笑,“只能告诉阿楚知道,切不可说给第三个人。” “行!”易齐干脆地答应。 吴氏又叮嘱她,“平日也别只顾着做针线,多读点诗词歌赋,学着写点诗,做个画,公侯家的小姐短不了吟诗作画,荣郡王也有几分才情,到时候能得了他的欢心,什么就都有了。” 易齐默默记着,对将来的富贵生活又多了几分憧憬。 郡王家的姑娘,每人有八个丫鬟伺候,其中衣服首饰都要登记造册,专门让人管着,因为实在太多,不上心难免被手贱的小丫头摸了去。 郡王妃使唤的人更多,还有专门梳头的婆子,婆子别事不管,就想着怎么梳好头就行,手艺好的隔三差五就有赏赐,单是赏赐就比易郎中忙碌一整年赚的银子多得多。 逢年过节,郡王妃会带着盛装的儿女进宫,跟皇上皇后一道用餐,席面上的菜肴足有九九八十一道,千金难买…… 想起庙会时,自己跪了小半个时辰,连皇上的影子都没看到,易齐心里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飞到郡王府,过上本该属于自己的生活。 吴氏絮絮叨叨地啰嗦半天,才放易齐回去,“……金鱼的事,回头就送过去,你好好在家等着,有事就过来让赵婆子给我传话,我要是有事,也会想法告诉你。” 易齐点头告辞,在门口平静了一下心绪,才慢慢往回走。 易楚正在搓药丸,见她空着手回来,便问:“没买到金鱼?” “买到了,”易齐笑笑,“还买了两只鱼缸,伙计说待会送到家里来。” 易楚不疑有他,笑着吩咐她,“快晌午了,你将菜洗一洗,等我搓完药丸就做饭。” 易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虽然白净,却远不如吴氏的细嫩,支吾着说:“姐,我有点累了,想先歇会。” “惯会耍懒!”易楚瞪她一眼,却没当回事,“回屋去吧。” 易齐笑着跳起来,“姐最好了。” 中午时,鱼行的伙计送来了金鱼,一共六对十二只,分别是两对红寿、两对乌云盖雪,两对龙睛珍珠。 姐妹俩每人分了三对,养在尺许长的鱼肚白的瓷缸里。瓷缸表面绘了几竿修竹,看上去非常雅致。 易楚很喜欢,随口问道:“应该很贵吧,给你的钱够不够?” 易齐咯噔下,很快应道:“不算贵,庙会时爹给的银钱还没花呢。” 鱼行伙计也答:“因为是常客,给的价钱已经是最低了。” 易齐心虚地扫了眼易楚,见她正全神贯注地看着金鱼,似乎并没注意到伙计说的“常客”,暗松口气,将伙计送了出去。 易楚是听见了的,可她记着辛大人说的,他回来会把易齐的事告诉她。 她不想伤了姐妹两人的情谊。 易楚将鱼缸放在靠窗的长案上。 屋里多了鱼缸,多了许多生机。看着金鱼在水草间快乐地嬉戏,易楚的心情会不自主地跟着好起来。 尤其,做针线累了的时候,看两眼金鱼,眼睛会舒服许多。 这金鱼买得值! 易楚搓好的药丸是当天夜里被取走的,来人叫吴峰,是锦衣卫的一个总旗。 他长得很健壮,却不像辛大人那般冷漠,进门先拱了拱手,说来取药,又冲易楚笑着点头。笑容很和善,牙齿白而整齐。 因易郎中见过他,便不怀疑,细细叮嘱了用法与用量。 吴峰认真听着,又道谢,“先生的医术,我们大人也夸过,还称赞先生好胆识。” 易楚敏锐地发现父亲的身子抖了下。 吴峰走后,易楚问父亲,“诏狱是不是真像别人说的那么可怕?” 易郎中愣了下,很郑重地说:“比你想象得更可怕……堪比人间炼狱。去过一次,再不想去第二次。”话出口,眉宇间舒展了许多,压在心头的大石仿佛一下子被搬走了。 易楚再问:“那里面的人怎么受得了?” 里面的人? 易郎中想一想,“犯人要么在昏迷中,要么已经麻木,至于军士,大致已经习惯了。” 就像辛大人那样,开始恶心得吃不下饭,后来也就习惯了。 从开始到习惯,不知道用了多久? 易楚神情开始恍惚,猛然听到父亲又说,“……见到赵镜赵侍郎,他好像服用了罂粟,神情很古怪。” 易楚蓦地想起来,有个晚上,自己说到罂粟,辛大人送了封信出去。 会不会从那天起,他给赵镜服用了罂粟? “赵大人的症状与陈驰一样?” 陈驰熬不过,他家里人也熬不过,就在前两天,陈驰再次发狂,陈驰父亲与母亲合力将他勒死了。 易郎中回想一下,“不一样,赵大人神智清楚,并没有癫狂症状,但是眼底那种焦渴的光芒与陈驰很相近,想必服用时日还浅,不知道现下用药来不来得及……要是能把把脉就好了,我觉得针灸再加镇静的汤药双管齐下,或许能对症……” 易郎中自言自语地说着,已完全沉浸在他的药物世界里。 易楚却明白,辛大人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请父亲去给朝廷要犯诊治。 下过一场秋雨,天越发冷了。 易楚已换上夹袄,又给易郎中做了两身嘉定斜纹布的长衫。 荣家合完了易楚跟荣盛的八字,说是非常相配的好姻缘,找了十月十二的好日子,将荣盛的庚帖还有婚书一道送了过来。 易郎中接了。 交换庚帖,就是大定。这表明两家的亲事已经说定了。 荣家那边想转过年就成亲,因为荣盛眼下已经十八,转过年就十九,与他相若的男子早就成家了。 若是赶得及,还可以在二十岁之前当上父亲。 易郎中体谅荣家早日抱孙子的心情,可又不愿让易楚太早出嫁,左思右想,又到护国寺求了主持卜算,定下腊月初六的日期。 荣大婶是个能商量事的人,媒人居中稍做调停,也便同意了。 易郎中找了易楚姐妹说话,“阿楚及笄礼过后,就该开始准备嫁妆,家里的事,阿齐要多上心,不能凡事指望长姐。” 一年的时间准备嫁妆很仓促,因为易楚的娘当年成亲就很仓促,陪嫁的除了卫秀才的藏书,就只有两根银簪和几身衣服。 银簪还在,衣裳早就穿破了。 这十几年来,易郎中既当爹又当娘,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没时间没精力替易楚打算。 隔壁吴婶子给过易楚一张单子,是她女儿出嫁时做的针线活,上面琳琅满目的名目让易楚瞠目结舌。 嫁衣、绣鞋、盖头等成亲用的物品自不用说,其余还有三床被子三床褥子,这是新房最基本的要求,必须要新娘亲手做的。 另外要给荣盛的父母以及祖父各做一双鞋,给其余兄嫂准备香囊、荷包、帕子等见面礼,新娘认亲、回门穿的衣裳,最好也是亲手做。 其余喜房里所有的摆设搭件,包括门帘、帐子、床上的靠枕、椅子上的坐垫,则可以在喜铺里买。 这样一一数下来,没有一年的工夫恐怕完不成。 好在易齐表示,她可以帮姐姐一起绣。 商量完了嫁妆又商量眼前的及笄礼。 有司跟赞者可以不提,首先得找个福寿双全的长辈替她插簮。 易郎中原先定的是胡祖母,胡祖母身体硬朗,儿女双全,也算是个有福气的,但现在根本不可能去找胡家的人。 只好请隔壁吴婶子。 易楚交好的姐妹也不多,吴婶子的女儿算一个,可惜远嫁了,顾瑶在孝期,剩下个胡玫就不用提了。 易郎中心有不忍,“本来想给你操办个热闹的及笄礼……” 易楚忙安慰父亲,“这样也不错,自家人在一起痛痛快快地吃顿好的。爹把省下来的银子给我,我可以多做件新衣,好不好?”尾音稍稍拖长,带了些娇气。 “好!”易郎中摸一下她的发髻,顺势揽了揽她的肩头。 易楚瞧见易齐侧转了头。 突然想起来,父亲很久没对易齐这般亲热了。上一次还是易齐摔破了新裙子站在院子哭,父亲搂着她柔声安慰。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还是两年? 好像是易齐搬到西厢房之前。 再以后,父亲对易齐仍是和蔼,有了错也会板着脸教训,可再没见他有亲热之举。 她以为是易齐脾气犟,不愿意别人碰触她,可显然不是这样。 那到底为什么? 易楚又想起辛大人的话,细细一算,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而他说,十天就回来。 大同离京都比扬州要近很多,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易楚的心悄悄揪成了一团…… 第24章 坦白 人一旦想到不好的事,就会越来越坐立不安,疑神疑鬼。 易楚便是如此,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总觉得辛大人受了重伤没法赶路,或者是死在了大同。 明明不敢想,却偏偏往那里想,弄得心里七上八下不得安稳。 等回过神来,又嘲笑自己多思多虑,他就是死了又如何,本来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何况他如果死了,万晋国内不知有多少人欢呼庆贺呢? 第二天一早,易楚收拾了心情去买菜,不出所料又见到了胡玫。 胡玫怯生生地递给她一支绢花,“明儿是你及笄礼,我自己做的,别嫌弃。” 是大红色的海棠花,花瓣上沿着纹络缀了金线,并不是很精巧,但由于是她亲手所做,易楚还是痛快地收了,谢谢你,不过家里没打算大办。”言外之意,不会请人。 胡玫似乎很感激她能收下,连连摆着手,“我明白,你不嫌弃,我已经很高兴了。” 易楚黯然,要是没有先前发生的事该有多好,至少她们还能凑在一起快乐两天。 顾瑶也托顾琛送了礼,是个香囊,里面包了些苏合香。 香囊是冰蓝色缎面绣着两支白玉兰,针脚细密匀称,可见也是用了心的。 易楚仍旧道谢收下。 苏合香能开窍醒神,香气浓郁,她却不喜,将香料取出来,另外寻了些桂花瓣、茉莉花瓣还有玉兰花,摆了满桌子。 易郎中看她摆弄来摆弄去,又张着鼻子闻,不由打趣,“你这狗鼻子派上用场了。” “哪有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易楚气结,终于选定了桂花配着茶叶,用细棉布包好,放到香囊里。 “好了,今晚早点睡,明天早早起。”易郎中合上医书,起身招呼易楚回房。 十七的夜晚,明月高挂,洒下万千清辉。 秋风乍起,吹落枝头枯叶,晃晃悠悠地飘到易郎中身旁。易郎中伸手抓住,捏着叶梗捻了下,突然心生感触,“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 声音里,几多寂寥。 易楚忍不住扯扯易郎中衣袖,“爹别想撒手不管,我长得再大也是爹的女儿。” 易郎中揽住她肩头拍了拍,“回吧,养好精神,明儿个打扮得漂亮点。” 易楚目送着父亲进了正房,仰头瞧瞧圆得好似银盘的月亮,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愁绪油然而起。 只待了片刻,便觉得寒气逼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天已开始凉了,大同应该比京都冷吧,也不知那人…… 摇摇头,抛开这思绪,举步推开屋门。 屋里传出怅惘的声音,“过了明天,我的小乖乖就是大人了。”语出处,一道墨色的身影,高大挺拔,沐着满室月光,犹如天神降临。 愁绪骤然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莫可言说的喜悦。 喜悦由心底而生,易楚眸中立时光芒四射,她情不自禁地急走两步,“几时回来的?” 辛大人唇角微弯,默默地看着她笑,直到她站定在自己面前,才柔声回答,“刚到,他们还在大兴,我想先赶回来面圣,可天色已晚,不好惊动皇上,就过来看看你。” 易楚心中一荡,仰头瞧见他的面容,有刹那的失神。 他生得非常出色,额头光洁饱满,鼻梁高且挺直,麦色的肌肤不算细腻却很紧致,幽深的眼眸绽放着动人的神采,清亮温暖。 就像个翩翩佳公子,而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锦衣卫特使。 在这个芝兰玉树般的人物面前,明月也失去了光辉。 易楚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好像下一刻就要从口中蹦出来似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清他的相貌,也是第一次在陌生男人的眸子里看到自己的身影——那样欢喜的、期待的、迫切的自己。 他的染着笑意的眼眸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弯。 四目交投,谁都没有躲闪,只痴痴地彼此凝望。 寂静如同镜子,照出了心跳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辛大人神情一凛,侧耳听了听。 易楚也自呆愣中清醒过来,吸口气,闻到了血腥味,“你受伤了?” “几处皮外伤,快好了。”辛大人浑不在意,从怀里掏出把梳篦,“大同到底偏远,比不得江南繁华,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个。” 借着明亮的月光,易楚看清他手中的梳篦,石楠木的梳子,梳身涂了黑漆,上面绘了两朵白梅花,梅花的花瓣贴着银箔,花蕊则嵌着莲子米大小的珍珠,在月色的辉映下,光华莹莹。 就像夜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易楚脑中有刹那的空白。 他竟然亲自去选梳篦……又赶着连夜进城,会不会是想在明天之前交给她? 这个傻子! 喜悦自心底升起,不过一瞬,已转为涩痛,钝刀割肉般,缓慢而持久。 “我不能收……我,我已经定亲了。”易楚垂首,低却清晰地说。 气氛骤然变得冷肃。 秋风肆无忌惮地从不曾合严的门缝钻进来,刺骨地冷。 她的心比秋风更冷。 时光在这一刻被冻住,屋里冰冷得可怕。 终于,有声音响起,“定亲了,和谁?医馆那个小子?” 声音是勉强抑制的镇静,尾音的轻颤让易楚眼眶发酸、心里发堵。 泪水猛地涌出来,她微闭下眼,强忍了回去。 长长的叹息,接着又问:“婚期可定下了?” “明年,腊月初六,”易楚低声回答。 一片静默,却不复方才的温馨旖旎。 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杂在淡淡的艾香里,教她头晕目眩。 深吸口气,鼓足勇气开口,“我去取药箱,看看你的伤,”不等辛大人回答,逃也似的走出屋门。 冷冽的秋风扑面而来,易楚无力地靠在墙边,强忍着的泪水喷涌而出,她扯着袖子胡乱擦了两把,才慢慢走到医馆。 医馆里有个曼妙的身影正打开抽屉寻找什么,见有人来,惊叫一声,手里的纸包“啪”落在地上。 易楚唬了一跳,拍着胸口抱怨,“阿齐,怎么不点灯?要吓死人了。” “我也被姐吓死了,”易齐喘着粗气解释,“月色这么好,就没点灯……我找点茉莉花瓣。”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掩饰般在易楚面前晃了晃。 易楚抽抽鼻子,微皱了眉头,取过父亲的药箱,“找东西就白天找,黑灯瞎火的别认错了。” “姐不也是?”易齐反问。 易楚顿了顿,没作声,回到东厢房。 辛大人就站在门边,见到她,低声问:“发生了什么事?”声音里有不容错识的关切。 “没事,”易楚悄声回答,“没想到阿齐在医馆,吓了一跳……你的伤在哪里?” 辛大人沉默着,等院里轻微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一切重归静寂,才淡淡地开口,“伤在背后,易姑娘已然定亲,多有不便,还是算了。” 男女授受不亲,事实本就如此,可经他说出来,却有种说不清的意味。 易楚尴尬地放下药箱,“也好。” 辛大人却飞快地解开腰间的束带,“不过易姑娘是大夫,在下是病患,事急从权,也不必墨守陈规。”褪下墨色长衫,背对着她。 易楚立时呆住,他白色的中衣星星点点全是血痕,还有血不断地往外渗。 这分明就是新伤,还说什么好得差不多了。 易楚心急,抓过剪刀将他已经破乱不堪的中衣剪开,一条尺许长的伤口便出现在面前。 确实是旧伤,但伤口不曾愈合又再度裂开,适才剪开中衣时又牵扯到血肉,瞧上去比新伤还可怖。 见到伤口,易楚反倒冷静下来,用清水绞了帕子,将伤口周围的污血擦干净,再用干帕子擦了遍,然后取过药粉,对准伤口洒上去。 辛大人身子颤了颤,想必是疼极了。 “且忍忍,很快就好,”易楚加快了手中动作。 血液遇到药粉很快凝固,渐渐地不再有新血渗出。 易楚用细软的长布条将伤口紧紧地缠了两圈,“好了,这两天别太使力,免得再裂开。过晌时,你找个医馆再去换次药。” 辛大人转头面向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赔我件中衣,这件被你剪破了,我没有别的换。” 易楚愣了下,没有作声。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经三更了。 月亮渐渐西移,屋内开始暗下来。 两人静静地相向而立,谁都不再说话,只有悠长的呼吸声,交错着回响在四周,一轻一重,一粗一细,和谐无比。 这感觉让人心醉,又令人心碎。 易楚全无困意,亦舍不得睡,大睁着眼睛看向辛大人,“你说过告诉我阿齐的事。” 辛大人叹口气,“天太晚了,你先歇息,要不没精神,就不好看了……阿齐的事,等两天也无妨。” 易楚想想也是,便道:“等你走了我就睡。” “你睡你的,我在榻上眯一会……这么晚出去遇到巡夜的士兵怕说不清,要是起了争斗伤口裂开你岂不是白忙活?” 易楚却又急了,“不行,孤男寡女……”怎么能同宿一室? “我知道你已经定亲了,放心,我不会碰你,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辛大人大步走到罗汉榻前,俯身趴在上面。 易楚见状,虽觉不妥,可也无可奈何,想起之前几次在屋里独处,他行为还算端正,并不曾有过逾矩之举,遂咬了牙问道:“要不要给你拿床毯子盖一下?” 辛大人不客气地说:“好。” 取过毯子来,易楚径自撩帘进到内室,合衣躺在床上。 本以为睡不着,没想到头一沾枕头,倦意便滚滚而来…… 辛大人屏息听着,直到内室传来悠长均匀的呼吸声,才慢慢起身,走到易楚的床边。 怒气从他挺直的身体里丝丝散发出来。 易楚,胆子越来越大了,竟敢瞒着他私自跟别人定亲。 明明,他已表达得清清楚楚,她却置若罔闻,到底是不信还是不懂? 辛大人蓦地扯开束发的绸带,墨黑的长发如瀑般洒落下来…… 第25章 及笄 易楚睡得很安稳,浓长的睫毛雕翎般遮住了那双温柔的眼睛,水嫩的双唇微微上翘,似乎含着笑意。 梦中的她不若平日那般拘谨,而是带了些不谙世事的单纯。 说到底,她也不过刚刚十五,还是个孩子。 辛大人想起在晓望街见到的她,挎着菜篮,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又想起在医馆买药,她温柔的眼眸。 明媚大方,温柔亲切,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可她在他面前总是拘谨,小心翼翼地生怕说错话,做错事。 她是怕他的。 他握着生杀大权,这世间又有几人不怕他? 即便所有人怕他都无所谓,只要她不。 辛大人缓缓蹲在床前,目光凝视着她巴掌大的小脸,温柔又温存。 要不是方才把吓着她,他还真想好好地教训她一顿。他离开不过半个月,她就定亲,怕自己嫁不出去,竟然这么着急? 也不选个好人,就医馆那小子,毛都没长齐,一看就是个软蛋。 不过……成亲也好,免得再有人想打她的主意。 婚期还有一年,他总会想法退了这门亲事。他退过亲,她也该退一次,这样才公平。 而且,他会让她心甘情愿地退亲。 她心里也是有他的吧? 想起乍见面时,她脸庞骤然迸发出来的神采,还有眼眸里不加掩饰的喜悦,辛大人唇角微弯,修长的手指缓缓划过她细嫩的脸颊,捞起她鬓边一缕发丝与自己的发结在一处,“阿楚,结发即为夫妻,你是我的,别想着逃开。” 声音柔且低,犹若呢喃。 说罢,将发结剪下,塞入怀里。 想了想,犹不知足,再结一缕,剪下来放在易楚枕畔,“阿楚,你得慢慢接受我才行,我才是你相伴终生的夫君。” 卯初时分,窗户纸已透出朦胧的鱼肚白,易楚习惯性地睁开眼,入目便是那支绘着白梅花的梳篦。 想起昨夜之事,易楚一个激灵坐起身,低头看了下裙裾还算齐整,便举步来到外间。 罗汉榻上空无一人,棉毯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上面。 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别是天亮被人瞧见才好。 易楚松口气随即摇头,她不能收他的梳篦,就是上次的碧玉镯子,也是要不得的。 她已是待嫁之身,怎可能收别的男人送的东西? 总得找机会还给他,将事情说明白才行。 易楚拿起梳篦,准备与玉镯等物放在一处,不曾想梳篦下面竟压着……一簇头发? 而且还是两绺结在一起的发,一绺粗硬,一绺细软。 易楚蓦地想到了什么,揽镜自照,果然左鬓的头发比右鬓少了一大截,看上去甚是突兀。 他竟然敢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别说身之发肤受之父母,轻易剪不得,就说今日她的及笄礼,是要上头梳髻的,这样两边不齐,别人会怎么看。 易楚气得脸色涨红,照着镜子比着左鬓的长短将右鬓的发丝也剪了半截,细心修了修才觉得稍微自然点。 忿然放下镜子,复又瞧见发结。 无疑,那缕细软的头发是自己的,另外一绺呢? 脑中不期然地想起《留别书》的句子,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易楚如同火灼了手般,将发结扔了出去。 她已然是定了亲的,又怎会与别人结发? 昨夜的情形一幕幕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易楚登时脸色发白,辛大人固然行为不端,可她呢…… 黑眸里她热切的欣喜的身影。 不顾男女大防替他上药。 还有,任他留宿屋内而不赶出去。 说到底,是她的错,是她默许甚至鼓励了他。 她根本就是个不贞不洁不知羞耻的女子,刚定亲就与别的男子勾三搭四牵牵绊绊。 若被人知道,易家维持多年的好名声尽都毁于一旦不说,她也就没了活路了。 易楚吓得冷汗直流,哆嗦着点燃火折子,将发结凑了上去。 火苗倏地一旺,屋里弥漫起焦糊的恶臭。 易楚方要开窗散去这臭味,门口传来笃笃的敲门声,“姐,姐?” 易楚一把抓起梳篦塞到枕头底下,静了静心,才开了门。 易齐笑盈盈地走进来,“爹亲手煮了长寿面,让我看看姐醒了没有……咦,什么味?” “脚底长了个水泡,想烧根针挑了,不小心烧了头发。”明知这话不可信,易楚仍是硬着头皮解释。 易齐却没怀疑,明摆着桌上有烧焦的发丝,还有半截头发……姐定然是烧了半边,所以剪了另外半边。 可巧,易楚突然变短的鬓发也成了极好的旁证。 易齐帮易楚梳好发髻,又帮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灯笼锦的禙子和姜黄色裙子,此时易郎中已将寿面摆到饭桌上。 细白的面条、金黄的煎蛋配着碧绿的芫荽末,上面还淋了香油,看上去令人食指大动。 易郎中自是能够做饭的,不过也许久不曾下厨了。 看到父亲衣襟处残留的面粉,易楚心下感动,易齐却立刻嚷起来,“爹偏心,我过生日的时候就没煮这么好吃的面。” “难道我煮的不好吃?”易楚故作嗔怒地反问。 “我想吃爹亲手煮的。”易齐撅着嘴以示不满。 易郎中温和地笑,“等你及笄,爹也亲自煮给你吃。” 易齐得意地朝易楚挤了挤眼。 吃过饭不久,隔壁的吴婶子就过来了,还带了一方丝绸帕子。因没有外人,吴婶子只说了几句吉祥话,替易楚重新梳过发髻,将事先备好的银簮插上去,也就算完成了。 银簮是易楚的娘当初留下来的,簮头做成玉簪花形状,很别致。 束起额发的易楚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双黑眸便清楚地显现出来,较之往日更加明媚温婉,和易齐站在一处,丝毫不输她的艳丽。 吴婶子连连赞叹,“真是一对姐妹花,晓望街再找不出这样齐整的人物。” 易郎中含笑而立,满脸的与有荣焉。 吴婶子又拉着易楚的手,“好容易都长大了,这些年,你爹在你们身上没少费工夫,以后千万得孝顺你爹。” 易楚忽地红了眼圈,看向父亲,易郎中却仰头望向湛蓝的天际。 胡玫一大早就在晓望街遛达,看到吴婶子拎着两包点心和一块尺头,暗中松了口气。看来易家真的没有留饭,否则吴婶子不会这么早出来。 胡玫很喜欢跟易家姐妹交往,她们的行事为人跟其他女孩很不一样,说话斯文优雅,行事大方端正,就连易齐是个口头不饶人的,也从不尖酸刻薄。易楚更是,待人温柔亲切,凡事都给人留三分余地。 她们虽然也时常引经据典,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却从不会让她感觉不自在。 胡玫想多跟她们相处,总有天也会像她们一样招人喜欢。 可前阵子胡家的所作所为在她们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胡玫感觉人生黯淡了许多。 这次,虽然易楚说过及笄礼不会大办,胡玫却不敢相信,她怕易家请了人,而自己是被排斥被隔离的那个。 如今,总算是放了心。 此时的辛大人却是提着一颗心始终不能放下。 宽大的长案后面,景德帝被半人高的奏折衬着,身形格外瘦弱佝偻。 十年前,辛大人初见皇上,那时他还是身健体康满头乌发。 五年前,再度见面,他的头发白了大半,到如今,皇冠之下尽是白发,再找不出一根乌黑。 时光留在他身上的痕迹,深刻而鲜明。 辛大人有刹那的动容。 景德帝感受到他的目光,自奏折里抬起头,沉声问:“朕是不是老了?”声音缓慢低沉,带着帝王不容忽视的尊严。 辛大人启唇笑道:“皇上圣明,什么都瞒不过您。” 景德帝轻咳声,站起身,走到辛大人面前,目光炯炯,“说实话,都哪几个畜生参与了?” “除了忠王跟晋王,其他几位王爷都有伸手。”辛大人躬身,谨慎地回答。 “东宫也不安生?”景德帝长叹,“他一向聪明,也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二十八岁登基,时年六十二,他育有七个儿子,除去四年前因忤逆罪死的二皇子桂王以及病死的五皇子之外,尚有五位皇子在世。 东宫太子最为年长,四十一岁,最为年幼的安王二十八岁,年过十八的皇孙有四人。 五个皇子,四位皇孙,每人心里都有一杆秤。 尤其,太子前年因时疾几乎丧命,如今虽大为好转,但病根未除,说不定何时就能复发,而景德帝已经年迈,眼瞅着身体一年不如一年。 如此看来,谁能登得大宝,还尚未可知。 对于太子来说,最悲哀的莫过于有个寿命长的父皇。景德帝在位三十四年,他顶着太子的名头也已三十三年。 如果没有前年那场病,他还有信心活到父皇殡天顺利继位,可现在……他做梦都想坐在那张龙椅上,俯视着臣民叩拜称颂,哪怕只有一年或者几个月都好。 所以,一旦打听到有可趁之机,他就忍不住动了念头。 机会便在大同…… 第26章 疏远 太子辅政近十年,拥戴他的朝臣不在少数,而且景德帝多年来并无更换太子之心,大臣们都认定太子是当仁不让的下一位皇帝。如果景德帝病故,太子登基顺理成章。 然,太子不放心的是他结交的都是文臣没有武官。 兵权牢牢地掌握在景德帝手里。 没有大军支撑,太子不敢轻举妄动,只得暗中寻找机会。 雁门关、宁武关与偏关是长城上的重要关隘,被称为外三关,而大同则是守卫外三关的又一道屏障,历来是阻挡鞑靼的军事重地。 大同总兵武云飞驻守大同已八年,向来克己奉公刚正不阿,深得景德帝信任。 可最近半年来,不时有折子参奏武云飞勾结鞑靼,倒卖军粮从中得益。 万晋国幅员辽阔物产丰富,豢养的军队也多,最盛时全*籍可达数千万。如此规模的军队需要大量的军饷,尤其大同地处偏远,军饷发放往往不能及时。 驻军将领有时会用军粮、棉布与鞑靼人交换药草皮毛,谋得私利补贴军士。 此事古来有之,军中士兵均心知肚明,景德帝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此次弹劾武云飞的不止是倒卖大量军粮,还有上万铁器。 鞑靼人素来骁勇善战,心狠手辣,只是生在苦寒之地,每到冬季便为粮草发愁。他们对富饶的万晋早生觊觎之心。如果有万晋的粮草兵器为后盾,长驱直破中原指日可待。 若传言为真,武云飞就是万夫所指的卖国贼。 辛大人前往大同想要查证的就是此事。 倒卖军粮却有其事,偷运铁器也证据确凿,辛大人甚至还查到武云飞意欲引鞑靼头目苏哈查入关的密信。 倒卖军粮是武云飞身边一个幕僚牵头,偷运铁器是其属下一参将所为,密信是武云飞的笔迹,语气也与武云飞毫无二致,可武云飞本人却丝毫不知此事。 辛大人兴致上来,顺藤摸瓜,牵扯到了太子、滇王还有安王。 太子是景德帝还在潜邸时的王妃所生,可惜王妃没福气,在封地苦熬了七八年,等景德帝夺得龙椅,她北上前往京都的路途中病死,被追封为贤德皇后。 如今的皇后是景德帝后来所立,生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未曾及冠就病死的五皇子,另一个是年纪最小的安王。 这种事既是国事,又是皇帝的家事。辛大人不便干涉,只将一应人证物证呈现给景德帝。 景德帝面容沉静,但抖动的双手已昭示了他的忿怒。 如今他还在位,几个儿孙就忙着搞小动作,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在了,万晋国还不知乱成什么模样。 皇帝毕竟是皇帝,一生经过无数风霜雪剑,早练就波澜不惊的心境,不过瞬息,已定神问道:“子溪,你认为太子堪不堪用?” 龙子龙孙岂能由凡夫俗子来评判?邵广海神色一紧,偷眼觑向辛大人。 辛大人语气仍是恭顺,“太子主司礼部,一向兢兢业业,风评甚好,只是重病之后,性子与以前略有不同。” 既不说能用,又不说不能用,只陈述一个事实。 可明眼人都知道,太子性情岂是略有不同,简直是大变。以往是沉定从容,谦谦如玉,现在是急功近利,自乱阵脚。 太子才不及忤逆而死的桂王,智不及深居简出的忠王,他最大的优点就是稳,能沉得住气。 要是这点优势都没了,他还能抵得过在旁边虎视眈眈的弟弟跟侄子? 邵广海不看好太子,辛大人亦是。 两人都没有明说。 自宫里出来,辛大人径自回了位于承天门外的官衙。 吴峰递过一杯茶,上下打量番,“听说是死里逃生差点没命,看着不像那么严重,还挺精神。” “失望了?”辛大人淡淡扫他一眼,在官帽椅上坐下,又不敢完全靠着椅背,挺直着腰杆,“你新婚头一个月,这次容你躲懒,下次可没理由推脱。” 吴峰“嘿嘿”笑,突然压低声音,“原来那几个兔崽子说的还挺对,这人间美味……大人别不信,有机会也去尝尝,管保叫人死过去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死过去。” 辛大人唇边露出丝笑意,“在诏狱没待够?这次从大同带回两人,估计大后天能到,就交给你审。” 说到诏狱,吴峰正了神色,“昨天给赵镜的药停了,开始还硬气得狠,问什么都不说,问急了就破口大骂,到后来有点松动,抓耳挠腮地不消停。” “把药续上,十天之后停,”辛大人淡淡地说,“停了药不必审,让他主动求着审,求着招供画押。” “行,”吴峰一拍大腿在下首坐下,“赵镜这杂碎连着吃了两个月,光买膏子就花了百两黄金,他奶奶的。” 辛大人端过清茶啜了口,手指敲敲茶盅,“这几天,让做几样精致的,让赵家几位男丁吃了上路,至于女眷……等赵七死后,赐赵四奶奶一杯毒酒,其余众人发卖四川为妓。” 相比流放数千里再被千人骑万人跨,赵四奶奶能够清白地死,无疑是格外恩待。 辛大人缓缓开口,“赵四奶奶的娘家曾与我家有旧。” 吴峰身子震了下,相处这几年,辛大人还是头一次为自己的决定解释,而且还隐隐涉及到自己的身世。 赵四奶奶是当年余阁老的孙女,鸿胪寺少卿余鼎的女儿。 与余家有旧,那么辛大人的出身是什么? 吴峰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又在勋贵圈子里摸爬滚打,对其中盘枝错节的关系门儿清。此时,他脑子转得飞快,一个个人名极快地闪现,又迅速被否认。 辛大人唇角微弯,“不用猜,迟早会告诉你。” 吴峰顺着杆子往上爬,“何时告诉?” 辛大人沉默会,“你跟威远侯交情如何,能否请他出来喝酒?” 威远侯林乾曾经在京都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 林家是武将出身,林乾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又生得星眉朗目,曾是不少勋贵人家心目中的佳婿。可惜,林乾跟随父亲去湘西平苗乱,期间不慎中毒截掉了半条腿。 林家本来打得是先立业后成家的主意,这样一来,业算是立了,亲事却成了难题。加上林乾残疾后,性情乖张,行事不按常理,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将女儿嫁过去受委屈。蹉跎来,蹉跎去,直到前年,林乾二十七岁才成了亲。 听说林乾跟岳家关系也不算融洽,因为自打他成亲就没上过岳家的门。 他腿脚不方便不爱出门是人之常情,可三朝回门都不去,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吴峰新婚的妻子是威远侯的表妹,他跟威远侯自然认识。 至于交情……还真谈不上交情。 可没交情,吴峰也想试试,如果能促成此事,至少他跟辛大人的交情就会再上层楼。 吴峰琢磨着怎么邀请闭门不出的林乾,辛大人却已开始考虑,假如皇上废了太子,接下来会捧谁上位。 景德帝年纪虽老可睿智不减当年,不可能任东宫虚置。只是眼下的五位皇子都非绝佳人选,皇上到底会选谁? 辛大人突然灵光一动,记忆中的某个场景出现在面前……原来皇上心目中早已有了安排。 此时的易楚正俯身看着瓷缸里的金鱼。 过了及笄礼易楚就把绣嫁妆的事排上了日程,她向来做事有打算,一项一项地安排得有条不紊,首先绣的是喜帕。之所以不绣最重要的嫁衣,是因为明年底才是婚期,到时她肯定又能长高一截,或许再胖点也有可能,现在绣完了,到时候还得费心思改,倒不如成亲前三个月再绣完全赶得及。 而喜帕的式样跟尺寸是有定数的,不需要返工。 只是眼睛盯久了红色,看什么都带着红。 好在易齐主张买的金鱼派上了用场,清澈的水中绿草如丝,金鱼成双成对嬉戏游玩。看上一刻钟,眼睛就会休息过来,心情也会变得平静。 易齐有时候会往东厢房来看看。她现在孜孜不倦地学做手脂,还特地跟易郎中要了只闲置的药炉放在屋里,专门熬膏脂。 易郎中在教养女儿方面很开明,总会尽可能地满足她们的要求。上次易楚制红玉膏,膏子熬得不白净,还是易郎中出主意,用鸡蛋清代替清水调和,才制成。 易楚看过易齐的方子,用轻粉、滑石、杏仁去皮各相等分量,碾成末,加上茉莉花汁子隔水蒸,放凉后再加入龙脑、麝香少许,用细纱布滤过,渣滓去掉,浆汁再隔水蒸,最后用蛋清调匀,置阴凉处,每日净手后敷之,旬日后,肌肤嫩滑如玉。 制法不太复杂,但易齐总没法制成像吴氏给她的手脂那般细腻亮泽。 易楚也没办法,只叮嘱易齐将配料的分量酌情增减一二试试。 是夜,竟然下了雨。 雨势不大,淅淅沥沥地敲打着门前的石阶,节奏单调沉闷。 易楚坐在罗汉榻上绣好了喜帕上最后一朵莲花图样,收针咬断了丝线。 突然,两滴冰凉的雨水落在她的腕上,接着又是两滴。 屋顶漏雨了?易楚疑惑地抬头,就瞧见,一道黑色的身影蹲在房梁上,双手各抓一片青瓦正往原处塞。 易楚恍然大悟,难怪往常她把门窗关得好好的,还是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竟是从屋顶进来的。 偌大个人踩在瓦片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要不是正下雨,而她偏巧坐在罗汉榻前,恐怕至今还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 易楚已决心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再不胡思乱想,也不愿再与他私下见面,看到他再次前来,心中恼怒顿生。 与往常一样,辛大人刚落地,就挥手灭了油灯。 易楚打着火折子又点上了。 辛大人想再灭灯,可敏锐地捕捉到易楚脸上的决绝,又想起自己耳力好,若有人来也能提早察觉,便不坚持。 易楚冷冷地说:“敢问大人为何深夜来此?奴家本是闺阁女子,担不起与人私会的名声。”声音有种置身事外的冷漠。 辛大人站定,温柔地看着她,低声道:“你怎么了,谁让你受委屈了?” 易楚不答,仍是漠然地站着。 辛大人眸光微闪,解下外衣,“你帮我换药吧?” “医馆辰正开门,戌初关门,现已亥正,大人明日请早。”易楚淡然回答,可视线触及他后背上的布条,仍是颤了下。 这种结法……分明还是三天前,她替他包扎的伤口,难不成这几天他都没有换药。 不知道里面会不会化脓? 易楚抬起手,又轻轻放下,垂在体侧。 辛大人低柔的声音传来,“是不是恶化了,这几日实在是忙,而且,别的人我信不过,我只信你。” 易楚大震,却仍冷了声道:“大人言重了,奴家不曾学过医术,只是随侍父亲跟前会了点皮毛,当不起大人如此说……大人还是另请高明吧。” 话音刚落,就见辛大人转过身,目光迥然地盯视着自己…… 第27章 放手 易楚惶恐地后退一步。 “出了什么事?”辛大人见她害怕,放软了声音。 “没事,”易楚抬头,强迫自己镇定地看着他,“奴家平生所愿就是嫁个老实人家,相夫教子,孝顺父亲,过安稳日子。大人位高权重,万人仰望,奴家不敢奢求……” 辛大人听明白了,眯着眼,上前一步,“是不敢求,还是不想求?” “不敢,亦不想。” 他赤~裸的胸口就在眼前,麦色的肌肤匀称结实,还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他离她如此得近,近到易楚几乎能感受到他胸口散发的热量,听到他沉着镇定的心跳声。 而他身上浓郁的艾草香混杂着血腥味,还有说不清的属于男子的气味,让易楚头晕目眩。 她踯躅着又退一步。 辛大人不容她躲,逼视着她,“那本官偏要你求呢?” 神情,便如她第一次见到他那般,带着俾倪天下的气势,令人不寒而栗。 那次,分明她站在正房门口的石阶上,足可以与他平视,可还是被迫着低头求饶。 易楚明白,在他这样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面前,自己不过是个蝼蚁,他就是强要了自己,或者杀了自己,又能如何? 自己所能凭借,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他对自己的一丝丝喜欢。 易楚咬牙,双膝跪下,“奴家与大人乃云泥之别,大人是高空展翅翱翔的苍鹰,奴家不过是这瓷缸里养的金鱼,奴家配不上大人。而且……”闭下眼,声音微微颤抖,“奴家也不想提心吊胆牵肠挂肚。” 辛大人猛地一震,周身的冰寒刹时散去,言语间竟也有了些小心翼翼,“你牵挂我?” “是,”易楚仰头,直视着他,神情坦然,“很担心,怕你受伤也怕你回不来,整夜整夜睡不安生……又没法跟别人说,憋在心里难受得很,就觉得这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那么慢。”声音愈来愈低,渐至几不可闻,却有两滴泪珠自腮旁滑落,无声地落在地上。 辛大人倒吸一口凉气,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他本应感到欢喜,可他却莫名地觉得背心凉飕飕地,浑身发冷。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而去。 烛光下,易楚光洁的面孔仿佛上了釉的甜白瓷美丽动人,她已抹去眼角的泪水,大大的杏仁眼黑若点漆,清澈明净。 “奴家已然定亲,生是荣家的人,死是荣家的鬼,万不可再心系他人,更遑论这般私下相见……我爹拉扯我们姐妹不容易,奴家万不可背上不贞之名让我爹蒙羞,恳请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这是她第三次在他面前下跪。 她是为父亲妹妹而跪;第二次,她是为胡二而跪。 这一次,她为自己,她求他不再招惹她。 辛大人看着瘦弱的身影,心完完全全地坠到了冰窖。 她这般匐在他脚前。 前一刻,她还在坦陈对他的情意,这一刻,却恳求他放过她,不再招惹她。 他能不应吗? 他忍心不应吗? 这个女人是他生平头一次上了心,放在心坎里的。 在扬州,对着满箱子金银珠宝,他脑中想到的就是她天水碧袖口下一小截皓白的手腕,若是配上碧绿的玉镯该有多美,于是鬼使神差地取了对碧玉镯。 在大同,刚刚摆脱死士的追杀,他想到的却是她的及笄礼,于是顶着满天的风沙在铺子里逛,千挑万选挑了那只梳篦。他觉得她就像墙角盛开的梅花,美丽而又坚强。 可这一切带给她的只是困扰与负担? 胸口骤然痛起来,身上已湿透的衣衫带着寒气慢慢弥漫,麻木了他的双腿,凝结了他的血液。 嘴唇动了下,又死死闭住。 辛大人仰头,屋顶没有承尘,透过粗大的横梁,可以看到交错相间的青色瓦片,有一处是他拆惯了的,较其他地方松动。 或者该提醒她,得空的时候找人来修修,雨若急了恐怕会漏雨。 眼角扫过罗汉榻上的喜帕,鲜艳的大红色,绣着喜结连理的图样。这样耀目的红色刺得他眼疼,辛大人别开了眼。 心思转了几转,终于沉声道:“你起来吧,我答应,以后不会再来找你。” 易楚双手扶着膝盖站了起来。 辛大人离她远远地站定,背过身,“易齐的事,你还想知道吗?” 易楚轻轻“嗯”了声。 “她跟你并非一母同胞……” 易楚已有所怀疑,并没太多惊讶。 “她的生母姓吴,原是荣郡王家一名姬妾,十四年前离开郡王府。走投无路之际,被你爹娘收留,那时你还不满周岁,你娘还健在。八个月后,吴氏生了易齐……” “八个月?”易楚喃喃低语,“可阿齐并非早产儿,她的父亲是荣郡王?” “不一定,”辛大人回过头,耐心地解释,“郡王按制有一个郡王妃,两名侧妃,这是上玉牒的,其余妾或者姬妾都不能上玉牒,郡王府若有客人留宿,有时候也会让姬妾陪宿……为了王室血脉清白,通常姬妾不允许生儿育女,即便有孕也必须要落胎。” 易楚讶然,随即想到吴氏或许是为了生下易齐才离开了郡王府,而父亲向来仁慈宽厚不会见死不救,收留她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正踯躅着,听辛大人续道,“你娘过世后不到半年,吴氏去了河间府,四年前重回京都,开了家妓院,叫知恩楼,就在不远的坛子胡同。差不多两年前,吴氏与易齐开始相认,一直都断断续续地见面。她们见面的地方在三条胡同尽里头的宅子……庙会前,她们见过好几次。” 易楚咬唇不语,以往纠缠不解的谜团渐渐变得脉络分明。 就是两年前,易齐突然对衣着打扮开了窍,懂得鹅黄配柳绿,真紫衬青灰,不同的衣衫搭配不同的发式,佩戴不同颜色大小的绢花。 还有来路不明的海天霞色绢纱、遇水不化的螺子黛、通体碧柳的玉镯子……应该都是吴氏送的。 她们俩一起长大,基本上无话不说,可她将自己瞒得死死的,半点口风都不漏。 是怕自己知道她有个当老鸨的娘? 换作自己,恐怕也很难说出口。 还有庙会上,易齐怪异的举止,她是想引起荣郡王的注意,想偷偷地见他一面? 别人不知道吴氏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可吴氏定然清楚。 或者,易齐已经知道荣郡王就是她的父亲,急着想过去,才不小心冲撞了自己。 难怪易齐生病时一个劲地说她不是有意的。 易楚心里酸酸的,开始心疼易齐。 有秘密憋在心里不能跟别人诉说的滋味并不好受,这一点她深有体会。尤其易齐是关于她的爹娘。 相较之下,自己已是幸运,虽然娘亲不在了,但父亲却是天下最体贴最知心的好父亲。 而易齐,娘无法相认,她爹……荣郡王会认她吗? 许是灯油燃尽,火苗晃悠一下,无声无息地灭了。 静夜里,门外的落雨声格外清晰,滴滴答答,无休无止。 易楚轻叹口气,摸索着去寻火折子,冷不防撞上一个人,她正要闪开,那人却伸手揽住她的腰际,往怀里送。 “你……放手!”易楚一惊之下尖叫出声,很快回过神,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却不放开,手愈加收紧,将她牢牢地箍在胸前。他的唇慢慢下移,温热的气息扑进她耳际,声音低却清晰,“阿楚,你记住,我姓杜,名叫杜仲,杜甫的杜,仲尼的仲……如果有天我死了,至少还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易楚骤然失了力气…… 第28章 质问 雨越发地大,白线般从屋檐的青瓦垂下,门前石阶上水花此起彼伏。 连绵的雨声夹杂着压抑着的抽泣呜咽。 易楚俯在罗汉榻上已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自辛大人离开后,她的眼泪就没有停止过。 他答应以后不会再私下找她,本来是应该轻松的事,可她感觉却空茫茫地失落,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终于哭声渐歇,易楚慢慢抬头,顺手抓起身旁柔软的织物,拭去脸上的泪。 点燃火折子换过灯芯,屋子亮起一圈昏黄的灯晕。 易楚这才发现适才拭泪的竟然是刚绣好的喜帕,金线绣成的莲花晕染上斑驳的红色。 喜帕沾了泪,无论怎样都是不吉利的。 易楚心一横,用剪刀将喜帕剪了个粉碎。 暗夜里,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转瞬淹没在风雨中。 雨不停不休地下了两日,第三天,阳光终于穿透了云层普照下来。院子里洒落满地枯叶,叶片上残留的雨滴,折射着金黄的光线,发散出璀璨的霞光。 秋风混杂着泥土湿润的馥郁气息,令人耳目一新神清气爽。 雨过天晴,沉闷两天的晓望街一早就喧闹起来。 商贩赶着满载煤炭柴火的牛车、骡车,壮实的汉子挑着盛了白菜萝卜的箩筐,包着粗布头巾的农妇拎着捆了翅翼双脚的鸡鸭从四面八方赶过来。晓望街顿时充满了轧轧的车轮声,咯咯的鸡鸭声还有熟人间热切的应酬问好声。 济世堂也罕见地比平日早开了一刻钟。 经过两天的伤感,易楚已平静下来,带着惯常明媚的笑容穿梭在菜市场。 深秋初冬最适宜进补,易楚在饮食上从不吝啬,买了一只小公鸡,二两干蘑菇,又切了半斤豆腐,买了两把秋菠菜。 小公鸡才两斤半,虽然小力气却挺大,挣断了双翅上的茅草绳,挣扎着想要飞。易楚险些抓不住,还好顾瑶经过,帮她拎回了家。 顾瑶还真是会做人,自打顾琛在医馆帮忙,她就时不时送点自家后院种的豆角茄子来,家里蒸了包子,煮了水饺,也常常吩咐顾琛送一碗到易家,前两天还给易郎中做了双千层底布鞋 东西不多,到底是番心意,易郎中不好推辞,诊病时就让顾琛在旁边伺候。 顾琛很有眼色,端茶水递帕子之余,默默按着易郎中的诊断记下病患的症状。 荣盛仍负责按方抓药、收诊金,空余时守着药炉制备些常用的丸药,兢兢业业。 易郎中对眼下的状况还算满意,顾琛机灵以后或许能继承自己的衣钵,荣盛老实,没有歪心思,至少当女婿不会欺负自家闺女。 万晋国的规矩是定了亲的男女不能见面,晓望街住的大多是商户,对规矩并不严苛,也不能容忍男女朝夕相处。 为避嫌,易楚自打过了婚书,白天就不去医馆,只在傍晚或夜里去陪着易郎中。 这天,易楚绣被面绣久了胳膊累得发酸,便拿了本《草木集》歪在罗汉榻上看,无意中翻到杜仲那页,忍不住便想起那夜的那个人。 结实的手臂环在她腰间,热热的气息扑在她耳际,“杜甫的杜,仲尼的仲。” 她将玉镯梳篦还他,他不收,他说,“即便你不戴也留着,好歹是我费心思选的……或许十几年后你给女儿置办嫁妆,看到了能记起我的名字,我在九泉之下也会知足。” 想到此,不觉又是眼眶发涩,满腹的酸楚无处诉说。 也不知现今他身在何处,后背的伤好了没有? 易楚合上书,起身挽袖研了磨,提笔想写点什么,思来想去只写下“杜仲”两字。 不禁鄙视自己,待嫁的夫君就在前头医馆,平白思量不相干的男人做什么? 正待搁笔,门外传来顾琛急切的声音,“阿楚姑娘,先生让你过前头去。” 易楚手一抖,墨落在纸上,滴了个硕大的黑点。 匆忙搁下笔,提着裙角三步两步走进医馆。 刚进门,就闻到浓郁的脂粉香气,医馆里挤满了人,当间站着四五位女子,身上穿着绫罗绸缎,头上插着金簮玉钗,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出来的。 医馆的病患要么是贫寒人家要么是附近的平民商户,何曾见过这般装扮的女子,个个目不转睛地她们,几乎错不开眼。 女子们躲闪着,看上去很尴尬。 易郎中面前也坐着位穿戴不凡的少女,双手捏块锦帕紧紧地捂着鼻子,可仍有鲜血渗透帕子慢慢淌下来,混杂着泪水,涂了满脸。 易郎中倒是镇静,语气温和,“姑娘何处疼痛,可伸出手腕让在下诊脉?” 少女眼泪一个劲儿流,只是摇头。 旁边有个婆子低喝,“画屏,伸手让先生诊脉,哭能哭好了?没得丢人现眼。” 少女松开右手,只这一瞬,鼻子又有血喷出来,竟似止不住似的。 易郎中暗暗叫苦,眼角瞧见易楚进来,顿时松了一口气,“阿楚,快将这姑娘扶到你屋里,先止住血再把脉。” 不等易楚动手,婆子已搀起画屏的胳膊问道:“姑娘房间在何处?” 易楚忙指了指后门,“东厢房便是。” 却另有一女子问道:“不知是郎中诊脉还是这位姑娘诊脉?”这人做妇人打扮,头上戴了顶帷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余小巧的下巴露在外面。 声音低柔很好听,估摸着年岁应该不大。 易郎中温文一笑,“这位姑娘并非大病,小女即可诊治,若不放心,待我看过方子再取药。” 少妇微微点头,在两位女子的搀扶下跟随着易楚进了东厢房。 易楚让画屏在罗汉榻上坐下,小跑着端了盆冷水,绞过帕子,覆在画屏的鼻梁骨上。又用手指按压两侧迎香穴鼻翅旁边的凹陷处,不过半盏茶工夫,血渐渐止住了。 几位女子同时舒了口气。 易楚柔声道:“以后若再出血,就照此处理,另外将大蒜捣成泥,敷在脚心也是好的。” 婆子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换过水重新绞了帕子对画屏道:“姑娘先擦把脸,净下手,稍后我替姑娘把脉。” 画屏松开手里的锦帕,易楚不出所料地看到锦帕上黑褐色的血块,这根本不是正常的鼻子出血,应该是倒经之症。 倒经就是女子行经时,血热气逆,经血不从冲脉下行反而上溢所致,口鼻肠乳都可出血。而血之所以热,气之所以逆,又与病患肝经郁热、肺肾阴虚相关。 待画屏收拾齐整,易楚左手托住她的掌心,右手熟练地搭在她的脉间,中指定关,食指定寸,无名指定尺,手法精准。 少妇讶异地盯着易楚的动作,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片刻,易楚已摸准脉象,又瞧了瞧画屏的舌苔,柔声道:“姑娘平常性情是否有些急躁,爱生闷气?或者喜用辣椒葱姜等辛辣之物?” “我性子急,”画屏不好意思地说,“夫人跟嬷嬷也总是说我脾气太过暴躁。” 易楚笑道:“姑娘肝气郁结心火亢盛,郁热内积,癸水临来时,内热迫使经血上逆。不知姑娘以往行经,是否也有今天这种情形,还有姑娘的经期可规律,会不会提前?” “女大夫说得半点不错,”画屏极为叹服,“我经期向来不准,要不然也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出门耽误夫人回府……以大夫之见,我这病症可有法子调理?” 易楚道:“调理的法子不难,我给姑娘写个方子,每月行经前吃上两副。不过吃药是下策,重要的是姑娘平日饮食需得多加注意,多食果蔬,少用辛辣,亦不可思虑过度。”一边说,一边来到长案前。 婆子甚是机敏,忙抻着袖子过去研墨,目光触及案上铺着的宣纸,脸色忽地变了。 少妇察觉到她的异状,不动声色地走上前,瞧见纸上的字,身子几不可察地颤了下。少顷,冲婆子打了个手势。 婆子微微点头以示明白。 易楚正低头专心写方子,丝毫不曾察觉两人间的波动。 刚写完,婆子便殷勤地接过去,“锦红,素绢跟我一道去抓药。”呼啦啦,人走了三个,屋里顿时空了下来。 易楚失笑,只是去前头抓药,还用得着三个人?冷不防瞧见少妇已撩开帷帽上的面纱,露出一张宜喜宜嗔的面容。 少妇直视着易楚,沉声问:“姑娘见过杜仲?” 第29章 杜俏 易楚心头一紧,不由抬眼打量着她。 少妇约莫二十岁上下,五官精致不失大气,紧抿的唇角微微透露出坚毅,神情虽有些憔悴,一双黑眸却熠熠生辉睿智灵动。 这双眼,似曾相识般,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可她们之前并不曾谋面。 易楚弯起唇角,明朗地笑,“见过,夫人想见?请稍等。”提着裙角跨出屋门。 婆子与两位丫鬟都站在院子里,并没有去取药。 易楚心思一转已知缘由,笑道:“婶子跟姑娘若不方便见外男,我去把药取来。” 婆子脸上堆满了笑容,“老妇这般年纪怕什么外男,我随姑娘进去。你们两个去伺候夫人。”后一句却是对锦兰与素绢说的。 说罢,婆子双脚稍稍后退,躬身让易楚行在前头。 礼数很周全,又不显卑微。 易楚纳罕,这婆子举止有礼进退有度,身穿昂贵的妆花褙子,瞧着却并非主子,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才用得上这样的下人。 思量间已进入医馆,易郎中朝婆子点下头,问易楚,“脉象如何?” 因医馆尚有别的病患,易楚有意放低了声音,仔细地说了说自己摸到的脉象,又将适才写好的方子给易郎中瞧。 易楚开得是当归两钱、白芍两钱、茯苓一钱半,加上柴胡、栀子、丹草等林林丛丛共十五味药。 方子很对症,并无偏差之处。 易郎中很是满意,可想到那些人的衣着装扮还有适才女子的体态,将方子里的生地换成了玄参,“二者药性相似,玄参虽价格稍贵,但药性较生地温和。” 言外之意,画屏身子弱,用玄参更合适,而且看她们个个衣饰不凡,想必也不会在乎多十几文铜钱。 易楚听明白了,婆子自然也明白,连声道:“先生斟酌着决定就是。” 易郎中将方子另誊了一遍,问婆子,“你在本店抓药,还是……若有相熟的医馆,拿着方子去配药也使得。” 旁边等候的一位老者闻言,大声道:“贵人放心,济世堂在晓望街已经四十多年,当年老易郎中就是个慈善人,这位小易郎中是街坊邻居看着长大的,医术人品没得说。” 医馆营运,一靠大夫诊病,二来就靠买药。 婆子很精明,岂会不明白这个理儿,呵呵地笑,“既然来求医,哪有信不过先生的理儿,看先生的气度就知道是个人品端方之人,麻烦您抓药吧。” 荣盛接了方子,按着上面所书一一将药材称好,用桑皮纸包了,再捆上两道麻绳。 易郎中叮嘱婆子,“这是两个月的量,共六副,先吃着。一副熬两剂,早晚服用,连服三天。若见好,第三个月就不必服,多注意饮食。要是不好,再来配药便是。” 婆子连连点头,又从衣襟里摸索着掏出只五两的银锭子,“劳烦令千金辛苦半日,给她买包糖果吃着玩儿。” 易郎中微笑着接过来转手交给易楚,“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吧。” 易楚正从药柜里找东西出来,见状笑嘻嘻地说:“那我就不客气了,谢谢婶子,谢谢爹。” 易楚引着婆子又回到东厢房,见少妇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锦兰与素绢一左一右站在她身后。少妇的神情有点严肃,或许还有隐隐的紧张和期待。 易楚笑了笑,伸开手掌,温声开口,“杜仲,色紫而燥,质绵而韧,气温而补,能入肝而补肾。” 掌心里赫然是两块泡制好的杜仲。 少妇微愣,伸手接过杜仲,“这就是杜仲……姑娘见过的就是这个?” “对啊,难不成还有别的东西也叫杜仲?”易楚很是疑惑,“我们医馆用的是这种,杜仲不但能入药,用来煲汤或者泡酒也是好的,也有人采杜仲叶子烘干后制茶喝。” “回头我也令人试试,”少妇脸上浮出个虚幻的笑,“叨扰姑娘这么久,也该告辞了。姑娘若得闲,去我们府里坐坐。”起身,被丫鬟们簇拥着往外走。 画屏留在最后,屈膝对易楚福了福,“多谢女大夫,我这毛病有两三年了,一直抹不开脸请郎中看,幸好这次遇到你。等药吃完了,我再来寻你如何?” “好,”易楚点头答应,又细细地叮嘱她一番注意事项。 送走众人,易楚无声地叹口气。 这个少妇真是奇怪,杜仲是极平常不过的药材,父亲行医,自己见过杜仲是再理所当然不过。她为何特特地问这种问题。 难不成,她所指的并非药材,而是……人? 易楚重重地摇了摇头,挥去深深镌刻在脑海里的那道挺拔的身影。 无意识地来到桌前,看着那张写了杜仲两字的宣纸,易楚就着刚才的墨,提笔在底下又加了行,“色紫性平味甘,可补肝益肾。”不等墨干,伸手将纸团了扔进桌旁的字纸篓。 这时易齐却小跑着进来,“姐,老远看到咱家门口停着威远侯府的马车,还有六七个女子,是威远侯夫人吗?她们来干什么,找爹爹瞧病?”转念一想又道,“爹没那么大名气还能引得贵人来此,再说人家生病都是请太医院的太医诊治。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楚见她进门不问别的,先杂七杂八说了一大堆,没好气地说:“我可不知道什么侯府不侯府的,是个丫鬟病了,正好经过这里,就进来抓了些药。其中倒有个少妇,瞧着差不多二十岁,应该就是威远侯夫人吧。” “肯定是,”易齐眼中流露出向往,“原来富贵人家的夫人小姐出门当真这么排场,光丫鬟就四五个,还跟着小厮侍卫。” 易楚刚要斥责她,想起她或许是荣郡王的女儿,本来也可以过上养尊处优的生活,便将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随口问道:“大冷的天,你跑到哪儿去了?” “没往别处去,就在附近转了转,”易齐支吾着,“遇到胡玫了,她拉着我赔了好一阵不是,又哭了会,说他们家要分家了。” 胡家祖母还在,孙子辈的除了胡大成了家外,其余四个儿子都没说亲,这会分得哪门子家。 易楚深感奇怪。 易齐撇撇嘴,“胡家乱得不成样子,又没有个管事的,铺子也跟着受连累。胡大提出来要分家,说不要别的,就要之前管的酱货铺子,一家三口要住到铺子里。胡二也说,不想在家里过,自己顾着杀猪的营生就行,带着胡五另外赁了个小院。” 胡婆娘是赞成分家的,趁着现今家底还算厚实,赶紧分给自己的五个儿子。如果过两年,小寡妇生个三男两女,胡屠户现在心都偏到小寡妇身上了,到时候家产不定落在谁手上。 胡祖母虽然腿不能动瘫在床上,脑子却清楚得很,知道家乱的源头就在胡屠户跟小寡妇身上。几次提出要把小寡妇撵了,可一向孝顺的儿子却铁了心护着。要撵可以,他跟着一起走,在外面双宿双~飞。 这种情况下,不分家也得分。 现有的宅院胡屠户夫妇连带着胡祖母、胡玫先住着,以后就归给胡大。家里的银钱留出一半给宅院的几人嚼用,其余一分为五,每人八十两。 酱货铺归老大一家,杀猪铺给胡二,两间包子铺,胡三跟胡四各一间。剩下个小五没有营生,胡祖母做主格外给了一百两银子。 至于嫁娶,胡婆娘脱不了当娘的责任,出面张罗说亲,可花费都从各个儿子手里出。 这个家就这么儿戏般分了,很快就成了街坊间的笑柄。 有件事,易齐没有说,那就是当初胡屠户请郎中遇到的卖身女子就是知恩楼的妓子。 吴氏恼怒胡家诬蔑易家门风,连累自己女儿清誉,而设下的套。 妓子讹诈了胡家一百四十两银子,虽然没有撼动胡家的根基,却勾起了胡屠户的色心,顺带着挑逗了胡三跟胡四,也算是胡家落败的的根源。 姐妹俩对胡家的事感慨不已,威远侯府的马车上,少妇正在跟婆子提到易楚。 马车从白塔寺回来,只两辆,头前的是翠盖珠缨八宝车,坐着少妇、婆子与画屏。其余众人挤在后头的黑漆平顶车上。 婆子缓慢的声音响起,“夫人真相信这位易家姑娘没见过大爷?我记得清楚,上次咱们也是从白塔寺回来,就在这条街上,我看得真真儿的,就是大爷。穿着鸦青色长衫,手里拎着药包,也是这种纸包的。”婆子拍拍面前的药包。 少妇叹口气,“桑皮纸到处都是,用来包药不稀奇。而且,当初大哥失踪时才十二岁,如今已是二十三了,十多年的光景,嬷嬷单凭个背影能看出什么?” 没错,少妇,威远侯夫人,就是明威将军杜昕的女儿、杜仲的嫡亲妹妹杜俏。 “怎么不能?”婆子分辩,“那身材气度跟将军当年一模一样,我在杜家这些年,再怎么糊涂也不能看走眼……夫人注意到没有,你问话时,易家姑娘的脸色可是变了。” “如果大哥真在京都,你说这些年他都藏在哪里?竟也不曾来找过我……大哥是不是记恨了我,若能拦下祖母,又何至于……”杜俏哽噎着说不下去。 婆子劝道:“当时大爷十二,夫人还不满九岁,别说年纪小,人轻言微,就算你是现在这个年纪,章氏谋划那么久,好容易得到个机会,会轻易地放弃?当时余家夫人跟余姑娘倒是说了话,章氏不也没理会?她就是只吃人不吐骨头的……” 杜俏头倚在靠枕上,双目微闭,一行清泪缓缓淌下,耳边似乎又听到了棍棒一下下落在人身上的闷响声。 还有章氏气急败坏的声音,“仲哥儿,你到底知不知错?只要你认了错,祖母再不罚你。” 年仅十二岁的少年,趴在血泊里,死死咬着唇,一声都不吭…… 第30章 煎熬 景德二十二年,对信义伯杜家来说,是悲喜交集的一年。 首先阔别五年的杜昕回京在家里过了个团圆的春节,杜昕刚走月余,辛氏诊出了身孕。五月半,杜旼的妻子也就是章氏的娘家侄女小章氏也传出喜讯。 杜家接二连三要添丁,信义伯欢喜得进进出出都带着笑,朝臣都说冷面伯爷快变成笑脸佛了。 哪知乐极生悲,九月份便传出杜昕贪墨之事,十月底,杜昕病死在归京途中,紧接着辛氏在产床上咽了气,信义伯悲痛交加卧病不起。 一家人凄凄惨惨地过了景德二十三年的春节。终于三月六日那天,杜家再传喜讯,小章氏生了个哥儿,就是杜家二少爷杜俍。 杜俏记得清楚,事情就发生在三月九日,杜俍洗三那天。 杜家来了不少近亲好友,余夫人跟余香兰也在。 章氏说,她是恨铁不成钢,杜昕死得不光彩,万不可再让杜仲学坏,需得严加管教。 婴儿胳膊粗的棍子打了三十下,最后还是坐月子的小章氏从床上爬起来向章氏求情,说看在俍哥儿的面上放过仲哥儿。 杜仲被婆子抬回去的。 当天夜里,杜俏跟赵嬷嬷偷偷溜到外院看望杜仲,杜仲已经不见了。正屋地上放着染血的衣衫,烛光里,大片大片的褐红色让人看了心惊肉跳。 这么大的事自然瞒不过信义伯,可怜他身子刚有起色,惊怒之下再度加重,终于没能熬过那年夏天。 章氏逢人便哭,哭自己命苦,哭继祖母不好当。说孩子犯错被惩罚是天经地义的事,哪有捱了打就离家出走的?这让她这个祖母心里怎么安宁? 小章氏抱着刚开始学坐的杜俍在旁边劝慰。 哭过七七,章氏着手整治内宅。 信义伯身边伺候的尽数放了出去,一个没留。 长房除了杜俏,其余主子也都没了,自然也用不了多少下人。凡是近身伺候过主子的都或发卖或遣返,只留下几个管洒扫的粗使婆子看守门户。伺候杜俏的大丫鬟,也尽数换了。 赵嬷嬷是辛氏的陪房,男子在辛氏陪嫁的田庄上当管事,她在杜俏屋里当管事嬷嬷。章氏说,赵嬷嬷年纪已高,念她尽心服侍这么多年,特地给她个恩典,许她脱籍,跟着男人回乡养老。 赵嬷嬷不肯,说在观音面前起了誓,一定得伺候到小姐出嫁。 章氏说,她会另外安排个妥当的嬷嬷照顾杜俏,让婆子帮着赵嬷嬷收拾行李。 拉扯下,杜俏就受了惊,死拉着赵嬷嬷不松手。但凡有人来探望,就连哭带叫地嚷,“不许赶赵嬷嬷走,要赵嬷嬷。” 前来诊病的太医也说,杜小姐是受惊过度,应当有个熟悉的妥当人在身边伺候。 章氏听了连声叹息,说赵嬷嬷没有福气,不能享儿孙福。不过终是留下了她。 画屏却是因为年纪小,当时才六七岁,什么事都不懂,章氏根本没将她放在眼里。 可一来二去杜俏却落了个痴傻的名声。 探视过她的人都说杜俏被邪物冲撞了,脑子不太清楚,见人就犯糊涂。 杜俏是长房唯一的血脉,哪能变成这样? 章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四处寻医问药,找来各种方子让杜俏试。 杜俏不敢吃,怕吃过以后,假傻变成真傻。 因着脑子有病,杜俏也不好嫁。 章氏便四处托人给杜俏说亲,说来说去京都人都知道了杜俏脑子不灵光,还知道了章氏作为继祖母是如何地上心尽责。 极好地成全了章氏的贤名。 直到十八岁,杜俏才说定亲事,嫁给了林乾。 傻子配瘸子,倒是相得益彰,而且对方是侯爷,杜俏这是高嫁。 章氏再一次赢得了众人的交口称赞。 杜俏脑子不好使,林乾是个不按理出牌的人,两人凑到一起行出的事大大超出常人的猜度。 成亲三日,新嫁娘不回门,驾着马车满京都转了一圈,让等在杜府准备参加回门宴的一概亲戚傻了眼。 林乾也不拦着,反而骑马随在车旁,车赶到哪儿,他跟到哪儿。 长衫遮不住他的腿,人人都看到他的右腿管空荡荡的,也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上了马,又怎么下马。 那天是近些年林乾首次露面,相貌仍是周正,神情却是暴戾,就连缀着红边的喜庆长衫都压不住那股戾气。 自那以后,林乾再没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杜俏倒是常出门,最常去的就是白塔寺。 白塔寺供着杜昕与辛氏的长明灯。 威远侯府位于澄清坊椿树胡同,往北过去一条街是灯市,往南隔两条胡同就是忠王府,是个非常清贵僻静的地角。 杜俏乘坐的马车没从正门过,而是停在东南角的角门。进门后换上青帷小油车,再走上两柱香的功夫,停了下来。 迎面就是垂花门,有个穿粉绿比甲未留头的小丫鬟正探头探脑地张望,见到杜俏,忙赶着上前,脆生生地说:“夫人可算回来了,雪罗姐姐让我来看了好几次。侯爷也遣人问过,还派了人去迎夫人,夫人见到了么?” 杜俏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摘下帷帽递给锦兰。 画屏随在旁边开了口,“兴许走了两岔路,竟是没遇到。你这便去回侯爷,说夫人已经回来了。” 小丫鬟笑嘻嘻地说:“侯爷就在听松院。” 听松院是林乾还是世子时住的院落,成亲时林老夫人说把正院养和堂让出来给他们住,林乾嫌东西搬来搬去麻烦,没答应。 老夫人也没再住养和堂,搬到了偏院的宁静斋,正院反倒空了下来。 听松院因门口有株合抱粗的百年古松而得名,是处三进的宅子。宅子四周种了一圈数十株松柏,夏季树荫婆娑甚是清凉,可秋冬季节不免给人沉闷之感。 第一进倒座房五间,东头两间是林乾以往待客的地方,西头三间是兵器房,陈列着刀枪剑戟等物。第二进是三间正房带两间耳房,东西还各有三间厢房。 院子方方正正的,左边架着紫藤花,花架下摆了个青瓷莲纹大缸,如今紫藤花的枝叶早已败落,唯留藤蔓在秋风里摇摆。 院子右边是两棵石榴树,石榴树下站着位身材高大的男子。 听到脚步声,男子回过头,露出他的面容,刚毅的脸上那双清冷凌厉的眸子分外引人注意。 “侯爷,”丫鬟们识相地行了个礼,各自散开。 杜俏却不能躲,硬着头皮上前,“大冷的天,侯爷怎么站在外面?” 林乾身子未动,只淡淡开口,“你比往常迟了一个时辰。” “在晓望街耽搁了会。”杜俏简短地解释。 “我已经让人去请方太医,稍后他会过来替你把脉。”显然林乾对她的行踪一清二楚,已经知道她是在济世堂耽搁了。 杜俏吸口气,低声道:“不是我,是画屏有些不舒服。” “那就一并给她瞧瞧。” 杜俏无言,相处两年,她已知林乾独断专横的性子,就算她拒绝也没用。 反正方太医常在林家走动,对林家的事情知道不少,让他诊脉也无妨,正好让他看看济世堂的方子得不得用。 林乾又道:“母亲那边,你不用过去请安,我让人说了你不舒服。” “多谢侯爷,”杜俏答应着,试探着伸手,“此处风大,我扶侯爷进屋?” 林乾没有答话,抓过靠在树旁的拐杖,一拐一拐地走在前面。 杜俏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 两家结亲是他请媒人上门求的,当时杜旼的长女杜倩已经十三岁也要开始说亲,上头有个未嫁的堂姐总是不好。 因此,章氏忙不迭地答应了。 成亲前一应礼节都是按着规矩来的,丝毫不差,只成亲那天林乾没有亲迎,可拜过堂喝了合卺酒,林乾就没有再理她。 洞房两人是睡在一张床上,不过林乾连衣服都没有脱,卷着被子睡在外侧。她只能另取了床被子,小心翼翼地缩在了里面。 两年来,除去林乾睡在书房,其余时间都是这么过来的。 平心而论,林乾对她也不能算是不好,在老夫人苛责的时候数次维护她,在下人面前也给她足够的尊重,管家权交在她手里,一应用度花费都由她做主。 可两人始终相敬如冰,他从不跟她有身体的碰触,穿衣戴帽不用她伺候,就连上下台阶,她想帮把手扶一下,他都会冷冷地拒绝。 当然,所谓的促膝谈心更是从来都没有过。 一个人如果从万众瞩目的高处落到谷底,性情往往会大变,要么极端地自负,要么极端地自卑。 不管是哪一种,表现都是把自己紧紧包裹起来,不愿敞开胸怀。 杜俏多次尝试想打破这种局面,却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碰钉子,心也就渐渐地冷了。 赵嬷嬷急得上火,她在内宅浸淫数十年,听说过不少主意。可被林乾清冷的眸子瞪着,再有什么花样也不敢使出来。 杜俏也不敢使,她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做了,就好比在冰面上凿破一个洞,掉下去就是万丈冰窖,再无回旋余地。 杜俏出嫁前,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不敢行错一步路,不敢吃错一点东西。出嫁以后,日子可以随心所欲地过,却是冷冷清清。 这种感觉又没人可以说。 杜家是大小章氏的地盘,对她来说算不上娘家。辛家当家的母舅,是自视颇高的清流文人,早在杜昕被弹劾贪墨时就自动自发地与杜家断了来往。 杜俏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白塔寺,在青灯古佛的陪伴下默默地诉说着寂寞,消磨着年华。 *** 方太医很快就来了,隔着帐子给杜俏诊了脉,因是常来常往的,只问了问这几日的饮食睡眠等问题。 赵嬷嬷拿出画屏的方子给方太医看。 方太医捋着胡须说:“这是调理女子倒经的方子,并无不妥之处,只是开方之人太过谨慎,倘若将玄参换成生地见效会更快些。” 赵嬷嬷笑着收了方子,等方太医走后,对杜俏道:“难得易家姑娘那么小年纪倒有一手好医术,这方子连方太医都认可。” 杜俏眼前浮起易楚白净的面容,秀丽的柳眉,腮旁跳动的梨涡,还有她身上青莲色的褙子,虽然颜色已经有些泛白,却干干净净的,散发着皂角的香气。 杜俏不由心生羡慕,“……身怀医术可以造福四邻,又有疼爱她的父亲,多好……我倒希望是她,虽然穿着粗布旧衣,总胜过这种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此时的易楚并不像杜俏说的那般幸福,她正蓬头垢面地在厨房忙活。这边灶上慢火熬着稀粥,那边急火翻炒着肉片。等饭菜做好,满身都是油烟灶灰。 不过看到父亲跟妹妹吃得香甜,欢喜与自豪还是由心底洋溢出来。 有什么能比过一家人围在一桌吃饭更幸福呢? 收拾完碗筷,易楚回屋拿上绣活准备去医馆绣,不期然在桌上发现一张纸笺,寸许宽的澄心纸,上面写了三四行字,字很小,看不太清楚。 是谁放在这里的? 易楚确信下午她在房间时并没有这张纸。 从她离开房间到厨房做饭,到现在还不到一个时辰……易楚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了个影子。 除了他,应该不会再有别人。 易楚咬唇,点燃了火折子…… 第31章 求医 火舌舔着纸笺,上面的字迹影影绰绰的。 易楚转过头不想看,既然已知不可能,那就彻底地放下,免得看过,又乱了心神。 不过一息,纸笺燃尽成灰。 易楚沉默着叹口气,点燃油灯,将纸灰收拾了,又找出帕子跟丝线往前头医馆走。 在医馆不方便绣大件,只能绣帕子、荷包之类的零碎物品。 易郎中看到她进来,将烛台往旁边推了推。 易楚坐下,欲言又止。 “怎么了?”易郎中关切地问。 易楚支支吾吾地说:“爹能不能问问荣盛哥,荣大婶穿多大的鞋子?” 烛光下,她面带云霞,比初春的桃花更加娇艳。 易郎中笑着答应,“好,爹帮你问问。” 过两天,荣盛拿了几双鞋样子过来,趁着医馆空闲,让顾琛交给易楚。 易楚看着鞋样是两双大的,两双小的,吃不准是谁的,只得去找荣盛。 荣盛立时红了脸,悄声指给她看,“上面做了记号,画圆圈的是祖父祖母的,那两双是我爹娘的。祖母脚背高,鞋面要宽松些,祖父大脚趾比其余趾头长。” 他倒是心细。 易楚感激地说:“我知道了。” 荣盛却又小声道:“是我娘说的,还有我爹左脚比右脚稍稍大一点。” 是担心她做的鞋不合适,不被长辈喜欢吧? 荣大婶很为她着想。 易楚心头一暖,对荣盛道:“替我谢谢荣大婶。” “我娘,我娘很喜欢你。”荣盛低头说出这句,脸更红了。 易楚也是,窘迫得厉害,头也不敢抬赶紧离开了医馆。 易郎中看在眼里,很感欣慰。 对新媳妇而言,最难过的就是婆婆这关。 能得荣大婶喜欢,以后有她照应着,易楚的日子不会太难。 做鞋子是极费工夫的事,尤其是鞋底,需得制袼褙,用浆糊把棉布一层一层地粘在一起。等浆糊干透,按着鞋样子一片片剪下来,再用白棉布包上四边。如此做八片,用浆糊将每片粘好,最后用麻绳纳好。 纳鞋底很讲究,要求前脚掌纳九九八十一针,后脚跟纳九九八十一针,这样才能长长久久。纳好鞋底再用棒槌捶得平整瓷实,好让鞋子更加舒服耐穿。 易楚做好鞋底时,京都的第一场雪扑簌簌地落下来,将地上万物装扮得一片银白。 冬天日短,东厢房几乎看不到太阳,阴冷得很。 易郎中便让易楚姐妹在正房的大炕上做针线,炕洞通着灶头的烟道,炕上热乎乎的,很舒服。 易楚早就备了绸缎做被面,三床被子分别选得榴绽百子、鸳鸯戏水以及百年好合的图案。 易齐针线好,绣得是交颈的鸳鸯,易楚耐性好,绣水波荡漾的湖面。 两人面对面正绣得入神,忽然院子里传来女子的喊声,“易家姑娘在吗?” 声音听着很陌生。 易楚连忙答应,“在”,下炕趿拉着鞋子往外走。 来人竟然是画屏,穿件桃红色棉袄,外面披着石青色灰鼠皮斗篷,臂弯里拐着蓝布包裹,冻得脸颊通红,不住手地呵气。 易楚忙将她迎进屋。 画屏乐呵呵地说:“今儿轮到我歇息,没别的事,就想着来看看你。” “这大冷的天,你身子可好点了?”易楚携着她的手往炕上让。 “吃了三副药,感觉爽利多了。以后小日子的时候,身子沉得要命,上个月比往常要轻快。”画屏并不客气,脱了鞋子上炕,看到炕头端坐的易齐,脸上流露出惊艳。 易楚笑着介绍,“是我妹妹易齐”,又介绍画屏,“威远侯府的,画屏。” 画屏再看一眼易齐,感叹道:“你妹妹真漂亮,就像画里走出的人似的。” 易齐羞红了脸,“你太客气了,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易楚端了茶杯过来,画屏捧着茶杯小口地啜,问道:“这是绣的嫁妆?你许了人家?” “嗯,刚定亲不久。”易楚微带羞涩,仍是落落大方地回答。 易齐笑着道:“就是前头医馆那人,跟我爹学医术。” “那最好不过,”画屏连连点头,“知根知底的,不用担心受欺负,又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少说他也得尊重你几分。” 不愧是大家庭出来的丫鬟,看事情一眼就看到点子上。 易楚却情不自禁地红了脸。 画屏看她这副情态便不再说这个话题,转而谈起路上的见闻,“都说进过诏狱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我经过午门看到城楼上挂着的尸体,赵大人虽然瘦了点,可看着胳膊上一点伤痕都没有,脸上还带着笑,你说稀奇不稀奇?” 易楚心里咯噔一下,“哪个赵大人,以前的户部侍郎?” “没错,就是他,昨儿挂上去的。” 赵镜死了,赵七公子呢? 易楚忍不住问道:“赵家其他人呢,也都死了?” 画屏思量会儿才回答,“男丁据说都砍了头,赵四奶奶喝了毒酒,其余女眷都发配到四川。” 既然男丁都死了,想必赵七也没有幸免,也不知是命数已尽还是也被砍了头。 想想半年前,她曾经抱过他,还为他配过药,易楚不免感叹,又替赵四奶奶叹息,“怎么独独四奶奶死了,好死总不如赖活着。” “你不知道,那些女人是……是卖到那种地方的,怎么还有脸活?” 易楚一想就明白那种地方是什么地方,正要附和着叹气,却瞧见易齐脸色蓦地红了,瞬息又变得惨白。 应该是想起她的母亲吴氏了吧? 易楚正要岔开话题,画屏却又道:“说起来赵四奶奶跟我们家还沾亲带故,赵四奶奶的祖父余阁老跟我们伯爷是知交,也曾议过亲。” 易楚听不明白,“你不是威远侯府的,怎么又出来个伯爷?” 画屏一愣,这才想到易楚并不知晓高门大户间盘根错节的关系,解释道:“是我们夫人的娘家,我们夫人是信义伯的长孙女,明威将军的女儿。” 不管是信义伯、威远侯还是明威将军,这些都离易楚的生活太远,她并不曾上心过。 可易齐却听吴氏提起过勋贵家的事,便问道:“明威将军家的长公子可有了音信?” 画屏黯然摇头,“没有,我们夫人也忧心的很,四处打听都打听不到。上次我们夫人来看到阿楚姑娘写的字……不瞒两位,我家大爷名讳就叫杜仲。” 易楚终于忍不住手一抖,针尖刺破了手指,在蔚蓝的湖水里留下一抹红痕。 画屏又杂七杂八地说了半天,看着时辰不早,将随身的包裹打开,“这是夫人赏的两块妆花缎子,夫人嫌花哨,正好你准备嫁妆能用得上。这件褙子是我的心意,咱俩身高差不多,我就估摸着做了……针线粗糙,你别嫌弃。” 易楚连声道谢。 画屏又从怀里掏出两个盒子,“我们自己鼓捣的脂粉,倒比外面买的强些,你跟阿齐姑娘一人一盒凑合着用。” 易楚又道谢,又要准备回礼,画屏拦住她,“这次是专程来谢你的,当不得你的回礼,要是你不嫌我烦,下次我轮休时还来。” 易楚只得作罢,将画屏送出门外,画屏犹豫片刻,低声道:“阿楚姑娘若得闲去瞧瞧我家夫人吧,这几天我家夫人总是恹恹的吃不下饭,既不让我们对侯爷说,也不肯让太医来瞧。姑娘只说去瞧我,然后借口给夫人磕头,赵嬷嬷会在一旁帮衬。” 易楚不知道该不该答应,从本心上,她喜欢行医,喜欢替人诊脉治病,可想到杜俏探究的眼神和质问的语气,隐约又有点不舒服。 尤其,她是杜仲的妹妹, 她不想再与杜仲有瓜葛。 画屏见她不应,当即便要跪下。 刚下过雪的天气,地上全是泥泞的雪水,易楚怎肯让她跪,只敷衍道:“我一个女儿家不好私自出门,总得父亲许可才行。” 画屏急脾气上来,进了医馆就找易郎中,“我一个姐妹也是妇人的病,不好找别人看,想请阿楚姑娘去瞧瞧,不知道行不行?” 画屏是威远侯府的丫鬟,她的姐妹想必也是。威远侯府离着晓望街可是有半个多时辰的路程。 而且,易楚还不曾独自出诊过。 易郎中不放心。 画屏看出他的心思,开口道:“先生且放心,明儿我叫府里的车接送阿楚姑娘,保证完完整整地一根毫毛都不少。” 易郎中笑着答应,“既然如此,阿楚就去一趟吧。” 第二天一早,画屏果然坐了马车来接人…… 第32章 路遇 易楚笑道:“不是说让我去瞧你,怎么你自个儿跑来了。” 画屏“哧哧”地笑,“我玩得那些心思夫人一看就知道,索性直接说了请你到府里玩玩,难得碰到个女大夫,夫人也想见见你。虽说医者男女无忌,可有些话真没法对男大夫说。” 易楚深有同感。按说父亲的医术比起自己要强上太多,可以往顾瑶跟胡玫有点小毛病还是私下找她把脉,尽管那些小毛病不过是风寒、气郁等常见病症。 威远侯府派来的车是辆普通的黑漆平头车,并没有狮子头绣带等象征身份的装饰,但车头写着“林”字,还印了威远侯府的徽记。 车体虽普通,里面却很宽敞,足能坐五六人。长椅上铺着厚垫子,垫子上覆搭着半旧的墨绿色弹墨倚袱,两侧是同色的弹墨靠枕,上面绣着粉白色的梅花,很雅致。 窗帘是厚重的织毛缎,将寒风尽数遮挡在车窗外。 易楚暗想,若是医馆也能挂上这种门帘,父亲就不至于受冻了。 医馆地方大,来往的人又多,门开开关关,半点热气存不住,只能靠火盆。可火盆放多了,木炭的烟熏很浓,待久了又呛得慌。 没办法,易郎中只能靠多穿衣服来御寒。 马车缓缓前行,竟是出人意外的稳当,便是易楚头一次乘车也没有感到丝毫不适。 车夫是个四十左右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长着副忠厚老实相,让人一看就觉得可信。 画屏见易楚注意到车夫,解释道:“是黄师傅,曾经跟随老侯爷平过苗乱,因腿上受了伤干不动,就留在府里赶车。从过军的人手劲下,又熟悉马性,车赶得很稳。不单是他,府里的几个车夫的赶车技术都相当得好,尤其是专门替夫人驾车的薛师傅,再怎么颠簸的路,放在台面上的茶也纹丝不动。” 这似乎有点太夸张了,易楚颇不以为然,不过自己没见识过也不好质疑,再说也不能拂了画屏的兴致。 此时雪未完全化净,路上泥泞不堪,又湿又滑,相比下雪时更难走。黄师傅小心地控制着马车,既要走得快当,又得避免马车溅起污泥弄脏行人的衣衫。 易楚对林家顿生好感,都说从下人的举止能看出一个家族的品行,若非威远侯约束管教,车夫未必会如此谨慎。 易家位于阜财坊,林家位于澄清坊,中间隔着皇城。 经过长安街能看到皇城,易楚稍稍掀起车帘往外张望,画屏也凑上前,指点着,“进去承天门是端门,两旁是六科直房,再往里就是午门,昨天这边还开着门,经过搜身就能进去看两眼。可惜你没福气,不能亲眼看看,”说到此,似乎想起什么,尴尬道,“其实我也没进去,咱们女儿家哪能随便让人搜身。是黄师傅看过后说的。” 易楚想想也是,平常女孩子再怎么胆大或者好奇也不会想看看墙头挂着的尸体。若是黄师傅还有可能,他是行伍出身,一眼就能看出受没受过刑。 两人说说笑笑,马车驶过东长安街正要往北转,迎面跑来三四个幼童,头前的是个乞儿模样,手里抓着两只包子,后面三个衣着倒齐整,呼喝着追赶乞儿。 黄师傅连忙打马躲避,幼童擦着车边跑过,马躲闪时不提防踏进水坑,不巧正有人走过,溅了满身泥水。 黄师傅安抚好马,正要赔礼,那人已骂骂咧咧起来,“怎么赶车的?没长眼睛,小爷今儿刚换的衣衫被糟践了,赔钱。” 透过窗帘的缝隙,易楚看到路旁站的那人,中等个头,生得唇红齿白看上去很斯文,只一双眼睛骨碌碌地透着几分流气。穿一身草绿色的长衫,衫子应该新的,不过是府绸的,比不得杭绸或者潞绸名贵。易楚粗略估计,做这一身长衫连工带料不超过八分银子。 显然黄师傅也是这样认为,从怀里掏出个一两的银锞子,“公子,对不住,小的并非有意,实因躲避几个孩童……” “一两银子,奶奶的,你打发要饭的?”那人劈手打掉银锞子,扯着前襟,“瞧瞧,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瞧瞧,这是上好的印花府绸,没二十两做不出来。” 黄师傅显然不想惹事,陪着笑脸道:“公子言过其实了,从青州府来的最好的府绸不过二两银子一匹……” “爷说二十两就二十两,少一分不行。”那人蛮横地打断黄师傅的话。 黄师傅笑道:“我一个车夫身上哪有这许多银两,不如我回府凑一凑,公子去威远侯府找姓黄的车夫,就是小的。” “威远侯府?少拿侯府压人,”那人乜斜着眼睛上下打量黄师傅,见他是个老实的,突然问道,“你知小爷是谁?” “小的愚钝,不认识公子。” 那人轻蔑地“哼”一声,“那就好,赶紧给银子,不给不让过。” 画屏皱眉,可也不愿多事,取出荷包打开,见里面只一个五两的银锭子,还有些许碎银铜板,加起来也只七两多。易楚更是可怜,身上只有半吊铜钱。 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画屏心一横撸下腕上的银镯子,掀开车帘便要递出去。 那人正巧瞧过来,看到车内的两人,语气立刻变了,“哟,车里还坐着女眷,你一个奴才在这里拉扯什么,让你主子来道歉,只要你主子下来好好磕两个头说两句好听的,小爷就既往不咎。” 画屏岂肯下去受辱,索性连银子也不想给,仍放回荷包里。 黄师傅也来了气,不过身上溅了几处泥点,回家洗洗也就罢了。现今他赔了礼,又赔了一两银子,没必要再跟他拉扯。转身上了马车,沉声道:“公子且让让,小的急着赶路。” 那人拦在马车前头,冷笑道:“不给银子就想跑,想得美,”一招手,竟然围上来四五个闲汉,个个手里操着木棍,二话不说朝黄师傅招呼过去。 黄师傅一人难敌四手,又怕抡着长鞭误伤路人,左支右绌中不免落了下风。 易楚跟画屏面面相觑,却又无计可施。 正着急,忽觉马车摇动起来,却原来混乱中不知谁一棍子抡在马脑袋上,马吃痛,本能地拔足狂奔,又嫌背上负重,跳跃着想把马车甩下。可马车牢牢地栓在马背上,岂能轻易被甩开,马顿时狂躁起来,不辨方向,只管拼命往前冲。 两人在车里被晃得七晕八素,坐都坐不住。 眼看着马越跑越快,画屏惊叫道:“不好,马受惊了,这下还不知跑到哪儿去?”掀开窗帘往外瞧,只见路旁的树木行人飞似的往后退,根本不知道所在何处。 易楚是头一次乘马车,更是六神无主,也学着画屏的样子朝外看。就看到马车进了死胡同,前面就是堵墙,而马竟似没看见般,依然闷头飞奔。 以这样的速度如果撞到墙上,必然是车毁人亡。 易楚吓得白了脸。 画屏也意识到不好,咬牙扯下两边的窗帘,递给易楚一块,“阿楚,不能再耽搁了,把头包上,咱们跳车。”说罢,推开车窗跳了下去。 外面是积雪混杂着软泥,只要不倒霉碰到石块,应该不会伤及性命。 易楚哆嗦着往下跳,却为时已晚,只听“砰”一声巨响,易楚就感觉身子不受控制般飞了起来。 眼前就是灰蒙蒙的土墙,只要再往前寸许就能撞上,易楚头皮发麻,认命般闭上了眼。 腰间似被细软的东西缠住,一股大力使劲扯着将她往后拉。 易楚身不由己,随着大力连连后退好几步,一屁股墩在雪地上。 雪水浸过她的双手,刺骨地凉。 易楚睁开眼,抬眸处,是匹神骏的白马,马上人穿一袭玄色长衫,脸上银色的面具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如同天神般威武强大。 易楚一下子泄了力气,只觉得脑子发木眼眶发酸,也不知是后怕还是寒冷,身子筛糠般抖着,却是站不起来。 辛大人翻身下马,手中使力,易楚这才发现缠在腰间的细软之物是马鞭,马鞭的另一头就握在辛大人手里。 借着这股劲,易楚颤巍巍地站起来,满手的泥泞无处擦,心一横抹在了裙子上。 “你走走看,伤着没有?”声音低且柔,甚至还有些颤。 被面具遮挡着,易楚看不清他的神情,却清楚地感受到这短短的问话里,包含着的关切与担忧。 易楚心里百感交集,真想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好好地哭一场。 可她不敢,也不能,只摇头答了句,“我没事。” 头顶是淡淡的叹息,混杂在清冽的艾草苦香里,“阿楚,你别怕,我总能护着你的。” 就像,他去大同前的那个夜晚,他对她说,“我会想你,你会不会想起我,” 然后他说,“你别怕我,我会护着你。” 不知从哪天起,她已经不怕他了,可她怕自己,怕自己做出不守本分不守规矩的事。 易楚终于忍不住,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 一滴一滴,淹没在她的衣衫里,却灼得他心痛。 他也是后怕的,若不是偏巧从长安街经过,若不是瞧见威远侯的马车,若不是自车窗看见她的身影,若不是他的马鞭较别人的长两寸…… 辛大人不敢想,倘若稍有迟疑,易楚会如何? 看着她惨白的小脸,腮边晶莹的泪珠,辛大人心头一紧,轻轻地抬起手,正要去拭,身后传来画屏撕心裂肺的声音,“阿楚,你怎么样了?” 易楚赶紧擦擦眼泪,就看到画屏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头发散乱着,发钗歪歪斜斜地插着,浑身上下像在泥塘里滚过,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 这模样比易楚狼狈上百倍,可狼狈总胜过受伤。她还能跑,就说明没有大碍。 易楚不禁微笑,“我好好的,就是……”伸出手,“蹭出血丝了。” 画屏抱着她又哭又笑,“还好你没事,要不我怎么跟你爹交代。” 好吧,易楚看着画屏失笑,她把泥水全抹到自己身上了,如今两人一般狼狈。 画屏瞧见易楚的神情才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笑完又向辛大人行礼,“多谢大人仗义相救,奴婢无以为报,定当早晚在观音面前供奉,为大人祈福。” 辛大人仰头不语。 旁边有人笑道:“易姑娘可安好?” 是曾经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易楚连忙点头,“幸好辛大人相救。” 画屏见过吴峰,又施礼,“奴婢见过表姑爷。” 吴峰已知她是威远侯府的人,便问“你在何处当差?” “是夫人身边伺候的,今儿请了易家姑娘过府玩,没想到遇此险事,多亏表姑爷与辛大人相救。奴婢斗胆问一句,不知表姑爷见没见到我们府里的车夫?” 长生插话道:“正往这边走,可能不久就到了。” 画屏急忙谢过。 辛大人看着两人衣衫都沾了泥水,脸色冻得铁青,吩咐长生,“此处离荣郡王府不愿,去借辆马车来,顺便借两身女子衣衫。” 吴峰脑筋飞得很快,“我跟荣郡王比较熟,跟你一块去,”又朝画屏招手,“你到胡同口看着,接应一下车夫。”说罢凑到辛大人耳边低语,“有什么知心话赶紧说,可比翻墙头送信快当多了,也不怕被烧。” 辛大人低骂:“滚!” 易楚见几人离开,瑟缩着往后退了步。 辛大人见状,心里一酸,柔声问:“你去威远侯府做什么?” “说是威远侯夫人身子不自在,让我去瞧瞧。” 辛大人顿一顿,“林夫人是我嫡亲的妹子。” 易楚低声答:“我知道。” 辛大人眸光一亮,“你怎么知道的,你打听过我?” “没有,听别人无意中谈到的。” 辛大人暗叹一声,“我有好多年没见到她,七月时在白塔寺远远地见过一眼,像是过得不太好。你去瞧瞧她,不管好还是不好,你都跟我说一声可好?若是写信,就送到枣树街,你常去的那家绸缎店对面,叫木记的汤面馆。你曾经见过我的地方,进去后你跟掌柜的说找子溪,子溪是我的字。” 她不是不愿与他见面,不肯看他写的信么?那么就让她去找他,给他写信。 第33章 孕相 易楚自是没想到辛大人居然存着这样无耻的小心思,只想着兄妹多年未见,当兄长的牵挂妹子想知道病情,自己好歹跑了一趟,传个信儿也是应当。便点头答应了,又道:“林夫人若提到你呢?” 辛大人想一想,“先瞒着,而且空口无凭,我那里有祖父给我的玉佩,回头你交给她,我也会找机会与林乾见面。反正,最迟不过三年,我就能以真面目示人……阿楚,你明年一定要成亲吗?” 易楚蓦地心惊,抬头瞧辛大人的眼睛。 黑眸映了雪色,越发的幽深清冷,可清冷中却似燃着明灯,吸引着她一步步进入他的心扉。 易楚有片刻恍惚,几乎要脱口说不,可又极快地低了头。 没过一会儿,吴峰与长生驾着马车过来,车夫也紧跟着出现在胡同口。 辛大人再不言语,翻身上了马。 吴峰冲易楚笑笑,紧跟着离开。 那一刹那,易楚心头涌上些许不舍,如果,如果能再多待一会该有多好。 画屏也望向三人远去的背影,叹道:“以前都说锦衣卫辛特使杀人不眨眼,没想到竟是这么英勇侠义,可见传言不可信。” 易楚看看画屏,他就是你们寻找的长房长子,难道你认不出来?细一想,杜仲离家时,画屏不过六七岁,不记得也是应该,何况内外有别,杜仲住在外院,画屏自然没见过几次。 待人影消失不见,两人才携手上了车。 车厢里暖融融的,竟是烧着炭炉,而且准备的东西很齐全,夹袄、禙子、罗裙一应俱全,还有两只手炉。 被热气熏着,易楚越发感觉到身上衣衫冻得湿重,赶紧换上干爽衣服。 历过这场劫难,两人不由生起惺惺相惜之意,相视一笑,同时叹了口气。 辛大人一行回到东长安街,那几位动手滋事之人已被顺天府的衙役押进官衙,几名衙役还在原地等着。 见几人回来,衙役恭敬地赔罪,“小的来迟了,让大人受累。” 为首的头目不敢跟辛大人玩笑,却跟吴峰相熟,朝他胸口捣了一拳,“正经差事不干,抢起我们饭碗来了。” 吴峰乐呵呵地说:“要是别人也就罢了,可欺负的是我家亲戚,哪能坐视不理。”更有一层,他几次相邀林乾出来喝酒都被婉拒,正想找个机会套近乎,所以表现得尤为热心。 头目明了地一笑,“刚才已经审问明白了,那小子该怎么处理?” 吴峰看看辛大人脸色,皂靴在雪地上碾了碾。 这举动,在锦衣卫诏狱就是往死里打,打死为止。 头目吃不准,眼角瞥了眼辛大人,辛大人淡淡地说:“这事我们不好越俎代庖,不如问问林侯爷的意思?” 头目暗替王槐叫倒霉,惹谁不好,怎么惹到林乾头上,还偏偏让这两位爷遇到了。吴峰是林乾的亲戚,而辛大人,他说让谁死,谁还敢拦着? 王槐是罪有应得,确实也是倒霉。 他本就是梯子胡同一个无赖,平常就坑蒙拐骗喜好碰瓷,而且仗着皮相不错,时不时勾搭有钱的寡妇、有家底人家的丫鬟闺女来讹诈银子花。 前几日不知怎地勾搭上一家卖油铺的闺女,相约今天在梅花庵门口会面。所以他特地穿了身新衣衫,又带了几个人前去抓奸,以便讹诈油铺掌柜银子。 本来以为是人财两得的美事,不巧衣服被弄脏了。 若是平常真不算件事,勋贵人家出行别说弄脏衣服,就是撞一下,揍两巴掌,还不得白挨着。 可黄师傅老实,又主动拿出一两银子赔偿。 王槐心道白给的银子不要白不要,能多要就多要。而且他脑子机灵,特地问清楚了黄师傅不认得他,到时讹完了拔腿一走,谁也找不到他头上。 况且,他也不是没眼力架的,看车辆就知道不是主子出行,最多是个有头脸的管事。威远侯府不至于为个下人打动干戈。 尤其,自从林乾残废就赋闲在家,林家也没有其他出息的能拿得出手的子弟,真正算是式微。 而王槐之所以做尽坏事不被惩罚,一来是跟衙役交好,常常拿点银钱孝敬他们;二来,他还有个后台。他替太子的儿子办事,间接就是替太子办事。太子拉拢朝臣需要银子,其中有些见不得光的生意,以及见不得光的事就交托给王槐。 故此,王槐在周遭算是个知名人物,自然不怕碰上黄师傅。 却说易楚跟画屏又行了两刻钟才到达威远侯府。 易楚头一次进高门大户,只感觉像是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够的奇石美景,青衫翠柏间,一条条回廊,一道道拱门,没有尽头般。便是合抱粗的百年老树,都处处可见。 画屏一路给易楚讲解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听松堂。 赵嬷嬷看到两人吓了一跳,问画屏:“就出门接个人,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衣衫换了样,头发也毛毛糙糙的?” 画屏拍着胸脯作后怕状,“嬷嬷先别问,先让易姑娘梳洗一下,喝口水压压惊。”将易楚带到自己屋子,指使小丫鬟兑了温水,亲自伺候易楚净面,又重新梳了头发。 两人收拾齐整,在偏厅坐下,易楚便问起杜俏。 赵嬷嬷吞吞吐吐地说,“上个月小日子没来,人总是倦倦的,胃口也不好,吃东西爱泛酸,这阵子瘦了许多,肚子却见大。” 易楚道:“应该是有孕在身了。”话刚出口,就见画屏手一抖,茶盅险些落地。 易楚纳罕,赵嬷嬷是过来人,心里应该有数,再说有孕是喜事,画屏怎惊成这样? 莫非另有隐情? 易楚莫名地不安,感觉自己窥探了不该知晓的事情。 赵嬷嬷心一横,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夫人尚是处子之身,不曾与侯爷同房。” 易楚尴尬得满脸通红,这等私密事,如何好对自已一个未出阁的女子说? 尴尬过后,却是不解,既然是完璧,怎么又会出现孕相? 这也难怪杜俏不肯看太医,也不愿跟威远侯说,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易楚定定神,“等我替夫人把过脉再说。” 赵嬷嬷眸中骤然亮起希望的火花,眼泪也差点流下来,看来易姑娘还是相信夫人的,并不会因此而鄙视夫人。 赵嬷嬷抬手拭拭眼角的泪,“夫人在暖阁歇息,想必睡下了,易姑娘这就进去?”也省得杜俏醒了又发火不让把脉。 易楚点点头,跟着赵嬷嬷进了暖阁。 暖阁里燃了个大炭炉,温暖如春,以致于有些燥热。 杜俏睡在碧纱橱里,挂着薄薄的绡纱帐帘,透过帐帘,隐约能看到瘦弱的身形,如婴儿般,蜷缩在被子里。 赵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撩起帐子低低唤了声,“夫人。” 杜俏没有反应。 赵嬷嬷替她掖好被子,顺势将她的右手抽了出来。 易楚在炭炉旁将手烤了烤才上前掂起杜俏的手,轻轻搭在腕间。 她的手型很好看,细长又匀称。据说有这样一双手的人,心也是特别通透灵活。 可她的确太瘦了,胳膊细得出奇,托在掌心就像托着根羽毛。手背上,青筋根根露在外面,非常明显。 易楚心头酸了酸,又急忙敛神感受着脉息,良久才松开杜俏的手,替她拢在被子里。 出了暖阁,赵嬷嬷着急地问,“怎么样?” 易楚神色凝重,“像是喜脉,可又吃不准,待回去问过我爹才行……不过,夫人怎么瘦成这样?” 若是辛大人知道,也会心疼吧? 一句话招的赵嬷嬷刚逼回去的泪又流了下来,“夫人的命太苦了,自小就没怎么见过爹的面,八岁上爹娘都没了,这十几年没人疼没人管……好容易成了亲离开杜家,又摊上……夫人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可能……” 话未完,就听到门外传来木头触地的“咚咚”声。 赵嬷嬷赶忙拭去泪水,脸上浮起虚假的笑容。 一个高大的男子拄着拐杖站在门口,清冷的眼眸逡巡一下屋内众人,“夫人怎么了?” 语气很冷,正如他周身的气势一般冷厉吓人。 这种冷又不同于辛大人的冷。 辛大人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疏离,而林乾却是阴冷下藏着暴戾,就像发怒的狮子,随时有可能将人碎尸万段。 赵嬷嬷应道:“没什么病症,就是胃口不太好。” 林乾蓦地将视线落在易楚身上,“你就是请来的女大夫?” 易楚屈膝行了个礼,“夫人脉细如线,按之虚软,是气结于心,气血不足之症,需得细细调理。不过,心病还得心药医,调理只是治标不治本。” 林乾低哼一声,指使画屏,“告诉周管家,让他快马请方太医来。”显然,根本信不过易楚。 一语惊了三人。 如果方太医也诊断是喜脉该怎么办? 可林乾做的决定无人敢质疑,画屏只能提着裙角,快步出去找传话的小丫头。 赵嬷嬷脸色惨白,身子摇晃着几乎站不住。 而最揪心的却是易楚,如果她没判错的话,杜俏的脉象确实圆滑如滚珠,滑脉通常被认作喜脉…… 第34章 诊治 正此时,暖阁里传出杜俏唤人的声音,赵嬷嬷手脚极灵便地端起早就温在暖窠的茶壶走进去,不多时又出来,对易楚笑笑,“夫人醒了,想见见姑娘。” 易楚下意识地抻了抻并无皱褶的衣衫,随在赵嬷嬷后面进了暖阁。 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撩起,杜俏斜靠在八成新的墨绿色靠枕上,脸色蜡黄,整个人蔫蔫的,毫无生机。 只在见到易楚时,眸光亮了下,唇角稍稍弯起,示意易楚坐到床边的杌子上。 她的眼睛大,眼窝似乎比常人要深。 易楚猛然想到感觉似曾相识的原因。 辛大人的眼跟她很像,也是眼窝凹陷,但辛大人的眼眸总是幽黑深亮,闪动着耀目的光彩,从不曾这般黯淡无光。 看着眼前这双熟悉的眼睛,易楚一时忘情,眼泪不受控制地瞬间盈满了眼眶。 便是再痴傻的人,也会看出易楚的真情流露,何况杜俏如此心思剔透。 “是不是吓着你了?”杜俏笑笑,“你别怕,就是最近瘦了点,身子骨好着呢。” 你别怕……辛大人也这样说。 易楚侧过头,狠眨了两下眼睛,将眼泪憋回去,柔声道:“我再给夫人试试脉,”不容她拒绝,便抓起她搭在被上的手。 杜俏没有挣扎,温顺地让易楚把脉,看了瞳孔,又伸出舌头让她瞧了瞧舌苔。 易楚看得认真又细致,看完了问道:“夫人感觉如何,肚子痛不痛?” “不疼,就是感觉胀,胸口也胀,憋得难受。” “能让我摸一下吗?” 杜俏愣了下,赵嬷嬷闻言也吃了一惊,本能地阻拦道:“这哪能行?” 女人的身体是很金贵的,除去自家相公外,不会让别人摸,就连丫鬟伺候沐浴,也只是很小心地用棉帕擦擦后背而已。 易楚坦然地望着她,眼眸是浓浓的关切。 虽然年纪不大,却有一种特别的力量,让她觉得值得信任与依赖。 才只见过两面,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杜俏想不出来,却无法拒绝的请求,轻轻地撩起被子。 易楚弯腰,隔着中衣按上她的肚子。 不是平常的柔软,而是硬硬的,像是藏着个铁块。 这根本不是有孕。 易楚下意识地松口气,替她掩上被子。 赵嬷嬷期待地看着她,“易姑娘,怎么样?” 易楚宽慰地笑,“不是有孕,似乎是瘀血郁经,我拿不定主意,回去问过父亲才行。不过,夫人也别思虑过度,凡事想开着点,精神好的时候多走动走动。” 杜俏黯然地叹了口气,这种话她听得太多,也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可情绪由不了她自己。 易楚看懂了她的心思,一时也顾不得辛大人说的话,俯身低低说了句,“上次你问过的人,我见过。” 上次她问的是杜仲,易楚给她取了块药材。 杜俏一愣,眸中骤然散发出动人的光彩,却是不敢置信,“是真是假,他在哪儿?” 易楚声音越发放得低,“就在京都……眼下他有事情要做,不方便见夫人。他也惦记着夫人,说七月时在白塔寺见过夫人……夫人要好好的,不出三年,他必然与夫人相认。” 眼泪无声地从杜俏瘦削的脸庞滑下,她双手捂在脸上,肩头不停地抖动,半晌才闷闷地点头,“我明白,总会等到那一天。” 赵嬷嬷见她止了眼泪,极有眼色地出去端来一盆兑好的温水。 易楚很自然地伸手绞了棉帕,帮杜俏擦了擦脸。 赵嬷嬷不好意思地说,“易姑娘怎么也是请来的客人,哪能劳您动手。” 易楚笑道:“没什么,顺手而已。” 净过脸,杜俏似乎有了些精神,挣扎着坐起来,“易姑娘先出去宽坐,我换件衣服就来。” 易楚点点头,撩帘出了暖阁。 林乾仍在外间,静静地站着,见到易楚出来,锐利的目光探究般在她脸上停了许久。 易楚坦然地坐下,画屏端了茶过来,“明前龙井,姑娘尝尝。” 茶杯是上好的青瓷,茶汤澄碧,香气清幽。 易楚啜一口,暗道,果然是好茶,入口轻而不浮,香味浓而不腻,若是父亲能尝尝就好了。 这时,有小丫头在门外喊,“方太医来了。” 接着锦兰撩帘而入,身后跟着位花白胡子,长相清癯的老者。 方太医躬身朝林乾行了个礼。 画屏进暖阁瞧了瞧,将暖阁帐帘用银钩钩在门边,笑着对方太医道:“夫人在里头,太医请。” 易楚偷眼看着,碧纱橱的帐帘已经放下,只有一双玉手露在外头。 赵嬷嬷又取锦帕覆在杜俏腕间,方太医这才小心地伸手搭上脉息。 不过数息,方太医脸上露出了然的笑容,“恭喜夫人,恭喜侯爷,是喜孕。” 玉手抖了下,很快缩进帐中,锦帕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却无人去捡。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林乾,又不敢多看,个个低首垂眸地立着。 林乾冷声问:“太医可诊准了?” 方太医乐呵呵地说:“脉滑如滚珠,老朽行医四十余年,岂能连喜脉都诊不出来……侯爷有了子嗣,老夫人若知道还不知怎么欢喜呢?”稍顿片刻又道,“夫人体质偏虚,要不老朽开个养胎的方子?” 老夫人自然是指林乾的母亲,为着林乾子嗣问题,不知在杜俏跟前说过多少风凉话。 林乾仍是冷着脸,“有劳方太医,此事太医先不必告知家慈。” 方太医接话道:“老朽明白,侯爷亲自去说才更喜庆。”说罢,提笔写了两道方子,“一个养胎的,一个是止吐的,若是孕吐厉害就服上一剂。” 画屏抖着手,不知道该接不该接。 林乾却一把抓过去,看了两眼塞进怀里。 方太医是经常在林家走动的,每次来都要去宁静斋给老夫人请脉。 今日也不例外。 锦兰领着方太医出去,林乾往暖阁瞧了一眼,便也拄着拐杖往外走。 易楚猛然出声,“侯爷请留步!” 林乾不耐地回头。 易楚吸口气缓步上前,“依奴家拙见,夫人并非喜脉。” 林乾“哼”一声,眼角露出轻蔑,“乳臭未干还敢质疑方太医的医术?他过的桥比你走得路还多。” 易楚仰头,面色平静地说:“方太医年纪大,资历与经验自是远胜过奴家,可就是因为他的年纪,所以才会误诊……侯爷想必知道,脉息有强有弱,有缓有急,稍有偏差谬之千里。请问侯爷,年迈老者与十几岁的女子谁更能敏锐地察觉脉息的细微不同?尤其,这位老者还隔着一层锦帕?” 林乾凝神,又将易楚打量一番。 易楚续道:“神医秦越人提出望闻问切四诊法,方太医既不曾望,也不曾问,就凭短短数息的脉相就断为喜脉,侯爷认为可信?再或者,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林乾霍然变色,周身立时笼上冷寒的气息,目光阴鸷,“那依你之见,夫人是何症?” “尚不清楚,”易楚嗫嚅着,随即补充,“我总能医好夫人。” 林乾冷笑一声,拄着拐杖“笃笃”离开。 易楚站在当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后背早已汗湿。 面对着林乾,总让她感觉,稍说错一句话或者一个字就会性命不保。这种感觉就像她在辛大人面前一样。 画屏过来敬佩地说:“真厉害,敢对侯爷这样说话。” 易楚苦笑,那一刻她也说不清为什么会侃侃而谈毫不畏惧,莫非是辛大人上身? 不多时,杜俏从暖阁出来,眼角有些红,想必适才又哭过。画屏伺候她净了脸,又要匀粉补妆。 杜俏懒懒地说,“不用,易姑娘不是外人,”一时望着易楚却说不出话来。 易楚上前柔声道:“夫人放心,我能医好你。” 杜俏笑了笑,“易姑娘年纪比我小着好几岁,行事说话倒像比我大似的。”笑容自眼底溢出,显然发自真心。 赵嬷嬷附和着,“易姑娘少年老成。” 易楚想了想,也笑,“可能因为在家中我是长姐,习惯对妹妹用这种语气说话。” 几人完全不提适才方太医与林乾的话,画屏倒是将早晨与易楚的遭遇说了遍。 画屏口齿伶俐,加上亲身经历过,讲得绘声绘色,讲到劫后余生,两人浑身泥水时,还手舞足蹈的。 杜俏跟赵嬷嬷听了,又是惊讶又是后怕还夹着好笑。 赵嬷嬷叹道:“难怪你们进门时衣冠不整的,竟是遇到了这种险事。” 杜俏盘算会,吩咐赵嬷嬷,“给辛大人与忠勤伯府各备一份厚礼,还有荣郡王府,也得送礼答谢。” 赵嬷嬷道:“忠勤伯跟荣郡王府邸都好说,这辛大人的礼送往何处?” “你先拟出单子来,等我看后给侯爷过目,侯爷许是知道辛大人住处,再不然,派人到忠勤伯府问问世子。” 赵嬷嬷连声应着。 易楚却想到辛大人说的木记汤面馆,难不成平时他就住在哪里?自己还得去跟他说一下杜俏的事情。 可眼下这情况又不好说,不如等问过父亲,确定了病情开好方子再说不迟。 又想起,还得取信物交给杜俏。 这样一来一往,跟以前私下相会又有什么不同? 易楚彻底呆了…… 第35章 吃惊 因见杜俏要忙着处理府中事务,易楚便起身告辞。杜俏不让她走,强留着用了中饭。 用过中饭,赵嬷嬷指着偏厅里一堆东西,“茶叶是刚才沏的龙井,画屏说姑娘喜欢就包了二两,另一包是信阳毛尖,口味不同,姑娘试试。两匣子点心是府里自己做的,带回去给易先生和阿齐姑娘尝尝。这几匹布是夫人特地吩咐找出来给姑娘的,淞江三梭布细软,做中衣舒服,两匹锦绫给姑娘裁几身冬衣;这两匹绢纱,海天霞色的做裙子做小袄都行,西湖水的看上去清爽,夏天用来糊窗户。” 易楚咂舌,这么好的绢纱用来糊窗户,岂不是暴敛天物? 话说回来,茶叶跟点心可以收,布匹实在太过贵重了,单是海天霞色的绢纱就得近百两银子,锦绫瞧上去这么厚实,想必更不便宜。 赵嬷嬷看出易楚的想法,叹着气说:“是夫人吩咐下来的……这点东西不算什么,难得姑娘跟夫人投契。姑娘若得闲,常来玩玩,也是姑娘对我家夫人的情意。” 赵嬷嬷说的诚心诚意,易楚不好再三推拒,只得收下,却又指着两匹锦绫问,“这是什么锦,从没见过这种料子。” 赵嬷嬷很喜欢易楚这种不懂就问的落落大方,笑道:“难怪姑娘不认识,这是当年辛夫人的嫁妆叫做篆文锦。姑娘瞧瞧,上面的纹络是不是像大篆?都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如今再没有这种料子。” 是杜俏母亲辛氏的嫁妆。 辛家果然是清流世家,连布匹都这般清雅,竟然织成篆字。 回去时,仍是画屏陪着。 角门停了两辆车,头一辆是朱轮宝盖车,是坐人的,后头是辆黑漆的平头车,盛着点心布匹等物。 两辆车的车夫都不是黄师傅。 易楚面露不解,黄师傅去过晓望街,熟门熟路的,岂不更方便? 画屏低声解释,“黄师傅差事没办好,定然是受罚了。” “又不是黄师傅的错,换成别人也不见得好,怎么能罚他?”易楚奇怪地问。 画屏却习以为常,“府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不管什么原因办事不得力自然得罚。今儿你有这种理由,明天他有那个借口,府里好几百口子人,哪家没有个特殊情况?这样下去,规矩不就成了摆设?做得好有赏,做不好就被罚,这是章程。” 听起来有理有据,可易楚仍替黄师傅抱委屈。 画屏又道:“说起来受罚也不过是捱几下板子,罚两个月的月钱,不像之前的杜府,动辄要人命,那才真正有冤无处诉。” 一路叽叽喳喳,又说了杜家无数秘辛,甚至当年的信义伯之死也疑点颇多。 不过,猜疑归猜疑,杜俏一介女流不可能去查证,至于杜家二房诸人,更不会去查究这些没影儿的事。 易楚只把这些当故事听,不知不觉到了济世堂。 医馆里并无病患,荣盛跟顾琛也各回各家了,只易郎中袖手守在药炉前煎药。 看清来人,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容,“回来了?没遇到什么事吧?” 画屏对易郎中福了福,抢着说:“毫发未伤,全须全尾地把易姑娘送回来了。” 易郎中起身回礼,“多谢姑娘看顾。” 画屏连道不客气,指挥着车夫将一应东西搬进医馆,也便告辞。 易郎中看着堆在台面上的诸物,突然开口,“以后还是少去林府吧?” 易楚明白父亲的意思,是怕拿人的东西没办法回礼。毕竟眼前这堆东西少说也得几百两银子。一次两次还好,时日久了,恐被人说攀附权贵。 想了想,便回答:“杜夫人有病在身,等治好她的病,也不必再去了。爹爹别担心,这是诊金。” 说罢,将杜俏的病症细细说了遍,也说了方太医诊脉以及跟林乾的对话。 易郎中称赞道:“说得好,年老固然资历深有经验,可弊端也极明显。你曾祖父医术精湛,也在六十岁上便不再施针,因为手抖扎不准穴位。” 可思及杜俏的症状,神情也便凝重起来。 舌苔黄滑而润是阳虚,脉按之细小,多见于阴虚、血虚。血气亏损不能充盈脉道才会产生细脉。而脉相又圆滑似滚珠,却是气血旺盛养胎之相。 看似不相干的脉相集于一身,竟辨不出何为主症,何为引症。 易楚见父亲思索,便不打扰,轻手轻脚地将台面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回自己屋里,又净了手去准备晚饭。 正闷头烧火时,易齐进了厨房,站在她面前,“姐,你今天去威远侯府怎么不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一起去。侯府大不大,好玩不好玩?” “很大……”易楚想一想,单是从角门到二门就得走两刻钟,林家还不知道得多大呢。“……好玩倒不见得,林夫人的住处都是松柏,院子里倒是有棵石榴树。他们家规矩大,丫鬟不经使唤不得进屋里。” “林夫人身边的丫鬟很多吗?昨天来的画屏也是丫鬟?我看她头上戴的玉簪水头挺好的。”易齐双眼亮晶晶地追问。 易楚笑道:“应该不算少,有个赵嬷嬷,四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几个小丫鬟,至少也得十来个。画屏是得力的大丫鬟,穿着自然不一样……”不过锦兰她们似乎也戴金钗玉簪的。 易齐便重重叹了口气,“下次姐再去的话,带上我好不好?我也想拜见一下林夫人,上次她来,我也没见到她的面。” 易楚伸手点她的头,“什么时候去还不一定,再说我去诊病,不好带别人。” “我又不是别人,而且肯定不会给姐添乱,姐就带上我吧。”易齐噘着小嘴摇易楚的胳膊。 “到时候再说。”易楚没打算带她去,可到底没有把话说死。 吃过饭,易郎中一头又扎进医书里,易楚打开带回来的龙井茶沏了一杯端到医馆。 易郎中尝了口赞不绝口,“到底是好茶,甘香清冽,如果能有白玉杯来配最好,退而求其次,青瓷也可。” 易楚打趣道:“有了白玉杯,这茶盘也得换成玉的,爹爹的砚台也得换,鱼脑冻就行,笔山得用汝窑产的蟹爪纹才好,最后干脆把房子也换了,换到……”歪着头,一时想不起到底是在杭州西湖好还是苏州的寒山寺更好。 易郎中乐不可支,心情一下子轻快起来,看着烛光下易楚娇俏的模样,突然暗生感慨:女儿这般好,嫁到荣家,到底是意难平。 易郎中翻了两天医书,终于断定杜俏的病正如易楚所说,是瘀血郁经,病因也很清楚,是气虚郁结,肝中有火所致。舒则通畅,郁则不扬,经欲行而肝不应,久而久之,瘀血郁结于腹形成徵瘕。 可是该如何诊治?最简单的方法是开一剂破血逐瘀的方子。 可按易楚摸到的硬物,瘀血并非一星半点。若是已通人事的妇人好说,令其打出便可,若是处子之身,怕会引起血涌之症。 易郎中左思右想,不敢妄断。 这日陈雪刚刚化尽,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沸沸扬扬的,不一会儿地上就铺满一层。好在,只下了一个多时辰,又渐渐止住了。 易楚包上头巾戴上手套清理院中落雪。先用铲子将雪铲倒墙角的水沟处,再用扫帚将余下的雪扫到一起。院子虽小,扫起来却是不容易,直把易楚累得出了一身汗,倒是丝毫不觉得冷。 打扫完院子,易楚习惯性地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医馆里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台面里,有两人正在对弈,冲着门口穿藏蓝色长袍的是易郎中,对面那人穿鸦青色袍子,发髻梳得很紧实,上面簮一只青玉簮,背影挺直。 易楚心中疑惑,她极少见到父亲下棋,不知今日为何有了兴致。 正想着,就见易郎中扶额,懊恼不已,“一招错满盘输,我认输。” 对面那人笑道:“易先生棋品如人品,正值端方,在下自愧不如。”声音极为熟悉。 易楚愕然,竟然是他! 这怎么可能? 易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立在门口。 易郎中摆手,“即便是剑走偏锋,能赢就令人佩服。”抬眼瞧见易楚,招呼道,“阿楚,倒两杯茶来,就沏那天的龙井。” 穿鸦青色袍子的人也转过头来,棱角分明的脸上挂着浅浅笑容,眉梢高高扬起,眼眸里闪动着不易察觉的得意,“易姑娘。” “见过公子,”易楚咬唇上前,轻轻福了福,眼角瞥见棋盘旁边放着的药包。 显然,他是来抓药的。 可怎么知道父亲会下棋,而且还能说动父亲对弈? 易楚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第36章 交谈 易楚端进托盘,扯起袖子为两人斟茶,腕间露出一小截肌肤,白皙柔嫩。 辛大人想起自己从扬州给她带回来的那对手镯,如果她能戴上,雪白衬着碧绿,定然很好看。可她竟是一次也没戴过。 易楚斟完茶,又将点心摆出来,细声细气地说了句,“公子慢用。” 辛大人微笑颌首,“多谢。”笑容浅淡,可眼神极为嚣张,有股你能奈我何的意味。 易楚恨得牙痒痒,辛大人也怨气十足。 那天分明说好了,她自威远侯府回来会告知他杜俏的病情。连着几日他都闷在汤面馆没有出门,生怕错过她。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去。 不但没露面,连只言片语都没有。 这已经不是易楚第一次失信,上一次,他明明说好第二天要来,易楚却躲到西厢房去。 这个没良心的白眼狼,前脚他刚把她从墙边拽回来,后脚她就把他抛在脑后。 新仇旧恨加在一起,辛大人立时坐不住,冒着风雪来到济世堂。 再不来,他担心她会真的淡忘了他。 而且,他也记挂着易楚的身体,当时她说没事,谁知道有没有留下隐患? 辛大人耳力好,早听到她在院子里呼哧呼哧地扫雪,又听到她撩起帘子站在门口,呼吸声时急时缓,表明了她心中的起伏不定。 他的耐性也极好,就是能假装不知道,直等到易郎中一字之差败北发现易楚。 不可否认,当他看到易楚惊讶的表情,看到她想躲却不敢躲,扭扭捏捏地上前行礼时,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愉悦。 怎么样? 他可不是私下见她,他是堂堂正正地来。 难道她还能跪着求他不来? ** 当夜,易郎中心情极好,罕见地没有翻看医书,而是喝着清茶复盘,时而扼腕叹息,时而拊掌叫绝。 易楚好笑地问:“爹爹很开心?” 易郎中摇头晃脑地拉长了腔,“那是自然,难得遇到一知己。” 易楚惊悚,不过下了两盘棋,这就成了知己了? 易郎中将棋盘一推,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杜子溪年岁不大,可胸襟谋略却非同小可,假以时日定非池中之物。” 易楚又惊,已经以字相称了。 思量会,易楚问:“那位公子棋艺很高?” “高应该是高,”易郎中感叹,“他善隐忍能沉得住气,屡次在走投无路之际行出险招,布局精妙出手狠辣,难得难得。”说罢,将棋子一粒粒放入罐中。 易楚看着父亲,莫名地感到愧疚。 父亲是秀才出身,对于琴棋书画定然懂,也是爱着的。可他独自拉扯姐妹两人长大,又为了生计忙碌不停,根本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顾及喜好。 加上晓望街多商户,父亲便是想对弈也没有对手。 所以,能够酣畅淋漓地下盘棋才会如此开心。 可惜,她跟易齐都不懂棋,荣盛应该也不会吧? 易郎中收好棋子,又取过砚台,倒上水,不紧不慢地研起墨来。墨锭划过石研,凝滞碍涩。 少顷,墨研好,易郎中铺纸提笔,笔走龙蛇般写出一张药方。 字迹潦草狂放,并不是他常写的行书。 易楚仔细认了认,见纸上写着水蛭两钱、虻虫两钱、地龙两钱、黑丑三钱、路路通五钱、透骨草五钱…… 这是道极重的活血方子。 路路通、透骨草能活血通络化瘀,紫草与水红花子能理气化痰。水蛭、虻虫与地龙具破血瘀滞的功效,但这类药物药性峻猛,走而不守,毒性也大,稍有不慎,就能引起血崩之症。 想到杜俏苍白瘦弱的面容,易楚心有担忧,“爹要不再斟酌一下?医书里可曾记载过这样的方子?” 易郎中决然道:“善医者不视方,因为方有定式而病无定,无需拘泥于古旧的药方,对于瘀血重症,奇招险招效果会更好。” 易楚恍然,这是下棋得到的感悟,暗暗又将辛大人抱怨一番。 因见父亲难得的意气飞扬,易楚并不多话,默默地将方子收起来。 第二日,易楚取出方子再问父亲。 易郎中沉吟片刻道:“不破不立,拖久了恐有生命之忧,倒不如豁上一试。我认为至少有五成把握。” 五成,也才一半的把握。 药性占一半,另一半应该取决于杜俏的身子。她能抗过去皆大欢喜,若是不能…… 易楚抚额,默默想了想,寻个借口去了枣树街。 枣树街离晓望街并不远,平常大概走两刻钟就到。 而易楚不知是因为路滑难走还是心思不定,竟然觉得路途遥远得没有尽头般。 好容易看到木记汤面馆的招牌,易楚大步迈了进去。 伙计眼神很好,热情地招呼,“姑娘几位,吃点什么?店里有肉丝面、打卤面、炸酱面、清汤面,还有各式小菜,您来点什么?” 易楚连忙摇头,“我不吃饭,我找人,”说着朝柜台后面的掌柜走去。 掌柜四十来岁,胖乎乎的圆脸,留着两撇羊角胡子,见人带着三分笑,“姑娘有何吩咐?” “我找……”易楚蓦地涨红了脸,子溪两个字就在唇齿间留恋,却说不出来。就好像一说出口,心底藏的秘密就再也掩盖不了一般。 掌柜耐心很好,和蔼地问:“找什么?” 伙计也好奇地凑过来,“姑娘找谁我们店里就三个人,我跟我爹,另外铛头在厨房下面。哦,对了,还有东家……” 易楚被他看得很不自在,终于脱口而出,“我找子溪。” 掌柜不动声色地打量易楚几眼,朝旁边努努嘴。 易楚顺着望过去,在墙角坐着,脸上带着浅浅笑意的那人,岂不正是辛大人? 既然早就看到她了,为什么不早招呼,害她这般窘迫。 怒气自心底油然而生。 辛大人起身,阔步走到后门,撩开青布帘子,朝易楚点点头,示意她过去。 易楚有心不过去,可看到面馆里客人渐多,实在不是说话之处,便板着脸走到他身边。 辛大人无奈地叹口气,柔声道:“叫声名字而已,有那么难?” 易楚别过头不看他,只冷冷地说,“明天我去威远侯府,你说的信物呢?” “在屋里,进去吧。”辛大人指指正房。 易楚站着不动,“你拿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此处风大阴冷,我还有话问你。”辛大人握拳抵在唇边,应景地咳了两声。 寒风吹过,他的袍摆随风扬起。 易楚看他穿得单薄,遂不再坚持,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汤面馆跟易家的格局一样,都是前头店面后头住家,只不过这里更宽敞,院子里也没种树,也没花花草草的,只在靠近正房的地方摆了张石桌还有四个石凳。 三间正房是打通的,很敞亮,屋里摆设也不多,迎面是张太师桌带四把太师椅,墙上挂了幅山水画。东边窗下放了张极大的长案,案上摆着笔墨纸砚,案头一头摞着账簿,另一头摆了块两三尺高的昆山石。 辛大人任由她四下打量,自己拢了茶炉要烹茶。 易楚急忙拦阻,“不必了,说完话我就走。” 辛大人淡淡一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昨日你请我吃茶,今天我回请你,不过只有茶没有点心。” 易楚笑不出来,只勉强地扯扯嘴角,冷眼看着他的举动。 看上去是个会烹茶的,生火、加炭、烧水都难不倒他。 等水开,辛大人移开水壶,先温过杯子,将水倒掉,而后投茶注水,卷曲的茶叶在茶盅里慢慢舒展了身子。 水变得碧绿清澈,有茶香随着水雾袅袅弥散。 易楚捧杯尝了口,不若龙井的甘香,却别有清冽之味,非常好喝。 辛大人隔着太师桌在椅子上坐定,低声问道:“阿俏生得什么病,好些了吗?” 易楚突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略思索,决定实话实说,“瘀血郁经,已经有些日子了,血凝成块,必需打下来才行。”说罢,掏出易郎中开的方子。 辛大人神情开始凝重,“是你爹写的方子?” 易楚点头。 辛大人喃喃自语,“易郎中性情温和,向来用药谨慎,竟会开出这种虎狼之药……”思量许久,将方子还给易楚,“就按此方替她用药吧。” 易楚看着他,又道:“要想见效,药石是其一,心志是其一,用药前,我想将你说的信物带给她。” 这样杜俏怀着见到长兄的心念,或许能撑过去。 辛大人很快就明白了易楚的意思,沉默片刻,走到长案前,铺开一张宣纸,对易楚道:“帮我研墨可好?”不是惯常用的淡漠的命令的口气,而是带着一丝乞求的意味,像是孤独的孩子在寻找安慰。 易楚没法拒绝,挽起袖子开始研墨。 墨好,辛大人选了只极细的羊毫,一勾一挑,笔下出现了飞檐翘角精致的轮廓,屋檐下的匾额写着潮音阁三个字。廊下植着碧蕉翠竹,有女子回眸浅笑。夕阳斜照,她的笑容亲切慈爱。 辛大人低低解释,“这是之前我娘的住处。我娘是钱塘人,出阁前的住处叫潮音阁,后来嫁给我爹,我爹便将他们住的院子取名潮音阁。” 画完,辛大人再取一张纸。 这次画的是个梳着包包头的女童,女童颈上挂着璎珞项圈,正奋力往前跑,眼中带着泪,神情极为惊慌,她身后却是只长角的山羊。 “有年冬天,庄子里送了些鸡鸭牛羊之物,阿俏好奇之下跑过去看。那时她穿一条草绿色的裙子,许是山羊饿了以为是青草,追着阿俏跑。自那以后,阿俏怕极了山羊,也不吃羊肉,就连丫鬟戴了只羊毛袖套,她也非逼着扔掉。” 想到那副情景,易楚忍不住“扑哧”一笑。 笑容投在辛大人脸上,辛大人心底热热地荡了下…… 第37章 脾气 正午暖阳透过雕花窗棂照射进来,她的面颊莹白如玉兰,透着浅浅的粉色,两道细眉秀丽若远山,明眸清澈,唇角微扬,腮边的梨涡时隐时现。 “阿楚,你没有害怕的东西?”他柔声问。 害怕的东西? 易楚收起笑容,凝眉想了想。 怕的东西自然有,第一次杀鸡,血没放透,鸡在地上扑腾,她吓得远远地看不敢靠近。第一次宰鱼,鱼身滑不溜秋地在案板上跳跃,她吓得半天下不了手。 可慢慢地,这些事情就熟练了,不再心慌也不再害怕。 唯有一件事,她至今仍是不敢想。 那年她不过六七岁,在家生痘,父亲在床边不眠不休地陪了好几天。她好了,易齐又开始出痘。 她清楚地记得,父亲在煮粥,她在旁边择菜。父亲往灶坑里添上柴正要起身,却一头栽倒在地上。 她吓坏了,拼命喊父亲,父亲却始终没听见。 后来,她哭着找来吴大叔跟吴大婶,把父亲扶到了床上。 那天,她真正感到了害怕,怕父亲从此醒不来,她跟易齐就成为没爹没娘的孩子了。 半夜,父亲醒了,头一句话就问,“阿楚,你吃过饭没有,饿不饿?” 她喜极而泣,小跑着去厨房端了一碗粥。 她知道父亲是累倒的,从那天起,她开始学习做家务,尽力替父亲分担劳动。 因为父亲是她的天,父亲在,她便有家有人护着,父亲不在,她什么都没有了。 直到现在,父亲仍然是她心中的顶梁柱,是她最重要的人。 可这一切,并没有必要告诉别人。 所以,易楚只是弯弯唇角,淡淡地说了句,“我自小胆子大,没有什么特别害怕的。” 辛大人看出她的敷衍之意,眸光沉了下,轻轻将笔架在笔山上。 易楚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却没开口。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两人间流淌。 气氛有些尴尬。 而且,两人相距似乎也太近了点,他身上淡淡的艾草香气在她鼻端回旋,让她头晕目眩。他清浅的呼吸,像远山空谷的微风,在她耳畔吹拂。 易楚后退两步,悄悄抬起头。 辛大人正看向窗外,双眸幽深黑亮,映照着冬日暖阳,璀璨得让人恍惚。 易楚脸上一热,下意识地移开目光。 待墨干,辛大人将纸仔细折好,交给易楚,“麻烦你带给阿俏。” 易楚接过,轻轻“嗯”了声,转念想起昨天之事,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爹爱下棋?” 辛大人淡漠地回答,“猜的。” 怎么可能? 他与父亲只见过两三次,说过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自己陪伴父亲这么久都不知道,他竟然能猜出来? 不想说就直说,自己也并不是非得要知道。 易楚吸口气,屈膝福了福,告辞。 辛大人并不挽留,只出门时突然开口,“明日几时出门,让大勇就是前头的伙计,赶车送你。” 易楚客气地推辞,“不用麻烦,晓望街雇车很方便。” 辛大人解释,“我怕路上再遇到前次的事,大勇会点功夫,放心些。” “不用,我不会那么倒霉。” 辛大人很坚持,“万一呢?” “遇到就遇到,有什么办法?”易楚满不在乎地说。 辛大人一把拽住她的胳膊,扯进自己怀里,“别使性子。” 易楚涨红了脸,拼命挣扎,“你胡说,我使什么性子?” “是不是,你心里清楚。”辛大人凝视着她,“阿楚,别自欺欺人。” 易楚羞恼地一口咬上他的手背,趁他松手,快步跑了出去。 第二天,易楚吃过早饭正要出门,易齐拦住了她,“姐是不是去威远侯府,我也去。” 易楚要把辛大人的画带给杜俏,下意识地不想让易齐知道,便委婉地拒绝,“天气太冷了,路途又远,而且道上有雪不好走,下次再带你。” 易齐嘟哝着,“反正是坐车,远点怕什么?” 易郎中闻言,劝阻道:“你姐姐是有正事,你就别跟着添乱了。” “我怎么添乱了,”易齐升高语调,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姐能去,我就不能去”话语很无理。 易郎中正了脸色,严厉地说:“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许去,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 “爹,你也太偏心了,好事只想着姐姐,怎么不想想我?” 易楚见易齐说话越来越不像样,心里拿她没办法,只得妥协,“爹,要不我就带……” “不行!”易郎中打断她的话,转向易齐,“阿齐,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偏心,你想想,家里好吃的都紧着你吃,好穿的都紧着你穿,这家务活都是谁干的?你要是觉得我实在委屈了你,反正你娘回来了,你也见过她,这就去找她吧。” 易齐一愣,猛然跺了跺脚,扭头跑进西厢房,“咚”地一摔,把门关上了。 易楚担忧地说:“爹,阿齐她……爹别往心里去。” “没事,”易郎中叹口气,“可能爹的确偏心,就想着把她拉扯大,然后找户好人家嫁出去,没多用心思。是我没教导好她,她怨我也在情理中。” “不是的,爹。”易楚急切地劝慰,“我跟阿齐一起长大,一起跟你学认字学读书,爹并没有厚此薄彼。” “表面上没有,可心里总会有分别。”易郎中摇摇头,又挥挥手,“你去吧,路上小心点,早去早回。阿齐这边,爹会看着。” 易楚点头。 大勇正在街对面等着,见易楚出来,忙把马车赶过来,笑着招呼,“易姑娘,外头冷,快上车。” 易楚有心不坐,又怕父亲见到生疑,只得沉着脸上了车。 车厢不大却很干净,里面放了条毯子还有一只手炉。 倒是有心。 易齐咬咬唇,将毯子搭在腿上,捧起手炉,手炉里熏着炭,很热乎。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底。 莫名地想起昨天他说的使性子的话,忍不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 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平常不是挺大方开朗的,偏偏说出去的话就像是在赌气。 一路思绪万千,时而想想辛大人,时而想想易齐,怎么就非得跟着来侯府?这下父亲肯定伤心了。 又想起,原来父亲知道易齐的娘亲回京都了,也不知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知不觉就到了威远侯府。 大勇将车停下,隔着窗帘道:“易姑娘稍等会,我先去叫门。” 易楚掀了窗帘往外看,只见大勇拍拍门,跟里面看门的小厮说了句话,又指指马车。 小厮点点头,回到屋里,须臾出来,请大勇进屋。 大勇笑着摇摇头。 再过会儿,画屏带着两个小丫鬟出现在门口。 大勇撩起窗帘,小丫鬟急忙搀扶着易楚下了车。 大勇笑着问:“姑娘估摸着何时回去,我来接姑娘?” 画屏忙道:“不用了,我们府里有车送回去,”顺手掏出只银锞子递给大勇。 大勇道谢接过,赶着马车离开。 画屏吩咐门房的小厮,“夫人有话,以后济世堂的易姑娘来,不用通报,直接进去就行。” 小厮连连应是。 易楚这才明白,原来进侯府还得先通报。如果夫人不见,自己岂不就白跑一趟?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不一样。 走进二门,有婆子正在扫雪,笑着道:“路滑,几位姑娘小心脚下。” 画屏道:“今年雪真多,一场接一场,没完没了。” 婆子笑道:“雪多是好事,明年能有个好收成。” 易楚也附和,“没错,古话说得好,瑞雪兆丰年。” 跟上次一样,画屏仍是将易楚带到了暖阁外间的偏厅。 赵嬷嬷将手举得老远,似乎在看账本子,锦兰守着茶炉在扇风。 见到易楚,两人笑着起来打招呼。 寒暄几句,锦兰识趣地说去厨房看看点心。 赵嬷嬷就谈起杜俏的病,“侯爷不放心,先后又请了两位太医,张太医说得含含糊糊地,先说是喜脉,又说月份浅看不大出来,等过些时日再说。李太医说应该是喜脉,但胎儿不太好,先用保胎药看看能不能保住,气得侯爷一个个将他们骂了出去。” 易楚将父亲的诊断说了说,掏出开的方子。 易郎中写得字大,赵嬷嬷不需拿那么远,在近处就看得清清楚楚,一下子白了脸。 她在内宅浸淫四十余年,见多识广,知道其中有几味是打胎的药,不免忐忑,“这药性太过凶猛,夫人未经人事,能不能受得住?” 瘀血凝结成胎想要打掉的话,跟胎儿一样,都是经过妇人□□的通路出来。 易楚医书看得多,对男女之事虽然知道过大概,可终究是个未出阁的女子,不好乱说,只能延引父亲的话,“若是妇人就好办多了,可夫人这情况,越耽搁越不好办。” 两人四目对视,具是满脸愁容。 这时,画屏从门外探进头来,“侯爷来了。” 接着就听到“笃笃”声,走进个高大的身影。 易楚忙屈膝行礼,“见过侯爷。” 林乾“嗯”一声,问道:“你知道夫人是什么病了?” “知道了,”易楚恭谨地回答,“我爹已开了方子。” 林乾接过赵嬷嬷递来的纸,并没看,却是盯着易楚,“你确定一定能治好夫人?” “我会尽力,至于……” 不等易楚说完,林乾打断她的话,阴恻恻地说,“要是治不好,本侯让你们父女陪葬。” 易楚闻言,怒气骤然升起。 这世间竟有如此无理之人,父亲苦思冥想数日好容易开出方子,最后还得赔上性命。天底下哪有这种理 想到此,易楚一把抢过药方,“哗啦”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我只能保证药方完全对症,我也会尽心尽力治病,却不能肯定一定能成功。尊夫人的命是命,我跟我爹的命就不是命?我学艺不精治不了,侯爷另请高明。”拔腿就往外走。 赵嬷嬷跟画屏从未见过有人敢如此顶撞林乾,惊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乾也愣了,怒喝一声,“站住。” 易楚不理睬,反而走得更快。她又不是林家的奴才,何必听他的? 快走到二门处,画屏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易姑娘请稍等。” 易楚站定,冷冷地说:“还有什么事?我承认先前是我一时冲动,既然答应了替你家夫人治病,我肯定会做到。我回去把方子重新写过,会请人送来。” 画屏尴尬地说:“侯爷请您回去,易姑娘,好歹看在夫人的份上,有话好好说。”言语中满是恳求,想必不把易楚请回去,她也免不了受罚。 易楚正色道:“在你心里,或许夫人的命最重要,可在我心里,无论是谁的命都不如我爹重要,别说是林夫人,就是天王老子都不如我爹。我愿意以命抵命,可我不会拿我爹做赌注。你回去吧,我向来说话算话。” 画屏急了,双手拉着易楚的衣袖不放,“姑娘,是我不好,当初不该拉你趟这浑水,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可夫人的病,我不信别人,只相信姑娘。” 易楚叹口气,“跟你没关系,我只是……” 话未说完,就听“笃笃”的木头戳地的声音渐行渐近,正是林乾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过来。 因路滑,加上走得急,林乾走得很吃力,好几次差点摔倒。 易楚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既觉得这人可恶,又觉得他有些可怜…… 第38章 突破 林乾走到易楚面前,轻咳一声,似乎鼓了很大勇气般开口,“适才是我心急多有得罪,夫人的病还得依仗姑娘。” 这算是道歉? 易楚看着面前浑身戾气的人,心想: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说出“我错了”,或者“请原谅”之类的话吧? 深吸口气,易楚平静下来,“我跟画屏说过了,回去会将方子重新写过,侯爷找人按方抓药就行,至于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倾,恳切地说:“能否请易姑娘代为抓药煎药?如果可以,夫人服药时,也想麻烦姑娘在旁边看着。” 声音压得很低,里面的关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这种情况确实也不好让其他郎中在旁边守着。况且,她也确实为杜俏捏把汗,遂点点头,“好。” 林乾如释重负般喘口气,“多谢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辞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问起易齐。 易郎中平静地说:“闷在房里一直没出门,阿楚,阿齐并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你们之间有嫌隙。爹只你一个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没有可以说话商量的人。这样,你们好歹一起长大的,能彼此有个依靠……仔细想想,爹确实做得不好,对阿齐并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亲将药配齐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额外备了温补养气的药。 易郎中考虑得更周到,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对策一一讲给易楚,如果服药后迟迟打不下来该怎么办,如果血流不止该怎么办。并教给她两套针法,实在不行,就施针加推拿。 易楚连夜将技法记熟,又在穴位图上演练了好几遍才回屋歇息。 与此同时,位于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迟迟无法入睡。 赵嬷嬷终于鼓足勇气豁出老脸,对林乾讲了易楚的担忧。 林乾听罢,许久没有作声。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去书房歇息,而是进了暖阁。 自从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阁睡觉,暖阁比正房的床小很多,两人睡着略有些挤,林乾便大多时候歇在了书房。 杜俏精神不济,早已入睡。床头留了一盏灯,烛火跳动,照在她瘦小的脸上,更显孱弱。 林乾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形。 彼时,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受尽京都女子追捧,上门说亲的人家如过江之鲫。 他不胜其烦,约了好友到积水潭赏荷。 七月的积水潭凉风习习柳荫丛丛,荷花开得正盛,枝枝挺立,袅娜多姿。荷叶上滚着朝露,如洒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诗兴大发,当即吟哦一首,又撺掇着他作诗。 他本不善文墨,许是酒至酣处自狂狷,于是也高声吟道:“柳絮池塘香入梦,湘草高岭寒侵衣……” 才只得了两句,就听一旁窃笑声,接着清脆的声音道:“都已经七月,还提什么柳絮,既不应时又不应景。再说积水潭也不是池塘。” 说话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岁,梳着包包头,穿粉红色纻纱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极为轻蔑的样子。 牵着她手的是个年轻妇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无礼,还请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气,比着口型道:“你就是说错了。” 当着妇人的面,他自不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便冷冷地说,“无妨。” 妇人又教训杜俏两句,牵着她离开,没走两步,杜俏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眼眸乌漆漆地黑,比荷叶上的露珠更闪亮。 他年轻气盛一时促狭心起,顺手捡了块石子拿捏好力道,朝着她的腿弯扔过去,想给她个教训。 石子距离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脚踢飞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军入伍的人,还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后来,他打听过,少年是明威将军的儿子杜仲,小丫头就是杜俏。 明威将军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据说曾凭一杆□□出入敌营斩杀敌首若无人之境。 时隔多年,他瘸着腿从湘西回来,婚姻上诸多不顺,成为京都街头巷尾的谈资。与他同时被议论的还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着一双秋水明眸的杜俏会是傻子。 或许是出于对明威将军后人的怜悯,或许是想求证杜俏是不是真傻,总之,他一时起意,让母亲托人求亲。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却拗不过林乾,只得请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灵透,将家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时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处境。 林乾想,离开杜家,杜俏不必那样谨小慎微,应该会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为明威将军尽得一丝微薄之力。 事实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没有肆意,却越来越沉默。 假如说,初嫁的杜俏是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现在的杜俏就像温室里濒临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开始怀念初见时的杜俏,虽然有点小小的讨厌,却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赵嬷嬷的话,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握紧了拳头。 夜很短,不过倏忽间,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 林乾吹灭即将燃尽的残烛,拿起拐杖准备离开。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两腿已经麻木,竟然吃不住劲儿,“咚”一声摔在床边。 响声惊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缩回了手。 外头值夜的锦兰与素绢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一人忙扶着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势去搀扶林乾。 林乾冷声喝道:“都出去。” 锦兰与素绢不敢多语,低着头走出门外。 床边的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双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来。” 杜俏讶然,这根本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是不是听错了? 还犹豫着,林乾已经不耐烦地说:“让你拉起我来,没听见?” 杜俏坐正,弯身够他的手,却不想,林乾腿脚不灵便,手劲却极大,使力将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杜俏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林乾的声音,“就这点力气,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双手搭着床边便要起来,林乾却箍住她不放,“还有,以后多吃点饭,全身都是骨头,是要硌死我?” 杜俏顿时感到委屈,刚才锦兰要扶,他不肯,指明让自己扶,现在又诸多不满与挑刺。可自小被教导着夫为天,她也不去辩驳,忍着泪道:“要不,我换人进来服侍侯爷?” 林乾扳过她的脸,瞧见眼眶里盈盈欲坠的泪珠,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两滴清泪。 只是,更多的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随着泪珠,滑过脸颊,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软,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稍触及,就吓得往回缩。 林乾不容她反抗,大手扣在她脑后,迫着她靠近自己,近些,再近些,直到毫无间隙。 杜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感觉泪意渐渐地散去,而唇齿间,两人辗转研磨之处热得发烫,烫得令人心颤,颤得她几乎坐不住,只能软软地靠在林乾身上,手无力地攀附着他的臂。 她穿着绵软的丝绸中衣,他穿得却是绣着云纹的团锦长袍。 手触到冷硬的金线,杜俏猛地清醒过来,狐疑地盯着林乾。林乾迎视着她的目光,看到她小小瞳仁里自己的影子,唇角泛起了极为隐晦的,连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一抹温柔,“母亲昨日又提过,她年事已高,着急抱孙子。” 杜俏苦涩地垂下头。 “我答应母亲,现下已进了腊月,明年来不及了,后年此时,一定要她抱上孙子。所以,你得尽快养好身子。” 杜俏眼眸一亮,蓦地又黯淡下来,“侯爷,我是不是没得救,快要死了?” 所以,他才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施舍点温柔。 林乾一把推开她,手攀着床边,稍用力站起来,坐在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易姑娘说你这病死不了,要是你想死,就请便,不过不能埋在我家祖坟,本侯没有苛待生命的妻子。” 杜俏捂着脸,嘤嘤地哭了。 待她哭罢,林乾又道:“赶紧起来梳洗好,我饿了,待会你伺候我用饭。”说完,伸脚够着地上的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赵嬷嬷以及四个大丫鬟都齐刷刷静悄悄地站在外间,虽然听到里面细微的哭泣声,可没听到使唤声,谁也不敢擅自进去。 林乾冷冷地扫她们一眼,“你们两个进去伺候夫人洗漱,你去厨房传饭,早饭就摆在这里,”又指使画屏,“叫人给易姑娘送个信,今明两日夫人要休息,后天请她过府给夫人治病。” 待人散尽,才对赵嬷嬷道:“好好教导夫人,今晚我在暖阁歇息,你备点伤药。” 赵嬷嬷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林乾所指的伤药是什么。纵使她一把年纪,还是忍不住羞得老脸通红,羞臊过后却又替杜俏欢喜。 不管是出于什么缘由,侯爷心里总是有她的。 第39章 忧愁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杜俏梳洗好,在锦兰的搀扶下缓缓走出来。她穿着家常的水红色褙子,上头用银线勾勒出缠枝海棠的花样,系着条姜黄色罗裙,人显得愈加瘦弱,像是风一吹就会倒了。 尤其那憔悴的神情以及因哭过而红肿的双眼,便是用脂粉也遮掩不住。 林乾皱了皱眉,盯上她的眼眸,眸光仍是清澈,却少了光彩,就像蒙尘的明珠。 素绢带着四个小丫鬟端了早饭进来,林乾扫视一下诸人,冷冷地说:“都下去。” 杜俏眼中流露出无助,期盼地望着赵嬷嬷。 林乾的转变太大,她有些无所适从,不明白林乾到底是什么意思。以前,他穿衣用饭从不假手别人,可刚才,他却吩咐她服侍他用饭。 赵嬷嬷安抚地对她使个眼色,领着众人退了下去。 林乾坐下,将拐杖靠在椅背上,不耐烦地说:“没听见我说饿了,不赶紧过来吃饭,还得让我等着你?” 杜俏慌忙上前坐下。 林乾却又不满意了,“离那么远,怎么给我盛饭?” 杜俏只得又移到他身边,端起他面前的碗,盛了多半碗山药枸杞粥。 “太少了,再盛。” 杜俏又加了半勺,青花白瓷碗盛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 林乾将碗移到杜俏面前,恶狠狠地说:“都吃了,不许剩。” 杜俏愣住,满满一碗粥,便是她未生病时也吃不下这么多,何况近一个多月,她胃口不好,更连这一半都吃不了。 林乾却不管,自己也盛了一大碗,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杜俏见他吃得香甜,食欲上来,就着小菜,竟然吃了一大半,最后实在吃不完,林乾端起她的碗,将剩下的吃了。 杜俏越发讶异。 林家自祖辈代代有军功,众所周知,军功赏赐极为丰厚。一代一代的财富积攒下来,加上十几处店铺的收益,就是一家子什么都不干也能用上两辈子。 何至于节省这点米饭? 林乾淡淡地说:“以前去过榆林卫,有年军粮供应不足,连着三天没吃饭,饿得树皮都剥了个干净。”从那以后,就知道了粮食的珍贵。 说罢,就着两只葱油花卷,风卷残云般,将小菜也吃了个干净。 杜俏暗自惭愧,这段时日,单是她浪费的米面就不知有多少。 惭愧之余又觉得小小的开心,林乾往日从不曾提起他的事,不管是在甘肃还是湘西,都绝口不提。 甚至,除非特别情况,他们都没有聊过天。 可这样坐在一起说话的感觉真好。 如果能多些这样的时候就好了。 杜俏眸中流露出热切,双手不自主地绞在一起。她的手很瘦,这样绞着,青筋很明显。 林乾看在眼里,伸手将她的手包在了掌心。 只是很快又松开,“吃过饭你将过年的章程理理,母亲年纪大了,不能总替你管家,我去书房。”也不使唤人,自己拄着拐杖大步走了。 因杜俏生病,这些日子都是林老夫人掌管着,可依着林乾的意思,非得让杜俏带病管家。 杜俏向来不曾忤逆过他,少不得硬撑着身子,将管事们回禀上来的事一一处理了。 忙活了一个时辰,身子虽是累着,杜俏却觉得精神比以往要好些,连下腹也不似往常般涨痛难忍。 看来,总躺在床上静养也不成,还是活动活动好,就像易楚说得那样,多走动,心胸就能开阔点,而不是老纠结在自己的病上。 此时的易楚却是异常的纠结,她正在西厢房跟易齐谈话。 昨天易齐一整天水米不进,早上易楚连着敲了一刻钟,易齐才将门打开,没好气地说:“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是你的亲妹妹,你还来干什么?” 易楚温和地说:“早上熬了小米粥,现在还温着,我盛碗过来。” “假惺惺的作什么好人?”易齐冷冷地抛出一句,甩手进了屋子。 易楚气得想再揍她一顿,可瞧见她红肿的双眼又觉得于心不忍,忍气到厨房端了粥过来,委婉地劝道:“天大的事也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要是饿坏了,受累的还不是你自己?”将勺子塞进她手里,“快吃,天气冷,待会就凉了。” 易齐掂着勺子不情愿地舀了一勺,粥甜丝丝的,里面放了蜂蜜。 易齐爱吃甜食,以前,每当她生病或者受了委屈,易楚总会给她盛一碗甜粥或者一碗蜂蜜水。 易楚说,喝了甜东西,心也会变甜,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被赶跑了。 想起从前,易齐心头酸涩不已,眼泪几乎要落下来,忙低头紧舀了几勺米粥,将眼泪憋了回去。 易楚待她喝完粥,笑着移过镜子来,“看看吧,眼都红了,头发也没梳,快去收拾收拾,待会咱们去买些红枣、桂圆来,明儿煮腊八粥。” 易齐瞧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转回头问易楚,“你还当我是姐妹吗?” “当然,”易楚毫不犹豫地回答,“咱们自小一起长大,不是姐妹是什么?” 易齐正色道:“要是你真把我当妹妹,真为了我好,下次去威远侯府就带我一起去。” 易楚慢慢敛了笑容问道:“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一定要去吗?” 易齐犹豫片刻,才回答:“姐非要问,那我就告诉你。我想请威远侯夫人带我去荣郡王府。” “我帮不了你,林夫人现在病着,根本无法出门,再加上已经是腊月了,人人都忙着过年,哪有腊月去别人家添乱的?” 易齐想想,又道:“不是现在去,我想等春天花开了的时候。那些王侯贵族的女眷每年都举办花会诗会,听说荣郡王家里也办春宴,到时候带我上不就行了?” 易楚叹口气道:“还有好几个月的事,现在说了也没有。而且我跟爹说过,等给林夫人治好病,我就不去林家了。那些高门大户的人家,不是我们能攀附的。” “怎么就不能?”易齐反问道,“论相貌论才情,咱们哪里比她们差了,只不过她们命好,生在富贵人家罢了。” “对,人家富贵,这就是原因。我问你,你跟着去荣郡王府做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穿得寒酸了被人笑话,也打林夫人的脸。若要穿得齐整点,咱家也没有那么多银钱给你置装。再说,去了之后,你谁都不认识,不能老是跟在林夫人身后转,总得跟年纪相仿的姑娘们应酬,你说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你哪样拿得出手?”易楚这几次跟画屏接触,也间接了解到一些勋贵间交往的规矩。 “我会作诗,”易齐连忙叫道,“杜子美,王摩诘的诗我已经读过不少,也学着写过诗。前天晚上还写了一首。” 易楚冷冷地说:“诗词我不懂,你让爹看看怎么样,别不懂装懂,被人笑话了还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笑。” 易齐涨红了脸气呼呼地说:“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好?你这么压制我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要是发达了还能害了你不成?有本事你将来别求着我拉扯?” 易楚被一连串的质问砸得懵了头,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冷笑道:“阿齐,你心里的好跟我想的好不一样。我认为的好日子就是和和美美平平安安的。我没打算压制你,更没打算拦着你发。我把话撂在这里,就算有天你真的发达了,我绝不会求着你拉扯。阿齐,各人有各人的福分,强求是求不来的,即使真的攀附上富贵,你说逢年过节送礼,人家送肥鹅,咱们送把青葱,上赶着被人嗤笑,何必呢?” 易齐恼怒道:“行,好,你有骨气,我不求你还不成,赶明儿我自己去威远侯府找林夫人。我不信,离了你我还进不了威远侯府的门。” 易楚也动了气,冷冷地说:“你爱找谁就找谁,我不管,但有一条,你少打着易家和我的名头装幌子。”说罢,拿着易齐用过的碗勺走了出去。 姐妹两人再度不欢而散。 易楚闷在东厢房百思不得其解,这十多年来自己跟易齐可以说是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吃同一个锅里的饭,喝同一口缸里的水,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想法差得这么大了? 易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保不准还真的会上门找林夫人,得找个法子打消这个念头。 易楚愁得要命。 与此同时,威远侯府的林乾心里也颇不平静。 因昨晚一夜未眠,中午头林乾便躺在书房的榻上补了个午觉。此时他刚刚睡醒,身上只穿着中衣。右腿的裤腿特别挽了起来,露出半截残缺的腿。 右腿自膝盖下方两寸左右的地方就没了,断截处的伤口愈合得很好,已成为圆圆的一团,连在膝盖上。 没有痛楚,没有感觉,却有着极大的力量,教他不敢轻易碰触。 他不敢去想,当两人坦诚相对时,杜俏看到这丑陋的、扭曲的伤疤,会是怎样的神情? 害怕、恶心还是怜悯? 哪一种他都不想见到。 就算杜俏能坦然以对,他能吗? 身为一个男人,既不能将自己的女人抱到床上,又不能在事后抱着她去洗浴。 即便杜俏那么瘦弱,他也不能,因为他的右手需要拄着拐杖。 反之,他需要女人把他的拐杖递过来才能下床走动。 想想就觉得可悲。 如果有可能,他宁愿一辈子不要女人,免得在女人面前出丑。 对于即将来临的夜晚,林乾突然觉得有些恐慌…… 第40章 交心 傍晚时分又落了雪,却是江米大小的雪粒子,落在地上很快就化成了水,青石板上湿滑一片。 两个小丫鬟抬了水桶摇摇晃晃地沿着石板路走过来,左边那个脚下发滑踉跄了一下,冒着热气的水从桶里漾出来,洒在她的裙摆上,罗裙顿时变得又冷又硬。 画屏瞧见了,扯着嗓子骂:“还不快点走,磨磨蹭蹭的,水都凉了,”待两人走近,又骂,“才半桶水,值当两人抬,真是不中用。” 小丫鬟唯唯诺诺地将水桶放在门口,画屏一使劲,单手拎进了暖阁,少顷出来,见两人仍杵在门口,气越发不打一处来,嚷道:“裙子湿了不赶紧去换,要冻出毛病来没人给你请郎中。” 小丫鬟吓得掉头就跑,刚跑两步想起什么,转身朝画屏福了福。 画屏瞪她们一眼,嘟哝着“一个比一个不省心,空水桶也不记着拿走,”复又回到暖阁。 暖阁生着火盆,温暖如春。 东北角上,架着四幅花梨木镶纻纱的屏风,纻纱上顺次绣着双蝶穿花、鱼戏莲叶、鸳鸯交颈和白鹤伴梅的图案。纻纱很轻薄,隔了纱能看清掌心的纹路,可又因绣着图样,屏风后的一切就变得隐隐约约影影绰绰的。 屏风后放了只浴桶,赵嬷嬷正伺候着杜俏洗浴。 画屏嗓门大,两人早听到她呵斥小丫鬟的声音。 赵嬷嬷就叹气,“豆腐心刀子嘴,明明是片好心,非得吵着骂着说出来,平白让人添堵。” 画屏梗着脖子道:“我没安什么好心,反正看她们畏畏缩缩的样子就不顺眼。” 还是这个死犟性子。 赵嬷嬷自是明白她,想到待会要跟杜俏说的话,不方便当着画屏的面说,就指使她,“打发丫头到厨房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侯爷爱吃的几样可得多经点心。另外让人拿坛好酒进来灌上一壶备着,秋露白酒劲大,就要竹叶青吧,清淡点……还有到前院打听下侯爷几时回来用饭?” 画屏一一应着走了。 赵嬷嬷取来只瓷瓶,往水里倒了几滴,有馥郁的栀子花香弥漫开来。她拿起棉帕不紧不慢地擦洗着杜俏的后背,“……女人的头一次都疼,有的疼得厉害,有的轻点,没关系,心一横眼一闭也就过去了……也别扭手扭脚的,多顺着侯爷。两口子夜里这点事,没什么禁忌,别太出格就行。” 杜俏扯过另一条棉帕蒙在脸上,身子往水里沉了沉,胳膊却仍搭在桶边。 赵嬷嬷看着纤细得几乎见骨的手臂,又担心起杜俏能否受得住,“若是疼得紧,也别忍着,该出声就出声,让侯爷缓着点,自己的身子总得顾着……侯爷的腿定然是不好看,你别怕也别慌,就当做没看见。男人爱面子,要是这次恼了,以后兴许回转不过来了。” 杜俏将赵嬷嬷的话都听在耳朵里,却没有作声,心里盘算了会,掀开帕子擦干脸上的水滴问:“侯爷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是不是我这病不好?” 赵嬷嬷心里“咯噔”一声,易姑娘说的含蓄,这病有法治,可只有五成把握,另外的五成,倘若她是妇人之身,能再加两成,若是杜俏求生欲强,就再多两成,如此基本无碍。 林乾所作所为就是因为这两成把握。 但实情却不能告诉她,赵嬷嬷心思一转,面上已带出笑来,“许是被易姑娘说动了心……前天她来送方子,夫人正睡着便没惊动。易姑娘可厉害着,因侯爷说了句不中听的话,易姑娘劈头将侯爷骂了顿转身就走,当时侯爷的脸黑得跟墨汁似的,我跟画屏都替易姑娘捏着把汗。不成想,侯爷让画屏拦着易姑娘不说,竟然还亲自追到二门给易姑娘赔礼。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回来侯爷就变了样。” 那样冰雪聪明的女子,定是猜到了自己生病的缘由。 杜俏眼前浮现出易楚的面容——明亮的眼眸,秀气的鼻梁,腮边一对灵动的梨涡。上次,她就顶撞了侯爷,口口声声质问他,“侯爷可信得过夫人?” 这府里上下数百人,还没有谁敢那样对侯爷说话。 年纪那般小,又是明媚秀丽的长相,胆子倒大的出奇。 可她身上又有种特别的亲和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信赖她,依靠她。 想到易楚,杜俏心头轻松了许多,唇角不自主地绽出个微笑,压低声音告诉赵嬷嬷,“上次易姑娘说她见过大哥,大哥就在京都。” 赵嬷嬷惊愕得张大了嘴,手里的帕子一时没拿住掉进水中,溅了她满脸水珠。她也顾不得擦,追问道:“是真是假?大爷真在京都,那怎么不来寻夫人?” “她说大哥有事要处理,暂时不能见。不过易姑娘答应下次来会带着大哥的信物……上次在济世堂我就怀疑,果然是真的。” 赵嬷嬷只看到杜俏的嘴巴一张一合,却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眼前只有那个她看着一天天长大的俊朗少年,四岁启蒙,五岁习武,七八岁能拉起长弓,十岁头上骑射正中红心。信义伯乐呵呵地说:“杜家有后。” 就这么个钟灵毓秀文武双全的少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十二年,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赵嬷嬷眼前一片模糊,她擦把泪,顾不上地上溅出的水,跪倒朝着西天“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感谢菩萨显灵,保佑大爷平平安安的,感谢菩萨……”拜完,抽泣着说,“夫人若是知道,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杜俏也红了眼圈,拧干水里的棉帕,拭了拭泪。 赵嬷嬷突地又笑起来,“这下好了,大爷还活着,夫人就不是孤苦一人了……说起来易姑娘真是夫人命中的福星,这才认识几天,就解决了夫人的两桩烦心事。” 杜俏闻言心中一动,商量赵嬷嬷,“我觉得跟易姑娘也颇为投缘,易家瞧起来门风倒是清正,不如以后当门亲戚走动。嬷嬷你看,我认易姑娘当个义妹如何?这样也方便来往。” 赵嬷嬷对易郎中印象不错,并不反对,“嗯,易家也不像钻营投机的人家,易姑娘对咱们也算是有恩,常走动着也好。至于认干亲,还是妥当点先征求易郎中跟易姑娘的同意才好,易姑娘是个主意正的,万一好心办成坏事就不美了。这头,夫人也跟侯爷提一下,真要是走动,少不了得惊动侯爷。” 杜俏点点头,反正此事也不急,早天晚天差不了什么,等寻机会跟林乾说一下再做打算。 又泡了片刻,感觉水不似方才那般热了,杜俏站起来扶着赵嬷嬷的胳膊跨出浴桶。 赵嬷嬷忙抖开毯子当头把她包起来,待擦干身上的水珠,又取了瓶膏脂往杜俏身上抹。 膏脂细腻润滑,也是栀子花的香味,涂抹在身上有丝丝凉意。 赵嬷嬷涂得很仔细,从脖子一直涂到脚,就连隐秘处也没放过。 不知是因为热气蒸的,还是因为害羞,杜俏苍白的脸上透着微微的绯红,有种蛊惑人心的美丽。 赵嬷嬷将早选好的衣衫伺候着杜俏穿上,又取干帕子将头发绞了两遍,使出平生手艺精心地挽了个堕马髻垂在脑后。 一番下来,赵嬷嬷背心早出了细汗,连连叹息自己老不中用,不比当年了。 画屏等人候在外间,听到赵嬷嬷使唤,静悄悄地鱼贯而入,看到打扮好的杜俏,眸中都是一亮。 赵嬷嬷甚是得意,指使着丫鬟把浴桶抬出去,将地上的水擦干,再把暖阁收拾得整整齐齐。 赵嬷嬷还特地在香炉里备了芙蓉香。 芙蓉香跟黄香饼以及龙涎香一样,都是□□添香的佳品,有助情的功效。 等铺被放帐的时候,就点上。 万事俱备,只等林乾。 赵嬷嬷将目光投向画屏,画屏道:“方才令人问了,侯爷说这就过来。” 正说着,素绢从外面闯进来,跺着脚抱怨,“这路太滑了,化了的雪水都结成冰了,不小心就滑一下,差点摔倒。” 画屏就骂扫地的婆子做事不认真。 素绢笑着解释,“她们可是尽心尽力地打扫了,只是这湿气遇冷结冰,谁也没办法。” 泥地还好说,虽然脏点,却不滑。青石板地还有抄手游廊的地面都蒙了层薄冰,让人不敢落足。 赵嬷嬷闻言,吩咐画屏,“你跟锦兰提着风灯去迎迎侯爷,免得看不清路磕着碰着。” 杜俏想起林乾的怪癖,叹口气,“还是我跟画屏去吧,锦兰去厨房催催,侯爷一到便把饭摆上。” 画屏一手提着灯一手扶着杜俏往外走。 路上果然很滑,稍不慎就趔趄一下。 好在走不多远,就听到了熟悉的木头戳地的“笃笃”声。月影里,那个高大的身影斜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得极为吃力。 杜俏心底涌上些微的心疼,不由自主地加快步子几步迎过去。谁知,没走两步就踩上一处碎冰,身子随之朝林乾倒过去。 画屏“哎呀”一声尖叫,待要去扶,已是来不及,杜俏重重地撞在林乾身上。 林乾身子晃了晃,仍是站稳了。 画屏拍着胸脯长长舒口气,倘若侯爷跟夫人双双倒地,她也是罪责难逃。 林乾紧紧地揽着杜俏的腰肢,语气却是淡漠,“有腿还比不上没腿的,是嫌我走得太稳当?” 杜俏慌忙解释,“不是,我看天黑路滑担心侯爷,所以来迎迎。” 借着浅淡的月光,他看清她的神情,急切又局促,并非以往那般小心翼翼地讨好。 又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她已经沐浴过了? 赵嬷嬷应该教导过她了,她会不会嫌弃自己?就像以前伺候他的丫鬟那样,吓得尖叫? 想到此,林乾面色便是一冷,松开箍住她的胳膊,“你就这么个迎法?” “我……”杜俏想解释,却无从解释,一时愣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拿眼睛偷偷瞟着林乾。 眸光清澈如水,辉映着月色,亮得耀目。 林乾心头一丝丝软下来,想起杜俏虽有病在身,还知道亲自来迎,而不是打发丫鬟了事。 又想起方才,自己虽然少了半截腿,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还能护得住自己的女人。 看着她无措的样子,林乾重重地咳嗽声,“还不赶紧扶我回去,想冻死我?” 杜俏回过神来,双手搀着他的胳膊,林乾又嫌不对劲,“你拽着我让我怎么走?到底会不会服侍人?” 杜俏左右为难,林乾拉过她的手,扣在自己掌心里,“记着,以后就这样扶。” 杜俏垂眸,瞧见交握在一起的手,掌心贴着掌心,手指缠着手指,心跳不受控制地漏掉两拍。 吃饭时,林乾再没挑剔,只嫌杜俏用得少,怕别人说他苛待妻子,非逼着杜俏多用了半碗饭,跟早上一样,将她剩下的半碗吃了。 杜俏总算明白,林乾跟画屏一样,明明揣着一颗好心,却非得用恶言恶语来隐藏着。 想通此节,便也不像头前那般畏手畏脚,而是自作主张地沏了杯庐山云雾茶。 林乾嫌水太热,“要烫死我?” 杜俏笑盈盈地寻了夏天的团扇出来,慢慢将茶水扇凉了。 林乾尝了口,“呸”地吐出来,“茶叶放太多,明摆着夜里不想让我睡觉。” 杜俏笑盈盈地重新沏了杯,“侯爷,这次茶叶放得少。” 林乾神情勉强地喝完了。 洗漱时也是如此。 林乾坐在床边,杜俏端着铜盆伺候他净面。林乾一会嫌水烫,一会嫌水凉,一会又嫌帕子太硬。 杜俏不愠不恼,就像对待任性的大孩子,看着他盈盈地笑。 林乾被她笑得恼羞成怒,伸手将她扯到床上,俯身对着她,问道:“你笑什么?” 他的眼眸乌黑闪亮折射着烛光的光彩,脸仍是板着,而浑身的戾气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男子的刚毅之气。 面对这样的他,杜俏不觉得可怕,只觉得安心,有所依仗的安心。 凝视着他的双眸,杜俏果不其然从里面发现了自己的影子。 小小的,焕发着生动的光彩的影子。 那光彩清清楚楚地昭示着她的期待。 是期待吗? 她蓦地红了脸,心虚地移开双眼。 林乾却越发靠得她近,再次逼问:“你笑什么?” 为什么笑? 杜俏也不明白,只觉得欢喜就像沸开的水中的气泡,咕嘟嘟地向外冒,压都压不住。 林乾瞧着她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低下~身子,凑在她的耳边问:“你不肯说么?” 杜俏尚未来得及反应,就见他的五官在她面前慢慢放大,浓黑的长眉,高挺的鼻梁……紧接着有柔软的东西在她的唇上,轻轻触了一下。 杜俏本能地躲闪了下,林乾却不放过她,轻启双唇,含住了她的唇,在她的唇齿间慢慢厮磨。舌尖也无师自通地撬开她的贝齿,寻到她的舌,纠缠在一起。 他的浓烈的男子气息笼罩着她,杜俏心跳慢慢地加快,脑海中的意识也慢慢地消失,身体却升腾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就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来滚去,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直到她快要喘不过气来,林乾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她,唇顺着脸颊移到她耳边,热热的气息扑在她的颈窝,“快说,你为什么笑?” 杜俏被吻得七晕八素,不假思索地说出心底的话,“我很欢喜。” 话出口,已醒悟过来,红晕飞上两颊,却是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侯爷,我很欢喜。” 凝望着他的眸子黑白分明,波光莹莹。 这幅情态,便是傻子也能看出她的心意。 “傻瓜!”林乾猛然呆住,心像被重锤擂过般,狠狠地震了下。 “傻吗?侯爷也觉得我傻?”杜俏神情黯淡,委屈地看着他。 林乾坐正身子,目光灼灼地审视着她,少顷,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怎么不傻,嫁给个残废有什么欢喜的?” 许是习武的原因,又或者常年握着拐杖,他的掌心有一层薄茧,摸在脸上粗糙扎人。 杜俏扯下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成亲三日回门,我让车夫随意在街上瞎逛,你不但没阻拦,反而陪着我……街上的流言蜚语何其多,人们的眼光充满了嘲讽,我在车里偷偷瞧着你……你的神情那样平静,没有半点羞恼……那一刻我就认定你了,就想着以后定要跟你好好过日子。” 她朦朦胧胧的大眼睛水气氤氲,牢牢地黏在他脸上,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又好像怕他会突然发怒离去。 想起往日他对她的漠视与冷淡,又想起适才的刁难与挑剔。 林乾一口气堵在胸口,心里闷得发慌,竟然不敢面对杜俏的眼睛。 杜俏慢慢将头靠近他胸前,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温柔地说:“侯爷,即便我的病没法治了,我也不后悔嫁给侯爷。” 林乾紧紧地抱住她,恶狠狠地说:“你还没给我生孩子,谁让你死?就算你死了,我也能把你从阎罗王那里拉回来。” 杜俏埋在他怀里,偷偷地笑了。 林乾感觉到她肩膀的耸动,以为她哭得厉害,放缓了声音安慰道:“你的病不算什么,易姑娘已经开了方子,后天等她配好药会亲自过来看着你喝,我也会陪着你。” 杜俏抬起头,大大的眼睛斜睨着他,“侯爷说话可不许反悔,你要陪着我。” 林乾方知上了当,恍惚中,又是那个骄纵的小女孩,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比着口型说“你就是说错了。” 一时怦然心动,被他小心翼翼压在心底的激情如火山般喷薄而出,抱在怀里的身体既柔且软,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林乾顿觉口干舌燥,血脉贲张,身体悄然有了变化……他呼一下,吹灭了蜡烛。 日上三竿,明亮的阳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户,在暖阁地上投射出窗棂方方正正的影子。 碧纱橱的帐帘动了动,传出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接着两条穿着软缎膝裤的修长的腿垂在床边,不等趿上鞋子,又被人扯了回去。 林乾赤~裸着上身,宽肩窄腰,肌肉紧实,刚毅的面容因为心情愉悦而显得神采飞扬,可说出口的话却是冰冷刺人,“还没伺候我穿衣,着急往哪里去?” 杜俏低声回答:“今儿腊八,我问问灶上熬了腊八粥没有?” 林乾“哼”一声,“若这点小事还得你亲自过问,要那些管事妈妈有什么用,白吃饭的?” 杜俏微笑着问:“侯爷要起了吗?我伺候侯爷穿衣” 林乾缩进被子里,“暂且还不想起,”顺势也将杜俏拽倒在床上,粗壮的胳膊熟练地搂住她的身子,“陪我躺会,没抱够,”手指却悄悄探进她的衣襟,寻到高耸之处,用力握住了。 杜俏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绯红,想起昨夜他也是这样,粗暴地扯开她的衣服,握着两团浑圆,只顾着搓揉,不知该如何继续。 林乾在□□上基本是空白,先前是忙着习武无心□□,后来到了军营,起了那种心思,可身边没有看得过眼的女人。他所有关于女人的知识都是听士兵闲谈得来的。 杜俏是受过教导的,出嫁前夜是小章氏婶代母职,晦涩地说了两句,后来就是赵嬷嬷。不过两人说的大同小异,都是闭着眼装死,具体应该怎么行事一点都没说。在她们看来,房里的事是男人主导,女人从顺就行。 两个毫无经验的人凑在一起,折腾了好半天没有入巷。 再后来,终于凭着本能摸索到紧要处,却因为体位有了争执。 林乾右腿吃不住劲,趴着不得力,杜俏腹部发胀,受不住压,两人试了好几种姿势都不得要领。最后林乾软硬兼施,逼着杜俏坐在自己身上,才成就了夫妻之事。 林乾意犹未尽,可杜俏一个劲嚷疼死活不想再来第二次。林乾顾及着杜俏身子弱,到底没有强迫,却是暗暗后悔,蹉跎了两年好时光,否则现在没准儿子也抱上了。 后悔之余也暗下决心,等杜俏病好,一定要将浪费的光阴补回来。 到底是不惯赖床的人,林乾也只略躺了片刻就要起身。 杜俏将备好的衣衫拿过来,林乾掀开被子,露出那条断了半截的腿。 杜俏看了片刻,伸手摸了摸,“怎么伤的,还疼不疼了?” 林乾盯着她的双眸,淡淡地说:“中了毒箭,当时右手受了伤,用左手不得劲,砍了好几下才砍断,就留了这些疤。” 竟然是他自己砍的? 当时身边怎么没有人跟着? 他拖着伤腿是怎么找到人止血的?又是怎样强撑着活下来的? 杜俏想不出来,也不敢去想。 林乾扯扯嘴角,继续道:“回京都后,原本就在我屋里的一个丫鬟伺候我洗澡,我刚脱下裤子,她吓得尖叫一声晕过去了。你怕不怕?” 杜俏上前张开双臂环住他的肩头,“我不怕,就是觉得幸运。” 林乾探究般看着她。 杜俏笑着抱怨,“想嫁给你的女人那么多,若非如此,怎么能轮得到我?” “所以说你傻,别人弃之如敝屣的东西,你却……”林乾不知该怎么说下去。 杜俏笑盈盈地接话,“我是傻人有傻福,不过你也别仗着腿脚不灵便就偷奸耍滑,你是我的夫君,得给我撑起一片天。” 林乾沉默会,突然眼睛一瞪,“不快点伺候穿衣,想把夫君冻死?” 杜俏抖开衣衫,他却不接,展臂将杜俏搂在怀里,“阿俏,以后咱们好好过日子。” ** 忠王府西路宅子的一处院落,粉瓦灰墙,乌漆门扇,上面挂着三尺匾额,书有嘉木堂三字,门内青砖铺地,两侧盖着抄手游廊,廊下种了一排冬青,冬青上积雪尚存,映着碧绿的枝叶,生机勃勃。 一位男子负手站在游廊前,袍袖被风扬起,显得他挺直的背影越发清瘦。少顷,男子转过身来,脸上一张银色面具遮住了大半个脸庞,面具遮掩下的双眸却是幽深黑亮。 与他相向而立的是位十八、九岁的少年,少年穿青莲色细葛布长衫,头上插一根木簪,打扮甚是简单,可眉宇间却流露出天潢贵胄的骄傲,宛如天上红日,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少年便是嘉木堂的主人,忠王世子楚寻。 “如此说来,辛大人是想要袒护武云飞?”楚寻拂一下树枝,抖落积雪无数,漫不经心地问。 辛大人淡然回答:“并非袒护,而是武云飞罪不致死,朝廷军饷供应不足,士兵要吃饭,有的还有家小要照顾。咱们不能让他们在前头杀敌护国,他们的家小在后头挨饿。再者说,不单大同,漠北一线不倒卖军粮的有几人?难不成把守城的将领全都定罪?” 楚寻笑笑,“辛大人这么笃定武云飞是单纯的卖军粮,而不是与鞑靼人勾结?” “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辛大人唇角微翘,似是挂着笑意,可声音却冷肃坚定。 “既如此,为着辛大人,暂且相信武云飞一回。明儿上朝,我会亲自递上折子。” 辛大人拱手致谢,“辛某为驻边的万千将领谢世子高义。” 楚寻盯牢他的眼眸,突然启唇一笑,“辛大人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哦?”辛大人挑高声调,“不知是何人?” 楚寻慢条斯理地回答:“是十年前,我跟随皇上去白塔寺游玩遇到的少年,据圆通方丈说,少年被仇家所伤,几乎丧命,躲在寺里避难。” “命垂一线,”辛大人挑眉,“少年可救过来了?” “圆通方丈曾说过少年前途无量,乃国之栋梁。既然前途无量,想必不会轻易死。”楚寻叹口气,“这些年,我一直打听他的消息,想结识一番。” “既然国之栋梁,辅佐的必然是君王,世子肯定有机会遇到他。” “我也是这么想,”楚寻点头,转而又道,“今天是腊八,宫里赏赐了腊八粥下来,辛大人一同喝一碗?” 辛大人笑着拒绝,“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我这个外人就不掺合了。烦请世子爷代为向王爷告辞。” 楚寻满口答应,笑着送客。 出了忠王府的大门,辛大人长长地舒一口气,这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试探来试探去的日子真无趣。倒不如……他的眼前浮现起易楚明媚动人的小脸,去看看她吧。 腊八粥合该一家人一起喝。 辛大人打马回到忘忧居,转而从汤面馆出来,心急如焚地朝晓望街走去。 临近济世堂,却放缓了步伐,警觉地四下打量一番,才慢悠悠地踏上石阶,撩起医馆门口的棉布帘子。 易郎中跟往日一样端坐在台面后头,他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子,男子戴了顶镶毛皮帽,穿着灰褐色杭绸长袍,长方脸,保养的很好,皮肤细白,左手中指上套了只碧绿油亮的玉扳指。 瞧这打扮,显然不是晓望街的住户,更像哪个显贵人家的管事。 中年男子看到有人来,朝辛大人躬身笑笑,凑近易郎中。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到男子有意压低的声音,“侯爷的意思是,夫人跟阿楚姑娘颇为投缘,想认个义妹方便走动,不知易先生意下如何?” 辛大人一愣,易楚最近走动的只有威远侯家,难不成是阿俏想认她做义妹? 真是胡闹! 第41章 蹭饭 阿楚是自己要娶的人,如果认了义妹还怎么娶,这不是乱了套了? 辛大人面色一沉,静静地站在门旁,等待易郎中的回答。 易郎中淡淡笑着,“能得夫人青眼是小女的福气,只是她自幼顽劣,没学过什么规矩,见不得大世面。再者她明年就要成亲,近段时日都得留在家中待嫁,也不好出去走动。” 管事为人圆滑,一听就知道易郎中是拒绝了,也不着恼,仍是笑着,“先生不必急着作答,再考虑几天。我先回去复命,明儿个辰初三刻来接阿楚姑娘可好?” “可以,我让小女提早准备好,决不会耽搁行程。”说罢,起身送客。 管事冲易郎中作个揖,又朝辛大人笑笑,提着袍角出了门。 辛大人佯装不知何事,举起手里的纸包,笑道:“前几日喝了先生的好茶,昨儿我也得了些茶叶,拿来请先生品味一番。不知先生现下可有空,或者手谈一局?” 易郎中听了管事的话心里颇不是滋味,正想排解一番,当即将辛大人让进里面,又回头喊,“阿楚!” 易楚刚宰了条鲤鱼,正在给鱼刮鳞。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熬了锅香稠的腊八粥,给隔壁吴婶子送了碗,又送了一碗到顾瑶家里。 正巧顾瑶的舅舅带了篓活鲤鱼,顾瑶挑了两条肥大的让易楚带了回来。 易楚打算中午吃一条,留一条养在水缸里等着过年。 听到父亲的喊声,易楚围裙顾不得摘,只洗了把手,就匆匆进了医馆。不曾想,刚掀开帘子就看到了辛大人——光洁饱满的额头,高挺笔直的鼻梁,明明生的俊朗文雅,却偏偏总是带着冷漠疏离。 可冷漠的神色在抬头见到易楚的刹那,就像冰雪消融般,变得温暖又和煦。 易楚的脸立刻红了,她欠身福了福,看向父亲,“爹,您找我?” 易郎中瞧见易楚的羞色,猛然醒悟到不该唐突地叫她出来,侧眼瞧见辛大人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的样子,暗中点了点头,拿过茶叶包,“杜公子带来的茶,你去沏两杯来。” “好,”易楚答应着,心里却腹诽,堂堂锦衣卫特使,不去缉捕巡察,跑到这里献什么殷勤? 献殷勤? 念头刚起,便吓了一跳。 他之所以来这里的原因,还有比自己更清楚的人吗? 易楚拿着茶叶包,说不清是忧是喜,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怨气。 若是他当真有意,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请了媒人来提亲? 这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地有意思吗? 把她当成什么了? 易楚忿忿地烧开水,洗了茶壶,打开茶叶包。 茶香清淡绵长,就是她前几天喝过的那种。 这么好的茶,让他喝实在是可惜了。 易楚一时兴起,捏了几颗盐粒放进碗里,倒了些许开水,等盐融化,将盐水倒进茶盅,又续上茶水,放进托盘,小心翼翼地端进医馆。 两人正目不转睛心无旁骛地盯着棋盘。 易楚轻手轻脚地将未加盐的茶盅放到父亲面前,加盐的放到辛大人面前,微微屈膝,“公子,爹爹请用茶。” 易郎中先尝了口,称赞不已,“甘香不输龙井、清冽不次于云雾,不知此茶何名?” 辛大人走了一步棋方抬起头回答,“这是产自龙鸿山的野茶,因产量不多,每年不过两三斤,故而没什么名声,倒是口味极好。”说罢,端杯欲饮。 易楚见状,慌忙退出去,又觉得心有不甘,躲在帘子外面偷偷往里瞧。 辛大人捧杯闻了闻,正要放下,却又仰头“咕咚咚”喝了个干净,面色毫不见异样,就像原本茶水就该是这个味道。 易郎中笑道:“品茶合该心静,公子心急了。” 辛大人不动声色地朝门帘看了眼,脸上浮起无奈的笑容。 易楚被看破行迹,顾不得偷听,踮着脚尖回到厨房,看见灶台上的碗里尚有少许盐水,试着喝了口。 刚入口,立刻吐了出来,这盐水又苦又咸,真正难喝,易楚赶紧又喝下一大杯水,才去掉嘴里的涩味。 想来盐水兑着茶水也好不到哪里,也不知辛大人怎就能生生咽下去。 易楚不由懊悔,都快要成亲的人了,怎么每每在他面前行些孩童的顽劣事? 如此想便静了心,将鲤鱼收拾干净放进盆里,又将泡好的干豆角切成段,准备同清早买的肉骨头一同烧了吃。 今日是腊八,俗话说过了腊八就是年。 易楚早就打算吃点丰盛的,给今年开个好头。 眼看着午时将至,易楚生火起了灶,先将鱼用油煸了,再加进些老汤,灶坑里加上几块木柴,让汤慢慢地炖。另一口锅却是起了急火,将葱姜炒出香味,然后加入骨头,倒上酱油再炒片刻,放进豆角,加水,也是慢火煮着。 趁此机会,易楚捞出根腌黄瓜切成片,又拌了个红油笋丝。 没过多久,鱼汤炖成了奶白色,易楚切上把香葱扔进去,鱼的鲜味越发馥郁。 香气随着北风飘进医馆,辛大人腹中如擂鼓,饿虫馋虫仿佛同时被勾了出来。 他打定主意,一定要留下吃饭。 凭什么,阿楚做的饭,他不能吃? 饥饿的时候,辛大人脑子格外不好使,每走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轻易不肯落棋。 终于,像是约定好一般,这边易楚灭了灶火,那边辛大人与易郎中以平局握手言和。 易郎中见正是饭时,殷勤留客。 辛大人装模作样地客气两句,跟在易郎中身后进了后院。 易楚惊得眼珠子几乎要掉出来,这人,原先是半夜三更乱闯闺房,现在倒好,竟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了。 看来刚才的盐放少了,应该再往饭里放些黄连才好。 易郎中将辛大人让进饭厅,吩咐易楚,“杜公子在此留饭,你去打壶酒。” 易楚不情愿地脱下围裙,回屋换了件褙子,到前面胡同口打了一壶酒,放在暖窠里温了温,才送进去。 辛大人拱手致谢,“有劳易姑娘,这酒里没放什么东西吧?” 显然是说方才茶里的盐水。 易楚俏脸涨得通红,却死撑着装作不解地问:“公子想往里放什么?” 一双眸子明亮清澈,不见半点尘埃,就像是被猎人抓到的小鹿,望之生怜。 明明做了错事,却还做出一副无辜相。 辛大人既无奈又好笑,心底软得像水,酒未入口便已微醺,可他是深沉惯了的人,面上仍是淡淡的,“听说有人喜欢往黄酒里放姜片,也有在酒中放花瓣以取其花香。” 易楚偏着头,“我倒是头一回听说,以后倒可以试试看,这次事出仓促,还请公子将就些。”不经意瞧见辛大人含笑的双眸,心头突然就乱了,匆匆说了句“公子慢用”,回到了厨房。 家中有客,女子不能上桌,只能在厨房等着吃些残羹剩饭。 易齐脸色便不好看,嘟哝着,“是谁来了,姐也不事先留些菜出来。” “之前来瞧病的,方才跟爹下棋,爹就留了饭。我事先也不知道,锅里还有鱼汤,要不你泡了米饭吃?” 鲤鱼很大,炖了半锅汤,还有不少鱼肉。 易齐盛了半碗汤,又捞了两块鱼,坐在灶前吃。 易楚却是不饿,眼前总闪着辛大人适才看着她的眼神,深深的,亮亮的,带着浅浅的笑意。那眼神看得她心颤,又有莫名的欢喜。 他笑起来真好看,芝兰玉树般。 可不笑的时候又威严轩昂,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想得出神,忽觉身子被人推了一把,她急忙回过神来,就听易齐问道:“姐什么时候去威远侯府?” 易楚马上警觉起来,“明天,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问问都不行?你放心,我不会死赖着跟你去。”易齐不满地瞪她一眼。 易楚想想自己也是反应太过,歉然地说:“这次真的不行,不让你去是为你好。” 易齐板着脸,“口口声声为我好,你知道什么才是对我好?你有爹疼着宠着,我呢?为什么不能让我去找我爹?我也不求别的,能看看他长得是什么样子就满足了。” 原来她想去荣郡王府是因为这个? 对亲身父亲有种与生俱来的孺慕之情,这应该是天性吧,不应该被泯灭。 易楚想起父亲对自己时不时可以拍拍肩膀,摸摸头顶,自己不顺心时也可以俯在父亲怀里哭,而易齐却不能。 她也是向往这种父女情意吧? 易楚有些了解易齐的感受,轻轻搂住她的肩头,柔声道:“阿齐,你肯定能见到你爹的,要是能帮上,我也会帮忙。” 易齐就势靠在易楚怀里,抽泣着说:“我以为姐跟我生分了,再也不理我了。”眼泪从她浓密的睫毛间滑下来,有种令人心碎的美。 “怎么会,姐永远都是你的姐姐。”易楚掏出帕子替她拭去泪水,“我们是一辈子的姐妹,你以前不是说要跟我成亲,永远不分开吗?” 易齐含着眼泪笑,“那是多少年前的顽话了,现在还记得?都怪吴婶子爱说笑逗引我。” 易楚点着她的脑门,“又哭又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是姐招惹我,”易齐撅起嘴撒娇,“姐,赶明儿咱们一起到枣树街买点布料做衣服吧,我想做件银红色的小袄过年,好不好?” 易楚笑着点点头。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准备年货的事,易楚瞧见父亲陪着辛大人走出饭厅。 易郎中因喝酒而脸色微红,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愉悦,连带着步履也轻快了许多。 辛大人却是一如既往地稳重,见到姐妹二人,礼貌地点点头,又拱手请易郎中留步。 易郎中坚持要送,辛大人再不推辞,两人并肩进了医馆。 不多时,易郎中回来,满脸的笑意几乎抑制不住,“阿楚,阿齐,喜事,大喜事……” 第42章 外室 父亲向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是什么样的喜事让他如此兴高采烈? 易楚与易齐不约而同地露出讶异的表情。 易郎中倒卖起了关子,“有两件,先听哪件?” 竟然有两件! 易楚越发惊诧,连声催促,“爹快说来听听。” 易郎中喜不自胜地说:“头一件事是杜公子有位朋友在常州府当吏目,可以帮忙查一下你外祖父家中还有没有人在,没准你还能有表弟或者表妹,届时可以接来京都住上几年。” 易齐顿时失了兴趣。 易楚也颇为意外,她对娘亲没什么印象,对外祖父或者表弟什么的更谈不上感情。 可看到父亲欢喜的样子,她也不禁感动。 父亲跟娘亲的感情应该很好吧,否则不会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常州那边。 易郎中完全没看出两个女儿的态度,接着说第二件,“大兴县有片山林地,因为贫瘠没什么出产,主家想卖出去,地价很便宜。我想买下来种草药,你们说好不好?” 这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好消息。 家里有了田地就像人有了底气,以后是可以当做祖产的。 大兴离京都近,许多显贵都在那里买田庄,土地一向供不应求。偶尔有破落户卖地,不等传到京都,就被消息灵通的人买走了。 上次顾家买地,还是因为顾瑶的舅舅就住在大兴,四处打听了近半年,也才买了十亩。 易楚眼睛一亮,问道:“能有多少亩地,多少钱一亩?” “至少有五十亩,价钱要等跟主家见面再谈,多不过二三两银子。”易郎中盘算着,“我手头上有四十两银子,杜公子应允借五十两,每年半分的利钱,再四处凑凑也就够了。” 听说水田是八两银子一亩,顾瑶家买的是旱地,五两银子一亩,山林地要二两银子不算多。要是银子不凑手,易楚想把上次杜俏给的两匹锦绫卖出去。 她在家里不是做饭就是扫地,就是上街买菜也穿不着那么贵重的布料。即便收着,也是一辈子压箱底,倒不如换成银子也好应个急。 至于辛大人的银子,能不借就不借。 易楚打算妥当,就见父亲“哎呀”一声,懊恼地甩了甩手,“只顾着高兴,竟忘了将你外祖父的名讳和住处写给他……喝酒就是误事,以后切不可贪杯。” 易楚莞尔,“只打了一壶酒,不到半斤,两人对半分,每人二两多,算不得贪杯。” 易郎中酒量浅,沾酒就醉,因此极少饮酒。今日绞尽脑汁跟辛大人下了个平局难得高兴,却在女儿面前失了面子。 “我把你外祖的名讳写出来,”易郎中尴尬地笑笑,急匆匆往书房走,“阿楚,你们两个将饭菜热热赶紧吃饭,别饿坏了。” 易楚瞧着父亲轻快的背影不由感慨,每次辛大人来,父亲都好像特别高兴。 有人陪他下棋,陪他喝酒,聊点政事或者江湖事。 如果她或者易齐是个男儿就好了。 或者让父亲续弦,再生个孩子? 这样以后她们出嫁,父亲就不会寂寞,而且还有人照顾父亲的衣食。 可父亲有没有续弦的心思? 得找人探探口风才行。 易楚边琢磨边走进饭厅,见两个小菜吃了个干净,鱼汤也喝了不少,只剩下个盆底儿,豆角炖骨头吃了大半,剩下一小半整整齐齐地堆在边上,显然是特意留下来的。 还算有良心,没有让她舔盘子底儿。 易楚微微弯了弯唇角,利落地将桌子收拾好,把鱼汤跟骨头重新热过,又盛了大半碗饭在厨房吃。 易齐没再用饭,就着易楚的筷子夹了两块肉骨头,啃完还觉得意犹未尽,“真好吃,明天再买点肉骨头吧?” 易楚也自认为发挥不错,肉炖得恰到好处,不软不硬,油脂都熬了出来化在豆角里,豆角吸收了油脂变得浓香可口。 也不知合不合辛大人的口味? 早知道爹留他用饭,应该再多做两道菜,她做得小鸡炖蘑菇也极好吃,还有清蒸鲤鱼、凉拌白菜心、冬菇炒肉片……想到此处,易楚猛然意识到什么,用力摇了摇头。 易郎中写好字条,拿到厨房,“杜公子在枣树街有家汤面馆,叫木记的,你们抽空送过去。” 易楚稍犹豫,推辞道:“不如让顾琛跑一趟,这几天不一定出门。” “刚才不是说好要去置办年货吗?”易齐接过字条,“反正都是去枣树街,顺手的事。” 易郎中叮嘱道:“记得跟杜公子道谢,还有倘若需要上下打点,请他尽管开口,总不能让人欠了人情还搭上银子。” 易齐连连应着,“爹尽管放心,忘不了。” 易楚很郁闷,她是真心不想见到辛大人,不见的时候没觉得怎样,可一旦见面,脑子里总是他的影子,赶都赶不走。 而且,上次去,掌柜似乎洞察人心的目光,让她到现在还心虚。 既然易齐答应的事,到时候让她送进去,自己在外面等着就是。 ** 第二天,易楚早早用过饭,将需带的东西仔细检查了遍,才走出家门。 门口已经有车在等着,赶车的竟然还是上次那个老实巴交的黄师傅。 易楚笑着上前招呼,“……上次带累您了。” 黄师傅连道不敢,“是小的让姑娘受惊了,不过以后没人再敢惹侯府的车驾。”因见易楚不解,遂得意地解释,“找事那人被关进牢里后,当天夜里被拔了舌头,转天詹事府的人跟衙役说,冒犯侯府车驾该受重惩,加上那人平常就胡作非为,就判了斩立决。” 詹事府专门掌管东宫事务。 林乾平常不出门,可京都发生的事却瞒不过他,听了黄师傅陈述后,马上令人将王槐的底细查了个底儿朝天。 第二天一早就拄着拐杖到了太子府邸。 林家是武将出身,不知出过多少名将,无论在西北还是湘西都赫赫有名。林乾虽然不能带兵打仗了,可林家在朝廷武官中的影响力仍在。 太子本就想拉拢武官,闻言当即表态,这种藐视权贵以下犯上的人该死。 至于拔舌头,却是吴峰找人去干的。 辛大人恼他出言不逊,想给他点教训长长记性。吴峰察言观色,就找人去监牢转了圈。 因为一个街头混混冒犯了威远侯府的车驾,东宫与锦衣卫先后插手。此事在京都高层掀起了不小的波浪,开始有人往威远侯府递贴子求见。 林乾仍是老态度,礼,一概不收,人,一概不见。 越是如此,人们对威远侯府越不敢小觑。走不通侯府的路子,有人把主意打到了与林乾有姻亲关系的吴峰那里,吴峰倒是一概不推辞,很是发了笔财。 易楚自然不知这其中的弯弯道道,更不关心詹事府为什么要插手此事。她一门心思想着该怎样给杜俏服药施针。 一路平安,不知不觉就到了椿树胡同。 黄师傅刚驾着马车拐进去,听到身后马蹄声响,有人吆喝着,“让让,让让。” 易楚掀开车帘往外看,见胡同口驶进来两辆马车,头前那辆宽大气派,装饰着素色狮头绣带,显然是勋贵人家。 马车在威远侯府的角门停下,跳下一个年青男子。 易楚认出来,是有过数面之缘的吴峰。 吴峰回身从马车上搀下位女子,女子穿着鹅黄色出风毛绣竹叶梅花的褙子,系了条绣着精致缠枝花纹的浅紫色裙子。神情矜持,下巴微扬着,贵气十足。 是吴峰新婚不到半年的妻子钱氏,也是林老夫人嫡亲的外甥女。 有丫鬟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赶着过去给她披上了紫貂斗篷。 此时,角门走出数人,最前面的就是画屏。 看到吴峰,画屏露出丝惊讶,接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见过表姑爷、表姑娘”,起身,看到黄师傅赶的马车,脸上溢出笑来。 易楚撩起车帘。 画屏连忙上前扶着,“估摸着姑娘该到了,就出来迎迎,夫人在屋里等着呢。” 吴峰也看到了易楚,走过来拱拱手,“不知是易姑娘的马车,多有得罪。” 易楚笑着还礼,“大人言重了。” 钱氏很着意地看了眼易楚。 易楚穿着青碧色潞绸褙子,下面是条青灰色撒花裙子,外面披着湖蓝色披风。头发梳成双环髻,发间戴了两支绢花,耳朵上坠着小小的丁香花式样的耳坠。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饰物。 看上去虽然干净利落,可披风已经洗得有点褪色,绢花一看就不值什么钱。 这么一个寒门女子竟能让吴峰主动上前打招呼。 钱氏咬了咬下唇,将目光投向吴峰,脸色霎时白了。 吴峰也正打量着易楚,肤色如玉,青丝似墨,水嫩的双唇带着浅浅粉色,像六月带着露珠的粉荷,而一双杏目清澈明净,比山涧的泉水还要透亮。 神情从容镇定,丝毫没有因为一身旧衣而感到局促。 这般明媚大方的女子,难怪辛大人上了心。 在扬州时,辛大人留了对碧玉手镯,他曾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 辛大人没有否认。 后来,辛大人托他往济世堂送过信,他才恍然,原来那女子就是易楚。 一群人进了二门,画屏引着易楚往听松院走,而吴峰夫妻则去林老夫人所在的宁静斋。 吴峰小声对钱氏道:“易姑娘品行不错,你看顾着她些……请她到家里坐坐,多走动走动。” 钱氏身子僵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是看中了这个女子? 所以让她照顾她,还要接到家里来让一大家子人见见。 世子爷定然是极喜欢这个人,之前他可从没这样盯着女子看。也是因为喜欢,所以宁愿养在外面,也不让她在家里受委屈。 成亲半年就养外室,这不成心打她的脸? 钱氏勉强挤出个笑容,“知道了,我听世子爷的。” 吴峰看着钱氏的脸色,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这是他与辛大人心照不宣的秘密,连长生都不知道。 而且钱氏是他结发的妻子,总不能连这点信任都没有。 往远处说,他要接掌忠勤伯府,钱氏早晚要主持府里的中馈,不明白的事大可以开口问个清楚,就这样在心里胡乱猜疑,两人怎么能配合着管好这个家? 易楚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钱氏心头的一根刺,她正诧异地看着杜俏…… 第43章 枝节 不过两三日没见,杜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前几天蔫蔫的,像是即将枯萎的花朵毫无生机,而现在却像久旱的小草被甘霖浇灌了,充满着旺盛的生命力。 易楚满心疑惑。 杜俏却笑而不答,赵嬷嬷在一旁也是笑,还促狭地朝易楚挤挤眼,易楚更加不明白了。 可杜俏心情好对她的病来说最好不过。 易楚将需要的东西一一说了遍,趁着赵嬷嬷出去吩咐丫鬟的时候,将辛大人画得两张画递给了杜俏。 杜俏的泪霎时喷涌而出,有几滴落到纸上,晕染了大片墨渍,她急忙擦去泪,哽咽不已,“都这么多年了,真没想到大哥记得那么清楚。那件裙子是大舅母的针线,裙摆绣着一圈鹅黄色的鸭子,每只神态都不同,可惜刚上身就弄脏了,鹅黄色最是娇嫩,再洗不出原本的颜色。” 又指着潮音阁,“我娘喜欢芍药花,院子里种了几十株,每年春夏之交开花,个个都有碗口那么大,用来插瓶或者带在头上都很好。不过,这许多年没人打理,想必早就衰败了。” 芍药素有花相之称,其艳丽多姿并不在牡丹之下,倘若成片的芍药花开起来,那情景该有多么的震撼。 易楚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么繁盛的芍药花败落,杜俏的心情会是如何的惆怅,尤其这花还是她娘亲最喜欢的花。 只是,事过境迁,想再多也没有益处。 易楚柔声相劝,“拿了画过来本想是让你安心,不想却引得你伤悲,倒是我的不是了。” 杜俏渐渐止住泪,将画仔细地叠好,收在抽屉里,问道:“你怎会认识我大哥?” 易楚闻言顿了下,最初见到辛大人是他搜寻赵七公子,找到了医馆,当时自己还差点命丧他手。 可这话却不好说出口,只含含混混地回答,“是在医馆认识的。” 杜俏当即听出了不寻常。 大哥十几年隐姓埋名,连自己都不能相见,却对易楚实话相告,莫非……转念又想,易楚已经跟他父亲的学徒定亲,想必两人之间并无纠葛。 她隐约记得,那个俊朗如皎皎明月的少年,是如何的眼高于顶,只要不是他的东西,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有次祖父得到块鸡血石,她喜欢上面如云霞般的纹路,跟祖父讨来随手把玩。大哥正学刻印章,也看上这块罕见的羊脂冻,明明喜欢却睥睨地望着她,“以后我会得到更好的,比你这块还好。” 果然,没几个月,家里管事千方百计淘换到一块兰花青的青田石。 大哥花费了好几天给自己刻了个印章,不着痕迹地与荷包、玉佩等杂在一起系在腰上。 当时娘亲笑着跟赵嬷嬷嘀咕,“仲哥儿到底年岁还小,明眼人谁看不出这是在显摆。” 赵嬷嬷奉承道:“大爷能做到这样已经不错了,换成别人家孩子,早就四处嚷着炫耀了。” 那阵子杜俏已经不喜欢自己的鸡血石,而是看上那块青田石了,可大哥已经刻成了印章,她委屈得要命,去向娘亲诉苦,就听到娘亲跟赵嬷嬷说了这番话。 说罢,娘亲还把杜俏训了一顿,所以她的印象格外深刻。 杜俏对杜仲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几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彼时,只要他看上的东西,总有人会捧着献到他面前。所以,他也不屑伸手去要或者动手去抢。 可是经过十年的磨砺,辛大人早就明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想要什么得靠自己去争取。 就好比,他认定了易楚,不管她定亲也好,成亲也罢,他总会义无反顾地带她走。 杜俏自是不知道她兄长的心思,趁着熬药的时候,又提出认义妹的事情。 易楚说的很实在,“我也觉得跟夫人投缘,只要夫人有什么驱使,我必定义不容辞,可要是认干亲还是算了。不说别的,就我家的情况跟夫人实在是走动不起,一次两次还好说,时候久了,未免有闲话传出来,说我攀附富贵或者说夫人拿府里的银子贴补穷亲戚。不管真相如何,人都喜欢按照自己的想象来推测。现在我家只我爹和我们姐妹,以后成亲,还有婆家一大堆人,总有喜欢钻营投机的。到时候,我们两人都是难办。” 人心的叵测与善变,杜俏岂会不知,又听易楚想得通透,不免叹息,“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不过有句话放在这里,以后但凡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能帮我就帮,不能帮我也能替你开解一二。” 易楚莞尔谢过。 少顷,药熬好,易楚服侍杜俏喝完药,嘱咐画屏,“药得过上一刻钟才起效,让夫人先躺着养养精神。过会下腹会痛,没关系,能忍就忍,忍不住了我给夫人用针。你陪着夫人,我去看看东西准备得如何了。” 东西都放在暖阁外间,一大摞干净的细棉布、温热的开水、切成薄片的人参……易楚认真地过了遍。 门口传来“笃笃”的拐杖声,林乾阔步而入。 他罕见地穿了件宝蓝色锦袍,头上墨黑的长发用玉冠束起,身材颀长高大,宽肩阔背,一双黑眸深似寒星,虽然拄着拐杖却丝毫不改他尊贵威严的气势。 易楚屈膝福了福,“夫人已服了药,此处多有不便,请侯爷去别处候着,若有事情,我会及时告知侯爷。” 林乾四下看了看,锦兰守着炭炉,炉上水刚沸开,咕噜噜冒着泡;素绢在剪细棉布,每条剪成三尺多长,再叠成方形;长案上坐着暖窠,有鸡汤的香味缕缕散出……看起来确实没有他站的地方。 正要离开,画屏自内间出来,“易姑娘,夫人疼得很,可又忍住不说,要不您进来瞧瞧?” 林乾闻言,回身便往内间走。 易楚忙拦着他,“侯爷,您若是进去,只能多添麻烦。您在旁边看着,我怎么给夫人施针?”话说得极不客气。 林乾脸上怒气渐起,却是止住脚步,自顾自寻了把椅子坐在内间门口。 杜俏看样子确实极疼,脸色惨白得不成人样,额头满是黄豆粒大的汗珠。赵嬷嬷不时拧着温水帕子替她擦汗,也是忙碌得一脸细汗。 易楚温和地说:“不用忍着,喊出来能轻快些。” 杜俏断断续续地问:“侯爷……在外面吗?” “嗯,就在门口坐着。” “我能忍,”杜俏身子哆嗦着,重重喘口气,看着画屏,“让侯爷去书房歇着。” 画屏一跺脚咬牙出去了。 易楚掀开薄被,见已有紫黑色的血流出来,又伸手摸了摸杜俏的腹部。 杜俏忍不住哎哟一声,双手紧紧抓住身下铺着的棉布。 紧接着门口传来林乾的喊声,“怎么回事?夫人怎么样了?” 杜俏疼得无法开口,易楚顾不上回答,左手按住杜俏腹部,右手慢慢往下顺,一边顺一边安稳她,“已经下去不少,很快就出来了。” 杜俏虚弱地点点头。 易楚在暖阁忙得不可开交时,钱氏正在宁静斋跟林老夫人说话,“……这些时日表嫂似乎跟我生分了似的,下过两次帖子,表嫂都说身子不好,是不是有了?” 林老夫人笑眯眯地说:“我估摸着是,先前你大表哥就说你表嫂身子不爽利,头七八天还叫了方太医来诊脉。我瞧着方太医脸上笑眯眯的,问他他却不说。想必是时候还短,不能确诊,你大表哥也不敢惊动我,怕我空欢喜一场。我先假装不知,等确诊了再说。” “原来是方太医诊的脉,方太医的脉息可是一流的好,近些年年纪大了,寻常人家难得能请动他,倒是还来咱们府里。” 林老夫人颇为自得,“都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了,当初你姨父就找他看病,我怀乾哥儿也是他把的脉。还别说,别人我不怎么相信,就信得过他。” 钱氏目光一转,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来,“刚才在府门口看见个姑娘,年岁不大,听说来给表嫂看病。我还寻思咱们府里换了大夫,不过这行医的女子倒是难得,也不知师从何人?别是什么……游方郎中才好。” 林老夫人霍然变色。 古往今来,内宅妇人最忌讳与道婆、牙婆以及药婆稳婆等人结交。她们出入内宅不知挑唆了多少良家妇女闺阁少女做出不清不白之事。 林家门风清正,向来不许这种人进门。 林老夫人毕竟经历得事多,转瞬间脸色以恢复如常,笑道:“能看病的姑娘还真不常见,咱们也瞧瞧到底是怎么个人物。”抬手叫来身边伺候的丫鬟,“朝露,就说表姑娘来了,请大夫人还有那边的女客过来坐坐。” 朝露答应着到了听松院。 听松院守门的丫鬟回到了林乾处。 林乾正为杜俏的病坐立不安,便也没有好声气,“夫人跟易姑娘不得闲,等空了再过去。” 林老夫人气得心口疼,可当着钱氏的面不好发作,等钱氏一走,叫来朝露细细地问,“是侯爷亲口说的这话?” 朝露战战兢兢地回答:“是侯爷说的,我在暖阁门口等着,侯爷的声儿挺大,语气也不怎么好,像是跟谁置气似的。” 林老夫人勃然大怒,“跟谁置气也没这样的,当着客人的面给我没脸,好在表姑娘不是外人。要是换个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 按理,杜俏来了访客得先领到宁静斋拜见老夫人才行。因杜俏的病开头不敢张扬,怕林乾误会她不贞,后来方太医诊出是喜脉,杜俏更不好张扬了。 在方太医跟易楚之间选择,任谁都会相信年高艺精任职太医院的方太医。林老夫人定然不会允许她服用水蛭、地龙、透骨草等凶猛之药。 可杜俏心里明白,自己绝不是有孕。眼下,她最渴盼的事情就是早点治好病,调理好身子,好好的生个孩子,她跟林乾的孩子。 所以,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瞒着林老夫人。 易楚前两次来,都是画屏直接引着去了听松院。 不成想这次竟然遇到了钱氏。 而钱氏偏偏别有用心地提到了易楚。 钱氏的心思很简单,就是想把易楚带到老夫人跟前。届时,老夫人不免会问些,“多大了,许了人家没有”等家常话。 钱氏便可以了解易楚的想法。当然,易楚若是表现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就更好了,她可以直接跟吴峰说,老夫人见了人,觉得上不了台面等话。 没想到朝露回来回话,竟然说,易楚不得闲,等空了再来。 老夫人吃惊,钱氏更是吃惊。吃惊之余还有点高兴,这么不同世情不懂规矩的女子,别说掀不起风浪,就是掀起了风浪,想收拾她也容易得很。 钱氏安心地走了,林老夫人却大发雷霆,招呼丫鬟们,“走,去瞧瞧大夫人到底在忙什么……” 第44章 再求 易楚看到棉布上如婴儿拳头大小的紫黑色血团,长长舒了口气。手下却仍不放松,依旧按着穴位,从上往下捋。 污血源源不断地流出来,屋子里充斥着难闻的腥臭。 少顷,待血止住,易楚将杜俏身下血污的棉布抽出来递给赵嬷嬷,“找个僻静的地方或者埋了或者烧了。” 据说隐秘处的血不能让外人看到,看到了会不吉利。 赵嬷嬷自然明白这点,将棉布团成团,到外间吩咐素绢埋了。 画屏将床上的垫子与棉布重新换过,服侍着杜俏躺下。 易楚看着杜俏倦怠的样子,温和地说:“好了,已经没事了,你睡吧。” 赵嬷嬷点了安息香,杜俏很快地阖上了眼。 易楚走到外间对赵嬷嬷说:“稍后或许仍有血出来,若是紫黑色,便将适才余下的药渣再煎一次,若已经是鲜红色,就不必用药。切记着,这些天千万不能服用补血活血之物,只熬些温神养气的米粥汤品即可。过了五日,才可服用阿胶红糖之物。” 赵嬷嬷连连点头记着。 林乾直等到易楚说完,才插嘴道:“夫人算是好了?” 易楚见他从辰时一直守到现在,不免多了些好感,便笑了笑,“好了,过了这三五日,以后就慢慢调理着。” 林乾忽然弃了拐杖,长揖到地,“多谢易姑娘。” 这么大的礼,易楚怎敢受,忙侧转身子避开。 赵嬷嬷将林乾扶起来,“侯爷,您坐了一上午,晌饭也没吃,现下夫人正睡着,侯爷用过饭也歇息会儿,免得夫人醒来看到侯爷担心……易姑娘也没用饭,侯爷在这儿,着实不方便。” 林府早上辰初放饭,到现在已是未正,足足三个半时辰。 不单是易楚,这满屋子大丫鬟都是忙碌到现在。林乾若不走,她们也不敢下去用饭。 不吃饱饭,怎么能服侍好杜俏? 林乾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冲易楚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锦兰端来铜盆和皂豆,“易姑娘洗洗手也歇会儿,这屋子味道重,请姑娘移步偏厅用饭。” “没事,就摆在这儿吧,万一夫人有动静也能听着。”易楚洗了手,又擦了把脸。 暖阁实在太热,忙碌这大半天,也冒出不少汗珠子。 锦兰端走铜盆,素绢倒了茶过来。 易楚心道:到底有人伺候着好,免得忙碌半天连口热水喝不上,还得自己生火做饭。 端起茶杯正要喝,忽听外面传来接连不断的问安声,“见过老夫人。” 紧接着,门帘被挑开,两个大丫鬟扶着位老妇人走了进来。 林老夫人年近五十,头发乌黑,不见一根银丝,紧紧实实地梳了个圆髻,插着对祖母绿簪子,耳朵上嵌着祖母绿的耳铛,圆脸,显得很富态,可冷峻的面容又流露出不容小觑的威严。 赵嬷嬷与画屏等人齐刷刷地行礼。 林老夫人有诰命在身,平民见了该行礼。 易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福礼。 林老夫人却未叫起,淡淡地扫了眼易楚,敏锐地发现她禙子里面白色中衣的领口洗得略为泛黄,青灰色撒花裙子的襕边比裙子的面料要新,显然是后来加的襕边。 一看就是寒门小户出来的。 林老夫人“哼”一声,问赵嬷嬷,“你们主子呢?” 赵嬷嬷躬着身子,谨慎地回答:“夫人刚在暖阁歇下,老奴去唤她起来。” “不用了,”林老夫人又把目光移到易楚身上,“你就是那个女郎中?” 易楚屈膝屈得腿疼,趁势站直身子,“郎中算不上,略微懂些医理罢了。” “那你还敢到侯府来卖弄?”林老夫人冷笑,“你说说,你给夫人治得什么病?” 赵嬷嬷听着话音不对,悄悄对画屏使了个眼色。画屏不动声色地朝门口挪了挪。 林老夫人威严地瞪了画屏一眼,画屏吓得再不敢动弹。 易楚倒是坦然,平静地说:“夫人是气郁于心,瘀血郁经,以致不思饮食,癸水不至,腹部胀痛,我用得是活血化瘀的方子。” 林老夫人道:“把方子拿来我瞧瞧。” 易楚微微笑道:“方子没带,但用的几味药却是记得。”说着,将药方背了遍。 林老夫人越听心越惊,“啪”一声重重拍在桌子上,震得上面的青瓷茶杯当啷作响,“你这是活血通瘀?分明是在要我孙子的命!” “夫人并非有孕,是瘀血凝结成胎导致脉相有异。” “胡说!太医院的方太医亲自把过脉,他行医四十多年,难道连喜脉还把不出来?”林老夫人怒极,“来人,把这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郎中捆起来!” 赵嬷嬷急忙解释,“老夫人,易姑娘是侯爷跟夫人请来的,并非……” “连这个老货一并捆上。”林老夫人根本不听她解释,“我看重你是自小服侍夫人的老嬷嬷,没想到你不但不好好教导夫人,反而撺掇她交往这种品行不端的药婆,先将这个老货拖出去打十板子,回头回了你家夫人赶出去。” 赵嬷嬷忙跪在地上求饶。 林老夫人喝着丫鬟将她拖了出去,又让人捆易楚。 “谁敢过来?”易楚喝退上前的丫鬟,义正辞严地问,“我一没有偷盗抢劫,二没有谋人性命,老夫人凭什么捆我?”目光炯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退缩与胆怯。 丫鬟面面相觑,却不敢再轻易上前。 林老夫人愈加气恼,冷冷地说:“就凭你私入侯府,谋害我未出世的孙子。我是皇上亲封的一品夫人,还捆不了你?” “我是侯爷跟夫人特意请来的,坐的就是府上的车驾,这就是私入侯府?至于您的孙子,不如问问侯爷,他可是一清二楚。”易楚讽刺一笑,“告辞!”施施然往外走。 丫鬟们被她的气势骇着,一时竟不敢阻拦。 林老夫人手一挥,将桌上的茶盏拂到地上,茶水碎瓷洒了满地。 易楚熟门熟路地走到二门才发现自己的披风没有穿。 暖阁热,她忙碌出一身汗,现在被冷风吹着,竟是透骨地冷。 可她又不愿回头取,只好硬着头皮往外走。 看守角门的小厮已认得她,虽然觉得她独自出来有些奇怪,却未阻拦。 威远侯府占据了大半条胡同,本来进出的车马就少,加上天寒地冻的,更没有人走动。 易楚瑟索在街上,有点欲哭无泪。 看来只能走出这条胡同,再想法子叫辆牛车。 忙碌了大半天水米未进,现下是又冷又饿又累,易楚只感觉脚步沉重得几乎拖不动,而胡同长得漫无边际,走不到尽头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马蹄声走近。 易楚下意识地往墙边靠了靠,回头看过去。 马车在她身边停下,从里面跳下一人,穿着鸦青色的长袍,身材高大挺拔,五官俊朗,有淡淡的艾草香入鼻。 看到他,易楚突然感觉到委屈,鼻子一酸,泪水毫无预兆地滚下来。 “阿楚,快上车,里面暖和些。”辛大人伸手将她扶到车里,自己跟着钻了进去。 车里比外面好点,可也强不到哪里。 易楚抱紧双臂,身子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辛大人展开棉毯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阿楚,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一个人跑出来,阿俏欺负你了?” 他的双臂结实而有力,他的怀抱温暖又安定,他的味道是那么的熟悉与安心。 易楚不由地靠上他的肩头,却是不回答。 辛大人不再追问,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头,“阿楚,你猜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易楚不作声。 “中午看到你爹到包子铺买了两屉包子,我想你定是没有回家,我在晓望街转了两圈,又进去跟你爹下了一盘棋,还是不见你回来。我想别是出了什么事,就过来迎迎……门房的小厮说你出来了,我想若是你往西走,我应该能遇到你,既然没碰上,肯定是朝东走了……傻丫头,越往东离家越远。” 易楚哭得愈加厉害。 辛大人说得轻描淡写,事实是,当他听说易楚两刻钟前就走了,差点急疯了,连忙催促着大勇往回走,将西头几条胡同全都转了个遍,始终没有看到易楚。 想起上次发生的事,他心凉似冰,几乎要冲到顺天府衙门去打听一下有没有小混混惹事生非。 还是大勇提醒他,他才恍然想起易楚许是走错了方向,又找了两条胡同,才发现易楚的身影。 这种失而复得的恐慌让他全身无力,双腿有片刻麻木。 直到马车停下,他才凝起力气,跳了下去。 辛大人低头,下巴磨蹭着她的发髻,手仍是紧紧地环着她的肩,透过棉毯,能感受到她肩头一耸一耸地抖动。 他叹口气,柔声道:“我的小乖乖,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再哭,我的衣衫就湿透了。” 易楚慢慢止住抽泣。 辛大人扳起她的脸。 她的鬓发浸过泪水,散乱在腮旁,鼻尖红红的,眼眸蕴着泪水,就像玉盘当中的黑珍珠,水润闪亮,浓密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一张脸却因冷而苍白,嘴唇是淡淡的水色,越发显得娇嫩。 辛大人注视着那张可怜兮兮的小嘴,有股吻上去的冲动……可想起易楚外柔内刚的性子,真要惹恼她,只会把她推得更远。 还是慢慢地将她引到自己身边才行。 辛大人惆怅地又叹口气,伸手拂开了粘在她腮旁的乱发。 他的手触及她细嫩如牛脂的脸,易楚躲闪了下,挣脱他的怀抱。 辛大人苦笑,果不其然,刚在他怀里找到安慰,马上又避他如蛇蝎了。他站起身,将棉毯仍旧披在易楚身上,“先去我那里洗把脸再回去,免得你爹担心。” 易楚低低应着,“多谢。” 辛大人无奈地说:“谢什么,用不着这么生分,上次你帮我的忙,我也没谢你。” 易楚不解地抬头。 “若不是你告诉我罂粟的法子,我还不能逼得赵镜招供……要是你实在想谢我,帮我做身过年穿的新中衣,做好了送到汤面馆,年前我没有差事,可过了年,又得开始东奔西走,恐怕很难见到你……” 第45章 赔礼 易楚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整夜,第二天活蹦乱跳地下了床,就往厨房走。 易郎中已熬好米粥,见到她便笑,“到底是年轻,原先估计着至少也躺三五日才能好。” 易楚歪着头俏皮地说,“那我回去接着躺,过年事多,正好趁机躲懒。” “今年不用你忙活,年货差不多置办齐备了,”易郎中指着厨房地上的一堆东西,“威远侯府送来的,鸡鸭鱼肉样样齐全,还有布料、茶叶、点心,暂且放在客厅里,等你得空了收拾一下。” 易楚淡淡地问:“谁来的,说什么了?”她可没忘记在林家受到的委屈。 易郎中了然,“威远侯亲自来的,说向你赔礼,还有上次来接你的那个大丫鬟,我说你感了风寒正睡着……阿楚,我已经跟威远侯说了,以后咱们不再登他家的门。” “嗯,”易楚答应着,“我也不想去了,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有权势就了不起?” 上次林乾说要是药不管用就让她与父亲抵命,这次林老夫人拍着桌子要捆她。 把她当成什么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看着她脸上明显的不忿,易郎中叹口气,“这还是好的,林家总算讲理,遇到那种不讲理的人家,就算是把你打死又能怎么样?” 所以,最好还是远着点,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易楚帮着父亲将饭菜摆好,易郎中顺势替她把了把脉。 恰好易齐进来,问道:“姐怎么样了?” 易郎中笑答:“好在你姐底子好,已没有大碍。只以后千万记着,出汗之后切忌吹冷风,极容易受风寒。” 易楚忙不迭地答应。 对于昨夜发生的事,易楚印象并不深刻,只记得在汤面馆梳洗之后,吃了碗素汤面。 因为饿狠了,她吃得极快,几乎有些狼吞虎咽。 辛大人柔声说,“慢点,不用急,”又说,“阿俏让你去看病,竟连饭都不曾让你吃” 她不知如何回答,埋头把面汤喝得一干二净。 她还记得辛大人怜惜地看着她,“阿楚,不管谁欺负了你,我总要替你找回来。” 后来,大勇驾车送她回医馆。 进门时,她还好好的,还跟父亲与阿齐说了几句闲话,可不知为什么一下子就没了记忆。 易齐拍着胸口后怕地说:“……刚说两句话,就从椅子栽倒在地上,把我和爹吓了一跳。我拉你起来时,才发现你身子热得烫人。爹把你抱回房间里,又亲自熬了药,守了你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去厨房做了饭。”稍顿下,才解释道,“爹怕把风寒过给我,不让我靠近……我也没闲着,给爹裁了身中衣,上衣已经做好了,明天把裤子缝好,给爹过年。” 易楚猛地想起辛大人的话,“你要是实在想谢我,帮我缝身中衣留着过年穿。” 到底是做还是不做? 说起来,她是欠了辛大人的。 若非他及时找到她,就凭她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怕不早就冻得去了半条命? 还有上次,她还清楚地记着身子在空中飞舞,眼看就要撞到墙上,可突如其来一条软绳缠在她腰间,生生将她从阎王手下拽了回来。 这天大的恩情,莫非还抵不过一身中衣。 况且,他穿在里面,不会被别人看见,即便看见也未必知道是她的针线吧? 易楚左思右想,终于决定替他做。 布料是现成的,就是杜俏上次给的淞江三梭布。至于尺寸,易楚约莫想了想,辛大人与父亲胖瘦差不多,只高矮能高一寸左右。 人的高矮差别主要在腿长,上身差别不大,不如就按照父亲的尺寸,将裤腿延长一寸罢了。 主意打定,易楚立即动手,不大工夫就裁好了布料。 中衣不比外衫讲究精致漂亮,中衣更看重的是舒服合身,针脚只要细密匀称就行。 因快到过年了,医馆很是冷清。 荣盛怕冷,自打进了腊月就没到医馆来,顾琛倒是天天上午来一趟,帮着扫地擦桌子,也跟易郎中学习如何分拣药材。 这几日医馆更加清闲,易郎中棋瘾上来,也不看医书了,对着本棋谱自己打谱。 易楚见没什么事,就窝在房里做衣衫。 快中午的时候,画屏竟然来了,进门后二话不说,就往地下跪。 易楚吓了一跳,忙拦住她。 画屏很坚持,硬是磕了个头才起身,“夫人吩咐奴婢定要当面向姑娘赔罪。昨天夜里来时听说姑娘病了,现在可好点了?”边说边从随身拎的包裹里掏出几只宝蓝色锦盒,“是两根人参,还有些三七、黄芪……知道姑娘这里不缺药材,可好歹是夫人的心意。昨天让姑娘受了委屈,夫人心里很不得安生,非要亲自来看姑娘。还是赵嬷嬷劝服了她。” “我没事,不过是受了凉,夜里发了一身汗,这会完全好了,”易楚淡淡地笑笑,“夫人怎么样?” 画屏瞧出她脸上的淡漠,暗中叹了叹,仍是热络地笑着,“就像姑娘说的,又出了些血,到黑天的时候变红了,就没再用药。晚上喝了大半碗山药粥,用了点小菜,倒没再出血。夫人说感觉身上爽利多了。” “那就好,另外也可以喝芡实粥,就是将芡实研成粉和粳米一起煮,可以补气。还有羊肉粥,将羊肉切碎,加入人参末、白茯苓末、大枣和黄芪,混着粳米煮。” 画屏点点头,“我记下了,回去就吩咐厨房里……还有件事想说给姑娘,昨儿的事,恳请姑娘别记恨夫人,老夫人是侯爷亲生的娘,侯爷与夫人万不敢忤逆。可姑娘的委屈,夫人跟侯爷都记在心里……” 昨天易楚走后,林老夫人又冲丫鬟们发了通脾气,每人罚了两个月的月钱,才离开。 画屏去內间瞧了瞧杜俏,因点着安息香,杜俏睡得倒踏实,并没醒来。 锦兰则去外院禀告了林乾。 林乾没费吹灰之力就查出表妹钱氏在老夫人面前说的话。他不敢在娘亲面前放肆,可转身就让管家将吴峰跟钱氏带来的年节礼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万晋朝讲究礼尚往来,人们送年节礼都是收一部分回一部分。特别相熟的亲朋好友也有将送来的礼品全部收下,再根据情况回礼的。 而原封不动地退回去,就表示不想再来往,不想再结交的意思。 钱氏是林老夫人的外甥女,两家是正儿八经的表亲,一下子要断了来往,林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乾的鼻子骂他不孝。 林乾跪在地上解释:“娘,您仔细想想表妹的话,但凡她有一丁半点为了咱家好,就得先过过脑子再说话。她口口声声说易姑娘是走街的江湖郎中,这话传出去,让别人怎么看待杜俏,又怎么看待咱家。咱家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姑娘,她们的名声怎么办?再者说,她今儿能挑唆着娘对易姑娘不满,明儿就能挑唆着婆媳不和,到头来闹腾得家宅不宁……娘,您以后遇到事能不能先问过儿子,您信不过别人,难道连亲生的儿子都信不过?” 林老夫人半信半疑,钱氏固然说话不地道,但那个易姑娘也不是善茬,她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没见过有人敢当她的面回嘴。 可看到儿子连个蒲团都没拿,就这么直愣愣地跪在冰凉的地面上,林老夫人心疼了。 换成别人,跪上个把时辰,老夫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林乾不一样,他的腿有伤,平常还好说,遇潮遇冷时,会钻心地疼。 林老夫人呼喊着吆喝丫鬟,“一个个都没长眼,还不赶紧把侯爷扶起来。” 当下上来三人,两个搀着林乾的左右胳膊,一人递过拐杖,林乾拄着拐杖站定了。 这事在林家就算翻了篇。 可位于黄华坊的吴家,忠勤伯却是气炸了肺,脸涨得跟猪肝似的紫红一片。 忠勤伯虽然也是有爵位的人,可爵位跟爵位不一样。 像威远侯,人家是因战功得的爵位,是功封的世袭罔替的侯爵。 而忠勤伯是恩封,他父亲因为有个女儿是先帝的淑妃,先帝极为宠爱淑妃,格外施恩而得的爵位。按理,恩封的爵位不能世袭,轮到忠勤伯这辈就没了。但淑妃的儿子在景德帝夺位过程中,无意中帮了把忙。 虽然淑妃的儿子没等到景德帝即位就死了,可景德帝还念着这份情,没有收回爵位。 如今吴峰虽然有着世子的名头,将来能不能袭爵还两说。 所以,忠勤伯很在意跟威远侯府的关系。 现在可好,上午让吴峰夫妇亲自送去的年节礼,不等过夜,人家当天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这不是明晃晃地打他的脸,让全京都人都看吴家的笑话? 更为可气的是,忠勤伯对于威远侯的做法根本摸不着头脑。退礼回来的管家只转达了林乾的原话,“林家门风不正,攀附不上吴家”,连句解释都没有。 忠勤伯气急败坏地将吴峰叫了过来。 吴峰也很意外,因为林乾不见客,他给林老夫人请安后就离开了林府,根本没耽搁。 忠勤伯无力地挥挥手,“去问问你媳妇,是不是她说了什么……这个家早晚是你们俩的,你们看着办吧。” 吴峰回房跟钱氏说了此事,钱氏根本没想到因为自己小小的心思,导致林乾驳了忠勤伯府的面子,便指天画地地发誓自己绝对没说什么。就算林老夫人有点不高兴,也绝对不是因为她。 想着,便将她跟林老夫人的谈话说了遍,“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听你说易姑娘不错,想让老夫人帮着掌掌眼。”到时便有借口劝吴峰远着易楚。 吴峰听罢,沉默了半天。 钱氏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 就算是他对易楚有这种心思,钱氏这般四处宣扬,自己脸上就能有光彩? 这还是没说什么,就得罪了林家跟易楚,要是说了什么,是不是整个京都的权贵全都得罪尽了? 得罪林家倒还好,两家总归是亲戚,林老夫人看着亲妹妹的份上也不能把钱氏赶出去,日后总有缓和的机会。 可易楚是辛大人捧在心尖尖上的人,他跟在辛大人身边对他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 辛大人重情重义,可一旦翻了脸,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而现在辛大人是最得景德帝信任的人,将来也必然不是池中之物。他跟随辛大人就是为了爵位,为了前程。 吴峰思量片刻,温声道:“明天你备点礼品跟易姑娘赔礼。” “我给她赔礼,凭什么?”钱氏圆睁着眼睛,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堂堂世子夫人,竟然去给个寒门小户的平民女子赔礼,简直是笑话! 吴峰也不解释,只淡淡地说:“你不想去也行,以后这管家的事就交给二弟妹。” 二弟妹是吴峰的弟弟吴峻的媳妇。 钱氏目瞪口呆,半晌没反应过来,好在她脑子并未完全糊涂,给易楚赔礼不会有太多人知道,倘若被夺了管家权,整个府里的人不都看她的笑话? 衡量一番,钱氏咬牙切齿地说:“赔礼就赔礼。” 转天,钱氏叫人准备了中规中矩的四色礼品,只带了贴身伺候的吴嬷嬷和丫鬟碧玉,坐着辆黑漆平头车,很低调地出了府门。 吴峰跟车夫说了地址,自去忘忧居找辛大人。 车夫赶着马车七拐八拐到了晓望街。 钱氏看着路旁密集而低矮的屋舍,抛头露面四处走动的女子厌恶地摇了摇头。 她生在南薰坊六部官员居住的地方,成亲后嫁到忠勤伯府,来往的都是规规矩矩的官家小姐,何曾到过这种低俗之地。 车夫将车停在济世堂门口。 吴嬷嬷下车探头探脑地张望,想找个人打听一下。正巧,医馆的门开了,走出来一个长相秾艳的女子。 吴嬷嬷赔笑问道:“请问姑娘,这可是易楚易姑娘家?” 易齐打量一下面前之人,见她长得白白胖胖很富态,穿秋香色杭绸褙子,头发梳得板板正正,两边各插了对金簪,耳朵上坠着一滴油的金坠子,手腕上套着金镯子,看样子像是哪个富户人家的当家主母。 可眼角扫过黑漆马车,注意到车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人。 想必这妇人只是个奴才。 能使唤这般打扮的奴才的人,应该非富即贵。 易齐心思一转,脸上露出娇媚的笑,“正是,易楚就住在这里,我是她的妹妹……” 第46章 盘算 易齐将钱氏等三人迎进医馆,对易郎中介绍:“是来找姐姐的。” 吴嬷嬷连忙上前行礼,“我们是忠勤伯府上的,这是我家世子夫人,夫人前两天在威远侯府见过阿楚姑娘,听说她生病了,特地来探望一下。”说着,递上礼盒。 易郎中微微觉得不快,先是威远侯府的人上门,现在又是忠勤伯府,阿楚怎么尽招惹这些人。不由扫了一眼钱氏。 钱氏矜持地抬高了下巴。 易齐闻言却是眸中一亮,笑着说:“爹,我替姐姐招待客人吧,”说着将钱氏引到西厢房,亲自沏了茶来,解释道,“姐姐一早去了枣树街,想必待会就回来了,夫人请用茶。” 家里的好茶都被易楚收起来留着给父亲喝,易齐沏得是之前买的普通茶叶。 钱氏是识货的,自然不会喝这种茶叶,嘴唇抿了抿,连茶盅边都没碰到,就放下了。 易齐殷勤地笑,“……本来姐姐说也带我去威远侯府见见世面,不巧那天我身子不爽利,便没去成,否则那天也就能认识夫人了。不过,今天见到也是一样,姐姐还说夫人最是亲善和气。” 钱氏脸上浮起饶有兴味的微笑,“你姐当真这么说?” 易齐愣了下,点点头,“是啊,要不姐能跟夫人投缘?” 钱氏心头火呼呼地往上窜,敢情易楚把自己当成软柿子了,难怪能挑动了林乾两口子替她撑腰。 她也不想想,自己才是压在她上头的正室夫人,惹恼了自己,她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不过钱氏到底记着吴峰的话,把火气强压在心底,不曾发作出来。 吴嬷嬷贴身伺候钱氏很多年,自是知道钱氏已经盛怒,便小心地居中打着哈哈,“那天见到阿楚姑娘,已经觉得是难得一见的清秀佳人,今天又见到阿齐姑娘,更要将人看呆了去。正是春兰秋菊各不遑让,也不知哪家有福的能娶了回去?” 易齐便笑,“嬷嬷客气了,我们小户人家哪有什么福气……姐姐已经定了婚期,明年腊月就成亲。” 钱氏听见吴嬷嬷夸赞姐妹两人的相貌,还在心底轻蔑地骂了句“狐媚子”,冷不防又听见这句,急急地问:“说了亲?不知是哪家人家?” “是跟着我爹学医的学徒,在槐花胡同开茶叶铺子的荣家。”易齐说完才反应到,荣家开着茶叶铺子,可除了年节礼以及定亲时候外,荣家从来没往自家送过茶叶。 “好亲!好亲!徒弟当女婿,这也算亲上加亲了。”钱氏畅快得如同三伏天喝了碗冰镇的杨梅汤,从里到外透着舒服,也不顾茶叶的低劣,捧起来喝了两大口,直到感觉到嘴里的酸苦才厌恶地放下茶盅。 既然易楚定了亲,那么吴峰说的看顾就不是相中了她,而是要她结交她。 钱氏反应过来,懊恼得差点咬下舌头来。早知道是这样,她何必在林老夫人面前枉做小人。 也不知易楚到底有什么好的,林夫人将她捧上天,还让画屏到门外迎接。 林乾退回自家的年节礼想必也是因为她吧? 连自己的夫君都高看她一眼…… 钱氏真心想不透,可既然吴峰没有把易楚纳为外室的意思,钱氏也就勉为其难地抬举着她。 易楚看着是有主见的人,易齐却不同,年纪小也没什么城府,不如拉拢了她,也好打探点消息。 想到此,钱氏伸出胳膊,撸下腕间一只碧绿油亮的玉镯子,“来得仓促,没准备见面礼,这个给阿齐姑娘戴着玩吧。”硬是给易齐套在手腕上。 易齐推辞不过,只好喜滋滋地接受了。 钱氏又坐了片刻见易楚仍没回来,便起身告辞,“想必今天看不到阿楚姑娘了……家中还有事,不能多待……阿齐姑娘得空跟阿楚姑娘一起到府里玩。” 易齐笑着回答:“我整天除了做针线倒也没别的事,只要夫人不嫌我烦,我定会拜会夫人。” 钱氏也笑眯眯地说:“那就说定了,等出了正月闲下来,我就下帖子请姑娘。” 易齐喜不自胜,恋恋不舍地送走了钱氏一行。 回到房里,看着自己白皙的手臂衬着碧绿的镯子,比平常更多几分颜色,易齐偷偷地笑了。 想了想,去厨房寻了只空碗,倒上水,将镯子褪下放到碗里。一碗水登时被映得通绿清澈。 易齐爱不释手,又取出娘亲吴氏给她的镯子比在一起看,吴氏给她的虽然也不错,可跟钱氏的比起来,无论在成色还是水头上都差了不少。 给她的见面礼就如此贵重,也不知那天给了易楚什么,姐姐竟然只字未提…… 此时的易楚正在枣树街。 不过用了两天半,她就将给辛大人的中衣做好了。 趁着易齐去三条胡同看吴氏,她做贼似的拎着个包裹也出了门。 好巧不巧,眼看就要到汤面馆了,迎面与跟荣盛以及荣大婶撞了个正着。 易楚本就心虚,见到未来的婆婆更是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荣大婶只当她害羞,忙叫荣盛上旁边站着,自己拉了易楚的手说话,“……好久没见到易郎中了,他身子可好……这大冷的天,你过来置办年货?” 易楚低着头,小声地回答:“我爹挺好的,这阵子医馆清闲,倒是能休息几日……过年的东西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寻思着店铺就要关门歇业了,兴许布匹粮米什么的能便宜些,就过来看看。” “好孩子,就知道你是个会过日子的,”荣大婶满意地笑,“我也是出来买便宜东西的,这居家过日子就是要精打细算,要不经心着点儿,再大的产业也都败坏了。荣盛是个老实孩子,断不会花天酒地胡乱花钱,只要你手头别散漫,这日子指定过得红火……当家的虽然是爷们,可内宅做主的却是咱们娘们儿。 “当初大婶看中的就是你相貌好,性子温顺而且能持家,就看你爹穿的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就知道你是个会管家的……而且,听荣盛说你还能看病诊病?荣盛自小身体弱,就得找个懂点医术的媳妇照顾他。所以啊,大婶对你是一百个满意,巴不得你早点嫁过来,好好伺候荣盛。” 易楚只是低着头,并不作声。 荣大婶看着她乖巧的样子,越看越欢喜,“听说前几天还有个什么侯府的马车接你去看病,阿楚啊,这可是天大的荣耀,像大婶一辈子都没进到侯府里头,连知县的府邸也没进去过。往后你可得勤去走动着,要是跟贵人拉上关系,荣盛的二姐夫明年就下场考试,到时候求贵人拉扯一把,兴许也就中了……” 果然来了! 易楚苦笑,幸好没答应林夫人认干亲,如果真认了,恐怕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都要求上门了。 自己家里只父亲跟阿齐还好说,没太多事。 可荣家呢? 兄弟三人,姐妹两人,连带着嫂子们的娘家,姐姐们的婆家,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呢? 到时候,她去不去跟林夫人开口,不开口,公婆肯定不愿意,可一旦开了口,就刹不住车了,既让林夫人为难,也平白折辱自己的脸面。 这两人在街旁谈得热切,辛大人在面馆里看得真切。 荣大婶拉着易楚的手,笑容和蔼又慈祥。荣盛在不远处,耐心地等着两人说话。 易楚低着头,乖巧而温顺,脸上带着浅浅的云霞,是见到婆婆害羞吧? 辛大人的心像针扎般刺痛。 他还没见过易楚这般娇羞温柔的样子。 易楚在他面前要么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要么是小心翼翼避如蛇蝎。 仅有的几次正常相处,还是她没发现他的身份前,在医馆买药时,能看到她温柔亲切的笑容。 说了这半天还没说完,到底心里憋了多少话? 辛大人看不下去,也忍不下去了。 原先他想易楚定了亲也不错,至少能挡住其他觊觎她的人。可现在,瞧着街面上的一家三口,怎么越看越不顺眼,越看越膈应。 还是找个借口,早早把亲事退了。 有过退亲的经历,易郎中再考虑易楚的亲事时就会更加慎重,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说亲。 等上一两年,即便自己这边的事情没完结,他也不想再等了,早点将易楚娶过来才好。 现在易郎中把自己当成知己,如果托人求亲应该不会拒绝。 只是没有住处,汤面馆住着四个大男人,让易楚住在这里不免委屈了她。 可要换个住处,他的身份可就瞒不住了。 瞒不住就瞒不住,他难道连自个的媳妇都护不住? 这样不如在晓望街周围买处合适的宅子,离着医馆近,他离京公干的时候可以让易楚仍回娘家住,既解了她的寂寞,又能照顾岳父大人。 他也不用时时牵挂着她。 辛大人觉得这个主意非常不错,过完年就让大勇找宅子,不必太大,二进或者三进都可以,慢慢收拾上一两年,添置些东西,也足可以住人了。 辛大人暗自盘算着,看到街上两人仍说个没完没了,他皱皱眉头,招手将大勇叫了过来…… 第48章 决裂 大勇点点头,脸上露出个坏笑,小跑着到厨房端了盆油腻的洗碗水出来,朝着荣大婶身侧泼了过去。 污水激起泥点扑在荣大婶的罗裙上,荣大婶横眉直竖,“小兔崽子,没长眼。” 大勇连忙装可怜,不停地作揖,“实在对不住,婶子,我没注意。”又像刚看到易楚一般,惊讶地招呼,“易姑娘,我们东家要的药,您给带来了吗?” 易楚愣了下,有点摸不清头脑。 大勇又转向荣大婶,“要不我帮您洗洗回头给您送家里去,或者你打我几下出出气?” 荣大婶被溅了一裙子泥着实恼怒,可看着大勇诚惶诚恐地赔礼,又是当着没过门的儿媳妇的面,也不好过分发作,只得悻悻地说:“阿楚,大婶回去了。” 易楚已反应到大勇的用意,朝荣大婶挥挥手,走进汤面馆。 面馆里一个客人都没有,只辛大人负手站在窗边,脸色阴沉得可怕。 易楚走向前,刚想说话,辛大人先一步开口,“寒风里站那么久,看来病确实好利索了。看你依依不舍的样儿,要不跟你爹说说早早嫁过去说个痛快?” 劈头就是连讽带刺,夹棍夹枪的一段话。 易楚只觉得血突突往头上顶,脸颊火辣辣地热,有这么说人的吗?荣大婶拉着自己不放,自己还能强挣开不成?况且,就说这几句话,怎么就变成她迫不及待地想出嫁了。 一时怒上心头,易楚也不言语,将手里的包裹往桌子上一扔,掉头往外走。 在外面那么乖巧温顺,进门竟还给他甩脸色了? 辛大人低喝,“回来!” 易楚不理会,越发加快了步伐,没走几步,赫然看见荣大婶又转了回来。 荣大婶见她这么快从汤面馆出来,知道她没做耽搁,脸上又带了笑,“好孩子,刚才大婶忘了件事,想着回来提醒你一下。” 易楚勉强露出个笑容,“什么事?” 荣大婶左右看看,又拉起她的手,“大婶知道你行事向来端正,可眼下既然定了亲,大婶也不把你当外人……你大姐夫前阵子在工部的杂造局谋了个差事,也算是拿官饷的人,大婶寻思着,往后这抛头露面的事你就别干了,安安生生地在家戴着,免得被人看见连累你大姐夫的官声。” 自己出门买菜买布,竟然还能连累到荣盛大姐夫的官声? 真是讽刺! 工部杂造局也不是个什么正经官职吧? 易楚忍不住要出口反驳,想了想,为难地说:“大婶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这油盐酱醋的事总不能让我爹去买,阿齐年纪还小……要是我不出门,家里可就没别人管了。” 荣大婶脸色沉了沉,仍是苦口婆心地说:“大婶明白,不过是多嘴说这一句,也是为你好。咱家不比那些破落户,你上头两个嫂子也都规规矩矩地守在家里。” 易楚深吸口气,敷衍地回答:“我知道了,大婶,以后会少出门。” 荣大婶拍拍她的手,“这就对了,大婶就看中你听话懂事。以后嫁过来,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能过好日子。” 跟荣大婶告别,易楚再没心思闲逛,闷闷不乐地往家走。 还没出嫁,已经感受到出嫁后的不自在。 荣大婶人不错,并非故意磋磨媳妇的恶婆婆,可她看中荣家最大的一点就是离家近,能经常回来看看父亲。 想必荣大婶不会允许儿媳妇隔三差五回娘家吧? 易楚头一次发现,这桩亲事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顺心。 可是不顺心又如何,六礼已经过了四礼,只剩下下聘跟亲迎了。再不顺心,也得硬着头皮过日子。 回到家,易郎中罕见地没有待在医馆,易楚先去了西厢房问易齐,“爹呢,出门了?” 易齐没好气地说:“不知道,刚才还在呢。” “怎么了?”易楚敏感地发现气氛有点不对劲。 易齐忿忿不平地说:“刚才忠勤伯府的世子夫人来探病,你没在,我就替你待客。爹却指责我不该私自收人家的礼……我知道我不是爹亲生的女儿,但爹也太偏心眼了,你做事样样好,我做事就件件差。我不明白,到底哪里做错了,还是爹看我不顺眼早就想赶我走了?” 这都是哪里的事? 她刚摆脱了威远侯府,怎么又出来个忠勤伯府? 父亲跟易齐又怎么闹起来了? 易楚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仍是耐着性子温声问道:“我并不认得忠勤伯府的人,她们来干什么?送了什么礼?” “就是地上那些,我只打开看了看,没乱动,”易齐委屈地指了指地上的礼盒,“钱夫人说在威远侯府见过你,觉得很投缘,听说你病了就来探望一下。我哪里知道你们不认识……当初带上我不就好了?”最后一句却是说得极小声。 易楚想了想,大概就是那天见到的吴大人跟他夫人吧? 不过碰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就叫投缘,这缘分也太廉价了。 易楚摇头,打开地上的礼盒——是两斤白糖,两包茶叶,两包点心和两根金华火腿。 很规矩的四色礼品,并不过分贵重或者过分轻贱。 易楚便有些不解,“爹怎么说?” “爹说那些人既然是来找你的,你不在家就该让她们改天再来,还说礼送得不清不楚,应该让她们带回去……你收了威远侯府那么多东西,爹什么都没说,人家只收了这几样,爹的脸色就不好看,爹就是……” “爹也说了我,”易楚打断她的话,“威远侯府跟忠勤伯府不一样,而且我答应爹,以后不会再收别人的东西,也不会再上门。” “那怎么行?”易齐惊呼一声,“钱夫人答应过出了正月,请咱们去她府里赏花呢。” 易楚神情一凛,正色看着易齐,“敢情我以前跟你说的话都当成耳旁风了?” 易齐扬起下巴,斜长的眸子毫不退缩地迎着易楚的目光,“姐不是也说过会帮我吗?” 易楚有片刻的无言以对,少顷,放缓了语气,“我说的帮是找机会打听荣郡王的行迹,然后远远地看上一眼……阿齐,或许你会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一定要离开我跟爹去找你亲生父亲吗?我们就像以前那样平平淡淡地生活不好吗?” “不好!”易齐断然否定,“姐,我知道你对我好,爹也没苛待我。可我不愿意过这样的日子,明明我可以过得更好的。姐,你放心,即便是以后我发达了,你也永远是我姐,我不会忘记爹的养育之恩。” 一边说,一边习惯性地摇着易楚的胳膊,绮丽的眼眸满含着恳求。 这样牡丹花般秾艳的女子用这样的眼光看着你,易楚觉得自己虽不是男子,可心也慢慢软了。 思量片刻,她才凝重地说:“阿齐,既然你拿定了主意,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提醒你一点,日后真的去什么公侯王府里,需得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在他们眼里,咱们这些人只是蝼蚁而已,要打就打,要杀就杀……还有,爹以前也提过,你娘已经回来了,要不你搬到你娘哪里?” “姐?”易齐愕然抬头,“你要赶我走?” 易楚咬咬唇,狠着心说:“爹拉扯我们两个长大不容易,我不想让他跟着担惊受怕……阿齐,我知道你娘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里面也有下人伺候,应该比在这里凡事要亲力亲为好得多。” 易齐愣愣地看了易楚半天,才扭过头,倔强地说:“既然你们容不下我,我走就是。不过,我得先去找找我娘,问过她才行。” “好,”易楚低声应着。 虽是已经考虑过的决定,可想起来却是如此心酸。 正午的太阳透过梧桐树光秃秃的枝桠,在地上留下杂乱无章的影子,这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易楚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冷。 这个小小的院落,曾给她跟易齐带来多少的快乐。 春天,梧桐花开,她们用花瓣串成紫色的花环;夏天,在梧桐树下,晒得暖暖的水,父亲给她们两人洗头;秋天,她们踩着满地落叶蹦跳,悉悉索索吱吱呀呀;而冬天,她们在正房的大炕上,只穿了中衣打闹,父亲扳着脸说,若是生病了,就得喝苦药。 她所有的记忆里都有易齐存在,无论是开心的,还是痛苦的,快乐的还是难过的。 十几年来,是易齐陪着她长大。 而刚才,她亲口说,要易齐搬出去。 易楚站在梧桐树下,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怎么样也止不住。 “阿楚,”是易郎中带着喜悦的喊声。 易楚忙侧过身,擦干了眼泪。 易郎中已敏锐地看到她红肿的眼睛,“怎么了?” “不小心进了沙子,揉半天没揉出来。”易楚委屈地撅起嘴巴,“就这边,还疼着。” “先等会,爹帮你看看,”易郎中举起手里的东西,“杜公子带来的鱼和牛肉,待会你做了,他在咱家吃饭。” “好,”易楚乖巧地应着。 易郎中将东西放进厨房,洗过手,又急匆匆地出来,站在易楚面前,翻开她的眼皮,“没有沙子,兴许已经出来了,就是有些肿。别再揉了,快去用冷水洗洗。” 他的声音一如往昔的温和,他的身影还是像以前那样挺直,让她感觉到温暖和踏实。 易楚凝望着父亲,觉得心里有许多的话想说却说不出来,想抱他又不好意思抱,最后只扯着他的衣袖,娇声道,“爹不许再吃酒。” “好,爹不吃酒,”易郎中尴尬地笑笑,伸手摸了摸易楚的发髻。 “那我做饭去了,”易楚朝厨房走了两步,又叫住父亲,“爹,杜公子又是来下棋的吗?” 易郎中温声回答,“临到年根,面馆里也没什么生意,正好闲着就来坐坐,不一定非得下棋,怎么了?” 易楚摇头,“没事,随便问问,就觉得爹跟他好像很合得来。” 易郎中想一想,点头表示同意,“是挺合得来,难得一个生意人身上却没有市侩气息……而且杜公子去过许多地方,见识颇广,跟他交谈获益颇多。” 易楚笑笑,又问道:“要不要沏茶过去?” “好,就沏杜公子带来的茶。” 易楚在厨房洗了把脸,又就着冷水将眼角拍了几下,感觉眼睛不像适才那般涩胀,才端起沏好的茶进了医馆。 两人果然没有下棋,辛大人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易郎中则在旁边频频点头。 “……李冰以火凿石,打通玉垒山的地方,叫宝瓶口,此处修了分水堰,西边的是外江,沿着岷江河顺流而下,东边这条是内江,流进宝瓶口……” 听到脚步声,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 易楚感觉辛大人的目光在她脸上凝了几息,她没有回视过去,也没有出声招呼,只木木地给两人倒满茶就转身离开。 辛大人的心不由地乱了。 他看得清楚,易楚的眼睛有点红,许是哭过了。 气性还真大。 他不过说了两句气话,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她还在赌气。要不,按照平常的性子,总会点个头,招呼一声或者福一福。 可今天,板着个脸,就跟没看见自己似的。 辛大人自嘲地笑笑,她现在是真的不怕自己了,敢甩脸子,还敢目中无人了。 而自己,就为了怕她生气,眼巴巴地跟过来…… 易郎中正等着下文,见辛大人有些恍惚,不由地问:“有什么不对?” 辛大人连忙回过神继续解释,“……内江窄而深,外江宽而浅,秋冬季节,水位低,江水大都流进河床低的内江,春夏季节,洪水来临,江水就从水面宽的外江过……” 易郎中略思索,已明白其中道理,拊掌叫好,“此法甚妙,李冰父子历来为百姓称道确实实至名归,如果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就好了,可惜四川路途遥远……” 辛大人笑道:“这有何难,等过上三五年,我陪先生走一趟,可以从河北真定转向大名府,然后在开封府逗留几日,转而向西,或者向南到太原府……” 易郎中闻言,顿时心生向往,“三五年后,阿楚跟阿齐都已成亲,我也没了牵挂,正好跟子溪一同领略领略万晋朝的大好河山。” 辛大人胸有成竹地笑…… 第49章 访客 易楚做好饭,摆到饭厅后,再没有露面。 辛大人心中藏了许多的话就是没机会开口,情绪很有些低落,吃起饭来也没什么滋味。加上易郎中应允易楚不吃酒,两人只就着饭菜匆匆吃完了。 送走辛大人,易郎中到东厢房找易楚,“适才怎么了?” 易楚正对着瓷缸里的金鱼发呆,闻言知道并没有瞒过父亲,便将与易齐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亲,“……我说的也太过了,不该是那样的态度。” 易郎中并无异色,只道:“也好,阿齐有她的想法,总是这样争执,以后没准还会成了仇人。现在分开,还能保持着原本的情分。” 并没有责怪她的意思。 易楚想想也是,这几个月来,两人也不知吵过多少回了,虽然面上还能过得去,可已经不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易郎中知道了易楚难过的缘由,也放下大半心,因见屋里摆着的绣花样子,便道:“夜里做针线别太晚,免得伤了眼,实在赶不及,有些不甚重要的物件就到喜铺里订,这几天,看你睡得比往常晚。” 易楚赧然,这两天她是为辛大人赶制中衣才熬了夜,也不知仓促做好的衣服是不是合身?可想起辛大人说得那几句冷嘲热讽的话,又是气不忿。 自己到底那点表现出着急出嫁了? 不免又想起荣大婶的话,易楚看一眼父亲,吱吱唔唔地开口,“爹,女儿斗胆,能不能问爹件事?” 看起来很难启齿的样子。 易郎中很意外,猜不出易楚还有什么为难事,温和地说:“什么事?” 易楚鼓足勇气,低声道:“过了明年,家里就只剩下爹了,不如爹再找个伴儿,也好照顾您……没准,还能有个弟弟也好继承家业。” 原来是这事! 向来只有儿女反对爹娘续弦或者再蘸,难为她能想得开。 易郎中思量片刻,才慎重地开口,“要是你没定亲,爹或许会考虑考虑,现在没有这个想法。等你出嫁了,爹想四处走走,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至于家业……” 易郎中自然不好说荣家答应过,若易楚能够生育二子,便将小的那个冠易姓。 易楚一听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如果易楚没定亲的话,父亲想续弦来操持易楚的亲事。 因为女子主要围绕着内宅生活,婆母的品性以及妯娌、小姑的性情对于新媳妇的日子是否顺心非常重要。 家里有女眷就能四处打探一下相亲对象家里的情况。 就好像易楚定的这门亲事,易郎中只知道荣家家境殷实,荣大婶是个很热心的良善人。至于其他,易郎中一个大男人不方便打听别人家的女眷。 易楚当然更不好意思自己去打听。 眼下,易楚已经定了亲,易郎中自认完全没有再娶的必要。 ** 过了小年,年味愈发浓郁,京都的空气里洋溢着炖肉的香气,以及烘炒干果的香味。 这几日易楚忙得不可开交,先是除尘,将家里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将鸡鸭鱼肉等该宰得宰,该杀得杀,拾掇利索了,挂在窗户旁,等着过年吃。 因白天忙得累了,夜里也歇得早,吃过饭就洗洗睡了。 这夜又是如此,易郎中独自在医馆摆棋谱,大门突然开了,极为罕见地走进来一位单身女子。 济世堂自然也接待女病患,但她们大多有相公或者家人陪着。 独自来就诊的女子是少而又少。 易郎中警惕地起身,打量着女子。 女客戴着帷帽,面容被轻纱遮着,影影绰绰地瞧不清眉目,穿一袭月白色绣杏黄连翘花的罗裙,外面披着暗纹织锦缎面银狐里的连帽斗篷。 虽是冬衣遮着,仍然能看出身材的纤秾有致,尤其是一把细腰,行动间如弱柳扶风,袅娜多姿。 女子行至易郎中面前,瞧瞧桌上的棋盘,轻声一笑,“许久没见到先生打谱了,乍一见,恍如昨日,令人怀念。” 说着,掀起帷帽,露出她的面容——肌肤雪白,鼻梁挺直,嘴唇微翘,一双斜长的眼眸微微上挑,轻颦浅笑间风情万种,勾人魂魄。 易齐与她面容极像,可她比易齐更多一分成熟女子的妖娆妩媚。 正是易齐的娘亲吴氏。 易郎中淡淡地问:“好久不见,今夜到医馆来,哪里不舒服?” 吴氏“咯咯”地笑,声音甜腻娇柔,更胜过二八少女,不等易郎中相让便自顾自地坐下,就着易郎中面前的残茶喝了一口,“我为阿齐而来。” 茶盅壁上留下半弯嫣红的口脂。 易郎中扫一眼,暗叹口气,神色仍是淡淡的,“阿齐也到了该说亲的年纪,我一个男人不好四处访听,怕耽搁了她,既然你回来了,正好帮她拿个主意。” 吴氏轻轻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镶红宝石的金戒指,转而说起易楚,“在集市上见过她两次,无论相貌还是气质都酷似卫姐姐……先生把她教得很好。” 易郎中不置可否地笑笑,掂起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收回盒中。 吴氏突然抓住他的手,“别忙着收,不如我跟先生下一盘?” “不用,我习惯独自打棋谱,倒不喜欢与人对弈。”易郎中收好棋盘,趁机摆脱吴氏的手。 吴氏浅笑,“这十几年先生的性情丝毫没变……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先生,当年先生想让我留下,究竟有几分是真心,还是……”顿一下,看了眼易郎中,“还是完全因为先生看过我的身子。” 易郎中不假思索,慢慢地回答,“你是阿齐的娘,阿楚也对你颇多依恋。” “我想也是,如此也便没什么可后悔的……有几次看到阿楚跟阿齐一同在街上,不免会想,当初我若留下,没准她们还能多个弟弟,先生说是不是?” 易郎中只是浅笑,并不回答。 当年吴氏生易齐是夜里突然破得羊水,易郎中连夜去找稳婆,谁知道邻近的稳婆一个去了女儿家,另一个刚好也被人请去接生。 易郎中有心再往远处去请,可吴氏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乱叫,易楚吓得哇哇哭个不停。 一大一小,又哭又闹,易郎中实在脱不开身,便找来隔壁吴婶子帮忙,亲自动手替她接得生。 因吴氏到易家时并未显怀,吴婶子还以为是易郎中的孩子早产,也未多怀疑。 后来,吴氏要走,易郎中着实挽留过,不过吴氏没答应,趁着夜色偷偷走了。 一转眼,就是十几年。 对于吴氏,易郎中并无太多的印象,只觉得她长得很艳丽,不怎么爱说话,整天闷在家里,倒是喜欢打扮易楚,挺着大肚子给她缝各式新衣。 反而,他常常想到易楚的娘。想两人在烛光下下棋,卫琇赖着要悔棋的俏皮;想两人一同上山采药,药没采到却是寻到许多野葡萄,先是他喂着她吃,她吃得狼狈,蹭了满脸葡萄汁,他凑上去舔,不知怎地就缠到了一起,两人空着手,满身泥土地回了家。 想起往事,仿佛卫琇柔软纤细的身子仍在怀里,易郎中目中流露出渴盼的柔情。 只一瞬间,已恍过神来,眼眸复又变得清明。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 “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独自搬出去住?”吴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养育她跟阿楚,就说她是你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若真的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姐妹的阿楚心里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吴氏看了会,突然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当初也是这样说动卫琇的吧?说你怀了孩子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法落胎。卫琇刚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吴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要不耍点心计,怎么能活下去?况且也只能说服先生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换成别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见得答应。” 易郎中有片刻的犹豫,吴氏说的没错,倘若易齐坏了名声,易楚照样受牵连。 吴氏看出他的松动,又问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续命丸?据说,不管是病得多么重,即便是命悬一线,只要服下续命丸,就能延长半个月的寿命。我用续命丸换阿齐在这里三年如何?” 说罢,吴氏取出只石青色绣着大红牡丹花的荷包,从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长短的玉瓶,打开瓶塞,递给易郎中,“这药在我手里最多是苟延残喘半个月,可在先生手里不一样。先生是医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来说不定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先生考虑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里是粒莲子般大小的药丸,红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易郎中很为之心动,如果真能延长半个月的性命,利用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诊治的药物,许多人就不必死。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不等他回答,吴氏已站起来,“如此就说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计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谁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声音仍是娇媚慵懒,可神情却是无比狠厉,不过瞬间,她已恢复到原本的娇柔,“我会好好教导阿齐,决不连累先生与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闪身走出医馆大门,上了马车。 拐角处,不知何时出来一道墨色的身影,遥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第49章 差辈 吴氏看着眼里,幽幽地叹息:“其实我很嫉妒卫姐姐,有先生这般男子倾心相待。卫姐姐常说对不起先生,若不是她拖累,或许先生已经中了进士,谋得一官半职了。” 就算身居高位又如何,卫琇已不在。 易郎中重重叹口气。 会试前日,卫琇不慎染了风寒,烧了一夜不见好。会试要考三场各三天,他怎能把卫琇一人扔在家里,所以就没有去考。 因着卫秀才在科考上也诸多不顺,卫琇对此耿耿于怀,以致于积忧成疾。 易郎中不想多提往事,沉着脸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带阿齐离开?” “我没打算带她走,”吴氏也正了脸色,“跟我住,她的名声就毁了。” 不管是娶妻还是纳妾,清白人家的闺女跟青楼出身的女子都是云泥之别。 易郎中也明白这点,反问道:“你不是在三条胡同有处宅子?” “有哪个正经人家的女儿会独自搬出去住?”吴氏仍是不同意,“你含辛茹苦养育她跟阿楚,就说她是你的女儿都不为过,她若真的被人指指点点,作为姐妹的阿楚心里恐怕也不好受。” 易郎中盯着吴氏看了会,突然笑了,“你还是这么聪明,当初也是这样说动卫琇的吧?说你怀了孩子走投无路,实在没办法只能想法落胎。卫琇刚生下阿楚,将心比心,就留下了你。” 吴氏笑得妩媚,“我孤苦伶仃一个弱女子,要不耍点心计,怎么能活下去?况且也只能说服先生这般宅心仁厚的人,换成别人,恐怕我跪着求都不见得答应。” 易郎中有片刻的犹豫,吴氏说的没错,倘若易齐坏了名声,易楚照样受牵连。 吴氏看出他的松动,又问道:“先生可曾听说过续命丸?据说,不管是病得多么重,即便是命悬一线,只要服下续命丸,就能延长半个月的寿命。我用续命丸换阿齐在这里三年如何?” 说罢,吴氏取出只石青色绣着大红牡丹花的荷包,从中倒出一只小拇指般长短的玉瓶,打开瓶塞,递给易郎中,“这药在我手里最多是苟延残喘半个月,可在先生手里不一样。先生是医者,定能看出其中的配方或者制法,将来说不定能挽救无数人的性命……先生考虑一下,值不值得?” 玉瓶里是粒莲子般大小的药丸,红褐色,散发着浓郁的药香。 易郎中很为之心动,如果真能延长半个月的性命,利用这段时间或许能找到诊治的药物,许多人就不必死。 两相权衡,孰轻孰重…… 不等他回答,吴氏已站起来,“如此就说定了……先生淡泊名利,不计较得失恩怨,可我不同,谁欠我的,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声音仍是娇媚慵懒,可神情却是无比狠厉,不过瞬间,她已恢复到原本的娇柔,“我会好好教导阿齐,决不连累先生与阿楚。” 妩媚地笑笑,戴上帷帽,闪身走出医馆大门,上了马车。 拐角处,不知何时出来一道墨色的身影,遥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看了片刻,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 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于是,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亲亲热热。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家里渍了一大缸,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化,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到院子里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气息扑在自己耳边的那种温热与潮湿。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静悄悄的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不过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第50章 邀约 易楚听说易齐在定亲前都会留在家里,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去追问父亲。 易郎中倒是暗中松了口气,他实在不知如何跟易楚解释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易楚不问,正合他的心意。 在外人看来,一家人跟之前并无二致,仍是和和美美。 腊月二十八那天,顾瑶送来一坛子酸菜,“……听说易先生祖籍是辽东,想必喜欢吃这口。我今年也是头次做,不知道是不是地道,给先生尝尝。” 易郎中欣然接受。 当初易郎中的祖父携妻带子来到京都,易郎中的父亲生在辽东长在京都,是地地道道的辽东口味。易郎中幼时也经常吃酸菜,可自父母相继去世,他就没再吃过。卫琇是常州人,自然也不会渍酸菜。 因此见到顾瑶送来的酸菜,易郎中顿时被勾起了馋虫,连忙吩咐易楚捞一颗出来等中午炖猪肉吃。 顾瑶见状“吃吃”地笑,“先生若吃着好,回头我再送来。”说罢,又吞吞吐吐地道,“家里的春联还没写,能不能请先生写一副?” 京都的风俗,家里有人去世,连着三年都不能贴大红春联,而是贴白底黑字的春联。 以往顾家都是请杏花胡同一个老秀才写,不成想今年再去,老秀才说手头接的春联太多写不过来,给拒绝了。 顾瑶心知肚明,老秀才哪里是春联接的多,而是嫌晦气。可家里过年总不能不贴对联,思来想去就想到易家试试。 易郎中并不忌讳这个,满口答应说:“行,我这就写。” 因顾瑶并没带纸过来,易楚便寻了张全开的宣纸对折再对折,裁成四条。 顾瑶自告奋勇地挽起袖子研墨。 易郎中看了眼纸的长度,提笔蘸墨,不假思索地写出一副对联。字如行云流水,洞达跳宕,藏锋处锋芒暗动,露锋处亦显含蓄。 顾瑶虽不懂书法,可也看得出易郎中的字比老秀才更加清新飘逸,看向易郎中的目光便多了几分钦佩。 易楚将长联移到别处,又裁了几张横幅过来,无意间抬头看到顾瑶的的眼神,步子顿了顿。 顾瑶眼里的情意很明显,有仰慕有爱戴,还有几分热切。 联想到顾瑶以往送的东西,有她蒸的包子,她剪得鞋样子,隔三差五让顾琛带来的青菜,还有适才的酸菜。 东西都不起眼,却叫人没法拒绝。 就连父亲也夸赞过顾瑶蒸的包子好吃。 易楚仿似明白了什么,又着意地往桌旁瞧了一眼,顾瑶正殷勤地帮父亲抻着宣纸,两人站在一处,看上去倒也不觉得突兀。 只是,顾琛与父亲虽无师徒之名,而实际上已开始跟着父亲学医。 顾瑶与父亲,岂不是差了辈分? 易楚想得出神,冷不防听到父亲问道,“还有不曾写的吗。” 易楚忙将手里的纸递过去,“就这些,再没了。”对上父亲的眼眸,父亲倒是清风朗月般坦荡荡的,跟平时没什么不同。 应该并未察觉到顾瑶的心思,或者对顾瑶并没有别的想法。 易郎中写完,顾瑶喜滋滋地抱着春联道谢离开。 易楚舒口气,又自嘲地笑笑,平素说着想让父亲另娶,如今只稍有点端倪,怎么倒紧张起来,生怕父亲被抢走似的。 再过两天,是大年三十。 易楚在厨房忙活着炒菜做饭,易郎中与易齐将自家里里外外贴上了红春联,家里顿时喜庆起来。 晚上吃过饺子,易齐取了手脂给易楚,“姐试试,按着上次的方子做得,终于做成了。” 易楚挑了点擦在手上,抹开了,果然细腻滋润,而且有股淡淡的茉莉花香,很好闻。 易齐见易楚喜欢,很是高兴,“姐先用着,用完了我再做。”言语中带着丝讨好跟小心翼翼。 那么骄傲与倔强的易齐,何曾这般讨好过自己? 易楚的心一点点软了,她找出只骰子,笑道:“咱们掷骰子猜大小,带彩头的,好不好?” 这还是她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游戏。 “好,”易齐答应得极快,生怕易楚反悔了一般。 两人各取出几枚铜钱,你大我小地玩起来。 易郎中抱着本棋谱,看得入迷,并不搭理她们。 终于熬到子时,易郎中放了鞭炮,三人各自歇息。 易楚忙了一天,已是极困,几乎是头一沾枕头就睡了。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地闻到有淡淡的艾草香味在鼻端缭绕,又听到低而悠长的叹息声。 那声叹,如此真切,易楚几乎能感受到温热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耳边。 她猛地睁开眼,屋内并没人在,仿佛那艾香,那叹息只是一场梦。 易楚呆呆地坐了片刻,披了外袍点上油灯。 地上有浅浅的水渍,从内室直到外间,在罗汉榻前消失不见。 易楚仰头看看屋顶的青瓦,低低说了句,“就会做这些偷偷摸摸装神弄鬼的事。” 说罢,回到床上,却是再难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地睡着,天都快亮了。 易楚顶着两只黑眼圈起床,拉开窗帘发现外面一片白茫茫,夜里果然下了雪。 易郎中起得比往日早,已经将院子里的雪堆到墙角。 易楚笑着跟父亲拜年,就到厨房做饭。 早饭仍是吃饺子,不同的是,除夕夜吃的是猪肉白菜的,早上的饺子用了酸菜做馅。 酸菜饺子很合易郎中口味,他比平常多吃了好几个。 吃过饭,易楚跟易齐打扮好,跟往年一样,手拉着手到左邻右舍街坊邻居家里拜年,也感谢他们一年来对易家父女的照顾。一圈走下来,就差不多快到晌午了。 易家有客人,易楚刚进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与往常不同的是,今天的他难得地穿了件墨绿色团花锦缎直缀,腰间束着玉带,玉带上系块羊脂玉佩,整个人显得俊雅风流。可一双眼眸却犀利如寒星,让人不敢直视。 易楚跟易齐齐齐曲膝行礼拜年。 辛大人变戏法般掏出两只石青色荷包来,“里面是对银锞子,留着玩吧。” 易楚一愣,他送得那份压岁钱? 易郎中在旁边笑道:“既然给你们,你们就收着,谢过杜叔叔。”言外之意竟是与辛大人平辈论交。 辛大人嘴角抽搐了一下,极快地换上浅浅的笑容,和蔼地看着盛装打扮的两姐妹。 易楚穿着水绿色镶着鹅黄色绣葡萄缠枝纹襕边的褙子,易齐则穿着水红色绣蝴蝶穿花的褙子,红的娇艳如桃花临风,绿的清雅如莲叶田田,两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好看。 易齐上前接过荷包,又恭敬地道了谢。 易楚莫名地不想收,见状,也只好随着哼哼了两句。 上前接过荷包的时候,易楚下意识地抬头,瞧见他墨绿色直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截白色中衣,赫然就是她做的那件。 易楚蓦地红了脸。 易郎中是男子不会注意这些细节,可易齐认得她的针线。 这个讨厌得人! 易楚恨得牙痒痒,几乎抢一般夺过荷包转身就走。 回到屋里,打开荷包一看,果然是两只银锞子,一个是梅花式,一个是海棠花的。 里面竟然还有一张小小的字条。 易楚咬着牙,犹豫片刻,才轻轻地展开。 字是黄豆粒大小的蝇头小楷,“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虽只寥寥数字,捏在易楚指尖却犹如千斤重,沉得她几乎握不住。 昨夜果然是他来了,踩了满地的雪水,以为她不知道吗? 易楚打燃火折子,伸手想把字条凑过去,可手指却自有主张似的不肯松开,终于心一横,火舌卷着字条,瞬息变成灰烬。 字条虽已不在,纸上的字却如重锤般一下下敲击着她的心头。 下雪了,想与你一起守岁,好不好? 好不好? 假如,昨夜他不曾离开,而是真的这样对她说,她会不会答应? 易楚木木地看着桌面上的纸灰,突然俯在被子上无声地哭了。 她想的。 想与他一起守岁。 或许她不会答应,可她心里是想的,想与他在一起,看着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等着时光一寸一寸地流逝。 彼此依靠着,一年一年地过去,一点一点地变老。 这情景,想起来,美得让人心碎,又美得让人绝望。 好半天,易楚止住眼泪,打水重新净了面,施过妆粉,瞧着看不出什么破绽才往正屋去。 辛大人已经走了。 易郎中俯在炕前对着一张纸看得很专注,听到脚步声,头也不抬地说,“阿楚,午饭别忙乎了,清淡点就好。” 易楚“嗯”一声,去厨房熬了小米粥,将昨天的剩菜热了下,三人凑合着吃了。 年前几乎把所有事情都做了,年后骤然闲下来,易楚很不适应。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没找到事情做,正月里又不能动针线,连嫁妆都不能缝。 易楚只得找了本医书斜靠在罗汉榻上看,看了没几行,困意上来,竟是睡着了。 一睡就是半下午。 白天睡得太久,夜里便走了困,盯着帐帘好久没有睡意。 既是睡不着,易楚只得为自己找件事做,索性点燃油灯,研了墨,准备抄几页医书。 刚铺好纸,正要落笔,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外头又下雪了,想不想出去看看?” 易楚猛然回头,辛大人仍穿着白日那件墨绿色的直缀,外面却加了件同色锦缎面灰鼠皮里子的斗篷。 辛大人一瞬不瞬地凝望着她,眸光幽深黑亮,里面燃着小小的油灯,油灯虽小,却亮得出奇,吸引着易楚如飞蛾扑火般奔过去。 易楚深吸口气,低低地开口,声音暗哑得几乎不像自己…… 第51章 袒露 “不想。”易楚强压下心头的渴望,仍是低声道,“记得大人曾经说过,不会再私自来找我。” “我不是私自来的,我先写字条问过你的意思。不回答就是默许。”辛大人狡黠地笑,冷峻的脸上难得地笼着层温柔的表情。 易楚分辩道:“你写的分明是守岁,那是昨晚的事。” 辛大人挑着眉梢,“是吗?那我再问一次,想不想出去看雪?” 易楚瞧着他的面容,有片刻的失神,他生得真是好看,长眉浓且直,鼻梁高又挺,眼眸幽深的几乎看不到底,说是读书人,可身上的气势凌厉威严,说是武将,又有种与生俱来的斯文气质。儒雅跟威严,融合在一起,毫无突兀。 辛大人任由她打量,稍后,牵起她的手,“走吧,莫愁湖结了厚厚一层冰,待会儿我凿个洞捉几条鱼上来,咱们烤着吃。” 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向往,易楚几乎就要答应,可想起自己是待嫁之身,猛地抽出手,咬了唇道:“我不想去……还请大人信守自己说过的话。” 辛大人看着她,突然低低地问:“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走路的时候会想着她,吃饭的时候会想着她,她开心,你也会跟着欢喜,她难过,你会绞尽脑汁地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会想方设法让她重新欢喜……几天不见就会坐立不安心思不定,非得见上一面才安心。可是,这个人总是躲着你避着你,即便是面对面站着,她也只是点个头转身就走。阿楚,你说我该怎么办?” 易楚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眸,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酸楚。 欢喜的是,这个如此出色的男子也喜欢自己。 酸楚的却是,自己是定了亲的人,要用什么来回报这份情意。 好久,才平静下来,淡淡地回答,“我不知道……我没喜欢过人。” “阿楚,别自欺欺人,”辛大人扳起她的头,对牢她的双眸,“我问你,上次我说不再来看你,你为什么哭?你这个可恶的,哭了足足半个多时辰,害得我在屋顶上淋了半个多时辰的雨。想下来,怕你又跪来跪去,想离开,又舍不得丢下你。你,你专会折腾人……” 易楚呆住,原来那天,他并没有真的离开,原来,他一直在雨中陪着她。一时,眼窝发热,泪意渐渐涌起。 辛大人恨恨地道:“你看你,在别人面前不是挺厉害的吗?怎么在我面前偏偏……”话音未落,已低下头,吮去她眼角几欲滑下的泪。 他的唇温热坚毅,带着浅浅的艾香,易楚脑子一片空白,停滞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恼怒地伸手推他,却是推不动,又抬脚狠狠地踩在他脚上。 辛大人吃痛,反而越发将她搂得紧。 她乌黑的青丝软软地蹭着他的下巴,纤柔的身子紧紧地贴着他,散发出少女独有的芬芳气息,辛大人心跳如擂鼓,咚咚作响,而周身的血脉像是滚沸的水,咕噜噜地诉说着渴望。 辛大人毫不犹豫地再次低头,噙住她的唇。 唇水嫩柔软,像才出锅的嫩豆腐,入口即化。 辛大人不由想起吴峰说过的话,这人间美味,尽在女人身上……念头一旦生起,竟然无法控制,辛大人无师自通地撬开易楚的唇,与她的唇舌交缠在一起,而手本能地顺着她起伏如山峦的曲线抚摸下去。 易楚又是羞恼又是害怕,眼泪流了满脸。 直到口中尝出泪水的苦涩,辛大人才清醒过来,松开抱着易楚的手。 易楚刚得自由,抬手便朝辛大人的脸扇过去。 清脆的巴掌声,利落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易楚微张着嘴,她是气愤辛大人的孟浪,却也没想到他竟然没躲开,或者是根本没有去躲。 一时,惊诧错愕恐慌无助,种种复杂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易楚吓白了脸,呆愣着不知所措。 辛大人看着她眸中闪现的种种情绪,喟叹一声,将她拥在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髻,“用这么大的力气,就算是不心疼我,也该心疼你自己的手……是我错,不该对你无礼,可我不能自已……阿楚,我想你想得紧,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易楚挣扎着要开口。 “你跟荣盛不合适,”辛大人不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我会替你退亲,然后请媒人上门求娶,你可愿嫁给我?” 耳边是他低柔的话语,脸旁是他怦怦跳动的胸口,周身萦绕着熟悉的淡淡的艾草香气,易楚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真的能嫁给他吗? 跟他一起守岁,一起看雪,一起凿冰捉鱼,然后生火烤了吃? 可她总要先退了荣家的亲事才成。 过了大礼的亲事,除非其中一方暴毙或者做出什么天理不容之事才可能退亲,否则,不管男女,都要在名誉上受损。 易楚不由打了个寒颤,记得第一次见面,辛大人曾平静地说,如果她不交出赵七公子,他就用周遭百余口人的性命来交换。 这样随性杀戮的人,会采用什么样的方式退亲? 易楚不敢想下去,急急地问:“你想怎么做,荣家都是安分守己的好人,从不曾作奸犯科。” “这事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我决不会动他们半根手指头……我只问你,若现在你是自由身,可愿意嫁给我?” 易楚仰头,看到辛大人右脸清清楚楚的五根手指印,心里莫名地发虚,嗫嚅地说:“我爹不会答应,差了辈分。” 想起那声不情不愿的“杜叔叔”,辛大人气得肝疼,“都怪你,既不让我来找你,见了我也爱答不理,若不是你这样,我怎能晕了头想出那个馊主意?我想正大光明地当着你爹的面给你张字条,你总能看看吧?谁知你爹,我比他小着十几岁,他也会平辈论交?” “我才不看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易楚撇嘴,却又忍不住莞尔一笑,笑容温润而美好。 辛大人看在眼里,心里滚烫火热,恨恨地点着她,“没看怎么知道写的是守岁,就知道嘴硬。”叹息一声,再度低头,去寻她的唇,“这次你还会打我吗?” 尚未触及期待中的柔软,辛大人突然身子一震,正色道:“有人找我,我先走了,荣家还有你爹都交给我,你只安心等我上门求亲就行。有事的话,去汤面馆找我,我不在,就跟掌柜说,他叫张铮。”话音刚落,易楚只觉得一阵风扫过,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思及刚才他说的话,易楚心里滚烫滚烫的,连带着脸颊也是火辣辣的热。 忍不住揽过桌上的靶镜看了眼,镜子里的女子面若春花目如秋水,水嫩的双唇染上薄薄一层粉色,娇艳欲滴。 易楚一把将镜子扣在桌面上,呼地吹灭了油灯。 这才反应到,油灯竟然一直点着。 难道他就不怕被人瞧见? 又是一夜难眠,可清晨醒来,精神却是格外地好,就连生火做饭时,脸上也带了浅笑。 易郎中见状打趣她,“有什么开心事,说给爹听听。” 易楚娇嗔道:“爹真是,难道过年还不许别人笑笑?” 女儿家的心思就是这样,时而风时而雨的,易郎中浑不在意,寻了铁锹将院子的积雪往墙角铲。 易楚瞧着父亲的身影,心思莫名其妙地飞到辛大人身上,也不知今天他会不会来吃饭,或者陪父亲下两盘棋。 他喜欢吃鱼,还好水缸里还养着一条。 是先杀好,留着他来吃,还是等他来了现杀? 易楚脸色一红,突然想起他说的话,喜欢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想着他,吃饭的时候也想着他。 这样地想着一个人,感觉真好啊! 遗憾得是,辛大人并没有到易家来,连着好几天,他都没有露面。 可京都却涌动着一股紧张的暗流。 吃饭时,易郎中感叹不已,“王侯伯爵虽然显赫一时,还不如咱们平民百姓生活得安宁,至少咱们不用怕半夜的马蹄声。” 易楚心里“咯噔”一声,“外面出了什么事?” 易郎中淡淡笑道:“听别人闲聊时说的,说是又有几家勋贵被满门抄斩,就是大年初一夜里的事。” “是锦衣卫干的?” 易郎中鄙夷地说,“这个世道锦衣卫就是属螃蟹的,横行无忌,除了他们,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尤其那个辛特使,听说,皇上都得看他三分眼色……不说别的,就说诏狱里的那些刑罚,一般人谁能想到那些折腾人的法子?” 连皇上都看他的脸色,这可不是什么好话。倘若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会怎么想? 而且,父亲对他好像很不待见……好吧,应该是大多数京都人对这个杀人不眨眼的特使都敬而远之,避若蛇蝎。 易楚顿时心里堵得难受,说不清是因为辛大人还是因为自己。 终于到了正月初八,朝廷开印上朝。 皇上连接发了数道圣旨,使得京都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易楚的心也整天吊在嗓子眼里,不得安宁…… 第52章 动静 又过了三五天,晓望街才有消息慢慢流传开。 据说,除夕宫内设家宴,留京的几位王爷都携带家眷进宫守岁,因太晚便在宫中留宿。太子的儿子楚昊酒后失言,抱怨宫里的炭呛人,熏的香也不如府里的好。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皇上耳朵去了。 要知道宫里用的是上好的银霜炭,烧起来不但没有烟,还有股淡淡的松香味。而熏香也是特制的贡品。 皇上闻言冷笑,“既然不如东宫的好,就把东宫的炭香取来让朕见识见识。” 其时是锦衣卫指挥使陆源当值,他连夜率人去了东宫,银霜炭没带,却是带回来两身明黄色的龙袍,其中一身朝服倒罢了,另一身却是衮服。 衮服是帝王在祭天地、宗庙以及正旦等重大庆典活动时才能穿的礼服,当然登基即位那天也是必穿的。 搜出来的这件衮服又格外华丽,面料是孔雀羽刻丝,里子是明黄色方目纱,衣裳上绣的龙、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纹饰均为金线配着上好的丝线绣成,其余蔽膝、革带、大带、绶等配饰一应俱全。 皇上不怒反笑,“太子这是等不及了,连登基的礼服都备好了。” 太子自然不肯承认,只说是被人陷害。 初一夜里,辛大人匆匆离开就是奉命去太子府邸搜寻忤逆的证据。 其实不管是几位王爷或者是将相王侯,不搜则罢,只要搜了有几人是干净的? 辛大人对东宫的事有数,除了搜寻证据之外,另将人员都看管起来,财物也贴上封条不许动用。 查出来的证据除了贪墨的大量民脂民膏,还有太子与朝臣勾结的书信,顺藤摸瓜又牵连了好几家权贵在其中。 就连上次武云飞被弹劾之事,也出自太子的手笔。 景德帝大怒,不顾春节开印图个吉利,颁发的第一道圣旨就是褫夺东宫太子之位,贬为庶民,与东宫其余众人都羁押在西郊农庄里,终生不得擅离。 一石激起千层浪,宫外,权贵们人人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而宫内,表面看上去平静,实则更是风起浪涌。早几天除夕夜伺候楚昊的宫女被人发现莫名其妙地死在井里,接着柴薪司死了两个小太监,再然后陆陆续续有好几个太监离奇消失。 一时,宫内宫外都不得太平。 辛大人忙得脚不点地,查证好几天,将证据摆到了御书房的案前。 除夕那天给楚昊用的炭并非银霜炭,香也不是上等的沉香。 在家宴上,楚昊被人劝着吃多了酒,回到住处后,别说醒酒汤了,连口热茶都没有。桌子上就半壶冷茶,还不是上好的茶叶。 楚昊是奢侈享受惯了的,不免斥责了当值的宫女太监,顺带着数落用的炭、香不好。 事情便由此而起。 太子是景德帝在潜邸时王妃所生,只是王妃没福,没等到皇上登基就故去了。 景德帝即位第三年,朝臣多次上折子,称后宫不能无主。景德帝顺应民意,册立了皇后。 皇后比景德帝小了近二十岁,景德帝颇为宠爱自己的小妻子。 皇后生了两个儿子,一是未等及冠就早逝的五皇子,还有一个就是年纪最幼的七皇子晋王。 晋王的封地在山西,可皇后已经痛失一子,不愿再让儿子离京。加上景德帝对幼子格外偏爱,故此默许了皇后此举。 能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除了皇后,没有第二人。 负责带人去东宫的陆源又是皇后的表侄子。 皇后这番举动又是为了谁,只能是晋王。晋王现年二十七岁。 景德帝黯然神伤了许久,沉声道:“许是朕活得太久了,这一个个都等不得,巴望着朕早死呢。” 辛大人突然露出丝笑意,“那皇上索性更要多活几年,这样才能看得清楚,顺带着也气气他们。” 这话说得有些僭越,可又实实在在地说到了景德帝的心坎里。 景德帝一扫适才的颓废,豪情万丈地说:“子溪所言不错,朕就再活三五年……回头查查晋王。” 辛大人点点头,开口问道:“大查还是小查?”大查就是往深了查,把晋王日常言行、结交官员,以往行迹都摸个透,小查就是查看表面,有没有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的劣行。 景德帝毫不犹豫地说:“彻查!” 辛大人明白,晋王恐怕与皇位无缘了。 出了御书房,辛大人在甬道上站了站。 甬道旁种着十几株梅树,白梅的花苞已经肿大,指日便可绽放,而绿梅却连花骨朵都没有一个。 辛大人低声道:“好看的花总是开得迟,你开这么早又有何用?”伸手掐下一朵白梅花苞。 身后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有个小太监小跑着过来,见到辛大人,连忙行礼,“奴才正要往忠王府宣世子进宫。” 辛大人笑笑,将手里的花苞递给他,“记得忠王府也有一片梅林,问问世子,梅花开了不曾?” 小太监恭敬地接过花苞,“奴才记得了,一定把话传到。” 辛大人整整身上玄色的长袍,施施然离开。 景德三十五年的春节波谲云诡离奇诡异,上元节那天,景德帝突发奇想,准备夜里亲自到东华门外观灯。 本来,因为太子以及好几家勋贵被抄斩,京都的王侯人家兔死狐悲,没心思张罗,也不敢张罗,怕风头太盛被人惦记上。 没想到皇上发话要观灯,这下子众人立刻活泛起来,忙不迭地搭建花棚,将早就准备好的花灯一一挂出来,力争博得君心一悦。 尤其景德帝威严之余颇有几分才气,往常年看到哪家的灯出彩,喜欢留点墨宝稍加点评,或者赏赐点东西。 这个人人自危的时节,若能讨得皇上欢心,不啻于吃了粒定心丸,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夜里,天上明月高悬,地上华灯燃放。 景德帝在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保护下,站在马车上巡视花灯。 辛大人穿一身大红色飞鱼服随侍在景德帝身边,花灯映着他脸上的银色面具,比天上的明月更闪亮。 行了约莫半刻钟,景德帝喊声“停”,马车稳稳地停在一处花棚前。 花棚搭得不算高,才两层,却是非常精巧,梧桐木的框架,四周糊着白色绡纱,中间点着灯,照得棚子里亮如白昼,比别处更亮几分。 辛大人细细打量一下,原来花棚四周缀着银箔,银箔反射了光线,自然加倍明亮。 皇上的马车一停,花棚里丝竹声顿起,接着一声娇滴滴脆生生的“酒来……”却是演着贵妃醉酒的折子戏。 紧接着,雪白的台子上走出位美人,穿着薄如蝉翼的纱衣,披着软纱披帛,体态轻盈,容色夺人。 再细看,这花灯美人发如云堆,面如敷脂,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美好。寒风透过绡纱,扬起美人的纱衣与披帛,远远望去如仙子下凡。 景德帝脱口称赞,“走马灯做到这种地步,妙不可言,妙不可言!” 邵广海已打听到花棚的主人,将他引至御前。 来人约莫三十五六岁,长得丰神俊朗,穿一袭宝蓝色锦袍,外面披着貂皮大氅,大氅瞧着有些年头了,风毛不那么齐整,可看上去仍是一派富贵。 来到车前,不等小太监递上蒲团,那人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臣杜旼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辛大人双眼眯了眯,他的叔父,杜旼终于沉不住气了。 景德帝瞥一眼辛大人,慢悠悠地问:“杜爱卿在何处当差?” 杜旼朗声回答:“臣在晋王府长史司任审理。” 景德帝面上显出几分疑惑,看向邵广海,“这杜家是……” 这片区域,只有王侯伯爵以及三品以上官员才能设花棚,王府审理是正六品官员,按官阶是没有资格搭建花棚的。 邵广海在旁边解释,“……是信义伯的次子,当年明威将军的弟弟。” 景德帝恍然。 当年明威将军是信义伯世子,他死后,信义伯没有来得及另立世子就撒手人寰。 而杜府是世袭罔替的爵位,丹书铁券并未收回,这就是说杜家空有个爵位,但没有真正袭爵的人。 这些年,杜旼为了承爵没少往吏部使银子,可都打了水漂。 验封司的人回复说,爵位只传嫡长,明威将军没了,可他还有个儿子,承爵也得轮到他儿子。如果儿子也不在了,爵位是收回还是改绶次子,需得一层层递上去,最后由内阁跟司礼监决定。 杜旼真想承爵还有个法子,就是恩封。武将的话,军功攒够了,报上去立马就批。文官得爵位虽然难,但若有先朝魏玄成之才之德,也可绶爵,再不然生个女儿送进宫,若能晋封妃位,再生个龙子,爵位也是探手可得。 杜旼涨得脸通红,他兄长杜昕是有名的武将,他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再者,他若有魏征的才能,早就自己得爵了,还用得着惦记着父亲的爵位。至于把女儿送进宫,皇上已经六十有余,十几年不曾选秀,还可能再有子嗣吗? 杜旼求到晋王那里,晋王答应得很痛快,也跟内阁打了招呼。司礼监都将折子摆到御书房案前了,可景德帝一眼没看就扔地上了。 邵广海给司礼监透过话,“皇上说朝廷不养没用的废物。”言外之意,什么时候杜家出了有用的人,什么时候再来提爵位的事。 晋王闹了个没脸,又被皇后骂了顿,“你用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白扶持这么些年,不给你长脸不说,反倒一个劲扯后腿……当初就不该找这么个窝囊废。” 可又没办法,明威将军手里的兵权太诱人,皇后想换成自己能掌控的人,而杜旼想袭爵,两人有着共同的敌人,所以就勾结到一起。 辛大人冷眼看着杜旼,杜旼与父亲有七成像,都是高大的身材,宽肩瘦腰,四肢修长。透过他,隐约能看到父亲的影子。 可父亲的能力与威望,杜旼拍马都追不上。 杜旼不是想要爵位吗? 他倒是想看看杜旼能否如愿,即便是得了爵位又能不能守住? 父亲与祖父相继而亡,家里没了进项,杜旼那点俸禄连喝粥都不够,只能靠吃以前的老本。 今年杜家已经开始张罗着卖山林地了,明年要卖什么? 辛大人突然想起来,应该抽空带着易郎中去看地,价钱还得再压压。 想到易郎中得知消息那刻的欢喜,辛大人忍不住弯弯唇角,能得岳父大人的欢心,想必离娶到阿楚又近了一步吧? 第53章 风波 相较东华门的喧闹而言,晓望街要冷清得多,虽然沿街的商铺都应景地挂出了花灯,但无论从数量还是技艺上都无法与东华门外的灯火璀璨火树银花相比。 易郎中拿出一吊铜钱给易楚,“隔壁你嫂子要带吴全去灯市玩,你跟阿齐跟着一道去吧,难得去一次,也开开眼界。” 姐妹俩有点不敢置信,她们只听说过灯市的繁华,还从来没去过。 易齐连忙去换衣服,易楚却有些犹豫,“要不爹也一起去?” 易郎中好笑地挑着眉梢,“你们年轻人去玩,爹凑什么热闹?快走吧,你们走了,我也可以清静清静。” 说得好像她们在家扰乱了他似的。 易楚娇嗔地瞪一眼父亲,“那我们就去了。” 易郎中笑着挥手,“早去早回,别玩太晚。” 姐妹俩兴奋地出了门。 隔壁吴家门口停了辆牛车,吴婶子的大儿子吴壮坐在车辕上,他媳妇吴嫂子已在车里等着了。 易楚跟吴壮打过招呼上了车,车里除了吴嫂子跟她七岁的儿子吴全外,还有个十四五岁穿大红色棉袄的女孩。 吴嫂子笑着介绍,“是我三妹,叫柳叶,上午进城的,我留她住两天,正好一道去见见世面。” 吴嫂子娘家在宛平县,坐牛车差不多要两个时辰才能到。 柳叶跟吴嫂子长得很像,小鼻子小眼小嘴巴很秀气,性情也腼腆,脸上带着羞怯的笑容,眼神躲闪着不敢正眼看人,说话声音很小,带着宛平口音,一看就是不常出门的。 易楚立刻明白吴嫂子为什么要叫着她跟易齐一起去灯会了。 吴大婶生了两男一女,前头两个都已成亲,家中还剩下一个小儿子。她总不能让小儿子跟柳叶一道出门。 说白了,就是让她俩陪着柳叶。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别说吴大婶对易家很照顾,就是多认识个同龄的女孩子也没什么坏处。 易楚温和地冲柳叶笑笑,介绍了易齐跟自己。 牛车不大,坐着五个人满满当当的,尤其吴全正是淘气的时候,上窜下跳一点儿不闲着,又往易楚她们身上蹭,蹭得裙子上沾了土。 吴嫂子气得呵斥他,柳叶却护得紧,“全哥儿还小。” “小什么,已经七岁了,我七岁的时候都上山打猪草了,哪像他这么皮。” 易楚也笑,“长大就好了,皮孩子结实而且聪明,我瞧着倒比那些老实到木讷的更惹人疼。” 吴嫂子深以为然。 一路说说笑笑,路途也就变得短了。 牛车穿过澄清坊往北,易楚想起来威远侯府就在附近,也不知杜俏身子好了没有,林乾会不会带她出来看花灯。 想到杜俏,不免又想起辛大人,都十几天没见到他了。 这阵子京都发生那么多事,他必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恐怕也没工夫出来闲逛。 正想着,耳边突然出来吴全的惊呼,“看,快看,星星掉下来了。” 易楚撩起窗帘,正巧一支烟花在空中炸开,无数星芒如瀑布般散落,美轮美奂。 吴壮将牛车赶到街旁停下,“前头就是灯市,牛车过不去,你们下来走走吧?” 吴全首当其冲地跳下去,撒腿就跑。 吴壮一把拽住他,“爹留在这里看着牛车,你跟娘和姨姨进去,记着不许乱跑,否则娘找不到你就不管你了,待会我们坐车回去,你就跟拍花的走吧。” 小孩子都怕拍花的,吴全也不例外,乖巧地牵住吴嫂子的手。 吴壮又跟几人解释一遍,“这是双碾胡同,我就在这里等,你们长点眼神别让小偷偷了荷包,也别走散了。”又拜托易楚,“全哥儿太皮,柳叶人生地不熟的,麻烦你多照顾。” 易楚笑着答应,“大哥放心,我们总归到哪儿都一起,丢不了。” 吴嫂子跟柳叶一人牵着吴全一只手走在前面,易楚拉着易齐跟在后面,五人小心翼翼地挤过人群,入眼就是座三层高的璀璨灯楼。 灯楼两侧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有素绢做的连珠灯、绡纱糊的八角灯,还有桑皮纸做的兔子灯、南瓜灯,易楚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吴全挣脱柳叶的手,指着空中叫,“娘,你看,猴子会动。” 易楚随着望过去,却是做成猴子模样的走马灯。 没过一会儿,吴全又叫,“仙女在飞”,是嫦娥奔月的走马灯,嫦娥的衣衫是用绡纱做的,随风舞动,宛如仙女下凡。 这等热闹景象,别说吴全,就连易楚都忍不住地赞叹,也不知那些工匠是如何做出这么精巧的花灯来的? 一路走过去,各式花灯美不胜收,一家摊子捱着一家摊子,路上的行人也是摩肩擦踵,不过大都是年轻人。 有携手观灯的小夫妻,女人看中了花灯,男人就乐颠颠地跑过去买回来,让妻子提着。 也有一家三口来的,孩子坐在父亲肩头,一边看灯一边啃着糖葫芦。 吴全也吵着要糖葫芦。 吴嫂子只好牵着他的手去买,正好旁边还有卖豆汁卖馄饨的。索性大家都坐下来,易楚喝了碗豆汁,吴嫂子跟柳叶分吃了一碗馄饨,易齐则喝了碗山楂水。 还有卖油炸猪耳朵的,易楚又买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了准备带回去给父亲吃。 休息片刻,再往前走,有几个围满了人的猜灯谜的摊子。摊子上挂着数十盏花灯,个头都不大,却做得精致,什么莲花灯、西瓜灯、金鱼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 吴全看中一盏猴儿灯,吵着要娘亲买。 摊主笑着说:“这灯不是卖的,猜中四个谜语就送你一盏,这十几盏灯随便你挑,猜中六个谜语,就从这里挑一盏,猜中八个……”摊主指指顶上做工更加精致的,“彩头是这些。” 易楚笑盈盈地问:“要是猜中十个呢?” 摊主指着最高处那盏会转圈的八角美人宫灯,“就是那盏灯……姑娘别看宫灯样子不新奇,上面的美人图可是武烟阁主亲手所绘,放眼万晋国,只此一盏,再无第二盏。” 易楚并不知道武烟阁主的名头,可听摊主这么说,想必定然是位字画大家。不过,她本就不善猜谜,也不惦记着那盏八角美人灯,倒是想替吴全赢回一盏猴儿灯来。 吴嫂子跟柳叶都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便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易楚姐妹猜谜。 头一个谜语简单,谜面是一个小姑娘,坐在水中央,穿着粉红袄,系着绿绸裙,模样真漂亮。打一种花。 易楚伸手将写着谜语的纸条拽了下来。 接着又猜第二个,有心记不住,有眼看不见,打一个字。 易楚略思索,也有了答案。 那边易齐也猜出两个,两人将布条递给摊主,说出答案,换回来一盏猴儿灯。 吴全乐不可支,举着花灯又蹦又跳。 吴嫂子被吴全折腾这一路着实有些乏了,便道:“已经不早了,要不回吧?” 易楚也惦记着独自在家的父亲,点头应着,“好。” 易齐今晚倒是乖巧,一直跟在易楚身边,也没发表什么意见。 几人辨清路往回走,吴嫂子猛然道:“三妹,三妹呢?” 易楚这才发现柳叶不见了。 “刚才猜谜语的时候还在这儿,不过眨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吴嫂子顿时急出一头汗,抻着脖子四处张望,可整条街道除了花灯就是人,哪里寻得见。 易楚道:“嫂子,你跟全哥儿在这别动,我跟阿齐分头问问有没有人见到柳叶。” 吴嫂子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 易楚连接问了几个人,都说没注意,她不敢走远,又顺着原路回去了。易齐也是一样,毫无收获。 看到两人的神情,吴嫂子一屁股墩在地上,哭喊道:“这可怎么办,我没脸见我娘了。” 吴全见到娘流泪,吓得扑在吴嫂子怀里也跟着嚎啕大哭。 易楚无计可施,只能扯着嗓子喊,“柳叶,柳叶!” 易齐也跟着一起喊,喊声掺杂在鼎沸的喧闹声里,如同石沉大海,转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有几人回头漠然地看她们几眼,继续往前走。 易楚想想不是办法,蹲下来对吴嫂子道:“嫂子,咱们去报官吧?不管柳叶是迷路也好,还是……官府总比咱们有法子。” 吴嫂子长这么大就没跟衙门打过交道,流着泪问:“到哪儿报官?这时候衙门都关门了吧?” 易楚四下看看,行人已比方才少了许多,就连有些摊贩都开始收摊了。 想必时候已经不早了。 易楚略思索,道:“嫂子先带全哥儿找大哥,全哥儿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睡在车里总比外头暖和,倘或得了风寒更是麻烦。我跟阿齐再找找,稍后就跟你们汇合。” 吴嫂子脑子早就乱了,只能听从易楚吩咐,又见全哥儿神情萎顿,手里的猴子灯不知何时也灭了,心里顿感酸楚,忙把吴全背在背上,踉踉跄跄地往回走。 易齐看着易楚问道:“姐,咱们怎么办?” 易楚也是头一次经这种事,并没有什么好主意,只勉强保持着冷静,“咱们再找找,能找到最好,实在找不到明儿一早去衙门报官。” 易齐点点头。 两人却不敢再分开,手拉着手找了一圈就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着柳叶的名字。 走到卖豆汁的地方,卖豆汁的老汉还记得易楚,问清缘由,叹着气道:“灯会上哪年都得丢几个小孩子或者大姑娘。闺女啊,听我的,别找了,赶紧回家吧,就是找到了,也不是先前那个人了。” 易楚听懂了老汉说的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地冒冷汗。 想了想,又问:“大爷,您知道怎么报官吗?” 老汉看看两人的衣着打扮摇摇头,“没用的,闺女,都是蛇鼠一窝。没银子打点,报官也没用。” 难道就这样放弃了? 想起柳叶羞怯的笑容和秀气的脸庞,易楚摇摇头,跟老汉道谢离开。 没走多远,身后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易楚忙拉着易齐避到街边。 十几匹骏马从她们面前疾驰而过,片刻,有一人又驰回来,停在她们面前,“易姑娘?” 易楚定睛一看,竟然是吴峰。 她惊喜交加,禁不住拜倒在地,“吴大人,奴家有事相求。” 吴峰怎肯受她的跪,又不敢伸手相扶,情急之下,抽出绣春刀用刀背托住她的手,“易姑娘有事但说无妨。” 易楚忙将柳叶失踪一事说出来。 吴峰略思索,唤来两名兵士,悄悄吩咐,“你,去五城兵马司找王大人,让他把周遭的暗娼窑子都找一遍,务必把人好端端地带回来。你,去顺天府衙门,问问他们脑袋上的帽子是不是不想要了,什么日子也敢偷懒耍滑,要真出了事,爷单枪匹马把衙门挑了。” 说罢,对易楚道:“这事包在我身上,姑娘回去等信就行,明儿定有回音。” 易楚虽没听清他对兵士说的话,可瞧他的神情却是实打实的有把握,不由松口气,曲膝福了福,“奴家谢大人恩德。” 吴峰连连摆手,“恰好赶上了,动动嘴的事儿,当不得谢。我们今儿的差事完了,闲着也是闲着,辛大人再陪几位爷说话,稍后也就过来。” 听到他说起辛大人,易楚怔了怔,随即想起上次惊马的事情,脸慢慢红了。 说曹操,曹操到。 片刻工夫,又有马蹄声响。 易楚顺着声响看过去,迎面驰来三人三马,左边那人穿大红色飞鱼服,脸上带着银白色面具,不是辛大人是谁? 居中那人十八、九岁,生得星眉朗目,身穿宝蓝色团花绣云纹锦缎直缀,腰系八宝带,头顶带着紫金冠,看上去温文如玉。 右边那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出头,生得唇红齿白,头上一支流云蝙蝠簪,穿墨绿色团花直缀,外面披着名贵的紫貂斗篷,一派风流尊贵。 辛大人扫视一下四周,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兵士半蹲在马前回答:“回忠王世子爷,荣郡王世子爷,回辛大人,是灯会上走失一名女子,吴大人已令人去找了。” 荣郡王世子? 易齐闻言,悄悄抬起了头…… 第54章 叮嘱 面前这两人一个温文尔雅谦谦如玉,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可都一样的尊贵,到底哪个是荣郡王世子? 易齐分辩不出来。 而显然他们也不给她机会分辩。 中间那人扬鞭就要赶路。 情急之下,易齐扑通跪在地上,凄凄楚楚地说:“失踪之人是奴家情同姐妹的好友,倘或她有什么不测,奴家无颜面对她的爹娘,也无颜苟活于世,请几位爷开恩,救她一命。” 易楚本是垂首恭敬地站着,冷不防被易齐的举动吓了一跳,又闻得此言,满脸的惊愕藏也藏不住。 她们跟柳叶才刚认识,连彼此的生辰性情都不清楚,怎么就情同姐妹了? 再者,柳叶若是出事,她也心疼难过,但是远不到无颜苟活的地步。 易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巧舌如簧能言善辩了? 这一刻,易楚觉得这个一同生活了十几年的妹妹竟是如此的陌生与遥远。 她审视般侧头望去,易齐半垂着脸跪在地上,神情含羞带怯,眼角不知何时沁出两滴珠泪,颤巍巍地挂在脸颊上,像是清晨的嫩叶上滚动的露珠,晶莹剔透。 荣郡王世子楚恒轻轻蹙了蹙眉,“我怎么见你有些面熟,抬起头来。” 易齐缓缓仰头,本就生得美,此时被皎洁的月光与明亮的灯光映着,更多三分颜色,尤其又是这副我见犹怜的神情,看着便教人恨不得捧在掌心里爱着宠着。 辛大人唇角扬了扬,轻佻地说:“世子爷,怎么样?要不我去打听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送到府里去?” 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足能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怎么能这样说? 易楚身子一颤,本能地就要喊“不”,可抬头瞧见辛大人如天神般伟岸的身影,和他黑亮眼眸里明显的警告之意,几欲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两位世子都是花丛里打过滚的,只见易齐的情态就明白了几分,再听辛大人此话,心里越发透亮。 楚寻朗声笑道:“恭喜久安兄了。” 楚恒,字久安。 楚恒并不回答,笑着又打量易齐几眼,“嗯,不错,是个好坯子。” 这般肆无忌惮地对女子评头论足。 易楚气得脸色发白,而易齐跪着,脸上不见半分抗拒之意,仍是幽幽怨怨地说:“但求世子爷能将奴家的姐妹平平安安地寻回来,奴家死而无憾。” 辛大人笑着问吴峰,“事情怎么处置的?” 吴峰道:“已经给五城兵马司和顺天府衙门都送了信,天亮前定有回音。” 易齐凄凄婉婉地说:“多谢几位爷相助。”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日后进了郡王府,好好谢谢世子爷就行。” 三人齐声大笑,策马离去。 易齐听得清清楚楚,是郡王府。 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只要进了郡王府,荣郡王见到她必定会想起娘来。即便暂时不能认她也没关系,娘说过,只要讨荣郡王欢心,就能得到意想不到的荣华富贵。 吃不完的山珍海味,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戴不完的金银首饰,出入王公侯府,结交官家小姐,以后嫁到富贵人家,一辈子过人上人的生活。 幸好柳叶走丢了,要不哪有机会遇到荣郡王世子? 娘亲谋划了一年多都没有实现的愿望,竟然让她做到了。 看来,机会总是握在有准备的人手里。 易齐情不自禁地笑了。 看到她唇边闪现的笑意,易楚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易齐根本不在乎,她根本不在乎被人当玩物般对待。 曾几何时,她竟然变成这个样子? 本要过去搀扶的步子骤然凝涩得厉害,像是迈不动似的。 易齐倒是不在意,起身拍拍裙裾上的尘土,恍若无事的过来拉易楚的手,“姐,两位爷答应救柳叶了,咱们回去吧?” 吴峰也拱手告辞:“天色已晚,易姑娘早些回去,若是有信,我会尽快告知姑娘。” 易楚朝他福了福,趁势抽出被易齐拉着的手。 回去的路上,易齐脚步轻盈,恨不得马上回去到三条胡同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娘亲,而易楚却是无比地沉重,她想不出如何对父亲开口,也猜不到辛大人这番做法到底是何用意。 走不多远,吴壮赶着牛车迎了过来。 却是行人已差不多散尽了。 吴嫂子从车里跳下来,看到易楚沉重的神情,身子又要软下去。 易楚忙扶住她,“嫂子别急……” 不等说完,易齐已经接话,“还好遇到了几位贵人答应帮忙,说是明天早上就有信。” 吴嫂子求证般看向易楚。 易楚点头,“嫂子放心,柳叶不会有事,回去等信吧。” 几人上了马车,吴全躺在车里睡得正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盏猴子灯。 吴嫂子又开始流泪,“三妹比我小八岁,是家里最小的,八个月不到就出生了,生下来的时候跟个小猫似的,我娘生她落了病,都是我哄她睡觉,喂她吃饭……这些年没见,想留她在京都好好玩几天,可没想到……” 易楚掏出帕子给她拭泪,“嫂子别哭了,全哥儿还睡着,别吵醒他……柳叶看上去就是个有福的,没事。” 易齐也跟着劝,“不用担心,嫂子你可知道我们遇到是谁?是忠王府和荣郡王府的世子,还有锦衣卫的辛大人,他们已经派人找了。” 吴嫂子渐渐止住了哭泣。 圆盘般的明月挂在湛蓝的天空,月华如水,洒向地面无数银辉。 吴壮将牛车赶得很急,车轮辗在石板路上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灯市的喧嚣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路皆是寂静。 行至晓望街,隔着老远,易楚就看到父亲背着手在医馆门前来回踱步,大红灯笼将他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心骤然酸涩起来。 真不应该抛下父亲一个人的,又是这么晚回来。 父亲定然是等急了。 牛车刚停稳,易楚迫不及待地跳下车,对父亲愧疚地说:“爹,我回来了。” 易郎中清俊的脸上浮出温和的笑容,“回来就好,累了吧?赶紧去歇着。”又朝吴壮跟吴嫂子拱手,“承蒙你们照看她们两个。” 吴壮抱着吴全连连摆手,吴嫂子却双唇翕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夜已经深了,易楚不想让父亲因担忧而休息不好,便笑着对吴嫂子道:“嫂子也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再找你说话。” 吴嫂子木木地点点头。 易楚跟在父亲身后进屋,故作轻快地说:“……灯楼是三层的,最上层是嫦娥奔月灯,用真人头发堆得发髻,衣衫罗裙也都是真的,身子还能动,跟真人一样……还有八角宫灯,每一面都画着美女,有西施浣纱,有貂蝉拜月,眉眼瞧得清清楚楚,头发丝画得根根不乱,可惜女儿脑袋不够聪明,否则就赢回来给爹瞧瞧。” 听着她细细软软的声音唧唧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稀奇事,易郎中慈爱地拍拍她的肩,“看样子今天晚上兴奋得睡不着了,要是喜欢,明天再去看。” “要是爹去我就去,”易楚歪着头撒娇,突然又叫道,“给爹买了油炸猪耳朵,可惜冷了,要不明天热热再吃。” 易郎中打开油纸包掂起一块尝了尝,“味道不错,很好吃,”又递给易齐,“阿齐也尝尝。” 易齐摇摇头,“我跟姐姐吃过了,刚炸出来还要好,喷香酥脆。” 三人再说会闲话,在院子里告别。 刚转身,易楚的神情马上黯淡下来。 她不敢想,如果父亲知道易齐的做法会是什么样的反应,他教了她们十几年,难不成就教出个爱慕虚荣贪恋富贵不知羞耻的人? 心事重重地打开东厢房的门,顺手上了门闩。 刚站定,便闻到淡淡的艾草的香气。 易楚下意识地朝罗汉榻看过去,暗影里,一双黑眸幽深如石潭,静静地注视着她。 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地上划出一块块的方格印,地面白,方格子黑。 屋内的两个人相向而立,易楚沐在月光下,辛大人隐在黑暗里。 他看得出她细微的表情,她却瞧不清他的神色。 就这样静静地站着,沉默无言,唯有艾草的清香在屋里弥漫。 远远地传来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已是三更天了。 易楚仿似被惊醒,慢慢向前移了两步,柔声问道:“这些天,你没事吧?是不是忙坏了?” “还好,”辛大人简短地回答,黑眸仍是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生怕错过她任何一丝变化。 “那就好,”易楚扯扯嘴角,“我累了,想歇下了。”转身便往内室走,才刚迈步,手臂就被一股大力扯住,身子落入一个强壮的怀抱。 “怎么这么凉?”辛大人不可置信地摸摸她的脸,又抓住她的手,“你冷吗?” “嗯,很冷。”易楚颤抖着回答,身子也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辛大人骇极,用力将她拥在怀里,急切地问:“阿楚,你怎么了?” 易楚头埋在他胸前,闷闷地回答,“我怕。” “傻孩子,怕什么,那些人动手没那么快,走失那个女子不会有事的。”辛大人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 “不是因为这个。”易楚并不太担心柳叶,因为吴峰也很笃定地表示没事。 辛大人愣一下,随即开口,“阿楚,不用为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别怕。” 易楚仍是摇头,片刻才低声道:“我怕我认识的你是假的。” 她连朝夕相处十几年的易齐都不认识了,何况只见过寥寥数次的他? 虽然,她早已习惯他的两种身份,锦衣卫特使威严冷酷,汤面馆的东家温文寡言,可今晚头一次觉得他陌生。 她看着他跟那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用很随便很熟稔的语气说话;她听着他半是调侃半是轻佻的话语。 那是她全然陌生的一面。 他像是一座蛰伏在海底的冰山,只向她袒露出一角,她热切得以为窥到了冰山的全貌,殊不知横亘在他们面前的还有看不到底的深渊。 他们根本是生活在两个阶层的人。 就如她以前所说,他是翱翔在高空的苍鹰,而她只是养在瓷缸里的一尾金鱼。 苍鹰可以偶尔停在缸边歇息,而金鱼却永远飞不上蓝天。 辛大人很快明白了易楚的意思,今晚的自己让她胆怯了退缩了。 该怎样对她解释呢? 辛大人脑子像走马灯似的转得极快,将晚上发生的事飞速地滤过一遍,稍稍扳开易楚的身子,凝视着她的眼眸,温和地问:“阿楚,你信我吗?” 易楚仰头看着他,想起医馆门前莫名捱了鞭子的闲汉,想起胡祖母突然断了的腿筋,想起雪地里,他一条长鞭生生拽回飞向石墙的她,想起那天她饥寒交迫差点晕倒,他伸出的温暖的手……一点点一幕幕如此真切地出现在眼前。 她微阖双目,又极快地睁开,“信。” 辛大人长舒口气,无论如何,她信他就好。 “关于易齐,想必你也看出来了,她就是奔着荣郡王去的,你阻得了这次,未必能拦得住下次。倒不如就让她折腾,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楚,人是我送的,是楚恒点头要的,以后出任何事连累不到你跟你爹头上……阿楚,我要你好好的。” 易楚愕然,原来这就是他的用意,把易齐的事都揽在他身上,却撇清了她。 易楚咬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 辛大人趁热打铁,郑重地说:“还有一件事得叮嘱你,关于我,无论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信,除非我亲口告诉你。即便有人说我死了,你也要千万别相信,但凡有一口气,我也会回来找你……在别人面前,我都是戴着面具做人,可是阿楚,现在这个在你眼前的,才是真的我……” 第55章 衷肠 还没出正月,怎么就说起生啊死的? 易楚伸手去捂他的嘴,“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指尖刚触及他的唇,便着火似的缩了回来。 辛大人岂容她缩,仍是捉住,凑在唇边轻轻亲了下。 易楚惊讶地瞪大了眼。 他怎么敢这样? 以前独处时,不总是规规矩矩的?可是近些日子,突然就大胆起来,上次竟然还……强吻她。 易楚脑中蓦然想起他的唇温柔地覆在自己唇上,他的舌在自己口中搅动……他的口水与自己的口水混在一处,那感觉,似乎并不觉得讨厌。 辛大人看出她神情只是娇羞,并无恼意,心中的喜悦禁不住溢出来,眼眸里便带上发自内心的笑意,可也不敢再多唐突,只柔声问道:“这阵子,是不是又累你牵挂了?” “嗯,”易楚并不隐瞒,“很担心,也没处问……想去枣树街来着,没好意思。” 说到最后,声音愈发低,幸好辛大人耳力好,才勉强听清她的话。 想到上次她在汤面馆,不过叫声他的名字,脸便红成那样,如果真要打听的话,怕不要窘迫死。 辛大人心头软得像水,轻轻摸摸她丝绸般顺滑的乌发,低声道:“让你委屈了,该给你送个信的。可是身边一直有人,事情又多,没脱开身。”主要也是怕露了行迹,给易楚带来麻烦。 “没觉得委屈,”易楚一早知道跟着他生活不会安定,可太多的辛苦,也抵不过对他的喜欢。每次想到他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也钟情于自己,那种雀跃,藏也藏不住。 辛大人明白她的情意,也很清楚自己的心思。 有了易楚,他便多了很多的牵绊,或许也多了钳制自己的把柄,可他甘之如饴。 他想要这个聪明剔透又坚强冷静的女子成为自己的妻。 念头一闪而过,他心里骤然生出万缕柔情来,目光专注地盯着易楚,从青丝到眉眼,从眉眼到脸颊,直看得易楚粉面含羞,才贴着她的耳边问道:“怎么想起去灯会了,早知道,我就不跟他们一道,还可以早些见到你。” “正好吴家嫂子要带着她三妹去,就跟着去了……我也不知你会在那里。”言谈间露出些许遗憾。 辛大人柔声道:“灯会要持续三天,明晚我有空,要不咱们一起去……不去灯市,去积水潭,积水潭虽不如灯市热闹,可胜在清静雅致,沿着潭边一圈柳树,还有台阶下到水里。要能买到河灯,咱们就放河灯。”话语呢喃,有种令人心跳的暧昧。 易楚沉迷在其中,恍了会神才笑道:“七月半才放河灯,上元节哪里有河灯卖,再说积水潭怕不是也结了冰?” “是我一时糊涂,”辛大人自嘲地笑笑,难怪人们常说温柔乡英雄冢,他还没怎么着,只说这一会话,脑子竟然都不管用了。 易楚望着他吃吃地笑,腮旁的梨涡时隐时现,片刻惆怅地说:“今天已经看过花灯了,明天不好再出去,加上出了柳叶的事,我爹怕也不会答应。” 辛大人想想也是,易郎中绝不会允许易楚独自出门,便问:“你喜欢什么样子的灯,喜欢吃什么,我替你买回来?” 易楚嗔他一眼,“又不是小孩子,哪里就这么馋了。”眼波流转,说是嗔怨,更似传情。 辛大人的心就是河面上鼓足了风的帆,满满的全是欢喜。 月色西移,地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屋里黯淡了许多。 辛大人叹口气,“太晚了,你去歇息吧。” 易楚悄声回答:“我还不困。” 刚才都已经说累了,这会又说不困。尤其还大老远跑到灯市,又受了惊吓,不累才怪? 辛大人情知她不舍得自己。 他也是,隔了将近半个月才能见到她,才不过这一小会,也是不想离开。 易楚刚刚及笄,正是情窦初开,辛大人年纪虽长,可也是头一次对女人动心。 两人兜兜转转半年多,易楚开始对他恐惧疏离,后来又抗拒挣扎,终于到现在两心相知两情相悦,只觉得满心里有说不出的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到街上响起四更天的梆子声,辛大人实在不想让易楚再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易楚不过打了个盹,就听到外面的叫门声。 想到吴峰说过天明之后就有柳叶的信儿,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匆匆穿好衣服出了门。 易郎中已将人迎到医馆里。 易楚一眼就看到了柳叶,她脸色惨白,神情萎顿,双目红肿,身上披着床棉被,头发湿漉漉的,像是水洗过一般,额头还有处青紫,像是被重物磕的。 见到易楚,柳叶“哇”一声哭了出来。 易郎中叹道:“我刚替她把过脉,没什么事,你先带她回你屋里。” 易楚见医馆里齐刷刷站着四个身穿程子衣的兵士,心知并非说话之处,点点头,向吴峰道了谢,便领着柳叶往东厢房走。 进屋后,柳叶掀开棉被,她身上仍是昨天那件大红色的棉袄,也是湿漉漉的。 易楚顾不得多问,打开衣柜找出自己的衣服先让柳叶换上,然后快步到厨房煎了碗红糖姜水。 热热的姜糖水下肚,柳叶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恢复了原本的脸色。 易楚舒口气,往火炉里加了两块炭,问道:“肚子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昨儿跟吴嫂子商量过了,这事暂且瞒着家里的人,只说我留了你说话。吃过饭,吴嫂子就过来。” 女子丢失一夜,即便没出什么事,若是被人知道了,也于名声有损。 柳叶知道易楚是为自己着想,眼泪越发流得凶,先是小声抽泣,后来竟是嚎啕大哭。 易楚也不劝,只在旁默默地看着,待她眼泪渐止,用温水绞了帕子替她擦脸。 柳叶哽咽道:“先前只觉得大姐嫁到京都来是件荣光事,没想到京都的人好是好,可有的坏起来真是坏到骨子里了。”说着,谈起昨夜的经过。 原来就在易楚跟易齐猜谜语时,柳叶闲得无聊就四下里打量,冷不防瞧见一个女子丢了条手帕。 因相距不远,柳叶又心思单纯,想着赶紧把手帕捡起来还回去,以免被不肖子捡去。 谁知,她把手帕还给女子时,女子却笑着说手帕不是她的。 柳叶看得分明,手帕就是从女子袖口滑落的。正觉得奇怪,身后突然过来一个壮汉,伸手夺过手帕捂在她口鼻中,紧接着柳叶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半夜柳叶被水泼醒,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房间里。屋里还有个四十来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 妇人和蔼地问她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认不认字。 柳叶见她长得和气,一一回答了,请她送她回家。 妇人却“咯咯”笑,说她花了二十两银子买的,连本钱都没赚回来怎么能让她回家,又说回家容易,赚够一千两银子自然就放了她。 柳叶吓呆了,长这么大,她连银子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能赚一千两。 妇人又笑,说只要她听话,不出五年,准能赚到。还说柳叶这个名字太土气,不如换成盈盈好听。盈盈一听就让人怜惜,准会得那些公子的欢心。 柳叶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到了什么地方,吓得连连给妇人磕头。 妇人冷笑道:“我做这行几十年,看多了像你这样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主儿,有得比你还烈性,寻死觅活好几次,可是怎么样,等开了苞不照样老老实实的?现在就是赶她她都不走,为什么?因为她离不开男人……闺女啊,你就认命吧,既然来了这里就别想着回去,回去了家里人也不会要你。你仔细想想,桌子上有饭菜,想开了就吃点,晚上妈妈给你找个体贴的俏郎君,这头一夜决不会委屈了你。” 说完留下两个壮汉看着她,扬长而去。 柳叶想逃逃不出去,想死又死不成,只能默默地流泪。 约莫四更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群士兵,不由分说把她带到了马车上。 后来又换了一批人,换了一辆车,才回到易家。 “阿楚,我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被那些人拉扯来拉扯去,早就不干净了,我没脸活了,还不如死了干净。”说罢,柳叶又是嚎啕大哭。 易楚柔声地劝,“既然回来了就别想太多,这事只咱们几人知道,再传不到外头去,你就放心,一切跟先前没什么不同。昨夜,你不过是在我这里睡了一晚。” 柳叶只顾着哭,没有作声。 易楚又道:“你昨夜定是没歇息,先在我床上歪一会,我这就去做饭,饭好了给你端过来。”刚走出两步,想一想,又退回来,正色道,“柳叶,你要是真想死,我不拦你,可你别死在我家,我担不起这责任。而且,大过年的还没出正月,以后我家的日子没法过了。最好也别在京都,你姐姐也担不起这罪名,要不,等你回到宛平再死?就当你爹娘白养了你一场,临到头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要是我是你,我可不会寻死,反而更要高高兴兴的,难得遇到个合得来的姐妹,彻夜聊了一晚上,多开心啊。” 柳叶呆呆地看着易楚,眼泪越发地汹涌。 易楚匆匆忙忙做完饭,到底是记挂着柳叶,又急急地回到东厢房。 柳叶已洗净脸,梳好了头发,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易楚舒口气,取过脂粉,细细地给她敷上一层粉,又扑了点胭脂腮上。柳叶的眉眼顿时生动起来,再也没有了适才的颓废之气。 “这样才好,”易楚笑笑,又悄声跟她商量了一套说辞,柳叶听着暗暗点了点头。 易楚笑道:“好了,过去吃饭吧,阿齐想必还没醒,等我把她叫起来。” 易郎中已将吴峰等人送走,因柳叶在,不好同桌用饭,就让易楚将饭送到书房。 易齐因昨晚太过兴奋,憧憬了半宿将来的幸福生活,睡得迟,因而醒得也迟。见到柳叶,吃了一惊,“什么时候回来的,昨晚你去哪儿了?” 柳叶脸上显出几分不满,“还说呢,昨晚内急,好容易找了个茅坑解了手,本以为你们还在猜灯谜的地方等我,哪知道不见了人影。可把我好一个找,把整个灯市都找遍了也没看见你们,后来又去双碾胡同找姐夫,谁知道牛车也没了。我这人生地不熟的,身上也没带钱,又冷又饿又累。幸亏遇到个卖馄饨的老汉,给了我一碗馄饨,还说起有人找我,提起过报官。我想不如到官府衙门口等着,走到半路遇到一群士兵,领头那人认识阿楚姐姐,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来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才开,你竟是没听到?” 易齐赧然,“我睡觉沉,睡熟了什么也听不见。你说你找了我们半宿,我跟姐姐才找你找得辛苦,就差把灯市翻个个儿了……你解手也不说声,还以为你丢了。” 易楚嗔道:“吃饭的时候,说什么解手不解手?” 易齐反应过来,瞪了下眼,连忙端起了饭碗。 刚吃完饭,吴嫂子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易楚知道姐妹俩少不得要说点悄悄话,就将两人让至东厢房,自己去医馆找父亲。 易郎中已听吴峰说起事情的经过,并不问柳叶的事,反而问易楚,“你跟吴大人很熟?” 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 易楚一惊,掩饰般回答,“上次惊马,承蒙他与辛大人相救,后来在威远侯府遇到过,说不上熟,就是认识而已。他是忠勤伯世子,前阵子他夫人不是还来过?” 易郎中脸色松动了些,又叮嘱易楚,“以后你出门也得小心点,要是遇到事,可不见得像柳姑娘这般幸运。” 易楚连声答应。 易郎中却又取出半块切碎的药丸来,“是续命丸,只得了一丸,想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药,我只辨出有人参、黄芪、生地、当归、川穹,你闻闻还有哪些?” 易楚鼻子较常人灵,易郎中这是把她当狗使唤。 易楚对着药丸深吸口气,想了想,“应该还有白芍、茯苓,再其他闻不出来了。” 易郎中点点头,研了墨,将这几味药写了下来。 易楚问:“爹从哪里得的药丸,没有方子?”说罢,立刻反应到自己问了个傻问题,要是有方子,还用得着她来辨药材。 易郎中写完,又对着药丸琢磨各种药的分量,药性有阴有阳,有热有寒,总得相生相补才能 发挥出最大的效用。 易楚在旁边没什么事,就拿了块抹布擦拭台面以及长案上的尘土。 冷不防,医馆的门开了。 伴随着淡淡艾香,一道宝蓝色的身影阔步而入。 易楚下意识地看过去,两人四目相对,辛大人的目光骤然火热起来。 两三个时辰前,他们才刚诉完衷肠,竟然他又来了。 易楚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胡乱地冲他点点头,扔下抹布就往后头走。 掀开门帘的时候,听到他问:“先生近日可得空,找个日子一同去看看地?” 第56章 饥饿 是说大兴县的山林地。 易楚停在门口悄悄竖起了耳朵,听到父亲说,“最近都空闲,什么时候都可以。” 辛大人听出门帘外浅浅的呼吸,笑容不由自主地洋溢出来,声音也格外的轻快,“那就过了正月十八,我先跟中人约定在十九那天,早上早点走,坐车用不了两个时辰。我听说主家急着用银子,咱们索性把价格再往下压压,每亩地至多一两半银子……” 一两半银子? 不止易楚吓了一跳,易郎中也是惊诧不已,“本来价格也不算高,还能压到这个价钱?” 辛大人笑道:“尽力而为,议价的事交给我,先生在旁边替我掌眼。” 易楚默默地盘算着,要是一两半银子一亩地,家里的银钱差不多能买百亩,一百亩地能种不少药材,至少一些常用的就不必走街串巷的收了。 易楚还要往下听,因见吴嫂子跟柳叶从东厢房走出来,遂迎上去,笑着问道:“嫂子这就走?让柳叶再多住两天,我们还没说够。” “已经叨扰你一宿了,要是不嫌她嘴笨,让她白天来跟你说话,”吴嫂子也笑,随即压低声音,“柳叶都跟我说了,阿楚,这次多亏了你。大恩不言谢,嫂子记在心里头了……你的衣服回头洗干净给你送过来。” 易楚摇头,“看嫂子说的,柳叶不过是人生地不熟走迷了路,哪里值当谢的?” 送走吴嫂子跟柳叶,易楚倦意上来,正想靠在罗汉榻上打个盹,突然听到父亲的喊声。 辛大人已经离开了,易郎中是来跟易楚商量买地的事,“……足有五百亩地,杜公子说咱们要是全买了,价格还能便宜。他说手头有约莫三四百两银子,放着也是放着,可以先借给咱们,每年八分利钱,你觉得如何?” “那就全买了,”易楚思索一下,道,“难得有这个机会,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年前我卖了匹锦缎,得了将近一百两银子,现在还有好几匹布,收着也用不上,不如也换成银子……” “那怎么成?”易郎中打断她的话,“再怎么也不能动用你的嫁妆,实在不行,咱们就买一百亩,也不必借杜公子的。” 易楚见父亲很是坚持,只好笑道,“就按爹说的办,说起来一百亩也不少了。” 易郎中颌首,“没错,人要懂得知足,切不可太过贪心。” 主意既定,易楚进内室取银子。 她向来有章法,贵重东西都放在衣柜下层最底下抽屉里的匣子里。 易楚打开匣子,里面有父亲给的百年老参,有辛大人给的碧玉手镯和梳篦,还有他的一只荷包,里面装着些许碎银。 意外地,还多了只大红色雕海棠花的盒子。 她记得清楚,年前整理东西时还没有这只盒子,也不知是何时多出来的? 易楚好奇地打开,竟是一大叠银票,有二、三百两一张的,也有五十两一张的,林林总总怕有近万两。 凭空多出这么一大笔银子。 易楚的心砰砰直跳,长这么大,她都没见过银票什么样,而眼前却是足足一沓子。 是谁放到这里的? 易楚很快想到,除了辛大人,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她藏东西的所在。 这个人,也不知会她一声。 刚才她还让吴嫂子姐妹在屋里叙话,幸好吴嫂子并非手脚不规矩之人,倘若换成别人,给顺走了怎么办? 她就是作牛作马一辈子也还不起。 易楚攥着匣子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起来,可左看右看,哪里都不合适,仍是放回原处,将上次卖锦缎得的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拿给了父亲。 因屋子里藏了银票,易楚一整天不敢出门,吃过午饭,终于熬不住困,睡了个香甜的午觉。易齐却趁机去了趟三条胡同。 吴氏听说她昨晚的奇遇,欣慰地说:“果真是娘的女儿,遇到机会就得赶紧抓住……要知道,这些王孙公子,对于庸脂俗粉根本看不上眼,就是上赶着也不一定要。”话到此处,猛然醒悟到失言,忙问道,“辛大人可曾说过何时送你去郡王府?” “没有,他只说去查一下,若是清白人家的闺女,就送过去,并没说何时。” “那就耐心地等几天,想必正私下查着……你看,得亏前阵子没把你接回来,要真依了你,岂不白白浪费这个好机会。”吴氏颇有些庆幸,拍拍易齐的手,“这几天好好养养身子,多读点诗词歌赋,再有……上次给你擦手的膏脂千万得用着,女人啊,除了脸就是这双手了。” 易齐听话地点点头,“我一直在用,也按照方子做出来几盒,不过还是不如娘给的嫩滑。”顿一顿,目光突然充满了热切,“娘,等到了郡王府,我要直接跟世子说说我的身世,还是直接跟爹说?” 吴氏思量片刻,郑重地道:“你是娘的女儿,娘当年不过是府里的一名姬妾,世子却是郡王妃所出,他定然容不得你,所以不能告诉他……世子是你的兄长,可是他不知道,你记着,千万不能让他碰你的身,你就借口来了癸水能拖几日就拖几日。郡王府有个拂云阁,你爹习惯每天早饭后去那里舞剑,你假装迷路经过那里……你记着,你爹喜欢女人穿粉色衣裙,而且还得乖顺,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只有得了他的欢心,你才能有好日子过。” 易齐笑道:“娘放心,我知道怎么做,姐姐平常怎么对爹,我也怎么对我爹就是。” 吴氏脸上闪过一丝怜悯,很快又散去,只留下妩媚的笑意,“没错,就是要听话……你还记得娘以前说过的话吗,先别提你的身世,要等你爹主动问起来,你就说是吴悦的女儿,把生辰八字告诉他……以前娘在郡王府有个处得不错的姐妹,现今在针线房当管事,姓张,有什么话先拜托她传达,以后你学着笼络几个心腹,就有自己的人用了。” 易齐听了一一记在心里,又问了荣郡王以及郡王妃的喜好。 吴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自己知道的以及听说的尽都告诉了易齐。 易齐满意地离开。 见易齐走出门外,吴氏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浓重的悲哀与冷漠。 阿齐,别怪娘狠心,谁让你……若非逼不得已,娘也不忍心这么做。 他毁了娘一辈子,娘不甘心,不甘心。 他必须也得痛苦一辈子才行,要比娘活得更痛苦。 易齐回到家,易楚恰好睡中觉醒来,就问起易齐,“我虽没去过荣郡王府,可也听说过这些高门大户,明里光鲜,暗里地指不定多么龌龊。就连威远侯府,侯爷跟侯爷夫人都是明理的人,听画屏说每年府里也得死几个丫鬟小厮。听姐的话,就在家里安安生生地过好不好?” “不好!”易齐斩钉截铁地回答,“我已经决定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想法,还问这种没用的问题干什么?之前你说帮我,现在我不指望你帮忙,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去。” 这话说得真是诛心。 易楚气极反笑,问道:“你说说,你有什么本事?像卓文君那样通音律善鼓琴,还是像曹大家那样精经史擅文才?” 易齐反驳道;“她们有她们的本事,我有我的本事,用不着跟她们比,也用不着你操心。” 易楚气道:“好,好,你有本事,以后别哭着回来找我。” 易齐也动了气,接口道:“以后我就是沿街要饭也不会来找你。”甩手进了西厢房。 易楚气得浑身哆嗦。 易郎中隔窗听见了,出来拍拍易楚的肩,“阿齐还小,别跟她一般见识,爹去劝劝她。” 易楚点点头,站在院子里等着。 易郎中很快出来,面上波澜不惊的,平静地说:“阿齐已经决定了,她娘也同意,就由着她吧。得空你帮她把东西收拾收拾,说不准哪天就有人来接了……只是她这一走,在旁人眼里,未免累及你的名声。好在你已经定了亲,荣家断不会因为此事而退亲。” 说起退亲,易楚想起辛大人说过要替她退亲,也不知会用什么法子。 倘或真的退亲,爹应该是会难过的吧? 易楚忐忑不安地到厨房做好晚饭,去叫易齐吃饭时,易齐却突然抱住了她,“姐,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那样跟姐说话。” 是真的懊悔,眼圈都有些红。 “想起以后不能天天跟姐在一起,心里就很难过。姐,你原谅我吧?” 既然如此,那你就别去了。 几欲脱口的话生生被咽了回去,易楚长长叹口气,也伸手抱住易齐,“姐被你气得习惯了,早不会生气了……你以后可得注意,说话前要多思量思量,别得罪别人自己还不知道。” “嗯,我记住了。”易齐乖巧地回答。 易楚摸摸她的脸颊,“走,吃饭去。” 因为怀着心事,易楚没什么食欲,胡乱吃了几口就推说饱了。 睡到半夜,竟然闻到了马蹄糕的味道。 易楚失笑,看来是真饿了,连做梦都能梦到吃食,而且那香味还是如此真切。 易楚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帐帘外传来低低的笑声,“饿了吗,起来吃点东西。” 易楚一个激灵坐起来,正要下地,只听辛大人又道,“不用急,先穿好衣服,屋子里冷。” “我不是馋……”话刚出口,忽觉不妥,又急忙咽回去。 辛大人已低笑,“我知道,你是急着出来见我。” 易楚被说中心事,顿觉脸上火辣辣的,热得发烫,又恨那人,恨得牙痒痒。 终于,待那股热散去,她才慢条斯理地撩开帐帘下了床。 明亮的月光透过糊窗的高丽纸,变得柔和而安详。 辛大人坐在妆台旁的杌子上,月光静静地洒在他身上,照出他微微弯起的唇角。 易楚羞恼的心莫名地宁静起来,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你几时来的?” “刚到,见你睡着,本想把东西放下就走,谁知听到你说马蹄糕,是饿了吗?” 哎呀,难不成她刚才还说出口了? 易楚懊恼地咬了咬唇,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吃吧,还温着。”辛大人将东西一一摆在妆台上。 呃,还真不少,除了马蹄糕还有油果子、核桃酥、香酥饼。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多买了几样。你尝尝好不好吃?若是喜欢,我再去买。” 这个时辰,恐怕灯会上的人都走光了。 他到哪里去买? 易楚觉得好笑,故意道:“我喜欢吃糯米糕,你去买来吧?” 辛大人一愣,他心目中易楚即便想要什么,也不会这么大喇喇地说出口,心念一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傻傻地笑了。 易楚却是不依不饶,“就想吃糯米糕,去买嘛。” 月光下,大大的杏仁眼娇俏地盯着他,嘴唇微翘,像是任性的孩子。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她在自己面前这般情态,辛大人怦然心动,那些被小心翼翼克制的激情如同岩浆般喷薄而出,他猛地用力,易楚就跌跌撞撞地坐在他腿上。 “真想吃糯米糕?”他紧紧抱着易楚,脸颊贴着她白玉般晶莹的脸颊,柔声地问,“我也饿了,你知道我想吃什么?” 擂鼓般强壮有力的心跳,火盆般灼热的怀抱,还有紧贴着她肌肤的他的脸,有些粗糙,有些凉意。易楚心慌意乱,任由他的手臂渐渐箍紧,他的双唇渐渐逼近……身子酥酥麻麻地轻颤着,仿佛就要化成一滩水…… 第57章 响动 这样陌生的感觉,教易楚不由害怕起来。 张嘴想喊他的名字,让他放开,可“子溪”两个字就在齿边,却始终说不出口。 辛大人抱着易楚,只觉得怀里的身子又香又软,柔若无骨似的,紧紧地熨贴着自己。 嗅着她清幽的女儿体香,辛大人想起兵士们常说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又想到一句俗语,千里相思不如软玉在怀……呼吸急促,口干舌燥,感觉那样美妙,又那样痛苦……浑身的血液上下奔涌,找不到宣泄之处……双唇落在易楚唇上,贪婪地汲取她的芬芳。 易楚情急,张口咬住他的舌尖。 辛大人吃痛,很快清醒过来,看到易楚眼眸里的恐慌与戒备,不由愧疚地喊了声,“阿楚……” “放开我,”易楚挣扎着掰他的手。 辛大人不放,呢喃低语,“让我抱抱你,就这样抱一会儿,保证不再唐突你。”声音暗哑,有着浓浓的恳求之意。 因是低着头,他的脸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月光下,分外的沉静与孤寂。 易楚心一软,轻轻“嗯”了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蹭了蹭。 这样温顺与乖巧的她,像只刚断奶的小猫。 辛大人适才的情~欲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酸涩的温柔与深切的怜惜。 她定然是极喜欢自己,又极信任自己。 所以,在他刚才那般对她之后,还听从他的话。 辛大人心里软得像水,又鼓得像扬起的风帆,满满的尽是柔情。 伸手取过妆台上的油纸包递在她面前,“不是饿了吗,吃一点。” 易楚羞红着脸,就着他的手吃了块马蹄糕。 辛大人柔声道:“你想吃糯米糕,明天我去买给你。” “不用,刚才说着玩的。”易楚急忙推辞,“总是到这里来,难免被人看见,你……” “我会小心,”辛大人了解她的顾忌,急急补充,“以后没有要紧的事也不会来找你……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名声受损。” 月光下,他表情柔和如同和煦的暖阳。 易楚满足地低叹声,突然想起抽屉里的匣子,起身取过来,问道:“什么时候放在哪里的?你拿回去吧。” 辛大人没接,转头瞧了瞧,看到暖窠里温着的茶水,取来将杯子端到易楚唇边喂她喝了两口,自己就着她喝剩的残茶喝了几口,才答道:“除夕那天,想跟你一起守岁的,看你睡得沉,便没打扰……以前想着不一定能成亲,手头散漫了些,这是这半年攒下的,反正以后也是你管家,就给你收着。” 易楚见他喝自己剩下的水,面上一红,掩饰般,急急地说:“我没管过这么多银子怕丢了,再说,你总有花费的地方,还是拿回去。” 辛大人无谓地笑笑,“丢了就丢了,再赚来就是。我平常花费不多,需要的时候再来寻你。”又说起大兴的地,“是信义伯府里要卖,差不多五百亩,我想让你爹全买下来。到时候建个祠堂,在京都重新开宗……这些地就改成祭田,一应关节我找人去官府办……以后就是你们易家的祖产。” 建祠堂,可以将曾祖父与祖父的灵枢都移过来,这就意味着易家在京都立起来了。 开宗立祠,应该是父亲一直以来的心愿吧? 易楚怦然心动。 可想起需得将田产由姓杜改成姓易,而父亲也绝对不肯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 易楚犹豫着说出父亲的打算。 辛大人并不意外,“你爹正直端方品行高洁,真正算得上是君子。不如就按你爹的意思办,其余田地我让人买下来,回头把田契给你。等咱们成亲后再谈这个,想必你爹也不会太固执了。” 易楚连声道谢。 辛大人俯视着她,唇角微翘,“口头谢谢有什么用,真想谢的话,帮我做两双袜子,要厚实点的。” 易楚咋舌,这就叫蹬鼻子上脸,前阵子刚做了中衣,现在又要袜子了,过几天指不定还……面上一红,却是不敢再想下去。 辛大人抬起脚让易楚量尺寸。 易楚打眼扫了眼,心里已有了数。 辛大人得寸进尺,“顺便再做两双鞋,靴子穿着捂脚,市面上卖得不合适而且穿起来不舒服。” 不合适不也穿了这么些年? 易楚腹诽,可瞧见他幽深黑亮的眸子,无奈地应道:“做鞋子也行,可你不能在外头穿。” 辛大人眼眸愈发地亮,似乎能燃烧起来一般,“阿楚,咱们早些成亲好不好?你瞧我这浑身上下,衣服鞋袜、香囊荷包都得更换了。” 易楚脸色顿时暗下来。 按规矩,她现在是荣盛未过门的妻子,怎能跟外男独处一室,还私相授受,还搂搂抱抱,甚至……父亲以往最不齿这种寡廉鲜耻的行为。 她也是,一向瞧不起这种举止轻浮的人。 可自己呢? 在外人眼里岂不就是水性杨花轻浮放荡之人? 想到走在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的情形,易楚犹如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前心到后背,透心地凉。 悔意丝丝缕缕地从心头滋生出来,瞬息将她缠了个结实。 辛大人看出易楚脸色的变化。 他心思机敏,马上猜出易楚的心结,郑重地说:“阿楚,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招惹你强迫你,假如能够重新来过,我定会早早向你爹求亲,绝不会让别人占了先。可事已至此……阿楚,你后悔也罢,不悔也罢,我想要的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我想娶你,想跟你过一辈子,想得要命……荣盛根本配不上你,你喜欢的人是我,你别自欺欺人,也别说再求我放过你之类的话。上次我也没打算放手,以后更不会……还是以前说的话,我替你退亲,你安安生生地等着嫁给我。” 易楚愣在原地,一时百感交集百味杂陈。 辛大人走到她面前,扳起她的脸,对牢她的眼眸,“阿楚,你信我,会把一切安排妥当。退一万步讲,就算京都待不下去了,我带你跟你爹去常州,常州有天宁寺,有天目山,天目湖旁边有片茶园,产的茶叶清香悠长,再或者去天府之国四川,四川繁华不次于江南……万晋国这么大,总有容得下你我的地方。” 易楚终于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抽泣不已,“我不知道是不是后悔,可我舍不得你……我也不想嫁给别人,大不了,我出家当姑子。” 辛大人长长叹息一声,揽住她的肩头,“你出家当姑子,我怎么办?你就是成心气我的……”话未说完,搂得她越发紧了些,“一切有我呢,我的小乖乖。” ** 易楚迷蒙地睁开眼,天光已是大亮。 她哀叹一声,这两天仿佛都成了习惯了,夜里睡得晚,早晨醒得也晚。 想到昨夜,易楚重重地咬了咬唇。 明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合规矩不合世情,可她……她管不住自己的心,也管不住自己的身子。 昨晚,是在他的怀里睡着的。 他像抱着婴儿一样抱着她轻声安慰,又细细地哄她,说他已在晓望街看宅子,成亲后就住在晓望街,这样她就可以随时回家照顾父亲,也不会觉得孤单。 还说,如果父亲愿意,他可以帮着物色个心性好的孩子让父亲收养在膝下,若是父亲不愿,他们会给父亲养老送终,以后多生几个孩子,选一个承继易家家业。 真是没羞没臊,八字还没一撇,就想到生孩子上头了。 不知道说了多久,后来她熬不住困,在他臂弯里阖上了眼睛。 可意识仍是清醒的。 感觉他轻轻地把自己放到床上,盖上被子,还摸了摸她的脸颊,才拉上帐帘离开。 动作很轻,生怕惊醒了她。 谁能想到,人人望而生畏的辛大人会是这般的温柔小意。 辛大人走后,她又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她想,能得他如此对待,即便是身败名裂也不悔,大不了,就真的出家当姑子。 可辛大人必定不会同意吧? 想起昨晚他说的那些话,易楚不由面露赧色,急忙端水洗脸换衣,出了屋门。 易郎中已经煮好稀粥,正在院子里清扫墙角的残雪。 易楚对父亲心怀愧疚,上前去夺他手里的铁锹,“爹歇着,我来吧。” “你力气小铲不动,”易郎中温和地笑笑,“看看阿齐起床了没有,喊她起来吃饭。” 易楚敲敲西厢房的门,里面并无人应,又敲了几下,才听到易齐懒懒的声音,“姐跟爹先吃,我待会就起。” 易楚答应声,“你快点,待会饭可就凉了。” 易郎中笑道:“那就别等了,咱们先吃。” 易楚到厨房掀开锅,盛了两碗小米粥,又切了盘酱黄瓜,用托盘端到饭厅,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放着一盘糯米糕。 易郎中笑着解释,“早起去担水瞧见杜公子,他买了两包点心,非得塞给我一包。” 易楚心头一跳。 这人,大清早去哪里买的? 不会是人家没开门就把人叫起来做的吧? 依着他的个性,完全有可能。 可心里,竟有隐隐的欢喜,他终是去买了糯米糕,而且,也听了她的话,不会再像这几天这样夜夜来找她。 易楚掂起一块糯米糕,小心翼翼地尝了口,有点酸,也有点甜,一直甜到了心里…… 易楚吃过饭,易齐才睡眼惺忪地过来,见到易楚,抱怨道:“姐,你昨天听没听到什么响动?” “什么响动?没注意。”易楚不解地问。 易齐歪头想了想,“我好像看到个人影站在你屋顶上……” 第58章 无题 “有个人影?什么时候的事儿,你可瞧仔细了?”易楚大惊,脸色刷一下白了,手中的糯米糕也差点落地。 “说不准什么时辰,大概三更天了吧,反正睡了一觉,觉得屋里炭味太重,就将窗子开了条缝,看到个黑影在你屋顶上。后来,后来好像飞了……” “飞了?你确定是个人影,别是乌鸦什么的?或者谁家养的鹞鹰、海东青什么的也有可能。”话虽如此,可易楚心里笃定,易齐看到的就是辛大人。 昨晚他穿了件墨绿色斗篷,月影里看起来不就是黑色? 而且,走的时候,应该也差不多三更天了。 易齐经易楚这么一打岔,也有几分不确定起来,“兴许就是只大鸟,反正一晃神的工夫就不见了。” 易楚稍稍放宽了心,谁知易郎中接口道:“待会上去看看,要是踩破瓦片夜里该冷了,得赶紧补上。” 易楚刚咬一口糯米糕,闻言差点梗在嗓子眼里,连接喝了好几口小米粥才咽下去。 饭后,易郎中去隔壁吴大婶家借了架梯子,吴壮自告奋勇地爬上去看了看,“还好,没有破碎的,就是有几块瓦片松了,我和点泥重新铺一铺。” 吴家本来就跟易家交好,前天刚出了柳叶的事,吴壮夫妻对易家更是感激,遇到这种小事自然上赶着帮忙。 易楚暗松口气。 若是父亲上去,父亲心细,难保看不出端倪来,吴壮却不一样,他为人爽快,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没那么多心思。 而且,经他这么一折腾,便是辛大人留下什么痕迹,也会被毁掉了。 吴壮从梯子上下来,立马和了些黄泥,泥里掺了些碎稻草,这样黏起来更牢固。和好泥,也不用易郎中帮忙,找块木板托着泥又上了房顶。 柳叶牵着吴全过来送衣服,顺带着看热闹。 易楚笑道:“夹袄我穿着有点紧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留着穿吧,还有这条裙子,已经接过一次襕边了,再接就不好看了,你也一并拿去,我留着也是拆了浆鞋底子,倒是可惜了的。” 柳叶很欢喜,虽然易楚的衣物也是旧的,但看上去很干净,式样也比她的要好看些。 因见易楚屋里摆放的布匹、袼褙等物,柳叶便道:“阿楚姐,你正准备嫁妆?我针线活不太好,力气倒比你大,要不我帮你纳鞋底?”她已从吴嫂子那里知道易楚定亲的事儿。 给荣家的四双鞋的鞋底都已经做好了,只剩下上鞋面。 这余下的袼褙正好可以给辛大人做两双鞋。 易楚下意识地不想让柳叶沾手,她想一针一线都亲自做。 柳叶却很坚持,“阿楚姐别客气,我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也和你一起说说话。” 盛情难却,易楚思量着,要不给父亲与辛大人各做一双,父亲那双就让柳叶做好了。 念头刚冒出来,却蓦然心惊:这算不算女生外向?难道养育自己十几年的父亲竟连个认识不到半年的外人都不如了? 易楚收回心思,推拒道:“正月里不好动针线,等出了正月再说。” 到时候柳叶也该回去了吧? 柳叶笑嘻嘻地问:“阿楚姐信这些?我家里不太讲究,往年都是过了十五就相当于过完年了,针线活什么的都要动起来,我家平常就指望我娘跟嫂子她们绣点小物件补贴家用。” 好像顾瑶家里也是这样,过了十五,顾大婶就开始绣点荷包香囊等零碎东西出去卖。 又说正月里不能见血,可辛大人正月初一就奉命拿人了吧? 可见,俗习也是信则有不信则无。 想到此,易楚便笑道:“是我想左了,那我就不客气了,你帮我纳鞋底吧。”说完,拿起炭笔估摸着在草纸上画了个鞋样子。 柳叶便问,“是易大叔的鞋?看着有些大了,易大叔跟我爹身量差不多,鞋也应该差不多才对。” 易楚支支吾吾地解释,“冬天穿,袜子做得厚,宽松点舒服。” 柳叶自不会怀疑到别处去,比着易楚画好的样子,剪了八片袼褙和八片细棉布。 易楚暗自抹了把额头的细汗,看来人真不能做亏心事,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实在不好受。 假如真是堂堂正正定了亲的,她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是给未来夫君做的鞋子,而不用拿着父亲的名头做遮掩。 一时又有些怔忡,忽悲忽喜,患得患失。 ** 辛大人这种男人是不动心则罢,动心后是相当认真的。 这两天夜夜跟易楚耳鬓厮磨,易楚心里想什么怕什么,他完全能猜到个八~九不离十。 自从十二岁那年离家,辛大人就把名声之类的当作了浮云,可易楚不行。 这个时代,规矩都是男人制定用来限制约束女人的。 男人有了妻儿,还可以左拥右抱,招惹几个通房或者侍妾,这叫风流。而女人,只要定了亲,再与别的男人多说两句话,就会被人指指点点。 要想让易楚安心,当务之急就是退了与荣家的亲事。 辛大人老早就对荣家上了心。 正如易楚所言,荣家上下都老实本分,可老实不等于是好人。 就拿荣大婶来说,这几十年在街坊中的口碑非常好,人慈善,也不爱多事。可在家里,她对两个媳妇以及自己却很严苛。 头一条,媳妇们没事不能随便出门,就是回娘家也得有个正当理由。另外,媳妇们每个月都要完成一定量的绣活,每顿饭不能吃超过一定量的饭食。 用荣大婶的话来说,家里的银子要一分一厘地攒,也要一分一厘地省。 论家底,荣家比易家要丰厚,可易家饭桌上时不时有鸡鸭鱼肉,而荣家的饭桌常年是两道咸菜加两道素菜。偶尔做点荤食,那是爷们儿吃的,两个媳妇不能下筷子。 可荣大婶又好面子,她有两身体面衣服,每次出门就轮流着穿。头梳得油光顺滑,出门前用手指沿着油罐子边擦一圈,然后往嘴上抹抹,嘴唇就变得油光光的。 荣大婶对媳妇们苛刻,对儿子却很宽容,尤其对荣盛。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荣盛最小,身子也弱,最得荣大婶疼爱,平常在家里不是躺着就是歪着,诸事不管。 就这样,荣大婶还怕他累着,每天他在易家待两三个时辰回去,荣大婶忙不迭地给他端茶倒水,又使唤小丫头给他捶背捏腿,恨不得把他当祖宗供起来。 在医馆倒还强些,易郎中指使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不外乎抓抓药算算账,也还顺手。 荣盛虽然懒,却有个好处,就是听话,很听荣大婶的话。 无论是荣大婶的节俭还是荣盛的懒惰,都算不上大毛病,不足以退掉一门亲事。 至少说给外人听,别人都会说,节俭是好事,节俭才能持家。 至于懒,爷们主外,女人主内,家务事不都是女人操持,谁家老爷们在外忙碌一天不是回家就躺着? 要真想顺顺当当的把亲退了,就得拿出点有力度的东西来。 谋划了近两个月,该看看有什么进展了。 辛大人坐在汤面馆,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唇角露出浅浅的笑容…… 掌柜张铮仍坐在台案后面打盹,瞧见辛大人的笑容,嘴角撇了撇。 这几天,公子可是越来越爱笑了,不就是趁着天黑到人家屋顶上守了几夜吗? 要真娶回家,那嘴可不得咧到后脑勺去? 又想到易楚,长相算是中上,但论起气度来,可比夫人年轻时差多了。 也难怪,寒门小户出来的闺女,能好到哪里? 不过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看上去温温柔柔的,又不是那种完全没主见面团似的女子。 虽然配不上公子,可谁让公子看对了眼呢? 只能张罗着给公子娶回来。 过两年生个小公子,如此,他也算对得起夫人的知遇之恩了。 嗯,还得让大勇多出去跑跑,早点将宅子买下来,好好收拾收拾。 正想着,就见儿子张大勇呼哧带喘地跑回来。 张铮急忙瞪了儿子一眼,示意他稳重点,别这么沉不住气。 大勇沉下脚步,稳稳当当地走到辛大人面前,躬身道:“东家,杜府那头传来信儿,说是十九那天杜二爷要亲自到大兴,去看看买地的人。” 辛大人皱皱眉头,如果杜旼去的话,他就不方便露面了。 易郎中是个耿介刚正的性子,不会锱铢必较地压价,不如让易楚一道去? 这事他不好提,得易楚自己提出来才行。 要不,等夜里,他去跟易楚说说,还得告诉她如何跟杜旼打交道。杜旼虽然没什么脑子,可毕竟是个三十好几岁的大男人,他怕易楚压不住他。 想到易楚,昨夜她依偎在自己怀里那种醉人的感觉又浮现在眼前。 柔软的身子温顺地贴着她,乌黑的青丝蹭着自己的下巴,软软的,痒痒的。 还有那双大大的杏仁眼斜睨着他,水嫩的唇微微翘起,“……想吃糯米糕,去给我买嘛。” 原来看着心爱的女人在自己面前撒娇是这么的美好。 辛大人心猿意马坐不住了,今天是灯会的最后一天,不如再去买些小食? 还得给她买两盏花灯挂在床头,到时候,她看到花灯就能想起自己。 辛大人想到做到,让大勇牵了马出来,骑上便走。 从枣树街骑马到积水潭不过半个多时辰,辛大人仔细地挑好花灯又买了些点心,一路狂奔赶到晓望街,天色已经全黑。 医馆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可以看到有人影晃动。 辛大人纵身一跳,轻快地跃上墙头,两三个起伏就来到东厢房的屋顶,刚蹲下~身准备掀开瓦片,辛大人突然觉出不对劲来…… 第59章 败露 几乎是本能地反应,辛大人矮了身子,蛇一般滑过瓦片,双手攀住屋檐,长身略过墙头,轻巧地跃下,转瞬消失在街巷尽头。 时值正月十七,天空澄明,不见半丝云彩,一轮圆月高悬在空中,照得四周明亮如镜。 易郎中站在书房窗前,透过半开的窗扇看得真切,确实是个人影,而且还是个高大的男子的身形。 只是那人动作极快,不等他看清面目,已翩然离开。 易郎中面色铁青,双眸阴冷,关上窗扇往医馆走去。 易楚正对着烛光专注地缝着袜子,烛光摇曳,映着她的脸庞飘飘忽忽,像是蒙了层温柔的面纱。 一霎那,易郎中想起易楚的娘卫琇,也是这般在他看书的时候做针线。 堆积在胸口的怒气慢慢消散了点,易郎中竭力让声音保持平静,“阿楚,这两天有人进过你的屋子,那人是谁?” 易楚手一抖,针尖扎破手指,沁出一粒血珠,有些微的刺痛。她顾不得手指的疼,猛地抬起头。 父亲面沉如水,神情笃定,分明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想要知道的不过是那个人的身份。 又想起父亲适才的话,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疑问。 是他又来了吗? 易楚面如死灰,早知道会是这样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昨天易齐说看到了人影,依着父亲的细心,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是她想得太过简单,以为用鹞鹰乌鸦就可以糊弄过去。 易楚放下针线,慢慢走到父亲面前,一言不发地跪在地上。 她这算是承认了? 承认有人进了她的屋子。 易郎中诧异地看着易楚,脸色越来越黑。 自小易楚就听话懂事,行事明礼大方,从不曾让他操心。 可就是最温顺最乖巧的女儿,竟然在夜里与人私会! 原本他还抱着一丝希望,以为那人只是暗中偷窥,易楚并不知情,可眼下的情势,分明……易郎中气得浑身发抖,哆嗦着抬起手,朝着易楚就是一个耳光。 他的力道很大,手掌落在脸颊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易楚身子摇晃一下,很快又跪正,咬着唇低声道:“女儿不孝。” “你还知道不孝?”易郎中手指点着她,自嘲道,“我易庭先一生光明磊落行事端正,可教养出来的女儿,一个爱慕虚荣贪图富贵,另一个却不守妇道与人暗通……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娘,怎么有脸面对列祖列宗?”说到最后,已不能自已,颓然跌坐在椅子上。 易楚大惊,膝行往前,哭喊道:“爹,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求您别生气,别气坏身子。” 易郎中摆摆手,冷漠地说:“你别叫我爹,我不配,子不教父之过,我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易楚泪如雨下,“爹,女儿知错,女儿愿受任何惩罚,求爹不要生气。” 易郎中凝视着她。 烛光下,易楚白净的脸颊上五个明显的指印,已开始泛红,腮边挂着两行清泪,泫然欲滴。而向来明澈的眼眸里水汪汪地漾着泪,仿佛下一刻就要滑落。 易郎中眼前又出现了卫琇的影子,躺在床上,黑白分明的眼眸温柔地看着他,“庭先,阿楚就交给你了,好好教养她长大。” 易郎中自诩为慈父,对待孩子向来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这还是第一次动手打骂女儿。 尤其还是易楚。 倘若换成易齐做出此事,他虽生气,却也不会这般盛怒与失望。 易郎中摇摇头,挥去卫琇的影子,沉沉心,缓缓开口,“阿楚,告诉爹,那个人是谁?” 若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既然能飞檐走壁,必定是有功夫的。 一个身怀武艺的男人,如果非得去见阿楚,阿楚也没有办法。 阿楚定然是被迫的。 易郎中脸色开始变得温和,“是他故意招惹你的,对不对?你告诉爹,爹为你作主。” 易楚咬唇不语,片刻,才道:“不管他的事,是我愿意的。” 看到她倔强的样子,易郎中好容易压下的怒火忽地又燃烧起来,“他到底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维护?” “是我,”门口传来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他怎么来了? 易楚心头一颤,抬眼望过去,顿时呆在当地。 辛大人一身玄衣,身披玄色斗篷,银色的面具映着门外的月光折射出耀目的光辉。在这光辉的映照下,辛大人肃然而立,如同天神降临,气势逼人。 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事? 易楚暗暗叫苦,假如他以杜子溪的身份来,父亲或许会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网开一面,而今他竟然是这种打扮。 父亲原本最痛恨得也就是横行乡里乱杀无辜的锦衣卫。 易郎中冷笑,“原来是你?仗势欺人,作奸犯科原也是辛大人这种人才能做出来的事。”又低头盯着易楚,“他就是你维护的人?你看中的是他的权势还是地位?”语意甚是讽刺。 辛大人仿若没听见般,阔步走到易楚身边,解开身上的斗篷,伸手去拉易楚,“起来。” 他怎么能在父亲面前这样? 易楚躲闪着,目光盈盈地看着他,里面尽是恳求之意。 求求你,别管了,这样只会让父亲更加生气。 辛大人对上她的目光怔了下,仍是不管不顾地将她拉了起来。 果然易郎中看到他们的举动,怒气更甚,脸色憋得通红,手指点着辛大人乱颤,就是说不出话来,蓦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杯盏叮当作响。 父亲性情温和,从不说污言秽语,这次是真的气急了。 易楚“扑通”一下又跪下去。 膝下柔软温暖,全然不是刚才的潮湿冷硬。 原来,辛大人将他的斗篷铺在了地上。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隔绝了地面的潮气。 易楚心中一暖,却什么也不敢说,只端端正正地跪着。就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影,竟然是辛大人,他也跪在了旁边。 易郎中嘲弄道:“辛大人快请起,我一介平民,当不起您跪。” 辛大人坦然地开口,“我跪您,一来此事因我而起,是我招惹逼迫了阿楚,二来,我尊敬您的为人。”说着,掀开脸上的面具,露出清俊深沉的面容。 易郎中显然没有料到,不可置信地瞪着辛大人看了半天,好久才说出“你……”再也无话。 辛大人恭谨地说:“我姓杜,单名一个仲字,字子溪。我娘姓辛,当差时便随母姓。” 易郎中不语,满心的怒火骤然散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的衰败之色,“这么说,你接近我是为了阿楚?” 辛大人不假思索地说:“我想求娶阿楚,想得到您的认可。” “呵呵,”易郎中冷笑两声,“所以就把我玩弄于股掌之上,亏我还将你引为知己。” 想起之前跟他一同对弈,一同品茶,一起探讨时政,言谈甚欢,本以为多了个知交,却不曾想他竟是狼子野心,盯上了自己的女儿。 辛大人坦诚地说:“我承认起初是因阿楚而来,可先生的才华与品行着实令我钦佩。” 易郎中淡漠地挥挥手,“不用说这些阿谀奉承之词,阿楚已经定亲,一女不许两家,你请回吧,易家不欢迎你。” 辛大人正色道:“荣盛并非良配,荣家也不适合阿楚。” 易郎中忽地笑了,“荣盛行事规矩,不是阿楚的良配,难道你这种乱闯女子闺房的无耻之徒才是良配?笑话,天大的笑话!” 辛大人被噎得一时上不来话,固执地又说了遍,“我真心求娶阿楚,请先生恩许。” 易郎中厉色道:“我说得很清楚,一女不许两家,辛大人请回吧,再不回我就动手撵客了。” 辛大人也上来倔劲,梗着脖子道:“先生三思,就算今日我不来求娶,也请先生慎重考虑阿楚的亲事。” “阿楚的事自有我这个当父亲的作主,不用你操心。”易郎中顺手抓过桌上的茶盅朝辛大人扔过去,“滚,快滚!” 茶盅击中了辛大人额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溅了他满身茶叶满身冷水。 易楚心头一紧,偷眼望过去,辛大人的脑门已经红了一片。 他怎么也不知道躲,就这么干捱着? 就像上次,也是傻站着捱了她一个耳光。 真是个呆子! 辛大人感受到易楚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摇摇头,示意他没事,片刻,开口道:“阿楚,你先回屋里,我有话对先生讲。” 易楚不动。 易郎中冷眼看着,越发对辛大人厌恶,又不是躲不开,却生生捱这一下,明摆着就是对阿楚使苦肉计。 便也沉声吩咐易楚,“回房去,记着,从今日起到成亲那天,不许离开家门半步。” “是,”易楚低声应着,忽然想起买菜买米的事,迟疑着开口,“那买菜……” 易郎中冷冷地说:“爹拉扯你们两个长大,不是没干过买菜做饭的事。” 想到父亲这么个温文尔雅的人混迹在粗汉俗妇中,为着一把菜一斗米讨价还价,易楚心里酸涩得不行。 父亲这样做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年两年,而是整整十年。 易楚直到十岁才攥着铜板拎着竹篮接过买菜的差事。 医馆里的两人,一个是自己尊敬依赖的父亲,一个是自己心仪仰慕的男人。 父亲显然已经极度失望,脸色灰败,神情颓废。 而辛大人,那个威严尊贵如天神般的人物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看上去那样的狼藉与落魄。 两个都是她放在心坎里,奉为至亲的人。 易楚左右为难,泪水哗哗地顺着脸颊淌,可又不敢哭出声来,低着头碎步挪到门口。 刚走到东厢房门口,又听到医馆传来瓷器落地的“当啷”声,易楚的心像是被冰水浸过似的,一下子凉了半截,她愣愣地站在风地里,许久没有动…… 第60章 生病 易楚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睁开眼,才发现窗户纸泛着莹白,天光已经大亮。而她,竟是合衣躺在床上。 关于昨晚,易楚记忆仍停留在她站在东厢房门口,听到医馆传来茶盅落地的“当啷”声。至于怎么进了屋子,怎么上了床,全无印象。 易齐进了门,娇声抱怨,“爹还没起床,姐也起这么晚,谁做饭啊?” 难道你不能做? 易楚忍不住想反驳。 家中早饭甚是简单,通常就是稀粥加咸菜。易齐长这么大,竟连稀粥都不会熬? 火气“突突”地从心头窜上来,顶得脑子晕沉沉得疼。 易楚深吸口气将怒火压下来,强撑着沉重的身子走到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易楚懒怠再生火淘米,取出一把铜钱塞进易齐,“到外面买几只包子吧,爹喜欢吃萝卜肉馅的,我随便,别忘了再给爹带一碗咸豆浆。” 易齐本不想去,可看到易楚脸色不好,很不情愿地取了只大海碗,拎着篮子走出去。 不多时,便将包子买了回来。 易楚去敲正房的门,没人应。稍等了片刻再敲,仍是没人回答。 父亲一向醒得早,睡觉也浅,不会听不见。 易楚疑惑地推了推门,好在门没有落闩,便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 易郎中仰面躺在床上,似是正睡着,看上去并无异色。 易楚松口气,踮着脚尖上前,将耷拉在床边的被子往上掖了掖,无意中碰到易郎中的手,感觉到超乎寻常的热度。 易楚心头一跳,抬手搭上易郎中的脉搏,试了试脉息。 果然是发热。 发热分为外感与内伤两类。外感是因感受六淫之邪以及疫气所致,内伤则是由于饮食劳倦或者七情变化导致气血虚衰而引起的。 易郎中无疑是盛怒之下,急火攻心,以致于外邪侵表。 易楚心里涌起深深的内疚,父亲性情温和,极少发怒,再加上饮食有度作息规律,身体一向康健。 这次,若不是因她,父亲决不会病倒。 走出门外,易楚吩咐易齐,“爹病了,你伺候着爹用些饭,我去煎药。” “噢,”易齐答应声,端着托盘进了正房。 易楚快步走近医馆。 医馆里一片狼藉,地上残留着茶壶的碎瓷片,茶盅一只在地当间,一只滚在桌子底下。 辛大人的斗篷也在,上面明显一块茶渍,还有几根干枯的茶叶。 易楚又无心顾及这些,先照着医书上的方子配好药,然后捅开药炉生了火。 趁着水没开,易楚将碎瓷片扫到簸箕里,又捡起茶盅。茶盅一只完好无缺,另一只却裂了道缝已经不能用了。 索性,将两只都扔了。 目光触及那件斗篷,易楚酸涩不已,轻轻捡起来,抖落上面的茶叶。斗篷是玄色缎面灰鼠皮的里子,皮毛很好,摸上去温暖顺滑,似乎还带着他的体温,又有隐约的艾草香味传来。 易楚忍不住将脸贴在斗篷上,泪水霎时溢满了眼眶。 她很清楚,父亲若是知道了他们的所作所为,定然会生气,会训斥她。却没料到,父亲竟然发那么大脾气。 长这么大,父亲从不曾厉色对她,更别提动手掌掴她。 也是头一次,她看到父亲竟失控到抓起东西打人。 想起辛大人满脸水渍地跪在地上,衣襟上沾着茶叶,那样的狼狈,易楚胸口像是压着块大石,堵得难受。 又想起父亲病倒在床上,心头愈加沉重。 这一次,她与辛大人的缘分真的尽了。 父亲辛辛苦苦养育她长大,她不可能再忤逆父亲累父亲病倒。 嫁给辛大人是不可能的事,即使出家当姑子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安分分地嫁到荣家,不让父亲再度蒙羞。 之前与辛大人的种种,就当做是场梦,梦境再美,她也要醒来。 易楚止了泪,小心地看着火候熬完药,端到正房。 易郎中仍睡着,旁边托盘里的包子跟豆浆都不曾动过,易齐却不在。 易楚上前推推父亲,“爹,爹,醒醒喝了药吧。” 易郎中缓缓睁开眼,看到易楚,眸光转冷,复又阖上。 易楚咬咬下唇,轻声道:“爹有些气虚发热,我去熬了药,爹趁热喝了吧。” 易郎中干脆转过身去,明摆着是不想看到她。 易楚心如刀绞,曲膝跪在床前,“女儿不孝惹爹动怒,纵使女儿有千错万错,还请爹保重身体……否则女儿万死不辞其咎。” 好半天,易郎中才冷冷地开口,“你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爹说过的话也不放在心上了。” “不是,”易楚急急分辩,“女儿一直记着爹的教导,以前都是女儿的错,女儿绝不敢再犯,请爹信女儿这次。” 易郎中回过头,问道:“你保证再不见那个姓辛的?” 易楚连声答应,“女儿发誓,再不会见辛大人。若违誓言,天打五雷轰。” 易郎中着意地盯着易楚看了两眼,语气仍是冷淡,“药放在这里,你出去吧。” “是,”易楚恭谨地起身,“要不我去熬点羊肉粥,热热的喝上两碗?” “不用。”易郎中简短地说了两个字,又闭上眼睛。 易楚没办法,默默地走出门外。 易齐站在院子里,问道:“爹吃了吗?” 易楚黯然摇头。 “刚才我叫爹醒来,爹看到我很不高兴的样子,把我赶出来了。”易齐小声嘟哝着,“爹没事吧?” “没事,生病的人难免心情不好。” “我觉得爹是不想理我,”易齐不太相信,忽而问道:“你们怎么今天都起晚了?” 易楚支吾道:“我昨儿下午睡了一觉走了困,夜里反而睡不着了……爹兴许看书看迟了。” “我倒是睡得好,一觉到天亮,从来没这么沉过。不过睡多了也不好,头晕晕乎乎的。”易齐烦恼地拍了拍头。 易楚倒是一愣,按理说,昨天夜里那么大动静,易齐应该早就听到了,难为她竟能忍着不过去看看。 莫不是点了安息香? 是辛大人点的吧? 不想让易齐知道他的身份。 易楚正思量着,忽听正屋“嗵”一声响,似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两人急忙跑过去,只见易郎中坐在床边,脸色阴沉得像是灶坑里的炉灰。 “怎么了爹?”易楚柔声问道。 易郎中爱答不理地回答,“没事,你们出去。” 易楚与易齐面面相觑,无奈地退了出去。 易齐不解地说:“爹到底怎么了,谁也没得罪他。” 易楚心知肚明,父亲心里仍是憋着一股气没散,眼下是不想看到她了。 可他病着,又不能没人照顾。 易楚想想,对易齐道:“你去顾家把顾琛叫来吧,他是男儿方便些,我到厨房煮点羊肉粥,爹兴许饿了。” 易齐点点头。 易楚刚淘好米生上火,顾琛就呼哧带喘地赶来了,连带着还有顾瑶抱了只陶瓷坛子跟在后面。 易楚歉然地对顾琛道:“不好意思把你叫来,我爹病了,我跟阿齐不方便在跟前伺候,劳烦你进去看看我爹需要什么,你帮着动动手。” 顾琛忙不迭地答应着进了正房。 顾瑶看了眼易楚,问道:“你这锅里要煮什么?” 易楚答道:“我爹没吃早饭,我寻思着煮点养血补气的羊肉粥。” 顾瑶大咧咧地说:“我来煮,你回屋歇着吧,我瞧你的脸色不太好,别是也病了。” 易楚从早晨起床就觉得浑身不对劲,脑子跟麻绳似的乱哄哄一团,情知是因为昨晚在院子里受了风,许是要生病。可因父亲病着,易齐又是个万事不动手的人,她也只能强撑着。 这会听顾瑶这么一说,越发觉得身子沉重,便不客气,到医馆里寻了几粒现成的药丸子嚼了干咽下去,又抱起灰鼠皮斗篷回到东厢房。 易楚先打了盆清水,绞了干净帕子,一点点将缎面上的茶渍擦掉,搭在椅子背上晾着。 看着玄色斗篷,想着适才在父亲床前发过的誓,今生再不见他。 这斗篷也不能亲手送给他了。 心就像钝刀子割肉般,木木地痛,经久不散。 睡了大半个时辰,易楚感觉好了许多,因惦记着父亲,不便在躲懒,忙起身下地。 院子里晾着父亲的衣衫,像是刚洗过,还在滴滴答答地滴着水。 顾瑶正“咚咚”地剁馅准备包饺子,“刚才先生醒过一阵,阿琛喂他喝了碗粥,因出了汗,把衣服换了,我洗完晾在外头……我寻思着人生病就喜欢吃点小时候吃的饭,就想干脆包几个酸菜饺子,兴许先生胃口能开些。” 她这般殷勤周到,让易楚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笑笑。 因见旁边盆里的面差不多醒好了,易楚就揪下一块揉了揉,开始擀面皮。 两人一个擀皮一个包,很快包好了一盖帘。 顾瑶又道:“中午吃饺子,晚上就吃点好克化的,只要剩了面,干脆就做面片汤,清清淡淡的。” 易楚笑着说好。 顾瑶擀好面片,又把厨房收拾利索了才离开,“阿琛晚上就留在这里,免得先生身边需要人,我先家去,明儿一早再过来。” 易楚推辞道:“不用,有阿琛在就行,洗衣做饭的事我跟阿齐能干得了。” 顾瑶只是不依,“家里有些油茶面,我带过来用开水给先生冲着喝,既好克化,又能发汗。” 易楚推却不得,只能由着她。 顾瑶刚走,易齐就过来找易楚,“本来爹换下的衣衫我说我洗,她非得抢了去,又争着到厨房忙活。她这么殷勤,是不是在打爹的主意?” 易楚也有这想法,却不好说出口,“顾瑶本就热心肠,想来是觉得顾琛跟爹学识字学认药又不教束脩银子,心里过意不去罢了。爹并无续弦的打算。” 易齐撇撇嘴,“爹没这个心思,可她必定是有的……”压低声音,“她洗衣服的时候,还凑到鼻子上闻,而且,她看爹的那个眼神就透着不对劲。” 易楚失笑,“你又明白了,什么眼神啊?也不知道你是真懂还是假懂?” “当然懂,反正就是躲躲闪闪的不敢正眼看,但是又不舍得不看。就像,就像以前胡二看你那样。” 易楚气道:“你又胡说!” 易齐吐吐舌头,摇着易楚的胳膊,“算我说错了,姐别生气。我早上买包子时候遇到胡二了,他问起你,还说这阵子常见到荣盛跟着他大姐夫到什么酒楼去吃饭。” 易楚想起荣大婶说过,大姐夫在工部营造司谋了个差事,想必得了些银钱,就领着小舅子下饭馆。 听过就听过,并没有当回事。 只是听到荣盛这个名字,心里却有些别扭。 以前想想没什么,现在想起将来要与他同床共枕,生儿育女,就觉得生活是那么的无味,那么的绝望。 辛大人心情也不好,但是他却不感到绝望。 他决定了的事情,不到最后关头,决不轻易放弃。 在他看来,只要易楚一天不出嫁,他就有机会……即便出嫁了,只要他想,也能立马带她走。 现在他面临的最大困难不在荣盛,而在易郎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