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之文豪崛起》 001【初到津门】 “卖枣卷儿,糖面座儿,白糖大发糕哇!” “杏仁茶哩个真好喝,青丝玫瑰白糖搁得多,快来哩个买来嗨呀。桂花味的哎!” “……” 周赫煊茫然行走在狭窄的胡同里,听着那穿透了一个世纪的叫卖声,他宁愿眼前的所有景象都是梦境。 然而,这都是真的。 上一刻,他还在繁华热闹的现代都市,眨眼就置身于狭窄阴暗的胡同里。21世纪的天津,绝不可能保有这么完整的古民居建筑群。 周赫煊像个无头苍蝇般乱撞,已经走完好几条胡同,可还是没法回到现代社会。 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迎面而来,这人穿着破旧褪色的短褂,脚上的布鞋破了大洞,皱纹密布的脸上写满沧桑。他打量了周赫煊两眼,讨好地问道:“先生,要买麻花不?什锦馅儿的大麻花,好吃还不粘牙。” “你的麻花怎么卖?”周赫煊试着搭话。 货郎见有生意可做,立即放下担子说:“6分钱一斤。” “能便宜点不?”周赫煊把视线投到对方担子里,麻花上面放着一沓废旧报纸,报头上印着“民国一十五年”字样。 民国十五年,换算一下就是1926年,真他娘穿越了啊! 周赫煊身上穿着西装皮鞋,一看就是有钱人。货郎笑道:“先生,我这是小本买卖。你要是诚心买,我给你算5分半一斤如何?” 周赫煊装模作样地掏出钱包,里面只有银行卡和软妹币。他拿着一张绿票子糊弄说:“美元要吗?” 货郎道:“看您说的,买些个麻花还用洋钱。你就是给我,我也找不开啊。” 周赫煊满嘴谎话胡编道:“我刚从国外回来,身上只有外国钱。这城里哪有银行?或者当铺也可以,烦请指路。” 货郎笑着说:“原来是留洋回来的先生,难怪国语说得这么好。你想换洋钱,最好去东南边儿的租界,那里洋行最多。若是寻当铺,出了这条胡同往东走就有一家林氏米铺,很好找的。” “米铺还做当铺生意?”周赫煊惊讶道。 货郎解释说:“那家米铺兼着小押生意。” 周赫煊又问了几句,总算是弄明白了。所谓的小押,就是没有字号、不挂招牌、暗中营业的当铺。这种小押当铺可以当更多钱,但利息非常高,适合死当。若是以后想赎回来,那最好还是去正规当铺。 谢过货郎,周赫煊一路打听终于走出胡同,来到那家林氏米铺。 “先生要买米吗?”伙计热情地问。 周赫煊说:“当东西。” 此言一出,立即有个穿长衫的老先生出来,低声道:“里面请。” 智能手机肯定不能拿出来,周赫煊身上值钱的东西,就一只腕表和一条项链。他随老先生走入店内,摘下腕表说:“瑞士纯手工机械表,里面指针都是金的,刻度上还镶了钻石,你估个价吧。” “嚯,这洋表可不多见。”老先生心里也没底。 他见表带子白澄发亮,反射着迷人的光彩,似乎是精钢打造。表盘上花里胡哨的,远比现在流行的怀表做得精致,至于什么金指针、钻石刻度,那得拆开来才能验证。 不管怎么说,这种西洋货应该很值钱。老先生伸出两根手指:“20大洋。” 周赫煊装作生气的样子,一把夺回腕表说:“这是我在伦敦买的,原价100英镑!” 嘶! 老先生倒吸一口凉气,100英镑差不多就是800银元了,再加点钱能在天津买一栋小四合院。他实在拿不准,说道:“恕我眼拙,这种贵重物品,先生还是找那些大铺子吧。” “你最多能给多少?”周赫煊问价道。 老先生见周赫煊西装革履,不似骗子,想了想说:“顶多30大洋。” 生意终究还是没谈成,周赫煊又问路寻了两家正规当铺,开价最高的也才给60银元。 此时已是晌午,还没吃早饭的周赫煊肚子饿得呱呱叫。他最后选择了活当,100天为期限,3分利,当60元只拿到58元2角——被扣了一个月的利息。 如果100天后周赫煊不回来赎表,那这块表就归当铺所有。 这些钱用袋子装着,58个银元,正面印着袁大头,背面是“壹圆”字样。另外还有60个铜元,黄澄澄的,印着“当十文”字样,有点像共和国的五毛硬币,不过更大一些。 拎在手里有些重,摇起来哗啦啦作响,这就是他现在的全部身家了。周赫煊叹息一声走出当铺,他对未来无比茫然,穿越这种事太过匪夷所思了。 周赫煊是个孤儿,读中学时父母就双双车祸去世,留给他几十万的赔偿金和一套房子。后来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历史系,就在快毕业的时候,深爱的女友突然意外死亡。 连续遭受打击的周赫煊,性格变得放荡不羁,对人生抱着玩世不恭的态度。他直接放弃了学业,选择变卖家产周游各国,因为女友生前的愿望就是环游世界,他觉得自己应该替女友实现这个心愿。 美国、法国、英国、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俄罗斯、澳大利亚、日本、韩国……五年下来,周赫煊走遍了世界各个角落。 父母留下的遗产很快被花完,周赫煊不得不边旅游边打工。一路上,他尽情领略各地的风景,学习当地的语言,了解他们的历史和风俗,有空就写写游记读读书,日子过得潇洒而充实。 可就在他结束旅程回国时,居然穿越了,来到1926年的天津! 唉,走一步算一步吧,周赫煊早就学会了随遇而安。 离开当铺之后,周赫煊找了家饭馆坐下。 饭钱很便宜,一碗面才5分钱,而且分量特别多,足够成年男子吃饱。 “老板,我刚到天津,不知哪里有房屋出租?”付钱的时候,周赫煊问道。 这是他常年旅游养成的习惯,每到一个新地方,最重要的就是先落实“吃”和“住”。 “租房子啊,这容易,”老板突然冲一个食客大喊,“胡老三,有人要租房子。” “来了唉!”胡老三也顾不上吃面,扔下碗就跑过来问,“先生,您想租什么档次的房子,是短租还是长租?” 难道这就是民国的房屋中介? “普通的单间,能住就行,”周赫煊打听道,“一般是什么价钱?” 胡老三业务熟练地说:“最便宜的老房子月租一两块钱,小洋楼那就贵了,单间至少也是10元起步。看先生您是文化人,太差的房子肯定住不惯,要不就住四合院吧,月租大概在3块到10块之间,具体价格得看房子和地段。” 周赫煊点头说:“行,你先带我去看房子。” 002【租房落脚】 1926年初的天津,总体来说还算平静,人民的生活虽然困苦,但至少大部分市民能够解决温饱。 元宵节刚刚过去十几天,许多人家的门上还贴着春联和福字。 走在街道上,周赫煊非常真实地感受到一种时光的回溯:古旧的房屋,狭窄的街道,街边偶尔矗立着电线杆子,远远可望见城中心巍峨的鼓楼。 那座鼓楼在八国联军侵华时毁伤过一次,前些年又重新修缮了。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因交通发展原因才彻底拆除,周赫煊以前只在老照片上见过。 街面上铺着轨道,一辆拖着电线叉的电车缓缓驶来。胡老三快步朝前走着,喊道:“先生,那栋房子有点远,我们坐电车过去!” 周赫煊立即跟上,三两步跨上电车。 车上人不多,普通老百姓也舍不得坐这洋玩意儿,乘客多是些上班族和青年学生——其实车钱不贵,只需两个铜板,算下来才半分钱左右。 几个男学生穿着改良中山装,看起来格外精神,就是发型显得很愚蠢,中分、偏分属于常态。女学生则基本上是短发,也有梳大辫子的,可惜现在天气冷,难以见到漂亮的学生裙和旗袍,她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袄。 “琪君,你看报纸了吗?昨天日本军舰进入大沽口,炮轰了国民军,守军死伤十多个。” “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会不知道?这偌大的中国,整日遭受列强凌辱,军阀们却只知道你打我,我打你,内战不休,不晓得何时是个头。” “若是中山先生还活着就好了,前年多好的机会啊。曹锟被逐,北洋军阀群龙无首、互相忌惮,以先生的威望,肯定能平息各方争端,组建真正的国民政府。可惜他竟在最关键时病逝了!” “唉……” 学生们心中的怨愤化作一声叹息,他们是当下最热血的青年,但面对混乱的时局只能干着急。 周赫煊却没有那种感同身受,他仿佛是局外人,这个时代对他而言,永远都罩着一层纱,暂时还停留在历史书中。 听着学生们谈话的内容,再联系如今的年份,周赫煊猛然想到一件大事——三一八惨案就要发生了! “先生,到地方了。”胡老三的声音打断了周赫煊的思绪。 两人下电车之后,又步行几分钟,终于走到个胡同口,很快进了一栋四合院。 四合院没有周赫煊想象中的娴雅幽静,院子里晾晒着不少衣服,湿哒哒的还在滴水。走进去就闻到股臭味,不知是谁家的马桶没倒。 两个几岁大的小屁孩儿追逐打闹,前面那个一头撞在周赫煊腿上。他似乎有点怕生,抬头望了望便转身而逃,躲进屋子里不敢出来。 房东姓单,名叫单成福,是个年约60岁的老者。身上穿着袄褂子,戴着瓜皮帽,双手都拢在袖子里,很典型的民国老人。 他的儿子去了南方,只剩下老伴和儿媳、孙子留在天津。四合院的主屋是房东自家在住,西厢租给了一大家子,东厢还空着好几间屋。 “先生留洋归来,是打算在天津长住吗?”房东单成福打听道。 周赫煊随口胡扯道:“正是要长住,我明天就出门找工作。” 这个时代的海归还是很精贵的,单成福毫不怀疑周赫煊的赚钱能力,他点头说:“长住就好,你若是有意,就在东厢挑一间吧,租金每月算你五块钱。” 周赫煊常年环球旅行,早就习惯了讨价还价:“五块钱太贵了,能否再便宜点?” “一点都不贵,我这房子地段很好,看你是读书人才五块钱租给你,”单成福顿了顿又说,“这样吧,四块半,押一付三。你愿意租就租,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周赫煊见这老头不似作假,点头道:“那行,我今天就搬进来。” 押一付三交了18块钱房租,又给胡老三2角5分的中介费,周赫煊总算是在这个时代有了落脚点。 单成福还是很热心的,在知道周赫煊没有行李后,就让老伴儿抱来两床旧棉被,生怕周赫煊晚上睡觉冻着。 接着他又带周赫煊去认识邻居,敲开西厢房的门,里面出来个40多岁的中年妇人。单成福介绍说:“这是周家懿周夫人,川东长寿人,她的三个儿子要晚上才回来。” “周婶好。”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又笑着说:“周夫人,这是周赫煊,东厢房的租客,刚从海外求学归来。你们还是本家。” 周夫人体态偏胖,穿戴虽不富贵,但也洁净整齐。她似乎读过书,颔首还礼道:“你好,先生是留的哪国的洋?” “西洋,各国都走了一遍。”周赫煊没有撒谎,他是真把西洋都走了一遍。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各自告辞回房了,毕竟他们才刚认识,而且都不是长舌多话的人。 周赫煊回到自己屋里,简单的收拾了一下,便坐在床沿上无聊发呆,琢磨着自己以后该如何生存。 眼下兵荒马乱的,肯定不能再到处旅游乱跑了,得找份正经工作先解决温饱。他当表所得的60元钱,交房租后就只剩下30多块,是经不住花销的。 周赫煊完全没有做为穿越者的觉悟,更没想过救国救民,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大学本科读的是历史,而且还没毕业,半点不懂政治、经济、理工和军事。 若要说周赫煊的优点,他当然也有。他环游世界时学过英、法、德、意、日、俄等各国语言,其中英语和法语最给力,写散文和诗歌都没问题,其他几门语言只能进行日常交流。 仅凭语言上的才能,周赫煊就能在这个时代找份好工作,比如去当翻译。 周赫煊在旅游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读书,特别是文学和历史著作,各国历史、名著他都非常了解,以后剽窃抄袭几部作品还是很轻松的。 上午折腾走了那么多路,周赫煊感觉有些疲惫,脑子里胡思乱想一通后,干脆裹着棉被倒头大睡。 “咚咚咚!”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将他吵醒。 周赫煊推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矮胖矮胖的。他很快反应过来,问道:“你是周夫人的公子?” “是啊,我姓李,”小胖墩儿说,“我妈见你屋里没开伙,叫你过去一起吃晚饭。” “吃晚饭?”周赫煊这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渐黑了。 周赫煊常年旅游做背包客,也不懂得什么叫客气,人家喊他吃饭他就吃,当下便跟着小胖墩儿去了西厢。 那边屋里一大家子人,个个都是微胖体型。 周夫人介绍她的大儿子说:“这是我儿善基,他自己改了个名字叫李寿民。” 周赫煊总觉得在哪儿听过李寿民这个名字,但又一时想不起来,当下握手道:“寿民兄好,我是周赫煊。” “赫煊兄,幸会。”李寿民用带着川音的国语说道。 003【仙侠宗师】 李寿民又介绍了他的两个弟弟,分别叫李祥基、李守基。 众人寒暄几句,才各自落座开始吃饭。 这家人是很有规矩的,周夫人是长辈坐在主位,周赫煊是客人坐在右首,大哥李寿民坐左首,两个弟弟背对着门坐下首。 桌上摆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只有一个回锅肉是荤的,刻意放在靠近客人的方向。米饭有点糙,而且色泽发黄,看样子是三年以上的陈米。 周赫煊只扫视饭桌一眼,就对这家人的情况有了基本了解——门风家教很严,但经济并不富裕。 李寿民主动问起周赫煊的情况:“听赫煊兄的口音很正,是直隶人?” “祖籍河北,”周赫煊开始编造自己的履历,“我幼时在南洋长大,后来家道中落随父母辗转各地。二老仙逝后,我就在西洋各国浪荡,前阵子才乘船回国。” 李寿民只读过私塾,羡慕道:“赫煊兄是西洋哪所名校的高材生?” “说来惭愧,我虽然游历各国,却没有正式的文凭,”周赫煊苦笑说,“主要还是兜里没钱,能填报肚子就非常难得了。这次回国,我准备在天津先找份工作糊口。” 周夫人突然插话说:“善基,你可以帮周先生留意一下。” 周赫煊连忙问:“寿民兄在哪里高就?” “高就谈不上,只在《新天津晚报》有份差事。”李寿民简单地说了下自己的情况。 他以前在北平内务部供职,算是个小公务员。后来第二次直奉战争打响,军阀胡景翼联合冯、孙倒直,李寿民便投靠胡景翼做了军中记室,辗转北方各地打仗,后又随部队进驻天津。去年4月份胡景翼病逝,李寿民失去靠山,便脱下军装进报社当校对员。 李寿民的二弟祥基,去年才刚满20岁,在天津励力书局做小职员,三弟守基还在上学读书。 周赫煊打听道:“报社薪资如何?” 李寿民笑道:“那得看什么报社,销量越大的报纸待遇越好。怎么,赫煊兄有意进报社?” “我的文笔还行。”周赫煊模棱两可道。 李寿民热心地说:“那我明天帮你问问,看我们报社还缺人不。” …… 吃完晚饭,周夫人收拾饭桌洗碗去了,留下周赫煊等人继续闲聊。 李寿民说了许多国内的情况,周赫煊则乱七八糟的介绍西洋各国风情。他不敢说太细,只能讲讲英、美、法的民俗风物,多亏了穿越前的环游经历,周赫煊对此还是有些了解的。 “要说这意大利国,最有意思的当属威尼斯。整座城市都建在水上,老百姓上街坐的不是车马,而是靠划船,城里桥梁和水街纵横交错,四面贯通。”周赫煊扯开话匣子说。 李祥基惊异道:“那可稀奇了,城里全是水,潮气肯定很重。” 李寿民笑道:“有点江南水乡的味道。” 周赫煊又说:“威尼斯的狂欢节特别有名,到那天每个市民都要戴上面具扮演他人。在这时,人们不再有阶级、贫富之分,伯爵可以装扮成乞丐,农夫也可以打扮成王子,平民与贵族尽情享乐,演出属于自己的人生大戏。” “有意思,有意思,世上竟有这样的节日。”李寿民连连说道,他又问,“国外可有风光秀丽的山川险峰?” 周赫煊说:“世界第一高峰,当属中国的喜马拉雅山。” “世界最高峰居然在中国?”李寿民感到很惊讶,这种科普小知识很多人都还不知道。 “在藏区边境,常年冰雪覆盖,人迹罕至,至今无人能够成功攀登。”周赫煊说。 李寿民最喜欢的就是登山畅游,幼时便三上峨眉、四登青城,后来又攀登了泰山、华山、祁连山、点苍山等名山。他憧憬道:“有生之年我一定要去喜马拉雅山看看。” 周赫煊继续说:“世界第二高峰是昆仑山的主峰,塔吉克语称之为‘乔戈里’,意思是高大雄伟……” 李寿民拍掌赞叹道:“中华山川果然不同凡响,这世界第二高峰也是中国的!” 他的三弟李守基突然问:“就是传说中西王母那个昆仑山吗?” “山上有没有西王母,那我就不清楚了。”周赫煊笑道。 众人一直聊到晚上10点多钟,周赫煊才起身告辞,离开之前找李寿民讨要了一摞废旧报纸。 回到自己卧室,周赫煊发现这些报纸大多是《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即李寿民所供职的报社发行的报刊。 他大致浏览了一下最近半年的社会新闻,很快把注意力投到《新天津晚报》上。这份报纸连载有评书和小说,评书暂且不论,小说则是那种非常原始的武侠小说,还没脱离三侠五义的范畴。 或许可以给《新天津晚报》投稿,抄几本武侠小说赚点稿费,周赫煊还想尽快把自己的腕表赎回来呢。 一夜安睡。 第二天清晨,周赫煊估摸着时间起床,穿好衣服后,便去找房东讨点清水来漱口。 天津在清末时就有自来水公司,但自来水管到现在都没普及。自家有井的喝井水,大部分市民的饮水要靠买,有个专门的职业叫送水工。 周赫煊找房东讨了一碗清水,回到院子时,发现李寿民正立于院中。 此君两腿微微叉开半蹲,双手并掌置于胸腹,眼睛微闭,呼吸绵长而毫无声息,竟似是在练什么功法。 周赫煊看得稀奇,等对方收功后才走过去问:“寿民兄,你这是在练气功?” 李寿民解释说:“峨眉山一个老道士教我的吐纳术,我从小就练。” “原来你还是武林高手,失敬失敬。”周赫煊笑道。 李寿民连连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武林高手,连一招半式都没学过,只是呼吸吐纳术而已。” 周赫煊又追问了几句,才知道李寿民说的是真话,这吐纳术只是用来强身健体的,在打架斗殴方面帮助不大。 李家三兄弟很快出门上班上学去了,周赫煊也揣着大洋准备上街采买。锅碗瓢盆什么的都需要采购,还要买钢笔、墨水和稿纸用来写作。 在街上走着走着,周赫煊才猛地想起李寿民的身份,那不就是《蜀山剑侠传》的作者还珠楼主吗? 后世仙侠、玄幻小说里的渡劫,就是李寿民发明首创的。金庸、梁羽生和温瑞安小说里的许多设定,也都借鉴了李寿民的作品,此君可谓是仙侠小说的开派宗师! 004【射雕英雄传】 一个身材干瘦的中年汉子,拖着黄包车在街上飞奔。初春的温度还很低,他只穿着件单衣,背心却热得汗湿了一大块。 周赫煊坐在黄包车上,怀里抱满了各种日用品。他见车夫甚是辛苦,不由问道:“师傅,平时生计还好吧?” “先生是在跟我说话?”车夫降低速度回头问。 “是啊。”周赫煊说。 车夫擦了把额头的汗,笑道:“我就一拉车的,可不是什么师傅,您太客气啦。” 周赫煊问:“平时生意还好吗?” “凑合呗,”车夫用无奈的语气说,“城里电车的铁轨越铺越长,我们拉车的生意也越来越糟糕。” 周赫煊立即明白其中的道理,电车时髦又便宜,人们出行自然会选择坐电车。他又问:“你一天能挣多少钱?” 车夫答道:“看情况,生意好能挣七八角,生意差也就三四角。” 周赫煊算了算现在的物价,说道:“那还不错啊,每天可以存下许多钱。” “存个啥钱啊?”车夫连连叹气,“每天都要给车行交1角的份子钱,自己吃饭还要2角,算上杂七杂八的花销,每天至少支出4角以上。一个人过日子还行,有余钱隔三差五下馆子喝酒。可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起早贪黑的干,能保证全家不饿肚子就谢天谢地了。” 周赫煊默然,这民国老百姓真是艰难啊。 又过了几分钟,车夫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前说:“先生,到地方了。” “辛苦了。”周赫煊递给车夫20个铜板。 车夫连连推辞:“多了,您给太多了!” 周赫煊笑道:“剩下的是小费。” “这……这怎么好意思。”车夫手足无措地笑着,咧嘴露出满口黄牙,高兴当中又带着些难为情。 “你陪我逛了好半天,拿点小费是应该的。”周赫煊抱着买来的东西下车。 车夫连忙上前说:“先生,我帮你拿,这种粗活交给我,您在这儿帮我看着车就行。” 周赫煊也没拒绝,把锅碗瓢盆交给他,自己站在黄包车旁边等待。 车夫搬了两趟才把东西搬完,回来感激道:“先生,我把东西放在东厢的屋檐下了。您是个大好人,祝您大富大贵、长命百岁。” “谢谢。”周赫煊微笑着点了点头,举步走入四合院中。 正屋的门突然打开,房东单成福过来打招呼道:“置办东西呢?” “福叔好,我买了点日用品。”周赫煊问候道。 单成福跟他聊了几句,问道:“你的水费、煤费这些,是自己单独去缴,还是我帮你一起缴了?” 好嘛,穿越者最开始面临的,不是什么救国救民、宏图大业,而是鸡零狗碎的日常琐事。不止水费和煤费,连处理屎尿都还要钱,环卫工人每天早晨八点到九点钟会来收马桶里的秽物。 这相当于民国时候的水电气和物管费了吧。 周赫煊又掏出几十个铜板,让房东帮忙处理这些杂事。等把买来的日用品都摆放好,他才提着一块猪肉去李家串门:“伯母,我一个人懒得开伙,以后可能会常来你家蹭饭吃。这是我在菜市场买的肉,还烦您下厨把它给处理了。” 周夫人并非那种斤斤计较的人,她接过猪肉说:“以后就别破费了,肚子饿了说一声就成。午饭吃了没?” “在外面吃过了。”周赫煊笑道。 …… 回屋摊开新买来的稿纸,周赫煊给钢笔汲满了墨水,坐在桌前开始考虑该写什么才好。 周赫煊本科专业念的是历史,对民国的情况多少也有些了解。如今中国文坛的新旧文学之争,基本上已尘埃落定,五四以来提倡的新文学大获全胜,白话文写作已经成了社会共识。 现在要给报刊杂志投稿,无非严肃文学和通俗文学两种选择。严肃文学就是各种诗歌、散文、杂文和纯文学小说;通俗文学则以消遣为主,比如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甚至是以卖肉为主的情色小说。 当然,两者之间没有严格的界限,主要以作品所表达的思想内涵来分辨。 周赫煊想了好半天,终于还是决定先写一些消遣作品,比如武侠小说。纯文学太高大上了,他暂时不想去碰——最主要的原因,是武侠小说字数多,动辄几十上百万字,可以长期连载,稿费源源不断。 金、古、温、梁、黄,五位武侠小说大师当中,古龙、温瑞安和黄易首先被排除。这三位的作品实在太过新潮,放在民国恐怕读者很难一下子接受。 梁羽生的作品局限性太大,周赫煊也排除了,还是金大侠的小说最为稳妥。 那究竟该抄金庸哪部作品呢? 周赫煊在稿纸上写下《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和《笑傲江湖》,考虑再三,他最终选择了《射雕英雄传》,这部作为新派武侠的启蒙读物再适合不过。 回想着《射雕英雄传》的情节,周赫煊正准备组织文字下笔,原作的内容突然疯狂涌现出来,在他脑子里盘旋萦绕。 金手指? “钱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无穷无休的从临安牛家村边绕过,东流入海。江畔一排数十株乌柏树,叶子似火烧般红,正是八月天时……” 周赫煊如有神助,文不加点地飞快写下小说内容,一个下午过去,他居然足足写了一万多字。 周赫煊的书法还不错,而且写的是行草,这大大减小了繁体字的麻烦。 事实上,简体字从古至今就存在,汉字书写就是一个不断简化的过程。后世保存的唐宋碑文、字画,里面就有很多简体字出现。清朝康熙虽然下令必须使用繁体,但就连他内务府腰牌上的刻字都是简体,因为更加方便好认。 就算此刻周赫煊稿子上全是简体,拿去报社也毫无问题,全部写繁体字反倒会显得脑子有病。 傍晚时分,李家老三跑来敲门大喊:“周大哥,吃饭啦!” “来了!” 周赫煊应了一声,顺手拿起那一万多字的小说稿,打算请李寿民明天转交给报社编辑。 005【千字一元】 周赫煊一走进屋里,李寿民就高兴地对他说道:“赫煊兄,你愿意做报纸校对员吗?月薪36元。我过几天就要升任编辑了,校对员正好有空缺,以你的能力肯定能聘上。就是有些屈才。” “恭喜寿民兄升职。”周赫煊抱拳道。 “一个小编辑而已,有何恭喜可言。”李寿民摆手笑道。他还真不稀罕当编辑,唯一高兴的就是工资涨了点,能够缓解家里的经济状况。 周赫煊拿出自己的小说稿:“既然寿民兄做了编辑,那就烦请帮我看看。” “一定拜读大作。”李寿民接过稿子,颇为好奇周赫煊会写出怎样的作品。 周夫人已经把饭菜端上桌,说道:“先吃饭吧。” 众人用餐完毕,周赫煊跟周夫人聊了几句,便告辞返回自己卧室继续码字。 李寿民则捧着书稿读起来,《射雕英雄传》以一段说书的情节开场,渐渐引出郭、杨两位忠义之后,间杂了胡虏入侵的家国情怀。周赫煊那一万多字,只写到丘处机登场,并为两个未出生的孩子取名郭靖和杨康。 读完稿子,李寿民感觉有点意思,但也仅此而已。因为故事情节还没有展开,只能从字里行间,推测出郭靖、杨康应该是本书的主角。 大概四年前,平江不肖生(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问世,标志着中国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诞生,从故事内容上脱离了传统侠义小说,一时间风靡南方各省。 北方的武侠小说家,此时以赵焕亭为代表人物,但他的作品骨子里还是三侠五义那一套。 这两人并称为“南向北赵”,算是最顶尖的武侠作家。 在李寿民看来,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走的正是“南向”平江不肖生的路数。这种小说如今很受欢迎,在报纸上连载肯定没问题,他准备等周赫煊多写一些字数,再拿去报社找主编。 第二天早晨,李寿民准时在院子里练吐纳术。等他收功完毕,就见周赫煊笑呵呵地走来,拿着几张稿子说:“寿民兄,我昨晚回去把第一章补齐了,共2万6千多字。” “这么快啊。”李寿民有点惊讶。 他也没多想,带着稿子就去报社上班了。等做完手头的工作,差不多已经快到中午,终于有时间闲下来阅读后面半章的内容。 郭啸天为掩护兄弟逃命力战而死,杨铁心为了救嫂子,毅然含泪舍弃已经怀孕的妻子,重伤之后生死不明。这一段写得极为热血,后世读者或许已经司空见惯,但放在20年代的民国却格外精彩。 李寿民读到这里顿感豪气生发,同时又不觉为书中人物感到悲叹。 两位义士的妻子都活了下来,而且各自怀着孩子,这又让读者感到万分期待。 李寿民收起稿件,径自去找副主编陶晋成:“陶先生,你看看这篇小说。” 陶晋成戴上眼镜认真品读,很快把稿子看完,高兴地问:“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有点类似平江不肖生,但又带着自己独特的风格。” 李寿民说:“我一个朋友写的,他刚从西洋游学回国。” 陶晋成说:“《江南十三侠》就快连载完了,这部《射雕英雄传》正好接上。” “稿酬方面怎么定?”李寿民问。 陶晋成考虑了一下,说道:“稿件质量上乘,你看千字8角如何?” “少了。”李寿民主动帮周赫煊谈价钱。 如今在报纸杂志上发表文章,稿费一般为千字1元到3元,像鲁迅这种大师级人物的稿费可以达到千字5元,甚至是千字6元。但那是散文、诗歌、评论、杂文的价码,长篇小说的稿酬普遍更低。 陶晋成笑道:“让作者来报社,我当面跟他谈吧。” …… 《新天津报》是两年前由刘髯公创办的,办报方针平民化,说白了就是给平头老百姓看的报纸,不掺和政治与学术之争。 这份报纸发展极快,销量从最开始的1000多份,现在已经涨到2万多份,算是京津地区排得上号的大报纸。刘髯公趁热打铁,接连又增办了《新天津晚报》和《新天津晓报》,两份新报销量也已经达到五、六千。 当然,《新天津》系列报纸发展得如此之快,还要多亏了《大公报》歇业关门。 《大公报》最开始是保皇党基地,报馆总部就设在天津,后来又跟皖系军阀联系颇深,在京津地区发行量极大。 三年前,《大公报》的第二任老板在日本大地震中丧生,再加之直皖战争中皖系军阀落败,《大公报》接连失去金主和靠山,在去年终于停刊了。趁着这个空档,《新天津》报系才迅速扩大,占领了京津地区的报业市场。 周赫煊来到报社时已经是第四天,他还带来了第二章和第三章的稿件,前后加起来有七万多字。 “陶先生,这位就是周赫煊,从西洋归来的青年俊才。”李寿民介绍道。 陶晋成热情地跟周赫煊握手,笑道:“周先生真是年轻啊。” 周赫煊实际年龄已经28岁了,由于常年环球旅行,经常在野外经历风吹日晒,皮肤偏黑而且稍显粗糙。但不知为何,在穿越过来后,他的皮肤变得白净了许多,连脸上的些许皱纹都消失殆尽,好似重回了少年时代。 “陶主编你好,”周赫煊问候一声,拿出带来的稿子说,“这是后续的内容,还请过目。” 陶晋成见他直入主题,便笑道:“那就恕我怠慢了,周先生请坐,我看完稿子再说。” 李寿民把人领来以后,自去处理他手头的工作,办公室里只剩下周赫煊和陶晋成。秘书端来一杯茶水,周赫煊坐在沙发上慢慢品茶,眼睛打量着屋里的陈设。 小说里江南七怪和铁木真相继出场,这些情节让陶晋成眼前一亮。他看完稿子后笑道:“先生大才,《射雕英雄传》比之当下的武侠小说,确实写出了新意。” “陶主编谬赞了。”周赫煊谦虚道。 陶晋成主动介绍了如今中国的稿费情况,然后说:“我希望《射雕英雄传》能在《新天津晚报》连载,千字1元如何?” 对于武侠小说而言,这是个比较高的价码了,更何况周赫煊还是个新人,一点名气都没有。他也没再讨价还价,点头道:“可以。” 至于小说火了以后再涨价,那是肯定的。就算周赫煊不说,报社这边也会主动提起,因为他们得用高薪把周赫煊套住,免得其他报纸跑过来挖作者。 006【穿越者的茫然】 民国是一个畸形的时代,涌现了无数学者名流,其中不乏大师级人物。十里洋场热闹非凡,上层人士穷奢极欲,年轻一代更是积极追赶国际时髦。而与此相对应的是,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非常困苦,穷人病死、饿死的不计其数。 就拿工资收入来说,那天周赫煊遇到的车夫,整日累死累活才能勉强养活家人。若染上什么疾病,那基本上是没钱医的,全靠身体苦熬,熬不过就只能等死。 而周赫煊写小说的稿费却是千字一元,他随随便便写几千字,就够黄包车夫忙碌半个月。 1元钱的价值有多大? 如今上海的米价每斤才6分钱,京津地区的物价还要低20%,4—5分钱就能买一斤米。 而此时的大学讲师,每个月工资100元起步,教授级别的月薪更是好几百块。知识就是财富,这句话在民国体现得淋漓尽致。 当然,也有很多教授和讲师哭穷,因为北洋政府总是拖欠薪水。有时候拖几个月甚至几年才发,有时候只能领到半薪。后来很多北方教授、讲师南下,除了政治原因之外,也有拿不到薪水的缘故。 就拿大文豪鲁迅来说,他1920年被拖欠三个月工资,1921年被拖欠半年工资,1922年又被拖欠三个月工资。鲁迅只能靠写文章和外出讲学赚外快,不然他在北平买房子都买不起。 连鲁迅这种大喷子的工资都敢拖欠,小讲师们就更惨了,有的北大老师甚至靠借钱度日。 李寿民以前也在北平做小公务员,他闲聊时曾向周赫煊抱怨过,说当北洋政府的公务员没啥意思,干一年能拿到半年工资就算运气好。 就凭发不出工资这件事,即可判断北洋政府迟早要倒台,太不靠谱了! 后世很多人羡慕民国生活,崇拜鼓吹所谓的民国范儿。真让这些人回到民国去待上半年,估计都得挽起袖子骂娘。 …… 周赫煊那七万多字的稿子,一下子就拿到70多元稿费,这让他的腰包终于鼓起来,不用担心下个月的生活费了。他给了周夫人10块大洋,算是这个月的饭钱,以后都在李寿民家蹭饭吃。 不过《射雕英雄传》暂时还没开始连载,必须等别人的作品完本才行。 这天晚上,李寿民很晚了才回家,唉声叹气脸色极为难看。 周赫煊问:“出什么事了?” “北平发生了惨案,冯玉祥手下的军队向请愿学生开枪,当场打死47人,伤者足足有100多个,”李寿民气得拍桌子道,“真是岂有此理,简直无法无天了!那么有能耐,怎么不敢朝日本人开枪?” 周赫煊默然,著名的“三一八惨案”终于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北洋军阀混战,冯玉祥为了防御张作霖从海面进攻,于是在大沽口布置水雷。此举引起英美法日意等八国不满,联合向北洋政府提出抗议,并下达了44小时的最后通牒,要求拆除大沽口防御,否则将以武力解决。 这八个国家不仅是抗议那么简单,还把军舰开到大沽口。 八国通牒不只是撤除水雷而已,还要求北洋政府把大沽口至北平一线的炮台全部削平,这已经远远超出《辛丑条约》的内容。 消息传出后,爱国学生和群众对此义愤填膺,国共两党联合召开会议,并组织学生和群众集会请愿,希望北洋政府拒绝八国列强的无耻要求。 惨案发生的时候,冯玉祥将军其实不在北平,他早就通电下野了,准备去苏联考察(避风头)。是他手下的将领擅自下令开枪,共打死打伤学生群众近200人。 …… 第二天早晨,周赫煊出门买了几份报纸,果然头条新闻尽是三一八惨案,各大报纸全在抨击北洋政府。 全国舆论一片哗然,因为北洋政府实在太离谱、太过分了。学生群众进行的是爱国请愿,矛头指向八国列强,当兵的不去跟列强打仗,居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人。 这特么像什么话? 鲁迅先生那篇著名的《记念刘和珍君》也很快出炉,发表在《语丝》周刊上:“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周赫煊一直是以局外人的视角看待这个时代,他早就知道3月18日这天会发生惨案。但此时看到报纸上的声讨文章,看到鲁迅的那篇杂文,心头还是感到无比憋屈。 这是一个颠倒黑白的混账社会! 周赫煊终于深刻地理解到,为什么民国时候会有那么多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地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是想再造一个朗朗乾坤而已。 或许自己该做点什么? 周赫煊忍不住这样想道,但他毕竟名小势微,也不想南下报考黄埔军校,哪天做了炮灰多不值啊。就算推翻了北洋政府,也只不过换汤不换药而已。 周赫煊思考得越多,就愈发感到茫然,他找不到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 如今中国的热血青年们,或慷慨激昂的加入某个爱国团体,或投笔从戎带着理想报效国家。但周赫煊做不到,因为他知道未来的历史走向,他不想掺和进去,加入哪一边都有生命危险。 唉,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吧。 周赫煊脑子里存着鸵鸟心态,暂时还不敢投身于时代大潮当中。做为寄居在天津的小老百姓,他更直观的感受是——物价涨了! 因为张作霖正在攻打天津,日本人拉偏架帮忙,冯玉祥的国民军明显撑不住,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兵灾眼看就要降临,城里什么东西都在涨价,很多市民早早就在家里屯粮屯水,以备各种不时之需。 然而讽刺的是,天津城的茶馆生意照做,喝茶打牌的并不比往日少。戏园子里依然喧嚣热闹,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台下叫好声如雷的捧场。 似乎大家对打仗这种事,早已经习以为常。 不管城头如何变幻大王旗,普通老百姓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生活。他们只想吃饱穿暖,有几个闲钱就去喝喝茶、听听戏,管他娘的是谁在当大总统。 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连载。 007【变天】 阳春三月(西历4月),天津城已然刮起了东风,天气终于暖和起来。 下午时分,阳光偏照进胡同,一半墙面阴,一半墙面阳。老黄狗蜷缩在墙角,眯眼享受着春日的温暖,偶尔有行人经过,它才半睁开一只眼看看,然后视若无睹地继续打盹儿。 单成福笼着袖子走到胡同口的大树下,跟隔壁的张四爷打招呼道:“今儿这日头正好。” 张四爷打开怀里抱着的木盒子,慢条斯理地从中取出象棋子儿,无奈说道:“日头是好,就怕晒不了几天啰。等东北张大帅的兵打进来,也不知那群丘八会把天津城祸害成什么样。” 单成福放下小马扎,安慰也似自我安慰说:“张大帅这回是要杀进北平做大总统的,总该知道收敛些,他多半不会乱来。” “但愿吧。”张四爷叹了口气,与单成福对坐。 两人摆开车马炮,就在胡同口的大树底下,隔着棋盘厮杀起来。 树下很快又渐渐聚集了几个老头,站在旁边围观还不过瘾,不时有人指点江山。 “嗨唉,老福头,你这马刚才跳错了!明摆着是送。” “摆车,快摆车啊。开局都走了六步还不摆车,要被人堵在老窝里了。” “马后炮!诶呀,先炮坐中将他军,然后再跳马后炮绝杀。这你都没看到,臭棋篓子!” “……” 观棋不语真君子,这群老头里面显然没有君子,一个比一个叫得厉害,最后下棋的跟看棋的吵成一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材佝偻的送报夫快步走来,他身上挂着沉甸甸的邮包,扯开嗓子喊道:“送报了,送报了,订了晚报的快来领嗨!” 各大晚报基本是上午就编好,下午两点钟以前印刷完毕,然后就开始陆续派发销售。 听到送报夫的喊声,树下有几个老头立即转身看过去,单成福也站起来说:“我订的《天风报》和《新天津晚报》快拿来!” 等单成福的报纸领到手,一个看棋的老头把他给挤开:“老单,你慢慢看报纸去,这盘换我来下。” “马扎还我。”单成福摊开手掌。 “给,你个老抠!”那老头一脚把小马扎给支开。 单成福就这么坐在小马扎上,晒着太阳背靠大树,端起报纸慢悠悠阅读起来。他定的这两份报纸皆是消遣物,特别是《天风报》,新闻内容没有几条,剩下的全都是各种小说连载。 翻开《新天津晚报》,单成福直接去看后面的评书版面。看完之后又去看小说版,突然惊讶地说:“咦,这《射雕英雄传》的作者名字没听过啊。” “写得倒是不错。”胡同尾的陈二爷接话道。 单成福问:“你也在看这小说?” 陈二爷嘚瑟道:“我看报速度比你快,《射雕英雄传》已经读了上千字了。” 单成福撇撇嘴,懒得理那老货,自个儿埋头继续往下读。 “嗨呀,这段写得精彩,杨铁心真乃伟男子也!大丈夫该当如是。”陈二爷突然拽着文叫好,引来周围几个老头一阵侧目,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单成福的阅读速度有点慢,他老眼昏花又没戴眼镜,只能把报纸贴到面跟前,一个字一个字的认过去。 他才读2000来字,陈二爷那边已经完事儿了,兴高采烈的当起说书先生,给老头们照着报纸念道:“……忽听得东边大路上传来一阵踏雪之声,脚步起落极快,三人转头望去,却见是个道士。那道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全身罩满了白雪,背上斜插一柄长剑,剑把上黄色丝条在风中左右飞扬,风雪满天,大步独行,实在气概非凡……” 单成福也懒得自己费劲了,闭着眼靠树上优哉游哉地听陈二爷说书。 陈二爷是前清的读书人,考了好些年也没考上秀才,干脆掏钱去捐了个监生,说起来也勉强算是有功名的。可惜他捐的钱不够,一直补不到实缺,最后只能做点小买卖讨生活。反倒是他的儿子,留洋日本跟着中山先生闹革命,如今在南方政府当上官老爷。 一直讲到太阳快要落山,陈二爷终于拍着腿说:“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这就没了?” “杨铁心到底死了没有?” “丘处机呢?丘处机会不会出来救这两家人?” “真是吊人胃口!” “……” 由于报纸版面不够,《射雕英雄传》的第一章并没有连载完,正打得最精彩的时候就断章了。老头们听得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后面的剧情,一个个围在陈二爷身边让他继续讲。 陈二爷一摊双手:“报纸上只有这么多,想听故事就等明天吧。” 收起报纸,陈二爷背着手昂首挺胸回家去也。虽然大清国早就完了,但他在一群老家伙当中还是很有优越感的,毕竟功名在身嘛。 剩下的老头们还在议论剧情,单成福也聊了一阵才回家。他心里跟猫抓一样,恨不得明天下午早点到来,那样就可以知道接下来的情节了。 陆续连载了一个星期,《射雕英雄传》终于进入大漠剧情,小郭靖受到成吉思汗的赏识,还跟着神射手哲别学箭术。 随着剧情一点点推进,《射雕》终于崭露峥嵘,呈现出与当下武侠小说的不同来。这本书的格局更大,节奏感也更强,爽点层出不穷,看得民国的读者们欲罢不能。 《新天津晚报》的销量,竟然因为这一部武侠小说受追捧,短短几天就增涨了一千多份。 天津城的茶馆里,也经常有人在议论丘处机、江南七怪和郭靖,《射雕》似乎已经成为热门话题。 不过也仅此而已,喜欢看武侠小说的多是小老百姓,没有在民国文坛上引起啥关注,进步青年学生和学者作家们,根本看不上这种消遣读物。 而就在此时,张作霖终于攻入天津。 或许张大帅真想觊觎大总统的宝座,他的军队并未在城里胡作非为,只留下一个小队守城,大军立即转向跑去攻打北平。这次更加干净利落,冯焕章兵败如山倒,张作霖轻轻松松就占领了京城。 九州震动,大部分的中国人和外国人,都认为张作霖很可能真正统治中国,张大帅一时间威望滔天。 008【民国第一诗人】 新天津报馆。 由于《射雕英雄传》的热销,当周赫煊再次来到这里时,终于见到了新天津报系的社长刘髯公。 刘髯公本名忠儒,髯公只是他的号,年轻时当过兵、革过命,两年前跟朋友合伙创办了《新天津报》。在民国历史上,他是有名的报业大亨,几年之后《新天津报》将行销华北数省,最高销量达到5万多份,就连《新天津晚报》的销量都涨到2万多份。 直至日本全面侵华,占领天津后逼迫刘髯公为日军做宣传。刘髯公坚决不从,最终被日寇折磨而死,受得起爱国报人这一敬称。 此君面容清瘦,全无富态,蓄着八字胡,身穿一件发旧的长衫,乍看上去就像个落魄书生。他主动和周赫煊握手,赞道:“周先生,真是幸会!这几日拜读大作,直令我废寝忘食。” “消遣之物而已,刘公见笑了。”周赫煊谦虚道。 两人互相寒暄恭维几句,刘髯公说出自己的想法:“《射雕英雄传》在晚报上连载后,许多读者致信报馆说,他们错过了前面的故事,希望报社能够加印重刊。” 讲到这里,刘髯公好笑道,“刊载《射雕英雄传》第一章的那两期晚报,现在天津城里可是有好多人求购,一份过期报纸竟被炒到5角钱的高价,先生之大作真是让洛阳纸贵。” 周赫煊对此并无得意,微笑问:“刘公准备如何重刊?” 刘髯公解释说:“我准备出两期晚报的号外,专门重刊《射雕英雄传》的前三章。” 周赫煊感到有些惊讶,号外就相当于特刊,是用来报道重大事件和喜讯的。专门为一本武侠小说发号外,想想也是醉了,刘髯公为了扩大报纸销量也够拼的。 刘髯公又说:“号外重刊的那三章,千字5角如何?至于今后《射雕英雄传》的正常稿费,我认为应该上调为千字3元。” “全凭刘公做主。”周赫煊喜道,能多赚钱他自然高兴。 千字3元的稿费,算是武侠小说的封顶价了,南边那位武侠大师平江不肖生拿的就是这个价码。刘髯公之所以主动提出涨价,甚至亲自来跟周赫煊谈,自然是为了拉拢感情,把周赫煊给套在新天津报系。 民国时候文人很吃香,能写出畅销作品的作家,一直是各大报刊杂志拉拢的对象。周赫煊虽然是个新人,但他所展现出的潜力,足以让报社给他特殊待遇。 中午的时候,刘髯公做东请周赫煊吃饭,还特地把李寿民也叫上。 三人吃得宾主尽欢,还推杯换盏喝了几杯小酒,突然听到饭馆里闹腾起来,甚至传来掀桌子的声音。 大堂里一张饭桌四脚朝天,残羹剩饭撒了满地。几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大头兵,此刻正站在柜台前,满脸狰狞凶恶之相。 其中一个士兵拍出张军票,砸在柜台上大怒吼叫:“你个拼种!俺们顶着子弹、冒着炮火,辛辛苦苦从山东杀过来,就为了帮你们赶跑大混蛋冯玉祥。嘿,你倒好,居然连饭都不让俺们吃!你这是要造反啊!” 掌柜的一脸凄苦,讨饶道:“军爷,您这是山东的军票,我收了也使不出去啊。” 另一个大头兵突然举枪,拉栓对准掌柜说:“俺看你就是国民军的奸细!” “对,抓起来再说!”同伙大吼。 “军爷饶命!”掌柜吓得浑身打哆嗦,连忙拿出银钱找补。 听到银元碰撞发出的哗啦啦声音,这些大头兵终于把枪收起来,嚣张的哈哈大笑,然后揣着银元扬长而去,只留下掌柜的在那儿唉声叹气。 他们一顿饭吃了两块多钱,尽点些好酒好菜,付账时给的却是10元面额的军票。由于奉军刚刚占领直隶,平津地区的军票还没印出来,大头兵们还在使山东那边的票子,简直跟废纸没啥两样,用来擦屁股都嫌硌得慌。 掌柜的不收不行,而且还得找补他们7块多钱真金白银,里里外外算下来亏大发了。 等大头兵们离开以后,饭馆里的食客才议论纷纷: “唉,这世道有枪就是草头王。” “军阀都是一个鸟样,这帮龟孙迟早遭报应!” “……” 周赫煊默默地看完刚才那一幕,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沉默片刻问:“奉军不是在东北吗,这些兵怎么是从山东过来的?” 刘髯公为他解惑道:“刚才那几个丘八,是混世魔王张宗昌手下的兵。” 好嘛,说起张宗昌,周赫煊立刻就有了印象。那可是民国军阀界的大诗人,诗词才华能够逼死李杜、气煞辛苏,屈原在世也得自愧不如! 张大帅的诗词作品风格多变,有豪放如《大风歌》:大炮开兮轰他娘,威加海内兮回家乡。数英雄兮张宗昌,安得巨鲸兮吞扶桑。 也有清新如《大明湖》: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跶。 还有飘逸如《游蓬莱阁》:好个蓬莱阁,他妈真不错。神仙能到的,俺也坐一坐。靠窗摆下酒,对海唱高歌。来来猜几拳,舅子怕喝多! 去年张宗昌张大帅的诗集一出,真真是震动民国文坛,让无数学者、作家们顶礼膜拜。 周赫煊戏谑道:“强将手下无弱兵,他们还真没给张大帅丢脸。” 李寿民端着酒杯,不屑道:“细说起来,刚才那几个兵,是张宗昌手下大将褚玉璞部的。褚玉璞这龟儿子我认识,微山湖畔的土匪出身,打家劫舍无恶不作。后来摇身一变成了革命党,现在更是被任命为直隶军务督办兼直隶省长,在平津地区权势滔天。” “呵呵。”刘髯公蔑笑一声,他也干过革命党,深知那都是一帮什么玩意儿。 好好的一顿酒菜,三人吃得意兴阑珊,各自带着微微醉意散去。 周赫煊回到租屋里继续码字赶稿,他本以为自己写一些消遣小说,只要不去掺和军政,就能把民国小日子安稳过下去。 但周赫煊没想到的是,他不去惹麻烦,麻烦却主动找上门来。 找他麻烦的正是如今天津的实际掌控者——褚玉璞! 009【大帅有请】 天津新加坡路(后世改名大理道)18号。 这是一栋四层高的小洋楼,附带高墙和花园,搁21世纪也属于豪宅。 豪宅的上任主人是西北军将领鹿钟麟,冯玉祥的得力心腹。正是他把末代皇帝溥仪从皇宫里头赶走,前阵子的“三一八”惨案,也是他手下的兵朝学生群众开枪。 鹿钟麟战败之后,这栋房子就被褚玉璞给霸占了。 此时此刻,褚玉璞正在客厅接见投效者。 只见一个身穿破短褂的混混,被褚玉璞的副官领进来,告知道:“这就是大帅!” “噗通!” 混混膝盖发软直接跪倒,磕头大喊:“草民王有田拜见大帅,大帅万岁万岁万万岁!” “哈哈哈哈!”褚玉璞乐了,高兴地说,“我又不是皇帝,哪里来的万岁?” 混混王有田也是机灵,当即回答道:“大帅率兵攻入京师,那就是占了龙庭,搁古代该当登基称帝的。” “有点意思,”褚玉璞满意地点点头,问道,“听你的口音是汶上人,汶上哪里的?” 王有田说:“草民的老家在汶上枣行村。” 褚玉璞放下二郎腿,笑着对副官说:“哟,这小子居然还是我娘家的亲戚。” “不敢跟大帅攀亲。”王有田连忙磕头道。 褚玉璞问:“你读过书没有?” 王有田答道:“不敢欺满大帅,草民没读过书,但认识几个大字。” 褚玉璞又问:“愿意当兵打仗不?” 王有田说:“草民家有老母,若是战死了,老母亲怕是无人奉养。” “嗯,还是个孝子,”褚玉璞颔首道,“你对天津城熟悉吗?” 王有田说:“草民在天津住了五年,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路。” 褚玉璞满意道:“很好,天津的警察厅还缺人,你就过去当个副厅长吧。” 王有田把头磕得咚咚作响,大声高呼道:“谢大帅栽培!草民定当尽心竭力,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 褚玉璞挥了挥手,副官便把王有田带下去,天津警察厅的新任副厅长就此诞生。 褚玉璞是个很念乡情的人,他部队里的将官基本上都是同乡。自从占领天津以来,这些日子不断有祖籍汶上县的文人、士绅和无业游民前来投靠。他对此来者不拒,通通封官许愿,有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王姓娘家人,甚至被褚玉璞任命为直隶地区的县长。 在褚玉璞的观念里,只有老乡才是自己人,其他的全特么靠不住。 如今天津城里流传着一句笑话:会说汶上话,便把洋刀跨! 打发走刚才那个混混,褚玉璞又对副官说:“去把袁振清叫来。” 直鲁联军第25师师长袁振清很快前来拜见,褚玉璞问:“军费筹措得怎么样?” 袁振清回禀道:“已经筹到三万大洋。” “才三万?还不够。”褚玉璞拍拍椅子扶手,大义凛然地说,“我们来天津打仗是为了救国救民,要做秋毫无犯的义师。也不能把老百姓逼得太紧,毕竟过日子都不容易。这样吧,每人3块大洋的人头税,商铺的税钱提高两倍,顺便把明年的税一并收了。如今国难当头,人人都该为国奉献,百姓肯定也是愿意的。” “大帅仁慈,属下这就去办。”袁振清领命道。 “对了,”褚玉璞又把他喊住,“天宝班那个小青很不错,你带2000大洋去给她赎身,本帅要明媒正娶她做五姨太!” 天宝班最初只是天津南市的戏班子,坤班,里面唱戏的全是女子。后来渐渐变质成了妓馆,而且是档次最高的那种妓馆,顾客都是名流富商、大官军阀。 褚玉璞现在要娶五姨太,而且是明媒正娶,目的不外乎借请客来敛财,谁敢不给新婚大红包就是找死。 袁振清领命离去后,褚玉璞闲得无聊,他家里的几房姨太太都没随军带来,在天津连个解闷儿的都没有。当即又叫来自己的幕僚,问道:“最近天津城里有什么稀罕事?” 幕僚想了想说:“昨日梅兰芳被请来天津唱《太真外传》,观者如潮,把新明大戏院的门都挤坏了。” “一个唱戏的有什么稀奇?”褚玉璞明显对京剧不感兴趣。 幕僚说:“这梅兰芳可不得了,乃是京剧大家,前年接待过印度大学者泰戈尔,今年又接待了瑞典的王子和王妃。” 褚玉璞点头说:“那还算厉害,我过几天要娶姨太太,你去把梅兰芳给我请来热闹热闹。” 幕僚道:“梅兰芳住在北平,请他可能要花点时间。” 褚玉璞又问:“还有其他新鲜事吗?” 幕僚搜肠刮肚一番,才说:“天津城里最近流行一本武侠小说,刊载小说的报纸都被炒到5角钱的天价了。” “你去把小说给我找来看看。”褚玉璞道。 幕僚办事能力很强,不到半个小时就把《射雕英雄传》已经刊发的内容全部寻来。褚玉璞也懒得自己阅读,躺在沙发上说:“念!” 幕僚不敢怠慢,更不敢坐下,只得站在客厅里照着报纸读小说。 褚玉璞很快就被小说情节吸引住,甚至连吃午饭的时候,都让幕僚站旁边继续读。可怜那幕僚肚子饿得呱呱叫,一直到半下午才把小说给读完。 “接着念啊,怎么停下了?”褚玉璞正听得起劲呢。 幕僚说:“禀大帅,这小说只连载到这里,明天下午才能有新的章节出来。” “哪儿那么麻烦,”褚玉璞不耐烦道,“你带几个人去报馆,把那个……作者叫啥名字来着?” 幕僚连忙说:“作者叫金勇。” “对,带人去把那个金勇请来,让他以后就住在我府上写!”褚大帅已经成了周赫煊的铁杆粉,他追更的方式粗暴而直接。 幕僚不敢违抗命令,带着人先是跑去报馆一趟,用枪逼着问清楚周赫煊的住址,然后立即坐着军车杀过去。 “嘣!” 四合院的大门被一脚踹开,七八个大头兵冲进院中,幕僚大喊道:“金勇在哪里?大帅有请!” 010【惑乱军心】 房东单成福被大头兵们吓得肝颤,他让老伴儿带着儿媳、孙子躲于床下,战战兢兢来到院里说:“军……军爷,诸位有何贵干?” 幕僚问道:“金勇在哪里?” “金勇?金勇是谁啊?”单成福并不知道周赫煊的笔名,他手里捏着两块大洋悄悄塞过来,腆着笑脸说,“军爷你找错地方了,我这儿没有姓金的。” 幕僚一看才两块钱,顿时怒道:“你当我是叫花子呢!” 七八个大头兵同时举枪,嗙嗙嗙响起一阵拉枪栓的声音,齐齐对准单成福的脑袋。 单成福吓得噗通跪到地上,牙关打着哆嗦道:“军爷饶命,军爷饶命!” “咿呀!” 东厢房的大门突然打开,周赫煊踏步走出,面无表情地说:“我是金勇。” 幕僚当即挥手道:“带走!” 大头兵们丢下房东不管,过去将周赫煊团团围住。其中两人一左一右架着周赫煊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外拖。 周赫煊顿时就不淡定了,连忙喊:“喂,你们好歹把话说清楚啊!我又没犯法。” “废话少说!”幕僚转身即走,顺便把房东给的那两块大洋揣兜里。 周赫煊也是日了狗了,心头藏着一万句妈卖批想脱口而出。他自认为穿越之后,没有得罪过任何势力,怎么就突然有人来抓他呢? 这狗x的世道! 四合院里终于清静下来,单成福两腿发软的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回正屋里,对床底下的老伴儿和儿媳说:“都出来吧,没事了。” “当兵的怎么把周先生带走了?”老伴儿好奇问。 单成福道:“他可能是赤党吧,听说最近张大帅在北平到处抓赤党,看来天津这边也开始了。” 老伴儿惋惜道:“周先生人挺好的,怎么就想不开,非要去做赤党呢。” “要早知道是这样,当初我就不该租房子给他。”单成福懊悔道,他生怕惹火上身,把全家都给连累了。 …… 军用卡车在街道上飞驰,前方的路人远远就避开,仿佛这辆车带着瘟疫病毒。 周赫煊站在车斗中,周围全是大头兵。至于那个幕僚,此刻正坐在副驾驶室里,抱着一个天津大包子狼吞虎咽——这位爷还没吃午饭呢,饿得够呛。 周赫煊掏出几十块大洋,白花花的银子让大头兵们眼前一亮。 为了保命,周赫煊也不心疼钱了,把银元全部送出去,套近乎道:“众位军爷,我到底犯了什么事儿啊?” 有钱能使鬼推磨,那些丘八们得了银子,对周赫煊的印象好到极点。其中一人笑道:“先生放心吧,我们只是带你去见大帅而已。” “褚大帅?”周赫煊问。 “嗯,”那人解释说,“大帅喜欢读你的小说,让我们请你过去一趟。” 请你妹啊! 有这样请人的吗? 周赫煊哭笑不得,感到三分荒诞七分愤怒,忍不住心头狂呼:褚玉璞,我x你大爷! 既然没有性命之忧,周赫煊也终于冷静下来。他环游世界整整五年,也去过很多危险的地方,有一次甚至被南美帮会绑了当人质,还是经得起些许风浪的。 因为有银元开路,周赫煊很快就跟大头兵谈笑风生:“说起这英吉利国啊,它也不是铁板一块,国内苏格兰人和爱尔兰人经常起义。苏格兰人最有意思,男人都喜欢穿裙子,还是那种大红大紫的裙子。再穿上小皮鞋和长筒袜,那家伙,只看下半身还以为是个女的!” “哈哈哈哈!”丘八们大笑。 其中一人接话说:“那啥苏格兰的男人,莫不都是兔爷儿?” “可不是,英国绅士就喜欢搞男人,”周赫煊抛出猛料,“威尔士人还喜欢搞母羊呢!” “母羊都可以操?”丘八们目瞪口呆。 周赫煊挤眉弄眼说:“中国有个成语叫羊肠小道,想必还是有来历的。” 丘八们愣了半分钟才反应过来,然后一个个猥琐大笑。 或许是他们动静太大,副驾驶室里的幕僚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丘八们立即噤声,其中一人颇为不满地嘀咕:“神气什么,一个穷教书的,混成师爷还不是狗腿子。” 周赫煊见他似乎是领头的,小声问道:“军爷怎么称呼?” 那士兵递给周赫煊一根香烟,自己也点上:“俺叫张五魁,俺们都是大帅的护卫队,跟大帅是同乡。”说着他又指指前面,不屑道,“那个师爷就不是汶上人,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儿,整天人模狗样的,拿着鸡毛当令箭,将俺们弟兄呼来喝去的使唤。” 另一个丘八也气愤地说:“要不是大帅护着他,那孙子早被俺们拖去喂狗了。” “诸位军爷真乃猛虎之士,以后褚大帅得了天下当皇帝,你们都是威风凛凛的御前带刀侍卫。”周赫煊抱拳恭维道,心里却充满了鄙视,这群大头兵真特么好糊弄。 丘八们听得欢喜,问道:“先生,御前带刀侍卫是几品官儿啊?” 周赫煊说:“最低也是正六品,清朝的县太爷才七品。” “嚯!比县太爷的官都大啊。”丘八们兴奋道。 “何止呢,”周赫煊添油加醋的说,“侍卫统领是正一品,李鸿章、张之洞、曾国藩你们知道吗?” 张五魁连连点头:“都是清朝的封疆大吏。” 周赫煊说:“他们都是正一品。哪天褚大帅做了皇帝,五魁大哥做侍卫统领,那就跟李鸿章平级了。” “原来当皇帝的侍卫也那么威风!”丘八们惊呼。 张五魁痛心疾首道:“大帅就不该把北平让给张作霖,他自己当皇帝多好啊!” “惑乱军心!” 副驾驶室里的幕僚隐约听到几句话,大喝道:“再敢乱嚼嘴皮子,看我不枪毙你!” 都不用周赫煊吱声,张五魁就反骂回去:“申老三,给俺闭上你的鸟嘴,信不信老子一枪嘣了你!” “息怒,众位爷息怒。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周赫煊立即又充当好人劝架。 张五魁道:“都是读书人,你看人家周先生多晓事理,申老三你差远了。” 幕僚黑着脸不再说话,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他虽然是褚玉璞幕帐里的师爷,但顶多也就一个帮闲,而且还是外乡人,被这帮大头兵弄死了都没处说理去。 “到地方了。”军用卡车在小洋楼门口停下。 011【装逼过头】 幕僚姓申,名叫申耀荣,族中排行老三。 申耀荣在前清时是读书人,可惜还没来得及去考秀才,科举制度就被废除了。他只能在村塾以教书为生,勉强混个温饱,连媳妇儿都讨不到。 一直到1918年,也就是八年前,张宗昌的部队被陈光远打散,其部将褚玉璞带着残兵逃往东北投奔张作霖。 那时的褚玉璞就是一条落水狗,身边的军队还不足200人。但对穷教书先生申耀荣来说,褚玉璞却是条大腿,自动上门投效当了幕僚,总算是混了口饭吃。 靠着小聪明出了几条鬼主意,申耀荣很快得到重用,在褚玉璞麾下混得顺风顺水。可随着褚玉璞慢慢做大,申耀荣的能力就不够用了,竟从军中参谋堕落成帮闲,他如今最大的作用就是给褚大帅找女人、寻乐子。 申耀荣却常常自诩王佐之才,认为自己失宠,是因为他和褚玉璞不是同乡,憋了一肚子怨气。 特别是前几天,汶上县高村的高恩浦前来投靠。只因和褚玉璞娘家离得近,居然从一个乡下土财主,摇身一变当上山东省政议员。 简直岂有此理! 申耀荣那个羡慕嫉妒恨啊,只怨老娘把他生错了地方,如果生在汶上县该多好。 认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长衫,申耀荣对周赫煊说:“见了大帅最好老实点!” 周赫煊见周围无人,把自己剩下的30多个银元塞到申耀荣手里,拉关系讨好道:“申师爷,您是大帅跟前的红人,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嗯,你还有点眼力劲儿。”申耀荣掂了掂手里的大洋,颇为受用的收起来,不再计较周赫煊之前乱说话。他每个月的薪水也才20几块,吃拿卡要的外水也轮不上他,最大的收入就是这些孝敬银子。 过不多时,褚玉璞的副官过来说:“进去吧,大帅正等着呢。” 周赫煊朝副官恭敬地抱拳行礼,申耀荣却昂首挺胸,他自认为是老资格,看不起前两年才投军的副官。 申耀荣趾高气扬地领着周赫煊进去,在见到褚玉璞的瞬间,这位师爷就仿佛是练过缩骨功,凭空变矮了一尺,点头哈腰地说:“大帅,我把金勇带来了。” 周赫煊却恰好相反,他在士兵、副官和师爷面前姿态放得很低。但见到褚玉璞后,他却腰杆挺得很直,一副正气凛然的读书人形象。 这其中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昨晚特地向李寿民打听过褚玉璞的为人。毕竟是天津的实际统治者,周赫煊得未雨绸缪,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用上了。 褚大帅是读过几年书的,大革命爆发时他去考过军校,可惜文化水平太差,连考两次全部落榜,甚至全家落到当乞丐的地步。褚家好不容易在微山湖畔开垦了几亩荒地,正是丰收时节,土豪恶霸跑来连庄稼带土地全给收走。 褚玉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当土匪的,他跟当地士绅勾结,还弄钱买了枪炮,麾下人马很快发展到3000人。后来又攀上陈其美的远房亲戚,顺利加入革命党,成为张宗昌手下的骑兵连长。 此君虽然不学无术,大字不识得几个,但对士绅和文人却极为尊重。 周赫煊只要拿出读书人的气度,表现得牛逼哄哄一些,在关键时候拍几句马屁,肯定能赢得褚玉璞的好感。 “你就是金勇?”褚玉璞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上下打量着周赫煊。 周赫煊也在观察褚玉璞,发现这家伙居然是个矮子,撑死了能有1米6。不过人虽矮,浑身上下却带着股匪气,一看就是那种杀人不眨眼的主儿。 “我叫周赫煊,金勇是我的笔名。”周赫煊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褚玉璞挥挥手,让申耀荣退下,才问道:“哪里人啊?” “直隶人。”周赫煊说。 褚玉璞听了有些失望,在他眼中,只有山东人才是好汉,汶上人更是好汉中的好汉。他又问:“留过洋没?” 周赫煊昂首答道:“吾在南洋长大,尝用十年时间,游历欧美诸国。前些年造访日本,甚至苏联、澳洲也曾去过,通晓英、法、日、德、俄、意六国语言。” 这牛逼吹得响,褚玉璞终于来了兴趣,他问:“怎么不会说美国话?” “额……”周赫煊不知该说啥好。 “额什么额?”褚玉璞不高兴道,“你们这些读书人,说话总是藏头露尾,一点也不利索。” 周赫煊狂汗道:“秉大帅,这美国话就是英国话。” “放屁,美国是美国,英国是英国,美国人咋会说英国话?你当老子好糊弄!”褚玉璞生气地拍着沙发。 周赫煊只能解释道:“大帅,这美国在一百多年前,还是英国人的殖民地,所以他们说的是英语。” 褚玉璞咂咂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周赫煊也不敢摆读书人的谱了,生怕这位大帅领会不到其中奥妙,拍马屁道:“大帅英明。” 褚玉璞用指头抠着自己的脑门,突然有了新的主意:“你既然会那么多国语言,以后就留在俺身边做外文秘书吧。”他骂骂咧咧道,“他奶奶个熊,上次见到张少帅,他身边就带着三个秘书,一个中文秘书,一个英文秘书,还有一个法文秘书。老子现在也是一方大帅了,响当当的直隶省长,怎么也得有几个外文秘书充门面。” 褚玉璞属于军阀当中的暴发户,前年凭战功才当上军长。今年在直鲁联军第一军担任前敌总指挥,率部攻克平津,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直隶省。他如今春风得意,甚至不把老上司张宗昌放在眼里,处处都在学张作霖父子,比如这个外文秘书。 周赫煊是真不想跟着这二货大帅,哪天被乱枪打死都不知道,他推辞道:“大帅,我平时清闲惯了,恐怕……” “哐!” 褚玉璞起身一脚把凳子踹翻,拔出腰间的配枪说:“不干也得干,不然老子一枪嘣了你!” 尼玛比! 周赫煊心头比了个中指,苦笑道:“行吧,但凭大帅做主。” 褚玉璞这才坐回去,斜倚在沙发上说:“答应就好,以后跟着本大帅混,保证吃香的喝辣的。对了,你快去把《射雕英雄传》后面的戏写出来,我明天还等着要听。” 周赫煊那个后悔啊,做人千万不能装逼,装逼肯定要遭雷劈。他如果不吹嘘自己精通多国语言,怎么也不会被留下来做外文秘书,顶多把《射雕英雄传》写完就重获自由。 012【拆皇帝家大门】 褚玉璞住的小洋楼,有接近30间屋子。 副官把周赫煊带到最底层的一间偏房,说道:“周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没有大帅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大门,也不允许擅自到二层以上的房间。” “多谢告知,”周赫煊套近乎道,“敢问兄台贵姓?” “我叫褚南湘。”副官很好说话,只不过脸上冷冰冰的,颇有点不苟言笑的意思。 周赫煊只凭其姓氏,便知道这人也是褚玉璞的亲戚。看来褚大帅正如传言中那样,喜欢任人唯亲,根本就不相信外人。 周赫煊又问:“褚兄,我平时可以出去逛逛吗?总不能一直待在大帅府里。” “我也不清楚,回头帮你问问,”褚南湘冷着脸道,“我就住在二楼,你有什么事可托佣人来找我,但自己不得随意乱走。” 说完,褚南湘转身离去,没有再给周赫煊套话的机会。 等副官消失以后,周赫煊才开始打量自己的新居处。这房间显然是给下人住的,屋里陈设简陋,唯一强过四合院的地方,就是居然有电灯。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周赫煊现在脑子还有点晕乎,莫名其妙被一个军头子抓来当外文秘书,感觉就像是做了一场荒诞无稽的梦。 褚玉璞身上集合了老式军阀诸多缺点:贪财、暴虐、霸道、不学无术、目光短浅、任人唯亲……这样的人居然也能当上直隶省长,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老百姓有的是罪受了。 一夜无事。 第二早天刚大亮,就有佣人来敲门,请周赫煊去吃早餐。 吃饭的地方在最底楼一间屋里,周赫煊洗漱之后过去,褚南湘、张五魁、申耀荣等人已经吃上了,都是褚大帅的身边人。 餐桌上很丰盛,既有豆浆油条,也有炒肉咸菜,在座诸位已经的吃相各异。 褚南湘似乎是读过军校、严于律己,腰杆挺直地坐着,吃得很快却保持着风度;申耀荣小口小口的扒饭,身上带着读书人的斯文;张五魁则海吃山吞,连续吃光好几碗大米饭。 大帅府上暂时还没有管家,但另有一位传达官叫贾贺,也是褚玉璞的亲信跟班。 吃过早餐,褚南湘亲自拿来一套军服,对周赫煊说:“穿上,今天大帅要出门访客,准备带你一起去,小说先不用写了。” 这是一套北洋军官常服,通体深蓝色,还附带了一双黑色马靴。让周赫煊意外的是,军帽下面竟然盖着一把手枪,他不是军迷,也认不出这枪是啥型号。 “没子弹?”周赫煊找了半天问。 “你用不着。”褚南湘的回答很简要。 “倒也是。”周赫煊呵呵笑着回屋换衣服,这杆破枪就是装饰品,没子弹还不如板砖有用。 大约上午九点钟,褚玉璞终于准备出发,他对周赫煊招手说:“你跟在俺身边,待会儿可能会遇到外国人,到时候绝对不要给本大帅丢脸!” “大帅放心。”周赫煊抱拳道,他已经适应了狗腿子身份。 申耀荣脸上却满是妒忌之色,周赫煊一个新人而已,居然亦步亦趋的随侍大帅左右。而他已经投效大帅五年,却只能跟在褚南湘和周赫煊的后头。 “出发!” 张五魁走到院中大喊一声,立即有七八个士兵跑来,前方的大铁门也缓缓打开。 褚玉璞坐的是一辆福特轿车,他跟副官褚南湘坐后排,周赫煊则坐在副驾驶室。至于师爷申耀荣,只能跟大头兵们一起乘坐军用卡车。 车队刚刚驶出大门,李寿民突然窜出来,兴奋地喊道:“赫煊兄!” 周赫煊连忙说:“大帅,那是我朋友。” 褚玉璞不耐烦道:“停车!” 周赫煊摇下车窗,李寿民弯腰凑到窗口,一脸愧疚道:“昨天那些兵冲进报馆,用枪逼着刘社长打听你的下落,说是褚大帅要请你写小说。我怕他们大开杀戒,只好把你的住址透露了,幸好你没事。” “没事,我现在是大帅的外文秘书呢。还要多亏寿民兄,让我讨到一份好差事。”周赫煊说话之间,冲李寿民不停眨眼。 李寿民立即会意,笑道:“那就恭喜赫煊兄前程似锦。” “你们两个说完没有?说完了就快滚蛋,”褚大帅不耐烦道,“开车!” 司机猛踩油门,差点把李寿民的脸给刮伤。看着远去的两辆车,李寿民用四川话大骂道:“日你先人板板,个龟儿子!” …… 民国时候的天津,绝对是名人云集。 北洋军阀常年混战,造成老百姓死伤无数。而那些打了败仗的军阀头子们,往往通电下野,躲到天津的租界里当寓公,照样活得有滋有味。从前清的皇帝、亲王,到民国的总统、总理,及至大小军阀、名流文豪、戏曲大家……小小的天津租界里应有尽有。 褚玉璞的帅府也在天津租界,按理说这地方是不准有华人军队的。即便褚玉璞占领了天津,他也只敢把自己的护卫队带进来十几个,而且还不能在租界开枪,否则必将受到外国干涉。 行不多时,汽车在英租界的张园停下。 护卫队的丘八们首先跳下军车,抱着步枪站成一排,师爷申耀荣扯嗓子喊道:“大帅到访,快开门!” 里面出来个老头,尖着嗓子说:“大胆奴才,此乃皇上行宫……” “皇上个屁!” 褚大帅走过去猛踹大铁门,大义凛然道:“都民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摆皇帝的谱?告诉溥仪,俺褚玉璞来访,让他赶快出来接驾!” 士兵们很会配合,齐齐举枪瞄准里面。 那老头儿色厉内荏道:“这里是英租界,大英帝国的地盘,你开个枪试试!” 褚玉璞当然不敢开枪,他笑着挥手道:“把枪都收起来,去把大铁门给俺拆了。” “遵命!”士兵们跃跃欲试,里头住的可是皇帝啊,他们今天居然要拆皇帝家大门,这牛可以吹一辈子。 周赫煊窃笑不已,他现在是真的服了这位大帅。 “住手!” 就在此时,一个戴眼镜的瘦子含着满脸怒气出现,他身边还跟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013【惊天秘计】 此人穿着西装马甲,领带扎得齐齐整整,头发梳得油光可鉴,正是前清废帝爱新觉罗·溥仪。 周赫煊在后世见过溥仪的照片,一眼就认出来。褚大帅却不知道,狐疑地看了几眼,不确定地问:“你就是被废掉的那个小皇帝?” 话说,溥仪虽然被人从皇宫里头赶出来,狼狈逃进天津租界,但小日子却过得非常风光。 在皇宫里面时,溥仪活动空间有限,所接触者大都是宫女和太监。但在天津却不一样,他已然成为这里的风云人物,英、法、意、德等国的领事和驻军司令,都跟溥仪保持着密切联系。他经常受邀参加舞会、晚宴、婚礼和阅兵等活动,空闲时间还能去打球、逛街、看电影,远比宫中的生活潇洒得多。 此间乐,不思京! 溥仪双手握拳,瞪着褚玉璞这个乱臣贼子不说话。他身后的外国人却突然蹦出一串鸟语,厉声道:“IamaTianjinBritishconcessionLordHarmsoftheboardofdirectors,commandyouleavehereatonce.Now!” 褚玉璞捅捅自己的耳洞,回头问周赫煊:“这洋鬼子说什么呢?” 周赫煊翻译道:“他说他是天津英租界董事会的哈姆斯勋爵,希望大帅你不要在这里搞事,勒令你马上离开。” “哈哈哈哈,”褚玉璞放声大笑,“俺可不是来搞事的。过几天俺要迎娶五姨太,特地来给小皇帝送请帖,到时候可一定要赏脸啊。” 听了这话,溥仪气得更厉害,他堂堂的大清国末帝,就算混得再差,也不至于跑去给一个小军阀娶姨太太贺喜,褚玉璞纯粹就是来羞辱他的。 溥仪硬生生咽下这口气,对身边的老头说:“到时候给大帅挑一份贺礼去,送客!” “扎!” 老头儿拍打袖子单膝跪地领命,继而又对褚玉璞说:“大帅请回吧。” “真是小家子气,连门都不让俺进,”褚玉璞扫了那个英国勋爵一眼,终究还是不敢乱来,他隔着大门冲溥仪喊道,“小皇帝,月初的时候少帅是怎么跟你说的?他让你趁年轻多读点书,别尽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这是不听话啊!” 溥仪顿时一惊,不想再听褚玉璞说话,转身扭头就走。 褚玉璞又喊道:“别以为俺不知道,你前些天见了康有为,还联络吴佩孚复号还宫搞复辟。今天俺把话撂在这儿,你再敢耍花样给张大帅添乱,当心俺把你活埋了!” 溥仪的脚步越走越快,根本不愿吱声,分分钟就失去了踪影。 “娘的,窝囊废一个,皇帝也不过如此,”褚玉璞喝令道,“打道回府!” 就在此时,远处街道上驶来一个黄包车群,大概有七八辆的样子。 最前头那辆黄包车坐着个美貌女子,年约二十岁左右,身上穿着风衣和长裤,一头秀发被烫成大波浪,鼻梁上还挺着副圆框墨镜。 婉容皇后? 周赫煊差点没认出来,因为婉容那副摩登女郎的打扮,让人很难跟她前清皇后的身份联系起来。 黄包车群在张园门口停下,自有随行的太监付车钱,宫女和侍卫则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簇拥着皇后从大门进入。 褚玉璞看了婉容几眼,回到车上随口问道:“你们有没有啥法子,让那个窝囊废皇帝消停点?一天到晚尽给张大帅添麻烦。” 副官褚南湘立刻说:“卑职派几个人过来日夜盯着。” “有个屁用,”褚玉璞道,“溥仪每天接见的不是英国领事,就是法国司令,你敢对他们动手吗?去年有个流窜到中国的沙俄将军,溥仪一见面就送了五万两银子,狗日的还没死了当皇帝的心。” 褚南湘连忙说:“卑职考虑不周,请大帅责罚。” 福特汽车已经启动,慢悠悠地离开张园。褚玉璞问周赫煊:“你有什么办法?” 周赫煊笑道:“这种军国大事,我哪有主意啊,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褚玉璞也不管真话假话,无比粗暴地下令道:“必须给我想个法子,否则罚你三天没饭吃。” 你麻痹! 周赫煊以为褚玉璞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来真的,当天中午就把周赫煊关在屋里饿肚子。 这二货大帅太难伺候了,周赫煊感觉自己好命苦。 半下午的时候,周赫煊猛拍房门,大声喊道:“我要见大帅,快放我出去!” 他喊了大概三分钟,褚南湘才来到门外应道:“周先生,安静点吧,老老实实给大帅出主意。” “我想到办法了。”周赫煊说。 褚南湘给他打开房门:“我带你去见大帅。” 周赫煊说:“肚子饿,先让我吃饭。” “见了大帅再说。”褚南湘面无表情道。 周赫煊心中一万头羊驼狂奔而过,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褚南湘上楼。 褚玉璞正在睡下午觉呢,打着哈欠问:“你有什么法子?” 周赫煊神秘兮兮道:“请大帅屏退左右。” “说!”褚玉璞道,“南湘是我的堂侄,不是外人。” 褚南湘却很懂事,自动退下,顺手还把房门给关上。 周赫煊低声道:“溥仪有两个老婆。” “这事俺知道。”褚玉璞点头。 “可以从他的皇后和妃子下手。”周赫煊出着鬼主意,颇有些狗头军师的潜质。 褚玉璞下床披了件外套,坐到沙发上端水喝,不解地问:“怎么下手?” 周赫煊笑道:“挑拨她们跟溥仪离婚。” “噗!” 褚玉璞喝到嗓子眼的一口茶水喷出来,目瞪口呆道:“你说什么?挑拨皇后跟皇帝离婚!” “是啊,”周赫煊分析道,“只要挑拨她们跟溥仪打离婚官司,成功了必然让他名声扫地,哪还有脸再想着复辟?就算不成功,也会分溥仪的心,让他短时间内没功夫联络起事。” 褚玉璞感觉自己在听天方夜谭,他忍不住问:“这皇帝和皇后也可以离婚?” 周赫煊反问道:“溥仪和他的后妃,现在是不是中华民国的公民?” “算……算是吧。”褚玉璞有点拿不准。 “既然是中华民国的公民,那就得遵守民国的法律,法律允许女性主动提出离婚,”周赫煊说,“大帅您现在是直隶省长,天津地方法院归你管。一旦皇后和皇妃提出离婚,你可以亲自过问这件事情,并且把舆论闹大,让全国百姓都知道。到时候,不管成与不成,您都将威望大增,天下闻名!” 褚玉璞已然惊得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指着周赫煊大笑:“哈哈哈哈,不愧是读书人,一肚子坏水儿!不过,要怎么挑拨皇后和皇帝离婚呢?” 周赫煊道:“现在溥仪有一后一妃。淑妃文绣出身贫寒,颇受皇帝冷落,亦遭皇后欺压,过得很不自在,只要派个人暗中稍加怂恿,多半就能成事。至于皇后婉容,我听说溥仪身体有些问题,这深闺寂寞,不如派一个英俊小生去接触接触。” “你是说勾引皇后红杏出墙?”褚玉璞琢磨片刻,又瞅了周赫煊几眼,点头说,“我看你就很合适,勾引皇后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周赫煊没想到引火烧身,额头冒汗道:“我……我还要给大帅写小说。” “这是军令!” 褚玉璞笑着过来拍拍周赫煊的肩头:“你别害怕,只要你把皇后勾搭上手,本大帅亲自当你们的证婚人。” 周赫煊呆立良久,恨不得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让你丫嘴贱! 014【一个妈生的】 “唉哟,小心一点啊,笨手笨脚的。那是老爷最喜欢的紫砂壶,别给碰坏了。” “这地方还不错,洋里洋气的。管家,我要住三楼!” “磨蹭什么呢?快把俺的箱子搬上去。” “……” 周赫煊接到重任的第二天上午,大帅府就鸡飞狗跳、吵吵嚷嚷——褚玉璞的家眷终于从山东那边赶来了。 老管家王大福是褚玉璞娘家的远房表叔,他带来了大帅的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正房则留在老家照看公婆和孩子。再加上随行的十多个丫鬟小厮老妈子,空荡荡的大帅府瞬间热闹起来。 把行李家当安置好后,几位姨太太便开始缠着褚玉璞。二姨太说要去戏园子,三姨太闹着要打麻将,四姨太死活想去逛租界,叽叽喳喳没个消停。 褚玉璞被几个婆娘吵得头昏眼花,实在不想留在家中,干脆带着副官去巡视军营。 他的部队驻扎在天津城外,战斗力还算强悍,毕竟正面击溃了冯玉祥的国民军,但军纪就有些糟糕了。自从占领天津以后,那些大头兵都没正式操练过,反而隔三差五进城闹事,把老百姓祸害得苦不堪言。 周赫煊也被吵得心烦,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逃生大计。他一天都不想在这破地方呆下去,没有自由不说,还整日提心吊胆的,生怕那二货大帅又出什么幺蛾子。 “砰砰砰!”敲门声响起。 周赫煊打开门一看,外面站着个大头兵,正是大帅护卫队当中的一员。 那士兵身体长得很壮实,但一脸忠厚老实相,说道:“周先生,俺叫李栓柱。” “有什么事吗?”周赫煊问。 “大帅让俺以后跟着你。对了,这是大帅给你的啥经费,让你别省着花,完成任务要紧。”李栓柱咧嘴笑道,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 周赫煊拆开信封一看,里面赫然有200英镑,接近2000大洋。按照此时英镑含金量来换算,这些钱相当于21世纪的30万到40万美元。 巨款啊! 看来褚玉璞真是下了血本,知道泡妞很花钱,特别还是在洋人租界里泡皇后。 不过褚大帅给未来五姨太的赎身钱就有2000大洋,这点钱似乎又不算什么,当军阀的一个个都富得流油。 周赫煊问李栓柱:“我今后可以随意离开大帅府了?” 李栓柱答道:“必须事先在贾副官那里报备。另外大帅还说,他让你跟申师爷比比,谁先完成任务大大有赏,谁要是办事不利就严惩不怠。” 贾副官就是大帅府的传令官贾贺,周赫煊不明白的是,让他跟申耀荣比个毛线啊。 他很快就知道了…… 当周赫煊完成登记报备,准备出门的时候,申耀荣突然走过来低声道:“周先生,这次你可要输得很惨啊。” “什么情况?”周赫煊一头雾水道。 申耀荣得意地笑道:“大帅把离间淑妃的任务交给了我。” 周赫煊顿时无语,淑妃文绣日子过得很不顺心,就算没人去挑拨,她过两年也会跟溥仪提出离婚。这还比个屁啊,申耀荣的任务太简单了。 “咳,那就走着瞧吧。”周赫煊本来想跟申耀荣搞好关系,但这师爷总是看他不顺眼,似乎嫉妒他得到了大帅的宠信。 申耀荣把这句话当成周赫煊的宣战书,他冷笑一声,昂首挺胸大步往外走,抓紧时间去实施他的计划。 周赫煊则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坐着黄包车去报馆找李寿民,顺便把昨晚刚写的小说稿带去,屁股后面始终跟着个叫李栓柱的大头兵。 “寿民兄,我来送稿子啦!”周赫煊笑吟吟地眨眼。 李寿民见之顿时大喜,瞅了眼李栓柱,拉着周赫煊的手问:“赫煊兄这两日过得如何?” 周赫煊拿出稿子,自嘲道:“吃得饱睡得香,就是不能随便乱跑,没有以往那般自在。” “褚大帅没为难你就好。”李寿民心里一直颇为愧疚,因为那天是他泄露了周赫煊的住址。当晚他在大帅府外苦候一整夜,见到周赫煊安全出来,才终于放心离开。 周赫煊问:“《射雕英雄传》现在卖得如何?” 这是周赫煊最关心的问题,他必须靠写书赚钱。等手里的银子多起来,才能在天津租界站稳脚跟,至少以后褚玉璞打败仗被人赶跑,他还能躲进租界当寓公。 民国写通俗小说的作家最有钱,《金粉世家》的作者张恨水与世界书局老板吃一顿饭,十分钟内到手几万元稿费,直接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 反倒是创作新文学的那帮子,除了胡适、鲁迅等个别大文豪外,其他普遍都过得比较寒酸。北派武侠小说五大宗师之一的宫白羽,最初就是搞严肃文学的,而且还是鲁迅的弟子,有次他给《妇女界》写了一万多字才拿到4元稿费,气得直接转行创作武侠小说。 当然,通俗小说家赚的只是银子,但名声并不怎么响亮。 宫白羽自从转行写武侠小说后,都不敢再跟鲁迅联系。后来他在文章里回忆道:“我是一个倒霉的作家。作为一个鲁迅信徒而变成著名的武侠小说家……我成功了,然而我丢人了。” 周赫煊正琢磨着写一部有影响力的严肃作品,通俗小说赚钱,严肃文学邀名,只有名利双收才是王道。只要名声响亮起来,就算以后遇到实权者,想杀他也得考虑一下后果。 听周赫煊问起这个,李寿民乐道:“昨天黄蓉现出女儿身的那章,读者反映非常强烈,《新天津晚报》的销量已经涨到上万份了,全是你的功劳!” “那就好。”周赫煊对此颇为满意。 《射雕英雄传》如今已连载到第八章,他拿到手的稿费有400多元,等到完结以后再出书,又可以拿一笔可观的稿费。 及至中午,两人勾肩搭背地出去吃饭,大头兵李栓柱亦步亦趋地跟着。 他们刚走到街面上,就见十几个士兵冲入一间店铺。为首那人身材矮壮,嚣张大呼说:“这里面都是赤党分子,全给老子带走!” “军爷饶命啊!” 店铺里头哭天抢地,顾客更是被吓得作鸟兽散。最后老板筹措了1000大洋,又写下一张2000元的欠条,才终于保住性命。 “哈哈哈哈,敢跟老子耍花样,活得不耐烦了!”那人带着士兵扬长而去。 周赫煊问道:“那是谁啊?” 李寿民看了眼李栓柱,低声说:“那是褚玉璞的亲兄弟褚玉凤,色中饿鬼一个,进城不到半个月就纳了三房姨太太,看到哪家有漂亮闺女就硬抢,现在稍有姿色的妇人都不敢出门。褚玉璞委任他专门抓捕赤色分子,这家伙就趁机敲诈勒索,谁敢不交钱他就抓谁。” 周赫煊感叹道:“不愧是一个妈生的亲兄弟啊。” 015【屠刀】 大帅府。 “三条。”四姨太拍出一张麻将。她是褚玉璞前年娶回家的女学生,曾经也是个热血青年,但现在已经习惯了阔太太生活。 “碰,北风!”二姨太已经30多岁,不过风韵犹存,她是褚玉璞当土匪时抢来的。 “六万。”三姨太的年龄比四姨太还小,青楼出身,16岁时就被奉为花魁。 “吃,幺鸡。” 褚玉璞丢出去一张牌,问身后的周赫煊:“昨天又是去闲逛?” 周赫煊笑着解释道:“大帅,我对天津的租界不熟悉,这几天算是去踩点。而且皇后身边随时有宫女和侍卫跟着,必须找到好时机才能下手。” “等一下,杠!他奶奶个熊,打错牌了,不然杠上开花,”褚玉璞埋怨了几句,又说,“你的小说也要写快点,两天才写一章不够看。” 周赫煊道:“大帅,要不我去请两个秘书。我来念,他们记录,一天至少能写三万字。” “这法子不错,准了,”褚玉璞挥挥手,“你先下去吧。” 周赫煊下楼回到自己屋中,铺开稿纸不该写什么才好。他想写有深度的作品,但一时间难以选择,因为现在的局势非常复杂。 如果全无顾忌,周赫煊会撰写《菊与刀》。这是后世公认的“日本学”开山作,行销100多个国家和地区,50年代美国甚至依靠这本书来了解并改造日本。 周赫煊完全可以按照《菊与刀》的框架,摒除里面关于二战的内容,换上其他例子来深度剖析日本文化传统和民族性格。并指出日本一直以来的大陆政策,最终做出它极有可能侵略中国的预测。 这本书出版后,绝对会给周赫煊带来巨大的名气,还可以给当下的国人以警醒。 但就算要写,周赫煊也不敢在天津写。因为天津是张作霖的地盘,而张作霖背后又是日本人在支持,此刻写出来完全属于作死。 那究竟该创作什么作品,既能让他拥有社会影响力,而且不会得罪任何势力呢? 思考良久,周赫煊终于在稿纸上写下四个字——大国崛起。 央视的系列纪录片《大国崛起》不能照着抄,因为它包含二战及战后的信息,且只属于比较浅显的科普性视频,许多深层次的东西根本没有展开。 比如美国独立战争胜利后,为什么没有立即建国,而是在七年后才立宪法、选总统?比如工业革命为什么首先在英国进行,除了瓦特和君主立宪制外,到底还有哪些重要原因? 这些都是央视的《大国崛起》没有深入分析的。并且各国的崛起过程,在央视的片子里都很伟光正,黑暗部分要么不提及,要么一句话带过。 周赫煊只能借鉴其基本框架,然后往里面添加更多内容,并扔进去自己的私货。他必须通过各大列强的崛起之路,用来分析建言中国未来的发展策略,这样写出来才会更有影响力。 “十五世纪以来,随着地理大发现,世界各国开始互相认识、了解和竞争。在近现代,有九个国家在不同的时期先后登场,对世界格局产生了重大影响。它们分别是: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法国、德国、日本、俄罗斯和美国……” 周赫煊的笔尖在稿纸上飞快划动,只“葡萄牙篇”他就打算写三万字以上,从葡萄牙的建国讲起,一直写到十多年前推翻君主制成立共和国。最后再通过葡萄牙这个国家的盛衰,来点评分析其中的根本原因,以及对中国的借鉴意义。 这玩意儿比小说难写多了,一直忙活到下午,周赫煊才完成几千字而已。然后他就出门找秘书去了,反正《射雕英雄传》纯粹属于抄袭,完全可以口述出来让别人记录。 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拿历史上的李寿民来说。由于他坚持不跟日本人合作,被抓进监狱关了几十天,出狱时眼睛被辣椒面弄得半瞎,根本无法进行正常创作。后来很长一段时间,《蜀山剑侠传》都是由李寿民口述,专门雇佣两位秘书抄写的。 …… 就在周赫煊忙着找秘书时,北平那边,鲁迅先生正在书店里苦恼,他不知道该给老母亲买什么小说回去。 鲁迅的母亲姓鲁,没有上过学,很长一段时间不识字。直到被儿子接去北平定居,老夫人才通过自学看报纸,最后竟迷上章回体小说。 老太太喜欢看那种才子佳人的故事,经常因为剧情太悲惨而掉眼泪。至于自己儿子写的文章,她是不甚喜欢的,因为实在不好看。 鲁迅每次逛书店时,最头疼的就是给老母亲挑书,就怕买到那种太悲伤的小说。他每次都要把书粗读一边,觉得没问题了,才给母亲买回去。 “老板,最近有什么好看的小说?”鲁迅问道。 书店老板笑道:“周先生,最近实在没有新小说出版。不过报纸上连载的倒是有,天津那边的《射雕英雄传》很受欢迎,每天抢购报纸追读的人不少。” “连载的啊,你拿来我看看。”鲁迅道。 老板翻出一沓报纸说:“周先生,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收集齐的,换成别人我肯定不会拿出来。” 鲁迅就这么站在书店里读起来,老板也不打扰,自去照看店里的生意。 每个人看书的视角是不同的,一万个读者,就有一万个哈姆雷特。鲁迅最开始只是粗看,但很快就变成了细品,他从《射雕英雄传》的前几章,就读出了影射北洋政府的味道。 在鲁迅的眼中,书里的金国就是日本,而南宋官兵则是奉系军阀。书中宋朝官兵帮着金国残害百姓,实为暗指奉军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于京津地区大开杀戒。 渐渐读到后面的大漠情节,鲁迅又觉得蒙古是在隐喻苏联,如今联俄联共属于进步人士的共识,他也是持此观点的。 就在鲁迅快把《射雕英雄传》的连载章节读完时,闻一多突然跑进来,低声说道:“我正到处找你呢,邵飘萍被张作霖杀了!” “什么!” 鲁迅大惊,连手里的报纸都落到地上。 北平,一片腥风血雨已经掀起,无数进步文人仓惶南逃,民国文坛的格局就此开始改变。 016【大婚】 后世读新闻专业的中国学生,肯定对邵飘萍的大名如雷贯耳。他是中国新闻理论的开拓者、奠基人,是中国第一家通讯社的创建者,世人称之为“铁肩辣手,快笔如刀”。 鲁迅写了一辈子骂人文章,却从来不敢骂军阀,因为他知道会有生命危险。有人质疑他不敢骂军阀,有人怂恿他去骂军阀,鲁迅对此的回应是:这些人居心叵测,想诱杀他! 邵飘萍却是个专骂军阀的,北洋政府的大小军阀基本上被他骂了个遍。他创办的《京报》一度被查封,自己也不得不流亡日本,但回国复刊后继续揭露北洋政府的残暴贪婪。 去年底,邵飘萍在《京报》的特刊上,历数张作霖的劣迹。张作霖拿出30万大洋贿赂邵飘萍,希望《京报》能给为自己说话。邵飘萍立即把钱退回去,一如既往地继续骂张大帅。 终于,张作霖忍无可忍,将邵飘萍诱捕之后,于4月26日凌晨秘密枪决。行刑的时候,邵飘萍对枪毙他的官兵说:“诸位免送。”随即仰天大笑,从容赴死,时年40岁。 邵飘萍的死只是个开端,随后《京报》及副刊、《国民新报》及副刊、《语丝》等报纸杂志相继被查封。此举吓得平津地区多份报纸自行停刊,没停刊的也不敢再说真话。 著名爱国报人林白水低调了一段时间,后来实在憋不住,继续写文章指责奉系军阀,结果他也被逮捕枪毙了。只留下一封遗书:我绝命在顷刻,家中事一时无从说起……爱女好好读书,以后择婿,须格外慎重。可电知陆儿回家照应,小林、宝玉和气过日……我生平不作亏心事,天应佑我家人也。 许多平津地区的进步人士,都上了奉系军阀的通缉名单,这些人有的被杀、有的隐匿躲避、有的南下逃生,北方地区的政治气氛严峻到了极点。 没有被通缉的学者、作家和名人,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死水般的环境。包括鲁迅在内,众人纷纷转辗南下,大部分都去投靠了南方国民政府。 前段时间还名震天下的张作霖张大帅,因为在北平高举屠刀,已然变得臭名昭著。 有人却因此得了好处,比如新天津报系的老板刘髯公。 因为平津地区的好几份大报相继停刊,不掺和政治的《新天津报》、《新天津晚报》趁机占领市场,报纸销量在短时间内直接翻倍。周赫煊的《射雕英雄传》,也随着报纸的畅销被更多读者知晓,在北方数省都打出的名气。 人们不敢谈论国事政治,郭靖、黄蓉、东邪西毒、江南七怪就成为茶余饭后的热点。甚至连天桥底下的相声艺人,都把《射雕英雄传》中的角色编成了段子。 就在这腥风血雨中,天津的褚大帅终于迎娶五姨太了。 婚礼是中式的,办得格外浓重。迎亲队伍从天津南市接到新娘子,一路敲锣打鼓抬进租界,在英国人开的酒店里大摆筵席。 天津众多名流士绅前来贺喜,不少洋鬼子也跑来凑热闹。只是客人的礼金,褚大帅就收到60多万大洋,还不包括古董字画和金银珠宝。 其中以慈善闻名的南善堂老板杜笑山,一个人就送了三万银元外加玉山一座。此君积极为褚玉璞筹措军费,终于得到褚玉璞的赏识,甚至还跟褚大帅结拜为把兄弟,可以乘坐黄包车任何出入督办公署(褚玉璞的办公地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英国酒店里面,洋鬼子们兴致勃勃地观赏着中式婚礼。仪式结束后,甚至有洋婆子用外语高呼“新婚快乐”,现场一片欢腾,跟北平、天津城里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 周赫煊和大帅府的随员们坐在角落里,附近都是些天津政府的官员。更远处则是富商名流、洋人领事,还有褚玉璞麾下的将领也凑了两桌。 褚玉璞也是个不守规矩的家伙,拜完天地后,他直接伸手将新娘子的盖头掀开,随即大笑道:“他奶奶个腿儿,今天是俺大喜的日子,大家吃好喝好,烂舅子才不喝醉!” “大帅威武!”褚玉璞的将官和亲信们首先高呼,接着其他宾客也跟着大喊。 褚大帅本来是想把梅兰芳请来唱戏的,可惜梅兰芳提前获知消息,坐船躲去上海演出。这让褚玉璞很没面子,叫嚣着要给梅兰芳好看。 张五魁一手拿猪脚,吃得满嘴流油,另一手举着酒杯大吼:“喝酒喝酒!大帅说了,今天烂舅子才不喝醉。” 周赫煊举杯象征性的抿了一口,默默地观察着周围众人。 传令官贾贺跟师爷申耀荣连连碰杯,副官褚南湘却滴酒不沾,只挺直腰杆坐在那里吃菜。 周赫煊心想:如果自己想在大帅府搞事或者逃跑,其他人都不足为虑,唯一要警惕的就是这个褚南湘。 中午摆的是中式喜宴,下午戏班子热闹演出,晚上还有一场西式餐会——褚玉璞要借机跟洋人搞好关系。 周赫煊提前订做了一身燕尾服,一米八高的大个子,再加上英俊的外表,显得潇洒至极。他端着红酒杯四处乱转,正准备趁机结交洋人呢,突然就听褚玉璞大喊:“周赫煊,过来!” “大帅,有什么吩咐?”周赫煊连忙跑过去应差。 褚玉璞不满道:“今晚我还要你当翻译,乱跑什么?跟在我身边!” “遵命。”周赫煊老实的站在旁边候命,眼睛却往新娘子身上瞟。 新娘子是天宝班的戏子出身,艺名叫小青,此刻也换了身西洋装扮。她年约十五六岁,身材高挑,长得有点像后世的女明星李冰冰,清纯当中带着几分艳丽,就是胸有点太小。 褚玉璞带着五姨太和周赫煊、申师爷,端着酒杯朝一堆洋人走去,哈哈大笑道:“俺是褚玉璞,大家今晚喝高兴啊!” 周赫煊正准备翻译呢,却听洋鬼子们纷纷用中文道贺:“褚将军,祝您新婚快乐。” 好嘛,根本就没他啥事儿,周赫煊也乐得清闲。 017【法国领事夫人】 外国领事们最关注的话题,就是如今北平的政局。 自从贿选总统曹锟倒台后,段祺瑞被推到前台临时执政,其实只是个傀儡而已。他想利用各派军阀的矛盾来维持平衡,从而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结果反而引火烧身黯然下野。 终于,冯玉祥和奉系矛盾激化,奉系联合吴佩孚倒冯,国民军被赶出华北地区。 如今的北平由直系和奉系军阀联合控制,以吴佩孚、张作霖为首。月初二人进京会晤的时候,因政权问题激烈争吵,形成僵持局面。吴佩孚提出恢复曹锟的法统,因为他们都是直系军阀。张作霖却希望恢复约法,重新召开国会,以便组成摄政内阁。 现在的中国民国别说大总统了,就连国会和内阁都没有,北洋政府完全陷入瘫痪状态,公务员的工资已经一个月没发了。 值此乱局,什么妖魔鬼怪都蹦出来,甚至连支持溥仪复辟的呼声都不小。康有为正在积极为皇帝奔走,希望能够得到吴佩孚的支持,吴佩孚为了增加和张作霖的谈判筹码,也没有一口拒绝,保皇派们竟有死灰复燃的征兆。 正因如此,做为奉系军阀的褚玉璞,才那么关心废帝溥仪的一举一动,接受了周赫煊那个勾引皇后的馊主意。 洋人们看在眼里也急啊,因为事关许多切身利益,他们希望北洋政府能早日恢复表面上的秩序。 面对外国领事们提出的疑问,褚玉璞拍胸脯保证道:“大家夥儿放心,俺们张大帅肯定能够摆平局面,新的国会和内阁最迟一两个月就能组建起来!” 外国领事还想追问细节,但褚玉璞这个大老粗不懂政治,只是一味的瞎扯,说到关键处不是讲大话就是打哈哈,让洋鬼子们颇为无语。 对于这个问题,周赫煊是非常清楚的。 历史上,张作霖和吴佩孚互相妥协、各退一步,恢复了曹锟任命的内阁,曹锟本人却没能成功复出当总统。但张作霖终究实力更强,很快就逼迫内阁总理辞职,北洋政府的实际控制权最终落到张作霖手里。 这种话周赫煊不敢说出来,他必须藏拙,免得又引来乱七八糟的麻烦。 洋人们跟褚玉璞这个大老粗说不清楚,干脆各自闲聊起来,宗教、艺术、政治、文学、时尚……一个个高谈阔论。 褚玉璞插不上话,只能嘀咕抱怨:“这帮洋鬼子真难伺候。” 周赫煊本想趁机结交几个外国领事,但碍于褚大帅在场,他实在不敢乱出风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赔笑。 突然间,大厅里响起了圆舞曲,洋人成双成对的步如舞池。 褚玉璞感觉更加郁闷,因为他根本不懂跳舞,只能带着五姨太去旁边歇着,挽袖子道:“他奶奶个熊,老子今晚就不该办这个宴会。” 一个40多岁的洋婆子突然过来,她好像对新崛起的军阀很感兴趣,用蹩脚的中文说:“大帅先生,我能和你共舞一曲吗?” “那个……这个……”一向杀伐果断、粗暴蛮横的褚大帅,此刻居然扭捏起来。 申耀荣坏笑道:“大帅,周先生游历西方诸国,他肯定会跳洋人的舞蹈。” 褚玉璞终于找到台阶下,指着周赫煊说:“对,你去,一定要好好的跳,别给老子丢脸。” 周赫煊无奈地笑道:“遵命。” 褚玉璞这才对洋婆子说:“俺今天身体有点不舒服,俺让周秘书陪你跳。” 周赫煊走到洋婆子面前,摊出手弯腰行礼道:“美丽的女士,很荣幸能与您共舞。” 洋婆子见周赫煊高大英俊,似乎很合胃口,便笑着把自己的手放到他手心里,两人携手慢慢走向舞池。 这女人的脸型、身材都还不错,就是雀斑太多了,厚厚的粉底都掩盖不住。周赫煊眼观鼻、鼻观心,瞬间进入贤者模式,一手扣着洋婆子的手,另一手揽着对方的腰,随着音乐节奏挪动身体。 “噢,你的舞跳得不错,”洋婆子赞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赫煊,英文名查尔斯,目前是褚大帅的外文秘书,”周赫煊礼貌性地问道,“敢问女士芳名?” 洋婆子说:“我叫玛蕊恩·卡佩,你可以喊我玛瑞。” “卡佩?真是古老的姓氏,”周赫煊笑道,“你祖上一定是法国贵族。” 玛蕊恩惊喜地说:“你居然知道卡佩家族?” 周赫煊笑道:“那当然,卡佩家族太有名了,大名鼎鼎的巴黎伯爵、法兰西公爵家族,它对法国历史影响深远。后来波旁王朝的波旁家族,也只是卡佩家族的分支。” “你是个博学的中国人,”玛蕊恩说,“我的姓氏就算是放在法国,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它的来历,毕竟我们已经没落了好几百年。” 周赫煊刻意恭维道:“伟大的家族就跟伟大的民族一样,拥有深厚的底蕴传承,就算一时没落,也总有再度荣耀的那天。” “谢谢你的祝福。”玛蕊恩非常开心。 两人又聊了一阵,周赫煊才终于弄明白她的身份,原来是法国领事的夫人,已经在天津待了好几年。 毕竟是浪漫时尚的法国人,话题渐渐转到艺术上边儿。玛蕊恩问:“你说你在法国住了两年,最喜欢哪一派的画家?印象派吗?” “不不不,印象派已经过时了,”周赫煊侃侃而谈道,“我是未来主义的信徒。” 玛蕊恩惊讶道:“那你可够新潮,许多欧洲人都无法接受未来主义画派。特别是法国人,未来主义总是在挑战权威。” 周赫煊说:“生活的本质是发展的、是运动的,艺术不能只反应过去的存在,而要回到生活当中,追求更加美好而不可预测的未来。法国人在艺术方面,最典型的缺点就是倾向于女性、温柔、妩媚和静态,这太陈腐了,总有一天会沉迷在过去的辉煌中僵死,未来主义就是一剂良药。” “非常新颖而深刻的观点,”玛蕊恩赞道,“你是学艺术专业吗?” “不,事实上我没有任何学位,我过去十年都在全世界流浪,从一个底层旁观者的角度去观察西方文明……”周赫煊又开始编故事装逼了。 一曲圆舞曲结束,这位法国领事夫人对周赫煊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甚至邀请他去参加周末的沙龙聚会。 018【沙龙赴约】 5月2日,周末。 《射雕英雄传》已经连载到郭靖拜洪七公为师,强悍的降龙十八掌,让读者们看得大呼过瘾。于此同时,小说作者黄勇被褚大帅强行请去做外文秘书的遭遇,也在天津城里慢慢传开,成为一桩人们津津乐道的荒诞趣谈。 这些日子以来,周赫煊偶尔也会去督办公署上班。不过他的身份并非政府公务员,而是褚玉璞的副官秘书,还得到一个劳什子的准尉军衔(等外军官,简章上光秃秃的)。 大部分时间,周赫煊仍留在大帅府内写小说,褚玉璞兴致来了就会让人读来听。 两位纪录秘书也请来了,一个叫薛怀仁,一个叫孟章。他们以前都是报馆编辑,最近天津有好几家报社被查封,这些人正愁没赚钱路子呢。 每天周赫煊就泡一壶热茶,抽着香烟吞云吐雾地口述小说,两位秘书轮换着纪录。每千字3毛钱,一天至少要写3万字,平分到他们手中也有4块半大洋日薪,已经算非常高的收入了。 “两人正坐下地来闲谈,忽然听得远处草中一阵簌簌之声。周伯通惊叫:有蛇!”周赫煊喝了口茶润润嗓子,继续说道,“一言甫毕,异声斗起,似乎是群蛇大至。周伯通脸色大变,返奔入洞,饶是他武功已至出神入化之境,但一听到这种蛇虫游动之声,却是吓得魂飞魄散……” “周先生,你慢一点!我抄不过来。”薛怀仁手忙脚乱地说。 周赫煊只得放慢语速,又叙述片刻说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下午还要出门一趟,你们就不用来了。” 两个秘书连忙起身告辞,态度十分恭敬,一来是因为周赫煊的大帅副官身份,二来周赫煊的文学才华也确实让他们佩服。 中午吃饭的时候,周赫煊发现褚南湘、申师爷、张五魁等人都不在,饭桌上只有传令官贾贺和管家王大福,忍不住问道:“今天周末不用办公,大帅也不在家?” 贾贺是二姨太的表弟,除了认识几个字外,没啥真本事。他说:“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像是什么学校开张挂牌。” 贾贺口中的学校是一所小学,本地“大善人”杜笑山为了讨好褚玉璞,不仅积极为其筹措军费,还把天津一所小学校改名为蕴山小学(褚玉璞字蕴珊)。 这马屁是拍得真响亮,难怪褚大帅会跟杜笑山结拜把兄弟。 吃过午饭,周赫煊扔下饭碗便准备出门,今天法国领事夫人要办一场沙龙,他很早就收到了邀请。 周赫煊刚把李栓柱叫来,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也下楼了,身后还跟着一帮子下人,似乎是要结伴去逛租界的百货公司。 二姨太阴阳怪气地说:“这房子自从住进了狐狸精,走到哪里都能闻见骚味儿,我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可不是?那狐狸精还会讨好人呢,把大帅迷得晕头转向。”三姨太讥笑道。 这两个女人含沙射影嘲讽的对象,自然是褚玉璞刚娶回家的五姨太小青,争风吃醋什么的太正常了。 四姨太好歹以前是大学生,她劝道:“二姐、三姐,少说两句吧,大帅听了肯定不高兴。” 二姨太冷笑道:“切,老娘跟了大帅十多年,会怕那个小浪蹄子?改天非得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这家里谁说了算!” 三姨太凑过去低声嘀咕,似乎是在商量计策,很快就跟二姨太哈哈大笑起来。 周赫煊已经走到院子里,他回头一望,只见五姨太小青正躲在楼上窗户后面,偷偷看着下面的情况。两人目光隔空对视,周赫煊还没什么,五姨太却红着脸拉上了窗帘。 “叮铃铃!” 周赫煊按响自行车的车铃,大帅府的铁门立即开启,李栓柱在后面追赶大喊:“周先生,你骑慢点,我追不上!” “坐后面,我载你。”周赫煊在门口的路边停车,李栓柱立即加速跳上后座。 这辆自行车是大帅府的物件,府上根本就没人会骑,周赫煊本着废物利用的心态,此车便成了他的专属座驾。 至于刚穿越时当掉的手表,他早就赎回来了。当铺掌柜见他身后跟着个大头兵,连活当的利息都不敢收,担惊受怕地原价奉还。 天津租界的建筑属于万国风格,周赫煊在后世就领略过了。可惜风景虽美,却不属于中国人,这里是洋鬼子的天下。 李栓柱害怕无比地抱住周赫煊的腰,他总觉得这两个轮子的车不靠谱,似乎随时都会摔倒。等骑了一阵他才放松下来,好奇地问:“周先生,洋人那个杀龙到底是啥?上哪儿去找一条龙来杀?” “哈哈哈,”周赫煊被他逗乐了,科普道,“沙龙是法国话SaLon,巴黎的名媛贵妇们,经常把自家客厅变成社交场所,邀请一些戏剧家、小说家、诗人、音乐家、画家、政治家……大家一边喝茶一边听曲儿,还有无拘无束地随便聊天。” “不就是拉呱(唠嗑的山东话版)嘛,还扯什么杀龙,”李栓柱讥讽道,“洋婆子就是不守妇道,青天白日的请那么多男人到自己家里,指不定想干点啥呢。” 周赫煊笑道:“你这话说得很有见地。” 李栓柱对这个夸奖很受用,大言不惭地说:“那是,大帅也经常夸我机灵。” 两人一路扯淡,很快就来到法国领事的官邸。他们都还没来得及进去,就见一辆小汽车从反方向驶来,西装革履的溥仪率先露面,接着是穿着百褶洋裙的婉容下车。 溥仪连续走出好几步,才突然想起了什么,左手叉在腰间停下来等候。 婉容疾走着追上去,扶了扶自己的黑纱蕾丝贵妇帽,一只手放进溥仪的臂弯,另一只手提着裙摆,两人顺便变成了一对恩爱夫妻的模样。 呵呵,皇帝和皇后也来了。 溥仪扭头看了看周赫煊,似乎对他这种小人物没啥印象。而李栓柱今天也穿的是便服,只带了把手枪出门,溥仪都不知道他们是褚大帅的人。 019【开讲】 在后世,人们对婉容皇后的外貌,有两种极端的看法。一些人说她貌若天仙、姿容绝世,另一些人说她长相奇丑、堪比凤姐。 为什么会有这样大的争议? 因为存留下来的照片就差别很大,凡是她穿着清宫正装的照片,全都目光呆滞、表情僵硬,再加之脸上厚厚的粉底,那真是活脱脱吓死人。但如果看她穿常服和洋装,只略施粉黛的生活照,又是一名清秀婉约的女子。 这是时代审美造成的诧异,别说晚清,就连民国许多女明星的照片都很糟糕。特别是那过时的发型和口红,让见惯了彩妆和PS的现代人完全无法接受。 此刻站在周赫煊面前的婉容,身高1米63左右,穿上高跟鞋比溥仪还略胜一筹。她的腰被勒得很细,盈盈堪握,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柔和的鹅蛋脸型,五官长得还算标致,虽不能让人感到惊艳,但也属于那种耐看的类型。 以周赫煊的现代人眼光,大概能给婉容打上85分。 一个法国管家将他们领进去,周赫煊、溥仪和婉容都入了客厅,而李栓柱和溥仪的随从们则留在偏房喝茶。 客厅内已聚集数人,五个洋鬼子和三个亚洲面孔。 经沙龙主人玛蕊恩的介绍,周赫煊才终于弄清楚他们的身份。五个洋鬼子分别是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美丰洋行天津负责人的女儿玛丽安娜、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流亡中国的沙俄贵妇妮亚·伊万诺娃。 三个亚洲面孔当中,有一个是日本领事夫人山下洋子。另外两个则非常年轻,分别是北洋政府前临时参政院参政陆宗舆的女儿陆静嫣,昆曲名人徐凌云的儿子徐子权。陆静嫣跟徐子权有婚约在身,此刻两人颇为恩爱的坐在一起。 溥仪和婉容进去之后,很快就分开坐下。 溥仪似乎跟朱赛白关系不错,直接坐到朱赛白的身边。而婉容则与陆静嫣熟识,两个20岁出头的女子很快就开始窃窃私语——三年后,皇上和皇后付不起房租,被人从张园赶出去,便是搬进了陆家的乾园(后改名静园)。 周赫煊跟谁都不熟,和玛蕊恩握手寒暄后,便自己找个位子待着。 很快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个洋鬼子,有男有女,其中《字林西报》的记者潘彼得还是个大帅哥。 还有一个中国人年轻得过分,竟只有十六七岁的样子。他怀里抱着几个画轴,似乎有些拘谨,见周赫煊那里位置比较空,便径直来到周赫煊身边坐下。 “你好,我叫周赫煊,是写小说的。”周赫煊主动和他打招呼。 少年腼腆一笑:“我叫陈少梅,画画的。” 周赫煊虽然只会简单的素描,但他对国内外知名画家还是有所了解的,立即想起陈少梅是谁了。此君15岁加入中国画学研究会,16岁便在北平崭露头角,17岁名噪一时成为湖社画会骨干,21岁获比利时国际博览会美术银奖,22岁主持湖社天津分会,成为津门画坛领袖。 国画天才啊! 等客人都来齐以后,玛蕊恩拍手道:“今天我要给大家介绍两个新朋友,一位是著名小说家周赫煊先生,”玛蕊恩微笑着朝周赫煊一指,“周先生的《射雕英雄传》在华北地区极受欢迎,他曾经花十年时间环游世界,对东西方各国的社会历史和文化艺术都有独到的见解。” “啪啪啪!”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 周赫煊微笑着朝大家挥挥手。 玛蕊恩又指向陈少梅说道:“这位少年是陈少梅先生,别看他只有17岁,但陈先生已经在北平开课授徒了,他的画作艺术水平非常之高。” 陈少梅立即起身,朝众人抱拳致意。 仆人端来咖啡和茶水,玛蕊恩亲自将一张唱片放入留声机,客厅里很快响起舒缓的轻音乐。 这位法国领事夫人显然非常喜欢陈少梅,打定主意要帮他在天津的洋人圈子里扬名,随即打开陈少梅带来的画作说:“这是陈先生今年的作品,大家都来鉴赏一下。” 因为有些客人不懂中文,玛蕊恩这句话是用英语说的,在座众人纷纷汇聚过来。 可惜洋鬼子普遍不喜欢中国画,只有意大利青年画家朱赛白啧啧称叹,喜道:“我这次造访中国,就是专门来研究中国绘画艺术的,陈先生的作品让我叹为观止。” 溥仪也是有些艺术鉴赏能力的,他点头说:“此画刚柔并济,颇具北派风格。” 对于陈少梅作品的鉴赏讨论,基本上也到此为止,因为其他洋人根本插不上话。玛蕊恩显得有些沮丧,她没能够挑起一个受欢迎的话题,使得今天的沙龙开场便有些冷清。 字林西报的帅哥记者潘彼得很有眼力劲,主动把话题从中国画转移到油画上,场面这才渐渐热闹起来。 达芬奇、梵高、高更、塞尚、伦勃朗……一个个西方名家蹦出来,众人围绕着他们高谈阔论,似乎全都化身为艺术鉴赏大师。 周赫煊懒得去掺和,他对此并无研究,被人问起也只能泛泛而谈,何必去献丑呢。 玛蕊恩见他一直沉默不语,主动问道:“周先生,除了未来主义画派以外,你还欣赏哪一个派别?” “立体主义,”周赫煊语不惊人死不休,放言道,“毕加索是当今最伟大的画家,20世纪必将是毕加索的世纪。”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惊讶地望着他。 朱赛白皱眉道:“我承认毕加索确实是个天才,他的作品开创了立体主义画派,但我不认为毕加索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拭目以待吧,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周赫煊神秘微笑道。 朱赛白撇撇嘴不想再说话,因为两人的观点差异太大,而且他也不喜欢那些见鬼的立体主义。 俄国贵妇妮亚·伊万诺娃突然问:“周先生,你说自己曾环游世界,那你去过俄罗斯吗?” “当然,”周赫煊笑道,“我很仰慕托尔斯泰,专门去拜访过他的故居。” 伊万诺娃问:“你对俄罗斯的叛乱怎么看?现在似乎大多数的中国人,都很赞同那一场叛乱。” 这个贵妇所言的叛乱,自然是指十月革命。 “俄国那场革命的根源,还得从200年前的彼得大帝说起……”周赫煊又开始耍嘴皮子了。 020【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200年前!” 伊万诺娃惊道:“那场叛乱怎么可能和彼得大帝有关系?” 玛蕊恩今天举办的这场沙龙,大概请来了20位客人,几条长沙发都不够坐,还搬来了一些椅子和板凳。之前大家并没把周赫煊当回事儿,直到他说出对毕加索的看法,才稍微引起了一点关注,但也基本上认为周赫煊在哗众取宠。 俄国十月革命已经成功近十年,引起西方社会的极大惊恐,但相关研究却只停留在表面上,因为就连苏联自己都还在探索中前进。 周赫煊的切入点完全出乎所有人预料,他竟把200年前的彼得大帝扯进来。 《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李纳德问:“周先生认为是彼得大帝埋下的祸根吗?” “别急,我们慢慢来分析,”周赫煊笑着问溥仪,“蒲先生(就是这么称呼),你对彼得大帝很了解吧?” 溥仪点头说:“那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当年戊戌变法的时候,维新派们就极度推崇彼得大帝和明治天皇,希望光绪皇帝以那二位君主做为榜样。九年前张勋复辟,溥仪也是准备大干一场的,专门学习了解过各国的变法君主。 “200年前,年轻的彼得大帝隐瞒君主身份,前往荷兰学造船术、到英国苦修建筑学、去瑞典学习步兵战术……普鲁士、奥地利、法兰西、意大利、西班牙,他几乎游历过欧洲所有先进国家,”周赫煊娓娓道来,“他想靠一己之力完成俄罗斯的近代化改革,照此看来,彼得大帝确实是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 众人不由自主的点头,想听周赫煊继续说下去。 “但是,”周赫煊语气一转,“彼得大帝的改革,跟前清的改革一样,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失败。” “为什么?”溥仪忍不住发问。 在众人探究疑惑的眼神中,周赫煊微笑道:“当时的俄罗斯领土虽大,但制度却非常落后,国内经济完全依靠农业,全国只有几十个手工工场,即便在首都莫斯科,一百个人当中识字的也不超过三个。因为地广人稀、生产力极度低下,俄国农民根本无法开垦足够多的土地,造成大量耕地闲置荒芜。于是贵族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农民抓起来当奴隶圈养,先满足自己封地的耕种再说,俄罗斯的农奴制由此产生。” 俄国的农奴制人所尽知,但周赫煊的分析简单明了透彻,让李纳德、潘彼得等报界人士眼前一亮。 周赫煊又说:“彼得大帝的工业化、现代化改革,必然要把大量农奴从土地上释放出来,这就触及了贵族们的根本利益。所以在改革过程中,贵族集团反对他、教会势力憎恶他,就连他的儿子也决心叛乱。彼得大帝的手腕非常强硬,他镇压贵族、处决叛乱者,甚至不惜弄死自己的儿子。这种手段,蒲先生如果你来当皇帝,恐怕是做不到吧?” 溥仪苦笑着摇摇头,别说他没有实权,就算掌握了权利也不可能如此铁血。 “在彼得大帝的一意孤行下,俄罗斯的改革终于有了一点起色,他为了摆脱守旧实力,不惜卧薪尝胆击败瑞典拿下出海口,把首都迁到新占领的土地上,”周赫煊嘲弄地笑了笑,“但是彼得大帝一死,他的改革成果尽付东流,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可惜啊。” 伊万诺娃感同身受道:“确实令人惋惜,如果彼得大帝的改革能够成功,那俄罗斯说不定还在沙皇的统治下。” 潘彼得问:“周先生,这又跟俄国的十月革命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咱们慢慢来,”周赫煊笑道,“再来说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和拿破仑。” 众人更加迷糊,叶卡捷琳娜二世好歹还是俄国女皇,但怎么把法国皇帝拿破仑也扯进来了? 周赫煊慢悠悠地叙述道:“说来很可笑,彼得大帝死后,继承他改革大业的居然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德国女人,一个受到法国启蒙思想教育的俄国女人。她,就是叶卡捷琳娜二世!” 婉容皇后幼时曾在天津一所美国教会学校读书,她也是听得懂英文的,忍不住问道:“叶卡捷琳娜二世不是俄国女皇吗?怎么又成了德国女人。” 英国领事夫人凯瑟琳解释道:“欧洲皇室有联姻的传统,叶卡捷琳娜二世确实出身于德国贵族。” “不错,”周赫煊说,“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德国的时候,深受法国启蒙思想影响。其根源在于拿破仑,当时拿破仑皇帝横扫欧洲各国,每占领一处地方,便把法国的启蒙思想传过去,造成了后来欧洲各国皇权革命和民权运动。叶卡捷琳娜二世嫁到俄国后,她脑子里都是自由、平等、民主和法制那一套,跟俄国的社会现实格格不入。她视自己为彼得大帝的继承者,在成为女皇后,毅然掀起俄罗斯的改革大潮。” 陆静嫣赞叹说:“叶皇真乃女性之楷模。” 客厅里的其他女人也纷纷称赞,把叶卡捷琳娜二世当成了先进女性代表。 周赫煊给她们浇了一头冷水:“然而,叶卡捷琳娜二世自己叛变了自己,她主动终止了改革,并且成为俄罗斯保守势力的领头人。” “怎么可能?”女人们齐声惊呼。 “因为叶卡捷琳娜二世碰到了跟彼得大帝同样的问题,”周赫煊解释说,“她在改革过程中发现,自己的权势来源于贵族,改革就是要革贵族的命,最终还要革自己的命。她害怕了,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转嫁国内的矛盾,她毅然掀起对外战争,替俄罗斯扩张了大片国土。而为了统治更大的帝国,她把更多平民变成了农奴,她在开历史的倒车!” 客厅里的女人们面面相觑,说好的女英雄呢,怎么变成了女恶魔? 周赫煊继续说道:“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虽没有成功,但却也有一些成果:第一,俄罗斯的版图在他们手中迅速扩张;第二,贵族们得到更多的自由,工业也得到一定程度的发展;第三,俄国人的识字率在提高,人们的思想获得有限解放;第四,大片的国土早晨俄罗斯国内民族复杂,民族矛盾日渐激化;第五,农奴人数增多,而且处境更加凄惨。” 说到这里,周赫煊突然大声道:“这些,都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 众人皆惊疑不定地看着周赫煊,没有再去打断他说话,整场沙龙似乎变成了周赫煊的个人展示舞台。 “为什么说彼得大帝和叶卡捷琳娜二世的改革成果,会为十月革命埋下种子,咱们来逐一分析……”周赫煊越讲越顺畅,他说的这些内容放在后世不算稀奇,但对于20世纪初的人们而言却格外新颖深刻,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茅塞顿开。 021【大贤遗野】 听完周赫煊关于十月革命的根源分析,李纳德皱眉问:“周先生也和那些布尔什维克主义者一样,认为俄国的那场革命是正义与进步的吗?” 一旦周赫煊承认,就会被定义为赤色分子。他狡猾地笑道:“正义与进步,那得看对什么人而言。就好像法国大革命,对皇帝来说就是一场叛乱,对起义者而言则代表正义,并且它终归变成了全国性的大暴乱。谁能说得清呢?我想只有历史才能给出答案。” “那就是叛乱,不是什么革命!”伊万诺娃歇斯底里地吼道,“他们不但处决沙俄贵族,还驱逐思想家、艺术家和学者,农民的日子过得比沙俄时代更加悲惨,五年前的大饥荒饿死了几千万人!” 周赫煊忍住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提醒道:“女士,俄罗斯的总人口才1亿多。” 伊万诺娃大声嚷嚷道:“就是饿死了几千万,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俄罗斯人死于饥荒,因为苏联政府抢走了他们的粮食!那是一帮刽子手!” “女士,请您冷静一下,”潘彼得稍加安抚,颇为期待地问周赫煊,“周先生,你认为苏联的那种政体可以维持下去吗?什么时候会崩溃?” 周赫煊想了想说:“我研究过他们近十年的各种政策,我敢预言:只要有一个强有力的铁腕人物领导苏联,这个国家会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发展前进。” “您为什么会得出这种判断?”李纳德不由自主使用了请教的语气。 周赫煊说:“苏联近几年的经济政策,有抛弃农业和轻工业,全力发展重工业的倾向。那是一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国,只要按这个路子走下去,它的重工业发展速度会是其他国家的几倍,有可能在20年间完成相当于美国100年的成长。” 潘彼得惊道:“怎么可能放弃农业和轻工业,苏联人都不用吃饭、不用穿衣的吗?” “也可以这么说,”周赫煊冷冰冰地说道,“他们只需要满足一亿多人最基本的生活,剩下的钱全拿去发展工业体系。很多人会被饿死,很多人会被杀死,但整个国家却能够飞速发展。” 客厅里一片死寂,每个人都在想象周赫煊所描述的那种社会,做为上层阶级,他们对此感到不寒而栗。 良久之后,李纳德突然热切地说:“周先生,我想邀请您为《京津泰晤士报》撰稿,甚至可以向英国《泰晤士报》本部推荐你的文章。” 潘彼得也连忙说:“周先生,我希望你的理论和观点能在《字林西报》上发表。” 如今的西方世界,对于苏联只有本能的恐惧与敌对,还没有人对其做深入研究,甚至连苏联自己都还没确定好发展路线。直到1929年世界经济危机后,以英美为代表的资本主义国家陷入泥潭,而苏联的经济形势却一片大好,世人才对其产生了浓厚的探究兴趣。 听到两份外文报纸集体邀稿,客厅里的中国人震惊不已。他们刚才只当是听故事,觉得周赫煊嘴皮子很利索,此刻才意识到周赫煊脑子里是真的有料。 溥仪、婉容、陆静嫣、徐子权全都一脸惊讶的看着周赫煊,只有陈少梅对此没啥反应,因为他听不太懂英文,根本不知道大家在说啥。 面对两人的邀请,周赫煊笑道:“我手上正好有一些稿子,不知……” “《字林西报》愿意出千字6元的高价!”潘彼得擅自做主道,其实他只是个记者而已,根本没权利给稿件定价。 李纳德却是《京津泰晤士报》的副主编,他笑道:“我们愿出千字10元。” 这尼玛天价啊! 周赫煊谁都不想得罪,他建议说:“两位先生,不如这样吧。我的稿件在《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同时发表,稿费千字5元即可。” 李纳德和潘彼得对视一眼,似乎是取得了某种默契,点头同意说:“可以,就这么说定了。” 周赫煊就此成为沙龙里的风云人物,接下来众人都围着他打转,欧美各国的文学、艺术、宗教、历史、风俗……似乎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什么话题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这让大家更加感到惊异。 其实周赫煊没那么牛逼,对许多领域的认识只停留在表面。可在座的也不是什么专家,足够他糊弄的,偶尔说出后世的一些观点,就可以让这些家伙惊为天人了。 别说是婉容皇后,就连陆静嫣这个有未婚夫的女子,看向周赫煊的眼神都是异彩涟涟,带着十分的崇拜和敬仰。 在大家讨论完雪莱的诗歌后,今天的沙龙终于到达尾声。 玛蕊恩握着周赫煊的手微笑挽留道:“周先生,今天的沙龙非常精彩而有意义,不如留在这里共进晚餐吧。等我丈夫回家,他一定非常乐于和你交流思想。” “夫人,多谢您的款待,不过我今晚还有一些事情要办,下次吧。”周赫煊婉然拒绝道,他深知过犹不及、点到为止的精髓。 “很期待下次的聚会。”玛蕊恩高兴地说。她的沙龙越精彩,她就在圈子里越有面子,等过几年回到巴黎也是一笔谈资。 众人纷纷告辞离开,溥仪刻意停留了片刻,凑到周赫煊身边低声问道:“周先生,你如今在哪里高就?” 周赫煊开始飙戏了,他的表情无奈中带着愤怒,苦笑道:“我前阵子写了一本武侠小说,褚玉璞褚大帅很喜欢读,就派人把我强请到大帅府,还逼着我做了他的外文秘书。” 溥仪对褚玉璞非常厌恶,同仇敌忾道:“那就是个混蛋!周先生你跟着他太屈才了。” “可我也没办法啊,整天都有个大头兵跟着。除非我直接逃离天津,否则根本不敢违抗他的命令。”周赫煊半真半假的说道。 溥仪终于透露出他的真实意图,语气诚恳地说:“周先生,不如你来帮我吧。你暂时可以混在褚玉璞那里做内应,暗地里为我谋划计策,以你的绝世才华,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定可以干出大事业!” 话说溥仪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如今还想着夺回大位呢。可惜他手底下人才奇缺,只有一个康有为在积极奔走,其他附庸者皆是已经过时的遗老遗少。 别说谋士了,溥仪此刻连侍卫都奇缺,跟他一起出宫的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按照历史的发展,他明年就会变卖古董字画,重金邀请武林人士扩充卫队,其中包括神枪李书文的大弟子霍殿阁。 周赫煊不置可否,微笑道:“容我考虑考虑。” 溥仪感觉似乎有戏,顿时大喜,拱手道:“全靠先生了。” 周赫煊不再理会,走出去朝偏房喊道:“栓柱,回大帅府啦!” 溥仪的心情颇有些兴奋,他感觉自己就要招到一位大贤了。刚才周赫煊在沙龙上的表现,不仅赢得众多洋人的赞叹,更把溥仪给震住,他现在急需这么一位通晓世界局势的谋士。 “能成吗?”婉容担忧地问,她不愿做什么皇后,只想安稳清闲的过日子。在她看来,天津租界可比冷清的皇宫有趣多了。 溥仪双手紧握成拳,给自己鼓劲道:“一定能成!我是天子,我是皇帝,我生来就该统治中国!” 婉容没有说话,只好奇地看着周赫煊远去的背影,那个人给她一种说不清的奇怪感觉。 022【乐不思蜀】 褚大帅婚后的日子变得忙碌起来,因为他的军费筹措得差不多了,正准备疯狂扩军,拼命壮大自己的势力。 他刚刚占领天津的时候,麾下部队也就两三万,而且还只是名义归他管而已。因为褚玉璞率领的那部分直鲁联军,里头有些是张宗昌的兵,还有些是沿途收编的直系残部。 褚玉璞为什么要大肆任人唯亲,甚至连老家过来投奔的无业游民都当上大官?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想在军中和地方安插亲信,将军队和地盘牢牢掌控在手里。 别看这位大帅不学无术,他精明着呢。 凡是不听话的军官,都被他安上国民军奸细的罪名给处决了;凡是不服从的官僚,都被他扣上宣传赤化的帽子给枪毙了。短短一个多月时间,褚玉璞竟从张宗昌手下的将领,真正成长为有地盘、有军队的一方大帅。 褚玉璞还嫌不够,因为周围强敌环饲,他要继续扩军、扩军、再扩军! 至于直隶地区老百姓的死活,他这个直隶省长可不管,这年头有枪就是草头王。 从天津搜刮来的银子,大部分被褚玉璞用来买枪买炮,新招募的军队甚至连军服都凑不齐,操练时乱哄哄的就像一群叫花子。 等明年跟北伐军大战时,褚玉璞的部队已经号称十万大军。至于有几个是真正能打仗的,那只有鬼才知道。 这天,从军营回来的褚大帅,难得有闲心听了一段《射雕英雄传》。他把周赫煊和申耀荣叫到跟前,问道:“小皇帝那边怎么样了?” 申耀荣得意地说:“我派去的人已经跟淑妃文绣接上头,她对离婚的提议有些意动,但还难以下定决心。相信只要继续怂恿挑拨,最快一两个月就能有结果。” 淑妃文绣的日子过得苦啊,溥仪搬进天津张园后,就跟婉容同住在二楼,把文绣扔到一楼(仆人住的地方)不管不顾,待遇就跟普通宫女差不多。而且文绣一直反对溥仪复辟,这就更让溥仪感到厌恶,她去年甚至用剪刀自杀过,幸好被人发现抢救了回来。 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有人给文绣宣扬平等自由思想,轻轻松松就能引导她走向离婚那条路。 褚玉璞对申师爷的工作进度很满意,又问周赫煊:“你呢?” 周赫煊笑道:“大帅,上次法国领事夫人不是邀我去参加沙龙吗?当时溥仪和婉容也在。我在沙龙上高谈阔论,想要引起婉容的注意,没成想,却把溥仪给吸引到了。” “难不成溥仪还喜欢男人?”褚玉璞哈哈大笑。 周赫煊竟把实情全盘托出:“溥仪认为我颇具才能,想要招揽我。他让我留在大帅身边做内应,暗地里帮他出谋划策,配合康有为等保皇派趁机起事。” “他敢!”褚玉璞听了暴跳如雷,猛拍桌子问,“你是怎么想的?” 周赫煊说:“我准备答应他……” “混账!”申耀荣猛地打断周赫煊说话,一副义愤填膺的忠臣模样,叫嚣道,“大帅,这姓周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让我把他给枪毙了!” 褚玉璞抬手让他噤声,眯着眼问周赫煊:“说详细一点。” 周赫煊笑道:“大帅,咱们不如将计就计。我表面上答应溥仪,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这样一来,他们的任何动作都逃不过大帅的法眼。” 褚玉璞沉默不语,良久才冷笑道:“你不会是想做两面间谍,顺风倒吧?” “呵呵,我又不傻,”周赫煊从容应对道,“当年袁大总统想做皇帝,都招来全国的反对,溥仪没兵没权也想成事?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褚玉璞这才放心下来,笑道:“就依你说的办。” 周赫煊又说:“对了,大帅。我在沙龙上认识两个洋人记者,他们觉得我文章写得不错,于是就向我约稿,估计这两天就能见报。” “这种事情就不用向我通报了,下去吧。”褚玉璞挥挥手说。 等周赫煊离开后,申耀荣才进献谗言:“大帅,这小子花花肠子多,当心被他给蒙骗了。” “老子又不傻!”褚玉璞两眼一瞪,喝令道,“你做好自己的事就成,少他妈乱嚼舌根子。” 如果此刻周赫煊在场,肯定会高呼“大帅英明”。至于咱们的申师爷,就只能黯然退下了,默默感伤自己这个忠臣不受主公信任。 …… 周赫煊最近的小日子过得挺快活,天津老百姓正在遭受褚大帅的横征暴敛,而他却待在租界里安然无事。就算有时候进城碰上敲诈勒索,只要他亮出大帅副官的身份,不管是流氓混混,还是军中兵痞,全然不敢造次。 甚至连李寿民和房东单成福那两家人,都得到周赫煊的照应,很少遭受搜刮和敲诈。 周赫煊感觉这样挺好,已经不急着逃跑脱身了,反正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留在褚玉璞身边反而安全得多。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继续增涨自己的名气,四处结交权贵。等预感到有危险的时候,直接躲进哪位外国领事家里就行,就算张作霖都不敢带兵进来抓人。 又一个周末,周赫煊被邀请去打马球,听说今天同行的有英国领事夫妇、法国领事夫妇和溥仪夫妇,另外还有一位天津租界的驻军司令。 早早的就有一辆福特轿车来大帅府接人,李栓柱还想跟着坐上车,却被法国司机给赶下去了,这二货只能跟在车屁股后面一顿狂追。 说起来很无奈,在天津横行霸道的褚大帅,遇到洋人连屁都不敢放——即便这个洋人只是领事家的司机。 马场在天津城南郭佟楼养牲园,占地二百亩。紧邻马场的还有乡谊俱乐部,保龄球、桌球、网球、高尔夫等运动应有尽有,外国显贵们还经常在这里开舞会狂欢。 当然,中国的有钱人自然也可以光顾这里。比如退居天津当寓公的大总统黎元洪,就经常来这边骑马散心,前不久才宣布下野的段祺瑞,也偶尔邀请朋友来俱乐部打桌球。 在动荡不安的中国,似乎只有洋鬼子的地盘才能享受片刻清静。 “周先生,到了。”法国司机把车停稳,恭敬地说。 周赫煊推开车门,正好看到穿着一身运动装出来的溥仪夫妇。 溥仪颇为热情地过来跟他握手,低声问道:“周先生,你考虑好了吗?” 周赫煊鄙夷地笑了笑,这位老兄表现得也太急切了些,一看就不是做大事的人。还想复辟当皇帝?洗洗睡吧。 023【策问】 马场的休息室里,法国天津总领事埃尔韦·雅克·赛泽尔正在读报纸,读着读着他笑道:“玛瑞,你经常提起的那个中国人,确实对欧洲历史有着非常深刻的见解。就这篇关于葡萄牙崛起和衰落的文章,他已经够资格去巴黎大学做讲师了。” “仅仅是讲师吗?为什么不是教授。”玛蕊恩疑惑地看向丈夫。 “关于葡萄牙的历史研究很丰富,他的很多观点并不算稀奇,仅仅算是博学而已。”埃尔韦解释道。 玛蕊恩微笑道:“那是你没听过他对于苏联的独到见解。” “我很期待。”埃尔韦也笑了笑。 他刚才读的是《京津泰晤士报》,创刊于1894年,1902年从周报改为日报,既有英文版,也有中文版。其办报初衷是做为天津英国租界工部局的喉舌,专门为英国人说话。 当然,英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有时候也通过《京津泰晤士报》帮中国人说话。比如强烈反对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反对“巴黎和会”把山东转让给日本的决议。这份报纸还强烈反对鸦片贸易、反对英日同盟、反对武器走私、反对军阀割据,维护人权和尊严。 总的来说,这是一份屁股虽歪,但还保留着些许底线的外国报纸,它对在华洋人和中国上层人士影响极大。 至于另一份刊载《大国崛起》的《字林西报》,那是总部设在上海的周报,如今还没发行过来,而且屁股比《京津泰晤士报》更歪,经常对中国事务横加干涉指责。 英国天津总领事罗杰·鲍威尔·斯潘塞笑着起身道:“那个中国人和他们的皇帝来了。” 溥仪和婉容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恩爱的模样,时时刻刻都挽着胳膊面露微笑。 当众人见面的时候,溥仪也非常有绅士风度,分别给两位领事夫人行了吻手礼,然后又和其他三个男人握手问候。婉容的礼仪就要传统得多,双手放在腰间,略微屈腿行了个福礼。 玛蕊恩热情地为周赫煊介绍:“周先生,这是我丈夫埃尔韦,这位是英国驻天津总领事罗杰,这位是天津法国驻军司令李福森。” “你好!” “你好!” 众人分别握手后,便集体前往不远处的马房。玛蕊恩关切地问:“周先生,你会骑马吗?” “我会一点,但是不精通,”周赫煊笑着回答,又说,“您还是叫我的英文名查尔斯吧。” “那好,”玛蕊恩也笑了,“查尔斯,你可以挑一匹温顺的母马。” 周赫煊点头说:“多谢建议。” 在养马师的帮助下,周赫煊很快选定一匹纯黑色母马,全身乌黑光亮如绸缎,是从欧洲那边运过来的赫尔斯泰因马。这种马属于温血马种,具备良好的速度、耐力和灵活性,而且脾气比较温顺,适合打马球、三日赛和盛装舞步。 至于英国的纯血马,虽然跑竞速赛非常牛逼,但用来打马球就不适合了,很容易失控造成意外事故。 周赫煊以前环游世界,可不是坐飞机轮船到某个景点走马观花那么简单。他会在当地生活一段时间,尽量跟本地人接触打交道,他在蒙古和哈萨克时就学过骑马。 干净利索的翻身坐上马背,周赫煊发现自己穿越后身体素质强了许多。他朝皇帝那边一看,只见溥仪正托着婉容的腰扶她上马,如此表现,难怪天津租界的洋人都说溥仪有风度有内涵。 呵呵! 周赫煊轻夹马腹,马儿非常乖巧地朝马球场小跑过去,仆从们也手提球袋子跟着他跑。 马球比赛为两队对抗,每队4人。 除了周赫煊、溥仪和婉容以外,实力最强的驻军司令李福森也被分配到他们一组,由周赫煊和李福森担任前锋。对面则是英国领事夫妇和法国领事夫妇,两位领事做前锋,两位夫人充当后卫。 开球之后,军人李福森首先触到球,一棍子将马球朝周赫煊的方向拨去。周赫煊以前虽然没玩过这项运动,但了解规则后感觉挺简单,前提是你得会骑马。 就在周赫煊策马快要击球时,法国领事罗杰突然斜向40度角杀出,一棍子把球给打飞,法国领事埃尔韦轻松接球,朝对方的球门飞驰而去。 两位总领事身兼天津英法租界的董事长,属于各自租界的最高行政长官,但他们的日常事务还真不多。整天闲得蛋疼,也只有搞这些娱乐活动打发时间了,一个比一个会玩。 “防守,防守!”李福森调转马头大喊。 溥仪和婉容这两个后卫明显不称职,见到对方杀来,只象征性拦截了一下,然后被法国领事轻松破门得分。 短短七分钟内,对面连续得到五分,李福森将军表示实在带不动三个菜鸟,已经懒得再去争抢了。周赫煊却越玩越嗨,他的骑术并不比两位领事差,在渐渐熟悉起来之后,居然在第二节时出其不意地攻入一球。 “耶!”婉容兴奋地挥了挥球棍,也冲上去积极争抢。 技术虽烂,态度可佳。 溥仪却始终慢条斯理的,还在保持他那劳什子的贵族风度,完全无法融入集体活动。 整场比赛打完,领事夫妇队以42:9的大优势取胜,不知道的估计还以为他们在打篮球比赛。 休息时,李福森喝着水鼓励道:“查尔斯,你很有马球天分,再多玩几场就熟悉了,下次我们还可以组队。” “是吗?那下次打球可要叫上我。”周赫煊的主要目的就是结交这些洋鬼子,特别是手里头有兵的驻军司令。 为了投其所好,周赫煊主动聊起拿破仑,竭力赞叹皇帝陛下的赫赫战功。这果然极对法国将军的胃口,很快两人便谈笑风声起来,犹如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溥仪远远地看着,更觉周赫煊才华出众,不仅学识渊博,连社交能力都如此优秀。 在俱乐部吃过午餐后,溥仪趁着周赫煊上厕所的机会,立即跟上来缠着,希望周赫煊能够效忠辅佐他。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也是没谁了。 溥仪现在人手奇缺,见到有能力的就想招揽过来。用《三国志》游戏来比喻,溥仪就是个光杆君主,而周赫煊则是属性还不错的在野武将。 周赫煊没有立即答应他,而是微笑着反问:“想听我说实话吗?” “请说。”溥仪点头道。 周赫煊道:“你相当重新皇帝,只有以下三个途径。” “竟然三个?”溥仪大喜。 周赫煊道:“第一,找个地方练兵,把丢掉的江山打回来。” 溥仪顿时就无语了,他要是能练出军队来,还用得着受现在的窝囊气? 周赫煊继续道:“第二,利用各方势力的矛盾,获得众军阀推举,安心做一个傀儡皇帝。” 这就是康有为正在办的事,但溥仪已经当够了傀儡,他期待地问:“还有呢?” 周赫煊说:“第三,放下皇帝的架子去从政,或者加入一个有潜力的组织。比如国党、比如赤党,甚至你还可以南下考黄埔军校,一步步慢慢爬起来。以你曾经的身份,想必很容易受到接纳。废帝虽然是废帝,但影响力还在,你加入任何一方,都会让那个势力威望大增。” 溥仪脑子有点晕:“可……可可他们会防备我啊,根本不可能给我实权。” 周赫煊笑道:“总比你现在的状况要好。如果你不愿意加入任何势力,那就永远是孤家寡人一个。而加入有潜力的新兴势力后,总能慢慢获得身边某些人的认可。当皇帝的希望虽然渺茫,但当大官却不成问题,甚至资历足够以后,说不定还能成为大总统。” 周赫煊可不是信口乱说,只要溥仪放下身段投靠,国共两党都会举手欢迎。只不过前者会利用他,而后者会改造他,最终结局只有天知道。 溥仪仿佛丢了魂儿似的,反复思考着周赫煊的第三个提议,时而觉得很有道理,时而又觉得毫不靠谱。当然,他最大的疑虑,还是不愿放下皇帝的身份。 “看来我得跟康师商量一番。”溥仪在茫然无决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康有为。 而此时此刻,随着《京津泰晤士报》的刊发,周赫煊和他的《大国崛起》,终于进入一些中外上层人士和文化学者的视线。 024【段公子】 当《字林西报》慢悠悠刊载《大国崛起之葡萄牙篇·下》时,做为日报的《京津泰晤士报》已经连载了14期。“葡萄牙篇”、“西班牙篇”、“荷兰篇”全部结束,大费笔墨的“英国篇”也讲到了第三集。 不管是西班牙、葡萄牙还是荷兰,如今都已经属于过去式,在写到这些国家的时候,《大国崛起》虽然引起一部分人注意,但并未取得轰动效应。 直到英国篇问世…… 天津租界,魏公馆。 这是一栋三层小洋楼,比褚大帅的府邸要寒酸得多,前北洋政府总理段祺瑞便阖家寄居在这里。 段祺瑞的人生信条是“不抽、不喝、不嫖、不赌、不贪、不占”,时称“六不总统”,算是民国官场的另类。他混到现在都还没有房产,曾经袁世凯送了他一栋房子,结果老袁一死,原房主的儿子便拿着房契找上门,段祺瑞二话不说就搬家了。 但即便再另类再清廉,灰色收入也是肯定有的,否则他也养不起五房如花似玉的太太。 做为男人,段祺瑞最失败的莫过于后宅不稳。四姨太刚娶进门就整天愁眉苦脸,一问才知她有了意中人,段祺瑞只得忍痛割爱,像嫁女儿一样把四姨太给嫁出去。而剩下的正妻和姨太太们,全都背着他抽大烟。只要段祺瑞不在家,几位姨太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偷偷溜出去看电影、逛街、听戏,四处招蜂引蝶,经常三更半夜才回府。 这帽子的颜色,嗯哼。 段祺瑞自从前段时间退居天津后,便一心向佛、不理政事,仅有的爱好也只剩下围棋和桌球。 此时此刻,段执政就在下棋,他的对手是儿子段宏业。 棋盘上,白子的一条大龙气数已尽,段祺瑞被儿子杀得片甲不留。他冥思苦想好半天,猛地把棋盘一掀,没好气的骂道:“你这混小子,什么正事都不懂,就会胡下棋。” 段宏业不敢跟老爸抬杠,低声嘀咕道:“臭棋篓子还输不起,输不起还老跟我下棋。” “你说什么?”段祺瑞鼻子都歪了,这是他生气的前兆。 “没,没什么,呵呵。”段宏业赔笑道。 二姨太走进来劝道:“老爷,别生气了,这是今天的报纸。” “嗯,放下吧。”段祺瑞点点头。 段宏业趁机起身说道:“爸,您先看报纸,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坐下!”段祺瑞训斥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我警告你,再跟溥仪混到一起,当心我打断你的腿。” “呵呵。”段宏业只能干笑着坐回去。 民国有很多四大公子,20年代初的“民国四大公子”,就分别是孙科、张学良、卢筱嘉和段宏业。可惜段公子除了围棋厉害以外,别的实在拿不出手,整天游手好闲倒成了花花公子,再加上老爸退居二线,他已经很少受到外界关注了。 对段宏业而言,他才不管什么乱七八糟的政治。溥仪身家阔绰、出手大方,经常请他抽大烟玩女人,段公子当然乐意跟溥仪一起玩耍。 段祺瑞不再理会儿子,摊开《京津泰晤士报》中文版,直接翻到《大国崛起之英国篇·三》。这次的内容是英国光荣革命,周赫煊照常分析了一番前因后果,并加入各种有趣的历史段子。 读到克伦威尔的军事独裁时,段祺瑞不由想起了袁世凯,感叹道:“克伦威尔好歹真正统治了英国,也不敢自己夺位当国王。可惜袁公雄才伟略,竟听信谗言登基称帝,共和大业毁于一旦。” 段宏业对这些没兴趣,他坐在那里摆残局,自己跟自己下棋玩得欢呢。 读完连载的内容,段祺瑞放下报纸说:“这个周赫煊腹有乾坤,是真正的人才。我如果还在当总理,肯定要征辟他充任幕僚,若其能力足够,必会委以重任。” 段宏业烟瘾犯了,打着哈欠说:“周赫煊我认识,上次在俱乐部里见过,洋鬼子都很赏识他。” “那是肯定的,”段祺瑞笑道,“《京津泰晤士报》格调很高,他一个中国人能在上边儿发表文章,自然早就得到了洋人的认同。” 段宏业道:“说起这周赫煊,还有一段趣闻呢。” “什么趣闻?”段祺瑞问。 段宏业对八卦消息特别熟悉,他说:“周赫煊还有个笔名叫金勇,写过一本武侠小说《射雕英雄传》,天津城里还多人都争抢阅读。那褚玉璞看连载内容不过瘾,居然派人把周赫煊抓去软禁,专门给自己写小说。” 段祺瑞是北洋老人了,看不起褚玉璞这种军阀界的暴发户,不屑道:“放着才学之士不用,居然令其写小说解闷,褚玉璞目光何其短浅。” 段宏业笑道:“用了,褚玉璞让周赫煊当他的外文秘书。” 段祺瑞被儿子怼了一下,没好气道:“以后跟周赫煊可以多多结交,至于溥仪,不准再去接触!听到没有?” “听到了,”段宏业撇撇嘴,随即又笑道,“我这就找周赫煊耍去,听说他喜欢打马球,我正巧也精于此道。” “滚!” 段祺瑞的鼻子又气歪了:“整天就知道耍耍耍,你能干点正事不?” 段宏业打着哈哈落荒而逃,先夺回自己房间抽了一通大烟,这才神清气爽地出门。他身上没啥钱,找周赫煊打马球只是幌子,把溥仪约出来一起玩才是目的,出手大方的废帝在段公子眼中就是个凯子。 而此时此刻的张园,康有为捧着报纸看了又看,英国的光荣革命让他感触良多,而英国人迎回詹姆士二世继承王位,又让他隐约看到一丝溥仪复辟的希望。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康有为说,“英王詹姆士二世成功夺位,正是我们的榜样。如今天下大乱,百姓思定,正是乱中取栗的好时机。” 溥仪疑惑地问:“周赫煊给我指出三条路,他似乎不看好复辟,而是让我放弃皇帝身份重头来过。” 康有为不禁苦笑,以溥仪那微弱的能力才华,投奔哪一方都会被吃得骨头都不剩,只有复辟才是正途。 就在此时,太监通报道:“陛下,段宏业段公子求见。” 025【各有所忧】 “请他进来吧,”溥仪吩咐太监一声,笑着对康有为说,“段宏业倒是积极,三天两头来邀我出游。” “最好能利用他拉拢段祺瑞,”康有为分析局势道,“四天前,张作霖和吴佩孚达成妥协,同意恢复曹锟组建的颜惠庆内阁,但两人的矛盾并没有消除。由于没有张作霖支持,颜惠庆只是个徒有虚名的总理,前内阁的几位部长拒不辞职,他连政府官员都无法任命。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联络吴佩孚,让段祺瑞重新出山做总理。” 溥仪疑惑道:“段祺瑞这个人很难打交道,他当总理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康有为解释说:“段祺瑞虽然名满天下,但无奈势单力孤。他去年想依靠政治手段平衡各方势力,结果却弄巧成拙、引火烧身。如果他重新组阁做总理,必然会寻求外援,军阀皆不可靠,他很有可能考虑联合我们。” “联合我们?”溥仪还是想不明白。 康有为自信地笑道:“他只能选择跟我们合作,因为去年的大战,段祺瑞已经对那些军阀彻底失望了。到时候陛下复辟当皇帝,他担任内阁总理,仿效英国实行君主立宪制,如此必能震慑各地军阀,真正在中国实现虚君共和统治。一旦中央政权稳固,自能扫荡妖氛,抵定天下,让中国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 溥仪被康有为一番话说得热血沸腾,他不想搞什么君权专制,能像英日两国那样做个吉祥物皇帝就已经很满足了。当即说道:“朕会尽快通过段宏业联系上段祺瑞,到时一切都拜托康师了。” “臣定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康有为捧起双手,一揖到底。他倒是想自己去找段祺瑞说项,问题是段祺瑞根本不见客,只能通过其儿子着手。 就在二人君臣相得之时,段公子的脚步声和笑声传来:“溥仪,今日天气正好,一起打球去!” 溥仪收起激动的心情,换上一副笑脸迎接道:“段公子真是好雅兴,我也正准备出去活动活动。” “咦,康有为也在啊,好久不见。”段宏业大咧咧的跟康有为打招呼。 康有为抱拳笑道:“段公子好。” 段宏业也不客气,拉着溥仪的袖子就往外拖:“走走走,我们去把周赫煊也约出来,听说他打马球的技术不错。” 溥仪回头对康有为说:“康师,你不也想见见周赫煊吗?一起去吧。” “正有此意。”康有为微笑道。 溥仪把皇后婉容也叫上,四人带着侍卫出门喊黄包车,一路说笑着扬长而去。 淑妃文绣听到外面的欢笑声,她放下手里的女工活,推开窗户看了看,顿觉更加凄苦。她现在没有自由、没有快乐、没有理想,似乎整个人生都失去意义,整天只能做一只笼中鸟。 离婚! 文绣想起前些日子那位先生说过的话,如今已是民国,大清早完了。男女地位平等,女人应当追求自己的幸福,皇帝是人,皇妃也是人,都是中国的公民,谁也不能把谁当奴才。 我要离婚!文绣咬牙下定决心。 …… 褚大帅今天又不在家,他新招募的军队里出现疑似赤色分子,必须亲自去盯着,把那些杀不绝的赤党给揪出来。 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结伴出游去了,只剩下新娶的五姨太独自在家。五姨太小青过得有些憋屈,因为大帅对她极为宠爱,结果招来其他三位姨太太的排斥孤立,经常遭受冷嘲热讽。 特别是前天,二姨太故意把褚玉璞心爱的紫砂壶摔碎,然后推到五姨太头上。三姨太和四姨太也出来作证,褚大帅气得痛斥了几句,当晚便留宿在二姨太房中。 “唉!” 小青倚在窗后,望着外面的街景低声叹息。她出身贫寒之家,几岁时便被父母卖掉,由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收养。小李妈教她唱戏,教她读书识字,把她当千金小姐养大。 虽然不用再忍受贫寒之苦,但她的人生早已注定,那就是嫁给大人物当姨太太。 天宝班的班主小李妈可不简单,此女乃是军阀孟恩远的同乡,利用孟恩远的关系迅速在北洋势力打通人脉。后来孟恩远被张作霖免职,小李妈却混得风生水起。 甚至连张作霖最宠爱的六姨太,都是小李妈亲手养大的。她戏班子里的姑娘能诗善画还会唱戏,很多都嫁给军阀和巨富当姨太太,小青只是其中之一而已。 “小姐,这是大帅今天读完的报纸。”侍女小莲默默来到她身边。 小莲也是天宝班的戏子,可惜容貌差了些,只能给小青做陪嫁丫头,在大帅府里饱受其他仆人的欺压。 小青高兴地翻开报纸读起来,她每天也只能靠这个来解闷了。《射雕英雄传》里的精彩故事,让五姨太沉迷于其中,常常把自己比作黄蓉,期盼着有位靖哥哥哪天能带着她远走高飞。 还没把今天连载的内容看完,侍女小莲突然指着外面说:“小姐快看,那好像是皇帝和皇后,他们又来找周先生了。” 小青朝街上望了望,似乎对皇帝没兴趣,继续低头看她的小说。 小莲却笑呵呵地说:“周先生可真厉害,不仅大帅赏识他,连皇帝都重视他,就跟戏文里的主角一样风光。” 小青自言自语道:“是啊,周先生是很优秀。他这样的人,跟着大帅实在屈才了。” 屈才的周赫煊换好衣服出门,屁股后面还跟着个大头兵李栓柱,来到街上与溥仪等人见面,笑问道:“溥先生,你还真是清闲,今天又约我去打球啊?” 溥仪笑道:“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段宏业段公子。” “幸会!久仰令尊大名。”周赫煊抱拳道。 段宏业亦笑道:“好说,好说。” 溥仪又介绍后面那位:“这是康师康有为。” 周赫煊早就看到康有为了,那两撇小胡子实在太有性格。他走过去握手说:“南海先生你好,久闻君之大名,今日幸得一见。” “你好。”康有为显得有些冷淡,他早就名满天下,周赫煊在他面前只能算后进小辈。 026【天下大势】 康有为此时已经68岁,满头银发,身体还算健康,真看不出来他明年就会去世。 按照主流的说法,康有为是在朋友家喝了杯柠檬红茶,然后食物中毒死掉的,但他女儿康同璧认为是国党下毒所致。 外界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是日本人投毒,有的说慈禧余党暗害,有的说是酒楼食物变质。 至于最离谱、传播最广者,则莫过于“移植**致死之说”:康有为啪啪啪的那方面能力不行,于是找德国医生做手术,把一只公猿的**移植到自己身上,过不多久就死了。 此种说法显然是有人造谣,但也并非完全空穴来风。康有为62岁了仍纳娶19岁小妾,确实请过德国医生给自己打针——那时欧洲流行一种返老还童术,即给人注射动物的**提取物,从而达到保持青春的功效。 这年头,连西医也不靠谱啊! 好吧,不管康有为是怎么死的,反正他最多只能活一年了。 段宏业本来想去打马球,但康有为毕竟年纪大了,众人只能去马场隔壁的俱乐部玩桌球。至于吃喝玩乐所用的钱,自然是溥仪来买单。这位皇帝被赶出宫时虽然狼狈,但也带出不少极品古董,随便卖个一两件都够花销。 今天不是周末,俱乐部的客人并不多,但还是有几个洋鬼子,他们看到周赫煊纷纷打招呼: “嘿,查尔斯,又来打球了?” “查尔斯,你研究英国的文章我读了,写得真不错!” “查尔斯,下周我要举办一场生日舞会,到时你也来参加吧。” “……” 康有为惊讶的发现,周赫煊居然比溥仪更受洋人欢迎,已经成为俱乐部的大红人。 其实这很好理解,溥仪毕竟已在天津居住一年多。刚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因为废帝的身份对其另眼相看,但等这种新鲜劲过去,加之溥仪又才能平庸,洋人们自然就兴趣缺缺了。 反倒是周赫煊最近成为英法总领事家的常客,他见闻丰富、学识广博,每每有惊人之语,在洋人圈子里大出风头。 来到台球室内,段宏业立即拉着溥仪说:“我们来打几局斯诺克,加些彩头,赢一分10块大洋。” 周赫煊听了忍不住偷笑,这位段公子真是个秒人啊。明知溥仪没有运动细胞,还偏要拉着人家赌球,显然就是冲着赢钱去的。 溥仪看了康有为一眼,后者不着痕迹的点点头,他立即笑道:“好啊,今天就打几局,我肯定能赢你。” 一个想赢凯子的钱,一个想刻意结交,正所谓周瑜打黄盖,两人很快就围着桌子大战起来。 康有为也和周赫煊摆了一桌,这老头似乎精于此道,直接把白球开进球堆里,让周赫煊着实难以下手。 “砰!” 周赫煊出杆把球稍微撞散,白球藏于黑球之后。 康有为反复观察着球路,来回走动说:“赫煊有没有表字?” “还没有,我在南洋长大,不在乎这个。”周赫煊道。 康有为说:“若是不嫌我倚老卖老,我送你一个字吧。” 周赫煊笑道:“请说。” “若愚。”康有为猛地击球,可惜没进。 周赫煊琢磨了一下,说道:“周若愚,呵呵,好字,多谢南海先生,晚辈谨遵教诲。” “孺子可教也。”康有为点头笑道。 周赫煊的名字,带着“煊赫一时”的味道,那可不是什么好词儿。康有为以“大智若愚”给周赫煊取字,自然是希望他韬光养晦,别因为太出风头而招来灾祸。 跟康有为这种老家伙打交道就是不爽利,不仅思维言行陈腐,而且还尽是弯弯绕绕,不肯一下子把话说清楚。周赫煊倒更喜欢褚大帅,虽然简单粗暴,但有什么都直接摆到台面上。 “砰!” 周赫煊进了第一个球,把得分目标定在粉色球上。 康有为杵着杆子站旁边说道:“你的文章很精彩,特别是论英国那几篇。” “游戏之所而已,贻笑大方。”周赫煊打入粉色球,继续得分中。 康有为不理周赫煊的谦虚,问道:“你对中国的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说:“一团乱麻,就等着一双巧手去理清。” 康有为又问:“看你在文章里对英国颇多赞誉,是同意君主立宪制的?” 周赫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扭头看看旁边的溥仪和段宏业,笑道:“你们这么结交段公子,不会是想拉拢段祺瑞吧?” 康有为眉毛一挑,盯着周赫煊说:“你果然心思缜密,是个玲珑剔透的后生。” 周赫煊一球打歪,他停下来提着球杆说:“让我来猜猜。如今直奉不和,你们拉动段祺瑞,不会是想怂恿段祺瑞打前锋,你们在背后捡便宜,然后联手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吧?” “哦,”康有为颇有些心惊,因为他的想法完全被看穿了,当即问道,“你认为有几成的希望?” “半CD没有。”周赫煊笑道。 康有为也不生气,反问:“为什么这样说?” 周赫煊如今每天都要看报纸,他分析局势说:“如今京城的局势是张作霖和吴佩孚两虎相争,不管是总理、总统,还是复辟当皇帝,都是他们妥协下的产物。你说对不对?” “对。”康有为点头道。 “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你和溥仪看到了复辟的可能。因为吴佩孚实力更弱,所以你想联合吴佩孚,再拉上一个段祺瑞来跟张作霖维持平衡,最后从中取利,对也不对?”周赫煊又问。 “对。”康有为继续点头。 “你别把目光盯在北方那一亩三分地上啊!得看天下大势。”周赫煊有点鄙视地说。 康有为猛然警醒,问道:“你是说南方的革命军?” 周赫煊分析说:“如今吴佩孚跟革命军在湖南打烂仗呢,情势岌岌可危,这种时候他必须得稳住后方,选择在总统和内阁问题上向张作霖妥协。” “你认为南方政府会胜出?”康有为明显更看好北洋势力,笑道,“他们可打不过吴佩孚,顶多又是个南北僵持的局面。到时候各方互相忌惮,北洋不再一家独大,正是皇帝复辟实现君主立宪制的大好时机。” 周赫煊断言道:“明面上吴佩孚的军力更强,但他必输无疑。” “你呀,还是太年轻了,”康有为好笑道,“北洋军阀都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吴佩孚坐拥数省之地,麾下几十万大军,区区南方政府也想打败他?” 康有为说的这些话,代表此时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看法。 就在两年前,吴佩孚还登上了美国《时代》周刊,被称为“最有可能统一中国的人”,他当时可是把张作霖都赶回了东北老家。如今吴佩孚虽然没那么强了,但实力也是数一数二的,从表面上看南方政府还真没有赢的希望。 周赫煊分析说:“靳云鹗是吴佩孚手下的头号大将,他曾主张联冯讨奉,并入鲁攻击张宗昌。吴佩孚反过来跟张作霖联手,致使靳云鹗在山东的地盘拱手让出,由此已经将帅不和。河南的地盘也是靳云鹗打下来的,吴佩孚怕手下做大,把河南交给了毫无战功的寇英杰,靳云鹗必然心中怨恨。最近冯玉祥猛攻大同,靳云鹗竟在保定按兵不动,不去驰援山西,说明将帅之间就快撕破脸了。如此内部不稳,背后还有冯玉祥捅刀子,你觉得吴佩孚该怎么应付南方的革命军?他只能向张作霖妥协,根本不会支持你的复辟建议。因为吴佩孚一旦跟张作霖翻脸,那就是被四面围攻的结局!” “这……”康有为听得目瞪口呆,因为周赫煊说的这些话,他从来没考虑过,而且似乎还很有道理的样子。 周赫煊感叹道:“玩政治终归是小道,天下大势才是根本啊。” 康有为越想越不对劲,他的所有谋划竟被周赫煊几句话全盘否定,急得额头都开始冒细汗了。他不再摆前辈名士的谱,作揖道:“赫煊大才,不知我等该如何破局?” “呵呵。”周赫煊笑而不语。 康有为心神大乱,只觉胸口憋闷无比,擦汗道:“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里面休息片刻。” “您随意。”周赫煊乐道。 溥仪见康有为朝休息室走去,好奇地问:“康师怎么了?” 周赫煊道:“他说有点累,想去休息一会儿。” 溥仪正被段公子缠着打球呢,见周赫煊那边空着,便对观战的皇后说:“婉容,你去陪周先生打两局吧。” 027【撩】 此时已是五月中旬,今年的天津有点热,白天温度都超过30度了。 婉容穿着条月白色丝质短袖旗袍,纤细窈窕的身材显露无疑。她俯身趴在球台上,眼睛非常认真地盯着前方,旗袍开衩处露出白生生的小腿。 “砰!” 一球击出,球子乱撞,毫无章法。 周赫煊慢条斯理地上阵,轻轻松松连得18分,说道:“郭小姐,这打斯诺克呢,进不进球并不重要,最关键的是恶心对手。你得学会做球,刚才那位康老先生就深谙此道。” 周赫煊在暗讽康有为不干正事、只会捣乱,婉容却没听出来。她关注的是那乱七八遭的称呼,莞尔道:“我可不姓郭,更加不是小姐,我的全名叫郭布罗·婉容。” “你看溥先生就可以姓溥,连爱新觉罗都不要了,你当然也可以姓郭啊,”周赫煊讲着歪理说,“至于小姐嘛,称呼你为女士显得太老气,叫你皇后陛下又不适合,难道要喊你溥太太?” “可我就是溥太太啊。”婉容好笑道。周赫煊一直给她很特别的感觉,跟她所认识的任何人都不同,说话奇怪、举止奇怪、思维也奇怪,总是那么标新立异。 周赫煊一本正经地说:“我认为称呼女人为某某太太、某某夫人,其实是对她的不尊重,就好像她是丈夫的附庸,而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你觉得呢?” “或许吧。”婉容若有所思的点头。她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为何会感觉周赫煊很特别,因为她以前接触的人,甚至包括她的父亲和闺蜜,都只把她视为皇后,或者说是溥仪的妻子,只有周赫煊把她当成一个正常的女人。 对婉容而言,这是一种奇妙的体验,仿佛心底有什么东西在生根发芽。 “砰!” 婉容很快就活学活用,把白球打到球堆里头,开始恶心周赫煊了,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周赫煊只得胡乱把球堆冲散,赞许道:“郭小姐,你悟性不错。” 婉容已经接受这个称呼,一边打球一边说:“刚才我在旁边隐隐听到,你似乎不认为复辟能够成功?” 周赫煊笑道:“你好像对此很高兴。” “是啊,我觉得天津就挺好,没必要回到宫里。”婉容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袒露心声。 周赫煊感慨地说:“中国的革命已经很温和了,英国和法国爆发革命时,他们的国王、王后可是被砍头的结局。” 婉容皱眉道:“那是因为国王太残暴,所以老百姓才杀之泄愤。我丈夫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不该受到那种残忍对待。” “对议会成员而言,英王查理一世确实称得上残暴,他被砍头无可非议,”周赫煊笑道,“但法国的路易十六性格温和,并且无心朝政,反而更喜欢当一个锁匠。他自愿放弃专制、品性端正、生活俭朴、心地善良、宽爱百姓,但他还是被革命者送上了断头台。” “真的吗?”婉容颇为惊讶。 “千真万确,”周赫煊点头说:“溥先生和路易十六在性格上是有些相同的,比如优柔寡断这一点。他们如果掌权做皇帝,纯属害人害己,我希望你可以劝劝他。” 婉容默然点头,她是真的担忧有一天会被人给处死,那种血淋淋的场面太可怕了。 周赫煊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他完全可以预见到,婉容回去劝溥仪放弃复辟,绝对会被臭骂一顿,甚至从此受到冷落。 周赫煊到底想干什么呢? 他能力有限,又不想卷入险恶的势力斗争中,也只有玩些小动作了。 溥仪未来将被日本人扶植为傀儡皇帝,这在很多人看来是个笑话。但对那些遗老遗少,以及贪图权势的汉奸而言,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甚至因为有皇帝的大旗在,日本人在东北征召伪军都要顺利得多。 周赫煊就是要把溥仪剃成个光杆子,并且挑拨离间皇后、淑妃跟他离婚,让其颜面扫地。若是大受打击的溥仪不想再当皇帝更好,就算仍旧选择做傀儡,那也是个毫无威信的傀儡。 虽然这样可能作用有限,但周赫煊总算是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自求心安而已。 至于被利用的皇后和淑妃,对她们而言也不见得是坏事。 历史上的淑妃文绣,严词拒绝日本人的威逼利诱,抗战期间生活艰辛,以糊纸盒、上街叫卖为生,可谓大节不亏。她离婚时为了获得溥仪的抚养费,答应永不再嫁,也对此信守承诺,可谓小节不失。后来好不容易结婚,但却晚景凄凉,可悲可叹。 皇后婉容也好不了多少,自从文绣提出离婚后,颜面扫地的溥仪便把责任全怪在她头上,认为是婉容把文绣逼走的,从此备受冷落。成为傀儡皇帝后的溥仪性格更加古怪,婉容基本处于幽禁状态,从而抽上大烟。后来她跟侍卫有了私情,并且生下孩子,但这孩子却离奇死亡,直接把婉容给逼疯了,是真疯。 周赫煊让她们提前离开溥仪,其实还是在做好事,至少结局不会比历史上更糟糕。 周赫煊想做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些,比如褚大帅那边,他不介意关键时候玩一把阴的。敢抓他周赫煊,还当奴才一般任意支使,怎么也要付出点代价! 一局斯诺克打完,婉容从手袋里掏出香烟点上,问道:“你要来一根吗?” 周赫煊走过去摘下婉容点燃的香烟,叼在嘴上吞云吐雾,笑呵呵地说:“多谢。” “你……你无耻!”婉容俏脸通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那烟嘴上还有她的口水呢,居然被周赫煊含住了,这不是变相的接吻吗? 周赫煊脸皮奇厚地说:“我不喜欢抽烟的女人。” “谁要你喜欢!”婉容气呼呼说道,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居然真没再掏烟出来。 溥仪那边也打完一局,见婉容脸色不正常,问道:“怎么了?” 周赫煊笑呵呵地说:“我在跟溥太太讨论香烟对健康的危害。” 溥仪居然信了,反倒是婉容心虚地低头,眼神不敢跟丈夫对视,似乎她做了什么违背道德的事情。 而此时此刻的休息室里,康有为反复思索着周赫煊的一席话,越想越觉得有理,已然完全看不到复辟的希望。他胸闷气短,越想越急,只觉喉咙发甜—— “噗!” 一口老血喷出,康有为晕了过去。 028【忧喜自得】 康有为走了,走得很干脆。 他在天津的西医院里修养了八天,便只身乘船返回上海,顺便带走了溥仪赏赐的一万大洋。 康有为这些年很缺钱用,日子过得极为落魄。他在上海时天天狎妓,却经常付不出嫖资,妓家联合跑去找康有为讨债,吓得他连跑逃往广东。登船那天,债主们搜遍整条船都找不到,最后还是水手发现他藏在船板内。 世人写诗调侃道:避债无台却有舟,一钱不值莫风流。 这些日子康有为北上天津,无比积极的为溥仪各方奔走,正是因为看到了复辟的希望。他此举有几分为国家,几分为民族,谁都不清楚。但为他自己是肯定的,说不定还能混个大官当当。 周赫煊几句话就让康有为认清现实,他也没心情在天津待下去了,还不如回上海及时行乐、潇洒快活。 天津车站。 “康师,你真的丢下我不管了吗?”溥仪痛心挽留,若是康有为离开,他身边就一个谋士都没有了。 “唉,回天乏术,吾辈奈何!”康有为摇头叹息。 就在三天前,吴佩孚不顾战事危急,悍然解除手下头号大将靳云鹗的一切军职,然后动身北上亲自与张作霖会晤谈判。 这一切都跟周赫煊的分析吻合,直系军阀内部不稳,吴佩孚只能选择低头妥协。从今往后,北洋政府完全由张作霖说了算,根本就没有浑水摸鱼的可能。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政治手段都属于小把戏,使出来只能自取其辱。 溥仪潸然泪下,自言自语道:“朕该何去何从?” 康有为说:“周赫煊腹有乾坤,对天下大势了然于胸,你今后可以向他讨教。但此人心意难测,不能给予绝对信任。” “他能比得上康师?”溥仪疑惑道。 康有为感慨地说:“论及军事,我不如他。此人竟在八天前,通过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就预测到吴佩孚和靳云鹗将帅不和,直军内部不稳。陛下日后若是有机会掌军,可以让周赫煊参赞军务。” “我记下了。”溥仪郑重点头。 “陛下保重,臣告辞!”康有为转身飘然离去。他怀里还揣着溥仪送的一万元洋行汇票,总算是没有白来天津一趟,够他在上海潇洒几个月了。 溥仪黯然返回张园,俨然变成孤家寡人,就连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剩几个,真正可用的人才一个也没有。 婉容见溥仪情绪低落,趁机建言道:“陛下,既然事不可为,就别想着复辟了,天津的生活多好啊。” “妇人之见!”溥仪的脸色更加阴沉,厉声道,“文绣反对我,连你也要反对我吗?朕生来就是天下之主,如今只不过暂时蒙尘而已,总有一天能重登大位!” 婉容欲言又止,最后只能暗自叹息,回书房去找闺蜜崔慧茀、崔慧梅姐妹倾诉愁肠。 崔慧茀在天津是与吕碧城齐名的才女,其父崔永年曾担任张勋顾问,叔父崔永安曾任职直隶总督。满清灭亡后,崔家举族迁居天津租界。由于崔永年无子,崔氏姐妹遂发誓终生不嫁,代父为清室尽忠。 去年溥仪定居天津,崔家姐妹在大表哥的引荐下,入张园觐见皇上皇后。崔慧茀从此担任婉容的绘画和音乐教师,长期留住在张园之中。 崔慧茀今年29岁,妹妹崔慧梅17岁,姐妹俩都长得如花似玉,却对男人不假辞色,愿把毕生所有都奉献给我大清。 这就是所谓的遗老遗少,满脑子忠君思想。 只要溥仪随便暗示一句,崔家姐妹都会欢天喜地的自荐枕席。可惜皇帝乃是正人君子,居然对她们毫无兴趣,为之奈何? “皇后娘娘!” 见婉容进来,正在练习书法的姐妹二人立即起身相迎。 婉容扶着崔慧茀坐下,无奈地笑道:“崔姐姐,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叫我婉容就可以,别喊我皇后娘娘。” “婉……婉容。”崔慧茀有些别扭地笑了笑。 崔慧梅年纪小,倒是没那么多顾忌,高兴地说:“婉容姐姐,什么时候一起去听戏啊?我都好久没出门了。” 崔慧茀连忙斥责:“慧梅!别没大没小的。” 婉容安抚着偷偷噘嘴的崔慧梅,笑道:“没事的,都是自家姐妹,不用管那些长幼尊卑。” 崔慧茀扭头看了眼紧闭的房门,低声问:“听说南海先生走了,他为什么不留下来辅佐皇上?” “你真觉得清室还能复辟?”婉容无奈苦笑。 “难。”崔慧茀默然。她的才智不输男儿,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对当下时局也是有些了解,正因如此她才非常纠结。 婉容忧虑地说:“陛下已经走火入魔了,脾气越来越怪。长此以往,我怕他会憋出心病,迟早有一天要疯掉。” 崔慧茀满怀愧疚道:“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 两女在这边黯然神伤,大帅府里却笑声一片。 “哈哈哈哈!” 褚玉璞乐得放声大笑,夸奖道:“你小子这次干得漂亮,听说康有为都被你气吐血了。” “大帅过誉,略施小计而已。”周赫煊嘿嘿笑道,一副狗腿子模样。 褚玉璞对副官说:“本大帅有功必赏,南湘,你去支1000大洋过来!”接着他又说,“再给你小子放十天长假,整个天津城随便敞开了玩。” “谢大帅赏赐。”周赫煊抱拳道。 申耀荣看得眼热,连忙说:“大帅,文绣已经答应和溥仪离婚了,我们得派人去接应。” 淑妃文绣想要离婚,就必须提前离开张园,否则绝对会被溥仪软禁。 “我调几个兵给你使唤,一定要把人从张园抢出来!”褚玉璞心情大好。他已经不把老上司张宗昌放在眼里了,一心想要抱紧张作霖的大腿。不管是气走康有为,还是挑拨淑妃离婚,这些都是可以向张作霖邀功的。 周赫煊出主意道:“大帅,把淑妃接出来后,可以请洋人律师帮忙打官司。让律师直接给溥仪发离婚函,然后再通过报纸将此事大告天下,如此则可万无一失。” “嗯,英雄所见略同,俺也是这么想的。”褚玉璞点头说。 申耀荣阴狠地瞪了周赫煊一眼,他到手的功劳居然也来分润,此人何其可恶! 周赫煊面带微笑,一副与世无争的高人样。 029【三成版税】 天津城东。 这里属于不是租界的租界。 八国联军侵华时,法军趁机占领天津机械局东局,同时圈占附近荒地修建兵营。从兵营到紫竹林的法国驻军司令部,中间又非法修筑了轻便铁路,沿途大片土地都被法国佬非法侵占。 正所谓:火枪遥指紫竹林,借地何曾问主人。强寇炮中藏谬理,弱师膝下卖条文。 当年的法国兵营早已拆除,但靶场却保留下来,成为洋鬼子们消遣取乐的地方。 “这是M1916步枪,弹仓容量5发,枪托前端可安装刺刀。”法国驻军司令李福森亲自担当讲解员,这洋鬼子一拉枪栓,瞄准前方的固定靶。 “砰!” 一枪命中靶心。 “好枪法!”周赫煊拍手赞叹。 李福森讲解了一番要领,把枪扔给周赫煊,笑道:“你也来试试。” 周赫煊学着样子把枪托顶在肩上,三点一线瞄准,扣动扳机——砰! 长长的枪身猛然扬起,巨大的后坐力撞得他肩头生疼。至于刚才打出去的子弹,早特么不知飞哪儿去了。 李福森大笑:“哈哈,查尔斯,你很有射击天赋,第一次玩步枪居然没有脱手。” “我会把这句话当做是赞美。”周赫煊无语道。 褚大帅给周赫煊放了十天长假,他当然要利用起来,央求着李福森来靶场练枪。如今兵荒马乱的,多一项防身之技,保不齐哪天就能用上。 可这种老式步枪的设计实在反人类,枪托顶在肩头力距太短,子弹很容易往天上飞。如果把枪托夹在腋下射击,新手又根本玩不转,脱靶属于稀松平常的事。 没办法,周赫煊只能从易到难,先练趴着打枪的姿势,这样更容易掌握平衡。 李福森看了一阵感觉很无聊,便自己玩自己的去了,这位驻军司令每周都要打几个钟头的枪。 “砰砰砰……” 当周赫煊打出50多发子弹后,终于能保证不再脱靶,渐渐掌握了一些技巧。 李栓柱在旁边看着眼热,搓手道:“周先生,能让我摸摸这枪不?” 奉系军阀背后由日本人在支持,所采购的也大都是日式枪械。李栓柱做为褚玉璞的直属卫队士兵,用过最好的枪也仅为三八大盖,法国的M1916步枪让他手痒难耐。 “给!”周赫煊笑着把枪递过去。 李栓柱摸索一阵,半蹲着朝目标开枪,居然打中了靶身边缘。他接着又是一枪过去,这次竟然接近靶心。 “不错啊!”周赫煊大为惊讶。他没想到看上去憨傻的李栓柱,枪法会如此了得,难怪能被选入大帅直属卫队。 李栓柱嘿嘿笑道:“俺这不算什么,大帅才厉害呢。” 周赫煊递给他一支烟问:“大帅怎么厉害了?” “大帅指哪打哪儿,刚才那么远的地方,他能一枪打中麻雀的眼睛,”李栓柱崇拜地说,“大帅不仅枪法厉害,而且砍人也猛。以前他每次都率队冲锋,提着大刀把敌人砍得屁滚尿流,俺们这些老兵都服他。” 周赫煊无言以对,果然在这个时代能混出头的,都特么不是什么善茬。就褚玉璞那一米六几的小个头,居然还能提刀率军冲锋,实在难以想象? 练了半下午步枪,周赫煊又改练手枪。 这短家伙使起来更加邪乎,一旦距离超过50米,子弹的落点就完全随缘,能不能打中纯靠运气。 想想后世的影视作品,主角们隔着一条街都能爆头,那命中率堪比狙击枪,真是日了狗了! 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李栓柱似乎玩枪玩上了瘾,回去的路上还在问:“周先生,啥时候还能再去靶场玩?” “你那么喜欢打枪,可以跟着大帅去军营啊。”周赫煊笑道。 李栓柱说:“军营里的子弹可精贵着呢,哪能像今天这样随便打?” 周赫煊这才想起来,此时的中国缺枪少弹,可不敢让士兵们由着性子来。一个新兵从征召入伍到上战场,能打满10发子弹,这样的部队就已经称得上精锐了。 特别是民国早期,军阀打仗那才叫一个精彩:双方军官站在后面督战,进攻方一窝蜂地往前冲,防守方拿起枪一顿乱打。大家都想赶紧把子弹打完,然后就有理由往后撤。四川那边曾有这样的趣谈,老百姓扶老携幼出城观战,把军阀打仗当成了汇报演出,甚至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喊“雄起”! 周赫煊忍不住想道:老子若是早穿越十年,说不定也要带兵争夺天下。连张宗昌那种二货都能混成一方大帅,老子凭什么不可以? 当然,这种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周赫煊真不懂如何打仗。 如今中国战乱四起,冯玉祥的国民军与直军、晋军混战不休,叶挺独立团也进入湖南,联合唐生智跟吴佩孚打得不可开交。 各地老百姓苦不堪言,周赫煊倒过得逍遥自在。他只需留在天津保命,坐等校长誓师北伐即可,那位褚大帅已经风光不了多久。 周赫煊坐黄包车返回租界,刚到大帅府门口,就有两个人冲上来拦住。 “干什么的!”李栓柱大声呵斥。 周赫煊拦下李栓柱,笑问道:“祥基,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李寿民的二弟李祥基,他介绍他身边的中年人说:“周先生,这是我的东家刘汇成刘先生,他是励力书局的老板。” 周赫煊与刘汇成握手道:“刘老板你好。” “周先生,幸会幸会!” 刘汇成热情地说:“今日冒昧打扰,还请海涵。” 周赫煊直接问道:“刘老板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刘汇成解释道,“蔽书局想出版周先生的《射雕英雄传》,不知可否商量一二?” “都还没连载完呢。”周赫煊笑道。 如今《射雕英雄传》已连载到郭靖黄蓉大闹铁掌帮,随着故事情节的不断推进,铁杆粉丝越来越多。读者遍布华北数省,甚至连南方一些地方也有书迷,每天不追更都睡不着觉。 刘汇成说道:“小说虽然没有完结,但可以先出一两册单行本。” “版税怎么算?”周赫煊笑问。 “15%如何?”刘汇成心头没底地给了个价。 民国时候的版税一向很高,前几年泰东书局给郭沫若的版税是10%;胡适在新月社的初版版税是15%,再版20%;北新书局给鲁迅的版税一般也是20%,有时达到25%;梁启超的版价最高,曾达到40%,甚至提出“自印包售,六折算账”,意思是他自己出钱印刷,书局帮忙做代理销售,卖出的钱作者拿60%。 周赫煊听了不置可否,对李祥基说:“周末叫你哥出来一起吃饭,回头见。” 说完,周赫煊转身朝大帅府走去。 “等一下,”刘汇成拉着周赫煊的袖子,“周先生,版价好商量,我愿意给25%!” 好家伙,一下子涨了10个点,相当于鲁迅版税的最高价了。 周赫煊还价道:“看在祥基的面子上,版税30%,全套再版时价钱另算。” 刘汇成想想《射雕英雄传》的火爆势头,咬牙说:“就这么说定了!” 030【摩登伽女】 “嗙嗙嗙!” 一身便装的李栓柱敲响四合院大门,腰间衣摆隆起,里面别着把M1892转轮手枪。 最近褚大帅绕开张作霖和日本人,偷偷跟法国佬谈成了一笔军火交易。购得步枪3万枝,子弹30万发,山炮6门,炮弹2万发,菲亚特机关炮10门,炮弹20万发,总价值1400万法郎。 这些都是法国打完一战后的存货,大部分膛线磨损严重,甚至有的连枪管都生锈了,但卖到中国来还是很受欢迎的。法国佬也懂得做人情生意,还免费赠送了500把手枪和大量子弹,褚玉璞给自己的直属卫队每人都发了一把。 近十年来法郎疯狂贬值,跟英镑的比价已经跌到240:1,1400万法郎换算过来还不到60万大洋,这笔生意把褚大帅乐得找不着北。 自从领到法国转轮手枪后,李栓柱宝贝得不行,连睡觉都要抱在怀里,出门更是随身携带,半步不离。 “咿呀!” 四合院老旧的大门打开,房东老太太一见是周赫煊,连忙笑脸相迎:“周先生来啦,快请进,快请进!” “老夫人,打扰了!”周赫煊抱拳道。 房东太太感激地说:“真是多亏了周先生照拂,那些大头兵都不敢上门闹事。” 房东单成福听到动静,连忙让儿媳泡好茶,跑到院子里作揖道:“周先生,进屋坐坐吧。” “不了,我是来找寿民兄的。”周赫煊笑道。 西厢房的门突然推开,李寿民那一口川音传来:“稀客,稀客,我就说今天喜鹊咋个一直叫。” 周赫煊进屋拜见了周夫人,便拉着李寿民、李祥基兄弟出门耍去,三弟李守基也想跟来,被李寿民骂回屋里做功课去了。 “去新明大戏院!” 李寿民吩咐车夫一声,回头对周赫煊说:“这两天协庆社在津演出,可千万不能错过。” 周赫煊对传统戏曲没啥爱好,也不知协庆社是哪个当红的戏班子。既然李寿民喜欢看,他就当是被朋友去散心。 黄包车在街上跑了一阵,周赫煊看着稀稀拉拉的行人,忍不住说道:“这天津城里冷清了许多啊,以前周末好热闹的。” “还不是褚玉……”李寿民看了眼李栓柱,改口道,“还不是褚大帅的功劳,今天抓赤党,明天征饷银,天津的老百姓可是遇到一位青天大老爷啰。” “呵呵呵。”李栓柱就算再傻,也听出其中的讽刺。但这属于事实,加之李寿民又是周赫煊的好朋友,他除了傻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说实话,如今天津百姓还挺怀念冯玉祥的统治,换章将军虽然在政治上摇摆不定,但理民方面可比褚玉璞要温和得多。 行不多远,大街上突然出现个报童。他光着赤脚,身上穿着破旧的单衣,手里拿着一本册子大喊:“《射雕英雄传》单行本印发咯,一套四册,印数有限,先买先得,后买可就没有啦!” 李寿民哈哈大笑:“赫煊兄,你的大作居然都出书了。” “还要多亏了祥基牵线,”周赫煊让车夫停下来,冲报童招手道,“《射雕英雄传》怎么卖的啊?” 报童立即跑过来:“一套四册,每册一元,可以分开单买,整套全买只要三块半。” “给我一套,剩下五角是给你的小费。”周赫煊掏出4块银元说。 “好嘞,谢谢先生!”报童大喜。 周赫煊拿过书来一看,发现每本只有六个章节,大概16万字的内容。联系到现在的物价来算,这书卖得可够贵,跟抢人没什么区别。 民国知识分子少,能写书出版的就更少,因此不但文人的稿费高,书价也贵得离谱。 老舍的长篇小说《离婚》当中,就有这么个情节:同事劝老李别买书了,把每个月的买书钱省下来,几年功夫就能在北平买一处小房子。 几年的买书钱可以在京城买房,这放在后世简直属于天方夜谭,但搁民国时候却是事实。 要不怎么说张恨水一本书的稿费,就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呢。 周赫煊把书递给李寿民兄弟,问报童道:“这《射雕英雄传》卖得怎么样?” 报童笑道:“卖得可好了,我才上街叫卖一小会儿,就已经卖出去8套,正准备回去拿货呢。比卖报纸还赚得多。”报童得了5角钱的小费,心里特别畅快,他又说,“要是天天都有《射雕英雄传》卖,再过半年我就能赚足学费,可以去学堂里读书了。” 看着报童脸上幸福的笑容,周赫煊却感觉很悲哀,好多话想说又说不出口。他挥手道:“去忙吧,多读点书才有盼头。” “我娘也这么说,”报童兴奋地跑开,很快又转身鞠躬道,“谢谢先生!” 李寿民也有些感触,没来由地发问:“赫煊,你说这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振奋起来?” 周赫煊无奈地摇头:“中国只要不统一,就永远是无休止的内耗,军阀们可不管老百姓的死活。”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沉默起来。 黄包车转眼就抵达新明大戏院,不管外面如何战火连天,这里总是热闹依旧,宛若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周赫煊买了四张高级票坐在前头,在看完一出开场戏后,今天的重头看点终于来临。 听报幕的一介绍,周赫煊才知道协庆社是尚小云的班子。 尚小云是尚派艺术的创始人,在30年代与梅兰芳齐名,位列京剧四大名旦。此时他虽然还没有闯出这个名头,但也已经誉满大江南北了,再残暴的军阀也不敢轻易杀之。 名声很重要啊! 只要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完结出书,名声传遍全中国时,褚大帅是绝对不敢再为难他的。 让周赫煊惊讶的是,尚小云今天居然演的是时装戏。这位京剧大师穿着西装,全程用西洋乐器伴奏,曲目名叫《摩登伽女》。 穿西装,凑洋乐,唱京剧,故事内容却在演绎佛教故事,画风奇葩诡异到了极点。 “好!” 唱到精彩处,现场叫好声四起,那声音似乎能把戏院的屋顶给掀翻。 周赫煊好奇地转头看向旁边,身旁那人也不嫌热得慌,六月份了还带着帽子,半张脸都被帽檐遮住。最奇怪的是,这人刚才的叫好声尖细无比,分明就是个穿着男装的女人。 031【冬皇】 等尚小云唱完《摩登伽女》,周赫煊偷偷地往旁边一指,低声说:“是个女的。” “肯定是个漂亮女人。”李寿民轻声笑道。 “说不定是丑女呢,因为长得太丑才用帽子遮脸。”周赫煊也是无聊透顶,居然跟李寿民说起八卦来。 李寿民怕李栓柱听见,小声说道:“褚玉璞的亲兄弟褚玉凤,现在乃是天津城里的太上皇。那混账东西好色无比,如今貌美女子出门都要遮掩一番,就是怕被褚玉凤给盯上。” “原来如此。”周赫煊哭笑不得。 李寿民不再提这茬,而是把话题转到尚小云身上,赞道:“尚大家的功力又涨了,已经达到不温不火、刚柔并济的境界。” “想不到寿民兄还这么懂戏。”周赫煊笑道。 他把话说出口,才猛然想到李寿民后世的另一个身份。此君不但以还珠楼主为笔名,写出脍炙人口的《蜀山剑侠传》,而且还是造诣高深的剧作家。 在历史上,李寿民最开始喜欢看川剧,举家搬到京津地区后,又渐渐爱上京剧。他连续当了很多年票友,后来终于有机会和尚小云当面说话,两人竟一见如故,就此拜把子结为异姓兄弟。 李寿民后来还写出《汉明妃》、《墨黛》等优秀剧本,送给尚小云做独家演出剧目,一经问世便轰动全国。 从一个普通京剧票友,摇身变成著名的剧作家,李寿民的人生还是很剽悍的,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临近中午,协庆社的演出终于结束。 众人说笑着起身离场,却听李寿民惊讶地喊道:“冬皇!” “什么冬皇?”周赫煊好奇地转身看去,只见旁边那个女扮男装的帽子被挤落了,露出一张清秀可人的俏脸。 李寿民惊喜地说:“她是孟小冬!” 就算周赫煊再不熟悉传统戏剧,但孟小冬的大名他还是听过的。此女七岁登台,十二岁走红无锡,十四岁名动江南,被人尊称为“冬皇”。也不知她在南方遇到了什么麻烦,十七岁正当红时突然退隐,在天津蛰居三年才重新登台。 按照历史轨迹,孟小冬明年就要跟梅兰芳结婚,但两人又很快分手,二十年后她嫁给了青帮头子杜月笙。 如今正是孟小冬隐居天津学艺的最后一年。 李寿民曾在杭州定居过,他对孟小冬可是念念不忘,就好像粉丝遇到偶像,当即追上去说:“冬皇你好,我在杭州看过你的演出,能再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 孟小冬重新戴好帽子,微笑着跟李寿民握手道:“承蒙厚爱,不胜荣幸。” 李寿民激动地说:“我叫李寿民,这是我朋友周赫煊,《射雕英雄传》就是他写的小说。” “哦,”孟小冬颇感兴趣地看着周赫煊,失笑道,“我还以为《射雕英雄传》的作者,肯定是个精通武艺的强壮汉子。” 周赫煊笑道:“抱歉,我让孟小姐失望了。” “那倒没有,文质彬彬也蛮好。”孟小冬抿嘴道。 几人谈笑间已经走出戏院,孟小冬正打算喊车离去,李寿民连忙说:“已经中午了,一起下馆子吃饭吧。” 孟小冬的性格颇为直爽,稍作犹豫便点头道:“好啊。” 李寿民领头去找饭馆,周赫煊坏笑着低声怂恿:“喜欢就别怂,大着胆子去追,我支持你!” 李寿民翻翻白眼,颇为无语地说:“赫煊兄,你想多了。” 周赫煊自讨个没趣儿,懒得再跟李寿民废话,掏出香烟吞云吐雾起来。 孟小冬挥手拍散飘来的烟雾,主动出声问:“听说周先生在褚大帅麾下做事?” “算是吧。”周赫煊苦笑道,他的身份确实有点尴尬。 孟小冬说:“褚大帅在天津的所作所为,你就没有劝劝吗?” 李寿民帮周赫煊解释道:“赫煊兄也是身不由己,被褚大帅强抓去应差的,他哪能说得上话?” “这倒也是。”孟小冬点点头。她当年就是被南方某位大帅看上,不肯屈服才逃到天津的,深知这些军阀头子有多么难打交道。 新明大戏院就是后世的人民艺术剧院,附近酒肆密布、热闹非凡,娱乐休闲场所众多,是天津中产阶级吃喝玩乐的好地方,褚玉璞的横征暴敛似乎都没影响到这里的繁华。 众人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人在路边耍把式卖艺,里里外外围了二三十号人看热闹。 “好!” “再来一个!” 虽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但只凭那轰然叫好声,就知道那边的表演很精彩。 就在这时,反派登场了。 “嘛呢?干嘛呢?” 七八个混混提着棍子来势汹汹,围观人群连忙退散,生怕被殃及池鱼。但他们又不愿走远,站在边上指指点点继续看好戏,活像鲁迅先生笔下的冷血国民。 等人群散开,周赫煊才看清里面的情况。那是两个矮壮精瘦的汉子,浑身皮肤黝黑发亮,穿着洗得发旧、满是补丁的短褂,地上还隔着两把红缨枪。 混混头子把红缨枪踢开,大声呵斥道:“谁许你在这里耍把式的?拜过码头没有!” 其中一个汉子抱拳见礼,开口就是山西口音:“额们兄弟只想讨口饭吃,有什么坏了规矩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 “见个屁谅!从谦德庄(天津人民公园)到这边,都是李爷的地盘,哪个跑江湖的敢不去拜码头?”混混头子指着地上的赏钱吼道,“钱都捡起来带走,把这两个外乡人狠狠打一顿!” 周赫煊见此苦笑着摇摇头,这种事情太多了,他不想管,也管不过来。 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完全出乎周赫煊的意料—— 那群混混刚准备上去抢钱,之前没说话的卖艺汉子突然站出来,大喝道:“谁敢动一个试试!” “给我往死里打!”混混头子大呼小叫。 双方立即战作一团,两个卖艺汉子的招式很普通,不像电影里演得那么花哨。但他们每打出一拳,都会放倒一个混混,是真的放倒,爬都爬不起来那种。 周赫煊看得目瞪口呆,他终于见到真功夫了! 混混头子终于感到害怕,手忙脚乱地掏出只铁哨子,塞进嘴里吹响:“吁!!!!!” 警察来得好快,哨声传出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两个黑皮子大盖帽冲到现场,举枪对准卖艺汉子大喝:“不许动!” 好吧,警察是来帮混混的。 032【二等二级中校副官周赫煊是也】 为什么警察要偏帮混混呢? 不是所谓的保护伞,而是他们本就属于同一个帮会。 谦德庄在晚清时还臭坑遍布、芦苇丛生,后来李家建起了私人花园,占地二百余亩,即为后世的天津人民公园。1917年河北发大水,大量灾民逃来天津,谦德庄这边渐渐形成居民聚落,到如今已然修通街道,日益繁华。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块地头鱼龙混杂,帮派混混也特别多。 此地最初是韩慕莲父子的地盘,他们暗设宝局,招赌宿娼,抽头渔利,真可谓财源滚滚。后来出了个叫李珍的大混混,他是青帮首领白云生的门徒,悟字辈,生生靠武力把谦德庄给抢过来。 天津混混界有个传统叫“卖味”,也称“卖打”。 因为开宝局属非法交易,有人闹事不好报官,任其折腾又麻烦无穷。于是有混混找上门来,宝局肯定要打,但不能打死,所以渐渐就形成了一个规矩。只要混混挺过挨打那一关,伤愈之后,就能每天在宝局领到一两吊钱,名为“拿挂钱”,江湖切口叫“拿毛钿”。 挨的打越多,混混赚的钱也越多,名气也就越大,渐渐摸索出一条具有天津特色的江湖混混发展道路。 李珍是个拥有革命精神的混混,勇于打破封建陋俗。他在占下谦德庄的地盘后,开山门大摆香堂,陆续召集青帮门徒500多人,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有上门讨打的混混他就真打,打得你生活不能自理,再敢来就继续打,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唉,天津混混界的“卖味”传统就此断绝,连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机会都没有。 李珍还成立了保安公司,花钱买通乡所(类似警察分局)的署员,办下来几套警服和步枪,自己在地盘里建小局子(相当于派出所),很快就把业务发展到新明大戏院这边。 也即是说,眼前这几条街的派出所都是李珍私人开的,那些混混也是李珍的手下,真真的警匪一家亲。 刚才还大杀四方的两个卖艺汉子,被警察拿枪一指,瞬间就怂了。 武功再高也怕火器啊! “双手抱头,都给我趴下!”警察厉声大喝道。 卖艺汉子只得照做,他们双膝跪地匍匐,额头也顶在路面上。其中一人想要申诉辩解,偏着脑袋说:“是他们先动手……” “闭嘴,老实趴好!”警察呵斥着,一个枪托砸过去。 混混头子终于得意起来,他见手下还躺在地上直哼哼,顿时怒火中烧,提着棍子走到卖艺汉子跟前,大骂道:“逼K的,敢来李爷的地头闹事,哥今天就陪你唱唱!还能动弹的都起来,给我往死里打!” 那些被放倒的混混接连爬起,棍砸脚踹的就往两个卖艺汉子身上招呼。卖艺汉子不敢反抗,只能用手护住脑袋,任由对方发泄毒打。 混混头子还不解气,向警察要来步枪,拎着枪托一阵猛杵,很快就将卖艺汉子的脑袋杵破,鲜血流出把衣袖都给染红了。 警察见状怕出事,连忙劝道:“李二,别打头,打死了不好收尾,弄瘸一条腿就得了。” “老子今天就是要打死他!”那个叫李二的混混头子叫嚣道。 两个卖艺汉子虽然浑身是伤,却紧咬牙关一声不吭,更没有服软求饶。围观路人有的不忍卒睹,纷纷把脸转开,有的却更加兴奋,似乎闹出人命来才更加精彩。 李祥基忍不住拉周赫煊的袖子说:“周大哥,你让这位军爷帮帮忙吧。” 李寿民、孟小冬和李栓柱全都看向周赫煊,就等着他出声阻止。有李栓柱这个大头兵插手,混混们是肯定不管造次的,救人只是一句话的事儿。 “时机未到。”周赫煊云淡风轻地笑道,继续欣赏混混打人。 “你……你怎么这样啊!”李祥基有些气不过。 孟小冬却若有所思,琢磨着刚才周赫煊说的那四个字。 李寿民最先想明白,试探道:“赫煊兄,你是想收服他们?” “嗯。”周赫煊微微点头。 混混们打得越狠,卖艺汉子受到的屈辱越大,周赫煊出手时效果就越好,收买人心也是要讲究策略的。 “哈哈哈哈哈!” 李二嚣张大笑,居然当街掏出鸟来,对准卖艺汉子想要撒尿,得意地说:“功夫再厉害,还不是照样被打成孙子。快把头抬起来,喝爷爷一泡尿,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两个汉子猛地抬头,眼中尽是屈辱愤怒,握紧了双拳就想拼命。 “住手!” 周赫煊大喝一声,带着李栓柱快步朝那边走去,他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这声怒吼太过突兀,把众人惊得齐齐扭头看来,都搞不明白周赫煊和李栓柱是什么来历。 警察见周赫煊斯斯文文,一副读书人的样子,当即喝道:“警察办公,别多管闲事儿,小心溅你一身血!” 周赫煊指着警察义正言辞地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这样警匪勾结,还有王法吗?” “王法?哈哈!” 李二收起他的小鸟,讥笑道:“你读书把脑子读坏了吧?在这两条街面儿上,老子就是王法!识相的滚一边去,不然老子连你一起打。” 周赫煊还沉得住气,李栓柱却是炸了,拔出转轮手枪对准李二:“再说一遍试试?” 这年头谁有枪谁就是大爷,更何况李栓柱手中的还是一把法国转轮手枪,只看那造型就知道是高级货。警察有点自卑了,默默地把汉阳造藏在身后,都不敢跟李栓柱举枪对峙。 “兄……兄弟,有话好说,”李二脸上的讥笑瞬间变成赔笑,试探问,“两位爷是哪条道上的?我们老大是青帮李爷,说不定大家还是同门呢。” “啪!” 周赫煊得势不饶人,一个耳光把李二扇得晕头转向,扯大旗作虎皮道:“同你奶奶个腿儿,老子是褚大帅麾下二等二级中校副官周赫煊!你算什么货色?也敢跟老子攀关系!” 好嘛,上次气走康有为立功,周赫煊的军衔连升五级,已经换成了两颗星的黄色肩章。 033【恶人自有恶人磨】 李二听到褚玉璞的大名,他吓得脸都白了,连忙说:“我……” “啪!” 周赫煊又是一耳光过去,把李二扇得身体转了半圈,说到嘴边的话都被打回去,厉声斥责道:“我什么我!老子教训人的时候,居然还敢顶嘴。讨打吗?” 李二捂着脸哭声道:“军爷,误……” “啪!” 周赫煊再接再厉,把对方的另外半边脸也打出巴掌印,这下终于图案对称了。他喝道:“误什么误!瞎耽误老子的时间,误了重大军情你担得起吗?” 连续挨了三巴掌,李二只感觉晕头转向、眼冒金星,已然处于懵逼状态。他连自己鼻血流出来都不知道,大声哭喊道:“爷爷,求您别打了,孙子知错啦。” “去你奶奶,老子才没你这么窝囊的龟孙儿!” 周赫煊抬脚蹬出,把李二踹了个四脚朝天,捂着肚子痛得哇哇大叫。 “哈哈哈哈哈!” 看到李二的那副熊样,围观者都不由哄笑起来—— “打得好!” “打死这逼K的。” “好掌法,莫不是降龙十八掌?” “刚才那一脚,多半出自桃花岛的旋风扫叶腿。 “军爷威武,神龙摆尾来一个!” “……” 好家伙,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一个比一个叫得起劲,连《射雕英雄传》里的招式都跑出来了。幸好他们只知道小说作者叫金勇,否则一听周赫煊的名号,估计当场就有人要磕头拜师。 李祥基不由瞪大双眼,他没想到平日斯文有礼的周大哥,打起人来居然这么猛。 李寿民也忍俊不禁,调侃道:“赫煊兄真是绝了,深得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精髓。” “满肚子坏水儿!”孟小冬抿嘴偷笑,那家伙表现得比混混更像大坏蛋呢,不过够解气就是了。 李栓柱则是佩服不已,心想周先生果然满腹经纶,打人都打得如此有章法,哪像俺们大老粗只知道上去乱揍一通。 警察和其他混混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因为周赫煊的气场太强了,再加上褚大帅的赫赫威名,他们连逃跑的想法都不敢有。 周赫煊走到李二身边,蹲下去笑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李二吓得直打哆嗦,想开口求饶又怕再挨打,只能一个劲儿的流泪赔笑。真亏他情感丰富,居然能同时做出哭和笑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而且还演绎得如此融洽自然,不去拍电影实在屈才了。 “说说今天这事儿怎么解决吧。”周赫煊轻言细语地问。 李二欲言又止,还是不敢说话。 “说!”周赫煊脸色突变,没来由的一声暴喝。 “哇……呜呜呜呜……” 李二居然被吓哭了,一个大老爷们儿,当着满大街人哭得撕心裂肺。 周赫煊摸着自己的脸,自言自语道:“我有那么可怕吗?居然还能把人吓哭。” “军爷,我错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把我当一个屁放了吧!”李二茫然抱着周赫煊的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这厮被打得鼻青脸肿,涕泗横流,满嘴都是鲜血,怎一个惨字了得。 周赫煊嫌弃的把他踢开:“滚滚滚,别把我裤子弄脏了。” 李二满地乱爬捡回散落的铜板,又掏出自己兜里的全部家当,跪在两个卖艺汉子面前说:“两位爷,求求你们帮我说句好话吧,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啊!” 卖艺汉子有些不知所措,愣了好几秒钟,其中一人接过几十个铜板,把剩下的还给李二说:“不是额们的钱,额们不要。” “要的,要的,这是给二位爷的汤药费。”李二连连磕头,生怕卖艺汉子不肯收钱。 周赫煊出声道:“拿着吧。” 卖艺汉子这才犹豫着收下,抱拳道:“这位先生,大恩不言谢。额叫孙永振,这是额兄弟孙永浩,以后有事但凭差遣!” “两位壮士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周赫煊拉着孙永振的手,春风化雨般笑道,“走,先去医馆里看伤。” 孙永振还想推辞,却被周赫煊拉着就走。他弟弟孙永浩倒很高兴,觉得是遇上贵人了,连忙收拾包袱扛着红缨枪跟上。 李寿民无奈地笑笑,对李祥基和孟小冬说:“一起去看看吧。” 等他们一行人走出老远,混混和警察才作鸟兽散,李二更是巴不得老娘给他多生出一条腿来。 当事人已然全部离开,看客们却还觉得意犹未尽,热烈讨论着刚才的精彩剧情,回去又是一笔好谈资啊,可以跟街坊吹上半个月了。 孙家兄弟皮糙肉厚,受的都是皮外伤,简单包扎一下便无大碍。 周赫煊做东,寻了间叫广盛楼的高档饭馆,好酒好肉摆了满满一大桌。他豪爽地举杯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仅有幸结识冬皇孟大家,还遇到了二位壮士。来,大家满饮此杯!” “好,干!”李栓柱最直接,仰脖子一口喝下。 孟小冬端起酒杯,落落大方道:“几位哥哥见谅,小妹不胜酒力,只能浅尝辄止。” “无妨。”周赫煊说。 孙永振拉起弟弟,先干了一杯又满上,感激道:“先生,额们兄弟敬你一杯!” “好说,大家以后都是朋友!”周赫煊笑道。 这年头练武的不吃香,所谓忠义豪杰,也只不过是对恩主而言。谁待他们好,他们就给谁卖力,忠心耿耿不惜性命,助纣为虐也不觉得哪里有错。 至于武人的底线,大概就是不当汉奸吧。 像霍殿阁那样的超级高手,溥仪也只需礼贤下士一番,再洒出大把银子,便能得到其誓死效忠。后来溥仪当了伪满洲国的傀儡皇帝,霍殿阁都一直追随左右,全然不顾别人骂他是汉奸,反而自认为忠义无双。 李寿民对孙氏兄弟的武艺颇感兴趣,问道:“两位刚才使的是什么拳法?” 孙永振说:“心意六合拳,额们是车氏形意拳的第四代弟子。” “原来是神拳车老先生的门人,失敬失敬!”李寿民抱拳笑道,他对江湖事居然颇为了解。 神拳车毅斋,乃车氏形意拳的创始人,又称奇人车二,武术界的一代宗师。后世或许很多人不认识车二先生,但他有个师弟却大名鼎鼎,那就是半步崩拳打天下的郭云深。 034【武当剑仙】 周赫煊继续询问,才知道孙氏兄弟看起来年纪大,其实孙永振只有26岁,孙永浩更是才24岁。 两人的老家在山西太谷县,爷爷辈儿是镖师。可惜自清末以来,镖局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只能改行给富绅看家护院,到父辈时已经过得极为贫困。 孙氏兄弟自小练有家传功夫,可惜武艺稀松,十二三岁就开始给地主家打短工。太谷县流行车氏形意拳,兄弟俩慕名也想去学,但穷得连拜师钱都没有,只能利用农闲时间趴围墙偷看。 后来地主家的儿子也要学功夫,重金聘请车毅斋的大弟子李复祯的徒弟李进上门教授拳法。李进见孙氏兄弟练功刻苦,便免费收了他们当徒弟,但只是可以旁观教学的记名弟子,并没有悉心教导过,一些师门绝学也秘藏不传。 兄弟俩那一身本事,三分靠苦练,三分瞎琢磨,三分从地主家傻儿子那里套来,最后一分才是师父传授的。 孙永浩谈起这些往事,无奈感叹道:“可惜没学到车氏形意的秘传盘根术,不然今天那两个警察的破枪,额们轻轻松松就能抢过来。” 孙永振告诫弟弟说:“你就知足吧,车氏盘根术连师父都练得不精,怎么可能教给额们这些记名弟子?” 说起车氏盘根术,那还是有很多趣谈的。 传闻当年郭云深跟车毅斋切磋武艺,用半步崩拳把车毅斋逼到墙角,结果却被车大师绕至身后拍肩,当时使用的正是蛇形盘根步。郭云深连连惊呼“神拳也”,神拳车毅斋的名号也就此传出。孙中山的保镖杜心武,也曾被车毅斋神奇的盘根步法晃点过,叹服称赞其“离地三尺好轻功”。 周赫煊既然打算收服孙氏兄弟,自然要想办法提升他们的战斗力,当即笑道:“天底下高明的步法身法,也不是只有车氏盘根术。你们若是想继续学功夫,我倒是可以帮忙引荐一个人。” “谁?”孙永浩连忙问。 周赫煊微微一笑,张口吐出三个字:“李景林!” “武当剑仙李将军?”这下连李栓柱都惊叫起来。 李景林的名号实在太响亮了,他自己就是个军阀,却敢于打破传统陋俗,选择公开历来秘传的武当剑法,此举震惊了整个国术界。神剑、飞剑、剑仙、剑侠,这些都是对李景林的美称。 孙永振激动得声音发抖:“额们真……真的可以跟随李将军学武?” 周赫煊笑道:“李将军五天前已经通电下野,此时正好住在天津租界,我也想上门去拜访讨教一二。” 顺便一提,李景林去年担任直隶督办兼直隶省长,正是如今褚玉璞的最高职务。不过他跟褚大帅没啥矛盾,而是段祺瑞执政时想要收拢权力,把碍眼的李景林给免职了。正因为段祺瑞的一系列违规动作,才彻底激化了各方矛盾,提前引发今年华北地区的军阀大战。 想要在军阀林立的民国玩共和? 呵呵,中央政府一旦抓权,地方军阀立马就炸刺儿,政治上失去的利益全靠枪杆子打回来。 众人吃喝一阵,孟小冬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小妹先行告辞。” 周赫煊故意撮合道:“你一个弱女子回家不安全,让寿民兄送你吧。” 李寿民颇为无语,他在杭州有个初恋叫明珠,李家搬到天津后二人都还在通信,可惜明珠姑娘因为家庭缘故做了风尘女子。李寿民受此情伤一直单身,后来取笔名“还珠楼主”,也是用“还君明珠双泪垂”的诗句典故来纪念初恋。他如今还处于“累觉不爱”的状态,对孟小冬是真的没啥想法。 但既然周赫煊提出相送,李寿民也不好回绝,那显得多没风度啊。他问道:“孟小姐住哪边?” “我就住新天津报馆。”孟小冬答道。 缘分啊! 周赫煊和李寿民对视一眼,俱都感到好笑。他们一个在《新天津晚报》发表作品,一个在新天津报馆做编辑,而孟小冬居然也住在报馆里头。 当然,孟小冬住的是报馆后宅,那属于社长刘髯公的起居之所,普通员工是不能进去的。 孟小冬的师门跟刘髯公交情颇深,她隐居天津后一直住在那里,已经有两年时间了。 她平时除了看戏看报,就是遍访名师请教曲艺。经刘髯公介绍,孟小冬先后向陈秀华、陈彦衡、孙佐臣、王君直、苏少卿、王庚生、韩慎先、李采繁、窦砚峰等名票名师学习,已然融合各家之长。 几年前的孟小冬就被尊为冬皇,如今她更是技艺精深,只等明年复出登台,必然会一鸣惊人、名动八方。 周赫煊掏银子结账,说起对孙氏兄弟的安排:“我刚到天津时租了间四合院的房子,如今押金还没退呢,你们不如搬过去住,跟寿民兄也好有个照应。” “对对对,可以搬到我们那边去。”李祥基连忙附和,他对孙家兄弟的功夫也是很佩服的。 孙氏兄弟如今住在小客栈里,有好地方可去自然愿意,二人已经打定主意跟着周赫煊混,不说废话当即答应下来。 李寿民叫来几辆黄包车,对周赫煊说:“赫煊兄,你送孟小姐回去吧,我跟祥基还要帮两位孙兄弟搬家。” “如此也好。”周赫煊倒无所谓。 一行人分为两拨各自散去,黄包车夫跑得很快,不多时便已经来到报馆。 周赫煊颇有风度地说:“孟小姐请吧,改日再会。” 孟小冬踌躇片刻,突然问:“周先生,你就一直打算在褚大帅麾下做事?” “不然呢?”周赫煊反问。 孟小冬瞥了一眼李栓柱说:“恕小妹交浅言深,我觉得周先生手段高明、才华出众,未来前途不可限量,应当找个更好的去处。比如……南方!” “呵呵,”周赫煊笑道,“你可以先去看看我的《大国崛起》。” “也是周先生写的书?”孟小冬问。 周赫煊详细说:“《大国崛起》每天在《京津泰晤士报》连载,中文版英文版上都有。” “小妹一定拜读,告辞!”孟小冬抱拳离去,当晚便向刘髯公要了几张《京津泰晤士报》。这玩意儿普通百姓根本不看的,街面上也很难买到,只有在租界里才能寻见销售点。 第二日大清早,剑仙李景林收到一封拜帖,还连带着20多份报纸,正是连载着《大国崛起》的《京津泰晤士报》。 对文人而言,作品就是敲门砖,周赫煊如果贸然拜访,说不定会被人拒之门外呢。 035【发酵】 天津租界,李公馆。 李景林打完一套拳法正在喝茶,亲随杨奎山快步走来通报:“李师,有人送来一张拜帖,还附带了这些报纸。” “嗯?” 李景林还没见过投拜帖兼送报纸的,顿时来了兴趣,笑道:“拿来我看看。” 杨奎山立即双手奉上,他不仅是李景林的亲信,同样还是李景林的入室弟子,武当太极剑的唯一传人。 李景林打开拜帖,里面啥内容都没写,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落款——晚辈周赫煊拜上! 什么玩意儿? 李景林又去翻报纸,只见所有报纸都不齐全,但每张都刊载一篇名叫《大国崛起》的文章,作者署名正是周赫煊。 反正下野后也闲着没事儿,李景林干脆从头读起来。一直从葡萄牙篇读到法国篇,亲随跑进来喊他吃饭,李景林才惊觉已经到中午了,他竟然不知不觉就看了半天。 “真是好文章啊!”李景林拍案赞道,对亲随说,“把吃的给我端过来,我今天要用宏文下饭。” 法国的革命闹了近百年,什么法兰西第一共和国、法兰西第一帝国、波旁王朝复辟、七月王朝、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法兰西第二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真的反反复复,你方唱罢我登场。 李景林以前只知道法国闹过很多革命,还是第一次了解得如此透彻。在他看来,法国的历次革命就如同儿戏,但又联想到如今的中国,发现都尼玛差不多。 难道中国也要闹上百年革命才能真正统一? 李景林连饭都不想吃了,继续阅读后面的德国篇,这段内容让他更为惊奇。 原来德国在100年前还处于分裂状态,曾经同时存在300多个大大小小的邦国,使用6000多种不同种类的货币,国内几个小时的车程要经过10个邦国,办10次手续,换10次货币,交10次关税,关税总额甚至超过了货物价值。 德国的历史跟晚清同样屈辱,拿破仑入侵德国时,普鲁士被迫割让一半国土,支付1.5亿法郎的战争赔款,连代表着民族精神的和平女神像都被拿破仑拆走运回法国。 可就是这样一个国家,居然神奇的统一了,而且还跻身世界列强。它甚至已经全面超越英国,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经济强国! “壮哉德意志!”李景林手不释卷,德国篇看得他热血沸腾,恨不得自己化身为铁血宰相卑斯麦。 …… “壮哉德意志!” 狗肉将军张宗昌治下的山东,省立六中高中部主任梁簌溟拍掌疾呼。 梁簌溟出生于书香世家,最开始崇信康有为、梁启超的改良主义思想,后来又参加同盟会,接着又热衷于社会主义,著书宣传废除私有制。他的心很软,见不得世人受苦,遂潜心于佛学研究,几度自杀都被救回来。他只有中学毕业的文凭,却被蔡元培请去北大当教授,授课专业是印度哲学。 这是一个思想不断挣扎进步的人物,他近两年创办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致力于中国农村的研究,认为发展建设农村可以救中国,先后发表《乡村建设大意》、《乡村建设理论》等著作。 菏泽那边买不到《京津泰晤士报》,梁簌溟是在偶然情况下读到《大国崛起》的,立即写信拜托天津的朋友给他定时寄报纸,如今他正好在研究阅读德国篇。 李景林从文章中看到的是铁血统一,而梁簌溟看到的却是教育救国。 在遭遇拿破仑入侵时,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说:“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说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 当普鲁士还在向拿破仑支付巨额战争赔款时,柏林洪堡大学诞生了。国王拿出最后一点家底,并把豪华的王子宫捐献出来做大学校舍,他还提出:国家必须对教学和科研活动给予物质支持,但不得干涉教育和学术活动。 从此在普鲁士,受教育和服兵役一样,成为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学生每个月都有缺课登记,逃课一天要罚3个银币,比税收还要重。德国的免费教育从19世纪中期开始,直到德意志统一前,适龄儿童入学率已经达到97.5%。 那可是50多年前啊,到如今中国的识字率才多少? 梁簌溟不禁感叹,对文章里毛奇元帅说的那句话深表赞同:“普鲁士的胜利早在小学教师的讲台上就决定了。” 教育,必须办教育,教育才能救国! 历经改良主义、自由民主、社会主义、佛家思想影响的梁簌溟,终于从《大国崛起》这篇文章中发现了救国之路。 激动之余,梁簌溟摊开信纸,给年初才回国蔡元培写信,阐述自己的教育救国理念,并极力推荐《大国崛起》系列文章,称其为“济世救民之宏文”。他还希望蔡元培牵头重建中国教育会,像各地军阀和富商筹款,在全国推广普及小学基础教育。他认为,等一大批受过基础教育的孩子长大之时,就是中国富强崛起之日。 …… 而远在新天津报馆的孟小冬,则对法国的大革命更感兴趣,激情、浪漫、自由,一切都富有传奇色彩,堪称人间史诗。 如果截取其中的几个故事,把它们编成一台大戏,肯定会很受欢迎。 孟小冬坐在窗前,玉手托着腮帮子发呆,思绪已经不知飘到了何处。 那个周先生真是奇怪啊,明明拥有惊天动地的才华,却甘愿在军阀手下当一个小副官。而且他行事手段也极有心机,从他救助收服孙氏兄弟就能看出来,并非只会空谈的迂腐之辈。 我劝他去南方,他却让我看《大国崛起》,难道他认为南方政府不能成事? 孟小冬收起报纸,脑子里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她准备把后续的文章看完再说,或许还未刊载的日本篇、美国篇和俄国篇当中,就藏着他真正的思想吧。 …… 六月初,叶挺独立团攻克湖南攸县,打响北伐胜利第一仗。 同时,经过一段时间的发酵,周赫煊的《大国崛起》也渐渐传开,甚至连西南、西北地区,都已经有人在拜读这一大作。 这是2003年中央政治局组织的集体学习内容,央视基于此北京,才推出了《大国崛起》系列纪录片。它放在几十年后都是极有价值的,更别说是思想迷茫混乱的民国。 李景林、梁簌溟、孟小冬,他们是军阀、学者、戏子,通过文章看到了各自不同的东西。而中国更多读者,也在阅读《大国崛起》后开始认真思考,中国如何才能找到自己的大国崛起之路。 甚至是许多外国人,在英国、法国和德国篇连载完毕后,都愈发地对这一系列文章重视起来。英法两国的天津总领事,还特意把报纸整理好了寄回去,提供给欧洲的学者们参考研究。 很快就要讲日本篇了,估计到时候连日本间谍都要盯上周赫煊。 扬名天下,正在此时! 036【赫煊吾师也】 1923年初,55岁的蔡元培因“罗文干案”远走欧洲。 所谓“罗文干案”,就是曹锟为了推翻当时的内阁,强行挪置罪名搞出来的把戏。司法机关一次次判罗文干无罪,曹锟指使手下一次次抗诉。司法官员不愿意胡乱宣判,曹锟干脆把办案的检察官全部撤职,重新换上一批,结果还是判罗文干无罪。 说起来,民国时期真不缺坚持原则的官员,比如那两批顶着巨大压力维持司法公正的检查官。 可惜没啥卵用,最后曹锟还是强令检察长对罗文干提起公诉。 蔡元培就是那个时候走的,他对北洋政府彻底失望,干脆远赴欧洲游历治学去了。 本来教育部就缺钱发不起工资,全仗着蔡元培在维持,并在动荡的时局中,竭力为全校师生遮风挡雨。他这么一走,北大的日子就更难过,都盼着蔡校长能早些回来。 1924年底,贿选总统曹锟去职,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那个王八蛋总统已经跑路了!” 1925年初,段祺瑞召开善后会议,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老段是个讲理的好人!” 1925年4月,北洋政府和法国签订合约,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庚子赔款有着落了,这回是金法郎哦!” 1926年初,蔡元培终于回国,却始终逗留上海不肯北上,北大师生又致电说:“校长你快回来吧,国家可以没总统,北大不能没校长啊!” 1926年4月,张作霖派兵包围北大,北大师生致电蔡元培:“校长你快回来吧,这些当兵的好口怕!” 蔡元培不敢回去,他怕被吴佩孚给弄死。 吴大帅前阵子接受英文报纸采访时说:“中国有过激主义,始于孙文……北方则有蔡元培……中国年少之士被其所毒,非加遏制,则政府难安。” 吴佩孚虽然向张作霖妥协了,但他在北平还是很有势力,他认为学生闹事都是蔡元培教唆的,这种情况下蔡元培怎么敢回去?更何况蔡元培积极为北伐造势,已经遭到孙传芳通缉。 北大那边都快哭了,由于政府不发工资,老师们过得本来就苦。当局还大肆逮捕残害学者名人,动辄冠以赤色分子的罪名枪毙,现在好多教授都往南边跑,再这么下去学校就只剩个空架子。 所以——校长你快回来吧,我们实在撑不住了! …… 上海租界。 爱妻周峻拿来三封信和一张报纸,苦笑道:“北边又来信了,其中一封还是登在报纸上的公开信。” “唉,值此时局,我又有什么办法?”蔡元培首先接过报纸看起来。 报纸上的公开信是周作人写的,他先消除了蔡元培复职的政治顾虑,再举出北大当年面临的困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校长你快回来吧!” 蔡元培扫了几眼便把报纸放到一边,又拆开另外两封,都是劝他早点回北大当校长。 直到第三封信打开,蔡元培才细细阅读起来,那是梁簌溟写的教育救国理论,希望他牵头重建中国教育会。 蔡元培从事教育工作多年,深知其中的艰辛。 中华民国成立之初,教育部便明文规定:小学、师范、高等师范免收学费。 《教育宪法》还规定:教育、科学、文化之经费,在中央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15%,在各省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25%,在市县不得少于预算总额的35%。 然并卵! 连北大这种知名学府都发不起工资,更别提那些穷乡僻壤的小学校。民国的各种法律法规看上去很美,然而都是空中楼阁,根本就无法实现。 梁簌溟在信中写道,他希望绕开政府和军阀,通过社会筹款的方式办学,把资金集中在小学基础教育方面,办成一所是一所,只要能多培养几个识字的国民就算功德无量。 民国文人大多口号喊得响亮,但却没有实际行动。梁簌溟却是个务实派,想到了就去研究、就去做事,他后来还写了副对联: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 蔡元培读罢此信,颇有些意动。他这几年的学术研究已经告一段落,在上海除了宣传北伐外,便没有其他正事可做,重建中国教育会还是大有可为的。 至于信中提到的周赫煊和《大国崛起》,蔡元培对妻子说:“我出去一趟。” 蔡元培自然是出门去找《京津泰晤士报》,他朋友众多面子大,很快就把最近二三十期的报纸拿到手。 一篇篇文章看下去,蔡元培不禁感到惊愕。他常年游历西方,对欧美学界的情况知之甚深,还真没有哪个西方学者,能把世界各大列强兴衰研究得如此清晰透彻。 这种高端历史学术人才,随便去欧洲哪所大学,都绝对能轻轻松松担任教授职位。 但周赫煊到底是从哪条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怎么以前完全没有听说过? 蔡元培连夜读完《大国崛起》,先是给梁簌溟回信,接着又写信给国民政府教育委员长、中山大学代理校长经亨颐:“吾弟子渊惠鉴:近日偶得一书,名曰《大国崛起》,历数世界列强兴衰,通篇金石之言。吾观之如醍醐灌顶,获益良多……” 蔡元培这封信是把《大国崛起》推荐给经亨颐,希望他邀请周赫煊到广州教书,切莫放过这个人才。就算请不到人,也可以把《大国崛起》的内容,当做课外读物给学生们看。 经亨颐在民国教育界也是个传奇人物,六年前他被调离浙江第一师范时,全校学生自发罢课游行,被军警开枪打伤数人。有一个叫朱赞唐的同学悲愤难当,竟夺过警察手里的刀当场自杀。 学生宁肯用性命去挽留校长,可见经亨颐多么受尊重。他身边的拥护者曾有这些人:丰子恺、朱光潜、朱自清、夏丏尊…… 蔡元培将收集好的报纸,连同信件一起寄去广州。经亨颐读完《大国崛起》后,疯狂打听周赫煊的下落,最后从《字林西报》的记者那里得到消息,立刻致电天津的好友代为邀请,希望周赫煊能够到中山大学担任教授。 与此同时,《大国崛起》也在广州这个革命重地迅速流传。《字林西报》和《京津泰晤士报》一报难求,青年学生们用手抄的方式编集成书,各种版本的手抄本在学校里竞相传阅。 经济专业的学生把荷兰当做榜样,认为商业金融也能富国强民;军校学生认为中国该学德意志,只有铁血统一才能实现民族复兴;机械化学专业的学生尊重英国,奉行科技强国、实业救国的路线…… 似乎所有人都能从中找寻到救国之道,一时间《大国崛起》成为广州各大学校的流行读物。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周赫煊,也被青年学生们视为偶像,甚至有人高呼:“赫煊吾师也!” 037【上门讨教】 邀请周赫煊任教的除了中山大学外,还有北平女子师大和复旦大学。 周赫煊看完电报直接就烧掉,他是绝对不可能去南方的,至少一两年之内不会离开天津。 原因很简单,别看北方军阀混战不休,但只要周赫煊不作死,就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南方那就说不准了,明年的“清党”太可怕,“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这话不是闹着玩的。 对“清党”表现最积极的学者,正是誉满天下的蔡元培。他明年的所作所为,把自己的学生和好友都吓了一跳,纷纷惊诧莫名:原来你是这样的蔡元培! 民国人物都很复杂,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好人坏人,只因各自的思想和立场不同。 如今南方的局势太过复杂,不仅是国共之争那么简单,国党内部也分为宁、汉、沪三派。蔡元培发起的“护党救国运动”,表面名为清共,实则把矛头直指国党汉派,最终目的是帮助校长排除异己掌控大权。 那真是狠起来连自己人都杀,被莫名其妙“清理”掉的国党不在少数。 周赫煊脑子坏掉了才会南下蹚浑水。 不提南方的暗流涌动,天津最近也有个大新闻——张少帅搬进法租界了。 如今的少帅府,是张作霖五年前买下的,原为旗人贝勒所有。前段时间又增修了一栋二层小楼,用来做仓库和佣人居所,看来张少帅是准备在天津常住。 少帅府所在那条街被戏称为“督军街”,光是督军就住了18位,北洋各派系的军阀头子应有尽有。他们在战场上打生打死,但打完仗后却和和气气,经常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打牌听戏,有的甚至还结成了儿女亲家。 这年头,不管谁输谁赢,谁掌权谁下野,为战争买单的永远是无辜老百姓。 张少帅一搬进法租界,督军街就变得更加热闹起来,每天上门拜谒者络绎不绝。就连褚玉璞都三天两头往那边跑,根本没空管周赫煊的屁事,讨好少帅那才是重中之重。 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周赫煊带着孙家兄弟,前往李公馆拜见传说中武当剑仙。 兄弟俩表现得很激动,孙永浩好奇地问:“周先生,我听说李将军身高八尺,拳头有饭碗那么粗。是不是真的啊?” 没等周赫煊回答,孙永振就拍了弟弟一脑瓜子:“这种话你都信?李将军只是个魁梧大汉而已,他练的是内家功夫。” “你又没见过……”孙永浩小声嘀咕,却是不敢跟哥哥顶嘴。 突然间铁门打开,李景林的亲随弟子黄敬义对他们说:“三位请跟我来,李师已经等候很久了。” “有劳!”周赫煊抱拳道。 穿过花园和厅堂,周赫煊终于在会客室见到李景林。他稍微感觉有些失望,因为李景林的个头不高,而且身体极为消瘦,除了精神硬朗外没啥特别的,怎么看都不像是武林高手。 孙家兄弟齐齐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干瘦中年人:这就是身高八尺的李将军? 周赫煊抱拳道:“芳宸公,久仰大名!” 李景林哈哈大笑,从椅子上站起来,亲切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我才是久仰大名啊。你写的那些文章,连张大帅都读过了,夸你是通晓古今中外的难得人才。” 周赫煊笑道:“大帅谬赞,我就是笔杆子利索而已。” 李景林拍拍周赫煊的肩头说:“少帅对你也很感兴趣,我约了他周末打牌,到时你也一起去吧。” “多谢芳宸公引荐。”周赫煊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其实都是装出来的。周末的牌局褚玉璞也会去,昨天就说要带上周赫煊,根本不用李景林再多此一举。 李景林已经通电下野了,在互相寒暄后,只和周赫煊畅聊各国形势,没有提当今国内的情况。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卑斯麦和拿破仑,在稍微询问几句后,周赫煊立即投其所好,把后世关于二人的小段子都讲出来。 “西欧军事最强者,当属拿破仑无疑,东征西讨无往不利。可惜穷兵黩武,终有滑铁卢战败。”李景林叹息道,似乎是联想起国内的一些事。 “要说这拿破仑啊,他复辟的时候也有桩趣闻呢,”周赫煊见李景林情绪有些低落,便开始逗起乐子,“随着拿破仑的进军,当时巴黎的报纸是这样报道的:来自科西嘉的怪物在儒安港登陆、不可明说的吃人魔王向格腊斯逼近、卑鄙无耻的窃国大盗进入格尔勒诺布尔、拿破仑·波拿巴占领里昂、拿破仑将军接近枫丹白露、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于今日抵达自己忠诚的巴黎、我们伟大的皇帝拿破仑今早在圣母院举行了壮丽的加冕仪式,伟大的法兰西有福了。皇帝万岁!” “哈哈哈哈哈哈!” 李景林听了哈哈大笑,幸好他没喝东西,不然非笑喷不可。他强忍着笑意说:“咳……咳,赫煊你果然博闻强识,竟连这种奇人异事也知道。” “芳宸公过誉了,我只是听得多、记得多而已。” 聊着聊着,周赫煊开始把话题引到武术上,继而介绍孙家兄弟说:“芳宸公,这是我的朋友孙永振、孙永浩,车氏形意拳传人。他们对芳宸公仰慕甚久,希望能够见识一番。” “好说,”李景林跟周赫煊聊得很开心,也不介意这点小事,他吩咐亲随道,“奎山,你跟二位小友切磋一下。” 孙家兄弟顿时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众人来到院子里的演武场,第一场是孙永浩跟杨奎山切磋。 杨奎山精通六合门和通臂门武艺,铁砂掌也是一绝。他的右手明显比左手大得多,就跟受伤淤肿了一样,这是常年插砂子插出来的。 孙永浩上去就挨了一掌,疼得几乎半身不遂,连忙改强攻为缠斗。他学的车氏形意拳不成体系,很多关窍都是瞎琢磨的,居然足足撑了四分钟才被杨奎山打败。 接着是孙永振和林志远切磋,他的身手明显比弟弟强悍,极擅横拳和纠拳,拳路刁钻而狠毒。仅仅一分钟时间,林志远就被孙永振击中腰部,疼得捂腰说不出话来。 众人皆惊,林志远可是李景林身边八大弟子之一,居然被名不见经传的孙永振打败了。 李景林好笑的对孙永振说:“你的拳路够奸猾,改练八卦掌更适合。” 孙永振不好意思道:“都是瞎练的。” 李景林说:“以后可以常来我这里,大家互相印证切磋。” 孙永振和孙永浩闻之大喜,齐齐抱拳道:“谢李将军!” 周赫煊也笑了,孙家兄弟的武艺能够继续长进,对他而言是件大好事情。不仅如此,周赫煊还想带孙家兄弟去靶场练枪,毕竟武功再高、一枪撂倒。 038【少帅】 天津城南马场的东边儿,有一条通往英租界的大道,名曰马场道。 马场道2号的主人,正是两个月前才升任北洋政府财政部长的潘复。此人游走于直系、奉系和皖系军阀间,和各方势力都有密切来往,基本上每个星期都要在家举行餐会,受邀者不是一方大帅,就是北洋政要。 等校长在南方正式誓师北伐后,潘复就会成为北洋各派系之间的纽带,并被视为张作霖手下的最高谋士。 那是下个月的事了,如今潘复还逗留在天津,隔三差五开派对联络感情。 “滴滴!” 褚玉璞的小轿车驶进大门,身边带着五姨太、褚南湘和周赫煊。 “哎呀,稀客稀客,蕴山兄快请进!”潘复亲自站在门口迎接,无比热情地跟褚玉璞握手拍肩。 周赫煊做为跟班毫不起眼,随着褚大帅一起入内,里面已经来了好几个人。分别是张宗昌及其姨太太,李景林及其姨太太,杨霆宇及其姨太太,都属于奉军一系将领。 周赫煊被潘公馆的人带往偏厅,那里是亲随副官们的落脚处。他没走几步,就听见张宗昌臭骂道:“褚玉璞你个烂舅子,居然敢跟俺抬杠,老子今天弄死你!” 客厅里见面就打起来了,“钱不知有多少,兵不知有多少,姨太太不知有多少”的三不知将军张宗昌,飞起一脚给褚玉璞踹过去。 褚玉璞连忙闪开,不好当面跟老上司动武,边躲边喊道:“大帅,别逼俺还手啊,你打不过俺的!” “你还敢还手?没王法了!”张宗昌更加愤怒,居然气得直接拔出配枪。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李景林和杨霆宇连忙上前拉扯劝架,最终张宗昌气呼呼地回去坐下,瞪圆双眼恨不得把褚玉璞给吃了。 褚玉璞自从当然直隶督办兼直隶省长后,就越来越不把张宗昌放在眼里,甚至还安插人手吞并了张宗昌的小股部队。两人前段时间因为红枪会事件闹得很僵,当时山东红枪会遍地发展,汶上县甚至聚集了上万人的红枪会部队。 红枪会属于农村道门组织,宗旨是防匪盗、反恶霸、抗官兵、抗捐税。这玩意儿闹起来,搞得张宗昌征税十分困难,扬言要血洗汶上县。 汶上县是褚玉璞的老家,褚大帅是个念乡情的人,故意在军训时对部下大声说:“他敢血洗汶上县,我就血洗掖县方圆百里!” 掖县是张宗昌的老家,老张知道褚玉璞说得出做得到,无奈只能取消了血洗汶上的计划。汶上县的老百姓对褚玉璞感激涕零,还专门给褚大帅立了德行碑,称呼其为“出京二天子”。 说起来好笑,被天津百姓视为洪水猛兽的褚玉璞,在老家人眼中却是个大善人。 周赫煊在偏厅坐下,跟其他几位大帅的随从互通姓名,大家就算是认识了,有一句没一句的瞎聊起来。 过不多时,正厅那边的气氛已经变得融洽。刚刚还打架动粗的张宗昌和褚玉璞,此刻居然勾肩搭背一起抽烟,交情好得跟亲兄弟似的。 “少帅!” 猛然间,所有人全体起立,上前迎接姗姗来迟的张学良。 张学良也带来了姨太太(原配尚在),那是他的第二任妻子谷瑞玉。谷瑞玉近些年常伴张学良左右,连打仗都带在身边,因此也被称为随军夫人。 去年因为郭松龄倒戈反叛,张学良连夜失眠,杨霆宇鼓励他抽大烟缓解疲劳,从而染上了鸦片瘾。谷瑞玉由于未加劝阻,张家人对她很是不满,但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是很稳定的。 直到后来少帅遇到了赵四小姐…… 张学良、潘复、杨霆宇、张宗昌、褚玉璞、李景林六人坐定,他们的姨太太也守在身边,围着张桌子还是推牌九。 屋里很快烟雾缭绕,张学良嘴上叼着香烟,双手抱着骨牌搓了搓,然后虚着眼开始慢慢打开,口中不断念道:“双天,双天,双天……妈拉个巴子,爆了,瘪十!” 众人伸脖子一看,只见张少帅摊出的牌竟然是天杠,基本上输定了,除非庄家更倒霉。 “不好意思,”杨霆宇摊开自己的牌,笑道,“少帅,我是双高脚。” “拿去拿去,”张学良推过去一摞大洋,没好气道,“最近打牌总是输,我就还不信那个邪。牌都给我洗,我来做定庄!” 潘复拍马屁道:“赌场失意,官场得意,少帅这是又要高升啊!” “对对对,预祝少帅步步高升。”其他人纷纷附和。 张学良心情稍微愉快了些,麻利地洗牌发牌完毕,他捂着自己的牌说:“你们先亮牌,我的最后再开!” 众人不敢拒绝,各自把牌翻过来。牌面从大到小分别是:张宗昌的双板凳、潘复的双斧头、李景林的杂九、褚玉璞的天王、杨霆宇的地杠。 张学良也翻出第一张牌,是和牌。他把两张牌并拢猛搓,然后慢慢再拉开,首先出现个白点子,继续又拉出两个白点。 “有戏!” 张学良也不磨叽了,直接把牌猛拉到底,下半边只有一颗红点。他大笑着把牌拍出:“哈哈哈,双鹅,通杀!给银子吧。” “还是少帅厉害。” “少帅这手气绝了!” “下次可不能跟少帅打牌,他是行家。” “……” 众人纷纷拍马屁,张学良高兴得眉开眼笑。 玩牌至傍晚,一直坐庄的张学良已经赢了几千大洋,潘复家的佣人过来说:“老爷,各位大帅,可以开饭了。” 张学良心情正爽,放下牌九说:“先吃饭,晚上接着玩。” 众人立即簇拥着张学良去饭厅,大帅们和姨太太各坐一桌。正在上菜倒酒时,张学良才突然想起个事,问褚玉璞:“对了,上次说到的那个周赫煊,你把人带来了没有?” “带来了,在偏厅候着呢。”褚玉璞连忙应道。 张学良挥手道:“把他叫过来一起吃饭,老头子很看好他,让我来天津多多请教。” “那是他的福气。”褚玉璞连忙起身,亲自跑去偏厅喊人。 039【调职】 “见过少帅。”周赫煊来到饭厅,冲张学良抱拳笑道。 “嗯,”张学良见周赫煊如此年轻,稍微有些惊讶,点头说,“周先生,请坐吧。” “谢少帅。”周赫煊回礼坐下。他的实际年龄已经二十七八,但不知穿越时受了什么影响,身体各种机能都返回少年时代,甚至连胡子都变得毛茸茸的,看起来顶多20岁出头。 张学良突然打个哈欠,却是大烟瘾犯了,跑去小厅抽上一阵才回来,精神奕奕地说:“先生的《大国崛起》我读了,确实是宏文巨著,听说连洋人都赞不绝口。” 周赫煊谦虚道:“一点个人浅见而已。” 张学良问:“先生对中国的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藏拙道:“不好说。” 张学良可不想听这种话,他皱皱眉头道:“但说无妨。” 周赫煊概括比喻道:“如今之中国,即是北洋政府和南方政府的争斗,谁赢了谁就是正统。但不管是北洋还是南方势力,都像是浑身被捆绑起来的壮汉,满身力气却施展不开。” “北边我知道,内斗不休、难得一致。南边又怎么说?”张学良稍微有了兴趣。 周赫煊笑道:“南边的情况比北边更复杂,谁能先解决内部矛盾,这一仗就会是谁取得胜利。” 张学良眼睛一亮,却没有继续再问,而是转开话题道:“听说周先生会俄文?” 周赫煊如实道:“日常交流没问题,但并不精通。” “那就是会了,”张学良突然扭头对褚玉璞说,“蕴山兄,我身边还缺一个俄文秘书,不知可否忍痛割爱啊?” 褚玉璞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帅若是喜欢,我明天就让他去少帅府应差。” “那就这么说定了。”张学良颔首道。 两人如此交流,根本就没征求周赫煊本人的意见。 周赫煊还真没啥意见,跟着张学良绝对安全。这位少帅去年难得亲自领兵,经历郭松龄倒戈后,已然对自己的军事能力充满怀疑,逐步进化为“反战人士”,这辈子估计是不愿再上战场了。 张学良没再理会周赫煊,而是对在座众人说:“北边儿战事不利,吴佩孚根本撑不住。吃完这顿饭后,大家都各自回去准备吧,又要打仗了。” 张宗昌和褚玉璞立即会意,因为这话就是对他们说的。 冯玉祥的国民军已然攻破大同,把阎锡山打得都快喊爸爸了。吴佩孚和张作霖也终于达成意向,张大帅准备出兵拉兄弟一把,确定奉、直、鲁、晋联合大作战,合起伙来对付冯玉祥。等把冯玉祥这个麻烦解决了,再联手南下应对校长的北伐军。 张作霖如今威望滔天,前阵子入京和吴佩孚谈判,半路上顺手就把李景林的部队给收编了。李景林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急匆匆宣布下野。此事吓得张宗昌肝儿颤,再也不敢生出一丝异心。 张学良搬来天津也不是旅游散心的,他这个少帅要坐镇后方,担任联军总司令。而褚玉璞和张宗昌二人,前者将被任命为联军总指挥,后者将被任命为前敌总司令。 今天这场牌局和饭局,实质上是潘复做为联络人,由张学良出面敲打、安抚大将。甚至连被缴械下野的李景林都请来了,无非是把刚杀的那只鸡带来给猴子们看看。 “少帅放心,只要少帅一声令下,俺褚玉璞亲自率队冲锋!”褚玉璞拍胸脯拍得响亮,其实心里郁闷得要死。他刚招募的新军还只会走正步,要是现在送上战场打仗,估计全尼玛要变成炮灰。 一顿酒喝完,张学良醉醺醺的也没了牌兴,干脆宣布散场各自离开。 周赫煊陪坐在旁边都没说几句话,便跟着褚玉璞一起回府。 汽车驶离潘公馆时,张学良突然伸出脑袋喊:“周先生,记得明天到我这边来报道!” 周赫煊抱拳笑了笑,算是回答。 历史上张学良对自己的秘书还是很不错的,各种外放任职,一个个都混得比较滋润。 只要抱住张学良这条大腿,得到其信任后,再讨个闲差就圆满了。到时候嘛事儿不用做,领着可观的薪水,自由自在想干啥就干啥。 如果能说服张学良不放弃东北,那自然是更好,也算是为国家出了大力。可惜这几乎不可能,张学良是个非常有主见的人,周赫煊只能靠平时的言语慢慢影响。即便只是提前运出几架飞机、几门大炮,那也好过留给日本关东军。 褚玉璞拍拍周赫煊的肩头,嘱咐道:“少帅对你很器重,你过去可要好好干。” 周赫煊立马表明心迹:“全靠大帅栽培,就算到了张少帅那边,我的心还是在大帅这里。” “哈哈哈哈!” 褚玉璞放声大笑:“俺就喜欢你这样晓得感恩念旧的人。” 周赫煊跟着呵呵笑了两声,心里却在想:老子当然懂得知恩图报,关键时候会送你一份大礼的,你个王八蛋就等着查收吧。 坐车刚回到大帅府,申耀荣就无比兴奋地跑来报喜:“大帅,喜事啊,喜事!” “啥喜事?”褚玉璞问。 “淑妃文绣已经接出来了,被我秘密安置在法租界,”申耀荣为了讨好主子,兴致勃勃地讲述着抢人过程,“溥仪那边是日本人的地盘,我们不好直接动手。所以我就想了个计策,派人通知纹绣让她找机会离开张园。足足等了半个月啊,终于被我们寻见机会……” “知道了,照计划办去吧。”褚玉璞没等申耀荣说完,便直接出声打断。他脑子里正想着出兵的事呢,对挑拨文绣和溥仪离婚已经不关心了,真正的功劳都是从战场上挣的,阴谋诡计只能算小把戏。 “啊……是,卑职一定鞠躬尽瘁把事情办好。”申耀荣兴冲冲跑来,却热脸贴了冷屁股,只得怏怏退下,他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哪里出错了。 退出房间后,申耀荣问褚南湘:“褚副官,大帅这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少打听。”褚南湘还是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周赫煊低声道:“申师爷,褚大帅就要上战场了。” “原来如此。”申耀荣终于搞明白情况,但又非常疑惑周赫煊为什么告诉他这种事。 周赫煊笑道:“我明天调任少帅府。” 申耀荣的表情变得很精彩,这老家伙很快就热情地拉着周赫煊的手说:“赫煊兄……哦不,周先生,打从见到你第一面,我就知道周先生不是池中之物。今后跟了少帅,必定飞黄腾达、平步青云,还请多多照应。” “好说,好说!”周赫煊翘起嘴角。 当天晚上,申耀荣就敲响了周赫煊的房门。这家伙忍痛大出血,拿出1000大洋给周赫煊送行,哭得是一塌糊涂,就好像至交好友生离死别一样。 040【神魔乱舞的大帅府】 翌日上午。 佣人们帮忙收拾着行李,大帅府的亲随们也跟周赫煊依依道别。 “周先生慢走。” “周先生记得常回来玩啊。” “周先生您保重!” “……” 周赫煊属于那种玲珑八面的人物,不管是姨太太、亲信,还是普通的佣人、侍卫,都对他印象非常好。唯一例外的就是申师爷了,这家伙老觉得周赫煊要争宠,不知道在褚玉璞面前打了多少小报告。 然而滑稽的是,如今周赫煊要离开,表现得最不舍的居然就是申耀荣,一个劲儿地拉着他的手诉衷肠。 侍女小莲快步跑回五姨太房中:“小姐,周先生就要走了,你不去道个别吗?” “周先生要走?”小青颇为惊讶,忍不住问道,“他去哪里啊?” 小莲说:“好像是去少帅府当差,周先生这回真的要一飞冲天了呢。” 小青有些惆怅地笑道:“周先生满腹经纶,去少帅府也好,总比呆在这里有前途。” 小莲说:“是啊,周先生不仅有才华,相貌也俊俏,就跟那戏文里的风流才子一般。” “小妮子动春心了?”小青取笑道。 “动春心的是小姐好不好,整天拿着报纸翻来覆去的看《射雕英雄传》,”小莲嗤嗤一笑,随即失落道,“可惜这里不是崔府,我也当不成红娘。” “是啊,这里不是崔府。”小青黯然神伤。她从小被学的就是各种戏文和诗词,装了满脑子才子佳人的故事,可惜现实总那么残酷,只能嫁给一个不解风景的傻大帅。 主仆二人瞬间无话。 蓦地,小青突然从抽屉里找出一副彩墨山水。那是她自己的画作,虽然远不如名家作品,但也可见几分功底。 小青把画轴塞到小莲手中,叮嘱道:“找机会把这幅画送给周先生。” “小姐,你来真的?”小莲大惊。红娘牵线这种事说说就够了,要真的付诸实践,她害怕会被大帅给活活打死。 小青叹气道:“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留个念想而已。” “那……好吧。”小莲咬咬牙,转身开门跑下楼去。 二姨太、三姨太和四姨太都在客厅,无比热闹地说着什么,似乎正在商量今天去哪里玩。 小莲把画轴藏在袖子里,等待片刻才寻到机会,偷偷递出画轴道:“周先生,这是小姐给你的。” 周赫煊都还没反应过来,小莲已经飞快跑开。他展开画轴一看,只见上头画着如烟杨柳,雨后楼阁,阁楼里似乎还有个憔悴女子的身影。 整幅画没有题目,也没有落款,但留白处附了一首宋词:“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莺啼。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三月如风,牵系人情。” 周赫煊只扫了开头第一句,便猛地把画轴卷起来,然后飞快塞进自己的行李当中。 这首词的词牌叫做——诉衷情,其中表达的意思不言而喻。 周赫煊狂汗:老子不记得撩过五姨太啊,什么鬼! 自打五姨太进门那天起,周赫煊就很自然的想到一本小说,即是有着民国第一悲剧之称的《秋海棠》。未来几十年,这部小说多次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而书中女主角的原形正是褚玉璞的五姨太小青! 真实情况如下:褚玉璞带兵外出打仗,五姨太耐不住寂寞去听戏,迷上当红小生刘汉臣。两人之间貌似很清白,五姨太只要到一张刘汉臣的签名海报。但因为五姨太经常去戏院后台,这桩情事竟被八卦小报刊载出来,褚玉璞得知后勃然大怒,当即把刘汉臣抓来枪毙了。 就连郭德纲都在德云社演出过长篇单口相声《枪毙刘汉臣》,可见这事儿流传得有多广。 周赫煊可不想去触褚大帅的霉头,这二货发起火来,恐怕连张学良的面子都不给。 等待片刻,老管家王大福过来说:“周先生,大帅下楼了。” 周赫煊立即装做啥事都没发生,神色自如地跑去客厅见褚玉璞,离开之前他得去正式告个别。 褚玉璞此时正坐在沙发上,一脸杀气地对传令官说:“小贾,你给玉凤打个电话,让他不要打草惊蛇,先稳住了一网打尽!” “是!大帅。”贾贺立即跑去办事。 周赫煊走过去抱拳道:“大帅,我是来辞行。” 褚玉璞颔首说:“到了少帅那边,一定要努力做事,别给俺老褚丢脸。” “谨遵大帅教诲。”周赫煊笑道。 褚玉璞似乎马上要出门,张五魁已经跑去叫司机备车了,副官褚南湘站在旁边显得有些焦急。 周赫煊本打算告辞之后就离开,正在转身之时,突然扫到褚南湘的手指不停敲打,有时还在衣服上画字元符号。 啥情况? 周赫煊反复看了好几遍,才终于明白褚南湘在做什么,他在发摩尔斯电码! 而且是后世已经淘汰的美式摩尔斯电码,内容大致为:叛徒泄密,今晚开会时捕人,速速转移。 褚南湘发电码的方向对准了几位姨太太,周赫煊扭头看去,只见四姨太也在回电码:收到。 地下党? 周赫煊看得目瞪口呆,他实在没有想到,褚南湘和四姨太竟是潜伏的地下党。 但时间点不对啊,我党的地下组织如今还不流行,直到“四一二”过后才满地开花的。 褚南湘似乎感应到什么,猛地转身过来,正好与周赫煊四目对视,各自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惊讶。 糟糕! 褚南湘有些惊慌失措,脸色变得煞白,他显然是怕周赫煊会告密。 周赫煊连忙发电码安抚:同志勿惊! 褚南湘看清电码内容,虽然不再慌乱,却是更惊了,他没想到身边还有个同志。 “哎呀,我好像那个来了,今天不方便去看电影。”四姨太突然喊道。 周赫煊嘴角抽了抽,这理由…… 在坐着黄包车前往少帅府的路上,周赫煊的脑袋都还有些晕乎。他很想知道褚南湘和四姨太到底啥情况,以前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隐藏得可真够深! 041【利益使然】 少帅府共有两栋楼,一栋是张作霖纳五姨太时买的,属于主宅;另一栋是今年才修的,用来做仓库和住佣人。 “周先生,你以后就住这里。”管家把周赫煊领进主宅底楼的一间屋子。 “多谢!”周赫煊抱拳道。 佣人们帮着搬行李进去,周赫煊扫了一眼屋内陈设,发现比褚玉璞那边高级多了,甚至还有专门的写字桌,他对此还是很满意的。 稍待片刻,终于有传令官把他领去楼上。 张学良正在看书,见周赫煊进来,立即起身笑脸相迎:“周先生,我对你可是慕名已久啊,今天总算是盼来了。” 这态度,可比昨天在潘公馆时热情多了。 周赫煊笑道:“承蒙少帅错爱。” “错不了,”张学良拉着周赫煊的手,来到他的书桌前,“周先生你看,你的《大国崛起》我每天必读,已经让人抄撰成书了!” 周赫煊低头看去,果然是《大国崛起》的手抄本,而且边角有磨损的痕迹,看来张学良确实经常翻阅此书。 如此做派,果真让人如沐春风,跟昨天见到的赌鬼判若两人,不觉对其心生好感。 至少比褚玉璞强一百倍!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后世对张学良的争议很大,有人说他风度翩翩、待人诚恳,有人说他吃喝嫖赌、才能全无,有人说他热血报国、爱民如子,还有人说他丧师失地、败家纨绔。 人是很复杂的,很难说得清楚。 咱们先来聊聊张学良此时的处境—— 年轻时的张学良是真心爱国爱民,渴望国家统一,属于那种热血青年。他勤奋好学、广纳贤才、锐意进取,为此不惜跟父亲当面争执。他还热心公益事业,在救灾募捐活动中,张学良亲自上大街呼吁奔走。他还请来饱学之士,每天花两个小时学英语,熟悉钻研西方各国的历史。 在张学良的努力下,张作霖同意整军改制,东北军中的讲武堂派迅速崛起,战斗力十分强悍。 然后派系内斗就开始了…… 讲武堂派的兴起,严重威胁了士官派的地位。士官派甚至想利用打仗,诱杀讲武堂派的代表人物郭松龄,幸亏郭松龄见机跑得快,上演了一出张学良版的“萧何月下追韩信”,两人在战场附近的茅草屋里抱头痛哭。 当时东北军的情况是——士官派背后有张作霖撑腰,讲武堂派则跟张学良走得近,两派的争斗很快就白热化。 矛盾激化到了什么程度? 郭松龄甚至怂恿张学良夺权,略谓:“上将军(张作霖)脑筋太旧,受群小包围,恐已无可挽救”,提出“父让子继”,以改革东三省局面。 张学良听后“不禁骇然”,当面未动声色,转身便悄悄坐火车撒丫子跑掉了。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张学良性格之复杂,他锐意进取、广纳贤才、改制创新,大大提升了东北军的战斗力,但却因此挑起东北军的新派和旧派矛盾。在矛盾激化到无法调和时,他却选择了当缩头乌龟,宁愿逃跑坐等局势恶化,也没胆子去正面解决。 终于,在旧派(士官派)的步步紧逼下,新派(讲武堂派)退无可退,郭松龄终于扯旗反叛了。 郭松龄既是张学良的老师,又是他的至交好友,还是他的心腹臂膀。郭松龄一倒戈,张学良瞬间懵逼,大烟瘾也是那个时候染上的。 从那以后,张学良就变得消沉起来。 他以前的生活日常是学习上进,参加各种进步活动,现在则是打牌听戏,整天吃喝玩乐。 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方面是张学良自暴自弃,另一方面也有低调蛰伏的心思。毕竟,张学良手下的头号大将,去年才刚刚背叛了张作霖。 不过在周赫煊看来,张学良的玩物丧志,至少有八成是做给他父亲看的。 昨晚打牌的时候,那个杨宇霆属于东北军旧派代表,颇有些监视的意味。张学良于是表现得沉迷赌博,完全属于浪荡公子哥做派。而现在见到周赫煊,张学良又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说明他的进取心并未消失。 若非知道张学良是啥样人,说不定周赫煊还真愿意辅佐他。 可这位少帅扶不上墙啊,平时还好,一遇到大事就没主意。杨宇霆那么跳,都尼玛搞逼宫了,这种不听话的属下,换成校长直接一刀将其给宰掉。 可张学良是如何做决定的呢? 猜硬币……哦不,是猜银元。正面生,反面死,买定离手! 杨宇霆点儿背,于是被处决了。 当然,这属于说笑,杀肯定是要杀的。但张学良猜硬币确有其事,大概是在给自己壮胆和找杀人理由吧。 少帅心软,一般不愿杀人,即便是背叛他的人。 跟着这样的老大,绝对不用担心生命危险,甚至你捅了大篓子,他还会想方设法替你兜着。但肯定是不能成事的,因为张学良的性格可以概括为八个字: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张学良拉着周赫煊并座于沙发,翻开那本手抄的《大国崛起》说:“周先生,我看了今天连载的美国篇,为什么你的文章跟以前英文老师讲的有诸多不同?” “哪里不同了?”周赫煊笑问。 张学良指着一处文字说:“波士顿倾茶事件这里,不是美国人民反抗英国暴政吗?” “呵呵,人民反抗暴政,那也得有人来组织,”周赫煊解释道,“什么人来组织呢?商人!当时茶叶贸易属于暴利行业,英国政府为了垄断贸易,于是向转口美国的茶叶征重税。后来干脆颁布《茶叶法案》,禁止殖民地贩卖私茶,北美人喝的茶叶只能由英国东印度公司提供。你说这意味着什么?” 张学良略一思索道:“意味着美国本土的茶叶商人损失惨重。” “不错,”周赫煊笑道,“此举催生出两个结果。一是本地的咖啡商人趁机崛起,利用人民的不满情绪,号召大家不喝英国茶,只喝咖啡。这就跟中国现在的抵制洋货,支持国货一样。” 张学良点头笑了笑。 周赫煊又说:“还有就是北美的茶叶贸易商人,全部改行做走私商,因为他们卖茶是违法的。” 张学良问:“这跟波士顿倾茶事件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周赫煊解释道,“所谓的倾茶事件,就是北美本土咖啡商和茶叶走私商,为了自己的利益,鼓动买通普通群众搞出来的。” “不是因为英国向北美征税引发的暴乱?”张学良追问道。 周赫煊笑道:“美国建国以后,政府的税收可比英国殖民者重多了,怎么没见人民起义反抗?” 张学良默然,似乎联想到东北军中的新派和旧派之争,喃喃道:“都是利益使然啊。” 042【养望】(为盟主烹鲤鱼加更) 聊了一番美国历史,张学良继而又说起了国内情况:“周先生,你对现在的南北局势怎么看?” 周赫煊笑道:“我昨晚说了,南北方都是内斗不休,谁先稳定内部谁就能赢。” 北洋各大军阀之间有矛盾,军阀自己内部也有派系斗争,张学良自己就吃了内斗的亏,对此感触颇深。他说:“北洋这边我知道,南方又是何种情况?请先生详解。” “先来说说国党内部吧,”周赫煊分析道,“中山先生死后,以胡汉民和廖仲恺威望最高。廖先生去年突遭暗杀,结果查出来是胡先生的堂弟所为,这件事少帅知道吧?” “知道。”张学良点头道。 周赫煊嘿嘿一笑:“国党威望最高的两个人,现在一个被刺杀,另一个被逼得远走苏联。谁是最大的获利者?” 张学良瞪大眼睛:“你说真正的凶手竟是蒋……” “我可没说,这事谁都说不清。”周赫煊摇头微笑。这真是一桩悬案,就算放在50年后也众说纷纭。 张学良道:“那你再讲讲现在是什么情况。” 周赫煊不带任何个人色彩,把如今南方的内部矛盾详细介绍。这些信息在未来早被研究透了,但搁在此时却如雾里看花,张学良越听越精神,不断地继续追问。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张学良让佣人把饭菜端进书房,跟周赫煊一边进餐一边畅聊。 “先生真乃旷世奇才,竟然对国内外局势如此洞察。”张学良放下筷子,佩服不已,内心无比激动。 周赫煊装逼地笑道:“其实很多信息都能在报纸上看到,稍加分析就能明白。” 张学良摇头说:“见微知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周赫煊笑笑不说话,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拿捏分寸。我党内部的许多消息,他是绝对不能透露的,张学良如今还是反动军阀呢,少不得要高举屠刀。 “哈啊!” 说着说着,张学良大烟瘾又犯了,打着哈欠朝副官招招手。 很快谷瑞玉便拿着烟具进来,见张学良迫不及待地划燃火柴,她心疼道:“小爷,你这烟还是得戒啊。” 张学良吐出一口烟雾,满脸陶醉升仙的表情,享受了好半天才叹气说:“唉,我又何尝不想戒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啦。” 谷瑞玉说:“我找外国医生打听过,说是注射吗啡可以戒大烟。” “真的?”张学良颇为意动。 周赫煊抓住立功的机会,连忙出声阻止:“千万别!” “为什么?”张学良和谷瑞玉都奇怪地看着他。 如今别说中国人,就连西方医学家都只知鸦片害人,却没有清晰认识到吗啡的危害。 周赫煊解释说:“吗啡比鸦片的瘾更大,戒起来更加麻烦。” 谷瑞玉也不怀疑周赫煊说假话,垂头丧气道:“那可怎么办?” 周赫煊说:“简单,少帅想抽大烟了,就把他绑起来,两三个月时间就能彻底戒除。” 新中国戒除鸦片就是这么搞的,效果十分明显。比如李寿民后来因为写小说染上大烟瘾,20年的老烟枪,被我党教育两个月便恢复正常。 张学良和谷瑞玉尽皆苦笑,少帅烟瘾犯起来谁敢劝?更别说捆绑了。 嗯,倒是有个人敢。杜月笙帮张学良戒烟时,便是强行玩捆绑Play,少帅对其感激不尽。 张学良是非常渴望戒大烟的,历史上他再过两个月就会请医生注射吗啡。结果是成功把鸦片戒掉,却染上了吗啡瘾,简直后悔莫及。 “嗙!” 张学良猛地砸断烟枪,咬牙对副官说:“鹤如,下次我烟瘾再犯,你就把我绑起来。我喊救命都不准解开,听到没有?这是军令!” 副官迟疑数秒,猛地抬手敬军礼道:“是!” 周赫煊冷眼旁观,以张学良的毅力,能不能成功戒烟还难说。 张学良让副官和谷瑞玉退下,诚恳地说道:“周先生,你是否愿意担任我的机要秘书?” 机要秘书可比俄文秘书高级多了。 但周赫煊坚决不愿蹚浑水,委婉拒绝道:“少帅,恕我能力有限,不敢担当重任。” 换成是褚玉璞,肯定已经生气得骂娘了。但张学良只是有些失望,叹气说:“罢了,既然周先生不愿意,那我就不强求了。以后有机会,还要多多向先生请教。” 张学良是很爱学习的,他跟着郭松龄学了不少,包括爱国爱民、憎恨日本。嗯,你没听错,张学良恨日本人,他早就看到了日本对东北的企图和威胁。 但恨是一回事,日本人真正打来,呵呵。 后来张学良又迷上了红色理论,他在30年代后的几任机要秘书,全都是我党叛徒,《资本论》什么的他比很多党员都理解深刻。 诡异的就在这里,张学良非常认可赞同红色理论,却又对此畏惧有加,矛盾到了极点。 周赫煊突然问:“少帅有何打算?” 张学良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 周赫煊说:“不如安心做几年衙内吧。一个有所作为,又没有威胁的衙内。” “怎么讲?”张学良意识到周赫煊在给他出主意。 周赫煊笑道:“办报。” “办报?”张学良愕然。 “你看南边哪个党派不办报?舆论即人心,人心即天命,”周赫煊指指天花板,“大帅在北平做的那些事,可是很不得人心啊。” 张学良点点头:“派兵包围北大,确实有些过分了。” 周赫煊又说:“还有办学。” “办大学吗?”张学良问。 周赫煊摇头说:“办小学校,推行基础教育,少帅可还记得德国如何强大的?” “是该办教育。”张学良从善如流。 最最重要的是,张学良如今处境很尴尬。名义上是联军总司令,其实无法掌握兵权,他连以前的老部下都不敢联系,必须韬光养晦才行。 周赫煊的建议,表面上说什么办报、办学,其实就是在让他养望,而且还不会招来张作霖忌惮。 “多谢先生指教。”张学良诚恳地说,已然把周赫煊当成了谋士。他以前身边是有很多人才的,可惜受去年郭松龄倒戈影响,这些人才都被遣散了。 周赫煊笑了,笑得很高兴。能够借张学良的力量,多办几所小学,多培养几个人才,也算是为国家做贡献吧。 至于见鬼的养望,等“九一八”那天到来,什么望都烟消云散了。 043【戒大烟】 “解开,快给我解开!” “徐寿你个王八蛋,老子要枪毙你!” “呜呜呜呜,求求你们,给我点鸦片吧。” “要死了,我要死了!” “……” 一大清早,少帅府就传出凄厉的惨叫、怒骂和哀求声。 佣人们停下手中的活计,纷纷仰头朝主宅的二楼望去。卫队士兵听到响动,也自发冲入客厅,与张学良的几个副官对峙。 侍卫长金志铭指着副官的鼻子质问道:“徐寿,你想造反吗?快让开!” 徐寿听到楼上的惨叫声,又看着剑拔弩张的侍卫长,脸上尽是犹豫之色,终究还是摇头说:“六帅有令,就算他喊救命都不能松绑,这大烟必须戒掉!” “放屁!”金志铭直接拔枪大喝道,“再不放开,老子嘣了你!” 谷瑞玉也从楼上下来,含泪对徐寿说:“徐副官,小爷快撑不住了。鸦片瘾可以慢慢戒,今天先给他一点,每日减少用量就行。” 徐寿内心纠结万分,终于松口道:“那……好吧,只给一点点。” 众人这才集体冲上楼,谷瑞玉更是拿好了烟具,就要开门给张学良送大烟救命。 “住手!” 周赫煊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楼的,出声喝止道:“你们想六帅一辈子当个大烟鬼吗?居心何在!” 谷瑞玉和徐寿都愣住了,站在书房门口犹豫不定。 金志铭冲过来,一把揪住周赫煊的领口,面目狰狞道:“姓周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看你才是想害死六帅!” 谷瑞玉连忙劝道:“金队长,快把周先生放开。” 周赫煊面色平静如水,一言不发的跟金志铭对视。 “哼!” 金志铭冷哼一声,居然在眼神中败下阵来,气呼呼地把周赫煊放开。 周赫煊这才喝令道:“开门!” 徐寿下意识地听从命令,连忙把书房大门给推开。 张学良此刻被绑在一张雕花紫檀木椅上,沉重的椅身都被他挣扎着挪动了半尺。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绳子勒破,皮肤因摩擦渗出许多血珠。 这些皮外伤还没啥,最恐怖的是张学良的状态。双眼通红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鼻涕眼泪纵横交错,甚至嘴角还在不停地流口水。 见众人进屋,张学良双眼冒光道:“鸦片,快给我鸦片!我要死……唔唔唔!” 却是周赫煊走过去,掐着张学良的腮帮子,直接把一团破布塞进他嘴里,这位少帅再也说不出话来。 “姓周的,你疯了!”金志铭大怒,因为周赫煊刚才的举动太过冒犯。 周赫煊理都懒得理他,而是责怪谷瑞玉和徐寿:“你们怎么做事的?不把嘴巴堵住,六帅很可能咬舌自尽!” 好吧,上门第二天就敢骂张学良的姨太太和副官,周赫煊胆子也是够大的。 这也得看人,搁在褚玉璞那边,周赫煊绝对不敢这么玩。但张学良却是个例外,这位爷太心软了。 去年郭松龄叛乱,张学良先是写信劝阻,后来实在不成,又两边说好话希望和解。最后直到郭松龄兵败被抓,张学良都还在替他求情,希望把郭松龄送去国外留学避难。 张学良对叛徒都如此仁慈,更何况是自己人。周赫煊表现得越正直无私,就越容易取得信任。 谷瑞玉面对周赫煊的顶撞质问,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自责道:“是我考虑不周,多谢周先生了。” 张学良虽然说不出话来,但还在疯狂挣扎,眼中尽是哀求之色。猛然间,他把椅子都带翻了,整个人横摔在地上,脑袋不停磕撞着地板,显然是痛苦得想要自杀。 “六帅!” 众人齐声惊呼。 他们似乎把周赫煊当成了主心骨,全都向他看来,等待着周赫煊发布命令。 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因为他们都不敢对张学良不敬,只有周赫煊才没有这种顾忌。 周赫煊大马金刀地坐在沙发上,对金志铭和徐寿说:“把椅子扶起来,什么都不要管。下次捆人别用麻绳,容易磨伤皮肤,换成粗一些的棉绳效果更好。” 谷瑞玉记下了,立即出门让佣人找棉绳。徐寿和金志铭则把椅子抬起来,一左一右的按住靠背,任由张学良在那儿死命挣扎。 足足折腾了一个钟头,张学良终于消停下来,周赫煊这才让人松绑。 张学良已经浑身无力了,摊在椅子上递来感激的眼神,随即便闭眼沉沉睡去。 金志铭和徐寿尊敬地朝周赫煊点头示意,然后扶着张学良前往卧室。 等把少帅安顿好,金志铭低声嘀咕道:“老徐,这位周先生胆子够大啊。” 徐寿说:“周先生也是为了帮六帅戒大烟。” 金志铭翻白眼道:“我是说他塞进六帅嘴里的那团破布。” “那团布怎么了?”徐寿不解道。 “那他娘是佣人拿来擦桌子的擦桌布!”金志铭说完就走,嘴角忍不住抽抽了几下。 “啊?”徐寿目瞪口呆。 待到上午十点多,谷瑞玉才来找周赫煊:“周先生,小爷请你上去。” 周赫煊拿着两份策划书,随谷瑞玉来到卧房,对床上躺着的张学良道:“六帅可还安好?” 对张学良的称呼是很讲究的,张作霖叫他“小六子”,外人称他为“少帅”,姨太太唤他“小爷”,世交长辈称字“汉卿”,关系好的尊称“汉帅”,只有亲近下属和身边人能喊“六帅”或“六爷”。 周赫煊如今算是自家人了,自然该喊“六帅”才显得亲近。 张学良撑着坐在床沿上,苦笑道:“感觉像是死过一回。还要多亏赫煊,换成别人都不敢对我放肆,今后戒大烟只能仰仗你了。” “换成别人我也不敢放肆啊,”周赫煊笑着拍了句马屁,递上手里的策划书说,“六帅请过目,这是我昨晚连夜写的。” 张学良看着那缺斤少两的行草简体字一阵眼晕,但勉强还是认得出来,当下便仔细阅读起来。 策划书有两份,一份是重办《大公报》,一份是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 穿越到民国已经三个半月了,周赫煊总算能干点实事。 044【不党、不私、不卖、不盲】 “干什么呀?” “我打算告状!” “告状?您告谁呀?” “我告我自己!” “……” 相声园子里,两位天津名角儿正说着《卖五器》,下边儿不时发出起哄和大笑声。 胡政之和张季鸾坐在角落里,一边剥花生喝茶,一边听着相声闲聊。 “政之,你说那位周先生,没事约我们出来干嘛?”张季鸾捧着茶碗道。 “谁知道?”胡政之扶了扶眼镜,“他那篇《大国崛起》写得是真不错,我早就想认识认识了。” 张季鸾道:“我倒是听人说,周赫煊就是那个写《射雕英雄传》的金勇,如今正在褚玉璞的府上当差。” “周赫煊就是金勇?”胡政之大为惊讶,“文风一点不像啊,该是搞错了吧!” 张季鸾摇头笑道:“我怎么清楚?反正都是听人说的。” 两人都是民国的知名报人,张季鸾曾担任孙中山秘书,负责起草《临时大总统就职宣言》。他因为反对袁世凯被捕,出狱后便不再从政,一直在各大报纸做编辑和记者。前两年张季鸾在陇海铁路担任会办,因为战事他又丢了饭碗,如今正闲居在天津。 胡政之同样大名鼎鼎,少年时嫂子卖掉一副金手镯,资助他前往日本勤工俭学,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通晓四门外语。他曾主持过《大公报》,是唯一出席采访巴黎和会的中国记者。他创办的《国闻周报》入不敷出,已经临近倒闭的边缘,只能靠好友吴鼎昌每月出资补贴。 这两位,就是周赫煊打算请来一起办报的专业人士。 台上的相声演员已经快把《卖五器》说完,周赫煊才终于姗姗来迟,低声笑道:“两位久等了。” “你就是周赫煊?” 张季鸾和胡政之大为惊讶,他们以为能写出《大国崛起》的,就算不是个老头子,也至少是饱经风霜的中年人。 “正是周某。”周赫煊笑着坐下。 胡政之说:“周先生大才,您的《大国崛起》如今已轰动中外了。” “些许小文章,不值一提。”周赫煊谦虚道。 张季鸾好奇地问:“周先生,我听说《射雕英雄传》也是你写的?” 周赫煊笑道:“正是拙作,难入高人法眼。” 张季鸾和胡政之相视苦笑,原来周赫煊和金勇真是同一人啊,这消息传出去估计好多人都要跌破眼镜。 三人互相客气寒暄后,胡政之才问:“周先生今天约我们出来,不知所为何事?” 周赫煊直奔主题说:“我想盘下已经停刊的《大公报》,请两位专业人士担任报社经理和总编辑。” 气氛猛然凝重,张季鸾沉声问:“这报纸是给褚玉璞办的?我可不会帮军阀说话。” “二位放心,我已经不给褚玉璞当秘书了,”周赫煊拿出一份策划书,摊开道,“两位先生请看。” 胡政之和张季鸾凑到跟前,只见最前面写着一行大字——《大公报》之办报方针:不党、不私、不卖、不盲。 仅仅八个字,就已然抓住胡政之和张季鸾的眼球。这办报方针简明扼要,却道出了民国报人追求的最高境界,如果真能照章执行,《大公报》必然行销天下,成为报界翘楚。 胡政之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激动,详细询问道:“周先生,这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八字何解?” 周赫煊笑着说:“不党,即不结党,不依附任何党派,严守政治中立。不私,就是不营私,报纸是社会公器,不能收钱帮任何人说话。不卖,则是不能卖国,洋人做得好,我们可以夸,洋人侵犯中国利益,我们就必须如实报道,让国人都知道洋人的丑恶嘴脸。不盲,就是不能盲从,任何新闻都要属实,不能附庸舆论风气,我们必须坚持客观公正、以理服人。” “好一个不党、不私、不卖、不盲!若真照这八个字办报,其报格之高,天下间绝无仅有。”张季鸾拍桌子赞叹。 这动静有点大,惊得周围的客人全都看过来,让台上的两个相声演员有些郁闷。 胡政之则有些担忧,他叹气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报纸真能办成,恐怕没有军阀能够容忍。” “这个两位不用担心,”周赫煊低头说,“实不相瞒,报社背后的大股东,乃是张作霖的公子张学良,他会尽量维护周全。” 张学良的名字一出,两位爱国报人瞬间泄气。张季鸾苦笑道:“若真是那位少帅投资的,八字方针形同儿戏,怎么可能不徇私?” “不然,”周赫煊摇头道,“我在这里可以打包票,《大公报》以后办起来,绝对可以说少帅的坏话,只求别骂得那么狠。当然,如果少帅做了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公报》也需要帮着宣传一下。” “真的?”胡政之对此表示怀疑。 周赫煊道:“我们可以签下协议,只要二位觉得有违办报方针,以后随时都能辞职走人。” 胡政之和张季鸾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动,却又犹豫不决。 终于,张季鸾还是没经受住不党、不私、不卖、不盲那八个字的诱惑,咬牙道:“我干了!” 胡政之沉默半响,也说道:“算我一个吧。” 周赫煊当即说:“初期办报费用5万银元,少帅出4万,拥有60%的股份。但他只能分红,不参与报社的管理和经营。我出1万银元,拥有20%股份,担任报社社长一职。两位以劳力入股,分别拥有10%的股份。胡先生任经理兼副总编,张先生任总编辑兼副经理。由我们三人共组社评委员会,研究时事,商榷意见,决定主张,轮流执笔。最终稿件由张先生负责修正,若是大家意见不同时,投票以多数决定,三人意见各不相同时,以张先生为准。如何?” 这个安排,即是胡政之负责经营事务,张季鸾负责稿件内容,周赫煊担任名义上的社长。 胡政之和张季鸾听了大为放心,因为他们也有报道的决策权,而且最终决策权还交给了张季鸾,不怕这份报纸被张学良所控制。 少帅为什么肯答应? 当然是被周赫煊给说服了,报纸想要获得影响力,就必须坚持客观公正的原则。就算张学良以后做了啥错事,自家的报纸骂起来也没那么狠,而一旦张学良做了好事,自然是要大力宣传赞美。 比如很快张学良就要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公报》拍起马屁来都不带脸红的,到时候全国人民都知道张少帅热衷教育事业。 至于《大公报》能不能办好,周赫煊毫不担心。八字办报方针一出,绝对赢得社会赞誉,更何况他还有个大杀器。 文绣和溥仪闹离婚,必须留给《大公报》当独家新闻! 045【奉系清流】 天津《大公报》总部最初在法租界,实为保皇派的宣传刊物;换老板后又搬到了日租界,成为皖系军阀段祺瑞的喉舌。随着安福系垮台,再加上报社老板在日本地震中去世,《大公报》才终于宣布停刊。 如今周赫煊撺掇张学良重办《大公报》,自然不能把报馆选在日租界,不然等日军占领东北后,报社会遇到很大的麻烦。他把报社总部地址又搬回了法租界,就在后世的哈尔滨道237号。 “哈哈哈,赫煊兄,你这可是手笔惊人啊,摇身一变成报社社长了。”李寿民在报社里瞎转悠道。他已经被周赫煊挖来做编辑了,就连二弟李祥基都成了报社的联络人员。 周赫煊笑道:“我不过是借了少帅的势而已。就连那1万大洋的投资,还是找励力书局提前预支《射雕英雄传》版税才凑齐的。最为重要的,还是找到了两位资深报人的帮忙。” 胡政之以前做过《大公报》的主笔,认识许多《大公报》的记者和编辑,他手下还有个新闻通讯社。有了胡政之的帮忙,报社架子才能迅速搭起来,发行部、通讯站、记者和编辑都白捡现成的。 如果周赫煊白手起家自己去搞,光召集这些人手就得一两个月,培养成熟的新闻通讯和发行网络至少要半年、甚至是一年以上。 张季鸾同样很重要,他这两天也在积极联络以前的朋友,得到好些资深记者的响应。《大公报》虽然还没正式复刊,但通讯触角已经延伸到南方,广州、上海、武汉有什么大新闻,天津总部这边立即就能知道。 两人在报馆转悠了一阵,李寿民掏出怀表看时间说:“哟,到点儿了,我得去学生家上课。” “你还当上老师了?”周赫煊笑道。 “私人老师,教教国学、绘画什么的,赚几个零用钱,”李寿民拍拍周赫煊的肩膀,笑道,“我先走了,明天再来正式上班。” 看着李寿民匆匆离开的身影,周赫煊不禁好笑。 李寿民这回做家教还能拐个老婆回来,未来妻子正是他教授的学生孙经洵。他老丈人是大中银行董事长,家里贼有钱,坚决反对两人的婚事。孙经洵气愤之下带着1块钱离家出走,甚至不惜跟家里断绝关系,靠打官司获胜才顺利结婚。 虽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后果却是李寿民跟岳父十多年不往来。明明老婆娘家是开银行的,李寿民却过得很寒酸,只能靠码字写小说养家糊口。 似乎是受蝴蝶效应的影响,李寿民居然提前跑去当家教了。 “砰砰砰!” 报社突然有人敲门,继而进来个洋鬼子。 “请问,哪位是周赫煊先生?”洋鬼子问道。 周赫煊走过去说:“我是。” “周先生你好,”洋鬼子拿出一份文件说,“我是文绣女士聘请的律师约瑟夫,这份是离婚起诉书。” “多谢,”周赫煊笑道,“暂时不忙着起诉离婚,等我这里都准备好了,咱们再一起发力。” “没有问题。”约瑟夫高兴道。他自然有理由高兴,在中国给皇帝、皇妃打离婚官司,这牛逼大发了,不管成与不CD将让他名扬世界。 送走了这洋鬼子,周赫煊才坐着黄包车前往少帅府汇报情况。 …… 少帅府今天来了几个客人。 为首那人胖乎乎的,乃是过气军阀冯德麟之子冯庸。他跟张学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结拜兄弟,甚至取字都跟张学良一样,两人同字“汉卿”。 冯庸一进门就哈哈大笑,跟张学良勾肩搭背地说:“六子,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六帅!” 冯庸身后的三人齐刷刷敬礼,正是张学良以前的副官兼保镖谭海,侍卫队队长姜化南,以及少校炮兵营长刘多荃。 “你们怎么来了?”张学良惊得站起来。 因为这三人都属于讲武堂派出身,姜化南还给郭松龄当过参谋。自郭松龄倒戈叛乱后,他们就被调离张学良身边,名义上是接受隔离审查。 冯庸拍着张学良的肩膀说:“六子啊,老张对你这段时间的做为非常不满,他让我给你传个话。” “什么话?”张学良问。 冯庸粗着嗓子学张作霖说话:“妈拉个巴子,你给那小兔崽子带个话,别尽跟老子整那些虚头巴脑的。还他娘的装孙子,孙子装多了,有一天就真成孙子了!不就死个郭松龄吗?跟死了爹一样。妈拉个巴子!以后给老子好好打仗,他的部队还让他继续带。妈拉个巴子!” “这话是老张的语气。”张学良眉头终于舒展开来。父亲把他的副官、侍卫长和营长送回,还把老部队交还给他,郭松龄叛乱的旧账等于揭过去了。 “又要打大仗啰,”冯庸叹气说,“整天就玩军阀内战,何时是个头?小爷我不伺候了,明儿个就回东北办大学去。” “办大学?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张学良惊讶道。 冯庸说:“如今中国内忧外患,最主要的原因是工业落后。我欲行工业救国之道,但工业兴国、必先育人。所以我打算回老家办大学,办一所纯西式大学,专门培养高级理工科人才。只要能凭本事考进来,学费全免还包住宿!” 说起来冯庸真称得上奉系的一股清流,他老爸跟张作霖是结拜兄弟,他自己更是东北军的空军司令,中将军衔。但几年烂仗打下来,冯庸竟从一个浪荡公子哥,变成了爱国图强的热血青年。 历史上,冯庸散尽家财创办冯庸大学。东北沦陷后,冯庸还组建了“冯庸大学义勇军”对抗日本。义勇军很快被打散,他的学校整体并入东北大学。部分学生报考了北大清华,有的转到浙大和河南大学,还有的回到东北继续抗日救国。 张学良听了冯庸的办学主张,他拿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策划书,笑道:“正愁资金没着落呢,幸好遇到你这位财神爷。先来看看这个!” 冯庸埋头阅读,嘴里嘀咕道:“教育基金会?希望工程?希望小学?” “砰砰砰!” 徐寿突然敲门道:“六帅,周先生回来了!” 046【爱国教育】 “让他上来!” 张学良如今心情正好,吩咐副官一声,又畅快地对冯庸笑着说:“说曹操,曹操到。这份策划书的作者来了!” “就是那个写《大国崛起》的周赫煊?”冯庸问。 “哟呵,”张学良在发小面前表现得极为轻佻,翘着二郎腿打趣道,“好你个冯小五,居然也知道看书看报了?” 冯庸无比装逼,竖起大拇指对准自己:“老子可是要办大学的人,不多读点书能成吗?这个周赫煊可不得了,他的书在北平各大学堂里都传遍了。” 张学良低声道:“此人对国内外形势了若指掌,是顶尖的人才。” 冯庸突然表情凝重,告诫说:“六子,可别又是个郭松龄!推心置腹、待人以诚是应该的,但别把自个儿的命都交到别人手上。” 张学良默然,他把郭松龄当成良师益友,将手下的部队竞相托付。那可是东北军最精锐的部队,结果郭松龄反戈一击,杀得张作霖收拾细软都准备跑路了,靠签卖国条约才请来日本人帮忙稳住形势。 “吃一堑,长一智,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张学良了,”张学良叹息一声,随即笑道,“放心吧,这位周先生不懂兵事,他只是一个纯粹的爱国学者而已。我前几天跟他一席长谈,可是受益良多啊。” 屋外已经传来脚步声,冯庸笑道:“六子,小爷再帮你验验货。” “随你吧。”张学良笑笑。 周赫煊刚进门,就看到沙发上坐着个小胖子,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张学良介绍说:“赫煊,这是我兄弟冯庸,东北军空军司令。” “冯司令好!”周赫煊抱拳问候一声,便对张学良说,“六帅,报馆那边已经准备妥当,下周一就能正式复刊发报。” “嗯,很好。”张学良懒得管报纸的事。 冯庸突然开口问:“周先生是吧,听说你在西方各国游历了十多年,对那边的事什么都清楚?” “略知一二。”周赫煊模棱两可道。 冯庸又问:“你对东北的情况又怎么看?” 周赫煊打哈哈道:“奉军上上下下英才众多,何必问我一个臭写文章的?” “这人不老实,这人不老实啊,哈哈。”冯庸指着周赫煊大笑。 其实现在的东北局势,聪明人都看得清。从外部来说,就是夹在日俄两个大国之间特憋屈,这也是张作霖一心想入关的根本原因;从内部来讲,郭松龄一死,杨宇霆就成了关键人物,所有争斗都围绕着此人展开。 那是真不用周赫煊再多说废话。 冯庸又说:“既然你不敢说活人的实话,那就来评价一下死人吧。你对郭松龄怎么看?” 张学良颇为不悦,狠狠瞪了冯庸一眼,但也没出声阻止。 周赫煊整理措辞道:“郭军长的一腔爱国热情,我是很佩服的。但他是个武人,不懂政治,不懂外交,不懂隐忍,性格刚烈易折,对时机和实力的判断也有些拎不清。” 冯庸问:“如果你是郭松龄,你会怎么做?” 周赫煊笑道:“当然是先帮少帅巩固实力,迎合大帅迫切出关之心,利用军阀混战扩充军队、增加威信。与此同时,再联合旧派打击士官派,并虚与委蛇稳住日本人。如此一来,上有大帅支持,内有旧派附和,外有日人响应,三五年间大事可成矣。” 张学良听了脸色突变,呵斥道:“不准乱说!” 冯庸则是瞠目结舌,指着周赫煊大呼:“你他娘才是小诸葛啊,妈拉个巴子!六子,这家伙有点意思,就怕你降不住。” 周赫煊也不慌张,悠然笑道:“按我刚才的说法,三五年内确实可以掌控奉军,甚至能逼迫大帅下野。但这又如何?列强在背后盯着呢,苏俄全力支持南方政府,目的无非祸水东引,利用中国战事转移英美日法的注意力。最后打来打去,还不是中国人打中国人。有意思吗?” 冯庸脸上的笑容尽失,周赫煊这话说进他心坎里了,低声咒骂道:“他娘的,洋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内斗不休,国将不国。”张学良慨然叹息。他在郭松龄的常年影响下,也是反对父亲入关混战的,可惜做为儿子不得不听命行事。 三人沉默片刻,冯庸问:“你觉得该怎么救中国?” 张学良也打起精神,想要听周赫煊说真话。 周赫煊苦笑道:“救中国?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多写几本书,开拓国人的思想和眼界,多办几所学校,提高国人的识字率而已,略尽绵薄之力吧。” 张学良听了这番话,有些失望,但也放松了对周赫煊的警惕。 在座的三人都差不多,希望国家强大,希望民族复兴。但他们都怕死,心里都有顾忌,不是那种能狠下心来争天下,一将功成万骨骷的枭雄。 什么抛头颅洒热血,去他娘的,跟咱没关系。 把话说穿以后,冯庸对周赫煊大有知己之感,就像是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他哈哈笑道:“小周啊,我正打算回东北办大学。你肚子里有货,不如去我的学校当老师吧。” “冯司令,只论年龄的话,我应该比你大一些,年初就满28岁了。”周赫煊笑道。 “28岁了?看不出来啊,你保养得可够好,”冯庸走到周赫煊身边,垫着脚勾肩搭背道,“那我就喊你老周,你也别叫啥冯司令马司令,喊我的名字或者叫声五爷都成。” 周赫煊刚刚说了一番惊悚之言,此刻无比低调,抱拳道:“五爷。” “这才像话嘛,”冯庸拖着周赫煊的袖子,“咱们明天就走,回东北办大学去!” 周赫煊摇头道:“五爷,我认为办大学不如办小学。如果全民都能识字,懂得国家大义,这国家就算再混战不休,也总有强大的一天。” “办小学能成什么事儿?”冯庸对此无法理解。 “要建高楼大厦,地基才是最重要的,”周赫煊目光坚定地说,“但凡我们办的小学堂,入学第一课的内容必须是:我是中国人,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好,这句话说得好!你们那啥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算我老冯一个!”冯庸热血沸腾道。他是真的彻底厌战了,否则也不会打算辞去军中职务,散尽家财办那个免收学费的冯庸大学。 张学良亦点头道:“是该加入爱国教育内容。” 说出这句话,张学良又无比纠结。父亲把他的老部下送回来,意味着他要指挥军队打仗了,而且还是那种毫无意义的军阀混战。前两年他很多部下都死于吴佩孚的枪口,现在却必须跟吴佩孚联手,他觉得愧对死去的兄弟。 等这一仗打完,说不定还会继续跟吴佩孚打。整天你打我我打你,而且各方大帅还沾亲带故的,简直他娘的就是一笔糊涂账。 当然,纠结归纠结,仗还是要打的。 郭松龄倒戈事件后的张学良,已经失去了那股热血青年的魂儿。他良知尚在,但根本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就算明知是错的,那也必须去执行。换成以前,他还会顶撞几句,但现在连顶撞的念头都没有了。 随后的几天,张学良开始忙活组建联军司令部。刚刚被送回来的姜化南,被任命为第三、四方面军团副官处处长,刘多荃被任命为第三、四方面军团卫队队附。他虽名为总司令,但真正能够指挥的,还是只有他的两支老部队。 至于冯庸,则开始联络奔走,为组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而出力。 047【刀妃革命】 “嗙!” 一尊青花瓷瓶被砸落地上,结结实实摔个粉碎。 溥仪完全丧失了平日的儒雅风度,他额冒青筋,胀红的脖子显得又细又长,指着府上的太监、侍卫和宫女们大骂:“都是酒囊饭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淑妃失踪半个月多,居然连影子都找不见!滚,都给我滚!” “陛下,消消气吧,”婉容柔声相劝道,“不如联系额尔德特家,让他们也帮忙找找。” “闭嘴!”溥仪厉声呵斥,“千万不能让文绣的娘家知道,这是丑闻!把我大清列祖列宗的脸都丢尽了!罪魁祸首就是你婉容,你平时不欺压文绣,她能离家出走吗?啊!你说啊!” 婉容被毫无来由地一顿训斥,心里自然不好受。但她性子柔和,不想当面跟溥仪争执,黑着脸便打算悄然退下。 “皇上,皇上,不好啦!” 一个太监连滚带爬地跑进来,手里还挥舞着一张报纸,惊恐道:“皇……皇上,淑妃登报,要……要……” “要什么要,淑妃怎么了?”溥仪不耐烦地抢过报纸,头版头条的大字标题让他眼前一黑,猛然朝后倒去。 “皇上!” 宫女太监们连忙上前扶住。 “气煞我也!”溥仪疯狂地把报纸撕成碎片,表情狰狞得像一头野兽。 婉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扶着溥仪担忧地问:“到底怎么了?” “你还问我?哈哈哈哈哈哈!” 溥仪笑中带泪,突然掐着婉容的脖子大吼:“就是你!就是你把文绣逼走的!你们都不让朕好过!段宏业来骗我的银子,康有为来打我的秋风,周赫煊也看不起我,连你们也要逼死我……” 好吧,这位皇帝心里门清儿呢,不是个糊涂蛋。他早知道段宏业、康有为都是为钱为利而来,周赫煊则根本瞧不起他。 “皇上,你快松手啊!会掐死人的。” 太监宫女吓得不轻,使劲把皇帝给拖开。 “咳……咳咳……”婉容捂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咳嗽,心头难受道,“疯了,都疯了,这屋子里的人都疯了!” “滚,都给我滚!” 溥仪已然失去理智,疯狂地砸着屋里的东西,太监宫女们吓得不敢吱声。 对我大清忠心耿耿的崔慧茀、崔慧梅姐妹,也听到动静跑下楼。她们刚准备过去安抚,却被溥仪用花瓶给砸回来,崔慧茀的肩头都被砸得淤青了。 溥仪发泄一阵,便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任何人都不让进去。 崔慧茀站在门外苦苦劝解,但根本得不到回应,着急得直抹泪珠子。 婉容问那个拿报纸回来的太监:“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监哭丧着脸说:“淑妃登报,要起诉离婚!” “什么?你没看错吧!”婉容大惊。她最近虽然也过得不如意,但从来没有过离婚的念头,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完全毁三观。 太监说:“这种事情哪会看错,《大公报》的头版新闻,估计这会儿全天津都知道了!” “快去再买一份报纸回……我自己去!”婉容等不及了,风风火火就往外面冲。 崔慧茀、崔慧梅姐妹也听到动静,连忙跟着一起出去,三个女人的脑子全都晕乎乎的,她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情。 都不用跑出去多远,很快就看到大堆人围着报童,那报童一边收钱一边呼喊:“看报看报,《大公报》独家新闻。淑妃文绣登报起诉离婚,刀妃革命啦!” “快给我来一张!” “别抢啊,报纸你都抢!” “快读读怎么回事儿?” “真要离婚啊?皇帝跟妃子也能离婚?” “……” 崔慧茀跑在最前头,直接掏出一块银元,抓住路人说:“快把你的报纸卖给我。” “我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路人护住报纸不撒手。 “钱都给你,一块大洋!”崔慧茀焦急道。 “真的一块大洋?”路人眼睛发亮,抢过银元把报纸塞给崔慧茀说,“是你自愿的啊,不是我坑人。” 崔慧茀哪顾得上这些,连忙把报纸摊开,婉容和崔慧梅也赶紧围过来看。 只见报纸上全文刊载着文绣的离婚起诉书,理由很充分,比如常年被冷落,受到不公正待遇,被溥仪限制人身自由等等。她还算给溥仪留了面子,没有把话说绝,结婚数年还是处子啥的就没讲。 除开离婚起诉书,后面还附带有《大公报》的社评。 社评是“新风”(周赫煊又一个笔名)写的,他把此次事件称为“刀妃革命”,上升到追求男女平等、依法治国、婚姻自由的高度。认为文绣此举,乃是社会进步的表现,是对封建礼教制度的有利抨击,是国家法制建设和民主自由道路的里程碑,文绣真乃民国奇女子也! 怎么可以离婚? 怎么还可以跟皇上离婚? 崔慧茀拿着报纸的双手都在发抖,她感觉自己心中大清的形象轰然崩塌。 婉容也好不了多少,眼神之中尽是迷茫之色,她连怎么回到张园的都不知道。 天津城的遗老遗少全疯了,惊慌失措地跑来张园觐见皇上。可惜溥仪没心情见客,他们连大门都进不去,只能跪在围墙外边儿哭嚎。 嚎叫一阵,遗老遗少们又跑去文绣娘家,一边咒骂一边砸东西,就连大门都给拆掉扔在路边。 《大公报》由于刚刚复刊,只在北平和天津两地发行。 胡政之颇为保守,只印了6000份,北平、天津各3000份。就这他还嫌印数太多,生怕报纸滞销卖不完。 可现实的情况让胡政之惊到了,皇帝、皇妃离婚事件太过骇人听闻,平时不看报纸的都要买上一份。6000份报纸两个小时就售卖一空,发行部风急火燎地打电话要求加印。 仅在平津两地,《大公报》就卖出1万8千余份,都快赶上《新天津晚报》的销量了。其他报纸也纷纷转载,那些总部设在南方的报纸,通讯员们全都冲去电报局,排着长队将新闻内容给发回去。 一时间,舆论纷纷,全国轰然。 就连洋人记者,都在向境外派发越洋电报,这种千年难遇的新闻怎能错过? 《大公报》也随之出名,“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八字方针暂时没有受到关注,因为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刀妃革命上。 048【新的计划】 “哈哈哈哈哈哈……” 社长室里传来一阵疯狂的笑声,冯庸歪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扔掉报纸说:“你小子行啊!我听褚玉璞说,这刀妃革命就是你撺掇出来的。” “我也就出出馊主意。”周赫煊得了便宜还卖乖。 按照正常情况,《大公报》复刊后销量顶多有2000份,起码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涨到5000以上。可借着“刀妃革命”这个特大新闻,《大公报》复刊第一天销量就接近2万,实在是赚大发了。 当然,这种销量是不稳定的,热度一过就会狂跌。但只要没跌破5000份,便算是打开了局面,后续如何就要看胡政之和张季鸾的能力了。 “砰砰砰!” 两人正聊得高兴,敲门声突然响起。 周赫煊说:“请进!” 胡政之和张季鸾联袂而入,胡政之说:“北平的通讯员来电,奉直两系联合重组北洋政府。由海军总长杜锡珪代理内阁总理,摄行总统职权。” “我们是来找你商量该如何报道的,”张季鸾颇为气愤地说,“全都是代理衔,偌大一个中国连正式的总统和总理都没有。我看这个杜锡珪的代理总理也当不久,过两个月还得换人,各级政府的政务根本无法开展。” 冯庸突然吱声道:“不然怎么办?选举日期又没到,总不能恢复曹锟的总统吧?” “这位是?”张季鸾疑惑地看着冯庸。 胡政之却是认识,抱拳苦笑道:“冯司令,幸会!” “好说。”冯庸这才站起来握手。他先前一直坐在周赫煊的办公桌上,不像个司令,反而更像是浪荡公子哥。 互相握手认识后,胡政之和张季鸾有点放不开。毕竟冯庸是东北军空军司令,而这次的报道又牵扯到奉系,他们生怕冯庸会插手其中。 冯庸是个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两人的顾忌,窝沙发里笑道:“你们的报纸,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就算把张老帅骂得狗血淋头,我也是不管的。” “呵呵,那倒不至于。”胡政之赔笑道。 周赫煊发言道:“对于重新组阁这件事,我个人认为应该充分肯定,给杜锡珪代总理发去贺电。在报道的同时,还要呼吁各方势力停止兵戈。百姓的立场就是我们的立场,百姓苦于连年战事,我们就必须和平反战。” 胡政之和张季鸾很认同这个观点,他们也不是傻子,当然不会故意唱反调惹怒军阀。 在历史上,《大公报》一直坚持不偏不倚、客观公正原则,既说好话,也给予批评。这种做法有时虽然让人不爽,但都在可接受范围内,以至于国共两党都很重视和肯定《大公报》。 甚至在《大公报》批评国党镇压学生运动,以及实行文化专制政策时,国党虽然非常不开心,但也只能利用自家的报纸打笔仗,不敢轻易抓人和查封,因为《大公报》的社会影响力太大了。 在确立这次的报道方向后,张季鸾说:“我这就去写社评。” “等等,”周赫煊突然喊住他说,“如今全国各地都在混战,我觉得可以就此做一个呼吁和平的深度报道。” “怎么做?”胡政之问。 周赫煊详细说道:“把这些年各地军阀打的大仗都列举出来,算算他们总共消耗了多少银子。这些银子如果用来办教育和发展工业,又能办多少学校,修多少铁路?我们的口号就是:停止内战,共同发展,建设国家,造福百姓!” “这想法好,一定要做!”冯庸做为反战人士,当即高兴地说,“东北军这些年的军费消耗,我可以给你们提供粗略数据。” 对于冯庸的态度,胡政之和张季鸾大为惊讶。他们实在想不到,东北军的空军司令居然爱好和平,简直尼玛天方夜谭啊。 张季鸾沉思片刻说:“这个深度报道做出来,《大公报》一定社会影响力大增。” “而且所有势力一起骂,哪家都不得罪,”胡政之笑道,“我回头就给老朋友们发电报,让他们帮忙统计一下。”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啊,张季鸾和胡政之混了那么多年,哪家势力都有他们的好友,问问粗略的军费开支非常容易获得。 周赫煊也没啥大抱负,只希望激起民众的反战情绪。如果大家都能像阎锡山那样埋头发展地方,等到日本全面侵华那天,中国的底子总归要厚一些。 内耗实在太伤了! 张季鸾和胡政之干劲十足,分别忙活各自手头的工作去了。 冯庸也颇为高兴,跟周赫煊勾肩搭背地离开报社,让司机开车前往文绣的藏身处。 那是天津租界里的一栋小公寓,文绣手头没钱,她这些天的生活费都是申耀荣派人给的。 敲开房门,文绣警惕地问:“你们是?” “文绣女士你好,我是《大公报》社长周赫煊,”周赫煊介绍说,“这是我朋友冯庸。” “原来是周社长,请进!”文绣热情地开门。 周赫煊还是第一次见到文绣本人,长相普普通通,但也不算太丑。这年代的照相技术确实坑爹,生生把文绣照成了凤姐模样。 桌上摆着一件还没完成的刺绣,看来这位刀妃真没闲着,并非养尊处优之人。 文绣倒来两杯白开水,歉意道:“真是不好意思,家里连茶叶都没有。” “无妨,”周赫煊接过杯子问,“文绣女士有何打算?听说你希望溥仪一次性支付5万银元的安置费。” 文绣叹气说:“我也是没办法啊,一个弱女子,没有求生之技,只能低头向前夫要钱。” 历史上的溥仪是答应给钱的,但条件是文绣终生不得再嫁。 周赫煊对文绣颇有敬意,说道:“既然选择离婚,就该做自立自强的女子,怎可再看男人的脸色。” “周先生教训得是。”文绣惭愧道。 周赫煊这才说明来意:“文绣女士,我和朋友打算成立一个教育基金会,向社会吸纳善款办学校。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完全可以当老师,靠自己挣来的薪水养活自己。” “当老师?”文绣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存在价值,连连点头说,“我学过英语,国文也懂一些,我愿意当老师!” 冯庸插话道:“还有,我们想聘请你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副会长。你现在是名满天下的刀妃,只要站出来呼吁教育救国,肯定能获得很多人的响应,这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文绣犹豫道:“当副会长就算了吧,我恐怕难以胜任。” 周赫煊说:“不需要你承担管理工作,你的任务就是宣传和吸纳善款,我们也会给你一定的工资。” 文绣思虑良久,才终于点头答应,其实她心里已经跃跃欲试了。一个被压抑多年的女人,看不到生活的希望,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非常渴望得到社会认可。 周赫煊笑了。 把文绣请来做宣传,既能迅速提高教育基金会的名气和影响力,方便获得社会捐款,又能让文绣自食其力。此事经《大公报》一报道,绝对又是轰动性的新闻,对增加报纸销量有好处。 可谓一石数鸟的好计策。 如果他能把文绣培养成新时代女性的代表,那就更有意思了,想想都觉得好玩。 049【乔迁新居】 “哥,先生说这张桌子要搬书房去。” “有点沉,快过来搭把手。” “唉哟,老爷快歇着,擦桌子这种事怎么能让您做?” “……” 新居中,孙家兄弟和佣人刘吴氏忙活不停,周赫煊反倒闲得无事可做。 是的,周赫煊又搬家了,搬到法租界的一栋临街小洋楼里。 底楼早被租出去做路边店面,周赫煊租的是楼上五间房,附带厨房、厕所和卫生间,甚至屋里还安装有电话。每月房租90块银元,水电费另算,顺便还请了个老妈子当佣人。 90银元月租可不少,如今1000元可在天津买一栋小四合院,还不够周赫煊一年的房租,只能怨租界的房价太特么贵了。 他之所以急着搬家,主要有两个原因: 一是周赫煊做为《大公报》社长,必须避嫌,不能老住在少帅府里。否则这事儿曝光出来,人们会说《大公报》就是张学良的传声筒。 二是张学良的正妻于凤至从东北来了,就连二夫人谷瑞玉都被轰出府,周赫煊不想去掺和少帅的家事。 搬来天津的不仅有于凤至,还有整个张氏家族。 张作霖在天津一口气购置十八栋洋房,专门用于家族居住,同时在北平买下顺承郡王府,当作自己的办公住所。 举族搬到京津两地,看来张作霖是真不打算回东北了,他想要长期经营直隶地区。其心昭然若揭,那就是图谋整个中国,而不是窝在东三省当土皇帝。 后来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对中国而言,还真不好说是利是弊。他要是不死的话,绝不可能有东北易帜,而是一心想着入关。 纵观张大帅这些年的发展策略,那就是有了实力就入关打仗争天下,打败了就退回东北舔伤口准备继续再战,无休无止!若是有人杀到关外,张作霖老家不保,他就签卖国合约请日本人帮忙,解决了麻烦再反悔不认账。 说白了就一搅屎棍,而且是非常有实力的搅屎棍。日本人三番五次被他忽悠,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了,才处心积虑地将张作霖给干掉。 此时此刻,最倒霉的当属那些遗老遗少们,张大帅一下子买那么多豪宅,根本找不到现房啊。他于是把目标对准了前清的王爷贝勒,几个招呼打下去,遗老遗少吓得赶紧搬家腾地方。 …… 周赫煊新居。 腰上系着围裙的老妈子刘吴氏,把刚起锅的饭菜端上桌,建议道:“老爷,要不再买个丫鬟照顾起居?我一个老妈子粗手粗脚的,也做不了精细活儿。” 私蓄奴婢这种恶习,虽然法律上严格禁止,但直到新中国成立都没有完全禁绝。所以刘吴氏说“买”个丫鬟,而不是“雇”个丫鬟。如今到处都在打仗,加上褚玉璞在直隶地区横征暴敛,百姓生活极为困苦,想要买个丫鬟非常容易。 周赫煊当然不可能开历史倒车,他说:“不用了,你平时洗洗衣服、做做饭菜,再打扫一下房间即可。剩下的事我自己会做。” “是,老爷!”刘吴氏把饭盛来就退下,自己躲到厨房里等着吃残羹剩饭。 这年头女佣不仅地位低下,工资也很少。 周赫煊找中介雇佣的刘吴氏,每月薪水才2元钱,大概可以买40斤米,或者是10斤猪肉。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跟着主人家吃剩饭剩菜,平日里没啥开销,赚的钱都可以拿回去补贴家用。 “先生,这地方好,住着舒坦!”孙永浩从自己屋里出来,憨笑着跑去厨房等候。 周赫煊租的这四间房,一间为自己卧室,一间是客房,一间是书房,一间是客厅兼饭厅,还有一间则给孙家兄弟居住。 孙家兄弟现在相当于周赫煊的保镖兼跟班,每天轮换着上班,闲的那个就跑到李景林府上学功夫,偶尔周赫煊还会花钱送他们去靶场练枪。 兄弟俩对当前的生活极为满意,不愁吃穿、能拿银子不说,还有时间学武和练枪,简直就像生活在天堂。 周赫煊独自坐在饭桌前,感觉有些郁闷。他走到厨房说:“你们都呆在这里干什么?过来一起吃饭啊!” 刘吴氏连忙应道:“可不敢跟老爷一起吃饭。” 孙永浩也笑道:“额们吃剩的就成。” “叫你们吃就吃,”周赫煊无语道,“还有,以后别叫我老爷,要喊先生。” 两人这才扭捏着来到客厅,但他们还是不愿和周赫煊同桌。孙永浩把菜夹到饭碗里,捧着碗自个儿回房解决,刘吴氏则端着饭碗又去了厨房,看周赫煊的眼神满是感激。 这就是国人的奴性? 周赫煊有些搞不清楚。 虽然我大清早完了,但几千年来的尊卑观念还是刻在国人骨子里。 就拿孙永浩来说,上次周赫煊请他们兄弟下馆子,他们表现得非常豪爽,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可如今兄弟俩拿着周赫煊的工资,住着周赫煊的房子,双方关系就从江湖朋友变成主仆,有些规矩是必须遵守的。 爱咋咋地吧! 周赫煊也懒得去纠正了,独自一人面对着空桌子吃饭。 大概快傍晚的时候,周赫煊带着孙永浩出门,吩咐刘吴氏道:“刘妈,我晚上不回来吃饭,你打扫一下房间就可以下班了。” “好嘞,老爷……啊不,先生慢走!”刘吴氏快跑着去帮忙开门。 今晚利顺德饭店有个宴会,张学良邀请来整个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目的是为了宣布中华教育基金会成立,顺便让这些有钱人吐点血捐款。 利顺德饭店创建于1886年,德国人在泥屋饭店的基础上升级改造的。最开始只有三层,两年前扩建为四层,电灯、电话、电扇、电梯一应设备齐全。 晚清时,许多卖国条约就是在这里签的,孙中山、袁世凯、黎元洪、曹锟等众多大人物来天津,也都选择在这家饭店下榻。 周赫煊坐着黄包车很快到地方,带服务生的带领下乘坐电梯上楼。 大厅里已经来了不少宾客,闹哄哄的颇为喧哗。周赫煊进去不久,就看到冯庸冲他招手:“赫煊,快过来,我给你介绍几个朋友!” 050【忽悠捐款】 冯庸身边站着几个年轻人,年龄应该都在30岁以下,不知道是什么路数。 周赫煊走过去打招呼道:“五爷,这么早就来啦!” “反正在总司令部也没啥事可做,早点过来看看,”冯庸拉着周赫煊的手,指着一个梳大背头的青年帅哥说,“这是卢筱嘉卢公子,你听说过他的大名吧?” “卢公子你好。”周赫煊连忙握手,他当然听说过卢筱嘉的名头。 第二代“民国四公子”(第一代有袁克文),即张学良、孙科、卢筱嘉和段宏业四人。不过随着卢永祥和段祺瑞倒台,他们的儿子也不再风光,已然渐渐消失在公众的视线中。 卢筱嘉干过最有名的一件事,就是带兵冲进上海租界,暴打青帮头子黄金荣,把黄金荣打得皮开肉绽,跪在地上磕头求饶。等卢筱嘉放人的时候,黄金荣连路都不能走了,只能咬牙死撑着爬出去。 黄金荣在上海滩再牛逼,遇到军阀的儿子也只能认怂,那次差点被活活打死,事后还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卢筱嘉他爹是去年宣布下野的,但手里其实还握有部队,心想着啥时候能东山再起。后来连残部都被张作霖吞了,只能老老实实隐居天津当寓公。 卢家很有钱,经营着几处矿山,还在上海搞金融贸易。今天张学良把卢筱嘉请来,自然是想让卢筱嘉捐款,捐多捐少你自个儿看着办! “你好!”卢筱嘉似乎是看不起周赫煊,态度颇为倨傲,象征性地点头问候。 冯庸也不再理他,又介绍另一个青年说:“这位是李希明的公子李勉之,他家是做生意的。” “李兄你好。”周赫煊不认识这人,笑着握手见礼。 李勉之对周赫煊的态度,就要比卢筱嘉热情得多,不吝赞叹道:“我对周先生可是久仰大名啊,《大国崛起》一书道尽列强兴衰。” 李家属于华北地区的大土豪,在开滦矿务局、华新纺纱厂、耀华玻璃公司、启新洋灰公司都有股份。 李勉之三年前才从德国留学回来,属于见识过西方世界的进步青年,历史上他把李家的生意做得更大。后来新中国成立,李勉之把家族生意都捐了,公私合营变成爱国资本家。 陆陆续续又介绍了几个人,冯庸最后指着一个青年说:“这是冯武越,欧美各国他都去过,以前也是少帅的外文秘书,你们有空可以多聊聊。” “冯兄你好,请多指教。”周赫煊笑道。 冯武越以前是张学良的法文秘书,他对周赫煊颇为亲近,自己人嘛。当即微笑道:“少帅让我在天津办《北洋画报》,办报方面周兄是专家,该我向你请教才是。” “什么时候办报?”周赫煊问。他不清楚的是,《北洋画报》在历史上极为有名,乃是整个华北地区最畅销的画报。 冯武越说:“报馆地址已经选定了,正在招收编辑,可能下个月就能出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酒店服务生也开始端来酒水。 让众宾客感到奇怪的是,今天这个宴会连一瓶酒都没有,桌子上摆的全特么白开水。而且也没有时鲜瓜果,没有可口的食物,只有最普通、最廉价的糕点。 “汉卿够抠门儿的啊,就拿这些来招待客人。”卢筱嘉开玩笑道。这位还把自己当军阀公子呢,居然直呼张学良的字。 李勉之很会说话,替张学良打圆场道:“听说少帅今天请客,是为了筹集善款,太奢华了也不好。” “对对对,少帅爱国爱民,我等佩服!”其他人纷纷附和。 又等待一阵,张学良才挽着夫人于凤至的手姗姗来迟,大厅里的宾客全部朝那边蜂拥而去,一时间马屁如潮。 现场还请来不少报社记者,记者们无比敬业,顶着拥挤的人潮还能上前拍照,快门声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张学良很快排众而出,走到最里头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举手示意大家安静。 工作人员立即动手拉下布幕,露出后方的大横幅,只见上头写道——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成立庆典暨捐款仪式! “各位朋友,各位来宾,感谢各位来参加今天的庆典,”张学良回头指着身后的横幅,“如今中国内忧外患,国家贫弱不堪。如何才能走向富强呢?当办教育!德意志因教育而兴,国王把宫殿都捐出来做大学校舍。日本国也重视教育,所以才有今日之强大。汉卿不才,愿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因此筹建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用社会善款,弥补政府教育之缺漏,以开启明智,以振兴国家……” “啪啪啪啪啪!” 一段话说完,全场热烈鼓掌。当然暗地里骂娘的也不少,他们兴冲冲跑来参加少帅晚宴,没想到是被骗来捐款的。 张学良继续演讲:“各位别吝惜口袋里的银子,普鲁士国王威廉三世曾说:这个国家必须以精神的力量来弥补躯体的损失。正是由于穷困,所以要办教育。我从未听过一个国家办教育办穷了,办亡国了。这句话也适合现在的中国,国家穷,国家贫弱,所以才更需要办教育,而且是办基础教育。等到二十年后,等这一批学生长大,他们将是国家的希望,民族的未来……” “啪啪啪啪啪!” 又是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众人琢磨着该捐多少,才适合自己的身份,在讨好少帅的同时,又不会得罪其他人。 “鄙人将亲自担任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会长一职,”张学良说完略作停顿,继续道,“下面我来介绍几位副会长,冯庸、周赫煊、文绣……” “轰!” 当张学良念到文绣的名字时,全场哗然,嘤嘤嗡嗡议论纷纷。 刀妃革命这事儿闹得太大了,只要不是瞎子聋子,都听过文绣的大名。 周赫煊、冯庸和文绣陆续上台,并排站在张学良身后。特别是在文绣现身后,众人发现真是刀妃本人,那议论声就更大了。 最兴奋的当属现场记者,完全不顾浪费胶卷钱,逮着文绣疯狂拍照。 可想而知明天的报纸有多热闹。 051【断发明志】 要搞就搞个大新闻! 放眼当今中国,文绣可说是最具舆论轰动性的人物。 特别是对普通老百姓而言,他们才不关心啥军阀混战,也不关心北伐能不能成功,反正换谁当大总统都一个鸟样。他们更关注皇帝皇后的婚姻八卦,因为这玩意儿比打仗和革命新鲜多了。 “有请本会副会长文绣女士讲话!” 张学良微笑着退到旁边,把麦克风让给文绣,全场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文绣明显有些紧张,不停捏着自己的手指。她此刻穿着“文明新装”,就是那种高领收腰短袖衫和过膝布裙的组合,民国女学生都爱这么穿。 就在众人等着文绣讲话时,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把剪刀,解散挽于头顶的长发,咔嚓一剪刀下去。 “哗!” 大家惊讶地看向主席台,有点跟不上文绣的节奏。 不愧是刀妃啊,随时随地都带着把剪刀。 文绣高举着那截被剪掉的头发,毫不留恋地扔到地上,大声说:“刚才剪断的是愚昧无知的旧时代,如今的中国已经步入文明社会。《中华民国宪法》(曹锟颁布那个)第五条规定,中华民国人民于法律上无种族、阶级、宗教之别,均匀平等!女人也是人,也是中华民国的公民,一样有责任为国家和民族做出贡献。我文绣在此立誓,将把自己的余生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主席台上的女子掷地有声,台下的男人反应各异。有的鄙夷、有的钦佩、有的不屑,还有的冷眼旁观、无动于衷。 周赫煊抿嘴偷笑,这位刀妃的表现可以啊,还怕她关键时候掉链子呢。 这段话对于达官贵人而言,并没有太大的效果。但如果通过报纸传出去,绝对会引起轰动,估计那些爱国青年要把文绣当女神看待,而渴望自由进步的女性更是会把文绣视为精神偶像。 此时此刻,只有一个人愤怒无比,眼睛里的怒火都快喷出来了——那就是人群当中的溥仪。 好吧,溥仪今天也被请来了。 捐钱这种大好事怎么能忘了咱皇上? 一个流亡中国的沙俄将军,溥仪见面就送几万银元做军费。出手如此阔绰,给中国教育捐款也必须大方啊。 “不守妇道,妖言惑众!”溥仪低声咒骂。 可他也就骂骂而已,身边两个张学良的侍卫盯着呢。文绣刚上台那会儿,溥仪就想要冲上去,结果被便装侍卫给堵了回来。 愤怒中的溥仪且不提,皇后婉容已经陷入呆滞状态,今晚最受震撼的就是她了。从起诉离婚,到当众剪发,再立誓搞教育,文绣所做的一切,都让婉容无法想象。甚至在她的心底,还有那么一丝丝羡慕。 “啪啪啪啪!” 冯庸带头鼓掌,走到麦克风前说:“感谢文绣副会长慷慨激昂的讲话。在此,我要说明一件事情。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的责任是兴办教育,人事行政开支不得高于当年捐款的15%。谁敢贪污,绝不姑息!现在就开始捐款吧,大家自愿,想捐多少都可以!” 张学良朝台下的于凤至招招手,夫妻二人走到捐款箱前,共同签字写明捐款额度。 工作人员大声喊道:“京榆地区卫戍总司令、直鲁晋奉联军总司令张学良先生,及其夫人于凤至女士,捐款5万银元!” “啪啪啪啪!” 在热烈的掌声中,好多宾客暗自苦笑。这尼玛少帅一捐就是五万,他们若是捐少了,纯属不给少帅面子。 冯庸是第二个捐款的,工作人员又喊道:“东北军空军司令冯庸先生,捐款4万银元!” 接着是申耀荣上台,他代表褚玉璞捐款。褚大帅已经上前线去了,无法亲自到场:“直隶督军兼直隶省长、直鲁联军前敌总指挥褚玉璞先生,捐款4万银元!” 按照官场的讲究,张学良捐款5万,其他人就不得超过这个数,所以冯庸和褚玉璞都认捐4万。 张宗昌的亲信也跑来捐了4万,剩下那些客人,有身份有地位的,基本上都捐3万。稍微差些的就捐2万,1万,8千和5千。五千大洋属于最低数额,再少根本拿不出手。 身上没带现钱无所谓,写下捐款额度就行,自有工作人员上门去拿银子。 至于诈捐,呵呵! “前清废帝、中华民国公民溥仪先生,及其夫人婉容女士,捐款5万银元!” 工作人员突然一嗓子喊出,大家都齐齐朝溥仪看去。 那称呼太损了,居然刻意强调中华民国公民…… 冯庸低声讥讽道:“这皇帝在跟六子较劲呢,非得捐5万不可。” “我倒希望他再多捐点。”周赫煊笑道。 捐款结束后一统计,好家伙,足足118万又5千大洋! 若非有张学良撑场面,只凭周赫煊奔走呼吁的话,这么多捐款够他跑断腿。 宴会终于正式开始,贵人们手里端着白开水,各自找人联络感情去了。 于凤至手里也是一杯白开水,哭笑不得问:“汉卿,这主意是谁想出来的?好好一个西式宴会,白开水就打发了。” “喏,在那边呢,”张学良指着周赫煊,“这位周先生可是一肚子坏水儿。” “我倒要过去认识认识,”于凤至丢下张学良,径直走到周赫煊身边,举杯说,“周先生好。” “夫人您好!”周赫煊笑着跟于凤至碰杯。 于凤至的身材苗条纤细,但并非那种弱不禁风的女子。她新学旧学都读过,浑身散发着大家闺秀的气质,而且掌握着张家的财政大权。就连少帅前几年练新军,都是从于凤至那里拿私房钱补贴。 张学良对这位夫人又敬又怕又爱,平时都尊称为“于大姐”,没有于凤至的同意,他根本不敢带外面的女人回家。 “周先生的文章我读过,特别喜欢那部《射雕英雄传》。”于凤至说。 周赫煊笑问:“东北那边也能买到《新天津晚报》?” “搬来天津才看的,”于凤至说着突然举杯,语气尊敬道,“汉卿戒大烟的事,我要多谢先生!” “举手之劳而已,”周赫煊问,“少帅的烟瘾戒得如何了?” “还行,”于凤至叹息道,“应该可以戒掉吧。” 两人闲聊片刻,大厅内突然响起了舞曲。 溥仪不顾便衣侍卫的劝阻,直接冲到文绣面前,咬牙切齿道:“文绣女士,我想请你跳支舞!” 文绣一愣,大着胆子说:“可以。” 两人现身舞池的瞬间,立即引起来全场注目,记者又是逮着一阵狂拍。 婉容坐在角落里,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一般,点燃香烟猛吸个不停,目光涣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嘴上的烟头被人夺走,身边传来男人的声音:“我说过,我不喜欢吸烟的女人。” 婉容下意识回头,只见周赫煊正在冲她微笑。 052【响应】 伴着悠扬的乐声,男女宾客成双结对开始起舞。 文绣的舞步很笨拙,好几次踩到溥仪的脚。这还是她首次参加舞会,以前溥仪出门都带婉容的,她只能留在家中做女工活。 至于原因嘛,很简单。一来文绣明确反对复辟,不讨溥仪喜欢;二来文绣长相普通,不能给溥仪涨面子。 溥仪搂着文绣的腰,渐渐朝舞池边上移动,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别闹了,只要你肯回家,朕以后绝不冷落你!” “你觉得可能吗?”文绣冷笑。她早就已经想明白,面对不公平的人生必须抗争,若非登报起诉离婚,溥仪根本就不会正眼看她。 “文绣,我求求你了!”溥仪的语气软下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撕破脸皮对大家都不好。你这样做,大清皇室的颜面往哪儿搁?” “大清?呵呵,”文绣不屑地笑道,“大清早晚了,我现在是中华民国的公民。” 溥仪悲怒交加,但又无可奈何:“你有什么条件,都提出来吧,朕会尽量满足。” “我没有条件,”文绣摊牌道,“天津地方法院已经受理此案,最快下个月就能开庭。如果你不想对薄公堂,可以选择协议离婚。” “真的无法挽回?”溥仪问。 文绣坚决道:“不可能。” 溥仪当然不想打官司,那样太难看了。他说:“离婚可以,但我有个条件。” “说!”文绣道。 溥仪说:“离婚之后,你不准再嫁给别人,因为你是我大清的皇妃!” 文绣笑道:“那我们还是打官司吧。” “贱人!” 溥仪大怒,低声咆哮道:“你想逼死我吗?” “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文绣直言反击。她确实死过一次,离开皇宫不久就自杀,但被宫女抢救回来。 “好好好,你可以再结婚,但必须是在三年以后!”溥仪无计可施,只能再退一步。 文绣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我答应你。” 两人算是达成了离婚协议,溥仪感觉生无可恋,也不等舞曲结束,便放开文绣独自退出舞池。 就在这时,周赫煊搂着婉容过来,有说有笑的开始跳舞。 “最近过得如何?”周赫煊问。 “还行吧。”婉容苦笑道。其实她已经好些天没出门了,溥仪的脾气越来越怪,完全把她当成了出气筒。 周赫煊开导说:“女人要学会自立自强,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你看文绣现在的生活多精彩,那都是她自己争来的。” 婉容怅然道:“我总不可能跟文绣一样,也起诉离婚吧?” “为什么不可以?”周赫煊反问。 离婚这种事情,婉容连想都不敢想,太大逆不道了。但越是如此,她的思想就越不安份,明知不能做,却偏想去试试,文绣给她做了个好榜样。 “我……还是算了吧,现在的生活也挺好。”婉容低头道。 周赫煊突然搂紧婉容的纤腰,凑到她耳边轻轻呵气说:“你以后要是有别的想法,可以来找我帮忙。” 温热的气流吹在耳朵上,感觉又暖又痒。婉容面颊微红,细如蚊呐的应了一声,顺势主动把身体贴得更近,随着脚步移动不时地接触摩擦。 渐渐的,婉容几乎都偎进了周赫煊怀里,两人半搂着继续跳舞,那坚实的胸膛让她很有安全感。 突然间灯光大亮,却是舞曲结束了。 婉容猛然惊醒,做贼心虚般把周赫煊推开,整理衣服朝溥仪走去。 溥仪整张脸都是黑的,拖着婉容的手呵斥道:“回家!” …… 第二天上午。 《大公报》、《新天津报》、《庸报》、《现世报》、《京津泰晤士报》等一系列中外报纸,都在头版刊登了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成立的新闻。 正如周赫煊所料,教育基金会本身并不吸引眼球,因为在民国时期,各种各样的团体实在太多了,人们早已见怪不怪。真正的卖点还是围绕在文绣身上,皇妃离婚不说,现在还跑出来搞教育,这些都是在挑战人们的传统思维。 北平女子师大,毕业班。 一位女学生挥舞着报纸冲进教室:“同学们,大新闻!” “什么大新闻啊?”其他女生围过来问道。 那个女学生摊开报纸念道:“少帅筹款兴办教育,刀妃文绣断发明志!本报讯,昨日奉军少帅张学良召开宴会,宣布成立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少帅本人亲自担任会长一职,副会长有冯庸、周赫煊和文绣……为节省开支兴办教育,本次舞会的所有饮料都是白开水……刀妃文绣在发言时,当场断发明志,立誓将终身服务于中国教育事业……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将致力于在全国开办免费小学,并为师生提供免费午餐。冯庸副会长表示,基金会的行政开支不得高于每年吸纳捐款的15%,对贪污、挪用捐款者严惩不贷……该基金会预计今年内,在直隶地区兴办30所希望小学,如今行政人员和教师紧缺,急待社会有识之士加入,共襄盛举,振兴国家!” 没等那个女学生念完,其他女生就已经围在她身边看报纸。只见头版头条上配有两张新闻图片,一张是张学良在演讲,另一张是文绣用剪刀割发。 特别是文绣那张照片,让女学生们热血激昂,当即就讨论开来: “刀妃真乃奇女子,不仅登报起诉离婚,现在还断发明志为国家出力!” “是啊,新时代女性正该如此。” “家里催着我回去结婚,现在我要学文绣,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中国教育事业!” “还有半个月就毕业了,我们都去希望教育基金会应聘教员吧。” “怎么只办小学啊?” “小学怎么了?基础教育也很重要的。” “可我们读的是师范大学,去教小学的话有点浪费。” “我管它大学小学,只要是为国家出力就好。” “同去,算我一个!” “……”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京津地区各大学校中,特别是女学生,被文绣断发的举动所感染,一个个都吵着要加入其中。 鲁迅先生如今还没离开北平,他准备教完毕业班再南下,前往厦门大学任教。当天上课时被学生们一番鼓动,鲁迅晚上回家就写了一篇杂文,题目为《试论中国教育之希望》。 053【志摩】 (上一章感觉写得不好,今天又补充了一段。) 天津,南开大学。 一身西装的徐志摩,正在对学校师生宣讲着他的诗歌理念:“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和不中用的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和形似诗。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诗情绪和谐了自然流露的产物……诗的实质,即灵感、性灵和经验。不论是从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村女孩的歌声里,灵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美得连诗人自己都惊讶……” 徐志摩在台上讲,学生们在台下记录,不时有人举手提出疑惑,徐志摩都轻松地逐一解答。 好吧,徐志摩其实是来赚钱的。 他即将和陆小曼结婚,但父亲徐申如坚决反对。后来勉强同意了,却提出要求,那就是徐志摩的结婚费用必须自行解决。 为了凑钱办婚礼,这段时间徐志摩四处接活儿,一个月下来要演讲七八场。 “啪啪啪啪!”全场鼓掌。 徐志摩朝台下弯腰敬礼,正待退去,突然有个学生站起来发问:“徐先生,你的诗歌可以救国吗?” 这明显就是来抬杠捣乱的,徐志摩脸色有些不好看,他回答说:“诗歌虽不能救国,诗人却可以爱国。” 又有学生问:“你对刀妃断发办教育怎么看?” 徐志摩说:“对于刀妃,我深感佩服。” “南方革命军正在北伐,你认为他们能成功吗?”学生继续问道。 徐志摩说:“今天只谈诗歌,不谈政治军事。” 感觉不能再待下去了,徐志摩再次鞠躬,不给学生们提问的时间,直接退下台去。立即就有不少粉丝,捧着徐志摩的诗刊找他签名,其狂热程度不弱于后世追星。 夏日天气炎热,徐志摩擦着汗离开学校,叫辆黄包车送喜帖去了。他在天津也有几个朋友,这趟过来正好亲自上门邀请。 黄包车经过警察厅时,徐志摩见一群人围在路边,那里传出敲敲打打的声音。 “嘛呢?” “在钉捐款箱。” “是刀妃!” “刀妃也来了,大家快来看啊!” “……” 只见文绣站在警察厅门口的台阶上,指着旁边刚固定好的木箱子,挥舞小旗说:“这是希望捐款箱,里面的每一厘钱,都将用来兴办教育。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总有一天,全中国的儿童都能上学读书……” “好!” 叫好声四起,却没人肯捐钱,都围观看热闹呢。 就在此时,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脏乱的乞丐,挤在人群中大喊:“让让,让让,我要捐钱!” “哈哈哈哈,叫花子也捐钱,这可稀奇。” “要饭的,你捐今天讨来的大馒头?” “这不是冯三儿吗?吃喝嫖赌败光了家产,现在当乞丐还发善心了?” “……” “叫花子咋了?叫花子咋了!”冯三扯嗓子尖叫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爷们儿今天捐定了!” 他从怀里掏出十多个铜板,想了想又塞回去几个,剩下的全都放进捐款箱里。 铜子儿撞击木箱,发出“剁剁剁”的声音,现场突然一片安静。 “好!” “够爷们儿!” 围观路人突然爆发出喝彩声。 冯三朝众人抱拳行礼,咧嘴笑道:“我冯老三今天也是体面人!” “停车!” 徐志摩看着那满身肮脏不堪、衣服破破烂烂的乞丐,突然间感触万分,有种想要作诗的冲动。他掏出钱袋子,数了十个银元走到捐款箱前,小心翼翼地投进去。 “谢谢,谢谢两位先生!”文绣冲乞丐和徐志摩鞠躬道。 冯三见文绣给他行礼,连忙作揖回礼,然后哈哈大笑:“看到没有,皇妃给我冯老三敬礼了!” “好样的,我也捐几个!”立即有人响应。 陆陆续续大概有20多人捐款,但都是些铜板,加起来顶多一两块钱。 现场还有记者拍照,徐志摩不想去掺和,默默地回到黄包车上,让车夫继续赶路。把几个朋友都拜访了,徐志摩又乘车赶往租界,直奔《大公报》的报馆。 如今《大国崛起》的连载已经结束,俄国篇和日本篇引起极大争议。因为周赫煊在文章里头,预言苏俄将会崛起,并且讨论了日本的大陆政策。他还说苏俄和日本对中国威胁极大,正在不断蚕食中国领土,希望政府和地方军阀能够引起重视。 持此观点的国人很多,但周赫煊却是经过深入分析,才得出的这一结论,文章读起来有理有据,让人不得不信。 亲苏派和亲日派,都或多或少对周赫煊表达了不满,一时间把周赫煊推到风口浪尖上。至于苏联和日本倒是没啥反应,毕竟周赫煊写的是学术文章,而且发表在英国人的报纸上,两国政府总不可能找英国抗议。 如此风云人物,徐志摩虽不认识,但也想去拜会一番。除了送上喜帖,他还另有任务,那就是受郑振铎委托,邀请周赫煊加入文学研究会。 “砰砰砰!” 徐志摩敲响社长室的房门。 “进来!” 徐志摩推门而入,扶了扶眼镜说:“周先生你好,鄙人徐志摩。” “原来是徐大诗人,快请进!”周赫煊感到颇为惊讶,不知道徐志摩找他做什么。 徐志摩走到办公桌前坐下,扫了眼桌上的稿子问:“周先生又在撰稿?” “编课本呢。”周赫煊起身给徐志摩倒水。 如今民国的教育极为混乱,连全国统一的教材都没有,各地方自行其是,甚至连教什么课程都是校长说了算。 “周先生真是一心为教育,在下佩服。”徐志摩由衷赞叹道。他也是个爱国青年,当年受够了军阀混战才留洋的,最开始是想寻求救国之道,读的还是政治经济学,可惜念书念歪了,最后一心扑在诗歌创作上。 互相聊了几句,周赫煊问道:“徐先生找我有何贵干啊?” “是这样的,郑振铎先生知道我要来天津,特地委托我邀请周先生加入文学研究会,”徐志摩说着又拿出一份请柬,“还有就是我10月3日结婚,如果周先生有空的话,希望能来北平参加我的婚礼。” 054【诗人周赫煊】 说起民国的文坛,有两个团体必须提到:一是文学研究会,二是左翼作家联盟。 大概在五年前,白话文运动如火如荼,新派和旧派文学争论不休,新派内部之间也有很多冲突,文学研究会因此应运而生。 发起者抱有极大的野心,他们想把文学研究会打造成为中国作家工会。经过多年发展,成员包括郑振铎、茅盾、叶圣陶、许地山、周作人、冰心、朱自清、老舍等众多知名作家,遍及中国的大江南北。 可以说,文学研究会是当下最权威,也是规模最大的中国作家团体,其机关刊物为《小说月报》。 一般人可是没资格加入的,周赫煊苦笑道:“徐先生,我的《射雕英雄传》应该属于旧派文学吧。你们的文学研究会,是新派作家大本营,居然也同意我加入?” 徐志摩愕然:“《射雕英雄传》是周先生写的?” “你不知道?”周赫煊也惊讶道。 徐志摩摇摇头,好笑道:“邀请周先生入会,是因为《大国崛起》系列文章。我们文学研究会的成员,不仅仅只有小说家,还有诗人、学者、剧作家等等。” “好吧,是我搞错了,我同意加入。”周赫煊对此无所谓。 “那太好了,”徐志摩完成委托任务非常高兴,说道,“周先生你文笔上佳,何必再创作《射雕英雄传》那种通俗小说,不如也写一两篇新派文学,投到《小说月报》上发表。” “看情况吧,严肃文学我还真不在行。”周赫煊笑道。 徐志摩也是写过小说的,不过他更喜欢诗歌创作,很快就把话题转到这上面来:“周先生对新诗是否有研究?” 周赫煊面对大诗人也毫不露怯:“写过一两首。” 徐志摩道:“我现在是《晨报》副刊《诗镌》的主编,周先生如果有诗歌作品发表,尽可以投递给我。” 周赫煊是要做大文豪的男人,自然要写几首诗装装逼,当即说道:“我正好有几首旧作,是在游历西方时写的,还请徐先生帮我斧正斧正。” 拿过桌上的稿纸,周赫煊刷刷刷就写起来,一首文笔优美的现代诗就此诞生。 徐志摩看着那缺斤少两的简体字,也没有太过惊讶。四年前钱玄同就在搞简化字,三年前胡适又呼吁简化汉字,现在许多学者都在研究这项工作。 徐志摩拿起诗稿,轻轻地念道: “你见,或者不见我 我就在那里 不悲不喜 你念,或者不念我 情就在那里 不来不去 你爱,或者不爱我 爱就在那里 不增不减 你跟,或者不跟我 我的手就在你的手里 不舍不弃 来我怀里 或者 让我住进你的心里 默然相爱 寂静喜欢。“ 正是后世网络流传甚广的《见与不见》,还假托仓央嘉措之名,引来无数小资青年追捧。其实这首诗跟仓央嘉措没半毛钱关系,都是《读者》熬制的毒鸡汤。顺便一提,《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那首诗,也是《读者》乱带节奏,生生安在泰戈尔身上。 徐志摩把诗念完,细细琢磨着其中韵味,交口称赞道:“好诗!朴实无华中深情流露,想不到周先生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要装逼就得装到位,周赫煊怎能把顾城忘记?当即又在稿纸上写下《一代人》。 他只抄了前两句,后面全部舍弃掉。徐志摩看到那两句诗,比之刚才更加震撼,不住的喃喃自语:“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一代人,好一个一代人!只此两句,胜过万金,我这趟来天津值了。” 周赫煊笑而不语,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徐志摩突然站起来,抓住周赫煊的手说:“周先生,不如你也加入新月社吧。我们社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都是对新诗抱有无比热诚和激情之人。闻一多先生见了你这首《一代人》,肯定也万分高兴。” 老子不搞基啊!别这么亲热好不好。 “承蒙邀请,不胜荣幸。”周赫煊笑着扯回自己的手,他对加入文学团体没啥反感。自古文人相轻,但文人间也互相吹捧,名声那都是吹出来的,加入的团体越多,认识的文坛名家越多,自己的名气也就越大。 “太好了,新月社又添一得力干将!”徐志摩兴奋得手舞足蹈。 周赫煊感觉眼前这位也太孩子气了,喜怒哀乐都表现在脸上,遇到一点高兴事就激动得不行。至于吗? 或许,也只有这种性格的人,才能写出那么多流传后世的好诗吧。 徐志摩爱惜无比地将两首诗稿收好,连称呼都变了,说道:“赫煊,你的这两首诗,我会刊发在下一期《诗镌》上。对了,”他说着又掏出10块大洋,“这是你的稿酬,每首5元,《诗镌》的最高标准。”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周赫煊把钱收下,这玩意儿多多益善。 徐志摩又要来拉周赫煊的手,被周赫煊给避开了,他尴尬地笑道:“赫煊,快傍晚了,我请你吃饭。今天读到两首好诗,该当庆祝一番!” “等我先忙完手里的工作,晚上到我家里吃,”周赫煊问,“对了,你在天津有住处没有?” 徐志摩道:“我住在客店里。” “我家里正好有客房,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那里休息。”周赫煊说。 徐志摩乐道:“那正好,今晚可以跟周兄促膝长谈。” 周赫煊狂汗,怎么老徐的话越听越基? 不理这位容易激动的儿童,周赫煊坐下继续忙活。他要负责为希望小学编语文教材,顺便把自己的私货也装进去,其中重点在于爱国教育。 比如小学一年级第一课内容,就是:“我是中国人,我生在一个伟大的国家,我立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编小学课本很难,因为必须得顾虑小孩子的接受程度。刚刚那三句话里面,其中“一”、“个”、“立”、“中”、“而”属于需要学习的生字,其他都不用掌握,只要死记硬背把整句话记住就成。 当然,不是所有课文都是周赫煊编写。他找来了如今中国各地七八个版本的小学教材,去芜存菁,把自认为合理合适的都选进去。 周赫煊倒是想推广拼音,可惜这个工作必须依靠政府,民间团体很难办。 当天晚上,徐志摩兴致勃勃地拉着周赫煊聊天,从文学诗歌谈到国外见闻。 周赫煊是啥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一通畅谈下来,徐志摩就仿佛遇到了知己。他发现周赫煊的许多观念都跟自己相同,到了半夜还舍不得去客房休息,睡在周赫煊床上继续瞎侃,聊到高兴处还喜欢拉手,把周赫煊给恶心坏了。 055【少女情怀总是诗】 徐志摩从北平跑到天津,孟小冬却从天津去了北平。 天津有很多京剧名票名师,孟小冬耗费两年时间拜访请教,早已身兼各家之长。前阵子孟小冬去北平,又结识了谭派名家陈秀华,虽然没有正式拜入门墙,却被允许跟在陈大师身边学艺。 为此,孟小冬专门在北平买下两栋四合院,打算把上海的父母和兄弟都接来。她有钱得很,银行存款上万大洋,都是以前演出赚来的。 大清早,孟小冬锁门外出。今天陈秀华的戏班子有场演出,她要去全程观摩,从中领悟一些谭派技艺。 “咿呀!” 隔壁四合院的大门打开,走出一对小姐妹。姐姐大概十三四岁年纪,肤白貌美、楚楚可怜;妹妹也有十一二岁,不过容貌要逊色许多,还是个黄毛丫头。 姐姐瞅了瞅刚出门的孟小冬,好奇问:“这位小姐姐,你是刚搬来的吗?” “是啊,我叫孟小冬,住在26号,”孟小冬朝旁边一指,“25号我也买下来了。” 姐姐似乎感觉孟小冬特别亲切,欢喜道:“那我们可是邻居了,我住27号院。我叫王敏彤,这是我妹妹王涵。” 姐妹俩其实并不姓王,而是复姓完颜,姐姐叫完颜立童记,妹妹叫完颜碧琳,乃是皇后婉容的表妹。她们前几年都住在王府里,最近张作霖把王府买下,一家人遂搬回东四三条胡同祖宅。 孟小冬跟王敏彤聊了几句,便走到胡同口叫来辆黄包车,前往朝阳门内的烧酒胡同。 烧酒胡同路北有一栋前清王府,在乾隆时叫恒亲王府,嘉庆后改名惇亲王府。不管是什么亲王,现在都如过眼云烟,奢华尊贵的王府已然变成商贾巨富的居所。 今天府里的老太太八十大寿,宴请四方宾客,这种盛会怎少得了戏班子? 孟小冬在王府侧门下车,稍稍等待片刻,陈秀华也带着他的戏班出现,众人汇合后集体进入府内。 时候虽早,佣人们却已忙活起来。一张张桌子板凳被搬出来摆好,杯碗盘碟堆在后院足足二十几箩筐,光是负责洗碗的佣人就有十个。 临近正午时,化好妆的戏班子开始登台,前来贺寿的宾客也逐一落座。 “小冬,你去下面坐着听戏吧,看得真切些。”陈秀华吩咐说。 孟小冬笑道:“站在戏台旁边就可以,下面坐的都是客人,我怎么好意思去。” “没事,我跟主人家说好了。”陈秀华的面子很大,他爷爷是清宫内廷供奉,父亲是著名的大青衣。 孟小冬没法拒绝,给陈大师道了一声谢,便离开戏班后台去寻座位。比较靠前的桌子她是不敢坐的,客人都是有头面的人物,她只能找靠后的角落。 找寻片刻,孟小冬见有张桌上全坐着年轻女子,而且个个身穿文明新装(上衫下裙),看样子都是些女学生。 “请问,这里还有空位吗?”孟小冬过去问道。 其中一个少女笑道:“随便坐吧,我们也是客人。” 孟小冬捡位置坐下,随口问道:“你们是哪所学校的?” “燕大女院的,”那少女很是健谈,说话跟打机关枪似的,“我叫杭淑君,她叫周媛,她叫陆蓓西,她叫冯招娣,她叫……” 燕大就是燕京大学,由四所英美教会学校合并而成,分男院和女院,首任校长是司徒雷登。新中国成立后,燕大被裁撤拆分,各院系分别被并入清华、北大、政大、财大和民族大学。 孟小冬朝众人点头敬礼,笑道:“大家好,我叫孟小冬。” 正说着,突然又跑来一位少女,急匆匆坐下说:“下午婷婷她们要开诗会,都别乱跑啊,到时候一起去凑热闹。” “我要在这儿看戏呢,”冯招娣道,“今天的压轴戏是陈大家亲自登台。” “京戏有什么好看的?老掉牙的东西,”杭淑君不屑道,“还是诗会更有意思。” 最后坐落那个少女,扬着手里的报纸笑嘻嘻说:“这一期的《诗镌》,我发现了两首好诗!” 陆蓓西连忙问:“谁写的?徐志摩、朱湘,还是闻一多?” “都不是,”那少女得意笑道,“哈哈,你们准猜不到,是写《大国崛起》那个周赫煊。” “他还会写诗?”杭淑君惊讶道。 “咳咳,我给你们念念,”少女摊开报纸,清了清嗓子,“《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众女生正竖起耳朵往下听呢,谁知那少女突然停住。 “没了?”周媛问。 “没了。”少女道。 冯招娣说:“也太短了吧,才两句。” “诗不在长,在于精妙,”那少女感慨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多妙啊,短短两句话,就描述出当今黑暗的社会,而且还激励我们不要畏惧黑暗,要寻找光明的未来。要我说,周赫煊的诗才一点不亚于徐志摩和闻一多。” 众女生默默回味着那两句诗,愈发感觉余韵悠长,深含至理。 孟小冬却是抿嘴一笑,那位周先生貌似什么都会呢,居然又做起诗来了。 少女又说:“还有一首《见与不见》,大家听着啊:你见,或者不见我/我就在那里/不悲不喜/你念,或者不念我……默然相爱/寂静喜欢。” 全场安静,女学生们都说不出话来。 在徐志摩眼里,《见与不见》只是一首抒发情感的小诗,《一代人》才属于神来妙笔。 但对于青春年少的女学生而言,《一代人》或许有些味道,《见与不见》却是真真富有才情的好诗。 不愧是被《读者》推崇的毒鸡汤,这一桌少女都中毒了。 “感人至深,周先生肯定是个有故事的人。” “应该是周先生写给爱人的情诗吧。” “要是哪个男人给我写这种诗就好了。” “嘻嘻,大庭广众发春梦,不知羞!” “要你管!” “……” 听着这一桌女生的欢笑打趣,孟小冬却有些怅然,喃喃自语道:“默然相爱,寂静喜欢,他是写给谁的呢?” 那些女生又说:“希望小学正在北平招聘教员,周先生就是主事人哦。你们谁想去?” “我倒是想去,家里肯定不答应。” “就是啊,我还准备毕业后去法国留学呢。” “周先生会不会来北平?他若是亲自来,我定要去看看。” “……” 燕京大学属于教会学校,里面的学生都是富裕家庭出身,还真没有愿意当小学教员的。她们对此兴致勃勃,多半出于跟风随流的心态,热衷于追赶爱国和进步的潮流。 孟小冬手托香腮倚在桌上,眼睛盯着戏台,却没心情看戏学艺,而是想着天津那边的人。她也不知到底是为什么,反正周赫煊给她的感觉跟旁人不一样,就仿佛不属于这个时代。 056【接连登门】 报馆,社长室。 冯庸正翻看着刚刚编好的小学一年级语文课本,周赫煊吐槽道:“我说冯五爷,你好歹也是东北军的空军司令。如今南口那边正打仗呢,怎么有空天天往我这里跑?” “空军宝贝着呢,”冯庸自嘲地笑道,“如今飞机全窝在东北,根本就没开过来,我这个空军司令就是摆设。” 周赫煊想想九一八,暗暗腹诽:空军是挺珍贵,全他娘留给日本人了。 冯庸合上书稿说:“你这课本编得不错,像那么回事。对了,咱们的希望小学真不教音乐啥的?” “小孩子学音乐做什么?”周赫煊为人很务实,连办教育也是如此,他说,“有国文和数学两科足矣,国文锻炼学生的读写和理解能力,数学锻炼学生的逻辑思维。三年级可以再加一门思想品德课,从小进行爱国教育,把古今中外的民族英雄全编成故事,免得将来培养出一批汉奸。” 冯庸皱眉道:“我看你写的《大国崛起》日本篇,似乎料定了日本会侵略中国?” 周赫煊笑着反问:“你生在东北,长在东北,难道一点察觉都没有?” “日本……该没那么大胆子吧。”冯庸还抱着侥幸心理,但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信。 日本人这些年在东北各种秘密动作,其测绘出来的地图,比东北军的军用地图都精密。这是想干嘛?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 周赫煊说:“现在日本国内分为两派,政客想着慢慢蚕食东北,军人叫嚣着要出兵占领,就看最后哪一派能得势。” “这个我知道。”冯庸点头说。在东北的日本人也分为两派,一派激进,十年前就密谋刺杀张作霖,幸好失败了;另一派温和,比如给张作霖当顾问的菊池武夫,就属于温和派,这些年给张作霖出了不少主意。 当然,因为张作霖太狡猾,日本人始终占不了太大便宜。菊池武夫近年来也憋不出了,开始主张武力征服中国,两年前还担任了奉天特务机关长。 说起来就是这么好笑,张作霖的特聘顾问,是日本的特务机关长。东北军的各种详细情况,早就被日本人摸透了,他们对东北军的了解,估计比奉军将领自己都更清楚。 “但愿国内早日和平吧,单靠奉军是打不赢日本人的。”冯庸叹息道。 日本关东军规模虽小,但真正打起来必然增兵,而奉军派系内斗严重,根本就不能全力以赴。别的不提,就说褚玉璞和张宗昌两人,一旦和日本开战,这两个家伙肯定只顾自己保命,不背后捅刀子已是大幸。 张宗昌张大帅那真是能屈能伸啊,不信且看下面一段对话—— 张宗昌:“他M的,这是哪个龟孙子的计划,弄得我们这样。” 郭松龄:“你在骂谁?” 张宗昌:“哈哈,这是我的口头语,并没有骂任何人。” 郭松龄:“我X你妈!这也是我的口头语。” 张宗昌:“郭二大爷,你X俺妈,你就是俺的亲爸爸,还有什么说的?爸爸!” 张宗昌能叫郭松龄爸爸,自然也能叫日本人爸爸。一旦中日开战,不知道有多少人阳奉阴违,更不知道有多少人当汉奸。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实力悬殊摆在那里,就算张作霖活着,这仗打起来也悬乎。奉军是没办法单独对抗日本的,而当时的国民政府又毫无准备,根本帮不上忙。 两人聊了一阵中日关系,俱都意兴阑珊。 “砰砰砰!”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 “进来!”周赫煊应道。 一个青年推门而入,自我介绍道:“周先生好,鄙人北新书局李小峰。” “原来是李先生,请坐。”周赫煊笑着迎接。 李小峰坐下寒暄了几句,很快说明来意:“周先生的《大国崛起》已经连载完毕,不知可否找到书局结集出版?” “暂时还没有。”周赫煊笑道。 李小峰立即开始自卖自夸:“我们北新书局的影响力很大,刘半农先生的《扬鞭集》、《瓦釜集》,冰心女士的《春水》,许钦文先生的《故乡》,包括鲁迅先生的所有作品,都是我们在出版。《大国崛起》如果教给北新书局运作,绝对能在短期内卖遍大江南北。” “呵呵。”周赫煊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是知道李小峰的,也对北新书局很熟悉。 李小峰几年前才从北大毕业,是鲁迅的学生,北新书局最初也是北大新潮社的简称。 北新书局在历史上可是多灾多难啊,今年张作霖入京,北新书局因发行《语丝》杂志被查封,不得不转到上海去重开;1931年,又因经营销售共党地下书店出版物被国党查封;1933年,再因出版物涉及宗教民族问题被查封。 周赫煊之所以如此清楚,主要还是源于鲁迅。鲁迅先生一生只打了两次官司,其中一次就是和学生李小峰对薄公堂,起因是北新书局拖欠大量版税,而且在印数上做手脚渔利。 李小峰此人,最开始属于进步青年,后来就慢慢转变为资本家。当然,也是个思想先进的资本家,否则就不会帮我党卖地下刊物了。 见周赫煊不表态,李小峰继续说道:“我们北新书局,专门出版发行进步刊物。周先生的《大国崛起》,于国家民族都大有裨益,我们一定竭力推广,让更多中国人读到此书!至于版税,可以按25%来算,你可如何?” “我再考虑考虑。”周赫煊敷衍道,他可不想以后因稿费问题跟人打官司。 李小峰还想劝说,突然敲门声再响。 “请进。”周赫煊道。 房门推开后,进来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他笑着自我介绍:“周先生好,我是商务印书馆秦裕民。” 好嘛,又来一个,而且都是从上海那边跑来的。 看来《大国崛起》真的很受瞩目,连续两个上海的出版界人士登门拜访。 李小峰脸色有些难看,北新书局虽然发展很快,但也不能跟商务印书馆比啊。 057【进京】 《大国崛起》自连载以来,因其论著之系统性、全面性和条理性,深受民国知识分子推崇。虽然其中许多观点颇有争议,但大体上还是获得认可的,周赫煊也被誉为“世界史学研究权威”。 这个权威是公认的,并非无脑吹捧。 西方史学研究的发展,大概经历了四个阶段: 第一,古典史学。 第二,中世纪史学。 第三,文艺复兴史学。 第四,现代史学。 现代史学兴起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学者们开始把经济、社会、文化、人民群众等因素也纳入了史学研究范畴。而在此之前,史学研究的对象一直是上层统治者和精英人物,以及他们的行为活动。 也即是说,现代史学诞生至今不过十年时间。就连西方的史学家们,此时都还在逐步探索当中,现代史学理论还没有发展完善。 而中国的史学研究就更落后了。 直到晚清时期,梁启超才在日本学者的影响下,率先在中国提出新史学主张。这个所谓“新史学”,其实就是西方的“文艺复兴史学”,提倡发展、进步、理性和科学。 大约四年前,梁启超又发表了《中国历史研究法》,中国史学界才终于步入“现代史学”阶段。 也即是说,现代史学在西方诞生不超过10年,在中国仅才4年时间。而《大国崛起》对于各国历史的阐述,全都基于现代史学理论分析,如何不让人惊艳? 远在西欧,当《大国崛起》的一篇篇文章传过去,那边的学者们如获至宝,已然引发欧洲史学界轰动。只不过因为距离和通讯原因,中国学界并不清楚此事,否则周赫煊的名声将大得吓死人。 法国著名历史学家、年鉴学派(如今还未创立)的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上个月就在讲课时对学生说:“你们应该读一读《大国崛起》,那是世界史学研究的经典著作,学史的人绝对不能错过。” 英国著名学者、后世被誉为“近代最伟大历史学家”的阿诺德·约瑟夫·汤因比,也在他正在创作的巨著《历史研究》第一册中写道:“《大国崛起》给予我很多启发,很难相信它出自一个中国学者之手,它对科技与文化的历史论述令我深深着迷。” 不管是法国的费弗尔,还是英国的汤因比,都是对现代史学发展做出杰出贡献的学者。但他们此时虽然很有名气,各自的经典著作却还未诞生,可想而知如今的现代史学研究还多落后。 周赫煊的《大国崛起》,就算放在世界范围内,也属于“现代史学”的奠基性作品之一。 特别是中国的各大高校,学生们已把这一系列文章,视作认识世界的重要窗口。 正因如此,才有那么多出版社找上门来,希望能够出版发行此书。除了北新书局和商务印书馆,还有新中国印书馆、开明书店、亚东图书馆、京华书局、现代书局……等等众多出版社,都陆陆续续派人前来接洽。 甚至连发行通俗读物的励力书局,也想攀关系(出版了《射雕英雄传》),希望周赫煊能把《大国崛起》的出版交给他们运作。 周赫煊也不着急,整整拖了一周时间,才终于和商务印书馆达成协议:《大国崛起》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发行,版税40%,版权期限20年,海外版权不包括其中。 …… 转眼进入七月,学生们已然放假,北平的许多老师纷纷南下,其中就包括鲁迅先生。他们实在无法忍受张作霖的文化高压统治,选择在学期结束后,投奔更为开明的南方政府。 没错,如今的国党还属于进步团体,深受广大学者和知识分子赞同。 七月四日,国党发表国民革命军北伐宣言,随即接连攻克株洲、长沙等地。战事告急,吴佩孚的大量部队却被冯玉祥拖在北方,真真是腹背受敌,难受得很。 冯玉祥还是很给力的,一力独扛奉、直、晋、鲁联军,打得有声有色。历史上,他把北洋联军整整拖住三个月,给南方革命军创造了有利条件,这才有北伐初期的节节胜利。 不过这些都跟周赫煊没啥关系,他的主要精力扑在报社和基金会上。 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已经筹备完善,除了一位会长、三位副会长以外,还建立起委员会和秘书处。 委员会由捐款最多的富商、名声在外的学者,以及教育部的官员组成,负责基金会的协调、监督和宣传工作。秘书处成员则多是张学良的人,特别是常务秘书长,负责基金会的日常管理工作,由张学良的英文秘书季成栋全职担任。 七月下旬,《射雕英雄传》的连载已经接近尾声,出版事务仍交给励力书局代理。而直隶地区的首批30所希望小学,也已经选址完毕,只不过校长、教员等人事安排还在确立中。 周赫煊终于得以抽身出来前往北平,他此行要去拜访两个人,一是教育总长任可澄,一是著名学者梁启超。 从天津到北平有条铁路,叫津芦铁路,连接天津到卢沟桥。 自晚清以来,这条铁路就留下许多传奇故事。当初袁世凯时常进京见慈禧,完事儿后还得回天津办公,隔三差五就要在这条铁路上走一遭。到了民国,掌握政权的北洋军阀,在失势下野后,也是坐这条铁路逃进天津租界当寓公。 这条线路的列车上,你随时随地都能遇见名人。 周赫煊此行就遇到一个,他带着孙家兄弟坐的是普通车厢,刚刚放置好行李,就有个30多岁的青年走过来。 此人身材瘦高,戴着眼镜,看起来像是读书人。他随身物品整整有四大箱,也不知是怎么搬上车的,此刻正一箱一箱地往这边拖。 “永振、永浩,快去帮忙!”周赫煊吩咐道。 “好嘞!” 孙家兄弟别的不会,卖力气可是一把好手。当下就冲过去,一人拖着两箱就走,还顺便把箱子给安放到货物架上。 “多谢几位帮忙,”那青年抱拳道,“在下梁簌溟,字寿铭。” 058【传说中的周先生】 周赫煊对梁簌溟可是闻名已久,此人号称“中国最后一个大儒”,建国后敢在公开场合与太祖争辩。撇开其学术成就不说,梁簌溟还是“民盟”的发起人之一,这位先生在品格上是毫无缺点的。 周赫煊突然想:或许自己也可以混成民主党派人士,好歹也是一块政治护身符。 “梁兄你好,鄙人周赫煊。”周赫煊热情地说道。他没有提康有为取的字,若愚,若愚,听起来就他妈是“像个傻瓜”的意思。 “周赫煊!” 现在轮到梁簌溟激动了,瞪大眼睛说:“可是写《大国崛起》那个周赫煊?” “一家之言,难入先生法眼。”周赫煊谦虚道。 “先生过谦了,”梁簌溟拉着周赫煊的手说,“君之文章,令我获益良多,早就想当面请教。” 怎么一个个都喜欢拉手啊? 周赫煊暗自吐槽,转开话题问:“梁兄是要去北平公干?” 梁簌溟在周赫煊对面的空位坐下说:“清华国学研究院邀请我去任教。” “先生大才。”周赫煊由衷赞叹。 清华大学的国学研究院,堪称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一朵奇葩,看看学院里的老师就知道: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赵元任、李济……随便拿出来一个都堪称大师级人物。 梁簌溟对周赫煊的中华希望教育基金会很感兴趣,不断地询问着各种详情,若非他已经答应去清华当老师,估计二话不说就要加入教育基金会。 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隔壁几个座位也聊得起劲。 那应该是一群放假回家的青年学生,身上穿着改良中山装,显得格外精神朝气。 其中一人说:“敏之,把你的《大国崛起》借给我吧。求求你了,我保证万分爱惜,连一个折皱都不会留下。” 叫“敏之”的学生连连摇头:“不行,我耗费半个月才抄好的,准备利用暑假时间认真学习呢。” “真是小器!”那人不高兴道。 敏之说:“我小器?当初是谁不愿手抄的!自己懒还怨别人。” 他们的同伴连忙劝道:“好啦,因为一本书吵什么?凭白让人看笑话。” 先前那人默不作声,其他学生却议论开来: “《大国崛起》包罗万象,历史、政治、经济、文化、地理、科技无不涉猎,你们说周先生该有多渊博的学识,才能写出这等巨著!” “那还用问?周先生当然是经世致用的大学者。” “是啊,就连我们学校的洋人老师,都对《大国崛起》赞叹不已。” “哪天周先生能写下《大国崛起之中国篇》就好了。” “呵呵,且看这国家军阀混战、百姓贫弱,可有一点大国的样子?” “何必说这种丧气话?《大国崛起之中国篇》,当由我辈用血和汗来书写!” “说得好!” 那群学生越聊越兴奋,引来车厢内的乘客阵阵侧目。 孙永浩笑道:“先生,他们在说你呢。” “先生现在可是大学问家,走到哪儿都受尊敬。”孙永振与有荣焉地说。 周赫煊笑笑不说话,他就一个在乱世偷生的穿越者,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梁簌溟突然问:“贤弟,你的《大国崛起》已经连载完毕,该付梓出版了吧?” 周赫煊点头说:“已经交由商务印书馆运作了,如今正在进行编校工作。我这趟入京,还要去登门感谢梁启超先生,他答应为《大国崛起》题词做序。” “那正好,任公先生也住在清华园,我们同路。”梁簌溟高兴道。 就在此时,两个女学生挽着手款款走来。经过周赫煊身边时,其中一人惊喜地喊道:“周先生!没想到在火车上也能遇见你。” “你是……陆小姐?”周赫煊猛然回想起来,此女正是以前在沙龙上见过的陆静嫣。 “多亏周先生还记得我,”陆静嫣高兴地笑道,又介绍身边的女伴说,“这是我好朋友吴婧(赵四小姐的未来嫂子),我们都是中西女中的学生。” 周赫煊点头道:“吴小姐好。” 吴婧疑惑地问:“静嫣,这位周先生是?” 陆静嫣乐得大声笑道:“哈哈,他就是你一直念叨那位周先生,大名鼎鼎的周赫煊!” “周赫煊?!!!” 不仅吴婧惊呆了,就连隔壁那些青年学生,也都齐刷刷地看向这边。 想知道周赫煊在当今中国学生心目中的地位,看这些人的反应就清楚了。十秒钟不到,就冲过来一大群,甚至还有人扯开嗓子大喊:“都过来啊,周赫煊周先生在这里!” 却是这截车厢还有其他的同学,一个个闻风而动,甚至还跑来几个中年人,瞬间把过道堵得水泄不通。 “周先生好年轻啊,我还以为他是位老先生!” “借过,借过,快让我看看周先生长啥样。” “周先生,这是我手抄的《大国崛起》,你能给我签个名吗?” “周先生,你认为中华崛起该仿效哪国列强?” “周先生,你能谈一谈诗歌创作吗?我特别喜欢你那首《一代人》。” “周先生……” 周赫煊看着疯狂的学生和乘客,简直哭笑不得,这待遇都赶上后世的大明星了。 陆静嫣和吴婧已经被挤到一旁,吴婧吐吐舌头说:“好可怕,差点把我衣服都挤破了,这周先生真是声名远播啊。” 周赫煊随手给了几个签名,其他人的热情丝毫不减,各种各样的问题让他根本无从回答。 陆静嫣见状,高喊着替他解围道:“大家都安静,让周先生说几句!” “对对对,都安静,听周先生说话!”陆续有学生跟着喊道。 周赫煊见继续吵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便起身说:“承蒙大家厚爱,我周赫煊感激不尽。刚才有人问,中国该学哪个国家才能崛起,我只能回答,各国有各国的国情,法国的革命不能套在德国身上,德国的铁血在英国也行不通。中国应该寻找出一条,适合自己的发展道路,至于这条路是什么?需要在场的诸位去实践。但有一点是共通的,一个国家想要强大,那就必须统一,平息战乱,停止内斗才能谋发展。如果不能解决军阀割据怎么办?那就需要先积蓄精神力量,大力兴办教育,提高国民素质。等到国家统一那天,每个人都是振兴国家的基础。在场的诸位,不管是学生、工人,亦或政府官员、名流富商,都是中国的未来,都是国家的希望!” 其实都是些空话,但情绪激动的学生却不管,众人高呼道:“好,说得好!周先生你再讲几句吧。” 好嘛,周赫煊还得继续往下说。 059【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不想乱喊口号,对围观人群说:“你们举手提问吧,一个个来。” 他话音刚落,学生们便齐刷刷举手,唯恐慢了轮不到自己。 “这位同学先来。”周赫煊指着最前面一个小胖子说。 那小胖子没想到自己会被选中,当下抓耳挠腮,不好意思道:“那个,我……我还没想好问什么。”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不已。 周赫煊又指向另一个高个子,就是之前说要用自己的血和汗书写《大国崛起之中国篇》那位。 “周先生,我叫陈达,字敏之,是南开大学矿科班的学生,”这人先来个自我介绍,然后提出时下非常流行的问题,“现在很多人都说,中国人不如西方人聪明,是劣等的民族,周先生对此有什么看法?” 见众人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周赫煊微笑道:“说中国人属于劣等民族,一是咱们自卑,二是西方人对咱们的蔑视。自卑与蔑视从何而来?那是源于自晚清以来的屈辱历史。科技、军事、经济、文化的全面落后,什么都比不上西方列强,所有咱们自卑,所以被别人看不起。我说的对吗?” 陈达点头道:“是这样的。” “但中国人真的属于劣等民族?我是不承认的,”周赫煊道,“从秦汉到宋明历朝历代,中国上千年来都领先于西方。马可波罗把中国赞为满地黄金的天堂,让西方人向往之,前赴后继地来中国经商和学习,间接促成了大航海的兴起。伏尔泰是启蒙运动的泰斗,被誉为法兰西思想之王、欧洲的良心,他是怎么看待中国的呢?他盛赞中国的历史天文、政治制度、科学法律、思想道德,他说中国是开化的伟大民族。” “真是这样吗?”众人惊讶道。在场许多人都听说过伏尔泰的大名,却不清楚他如此称颂中国。 周赫煊笑道:“这些话不是我编造出来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去读伏尔泰的《风俗论》。” 陈达茫然道:“那为什么中国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从伏尔泰的著作中,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周赫煊分析道,“第一,中国并非劣等民族,西方人也有仰慕和学习我们的时候;第二,在启蒙运动之前,西方有很多地方是不如中国的。西方文明对于中华文明的超越,也就最近三四百年的时间。如今的英国、法国、德国等诸多列强,1000多年前还被视为野蛮人,他们茹毛饮血、不通文字、不知礼仪。到中世纪时期更加蒙昧落后,生病了就放血治疗,敢说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就被烧死,造纸术、火药、指南针都是从中国传过去的。这能说中国是劣等民族吗?” 众皆默然深思,有些人脸上开始洋溢起自信的笑容。 陆静嫣突然问:“周先生,那中国现在为什么落后呢?” “因为西方人在进步,而我们在倒退,”周赫煊说道,“西方人在文艺复兴之后,就摆脱了思想的枷锁,崇尚理性与科学。中国的统治者从元朝开始,就试图用程朱理学禁锢人们的思想,到满清时达到巅峰。日本人在唐宋时学习中国,近百年来学习欧美,他们迎头赶上了,而中国还在蹒跚踱步。这就是为什么中国落后,并非因为我们是劣等民族,而是我们耽误了科学技术迅猛发展的那一段黄金时期。” 陈达又问道:“周先生认为中国应该全面学习西方吗?比如废除汉字,文字拉丁化,废除汉语,改用世界语?” “岂有此理,汉字怎么废除?”一直没说话的梁簌溟大怒,拍案而起道,“真的废除汉字汉语,中国才是要亡国灭种了!” 包括陈达在内的一些青年学生,顿时与梁簌溟怒视相对,他们认为梁簌溟属于那种不知进步的老顽固。 废除汉字运动贯穿了整个中国近代史,从晚清到新中国建立后的二十年,一直没有停息过。不管是罗马拼音,还是我党颁布的现代汉语拼音,甚至是简化汉字,都在为废除汉字做准备。 这里头的原因,不仅仅是****那么简单,还有更实际的问题。 比如现在的打字机和印刷排版,拉丁字母可以轻松完成,而汉字却无比麻烦,大大阻碍了文化和科学的传播。 建国后的废除汉字运动,一方面是苏联在支持,另一方面也因为汉字确实使用不便。特别在电子计算机发明后,汉字是无法输入显示的,这更让中国人感觉汉字已经落后于时代,是终将被淘汰的老旧东西。 当时谁又能想到,智能手机的汉字输入远远比拉丁字母更方便? 鲁迅先生在临死前接受采访说:“汉字不灭,中国必亡。”在后世的国人看来,这种说法太过荒谬可笑,甚至进而对鲁迅嘲讽污蔑,但谁又能体会鲁迅在说这句话时心中的忧愤苦闷? 你能去嘲讽牛顿不懂相对论吗? 提起废除汉字和汉语,周赫煊哑然失笑:“我的观点跟梁簌溟先生一样,废除汉字、汉语,中国就真要亡国灭种了。” “先生,想不到你也是这样守旧的人!”陈达失望地看着周赫煊。 周赫煊也不着急,慢悠悠地反问道:“一旦废除了汉字,整个中国全变成文盲。政府如何办公?公司如何运转?报纸如何传递信息?你想过这些吗?” “这,这些都可以慢慢来。”陈达说。 周赫煊摇头道:“我始终认为,中国是最伟大的民族,汉字是最优美的文字,汉语是最高雅的语言。”见许多学生面露不屑,周赫煊又说,“我通晓英、法、德、意、日、俄六国语言,我知道他们的根底,也了解我们自己的文化。你们了解日本的明治维新吗?” 陈达立即说:“知道,日本正是因为*****脱亚入欧才能快速发展!” “错啦,”周赫煊哈哈笑道,“日本的明治维新,其实就是中国洋务运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那一套。‘和魂洋才’是日本教育的最高纲领,说穿了就是日本心西洋才,他们把神道教义、儒家思想和国家主义融合在一起。日本确实有人提倡*****但最终却废止了。为了保住自己的传统,日本政府还强调:一切宗教都必须在神道教的领导之下,连他们婚礼都推崇神前结婚。另外,儒学在日本仍占有重要地位,他们的官方文件也基本用汉字书写。你们觉得日本落后于时代了吗?” 这番话说出,让学生们更加迷茫。陈达词穷力争道:“正是因为日本用汉字,所以不如西方发达!” “你搞错因果关系了,”周赫煊说,“中国落后于日本,日本落后于英法,那是因为追赶的时间还不够,而不是因为汉字、汉语和日语的原因。美国也使用英文,美国人也说英语,但他们也是用一百多年时间,才追赶上欧洲的脚步。中国奋起直追才多久?” 陈达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他其实并未被周赫煊说服,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此时此刻,整截车厢的乘客全都围拢过来。 有几个不明真相的群众窃窃私语: “那人是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大人物,你看那些学生都听他的。” “说话倒是很有道理。” “肯定的啊,有学问的先生就是不一样。咱祖宗辈就说中国话,这东西哪能废了全跟洋人学?” “先生说得好,再讲几句!” “……” 周赫煊不再跟这些热血青年争论,继续说道: “火车就要进站了,我最后讲几句。一千年前,我们拥有着世界上最灿烂的文明,最富裕的国家,最强大的军队。然而一千年后的今天,我们必须正视中国落后于世界这一悲惨事实。 从晚清时候起,列强用大炮敲开了中国的国门,鸦片战争、甲午战争、庚子国变……我们一次次战败,政府一次次签署卖国条约,我们天朝上国的美梦终于破碎。但我们不能妄自菲薄,我们要自信自强,而不是自卑自懦,我们要奋发图强,而不是黯然消沉……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的道路变成坦途,让那自由、平等、民主的光辉普照大地。这是我们的希冀。我怀着这个梦想回到中国。有了这个梦想,我们将从绝望之岭劈出一块希望之石。有了这个信念,我们将把这个国家刺耳的争吵声,改变成一支洋溢着幸福之情的优美乐曲。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将会重新屹立于世界强国之林。让富强之声从长江黄河的波涛上响起!让富强之声从华北华南的沃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北疆的戈壁草原上响起!让富强之声在东北西南的崇山峻岭中响起来!让富强之声在长城内外每一座丘陵,每一片山坡上响起。 我有一个梦想。 梦想有一天。中国的每一个省份、每一个州县和每一个乡村,都将变成高楼林立、工厂遍地的文明世界。我们的儿女,我们的子孙后代,不管是汉人、满人、蒙人、回人、藏人,都将手拉着手,合唱出一首中华民族的伟大赞歌:我们自由了,我们强大了,我们富裕了,我们不再承担战争之苦,我们不再承受贫穷之厄。我们的孩子,可以坐在明亮的学堂里,学习最先进的文化知识;我们的子孙,可以跟洋人谈笑共饮,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们的国家,不再是被人嘲笑的对象,不用再签署屈辱的合约。任何一个海外的华人,都可以挺直腰杆,大声地高呼:我是中国人! 我有一个梦想。 为了这个梦想,我将要一起努力、一起奋斗、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牺牲。因为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们的梦想将会实现。这是我们伟大的祖国,我们是伟大的民族。我们在祭祖的时候,可以向祖先光荣的说:我们做到了,我们强大了!而不是向祖辈埋怨,你们留下了一个贫弱的中国,你们留下了一个卑微的民族。 我有一个梦想……” 周赫煊最开始是在忽悠,可说着说着,却不知不觉间热泪盈眶,响亮的话语声中带着哭泣,他把自己都给感动了。 车厢里的每个人,不管是学生、客商、富绅、政客、记者,全都静默地听着他说话,憧憬着梦想实现的那天,憧憬着中国强大的那天,如痴如醉,泪眼迷蒙。 060【抵达清华】 “污……轰隆隆!!!” 火车缓缓驶入正阳门东车站,车头冒出大量的蒸汽,仿佛一只发怒的钢铁怪兽。 津芦铁路在1903年増筑过,从卢沟桥延伸至内城前门外东南。这里日渐繁华,朝北临近东交民巷,南边则是前门商业区,每日有大量客商在此汇集。 车站有三座站台,其中两座还带有雨棚。三个候车室的乘客,依次进入站台内,排着队准备登上火车。 驶来的火车终于停稳,车门打开,乘客们蜂拥而下。但有一截车厢很奇怪,乘客下车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自动站在车门两侧,似乎在等待哪位大人物。 站台上候车的人们,顿时朝那边好奇张望。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走出,穿着普通,并无什么离奇之处,但却颇受众人拥戴。 周赫煊自己提着行李箱,从人群中间走过,梁簌溟和扛着箱子的孙家兄弟紧随其后。 等他们走出几步,身后的陈达突然喊道:“先生,你的梦想,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梦想!我们会时刻谨记的!” “诸君珍重,再会!”周赫煊放下行李箱,回身朝众人深深鞠躬。 学生们纷纷弯腰回礼,喊道:“先生保重!” 这场面让站台内的乘客无比稀奇,全都把目光集中在周赫煊身上,猜测他究竟是什么身份。 梁簌溟摘下眼镜,抹掉眼角的泪痕,感叹道:“贤弟今日之演讲,振奋人心,道出了每个中国人深藏五内的宏愿。” “也只是梦想而已,任重而道远啊。”周赫煊也不知为何,他明明是在忽悠别人,却把自己都忽悠瘸了,深陷在热血激昂的情绪中不可自拔。 众人默默跟在他们身后,一言不发地步入车站中央大厅,然后带着复杂心情各自散去。 “静嫣,我刚才都听哭了,”吴婧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忍不住发问,“你说先生的梦想,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陆静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又激动又难受。” 站外。 周赫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吐了口浊气笑道:“寿铭兄,别想那么多了,先去清华园要紧。” 梁簌溟自嘲说:“你是不知道我这人,情绪容易激动,爱做小女儿态,倒是让贤弟见笑了。” 梁簌溟何止是情绪容易激动,他看到穷人的悲惨生活都会落泪,因为感觉国家无出路,已经自杀过好多回了。 就在此时,突然有个青年跟上来,对周赫煊说:“周先生你好,我是《申报》记者南怀成。刚才在火车上不便打扰,但先生的一番话让我感触万分,我希望能将这些内容刊登出来。” “南记者你好,”周赫煊与他握手道,“《申报》不是在上海吗,你怎么来北平了?” 南怀成解释说:“南口那边战事激烈,我想过来采访一下。” “原来南先生还是战地记者,佩服。”周赫煊赞赏道。 如今中国发行量最大的报纸有两份,一份是《申报》,另一份是《新闻报》,日销都超过10万份,其中《申报》的日销量更是达到14万份。 南怀成问:“周先生,您在火车上演讲的内容,还能复述出来吗?” “可以。”周赫煊说。 南怀成当即拿出采访本,说道:“我赶时间,如果周先生不介意的话,咱们现在就记录。” 周赫煊叙述,南怀成速记,很快就把那份1800余字的演讲稿抄写完毕。 两人握手道别,周赫煊他们乘车离开,南怀成也叫了辆黄包车:“去电报局!” 在颠簸的黄包车上,南怀成还在继续写稿,将自己的车厢内的所见所谓都写出来,等到电报局的时候已经撰稿完毕。 上海《申报》那边,每天都有专门的办事员守在电报局,很快就收到稿件。一看内容,立即派人送回报社总部,半个小时后新闻稿已经直达报馆。 《申报》主笔、代理总编何贵笙连门都忘了敲,直接冲进社长室:“量才,你快看看这篇稿子!” 史量才笑道:“什么新闻如此着急,国民革命军又打大胜仗了?” “你自己看吧。”何贵笙将新闻稿放在桌上。 史量才拿起来阅读良久,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重起来,突然一声长叹:“唉,我们又何尝没有这个梦想。” 何贵笙说:“我想把它作为明天的头版头条。” “你是代理总编,你说了算,”史量才继续埋头品读那篇演讲稿,赞道,“这位周先生真是好口才,把所有中国人心底的话全说完了。” 何贵笙笑道:“他跟我们是同行,天津《大公报》复刊就是他的手笔。” 史量才略微点头:“有机会的话,我倒想当面见一见。” “不和你说了,我这就去给这篇新闻写社论。”何贵笙拿起新闻稿就急匆匆离开。 “等等,”史量才突然将何贵笙喊住,“把他那首《一代人》,放在演讲内容的前面吧。” “什么《一代人》?”何贵笙却没听过这首诗。 史量才笑道:“就是周赫煊写的现代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何贵笙品味片刻,点头说:“这首诗倒是应景,放在稿件里很合适。” 不提《申报》,咱们把视线转回北平。 周赫煊、梁簌溟和孙家兄弟来到清华园,立即有校务人员去通报领导,很快清华国学研究院主任吴宓就疾步走来。 “哎呀,寿铭,我对你可是苦候已久,总算是来了!”吴宓隔得老远就出声笑道。 吴宓也是为大学者,学贯中西,与陈寅恪、汤用彤并称为“哈佛三杰”,乃是清华国学研究院的实际创办者。 梁簌溟与吴宓握手后,介绍道:“这位就是《大国崛起》的作者周赫煊。” 吴宓一听肃然起敬,热情道:“周先生,久仰久仰,任公可是对你的大作无比赞赏,他听说你来肯定很高兴。” “我这次来,正要当面拜谢任公先生。”周赫煊道。 吴宓跟他们闲聊几句,笑道:“先不说废话了,我马上派人帮寿铭安排住宿,顺便把任公(梁启超)、静安(王国维)他们也叫来,今晚一起欢聚痛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