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侯传》 第一章 约会密室 2002年9月13日。 “爸,我吃饱了。”韩诺惟放下筷子,从纸巾盒里扯了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 系着围裙的韩孟昶急忙走到厨房门口,“还有排骨汤,你不等等吗?放了你喜欢的牛肝菌哟。” 韩诺惟摇摇头,“您给我留一点儿就行,我明天回来喝。”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我跟阿强说好了,晚上去他家复习,我帮他英语,他帮我数学。” 韩孟昶迟疑了一下,“那,要不我先给你盛点汤带上,你俩晚上复习饿了可以当宵夜。” “算啦,路上万一洒出来了弄到书包里多麻烦。”说着,韩诺惟走进浴室,打开了水龙头,开始洗头发。 韩孟昶叹了一口气,他很想让儿子喝完汤再走,但又不愿让儿子觉得勉强。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确定不会下雨,便将“记得带伞”的话咽了回去。 韩诺惟吹干头发,又抹了一点啫喱,他对着镜子抓出了一个自己很满意的发型,然后走到客厅,对韩孟昶说:“爸,帮我看看。” 韩孟昶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好看。” 韩诺惟哭笑不得:“我没问您好不好看。”他等父亲抬起头,才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帮我看看,后边头发有没有翘起来?” 韩孟昶露出吃惊的表情,“怎么会翘成这样?”看着韩诺惟急急忙忙冲进浴室,他笑了起来,“逗你的,很帅,跟我差不多。” 韩诺惟气呼呼地走出浴室,“我真搞不懂,您怎么会是政治老师。”他略带戏谑地瞟了一眼韩孟昶,“我们班的政治老师,压根就不会笑,更别说逗我们了。”他一边将一袋琥珀装入书包,一边做了个鬼脸,“要是像您这么幽默就好了。” “去去去。”韩孟昶将碗筷都端进了厨房,“你少拍我马屁,有什么事直说。” 韩诺惟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爸,给我点钱,我这两天午饭都蹭的阿强的。” “不是上周才给了你五十吗?你们学校的午饭又涨价了?” “不是,我跟您说过了呀,我买了英语和数学的参考书,然后就没钱了。” 韩孟昶走出厨房,掀起围裙,翻了翻裤子口袋,“你要多少?” 韩诺惟挠了挠头,“有一百吗?”韩孟昶把口袋里的钞票都翻了出来,放到了餐桌上,然后整理了一遍,“我这儿就六十多块了。”他留下两个硬币,将其余的都推到儿子面前,“你先拿着这些吧,我晚上去医院看你妈,听说算错了药费,会退一点钱给我,你明天回来,我再给你钱。”他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对了,陶无法还没给你结算工钱?” 韩诺惟摇摇头,“我这不是正要把加工好的这批琥珀给他拿过去嘛,估计也快结钱了。” “那你先去陶家,再去找阿强?这可是反方向,路程有点远,你要不要骑车去?” “不骑,太折腾了,阿强家那边的邻居有点杂,万一车子丢了麻烦。”说着,他拿起两张二十元和一张十元,“那我走了,爸。” 韩孟昶转身走进了厨房,“路上小心。” 韩诺惟笑嘻嘻地抓起书包,跑出了门,“知道啦!”他跑得飞快,“啦”字说出口时,人已经到了门外。 九月的韩城,夏色正好。路边的花坛里,玫粉的醉蝶花含羞带怯。晚风轻拂,甜蜜的花香就像是丝绸一般娇柔地掠过人的脸庞。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正在练琴,而阳台上的三角梅也随风轻舞,几瓣艳红的萼片飘下来,落在干净的街道上,正如明信片上那若隐若现的底纹。 韩诺惟深吸了一口气,脚步越发轻快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去女友陶白荷的家里过夜,他克制不住一路上砰砰的心跳。 陶白荷是他的初恋,也是他最在乎和最感激的人。因为,在韩诺惟看来,只有陶白荷才能真正理解他、爱护他,这比什么都重要。 打从韩诺惟有记忆起,他就一直跟着父母搬来搬去,直到他七岁那年,他们一家才在韩城安定下来。从小,韩诺惟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在其他人看来,他的长相颇为奇怪:眉毛又粗又长,好像是被谁打翻了砚台;眼睛虽然不小,但瞳孔却不像别人那样非黑既棕,而是一种奇怪的亮金色。这让韩诺惟很苦恼,有时候,他只是发呆瞪着前方,或者毫无意识地瞟了一眼,但却会令人不安。好在他有着高挺笔直的鼻梁,以及线条分明的下巴,如果忽略掉奇怪的瞳孔,那么,他还是能算得上是一个小帅哥的。可惜,为了不引起闲言碎语,最终,在他四岁那年,他在父母的劝说下戴上了一幅厚重的深色平光镜,这让他看起来显得笨拙而老土。 韩诺惟首次听到赞美他眼睛的话语,是在他打工的琥珀店里。 韩城虽是座边陲小镇,却颇富庶,因为一线之隔的缅甸拥有数量惊人的琥珀矿藏。商贩将韩城的生活物资销往异国,同时带回各种琥珀的原石。在这些商贩当中,最成功的就是头脑灵活的陶无法。他的琥珀店越做越大,眼见人手不够,便招收了一些新人。这其中,就有半工半读的韩诺惟。 就在这一年,陶无法的独生女儿陶白荷刚好大学毕业回到家,打算考研究生。陶白荷无聊时会去店里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她喜欢的工艺品或者首饰,顺便看看在店里帮佣的年轻帅哥。 第一次见面,韩诺惟在陶白荷面前摔了一跤。 那天,韩诺惟按照陶无法的吩咐,去书店买了一堆琥珀雕刻专用的画册。画册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侧身推开店门,刚转身进入店内,就撞上了正坐在柜台边专注地观察着一块虫珀的陶白荷。陶白荷一声惊呼,吓得韩诺惟连人带书跌倒在地。 他那副尺寸略大的眼镜正好滚落到了陶白荷的脚边。 韩诺惟万分窘迫,他实在不想让陌生人看到自己的眼睛,尤其是一个年轻女孩。 “你是混血儿吗?”这是陶白荷对韩诺惟说的第一句话。 “啊,我不是,我算是韩城人。”韩诺惟低着头说。 “那你家里一定有混血儿。”陶白荷说话的风格非常武断,语气也很笃定。她捡起眼镜,递给韩诺惟,视线却始终追随着韩诺惟的脸。 韩诺惟摇了摇头,赶紧接过眼镜戴上。他蹲在地上,一面收拾着散乱的画册,一面偷偷观察着陶白荷:纤细瘦削,圆脸大眼,妆容精致。她戴着一副窄边框眼镜,身着红色套装,胳膊上挎着一个设计简约的包,这使得她看上去跟那些把头发染得乱七八糟、穿夸张松糕鞋的女孩子完全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韩诺惟觉得心跳加速了。 “你的眼睛像混血儿,很酷。”这是陶白荷当天离开之前对韩诺惟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让韩诺惟觉得一见钟情的一句话。 几乎是顺理成章,他们在一起了。尽管那时还不流行“姐弟恋”,但两个情投意合的年轻人还是开心地相爱了,当然,是偷偷在一起。毕竟,陶白荷那位骄傲的父亲根本不可能同意她嫁给这个看不出前途的男孩子,更何况,韩诺惟才十七岁。 “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开心就行。”每当韩诺惟发愁的时候,陶白荷总会这样说,她的表情就像第一次见到韩诺惟那样,不容置疑。 尽管陶白荷固执又任性,但初恋实在美好得让韩诺惟心醉,他觉得,只要能拥抱住陶白荷,那他的让步就是值得的。 他听了陶白荷的话,剪去了长长的刘海,并摘掉了厚重的深色眼镜,开始挺胸抬头地面对和接受自己的特殊之处。 让韩诺惟诧异的是,外界并没有对他的改变做出让他不适的反应。——父母没有反对他摘下眼镜,而且还有几个女同学红着脸给他递了情书。 手机短消息的铃声打断了韩诺惟的回忆,他连忙将手机掏了出来。那是陶白荷发来的短消息,只有简短的四个字,“二四五一。” 明知是陶家大门的开锁密码,并没有别的意义,但韩诺惟还是忍不住笑了。据说陶无法这次要去外地三天,他难得能跟恋人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想到就觉得心里甜丝丝的。 韩诺惟走进一家花店,花了四十八块钱买了一小束花。他数了数,中间是六朵红玫瑰,外围点缀着粉色和紫色的月季,加上穿插其中的白色满天星,让整束花看起来甜美又浪漫。 韩诺惟捧着花,感觉路上的行人都在对他微笑,他有些难为情,便将花藏到了身后,同时加快了脚步。 几分钟后,韩诺惟来到了陶家门外,他默念着开锁密码,打开了陶家大门。虽然他之前跟随陶无法来过几次陶家,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唯独这一次是来约会的,这让他觉得兴奋而又刺激。 “小惟!”当着佣人林妈的面,陶白荷毫不避讳地冲过来,紧紧搂住了韩诺惟的脖子。 韩诺惟虽然早已和恋人有过亲密接触,但都是私下里的,头一次当着第三人的面如此亲昵,使他的脸腾地一下红到了脖子,紧张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尴尬地抻了一下身上的浅紫色衬衫,那是陶白荷送给他的七夕礼物,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 他鼓起勇气,将藏在身后的花递给了陶白荷,“送你的!” 陶白荷捧着花,语带埋怨,“干嘛买花啊,好俗气的。”话虽如此,她的脸上却满是掩饰不住的甜蜜。 她把花交给了林妈,后者接过花,会意地笑了,然后转身去端茶了。 陶白荷拉着韩诺惟的手,一步一跳,一直拉到三楼——她的房间里。 刚关上门,韩诺惟就迫不及待地拥着恋人亲吻了起来,两人吻得难分难解,意乱情迷,期间陶白荷的手机响了好几次,两人都不愿理睬,直到林妈敲门,“小姐,我把茶放在走廊的桌上了。对了,有电话找你。” 陶白荷挣脱了韩诺惟,冲着门外喊道:“你不要管。” 韩诺惟有点紧张,“谁的电话?会不会是你爸?” 陶白荷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啦,我爸才不会夺命连环call呢,这是我爸一个朋友,估计是找不着我爸了,就来骚扰我,不理他。” 这时,陶白荷的手机像是有感应一般,又响了起来。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要不,你还是接一下吧,让长辈这么等着也不太合适。” 陶白荷扑哧一声笑了,“谁说我爸的朋友就一定是长辈的。”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在韩诺惟的脖子上轻轻地画着圈,“我先去洗澡了,你等我啊。” 韩诺惟依依不舍地说:“我能进去和你一起吗?” 陶白荷嘟起了嘴,“我还要卸妆呢,你别来捣乱,乖乖等着。” 见恋人如此坚持,韩诺惟只好让步,“那你快点好不?” 陶白荷眨了眨眼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她推开浴室的门,“要不,你先去一楼的书房玩会儿,我爸书挺多的,你消磨会儿时间。” 陶无法虽是个商人,却颇好附庸风雅,书房的面积不小,且三面都是书墙。深栗色的木柜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最上层几乎快要触及天花板了,人若要取书还得爬梯子。 韩诺惟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排场的书房,他忍不住好奇心,爬上了梯子,想看看高处放的是什么书。 陶无法的书摆放得很有规律,一面墙是哲学与宗教,一面墙是文学作品,还有一面墙,则全是与琥珀相关的知识丛书和工具书。 韩诺惟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本暗红色封皮的《马克思主义研究》,这本书被摆放在工具书那面墙的最上层中间。他先是一愣,接着觉得十分好笑:陶无法是满脑子生意经的人,会去研究马克思?这样想着,他便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书的封面已经有点褪色了,看得出来有些年头,韩诺惟将书翻过来,背面印着“一九八四年一月第一版”。 但令韩诺惟诧异的是,这本书的内页很新,几乎像是从来没有翻看过一样。而在内页的大约四分之三处,夹着一张雕刻精美的木质书签。 “一本封面很旧的书,内页却很新,难道这本书经常被人拿出来,却从不阅读?”韩诺惟好奇地看向木柜的空格处,但什么也没看出来。他转念一想,便鬼使神差地将手伸了进去,摸索了起来。不出几秒,他就摸到了一个圆形凸起。一瞬间,各种电影片段在他的脑中闪回,他深吸一口气,用力按了下去。只听得脚下突然传来“咔哒”一声,他扭头一看,地面上赫然露出了一个方形的地下室来。 地下室恰好嵌在三面书墙的中间,一侧露出了盘旋而下的楼梯。楼梯很干净,显然是经常有人使用的。 “你在干嘛?”陶白荷的声音突然响起。 第二章 尔死无疑 韩诺惟吓了一大跳,他抓着梯子,有些尴尬,“我就是想拿本书看。” “天呐,这是什么?”陶白荷看到地下室,一脸不敢置信,显然,她也不知道书房的秘密。 “行啊,挺厉害的嘛,我都不知道书房有地下室!”陶白荷眨了眨眼,然后笑嘻嘻地往地下室走去。韩诺惟虽然觉得不妥,但这里毕竟是陶家,而且他自己也很好奇,便连忙下了梯子,跟了过去。 密室并不大,但装修得颇为舒适。其墙壁上镶着黑色的细木条,地上铺着藕荷色的地毯。室内中心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两边的墙角则各放着一张看起来颇为舒适的单人沙发。在正对着楼梯的那面墙上,挂着一些尺寸不大的画,陶白荷看到后,立刻好奇地走了过去。等点亮了壁灯,陶白荷才发现,原来这些画都是旧照片。她一张张看过去,越看越奇怪。她转过头,对韩诺惟说:“为什么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 韩诺惟对这些旧照片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他见陶白荷兴致很高,不忍扫兴,于是附和着说:“可能是你父亲的老朋友?” 陶白荷没有回答,而是指着一张两人合影说道:“这个人真好看啊,我都不知道我爸有这么帅的朋友。” 照片上的两个年轻人都笑容满面。左边的人略显瘦弱,表情也有些拘谨,他正是年轻时的陶无法。而右边的人剑眉星目,鼻梁端正如山,竟有几分老牌好莱坞电影明星的轮廓。 在照片的下方,印有一行小字:1977年6月1日。 韩诺惟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确实很帅,说不定是你父亲跟哪个明星的合影呢。” 陶白荷摇摇头,“不可能的,我爸要是认识明星,会不告诉我?他那么好面子的人,肯定要把牛皮吹上天的。” 其实韩诺惟也觉得陶白荷说得有几分道理,只是这话由他来说不合适罢了。 其余的照片则大多是陶无法年轻时候的独照。从这些照片来看,陶无法年轻时非常好动,照片里不但有他爬山、打排球的,甚至还有在店里向客人推销的。 陶白荷忍不住咂了咂嘴,“我爸这么早就开店了啊,他都没跟我说过。” 看完照片后,陶白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冲韩诺惟抛了个媚眼。 韩诺惟正要扑过去时,陶白荷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陶白荷从睡裙口袋里取出手机,神色颇不耐烦。 韩诺惟忍不住问道:“还是那个找你父亲的人吗?” 陶白荷没有回答,只是快速地按着键盘回复消息。韩诺惟忍不住想凑近看一眼,陶白荷见状,迅速合上了翻盖,韩诺惟只看到外屏上显示着“2002年9月13日20时35分。” 韩诺惟有点不高兴,“白荷,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陶白荷撒娇地一扭身子,“你胡说什么呢。”说着,她起身点亮了办公桌上的台灯。只见桌上随意地摆放着纸笔、放大镜、镊子,以及琥珀鉴定专用的白、紫光灯,还有一些写满了奇怪字符的类似信件的纸片。 陶白荷拿起纸片看了看,“是爸爸的笔迹。咦,怎么像是日文?我都不知道,我爸居然会日文!” 韩诺惟没有说话。答案显而易见,陶无法隐藏自己的外语技能,自然是不想让人知道。 陶白荷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哎,小惟,你看这柜子。” 韩诺惟低头看去,只见书桌下有一柜子。其柜门上花纹繁复精细,中间用金线刻着春夏秋冬四季风景。在夏秋两季之间,有一处浅浅的眼镜盒大小的长方形凹槽。凹槽占夏秋各一半,底部刻有一组意义不明的浮雕花纹。而奇怪的是,柜门上并没有把手。 陶白荷端详了一番,“小惟,你说,我爸会在里边藏什么?” 韩诺惟哭笑不得,“我怎么会知道呢,按理说你应该猜得出来,毕竟是你爸。” 陶白荷瞪大了眼睛,“那以后也是你爸!”她一转眼珠,忽然用一种夸张的口吻说:“里边会不会藏着一个人?” 韩诺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白荷,这不好笑。” 陶白荷耸了耸肩。她蹲下身子,沿着柜子摸了一圈,“没找到锁啊,怎么打开呢?” 韩诺惟看着柜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二话不说,噔噔噔跑上了楼,回来时手里多了一枚书签。 陶白荷一头雾水,“你在干嘛呢?” “我要是猜得不错,这柜子里藏的应该就是密室的秘密了。不过,你爸可能并不想让你知道这些,你确定要打开么?” 陶白荷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我爸就我一个女儿,他的不就是我的么,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将手里的书签贴上了柜子中间的长方形凹槽。书签的大小和厚度都刚好与凹槽相匹配,贴上之后,春夏秋冬便整个连贯了起来。韩诺惟不由得连连称赞。 可是,等了几秒之后,柜子并没有任何动静。韩诺惟看着陶白荷,一脸茫然。陶白荷伸手摸了摸书签,嘴里念叨着,“奇怪,难道这个书签不是钥匙?”说完,她突然惊呼道,“啊!这个好像可以按下去!” 陶白荷用力将书签按了下去。 柜子沉默了两秒之后,柜门徐徐滑向了右侧。两人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流露出了欣喜。 柜子里面只分了两层。下层放着一块拳头大小的通体乌黑莹润的瑿珀,以及几块净水的虫珀,一看便知价值不菲。而整个上层,只放了一颗体积比较大的核桃雕件。 陶白荷一眼看到,便要伸手去拿,韩诺惟立刻拦住了她,“白荷,你看这柜子是小叶紫檀的,用这么名贵的木头做柜子,那这柜子里放的恐怕不是寻常物件。人的手上都是油汗,随便摸的话,可能会弄坏。” 陶白荷点点头,接着伸手打开了办公桌右边的抽屉。她抬头一看,得意地笑了,“我就知道!”说着,她从抽屉里拿出了两副手套。一副很新,另一副则明显有些褶皱。 带上手套后,韩诺惟小心翼翼地将核雕拿了出来。这一看,两人都倒吸了一口气。 韩诺惟自小跟着母亲娄烟学雕刻,长大了又在琥珀店里打工,见过的好东西也不算少,但他从未见过雕刻如此精美,构思巧夺天工的物件。 这核雕颜色颇深,表面有一种暗沉的油光水滑,一看便知其年代久远。其形状略似元宝,雕刻者因形而制,在桃核上雕刻出了一艘美轮美奂的画舫。 画舫有两层。上层略小,中有一座小小的舱室,一人在舱室内,以手支住窗棂,作推窗赏景状。下层则有两人对坐饮酒,中有一案,竟是由一块琥珀镶嵌而成。距两人不远处,又有一人手擎酒杯,似在独酌。 陶白荷忍不住赞叹道:“真好看,这么好的东西干嘛要藏起来。”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这是极品的巧雕,竟然藏在地下室里。”他眼见明珠暗藏,忍不住扼腕叹息。 陶白荷并不明白他的心思,只是看着核雕啧啧称奇,“你看,好厉害,三个人喝酒的杯子都不一样呢,这么小的杯子耶!” 韩诺惟仔细一看,果然,独酌之人手里的杯子是空心的,而对饮的两人,杯子是实心的。 既然能将独酌之人的酒杯做成空心,那为何另外两只杯子却偷懒了呢?韩诺惟陷入了沉思,“这等雕工,不会遗漏这些小细节,除非,是有意为之。” 陶白荷突然说:“要不,我们试试把这个空杯子也填满?” 韩诺惟吓了一跳,“白荷,核雕是很娇贵的,沾上水可能就坏了。” 陶白荷撇撇嘴,“就加一点儿水嘛,那杯子只要一滴就够了,然后我们马上擦干,怎么会弄坏?再说了,我爸弄这个地下室,你就不好奇?” 说干就干,韩诺惟还在发呆,陶白荷已经上楼去拿了一杯水。 韩诺惟暗自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无法拒绝恋人的任何要求。 他从桌上拿起一张纸,两三下就折叠成了一个小小的漏斗。然后,他将漏斗尖儿放到杯子里蘸了蘸,接着将漏斗倾斜,对准了桌上的核雕。 只见一滴清水缓缓落入了独酌之人的酒杯中。两人静静地等了几秒,却不见任何变化。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纳闷。 正在两人胡思乱想之际,持杯之人忽然动了起来。只见他慢慢将酒杯递近面颊,不一会儿,上层推窗之人的手臂也跟着动了起来。但是,那人并非要开窗,而是以手支着窗棂,将舱室的小窗一点一点地关了起来。 在窗子完全关上的那一刻,“啪”的一声,从舷侧弹出一层暗格,其中有一卷极细的纸条。 两人面面相觑。陶白荷性子急,立刻就将纸条抢了过去。 陶白荷捻了几下,竟不能将纸条捻开。无奈之下,她只好将手套摘了下来,这才将纸条徐徐展开。仔细一看,她才发现上面有小字,但肉眼根本看不清楚。韩诺惟拿起桌上的放大镜,对准了纸条。纸条上密密麻麻地写了一首繁体字的小诗: 向畫闌看,落琉璃盞。 春色猶短,蘭芷蓮岸。 蓑衣竹笠,鶯蝶心亂。 玉壺一夜,煙水憑欄。 “这是什么意思?”陶白荷喃喃说道。 韩诺惟想了想,“不知道呢,不过这一柜子放的都是琥珀,会不会跟琥珀有关系?” 陶白荷点了点头。她突然拿起桌上的镊子,将核雕里的那块琥珀取了出来,放在掌心。 那琥珀造型古朴,乍一看既像是如意,又像是蜷曲的云朵,内部还有一圈一圈的流淌纹。其颜色也十分奇特,似金似红,却又带着紫。 两人仔细看了一番,却看不出什么奥秘来。陶白荷不死心,眼见桌上有白紫光灯,便拿来对着琥珀乱照一气。 “算了,白荷,实在搞不明白就放回去吧,毕竟是你父亲的东西。”韩诺惟怕她弄坏了东西,赶紧劝说道。 陶白荷像是没听见一般,又拿起纸条看,一边看一边说:“我爸为什么要瞒着我呢?从我记事起,我爸就特别疼我,什么都跟我说的。” 韩诺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想了想,安抚恋人道:“或许是因为他也没有解开这里面的谜,所以先不着急告诉你?” 陶白荷点点头,接着突然大叫了一声,将手里的纸条扔到了地上。 韩诺惟吓了一跳,“怎么了?” “烫死了。”话音刚落,就见一团火苗自纸条中腾空而起。韩诺惟赶紧将杯子里的水泼到火上,不料这火起势异常迅猛,那一杯水泼上去竟毫无作用。 韩诺惟立刻用脚去踩,但他穿的是拖鞋,踩了两下不但没有踩灭,袜子还烧着了。陶白荷吓得尖叫连连。 “家里有灭火器吗?”韩诺惟一边拍打着袜子,一边问道。 “不知道。”陶白荷快要被吓哭了。火势越来越大,眼看就要窜到柜子上了。那柜子是防腐防潮的,异常干燥,一燃即着。 “快叫林妈!”韩诺惟这时也急了。 陶白荷几步就冲上了楼。韩诺惟一面拿手边能找到的东西扑火,一面顺手把琥珀收进了口袋,他模模糊糊地想着,“这柜子里的东西真邪门。” 陶无法当初造地下室的时候,似乎完全没有考虑消防的问题。韩诺惟环顾整个房间后,才绝望地意识到,这里没有任何水源,也没有窗户。 时间刻不容缓地过去,陶白荷却迟迟没有出现。空气渐渐变得稀薄起来,而且越来越热,火势已无法控制,只能离开。可是,他一抬头,却发现密室顶上的门不知何时被人给关上了。门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韩诺惟听不出来是谁。那人气势汹汹,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安慰。 韩诺惟很想大喊一声,“混蛋!”但是,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在他倒地的那一刻,他突然想到,陶家大门的密码,谐音刚好是“尔死无疑”。 “这么巧,难道这就是天意?” 第三章 天生美瞳 韩诺惟醒来的时候,感觉浑身又痛又硬,动弹不得。他吃力地转动了脖子,看到了米黄色的墙壁。半旧的绿窗帘被风吹得微微颤动,窗户开了一半,房间里很透气,但仍然能闻到医院里特有的消毒水味。 “你醒了?”一个身材高大、身穿警服的年轻男子走了过来。韩诺惟点点头,想要张嘴说话,可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巨大的惊恐顿时袭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警察。 “我是县局三科的南泽雨,你的案子由我负责。你别紧张,我就问你几个问题。你受了点伤,但是不严重,只是呛到烟了,暂时不能发声,医生说你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南泽雨温和地说。说完,南泽雨冲门外喊了一声。门口的人立刻推开房门,走了进来。那人也是个年轻警察,只是比南泽雨还要纤瘦一些。韩诺惟觉得这人很眼熟,正在努力回忆时,南泽雨递给他一个本子和一支笔,“等下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想说什么,就直接写在上面。如果是简单的问题,就写是,或者不。每个回答中间都要空一行,字写工整点,明白了吗? 韩诺惟点点头,又赶紧写下了“是。” “9月13日,也就是火灾发生当天,晚上9点,你在陶无法家,对吗。” “是。” “那么晚了,你去他家干什么?” 韩诺惟想起了陶白荷。虽然他只是去约会,但他跟陶白荷是地下恋情,他要是说出来,陶白荷肯定要挨骂。他犹豫了一下,在纸上写道,“老板交代我抛光一批琥珀,我给他送过去。” “你知道陶无法外出了吗?” “不。” “你去韩家的时候,谁给你开的门?” “林妈。” 南泽雨目不转睛地盯着韩诺惟,“林妈告诉你陶无法出去了吗?” “不。” “我们检查了你的手机,虽然被火烧坏了屏幕,但是电话卡完好,取出来是可以读信息的。” 韩诺惟有点儿窘迫,他原本就不擅长撒谎。 好在南泽雨并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换了个问题,“你母亲身体似乎不好?听说是胃癌?” “是。” 南泽雨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以前也有一个朋友得了癌症,据说治疗费用很惊人。” 韩诺惟心头发酸,他颤抖着写道,“再多钱,也得治。” “是陶白荷给的开门密码吗?” 韩诺惟没想到警察会突然问这个问题,他一下子慌了,本能地点了点头。他犹豫了几秒,还是写下了“是。” 南泽雨停了下来,仔细观察着韩诺惟的表情,“火警去的及时,损失不算大。” 韩诺惟没有回避南泽雨的目光,他知道自己的眼睛可能会吓到人,但此时此刻,他若躲闪,就会让对方觉得他有所隐藏。 南泽雨突然笑了起来,“你这眼睛挺好玩,是戴着那什么来着,现在好像挺流行的……” 年轻警察补充说:“美瞳。” 韩诺惟摇摇头,写了四个字,“天生如此”。 南泽雨若有所思,“我听老一辈的人说过,以前咱们县里也有长这样眼睛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少数民族。”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中,韩诺惟忽然惊慌了起来。他看着身上的病号服,露出了焦虑不安的神色。 “你想换衣服?”南泽雨看着他的脸,有些疑惑。 韩诺惟指着自己,比划了半天后,年轻一点的警察反应了过来,“你是问你自己的衣服?” 韩诺惟点点头,有些激动地盯着南泽雨。 南泽雨拧起了眉头。他略一思忖,扭头对年轻警察说:“小杨,你去找一下,记得先检查。”后者答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南泽雨看着一脸焦虑的韩诺惟,笑了笑,“不用担心,检查是例行公事。” 过了没多久,小杨提着一个塑料袋出现了。透明的袋子里,一堆黢黑的碎片清晰可见。 韩诺惟不禁黯然。他家境贫寒,这件衣服于他而言意义非凡——不仅是他的第一件“名牌”,更象征着他视若珍宝的爱情。如今看到它面目全非,他不由得心头一窒。他颤抖着伸出手,接过这堆破烂。 “就找到这些,医生给你剪开了,有些都粘在你身上了。”小杨同情地说。 南泽雨神色复杂地看着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少年,后者正好低下了头,所以没有看到他的眼神。 “这样吧,你先想想还有什么没交代清楚的。如果调查发现你确实与火灾无关,那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这段时间,你先委屈一下,在医院好好养病。”说着,南泽雨收走了纸笔。 韩诺惟乖巧地点点头,又满含期待地盯着南泽雨。 “你还有事情?” 韩诺惟鼓足勇气,看了看南泽雨的手。 南泽雨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图,“你想打电话?” 韩诺惟的表情有点苦涩。 “你现在又不能说话……”南泽雨叹了一口气,同情地说,“这样吧,你拨号码,拨通以后,有什么话我帮你转达。”他用眼神制止住了想要说话的小杨,“放心吧,他还是个孩子,没事。” 他掏出手机,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尴尬,“小杨,借一下你的手机,我的没电了。” 小杨递过自己的手机,韩诺惟万分感激地接了过去。在他按下最熟悉的那串号码后,南泽雨做了一个手势。他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温顺地交出了手机。 大约一分钟后,南泽雨轻轻摇了摇头,“没人接。”他把手机还给了小杨,接着安慰韩诺惟说,“你不用太担心,等我们查明了情况,很快就会让你回家。” 说完,南泽雨带着小杨离开了。韩诺惟松了一口气。他拿起塑料袋,看着那些焦黑的破烂,心里一阵难过。突然,他注意到破烂中有一个鹌鹑蛋大小的东西。他好奇地将那块东西拿了出来,然后抵在绷带上使劲地摩擦。很快,一块圆形琥珀跃然眼前,正是核雕中镶嵌的那块! 韩诺惟握紧了琥珀,心里一阵翻腾:没有琥珀能经受住摄氏三百度以上的高温,而那密室起火的时候,岂止三百度! 韩诺惟想起了离奇关闭的密室顶门,还有门外听不出来声音的陌生男人。 他坚信恋人不可能背弃自己,可这突如其来的火灾,这高温不熔的琥珀,这不知身份的门外访客,都透着一种吊诡。 当韩诺惟辗转反侧痛苦难耐的时候,陶白荷也过得提心吊胆。她发短信给韩诺惟,没有得到回应,打电话也一直关机。无奈之下,她来到了医院,却被警察给拦住了。 垂头丧气的陶白荷回到家,一进门便发现陶无法正正坐在沙发上。他眉头紧锁,一言不发,双臂交叠着抱在胸前,双眼直直地盯着陶白荷,就像是在看一个多年未见的仇敌。 陶白荷不由得有些紧张,她放下包,打了个招呼,“爸,你回来啦。”说着,她就想往楼上走。 “过来。” 陶无法摆摆手,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 陶白荷不情愿地走了过去,她刚坐下,陶无法就站了起来,“你领韩诺惟到家里来了?” 陶白荷畏惧地看了父亲一眼,迟疑地说:“我的电脑坏了,我听说韩诺惟懂修理,就找他来帮我看下……”话音刚落,“啪”的一记耳光扇到了她的脸上。 陶白荷惊呆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就在一场车祸中丧生了。父亲没有续弦,多年来,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一直将她当成公主一样宠着,从来没有动过她一根手指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韩诺惟的那些名堂?我还以为你知道分寸。结果呢,你竟然把人带回家了,还把房子烧了。现在还敢骗我!” “爸!”陶白荷流下了眼泪。她心里有愧疚,而且也确实编不下去了,遂老老实实地将当晚之事和盘托出。 说到密室起火的时候,陶无法打断了她,“纸上的字,韩诺惟也看到了?” 陶白荷点点头。 “那块琥珀在哪儿?” “不知道,可能已经跟核雕一起烧没了。” 陶无法瞪着陶白荷,咬牙切齿地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居然让这个狗东西烧了我这么多年的心血!” 陶白荷抽抽搭搭地哭着说:“他不是故意的啊,爸,而且,你以前也没告诉过我这些,我都不知道你有个地下室……” “告诉你干嘛?让你帮着点火?!” “我不是故意的!而且我也叫南泽雨来帮忙,尽量减少损失了!” “哼,你还有功了?他不打电话给你,你会叫他帮忙?”陶无法冷冷地盯着陶白荷,“如果不是小南当时恰好就在附近,我看你真要跟那狗东西一起把这个家给烧了!” 陶白荷语塞。实际上,如果不是南泽雨及时赶来,她确实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你在地下室看到的都跟小南说了?” 陶白荷偷偷看了一眼父亲,“我当时很慌,所以……” 陶无法神色不变,“不要再跟任何人说了,小南那边我会打招呼的。” 陶白荷看父亲似乎怒意渐消,终于忍不住问道:“爸,你为什么这么讨厌韩诺惟?” “那你告诉我,你看上他哪一点?” “他对我很好,长得也很帅,我……” 陶无法打断了她,“这些虚头巴脑的,能当饭吃?他家里一个病怏怏的妈,一个教书匠的爹,跟着他,你有什么好处?你从小就没有过过苦日子,你以为你那些名牌包都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还年轻,他以后会挣钱的!”陶白荷涨红了脸,争辩道。 “你是嫁不出去了吗?你跟钱有仇?你要是嫁给了这个穷小子,我的脸往哪儿放!”陶无法越说越气。 “爸,你就不能给他一次机会吗?”陶白荷红着眼睛哀求道。 “不行,谁都有可能,就是他,绝对不行!”陶无法斩钉截铁地说。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想嫁给他,除非我死了!” “我怀孕了,今天早上刚验出来的。”陶白荷突然说道。 “什么?!”陶无法握紧了拳头,“你再说一遍?” 陶白荷怨恨地看了父亲一眼,“你等着!”说完,她噔噔噔跑上了楼。一会儿之后,她将一个东西甩到了父亲的眼前。 那是一支验孕笔,上面有两条鲜艳的红线。 陶无法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鼻孔里咻咻地冒着粗气。他恶狠狠地盯着陶白荷,“很好。从现在开始,你别出门了。”他顿了一顿,“我已经答应小南了,等他在省城安顿好,就把你接过去,过完元旦你俩就结婚。” “爸!”陶白荷又哭又叫,愤怒极了。 但陶无法根本不为所动,他只是冷冷地看着陶白荷,“今天公安局给我打过电话了。” 陶白荷被父亲眼里凶狠的光芒给吓住了。 “爸,我求你,去跟二叔说说,那不是纵火,那是意外!” “呵呵,意外?你觉得老二会信吗?如果我说这火不是那狗东西放的,那就等于说是你放的!纵火罪,最低也得判三年,情节严重的就是十年。等你出来,你就三十好几了!你觉得那个时候还会有人要你?”陶无法似乎有点幸灾乐祸地看了陶白荷一眼,“要不,你去找小南说说?”说着,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补充道,“对了,我已经让人去看过那狗东西了,烧得可不轻。没准,以后就是个残废呢。” 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再缓缓吐出烟雾,“林妈死了,你知道是谁干的吗?”没等陶白荷回答,他又接着说,“小南已经证实了,当时家里就你和那狗东西在,如果林妈不是狗东西杀的,你说,警察会觉得是谁杀的?” 陶白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很想反驳,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语忽然间就变得苍白无力了。她忍不住想,如果韩诺惟变成了伤痕累累的残疾人,她该怎么办?如果父亲真的狠下心来,她又该怎么办? 陶白荷盯着陶无法嘴边的烟,那一簇小小的圆形火光,一闪一闪,忽明忽暗,就像是怨毒的诅咒,缠绕在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第四章 入阴阳关 韩诺惟躺在中心医院的病床上,百无聊赖。在病房内,除了惨白的天花板和半旧的绿窗帘外,他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脸上裹着厚厚的纱布,虽然每天都在换药,可是好像痊愈得很慢。而且,每次他问护士,自己的伤到底怎么样了,护士都对他爱理不理。 他想打电话,却被告知不能和外界联系,除非得到警方的许可。 韩诺惟很无奈,他渐渐意识到,警方可能认为他有纵火的嫌疑,否则不会这样对待他。而唯一能帮他洗脱嫌疑的人,就是陶白荷。 在这个时候,他格外想念陶白荷,想念久病在床的母亲,想念好脾气的父亲。尽管他的喉咙已经恢复了,可是,没有人来探望他,也没有人来听他解释或是陪他说说话。 每当有太阳的时候,他都会悄悄地对着阳光观察那块琥珀,试图解开其中的秘密。有那么几次,他也想过直接问警察:是否交出这块琥珀,就能证明我的清白? 但转念一想,他就意识到,事情不会这么简单。首先,警察一定会问他为何不在第一时间交出来。其次,警察极有可能认为,这块琥珀是他从陶无法那里偷来的,毕竟,这块琥珀本就属于陶无法。而且,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医护人员对他露出警惕的眼神,究其原因,只能是因为他们知道警察已经把他当成嫌疑犯了。那么,可想而知,警察很难相信他的话。 同理,他父母的电话也多半是被警察给阻挡了,所以接不进来。 那么陶白荷呢?曾经山盟海誓的她,为何迟迟没有出现?以陶家的能力,探望他并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除非…… 想到这儿,韩诺惟用力地甩了甩头。他没有理由,也不愿意怀疑自己的爱人。更何况,他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一直保持着沉默,正是为了保护她。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世界给遗忘了。 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的身体在康复,除了脸上和身上还得定期换药外,他已经可以下床走路了。在摆脱了令他深恶痛绝的尿袋后,他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虽然在他上厕所时,仍然有警察看管,但能偶尔离开病房,在大厅里走走,看看医院里的其他病人,对他而言已经算是一种慰藉。 整个二楼,只有他住的那间是单人病房,在其他人看来,这简直就是VIP待遇。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要这种死气沉沉的安静,因为,等待是很煎熬的,尤其是不知尽头的等待。 他很想搬到那种好几个病人住在一起的大病房,即便是有点吵。每次上完厕所,他都会借故在大病房附近稍微停留一会儿,听听别人的家长里短,因为这能让他感觉自己不是那么的孤单。 两个月后的一天,韩诺惟上完厕所后,像往常那样路过大病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大病房里的人没有说笑,而是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韩诺惟扭头看了一眼警察,后者正在跟问诊台的小护士聊天,他见无人注意自己,便轻轻地将大病房的门推开了一条缝。 “真变态啊!” “说变态都是轻的!根本就是人渣,该枪毙一万遍!” “还是古代好,有凌迟之类的刑罚,枪毙便宜了这种人。” “就是,你说他小小年纪,怎么能那么狠毒呢?” “我觉得是有仇吧,没有仇,怎么可能砍人家五十几刀?”说这话的是一位病人的家属。她约莫二十出头,脖子上挂着个iPod,看起来像个女大学生。 “听说那阿姨的脖子都快断了。” “我看报上说,脖子是用菜刀砍的,身上是用雕刻刀捅的,肚子和胸口都捅成马蜂窝了。” 韩诺惟听到“雕刻刀”,心头一紧,他扭头看了看问诊台,警察仍然在跟护士说笑。他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轻轻推开了门,“打扰了,请问你们说的,是什么事啊?” iPod女看着他,面露警惕,“你是谁?” 韩诺惟赶紧说:“我住走廊尽头,202。”他见一病房的人都盯着他,顿时有些不自在,“我就是听见你们聊新闻,好奇问问,没别的意思,住院太无聊了。” 或许是“住院太无聊”这句话引起了共鸣,一位躺在床上的病人向他投来理解的目光,“你住多久了?” 韩诺惟苦涩地说:“两个月了。” 那病人笑了笑,“那还好吧,也不算太久。” 这时,iPod女站了起来,“我知道202,那间病房门口总是有警察。” 韩诺惟的话梗在了喉咙里。 “我听说,那个杀人犯就住在中心医院。”一位一直没说话的病人忽然说道。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韩诺惟。 韩诺惟顿时慌了起来,“不是我!我没杀人!” iPod女面带嫌恶,“那你说说,为啥你的病房要警察看着?” 韩诺惟百口莫辩,他的心里翻腾着委屈、无力和愤怒。 “你干嘛呢?”就在这时,警察冲了过来,怒气冲冲地抓住了韩诺惟,“上完厕所就回屋!”他狠狠一拽,将韩诺惟拽出了大病房。 韩诺惟如坠冰窖,虽然他刚听到的对话并不完整,但足以令他心惊肉跳。在回病房的路上,他忍不住问警察,“我能不能给家里打个电话?你们可以在旁边听着。” 警察冷冷道:“没几天了,等调查完。” 警察的话又给了韩诺惟一丝安慰,他想:杀人案跟自己不沾边,或许再过几天,就能解脱了。 而让韩诺惟得到解脱的,是几天后突如其来的手铐和一群他从没见过的眼光冷酷的警察。 韩诺惟吓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结果会是这样。他看着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警察,愣愣地问道:“可以让我见南警官吗?” “南泽雨已经调走了。这个案子跟他没关系了。”一名警察大概看他可怜,回答了他一句。 “为什么抓我?火不是我放的!跟我没有关系!”韩诺惟顿时急了。他死死地抓着病床的床沿,用力蹬着腿,拼命想要甩掉警察。 “你涉嫌纵火,强奸,还杀了人!装你妈傻!”一名警察说着就要冲上来打他,但被人拦住了。 韩诺惟这时才认出来,这名愤怒的警察是陶白荷的二叔陶无天,他以前不时会去琥珀店找陶无法喝茶。在韩诺惟摘掉眼镜之后,他总是喜欢拿韩诺惟的眼睛开玩笑,说韩诺惟肯定是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被外国神仙托梦了,所以才会有这样的眼睛。说着说着,陶无天就会故作认真地让韩诺惟记着,倘若日后飞黄腾达了,不要忘了他。 但眼前的这个人却令韩诺惟感觉很陌生,他嘴里吐出的一连串罪名,更是让韩诺惟摸不着头脑。韩诺惟茫然地问,“天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陶无天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恨,“一想到你平时那副听话的老实样,老子就觉得恶心!” 趁韩诺惟发呆,警察用力将他拖离病床,并拷上了手铐。 韩诺惟看到手铐,这才猛然醒悟过来。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我是被冤枉的!我要见南警官,我要见白荷!他们都能证明我是清白的!” 陶无天大怒,伸手就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你还有脸提白荷!她被你害惨了!她流产了!你他妈怎么不去死!” 韩诺惟只觉耳边轰然一热,不知道是被打得脸发疼,还是被这个消息炸得心发疼。他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他骇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当成了罪犯。警察们看着他,就像是在看一个肮脏下流的垃圾,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看作是狡辩和谎言。这个事实像一根锋利的钢丝,狠狠地勒住了他的声带,让他疼痛,让他绝望。 忽然,他一低头,一口咬住了右手边那个警察的手。对方疼得大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推开了他。他趁机跨向窗台边,推开窗户就要往下跳。 但他哪里是一群警察的对手,警察们都没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给拽了回来。 “老实点!你想挨揍吗?”一开始回答他问题的那名警察说道,同时推开了被他咬伤的怒气冲冲的同事。 韩诺惟被警察拖着往外走,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当他走出住院部大楼时,刺眼的阳光立刻毫不留情地向他袭来,无数举着相机和麦克风的人铺天盖地地向他涌来,菜市场一样喧哗的提问和不知所谓的喊叫让他头晕。陶无天脱下自己的外套,扔到了他的头上,坚硬的金属扣砸到了他的眼睛。他慌忙闭上了眼睛,任由警察将他推上警车。前座的警察将警灯扣在了车顶上,同时拉响了警铃。 车开动了,韩诺惟却没有将外套拿下来。他忽然很感激这件外套,因为它遮住了那些好奇与猜忌的目光,也遮住了他的惊慌和苦涩。 …… “到了。”一名法警拉开了后车门,示意韩诺惟下车。 韩诺惟揉了揉眼睛,他已经不记得这是他被捕后的第几天了。 眼前是一座巨大的褐红色建筑物。其通体铺砖,形如堡垒;正中是厚厚的几扇金属大门,门顶拱起一道圆环,看上去好似一张镶着利牙的大嘴;两侧设有圆顶岗亭,一扇极小的窗嵌于其上,像是不怀好意的眼睛。 除此之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灰色网墙。韩诺惟仔细一看,发现网墙上竟全是裸露的铝线,一点绝缘层都没有。 一名法警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这里接的线路都是两万伏的。”见他听后一脸惊恐,法警感到十分满意,“一入阴阳关,从此无生天。这里可是韩城最好的监狱,小子,慢慢享受吧。” 韩诺惟的编号是2201。 牢房的铁门打开的时候,所有人都站在床边冷冷地盯着他。那些光头的目光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因为他们像是在看一块猪肉。 他感觉头皮有些发麻,接着他意识到,自己也已经是个光头了。 “331!”狱警喊了一声。 “到!”光头当中走出来一个四十多岁的大汉,他生得膀阔腰圆,皮肤极白。 “这小子刚满十八岁,县局陶科长关照过的,你们别欺负他啊。”说着,狱警将韩诺惟推了进去。 “那不会的!”331满面笑容。他一把揽过韩诺惟的肩膀,亲热地拍了拍,“你怕冷不?怕啊,那你睡最里面,离门远,暖和!” 一阵连推带拽之后,韩诺惟走到了监室的最里面。 狱警朝里张望了一眼,关上了铁门。韩诺惟见狱警离去,便在下铺坐了下来。靠门的一名犯人朝外看了一眼,接着对331做了一个手势。331点了点头,然后冲韩诺惟招了招手,“新来的,过来。” 韩诺惟的心里有点发毛,他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新来的都要被牢头教训一通,就像是一种欢迎仪式。他本不想理睬331,但是又怕惹怒对方,无奈之下,他只好起身走了过去。 331坐在床头,笑容可掬,“你跟陶科长很熟啊?”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忽然就被身后一人给踹倒了,“没听见老大问你话?” 那一脚踹得很重,韩诺惟趴在地上,心头火起,立刻就想站起来扑过去,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不熟,只是认识。”说完,他爬了起来。 “好。”话音刚落,331就一巴掌甩了过去,直打得韩诺惟的头歪到了一边,“陶科长关照过的啊?真好!老子就是被他送进来的!你不提他,老子打你一顿完事,既然你是他的人,一顿怎么够?是吧,兄弟们?”说完,他抬起一脚就将韩诺惟踹倒在牢房的空地上。 一群人一拥而上,将韩诺惟围在中间,拳打脚踢。韩诺惟根本反抗不了,只好抱着头,夹着腿,缩成一团。 他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恐惧与愤怒。一开始,他还能感觉到腿骨疼、肋骨疼、背部疼,但很快,他就分不出是什么地方疼了。每当他的身上有一处落空,就会立刻有人补上一脚。 突然,有人嚷了一声,“这什么恶心东西?”接着,所有人都停手了。 第五章 神秘访客 原来,在刚才的殴打过程中,韩诺惟脸上的纱布被扯落了,他的脸露了出来。 韩诺惟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他一直走到了监室的尽头,都没有人阻拦他。刚刚还对他拳脚相加的那群人,此刻只是厌恶地盯着他。 韩诺惟将手撑在水槽上,然后吃力地拧开了水龙头。 水哗啦啦地往外流,他抬头看着墙上的瓷砖,一瞬间有点眩晕。 瓷砖上映出了一个怪物。他的眉骨高高地耸着,交错纵横的培根一样的东西包住了他的眼眶,两颗诡异的金色眼珠在里面滚来滚去;鼻子没有了,只剩下两个黑乎乎的洞;嘴巴好像是熔化了一样,看起来黏糊糊的。而其余的部分,也都以一种奇怪的角度蜷曲着。这整张脸上,没有一处正常的皮肤,简直就像一坨腐坏的屎。 这是人脸? 韩诺惟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厉害,笑得捶胸顿足,笑得喘不过气。 他曾觉得,从火灾那晚开始,他就是在做梦,很不真实,只要他努力睁开眼睛就能醒过来。 可是,现在,噩梦好像才刚开始。 不知不觉,韩诺惟入狱已经三天了。 这三天,他无精打采,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上铺的床板发呆。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因为一吃就吐。如果不是有微弱的呼吸,同监室的人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在饥饿与疲乏中,韩诺惟似乎看到了陶白荷那微笑的脸,“你的眼睛像混血儿,很漂亮。”但是,下一秒就变成了陶无天那愤怒的脸,“她流产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接着又看到了审判长那面无表情的脸,“根据刑法第一百一十五条,放火致人死亡、且使他人财产遭受重大损失……”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韩诺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越难受,回忆就越清晰,种种记忆交叠浮现,让他窒息。 在他迷迷糊糊的时候,监室的门打开了,几名狱警走了进来,监室内有点骚动。他很想大骂这帮傻子,但是他没有力气动弹,也没有力气喊叫。 恍惚中,他看到一个长发的年轻女人弯下腰来,在他的脖子上按了一下。接着,那女人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一下,然后打开手边的手提箱,拿出了一些东西。 韩诺惟痴痴呆呆地,任随那女人摆布,在昏过去前,他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这女人没有被他的脸给吓到。 韩诺惟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还是那熟悉的床板。在他的床边站着一个瘦皮猴似的犯人,看到他醒来后,那人似乎松了一口气,立刻转头对331说:“大哥,他醒了。” 331一摇一摆地走到韩诺惟身边坐了下来,韩诺惟只觉得床都震了起来,“你少动脑筋啊,进了阴阳关你就踏踏实实的,啥也别想。”他朝地上吐了一口痰,“你以为阴阳关就你骨头硬?想死的多了去了,老子都不知道见了多少你这样的,有死成的吗?没有!”他停了下来,看韩诺惟没有说话,便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老子被姓陶的弄进来,判了十年。操!你才判几年啊?” “无期。”韩诺惟突然说道。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连331都愣愣地看着韩诺惟。 “知道为什么是无期么?”韩诺惟强撑着坐了起来,“因为我杀人、强奸、放火。”他虽然面目毁损,但声带却恢复得不错,“你们谁犯的事比我重?说来听听啊。”331勃然大怒,一把抓起韩诺惟的领子,“少他妈显摆,记住了,在这儿,老子说了算!包括你的小命!” 韩诺惟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他懒得争辩,便看向331身后的墙壁,一动不动。331当他是服软了,于是松开了手,“万裕,滚过来!”瘦皮猴赶紧凑上前,像保姆似的坐在床边守着韩诺惟。 不知为何,这个冬天的韩城特别的冷,连续好几天都大雨不停。 这天是除夕之夜,监狱里非常热闹。犯人们都很开心,因为在一年一度的春节,他们不仅能连吃三天好吃的,还能喝到难得一见的啤酒。 万裕看韩诺惟躺在床上发呆,便来拉扯他,“今天过年,高兴点,一会有饺子吃!你爱吃什么馅儿的?” 韩诺惟仍在发呆,就像没听见一样。 见对方不理睬自己,万裕有点不爽,他正要扯皮,忽然听到狱警在门外喊道:“2201!” 这是韩诺惟的编号,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万裕赶紧推了推韩诺惟,“叫你呢,赶紧起来!” 狱警见没人答应,很不高兴地说:“2201,有访客!是不是不见了?” 众人顿时投来羡慕的目光。有人探监一向是犯人们最高兴的事情,韩诺惟入狱才两个多月,就有人来看他了,尤其还是在过年的时候。有人小声说了句:“妈的,有的人就是命好。” 韩诺惟这才反应过来,是有人来看他了。他大喊了一声,“马上就来。”然后,他看着万裕,口吻是难得的客气,“你能不能帮我把脸蒙上?” 万裕的脑子倒也灵光,他立刻找了一条旧毛巾,将之扯成条状后再绑到一起,弄成了一条短围巾。接着,他把围巾系在韩诺惟的脸上,只稍微露出了一点眼睛和嘴巴。韩诺惟看着万裕忙活,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狱警已经不耐烦地催促了好几次,“快点!” 万裕咧嘴一笑,“快去吧。我们可不等你,回来晚了就没饺子了。” 韩诺惟满含希望地跟在狱警后面,走向会客室。他想,父亲一定会想方设法打官司救他出去,这次来,很可能是有了转机。 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等在会客室的人是陶无天和陶白荷。 一看到韩诺惟脸上的毛巾,陶白荷就有点激动,“你的脸……” 韩诺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现在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陶家的人——无论是精心打扮的陶白荷,还是一身警服的陶无天,都让他感觉极不自在。 他说不清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中心医院住院的时候,他每天都盼望着陶白荷能去看看他,可是,陶白荷始终没有出现。当他被警察带走,羁押在看守所的时候,陶白荷也没有出现。如今,他被判有罪,锒铛入狱了,陶白荷却出现了。这真是讽刺的关怀。 “小惟……”陶白荷的眼圈红了。 韩诺惟看不得她流眼泪,便赶紧说:“我没事。” 陶白荷抓紧了手提包,显然是十分激动,“我去看过你父母了。” 韩诺惟哆嗦着坐了下来。 “别紧张,我没说什么。” “不是我干的!你知道的!”韩诺惟愤怒地扑到了窗子上。 “2201!”狱警见状,立刻大喝了一声。 “快坐下!”陶白荷连连摆手,“你父母都相信你是清白的!真的!” 韩诺惟感到一阵气血上涌,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坐了下来,“我妈怎么样了?” “你不要激动,你听我说。”陶白荷紧张地说,“你母亲不太好。” “她病情恶化了?” “没有,她知道你出事后,晕厥了一次,不过现在已经脱离危险了。她转到了中心医院,还有,你父亲在为你的事情奔波。” “不用管我,我在这儿挺好的,跟他说,先照顾我妈。” 陶白荷一脸的心痛。她转过头,冲着身后的陶无天问道:“食堂在哪儿?今天过年,我想请他吃顿饭,行吗?” 韩诺惟没想到监狱的食堂居然有包厢,更没想到陶无天居然能安排他进包厢吃饭。 走进包厢后,陶无天冲押送韩诺惟的狱警笑了笑,然后塞了两包烟到狱警的口袋里,“哥们,帮他开下,让他吃顿好饭。”狱警看了看韩诺惟,虽然不情愿,但还是替韩诺惟解开了手铐,然后走出了包厢。 韩诺惟有些不解地看着陶无天,那一记重拳,他并没有忘记。而陶无天却是十分平静,不仅点了一桌子菜,还叫了三瓶啤酒。 “今天除夕,你们不回家,不要紧么?”韩诺惟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干我们这行,不回家很正常。”陶无天打开一瓶啤酒,递给了韩诺惟,“至于白荷,她是专门来看你的。哎,你把毛巾拿了吧,戴着不方便吃东西。” 韩诺惟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还是解开了毛巾。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陶白荷嫌弃厌恶他这张丑脸,他也就认了。 在毛巾从他脸上滑落的一刹那,陶白荷一声尖叫,吓得捂住了眼睛。但是,她很快又放下了手。她喘着粗气,不敢再看韩诺惟,只得求助地看着陶无天。陶无天自恃见过不少凶杀现场,不是胆小之人,但也被吓了一跳。他一把抓住韩诺惟的肩膀,“你不是住院住了两个多月么?就给你治成这样?”他有些激动。 韩诺惟笑了起来,陶白荷的反应令他心灰意冷。这张红肉横生、没有鼻子的脸孔,笑起来当真是有说不出的恐怖,“天叔,您现在是不是能相信我了?您有见过哪个纵火犯把自己烧成这样吗?” 陶无天的脸抽动了一下。 突然,韩诺惟的脸色变了,他死死地盯着陶白荷放在桌上的手。 只见陶白荷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纤细的钻戒。 陶白荷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顿觉手足无措。还好陶无天反应比较快,他赶紧打圆场说:“小韩,我虽然不知道当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我想,你俩相识一场,也算有过缘分。今天是除夕,大家一起吃个团年饭,不开心的,都会过去的,你父亲不是正打算上诉嘛。” 韩诺惟低头不语,半响,他抬起头说:“天叔,感谢您的好意,能不能,让我和白荷独处一会儿,一会儿就行,我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 陶白荷的脸色变得苍白,她恐惧地看着陶无天。陶无天有点为难地说:“带你进包厢吃饭、给你摘铐子,都是破例了,也是阴阳关的老孙跟我有点交情,才卖我的面子。按理说,狱警都该在边上盯着你吃饭的,你这要求……” 韩诺惟低声说:“求求你了,天叔,给我五分钟就行。您就站在包厢门口,这包厢有窗子,您什么都能看到。万一我有什么反常,您就进来。” 他看着陶白荷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心里感到一阵难过,“白荷,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想说几句话,说完,我们就两清了。” 陶白荷听到这儿,转头看了一眼陶无天,轻轻地点了点头。 陶无天叹了一口气,“既然你都这么说了。”他转向陶白荷,“白荷,有不对就喊啊,我就在门口。”说完,他起身走了出去,带上了门。 韩诺惟站了起来,陶白荷十分紧张,“你就坐那儿说吧,我听得到。” 韩诺惟苦笑了一下,“我只是想再仔细地看看你。” 陶白荷将脸侧了过去,但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于是又转了回来,“小惟,你别怪我。我……我真的是没有心理准备。你住院的时候,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发了好多信息!我,我还去看过你,你住的病房是202,我说的对不对!可是那些警察不让我进去!” 韩诺惟深深地望着她,轻声说:“我不怪你。” “可我怪我自己。小惟,我知道你受苦了,我去求过我爸!可他们说,不是你坐牢就是我……小惟,你恨我吧!” 韩诺惟牵起了陶白荷的手,“我不恨你,真的,是我的命,我认了。你有人照顾也好,省得我牵挂。” 陶白荷流下了眼泪,“是我爸非要我跟他的,而且……”她说不下去了,连忙从包里翻出纸巾来擦眼睛。 韩诺惟摸了摸她的头发,“别太责备你自己。” 陶白荷擦干眼泪,点了点头,然后轻声说道:“对了,小惟,我有个事儿问你。” “你说。” “那天之后,我又悄悄去地下室找过了,我想说不定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是意外起火的。我知道那张纸肯定是烧掉了,但是那个核雕或许还有碎片,还有琥珀,说不定还在!可是,我翻了好久也没找到。” 说着,她像是鼓足了勇气一般,小心翼翼地看着韩诺惟,“小惟,你还有印象么?那块核雕里边的琥珀?” 第六章 一颗扣子 韩诺惟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白荷,你不会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吧?” “当然不是!”陶白荷着急地说,“我是想看看有什么证物能帮你!” 韩诺惟心痛地看着陶白荷,“还有什么,能比你的证词更有说服力?”但他并没有说出口。他想了又想,最终只是说,“我不记得了,我在医院醒来的时候,连手机都被拿走了,琥珀应该当时就被烧掉了吧。” 陶白荷似乎如释重负,“是啊,我想也是,琥珀的熔点只有两三百度,肯定是烧没了。” 韩诺惟很想对陶白荷展露出安慰的笑容,但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一种酸楚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刺激着他的泪腺。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颤抖的声音还是出卖了他,“你能来看我,比什么都好。” 陶白荷露出了难过的神情,“小惟,对不起,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一点点。” “不。”韩诺惟摇摇头,“我以前羡慕别人的富裕,羡慕别人的好成绩。但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再也没有羡慕过别人。”他的眼中仍是一片痴情,“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别说对不起。” 陶白荷移开了视线,“你以后一定会找到比我更好的,相信我!”她急切地说着,语气非常激动,不知是在对自己说,还是在对韩诺惟说。 “但我不会再对别人这么好了。”韩诺惟平静地说。 陶白荷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小惟,你再这样说,我又想哭了。” “好,那就不说了。”韩诺惟温柔地说道。 “快吃饭吧,菜都要凉了。”陶白荷像是没有勇气再继续这种对话,故意岔开了话题。 “白荷,你能不能送我样东西?”韩诺惟突然说道。他看着陶白荷,像是要把她的面容刻进自己的脑海里,“让我作个纪念。” 陶白荷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我今天只给你带了些钱,二叔说阴阳关查得严,不好带什么东西。”韩诺惟摇摇头,“我不是要钱或者礼物。”他摩挲了一下陶白荷的灰蓝色羊绒大衣,“我想要一样你的东西,你给我颗扣子吧。” 陶白荷犹豫了一下,然后就伸手去拽大衣的扣子。不料这大衣的做工极好,她拽了几次都没有拽下来,无奈之下,她只得撩起衣角,用牙使劲一咬,才咬断了线。 韩诺惟看她的动作和表情,仍是一如既往的美。他感觉有一阵烟雾弥漫上了自己的眼睛,便赶紧接过扣子,塞进了口袋。然后,他将毛巾拿起来,系到了自己的脸上。 这时,门打开了,陶无天走了进来,“说好了吗?赶紧吃饭吧。” 韩诺惟刚举起筷子,又放了下来,“天叔,我斗胆再求您一件事。” 陶无天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干嘛?” 韩诺惟无声地苦笑了一下,“我不会让您做违法的事情。您认识南警官吗?” 陶白荷顿时紧张了起来,她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陶无天疑惑地说:“小南?你说的是南泽雨?” 韩诺惟点点头。 “你找他做什么?” 韩诺惟认真地说:“南警官是最初负责我案子的人,他知道我是清白的。我那会儿喉咙被熏坏了,是他拿本子让我写的口供。对了,当时还有个姓杨的警官也在场,他们能证明我完全是无辜的,那些安到我头上的罪名都是瞎扯的,无论是纵火,杀人,还是……”他看了一眼陶白荷,把“强奸”两个字咽了回去。 陶无天一怔,“你确定小南能帮上你的忙?” 韩诺惟点点头,“那位南警官是个好人,当时还借给我手机,帮我打电话给白荷,虽然没打通,但我还是很感激他!” 陶白荷露出了诧异的表情,她看向陶无天,欲言又止,后者则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韩诺惟终于意识到气氛有些诡异。 “没什么。”陶白荷轻快地说,“我那几天都是乱糟糟的,可能漏接了吧,而且又是我不熟悉的号码,搞不好我以为是诈骗电话就没接。小惟,你不会为这个生我的气吧?” 韩诺惟摇摇头,满含期待地看着陶无天。 陶无天用手指敲了几下桌面,沉吟着说:“虽然你提的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但我得告诉你,小南已经调到省城去了,小杨也分到别的案子去了。据我所知,他俩基本上是刚接你的案子没两天就被调离了。既然他们早就被调离了,那即使我找到他们,也帮不上你什么。”他盯着韩诺惟,“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有心无力。” 韩诺惟眼里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 当万裕打着饱嗝回到监室的时候,却发现韩诺惟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床上。他的脸上仍然蒙着毛巾,身子一动不动。 万裕凑过去问,“见到你家人啦?” “滚。” 韩诺惟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万裕没听清,又问了一句,“咋啦?” “我叫你滚。”韩诺惟不耐烦地说。 万裕立刻火了,“你他妈没刷牙啊,嘴那么臭!”说着,他就想把韩诺惟揪起来打一顿,但是他的手刚碰到韩诺惟的衣领,就愣住了。 韩诺惟脸上的毛巾已经湿透,那一双金色的眼睛像是两颗闪着泪光的宝石,透出一种无法言喻的悲哀和绝望。 万裕僵住了,他还没见过犯人在会客后出现这样的表情。愣了几秒后,他松开手,骂骂咧咧地走开了,“阴阳怪气的,谁靠近你谁倒霉。” 韩诺惟像是没有听见一样,依旧漠然地盯着空中虚无的一点。他的心里如同塞满了杂草,喘不过气来。十八岁的人生犹如电影的画面,在他的眼前闪回。 他想起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母亲握着他的手,教他捏住刻刀,一点点地雕出一只像猪一样的小狗;他想起了父母假装忘记了他的生日,在他失望地说不要紧的时候,为他端出一块漂亮的生日蛋糕;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做主力的足球比赛,却在最后的点球输给了对方,夕阳下,他和小伙伴们一边吃西瓜一边哭;他想起了自己和陶白荷的第一次,在手忙脚乱中,他终于彻底拥有了恋人;他想起了母亲因为生病,不过一年的时间,一头长长的黑发就几乎掉光了;他想起了去陶家的那一天,当时自己竟然撒谎说是去阿强家复习。然而,父亲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往日云烟,又短又长,初始甜蜜,结尾哀伤。 韩诺惟转念又想到了自己蒙冤入狱,这使得父亲在照顾母亲之余,还得抽出时间来为他奔忙。父亲教书育人,平生最爱惜名誉,现在却要因他而被人指指点点。而以父亲那温和的性格,必定只会叹一口气,然后默默承受。 一想到这儿,韩诺惟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翻了个身,顿时感到侧腰疼。他伸出去摸,才发现是被陶白荷的扣子给硌到了。 熄灯了。幽暗的月光洒进监室,很快,监室内就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韩诺惟从口袋里摸出扣子,对着月光凝视。那是一颗矿泉水瓶盖大小的金属扣,边缘打磨光滑,掂在手中沉甸甸地,很有份量感。在月光的照射下,扣子反射出了淡淡的光芒,让韩诺惟觉得刺眼,但这根本比不上陶白荷手上的钻戒。 此刻,他不愿想起陶白荷,但大脑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一般,偏要不断想起,陶白荷的一笑一颦,都如在眼前。 韩诺惟对陶白荷恨不起来,但也无法接受这段时间所发生的一切。原本他还有一丝希望,希冀家人能够上诉成功,让自己沉冤得雪,可是现在,这些好像都失去了意义。陶白荷厌恶畏惧他现在的容貌,又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移情别恋,这令他万念俱灰。 他想到以后,陶白荷会对别人笑,对别人撒娇,对别人说曾经对他说过的话,还会投入别人的怀抱,就感到一阵气血翻涌。嫉妒与折磨的刺深深地扎入他的心,他毫不犹豫地张开嘴,吞下了扣子。 “你可真够固执的。” 韩诺惟睁开眼睛时,发现周遭一片明亮。 一名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正温和地看着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自杀两次的犯人,你是第一个。还好睡你旁边的人及时发现了,不然送晚一点,消化道大出血,就麻烦了。” 韩诺惟看着她的大眼睛,认出对方就是上次在监室给他打葡萄糖的那位医生。他的喉咙痛如火烧,但还是吃力地说了句:“谢谢你。” 女医生不以为然地说:“你别再出现就行了。我们院人手少,不能老是抢救你。而且,今天是大年初一唉,我们还得为了你加班。” 韩诺惟的脸微微发热,他原本是抱了必死的决心,谁料造化弄人,没死成。他鼓起勇气说:“对不起,下次请别再抢救我了。” 女医生一愣,但是倒也没有生气,她看着韩诺惟说:“你多大了?” “十八。” “你知道吗?要是我弟弟听到你这么说话,他一定会跟你争论起来的。”女医生将一绺碎发捋到了耳朵后面,“而且最后赢的人一定是他。” 韩诺惟凄然一笑,“你并不知道我的故事。” 女医生拉开门,淡淡地说:“你要是还想自杀,那你的故事我听不听也无所谓。” 韩诺惟闻言一怔。 女医生看到他的表情,笑了起来,“这样吧,等你能吃东西了,我再来听你的故事。”说完,她转身走了出去。门口的狱警赶紧跟她打招呼,“隋医生,辛苦了。”而后,狱警警惕地朝室内看了一眼,接着关上了门。 韩诺惟环视了一圈病房,心情复杂。他的左手插着针,打着点滴,右手则被拷在病床的扶手上。病房里非常安静,不像监室那样嘈杂。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终于有机会安静地思考了。 两次自杀都没有成功,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在他分明已经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老天爷却不让他死。要知道,阴阳关里所有的衣服都没有扣子,也没有金属拉链,食堂里只有塑料勺子,连筷子都没有。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想把自己饿死,没有成功;好不容易得到了一颗扣子,吞下去,却又被救了。既然这样都死不了,那他再执意寻死,恐怕也只是浪费时间。 之前他一直坚信,警察会在查明案情后释放他,所以,在几次申请与家人联系都遭到拒绝后,他也就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父亲是可以主动来找他的!但实际上,无论是在医院、看守所,还是在监狱,父亲都没有出现过。他不禁想到,即使父亲来看他,也会被阴阳关拒之门外。 想到父亲在安顿好母亲后,风尘仆仆地从小城的另一端来到监狱,却被凶神恶煞的狱警赶走,他就觉得揪心。再想到母亲正躺在病床上与癌症作斗争,而他却在这里寻死觅活,他更感到一阵强烈的羞愧。 他不再想死了,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与父亲取得联系。 但他又立刻陷入了迷茫。身在大牢之中,除了同监室的犯人,他根本不认识别人。而他认识的犯人中,也就万裕稍微友善一些,但他并不信任万裕——他依然不愿意把这些犯人当成朋友,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虽然进了阴阳关,但韩诺惟并不承认自己是犯人,他听那些犯人吹过不少次牛逼,每次听完后他都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赶紧出去,离这些人越远越好。 他转念一想,或许可以等下次陶家的人来探监,找陶家的人帮忙。但他又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他不确定陶白荷还会不会再来看他,而且,将希望寄托在概率这样小的事情上,毫无意义。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 这时,他忽然听到走廊里的狱警的声音,“隋医生,下班啦。”一个女声回答道,“嗯,我走了,看好他啊。” 韩诺惟心里一动,他吃力地扭过头去,直到看清病历板上的签名。虽然龙飞凤舞,但他依稀能辨认出来,“隋青柳”。 隋青柳于他而言完全是个陌生人,可是,现在他能依靠的,大概也只有陌生人了。 第七章 慈父之音 韩诺惟恢复得很快。当三天后,隋青柳再来查房的时候,他的消化道已经止住血,并且可以稍微吃一点流食了。 隋青柳今天的气色很好,她用小夹子将长长的刘海整齐地别到了耳朵后边,还在脖子上戴了一条蜜蜡项链。 韩诺惟对珠宝玉石极为敏感,他一看到那块蜜蜡,就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这块蜜蜡的质地并不怎么样,而且还有一点杂质。其挂绳就是用普通的黑丝线做成的,而且绳结打得很随意。所以,每当隋青柳弯腰忙碌时,那块蜜蜡就会悬在空中,转来转去。 隋青柳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在弯腰后,会很快将蜜蜡收到白大褂里面。 韩诺惟微微一笑,“隋医生,能给我吗?” 隋青柳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我能帮你调整好。”韩诺惟伸手指向隋青柳的胸口。 隋青柳迟疑了一下,低头一看,这才反应过来。她微笑着摘下了吊坠,“你可别再想吞下去了,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弄坏了你赔不起。” 韩诺惟接过去,吃力地坐了起来,“要是我弄坏了,你就把它拔了。”他指了指旁边的输液管。 隋青柳扑哧一笑。 韩诺惟专心地解起了绳结,无奈绳结系得太紧,他又没有长指甲,于是只得问道:“有尖头的东西吗?” 隋青柳半信半疑地从急救车里找了个一次性注射器,然后拆出针头递给了他。 韩诺惟将针尖对准死结,慢慢地将死结解开了。他不紧不慢地捋平了两根丝线,熟练地重新编织了起来。 隋青柳佩服地看着他,“挺厉害的啊。” 韩诺惟笑了笑,“这没什么。” 隋青柳好奇地说:“你之前是做什么的?” “算琥珀雕刻吧。”韩诺惟谦虚地说。 隋青柳听到后,眼睛都亮了起来,“哇,那你跟我男朋友的行当也沾边呢,算半个同行哦。他是做琥珀生意的。” “那他还给你带这么廉价的蜜蜡。”韩诺惟在心里想。 “不过他不会你这种手艺,他是倒卖料子的。”一说到男朋友,隋青柳的话匣子就关不上了,俨然是个小女人。 “看来,她之前那副高冷的样子是装出来的。”发现隋青柳并不难接近之后,韩诺惟稍微放松了一点,“你的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隋青柳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很辛苦的,比如抢救你这种人。” 韩诺惟尴尬地笑了一下。 “但其实更多的是枯燥,因为我们毕竟不是对外营业的医院。”隋青柳说道。 韩诺惟点点头,“这年头,哪行都不容易。” 隋青柳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了,你现在能吃东西了吧?” 韩诺惟这时已经打好了新的绳结,他一面递给隋青柳,一面说:“嗯,我能吃流食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希望,“隋医生,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我想跟你说说我的故事。” 当韩诺惟讲述完自己这一段时间以来的经历后,隋青柳好一会儿都没吭声。 韩诺惟心里一沉,刚想开口问时,却见隋青柳摘了口罩,愤愤地摔到了急救车上。 “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是翻来覆去地说,“太过分了!” 而韩诺惟反倒安慰她说:“没事的,我想好了,我不会再自杀了,我要上诉!” “对!你不能就这样放弃!你还有爸爸妈妈在等着你呢!”隋青柳的两颊带着激动的红晕,韩诺惟忽然发现,她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她的眼睛没有陶白荷的大,鼻梁也比陶白荷稍微低一点,但她的五官搭配得当,看起来有一种古典的柔美,尤其是她那天生上扬的嘴角,像是时刻都在微笑。 “隋医生,我有点好奇,警察都不相信我,你为什么信我?” 隋青柳认真地凝视着他,“我也不知道。可能因为我曾经有个弟弟吧,虽然他比我小很多,但我一点也不觉得他烦。” “曾经”这个词让韩诺惟一怔,他顿觉尴尬,赶紧说道:“对不起。” “没什么。”隋青柳自嘲似地说,“是我自己提起来的。” 不知为何,隋青柳那复杂的眼神令韩诺惟想起了陶白荷,他心头一痛,赶紧移开了视线。 “你入狱这么长时间,你家里人没有和你联系过吗?”隋青柳关心地问道。 韩诺惟发愁地说:“没有,我问过了,也提交了申请,可是一直没给我回复。” 隋青柳听了没有说话,而是发起了呆。 韩诺惟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说:“我没事,也习惯了。出事到现在,我一直是一个人,这样也好,我也不想家里太操心。” “别瞎想了,你该休息了。”隋青柳突然说道,表情也恢复了平静。她重新戴上了蜜蜡项链,并将注射器扔到了垃圾桶里,然后,她又帮韩诺惟调整好了病床,让他躺下。等她忙完这一切时,狱警恰好打开了门,“隋医生,304病房找你。” 韩诺惟心里直打鼓,赶紧装出一副很不舒服的样子来,而隋青柳也配合地说:“你恢复得不太好,要多注意休息,不然随时有可能再出血。”韩诺惟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隋青柳都没有再出现。韩诺惟一度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太轻率了,但他又不知该如何补救,只能静静地等着。 因此,当隋青柳再度出现的时候,韩诺惟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看你的表情,像是不太高兴看到我啊。”隋青柳进门后,一面看床头仪器的读数,一面跟他开玩笑。 韩诺惟有几分无奈,“我这个脸,也看不出什么高兴不高兴吧。” 隋青柳不以为然地说:“你这是在埋怨我吗?” “我哪儿敢!”韩诺惟委屈地说,“我是怕你不相信我。” 隋青柳转过头来,正视着他的脸,“不错,我一开始是有些怀疑的,因为你毕竟太年轻了,这个岁数,不愿坐牢,自己犯下错误不愿意承担后果,都是有可能的。” 韩诺惟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所以我就自己去调查了。”隋青柳说。 韩诺惟愣住了。 “其实也不是什么调查。”隋青柳看他表情呆呆的,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就是去找了一些新闻报道来看,然后跟我男友讨论了一下。你放心,他很可靠,不会乱说的。” 韩诺惟渐渐放下心来:“你该不会连我重新编绳的事情也顺便说了吧?” 隋青柳大笑了起来,“怎么会!那样不是等于说他送我的东西不好嘛!”说完,她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塞到了韩诺惟的被子下面,“我男朋友说,让我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我觉得你不是坏人!”说着,她走到了门口,眼睛紧盯着韩诺惟。 韩诺惟慢慢掀开被子,床上赫然躺着一部手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隋医生!” 隋青柳只是笑着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他感激地点了一下头,接着立刻用颤抖的手指在键盘上按了起来。 韩诺惟头一次发觉父亲的声音是如此的温暖,他简直要听得哭出来了,看到隋青柳在门边替他望风,他才强忍住了泪意。在简要地说明了自己的现状,又问了母亲的近况后,他仍意犹未尽,直到父亲问他,“我在准备上诉的材料,律师说证据不足,你有能补充的吗?” 韩诺惟这才想起来,重要的事情都还没说,“爸,我想起来了,陶白荷跟我说过,她家是有监控的。” “就是安保系统那种监控?” “对。” “那监控录像有用吗?” “一定有用啊。陶白荷说过,走廊和楼梯、大厅都有摄像头的。虽然三楼的主卧和一楼的书房可能没有摄像头,但是其他地方的摄像头至少能证明,整个晚上我除了刚到的时候,就再没和林妈接触过,所以她不可能是我杀的。我进了书房就没再出来!” “好!你说的这个很重要!我马上记下来!还有别的吗?” “爸,第一次给我录口供的两个警察中有一个很眼熟,姓杨,好像是以前去过我们家里看望您的学生。您有没有后来去读警校的学生?” 韩孟昶回忆了一下,“是有个,叫杨萧。” “太好了。爸,您去找一下这个人,他说不定能找到我当时的审讯笔录。” 这时,隋青柳冲韩诺惟打了个手势,他明白时间不多了,“爸,这是我借的电话,我不能再说了,以后有机会再联系您。照顾好妈,您自己多注意身体。” 韩孟昶在电话那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啊,以后有什么事情都要告诉我,不要自己担着,好吗?” 韩诺惟的脸抽搐了一下,他拼命咬着嘴唇,不敢说话,怕一开口就哭出了声。 韩孟昶等了几秒,却没有听见韩诺惟说话,不觉有点发慌,“喂,喂,喂?” 韩诺惟赶紧做了几个深呼吸,“爸,我在。我听到了,放心吧,我听您的。” 韩孟昶仍然有点不放心,“你没事吧?” “没事,爸,我真的不能再说了,下次再跟您打电话。” “那,好吧。” “爸,我挂了。” “嗯,好,自己保重。” 等巡逻的狱警走后,韩诺惟说:“隋医生,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都这么说了,问呗。” “你第一次去监室给我打葡萄糖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好像……不怎么害怕我的脸?” 隋青柳大笑了起来,她笑得厉害的时候会用手掩住嘴,显得格外淑女。“我还以为是什么问题呢。这也算问题啊?”她走到窗边,将窗子稍微拉开了一些,“我是医生啊。你难道没有听过医者父母心这句话?” 韩诺惟听后有点发愣,隋青柳扑哧一笑,“我逗你的。其实我以前实习的时候胆子很小的,后来看多了,也就慢慢不以为然了。再说了,每次见你都忙得不行,没工夫瞎想。” 韩诺惟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便跟着笑了起来,“那你还得感谢我,每次都让你忙得团团转!就顾不上怕了!” 隋青柳撇撇嘴,“要是我弟还在就好了,等他成年了,也会像你一样高高瘦瘦的吧。”她一面说,一面比划着。 韩诺惟略带羡慕地说,“有兄弟姐妹真好。我从小就是一个人,很羡慕那些家里人口多的。” 隋青柳不笑了,“那是因为你家庭条件还说得过去吧。要是家境不好,就不会这么想了。” 韩诺惟摇了摇头,“我家境很一般。”他严肃地说,“我妈身体一直不好,我爸又是很爱惜名誉的人,他连学生送的那种小包装的茶叶都要退回去的。” 隋青柳同情地说:“那你家这次要帮你上诉,恐怕还得折腾。” 韩诺惟没有接话,而是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隋医生,我知道你是好人,跟这儿的人都不一样。” “别给我戴高帽子,臭贫嘴。说吧,是不是又想借我电话?”隋青柳毫不客气地奚落道。 “不,我想请你帮我拿一样东西。” 隋青柳警惕地看着他,“要是借我的东西,还可以商量。医院里的东西都是公家的,你别乱打主意。” 韩诺惟说:“不,你误会了,我是想请你帮我拿一样属于我的东西,也在医院里。但不是这家医院。” 隋青柳反应了过来,“你是说你火灾后住的那家医院?” “对。”韩诺惟非常严肃地看着隋青柳,“这是个秘密。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在那家医院藏了一样东西,你能帮我取出来吗?” “是什么东西?” “一块琥珀。” 隋青柳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你说的是你在地下室看到的那块琥珀?” 韩诺惟点点头,“是的,我在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东西,才害得我坐牢。” 隋青柳迟疑了一下,“我就算能拿出来给你,你又有什么用呢?” 韩诺惟满含希望地说:“我自然是用不上的,我想请你帮我交给我爸,或许,他能找出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 隋青柳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行,我答应你。如果能帮你脱罪,那我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但如果被我发现你在骗我,我就立刻揭发你!” 第八章 后会无期 韩诺惟没有想到的是,直到他康复,也没再见到隋青柳。 他原本以为几天时间足矣,但眼看一个月过去了,隋青柳却像人间蒸发了一般。等到出院的时候,他实在憋不住了,便鼓足勇气问狱警,“隋医生呢?好久没看到她了。” 狱警像是听到了最滑稽的单口相声一样,“你这丑逼,也配惦记隋医生?呸!” 韩诺惟忍住气,好言好语地说:“求你了,能不能告诉我隋医生在哪,我有一点事情想问她,不是违法的。” 狱警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不知道。” 韩诺惟垂头丧气地回到了监室。大部分人看到他都是一脸仇视的表情,他心知两次自杀一定连累了狱友,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他现在满脑子就想着找到隋青柳。 万裕眼尖,看出了韩诺惟心不在焉,等狱警一走远,他就主动凑了上来,“咋了?你在医院也挨整?” 韩诺惟摇摇头,一副不想多谈的样子。 万裕纳闷地说:“你又不是死刑,怎么老想不开?好好表现表现,争取个减刑,你年纪又小,出去还有得混。” 韩诺惟听到“减刑”两个字,只觉得无比刺耳,他不耐烦地说:“能减多少?十年?二十年?” 万裕哭笑不得,“你管减多少呢?总好过把牢底坐穿吧?再说了,你刚进来就有人探监,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幸运了。” 韩诺惟冷笑一声,“但是来的人并不是我想见的。”他到底年轻,说到“想见”两个字的时候,不觉心酸委屈,声音也带了几分颤抖。 万裕安慰道:“那也比没人理你好啊,来看你,说明还有人惦记你。”他环顾了一圈,见无人注意他俩,便压低了声音说,“什么都没给你带吗?我最近手头紧,借我点呗。” 韩诺惟听得一头雾水,他怔怔地看着万裕,搞不清万裕在说什么。万裕见他有些发愣,只好做了个捻钞票的动作。韩诺惟恍然大悟,陶白荷来探监那天,确实给了他一叠钱,但他当时伤心过度,回到监室后,只是将钱胡乱往枕套里一塞,接着就忘到脑后了。 韩诺惟伸手往枕套里一模,钱居然还在。他不知道在牢里要钱有何用,便全抽出来,一股脑儿塞到了万裕手里,“拿去吧,不用还了。” 万裕吓了一跳,这叠钱少说也有五六千,他没想到韩诺惟会这么大方,心里顿时起了一阵波澜。他退了一半回去,“你真傻,自己留点。” 韩诺惟闷闷不乐地说:“我用不着。” 万裕一面观察着周围,一面小心地将钱收好,接着又将另一半塞回了韩诺惟的枕套,“老弟,你年纪轻轻的,别老苦着脸。”他眼珠一转,“跟哥说,是不是住院看到漂亮小姑娘,发春了?” 韩诺惟瞪了他一眼,“你才发春呢。” 万裕看他没有生气,又说:“不是哥们我吹,我比你进来的早,什么头头脸脸都见过。我告诉你,你别乱打什么主意,这里边的小护士和医生差不多都有主的,怎么也轮不上你。”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知道隋医生吗?” 万裕没料到他会向自己打听,便略带几分得意地说:“吆吆吆,别人还不好说,隋医生啊,我可是了解得很!” “真的?”韩诺惟闻言大喜。 万裕清了清嗓子,“呃,你想听她的什么八卦?” 韩诺惟想了想,“你知道些啥都跟我说说呗。” 万裕暧昧地笑了,“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我跟你说,那你可没戏了。”见韩诺惟没有吭声,他便当作是默认了,“说起来,其实这个隋医生,也是命苦得很。” “跟犯人有关系吗?”韩诺惟忍不住问道。 万裕瞪了他一眼,“你说话真是不过脑子!当心给人听到了,揍你。”他朝四下看了看,“你在这儿,是新人,别整天犯人犯人的挂嘴边上,显得你好像特拽似的,容易挨打。” 韩诺惟点点头,“知道了。” 万裕看他没有反驳,而是作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感到十分满意,“我接着说啊,你别老打断我。隋医生她啊,很小的时候,爹就死了,她妈是个倔脾气,一直等到把她拉扯到十八岁,才再婚的。” “那确实不容易。” “可不是嘛。不过呢,隋医生的爹留下了一栋三层小楼,平时她们娘俩儿住在顶楼,楼下空出来的房间,就都租出去了,她们娘俩儿就是靠着收房租过日子的。” 韩诺惟有点疑惑地说:“这也不算命苦吧?”他在心里想:我才命苦呢,隋青柳这点事算个屁。但他忍了忍,终于还是没有说出口。 “你听我说啊,别打断我。后来她十八岁的时候,她妈妈不是再嫁了嘛,然后就又跟她后爹生了个儿子。” “噢。”韩诺惟立刻想到了隋青柳一直挂在嘴边的弟弟。 “可是这个儿子后来被人拐卖了,好像就是去年的事。” “啊!”韩诺惟吃惊极了,“那她的家人肯定崩溃了吧?” “谁说不是呢。孩子找不回来,她妈想不开,没几个星期,居然死了。她妈死后,她后爹就搬出去了,听说没多久又找了个老婆,也是有本事。” 韩诺惟听后,在心里默默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怎么知道隋医生这么多事?” 万裕把腿放到床上,盘腿坐好,“她家不是租房子的嘛,有一户人家在她家租了很多年。”他忽然咧嘴一笑,“这家的儿子,就是隋医生现在的相好。” 他挠了挠腿,“其实呢,我也不算跟他特别熟。他是跟我一个发小一起做生意的,然后大家出来喝酒嘛,自然就认识了。有时候喝多了,隋医生的相好会稍微抱怨几句,我也就多少听了些隋医生的事。” “抱怨什么?是不是说隋医生人不好?”韩诺惟着急地问道。 万裕翻了个白眼,“你想什么呢?他俩感情好着呢,他也就是抱怨隋医生弟弟的事情。隋医生她弟弟被拐以后,很自责,落下了心病,经常哭啊什么的。加上她妈不是也因为这事死了嘛,她就老觉得憋屈,想不通。哎,女人呢,你也知道,情绪一上来,就哭哭啼啼的,不知道哭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很烦人的。” 韩诺惟耐着性子听完了隋青柳的八卦,见万裕似乎有些疲倦,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你现在能联系上隋医生吗?”但问完他就后悔了,只怪自己太心急。 万裕苦笑道:“我哪能联系上她?我跟你一样关在这儿两眼一抹黑的。” 韩诺惟想了想,又说:“哥们,我妈在中心医院住院。我之前听隋医生说过,她好像在中心医院有认识的人,所以想托她问问情况。” 万裕同情地看着韩诺惟,“是这样啊。好吧,那我回头想想办法。” 韩诺惟感激地说:“多谢你了!以后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叫我!” 万裕咧嘴笑了,“拉倒吧,谁指望你帮忙啊!我就是看你怪可怜的。”说着,他捶了韩诺惟一下,然后下床走了。 韩诺惟知道,犯人之间有独特的情报网和联络方式,他也不好多问,便耐心地等了下去。 而几天后万裕带回来的消息,却令韩诺惟感觉犹如晴天霹雳。他设想过多种情况:隋青柳去拿琥珀时,被中心医院的工作人员发现了;隋青柳过阴阳关的安检时,琥珀被没收了;隋青柳被同事举报,受到处分了。他唯独没有想过,隋青柳竟然辞职了。 韩诺惟心头发苦,一阵眩晕令他站立不稳,他赶紧坐了下来。万裕见他脸色难看,不禁有些同情,“隋医生走了,再想其他的办法嘛。韩城就这么大点地方,还能找不着别人了?” 韩诺惟喃喃道:“找不到了。” 万裕说:“怎么可能?隋医生再厉害也就是个小姑娘。你别急,我继续帮你问,总会有人认识中心医院的人。”他迟疑了一下,又补充说:“要不,找伍晨问问?” 伍晨就是331那个大胖子,韩诺惟对他并无好感,当即摇了摇头。接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就躺了下来,蜷起了身子。 万裕当他是太失望了,便又安慰了几句,可看他不说话,只得走开了。 韩诺惟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躺了多久。虽是晚春,但他却觉得浑身发冷,一阵阵寒气从心里游向脚底。 “又是女人,又一次被女人骗了!”他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冲动幼稚。 他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话到舌尖留半句。”可是,只要别人对他好一点,再夸他两句,他就会变得轻飘飘了,若对方还是个漂亮女人,那他更是智商情商都减半。 韩诺惟悔恨不已,却又无计可施。他好不容易跟家里取得了联系,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将上诉进行到底,却在第一步就被打击得体无完肤。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的变故。 隋青柳一直对他非常信赖,还将手机借给他,甚至帮他望风,如今怎么就不告而别了呢? 在综合考虑了多种可能因素之后,韩诺惟只能无奈地得出一个结论:隋青柳拿到了琥珀,发现了琥珀的秘密。 韩诺惟仔细回忆了一下:那块琥珀体积很小,纵然形态古朴,颜色多变,但也不至于是天价。但是,当晚他在密室中犹如做贼,匆匆忙忙中并没有用珠宝鉴定专用的白、紫光灯来仔细检查那块琥珀,所以他很可能漏看了什么。 隋青柳说过,她的男朋友就是做琥珀生意的。或许,她的男朋友发现了琥珀的秘密,认识到了琥珀的价值,进而导致隋青柳改变了主意。 虽说这只是假设,但韩诺惟实在想不到其它的可能性了,他不得不承认,是他瞎眼看错了人。 韩诺惟恨不能扇自己两巴掌。从小母亲就教育他,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但是现在,这些朴素的话语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因为善良如他,此刻正身陷囹圄,心似黄连。 夜深了,正当韩诺惟迷迷糊糊有些睡意时,突然,从监室的另一头传来一阵不寻常的动静。韩诺惟以为又是谁在变着花样打呼噜,便堵住了耳朵,可是那声音却好像毒蛇吐信,一丝丝不绝如缕。他不耐烦地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有好几个人醒了,但却没人说一句或是骂一声。 韩诺惟突然一激灵,这声音不是打呼噜,而是一种令人反胃的呻吟。他头皮发麻地往声源处看去,果然看到伍晨正大腹便便地端坐在床边。在他的两腿中间跪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几乎全埋了进去。 韩诺惟越看越觉得跪着的人的身影有点熟悉,他下意识地往万裕的床上看去,果然是空的! 韩诺惟感到一阵恶心,他根本不想去管这种破事,便躺下来堵住了耳朵,想要继续睡觉。可是伍晨的呻吟声越来越大,而且万裕还发出了一连串干呕的声音,似乎十分痛苦。 韩诺惟实在忍不下去了,他愤怒地跳下床,冲了过去,一把拉开了万裕。伍晨显然还沉醉在享受中,只是闭着眼,仰着头,完全没有意识到韩诺惟的到来。韩诺惟一咬牙,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伍晨的两腿之间。伍晨发出了一声惨叫,他还没回过神来,韩诺惟就整个人扑了上去。 一屋子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韩诺惟疯狂地殴打伍晨,大概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一时间竟无人帮忙。静静的监室中,只回荡着韩诺惟愤怒的吼声,以及伍晨杀猪一般的嚎叫。 伍晨挣扎着与韩诺惟扭打到了地上,但他忘了自己还没穿上裤子,韩诺惟看到空档,又一脚踩了上去,正好踩在他的腹股沟上。他痛得受不住,拼了命想把韩诺惟从他身上掀下去。 值班狱警赶来的时候,不禁惊呆了:伍晨光着下半身,脸和脖子都肿了,韩诺惟则死死抓着伍晨不放。两人都满脸是血,但韩诺惟明显更惨,鲜血顺着他脸上那皱巴巴的红肉肆意流淌,使他看上去像是刚从屠宰场逃出来的一样。值班狱警上前去拉,拉了几次居然没有拉开,最后还被韩诺惟打了一拳。狱警气得吹响了哨子,不一会儿就冲进来几个人,架住了韩诺惟。 值班狱警从牙缝里吐出了几个字,“总统套房,三天!” 第九章 塞翁失马 当韩诺惟见到所谓的总统套房时,才明白为何屋子里的人听到后都露出了畏惧和同情的眼光。 这是一间形如棺材的禁闭室,空间极度狭小,进去后仅能站立,不能坐,手臂无法伸展,人亦不能转身,四面全是水泥墙,仅有一扇极小的气窗,气窗下面有个折叠板。关在里面的人一天只能吃一次东西,狱警在外面把折叠板拉出来,再把碗摆在上面,通常碗里装的是流食,碗中间斜插一根管子,犯人只能梗着脖子,从气窗内咬住吸管进食。狱警要是心情不好,突然把碗拿走,那犯人连一天里仅有的一顿饭都吃不好。与普通的号子相比,这里只能呆一个人,还有狱警不间断地巡逻,真算得上是“总统套房”才有的特殊待遇。 狱警的大头皮鞋摩擦着地面,发出铿铿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每当狱警走过总统套房前时,都会往里看一眼,眼光鄙夷,犹如在看一个疯子。 因为,现在的韩诺惟,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责备自己,一会儿咒骂他人,看上去离疯已经不远了,倘若不是总统套房的空间实在太小,狱警倒是相信,他完全有可能用头去撞墙。 更令狱警头疼的是,韩诺惟时不时就会发出一阵尖利的怪叫,嗓子都叫破了也不停下来。狱警把他拉出来打了一顿,但他一回到总统套房,就又开始怪叫。狱警忍无可忍,只好上报。 当阴阳关的监狱长孙丹邱来看韩诺惟时,映入眼中的是一个满脸伤痕、神情阴狠、目光混乱的少年。 孙丹邱好奇地盯着韩诺惟:“你是想死还是怎么的?” 狱警叫了韩诺惟的编号,“2201。” 韩诺惟十分认真地说:“我不想死,我是无罪的。” 一旁的狱警都笑了起来。孙丹邱冷笑了一声:“你要是无罪,为什么会进监狱?” 韩诺惟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但仍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我是被陷害的!你可以去找我的档案看看,我真的是被陷害的!” 孙丹邱不屑一顾地说:“所有进来阴阳关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韩诺惟突然把脸贴到气窗上,红肉横生的脸孔被气窗挤得变了形:“你可以去找隋青柳!她手里有证物!” 孙丹邱禁不住后退了一步,待反应过来,他一阵冷笑:“隋医生工作一直勤勤恳恳,才离职就要受到你这样的污蔑?监狱医院的工作人员都是经过了政审的,个个清清白白!你的鬼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孙丹邱不再看他,似乎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转身就走。 韩诺惟急得大叫:“我没有撒谎!你有本事找隋青柳来问问!” 但孙丹邱并没有停下脚步,随行的一名狱警恭恭敬敬地说:“您看,后边是不是还让他回原来的号子?” 孙丹邱冷笑着说:“这种人放回去就是祸害别人,关灰牢。” 狱警一愣,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孙丹邱说:“可是,灰牢满了。” 孙丹邱停顿了一下,摆摆手:“把他跟214关一起。” 接下来的两天,韩诺惟真正体会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他的膝盖持续发抖,难以支撑身体,可当他尝试着蹲下去时,才发现这逼仄的空间,竟狭窄到连他这么瘦的人都无法蜷缩。他只好把身体靠在门上,膝盖处传来一阵阵犹如针扎的疼痛,小腿的肌肉更是不停地哆嗦。不知什么时候,他失禁了,恶臭的尿骚味充斥在“总统套房”里,以至于连狱警都不愿靠近他。 三天之后,韩诺惟被关进了灰牢。 灰牢和韩诺惟之前关的地方很不一样。这是一栋独立的楼房,外表是深灰色的,警力布置比其他地方更强。最令韩诺惟感到意外的是,这里的监室都是两人一间,不像之前的号子十多人一间。但这并不能让韩诺惟感到好受,他的双腿已经失去了知觉,两个狱警像拖着一袋水泥一样拖着他走,而他所到之处,都是不怀好意的目光,似乎这里关押的罪犯都更凶恶。 韩诺惟被押送到了走廊尽头最后的一间监室前,狱警打开门,将他丢了进去,“2201,你要是表现好点,还能转回去,要是再找死,你就等着在这儿烂掉吧!” 韩诺惟双腿使不上力气,立刻栽倒在地。 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 韩诺惟扶着墙,吃力地站起来,这间监室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他禁不住松了口气。打量了一下,监室面积不大,大概只有六七平方米,一张上下床,床边一张极小的桌子,放着点杂物,角落里一个马桶,墙上一个小小的窗户。 他又环视了一圈,没什么好看的,正准备爬上床躺着,突然一个声音传来:“你犯了什么罪?”这声音苍老沙哑,乍一响起,把韩诺惟吓了一跳。他不禁回头去看,狱警已经走了。难道声音是监室里的? 韩诺惟汗毛都竖起来了,这里明明没人。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行军床,这才发现上铺躺着一个人。韩诺惟懒得搭理他,他气喘吁吁地爬到床上,准备好好休息一下。 不料上铺那人突然跳下来,一个箭步就冲上来,将韩诺惟压在底下。韩诺惟奋力去推,竟推不动,那人力气极大,已将韩诺惟的喉咙牢牢锁住。 韩诺惟顿时感到呼吸困难,他使劲摆手,想去抓那人的衣服。 那人压着韩诺惟,只是低声问:“你为什么进来?”同时手劲加大,韩诺惟快被他掐死了,呼吸越加困难。 那人终于松了一点手:“再给你一次机会,不说,别怪我。” 韩诺惟终于能喘气了,他咳嗽了好几下:“我也不知道。” 那人又掐住了韩诺惟的喉咙:“年纪轻轻,倒是滑头!”韩诺惟吓得连连摆手,直到那人松开了他,才吃力地说:“我没撒谎,我是被陷害的!” 那人似乎对他有了点兴趣:“那陷害你的罪名是什么?” 韩诺惟又咳了好几下:“纵火,强奸,还有杀人。” 那人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十分豪爽,笑声竟像是从腹腔中发出的,震得韩诺惟的身子都跟着发麻。 笑完以后,那人从韩诺惟身上跳下来,在他身边坐下,“小子,说来听听,你怎么办到的,一个人扛这么多罪名?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韩诺惟心里叹了一口气,原本以为到了灰牢,同监室的人少些,能有个清静,怎料竟给分到一个疯子的屋里,说了自己心烦,不说,又根本打不过这人。 他咬牙坐起来,整了整衣服,“你想从哪个罪名听起?” 韩诺惟一口气说到自己吞扣子自杀,说得实在累了,便停了下来。 那人一言不发,竟似听得入了迷,韩诺惟觉得自己也说的足够多了,便轻轻推了推他,“麻烦你让让,我想歇一会。” “不行,你还没说完。”那人突然抬起头,正好与韩诺惟打了个照面,阳光透过墙上那扇小小的窗子斜斜地照进来,正照在两人的脸上。两人乍一对眼,都吃了一惊,虽然面目完全不同,却都长着一双金色的眸子! 那人看不出年纪,虽然眼角已有皱纹,但气色极好,眼眶深邃,睫毛浓密,鼻梁高挺,竟像是个外国人。 韩诺惟大惊之下,忍不住问道:“你是谁?” 那人却反问道:“你是谁?” 韩诺惟有一丝不悦,从进来到现在,自己一直处于被动地位,那人处处占据上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一下子赌气躺下了,心里打定主意,那人若要再打他,就出声求救找狱警,想来狱警绝不会不管。 这么一想,韩诺惟越发闭口不言。 那人却笑了起来:“你一进来就被我打了一顿,心里不服是不是?” 韩诺惟被人说中心事,更加不想说话。 而那人好像越来越对他感兴趣,竟去摇他:“好了,是我不好,不该动手。” 韩诺惟脸皮薄,对方这么一说,他倒不好意思了,毕竟人家比自己年长,又是先住进来的,只好又坐起来说:“我没有生气。” 那人眼睛一转,笑道:“那你跟我说说,你是哪里人呗。” 韩诺惟顿觉上当,可是不好意思再躺下了,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我是韩城人。” 那人怔了怔,眼里似有一道光亮起,金色的眼眸充满了神奇的魔力,韩诺惟第一次觉得,金色是那样的耀眼。 那人似乎并不满足,又追问道:“你父母也是这样的眼睛吗?” 韩诺惟摇摇头:“不是的,我父母都是黑眼睛。” 那人又问:“你可有爷爷奶奶或者兄弟姐妹?” 韩诺惟说:“没有。我父母说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奶奶就去世了,我也不记得了。我是独生子。” 那人发了一会儿呆,才又慢慢说:“你接着说,你吞扣子以后的事情。” 韩诺惟双腿又开始发麻,十分难受,他便避重就轻,简单概括了一下自己拜托隋青柳的事情。 那人一听便叫道:“你个呆子!真是笨!她必然会骗你的。” 韩诺惟这时还没有说到自己被骗之事,但是被人戳穿仍然十分尴尬,便嘴硬道:“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她!” 那人笑了起来:“你年纪太小,被骗也正常。” 韩诺惟不服气地说:“这跟年纪有什么关系?” 那人摇摇头:“有时候,真的有关系。你太年轻,见的人经的事还是太少,所以被骗也不奇怪。你有二十么?” 韩诺惟老老实实地说:“刚十八岁。” 那人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十分开心。 韩诺惟倍感不悦,“这很好笑吗?” 那人说:“对不起,让你误会了,我不是笑你,我是想起了一件开心的事情。” 韩诺惟也有些好奇:“那你说来听听。” 那人却去倒了一杯水给韩诺惟:“你累了吗?喝口水吧。” 韩诺惟挣扎着想要起身,他虽然不喜欢这个怪人,但是不好意思让年长的人端茶倒水。那人看了眼韩诺惟的腿,按住了他,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那人说:“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说你被骗了。”说着喝了一口水,“首先,你说过隋青柳的男友是做琥珀生意的,却送她廉价的蜜蜡项链,这说明她的男友很小气;其次,你说隋青柳的男友不反对也不支持她帮助你,这说明这个男人要么法制观念不强,要么对女友的事情不上心,无论哪一种都不算好事。最后,你帮隋青柳编织好绳子,而她并没有跟男友说这事,也说明了她未必不知道男友送自己的东西不好,毕竟韩城很多人做这个生意,懂行的人不少,恐怕在你之前已经有人暗示过她——但她仍然选择维护男友的面子,说明她害怕失去男友,对男友看得很重。” 韩诺惟听得入了神:“你说的跟真的似的。” 那人接着说:“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你那块琥珀被他男友看到,恐怕就再也不会再回到你手里了。即便她想帮你也是枉然,毕竟,在你和她男友之间,她没有道理选择你。” 韩诺惟听罢,心里有一万个不痛快,可是他现在清楚地知道,这人说的一点也没错。 韩诺惟垂下了头:“这么说,真是我自己活该。” 那人安慰他:“没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就算拿到琥珀,也没用。” “为什么?”韩诺惟不服气地说。 那人却将杯子放回桌上,说:“我累了。明天再说。” 韩诺惟勃然大怒,这人抽丝剥茧,将自己的事情问了个遍,最后却来了这么一句话。他气呼呼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 那人反问道:“我怎么样了?” 韩诺惟一时答不上来,那人哈哈大笑:“小子,你才来几天,急什么,我都进来快十二年了。” 看着这个关了快十二年却仍然满面春风的人,韩诺惟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第十章 健身教练 “小子,起来了!”韩诺惟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耳边响起这么一个声音,真是恼火极了。他眯着眼睛一看,房间里依然很暗,外面天还没有亮,也没到吃早餐的时间,懒得理那人,便往里翻了个身,准备接着睡。 谁知他突然觉得身上一凉,那人已经将他的被子掀开了。 韩诺惟十分生气,径直坐了起来。他浑身酸痛,恨恨地说:“你是不是有病啊?” 那人一本正经地说:“那你给我治吗?” 韩诺惟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话。 那人看着愣愣的韩诺惟,笑了起来:“快去洗刷,坐牢可不是度假,一会儿我还有事情问你。” 韩诺惟被吵醒已经很不高兴,对方还提出这么多要求,更令他气不打一处来:“问问问,你是警察啊,我都跟你说的差不多了,你自己连屁都没跟我放一个。”那人伸手就是一巴掌劈到他脸上:“怎么说话的?你爸妈没教你做人最基本的礼貌?” 本来就气呼呼的韩诺惟顿时涨红了眼睛,跳下床就要跟对方拼命。 不料刚跳下床,那人却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十分厉害,都快直不起腰了。韩诺惟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下半身是兴奋的状态,一时间真是窘迫极了,赶忙拿手挡着。 这么一来也很难打起来了,韩诺惟只好一边穿衣服一边在心里暗暗发狠:“无论那人说什么,都绝不再理睬他了!” 可那人却一边帮他收拾床铺,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你不要觉得自己年纪小,别人就该让着你。是不是下决心准备不再理我了?” “我没有!”韩诺惟脱口而出,接着立刻就后悔了,怪自己太沉不住气。 那人简直就像是韩诺惟肚子里的蛔虫:“也不全怪你,是我没说清楚。”他向韩诺惟伸出一只手,“很高兴认识你,我是莫傲骨,我脾气有些古怪,请多担待。” 韩诺惟毕竟年纪轻,处理不来这么严肃客气的场面,只好冷着脸说:“我没有不理你,只是刚才你不该说我父母的。” 莫傲骨点点头,又主动说:“是我不好。脸还疼吗?” 韩诺惟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碍事,就去洗刷了。刷牙的时候,韩诺惟就在想,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头,为何总能猜中自己的想法,而且连名字也有些古怪,难道是艺名?想到这里,韩诺惟忍不住要笑,接着就咽了一口牙膏。 韩诺惟洗刷完,刚一转身就吓了一大跳,莫傲骨居然在做俯卧撑。 与其说是惊吓,不如说是惊叹,做俯卧撑没什么稀奇的,稀奇的是,莫傲骨仅用一根手指头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另一只手背在背后,一腿蜷起,像极了自己从小看的武侠片里那些武林高手打的醉拳,只不过,莫傲骨是趴着的。 莫傲骨一口气做了三十来个,韩诺惟看得目瞪口呆。 做完之后,莫傲骨又换腿做了一组,然后才起来稍微休息了一下,韩诺惟注意到他竟然都没怎么出汗,只有脸色稍微红了一点,不由得很是佩服:“你体能也太好了吧!” 莫傲骨摇摇头:“上年纪了,以前还能做更多的。” 韩诺惟好奇地说:“我看不出你的年纪,但是感觉你也就跟我父亲年龄差不多。” 莫傲骨哑然失笑:“小子,我七十三了。” “什么?”韩诺惟大惊失色,“我以为你最多四十出头。” 莫傲骨哈哈大笑:“是吗?也许老天没有在我身上留下太多痕迹,是想弥补我失去的那些岁月吧。” 不知为何,莫傲骨说这句话的时候,韩诺惟觉得在他眼里隐隐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仇恨。但莫傲骨眨了眨眼,轻快地说:“不知道我这样子出去还能不能勾搭上小姑娘。” 韩诺惟笑了起来,“你不知道,现在你这样的人可吃香了。外边有一种人叫做大叔控,就喜欢成熟的有点年纪的男人。” 莫傲骨也笑了:“是吗?他们喜欢的是大叔的荷包吧,成熟的有点年纪的男人,一般荷包不会太瘪呢。” 韩诺惟也跟着他一起笑了,这人的笑声有一种快乐的感染力,他似乎觉得心里有一些东西莫名地变轻了,入狱这么长时间,第一次有了轻松的感觉。 又说笑了一阵,莫傲骨拍拍他,“别傻愣着了,到你了。” 韩诺惟莫名其妙:“到我什么?” “锻炼啊,这个屋子这么小,一次只能一个人活动,我刚活动了筋骨,现在到你了。” 韩诺惟摇摇头:“我不用。” 莫傲骨板起脸:“你以为我坐了十二年大牢,却不怎么显老,是吃的仙丹?” 韩诺惟倒不在乎自己会不会变老,他才十八岁,年轻的很,可是他看莫傲骨的样子又要打人了。他这会儿饥肠辘辘,而且从总统套房出来才一宿,身体虚的很,实在不想打架,只好勉为其难趴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谁知这样老头也不满意:“不是这样做!你看你这做的啥?跳舞吗?身体绷直,不要腆着肚子!你屁股也得收紧,不要撅得跟个小姑娘似的。肌肉要发力,手臂不用张这么开,你怎么像个猴子……” 按照老头的指示,勉强做了十个,韩诺惟已经气喘如牛了,莫傲骨不悦地撇了撇嘴:“一会儿你吃饱了再补上十个。” 韩诺惟没好气地说:“你是健身教练么?管的真多。” 莫傲骨微微一笑:“要不是看你太瘦了,我还不想管呢。”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细纹散开,深邃的眼睛犹如冷泉漾起了清波,带着一点怜爱和戏谑。当他低头的时候,高挺的鼻梁映衬着脸颊,银色的头发沿着苍白的脸际垂下来,就像冰川托着雪原。 韩诺惟不得不承认,这人越看越像外国人,而且是个很好看的外国人。他忍不住好奇心,试探地问了句:“Do-you-speak-English?” 莫傲骨不置可否,他盯着监室的门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回了一句:“跟我学英文,要收学费的。” “那你是外国人吗?” 莫傲骨挑挑眉毛:“等吃饱了,我再考虑要不要回答你的问题。” 像是在回应莫傲骨一般,刺耳的铃声响了起来。韩诺惟不情愿地拖着脚步走向监室门口,等待狱警开门。 莫傲骨走到他旁边,大拇指一翘,指向自己身后,“排我后面。” 韩诺惟跟着队伍慢慢走出灰牢,他其实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在总统套房的三天,吃的那点流食,根本不够他塞牙缝的。加上早上又被莫傲骨逼着做了几个俯卧撑,此刻,他感觉自己都快要站不住了。 不过,饥饿并没有剥夺他的其他感官的感受,他敏锐地发现,不少人在打量他,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先看看他,接着看看莫傲骨,然后再看他一眼。 韩诺惟忍不住轻轻拍了拍莫傲骨:“你是不是得罪了谁?” 莫傲骨有点莫名其妙:“怎么了?” “为什么有些人盯着我看了几眼,然后又看你?” 莫傲骨面无表情地说:“大概是因为我俩的眼睛颜色一样,所以好奇。” 韩诺惟恍然大悟,他很想再接着问下去,但此时已经走到了打饭的窗口,他便把话咽了回去。 吃完早饭,刚回到监室,莫傲骨却抢先问了一个问题:“你被判了几年?” 韩诺惟叹了口气:“无期。” 莫傲骨倒像是并不意外:“这才像他们的作风,等你出去了,对他们也没什么威胁了。” 韩诺惟好奇地说:“他们?你说的他们是谁?你认识他们?” 对于韩诺惟抛出的一连串问题,莫傲骨并没有回答,他拍拍下铺,示意韩诺惟坐下:“从你第一次做笔录开始,你再复述一遍。” 韩诺惟虽然有点不情愿,但看着老头那一脸不容拒绝的神情,只好照办。他刚说完南泽雨的审问,莫傲骨就打断了他:“你确定你现在回忆的都是当时的场景?没有遗漏和添加?” 韩诺惟没好气地说:“我都回想了几百遍了,出事以后每天都在想,我不可能记错。” 莫傲骨若有所思,“那我可能知道他们陷害你的一部分手法了。” 韩诺惟大吃一惊,“什么手法?” 莫傲骨不说话,只做了个手势,叫韩诺惟去门口。韩诺惟意会过来,忙跑过去看了下,果然狱警刚好巡逻到他们门口了。等狱警走远,莫傲骨爬上自己的床,一会下来,手里却多了三样东西,一支塑料棒,一块黑乎乎的干土,还有半张旧报纸。 他从桌上拿过喝水的塑料杯子,将杯子里的水倒了一些出去,然后揪了一点干土丢进去,用塑料棒搅拌了一会儿。过了一阵,韩诺惟惊奇地看到,杯子里的水变成了深蓝黑色。 莫傲骨用塑料棒往杯子里蘸了蘸,韩诺惟这才看出来,这竟然是一支笔。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求莫傲骨把笔拿给他看一看。 韩诺惟接过来仔细一看,不由得大感惊奇,原来这支笔是用牙刷做的。刷毛已被拔光,露出的刷头被磨得极为尖利,刷头和刷柄的圆形连接部分还钻了孔,看上去像一根小小的吸管。牙刷本身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样子,整体看起来就像是钢笔的墨囊,真不知道莫傲骨是怎么做到的。他再去看那杯子,里面的水已经完全变成了蓝黑色的墨水。 莫傲骨看出了他的疑惑,笑笑说:“这笔是轮到我做劳工的时候,偷偷带去监狱工厂加工的,一次磨一点,不会有人发现。至于墨水,稍微复杂点。我帮了一个干事一点小忙,然后我问他要了些茶叶。我把茶叶拿去和铁锈融合,再去找狱警说我头疼要一点滚烫的开水,这就做成墨水了。” 韩诺惟好奇地说:“你怎么收集到的铁锈?” 莫傲骨说:“去总统套房,那破门上全是铁锈,拿指甲刨一刨,就行了。” 一提到总统套房,韩诺惟就一阵后怕。他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一次也收集不了多少吧,你这得需要多少铁锈啊?” 莫傲骨笑了笑:“十二年大牢,多的是机会去总统套房。” 韩诺惟慢慢垂下了头,他为自己先前对老头的轻慢感到懊悔,这个人的毅力超出自己的想象,竟能为了收集铁锈去总统套房。 莫傲骨拿着牙刷笔蘸了点墨水,在旧报纸上写了起来,他沿着报纸空白的边沿,写得十分小心,然后给韩诺惟看,“你当时是不是这样回答的?” 韩诺惟看着写着“是”和“不”的报纸,点了点头,说:“对。” “好,你等一下。”莫傲骨又接着刷刷刷写了起来,写好之后把报纸递给了韩诺惟。 韩诺惟一看,顿时呆住了。 “9月13日,晚上9点,你在陶家,对吗?” “是。” “那么晚了,你去陶家,是不是为了偷东西?” “是。” “你用什么理由骗陶白荷给你开的门?” “老板交代我抛光一批琥珀,我给他送过去。” “你没找到想偷窃的值钱琥珀,于是怒而放火。那时,陶白荷和你在一起吗?” “不。” “除了陶白荷,你在陶家还看到了谁?” “林妈。” “你实施犯罪的过程被林妈看到了,你想过饶她一命么?” “不。” “那你杀林妈就是为了灭口?” “是。” “你母亲得了重病,据说治疗很烧钱,你偷窃是不是打算为她治病?” “再多钱,也得治。” “那你一开始就计划好了也要强奸陶白荷吗?” “是。” “你年纪轻轻,只因盗窃不成,就放火,还强奸、杀人,你怎么能这么冷酷?” “天生如此。” 韩诺惟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一拳砸在墙上,沉默的墙壁更加激怒了他,一瞬间,他感觉血气倒流,五脏六腑翻腾不止,整个人都要炸裂开来。他愤怒得地想撕掉报纸,还好莫傲骨眼疾手快,将报纸抢了回来:“我好不容易藏起来的,你知道在这儿有张纸多不容易吗!” 韩诺惟痛苦地抱着头:“这不可能!他根本不是这样提问的!” 莫傲骨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知道。显然,这是个笼子,一开始就做好了,只等你往里面跳。” 第十一章 金童玉女 韩诺惟浑身都像在燃烧,他双眼充血,满脸通红,气得牙齿都要咬碎了。 莫傲骨静默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是不是之前在什么事情上得罪了人而不自知?” 韩诺惟大声说道:“怎么可能!我一个学生,就谈过一次恋爱,我能得罪谁?” 莫傲骨转念又问道:“那你在火灾之后认识的人呢?也没有可疑的?” 韩诺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的确不曾认真考虑过莫傲骨刚刚提出的问题。从出事到现在,莫傲骨是唯一帮他梳理来龙去脉的人。在受尽苦难之后,突然遇到这么一个关心自己的老头,韩诺惟不禁想到了为自己操碎了心的父母。 韩诺惟做了一个深呼吸,他在心里默念,“火灾后认识的人……” “南泽雨!就是南泽雨啊!” 韩诺惟像是憋气许久终于浮上水面的人,表情复杂难辨,他用力地吼了出来。 莫傲骨被他这吼声吓了一跳,连忙招呼,“你小声点!外边要听到了!” 莫傲骨跑到门口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惊动狱警,这才回到韩诺惟身边,低声问道:“是你醒来后不能说话的时候,审问你的那个?” “对,就是他!口供就是他录的,如果要设计陷害我,那一定就是他! 莫傲骨追问道:“你再好好想想,你确定之前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人?身边也没人认识他?” 韩诺惟咬着嘴唇想了想,说:“我确定,我之前不认识他,也没听人提到过这个人。说起来,南泽雨那天客客气气,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我也根本看不出来他是要害我。”想到这儿,韩诺惟又补充道,“但是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似乎是对我的眼睛有点好奇,还说以前听老一辈的人说过这种眼睛。” 莫傲骨摩挲着下巴:“老一辈的人……除非他见过我,但是我记得你说他年纪不大?” “是的,虽然他举止谈吐稳重,但我感觉他其实很年轻,最多比我大四五岁吧。” 莫傲骨若有所思:“二十二、三岁?这个年纪应该是刚从警校毕业出来吧,这么快就让他负责大案,倒是很有前途的样子。” “大案?”韩诺惟听着十分刺耳,忍不住忿忿地登了莫傲骨一眼。 后者像是没看见一般,他揉了一下眉心,语带安慰地说:“韩城是个小地方,你这样的案子绝对算得上大案了,你也别多想。” 韩诺惟将枕头用力蒙在脸上,他现在已经气得快爆炸了,莫傲骨却还一板一眼地讽刺他。 “理论上确实是给你录口供的人最可疑,就算这人不是主谋,也很有问题。听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个警官不简单。” 韩诺惟猛然将枕头拿开,“可是他当时的样子真的是看起来想要帮我啊!他还借了电话给我用。” 莫傲骨深深地看了韩诺惟一眼:“小家伙,好人坏人可不会写在脸上。” 韩诺惟楞了楞之后问道:“那他那天为什么要帮我打电话给陶白荷,他不怕我跟陶白荷说些什么吗?” 莫傲骨淡淡一笑:“但是电话并没有打通。你当时喉咙被烟熏坏了,不能说话。就算电话通了,他也不怕你会说些什么。你想想他为什么不让你拨号后直接通话?假如怕你乱来,那按免提就行了,在场的人全能听到。” 韩诺惟一时语塞。 莫傲骨又说:“而且,我并不认为一个警察会在给犯人录口供时手机忽然就没电了。假如他的手机真的没电了,那么他之前一定很久没看过手机了。可是,我看报纸上说,现在的年轻人,除非睡觉、考试、玩电脑,否则手机几乎不离开视线,不可能很久不看自己的手机吧?” 韩诺惟的脸色越发难看:“你的意思是他的手机有电,但是他不想用自己的手机?” 莫傲骨做了个肯定的表情。 “为什么?”韩诺惟大惑不解。 莫傲骨没有马上回答,他在狭小的监室里来回踱着步子,似乎在思索什么。 片刻后,他斟酌着字句说:“很简单。这位警官的手机上存有陶白荷的电话号码,用他的手机打电话给陶白荷,一定会显示陶白荷的名字。” 韩诺惟惊呆了,“你的意思是,他为了不让我知道他有陶白荷的电话号码,才去找杨萧借手机?”莫傲骨轻轻颔首。 韩诺惟完全糊涂了:“他怎么会有陶白荷的手机号码?我又没告诉他!” 莫傲骨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径直走到了窗边,他喃喃道:“其实,我甚至怀疑你打的那个电话根本没有接通。你输完手机号码就把手机给他了,他完全可以立刻挂断,或者悄悄多输一位数字,然后这个电话就永远打不通了。” 韩诺惟用力闭上眼,他强迫自己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问道:“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莫傲骨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刚说这个警官叫什么来着?” “南泽雨。” “南……这个姓在韩城很少见,如果他没有改过名字的话。”莫傲骨沉吟了一下,对韩诺惟说:“你老实在这儿等着,我出去一下,很快回来。” 韩诺惟吓了一跳:“出去?” 只见莫傲骨迅速将纸笔收拾起来藏好,然后吩咐韩诺惟,“等下你吹吹这杯子里的墨水,想办法让它干得快一点,狱警来了就把它藏到床底下。” 莫傲骨走到监室门口叫道:“报告!” 一名狱警走了过来:“咋啦,214。” 莫傲骨淡淡地说:“你身上出疹子了吧。” 狱警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一直在挠。” 韩诺惟听着他们的对话简直莫名其妙,心想老头该不会是疯病又犯了吧,跑去跟狱警聊天也别聊人家的私事。 不料狱警听到莫傲骨的话之后却露出了佩服的神色:“确实,好几天了,这边太潮,烦。” 莫傲骨揉了揉太阳穴:“我之前在阅览室看到过有写治疗湿疹的文章,但是具体内容记不清了。” 狱警已经咔嚓打开了门:“快去快回。” 韩诺惟目瞪口呆地看着莫傲骨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监室。 韩诺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他不敢胡思乱想,但各种恐怖的念头像密密麻麻的蚂蚁往他脑子里钻。韩诺惟使劲甩了甩头,像是要把那些令人窒息的想法给甩掉。他走到了窗前。 从窗口往外望去,除了疯长的野草,就是一座座高高的哨亭。围墙很高,上面布满了他第一天来时就留下深刻印象的高压电网。哨亭上,狱警不停来回地走着,虽然距离很远,韩诺惟还是能清楚地看到狱警手里端着的步枪。 韩诺惟感觉莫傲骨出去的时间太长了,阅览室有那么远吗? 他心里忽然一阵波动:莫傲骨会不会是向狱警告密去了?韩诺惟有些紧张地回忆了一下刚才的对话,都是实情,他没有做亏心事,才不怕谁告密。但刚才看到的哨亭上端枪的狱警,那宛如机器人一样冷酷无情的面容实在给韩诺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以前看过的电影场景在他脑海里快速地闪过。他越发担心起来,监狱管理严格,很多他不能理解的规定都得遵守,不然就会被罚。也许在刚才的对话中,莫傲骨就抓住了他的什么把柄。他想到了万裕曾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规矩,脑子里瞬间想出了好几种自己可能遭遇的倒霉事。 “呸呸呸。”韩诺惟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在自我诅咒,赶紧啐了几口。 他又转念一想,莫傲骨跟自己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自己呢?他都坐了十二年大牢了,难不成还能靠揭发自己来减刑? 韩诺惟摇了摇头,他渐渐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无论如何,莫傲骨也不会害他,莫傲骨怎么看都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的人。 就在他一通胡思乱想的时候,莫傲骨回来了得很快。 韩诺惟听到狱警在念叨什么“生艾叶三十克,石菖蒲十五克,蛇床子十五克,苦参十二克……”,莫傲骨说:“这些东西都不贵,按照这个方子,一天三次,很快就好。” 狱警感激地说:“好的。” 莫傲骨等狱警锁好门,看着狱警走远了,才走到韩诺惟身边。 韩诺惟却先发制人地问道:“你怎么去了那么久?” 莫傲骨一怔,接着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怀疑我?” 韩诺惟不语,但眼神分明是充满了疑虑的。 莫傲骨苦笑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该夸你还是损你。” “为什么要夸我?为什么要损我?”韩诺惟咄咄逼人地问道,他刚才等得心焦,也顾不上礼貌客气,甚至忘记了对方是为了自己跑腿。 莫傲骨淡淡地说:“夸你,是因为你有进步,总算知道不能随意信任别人;损你,是因为你不分青红皂白,只凭自己想象,就胡乱猜忌。”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叠好的报纸来:“小子,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儿了。” 韩诺惟心急如焚,上来就要抢报纸,但被莫傲骨轻松闪过:“这上面只有一部分原因,另一部分原因,得你自己想。” 韩诺惟哪管那么多:“快给我!” 莫傲骨犹豫了一下:“你太冲动,还是我收着吧,好不容易拿到的纸,万一你一气之下给撕了怎么办。” 韩诺惟强忍怒气说:“我不会的。” 莫傲骨摇摇头:“你现在急于看到报纸上写了什么,当然会这么说。报纸还是放在我这里的好,原因我直接告诉你吧。” 韩诺惟苦等半天,老头却仍然不肯将报纸给他,已是气愤难平:“你这人好不讲道理!自己看过了却不给我看!”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他慢慢在韩诺惟面前展开报纸:“审问你的南泽雨不是别人,正是陶白荷的新婚丈夫。” “什么?!”韩诺惟目眦欲裂,他伸手去抓报纸,赫然看到本地新闻的那一栏里,写有“天定良缘,陶南联姻”,标题下方是陶白荷与南泽雨的合影:两人深情对视,陶白荷笑靥如花,南泽雨英气逼人,看起来真像是一对金童玉女。 报纸的时间是一月二日,刚过元旦。 韩诺惟想起了二月春节陶白荷来监狱里探望自己时,那欲言又止的反应,那梨花带雨的表情,顿时觉得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这时,莫傲骨将报纸夺了回去,“你不必懊恼,也不必觉得自己是傻瓜。” 韩诺惟恨得直咬牙:“我那么信任她,心疼她!还为她坐牢!我……”韩诺惟说不下去了,他觉得好像气管被堵住了一样,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来。 莫傲骨并未安慰他,他忽然伸出手来,在韩诺惟面前晃:“你看。” 莫傲骨的手晃来晃去,像苍蝇一样烦,韩诺惟根本不想搭理他。莫傲骨见韩诺惟没什么反应,赶忙催促道,“快看啊!” 韩诺惟抬头看,只见莫傲骨掌心里写着一行小字,甲子年丙子月己丑日。 韩诺惟先是一愣,接着问道:“这是要我换算成公历?” 莫傲骨点点头。 这种时候,老头居然要他算日子。韩诺惟气极了,他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根本不理睬对方。 莫傲骨并未生气,只是轻声说:“这个日子,换算成公历,是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你怎么知道我的生日?”韩诺惟戒备心大起,他警惕地看着莫傲骨。 莫傲骨温和地说:“我还知道你的左脚脚心有五颗痣。” 韩诺惟本能地将左脚缩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是穿着袜子的。他又惊又怒:“你偷看我?!” 莫傲骨哈哈大笑了起来:“我用得着偷看么?”他走到门口,往外张望了一下,然后坐到韩诺惟的身边说:“我要跟你说一个故事。” 韩诺惟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你说我就一定要听吗?” 莫傲骨不笑了:“这个故事,你必须听。”他的神情肃穆,甚至带着几分悲凉,韩诺惟很想反驳,但看到他的脸,一时竟说不出捣乱的话。 第十二章 琥珀宫殿 “1834年,在缅甸的丹那沙林,有一个善于经商的英国人莫礼逊,凭借英国殖民统治的优势,建立了矿产公司。他的公司不仅开采钨矿和锡矿,还垄断了缅甸境内的稀有木材,通过丹那沙林的毛淡棉港运往世界各地。钱越赚越多,他的公司日渐壮大。 “莫礼逊并不是普通的商人,他出身贵族,其家族汉诺威历史悠久,源远流长,祖上是曾被神圣罗马皇帝册封过的公爵,世代尊荣。至莫礼逊这一代,他不安于守在封地消磨时间,一心想要探索神秘的东方。当然,他之所以能成功,不仅仅是因为他抓住了好时机,还得益于他有一颗好头脑。至1885年第三次英缅战争之前,莫礼逊的公司资产已经富可敌国。 “后来,莫礼逊病逝,所有财富由子孙继承。临终前,莫礼逊叮嘱子孙们低调做人,切忌惹是生非。由此,尽管这个家族的财富在不断增长,但在外界看来,反倒像是日暮西山。 “1948年,缅甸脱离英邦,宣布独立。这一年,许多原先在缅甸发展的英国商人也随着政局的改变而离去,这其中,也包括了莫礼逊的后代。” 说到这儿,莫傲骨停了一下,韩诺惟问道:“然后呢?他的后代怎么了?”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他的家族此前一直人丁兴旺,但到了这时候,却只剩下两个人。” “为什么?”韩诺惟吃惊地问道,他被莫傲骨的故事吸引了。 “因为其余的人都被杀了。”莫傲骨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在抽动,“莫礼逊要求后代低调,是有原因的。实际上,他晚年一直在躲避追杀。” “难道他做了坏事?”韩诺惟皱起眉头。 莫傲骨摇摇头,苦笑着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是太有钱了所以招人嫉妒?”韩诺惟猜测道。 莫傲骨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莫礼逊在年轻的时候,成立矿产公司,本来是为了采钨和锡,谁知他却意外地发现了别的东西,你大概也猜到了,那就是琥珀。那时的缅甸琥珀并未像现在这样大规模开采,所以,他当时挖到的,几乎都是异常罕见的种类。莫礼逊喜爱琥珀之美,并不打算拿去交易,而是慢慢收集了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收藏的琥珀越来越多,于是萌生了一个念头——建造一座琥珀宫殿。” 韩诺惟听得几乎呆住了:“那一定非常壮观。” 莫傲骨微微一笑:“是的。不过,就在琥珀宫殿快要完工之时,莫礼逊的一位朋友前来拜访。这位朋友是个日本人,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琥珀收藏家。莫礼逊知道他毕生都在收集珍贵的琥珀,酒酣耳热之后,便欣然邀请他参观自己的珍藏。 “这位友人在见到莫礼逊的琥珀宫殿后叹为观止,流连忘返。他回国后依旧念念不忘,竟思念成疾。最后,留下半首俳句,就郁郁而终了。” 韩诺惟感叹道:“如果见到了比他平生任何珍藏都要令人惊艳的东西,当然是无论如何也想据为己有的。可是莫礼逊如此有钱,恐怕他想买,也买不到。” 莫傲骨点点头:“不错。所以他病逝了,也实在不能怪到莫礼逊的头上来。” 韩诺惟有些诧异,“难道有人要把账算到莫礼逊的头上?” “是的,这位藏家的后人。”莫傲骨面无表情地说,“这位藏家的后人也发展得不错,产业名为‘不仁社’,是规模相当大的军工企业。” 韩诺惟皱了皱眉头,“你不仁,我不义的意思吗?” 莫傲骨说:“不知道为什么起这个名字。总之不仁社自壮大后,就一直在找莫礼逊。 “或许,那位藏家的半首俳句,在他们看来是一种控诉,尽管‘幻如き,此こ故地な’这句话在我看来,就是‘幻梦交织,重游故址’的意思。说到底,这也只能算是一位老人在弥留之际的幻觉吧,伤感而颓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但不仁社却过度解读了。 “实际上,与其说不仁社是在找莫礼逊,不如说是在找琥珀宫。而此时的莫礼逊也已身染顽疾,他知道自己好心反而得罪了人。所以他去世前,交待长子科顿重新设计琥珀宫,将其分为八个部分,然后小心拆卸,装入箱中,再沉入海底。” “沉入海底?”韩诺惟心痛地说,“那都是绝世真品啊,就这么丢了?” 莫傲骨哑然失笑:“沉入海底就一定是丢了吗?当然不是。莫礼逊这么做,只是要让这些东西远离自己的家人,以免招来祸患。对外的说法是,科顿安排将琥珀运回英国的途中,不幸遭遇暴风雨,船上的琥珀和运送的工人都因此葬身鱼腹。” 韩诺惟点点头:“瞒天过海。”他此刻已经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而全身心沉浸在莫傲骨的故事中了。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年轻人所特有的好奇的神采,“这个莫礼逊真厉害,不仅设计骗过了不仁社,还掌握了不仁社的情报”。 莫傲骨微微一笑,“先不说有没有骗过不仁社,你怎么知道他掌握了对方的情报?” 韩诺惟自信满满地说:“他不是知道了那位藏家临终前写的那个什么?” “俳句。” “对,他怎么会知道呢?日本人又没有死在他眼前。” 莫傲骨点点头,又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对了一半。莫礼逊确实掌握了不少敌人的信息。因为,就算换成是你,莫名被人当成仇敌追杀,也要多几个心眼吧,何况是他。可是,想骗过不仁社,哪有那么容易。不仁社的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寻找琥珀的下落。在莫礼逊和科顿相继去世后,科顿的儿子埃德蒙主事。埃德蒙将公司重组为若干家小型的轮船公司和贸易公司,同时也将一些贸易公司开办在了缅甸的邻国,中国。” “转移财产。”韩诺惟说。 莫傲骨赞许地点点头,接着说:“后来,莫礼逊的家族逐渐衰弱,而不仁社则成为日本规模数一数二的军工企业。 “1950年,这个家族的后人几经迁徙,来到了中国。这一代的家主名为奥古斯特,他来到中国后,隐姓埋名,又娶了中国女子为妻,决心守住家族的秘密。” 这时,韩诺惟已经猜到了什么,他很想开口询问,但又强忍住了。莫傲骨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便笑了笑:“是的,我就是奥古斯特。莫傲骨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称谓。” 韩诺惟震惊地看着他:“那你怎么会在这里?” 莫傲骨慢慢起身走到窗边,凝望着小窗外那抹灰暗的天色,片刻,才说:“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为你。” “我?”韩诺惟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跟我有什么关系?” 莫傲骨并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我到韩城后,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再做琥珀生意,而是开了个很小的杂货店,毕竟我在这里是异邦人。 “好在韩城地处边疆,少数民族非常多。不时也有缅甸密支那、曼德勒等地的商人过来做生意,加上我能说一口流利的韩城方言,故而很多人都以为我是混血或者少数民族,倒也相安无事。 “我的妻子是本地的农民,她非常贤惠,人缘又好,所以十年浩劫我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冲击。后来,她给我生了个儿子,我给他起名叫蔺枢。” 莫傲骨转过身来,他的表情温柔了许多,目光中也有了一点暖意,似乎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十分甜蜜。 韩诺惟心里有一千个疑问,但他看到莫傲骨的表情,终于还是忍住了没有贸然开口。 但这种温柔的表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莫傲骨眼里的火花又渐渐暗淡下去,他抿了抿嘴,转脸看向窗外。 韩诺惟顺着莫傲骨的视线,也看向窗外。只见后者一抬手,他还没有看清,莫傲骨已经从窗口抓住了什么东西。 莫傲骨慢慢将手缩回来,他捏着那东西的脚爪,然后慢慢张开手,原来是一只小鸟。 韩诺惟好奇地走过去观察了一下,这只小鸟的身长跟手指差不多,灰白色的头颈,红红的嘴儿,翅膀和尾巴都像是被墨水染过一般墨黑墨黑的,而其余的地方均为灰色。 韩诺惟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鸟,温热的羽毛让他无端端生出一股忧伤来:“前辈,放了它吧。” 莫傲骨将小鸟送到窗口,松开手,小鸟立刻头也不回地扑打着翅膀飞远了。 “这鸟叫做丝光椋,很聪明的,听到什么声音,很快就能学会。人们觉得好玩,便捉来养在笼子里,像八哥一样养着。然而,丝光椋一旦进了笼子,就再也不肯模仿外界的声音了。” 莫傲骨笑了笑,但这笑意并没有抵达眼底,“蔺枢很喜欢丝光椋,小时候闹着养了好几只,但有一天,他把鸟全都放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还是让它们在野外吧,自由自在地,想学谁,就学谁;不想学,就不学。” “蔺枢是个善良聪明的孩子,只是有点太自信。他一天天长大后,发现自己喜欢琥珀,你也知道在韩城是不太可能不接触到琥珀的。后来他遇见一个做琥珀生意的女孩子,两人情投意合,很快成了家。这时,蔺枢告诉我,他打算和他老婆开一家琥珀店,他认为,只要生意不做大,就不会引起不仁社的注意。我怎么都劝阻不了,只好随他。那时,不仁社的人已经有许多年未曾出现过了。我自恃隐藏得极深,他们也绝对想不到我会藏身在距离缅甸这么近的地方。时间一长,我也就麻痹大意了起来。” 说到这里,莫傲骨深深叹了一口气。 “蔺枢的店面虽然不大,但生意很好。因为他眼光不错,在琥珀鉴定上很有天赋,渐渐地,他的店在韩城有了名气。这时,店面仅靠他们小两口来打理,已经有些费力了。于是,1977年的时候,蔺枢物色了一名工人来打下手。这工人是韩城本地人,与蔺枢的脾气和性格都很相投。” 韩诺惟屏气凝神地听着,莫傲骨却突然停下来,看他一眼。 韩诺惟等了一会,见莫傲骨没有再说,忍不住问道:“前辈,您请继续。” “我以为你已经猜出来了呢。”莫傲骨说道。 “猜出来什么?” “这名工人,就是陶无法。” 韩诺惟“啊”地一声,“可是陶无法不是出身富裕家庭吗,怎么会去做工?” 莫傲骨看着惊讶的韩诺惟,平静地说:“不,陶无法家里很穷。他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却很有能力,把小店打理得井井有条,蔺枢因此更信赖他。而我是笃信防人之心不可无,常常提醒蔺枢不要轻信他人,蔺枢却总觉得我多此一举。” 莫傲骨又喝了一口水,接着说,“蔺枢二十八岁的时候,做父亲了,他有了一对龙凤胎宝宝。在我看来,他自己还是个孩子呢。”莫傲骨说到这儿,不自觉地笑了笑。 “蔺枢开心的不得了,一心要给孩子弄两块上好的琥珀作长命锁,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料子。最后,他突发奇想,想到了祖上的珍藏。 “是的,琥珀宫殿被沉入了海底,但仍然有一些零散的琥珀被保留了下来,代代相传。而我曾经叮嘱过他,祖上的珍藏是万万不可动的,一方面,是因为我们并不缺钱,没有必要让自己一夜暴富,引人关注;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些琥珀都世所罕见,一旦流入市场,就有可能招来不仁社的人。 “蔺枢也很听话,从来没有动过那包东西。但是这次,或许是他太爱孩子了,竟背着我偷偷从里面取出了两块。” 莫傲骨的眉头紧缩了起来,“1985年3月5日,农历惊蛰,我永远记得那一天。那天,蔺枢陪着他老婆回娘家给他老丈人庆生,因为两个宝宝中有一个发烧了,便托我代为照顾,并交待说他们很快回来。但我一直等到夜里也没见他们回来,也没有人给我带来任何口信。 “我知道出事了,立刻抱着我的孙儿连夜离开,前往缅甸的纳邦——我曾经和蔺枢约定,如果有什么不测,就在纳邦的红河路边第一家茶馆见面。 第十三章 命中注定 “但是,在纳邦,我等了一整天,蔺枢都没有出现。我感到大事不妙,但又不便带着那么小的孩子行动,思前想后,我一咬牙将孩子托付给了茶店的夫妇,再奉上重金,求他们代为照顾。我承诺一定尽快赶回去接孩子,届时会再给他们多一倍的报酬。 “纳邦我去过好几次,每次我都会去那家茶馆喝茶,所以那对夫妇我也算认识。他们都是老实憨厚的人,而且没有生养,对于我的请求,他们高兴地答应了。 “而当我再度潜回韩城时,却发现家里已经全是日本人,主事的人,竟是陶无法!” 莫傲骨说着,拿杯子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韩诺惟见状,赶忙问道:“前辈,要不要休息一下?” 莫傲骨摇摇头,他将杯子放回桌上,接着说:“我不知道陶无法究竟是怎么跟不仁社勾结上的,我也没时间去查他。我当时想的就是赶快找到蔺枢他们。 “但我没花多少时间就在亲家的家中找到了……他们的尸体。”莫傲骨转向韩诺惟,脸色惨白如纸,“你能想象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心情吗?那是我唯一的儿子啊!他才二十多岁,聪明又英俊,初为人父,竟被人砍去了头颅!而我的好儿媳,光着身体躺在血泊中!然后我看到了……我那才两个多月大的孙女!”莫傲骨高高地昂起头颅,眼神愤怒得像冰冷的刀刃一样,如果目光可以杀人,那么他的眼前一定是血海汪洋,遍布死尸。 “我们汉诺威家族世代传承,正直勇敢,为何要遭受这样的命运!” 不知为什么,韩诺惟吓了一跳,在这静默的监室中,他只觉得莫傲骨苍白悲愤,犹如鬼魅。 韩诺惟曾听大人们说起过,很多年前,韩城发生过灭门惨案,一夜之间,凶手夺去了一家老小的性命。这个案子在小县城轰动一时,到现在也没有破案。很长一段时间内,大人们都会拿这件事吓唬不听话的小孩,“你再皮,小心夜里被人盯上!”再淘气的小孩,听了这话也会被吓住。 莫傲骨大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亲家一家也都遭了毒手。那天夜里的雨没命地下,我在亲家的后院里,挖了几个坑,安葬了他们。没有葬礼,没有鲜花,只有我一个老头子,给他们送行! “安置好他们,我立刻赶回了家里。可是,我杀光了家里的日本人,也没有找到陶无法,不知道他逃到哪里去了。 “从此,我开始追查惊蛰那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同时,也在寻找丢失的钥匙——也就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核雕。”韩诺惟听到核雕二字,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要炸开。莫傲骨看了一眼韩诺惟,接着说:“蔺枢十八岁生日当天,我将核雕交给他保管,虽然我没有告诉他核雕的用处,但他接手后,从未离身。 “然而,令我沮丧的不仅是核雕下落不明——三个月后,我回到纳邦,发现茶馆人去楼空,那对夫妇搬走了,还带走了我的孙儿! “我又惊又怒,只得到处寻找。谁知那对夫妇隐藏得极好,我花了七年时间都没有找到。好不容易打听到一点线索,那对夫妇竟然辗转搬到了韩城,我只好再度返回。但这一次我却大意了,犯了个低级错误,卷入一件间谍案,被抓了起来。” 莫傲骨说到这里,似乎有些疲倦,“这些不说也罢,总之,我进了阴阳关,大牢一坐,就是十二年。” 韩诺惟小心翼翼地问:“前辈,您先前不是说坐牢与我有关?” 莫傲骨点点头:“不错。我要不是回到韩城寻找你,也不会卷入案子,落到这牢里。” 韩诺惟一头雾水:“找我?” 莫傲骨的表情突然变得异常严肃:“孩子,我一直在找你。你是我们家族惟一的血脉啊。” 韩诺惟只觉得五雷轰顶:“前辈,您别开玩笑了,这一点也不好笑。” 莫傲骨一把抓住韩诺惟的小腿,提了起来:“你进来这监室后,还不曾脱下袜子,我如何得知你脚上的印记?你没有说过你的生辰八字,我怎能知道的那么清楚?我还知道,你的养父母都很矮小,你的养母皮肤黝黑,脸上有斑;你的养父性格温和,厨艺很好。这些,我说的对不对?” 韩诺惟听得心惊肉跳:“您怎么都知道?” 莫傲骨的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悲戚:“因为,十八年前,是我亲手将你交给了他们。就连你的名字,都是我按照家族姓氏的谐音,给你取的。孩子,我是你在这世上惟一的亲人。” “不可能!”韩诺惟挣开老人,跳了起来,“我父母生我养我这么多年,打从我记事起我们就是一家人!” 莫傲骨深深地看着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冷静想想,我刚才对你说的那些,如果不是至亲,我有必要告诉你吗?再说的难听一些,你还有什么,值得我来骗你?” 韩诺惟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这一切犹如晴天霹雳,从进了这个灰牢,从见到了莫傲骨,世界就开始天旋地转,真假难辨。他一时间觉得呼吸困难,心情沉重,不知如何是好。 莫傲骨站了起来:“要到放风的时间了,准备出去透透气吧。你还有很多时间,自己琢磨。” 韩诺惟慢慢地想了好几天,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反驳莫傲骨。他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父母也没有任何兄弟姐妹,这在多子多福的少数民族聚居地,其实是很奇怪的事情。他不是没有问过父母,得到的答复是家里穷,早年亲戚都逃荒去了外地,或者是生病去世了。 韩诺惟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被没心没肺的小伙伴说成是捡来的野孩子,因为他那异于常人的眼睛。不仅仅是眼睛,他的五官也没有和父母相似的地方。他的父母个子都不高,都是深色皮肤,偏偏他高挑白皙;他的父母都是塌鼻梁,短下巴,偏偏他是高鼻梁,长下巴。 越回想,越伤感,韩诺惟甚至觉得自己没有勇气去向父母求证。因为,如果莫傲骨说的是真的,那么他这短暂的一生,难道都是命运开的一个不怀好意的玩笑? 与此同时,韩诺惟也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莫傲骨怎么都恨不起来。他曾经想过,自己会坐牢,都是因为那块奇怪的琥珀,以及那个核雕,那场大火。而莫傲骨给他讲的这个故事,恰恰证明了莫傲骨跟这一切有着很深的关联。莫傲骨只要脑子正常,是没有理由编造这些来趟浑水的。 当他这样想的时候,还有一个念头怎么都不能从脑子里甩出去,那就是莫傲骨是因为自己,而被关在阴阳关里。如果当初莫傲骨远走高飞,不寻找自己的下落,根本就不会再回到韩城,也不会卷入别人的案子,锒铛入狱了。韩诺惟渐渐觉得,莫傲骨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韩诺惟的感受很复杂,他希望莫傲骨能责备或者抱怨他,哪怕是迁怒也好,这样,自己也可以恨他、怪他,将这无名之火发泄出去。可莫傲骨什么也没说,他的目光常常掠过自己,看向监室外的地方,既像在回忆,又像在思索。 这天晚上,韩诺惟实在憋不住了,便敲了敲上铺的床板。 莫傲骨轻声问道:“想明白了?” 韩诺惟有点不好意思:“前辈,我能还这么叫您吗?” 莫傲骨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一个称呼而已,随你。” 没有强迫自己改口,这让韩诺惟稍微有点安心,“前辈,您曾经说过,我在这里的原因,一部分在报纸上,一部分,要靠我自己想。” “那你想出多少了?” 韩诺惟挠了挠头。“我想,我不该摘下眼镜。” 莫傲骨笑了:“不错,陶无法怀疑你,应该就是从你摘下眼镜之后。”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其实我真的很讨厌戴眼镜,陶白荷一怂恿,我也就……” “这也不全怪你。要知道,陶无法又不傻,惊蛰那晚我仓皇离开,他一定想的到我带着孩子不方便,会把孩子暂时托付给别人。我估计他应该是联合了不仁社的人大规模查过那段时间的新生婴儿。幸运的是,你的养父母很有头脑——他们应该发现了我是在逃亡,所以,在我离开纳邦不久后,他们就搬走了。他们不知道自己要躲避的是什么人,但是一定想到了不能让你的身份暴露。” 韩诺惟心潮起伏,忍不住说:“我爸妈都是很好的人。” “是的,他们是好人,不然也不会将你保护得这么好,以至于我和陶无法都找不到你。” 韩诺惟垂下了头,对养父母由衷的感激和对莫傲骨的愧疚之情混杂在一起,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在莫傲骨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你去陶家那天,密室着火后,陶白荷出去求救,你却被锁在了里面,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难道是……”韩诺惟还没有说完,莫傲骨就立刻说:“因为你的身份暴露了。” 韩诺惟一听,顿时坐了起来:“您的意思是,那晚陶无法知道我要去他家?” “不,他倒没有这么神机妙算。你发现密室,打开机关,都是巧合,并不是陶无法引导的,因为陶无法根本不知道核雕里面有张纸条。所以,把你锁起来的人,不会是他。” 韩诺惟越听越糊涂,“我不明白。” “我认为,陶无法去省城就是为了查证你的身份,而当他确定你的身份时,你在和他的女儿约会。与此同时,你还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应该是要杀你的,之所以留你不死,无非是想知道琥珀的下落——我说的不仅仅是那个核雕上的琥珀。至于那个你在密室里听到的男人的声音,如果我推测的不错,应该是南泽雨。” 韩诺惟一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燃烧了起来,他强忍着怒火:“可是我不知道琥珀的下落啊,我这十八年来也没有与您接触过,我压根儿就不清楚那些海底琥珀长什么样。”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莫傲骨起身靠墙坐着,平静地说,“陶无法并不知道我被关在阴阳关,他可能认为我已经死了。而他猜测我在死前一定会把琥珀留给我的后人,毕竟这是我们家族世代守护的秘密。” “所以,陶无法是想从我这儿问出那些琥珀的下落?”韩诺惟恍然大悟。 “不错。因此,他要将你逼上绝路——串通警察、甚至法院,给你判下重刑。这么一来,你肯定会沉不住气,要么主动交待琥珀的下落,要么将秘密告诉你的养父母。如果你坚决不说,他就慢慢折磨你,折磨你的家人。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真的一无所知,熬过几十年大牢,你出去也是个废人了,对他毫无威胁。” 韩诺惟愣愣地听着,一阵强烈的恨意自他心头升起:“就为了那些琥珀?就要把我害成这样?” 莫傲骨幽幽地说:“是的,就为了那些琥珀——这是我们家族世代积累下来的宝藏,有人为了得到它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韩诺惟捶了一下床板:“不行,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我要打电话给我父母,叫他们提防陶无法。” 莫傲骨说:“没用的,因为你进了灰牢。灰牢里关押的都是死刑犯或者穷凶极恶的重刑犯,打电话和写信这种福利,灰牢都排在普通监室的后面,基本上没有指望。” 韩诺惟立刻站了起来:“那我能好好表现,转回普通监室吗?” 莫傲骨哑然失笑:“我来这里十二年,还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灰牢的犯人能转回去的。” 韩诺惟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小床的栏杆,他克制自己不要愤怒地喊出来。 莫傲骨听到栏杆上发出的吱吱声,猜到了韩诺惟的反应:“我劝你不要闹,闹的后果无非就是关总统套房,不让你吃饭,不让你放风。” 韩诺惟的牙咬得咯咯作响:“我一定要出去!我爸在收集材料,要帮我上诉!” 奇怪的是,莫傲骨没有说话。 韩诺惟等了一会儿,几乎要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莫傲骨才说:“我心里有数,你快睡吧。” 第十四章 袖手旁观 四月初,暖风吹拂过阴阳关,监狱的放风广场被修葺一新,整齐的葱绿色草坪让人看着就觉得心旷神怡。韩诺惟站在广场的一角,仰面看着湛蓝的天发呆,一只信鸟拍打着翅膀飞过。 “是不是很羡慕它?” 韩诺惟应声看去,眼前是一个精悍结实的汉子,他觉得对方有几分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看来你只把万裕当哥们啊。”这汉子撇了撇嘴,“亏咱们还在一个号子里住了两个多月。” 韩诺惟这才想起来,这人是之前陶白荷来探监时挖苦自己的那个人,当时他一脸羡慕地说:“有的人就是命好。”只是这个犯人住在离他最远的角落,而且平时也很少跟其他犯人一起吹牛,所以韩诺惟对他没什么印象。 韩诺惟本不想跟他多谈,但见对方似乎并无恶意,也不好扭头就走,便淡淡地回应了一句:“万裕帮过我。” 汉子笑了:“我当你俩是铁哥们呢,原来也只是利益关系。” 韩诺惟怒目而视:“跟你有关系吗?” “还真有点关系。”汉子将双手插进自己的裤兜里,“万裕欠我钱。” 韩诺惟冷冷地说:“那你找他去。” “我有说他没还吗?”汉子的声音冷了下来。 韩诺惟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对方,他搞不清对方的意图。说这人是来找麻烦的吧,可对方也没做什么;说是来客套几句的吧,这人的表情却并不友善。 韩诺惟想了想,决定还是先退一步。 “你能不能有话直说?既然万裕已经把你的钱给还上了,那你来找我,又是想干嘛?” 汉子盯着他看了许久,足有一分多钟,看得韩诺惟心里发毛。就在他准备发脾气的时候,汉子终于又开口了。 “万裕欠我的钱,已经还完了。但是我还欠你钱。” “什么?”韩诺惟大吃一惊,“你在逗我吗?”他的脸色一沉。 汉子摇摇头,“那次万裕找你要钱,我看见了。你把剩下的钱塞进枕套里,我也看见了。后来你打架,离开了号子,我就把你枕套里的钱都拿出来了。” 韩诺惟恍然大悟,他当初以为剩下的钱都被万裕拿走了,所以也没有再追究。 “那你是来还钱的?给我吧。完事你就可以走了。”韩诺惟稍微放心了一些,语气也变得轻松了。 谁知那汉子又摇摇头,“我没钱。” 韩诺惟一下子火了,“你怎么这么无聊?!” 汉子忽然迅速上前,将一个东西塞到了韩诺惟的裤兜里。韩诺惟吓了一跳,刚想拿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被汉子攥住了。 汉子看着韩诺惟,神情严肃,眉心里的刀疤十分惹眼,“里面是我的手机,借给你用,晚饭的时候还我,就当是我还你钱了。” 韩诺惟几乎惊呆了,手机这种东西在阴阳关里可是大忌,犯人绝对不能私藏。他不知道这汉子是怎么弄到手的,又是怎么在不惊动其他犯人的情况下使用的。 韩诺惟踌躇了片刻,他确实很需要和外界联系,但是万一这汉子是来给他下套的呢? 想到这儿,韩诺惟警惕地盯着对方。 汉子见韩诺惟没有反应,有点着急了,“电我充满了,你打两三个小时没问题。”他转头看看远处的狱警,“一般人用我手机,都是要收费的,一分钟二十块钱。” 韩诺惟几乎是目瞪口呆,“万裕就是这样……欠你钱的?” 汉子诡异地一笑,“你别管那么多,安心用吧,晚饭的时候还我就行了。”说着,他松开手,亲热地拍了拍韩诺惟的肩膀,转身离开。 刚走了两步,汉子又转身走回来,“忘记介绍了,我叫华昌,你怎么称呼?” “2201。”韩诺惟直视着华昌。 华昌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摇摇头,走开了。 韩诺惟把手放进口袋,碰到了一个又冷又硬的金属方块,他很想立刻拿出来看看,但还是忍住了。放风广场上的人太多了,万一被其他犯人或者狱警看到,那就麻烦了。 “哟,啧啧啧,这不是我们的小帅哥嘛?”一个刺耳的声音打断了韩诺惟的思绪,他转过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伍晨带着他那群小弟站在了韩诺惟的身后。 韩诺惟知道伍晨是诚心来羞辱自己的,他的脸满目疮痍,何帅之有?可他并不想跟伍晨吵架,此前莫傲骨叮嘱过他,凡事能忍则忍,闹事对他没好处。 这么想着,他将头又转了回去。 伍晨没想到碰了个钉子,眼珠一转,又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人就是本事大啊,年纪轻轻就杀人放火强奸什么都干了,要不怎么能进灰牢呢?灰牢里边咋样?是不是舒服的不得了?给哥几个介绍介绍啊。” 韩诺惟听着实在不爽,忍不住讥讽地说:“灰牢好的很,你要不要来参观一下?” “哇,果然是坐了灰牢的,说话的声音都特别大啊。”伍晨说着,哈哈大笑起来,周围的人也跟着发出不怀好意的笑声。 韩诺惟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围过来了一群看热闹的人,而狱警则远远地在围墙边抽烟晒太阳,像是没看见一样。他张望四周,却不见莫傲骨,顿觉不妙:这帮人难道是专门挑自己落单的时候来挑事的? 看着周围这些人,他更加警惕,也不搭理伍晨了,转身就往广场另一端走去。 伍晨哪能放过他,他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就有两个人站了出来,挡在韩诺惟的面前。两人都环抱着双臂,一个嘴里叼着烟,一个挠着自己的裤裆,流里流气地看着韩诺惟。 韩诺惟心知来者不善,只好先装傻,“借过。” 伍晨走上前,抬起胳膊搭在韩诺惟的肩上,笑眯眯地说:“欸,你这就不对了啊,这么久没见,大家想跟你叙叙旧嘛,这么不给面子?”韩诺惟心里直犯恶心,终于没有骂脏话:“我跟你没啥好聊的。” 伍晨撒开手,后退两步,瞪大了肚脐眼般的小眼睛,吃惊地看着韩诺惟,“怎么会呢?咱们好歹在一起同居了好几个月呢,是吧。” 有人发出了猥琐的笑声,韩诺惟看看远处的狱警,咬了咬牙:“那就请你高抬贵手,让我过去。” 伍晨扬着眉毛,身子扭来扭去的,像一只肥大的蛆:“先聊会,聊痛快了,我就让你走。” 韩诺惟不耐烦地问:“聊啥?” 伍晨看了看四周,像是很满意围观的人数,他清清嗓子,然后提高了声音:“就聊聊你是怎么干那小娘们的吧。”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下流的大笑声。 韩诺惟完全没有想到对方会来这么一出,他勃然大怒,正要一拳砸过去,忽然觉得手臂上一沉,原来是莫傲骨回来了,将他的手臂牢牢抓住。 莫傲骨沉声说道:“各位,表演结束了,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他身量高大魁梧,隆起的肌肉在衣服下若隐若现,加上神情冷漠坚毅,一时间竟然很有震慑力。 一些不想滋事的人,见状悄悄走开了,也有些人虽然走远了一些,但仍注视着他们。 伍晨和他的人自然是不肯善罢甘休的。伍晨背着双手,围着莫傲骨前后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你是谁,我也不想乱得罪人。我话先放在这儿,我跟你没仇,就是这小子骑到我头上来了,我得给他点颜色看看。你要是识趣,就别来捣乱。” 韩诺惟一听就火了,他转过头去看着莫傲骨,正要反驳,莫傲骨狠狠瞪了他一眼。韩诺惟一时间被弄糊涂了,不知道老头做何打算。 莫傲骨放下韩诺惟的手臂,走上前一步,问道:“直说吧,你想干嘛?”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痛快人。”伍晨咧嘴一笑,“让那小子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要带响的!” “你!”韩诺惟气极,正要冲向伍晨时,莫傲骨却伸手挡在了他面前。莫傲骨示意他别说话,然后转向伍晨问道:“还有吗?” 伍晨没想到对方这么好说话,有点意外,他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想了几秒,然后说:“他得趴在地上绕着广场爬一圈,见人就学狗叫,怎么样?” 莫傲骨听得十分认真,又问:“还有吗?” 伍晨被弄得有点措手不及,他眨巴着小眼睛,看了看莫傲骨,又看了看韩诺惟,吃不准两人是什么意思。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弟们,众人面面相觑,明显也是搞不懂状况。伍晨只好干巴巴地说:“就这些。” 莫傲骨点点头,然后说:“你跪吧。”但不是对韩诺惟说的,而是冲着伍晨。 伍晨一愣:“你什么意思?” 莫傲骨又向前迈了一步,“我的意思是,你跪下,向他磕头,三个,要带响的。然后趴在地上,绕着广场爬一圈,见人就学狗叫。” 韩诺惟这才明白莫傲骨是在替自己出气,不由得笑了起来。一旁围观的犯人中,也有人扑哧乐出了声。 伍晨气急败坏,“你敢耍我?”他一转头,看狱警仍在围墙边上,离这里尚远,便一挥手:“给我上!” 一群人看着莫傲骨的大块头,有点为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想做出头鸟。 伍晨见叫不动人,颜面全失,更来气了,他狂怒之下,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挥起一拳就扑了上去。他这一拳来势汹汹,直冲着莫傲骨的鼻子,势要将他打得脸上开花。 谁知莫傲骨根本没有闪躲,他一抬手就抓住了伍晨的拳头。 伍晨出师不利,再想收回自己的拳头却不行,莫傲骨的一只大手犹如尖利的镣铐,竟将他的手死死锁住,怎么都抽不回来。伍晨急出了一脑门汗,他扭着头看向身后那群小弟,可是,明显没人有想要上前帮忙的意思,情急之下,他一脚踢向莫傲骨的肚子。 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伍晨一脚腾空的一瞬间,莫傲骨抓着伍晨的右手突然发力,顺势将伍晨拽向了空中。伍晨在空中摆出了一个胜利的姿势,活像一个拉拉队员。谁都没有想到,伍晨这个大胖子会被莫傲骨像扔小鸡一样扔了出去。 伍晨尖叫着砸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被小弟们给搀扶起来。他灰头土脸,浑身哆嗦着,不知道是气愤还是害怕,也许是疼得钻心,他用手指着莫傲骨说:“打!谁打的重,我就优先排谁的班!” 韩诺惟还在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一抬头就看到伍晨的小弟们像注射了鸡血一样冲了上来。 他热血沸腾,正想上去帮莫傲骨的忙,不料莫傲骨一面与那些人缠斗,一面冲他大喊:“丑八怪,滚!” 韩诺惟自毁容后还没被人说得如此难听过,这句话真令他心如刀绞,尤其是出自莫傲骨口中,更令他难以接受。他气得扭头就走,一口气走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莫傲骨从来没有骂过自己,这句话,分明是故意激怒自己,好让自己远离是非。 韩诺惟越想越揪心,立刻就往回跑。 然而,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莫傲骨居然一个人打一群人还绰绰有余,他身形矫健,一头银发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只见莫傲骨闪转腾挪,恍若游龙,脚步似蜻蜓点水,落拳却如鲲鹏出海,在对方这么多人的情况下,他只有脸上挂了一点儿彩。 虽然莫傲骨很强,但韩诺惟还是不忍心让七十多岁的老人独自奋战,他正想冲过去帮忙,肩膀却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拍他的人竟然是万裕。 万裕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不用你帮忙。” 韩诺惟万分焦急:“那我就这么看着他们打下去?” 万裕小声说:“阴阳关对打架处罚是很重的。据说这个老头很有本事,你别跟他比。” 韩诺惟听后不为所动,还想冲上去,万裕有点着急,他拽住韩诺惟,注视着韩诺惟的眼睛,诚恳地说:“我没骗你,真的。”他习惯性地环顾了左右,然后说:“上回你帮了我大忙,伍晨已经被调到别的号子里去了。我还没来得及谢你。你听我一句劝,别掺和打架的事情。” 这时,哨声突然响起,几名狱警跑了过来,韩诺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想,莫傲骨平常和狱警关系很好,他们应该不会太为难他,说不定还会帮他。 一名狱警揪住一个旁观的犯人,问道:“谁先动的手?” 那人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半天不敢说话。狱警将脸一沉:“阴阳关不许打架,这是铁律,我看你们都是活得不耐烦了吧!”说着,他提高了声音:“都关到总统套房里去!一星期!” 韩诺惟闻言吓了一跳,他是关过总统套房的人,知道那种逼仄痛苦的滋味,虽然只关了三天,但他觉得好像有三年那么漫长,每一秒都是数着度过,若真关上七天,怕是要把人逼疯了。 他焦急地看着莫傲骨,却见到后者正好抬起头来,冲自己露出了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 第十五章 文武兼修 韩诺惟一回到监室,就赶紧趴到床上,把全身都埋进被子里。等狱警走远了,韩诺惟悄悄拿出手机,颤抖着拨通了父亲的手机号。 然而,听筒里一直提示关机。韩诺惟不死心,又拨通了母亲的手机号,可是也没人接。 韩诺惟不停地打,打了半个多小时,眼见手机屏幕上的电量少了半格,仍然没有打通。他急得浑身是汗,难道是华昌在耍自己? 韩诺惟灵机一动,又拨打了陶白荷的手机号,这次总算有人接了,可是接电话的是一个他不认识的女人。韩诺惟客客气气地问道:“请问陶白荷在吗?” “你打错了!”陌生女人很不耐烦地挂了电话。 韩诺惟一怔,陶白荷的电话号码他倒着都能背出来,怎么会打错?他又打了一次,对方听到是他的声音后就挂了。 是陶白荷不肯接他的电话吗?韩诺惟摇摇头,他第一次打过去的时候,对方明显不知道他是谁。 难道是陶白荷换了手机号?韩诺惟心里一阵酸涩。他居然忘了她已经嫁给别人了,嫁给那个陷害自己的男人了! 韩诺惟握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又接着给父母打起了电话,一直打到手机没电了,也没有接通。 韩诺惟垂头丧气地看着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抱怨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差。难得有一次打电话的机会,居然一个人都没找到。 刺耳的铃声响起,该吃晚饭了,韩诺惟抓起手机,塞进裤兜。他下定决心,先把手机还给华昌,等莫傲骨回来,再商量此事。 等莫傲骨从总统套房回到灰牢的时候,韩诺惟正坐在下铺发呆。看狱警把莫傲骨扔了进来,韩诺惟立刻迎了上去。关了一周,莫傲骨已经完全站不起来了,韩诺惟吃力地把莫傲骨拖到自己的床上坐下,又帮他倒了一杯水。 韩诺惟看莫傲骨把一杯水都喝完了,这才扶着他慢慢躺下。莫傲骨虽然精疲力尽,却仍然目光如炬,他警觉地听着狱警走远,这才对韩诺惟说:“我口袋里的铁锈,都弄出来,仔细点,别弄到床上了。” 韩诺惟帮莫傲骨脱掉上衣,开始小心翼翼地整理铁锈。铁锈和口袋里的线头混在一起,分离出来相当麻烦,韩诺惟算是个手巧的人了,都觉得十分费劲。他忍不住抱怨地说:“前辈,我真的搞不懂,您费这么大劲做墨水干什么?” 莫傲骨答道:“写字啊,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韩诺惟迟疑了一下:“我是觉得……都坐牢了,有啥可写的,又不出书。” 莫傲骨哑然失笑:“孩子,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句话你总听过吧。我上年纪了,有时候想到一些念头,不抓紧时间记下来,过后怕忘了。” 韩诺惟不以为然,但他已渐渐熟悉莫傲骨的脾气,知道老头认定的东西,反驳也无用。他见莫傲骨仍然睁着眼睛,便说:“前辈,睡一会吧,您需要休息。” 莫傲骨叹了口气:“太累了,反而睡不着。” 韩诺惟看着莫傲骨,想了一阵,然后放下手里的衣服,站起来,恭恭敬敬地说:“前辈,我有一事求您。” 莫傲骨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嘛?” 韩诺惟鼓足了勇气说:“求您教我功夫。” 莫傲骨有点意外:“为什么?我看你不像是喜欢打架的人。” 韩诺惟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抬头看着莫傲骨,眼神坚毅:“因为我不想再袖手旁观。” 莫傲骨挪了挪身子,艰难地想要坐起来,韩诺惟赶忙上去帮忙。他抓着韩诺惟的胳膊说:“扶我到窗子那儿。”韩诺惟搞不懂老头想要干什么,但也只得照做。 莫傲骨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很少锻炼?”韩诺惟有几分尴尬:“嗯,我不喜欢出汗。” “这可不行。”莫傲骨说着,一把抓住了窗户上的栏杆,轻轻一用力,就将自己的身体悬空了,然后再一使劲,身体就向上提了起来。 韩诺惟看得目瞪口呆:“这是……引体向上?” “这是基本功。你先练好这个,我再教你别的。”莫傲骨严肃地说。 韩诺惟大失所望:“这不就是健身嘛。虽然对身体有好处,但是对打架没什么用啊。” 莫傲骨没有回答他,只是换了一只手抓栏杆,同时将身体反转过来,背对着窗户,继续重复着引体向上的动作。 莫傲骨一边做着反向引体向上,一边说:“我现在做的事情,能锻炼人的背肌和肱二头肌;我平时做的俯卧撑,可以锻炼人的胸大肌和肩袖肌群。以此类推,所有的基础动作,都能强化人的肌肉,锻炼人的肌肉耐力和心肺功能。监狱里没有什么健身器材,重力就是最好的帮手。你记住了,这不是单纯的健身,这是基本功。你还没有学会咀嚼,如何能顺利地吞咽?”莫傲骨说着,叹了一口气:“我们家族从我高祖父那一辈开始,就要求人人习武,强健体格。可惜蔺枢不喜欢这些,我也不好强迫他,现在看来,当初真应该硬着心肠逼他练。” 韩诺惟听到这儿,想到生父的惨死,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认真地对莫傲骨说:“前辈,我听您的,从基本功开始。” 莫傲骨微微露出一点笑容,然后点了点下巴,示意韩诺惟自己要下来了,韩诺惟赶忙去扶他。他坐在马桶上,喘着粗气,一周的总统套房着实消耗了他不少体力。 韩诺惟看着莫傲骨,忽然想到了华昌。 “前辈,我还有一件事要跟您商量。” “什么事情?” “一个星期前,有个叫华昌的犯人来找我,还给了我他的手机。他说他偷拿了我以前藏在普牢号子里的钱,所以用打电话来补偿我。” 莫傲骨警惕地问:“这个人你以前怎么没提过?” 韩诺惟苦笑道,“我对他印象不深刻,以前在普牢里,都没跟他说过话。” 莫傲骨思索了一会儿,“你相信他吗?” 韩诺惟摇摇头,“但是那会儿您进总统套房了,我就接受了他的手机。只是,打了一下午,也没找到我爸妈。”他垂下了头,不愿让莫傲骨看见他委屈的表情。 莫傲骨有些担忧地问:“这人长什么样?” 韩诺惟想了想,“年纪我不确定,应该不到三十岁吧。身高跟我差不多,比我壮一点,但是没有您壮,就是比较结实。皮肤还算白,眉头有个刀疤。” 莫傲骨听了,表情变得更加凝重:“这个人我没印象。” 韩诺惟看莫傲骨这样紧张,不由得也害怕起来,“我用了他的手机,会不会捅出什么篓子来?” 莫傲骨摸了摸下巴:“不好说。不过,我倒觉得他不是不仁社的人。不仁社要是安插了眼线,那就说明他们知道了我的下落。而不仁社要是知道我还活着,绝不可能这么平静,别的不说,光是陶无法,都要急死了。” 韩诺惟点点头:“前辈,您说的有道理。” “总之,不管他是什么人,你都暂时不要再用他的电话。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 “是,我知道了。”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莫傲骨抬头问道:“广场上,你没生我气吧?” 韩诺惟明白莫傲骨指的是那句丑八怪,他不以为意地笑了:“我当时是挺生气的,居然上了你的当!” 莫傲骨看他的表情像是真的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等你出去后,我会想办法帮你解决这问题。” “等我出去,您都九十多了吧,也不知道您到时候身体还行不行呢。”韩诺惟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低下头准备挨骂。 莫傲骨却破天荒地没有生气,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抬起了胳膊,“帮把手,我还是躺着舒服。” 莫傲骨躺到床上,长出了一口气:“你还不算笨,我那天生怕你瞎捣乱。” 韩诺惟想起了万裕的话,忍不住说:“前辈,我感觉您好像在这里挺吃得开的。” “吃得开?你是听哪个混蛋这么形容我的?”莫傲骨瞪起了眼睛。 韩诺惟慌忙解释说:“我没听谁瞎说,只是看您好像能自由出入阅览室,而且狱警对您也挺客气。” 莫傲骨点了点头:“阅览室确实是对我自由开放的,原因嘛,很简单,这里的狱警,一半以上都让我看过病,免去了他们跑监狱医院的麻烦,而且我这儿是免费的!有些狱警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不舒服啥的,也都来问我。再一个,当初监狱工厂办起来的时候,我帮他们画了很多图样。” 韩诺惟大吃一惊:“您是学医的?” “不是。” “那您是学建筑设计的?” 莫傲骨笑了起来:“也不是。” 韩诺惟猜不出来,有点烦躁:“那您是学什么的?” 莫傲骨正色道:“我哪有学什么?最多算是自学罢了。” “自学?”韩诺惟有点不相信。 莫傲骨点点头,“按照中国人通常说的概念,我算是个高中都没读完的辍学生。”韩诺惟吃惊地看着他。“我的高中是在英国读的,但只读了两年就去了缅甸,因为我父亲去世了。我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就接管了家族产业,自然没有办法再回去上学了。不过,想要汲取知识,又何必拘泥于课堂?” 韩诺惟觉得莫傲骨说的很有道理,连连点头。 “我在仰光的家中,书房里大约有一万五千册藏书。最初我读书速度很快,真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一心想着早日读完家里所有的书。后来我发现,看完就忘记了,这不等于白看了吗?我自视甚高,难以忍受这样低下的学习效率。 “我潜心钻研,发明了一套方法,可以确保我在快速阅读的同时,记住基本的知识要点。再后来,我又加以改进,使得我无论阅读自然科学还是社会科学或者思维科学都不会看过即忘。” 韩诺惟已经听得有点蒙了:“自然科学、社会科学……还有另外一个什么,不都是理科的?” 莫傲骨微笑起来:“科学体系不能简单粗暴就分成文科和理科。” 韩诺惟略带敬佩地看着老人:“那最后您把书都看完了?” 莫傲骨摇摇头:“1950年,我来了中国。假如多给我几年时间,我当然是看得完的。”说完,他又补充道,“当然,如果我早知道自己要来中国的话,就多看看中文书了。” 韩诺惟说:“我看您中文很好,真的一点都听不出来是外国人,哦对,您说过您也会说韩城土话。”莫傲骨做了一个淘气的鬼脸。“我还会说日语、法语、德语,”他得意地晃晃头,“还有缅甸语。哦,对,还有拉丁语和希腊语。要不是进了阴阳关,我本来还打算学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呢。” “您会的真多……”韩诺惟有点感慨:“您一定得教给我一点。” 莫傲骨撇撇嘴:“那我得看看你是不是这块料——你以前爱读书吗?” 韩诺惟说:“如果您指的是去学校上课,那我可真不爱,我就喜欢画画,雕刻这些手工。如果您说的是读书,说来惭愧,我好像有个毛病,任何书,我看的时候,都得一个一个字的看,不然就没法理解书里的意思。如果字很多,我会感到烦心,甚至焦虑,看一会儿就会错行,甚至错段,忘记自己刚才看到哪里,理解文字也比较困难。” “Dyslexia。”莫傲骨似乎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一种阅读障碍症,我父亲,我叔叔,蔺枢都有,多少有遗传的因素。” 韩诺惟赶忙问道:“那能治好吗?” 莫傲骨摇摇头:“不好说。据说一般患有阅读障碍症的人智商都挺高,而且对色彩和图形等非常敏感。我记得爱因斯坦、美国思科的总裁约翰钱伯斯、英国维珍航空公司的创办人理查德布兰森等,都有阅读障碍症。这些人都没能彻底治愈,说明想要矫正成年人的阅读障碍很难。” “那我怎么办?”韩诺惟沮丧极了。 莫傲骨安慰他说:“这不算事。在这里,你本来也看不到什么书。跟着我学,你只要用心,多听,多记,不会有你掌握不了的知识。你要相信我,无论你遇到什么困难,我都会帮你。” 看到莫傲骨信心满满的样子,韩诺惟感到胸口暖洋洋的,他很想表示点什么,可那句“爷爷”却怎么都叫不出口。 第十六章 一半密码 韩诺惟的学习能力很强,这一点让莫傲骨颇感惊奇,他给韩诺惟安排的日程是很满的:除了每天的健身锻炼和格斗练习外,还要学多门外语,以及其他学科的知识。但韩诺惟从来没有叫过苦、嫌过累,尽管他每天只睡六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几乎全在学习。他像一块饥渴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知识海洋的精华,也像一块初经打磨的琥珀,开始显露出独特的光彩。 而韩诺惟也对莫傲骨越发感到佩服,老头不仅擅长多门外语,还对医学、化学、人类学、社会学、历史学、植物学、建筑学、心理学等都颇为精通。 在学习过程中,韩诺惟最大的收获,却是自己气质上的变化。他养父母都是普通人,教给韩诺惟的只有善良与正直。加上他身在小城,能接触到的大多是层面不高的人,所以他在遇见莫傲骨之前,完全是一个朴素、本分、实心眼而略带土气的少年。 反观莫傲骨,虽然在外人面前遮掩自己,骨子里却是真正的贵族,世代累积下来的财富和藏书不仅让他在青年时期学富五车、养尊处优,也培养了他从容的谈吐与镇定自若的心态,而这些恰好是韩诺惟所欠缺的。 韩诺惟年纪虽小,模仿能力却不错,他一面学习莫傲骨教授的知识与技能,一面慢慢改变自己的言谈举止。莫傲骨天生带有一种严肃而不呆板、高贵而不刻薄的脾性,加上处事不惊的气度,令韩诺惟十分羡慕。莫傲骨总会在他冲动时对他说:“想要驾驭天下的人,须得先能左右自己。你若是能做到后半句,则前半句就不是那么困难了。” 韩诺惟暗自庆幸能入得灰牢与莫傲骨相遇,这位老人不但是他为数不多的亲人,也是他的良师益友。如果没有莫傲骨的陪伴与指导,他简直不敢想像这漫长的刑期要如何扛过去。 不过,韩诺惟发现莫傲骨有个怪癖,那就是狱警每次开关门的时候,他都一言不发,默默看着,好像能看出什么花头来似的。韩诺惟好奇地问过他,但是老头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不予回应,韩诺惟只得做罢。 再去放风的时候,韩诺惟悄悄注意过伍晨那帮人,提防着他们会再来找麻烦。但他心里其实暗暗期待着能有那么一次冲突,这样就可以检验自己的身手了。可是伍晨每次见他都好像有意绕着走,根本不给他机会。 另一件令韩诺惟感到苦恼的事情是他时常得一个人呆着。因为莫傲骨很忙,不仅要为狱警们看病,还得经常去监狱工厂帮忙,他不是普通的工人,参与的都是加工方案的修正或者是机器的调试修理等。 韩诺惟曾经请求莫傲骨让自己也也监狱工厂工作,但是莫傲骨却叮嘱他好好学习。在一个人呆着的时候,韩诺惟在心里无数次祈祷:如果真有神明,愿他们能保佑自己的父母,保佑他们平安顺利,一切都好。 当树叶变黄的时候,韩诺惟已经在阴阳关里呆了快一年的时间了。 这一天,韩诺惟背诵完莫傲骨要求他记的单词和知识点后,莫傲骨也收工回来了。不过,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来考核韩诺惟,而是直接爬到了上铺,和衣躺下。 韩诺惟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下来,不由得担心地问:“前辈,您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 莫傲骨没有吭声。 韩诺惟等了半天也没有动静,有点坐不住了,他站起来往上铺看去,竟看到莫傲骨圆睁着两眼瞪着他。 韩诺惟吓了一跳,有点不安地说:“前辈?” 莫傲骨忽地一下坐起来,跳下床,走到门边,确认了狱警不在后,径直走到窗边,靠墙坐在地上,脸色阴沉得像要下雨前的天。 韩诺惟被弄得摸不着头脑,只好也跟着走过去,席地而坐。 莫傲骨终于开口说:“今天我看到新闻了,陶无法被评为省优秀民营企业家了,哼。” 韩诺惟倒是不以为然:“他无非是花钱给自己贴金,但是琥珀又不像别的,货好才是硬道理。” 莫傲骨气呼呼地说:“他能有什么好货?他的好货都是是蔺枢的!” 韩诺惟叹了口气:“可是别人不知道。” 莫傲骨冷笑一声:“陶无法真是居心叵测,惊蛰那晚我回到蔺枢的店时,发现店里的琥珀已被洗劫一空。他在逃命前都不忘带走蔺枢的那些宝贝,而且核雕也被他抢走了。我敢说,不仁社绝对不知道他这件事。” 韩诺惟点点头:“如果不仁社知道了,陶无法不会活到今天。” 莫傲骨的脸色稍霁,但语气仍然十分低沉:“我看陶无法要离开韩城了,最近他的新闻都是报他在省城的发展。”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可是我还在阴阳关,他难道不想找琥珀了?” 莫傲骨神情严肃地摇摇头:“他肯定不会放弃琥珀的,但是说不好是不是放弃你了。毕竟你也只看过一次纸条,你入狱是要搜身的,可以确定琥珀不在你这儿,依我看,他或许是从不仁社那里得到了什么消息。” 韩诺惟吃惊地说:“不仁社找到琥珀宫殿了?” 莫傲骨皱起眉头:“不会,不仁社家主九条晴臣是个又狂妄又高调的人。他如果得手,绝不会偷摸不吭声,肯定要大张旗鼓宣布他们找到了琥珀宫殿。他从来不在乎外界怎么看他。” “那您的意思是……” “科顿当年沉船,并没有人知道是在孟加拉湾还是安达曼海,印度洋大着呢。”莫傲骨狡黠地一笑,“海底打捞的难度很大,不仁社虽然有钱,也不可能往这无底洞里挥霍。” 韩诺惟有些迷惑地看着老人。 “我猜,不仁社放出的是假消息。” 这下韩诺惟彻底糊涂了,“那不仁社为什么要坑自己人呢?” “在我们看来,不仁社是在坑自己人;在不仁社看来,不过是对下属的一次考验和清洗罢了。”莫傲骨眯起眼睛,“你还真以为这些日本人会放心地让中国人帮他们找宝藏?” 韩诺惟无言以对,他确实对日本人没什么好印象,也不难想象对方的心态,同理可证。 这时,莫傲骨忽然问:“你可还记得核雕中的纸条?” 韩诺惟说:“当然记得。” “那你记得纸条上写的什么吗?” 韩诺惟皱起了眉头,“我就看了几分钟,只记得像是一首诗,好像有什么琉璃、阑干之类的,实在记不清。” 莫傲骨说:“也不怪你不记得,那本来就不是为了让人好记而设计的。” 莫傲骨看着一脸惊奇的韩诺惟,继续说道:“琥珀宫殿的位置信息,被科顿设计成一种特殊形式的密码,存在一个安全的、只有我们家族的人才知道的地方。要知道,我们家族虽曾人丁兴旺,但无法阻挡不仁社的疯狂杀戮。——实际上,到后来,我们跟不仁社已经是彻底的世仇,因为,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多,死在我们手上的,可也不少。” 韩诺惟吃惊地看着莫傲骨,他已经学会不再大呼小叫了。 莫傲骨说:“也因为这个缘故,我们家族使用了两种方式来保证密码的传递和延续。第一是每一代都要保证有好几个孩子,因为如果是独生子,密码就无法传递下去,因为密码采取的是双密码的形式。即两组密码合在一起,才能解开真正的琥珀宫地点之谜。也就是说,一个人,只能知道一组密码,直到临终才能传递给下一代的孩子;第二,我们家族每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新编写密码,以免泄密。到了我这儿,密码是由我父亲编写的。我的父亲是个中国通,他很喜欢中国文化,尤其对古汉语文学颇感兴趣。” 韩诺惟心思动得极快:“您的意思是说,那首诗,其实是密码?” 莫傲骨说:“恩,还好我父亲曾经要我反复背诵,大概他是想,万一东西丢了,还能凭记忆找回密码。想不到真的丢了。” 说着,他苦笑一声:“也正是遇到了你,我才知道父亲让我反复背诵的诗句原来就是密码。严格来说,纸条上写的并不是诗,而是诗的缩写,每一句话都是从原诗里提炼出来的。这样做,一来是因为纸条的空间有限,写不了那么多字;二来,假使纸条不慎落入他人之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破解,因为中国的古诗中有相同用字和短语的实在太多了,他们根据这些字,得找到猴年马月去!”说完,莫傲骨得意地笑了。 “现在我把完整的诗背给你听。 “别来几向画阑看,梁尘暗落琉璃盏。 江边春色青犹短,衰兰败芝红莲岸。 蓑衣竹笠是生缘,莺来蝶去芳心乱。 玉壶一夜冰澌满,烟水如天莫凭栏。” 背完后,莫傲骨看着韩诺惟,狡黠地一笑:“你现在能破解这密码么?” 韩诺惟在听到诗句头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开始思索了。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解不出来,反正不是藏头诗,也不是回文诗。” 莫傲骨问道:“这里面,可有你觉得似曾相识的句子?” 韩诺惟有点不好意思:“古诗词我看得不多,基本上就只会课本上教过的那些。” 莫傲骨说:“不怪你,因为这里面确实几乎没有普通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句子,虽然都是中国的古人写的。” 韩诺惟从这句话了找到了蛛丝马迹:“都?不是一首?是很多首?” 莫傲骨点了点头。 韩诺惟惊叹不已:“这样一来,一般人就算完全懂这首诗的意思,或者去找原诗词,也未必能解开这个密码。” 莫傲骨说:“我就不卖关子了,直接告诉你,这八句话对应的下一句,就是密码。 “长啸一声何处去,牙板敲数珠一串。 二月春期看已半,八月秋高风历乱。 五湖来往不知年,桃李三春虽可羡。 楼上四垂帘不卷,七朝文物旧江山。” 莫傲骨念一句,韩诺惟记一句,等他念完,韩诺惟就迫不及待地说:“11285347。” 莫傲骨说:“看出每句都有一个数字了?那你知道这组数字是什么意思吗?” 韩诺惟苦苦地思索起来:八位,肯定不是证件号码,也不会是邮编,难道是电话号码?可是如果不加区号,谁知道是哪里的电话?假如加上了区号,那就不止八位了。更不可能是彩票号码、QQ号码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无奈地看向莫傲骨。 莫傲骨也早料到韩诺惟会是这样的反应:“那我换个方式问你吧,前面我说了,双密码要结合在一起才能用,你想到什么了?” 韩诺惟回答说:“要么,就是双密码合在一起,计算出一个新密码,要么,就是这两组数字放在一起才有特定的意义。”他忽然眼睛一亮:“坐标!这是坐标!” 莫傲骨赞许地笑了:“是的,这是坐标。” 韩诺惟刚露出笑容,忽然又停了下来:“不对啊,我们不知道哪个是经度,哪个是纬度。” 莫傲骨摸摸胡子,微微一笑:“但是我们知道科顿当年是在缅甸附近的海域沉船的。现在你懂了吗?”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只有一半坐标。” 韩诺惟有点不安:“您曾经讲过,到您这一代时,汉诺威家族只有两个人存活。” 莫傲骨说:“不错,一个是我,另一个,是我弟弟。” 韩诺惟吃了一惊:“您从来没有提起过他。” 莫傲骨的脸色有点阴沉:“嗯,因为在我成家之前,我就和他分道扬镳了。” “您方便说说是为什么吗?”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是只想平平淡淡地守护家族秘密,他却一心想杀光所有不仁社的人。我曾经劝过他不要惹事生非,但他听不进去。加上他的身手在我之上,我也拿他没辙。原本只是意见相左,但是来到中国后,他更加恣意妄为,我担心他会捅出篓子来,便留给他一笔钱,离开了他。” 韩诺惟问道:“那您再也没有见过他?” 莫傲骨犹豫了一下,说:“我跟他再度见面,是在1991年。” 韩诺惟心里一咯噔,他清楚地记得,莫傲骨就是在1991年入狱的。 第十七章 宁顿云踪 不知道是不是和弟弟潘宁顿年纪悬殊的缘故,莫傲骨时常觉得自己和他之间有代沟,总之,他的话,弟弟是从来都听不进去的,反之,潘宁顿的想法,他也时常理解不了。 所以,当潘宁顿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实在吃惊极了。 那是1991年的一个夏夜,莫傲骨隐居在韩城的一间小出租屋里,正忙于整理自己追查到的信息时,突然有人敲门。 莫傲骨警惕地关上灯,悄悄靠近门边。 等了几秒,门外的人有些焦虑:“August,is-that-you?” 莫傲骨乍一听到这个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从猫眼里小心翼翼地看出去,果然,站在门外的人是潘宁顿。 莫傲骨赶紧点亮灯,打开门,将他迎了进来。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潘宁顿不是一个人来的,随行的还有一名女子。虽然看起来已不年轻,却仍颇有风韵。 潘宁顿看着莫傲骨疑惑的表情,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子,改用中文说:“大哥,我有麻烦了。” 原来,这女子名叫云踪,是潘宁顿的妻子。在遇见潘宁顿之前,她曾经是不仁社内顶尖的杀手之一。 潘宁顿并没有过多地叙述两人是如何坠入爱河的,莫傲骨也无意追问。他能看出,在潘宁顿说话的时候,云踪的目光充满仰慕,显然,两人的感情很好。 据云踪介绍,不仁社的势力之所以能遍布亚洲,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不仁社各分公司的负责人往往是当地人。这样有两个好处。一来,各分公司的负责人能够最大限度地利用当地资源;二来,有利于不仁社控制各负责人,因为家业都在当地,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云踪此前也曾是不仁社在中国某城市内的负责人,爱上潘宁顿之后,云踪改名换姓,两人不停搬家,以此来躲避不仁社的追查。 逃了几年之后,不仁社似乎放弃了对他们的寻找,他们便在一处安定下来,还生了个孩子,日子过得平淡而惬意。 谁知这只是个幌子,不仁社的目的是要他们放松警惕。终于,有一天,潘宁顿夫妇等到天黑也没有等到孩子放学回来,然后,就接到了不仁社的电话。不仁社要求潘宁顿说出琥珀宫的下落,并交出云踪,才会放了孩子。 但是,在交涉的那一天,潘宁顿并没有见到自己的孩子,不仁社根本不打算放过他们。双方火拼的后果是不仁社死了好几个人,潘宁顿夫妇虽然得以脱身,云踪却受了枪伤,她此时已经又怀了一胎,潘宁顿不敢将她送往医院,也不敢相信一般的路边诊所,思来想去,决定求助于大哥莫傲骨。 莫傲骨听到这里,赶紧让云踪躺下来,稍作检查,果然发现她肩膀和大腿上都中弹了。莫傲骨一面为她处理伤口,一面吩咐潘宁顿去外面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尾巴。 潘宁顿回来的时候,莫傲骨已经处理完云踪的伤口,云踪疼得晕了过去。潘宁顿看着妻子的脸庞,十分担忧。 莫傲骨问:“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潘宁顿愁眉不展,一言不发。 莫傲骨又问:“你去查过吗?孩子确定在他们手上?” 潘宁顿点点头:“我担心的是,我说了密码,也没用。” 莫傲骨说:“你不说,孩子才有活的可能性,你只要说了,他们就没必要再留活口。” 潘宁顿苦笑着说:“道理我当然懂,可是已经一个星期了,我都要急疯了。” 莫傲骨沉吟不语。 “我有个办法。”说话的是云踪。 “你醒了?”潘宁顿赶忙问道:“感觉怎么样?” 云踪明显还很虚弱:“我没事——我认识个人,能派上用场。” “是不仁社的人?”莫傲骨条件反射似地问。 云踪扯动了一下嘴唇,表示肯定。 “不仁社的人能相信吗?”莫傲骨有些疑虑。 云踪抓住潘宁顿的胳膊,吃力地坐了起来,缓缓说道:“不仁社历代的家主都严厉苛刻,下属一直战战兢兢,生怕犯错,时间一长,难免会有人产生叛逆情绪。这其中,有个叫钟梵霄的人,他是中国西南区的负责人。此人名字风雅,性格却相反,是个十分贪财的人。因为他私下倒卖军火与情报,一再触犯不仁社的规条,已经屡被严惩,但是因为此人早年参与不仁社在中国境内的建设,立下汗马功劳,算是个元老,因此才没有被罢免。” 潘宁顿问:“你说的派上用场的人,就是钟梵霄?” “是的。” “那他现在知道不仁社在追杀你,会帮你吗?” 云踪回答说:“他眼里只有钱。” “可时间这么紧,一时半会,我们去哪儿找那么多钱给他?”莫傲骨有点为难地说。 云踪却很沉着地说:“我们不给钱。” 莫傲骨愣了一下就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骗他?” 云踪点点头:“他作为西南区的负责人,肯定知道不仁社在追查琥珀宫的事情。我们不如将计就计,让他把孩子偷出来,我们许诺将琥珀宫的财富分给他一半。” 莫傲骨问:“他胆子有这么大吗?这算是完全跟不仁社对着干了。” 潘宁顿担心的却是别的问题:“他会不会出卖你?” 云踪面对两兄弟的疑问,胸有成竹地说:“不会,钟梵霄知道自己在内部的口碑很差,才不会去做这些。他知道就算告密了,也不会得到什么实质的奖励。加上九条晴臣生性多疑,反而可能会更加不信任他。总之,像他这种财迷,只在乎实打实的好处。” 看她说得这么笃定,莫傲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本来有满腹的心事要跟弟弟讲,此刻又咽了回去,救人要紧,他决定等云踪和钟梵霄接触再说。 “后来呢?”韩诺惟问。 莫傲骨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原来,狱警巡逻到他们门口了。韩诺惟完全沉浸在老人的讲述中,竟然忘记了注意门外的动静。 莫傲骨用责备的目光看着韩诺惟,韩诺惟吓得吐了一下舌头,等狱警走远后,他才说:“对不起,前辈,下次我一定提高警惕。”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接着说:“云踪确实是个特殊的女子。我原本对她是有戒心的,即使她是潘宁顿的妻子,我也无法全然信任他,毕竟,她曾经是不仁社的人。” 韩诺惟轻轻点了一下头。 “可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我误会了她。 “云踪是个中国孤儿,不仁社的上一位家主九条寿一收养了她,将她培养成自己的心腹。九条寿一没有女儿,对云踪视如己出,可以说,云踪是和九条寿一的儿子九条晴臣一起长大的。也正因此,云踪为不仁社鞍前马后,做了很多在我们看来是恕的事情。 “实际上,如果不是潘宁顿的出现,云踪很可能会是下一任的主母。” 韩诺惟扑哧一笑,“难道潘宁顿抢走了不仁社老大的女人?”他看到莫傲骨严肃的神情,不由得收敛了笑容,“不会……被我猜中了吧。” “九条晴臣生性狡诈毒辣,但却对青梅竹马的云踪一往情深,他自然是不会想到云踪会为了另一个男人离开他,甚至背叛不仁社。” “其实,根据潘宁顿的描述,由始至终,关于爱情,都是九条晴臣的一厢情愿。云踪不是那种羞答答的性子,她曾经对九条晴臣说过,只把他当成兄长。 “但是骄傲如九条晴臣,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拒绝?何况,情敌同时还是家族的死敌。” 莫傲骨停下来,转脸看向韩诺惟,“成大事者,绝不能拘泥于儿女情长。九条晴臣就是输在这件事上。” 韩诺惟读出了对方目光中的告诫,他立刻想到了陶白荷的脸,顿时,一阵复杂的感受涌上心头。但他不愿让莫傲骨看轻了自己,便用力点点头:“我懂您的意思,我不会让儿女情长捆住手脚。” 莫傲骨深深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以往不仁社也有过叛徒,但从没有像对云踪这样对付过他们。从云踪离开不仁社,到她和潘宁顿的儿子被绑走,中间经过了十一年。 “也正是因为这时间太长,所以潘宁顿和云踪才会放松了警惕,让不仁社得了手。当然,我得承认,潘宁顿杀的人实在太多,不仁社也确实对他恨之入骨。即使没有云踪的事情,不仁社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莫傲骨的唇边浮现一丝讥讽,“不仁社的人好像都是一根筋,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想过同时追踪我和潘宁顿,总是要么全力狙击我,要么拼命搜寻潘宁顿的下落。我能相对平安地用了七年来找你,也多亏潘宁顿和云踪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说到这里,莫傲骨的脸色渐渐变得沉重。“不说这个了。总之,云踪的主意虽然不够完善,但我们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就全按照她计划的来行动。 “钟梵霄确实是个视财如命的人,也答应了与我们做交易。但是,我们当时只顾着救人了,都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钟梵霄本身就是个麻烦。” 韩诺惟问:“是不是他平时参与了一些不干净的生意?” “对。他倒卖军火、当掮客帮人递情报,早就引起了中国警察的注意,但是我们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另一方面呢,也是中国警察很沉得住气,一直按兵不动,钟梵霄就认为自己在国内是很安全的。 “钟梵霄也确实有点本事,不知道他用了什么法子,还真把孩子偷偷带出来了。当时我们来不及挑地方,就在钟梵霄的一间分公司办公室里碰头。按照一开始设计好的,我拿出一幅假地图给他。正在这时,突然有人敲门,说是隔壁的,抱怨钟梵霄公司的管道出了问题,害的一条街全都堵塞了。 “我和宁顿对视一眼,都觉得不妙。果然,门一开,一帮警察一拥而上,门外面钟梵霄的小弟们完全没有动静,估计是全被放倒了。钟梵霄十分狡黠,知道自己难以逃脱,竟然一把抓住离他最近的我,将我当做人质。他手里拿着枪,警察们不敢轻举妄动。我虽然有把握脱身,但是考虑到在场的还有小孩子和孕妇,便假装惊慌配合他,他抓住我,总好过抓别人。 “但我低估了钟梵霄,他办公室里是有机关的。他抓着我,让警察们全部后退,趁人不注意,悄悄碰触了办公桌底下的机关,我和他一同跌落到密道里。这时上面枪声大作,我和他拼命奔跑,跑出密道后,发现是他分公司的后门。谁知门外也有警力布置,我情急之下,说起了英语,假装自己和钟梵霄不认识。我原本希望自己外国人的身份能让警察对我客气些,谁知警察一听我说外语,反而将我铐了起来。” 莫傲骨说着,眼光黯淡下来:“钟梵霄负隅顽抗,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最后他也被击毙了。而我落到警察手里,却是因为我自作聪明。那群警察去抓钟梵霄的原因,就是他跟跨国间谍做生意,警察误以为我也是间谍了。 “我这下真是有口难言,因为我不能说明我的真实身份是奥古斯特,万一警察队伍里有不仁社的人呢?我也不能说明我和钟梵霄见面是要救人,因为这会牵扯出我的弟弟和弟妹。我一时想不到很好的说辞,只好保持沉默。警察查不到我的真实身份,对我更加怀疑。虽然我不是中国公民,但警察不敢贸然把我送去大使馆,更不可能将我这种身份复杂的人放了。加上好几个人都在抓捕现场见到我拿着一张地图,尽管后来证明是我乱画的,可警察无论如何不相信我是无辜的。那个年代,对于间谍又特别重视,最后,他们判定我的行为危害了国家安全,就把我丢在了阴阳关。我原本想着先到监狱避避风头也行,过后再找机会逃出去,却没想到阴阳关像个铁桶,密不透风!” 韩诺惟等了半天,却见莫傲骨闭口不再说话了,他有点不安地问道:“您还没说完呢。您的弟弟和弟妹呢?还有个小孩呢?” 第十八章 按图索骥 莫傲骨闭上了双眼,似乎不忍心再回忆。 韩诺惟的心提了起来,“不会……出事了吧。” 莫傲骨慢慢睁开眼,面如死灰:“宁顿重伤了几个警察,最终带着孩子跳窗逃走了。云踪就没那么幸运了,她被警察抓到了。我进阴阳关之前,在警局见到过她。后来听说,她因为有身孕而免于被起诉,但是,在分娩的时候,难产,死了。” 韩诺惟安慰地说:“至少,还有成功脱身的。” 莫傲骨摇摇头:“我在阴阳关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托人打听过宁顿的消息。他在我入狱的几个月后,被一群不明身份的人堵在小旅馆里了。那天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枪战,子弹把小旅馆的窗子和墙壁都打烂了。” “是不仁社的人?” 莫傲骨答道:“不清楚,但我认为不仁社的可能性很大。” 韩诺惟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又要落到不仁社的手里了。”他在心中暗暗想到,“十一岁,刚开始懂事的年纪,就要面对父母双亡的打击。”他转念又想到自己的生父母,连忙噤口。 好在莫傲骨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 “那是个看起来很讨人喜欢的孩子,虽然我和他相处的时间非常短暂,但足以感受到他的优秀了。他遗传了潘宁顿的勇敢和云踪的容貌,以后应该会很有前途。” 说到这里,莫傲骨的眼神变得更加伤感了。 韩诺惟不知不觉想到了自己,他们的遭遇是何其相似,只是他幸运地遇见了善良可靠的养父母,得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八年。而这位他从未见过面的“堂叔”,仅比他大了四岁,却可能要面对更加痛苦的命运。 “你知道潘宁顿有多爱这孩子么?可以说是爱到发狂。”莫傲骨忽然说道,“我第一次见到那孩子的时候,吓了一跳。潘宁顿竟然没有遵守家族遗训。” “遗训?” “他没有给那孩子的虹膜染色。我第一次见到孩子时间,一看是黑眼珠,下意识地以为潘宁顿是继父,孩子是云踪跟别人生的。谁知潘宁顿却告诉我,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我后来仔细观察过,孩子的脸确实和他有几分相似。当时我真是万分感慨,他为了防止孩子被不仁社盯上,竟然不给孩子的虹膜染色。我知道潘宁顿向来桀骜,却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做。这简直是对家族的背叛!”莫傲骨说着,有点愤愤,但又难掩悲伤。 “假如您……和潘宁顿都出事了……”韩诺惟斟酌着字句,不知道该怎么问才好。 “那么我们家族的宝藏就会永远沉睡在海底,亿万年后灰飞烟灭。”莫傲骨轻声说。 韩诺惟能感受到莫傲骨矛盾苦涩的心情,他与潘宁顿素未谋面,谈不上感情多深,但看着莫傲骨复杂的神情,又于心不忍。 他想了想,转移了话题,“其实,也不完全是坏事。您这不是遇见我了吗?至于那个孩子,说不定他会被好心人收养呢。”他在心里暗暗祝福,希望“堂叔”遇见的是和自己养父母一样的好人。 莫傲骨的表情却越发阴沉:“我托犯人打听的,他们的消息应该是比较可靠的。据说,那天,没有人从小旅馆出来。警察后来接到报警来处理的时候,里面已经打完了,抬出来的全是尸体,很多人的的脸都被轰烂了,一个能救活的都没有。” 韩诺惟跳了起来,气得头皮发麻,“他们太残忍了!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 莫傲骨疲倦地靠在墙上:“他们就是这么残忍。当年,你妹妹还是个婴儿,他们都没放过。” 韩诺惟想到自己被陷害而蒙冤入狱,又想到苦苦牵挂的养父母,再想到无端惨死的生父母和妹妹,一种强烈的憎恶在心底升起。“等我出去后,一定要找他们报仇!” 莫傲骨沉默了一会儿,“仇当然要报,但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取回宝藏。我从前认为我的职责就是守护家族秘密,确保宝藏永远沉在海底,不被打扰。因为我一直无欲无求,只想平淡生活。对我来说,金钱物质,够用就好。可是,要复仇就不一样了。” 韩诺惟不说话了,他明白老人的意思。老人十余年没有踏出牢门,不知道现在的缅甸琥珀,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八大箱子举世难见的琥珀,对于一个想要复仇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韩诺惟很清楚。 莫傲骨继续说:“当年,在警察破门而入的瞬间,宁顿悄悄告诉我,另一半秘密就在核雕内的琥珀上,但还来不及说别的,我们就失散了。而现在,琥珀又丢了,我们只好想别的办法了。” 韩诺惟听后,只是用手无意识地沿着墙壁划来划去,莫傲骨当他是大受打击,也不再多说。 半响,韩诺惟抬起头来:“前辈,我想试试。” “试什么?” “我想把那块琥珀画出来。” 莫傲骨盯着他,像是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你记得那块琥珀的样子?” “我不敢保证画得一模一样。不过,我在中心医院住院的时候,只要没人,我都会拿出那块琥珀仔细察看,我虽然看书吃力,但对事物的外形的记忆却不错。您不妨让我试试,将琥珀画出来,然后再琢磨那琥珀是什么意思。” “你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就能完全记住那琥珀的样子?”莫傲骨惊奇地说。 韩诺惟点点头,一脸自负,“I-have-a-mind-palace。” 莫傲骨立刻一跃而起,在上铺的边缘摸索了一阵,从床栏杆的空心铁柱里慢慢拿出卷得极细的纸卷和牙刷笔、墨锭,然后一面展开纸卷,一面制作墨水。 韩诺惟好奇地问:“难道我们去放风的时候,狱警不会来查房吗?” “谁说不会,只是他们不会来查我罢了。” 韩诺惟十分吃惊:“为什么?” “因为他们发现我坐牢这么久,从来没有访客,也没有向外打过电话寄过信。在他们看来,我无亲无故,与世隔绝,大概是最没有威胁性的吧。阴阳关换了三次监狱长,早已不太重视间谍罪——实际上,阴阳关可能就我一个间谍,看起来还人畜无害。加上我帮了他们不少忙,他们查我干嘛。”莫傲骨说着,耸了耸肩。 “人畜无害?”韩诺惟扑哧笑出了声。莫傲骨假装恼怒地亮了亮拳头,“快画,臭小子!” 韩诺惟扭头看墨锭已经化开,便将纸平摊在桌子上,开始凭借记忆,慢慢画了起来。莫傲骨走到门边,帮他望风,也不打扰他。 两人各行其是,心里却有着相同的打算。 韩诺惟全神贯注,画得很慢,当他终于完工的时候,莫傲骨都快等睡着了。 纸上赫然是一块形如蚕豆的琥珀,一头圆,一头稍扁,在琥珀的中间部分有一圈一圈肆意流淌交错的花纹。 莫傲骨捏着纸片,看了半天才说:“我看不出像什么,你觉得呢?” 韩诺惟说:“这琥珀的形状虽然特别,但是,任何形状都是可以人为加工的。所以,我认为它本身的形状没有什么寓意。排除了形状,就是看琥珀的颜色了。除了血珀外,别的琥珀都不会褪色,而这块不是血珀,加上长期保存在防腐的木柜中,颜色一定与当初一致。不过,琥珀所呈现出来的颜色很受光线的影响,在不同的光线下,琥珀会折射出不一样的色彩,这对光线要求很严格,恐怕也不会是设定密码的条件。” 莫傲骨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和我想的一样。” 韩诺惟接着说:“那就只剩下纹路了。在我的记忆中,这块琥珀没有任何杂质,也没有裂痕,因此,密码有可能就藏在那些天然的纹路中。” 莫傲骨说:“但是,这些流淌纹都是随意分布的,彼此间不等宽不等距。纹路之间形成的夹角也都很像是随机的,没有规律可循。” 韩诺惟发了一会呆,突然兴奋地问道:“前辈,你说,这会不会就是地图?” 莫傲骨皱了皱眉头:“怎么会是地图呢?双密码肯定是要两组相结合……”他忽然停住了,眼睛也亮了起来,“你说的有道理,说不定这些纹路指向的是另一个坐标的藏匿点。” 韩诺惟兴奋极了:“前辈,您快去阅览室,找找看有没有地图。” 莫傲骨苦笑了一下:“你还真把我当成神了啊。阅览室是有地图,但就算我能偷偷带回来,那些地图密密麻麻的,各种线条交错,我们的眼睛又不是放大镜,一条一条线对着看过去,就算看瞎了也未必能找到。而且,我很怀疑阅览室有没有精度这么高的地图。” 韩诺惟听了有点失望,但他立刻又想到一个办法:“前辈,监狱能上网吗?” 莫傲骨有点为难地说:“怎么可能,坐牢的犯人哪能用这些高科技。” 韩诺惟听罢大失所望:“那就没办法了。” 莫傲骨好奇地问:“就算能上网,能帮咱们找到高精度的地图?”韩诺惟答道:“不仅如此,还能查到很多东西,只要您想知道的,电脑和网络几乎都能告诉您。” 莫傲骨有点不相信:“这么厉害?比大英图书馆的资料还全吗?” 韩诺惟笑了起来,接着,又有点心酸:“前辈,您在阴阳关的时间太久了。这些年,电脑和网络的发展速度,当真是非常惊人。” 莫傲骨问道:“就算你说的都对,有电脑和网络了,又能怎么查呢?” 韩诺惟想了想说:“前辈,您能给我一张纸吗,我想画出电脑的基本界面。” 莫傲骨略感惊奇地扬起眉毛,“你对电脑这么熟悉?” 韩诺惟笑了一下,“前辈,我说句话您别生气。现在,像我这个年纪的孩子,只要不是在深山老林里生活的那种,应该都很熟悉电脑界面。说能闭着眼睛画出来,一点都不夸张。”他看着莫傲骨瞪大的眼睛,又补充道,“实不相瞒,我们平时打字的时候,根本不看键盘,盯着屏幕就能打字了,这叫‘盲打’,可以算是现代年轻人的基本技能之一。” 莫傲骨冷哼一声,“我闭着眼睛打人,也绝对不会打错。这才叫盲打。” 韩诺惟噗嗤笑出了声,他不再争论,而是接过纸,快速地画了起来。 令韩诺惟倍感惊讶的是,莫傲骨的学习能力强得惊人,很多他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都能很快想明白是什么意思。 韩诺惟的设想是,先用扫描仪将他画的琥珀图样扫出来,然后传到电脑上,接着,去下载一个免安装的“绿色版本”浏览器,就可以开始查找了。 “那么,做到了这些,就可以在网络上找跟这张图片相似的地图是吗?”莫傲骨听完之后,问道。“差不多,接下来就是用缅甸全境的高精度地图与之相对比,可能慢了一些,但这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办法。当然,也可以直接用纸片跟地图对照,但是这样就得随身携带纸片,很不安全。相比之下,把图片扫描出来,存在网络上更保险。”韩诺惟回答说。 莫傲骨信服地点点头,他低头出神地想了一刻,又问道:“那么,这些操作,是不是会在电脑中留下痕迹?” 韩诺惟吃惊地看着老人:“您想的很对,确实会留下痕迹。一般人不会注意,但如果是稍微有点电脑基础的人,可能会很快发现。不过,也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例如,可以将图片和浏览器都通过网络上传到个人邮箱中保存,使用的时候,再下载,用完即删,这比直接清除上网痕迹要好。”他犹豫了一下,又补充说,“其实还有个略繁琐的办法,但却算是一劳永逸的。” 莫傲骨睁大眼睛:“那你干嘛不早说?” 韩诺惟挠了挠头:“我也很久没碰电脑了,刚刚才想起来。那就是新建一个账户,您每次使用电脑的时候,登录自己的账户就行,用完了就把这个账户删掉或者隐藏起来。当然这里得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您得获取这台电脑的管理员权限,不过,也不算麻烦,我可以告诉您怎么做。”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214,出来。” 第十九章 监狱工厂 二人说到寻找宝藏,越谈越起劲,竟然完全忘记了注意外界,此刻听到有人说话,不啻雷鸣一般。 莫傲骨赶紧站起来,顺势用身子挡住了韩诺惟。 韩诺惟会意地挪了一下屁股,用衣服的下摆盖住纸笔,装出在地上盘腿坐的样子。 莫傲骨往门口走去,认出叫他的人是一名跟他关系还不错的干事,便放下心来,露出客气的笑容:“是不是又哪儿不舒服了?” 那名干事却神神秘秘地说,“少废话,你出来再说。” 韩诺惟心里着急,却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扭头看向一边。听到干事锁上门走远,他才赶紧起来,将纸笔收拾好,然后跑到门边往外张望,但早已看不见人影,只好怏怏折回。 他在心里回忆了一下,两人平素交谈一直十分警觉,今天疏忽大意,也就是聊到了电脑的时候,之前并无异常。所以,那干事就算是偷听,也只是偷听到两人聊电脑和上网,这应该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顶多批评莫傲骨一顿就算完事。 可是,韩诺惟一直等到吃晚餐的时间,也不见莫傲骨回来。 他心里异常焦急,在食堂吃晚餐的时候,他也无心用餐,只是用勺子在碗里划拉着。此时已是冬天,食堂内很冷,不少人都是急匆匆地吃完,然后就回到监室里待着。相比之下,韩诺惟这一脸心不在焉的样子显得颇为怪异。 华昌端着餐盘,在韩诺惟对面坐下。韩诺惟瞄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胃口不好?”华昌关心地问道。 “你是来给我送菜的吗?”韩诺惟没好气地说。 华昌一怔,笑了笑,他将自己的餐盘推向韩诺惟那边,“不嫌弃的话,你就吃我的菜吧。” 韩诺惟戒备心十足地瞪着对方,“我身上可没钱了。” 华昌哑然失笑:“我有那么势利吗?”不等韩诺惟回答,他又说:“我就是看你好像吃得很不高兴,关心你一下,也不行?” 韩诺惟讥笑道:“我就是想跟你说,我没钱,你跟我套近乎也没用。” 华昌不再嘻嘻哈哈的,他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你这样太容易得罪人了。” 韩诺惟舀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排骨上的软骨,嚼得嘎嘣响,像是对华昌的警告不以为然。 华昌摇摇头:“要不是看你年纪小,怪可怜的,我真懒得帮你。” 韩诺惟把软骨咽下去,又吃了一口米饭,才开口道,“我不需要人可怜。” “但是你也不需要得罪人。你以为你屋里那老头能一直罩着你?我没记错的话,你是无期,等老头出去了,你还有很多年,到那时候,老头得罪过的人,你得罪过的人,加起来能把你打出屎来,你信不?” 韩诺惟一阵恶心,但却没有反驳。 “你以为揍你一两顿就完事了?呵呵。”华昌低声笑了笑,“阴阳关什么人都有,就是没有心慈手软的。”他凑近韩诺惟,“害你整你的招数,保管多到你都想象不出来。” 华昌的目光中闪动着一丝狡黠,“比如,我可以把手机放到你身上,然后向干事报告说,你私藏手机。” 韩诺惟正在喝汤,一听这话,顿时喷了一桌子。 华昌像是早有准备,他敏捷地闪开,然后去服务台要了几张纸巾。韩诺惟接过纸巾,一面擦桌子,一面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溅落的汤汁。 华昌看他的狼狈样,似乎有些开心:“你现在知道我是好人了吧?” 韩诺惟用完最后一张纸巾,恨恨地说:“你算什么好人?你就会吓人。” 华昌端起一旁的餐盘,“说真的,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你不说也没关系,你自己想想,你又没钱,我干嘛要帮你?跟你讲这些贴心话,对我又有什么好处?我是吃饱了撑的吗?” 看着华昌走远的背影,韩诺惟若有所思,他不得不承认,刚才华昌说的话,还真有些道理。 他环顾了下四周,莫傲骨仍然没有出现,倒是看到万裕正在埋头大吃特吃。 韩诺惟端着没吃完的饭菜,走到万裕身边坐下。后者被他给吓了一跳,差点噎着。韩诺惟把汤碗递给万裕,示意他喝汤顺顺,万裕好容易平静下来,赶紧问他:“你怎么今天想起来找我吃饭了?” 韩诺惟看狱警没有盯着自己,才小声说:“老头被一个干事带走了,大半天了,都没回来。” 万裕奇怪地问:“为什么?按说,就算找他的麻烦,也轮不到干事啊。” 韩诺惟答道:“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人找他,然后叫干事来作掩护了。” 万裕问:“你知道他是为什么被叫走的?” 韩诺惟摇摇头:“不知道啊,我俩也就是无聊闷得慌,聊了一会以前上网玩电脑的事情。可能被那个干事听到了,以为我俩在抱怨监狱的设施吧。” 万裕想了一想:“那这样的话,有可能是要被敲竹杠了。那可就坏了!” 韩诺惟有点糊涂:“怎么敲竹杠?我们都在坐牢啊!”他忽然想起了陶白荷探监的时候给自己塞过钱,不由得皱了皱眉,“可是没人探监老头啊,他哪来的油水?” 万裕左右看了一看,压低声音说:“你真是天真!是人就有油水好吧。你进来有一年了吧。是不是一次没去过工厂,一次没去过超市?” 韩诺惟想起莫傲骨严肃的脸,有点郁闷地说:“谁说我不想去工厂?起码能打发时间吧,但是也没人叫我去。超市我知道,可是哪有钱去啊。” 万裕差点笑出声来:“我的老弟啊,工厂是多好的差事,谁会主动叫你去?做梦呢吧。你得自己去申请,看能不能轮到你。” 韩诺惟好奇地问:“去申请了就有机会吗?” 万裕答道:“也不是,阴阳关跟别处监狱不一样。这里能接的单很多,一般都是衣服鞋帽的单子,有时候也有别的,那是当官的操心的事情,我们管不着。因为机器设备还比较全的缘故吧,并不需要很多工人,而且,这里的工资开的算高的了。所以,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进工厂呢。听起来好笑吧,别的监狱,犯人一听到上工就头疼;只有阴阳关,人人都抢着干活。不知道内情的人,一定会以为这里的人觉悟很高。”说到这儿,他自己都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韩诺惟对钱并不感兴趣,但看万裕说的眉飞色舞,不好打断他,就顺着问道:“工资有多高呢?”万裕伸出手,在桌下面比划了一个六,韩诺惟吓了一跳:“六百?” 万裕点点头:“我们屋之前有别的监狱转来的,听说外边有的监狱只给一百,有的甚至根本不给。” 韩诺惟诧异地说:“不给我倒是能理解,毕竟在坐牢。给六百块真是不少了啊,这工厂有那么大油水?” 万裕靠近韩诺惟,在他耳边说:“听说做的都是出口的衣服。” 韩诺惟吃惊地睁大眼睛,他立刻明白了,监狱恐怕克扣了更多的钱,因为在他印象中,为了鼓励出口企业大力发展,政府都会给予一定补贴的。这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想到了在放风广场上,用“排班”激励小弟们打架的伍晨,原来“排”的是去监狱工厂的“班”,难怪一群人疯了一般地扑上去。 万裕吃完最后一口,打了个饱嗝。他揩了揩嘴,然后说:“不过,你小子一定想不到,就这六百块,还有人不要,宁愿做白工。” 韩诺惟莫名其妙地问:“为什么要做白工?” 万裕咂咂嘴:“我问你,你来这,往家打过几回电话?家里给你寄过几回东西?” 韩诺惟摇摇头,这是他一想起就觉得心痛的地方。 万裕说:“你别以为是你家里人不爱搭理你,根本不是,这里卡的太严了。阴阳关的规定是,犯人每个月只能会客一次。”他剔了剔牙,“比如说,你要是有个同学来看你了,那么这一个月,你爸你妈就不能再见你了,你也不能提出见他们。很多人探监都是无功而返,是因为这个月已经有人来看过他们想看的人了。这还没完,如果这个月你犯错误了,比如被关总统套房了,或者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或者损坏公物,或者是抢了别人的烟正好被狱警看见,嗐,太多了,总之就是你不听话了,这个月,就算有人来见你,你也见不着了。而且,他们还会对外说,是已经有人看过你了。这帮人才不管你爸妈、亲戚、老婆、孩子是不是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来的呢。” 韩诺惟心里痛得简直喘不来气,他深呼吸了好几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问道:“那这跟你前面说的做白工有什么关系呢?” 万裕苦笑了一下:“六百块虽然不少,可是,对坐牢的人来说,有什么比得上看看老婆孩子,说几句暖心话?特别是刑期长的,更是盼着有人来看自己。所以啊,阴阳关有个规定,在监狱工厂上工的人,如果出勤满一个月,且质检完全合格无问题的话,那他可以放弃一个月的生活补助,也就是工资,换得一次跟家人打电话的机会,或者是一次跟家人见面的机会。当然,见面还是不得超过三十分钟的,但是,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了。” 万裕后面说了些什么,韩诺惟已经听不清了,他的头脑中轰鸣作响,只想着莫傲骨不允许他申请上工,叮嘱他好好学习。原来,莫傲骨早就知道这个规定,那他为什么还千般阻挠自己跟家里联系呢? 万裕看韩诺惟脸色不太对:“你咋啦?” 韩诺惟定一定神,又问道:“你刚才说的敲竹杠,跟工厂有啥关系?” 万裕说:“我以前不跟你说过嘛,这个老头本事很大,阴阳关的厂子建造的时候,听说他有参与呢。所以啊,开给他的工资,也比一般的工人高,而且他好像没有什么亲戚朋友,也不去超市买东西,肯定手里攒了不少银子。他要是犯点什么事,找他敲竹杠也很正常的吧。” 韩诺惟这才明白过来:“多谢你啊,哥们,你知道的可真多!” 万裕得意地说:“其实我才要谢你呢,现在,那家伙也不怎么找我麻烦了。”说着眼光一暼,看向远处的伍晨。 韩诺惟满腹心事,不愿深谈,他看到一些人已经吃完了,想起自己的饭菜还没吃完,赶紧随便扒拉了两口,又问:“那,如果我想进工厂打工,你知道找谁申请吗?我说的是管事的。别跟我说只能去找伍晨啊。” 万裕眉头一皱:“伍晨算个屁,他是抱住了别人的大腿!要我说,你去求管事的,还不如去求你屋那老头来的快呢。” “为什么?” 万裕转过身子,看了看后方,然后小声对韩诺惟说:“你看下我后边,那个一群人簇拥着的光头,他就是管事的。” 韩诺惟悄悄扭头看了下,果然像个管事的。这大汉头上和脖子上都是刺青,肩膀极宽,看起来颇为壮硕,浓眉大眼,肌肉发达,竟然好像比魁梧的莫傲骨还要再大一圈。周围一群犯人跟他比起来,简直就像是老鹰周围的小鸡。 万裕说:“这是阴阳关里的头号人物,他叫高执,跟监狱工厂有关的事情,都得过问他。不过,他脾气很大,又拳脚了得,一般人根本不敢跟他直接对话,都是找管教或者干事去求他的。” 韩诺惟听了颇感惊奇:“这人的架子,好像比狱警摆的还大。” 万裕点点头:“所以,我觉得你还不如去跟你屋里的老头说,比你大剌剌地跑去找高执靠谱点。”韩诺惟心情复杂,他原本是为了莫傲骨才来找万裕打听的,可是,现在却一点儿都不担心莫傲骨的事情了。但他又无法相信莫傲骨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思前想后,他决定等莫傲骨回来,再问个清楚。 第二十章 晴天霹雳 但让韩诺惟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回到监室,就有狱警来找他了。 “2201,有人来看你。” 韩诺惟大吃一惊,他激动万分:一定是父亲!上次通电话之后,已经过去了半年多,肯定是父亲获得了探视自己的许可! 可是,当韩诺惟看到隔离窗后坐着的人时,不禁大失所望,来人并不是韩孟昶。 那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嘴唇极薄,一看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 韩诺惟不认识这个人,他本能地看向狱警。狱警面无表情地说:“你不认识?”韩诺惟迟疑了一下,坐了下来。 年轻男人露出了灿烂而友善的笑容,“你好,我叫俞镜泊。” 韩诺惟惊疑不定,他打量了一下俞镜泊,“你是律师吗?” 俞镜泊看着满脸疑问的韩诺惟,轻松自在得根本不像是在探监:“我就开门见山吧,我是隋青柳的老公。”他看着韩诺惟瞬间变色的脸,像是早有预料:“看你的反应,应该认识我老婆。” “隋青柳”这个名字,曾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韩诺惟的梦魇,他怀疑、哀求、诅咒这个名字的主人,只因她的不告而别,将他推入了更绝望的地狱。但他现在已经能够稍微控制下自己的脾气了,所以,他只是冷冷地盯着俞镜泊,面带愠色,一言不发。 俞镜泊仍然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像是完全不介意韩诺惟的冷眼相对。韩诺惟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适合去卖保险或者做售后,因为脾气好得惊人。 “首先,我得跟你说一声抱歉,你的那块琥珀,我在送去鉴定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 韩诺惟瞪大了眼睛:“鉴定?为什么要鉴定?那又不是你的东西!” 俞镜泊笑了笑:“不好意思,职业习惯。我老婆应该告诉过你,我也是卖琥珀的,看到罕见的东西,就忍不住送去鉴定了。” “然后呢?你拿到一张鉴定证书?”韩诺惟讥讽地问道。 “什么也没拿到,我在去鉴定机构的路上被人抢了。”俞镜泊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韩诺惟,他的眼神是如此诚挚而专注,以至于韩诺惟无法确认这句话的真假。“那么你来干嘛?要赔我?” “你那块琥珀值多少钱?” 韩诺惟微微一怔,对方的问题出乎意料。他不知道那块琥珀的市场价值,也不敢乱估价,毕竟他知道那不是一块普通的琥珀。思量再三,他开口说:“你赔不起。” 俞镜泊没有生气,只是将公文包竖起来,轻轻拍了拍。“这里面装的都是百元大钞,你应该看得出来,包都装满了。”他扶住公文包,“我现在就可以把这些钱全都给你,假如你觉得不够,我还可以再去凑一些,下次来给你。” 韩诺惟强压住心头的愤怒和怀疑,尽量用平静的口吻说:“那好,你现在给我。” 俞镜泊却收回了公文包,“但有个条件,你得再给我一块琥珀。” “什么?” 俞镜泊靠近隔离窗,“和你之前那块类似的琥珀,你再给我一块,或者你有多少,我要多少。钱,随你开口。” 韩诺惟彻底糊涂了,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如果是不仁社的人,那为什么会这样愚蠢?如果不是,又为什么愿意花高价买那种神秘的琥珀? 韩诺惟低下头,想了一会儿。 “假如我不给你块新的,你就不赔偿我之前的损失了?” 俞镜泊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了一个老奸巨猾的笑容。 狱警走过来,敲了敲韩诺惟的椅子,示意他时间到了。 “这样吧,你给我一点时间考虑。”韩诺惟缓缓说道,“如果你不着急,那就过阵子再来找我。”说完,韩诺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镜泊抱着公文包,目瞪口呆地看着韩诺惟扬长而去。 韩诺惟回到灰牢的时候,恰好莫傲骨也刚回来。他身上散发着酒气,这让韩诺惟很吃惊。 等送他的干事走了后,韩诺惟迫不及待地冲着上铺的莫傲骨问道:“您不让我去工厂上工,是不是为了阻拦我跟家里联系?” 莫傲骨刚躺下来,听到他这么问,吃了一惊,坐起来问道:“你又听谁嚼舌头了?” 韩诺惟不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直瞪瞪地看着他。 莫傲骨的神色一变:“你不相信我?” 韩诺惟不回答。 莫傲骨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他什么也没说,重新躺下,将身子朝里,背对着韩诺惟。 韩诺惟本来就等了大半天,已经是满腹怒气,现在见莫傲骨这么爱理不理,心中更加火大:“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莫傲骨头也不回地说:“你既然不肯信我,我说又有何用?” 韩诺惟心头火起,恨不能冲到上铺去揪住老人问个清楚,偏偏这时狱警又巡逻到了门口,正冲屋里看着。他只好咬牙忍住,怒气冲冲地躺了下来。 等狱警走了,韩诺惟越想越不舒服,他噌地翻身坐起来,冲上铺大声说道:“您不说,我也知道。” 莫傲骨倒似乎来了兴趣:“你知道什么?” 韩诺惟说:“您阻拦我见家人,无非两种目的。要么,不希望他们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子;要么,不希望我知道他们现在什么样子。对不对?” 黑暗中,莫傲骨轻声说:“倒是不笨。” 韩诺惟说:“我现在这个样子,您是觉得他们看了心痛?还是怕他们嫌弃我?” 莫傲骨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觉得你这个样子见不了人。” 韩诺惟揣摩了一下这句话:“那您的意思是不想让我知道他们现在的状况?” 他突然一个激灵,跳下了床,抓住莫傲骨的手,因为紧张,他的手无法克制地抖了起来:“我爸妈怎么了?” 莫傲骨轻轻拨开他的手,跳了下来,然后拉着韩诺惟在下铺坐下,他的眼神温和而诚恳:“孩子,不是我有意瞒你。我是希望等你变得更坚强一些的时候,再告诉你。” 韩诺惟浑身发冷,他坐牢后遇到过各种打击、欺骗与背叛,却不曾想过家人会出问题。他拼命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前辈,请您告诉我,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我妈……不行了?”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哀求。 莫傲骨看着低下头去的韩诺惟,还是有些犹豫:“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 韩诺惟的愤怒、担心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他竭尽全力抑制着自己的音量:“是的。请您告诉我。” 莫傲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只是娄烟,他们俩……都去世了。” 韩诺惟只觉得眼前发黑,直冒金星,他下意识地想要大吼大叫,却惊骇地察觉,自己无法呼吸。他拼命张大嘴巴,用力地吸气,但怎么都吸不着。他像是被虚空包围,一片黑暗,望不到边。 韩诺惟憋得满脸通红,咳了好几下才发现,不知何时,他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莫傲骨见状,立刻擒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指从喉咙上硬生生掰开。 韩诺惟刚一喘气,一股呛人的腥味立刻冲上喉咙,他顾不得说话,冲到马桶边,剧烈地呕吐了起来。 其实韩诺惟吃的并不多,很快他就吐不出东西了。但是,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的胃部,让他持续不断地干呕,直到他觉得自己的胃液都快吐光了,才精疲力竭地瘫在了地上。 呕吐物的刺鼻气味令他头晕,但他并不排斥这难闻的环境,他甚至想让这晕乎乎的感觉持续久一点儿,就像深陷一个喝醉了的梦境,丑陋却不想醒来。 韩诺惟发着呆,忽然问了一句:“今天是几号?” “12月13日。” “一年零三个月。”韩诺惟喃喃自语,“我上次见到爸妈,是一年零三个月前,然后就只通过一次电话。”他抬眼向天,“我曾那么蠢,信了南泽雨的话,竟会傻傻等着警察。等他们查明我的清白,等他们放我回家,等他们允许我和爸妈见面。” 他忽然莞尔一笑,“我他妈真是中国好公民。” 他扶着墙壁,晃晃悠悠地站起来,再一步步挪回到床边。莫傲骨见他两只眼睛都是通红的,以为他会哭出来,但他只是沉默地坐着,像一尊雕像。 走廊里传来某间监室的打闹声,狱警用警棍捅了捅金属门,直着嗓子骂了两句,打闹声平息了,又传来隔壁压抑的看好戏的窃笑声。 窗外,呼啸的风卷着地上的沙石,像小鬼阴森森的啼哭,又像神怪的桀桀怪笑。韩诺惟侧耳去听,竟听到有女人在唱歌,他屏气凝神,集中注意力听了好一会,赫然发现,那人唱的竟是小时候母亲给他唱的《螃蟹歌》:“螃海螃海哥哥,一个一个壳壳。八只八只脚脚,求你莫来夹我……” 韩诺惟怔怔听了一会,心底某处被柔软地触动了。他跟着轻轻哼了一会儿,见莫傲骨没有反应,忍不住推了推对方:“您没有听到?” 莫傲骨莫名其妙地问:“听到什么?” “有人在唱歌啊。” 莫傲骨有些疑惑,“不是你在唱歌么?” “我是跟着她唱的,那人是个女的。”韩诺惟摇了摇头,用手指着窗外说道。 莫傲骨心疼地看他一眼,没有回答。 歌声忽然消失了,韩诺惟等了半天,也不见那人再唱,颇感失望。 莫傲骨叹了一口气,“你不问问是什么时候么?” 韩诺惟这才如梦初醒,他愣愣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莫傲骨顿了顿:“韩孟昶是在三月十八日,娄烟是在三月二十日。” 韩诺惟心如黄莲,苦涩难言,现在已是十二月,自己竟然被瞒了这么久。他哑着喉咙问:“您什么时候知道的?” 莫傲骨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大概是五月。” “他们是怎么……走的?” 莫傲骨握紧了交叉着的双手,轻声道:“据报道说,韩孟昶是袭警。” 韩诺惟大笑了起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爸连杀鸡都不会,这样的人会去袭警?这借口找的真是新颖。袭警成功了吗?” 莫傲骨答道:“死了个警察,还伤了一个。” 韩诺惟冷笑一声:“怎么袭击的?警察不配枪吗??” 莫傲骨说:“详情我也不清楚,报道只说,是汽车爆炸。似乎是韩孟昶约了警察谈话,说要自首,但是后来汽车爆炸,他与警察同归于尽,另一个警察没有上车,被炸断了腿。” 父亲的音容笑貌在韩诺惟的脑海里闪现,接着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滚。他强忍住难受,接着问道:“那我妈呢?” 莫傲骨踌躇了一下,斟酌着字句:“据说是知道韩孟昶出了事,接受不了,一时想不开,就……跳楼了。” 韩诺惟忽地一下站起来,撞到了上铺的床板,他顾不得揉脑袋,“我二月份的时候,跟我爸通电话,我爸说她情况稳定,心态也很积极,就算我爸出了事,我妈也绝不会就这样撒手自杀!” 莫傲骨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望着窗外那一弯惨淡的月亮,“孩子,这并不难理解。在我看来,韩孟昶是死于不仁社之手,娄烟,恐怕也是。” 韩诺惟的愤怒和悲伤交织在一起,他强忍住想哭的冲动,但声音仍带着哭腔,“他们有本事,就冲我来!为什么要动我爸妈?” 莫傲骨没有回头,“但他们在你这里一无所获,只能从韩孟昶和娄烟身上动脑筋了。” “可是我爸妈什么都不知道!” 莫傲骨回过头来,银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你觉得不仁社的人会替你考虑?” 韩诺惟大怒之下,冲到老人身边,“那么,您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要瞒着我?” 莫傲骨平静地说:“我本来可以一直瞒着你,不是吗?” 韩诺惟痛苦地垂下了头,他心里一阵凄凉,竟无法反驳老人。 莫傲骨沉下脸来:“不妨告诉你,我之前不让你上工,不告诉你这些消息,就是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韩诺惟猛地抬起头来:“我这样子怎么了?” 莫傲骨的一双金色眸子,愤恨得像要射出熊熊燃烧的火焰:“自你出生,父母和妹妹惨死,养父母被人迫害!你与亲人分离,不得相见,你的容貌被毁,恋人被夺,前途被断,你的一生,你的一切,都葬送在这群人手里,你却在这里自怨自艾,对影怜伤!!!” 莫傲骨跨步向前,一把揪起韩诺惟的衣襟,将他抵在窗子上:“若你身上真的流淌着我们汉诺威家族的血液,若你真的还算个男人,若你真的爱他们,那就出去报仇!报复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让他们也尝尝骨肉分离、永失所爱、生不如死的滋味!” 韩诺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起来,莫傲骨的话像一把刀子,刺中了他天性中的怯懦与脆弱。他抓住窗子上的铁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手冷的像一块冰,可他的心,却像是爆发的火山,沸腾翻滚。 第二十一章 离家百里 那天之后,韩诺惟像是变了一个人。他更卖力地锻炼身体,即使莫傲骨一再加大他锻炼的强度,他也毫无怨言。他更刻苦地背诵着各种外语词汇,就连和莫傲骨说话都时常交替使用几种外语。他不再抱怨,不再暴躁,外出放风的时候会主动跟其他犯人聊天,对狱警的态度也变得十分恭敬。管教分配给他的卫生工作,不管多脏多苦,他都做得格外认真,但凡他打扫过的地方,几乎都能称得上是纤尘不染。 这一切,莫傲骨都看在眼里,但他并不说什么。莫傲骨最近变得更忙了,几乎每天都要外出,而且经常带着一身酒味回来。 有一天晚上,莫傲骨回来后似乎有点醉意,与往常不太一样。他嘴里哼哼地唱着什么,韩诺惟躺在下铺,听出是一首英文歌。 “If-you-miss-the-train-I-am-on You-will-know-that-I-am-gone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A-hundred-miles,a-hundred-miles You-can-hear-the-whistle-blow-a-hundred-miles Lord,I-am-one,Lord,I-am-two Lord,I-am-three,Lord,I-am-four Lord,I-am-500miles-away-from-home Not-a-shirt-on-my-back Not-a-penny-to-my-name Lord,I-can-not-go-back-home-this-a-way This-a-way,this-a-way This-a-way,this-a-way Lord,I-can-not-go-back-home-this-a-way……” 韩诺惟听着,心里竟然渐渐觉得凄苦起来,他轻声说道: “倘若你错过了我搭的火车, 你就会明白再也见不到我, 只有百里外的汽笛,声声余波。 百里已过,百里已过, 只有百里外的汽笛,声声余波。 上帝,我离家百里, 上帝,我安身失所。 我饥寒交迫,我潦倒落拓, 上帝,我已去日无多。” 莫傲骨唱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在回味韩诺惟的翻译,片刻,他才说:“虽然翻译得不怎么靠谱,也算勉强达标。对了,我有一个好消息,你想不想听?” 韩诺惟答道:“我都行,看您想不想说了。” 莫傲骨笑了笑:“好,臭小子,算你狠。”他跳下来,坐到韩诺惟身边,神神秘秘地说:“我找到藏另一个坐标的地方了。” 韩诺惟猛然坐起来:“您怎么找到的?” 莫傲骨说:“这一年我天天早出晚归,你都没问过我去哪儿了。” 韩诺惟说:“不是去工厂么。” 莫傲骨摇摇头:“不是全都去工厂,其实,很多时候,我去的是孙丹邱的办公室。” 韩诺惟大吃一惊,他瞪着老人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天干事带你走,是去找监狱长?” 莫傲骨嘿嘿地笑了:“以前我帮那干事把过脉,他有点肾虚,吃了我开的药后好了一些。然后不知道怎么给传到孙丹邱耳朵里了。”说着,他面露嘲讽之色:“想不到孙丹邱平时冠冕堂皇的样子,却在外边拈花惹草,给自己染上了不干净的病。孙丹邱的老婆刚生了孩子,他又不敢去医院看,最后就来找我咯。” 韩诺惟想到孙丹邱那副嘴脸,不由得好笑:“这不是活该嘛,前辈,别给他治。” 莫傲骨说:“你当我是华佗呢?这个病很难治,我也没把握一定治得好。不过,我也有办法缓解他一些症状。” 韩诺惟说:“那你给他治病,他就请你喝酒?” 莫傲骨笑了:“你倒是鼻子很灵。其实我也没喝几次,大多数时候就是做做样子而已。不然我跟他说,我就想给你治病,别无所求,你觉得他会信吗?” 韩诺惟眼睛一亮:“我猜,前辈您给他治疗的过程中,一定有让他休息吧。” 莫傲骨刮了一下韩诺惟的鼻子,得意地笑了:“嗯,我用的是中药煎服加针灸。针灸嘛,让他睡一会儿也是对他好。” “他的办公室里没有监控吗?”韩诺惟担心地问。 莫傲骨答道:“你多虑了。我仔细观察过,办公大楼只有楼道和大厅里有摄像头,监狱长的办公室没有。你想啊,孙丹邱是阴阳关最高级别的官员了,所有的监控都是为了给他看的,他还给自己装监控干什么。” 韩诺惟听后还是有些担心:“前辈,您能确保万无一失吗?他要是发现自己的电脑被人动过了,那可就麻烦了。” 莫傲骨自信地说:“不用担心,我发现他很少用电脑,桌面乱七八糟的,一大堆需要更新的东西也没有更新。这种人,我敢说,删掉他几个程序他都未必能发现。何况我每天都只敢用十五分钟,时间一长,就容易让孙丹邱起疑心了。”说到这里,莫傲骨撇撇嘴:“光开关机就要花五六分钟,慢得像蜗牛。说起来好歹是个监狱长,还用那么破的电脑。要不是他机器太慢,我也不至于花费将近一年的时间。” 韩诺惟这才放下心来:“那您查到的地方,在哪里?” 莫傲骨一脸兴奋:“在缅甸的曼德勒,有个叫泰茁的地方,泰茁的东阁区,从地图上看起来,跟你画的琥珀流淌纹非常像。” 韩诺惟开心极了,进监狱这么久,终于有了一件开心事。他振作起来:“那么接下来就看您的了,毕竟,您剩下的刑期比我短。依我看,您最好能争取减刑,早点出去。” 莫傲骨瞪大眼睛:“谁说我要减刑的?” 韩诺惟不明所以地看着老人:“您要陪我坐牢?” 莫傲骨轻轻敲了一下韩诺惟的脑袋:“怎么这么不开窍呢?”他起身去门口张望了一会,回到韩诺惟身边,一字一句地说:“要想抓紧时间,提高效率,咱们就得一起出去!” 韩诺惟张大了嘴巴,他看着莫傲骨那一脸认真的表情,不由得结结巴巴吐出一句话:“您、您的意思是……越……越狱?” 莫傲骨做了个噤声的表情。 “可是,前辈,您不是说过阴阳关像个铁桶,密不透风?”韩诺惟仍是一脸的难以置信。 莫傲骨叹了口气:“我说它密不透风,你就不敢越狱了?”他瞪大眼睛,“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你竟敢劝我放弃?” 韩诺惟摇摇头,“前辈,您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哼。”莫傲骨不再理他,转身往上铺的边缘摸索了半天,拿出两个小东西来。他一手一个,小心翼翼地托着,韩诺惟想接过来看清楚点,莫傲骨却后退了一步:“别碰坏了,就这么看。” 韩诺惟只得伸长了脖子,那两件东西的中间有凹槽,凹槽的形状十分接近钥匙。他越看越觉得像钥匙模,只是材质看不明白,既像蜡烛,又像肥皂。他诧异地问:“前辈,您怎么弄到手的?” 莫傲骨得意洋洋地说:“我用旧肥皂做的。” 韩诺惟问:“您怎么知道钥匙长什么样子?” 莫傲骨的得意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我每天都注意看狱警开门和关门。狱警掏出钥匙的时候,我都专心地看,虽然每次时间很短,但是每看一次,我就记住一点钥匙边缘的细节,然后第二天再看的时候,再强化下记忆,就这样循环往复。等记得差不多了,就拿牙刷笔刻在肥皂上。虽然简陋了点,但也算个模具。” 韩诺惟看着两个小玩意,叹为观止:“您用了多长时间做完?” 莫傲骨说:“差不多七年。” 韩诺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早知道莫傲骨的毅力惊人,但怎么也没想到莫傲骨的怪癖竟是正事。七年时间重复做这一件事情,真不知道有几人能够办到。他看着钥匙模,终于轻声说:“前辈,您做这两个还是不够。” 莫傲骨点了点头,然后轻轻地将两个宝贝钥匙模收好:“是的,至少要三把。一把开我们监室的门,一把开灰牢走道的门,一把开灰牢的大门。所以,从现在开始,每次放风,你都要仔细看那个开灰牢大门的狱警,看他的钥匙。光靠我一个人记,还是太慢了。” 韩诺惟听了,记在心里,他又想了一想,问道:“前辈,就算能做出钥匙,咱们也不可能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吧?” 莫傲骨答道:“某种意义上说,是可以的。因为阴阳关特殊的管理方式对咱们有利。你有所不知,阴阳关采取的是一套半自治的管理方式,这样,他们能最大化地获取利益。” “半自治?” 莫傲骨说:“就是某些区域由狱警管理,某些区域由犯人来管理。” 韩诺惟皱起眉头:“怎么可能呢?让犯人管犯人,那不得翻天了?” 莫傲骨摇摇头:“这恰恰是孙丹邱狡猾的地方。阴阳关的犯人有五六千,狱警数量却不多。他鼓励犯人之间相互监督、相互揭发,既可以离心犯人,使犯人之间不抱团闹事,又可以降低狱警的工作量。这样一来,就可以少雇些狱警了。毕竟,多一名狱警,他就要多发一份工资。而用犯人来管理的话,他根本不用发工资。简而言之,犯人就是他最好的免费劳动力。” 韩诺惟还是不太相信:“那他不怕犯人偷偷跑出去吗?” 莫傲骨笑了笑,并没有回答,他取出纸笔和墨锭,等墨水化开了,就开始在纸上画监狱的地形图。画好后,他将纸递给韩诺惟:“你看这阴阳关的设计,一进大门就是狱警的备勤房区和监狱办公大楼,然后是仓库和监狱超市,接下来是放风广场和食堂,食堂的后面是普通监舍的两栋楼,也就是我们平时说的普牢。普牢正对着的是监狱工厂,监狱工厂背面的这栋楼就是灰牢。一条主干道贯穿始终,犯人要是想出去,就必须要穿过食堂和超市、以及办公楼。如果犯人是灰牢的,甚至还得经过人多眼杂的监狱工厂。如果是你,你怎么出去?” 韩诺惟认真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不到办法出去。” 莫傲骨说:“而且,孙丹邱这老狐狸精着呢。你看这地图,他安排的刚好是穿针式的管理:办公区是狱警管的,超市和仓库区是犯人管的,放风广场和食堂区又是狱警管的,监狱工厂和普牢是犯人管的,灰牢又是狱警管的。这样,无论哪个区出了问题,都不可能越过相邻的区域。” 韩诺惟问道:“监狱工厂我听说是一个叫高执的犯人在管事?” 莫傲骨点点头:“我告诉你,其实这诺大的阴阳关,只要掌握了三个犯人,再有了钥匙,就能出去。这三个人,分别是管工厂的高执,管超市的邵讼,管普牢的伍晨。” 韩诺惟“咦”了一声。 莫傲骨好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瞧不起伍晨,我也瞧不起他。不过,他确实是普牢的头儿。” “可是我怎么看都觉得伍晨跟高执不是一个级别的啊。”韩诺惟说。 莫傲骨笑了起来:“那当然,伍晨跟高执比起来,最多算个流氓。高执在进来前,是韩城数一数二的黑社会老大,出入都有带枪的小弟跟着呢。另外,估计你也听说了,伍晨其实巴结着高执,假如哪天高执心情不好,弄死伍晨也不是很难的事情。” “难怪高执能得到监狱工厂的管理权。”韩诺惟喃喃地说,“那邵讼呢?我怎么好像都没有见过这个人。” 莫傲骨答道:“你见不到他是正常的,因为他大半时间都不在坐牢。他能有这种特权,主要是因为他跟孙丹邱沾一点亲戚关系。加上邵讼一进来就得了个美尼尔氏综合症,真假不知,总之他就因为这个病,有不少特权。此外,他在进来前就是做供销生意的,路子也广,能用更低的进价拿到商品,再高价卖出去——你也知道,监狱超市里边的东西,全都贵的吓人,监狱得了他很多好处,自然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韩诺惟看着那张监狱地形的草图,心里渐渐有了主意:“前辈,您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要和这三个人搞好关系,然后,通过他们离开阴阳关?” 莫傲骨说:“我们不用拉拢三个人。我原本是计划从普牢走的,但是,现在看来,伍晨是个真小人,根本不可靠。加上他被你我都打过,必定记恨在心。我们放弃普牢的路线,从监狱工厂那条路出去。” 韩诺惟看莫傲骨说得那么轻松,倒有点发愁:“就算不用管伍晨,高执一看就不是好说话的人。邵讼恐怕也是个滑头,怎么拉拢?” 莫傲骨笑了笑:“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然有办法。” 第二十二章 突然袭击 时间飞速流逝,一晃眼,韩诺惟入狱已经三年。俞镜泊自三年前那次会面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反而让韩诺惟放下心来。因为,假如俞镜泊真的是不仁社的人,不可能就此罢手。 他和莫傲骨讨论过俞镜泊,两人的看法差不多。莫傲骨甚至认为,俞镜泊就是纯粹想敲诈,有可能他卖掉了第一块琥珀,收益不菲,然后就想从韩诺惟手里弄到更多。 对俞镜泊来说,韩诺惟只是个被判重刑、无力回天的犯人,即使韩诺惟向狱警告发他,狱警也绝不会当一回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不幸的人在苦苦的煎熬中过着一种还算平静的生活。韩诺惟对于图形的记忆力确实不错,在他的帮助下,莫傲骨又花了大约一年的时间,终于做出了第三把钥匙的模具。 然而,这时,却发生了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2007年3月,普通的一天。 放风时间,犯人们懒洋洋地在广场上三三两两地说着话、踱着步,更多的人,则跑去运动、或者下棋。 韩诺惟既没有参与运动,也没有跑去下棋,而是蹲在地上看着甲虫发着呆。 钥匙终于快做出来了,虽然莫傲骨还没有向自己透露邵讼和高执的动静,但他坚信老人一定有办法解决这些难题。或许,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离开这里了。虽然他一直非常厌恶监狱,但一想到离开,心里却涌现了一种奇怪的复杂的情绪,对自由的向往,和对未知新生活的莫名恐惧,交替在他脑海中浮现。 想到这儿,韩诺惟不由得有些感慨,在阴阳关呆了四年,还没有好好看看这里。他抬起头,看见一些喜欢运动的犯人,聚在广场角落的篮球架下投篮,不时传来笑骂的声音。另一些没法玩球的人,则凑到了老旧的单双杠附近,那里都是一些固定的、过时的健身器材,韩诺惟很怀疑这些器材能不能承受住莫傲骨的体重。 他又远远地看了一会儿篮球赛,不由得笑了起来。监狱里的篮球赛,毫无规则可言。有几个人还懂得挡拆,但是更多的人连“走步”的概念都搞不懂,就开始指责对方,闹哄哄地乱作一团。 而即使是规则如此混乱的篮球赛,犯人们仍然兴冲冲地分成了两拨,各自支持自己看好的一方。甚至还有个人不知道从哪儿弄了根红领巾一样的东西缠在头上,像个小队长似的,带头喊着加油。 与这个“运动角”相对应的,是一个安静的小天地。十来个年纪稍微大一些的犯人,两两一组,下着象棋。在下棋人的后面,自然少不了“歪脖子树”一样的看棋人,不过,这群人都很安静,只有在“将军”的时候,会爆发出一阵阵笑声,以及败者失落的抱怨声。 甲虫钻入地下了,韩诺惟伸了个懒腰,慢慢站起来。 华昌忽然快步走了过来,“哥们,我有件事求你。”他抓住韩诺惟的手臂,神色凝重。 韩诺惟现在已经不那么反感华昌了,但仍保持着警惕:“你先说,什么事?” 华昌往周围看了看,见无人注意,便迅速掏出手机塞到韩诺惟手里。韩诺惟看到是手机,立刻还给了他:“我用不着了。”他想起和父亲的最后一次通话,心里一阵难受。 华昌又将手机推了回来,他握紧韩诺惟的手,恳切地说:“我不是借给你,是求你替我保管一段时间。” “保管?”韩诺惟狐疑地问,“你不用手机赚钱了?” 华昌摇摇头:“我现在不敢了。” “怎么了?”韩诺惟刚问完就反应过来了,华昌在普牢,多半是被伍晨盯上了。“是伍晨吧?” 华昌咬住嘴唇,下巴绷得紧紧的。 “他敲诈你?” “你别问了,总之我现在不能再拿着手机了,可这手机我也不能丢。”华昌苦涩地说,“这是我女朋友之前来看我的时候,偷偷给我带的。” 他顿了顿,“我俩分手了,这是她唯一留给我的东西。” 韩诺惟突然觉得心里一阵悲凉。 “我认识你四年了,虽然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也算有点缘分吧。我知道你瞧不上我,但我还是拿你当哥们。手机不是什么新款的,也不值钱,但对我来说很重要。这里的人我信不过,想来想去,就来找你了。”华昌说话的语气十分低落。“求你了,帮我先藏着。” 韩诺惟看着对方略显无奈的神情,有些不忍心拒绝。他想了想:“好吧。” 华昌开心地笑了:“你可算不拿我当外人了。”他拍拍韩诺惟的肩膀,“明天我给你充电器,手机里还有些话费,你想用就随便用,不收你钱。” 韩诺惟苦笑了一声:“那我什么时候还给你?” “等那死胖子不盯着我了,你再还我吧。”华昌说着,又补了一句,“你用的时候,一定要小心点。” 华昌又千叮咛万嘱咐地交待了好一会儿,才离开。韩诺惟将手机塞进裤兜,准备回去的时候,万裕又慌慌张张地朝他跑了过来。 “不好了,狱警去我们楼搞突击了!” 韩诺惟一时之间没有回过神来,“突击?狱警打人了?” “不是!”万裕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突击检查!”他大喘了几口气,“我们屋还好,就藏了点吃的,别的屋听说找到了剪刀、MP3,麻烦可大了。”他看着韩诺惟变得苍白的脸,吓了一跳:“你不会也偷藏了啥危险的东西吧?” 韩诺惟二话不说就往回冲。他冲到灰牢门口,才发现大门已经被狱警锁住了,而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灰牢的人,看样子藏东西的人还真不少。 韩诺惟心里焦虑万分,但又无计可施,他无法硬闯灰牢,又找不到神出鬼没的莫傲骨,不知不觉,已经急出了一头的汗。 万裕跟了过来,他小声对韩诺惟说:“你藏了啥,怕成这样?”他忽然眼珠一转,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是不是钱?” 韩诺惟哭笑不得,“我的兜比脸还干净!”说着,他犹豫了一下,“其实也没啥,就是一些纸和笔、墨水。” 万裕笑了起来,“要搁在平时,你这些东西也是麻烦,不过,这个时候,哪个屋子是干净的?再说,你这点东西跟手机之类的比,也就是私藏零食的档次,算不了啥。” 韩诺惟强作镇定地看着万裕的笑脸,其实早已心乱如麻:“主要是不知道老头有没有藏什么东西,怕他连累我。” 万裕说:“那就更没啥好怕的了,我听说这两年老头经常去那孙子的办公室,就跟去自己家似的。” “那孙子”是孙丹邱的外号,韩诺惟听了只是摇头:“这我不清楚,他去哪儿从来不跟我打招呼。” 两人正在说着,狱警已经打开了灰牢的门,正凶神恶煞地冲门口的犯人嚷道:“都排好队,站好!” 犯人们整齐地列队站好,等待着灰牢搜查结束。 狱警先是痛心疾首地说了一番大道理,无非就是希望犯人能约束自我,遵守规章。接着,他话锋一转:“还有没有人有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这话,分明是暗示犯人自己交待出自己私藏的东西。但是,谁会那么蠢? 一时间,灰牢门口沉默得只能听到风声。 “你们不说也行,一会搜到了不该出现在监室的东西,哼哼!” 这时,一个普牢的狱警走了过来,在灰牢狱警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灰牢狱警立刻看了韩诺惟一眼。 韩诺惟心里一惊,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裤兜里的手机。 “2201!”灰牢的狱警忽然大喝一声,“出列!” 韩诺惟心里暗骂一声,小跑离开了队伍。 “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报告,没有!”韩诺惟大声地说。 狱警盯着他看了几秒,“归队!”。 韩诺惟被狱警押回了监室。他一路上很想找机会丢掉手机,可是不知为何,狱警今天盯得特别仔细,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手。 回到监室后,韩诺惟松了一口气,很显然,狱警已经查完了,没有发现违禁品。 狱警狠狠瞪了韩诺惟一眼,然后就转身出去锁上了门。韩诺惟等狱警离开,立刻取出了手机。他看了看上铺又看了看下铺,不知道该藏哪里才好。 就在这时,“咔啦”一声,监室的门打开了。 两名狱警迅速冲进来,将韩诺惟压倒在地。另外一名狱警慢慢走进来,不慌不忙地从韩诺惟手里拿走了手机。 “这是什么?”那狱警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韩诺惟的脸被压在地上,但他从声音听出这人就是之前问话的那个家伙,顿时心里一阵懊恼,上当了! 狱警示意其他两人将韩诺惟拉起来,“你还有话要交待吗?” 这时,莫傲骨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各位!对不住!我刚才知道这小兔崽子藏东西了!”说着,他提起一脚,将韩诺惟踹倒,“你他妈偷了谁的手机?!赚的钱是打算买棺材?”话音刚落,又是一脚。他力气极大,这一脚踹在韩诺惟的胸口,韩诺惟立刻痛得脸色发青,叫都叫不出来。 狱警看着莫傲骨打人,也不阻拦,只冷冷说:“按规矩是要罚你,不过看你不知情,就算了。但这王八蛋不能放过,得给他点教训。” 听到狱警这么说,韩诺惟渐渐放下心来,他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畏畏缩缩地说:“我……知道错了。” “快滚,看到你就来气!”莫傲骨提起拳头,又要揍他,被狱警拉开了。 韩诺惟畏惧地抱着头,紧跟在狱警的后面。他心里想着,多半又得关总统套房了。 然而,韩诺惟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次的处罚,竟是跑步。十几个和他一样被戴上脚镣、手铐在胸前的犯人,被带到了放风广场的健康步道上。 韩诺惟一看,心中不由得暗暗叫苦。 健康步道在篮球架的背面,长约百米,铺满了人造鹅卵石,平时外面的铁门都锁着,很少看到有人使用,想不到竟是这种用途。 韩诺惟这一路光是走,都颇觉吃力,他估摸着脚镣的重量在二十斤至三十斤之间,两脚之间连了六个铁环,每个环都至少有五六斤。从灰牢走到广场,他已经觉得足踝被磨得起了水泡。 “我不叫,不准停。” 狱警说着,用力一推,一群人就开始了奔跑。其实根本跑不动,一般人,光脚走健康步道都会觉得疼,何况是戴着脚镣跑步。但韩诺惟心知这种刑罚相比总统套房,还算轻的,只好咬牙坚持下去。 韩诺惟的双手被手铐固定住了,手臂因此夹成了一个令他极不舒服的姿势。保持着这个姿势跑了才几分钟,他就觉得手臂和身子摩擦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这还不算受罪,从脚底传来的尖锐的刺痛令他感觉每一步都像是在刀尖上舞蹈。尽管他的脚底有一层茧,仍挡不住凸起石块的冲击。他调整了自己的呼吸,尽量不去想脚下的镣铐和鹅卵石,而是将自己当成一团柔软的棉花。 同时,整条步道上,犯人们痛苦的呻吟声一直此起彼伏,没有停过。 两个小时后,狱警把双腿瘫软得像棉花一样的韩诺惟丢回了监室。 莫傲骨迎上去,将韩诺惟扶回床上。看到韩诺惟的足踝硬是被生生擦下一层皮肉,脚底也起了许多水泡,莫傲骨心疼地将韩诺惟的双脚抱在怀里,“你受苦了!” 韩诺惟摇摇头,虚弱地笑了笑:“是我自己蠢。”他的腿脚痛得像要残废了一般,“我以前还想着提防他,时间一长,却麻痹大意了。”他有些羞愧地看着莫傲骨:“他今天上午来找我,求我替他保管手机,说是他前女友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品……” 莫傲骨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哀恸:“别说了,我不怪你,这不全是你的错。” “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今天要搜查?” 莫傲骨想了想,“也不奇怪,假如他是伍晨或者高执的人,就有可能提前得到了消息。毕竟,跟孙丹邱走得近的犯人,也不止我一个。”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不说这个了,您是怎么把屋里的东西处理掉的?” 原来,莫傲骨当天早上就在孙丹邱的电脑上看到了阴阳关要迎接上级指导、进行大搜查的消息,他先一步溜回监室,将钥匙模以及牙刷笔、墨锭都偷偷带出来,藏进了孙丹邱的办公室。 这次检查风波,阴阳关收获不小,除了发现犯人私藏手机、MP3、剪刀、酒、色情书籍外,居然还发现了绝缘手套和绳梯、帆布折叠帐篷。 一时之间,“有犯人要越狱”的说法在阴阳关不胫而走。孙丹邱震怒之下,宣布将普牢、灰牢,以及隔离区的所有门岗全部换锁,并加强了巡逻的人力。 莫傲骨和韩诺惟辛辛苦苦做的钥匙模,就此失效,一切,又得重头开始。而韩诺惟唾手可得的自由,又变成了泡沫幻影,消失在天际。 第二十三章 么打婆挪 “小子,我可算知道你为什么被坑了。”这天,莫傲骨刚回到监室,就急急忙忙地说,“那个华昌,跟不仁社没关系,他就是要害你。” “他是伍晨的人?” 莫傲骨叹气:“说来恼火,虽然他是伍晨的人,可他坑你,还真跟伍晨没多大关系。”看着韩诺惟不解的目光,莫傲骨有些心疼,“你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么?” 韩诺惟摇头,犯人相互之间不会交谈坐牢的缘由,除非是特殊的关系,或者是被迫说出来。 “这个华昌,以前是陶无天的线人。” “啊。”这下韩诺惟真是吃惊极了,“他替陶无天做事?” 莫傲骨点点头:“华昌的案子比较特殊。前几年,有一个犯罪团伙,流窜于全国各地,专门拐卖儿童。警方追查了很久之后,发现他们在韩城有个窝点,华昌当时是知情者之一。陶无天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他当自己的线人,然后保证华昌不会有事。 “可是,讽刺的是,最后这帮人没被抓到,而华昌却被送到了阴阳关,被判了七年还是八年。虽然陶无天不一定是有心害他,但他毕竟因陶无天而坐牢。” “那他肯定恨死陶无天了。”韩诺惟很快就想明白了,“我刚到阴阳关那天,有个干事说我是陶无天关照过的,我还为这个,挨了伍晨的人一顿打。” 莫傲骨有些感慨,“虽然我不喜欢这家伙,可他为了报复陶无天,竟然能忍四年多,还对你嘘寒问暖,也是够厉害的。” 韩诺惟心里一阵翻腾,他回想着华昌这几年对他的“关心”,又想到“健康步道”之行,最后想起阴阳关的大检查,不由得一阵心烦,“几年时间都白忙活了。”韩诺惟喃喃自语。 莫傲骨看他呆呆地站着,突然伸出手,用力捏了捏韩诺惟的肩膀,然后推了他一下。韩诺惟一个趔趄,退了一步,他揉揉肩膀,不太高兴地说:“前辈,您有话好好说,行吗?” 莫傲骨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弱。” 韩诺惟有些没好气地说:“您交待的健身练习,我从来没倦怠过。监狱里的伙食就这水平,我能强到哪儿去?” 莫傲骨知道他是因为换锁一事而心烦意乱,也不去安慰他,只微微一笑:“照你的说法,在你出现以前,我做钥匙的七年都是在浪费时间?” 韩诺惟一时语塞,他挠挠头:“对不起,前辈。” “再做就是了,这点困难就打垮你了吗?”莫傲骨语带挑衅地说。 在平常人看来,七年是两千多个日日夜夜,漫长到无法忽略。而莫傲骨说话的时候却是那么云淡风轻,仿佛多年的辛苦只是举手之劳。韩诺惟再一次为老人的淡定从容所折服,他想了一想,振作起来:“您说的对,我不信,那孙子还能一天换一次锁?!” 莫傲骨哈哈大笑起来,“谁起的外号,太损了。”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小子,我给你带回一个坏消息。” 韩诺惟看对方神色严峻,不像开玩笑,顿时有点不安:“什么消息?” “你得参加搏击大赛。” “什么?”韩诺惟大吃一惊,“我听万裕说过,说是个能赚钱的比赛啥的。但我真的没什么兴趣。” 莫傲骨摇摇头:“你想的太简单了。我告诉你,高执在入狱前,就很喜欢搏击。据说韩城的地下搏击比赛,背后最大的老板就是他。进入阴阳关以后,他的心思肯定也还活络着。这不,去年高执就和狱警们勾结,办起了带有强烈赌博色彩的搏击大赛。 “在阴阳关,搏击比赛几乎是没有门槛的,人人都可以参与,只要交一点报名费就可以。如果报名通过,就进入选拔赛。而不参加的犯人,也可以随意下注,赌他们心仪的选手能获得胜利。灰牢和普牢的犯人分开,十人一组,抽签分场,打到最后只剩一个人为止。这样,最终在一个月之内淘汰掉实力不行的人,胜者晋级。” 韩诺惟问:“灰牢剩一人,普牢剩一人?” 莫傲骨说:“对,这两个晋级的人也不能高兴得太早,他们只是月冠军而已,因为每个月都这样选,一年下来,会有二十四个月冠军。然后,在年底的时候,普牢和灰牢会再举办一次月冠军淘汰赛,最后,留下一共十二名选手。” 韩诺惟问:“那么,最后是在这十二个人之间再进行淘汰赛?” 莫傲骨摇摇头:“不,是十二个人一起混战,俗称十二人大乱斗。” 韩诺惟脸色一变:“十二人大乱斗?” 莫傲骨说:“这就是监狱比赛残酷的地方。之前的每个月,竞争没那么激烈,奖金还算好拿,看着很吸引人。可是,到了年底,十二个人一起打,能活着就不错了,谁敢拿命去赌?实际上,阴阳关去年举办的大乱斗,最后死伤一大片。” 韩诺惟问:“可是,最后的胜利者仍然能拿到最高的奖金,对吗?” 莫傲骨好笑地看着他:“所以说你天真呢。高执这么多年黑社会是白当的?他们有一个附加条件,通过十二人大乱斗的,必须再和高执打一场,赢了的人才能拿走全部奖金,输了的人,愿赌服输,颗粒无收。” 韩诺惟目瞪口呆:“您不要告诉我,没有人打赢过高执。” 莫傲骨耸耸肩:“猜对了。” 韩诺惟听完不免有些紧张,“您说的坏消息,是不是,您去找他们报名,被他们拒绝了?” 莫傲骨叹了口气说:“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在放风广场太出风头了,怎么都不肯让我比赛。都几年前的事情了,难为他们还记着。” 韩诺惟默默点了点头,现在他并不害怕打架,恰好相反,他随时都渴望着与人干上一架。 莫傲骨说:“另外,这段时间我给孙丹邱看病,时常出去喝酒,已经接触到邵讼了。不过,这个人不像外界传的那么坏,怎么说呢,我感觉他心事很重。”他看着韩诺惟疑惑的表情,改口说:“你不用担心我这边。倒是你要小心,高执不好对付。” “是不是我只要打倒高执就可以了?” 莫傲骨一皱眉头:“你这孩子,怎么不喜欢动脑筋呢?” 韩诺惟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了:“不是要打倒他,是要输给他!” 莫傲骨赞许地微微一笑:“不笨。” “高执掌管监狱工厂,又是黑社会老大,一定把颜面看得非常重,如果在打倒他之前,要求他帮忙,他一定会同意的,不然他以后也别想再举办搏击赛了。”韩诺惟信心满满地说。 “监狱工厂的大门钥匙,一直挂在高执的脖子上,据说他连洗澡都不摘下来。除了用搏击赛的最后胜利要挟他,没有别的办法逼他交出钥匙。” 韩诺惟用力点了点头,“我一定会拿到监狱工厂的钥匙!” 莫傲骨露出怀疑的神色:“你还是先练练吧,说得那么容易。依我看,你现在的实力还不够。” 韩诺惟走到窗边就准备开始锻炼,突然又转头对莫傲骨说:“前辈,我有一个问题。” “问吧。” “您之前在阴阳关那么多年,手里又没有核雕,您为什么一点都不担心?” “担心什么?”莫傲骨微笑着:“孩子,你应该想想,为什么我这么有把握?” 韩诺惟苦恼地说:“我就是想不出来啊。”他忽然眼睛一亮,“难道,您手里有对方不知道的关键信息?” 莫傲骨顽皮地眨了眨眼。 韩诺惟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会儿,忽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前辈,您的意思是……眼睛?!” 莫傲骨敛去笑容,正色道:“就算他们赶在了前面,最多也就是通过坐标找到了锁,钥匙还在我们这儿。” 他打量着韩诺惟,一双金色的眸子在光线黯淡的监室中熠熠生辉:“你知道吗,我们的眼睛,不是天生这样的。” 韩诺惟大吃一惊:“什么?” “你能想到的东西,你觉得科顿会想不到?事实上,科顿可是我们家族当中数一数二的聪明人。”莫傲骨难得露出了恭敬的神情。 原来,科顿在计划要将琥珀宫殿沉入海底之前,就已经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他用自己的儿子埃德蒙和孙子安德鲁做实验,在成功之后才将宝藏运到了船上。 科顿在缅甸生活的时候,最大的兴趣是观察各种植物花草。他潜心研究,发现了许多深山密林中不为人知的奇妙植物。 在这过程中,科顿发现了两种特殊的植物,当地人称之为“么打”和“婆挪”。“么打”和“婆挪”生长在悬崖边上,么打开粉色的花,婆挪开橙色的花,二者都叶片细小,茎杆柔弱,怎么看都平凡无奇。 然而科顿通过将两者研磨混合,提炼出了一种罕见的染色剂。这种染色剂稳定、安全而具备惰性,科顿大胆地想到,如果将它染在虹膜上,岂不是可以让眼睛的颜色终生不变? 听到这里,韩诺惟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惑:“可是,前辈,恕我直言,为什么要给虹膜染上颜色呢?” 莫傲骨并不生气自己的话被打断,他只是微微一笑:“你自己想。” 韩诺惟思索了片刻,才字斟句酌地说:“我猜,即使宝藏不慎落入他人手中,也无法开启?” 莫傲骨大笑了起来。 走廊里,狱警恶狠狠敲了敲铁门:“安静!” 莫傲骨收住声,而眼里全是笑意。 韩诺惟知道自己猜对了,也很是开心。他琢磨了一会儿,又小声说:“那么,前辈,这种做法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呢?” 莫傲骨说:“自然是有的,现在已知的就是会影响夜间的视力,也就是说,我们这些虹膜被染色的后代,多少都有夜盲症。” 韩诺惟点点头,他确实发现自己晚上看东西比较吃力,但一直不以为意,还以为自己是有轻度的近视。 “前辈,我有一事不明。” “说。” “眼睛再特殊,难道能直接当工具用吗?开锁还得用钥匙,不是吗?” “谁说眼睛不能当钥匙。”莫傲骨瞪大了眼珠,“这就是普通人的思维。”他晃着脑袋,“我再告诉你,缅甸有一种叫做白几的植物,这个白几本来的名字是几,因为它能分泌出白色的膏状物,所以又被称为白几。这种膏状物并没有什么用处,在闹饥荒的年代里,可以勉强用来充饥,但因为吃完后相当难消化,所以人们并不喜欢这玩意儿。科顿却发现,这个白几很特殊,它不仅能中和白磷的毒性,还能降低白磷的熔点,白磷通常要四十多度才会着火,混入白几后,三十多度就可以了。” 韩诺惟忽然激动起来,“我懂了!密室里,陶白荷摘下手套后起火,就是因为纸条上涂了白几和白磷!” 莫傲骨露出个神秘的微笑:“是的,不仅如此,白几的水分彻底滤掉之后,会得到一种特殊的白色固体。” “怎么个特殊法?” “这种固体对空气极其敏感,敏感到一接触就会燃烧爆炸的地步,所以必须密封在真空当中。” 韩诺惟吓了一跳,“那怎么办?打开箱子,必然会接触到大量的空气。” “这就需要我们的眼睛了。” 韩诺惟听得直挠头:“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的人落入了不仁社的手里,他们挖出我们的眼睛来,不就行了吗?” 莫傲骨瞥了韩诺惟一眼:“傻小子,我这么跟你说吧,么打和婆挪提取出来的染色剂其实类似一种病毒,它一旦离开人体,很快就会死亡。” “病毒?”韩诺惟吓了一跳。“那是不是我们用完眼睛,还会变成别的颜色?那我们会不会以后变瞎?”他还有一肚子疑问,但莫傲骨并没有回答,而是敲了一下韩诺惟的后脑勺,“别想了,很晚了,快睡,明天你要早起,锻炼还得加量!你必须争分夺秒练习!” 第二十四章 初试锋芒 时间忽快忽慢,又过了三年。 当韩诺惟终于通过了莫傲骨的要求,第一次参加搏击大赛的时候,只有一个感受:人太多了。 韩诺惟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围观搏击比赛。高执的手下在仓库临时搭起了两个搏击台,其实就是行军床垫和粗缆绳围起来的简易舞台。犯人们从饭堂搬来塑料小板凳,围了搏击台一圈,组成了观众席。实际上,几乎没有人坐着,所有人都在狂热地大喊大叫。 高执一挥手,他的马仔立刻卖力地敲起了一组钢筋,众人渐渐安静下来。 高执跨过缆绳,站到了左边的搏击台上。他明显比一般人要高大壮硕得多,加上那一头华丽繁复的纹身,看上去还真有几分拳王的气势。 “各位,今天我很高兴能站在这里,因为这意味着一年一度的搏击大赛开始了!从今天开始,无论是谁,都可以在这里,获得他想要的金钱、香烟、威望,以及我不能在台面上明说的一切。” 犯人们心照不宣地哄堂大笑。 “人人皆可为王,只要你有胆量、有本事、不服输、不怕死!” 犯人们沸腾了,“呜”、“耶”的叫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高执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鲨鱼一样的大白牙,然后,大喊一声:“你们有胆量吗?” “有!” “你们有本事吗?” “有!” “你们服输吗?” “不!” “你们怕死吗?” “不!!!” 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几乎要冲破仓库的屋顶,韩诺惟感觉自己的耳屎都要被震出来了。他看着台上像是在发表总统就职演讲的高执,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高执的开场白,确实很有感染力,他时而高呼,时而大笑,时而怒吼,连韩诺惟都觉得有点佩服。他对高执打量了一番:眉毛粗短,眼睛又大又圆,微微有点往外凸出,两颗黑眼珠充满能量,但并不灵活,仿佛总是要比其他五官慢半拍,而这倒给他的脸平添了几分威严。他鼻子很长,鼻头的肉又多又结实,鼻孔在激动时就会扩大,简直像一只大猩猩。 “最后,我还有一件事要宣布!”高执稍微停了一下,看了看台下的观众,仿佛是在看一群菜鸟,“今年的比赛新增加了一个有趣的环节——每个参赛者都有一次机会,挑选一位‘热身助手’。”他满意地看着犯人们吃惊的脸孔,“就是说,只要你参赛了,你就有一次机会去打任何你想打的人!无论那个人有没有参赛!” 犯人们没有喝彩,而是一阵窃窃私语。一些没有参赛、平时又比较“招摇”的犯人露出了担忧的神情。 “每个人,只能被选中一次,如果被选中的人打败了原先的参赛者,那么,他就将顶替参赛者参加比赛。” “假如参赛者打赢了他选中的人呢?有奖励吗?”一个犯人忽然在下面大声问道。 高执眼珠一转,又笑得露出了那口大白牙:“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当着几千人的面,暴揍一顿你讨厌的人,这个奖励,还不够好?” “好!”立刻有犯人大喊。韩诺惟在心里叹气,这帮人真是头脑简单,太容易被煽动了。那些选择先去“热身”的参赛者,必定会削弱自己的战斗力——毕竟,无论是谁,打完架之后立刻参加比赛,都会感到吃力。而对韩诺惟来说,高执这样做,无意中会提高整体参赛者的质量,他的比赛历程将会更加艰辛。 “喂,抽签了。”一个高执的马仔端着个饭盒走了过来,里面是一堆折叠好的纸条。韩诺惟伸手随便拿了一个,打开一看,居然是一号! 他苦笑一声,目光往人群中扫去,希望看到莫傲骨,可马仔狠狠推了他一把,“快上台,选个人!” 韩诺惟楞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开场,必须要选一个“热身助手”。他登上搏击台,环视一圈。犯人们已经开始呐喊了,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前排的华昌,后者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韩诺惟毫不迟疑地一指华昌,“就他了!”犯人们欢呼起来,把华昌推上了台。华昌上台后迟迟不肯戴上拳套,激怒了看戏的观众,有人高喊道:“娘们儿下去!”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华昌的脸已经涨红了,他终于戴上拳套,摆出了一个别扭的姿势。韩诺惟一眼看出他是个外行,“你是不是从来没打过架?” 华昌大喊一声,扑了过来。韩诺惟连眼皮都没来得及眨一下,就被他一直抵到了缆绳上。 “你现在认输,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华昌靠近韩诺惟耳边,低声说。 韩诺惟几乎要笑出声,他用力推开华昌,接着连出了三拳,每一拳都打在华昌的肚子上,打得华昌直不起腰。 “抱歉,我还急着比赛,没空跟你玩。”韩诺惟又连续打出十几拳,每一拳都击中了华昌的头。华昌被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 裁判走过来,拉开韩诺惟。华昌已经满脸是血,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韩诺惟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最后告诉你一件事,陶无天不是我的朋友,你连报复对象都搞不清楚,真可怜。” 说完,华昌被拖下台了。这短促的热身赛实力悬殊,犯人们实在提不起劲儿,都急着要看正式比赛。 韩诺惟的第一个对手是个矮小的犯人,短裤上印着他的编号。韩诺惟曾经在放风的时候看到过他,他虽然矮小,但浑身都是结实的肌肉,一对黑豆一样的小眼睛总是恶狠狠地扫来扫去。此刻,他正在一边戴拳套,一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韩诺惟。 韩诺惟知道自己在这群人中看起来实在太瘦了。虽然莫傲骨对他进行了将近七年的锻炼辅导,但监狱里的伙食毕竟寡淡,他年纪又小,在这群穷凶极恶的彪形大汉面前,他只能勉强算个肌肉匀称的瘦子。 韩诺惟深呼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调整了一下拳套,摆动了几下拳头,心想:我来都来了,没什么好怕的。 裁判是个胖胖的犯人,他将小个子和韩诺惟拉到搏击台中间,简单说了下规则:五局三胜,每一局打三分钟,不能攻击生殖器,其余随意。 小个子和韩诺惟分别退到搏击台对角线的一个角落,摆好了姿势。这时,不知是谁敲响了仓库里的钢筋,众人安静下来,比赛开始了。 小个子根本没把韩诺惟放在眼里,他似乎连假动作都懒得做,上来就是一脚,直接踹到了韩诺惟的腰上,韩诺惟被踢得上半身歪向一旁,人也后退了两步。 众人一阵哄笑,谁也不看好这个瘦瘦的丑陋的年轻人,有人大喊了一句:“癞蛤蟆,去死吧!” 韩诺惟不为所动,他沉着地应对着,没过几招,就发现了小个子的漏洞。大概因为习惯出右拳的缘故,此人的右边防守较少,同时因为个矮的缘故,小个子几乎不躲对其下盘的进攻。 但韩诺惟并不急于进攻,因为小个子的拳头打在他身上的力度完全在他的承受范围内,这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跟莫傲骨打一架,虽然从来没赢过,可跟莫傲骨的钢筋铁骨比起来,小个子的拳头几乎就像是友谊赛的打招呼。 三分钟的时间很快到了,小个子心满意足地享受着来自观众席的欢呼,韩诺惟则看似“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其实,如果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韩诺惟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第二局开始了,小个子又是照常一脚踢上去,却被韩诺惟轻轻避开。小个子怒气冲冲地补了一脚,又被闪开。小个子吃惊之下,脸已经红了,他用尽全力,极快地连踢了好几脚,居然都被韩诺惟完美闪避。 观众席上,有人发出了嘘声,有人骂了起来。因为不看好韩诺惟,许多人都下注的是小个子获胜,有些人的赌资甚至是自己一年的烟,怎能接受小个子落败? 韩诺惟轻松地移动着脚步,一面交错双臂做着佯攻的假动作。小个子看准韩诺惟手臂的空隙,全力劈出一拳,韩诺惟却极快地将身子一扭,腰肢如同柳枝一般柔韧。同时,他的手臂像是章鱼的触角,顺势就将小个子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臂弯下。 局势一下子改变了,小个子被韩诺惟牢牢夹在腋下,挥出的拳头几乎都落了空,他双脚胡乱踢着,但根本打不到韩诺惟的要害。 虽然韩诺惟保留了实力,但在观众看来,两个人都是在殊死搏斗。眼看三分钟快要到了,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踹他蛋啊!”小个子在慌乱之中挣脱了韩诺惟,然后立刻抬起一脚,踢向韩诺惟的双腿间。裁判马上吹响了哨子。 小个子犯规,这局直接判定韩诺惟赢。 才刚打了两局,小个子已经浑身大汗,而韩诺惟连脸色都没有变过。小个子大口大口地喝着水,韩诺惟只是小口地抿着,似乎根本不渴。 莫傲骨面无表情,静静地站在人群中,像是早已看穿比赛的走势。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其实非常紧张。他的目光追寻着韩诺惟的动作,一刻也没有落下。 第三局开始了,小个子的攻势不像之前那么迅猛,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和下巴,脚步也变得小心起来。韩诺惟倒是一副大开大合的样子,胸口、肚子全都在对方的视线中,根本没有防备。这使得小个子越发谨慎起来,连出拳都不敢了。 看台上,高执问身边的人:“去查查,那个一脸疤的瘦子,是什么来头?” 有人恭恭敬敬地上来回答:“老大,听说那家伙是无期徒刑。” 高执问:“犯的什么事?” “好像是强奸杀人放火偷东西什么都齐全了的。”马仔小心翼翼地说。 高执说:“看起来瘦弱的很,倒是有点拳脚功夫嘛。” 马仔不以为然:“我觉得他是运气好,要不是对手犯规,他刚那局不一定能赢呢。” 高执沉吟着,没有说话,这时,敲钢筋的声音响起,第三局结束了,小个子获胜。 马仔殷勤地堆出一脸笑:“果然是凭运气的。” 高执自认为一向看人很准,那个满脸疤的瘦子分明很有实力,在他看来,小个子根本不是瘦子的对手。那么瘦子为何要输给对方呢?高执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有些不解。 第四局开始了。“要加注吗?要加吗?”高执的手下在人群中穿梭着大喊,一面收下加注者的香烟,当作赌资。 小个子现在已经不敢小看韩诺惟了,他不再一上来就直击对方了。毕竟,在进攻的同时,也容易暴露自己的弱点。两人都快速地移动着脚步,同时注意着对方的破绽。 小个子突然踢向韩诺惟的肚子,在韩诺惟躲的时候,他迅速改变方向,直接飞踢到了韩诺惟的后腰上,这一脚力度不小,韩诺惟没能躲开,狠狠地挨了一下。 看台上,高执略带失望地说:“难道高看了他?” 但韩诺惟并没有后退,他顶着小个子密集的重拳,居然将小个子逼到了搏击台的边上。 小个子紧紧盯着韩诺惟的眼睛,希望看到韩诺惟硬撑的恐惧,但他失望了。那双金色的眼睛里,没有一丝退却之意,相反,它们含着轻视的笑意,像在看一个根本不堪一击的垃圾。 小个子被激怒了,他大吼一声,拼出全力,打出了自己最拿手的组合拳,但韩诺惟竟然像是脚踩陀螺一般,旋转着就躲开了。小个子还没来得及转身,后脑就结结实实挨了重击。 这时,有人敲响了钢筋,第四局结束,韩诺惟获胜。 围观的犯人炸了锅,二比二的成绩,小个子的眼窝已经被打肿了,鼻子也流血了,嘴角更是像被蜜蜂蜇过一般。反观韩诺惟,虽然挨了不少拳,但看起来却十分安详。 在焦躁和疯狂的喊叫中,第五局开始了。 小个子放开手脚,疯狂进攻。韩诺惟似乎一时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被击中了好几次。 小个子进攻有效,大受鼓舞,于是又接连砸出了好几拳,虽然都被挡住了,但是韩诺惟招架得十分吃力,动作明显变慢了,脚步也略带虚浮。 小个子虚晃一步,接着抱住了韩诺惟的腰,同时手臂收紧,拖得韩诺惟滑了好几步。 韩诺惟被动地滑着,但他并不挣扎,只是被小个子一直拖到了搏击台中间。这时,他拧腰向后一跃,挣开了小个子的封锁。小个子十分不爽,立刻又冲了上去。这次他直接从正面进攻,而韩诺惟并不躲闪,对峙几招之后,韩诺惟突然一脚踢过来,速度奇快,小个子只觉得一阵风袭来,就被踹中了腰眼,不得不后退了好几步。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就看到韩诺惟一个转身,又是一脚。 小个子被踢到了搏击台的边上,靠着绳栏大喘气,奇怪的是韩诺惟并没有乘胜追击。小个子咬咬牙,拼尽全力站直,又扑了过去,又被韩诺惟躲开。小个子一转身,正好对上了韩诺惟挥舞的拳头,他躲闪不及,太阳穴正中一拳,身子一阵摇摇晃晃,倒在台上了。 观众沸腾了,一时间,叫好的,叫骂的,什么都有。 裁判走上前,拉住韩诺惟的双手,确保他不再追打,然后小声说:“踩他的脸。” 韩诺惟愣了一下,裁判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看他还没动静,裁判着急了:“快踩,这是阴阳关的规矩,倒下是他输,踩脸,才是你赢。” 这时,观众席上不断传出咆哮的声音,韩诺惟仔细听了一下,终于听出是:“起来,起来!”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踏在小个子的脸上。裁判将他的手举高,示意他是胜利者。观众席上的咆哮声小了下去,变成了失望的嘘声和叹息。 韩诺惟站在搏击台上,环顾四周,看到的都是怨恨的目光,他心里清楚,大部分人是要恨死自己了。 他越过层层人群,看见了微笑的莫傲骨,也看见了被一堆小弟围绕的高执。高执正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却都没有表情。 第二十五章 情之所起 在韩诺惟流血流汗奋战在搏击台上的时候,莫傲骨也不轻松。他不是嗜酒如命的人,偏偏孙丹邱和邵讼都很爱喝酒,这让莫傲骨很伤脑筋。他有许多次强撑着喝完了,回到监室都要呕吐半天。但除了喝酒外,他暂时找不到和邵讼接触的机会。 邵讼是孙丹邱的远房表弟,却不像孙丹邱那样白净,他很有几分少数民族的样子,皮肤黝黑,右脚因为小儿麻痹症,落下病根,走路的时候有些跛。 这一天,三人又照例聚在食堂的包厢喝酒,孙丹邱的心情很好,他的病已经好了七七八八,他斟满一杯酒,递给莫傲骨:“感谢你啊,要不我得愁死了。” 莫傲骨接过酒杯:“那是你福气大,一般人,就算我来治也未必好得这么快呢。” 孙丹邱一饮而尽,然后说:“真够难受的!你知道我憋多久了吗?” 邵讼和莫傲骨会意地笑了起来。 孙丹邱看着莫傲骨的笑脸,忽然问道:“老莫,你是不是跟你屋那小子有啥渊源?” 莫傲骨大吃一惊,他立刻皱起眉头:“啥意思?” 孙丹邱皮笑肉不笑的说:“我看你俩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啊!” 话音刚落,莫傲骨立刻放下酒杯,站了起来,“你这不是恶心我吗?我可是地道的俄罗斯族人!他是个什么鬼东西?” 邵讼赶紧打圆场说:“老莫,别胡嚷嚷,丹哥也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你俩眼睛确实像啊。” 莫傲骨坐了下来,但脸上仍然有些忿忿:“那小子太猥琐了,我真不喜欢他,别把我跟他扯在一起。” 孙丹邱笑了起来:“没关系就好,实话说,我也很讨厌那家伙。” 邵讼看气氛有点尴尬,便望了一眼窗外:“天快黑了,丹哥,要不要今天出去放松下?” 孙丹邱看向莫傲骨,眼神里充满疑虑。 莫傲骨内心狂喜,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客随主便。” 孙丹邱还有点不放心:“你之前不是说治疗期间要严格控制那啥吗?” 莫傲骨说:“你这不是差不多都好了么。按说治疗期间还不能喝酒呢,我看你也没听我的建议啊。” 孙丹邱不以为然:“不让随便碰女人,还不让喝酒,那怎么活啊。” 莫傲骨摸了摸下巴:“不瞒两位,其实我也很久没开荤了,实在是怕到时候扛不住啊。” 孙丹邱哈哈大笑:“你怕一秒缴械?这都不是事,花钱你就是大爷,别人还敢笑你?我带去的人,他们敢笑,我让他们以后生意都做不了!” 莫傲骨看他已有几分醉意,便点点头:“那太好了,你都这么说了,我再客气就是不识抬举了。” 但是莫傲骨怎么也没想到,孙丹邱换了便服后,竟会带他和邵讼来了这里。 莫傲骨感慨万千,自己坐了十九年大牢,第一次走出阴阳关,看见外面的世界,竟是在韩城的酒吧一条街。他呼吸着带有香水和烟酒混合气味的空气,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孙丹邱在一家门口挂着大大的“honey”招牌的酒吧门口,停了下来。他转头对二人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就这儿吧。” 一进门,一个穿着黑色亮片裙子的女人就迎了上来:“哟,孙总,好久不见!”那女人前胸掩得严严实实,后背却全都露了出来,烈焰红唇的样子,十分艳丽。莫傲骨仔细观察了下,估计她有四十多岁了,但保养得好,乍一看犹如二十四五岁。 “心心。”孙丹邱看起来和她关系很好的样子。两人抱在一起,只见那个叫心心的女人在孙丹邱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逗的孙丹邱眼睛都眯在了一起。 孙丹邱转身指了一下邵讼,“我弟,心心还记得吧。” 心心笑眯眯地说:“当然啦,我还记得他每次来都只找小海的,对不?” 就算邵讼的皮肤比较黑,莫傲骨也能看出他的脸红了。邵讼嘟哝着说:“心姐,你就爱开玩笑。”心心撅起红唇:“好,算我开玩笑,那你今天来,要不要找别人?” 邵讼支支吾吾的,一下子回答不出来。 孙丹邱大笑了起来:“心心,你就别逗他了,快叫小海出来啊。” 心心娇滴滴地说:“小海有事呢,要不你先等会吧。”说着又亲热地靠在孙丹邱身上:“孙总,最近我们这儿又来了一些新人,你要不要看看呢?” 孙丹邱一听是新人,眼睛就亮了,他冲邵讼和莫傲骨摆摆手:“你俩随意啊,挂我的单。” 心心注意到莫傲骨,便冲他一笑:“这位先生是头一次来嘛。” 莫傲骨笑了笑,看着邵讼,没有说话。邵讼想了想:“我要等人,你先上去?” 莫傲骨说:“我陪你一起等会吧,一会儿再上去也来得及。” 孙丹邱拍了一下莫傲骨的肩膀,小声说:“时间还多,放宽心玩。”说着又冲邵讼眨眨眼,搂着心心上楼了。 邵讼领着莫傲骨,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人要了点啤酒,一面喝,一面听着音乐。 莫傲骨看邵讼明显心不在焉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你要不要去催一下?” 邵讼的神情有点黯然:“不用了,她能见我,我就很高兴了。” 莫傲骨见他闷闷不乐,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陪他喝酒。 邵讼喝了两瓶啤酒后,突然问:“老莫,你结过婚吗?” 莫傲骨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本能地答道:“嗯。” 邵讼又问:“那你媳妇呢?这么多年你都不想她?” 莫傲骨苦笑了一下,家族使命和多年的恩怨纠葛,似乎让他忘记了个人的感情。他出神地看着酒吧舞池中的人群,缓缓说:“怎么会不想?只是,想也没用。” 邵讼喃喃自语:“是啊,想也没用。” 莫傲骨试探地问:“你很喜欢这位小海姑娘?” 邵讼苦着脸:“喜欢也白搭,咱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莫傲骨没有想到邵讼竟会有这么细腻自卑的一面,十分吃惊:“那她知道你喜欢她么?” “怎么不知道?进去前我就喜欢她,每个礼拜都来看她,但凡过节什么的,送花送名牌一样不落。她喜欢收集钥匙链,我去哪儿看到新款的钥匙链,都会买了送她。我进去后,不像以前那么方便了,但也至少一个月来看她一次。我来这儿只找她,连心姐都知道。” 莫傲骨摇摇头:“我问你,你跟小海说过你喜欢她吗?” 邵讼说:“我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谁看不出来啊,还用直说吗?” 莫傲骨微微一笑:“兄弟,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的人,怕是不只一个。” 邵讼一听,脸色都变了:“你什么意思?” 莫傲骨说:“别着急,你听我说。你认识小海姑娘好几年了吧,我要是没猜错,她应该很受欢迎。” 邵讼没有说话,点了一根烟,半天,才说:“那又怎样?” 莫傲骨答道:“你送花,送名牌,别人也会。你觉得自己的付出能感动别人,其实,感动的只有你自己。话不中听,但是,兄弟,我算是过来人,真心劝你一句:这里的姑娘,见识过的男人,比你我都多。感情,对你我是必需品,对她们,是装饰品。” 邵讼虽然气愤难平,但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好狠狠地抽着烟。 莫傲骨又说:“你要是信得过我,那我就帮你去探探她。” 邵讼问:“怎么探?”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让她说真话。” 说完,莫傲骨又赶忙补了一句,“放心,不会动她。” 邵讼十分狐疑地看着莫傲骨,脸上写满了不相信。 莫傲骨摊开手:“你也可以自己直接去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要不要跟你好?” 邵讼将剩下的啤酒一股脑喝完,然后将酒瓶咚地一声放在桌上。他盯着酒瓶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又垂下了头:“不行,我不敢,我怕她拒绝我。” 这时,楼上有了动静,邵讼紧张地站起来。 果然是小海挽着一位客人走了下来,小海个子很高,胸脯高高地鼓着,十分健美丰满。她看到了邵讼,冲他点头一笑,露出一对小酒窝。 莫傲骨小声问:“这就是你那心上人?” 邵讼红着脸点点头,竟像个十六七岁的小男生。 莫傲骨压低声音说:“让我试试吧。” 邵讼犹豫了一会儿,点头表示同意,“你别说太重了,留神吓着她。” 莫傲骨笑了笑:“你不是有她电话号码么,要是不放心,一会儿你打电话问她呗。” 说完,莫傲骨叫住了正准备上楼的小海。 小海看到叫她的不是邵讼而是莫傲骨,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莫傲骨拍拍邵讼:“放心吧。”说着让小海带路,一步步上了二楼。 小海一进房间,就说:“能不能让我先冲个澡?今天出汗有点多。” 莫傲骨拉好窗帘,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不用洗澡,你过来,坐我面前。” 小海懒洋洋地走过来坐下,正好和莫傲骨面对面。 莫傲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真是个漂亮的姑娘,难怪邵讼为她神魂颠倒。 小海看莫傲骨没有说话,便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莫傲骨会意地主动为她点上火。 小海吸了一口烟,吐了个烟圈,然后慢悠悠地说:“先生,我看你不像是常来这种地方的人。” 莫傲骨不动声色:“那你看我像是常去什么地方的人?” 小海打量了一下莫傲骨:“我看不出来。说实话,看你的衣服不像有钱人,但言谈又不像没钱的人。” 莫傲骨挑了挑眉:“如果我说我是有钱人,你信吗?” 小海当他是开玩笑,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来honey消费的,没有穷人吧。” “我不是来消费的,我是来找你办事的。” “办事?”小海挑逗地看了莫傲骨一眼,“先生说的好斯文啊。” 莫傲骨平静地说:“我只需要你做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你照办了,我会付给你一大笔钱。” 小海坐直身子:“你需要我做什么?” “离开邵讼。” 小海愣了一下,“我跟他本来就没在一起啊。” 莫傲骨摇摇头:“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让你离开他,是说让你离开他的视线。” 小海的脸色刷地变白了:“你是说要我离开韩城?” 莫傲骨说:“不仅如此,我要你走的越远越好,而且要换掉手机号码,以及一切邵讼能找到你的联系方式。” 小海怔怔地看着莫傲骨:“是他要你来的?” “不是。他巴不得将你娶回家,当成菩萨供起来。” “那你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邵讼是个好男人,我不想你害了他。” 小海听到这话,顿时呆住了。她拿着香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知道自己做的工作,不用你赶,我压根就没想过跟邵讼在一起。” “所以,如果你不是做这工作的,就可以跟他在一起了?” 小海咬住嘴唇,眼圈都红了:“先生,我虽然不是什么好女人,但我有我的底线。这钱我不会要。也请你放心,我不会再见邵讼了。” 莫傲骨露出好奇的神色:“你难道都不问问我能给你多少钱?我现在虽然没带在身边,但我可以保证,是超出你想象的数目。你完全可以见了钱以后再给我答复,我不急。” 小海看着莫傲骨,眼神坚决:“我不必问。这钱我不会要的。” 莫傲骨说:“小海姑娘,别怪我说话直,我给你的钱,足够你找到好几个比邵讼更好的男人。” 小海的眼里迸出一线火星般的怒气,但又被她迅速掩饰下去:“先生,邵讼毕竟是你朋友,你干这事,不觉得对不起他吗?” 莫傲骨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有件事,我很好奇。” 小海警惕地看着他。 莫傲骨说:“你知不知道邵讼是真心喜欢你?” 小海低下了头,好一会儿才说:“你知不知道我比他大七岁?” 莫傲骨有点惊奇地看着小海:“我不是奉承你,但我得说,从外表,完全看不出来。” 小海苦笑了一下:“那又怎样?实际上还不是比他大那么多。他现在年轻,觉得无所谓,再过两年,他出狱了,刚三十出头,我却已经四十岁了。那个时候,他就会后悔当初找了个年纪这么大的女人了。” 莫傲骨若有所思:“你跟他谈过这些?” 小海将烟熄灭在烟灰缸里:“说过,我说什么他都说好。可来这儿的男人,哪个嘴不甜?” 莫傲骨说:“归根到底,是你不相信他?” 小海轻轻将身子靠在沙发背上,眼神有点游离:“干我们这行的,信谁,不信谁,有什么区别?” 烟雾散去,她的脸上竟然浮现出一丝深切的悲恸。 莫傲骨不语,片刻后,站起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小海姑娘,有句话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小海说:“先生请讲。”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第二十六章 英雄救美 六月的一天,莫傲骨正在放风广场上散步,突然身后有人喊道:“老莫!” 莫傲骨回头一看,邵讼正跛着脚朝他快步走来。 他迎上去问:“什么事这么着急?” 邵讼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说:“老莫,你上回不是跟我说你搞定了吗?” 莫傲骨答道:“是啊,怎么了?” 邵讼有点不安:“最近我又去了honey,但是她不肯见我,每回都说有客人。那一天我等了她四个钟头,最后是丹哥生气了,我实在等不了了才走的。” 莫傲骨说:“没准小海姑娘真的有事。” 邵讼的表情很无奈:“不是的。她中间有签收快递,真那么忙的话根本不可能收快递。” “你确定是她签收的?” 邵讼点点头。 莫傲骨若有所思:“奇怪。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说让她离开你,她立刻就哭哭啼啼地不肯,还说怕你嫌弃她。” 邵讼的脸苦恼地皱成一团,就像个苦瓜:“我也是信了你的话,才大着胆子去找她的,想一次说清楚。可是她不知道怎么了,老躲着我。”说着,他看了莫傲骨一眼,“老莫,不是我不信你,小海是不是被你吓着了?” 莫傲骨哭笑不得:“我没事吓唬她干嘛?” 邵讼也觉得这话说的不太妥当,有些不好意思:“你别往心里去。算了,我回头再去找小海问问。” 莫傲骨拉住他:“我跟你一起去。” 当孙丹邱带着邵讼和莫傲骨再度来到honey时,honey刚开门,店里没什么客人。 心心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孙总,今天来的好早哟,是不是想我啦。”说着,撒娇地搂住了孙丹邱的脖子。 孙丹邱拍拍她的屁股:“想,天天都想。” 心心故作娇羞似地笑了:“孙总,那你想我什么呢?” 孙丹邱咬着她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心心立刻扑哧一笑,轻轻捶了一下孙丹邱的胸膛。 邵讼一心想见小海,十分着急地到处张望,心心是何等机灵的人物,立刻看出来了,她眼珠一转,笑着说:“孙总,今天来得这样早,还没有吃晚饭吧?” 孙丹邱说:“怎么着,你要请我吃饭?” 心心撒娇地说:“不行么?说起来,要感谢你们兄弟的照顾呢。” 孙丹邱大笑起来:“那好,不过,你这儿不开伙的吧。” 心心说:“这个就不劳你担心啦,走吧,几位,去隔壁。” 隔壁是一家挂着Friday招牌的餐厅,门脸虽小,却装潢得十分精致。 孙丹邱打量了一圈:“不错啊,心心,厉害着呢。这店也是你的?” 心心娇嗔一声:“刚刚装完,还没对外营业呢,先请几位尝尝鲜。” 孙丹邱也不客气,坐下来接过菜单,点了一堆烤鸭、大虾、大闸蟹等。菜陆续端上来,色泽娇艳,香味扑鼻。 心心叫住侍应生:“把小海喊过来。”她看了一眼莫傲骨:“不知这位兄弟想找个什么样的姑娘?” 莫傲骨笑了:“心姐看着安排。” 心心抿嘴一笑,然后跟侍应生说了个名字。她娇媚地看着莫傲骨,“我看起来岁数有那么大么?” 莫傲骨微微一笑:“心姐真爱说笑,你当我女儿我都嫌小,可你是孙总的人,按说真该尊你一声嫂夫人。叫姐,是因为我和邵讼是哥们,随着邵讼叫的嘛。” 心心轻轻捶打了一下孙丹邱,“你带的人都像你,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孙丹邱假装生气地板起脸:“嘴不甜,女人会亲?”众人一阵哄笑。 几分钟后,小海和另一个娇小的女孩走了进来。小海看到莫傲骨后,脸色有点不自在,但也没说什么,她走到邵讼身边,温顺地坐了下来。那个娇小的女孩则靠着莫傲骨坐下。 酒过数巡,众人的兴致都变得很高,连小海都端着杯子向孙丹邱和莫傲骨敬了几杯酒。邵讼看孙丹邱心情很好,便说:“心姐,我有个事,想跟你打听一下。” 心心看看孙丹邱,孙丹邱一摆手:“都是一家人,说那么客气干嘛。” 心心笑道:“看,孙总都发话了。” 孙丹邱打断她:“叫什么孙总,要像在床上那样,叫老公!”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心心故意瞪了孙丹邱一眼:“有啥要问的问呗,别问我年龄啊。” 邵讼鼓足勇气说:“我想问下,要是我想带走你这的姑娘,要多少钱呢?” 心心好笑地看着他:“那得看你带走多长时间了。怎么了,嫌姐这儿不好?想出去找新鲜感?” 邵讼讪讪道:“不是,我是问带走,就是以后就不让她在你这儿干活了。” 心心的笑容一敛,“我这儿的姑娘都没有签卖身契,谁想走就走。” 小海和那娇小的女孩赶紧跟着点点头。 邵讼挠挠头,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下去。 孙丹邱一看冷场,顿时不高兴了:“小讼,你皮痒了啊,是不是给你把店里的姑娘都包下来才行?” 莫傲骨赶紧站出来打圆场:“小讼是开玩笑。都说美人举世无双,你看古希腊,还为了个叫海伦的美人打了十年的仗呢,那都不是能说具体多少钱的事,有时候,这种事要看缘分。” 孙丹邱听完,才稍微高兴了点,他捏了一下心心的脸蛋:“你说,咱俩是不是挺有缘的?” 心心手中的杯子已经举了起来:“有缘千里来相聚。” 众人纷纷叫好,也跟着举起了杯子。 邵讼喝完酒,放下杯子,他看着小海,目光中爱意满满,而小海却装作不知道的样子。 莫傲骨看在眼里,心里不禁叹气,这邵讼真是个实心眼的呆子。他想了一想,将转桌的玻璃圆盘轻轻转了几下,刚好让新端上来的一盘松鼠桂鱼正对着孙丹邱。“孙总,尝尝这个,虽然还没吃,但是我敢保证,这个菜绝对是一流的厨师做的。” 孙丹邱大笑着夹起一块鱼肉,“你都没吃,怎么能保证?” 莫傲骨笑着说:“我以前的梦想是当个好厨师,天天给美女做好吃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别看我都这个岁数了,等以后有机会,说不定还能当厨师呢。”莫傲骨振振有词地说着。 “拉倒吧,我看你要是当上厨师了,第一件事就是在后厨偷东西吃。”孙丹邱挖苦道,“你看你这一身膘。” 莫傲骨心知对方是拿他的肌肉开玩笑,也不生气,“这鱼味道怎么样?” 孙丹邱点点头,“确实异常鲜美。”他促狭地瞄了心心一眼,“就跟我的心心一样。” 一桌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心心故作害羞:“好哇,拿我开心。”她端起酒杯,“快喝了这杯,喝完我就不生气。” 孙丹邱乐不可支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众人纷纷叫好。 莫傲骨看看邵讼:“小讼,你也吃吃看,鱼做的很不错。” 邵讼笑着,也不接话,只是将松鼠桂鱼转到小海的面前:“你尝尝这鱼。”他明显不像莫傲骨那样口才了得,只是笨拙地说:“老莫跟丹哥都说好吃,肯定很好吃。” 莫傲骨噗嗤一笑,“小讼,你以后要是想改行,千万别做推销。” 邵讼没有反应过来,愣愣地说:“啊,为啥?” 小海已经笑得前仰后合,“你嘴笨,笨死了。” 邵讼依然不明所以,但看大家都在笑,小海又很开心的样子,便高兴地说:“小海,你想让我做推销我就做,你不想我就继续干老本行。” 小海瞥他一眼,“那我要是想让你卖衣服呢?” “啊?”邵讼又是一愣。 莫傲骨反应快,立刻笑着说:“哎呀,你不是说过,想跟小海一起开个服装店吗?” 这时,楼下突然传来几声尖叫。接着是有人砸东西的声音,一群人面面相觑。心心放下酒杯站起来,脸上已经不见笑容:“谁活的不耐烦了,敢到我这儿砸场子?” 而门仿佛是在响应她这句话,突然间就被撞开了。门外站着一排人,带头的人走进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心心,你真是大忙人啊,见你一回比登天还难。” 心心见到此人,立马就有点慌神,她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李哥,我没惹你吧,该给你的钱一分不少。” 被她称作李哥的人抬手指着心心身后:“你以为给过钱就算完事了?你店里的鸡伤了我哥们,今天哥几个要找她好好耍耍!” 小海急得快哭了:“我没有伤他!是他非要玩那些危险的东西,才弄到他自己的!” 邵讼一听对方是针对小海的,就着急了,他刚想站出来,却被莫傲骨按住了。 孙丹邱本来正春风得意,被一群来路不明的人搅了饭局,又给了难堪,已经十分不悦。这会,心心和小海都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的雄性荷尔蒙顿时被激发出来。他站起来说:“这位朋友,你玩不起就别玩。玩出了毛病来找人家姑娘,真下作。” 李哥眼皮都没动一下,根本不看孙丹邱:“无关的人出去,我今天只找这家的娘们。” 话音刚落,邵讼已经冲了出去,挡在小海的前面:“你敢动她试试!” 李哥愣了一下,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一个瘸子,来吓唬我?”他扭头对门口的人说:“兄弟们,我好害怕哦,一个瘸子在吓唬我!” 一群人爆发出哄笑声。邵讼的脸孔涨得通红:“你们笑够了就滚出去!” 小海突然说:“好了都别说了,我跟你们出去,别在这儿闹。” 李哥露出满意的表情:“早这么说不就完事了么。”说着就要来拽小海的胳膊,邵讼不顾一切地将小海往回揽。李哥的脸沉了下来,突然一拳砸在邵讼的肚子上。 邵讼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快动手,一下子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小海心疼地看了邵讼一眼,什么都没说,拿起自己的小包就要走。 邵讼眼看小海要走,顿时头脑发热,什么都不管了,顺手拿起一个酒瓶就往李哥头上砸过去。李哥忙用胳膊挡住,但玻璃瓶已经碎了,门口的人见状,一股脑冲了进来。 莫傲骨见势不妙,立刻抄起一把椅子扔了过去,同时对孙丹邱一指沙发:“拳脚无眼!”孙丹邱会意,赶紧将心心、小海和另一个女孩拉到沙发后边。 这下莫傲骨放宽了心,立刻放开了手脚,这些小流氓哪里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被他放倒了不少。李哥只和邵讼扭打,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莫傲骨担心邵讼,便冲过来帮忙。 邵讼本来就不擅长打架,此时正处于下风,看到莫傲骨过来,他立马就松手了。不料李哥打红了眼,抓起桌上的烟灰缸就朝邵讼劈了过去,莫傲骨一脚飞踢踹开了李哥,但烟灰缸已经脱手,正好落在了邵讼头上,鲜血立刻流了出来。 小海尖叫一声,哭着就要冲过来,被心心拉住了。 莫傲骨见状,立刻抓起李哥的一条胳膊,使劲一折,李哥就惨叫了起来。 “还来找事吗?”莫傲骨又抓起他另外一条胳膊。“你有种就弄死我!”李哥已经疼得满头大汗,但在自己的小弟面前,仍然嘴硬着。 莫傲骨毫不犹豫就要动手。 “慢着!”心心走了过来,“李哥,我们不想为难你,你也别为难我们。弟兄们的医药费我出,你们已经砸了我的店,也算出气了。我当做今天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见好就收吧!” 李哥看看周围,尽管心有不甘,但还是很勉强地点了点头,立刻有小弟过来搀扶他,他走到门口,又转过来:“兄弟,身手不错,混哪儿的?” 莫傲骨眉头一皱,忽而笑了:“阴阳关,高执,恭候大驾光临。” 孙丹邱和邵讼吃惊地看着他,但谁也没戳破。 尽管高执现在已经是阶下囚,但对方听到这个名字时还是立马变了脸色,“原来是高哥!是我有眼不识泰山。高哥怎么出来了?” 莫傲骨漫不经心地答道:“坐牢太闷了,就叫几个条子带我出来透透气。” 李哥的表情瞬间变换了好几种,最后,他客气地抱一抱拳:“还是高哥厉害!那,高哥要不要去小弟的店里坐坐?” 莫傲骨懒散地说:“改天吧,今天给这事搅得没心情了。” 李哥点点头,带着小弟们匆匆撤了,只留下一地狼藉。 第二十七章 终成眷属 心心和小海一直将莫傲骨三人送到停车场,仍是依依不舍。 孙丹邱知道她们还是很害怕,便安慰道:“不要担心,我过几天会再来看你们。管这片的刘局我也认识的,万一那姓李的还敢来挑事,你就报刘局的名号。说到底他也就是个混混儿,胆子不会大到跟警察对着干。” 心心眼泛泪光,也不知道是真的感动,还是做戏,她依偎在孙丹邱怀里,手勾住孙丹邱的脖子,一副柔情似水的样子。 邵讼也有样学样地对小海说:“你别怕,有丹哥和我在,他们不会再来挑事的!”他的额头上贴着两个大号创可贴,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小海正要说话,突然旁边窜出来几个人,慌慌张张地,为首的撞到了莫傲骨。那人似乎比莫傲骨还吃惊,吓得拖鞋都掉了,他来不及捡鞋,跟着几个人飞快地跑了。 小海埋怨地说:“这些人怎么回事,在停车场也横冲直撞地乱跑,太没素质了!” 邵讼附和道:“都是些走路不长眼睛的!” 小海看了看他的额头:“还疼吗?” 邵讼笑成了一朵花:“不疼!早就不疼了!” 心心则亲了孙丹邱好几口,这才离开他怀里。她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微笑着说:“孙总,今天要是你不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孙丹邱被夸得浑身都飘飘然了:“那是,找男人就要找我这种,能给你安全感的。” 心心嫣然一笑:“那你可要常来哟。” 这时,邵讼突然说:“老莫,你怎么了?” 只见莫傲骨靠在车门上,身子慢慢地往下滑,他用手捂着左腹,表情十分痛苦:“该死!他们竟然偷袭!” 鲜血源源不断地从莫傲骨的手指缝中涌出,他竭力保持着镇定,但捂着肚子的手分明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小海和心心都吓坏了,小海尖叫了一声,躲到了心心的背后。心心虽然没有叫出声,但脸色也有些难看,她无助地看着孙丹邱。 “丹哥,咱们快追上去啊!现在还来得及!”邵讼万分着急,恨不能立刻冲出去。 孙丹邱狠狠瞪了邵讼一眼,邵讼才反应过来,他们本来就是违规溜出来的。邵讼一时有些尴尬,不由得低下了头。 这时,心心突然说:“孙总,我知道有个私人诊所,离这儿不算远。那家的医生很可靠,我们去那儿吧。” 几人匆匆上了孙丹邱的休旅车,心心坐在副驾,有些担忧地看着孙丹邱:“孙总,要不我找个人来帮你开车吧,你今天喝酒了。” 孙丹邱摇摇头,“老莫这个样子,不能拖。再说万一被查到了,我还可以打电话给刘局。”说着,发动了车子。 邵讼和小海在后座照看莫傲骨。邵讼看着莫傲骨难受的样子,十分担心:“丹哥,我想不通啊。不是报了高执的名号吗?他们怎么还敢动手呢?难道有人跟高执通风报信了?” 孙丹邱说:“不会。当时那姓李的反应,明显没见过高执。我看,这小子是咽不下胳膊被废的那口气,又不敢从正面来找麻烦,索性就使了这下三烂的招数。真他妈流氓!” 邵讼点点头,信服地说:“丹哥说的有理。这些渣滓真是恶心人,等我出去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妥,便咽了回去。 孙丹邱回头瞪了他一眼,表情有些难看,“不要胡说八道。” 此时天色已渐暗,傍晚七点,仍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的车越来越多,孙丹邱的车被堵在半道,进退不得。他急着回监狱,又怕莫傲骨死在他车上,心里异常焦虑,对心心抱怨道:“你不是说那诊所很近?” 心心有点委屈,但看孙丹邱神情不悦,便忍着没有表露出来:“一会儿就到了。” 后座上,莫傲骨的脸色十分苍白,但表情仍是镇定,他甚至开起了玩笑:“孙总,我这得算工伤了吧?” 但是没有人笑,密闭的车厢中充斥着浓郁的血腥气,众人都紧张不已。 邵讼说:“你别说话了,一会儿诊所就到了。” 莫傲骨笑笑:“我这不是看你们都着急么,没事的,我也算见过世面的人,真的,没事。”他嘴里说着没事,声音却疲弱无力。 小海从手提包里拿出纸巾,按在莫傲骨的腹部,纸巾立刻被鲜血浸透了。小海感到一阵惊慌,她抬起头问:“心姐,还有没有纸?” 心心打开包,除了纸巾外,连化妆棉都一并递给她:“够用吗?” 小海接过去,没有吭声,莫傲骨不断涌出血的肚子令她有些手足无措。 心心扭过头看了一会儿,她也没想到莫傲骨的状况会变得这么严重。“孙总,要不,就靠边停车吧,我去买点纸什么的。” 孙丹邱一下子提高了声音:“我在主路上!你要我停车?!” 心心吓了一跳,她嗫嚅着说:“可是,他一直在流血。” 孙丹邱更加火大:“被刀子捅了当然一直流血!” “我不是怕弄脏你的车嘛。”心心到底善于察言观色,她乖巧地说,“都怪我,有点乱了。刚才我没注意看辅路上的车也这么多,我平时很少这个点出来。” 孙丹邱哼了一声,虽然韩城的六月并不热,但他心里烦乱,不觉已经出了一脑门的汗。他没好气地开了空调,冷风立刻在车内吹了起来。 莫傲骨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小海和邵讼都都吓了一跳,邵讼紧张地靠近他:“怎么了?” 莫傲骨虚弱地说:“没事,就是觉得冷。” 邵讼立刻叫道:“丹哥,是不是空调开得有点低?” 孙丹邱头也不回地说:“没见我一头汗!再废话你来开车!” 邵讼有点尴尬,车行驶在路中间,他当然不可能下去替孙丹邱开车。 但看着莫傲骨这虚弱的样子,他着急得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到医院去,可孙丹邱一直黑着脸,他也不敢催促孙丹邱开快点,再看到前后左右都堵着车,只好垂头丧气地说:“老莫,你这伤口可能比较深,你别乱动了,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到内脏。” 莫傲骨吃力地说:“可恨,我只废了他一条胳膊。” 邵讼看着莫傲骨,越发难过起来:“都怪我不好,我太冲动了。” 莫傲骨摇了一下头:“不怪你。是他们人渣。”说着,他看了看小海:“小海姑娘,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小海看着莫傲骨被血染红了的衣服,嘴唇颤抖着说:“别说这么客气。” 莫傲骨喘了口气:“上次我说话不好听,请你别往心里去。”他说得很费劲,几乎说两个字就要停一下。小海不忍心再让他说话,赶紧说:“我都忘了,你快别说了,休息一下吧。” 莫傲骨轻轻地摇了摇头:“邵讼对你是真心的,而你也是个好姑娘。” 前面,车海终于动了起来,孙丹邱听到莫傲骨有气无力的声音,他在心里合计着,万一莫傲骨死在他车上,麻烦就大了。犯人死在监狱里,他还能找些借口,甚至安排人布个局。但要是犯人死在他这个监狱长的车上,那可就说不清楚了。明年还有个岗位审核,如果过了,他是有希望升职调到省里去的。如果被这事给搅黄了……孙丹邱越想越害怕,眼见前面是红灯,索性一咬牙将油门踩到底,闯了过去。 心心畏惧地看了孙丹邱一眼,眼见就要到下一个红灯路口了,她这才如梦初醒地叫道:“这里右转,这边有一条小路,可以走近路!” 孙丹邱一转方向盘,连转向灯都来不及打,车子“呼”地一下转到了右边小路上。好在这一条路十分僻静,几乎没有车辆。孙丹邱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一道灰影忽然扑了过来。孙丹邱吓得立刻踩了刹车,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莫傲骨在后座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 孙丹邱顾不得其他,连忙问心心:“你看见了吗?” 心心脸色苍白,显然也受到了惊吓:“好像……好像是……一个人?” “操!”孙丹邱暴躁地喊了起来,“老子今天怎么这么背!”他怒气冲冲地解除了中控锁,“你下去看看!” 心心战战兢兢地下了车,她走到车前面,看见一个老太太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但并没有血迹。 心心见那老太太一动不动,不由得有些害怕,她壮着胆子,用高跟鞋尖轻轻踢了一下那人的脚底。 老太太忽然一动,吓得心心后退了一步。她冲车上的孙丹邱打着手势,示意他下来。 孙丹邱暗骂一声晦气,打开车门,“死了吗?” 老太太忽然大声咳嗽了起来,她的咳嗽声十分古怪,听着好像拉风箱一样,带着奇怪的喘息。 孙丹邱往周围看了看,没有人,但这条路他不熟,不知道有没有摄像头。他左思右想,只好咬牙下了车。 孙丹邱看老太太还能动弹,“你没事吧?” 老太太又咳嗽了几声,“我头疼,肚子也疼,腰和腿都疼得厉害啊。”说着,她竟像是疼得受不了了似的,开始大声叫唤起来。 孙丹邱赶紧蹲下来说:“大妈,我送你去医院吧。”他在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就把老太太也送到心心的熟人那儿,只要不是什么大毛病,小诊所应该都能处理。 老太太忽然“嗖”地一下坐了起来,吓了孙丹邱一跳,“你撞了我,居然还想逃跑?” “我没有逃跑啊,我这不是在跟你说话吗?” “你想逃跑来着!要不是我还能动弹,你早就溜了!”老太太大声说道,她的声音洪亮得很,听着完全不像是刚出了车祸的样子。 车上的邵讼看着痛苦的莫傲骨,一咬牙,拉开车门,跳了下来。他走到孙丹邱身边,“丹哥,要不这样吧,你打车送这老太太去医院。” “然后呢?”孙丹邱感到莫名其妙。 “然后我带老莫去看医生,万一,万一老莫出事了,那就说我抢了你的车,还撞到了人,就把你赶走了。”邵讼本来就嘴笨,越说越乱,他索性直说了:“总之,你就说是我弄出的事情吧!” 孙丹邱苦笑一声:“你别添乱了好吧,编瞎话都不会编,蠢死了。” 邵讼烦恼地将手指伸进头发里,乱抓一气,显然是六神无主了:“那咋办?” 心心盯着老太太,心里有了主意。她轻手轻脚地绕到老太太后面,趁老太太不注意的时候,大叫一声:“蛇!” 老太太吓了一跳,立刻从地上蹦了起来。 “原来你没事啊。”孙丹邱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个碰瓷的。 老太太被揭穿了,却也不恼火,而是厚着脸皮说:“反正你撞到我了,你不赔,我就不起来了。”说着又要躺下去。 心心及时拽住了她,“大妈,您直说吧,需要多少医药费?” 老太太伸出手,比了一个七。 孙丹邱松了一口气,“不就是七百块钱嘛。”他掏出钱包,开始数钱。 “七千。”老太太忽然说。 “你他妈……”孙丹邱勃然大怒,“敢讹老子?” 心心拉住他,一面又打开自己的小包。她取出钱包里全部的钱,递给老太太,“我没有带银行卡,就这么多现金了,应该有四千多块,你拿了快走吧,我们不追究你。”看老太婆还想唠叨,心心又补充了一句,“你就一个人,我们车上可有好几个人,要是把他们惹火了,打你一顿,你还有命花钱吗?” 老太太抓着钱,又冲孙丹邱说,“给我七百!” 孙丹邱气得七窍生烟,一把将钱甩在地上,“拿去买纸钱!” 三人匆匆上了车,这一耽误,又是好几分钟,莫傲骨已经没有动静了,像是昏过去了一般。 孙丹邱慌忙发动车子,又回头看了眼莫傲骨:“老莫?老莫?”他不耐烦地问心心:“还有多远?”心心也很着急:“快了,再有几分钟就到了。” 莫傲骨缓缓地睁开眼睛,他异常艰难地抓住了邵讼的一只手,又指了指小海,小海会意,赶紧抓住莫傲骨的手。 莫傲骨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将两人的手牵在一起,他一字一顿,艰难地说:“我是个糟老头子,这辈子也没什么牵挂。只愿我兄弟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邵讼的眼圈已经红了:“你说什么呢?你给我闭嘴啊,再瞎说信不信我揍你?!”他抓着小海的手不自觉地开始用力,“你这才多大点事?一会就好了。说不定医生都笑话你!” 莫傲骨望着小海,绽开一个虚弱的笑容:“小海姑娘,你愿不愿意脱身烟花,跟邵讼在一起?” 小海已是泪流满面。 邵讼当她不肯,当下就想抽出自己的手,小海却牢牢攥住他:“我愿意。” 邵讼大吃一惊,立刻说:“老莫他糊涂了,小海,你别听他的。” 莫傲骨咳了两声,似乎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脸仍然冲着小海,“不要勉强自己。” 小海摇摇头:“我不勉强,我本来就想这么做。”她回望着邵讼,眼底深情似海:“我等你出来。” 莫傲骨慢慢举眼向天,眼里露出一丝计谋得逞的微笑。 第二十八章 功亏一篑 当韩诺惟成功跻身十二人大乱斗的名单时,距离他当初报名参赛已经过去了一年。莫傲骨托邵讼带回来的牙托粉派上了用场,三把钥匙都已做好。按照莫傲骨的计划,他们要在一个月后的大乱斗决赛搞定高执,然后尽快离开阴阳关。 一切似乎都在掌握之中,但这反而让韩诺惟觉得不太安心,尤其是每次遇到高执时,对方那似笑非笑的模样,都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 这天,韩诺惟正在食堂埋头吃饭,他旁边的人还没吃完就忽然起身走了。一开始韩诺惟不以为意,后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他渐渐感觉到不对劲。 韩诺惟抬起头,发现食堂已经没有几个犯人了。有些人边走边吞咽着手里的煎饼,有些人用袖子急急忙忙地擦着嘴,显然是仓促离开的。 但也有一些人没有走,他们的面前没有餐具,只是空空如也的桌子。这些人三三两两地分散坐着,离韩诺惟也不近,看似随意,却恰好将韩诺惟围绕在中间。 韩诺惟放慢了进餐的速度,他环视了一圈,两名狱警站在食堂的入口闲聊,另外两名背靠着食堂的小炒窗口,跟里边的人插科打诨,笑得正欢。而在食堂的大电视下面,聚集着七八名狱警,正在津津有味地看着一部当红的清宫剧,当出现女主泡在木桶里洗着花瓣浴的镜头时,一群人发出了心领神会的哄笑。 奇怪,这些狱警似乎完全不在意犯人们为何连饭都不吃完就急急忙忙回监室。 想到这儿,韩诺惟越发警惕了起来。 这时,高执和他的几个心腹走了过来。 高执一摆手,其余的人便分散成一个小圆圈,将韩诺惟围住。 高执慢慢地在韩诺惟对面坐了下来。 韩诺惟心中暗叫不妙,莫傲骨今天又出去了,自己一个人对付高执的小弟不成问题,但要是高执也加入战局,胜算就很小了。他转念又一想,再过一个月就是十二人大乱斗了,高执没必要提前跟自己开打。这样想着,韩诺惟放下心来,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饭。 “你他妈拽个屁啊,是不是眼瞎?没看到我们老大?”一名马仔沉不住气,看韩诺惟头也不抬地吃着饭,便冲韩诺惟嚷了起来。 韩诺惟不紧不慢地吃完最后一口饭,又喝起了汤。他连着喝了三口汤,才不慌不忙地抬起头:“看到了,可我在吃饭,你们没看到吗?” “妈的,老子打死你!”那名马仔怒不可遏,立刻就要冲上来。 高执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不要惹事,然后对韩诺惟说:“你知道我是谁吗?” 韩诺惟点点头:“我知道。” 高执脸上浮现一丝笑意:“你好像并不怕我?” 韩诺惟皱了一下眉毛:“你似乎不是狱警吧。”说完,不等对方回答,他也微微一笑:“那么,我为什么要怕你?” “老大!”带头的马仔已经卷起了袖子,虎视眈眈地瞪着韩诺惟,只等高执一声令下。 “站远点。”高执头也不回地说。 带头的马仔一愣。 “没听见吗?” “听见了!听见了!”马仔点头哈腰的,赶紧带着其他人退了好几步。 “再远点。”高执仍然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是!”马仔们又退了几步,这下,他们离韩诺惟和高执已经有五六米远了。 韩诺惟那张丑陋的脸上,出现了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小弟离你这么远,万一你出事了,他们怎么帮你?” 高执用手撑着下巴,支在桌子上,“看你的架势,是想取代我?” 韩诺惟笑了起来,他的笑声十分夸张,引来几个狱警侧目,其中一名狱警大喝一声:“2201,老实点,吃完了就滚回去!” 韩诺惟恭敬地欠了一下身子:“报告,我还没有吃完!” “那就好好吃饭!” “是!” 韩诺惟看狱警又转过头看电视,便对高执说:“我并不想取代你,而且我也没有兴趣在你的小弟面前表现自己。” 高执直勾勾地盯着韩诺惟:“真是个奇怪的人。” 韩诺惟耸耸肩:“等你坐了八年牢,也不会正常到哪儿去。” 高执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转瞬即逝,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丑脸上的金色眼睛,越看越觉得有些不舒服:“我查过你。” 韩诺惟没有什么反应,他端起汤碗喝完了最后一口汤。从面前的餐具来看,他吃得十分干净,什么都没剩下。 “你以前就是个拿雕刻刀的穷学生,可能连群架都没打过,至少在进来前,你什么都不会。”高执拿起韩诺惟的勺子,夹在两根手指间,像在欣赏艺术品一样旋转了好几个角度,“你的功夫都是跟那老头学的吧。” “这很重要吗?” 高执摇摇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让老头参赛吗?” 韩诺惟认真地想了几秒钟,“因为你怕输。” 高执弯起了嘴角,“年轻人,你犯不着对我有这么大敌意。” 韩诺惟轻轻敲了一下桌子,以示抗议:“我觉得是你对我有敌意。” 高执忽然握住他敲桌子的手:“废话少说,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 韩诺惟不动声色,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就任由对方握着:“哦?什么事?” 高执扫了一眼周围,才缓缓说道:“我观察了你一年,十二人大乱斗,你赢的希望很大。如果最后是跟你对打,老实说,我还是有兴趣的。” “多谢抬爱。” 高执说:“不过,你可要想好了,你在这阴阳关还要呆很多年,有人罩着和没人罩着,区别是很大的。” 韩诺惟睁大眼睛看着他:“你的意思,是要罩着我?” 高执说:“难道你不想进工厂?不想跟家人联系?” 韩诺惟的神情微微一变:“直说吧。” 高执咳了一声:“我看你是像个聪明人,怎么就不懂呢?” 韩诺惟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你该不会是要我打假拳吧?” 高执神色如常:“不用说得这么难听,真打起来,你也未必就能赢。我不过是觉得没必要打个你死我活。” “好处呢?就是你前边说那些?” “还有你奖金数额的一半,比赛结束以后,我会给你的。” 韩诺惟笑了起来:“听上去很不错。可惜我觉得打赢你更有吸引力。” 高执的脸色终于变得难看了:“你别以为你打赢了几场比赛就牛逼了!”他突然拇指一发力,将汤勺瞬间折断,“我打拳的时候,你还在尿裤子呢。” 韩诺惟不为所动:“我没什么好牛逼的,不过,我起码不会去求人打假拳。”说着,他叹了一口气,“你找过剩下的十一个优胜者了吧?他们都答应你了?” 高执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要是早知道前几届比赛你是这么赢的,就不用紧张了。亏我准备这么久。” 高执的眼中充满杀气,韩诺惟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只等高执扑过来。但最后,高执只是慢慢站了起来:“行,那就走着瞧。” 高执的反应让韩诺惟十分意外,他不得不提高了警惕,莫傲骨也为此连续好几天都跟着韩诺惟,生怕他落单了被报复。奇怪的是高执的人毫无动静,无论是在放风广场上偶遇,还是在食堂排队,对方就像不认识韩诺惟一样,从不理睬他。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离决赛只剩下一天的时间了。 吃过晚饭,韩诺惟和莫傲骨在监室内下盲棋。莫傲骨吃了几个子,十分得意。“等下要不要试试围棋?” 韩诺惟眼见要输,也就没了心情:“算啦,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呢,要记的太多了,今天有点累,不想太费脑子。” 莫傲骨见他确实兴致缺缺,便体贴地说:“行,依你的。对了,今天我听孙丹邱和邵讼讲了点八卦,是关于高执的,有没有兴趣听?” “您说吧。” “其实也算是高执的发家史吧。高执的父母都是在工地干活的农民工,某次事故后,都死了,他是外婆拉扯大的。 “高执家里极穷,他小时候是靠在菜市场捡烂菜叶、或者是小贩扔掉的水果谋生的。他刚上初中,外婆就去世了,从此再没人管教,成天跟些爱打架的混混们在一起,书也没念多少。 “再后来,因为他能吃苦,耐性又好,就有人推荐他去学打拳。高执个子高,又剃了个光头,就得了个外号叫‘光猪高’。” 韩诺惟听了,哈哈大笑。“现在怎么没人叫这个外号了?”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一个叫做钟梵霄的人吗?” “嗯,记得,是个走私军火又贩卖情报的掮客。” “这个人还是有点本事的,韩城当年的几股黑道势力,最后都被他私下里合并到自己旗下了。 “您别告诉我,高执也是钟梵霄的手下?”韩诺惟瞪大了眼睛。 “很不幸,他还真是。” “高执是不仁社的人?”韩诺惟站了起来,他动作太大,额头撞到了上铺的床板。他揉着脑门,紧张地问道:“那他怎么能这样沉着?他都进来好几年了!” “别紧张,我仔细想过了,高执虽然是钟梵霄的人,但跟不仁社没有关系。”莫傲骨连忙安慰韩诺惟,“你忘记了吗?钟梵霄在1991年的时候就被中国警察给击毙了呀。算起来,高执那个时候大概是十九、二十岁,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 “您的意思是,高执接管了钟梵霄的帮派?” “不好说,但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当然,他接管的,应该也就是钟梵霄台面上的生意,钟梵霄暗地里合作的那些人,高执是肯定联系不上的。” 韩诺惟重新坐了下来,“说实话,我很高兴您说他不是不仁社的人。” “为什么?” “这个人让我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跟俞镜泊不一样,假如俞镜泊是那种虚伪的热心人,那么高执就是真诚的不要脸。俞镜泊这种人,我知道怎么对付,但是高执就比较让我头疼了。” 莫傲骨摸了摸下巴:“我倒是没有跟高执打过交道,连话都没说过,但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也得提防他。” “高执难道就没有弱点吗?” 莫傲骨摇摇头:“暂时没有发现。我听说他在入狱前是有老婆的,好像感情还挺好。但是后来他老婆死了,似乎是被他的仇家干掉的。” “夜路走多了遇到鬼。”韩诺惟说道,“高执也是惨,身为黑社会老大,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你还同情起他来了?混小子。”莫傲骨正要挖苦韩诺惟几句,突然发现韩诺惟眯着眼睛。 莫傲骨问道:“这才几点?你就困了?” “我不困。我是觉得走廊里的光有点刺眼,看着不舒服。”韩诺惟说着挠了挠脖子,皱起了眉头,“前辈,我喉咙里又痒又烫。” 莫傲骨摸了摸他的前额:“这么热?” 韩诺惟摇了摇头:“我好像肚子也疼起来了,真见鬼。” 莫傲骨问道:“你晚饭吃了什么?” “清蒸鲈鱼。” 莫傲骨诧异地说:“食堂黑板上没写这道菜啊。” “是没有。可我打菜的时候,食堂师傅说今天包厢的菜点多了,吃不完,就盛给我了。”韩诺惟想了想,又补充道:“不只我一个人吃了鱼,排我前面和后面的人,食堂师傅也给他们盛了鱼的。”他迟疑了一下,“高执不会为了害我,连累别的犯人吧?” 莫傲骨气得脸都变了色:“糊涂!我们小心了这么多天,还是中招了!” 这时,韩诺惟已经疼得直不起腰来了。他弯着腰,扶着床栏杆,慢慢走到了马桶边。但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脸色也呈现出青紫,虽然马桶就在面前,可他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莫傲骨万分焦急,只得走过去,捏住他的下巴,将一根手指伸进他口中,压在咽喉后壁上,同时往下用力按住。 不料,韩诺惟突然用了极大的力气推开莫傲骨。 接着他倒在地上,无法自制地抽搐起来,他的嘴边涌出一团团灰白色的泡沫,额头上也冒出了根根青筋。莫傲骨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监室门口吼了起来:“来人啊!” 第二十九章 辞旧迎新 这是韩诺惟在阴阳关度过的第八个除夕夜。 韩诺惟觉得这个冬天特别冷,冷得让他回忆起刚入狱那一年的除夕。然而他的心境已经和八年前完全不同。那时的他心里还有对正义、公平的期盼和向往,而现在,他的心就像没有白昼的海洋,阴冷而绝望,只有仇恨的波浪永不停息。 韩诺惟的目光越过食堂的玻璃窗,只看见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不时有探照灯扫过,照得灌木丛和路面惨白一片。 食堂里人声鼎沸,众人都很开心,毕竟是一年一度的团年饭,不仅菜色丰富得多,还有啤酒助兴,如果不是有狱警在场,这简直可以看作是阴阳关的狂欢夜了。 食堂里新添了十几台大电视,犯人们在分流了几波之后,终于可以算是人人都能看上了,不像以前,看电视几乎只能算是狱警的福利。 韩诺惟隐约觉得有人在监视他。他本能地转过头去,果然,高执就坐在不远处,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韩诺惟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高执为了确保自己能赢,竟然会用在食物里下毒这么卑劣的手段,简直让他作呕。如果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情,韩诺惟很想过去抓住高执的衣领,然后问,“还看着我干嘛?你前天不是拿到冠军了吗?还想挑衅是吗?”然后再狠狠地往高执那张洋洋得意的脸上打上个十几拳。 欢快的音乐声响起,众人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大电视荧幕上出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 莫傲骨向韩诺惟使了一个眼色,韩诺惟会意地悄悄弯下腰,将手指伸进自己的喉咙里。 “哇”地一声,他刚吃过的东西吐了莫傲骨一身。 莫傲骨勃然大怒,立刻摔了手里的饭碗。 “2201,214,你们在干嘛?”一名狱警没好气地说。 “报告,这鬼东西吐我身上了!”莫傲骨气呼呼地说。 “报告,我肚子疼得厉害。”韩诺惟捂着肚子弯着腰,一张脸苦成一团。 “妈的,事情真多!”狱警一指着韩诺惟,“你怎么回事?” 莫傲骨说:“报告,他前天刚从医院回来,是食物中毒。”莫傲骨特意把食物中毒几个字咬得很重。 一些犯人听到动静,好奇地看了过来。高执的神情一滞,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狱警一脸无语的表情:“那你陪他去厕所吧,免得又出什么问题。” 韩诺惟故意大声地叫唤起来,好像疼得受不住了似的,莫傲骨见状赶紧站了起来:“我陪他回去监室吧,顺便换身衣服。”这时,电视上正好是美女主持人的脸部大特写,莫傲骨身材高大,他一站起来,就挡住了不少人的视线,顿时抱怨声迭起。 狱警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吧去吧。” 一名干事跟了出来,一路押送二人回到了监室。干事锁好门,看韩诺惟躺下,便急急忙忙地说:“214,你看好他啊。没什么事就别老喊报告了。”说完就走了。 莫傲骨一直等到走廊里完全听不到声音了,才轻轻推了下韩诺惟:“起了!” 韩诺惟立刻跳下床,将床单一扯,简单折叠了几下便塞进裤腰里。莫傲骨将钥匙拿出来,又从床板底下摸出一个信封揣在怀里,两人动作轻巧地往外走。 韩诺惟没想到牙托粉凝固之后竟然如此坚硬,莫傲骨拿配制的钥匙往锁眼里轻轻一转,门开了! 莫傲骨轻声说:“快点走,不要停,不要看摄像头,邵讼应该已经到中控室了。” 韩诺惟一边走,一边紧张地问:“您说,邵讼给值班的送吃的,万一他们不接受,咱们不就麻烦了么。” 莫傲骨说:“不会,那帮人巴不得有酒喝有肉吃。今天阴阳关几乎人人休息,只有他们几个值班的在中控室干活,心里得多不平衡?” 两人一路顺利地出了灰牢,来到了监狱工厂的后门灌木丛中。 莫傲骨叮嘱道:“停一下,蹲着,别动,看好再走。” 韩诺惟看着身后的灰牢,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前辈,您预料得真准,他们果然没有留人在灰牢看守。” 莫傲骨说:“中国人历来对过年看得很重,何况这个点,灰牢里本来就没有任何犯人。” 一台大货车停在监狱工厂的后门正中,一个手臂上别着臂章的犯人冲着司机吼道:“少磨蹭,赶紧把这些东西挪走!”他指着后门边上的十几台明显是要报废的加工机器说。 “就是,赶紧弄完,我们好交钥匙回去,晚了老大要不高兴了。”另一个脸上有一道疤的犯人站在一旁帮腔。 那司机也是个犯人,他晃着光头,似乎有些不满:“以前不是都放在后门吗?别等我挪了,又说我搞错!” “臂章”解释说:“明天有领导来拜年,旧机器堆在外面不好看。” 司机嘴里嘟嘟囔囔地,显然很不高兴,但他还是叫了副驾位置上的人下来帮忙,两人一起把旧机器扛到了货车的车厢上面。 或许是因为过年,加上没有狱警看着,犯人们干活明显心不在焉。他们甚至都没有清点一下机器的数量,也没有把机器码整齐,就随随便便地叠在后车厢里。 “臂章”嘴里叼着烟,又掏出一根递给疤脸,他俩相互点了烟,猛吸了几口。“臂章”抽过了瘾,这才掏出钥匙,插入门上的大锁里。他转动钥匙的时候,韩诺惟紧张得心脏砰砰直跳,生怕这扇门打不开了。 “臂章”打开锁,冲疤脸喊了一声,两人一左一右,合力推开了监狱工厂的后门。 莫傲骨使了个眼色,韩诺惟会意,两人弓身跃起,轻轻落在了货车的车厢里。一落下,便立刻伏低身子,一动不动。 “臂章”还有点不放心:“一会锁好前门,赶紧回来。”司机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发动了车。 货车沿着监狱工厂的消防通道慢慢地往前开着,韩诺惟紧紧盯着光线暗淡的厂房窗户。他看到了普牢的两栋楼,轮廓黑暗模糊,像两只令人恐惧的镇墓兽,在这深冬的夜里静默无声。韩诺惟吞了一口唾沫,他尽量不东张西望,将注意力收回到车上。 货车开到了通道的尽头,已经可以看见监狱工厂的正门了。莫傲骨拉了一下韩诺惟的手臂,两人纵身一跳,便下了车,蹑手蹑脚地贴着墙壁旁边的管道站着。厂房里没有开灯,不走到他们面前,很难发现。 司机下了车,他吹着口哨,随意地打开了后车厢的门,旧机器顿时一股脑地倾倒在地上。副驾上的犯人听到动静,顿时有些紧张:“你就这么丢下去了?万一砸烂了咋办?” 司机满不在乎地说:“本来就是要报废的东西,那孙子小气巴拉地,舍不得扔。”说着啐了一口痰,“我们还不如跟那瘸子说说,把这些破烂卖给他。” 副驾上的犯人立刻反对:“别!瘸子跟那孙子是亲戚,当心卖了你!” 司机一想:“也是。妈的,横竖都是那孙子在赚钱。”说着,走到了大门边,按下了墙上的按钮。大门缓缓升起,探照灯扫过,监狱工厂里立刻变得明亮多了。 韩诺惟全身紧绷地贴在管道后面,几乎连气都不敢喘。 司机冲副驾上的犯人说:“你来挪车,我锁好门就来。” 货车慢慢移动,离开了监狱工厂。司机走到大门口,再次按下了墙上的按钮,在大门下降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工厂。 韩诺惟看着那扇门缓缓地降落,黑暗又渐渐笼罩了工厂内部,只觉得喉头一阵发甜:“前辈!” 莫傲骨却纹丝不动。 “前辈!”韩诺惟急了,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嘘!”莫傲骨侧耳倾听着货车的动静,一直等到大门离地只有几十厘米的时候,才急促地说:“走!” 韩诺惟来不及思考,本能地冲到了门边,这时,门已经又下落了一些,他看见莫傲骨像一条蛇一样“咻”地一下就从门底下滑了出去。 韩诺惟大脑一片空白,他立马学着莫傲骨的样子,也躺到地上,咬牙滚了出去。 他甚至能感觉到刀锋一样的金属板在脸上擦过,但来不及后怕,一滚出去,韩诺惟就立刻趴在监狱工厂侧面的花丛里。 面前是空空荡荡的放风广场。 这时,探照灯照过来了,两人靠着花丛伏下身子,完全贴在了地上。 等两道探照灯都扫过,莫傲骨说:“走!”两人一跃而起,沿着放风广场一侧的墙根,向仓库跑过去。 韩诺惟从来没有这样感激过篮球架和单双杠,这些固定在地上的器材在此时成了他们最好的掩体。 然而,探照灯的照射间隔实在是太短了,莫傲骨和韩诺惟不得不耐着性子、贴着健身器材,且跑且停。 “前辈,这段路太长了!”韩诺惟终于忍不住内心的焦虑,小声地抱怨了一句。 “哼,我算过了,放风广场的周长不足四百米,这段路最多也就一百来米。”莫傲骨问道,“你平时一百米能跑多少?” 韩诺惟盯着探照灯,小声说:“没算过,高中体育考试的时候最好的一次好像是十一秒三。” “这速度不错,可我告诉你,两盏探照灯的交叉间隔是四秒。你根本没有办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口气跑完这段路。”说完,莫傲骨又示意他赶紧往前跑动。 两人又移动了几步,停了下来。 韩诺惟担心他们在路上耽误的时间太长,又问莫傲骨,“前辈,狱警真的不会去找我们吗?万一他忽然想查看一下我的状况呢?” 莫傲骨微微一笑,“按理,他是不会放着春晚不看,跑去关心你的。”他又跑动了几步,停下来等探照灯,“但是就算万一他真的要去关心你,那也至少是半小时之后了。” “为什么?” “因为我看过报纸上刊登的春晚节目表了,一会儿会有个人气很高的女演员出来演小品。” 韩诺惟在黑暗中笑了笑,感觉稍微放心了些。此时,两人终于跑到了仓库的后门边上,眼前不远处,就是发电机房了。 韩诺惟心头一阵克制不住的激动:“前辈,没想到这么顺利啊!” 莫傲骨笑了笑,显然也有点兴奋:“看来,你小子运气不错,食物中毒算是因祸得福!”他喘了一口气,“犯人们都说,一入阴阳关,从此无生天。我在这儿十二年,也从未听说有越狱成功的人。” 两人相视一笑。韩诺惟问道,“前辈,下一步怎么办?” “我要去发电机房,你在这等着。如果邵讼的车到了,你先上去。” 韩诺惟有点不放心:“但是,发电机房肯定有守卫啊。” “是的,只能放倒他们。”莫傲骨的表情很平静,“要出去,总得付出代价。另外,如果你遇到巡逻的,实在躲不了,就先打昏,记住我们的目的只是逃出去。尽量别乱杀人。” 韩诺惟打了个寒颤。 他注意到老人说的是“别乱杀人”,而不是“别杀人”,虽然他早已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莫傲骨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悸动。 莫傲骨伸手将怀里的信封拿了出来,“这东西你装好。” 韩诺惟接过来,捏在手里,硬硬的不知道是什么。他一面塞进衣服口袋,一面问道:“前辈,您真不要我跟您一起过去吗?我可以帮您。” 莫傲骨摇摇头:“不必。”说着,示意韩诺惟靠后躲着,一个箭步冲到了发电机房旁边。他敲了敲门,叩叩的声音在黑夜里听起来格外瘆人。里面问道:“谁啊?”莫傲骨说:“啊咧,我是邵讼,值班辛苦你啦,我哥让我给你们带吃的了。” 韩诺惟吓了一跳,他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莫傲骨的模仿能力。莫傲骨拔尖嗓子后,再加上韩城土话特有的转弯尾音,听起来还真像是邵讼在说话。 里边的人抱怨道:“送吃的干嘛啊,送点红包不是更好。”就在那人开门的瞬间,莫傲骨立刻闪身进去,关上了门。 第三十章 最后一夜 韩诺惟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然而周遭一片死寂。 他感觉时间过得太慢了,慢得犹如老犯人在放风时的脚步,慢吞吞的,毫无生机,任由自己的灵魂流失,却只能无动于衷。 探照灯的狭长光柱依然冷冰冰地交替投射,席卷过整个阴阳关的地面和房屋。远远地,食堂中传来犯人们喧嚣的嬉闹声。 正是深冬,北风袭来,韩诺惟却感觉不到冷,他的手心已被汗水湿透。莫傲骨进去的时间太长了,会不会出事了?邵讼的车还没有出现,会不会是被人发现了什么异常? 韩诺惟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听到一阵吹口哨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近,他忍不住想,难道是邵讼?可是,邵讼为什么没有开车呢? 韩诺惟侧耳听了几秒,越听越感到恐惧。因为,那人身上发出的清脆的钥匙碰在一起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这个人,是狱警! 韩诺惟深吸一口气,绷紧了身体,往墙上又贴近了一点。仓库外墙上粗糙的石粒将他的后背磨得生疼,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因为,钥匙串的声音离他实在是太近了。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后,韩诺惟听见了水流的声音。看来这狱警是喝多了,来不及找厕所,就在仓库边上撒尿了。 韩诺惟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能从水声判断出,狱警离他只有几米远。他竭力压制着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生怕惊扰到了狱警。 越是紧张,越是容易坏事,韩诺惟不知怎地忽然想起这句话。紧接着他感到腹部一阵莫名的疼痛,一股强力的气体疯狂地在他的肚子里转来转去,像是一条着急出门的哈士奇。 韩诺惟用力收缩腹肌,希望能减缓腹痛,但肚子里的这股气体像是疯了一般拼命地撞击着他的屁股。 韩诺惟紧张得浑身是汗,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后脑勺慢慢流到了他的脖子,接着滑进了他的衣服里,像一只淘气的小虫,一路往下爬行,一直爬到他的尾椎上。 韩诺惟侧耳听去,那狱警似乎已经尿完了,正在拉裤链。韩诺惟心里一阵放松,接着顿感不妙,想要后悔却已经来不及了! “噗!”一声饱满的放屁声,震得韩诺惟几乎要气晕过去。 “谁在那儿?”狱警也听见了,立刻大喝一声。 韩诺惟不敢动弹,他悄悄抽出腰里缠着的床单,心想如果狱警走过来,那就只好勒死他这个倒霉鬼了。韩诺惟此刻已经紧张得两只手全都是汗,就像刚洗过手一般。 “是谁?出来!不然我开枪了!”狱警拉动枪栓,那一声金属撞击的声音,在这夜里听起来就像是丧钟的鸣响。 正在这时,一俩货车急速驶来,停在仓库后门的空地上。 车门打开,一个腿脚不便利的人跳了下来。 “赵哥?”邵讼一瘸一拐地走过来,略带惊奇地问道:“你在干嘛呢?” “哦,是邵讼啊。”狱警的声音稍微缓和了一点,“我听到那边有动静。” 邵讼不以为然地说:“是老鼠吧。后门有条缝,老鼠就喜欢从那里溜进去偷我的东西。”他看见狱警举着枪,“不用拿枪打,等我去找个扫把。” “是老鼠啊?那就算了。”狱警收起了枪,“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不去看电视?” 邵讼无奈地说:“一群人吵着说酒不够喝,逼着我赶紧去弄点,我看看仓库还有没有存货。” “哦,那你忙吧。等过几天我跟上边说一声老鼠的事情,顺便修修仓库。” “那可多谢你了!” “谢我用不着,你记着帮我说点好话。” 邵讼殷切地笑了:“放心吧,对我好的,我都记着呢。” 好不容易等狱警走了,韩诺惟把床单又掖回腰里,快步跑了过去。邵讼一见他便说:“上车。”说着麻利地打开了后边的货箱门,韩诺惟爬了上去。邵讼张望了一下:“老莫呢?” 话音刚落,阴阳关突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所有的灯都熄灭了,高处的应急灯亮了起来。 一道黑影突然冲了过来:“快开车,快!”来人正是莫傲骨,他说话间已跳上了车。邵讼指了下车厢里的纸箱,韩诺惟和莫傲骨便会意地钻了进去。 邵讼盖上箱子的隔板,关上车门。 车子开动了,黑暗中,韩诺惟听到外面一片混乱,狱警吹起了哨子,尖利的哨声此起彼伏。犯人们不满地吵闹起来,有人在大骂,有人在敲东西,外墙电网边上的报警器嘟嘟地响个没完。 韩诺惟小声问道:“前辈,邵讼跟我们一起走?” 莫傲骨说:“不,他送我们出去而已。不到两年他就出狱了,他用不着跑。” “那等他回来,监狱里发现少了犯人,他不就麻烦了么?” “所以我去发电机房和配制钥匙都没让他参与。他也不知道我买牙托粉干嘛,以为我是自己安假牙什么的。他参与的越少,对他越好。” “可是,他不是假传孙丹邱的意思去给中控室的人送吃的吗?” 黑暗中,莫傲骨似乎轻轻笑了:“那不是假传,确实是孙丹邱叫他去送的,只不过是他主动跟孙丹邱提起的而已。以后查起来,查来查去都要查到孙丹邱头上的。孙丹邱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就不能把邵讼供出来。失职事小,串通罪大。” 莫傲骨的话,让韩诺惟稍微放心了一点。 莫傲骨又低声说:“记住,想要复仇,心软是大忌!你怜悯别人,谁怜悯你?” 邵讼的车开得很快,但一会儿,车就停了下来。 韩诺惟听到外面有人说:“这么晚你干嘛去?” 邵讼答道:“酒不够喝了,我去镇上买点回来。” “那也得停车检查。” 邵讼嘟囔着:“每个月都出去,平时也没见你们查。这会儿查啥?我还能带个姑娘不成?” “平时不管你,现在停电了,黑漆漆的,鬼知道你这货车带了啥,别废话。” “哎,麻烦死了。那你等我停到路边吧,在这儿挡道。”邵讼不情愿地说着。 “快点儿。” 韩诺惟感到车子缓缓地往反方向挪动了几步,看来,邵讼在倒车。 突然,邵讼的嗓门大了起来:“哎,蔡哥!你来帮我说说,这位老兄非要我卸货查车。” 另一个声音传了过来:“这不是邵讼吗,怎么你今天没去聚餐?” 邵讼抱怨地说:“聚餐了啊,这不是酒不够了嘛,出来去镇上弄点。一大帮人嗷嗷叫着呢,还等我带酒回去。” 不知道邵讼在跟别人商议什么,他似乎走得有点远,韩诺惟听不清。这时,莫傲骨已经翻开了箱子的盖板:“走,下车!” 韩诺惟吓了一跳,但他不敢多嘴,只得提心吊胆地看着莫傲骨在车厢里顺手拿起一个工具,塞进衣服里,然后轻轻将后车厢推开一条缝,跳下了车。韩诺惟跟着出来,顺手轻轻带上车厢门。 莫傲骨下车后就地一滚,躲进了货车底下,然后伸手抓住了车的底盘横梁,韩诺惟也赶紧跟着照做,两人并排悬挂在车底。 没过多久,邵讼就领着人走了回来,果然一箱箱地打开检查。韩诺惟眼看周围全是大头皮鞋,不觉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用力抓紧了横梁。 韩诺惟暗自庆幸莫傲骨对他的严厉训练,如果放在以前,仅靠双臂支撑身体的重量,他是坚持不了这么长时间的。不过,饶是如此,他的双臂也渐渐酸麻起来。他食物中毒后,一直没有胃口,这两天都吃得不多,现在更觉得有点体力不支。 好在这群狱警检查了半天,什么也没查出来,邵讼带着笑,声音里全是委屈:“我的爷,可以了吧,好多人还在等着我回去呢!” “车是没问题,不过你现在不能出去。” 邵讼叫了起来:“为啥?” “你没看到停电了吗?这是非常时期,我不能放你出去。你要出去,也得等来电了以后。” 邵讼可怜兮兮地说:“那啥时候来电啊,你要是一宿不来电,我还不得被那些吵着要喝酒的大爷给碎尸了啊。” “等不了那么久。已经有人去机房看了,估计一会就能维修好。” “今天不是过年嘛,要放平常,我才懒得替他们跑腿呢。” “你他妈还卖乖,又不是免费的酒,你不收钱是怎么着?” 邵讼连忙点头哈腰地求了一阵,但狱警仍然不同意放行。邵讼只好说:“那行吧,我把车开回仓库,不停这儿了。” “甭折腾了,车就放这儿,又不会飞。赶紧回去,要查人数了!” 邵讼万般无奈地走了,韩诺惟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只觉得自己离自由也一步步越来越远。 周围恢复了宁静,黑暗中,莫傲骨在他耳边低声说:“我先出去,如果我没有动静,你再出来。”韩诺惟看着莫傲骨慢慢松开手,一点点往外挪着身子,简直紧张得不能呼吸。 虽然外边听起来十分静谧,谁知道有没有人在等着?万一这是个陷阱呢?韩诺惟想到这儿,猛然睁大眼睛。莫傲骨已经出去了,非常安静,只听到轻轻的脚步声。韩诺惟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外爬。 阴阳关仍然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岗哨塔楼上的哨兵用手电筒来回照着以替代探照灯,微弱的光芒在黑夜中犹如薄纱,只见一线苍白。韩诺惟跟在莫傲骨的后面,一边躲着巡逻队和电筒光,一边绕过了备勤房,走到了围墙下边。 莫傲骨已经手脚利落地开始剪电网上的铝线了,韩诺惟这才反应过来,他从邵讼的车上拿的工具竟是钳子。韩诺惟不由得感叹道:“前辈,这是邵讼准备好的吗?” 莫傲骨一边剪,一边说:“臭小子,快过来帮忙。”邵讼车上的钳子并非专业的断线钳,莫傲骨剪得十分费力。韩诺惟赶紧帮他把剪断的铝线扯开,一会儿功夫,网墙上就出现了一条长长的裂缝。 莫傲骨已经累得满头是汗,韩诺惟说:“前辈,您歇会,我来吧。” 莫傲骨摇摇头,“你先出去。” 韩诺惟还在谦让,莫傲骨火了,一脚踢在他小腿上:“你比我瘦!快出去!废那么多话!” 韩诺惟好心却挨了一脚,十分憋屈地撑开网墙,钻了出去。莫傲骨继续咔嚓咔嚓动着钳子,他比划了几下,终于将裂缝剪得足够大了。 莫傲骨满意地擦了把汗,抓着网墙的边缘就往外钻,但他毕竟身材魁梧得多,动作比较吃力,韩诺惟忍不住开玩笑地说:“前辈,该减减肥了。” 所有的灯突然全部点亮,一瞬间将阴阳关照耀得恍如白昼,警铃大作。 莫傲骨卡在铝线中,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挣扎着,但强烈的高压电就像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地嵌在缝隙里。莫傲骨的眼睛完全凸了出来,俊朗的面孔已经彻底扭曲变形,皮肤像是爆裂的焦炭,一片片随时都要脱落下来。 他还保持着往外钻的动作,一只手徒然地举向韩诺惟。 “前辈”两个字犹如针尖,卡在韩诺惟的喉咙中间,刺得他痛不欲生。他猛然想起来,自己在阴阳关八年,居然从未叫过老人一声“爷爷”。 韩诺惟的腿上,仿佛还残留着莫傲骨那一脚带来的温度。他伸出手,想帮老人一把,好让老人能挣脱出来。 然而他的手终于停在了空中,烧焦的臭味在提醒着他:面前是一具死尸。 这个世界上,他再也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爱他的人了!从今往后,他又将是孤零零的一个鬼了!他的眼眶发热,喉咙发干,有一瞬间,他真想干脆扑到电网上抱着莫傲骨一起死算了。 但一个深刻的声音却在他脑中响起:“若你身上真的流淌着我们汉诺威家族的血液,那就出去报仇!报复每一个伤害过你的人!让他们也尝尝骨肉分离、永失所爱、生不如死的滋味!”这声音犹如惊雷,炸得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搅烂了一样,炸得他的耳朵轰隆隆地作响,一直轰隆隆地炸到他的灵魂深处。 韩诺惟后退几步,跪了下来。 他重重地向老人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向密林深处跑去。 第三十一章 生死一线 韩诺惟一口气狂奔了很久,直到自己的腿脚都僵硬得像灌满了沉重的金属溶液,他才放慢了脚步。 身后似乎并没有追上来的动静,但韩诺惟不敢掉以轻心,他一面快走,一面思考着接下来的行动。 莫傲骨突然辞世,让韩诺惟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对老人有多么的依赖。由于整个越狱计划都是莫傲骨制定的,因此,他现在完全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具体该做什么。 然而,此刻的形势不容许他沉湎于痛苦,想到这儿,韩诺惟深呼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开始琢磨逃生的计划。 阴阳关位于半山腰上,韩诺惟现在的位置就在后山的密林之中,而密林的尽头是什么,他并不知道;往回走是下山的路,但是必须要经过监狱,还要直面无数的追兵。所以,他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 夜色如墨,黑沉沉地压在韩诺惟的心上。树林里看上去哪里都一样,根本没有路,韩诺惟在树林中穿梭,一会儿就失去了方向。他抬起头来,试图通过月亮来判断方向,但他很快就沮丧地发现,今天是农历月的最后一天,那一线晦暗的月牙淡得几乎看不见。 一阵诡异的响动袭来,吓得韩诺惟顿时像被钉在原地。他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了几秒,又听见那阵响动。那速度实在太快了,快得超出了人类的极限!韩诺惟的脑子里闪过密林中的各种野兽:蛇?老虎?熊? 他回忆起自己小时候听大人说过的山林里的各种猛兽的传说,忽然觉得那些故事是如此地真实。 韩诺惟的身上只有一条床单,对付人类还可以,但无法抵挡野兽的进攻。他忽然想起莫傲骨从邵讼车上取走的钳子,但是,那钳子掉落在莫傲骨的身边了,而他已经不可能再回去拿了。 那诡异的响声又出现了,这次,是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难道还不止一只?韩诺惟无暇多想,他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尽量不发出声音,直到移动到了一棵大树下。 树下,一处隐隐约约的光亮引起了韩诺惟的注意,他侧耳仔细听了一下,确定暂时听不到动静之后,便迅速一跨,跳到了闪光的地方。韩诺惟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发光的物体,他不由得苦笑了起来,闪光的是金属伞骨。这是一把破烂不堪的直柄伞,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丢弃在这里的。 “聊胜于无。”韩诺惟在心里说。他抓紧了破烂的伞骨,背靠大树,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可是他等了好一会儿,那响动都没有再出现。 韩诺惟松了一口气,山风吹过,他冷得直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跑了多久,一阵疲倦袭来,他便瘫坐在大树底下稍作休息。无法判断方向,不知道该往哪里逃,这让他十分焦虑,加上刚才出了很多汗,更觉得格外干渴。他的喉咙因为干渴而痒得发疼,他明白这可能是食物中毒的后遗症,如果莫傲骨还在的话,会怎么做?想着这些,他烦躁地扯着树底下的野草。 扯了一会儿野草,韩诺惟突然发现,这一片的野草都很光滑,他是连根揪起来的,但是没有发现丛林中常见的青苔。他摸索了一阵,只找到一点青苔。他奇怪极了,起身转到大树的另一边,正对着树干的地上,却有着大片湿润的青苔。他连忙把腰间缠着的床单抖出来,抓了一把青苔放在床单上,再包裹起来,用力一捏,泥水就渗了出来,他用嘴接着泥水解渴,虽然土腥味扑鼻,但他却一滴也不舍得浪费。 喝过了泥水,韩诺惟觉得清醒了一些,喉咙也不那么难受了。他重新缠好床单,看着脚下的青苔,很快就明白了:青苔很少的那一面应该是朝南的,而另一面光照不足,背阴的地方自然是潮湿的,就容易长青苔。 往南是哪里,韩诺惟并不知道,但有了方向,至少不容易迷路。 起雾了,浓郁的夜色中雾气弥漫,几乎没法看清任何东西。韩诺惟喜忧参半,喜的是雾气重的地方,附近一定有水源,而且能见度差,追兵不容易找到他;忧的是,自己也看不清路了,只能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 走着走着,韩诺惟忽然觉得脚下一空,大惊之下,他顺手抓住了最近的树枝。仓促间,他的手被划破了,但是他不敢松手。他能听到远远的瀑布坠落的声响,下面应该是山涧,可他除了浓雾什么都看不见。 他吃力地想往上爬,却突然听见了狗叫的声音,难道是警犬?韩诺惟一下子慌了。他仔细听了听,判断狗应该离他还有比较长的一段距离,但是他知道狗的嗅觉很灵敏,很快就能捕捉到他的气味。 韩诺惟感到头疼,他臂力再强也不可能支撑一夜。他也不知山涧有多深,掉下去就完了。但是往上爬未必能爬得上去,而且就算爬上去了也是死路一条,难道要直面警犬和追兵?他想到了那一次次透过灰牢的小窗所看到的,狱警们片刻不离身的步枪,心里一阵发毛。 韩诺惟的脑筋飞快地转动着:他曾听莫傲骨说过,这一带的水很深,那么跳下去应该不容易撞到河床上。不接触到江底的淤泥,那就不会被泥沙呛死。此外,莫傲骨说这一带虽然多山,却普遍不高,阴阳关又恰好在半山腰上。假设山涧的深度有一百米,那么他的坠落时间不会超过五秒,加上现在山风越来越大,这对他是有利的。 可是,万一山涧的深度不只一百米呢? 这时,狗吠的声音越来越大,韩诺惟已经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他默默地等着,心跳越来越快,他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心跳声会被人听见。 一道光突然照了过来,“找到了!”有人大喊道,似乎有很多人跑了过来。 韩诺惟听着嘈杂的狗吠声和脚步声,仿佛听到了死神的召唤,他心一横,便松开了双手,笔直地坠入了无边的黑暗当中。 虽然韩诺惟紧张得快要昏过去了,但他还是记得深深吸了一大口气,并绷紧了身体,坠入水中。 冰冷刺骨的水瞬间包围了他,他感觉全身的肌肉和筋脉都被激活了。他奋力地张开双臂,向上划去。 韩诺惟浮出了水面,他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庆幸自己还活着。他向山上看了一眼,虽然听不到山崖上呼喊的声音,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他没有作任何停顿,就开始往前划。 他最擅长的是自由泳,但这种姿势颇为消耗体力,游了一阵子,他的两条胳膊已经疼得几乎抬不动了,每划动一下,都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韩诺惟不得不翻了个身,仰面朝上躺着,换仰泳的姿势休息了一会儿。夜幕如墨,一些灰白的云彩被风吹着往前跑,就像在逃亡中的他。 忽然,韩诺惟听到了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是锅里的水烧开了。 半夜三更,怎么会有人在江里烧开水? 韩诺惟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下。 水底,一团黑乎乎的影子向他漂了过来,速度不慢。韩诺惟看了几秒钟,忽然浮出水面,疯狂地游动起来。 那是一条大鱼!虽然看不清是什么鱼,但可以确定体积比人大得多。最重要的是,韩诺惟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附近有这么大的鱼。求生的本能促使他拼命地向前划,一刻也不敢停。 不知道划了多久,那种烧开水的动静似乎渐渐消失了。 韩诺惟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他实在太累了,便再度仰面躺着,一动不动,任由江水推着他漂流。 他原本饥肠辘辘,只是越狱后实在太紧张而暂时忘记了这一点,此刻平静下来,顿时觉得肚子里空荡荡地,十分难受。胃里的胃酸开始上涌,他止不住一阵恶心,喉咙里火辣辣的,满是呛人的酸味和泥土味。 一个东西碰触了一下韩诺惟的脚趾。 韩诺惟楞了一下。 他忽然反应过来,吓得翻身入水,拼命向前游。 咕嘟咕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那条大鱼果然对他紧追不放。韩诺惟此刻已经耗费了许多体力,游动的速度明显变慢了,他竭力强撑着,但头脑已经开始发昏,眼皮也开始打架,仿佛随时都能睡着。 “你就这样放弃了?”莫傲骨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 他侧过脸,但身边什么都没有,只有水花在哗啦啦作响。 韩诺惟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绷紧肌肉,又疯狂地游了一阵。 浓雾似乎渐渐散去,韩诺惟仰起头来,看到灰色的云层聚拢在一起,然后慢慢飘向一边,淡蓝色的天幕一点点露出了真容,天快亮了。 咕嘟咕嘟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而眼前已经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小树林的影子。韩诺惟欣喜若狂,拼尽全力,一鼓作气游到了岸边。 手掌接触到河床的那一刻,韩诺惟像死鱼一样瘫下来,趴在岸边。他喘着粗气,艰难地翻了个身。他必须要歇一会儿,因为他真的已经筋疲力尽了。可是冰冷的江水并不允许他这样做,风一吹,他就冻得瑟瑟发抖,只好强撑着上了岸。上岸后,他检查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骨折,但腰的侧面有一条长长的伤口,估计是挂在悬崖上的时候被崖壁擦伤的。或许就是伤口的血腥味,吸引了那条奇怪的大鱼,好在他终于摆脱了。而原先缠在腰里的床单和脚上的鞋子却不知何时丢了,床单丢了就算了,没有鞋子,他只好光脚走路了。 天色越来越亮,一片火红的光芒从东边冉冉升起,已是白天了。 韩诺惟累得瘫倒在岸边,歇了一阵。终于有了一点力气之后,他坐起来,捧着江水,大口地喝了起来。水里倒映出他的脸,他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文字和编号,便脱下了囚服,扔进了水里。刚把衣服扔进水里,他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捞起衣服,在江边捡了块石头,包好之后用力甩向了水面。 在脱衣服的时候,韩诺惟发现了口袋里的信封。一路上,他只顾着逃亡,都没有看过莫傲骨交给他的这封信。韩诺惟拆开信封,发现里面是一个存折,上边的一些字迹已被水泡得模糊不清了。 依稀能看到开户人是莫傲骨。第一笔钱存的时间是1991年,存入金额是600元。第二笔是1992年,存入金额是840元。每笔存入金额都不同,一年一笔,有些金额已经看不见了,但似乎是逐年递增的。最后一笔是2010年12月,存入金额是7700元。 韩诺惟知道莫傲骨在监狱工厂是有工资的,只是他不太明白,莫傲骨存这些钱干什么?莫傲骨向来不怎么花钱,更何况,出狱后他也根本看不上这些钱。韩诺惟纳闷地将存折来回看了几遍,突然发现能看清的存款时间全都是12月21日。 那是韩诺惟出生的日子。 韩诺惟愣愣地看着这本旧存折。渐渐地,他看不清了。 他蹲在江边嚎啕大哭。 看到陶白荷嫁给南泽雨的新闻时,他没有哭;听到父母的死讯时,他没有哭;莫傲骨意外触电身亡时,他没有哭。他一度觉得自己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可是,在看懂老人留给他的唯一的遗物时,他还是崩溃了。一直以来,他都不愿面对自己是汉诺威家族后人的事实,总觉得那个神秘高贵的家族不仅离自己无比遥远,还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可是,当他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时候,他才发现,最能触动自己灵魂的,恰恰是真正的血脉之情。 韩诺惟蹲在江边哭了很久,直到他的嗓子都已变得沙哑,直到他的眼睛痛得几乎不能睁开,他才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着对自己发誓:“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流泪,只因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为之流泪的人。从今往后,我要做的,是让所有伤害过我的人流血!只要我还活在这世上一天,我就绝不会放过他们!我要让他们感受到最深刻的痛苦和最彻底的绝望,不管用什么手段!” 第三十二章 自由之路 韩诺惟沿着江边走了大半天才看到公路,他小心地躲在灌木丛中观察了一会,确定没有警察之后,才敢走到公路边上拦车。 然而,他拦了半天也没拦到一辆车,过往的车辆看到韩诺惟,无不加快速度离开。韩诺惟在心里苦笑,他知道自己的样子看上去很吓人。他面孔丑陋,又只穿着一条旧短裤,加上乱糟糟的头发,看上去很难说是个好人。 不远处又驶来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韩诺惟赶紧又招起手来,他没有抱很大的希望,因为这车没有挂车牌,这样的车应该是不愿意别人搭便车的,万一被查就麻烦了。 出乎意料的是,这辆车居然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个瘦高的年轻人,长着一张黝黑朴实的脸,他用蹩脚的韩城话问道:“朋友,你需要帮忙?”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决定冒险试试,他用熟练的缅甸语回答说:“你好,朋友,我想去南坎。” 后车厢的玻璃被推开了,一个脸上擦着白色的粉的汉子用缅甸语问:“你是南坎人?在这干嘛?” 韩诺惟答道:“我跟我老板过来赶集的,但是回程路上被人抢了。” “你老板呢?” “死了,还有几个伙计也死了。” “那你怎么没事?” “我半道下去拉屎了,正蹲着,看到一群人冲上去抢老板的东西,还捅刀子,我吓坏了,就逃跑了。我当时还吓得摔了一跤,身上也擦破了。”说着,韩诺惟转过身,让他们看自己身上的伤口。 “你的衣服呢?” “衣服都在老板车上,我不敢回去拿。” “拉屎需要脱掉衣服吗?” 韩诺惟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容,“老板很防着我们,怕我们偷偷藏东西。” “你的鞋子呢?拉屎还要脱鞋?” “跑掉了啊,我穿那个拖鞋,跑不远的。鞋子掉了跑得还快些。”韩诺惟又抬起腿,想展示自己的脚底板。 对方缩了一下脖子,显然是不想看。韩诺惟放下脚后,他又换了个问题:“你们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 韩诺惟说:“卖琥珀。”然后又补了一句,“以前也卖过翡翠的。” 那人沉默了几秒,忽然问道:“你老板叫什么?” “邱丹孙。”韩诺惟脱口而出。 “不认识。不过好像是有个叫什么孙的……”那人自言自语道。他想了一想,冲韩诺惟说:“你的老板都不在了,你要我们送你去南坎干嘛?” 韩诺惟说:“我是个手艺人,只要是琥珀加工方面的我都很擅长。你们要是能顺路,把我放在南坎就好,我在那儿再去找活儿干。” “你懂琥珀?” 韩诺惟点点头。 那人拉开了车门,“你上来说。”韩诺惟暗自窃喜,立马上了车。那人在包裹里翻了一下,拿了一个东西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韩诺惟接过来,仔细察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这是普通的棕红珀,在缅甸琥珀中最为常见了。这块料子质地较为通透,几乎没有杂质,可以算作是棕红珀中的良品。可惜的是这里有一道明显的裂。”说着他指给涂粉的人看,“不过,这道裂刚好在这个凸出的角上,把这个角去掉就可以了。” 司机赞叹道:“乖乖,很厉害啊,不打灯就能看出这么细小的裂痕!” 韩诺惟犹豫了一下,诚恳地说:“老板,如果你们进的都是这一类的货,一定要精加工,不然克价上不去。” 涂粉的人抠了抠鼻子,若有所思。 司机好奇地看着韩诺惟的脸孔:“你这头发是不是太长了点?不热吗?” 后座的一个人插嘴说:“你以为都跟你一样么,恨不得住到空调里面去?” 司机笑嘻嘻地说:“那好啊,我巴不得。” 韩诺惟摸了摸乱糟糟的头发,苦笑道:“最近不是流行长头发嘛,小妹儿最喜欢这种造型了。谁说不热呢?”其实他八年未曾离开阴阳关,外面流行什么,他怎么会知道,这完全是胡说一气。 想不到司机居然点了点头:“是,现在的女人又开始喜欢男人留长发了。要我说,这种椰子树叶一样长的玩意在脑门上垂着,真难看。” 韩诺惟咧嘴一笑:“难不难看无所谓,女人喜欢就行。”说着,他注意到司机的座位旁边放着半瓶可乐,肚子不由自主地叫唤了起来。 韩诺惟捂住肚子,难为情极了:“早上吃得少,还都拉出去了。” 司机哈哈大笑,爽快地将可乐递给他,还帮他拧开了盖子,“慢点喝,当心打嗝。”韩诺惟感激地谢过他,仰头喝了起来,这简直是他喝过的最好喝的饮料了。 司机又从储物盒里拿出一袋饼干,交给韩诺惟,“只剩下奶盐味的了。这个味道我觉得不怎么样,不过现在没别的,你凑合吃吧。” 韩诺惟连连道谢,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小心地留意着涂粉的人的情绪。但那人并没有说话,也没有制止司机的行为,只是低头在包裹里找着什么。 找了一会儿,他拿出两块琥珀来,递给韩诺惟:“你看看这些货怎么样。”他又补充说,“也不见得非要精加工吧,我们可以跑量啊。” 韩诺惟接过琥珀:“跑量也行。不过,我看你这些琥珀杂质都很少,拿去跑量未免太可惜了,你要是愿意,我来帮你加工,就当作是报答你们让我搭顺风车好了。” 车厢里一阵骚动,司机对涂粉的人说:“哥提萨,说真的,你可以让他试试啊,假如他没有撒谎的话。我们不是最近要招熟练工么。” 哥提萨瞪了司机一眼,“貌盛,多招一个人就多一个人拿钱,你不怕我把你的工钱分给人家?”貌盛好脾气地笑笑:“别啊,要分也分别人的啊,我又开车又跑腿,什么都干,多辛苦啊。” 哥提萨不再理会貌盛,他板着脸对韩诺惟说:“我先说清楚,你这样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见,落难的时候,人都会捡对自己有利的说,把自己的本事说得比天大。你要是敢吹牛皮,把料子给我磨坏了,我就直接把你丢到伊洛瓦底江去喂鳄鱼。”他顿了一顿,又皱着眉头说,“我真不敢相信,南坎有像你这么白的人。” 韩诺惟微微一笑:“白还不好吗?老板给的活太多了,我整天干活,很少出门。” 哥提萨盯着韩诺惟看了几秒,然后做了个手势,一个伙计关上了车门。貌盛把自己的外套递给了韩诺惟:“我正热得冒火,给你穿吧。” 韩诺惟感激地冲他笑笑,接过外套穿了起来,这是一件连帽的卫衣,他穿好衣服,把帽子戴起来,遮住了自己的一部分脸孔。一个伙计奇怪地问道:“你干嘛把脸挡住?” 韩诺惟不好意思地说:“我脸上有很多疤……”言下之意是担心自己的脸会吓着他们。那伙计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你又不是唱歌的。”说着就顺手把他的帽子掀开了,其他人也笑得前仰后合。 “唱歌的?”韩诺惟一头雾水。 另一个伙计拍拍他的肩膀:“只有唱歌的才靠脸吃饭,我们靠手吃饭。” 韩诺惟心里顿时五味杂陈,他一直觉得重若千钧的东西,在别人眼里竟是如此不值一提。 “你的伤口不要紧吧。”貌盛发动了车,问道。 其实,韩诺惟的伤口一直在隐隐作痛,但他此刻只想赶紧离开这里:“没事,回去随便擦点药就行了,没那么细皮嫩肉的。” 就在这时,几辆警车呼啸着从他们对面擦肩而过,一车人面面相觑。 “吃饱了撑的,大白天拉什么警铃啊。”一个伙计忿忿地说。 另一个伙计说:“不是说这几天中国过节,会不会是警察搞什么节日仪式?” 貌盛头也不回地说:“猪哟,春节跟警察有啥关系?” “我知道春节!而且我又没说是警察的节!”那个人不服气地反驳道。 “好像是监狱方向开过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去法院提犯人。”韩诺惟镇定自若地说,他拉了一下衣服的领子,巧妙地稍微遮了一点脸,“这几天温度有点低呢。” 哥提萨警觉地看了韩诺惟一眼,但后者已经低下头来,正对着手里的琥珀聚精会神地琢磨着,他没有从韩诺惟脸上看出异样来,也就渐渐放下心来。 “哥提萨,等下还会不会有警车来查我们?”一个胆子有点小的伙计回头看着远去的警车,显然还有些害怕。“怕屁啊?”另一个伙计拍了拍座椅。 哥提萨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韩诺惟不动声色地往座椅下瞟了一眼,看见了几把步枪,他眼皮一抬,哥提萨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韩诺惟笑了笑,像什么都不懂似的,接着研究手里的琥珀。 不知车开了多久,韩诺惟感觉自己好像打了个盹,掌心里的琥珀已经被捂得有点温热。他立刻感到一阵后怕,座椅下的那些枪支提醒着他,千万不能睡着。他坐直身子,看了看窗外。 一块巨大的蓝色标语牌出现在眼前,上面刷着白色的粗体字:“非出入境通道,严禁非法出入境。”粗体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韩诺惟清楚地看见是“距国境线三十米。” 韩诺惟心里一阵激动。 但车子并没有往指示牌所指的方向往左走,而是往右边一拐,沿着一条小河行驶。河里有一些女人正在洗衣服,还有几个晒得黢黑的小男孩,卷着裤腿在踩水玩。韩诺惟观察了一下,却判断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民族的。 他心里不自觉地开始打鼓了:这帮“老缅”为什么不往边境线开,而是走反方向呢?难道是因为刚才看到了中国的警车,对自己产生了怀疑?韩诺惟又立刻否认了这个猜测,他自认为刚才表现得还算自然,而且,就算这群人真的怀疑他,也没有道理交给警方,最多把他丢下去罢了。 韩诺惟悄悄瞟了一眼哥提萨,后者蜷曲着身体,睡着了。但显然他睡得并不踏实,每过一会儿,他就会扭动一下脖子,换一个相对舒服一点的姿势。 “假如我的车上有一个逃犯,或者是有一个来路不明的家伙,我还能睡得着吗?”韩诺惟这样想着,又稍微放心了一些。 车子沿着小河行驶了一段距离后,又拐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了大片的橡胶树林。 “不知道今年会不会来台风?”一个伙计看着橡胶树林,不知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问韩诺惟。 “反正我是不种橡胶了,我老家以前的林子都租给别人种了。”另一个伙计答道,“看天吃饭,受不了。” 韩诺惟忽然想起莫傲骨曾经向他提到过,2008年缅甸遭遇热带风暴,受灾严重。他试探地说:“只要别再来08年的那种就行了。” 一提起2008年的热带风暴,众人顿时打开了话匣子,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地交谈起来。有人在骂政府,有人在感伤,有人在幸灾乐祸,一时间,韩诺惟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哥提萨被喧闹声吵醒,他醒来的第一眼就是去看韩诺惟。韩诺惟揉了揉眼睛,好像也刚睡醒似的,侧脸看着窗外。 车又开了一阵,拐了许多弯,下了公路,开上了土路。过了一会儿,车停在一堆树丛的前面,两个伙计跳下来,将树丛移开,露出了后面的铁丝网。他们轻车熟路地将缠着铁丝网的木桩移开,等车子开过去了,再将一切复位。 韩诺惟才明白过来,这些做琥珀生意的“老缅”开着没有牌照的车,不会以边卡的常规路线往返,这对他恰好是有利的。 没过多久,车子开到了一座简易的大铁门前。貌盛用缅甸语与看守大门的士兵打了个招呼,然后塞了些钱给他。随后,斜挎着老式步枪的士兵便拉动门锁,打开了大铁门。貌盛一踩油门,车子就开过去了。 车子在没有公路的树林里穿行,但貌盛非常熟练的样子,显然是常从这里走。很快,车子开出了这片不大的树林。 印着缅文的指示牌迎面而来。韩诺惟知道,自己真的自由了。 第三十三章 亲如兄弟 哥提萨并不是一个体面的商人,确切地说,他做的生意就是违法的——绕开中缅边境的海关审查,偷偷将大量琥珀带到中国来卖。 哥提萨在缅甸密支那有自己的矿区,每年旱季,他都要雇佣工人开挖琥珀,然后加以挑选,量大质低的就跑量卖,成色好的就挑出来进行精制加工,再以高价出售。而韩城每五天就有一场大规模的宝石集市,每次要去赶集的一两天前,哥提萨就带着伙计和货,来到韩城住下。他住宿的小旅馆就是第一手的临时市场,一些在韩城开店的老板会在赶集前去小旅馆看货。有时特别出彩的琥珀甚至都不会出现在集市上,而是在小旅馆就被老练的中国商人给买走了。 这种特殊的身份,使得哥提萨格外谨慎。实际上,如果不是韩诺惟精湛的手艺,他根本就不会收留陌生人。 哥提萨对这个年轻人非常满意。因为他总是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把琥珀料子打磨抛光好,而且经过他抛光的琥珀总是特别光洁明亮,同时,因为去掉了那些细微的瑕疵,整块琥珀看起来都会焕发出全新的光彩。 最令哥提萨意外的是,韩诺惟可以在去掉瑕疵后,几乎不改变琥珀的重量,而不是像普通的工人那样,为了省事,直接就把带裂痕的部分给切掉了。琥珀销售是按照重量来算的,多十几克重量就能多赚十几克的钱。捡到一个手艺这样好又不漫天要价的熟练工,哥提萨简直喜不自禁。 此外,韩诺惟的适应能力也非常强。莫傲骨早已在狱中向他详细描述过缅甸的生活习俗,而他又极为善于模仿和学习,由此,当他穿着筒裙,趿拉着拖鞋,嚼着包好的槟榔,大摇大摆地行走在老街上时,没有人会觉得他是个外国人。 缅甸是个佛教文化盛行的国家,而作为克钦邦的首府,密支那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身着袈裟的僧人,从黄口小儿到耄耋老者都有。 韩诺惟到密支那没多久,就遇上了敬佛布施的千人食粥。他原本没有什么兴趣,但因为店里的伙计们都去看了,就只好也跟着去。 上午十点,数千名僧人排成整齐的三排,手托瓦钵,慢慢走进寺院。寺院里的每个人都仪态端正,神情庄严,场面蔚为壮观。僧人们从信徒手中领取稀粥后,按照等级,依次席地而坐,开始不疾不徐地进餐了。 整个过程神圣而井然有序,千人用餐时的安静,让韩诺惟感到吃惊。他看看身边围观的人,也都保持着肃静,没有人交头接耳或是窃窃私语,内心不由得一阵感叹。莫傲骨曾告诉过他,缅甸大约有九成的人笃信佛教,男人一生必须出家一次,才会被社会承认为人。这些人相信:今生对佛虔诚奉献,来世将继续受到佛的佑护。 韩诺惟对僧人们施以一个礼貌的微笑,尽管他心里早已不相信任何神祇——复仇,是他惟一的信仰。 韩诺惟无时无刻不想着去东阁寻找坐标的指向地,但他身上只有抛光打磨琥珀得来的一点工钱,并不够做什么。假如他忽然不辞而别,哥提萨会不会向缅甸警方告发他?假如不仁社在缅甸安插了眼线,被惊动了,怎么办?就算找到了宝藏,他又如何能避人耳目,将八大箱子琥珀运送出来?种种现实困难,使得韩诺惟没有着急前往东阁,而是在哥提萨的手下安心地做起了工人。八年大牢,早已教会了他忍耐和等待。 韩诺惟很快就与哥提萨的手下打成一片,人人都喜欢这个聪明又和善的年轻人。他们亲切地叫他“凯东”,在缅甸语里是“鸣鸡”的意思,因为他总是最早起床干活的一个,比公鸡打鸣还要勤快。 而在这群伙计中,跟韩诺惟最要好的,就属貌盛了。也许是年龄相近,也许是脾气相投,总之,他俩一见如故,总有聊不完的话,貌盛甚至会在每个休息日将韩诺惟带到自己家里吃饭。 貌盛父母早逝,他很早就出来工作,供弟弟读书,兄弟俩感情很好。弟弟貌吞钦比貌盛还要再高一点,只是稍微瘦弱了些,一张娃娃脸上带着浓浓的书卷气,一看就是很“乖”的好学生。 貌吞钦对韩诺惟很好奇,因为这个“丑”哥哥好像什么都懂,不仅可以纠正他的英文发音,还能一下子看出他的化学作业上的方程式没有配平。貌盛好奇地看着韩诺惟辅导着弟弟的功课:“凯东,你怎么会知道得这样多?” 韩诺惟耸耸肩膀:“因为你在吃烤串的时候,我在看书呀。” 貌盛撇撇嘴:“我吃饱了有力气干活,看书只会让我犯困。” 韩诺惟说:“借口,让你一边吃烤串,一边看书,你还困不困?” 貌盛想了想,吞吞吐吐地答道:“该困还是会困的。” 韩诺惟和貌吞钦一齐笑了起来。 貌盛有点不服气:“你知道的多,怎么还跟我干一样的活?你可以去当英文老师,或者教别的。” 韩诺惟露出个神秘的笑容:“我要是去做了别的,就不会认识你了,你不会伤心吗?” “嘁,你又不是漂亮妹子,我干嘛要伤心。还有啊,貌吞钦你不准笑!” 玩笑归玩笑,貌盛对这个弟弟宝贝的不得了。他曾很骄傲地告诉韩诺惟,貌吞钦以后是要出国读书的,要有大出息,能过上完美的人生。“什么是完美的人生?”韩诺惟好奇地问道。“像缅甸人一样生活,像中国人一样挣钱,像印度人一样花钱。”貌盛咧开嘴,笑着说。 韩诺惟微微一笑,心想这概括还真是精准,相比花钱而言,他认识的中国人确实更喜欢攒钱。 吃完饭,貌盛就带着韩诺惟去钓鱼。到了湖边,貌盛要韩诺惟等他一会儿,他脱掉了衣服鞋袜,然后赤身走到水里,深吸一口气,潜了下去,好一会才冒出头来,这时他离岸边已经有一段距离了。他朝韩诺惟摆了摆手,韩诺惟也脱了鞋袜,慢慢趟水走过去,才发现貌盛在水底找到了鱼窝。然后,两人就站在水中,一手一根鱼竿,双持着钓鱼。由于鱼竿离鱼窝很近,几乎不用费什么劲儿,很快就能钓起鱼来。他们把钓起来的鱼抛到岸上,不一会儿功夫,草丛里就有不少鱼了。 钓了一阵子,貌盛说:“奇怪,我明明刚吃过饭,怎么看到这些鱼就又饿了?” 韩诺惟做了个鬼脸:“不奇怪,因为你是属鸬鹚的。” 貌盛有些纳闷:“胡说,八大生肖里没有鸬鹚,只有鹏鸟,而且我是有牙象,也不是鹏鸟。” 韩诺惟看着貌盛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轻轻敲了一下他的头,“你告诉我,鸬鹚喜欢吃什么?” 貌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韩诺惟取笑了,便假装恼火地推了一把韩诺惟。韩诺惟脚底一滑,一下子坐到了水里,他挣扎着起身,但脸上却粘了好几坨水底的泥巴。尤其有一片黏在额头上,恰好在眉心的中间,里面还嵌着个方方正正的、没拆开包装的避孕套。 貌盛爆笑起来,他越看越好笑,笑得肚子都疼了。 韩诺惟伸手一摸,顿时无语,他看着貌盛笑得这么欢乐,一气之下,就要往貌盛的嘴里塞。 貌盛赶紧往岸上跑,一边跑一边喊着:“你自己留着吧,还能用呢!” 韩诺惟跟在后面大喊:“送给你当传家宝了!” 除了这些打打闹闹的日子外,韩诺惟在缅甸更多的体会是劳累。和他之前想的不一样,缅甸琥珀的开采竟然完全靠人工。因为琥珀珍贵又娇嫩,无法像开挖煤矿之类的进行大规模机械操作。而由于五月就要进入雨季,届时将几乎无法开采,因此,这段时间,他们一个礼拜只能休息一天,其余的时候都得一天十二个小时地工作。 缅甸琥珀产量虽然还算可观,分布却并不均匀,有时候,韩诺惟他们连着几天也挖不到一块琥珀。每当这时候,哥提萨总是臭着脸。而运气好的时候,他们能挖到成堆的琥珀,大家就都很高兴,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不是做白工,吃饭的时候也可以加菜了。 这一天,众人正在挥汗如雨地挥动着锄头,突然,一个年轻的伙计兴奋地大叫了起来:“火山灰!”他伸手一指,只见新翻出来的泥土中混合着一层薄薄的灰黑色的火山灰,一伙人精神一振,更卖力地挖了起来。韩诺惟也加快了速度,他明白,看到火山灰就有戏了。因为火山爆发意味着树木燃烧折断,大量树脂流出,最容易形成琥珀。 果然,没过多久,大块凝结着琥珀原石的石头就露了出来,而且还不只一块。众人高兴极了,韩诺惟欣慰地擦擦汗,挖了好多天,总算是有收获了。 这时,他注意到貌盛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貌盛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发现了琥珀矿而欣喜,只是默默地蹲在一旁抽水烟。韩诺惟走过去,也蹲了下来。貌盛将水烟递给他,韩诺惟摇了摇头:“累啦?干不动了?” 貌盛没有说话,只是“咕噜咕噜”地抽着水烟,烟雾缭绕,像是他欲说还休的心事。韩诺惟觉得奇怪,貌盛不是能在他面前藏住话不说的人。但他看貌盛沉默不语的样子,也不好再追问,便拍了拍貌盛的肩膀,接着回去干活了。 天色渐暗,要收工了,工人们拿着自己的东西,拖着疲惫的脚步,排队走回工棚。 貌盛追上韩诺惟,“凯东,我有事跟你商量。”他把韩诺惟拉到一边,看了看没人注意他们,便掀开衣服,拿出个东西,迅速塞到韩诺惟手里。 韩诺惟吓了一跳,貌盛给他的是一块琥珀,颜色很深,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天光暗淡看不清。 韩诺惟小声说:“这么黑,是煤精吗?” 貌盛说:“我偷偷拿灯看过了,是瑿珀。”说着赶紧拿回来收好。 韩诺惟问:“你想自己留着?” 貌盛低下了头,他无意识地用脚尖踢着地上的碎石头,过了一会儿才抬头:“凯东,我弟前几天收到信了,他考上了美国的大学。” “恭喜,这是好事啊,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好给他庆祝一下。” 貌盛苦涩地说:“可是我凑不齐他的学费,那边住宿生活什么的,费用都不少。他昨天跟我说,不想读了。我知道他……” 貌盛抬眼看看天,似乎是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他不想我到处凑钱,他也知道我凑不到什么钱。我这个做哥哥的真没用。” 韩诺惟扶住他的肩头:“缺多少钱?我帮你想想办法。” 貌盛低着头,好半天才吭声:“要四万美元。我哪有这么多钱。我去找哥提萨预支薪水了,他只肯给我预支一个月的,加上我手里攒的,才凑了五千多美元。” 韩诺惟说:“我也去找哥提萨预支看看,总之,别拿矿主的货,被发现了你就完了。” 貌盛摇摇头:“你是新人,才来两个月,能预支多少?而且,就算他让你预支多几个月的,也远远不够。这块瑿珀要是真的,拿到外面,应该能卖到四五万美元,我弟读书就不用发愁了。” 韩诺惟有点着急,他抓住貌盛的胳膊:“琥珀不能带出去,你是知道的。就算你带出去了,外面都是老油条,你一出手,他们就知道这不是你自己的东西,传到哥提萨耳朵里,你还有命吗?” 貌盛痛苦地点点头:“你说的我都知道。”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我自己是没读什么书的人,也不可能有完美的人生,但是我想让我弟能过的好点。你知道,我就这一个亲人了。” 听到这话,韩诺惟的心一沉,无依无靠的滋味,他比谁都清楚。而在莫傲骨去世之后,貌盛是对他最亲的人了,更不用说他一直觉得自己欠着貌盛一份情,毕竟当初是貌盛在路边救起了走投无路的他。他看着貌盛愁容密布的脸,咬了咬牙:“好,我帮你。” 第三十四章 铤而走险 五月,雨季如期而至。 灰蒙蒙的天像是阴沉沉的脸,细雨如织,密密地笼罩着矿区,地上迅速泛起了一层褐红色的泥浆。矿井原本就建在干涸的沼泽地上,这样的天,显然不能再出工了,加上开采的数量也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标,哥提萨便下令收工回城。 工人们遂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拆掉工棚,准备离开矿区。 这次挖到的琥珀原石数量不少,但奇怪的是工人们的情绪却都很低落,他们似乎并不高兴。韩诺惟看到一个方脸汉子都快哭了的表情时,实在觉得奇怪。他忍不住走过去,轻声问道:“你没事吧?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方脸汉子仍旧板着脸:“没事。”韩诺惟见对方不想理他,只好走开。 另一个黑得像锅底灰的汉子一边拆棚顶,一边悄悄对韩诺惟说:“你没听说吗?我们的薪水要晚一阵子才能发了,简直气死人了!” 韩诺惟微微一怔:“为什么?我们不是挖到很多原石吗?” 黑脸膛汉子小声说:“因为韩城那边出问题了啊,现在琥珀不好卖了。” “出什么问题了?”韩诺惟听到这话,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一个监狱里边跑出来两个犯人,一个电死了,还有一个下落不明。韩城现在到处都在查出入边境的人。我们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啊。”黑脸汉子说着,重重地吐了口痰,再用鞋子擦掉。 这个消息让韩诺惟心惊肉跳。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继续问道:“就算韩城要查出入境的人,也不一定能抓到犯人,搞不好两个都已经死了,干嘛要折腾我们?” 黑脸汉子一脸赞同:“就是!我听说那监狱在山上,山上到处是树林。谁知道里边有多少毒蛇野兽?除了老猎人,一般人谁敢随便往林子里跑?听说逃跑的那个还从山上掉下去了,好几百米高啊,肯定摔死了!就算他平时敬神,掉下去没有摔死,但那底下的江水里,可是有食人鱼的啊。他还能活?笑话!” 黑脸汉子后面说的话,韩诺惟暂时没有听进去了。他听到“食人鱼”时,顿时心里冒出一股寒气,当时他真的什么也没看清,只顾拼命游了。假如他稍微松懈了那么一点点,会不会已经被开膛破腹,变成了江底的亡魂? 韩诺惟回过神来,黑脸汉子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警察抓不到人,又没在江里找到尸体,就非说啥子‘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也不知道是哪个定的规矩。都知道有食人鱼在江里了,那还找个屁?难道食人鱼还要把吃完的骨头给你留在岸边?早就变成屎了好吧!” 韩诺惟附和着点点头:“肯定是做给上面看的啦。” 黑脸汉子没好气地说:“苦了我们啊!现在边境查得严,我们最近都不能过去了。哥提萨认识的人算多了吧,他那么多‘关系’,不还是只能从海关走,一次只能带两斤货。两斤能卖多少钱呢,所以哥提萨最近心情也不好,老是发火,还拖欠我们薪水。” 韩诺惟越听越放心,韩城警方查的严,恰好说明了他们对自己的逃跑路线毫无头绪。他毕竟是小卒一个,警察不至于为了他而跨国追查,或许,他们根本就是做做样子,并没有想到自己真的没死,还躲在这么近的缅甸。 此时,工棚已经彻底拆完了,工人们排好队伍,等待离开。 韩诺惟和貌盛排在一起,看着前面的工友一个个被荷枪实弹的军人搜身和检查行李,气氛沉重得令人压抑。貌盛不太沉得住气,悄悄捅了捅韩诺惟。 韩诺惟看了一眼貌盛,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镇定下来。 队伍一直在往前挪,眼看快要到他们了。韩诺惟拍了拍貌盛,以示鼓励,貌盛回望他一眼,没有说话。 队伍旁边有个军官一直在来回巡视着,他注意到了貌盛心神不宁的样子。当轮到检查貌盛的时候,他突然喊道:“看仔细了!” 貌盛顿时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韩诺惟倒很镇定,推了一下貌盛,让他往前走,一面笑容满面地弯腰敬礼:“长官,请检查。” 军官走上来,一把抓住貌盛的背包,直接倒过来,朝地上一扣,只听一阵叮铃哐当,牙刷、水杯、扑克牌之类的杂物撒了一地。 一名士兵蹲下去,在这些杂物里翻了一阵,然后站起来:“报告,没有东西。” 军官面无表情:“搜他身上。” 士兵又把貌盛从头到脚仔细摸了一遍,连裆下都仔细地捏了一遍,以确认没有遗漏。检查完后,士兵摇摇头。 军官在貌盛屁股上踢了一脚,他也不敢喊疼,连忙弯腰去把自己乱七八糟的东西捡起来,胡乱往背包里塞。 轮到韩诺惟了,他的行李不多,士兵检查得很快。正准备将他放走时,军官指着韩诺惟包里的水烟问:“这是你的吗?” 韩诺惟的表情十分恭敬:“报告长官,这是他的烟。”说着指了指貌盛。 “那为什么放在你包里?” “您也看到了,他的包放不下了。” “那他来的时候是怎么放的?” “他来的时候,也是放在我包里的。” 一旁的工友也七嘴八舌地帮忙证明:“长官,那个来的时候就在他包里了的。”“他们两个关系很好的,谁的包放不下就把东西搁到另一个的包里,这也是常有的事。”“长官,雨下的好大,能不能查了好放我们过去?” 喧闹的动静惊动了最前面的哥提萨。他匆匆赶过来问道:“都吵什么?” 有人小声跟他汇报了情况,哥提萨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他虽是矿主,军队却并不受制于他,双方只是合作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如果对方找茬,就摆明了是不给他面子。他正想去跟带头的军官说两句,军官却大喝一声,“都闭嘴!”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 军官狐疑地看看韩诺惟,又看了看貌盛。韩诺惟一脸平静,貌盛则明显很不安,水顺着他的脸颊一直流淌,分不清是雨还是汗。 军官拿出水烟,塞到韩诺惟手上:“拆了它!” 韩诺惟陪着笑脸:“长官,拆了就不能用了。” “你再废话试试?”军官一下子拔出配枪,对准了韩诺惟的脑袋。 众人都吓坏了,貌盛浑身都在发抖。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蹲下去拆水烟。他拔掉吸管,又摸出工具刀,费力地将竹筒下部砍开,抽出烟罐,摇了一摇,里面是空的。军官仍然盯着他,他只好把水罐也拿了起来,往地上磕了几下,什么也没有。 军官这才悻悻地作罢。 韩诺惟站起来,扶着貌盛就要离开,这时军官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等下!” 他绕到了貌盛的前面:“说句话,我听听。” 貌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韩诺惟,韩诺惟赶忙上前一步:“长官,他的淋巴发炎了,都疼好几天了。”军官根本不理睬韩诺惟,直接掐住了貌盛的脖子,貌盛顿时惊慌失措地挣扎起来。韩诺惟见势不妙,就想上前帮忙,一旁的士兵立刻用枪挡住了他。 貌盛的脖子被掐住,脸色已经涨成黑紫,就在他喘不了气眼看就要窒息的时候,军官突然一松手,貌盛立刻就瘫在地上,大声咳嗽了起来,这一咳就得张嘴,果然吐出一颗乌黑的琥珀来。 众人都呆住了。 哥提萨最先反应过来,他气得眼睛通红,抽出腰里的刀就向貌盛砍了过去,韩诺惟一把推开士兵的枪,上前挡在了貌盛的前面。哥提萨见是韩诺惟,生生顿住了手,但锐利的刀锋还是划破了韩诺惟的衣服。 韩诺惟喊道:“对不起!是我要貌盛藏东西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货,一时鬼迷心窍,糊涂了!” 貌盛一听就想冲上去,但韩诺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那金色的眼里满含杀气,貌盛一时被吓住了,竟说不出话来。 哥提萨气得嘴唇都在哆嗦:“你不知道私藏琥珀的后果吗?仗着有点手艺,胆子大到天上去了是不是?” 韩诺惟求饶似地看看哥提萨,又看看军官:“我知道错了,这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别的工友无关,请长官责罚我!” 军官冷笑一声:“你倒是讲义气,呵呵,我只管查,责罚的事情,你家矿主说了算。” 韩诺惟心里一沉,他知道,这话一说出来,哥提萨就是有心求情也无法张口了。 果然,哥提萨大声吼道:“扣掉他三个月的薪水,再把他关起来,任何人不准靠近!” 军官这时看了一眼哥提萨:“关几天呢?” 哥提萨转身问一个伙计:“按咱们以前的规定,要关几天?”那个伙计看了看韩诺惟,有点不忍心地说:“七天。” 哥提萨怒气冲冲地看着军官:“那就关他七天,任何人不得靠近!” 韩诺惟怎么也没想到,这种关押竟然比当初坐牢关总统套房还难受。因为,这七天是不给吃不给喝的,他就像是被人遗忘了一般,丢在潮湿闷热的半地下室里,没有一口水,没有一粒饭。 第一天的时候,韩诺惟还觉得这不是什么受不了的事情;第二天,他就开始后悔自己帮貌盛出头了;第三天,韩诺惟简直痛苦得要发狂,他觉得,无论是当初被关在灰牢的总套套房里,还是带着脚镣跑健康步道,都不算很糟糕的事情了。他甚至愿意用这两种责罚来替代现在的酷刑。 等到了第四天的时候,韩诺惟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再去怨恨了。他蜷成一团躺在地板上,肚子里就像有无数的牙齿在啃噬,针尖一般精细的的痛感渐渐地蔓延至他的全身,真有如万箭穿心。他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发现自己能看到许多金色的小星星在飞舞。 一个细微的声音在黑暗中悉悉索索。韩诺惟模糊地分辨着,这是老鼠的叫声,还是死神的脚步? “凯东!”好像有人在呼唤他,用的还是缅甸语。 韩诺惟自嘲地想着:难道真的是自己的适应能力太好,连制造幻觉都可以不用母语? “凯东,是我!”声音渐渐大了一点,那短促、低沉的发声方式,倒有几分像是貌盛。他听到了哐啷的开门声,只见貌盛冲进来,扑到他跟前。 韩诺惟吃力地摇了摇头,这幻觉太真实了。 “凯东!”这个人的声音大了起来,还抓住了韩诺惟的肩膀。 韩诺惟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他虚弱地说:“你不该来。” “别说话。”貌盛从提兜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递到韩诺惟的嘴边:“慢慢地,小口喝一点。”韩诺惟看到水,像是疯了一般,立刻抢过去,咕噜噜喝了几大口。他喝得太急,以至于被呛到咳嗽时,才依依不舍地改成小口慢慢喝。 看他喝了几口水,貌盛又拿出个盒子来:“路上只看到卖甩粑粑的。你先吃一点垫底,等出去了再给你做别的吃。”韩诺惟饿了好几天,闻到这油炸的味道,不由一阵恶心,他摇摇头:“我等会再吃,你快出去,哥提萨有交代过的。” 貌盛说:“哥提萨去韩城了,他临走前有吩咐的,不能让你死了,说他要回来再收拾你。大家都惦记着你,今天听守卫说你昏倒了,他进来踢了你几脚你都没反应。我们就去找经理了,他同意了才放我进来的。” 韩诺惟喝过水,精神稍微好了一点,“哥提萨有没有找你的麻烦?” 貌盛摇摇头:“他临走前,臭骂了我一顿,预支的工资也收回去了。别的,也没啥麻烦。”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对不起,兄弟,没帮上你的忙。” 貌盛急了:“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本来就是我硬拖你的,你不能把我当外人。” 韩诺惟看着他耿直的脸,心里有点触动:“是我不对,我以后不这么说话了。” 貌盛这才憨厚地咧嘴一笑,“记着,我们是兄弟。下次,你要有麻烦了,我帮你扛。” 第三十五章 另辟蹊径 哥提萨从中国回来的时候,就看到韩诺惟在作坊中埋头打磨一块大料,他这次去韩城收获颇丰,好几块经由韩诺惟抛光修饰后的琥珀都卖出了他预想之外的高价。因此,看到韩诺惟的时候,他已经不再那么生气了,便主动打了个招呼:“凯东,这几天咋样?” 韩诺惟用手背擦擦脸上的琥珀屑:“挺好的,就是蚊子太多。” 哥提萨看韩诺惟没有记恨自己,像是仍然忠心耿耿的样子,十分高兴,他搬了把凳子坐到韩诺惟旁边:“雨季就是这样的啦,它们总不能在雨里飞吧,就落到屋子里来咯。” 韩诺惟说:“要是像您这样壮,倒也还好,我这么瘦,经不起这些小东西啃几口的。” 哥提萨被逗的捧腹大笑:“长的壮也不是要喂蚊子的啊。”说着,他挪了挪凳子,靠近了韩诺惟一点,“凯东,我有事情问你。” 韩诺惟停下手里的活,摘下口罩,一脸认真地看着哥提萨。 “那块料子,是你帮貌盛藏的吧?”哥提萨盯着韩诺惟。 韩诺惟笑了笑:“这事情是我做的不对,跟貌盛真的没啥关系。” 哥提萨掏出香烟,递给韩诺惟,后者摇摇头:“我不抽烟。” 哥提萨也不勉强,他点燃烟,猛吸了一口,才说:“凯东,你骗不了我。貌盛之前找过我,想多预支点工钱,他有个弟弟要养,一直都说自己缺钱。”说着,他又吸了几口,“但我知道,藏在嘴里,肯定是你的点子。” 韩诺惟不置可否,他弯下腰,轻轻挥手赶走自己腿上的蚊子。 哥提萨并没有生气,只是眯着眼睛看着韩诺惟:“这种事情,下不为例,你也不是新人,该知道规矩。” 韩诺惟郑重地答道:“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 哥提萨站起来,拍了拍韩诺惟的肩头,“那就好。年轻人,跟着我,好好干,你很有前途哟。” 韩诺惟露出一个谦卑的笑容:“您这么说我太高兴了,那我接着干活了?” 哥提萨点点头,他走了两步,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回来说:“对了,凯东,过几天你帮我跑一趟腿吧。” 韩诺惟心里高兴极了,但还是克制住了情绪,没有显露出来:“远不远?太远的话,这个天跑腿有点热唷。” 哥提萨皱起眉头:“挑三拣四的,你不去我叫别人。” 韩诺惟笑逐颜开:“哥提萨,我开玩笑的,我正好这几天眼睛酸得厉害,想稍微歇一歇。” 哥提萨吸完最后一口,踩灭了烟头:“行,你先去曼德勒,帮我送批货。完事了你把车子还给我,就在家歇两天吧。” 韩诺惟听到曼德勒的名字,心中一动,他眼珠一转:“可是我不会开车。” 哥提萨有点不耐烦:“赶紧学咯,男人不会开车像什么话。”他掏出车钥匙,丢在韩诺惟面前,“给你两天时间,学不会我就叫别人去了。” 韩诺惟早就想找机会学开车了,这句话正中他下怀。 然而,当两天后韩诺惟开着车子在曼德勒街头转悠时,他却感到了深深的迷茫。 莫傲骨只说坐标在曼德勒的泰茁东阁区,尽管东阁不大,可他却毫无头绪。哥提萨的货他早就送完了,最多只能在曼德勒停一天,但眼看大半天过去了,他却根本没发现东阁有什么能指示坐标的地方。他找了个网吧,去网上搜索了一会儿,仍是一无所获。 韩诺惟走出网吧,沮丧地靠着车门发呆,他回想着在灰牢中与莫傲骨的对话,想象换做是莫傲骨的话,他会怎么做。 韩诺惟想到一件事,既然密码是曾祖父写的,那说明坐标的指向物至少在曾祖父生活的年代就已存在。他记得莫傲骨曾说过,1948年时家族仅剩两人活着,那么可以推算出曾祖父写下密码是在1948年之前。1948年之前就已经存在于东阁,并且1948年之后也没有消失过的东西是什么呢? 想到这儿,韩诺惟又回到了网吧,他搜索了半天,终于发现有一座叫做小金寺的庙宇。小金寺修建于1884年,是东阁境内现存最古老的建筑物。缅甸信奉佛教的人很多,佛寺往往是不容易损毁、经得起岁月变迁的。 韩诺惟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踏入了小金寺。 小金寺是典型的缅甸寺庙,寺塔一体,其上半部为锥形、下半部为方形。无数信徒来到东阁,都是为了参拜这座金佛塔。在金佛塔两边,各有一座矮小一些的金佛塔,也是类似的形状。中间的金佛塔分为九层,每一层的外墙上都雕刻着精美的佛像,并设有佛龛,法相森严。 在佛龛下面,雕刻着多层莲花瓣,莲花瓣下面则是神态逼真的孔雀浮雕。在缅甸人看来,孔雀代表着高贵和纯净,最适合用在寺庙的装饰上。 两座对称的小金佛塔则悬挂着许多小铃铛,当起大风时,铃铛会在风中摇曳,发出清脆的声音,如同神佛在回应善男信女的呼唤。每当铃铛的声音响起,周围的教徒的脸上都会露出平静和解脱的表情。 韩诺惟仔细观察了一圈,连小金寺里的石狮子雕像都细细查看了一番。他唯恐引起教徒的不满,便尽量保持着温和的姿态与肃穆的神情,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不用这么辛苦。因为教徒们都在全心全意地参拜,根本没有人注意他。 韩诺惟看着小金寺院子里的一棵菩提树,斑驳的树皮证明这棵树已经颇有些年头。韩诺惟慢慢走到树下,刚才他因为着急,出了不少汗,此刻在树下终于感到稍微清凉了点,人也不那么焦灼了。他忽然想到:“菩提”一词为梵文Bodhi的音译,意思是觉悟、智慧。 “人在菩提下,心如乱藤麻。”韩诺惟在心里挖苦了自己一句。 韩诺惟一度猜测线索是在庙宇中,但他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这个念头。实际上小金寺一直在翻新修缮,而且,这里常年人来人往,也并不适合藏匿线索。 韩诺惟慢慢走出小金寺,看了眼天。他必须在天黑前回到密支那,不然哥提萨一定会大发脾气,下次也不会再让他出来办事了。 就在韩诺惟快要绝望的时候,他看到了小金寺对街的一家小店。外墙的瓷砖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显然颇有些年头,店门挂着一个招牌,历经风吹雨打,上面绘制的字已经很难认清。 韩诺惟穿过马路,推开了店门。 正是午后,小店内的光线十分柔和,也使得店内的装饰更显岁月的痕迹。店里摆着一圈柜台,柜台内陈列着一些琥珀的雕件,大多是菩萨、罗汉之类,朝南的位置供着一尊佛像。 韩诺惟打量了一圈之后,喊了一声:“老板,在不在?有没有人?”他等了好一会儿,柜台下面才慢慢站起一个人,原来是个驼背老人,正在柜台里的躺椅上打瞌睡。他懒洋洋地说:“看上什么了?” 老人的态度是如此的懒散,根本不急着招揽客人,韩诺惟明白,这意味着这家开在小金寺对面的店应该生意不错。 韩诺惟友好地笑了笑:“我先看看。” 老人便躺了回去:“那你随便咯。” 韩诺惟见老人没什么谈兴,也就不再去烦他,他在店里慢慢转了一会,又踱到店门口,这时他注意到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黄页电话簿。 韩诺惟脑中灵光一闪,刚刚过马路的时候,他就注意到小店外墙上贴着的门牌号是47号,小金寺门口的编号是48号。而他在网吧查资料的时候有看到,曼德勒上次对东阁街道进行重新编号,还是1942年日本占领缅甸时候的事情了。难道这家店,开了至少六十九年? 他克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扭头问老人:“你家有没有电话?” 老人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不悦:“外面有电话亭,去外面打。” 韩诺惟缓和了一下口吻,客客气气地问道:“不好意思,我是问您这家店的电话号码。是这样的,我这人记性不好,怕下次再来的时候找不到,有电话我就好找些。我还可以带朋友过来看看您店里的东西。” 老人虽然不是很相信他,但还是慢吞吞地翻了一下柜台里面,找出张名片给他。 韩诺惟双手接过一看,上面的电话是:65702。韩诺惟看了几遍,将号码记住,然后对老人客客气气地说:“老人家,我看您这号码不错,是不是专门买来的?” 老人这才露出个笑容:“年轻人眼光不错,这号码很好吧,这是东阁最早的一批号码哦,我父亲好不容易才申请到的呢。后来好些人想买,他都不卖!” 韩诺惟微微一笑:“令尊真是好眼光,选的地皮很好,电话号码也不错,祝您生意兴隆!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韩诺惟走出门后就把名片扔掉了,他一面走,一面思索,按照已经得到的密码,结合科顿沉船的海域,坐标的精度应该是精确到了小数点后六位的。而这家开了半个多世纪的老店,电话号码仅有五位,对不上。 韩诺惟一边开车一边思考着:难道自己的思路有问题?他又仔细想了一遍,觉得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在琥珀花纹所指向的缅甸曼德勒东阁,刚好有家开了半个多世纪的琥珀店,用着一个开通了半个多世纪的电话号码。 “哎!”韩诺惟突然一拍脑袋,自己真是钻进死胡同了,竟然忘记了一件事情,如果在异国他乡给这家店打电话,不是得加上区号吗?他把车停到路边,赶紧又找了间网吧。 这间网吧的机器很旧了,反应非常慢,韩诺惟觉得自己高中时用的都比这个好。他忽然想到了莫傲骨曾抱怨孙丹邱的电脑简直是破烂,心里顿时一阵刺痛。这段时间,在众人面前,他都尽量保持着欢乐和积极的面貌,不去想悲伤的往事,然而这些事情如影随形,总能在不经意间打乱他的呼吸。 好不容易打开了网页,韩诺惟开始查询,曼德勒的区号是2,缅甸的国际长途代码是95。295,韩诺惟默念了一遍,然后在卫星地图的坐标框内输入了:11.285437,65.702295。 光标转啊转啊,跳到了阿拉伯海域。 不对,韩诺惟又试着输入了11.285437,29.565702。 这次却跳到了苏丹,一片广袤的陆地。 韩诺惟一拍脑袋:自己真笨!打电话时得先拨打国家的代码,所以,不是295,应该是952。 他在地图上输入了:11.285437,95.265702。 鼠标指针又转了半天,光标一闪,跳到了一片蓝色的区域。 韩诺惟倒吸了一口气:这组坐标指向的地方,就在安达曼海域的东部,离缅甸不远! 他立马想起了莫傲骨对他说过的琥珀沉船,心里一阵激荡。韩诺惟环顾四周,都是沉浸在虚拟世界中的人,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他。 他慢慢冷静下来。他之前从未出过海,临时去学潜水已然不现实,而且,若真如莫傲骨所言,八大箱琥珀他一个人也无法从水里带走。 他现在的全部积蓄只有几百美元,就算找貌盛借,最多也就能凑到几千美元。而他接下来要学潜水、租装备、租车船,还不知道要打捞多久,每一样都得花上不少钱。 要不去找哥提萨预支薪水?韩诺惟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貌盛是“老”人了,哥提萨都不肯帮他,更何况是他这个初来乍到的新人。 难道要再继续打工攒钱? 韩诺惟摇摇头,他根本不知道打捞宝藏究竟需要多少钱才算够。而且,他的薪水并不高,这笔打捞经费要攒到猴年马月去。 韩诺惟一时想不到好办法,便心烦意乱地关掉网页,准备回去。这时,一个网页弹窗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条最新的新闻,公示了缅甸联邦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的人事变迁。韩诺惟看着网页上硕大的SPDC的“和发委”缩写,一个大胆的计划突然浮现在他脑海。 第三十六章 军方的人 曼吉村是缅甸海边的一个小渔村,地理位置偏僻。曼吉村民靠着祖辈相传的造船技术,以及天生的好水性,大力发展水产捕捞业,日子倒也过得马马虎虎。 村长马兑最近接到一笔大买卖,要租用曼吉村里最好的船去远海打捞一批危险的物资。雇主是“和发委”的人,尽管马兑并不想和军方打交道,但对方开出的价码实在不低。4500美元几乎是曼吉村大半年的收入,可以把村子里那条一下雨就淹的路好好修一修了,何况,他也不敢得罪军方的人。 吃过早饭,马兑就招呼了十几个村里水性最好的渔民来帮忙。一行人开着船,浩浩荡荡地向远海出发。 马兑不时偷偷打量着站在船头的神秘雇主,他身材高挑修长,头发剪得极短,一身戎装,看起来很年轻,而脸上纵横交错的疤痕却平添了几分沧桑感。他的话语非常简练,也不怎么与人攀谈,但自有一番沉着的气度,使人不敢小看。 马兑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他看对方的肩章上有两颗星星一轮太阳,便按照缅甸对男性的尊称习惯,叫他“吴中尉”。 船行大约五个小时后,吴中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放慢速度,马兑便指挥渔民减速,直到吴中尉朝他点了下头,他才停船。他们还带了三艘驳船出海,每艘驳船上都带有若干大型浮筒,是用来固定打捞物资用的。 吴中尉问道:“这里的水深是多少?” “大概有一百米,越往前,越深,最深的地方可能有三千多米。”马兑指着船头的方向说道。 吴中尉似乎有点吃惊:“这个深度,你的人可以下去吧?” 马兑说:“当然可以,坐标确定是这里吗?” 吴中尉点点头:“只要你船上的GPS定位没问题。” 马兑面露骄傲:“肯定没问题,我今年年初才装的。”他看着吴中尉不置可否的表情,又补了一句:“这都是最新的美国货,不比你们军队的差。” 吴中尉微微一笑:“那就看你的本事了。”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渔民,问道:“你们常在海上,为什么一直没有发现这里的军用物资呢?” 马兑笑了,那张海风磨砺过的黝黑的脸上露出一口白牙:“吴中尉,你不了解这边的情况。这片海域我们根本不会来,因为这里有很多暗礁,水下也很复杂,我们一般都往西边走。” 过了一会,三个潜水的渔民浮了上来,他们表示,水下确实有沉船,但是非常破旧,而且年深日久,船体的大部分都陷在泥沙中,人稍微一动,周围的泥沙就会浮起来,十分干扰人的视线。 听完汇报,吴中尉冷淡地抬起下巴:“给我准备一套潜水服,我要亲自下去看看。” 马兑吃了一惊:“您以前潜过吗?这里水可不浅。” 吴中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马兑见状,不敢再多话,连忙让一个渔民拿来一套潜水装备,帮吴中尉穿上。 “要不要叫个人陪您下去?”马兑看吴中尉的动作有些生疏,不由得担心起来。 “水性最好的是谁?” “那就数拉乌堵了,他徒手都可以潜好几十米的。”马兑招呼了一个矮墩壮实的黑汉子过来,那人个子虽矮,动作却很灵巧,此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村长。 “拉乌堵,你陪这位长官下去看下,要注意他的安全。” “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拉乌堵爽快地答应了。 “您慢一点,不要急,气瓶是够用的。我们在这儿等您回来。”马兑殷勤地对这位来自军方的财神爷露出一个热忱的笑容。 一百米,放在陆地上看,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山,但在水下,却让吴长官——也就是韩诺惟感到像是高不可攀的险峰。他一面看着潜水表的深度提示,一面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慢慢往下潜。 海水从碧蓝变成宝蓝再变为深蓝,最后变成了灰蓝,水下的光线越来越微弱,韩诺惟已经看不清四周了,他点亮了额头上的照明灯,看到前面的拉乌堵,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 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鱼和水母擦着韩诺惟的身体,轻快地掠过,好像他不过是一株笨拙的珊瑚。韩诺惟很想好好地欣赏一下这从未见过的景观,可一种微醺的感觉让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仿佛只能随着洋流飘荡而去。 就在这时,拉乌堵碰了碰韩诺惟的肩膀,他比划了几下,似乎有些着急。韩诺惟忽然浑身一激灵,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呼吸的频率太快了,很危险。他赶紧调整了呼吸,打起精神,往拉乌堵手指的方向看去。 一座巨大的舰船静静地躺在海底,破烂的桅杆和粗大的缆绳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似乎在诉说它曾经慌乱的挣扎。而无数的珊瑚和藻类则环绕着船体周边生长,将它装饰成了恐怖幽暗的古堡。 拉乌堵第一次见到这艘沉船,他万分激动地打着手势,表示他想先去船上看看。韩诺惟略一思索,要求两人同行,拉乌堵似乎有些失望,但还是顺从地执行了韩诺惟的命令。 经过多年的海水浸泡,船体早已锈迹斑斑,仿佛稍微受点外力就会整个塌掉一般。韩诺惟摸了一把铁锈,心想随便抓一把都可以让莫傲骨用好久。他摇摇头,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一边观察着船身,一边小心地游着,尽量不搅动泥沙。 韩诺惟围绕着船身仔仔细细找了一遍,想要找到破损之处,然而并没有发现明显的缺口,这让他感到非常纳闷。 这时,拉乌堵游过来,冲韩诺惟打着手势。韩诺惟朝拉乌堵所指的地方看,只见船身上印着一个巨大的“W”,他略一思索,往W的后面游去,他扶住船舷,摘掉了缠绕在船身上的浮游植物,然后用力地擦拭着“W”的后面。 渐渐地,“H”“E”“R”“E”依次出现了,“where”? 韩诺惟一怔,通常情况下,船身上绘制的都是船的名字或者编号,“where”是个什么名字,简直令人啼笑皆非。但如果不是名字的话,“where”又是代表什么意思呢? 就在韩诺惟思索的时候,不知何时游到船尾附近的拉乌堵点亮了手电筒,朝韩诺惟这边晃了晃。 韩诺惟游过去,拉乌堵向他指了指,他定睛一看,赫然发现船尾处印着“hope”。 韩诺惟下意识地就开始沿着“hope”往回擦。果然,不止是“where”和“hope”,还有其他单词。当他把船身擦出一条线的时候,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原来,船身上绘制的是一句话! “Where-there-is-life,there-is-hope。”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韩诺惟琢磨着这句英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种带着调侃的玩笑话,出现在寄托着家族悲惨命运的沉船上,既像是告诫,又像是讽刺。 拉乌堵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又指了指舷窗。韩诺惟明白,对方是在向自己请示,是否要打开窗子,进入舱内。 韩诺惟想了想,又摇了摇头,他打了个手势,示意拉乌堵再等等。 刚才被他扯掉的浮游植物慢慢飘走,海水似乎变得干净了一点。这时,字母旁边淡淡的紫色引起了韩诺惟的注意,刚刚在擦船身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些紫色的小东西,他靠近一看,竟然是镶嵌在船身上的宝石碎片。头顶的照明灯光线太弱了,韩诺惟不得不抽出手电筒。 手电筒的光照射在宝石碎片上,顿时辉耀出一片柔和的紫色。韩诺惟仔细一看,发现这种宝石碎片不少,散乱随意、毫无规律地镶嵌在船身上,每一颗大概有指甲盖那么大,看起来就是单纯的装饰品,而他并不能认出是什么宝石。 韩诺惟关掉手电筒,这片紫色顿时黯了许多。 他好奇地数了一下,恰好是四十颗。这个数字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想到这儿,韩诺惟又靠近了一点,他伸出手,隔着厚厚的潜水手套,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紫宝石。 周遭仍是一片静谧,韩诺惟见没有机关,稍微放心了一点,他注意到紫宝石并不是用常见的齿镶或包镶的方式镶嵌在船身上的,而是直接嵌入了船体。 这种略显古怪的镶嵌方式让韩诺惟陷入了沉思。他沿着宝石的边缘摸索了一圈,但一无所获。 拉乌堵等了好一会儿,不由得有些着急,他看了看潜水表,游到了韩诺惟身边。见韩诺惟仍在发呆,他便拍拍船身,想要提醒韩诺惟注意氧气。 拉乌堵这顺手一拍,恰好打在一颗宝石上,这宝石竟然稍微动了一下。韩诺惟吃了一惊,他赶紧在这颗宝石上拍打了几下,宝石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推着似的,渐渐往外凸出。 拉乌堵呆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事情,不由得往后躲了躲。 韩诺惟又是拍打,又是敲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将这块宝石从船身上取出来。宝石被取出之后,原先所在的坑洞就被迅速填平了,似乎在这坑洞的底部有某种弹簧一样的东西在顶着似的。韩诺惟不由得感到一阵惊奇,他观察了一下,这些薄薄的宝石碎片并无特殊之处,只是背面似乎有一层涂料,或许就是这涂料将宝石黏在了船上。 韩诺惟打着手势,示意拉乌堵帮忙,将其余的宝石碎片都取出来,再装入韩诺惟腰间系着的包里。一种莫名的直觉告诉他:科顿不会将宝石浪费在一艘注定要被沉入海底的船上。 当船尾的拉乌堵摘完最后一颗宝石时,船身上突然出现了一道奇怪的花纹,他吃惊地看着这花纹慢慢地凸出,几秒后才停下来。韩诺惟一时间有点发懵,吃不准科顿想要干什么。这是一种古老的浮雕纹饰,大部分已被杂草盖住,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也根本看不出来它有什么用处。韩诺惟正想得头疼时,拉乌堵又游了过来,再次提醒他注意时间。韩诺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千万不能乱。他伸手拽掉浮雕上的杂草,抹去厚厚的苔藓,浮雕渐渐漏出了原形。这个浮雕形如一个圆形的大花环,花环中有一对展翼高飞的鸽子,鸽子两旁还有复杂的犹如铜钱一样的装饰物。而这对鸽子只有轮廓,中间是凹陷的,就像是用来镶嵌宝石所留出的坑洞。 想到这儿,韩诺惟的脑中灵光一闪。他清楚地记得,在他环绕船身找缺口时,曾看到船头和船尾有鸽子雕塑。他立刻游到船头,那鸽子雕塑果然是扁平的。 韩诺惟大喜,赶忙用力去扳,可这鸽子纹丝不动。一旁的拉乌堵见状,朝韩诺惟做了个动作,示意他往上拔。韩诺惟仔细一看,这鸽子是插在一根铁棒上的,不由得一阵尴尬,自己在大喜之下还是乱了分寸。他抱着鸽子,使劲一拔,终于把鸽子拔了出来。 韩诺惟指着鸽子,又指了指船尾,拉乌堵会意地朝船尾游了过去,两人各自抱着一只鸽子,来到了圆形浮雕前。 韩诺惟将鸽子嵌入了浮雕,拉乌堵也照着做了,但是两人都放好之后,浮雕并没有任何动静。韩诺惟盯着浮雕想,会不会是年代太久,这机关已经坏了?他一边想,一边伸手去拍了拍浮雕,一瞬间,鸽子好像下陷了一点,他连忙用力将两个鸽子按了下去。接着船身一阵剧烈的晃动,细碎而又密集的气泡翻涌,圆形浮雕的中间出现了一扇门。 韩诺惟一怔,他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进入船舱,不由得有些后悔带了一个外人下来,但事已至此,他也不好再贸然把拉乌堵赶走,只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潜了进去。 第三十七章 海底沉船 眼前是一条狭长的通道,通道的墙壁上嵌着小小的圆形视窗,韩诺惟透过视窗,看见船舱里几乎没有一件完整的东西,各种古旧家具的碎片乱飘。 拉乌堵忽然用手电筒朝韩诺惟晃了几下,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韩诺惟游过去一看,原来在另一端的墙壁上,刻着几行字,在略显黯淡的光线下不容易被人发现。 韩诺惟辨认了一下,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 Beauty's-effect-with-beauty-were-bereft, Nor-it-nor-no-rememberacne-what-it-was。 This-were-to-be-new-made-when-thou-art-old, And-see-thy-blood-warm-when-thou-feel'st-it-cold。 Make-thee-another-self-for-love-of-me, That-beauty-still-may-live-in-thine-or-thee。 Lo,in-the-orient-when-the-gracious-light Lifts-up-his-burning-head, each-under-eye, Doth-homage-to-his-new-appearing-sight, Serving-with-looks-his-sacred-majesty。 确切地说,这是莎士比亚的几首诗的节选,韩诺惟曾经在莫傲骨的教导下,陶醉于莎翁的文采之美,但这诗和琥珀有什么关系? “美和美的流泽将一起被截断, 美,和美的记忆都无人再提起。 这将使你在衰老的暮年更生, 并使你垂冷的血液感到重温。 你爱我,就该去做另一个自身, 使美在你或你后代身上永存。 看,当普照万物的太阳从东方 抬起了火红的头,下界的眼睛, 都来膜拜他这初升之景, 用目光向他的圣驾致敬。” 韩诺惟不费吹灰之力就看明白了,但他接下来就陷入了迷茫,这种将几首诗的节选组合成一首新诗的做法,简直与核雕内的纸条如出一辙。但这是什么谜呢?他翻来覆去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有想通,几首诗的赞颂对象并不相同,莎士比亚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和琥珀有关联的传闻。单从字面上来看,他无法得到任何有关于宝藏的线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韩诺惟仍然没能破解成功,他看了看潜水表,心中暗自叹气,只好又继续往前摸索。 船舱很大,里面的房间和设施都一应俱全,假如不是事先知道科顿的用意,韩诺惟完全相信,这是一艘计划要返回英国的长途游轮。 在船长室,两个人停留了很长的时间,一切保存完好的器械和设备都说明了,在这船上没有发生哗变之类的惨剧。它安详得就像是吃饱了母亲乳汁的婴儿,陷入了心满意足的沉睡。 韩诺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便打算离开船长室,而拉乌堵正盯着船长室的玻璃陈列柜发呆。 韩诺惟瞟了一眼,那是一本厚重的古书,竖立着放在玻璃后面。封面上有一行烫金大字“origin”。封面的材质像是某种厚织布,里面掺杂了一些金线,显得十分华丽。一块弯月一样的底座托住了书,底座的质地看起来纯粹而柔和,毫无斑点和锈迹,竟像是纯金做的。 玻璃封得并不严实,里面早已浸满了水。如果翻开这本书,应该也是读不成的,百年的海水浸泡,早就将书页泡坏了吧。 想到这儿,韩诺惟心里一动:为什么要在船长室放一本根本就看不成的书? 他立刻抽出刀,用刀背敲碎了陈列柜的玻璃门,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了这本书。而取书的时候,底座竟然几乎没有晃动,他又忍不住想,不会真是纯金的吧? 书的内页竟是空的,韩诺惟翻开书时大吃一惊——在书的中间,是一个盒子的内胆,盒子是用柚木做的,经过了这么多年居然没有被海水腐蚀,而且还能正常打开,韩诺惟不由得啧啧称奇。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金属徽章和一块碎片。韩诺惟拿起徽章和碎片,仔细观察,徽章的形状很像是人的五指,又像是层峦叠嶂的山峰,正面刻着一幅风光图,背面则布满错综复杂的纹路,看不出是什么图案。 而碎片则有些令人摸不着头脑了,看上去既有些像瓷,又有几分像玉,韩诺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材质的石头。乳白色的质地温润光洁,带有天然生成的灰色花纹,边缘整齐,还刻着一排密密的小齿。假如是在陆地上,韩诺惟一定会认为这是一块拼图的碎片,但在海底的百年沉船里,他可不敢确定这是什么东西。 韩诺惟沉吟了一下,将徽章和碎片装入腰里的潜水包。这时,韩诺惟的余光瞄到拉乌堵,后者悄悄将金底座装入了腰包。他移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往外游去。 偶然的发现让韩诺惟开始格外注意船上那些被玻璃罩子盖着、或是陈列在玻璃柜中的物品,但再也没有新的发现。 二人一路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在一间像是书房的舱室里,他们见到了一台保存完好的打字机。令人吃惊的是,这打字机被电筒一照,居然显出了灿灿的金光,韩诺惟本能地想,难道又是纯金做的?就算纯金耐腐蚀,也不用这么下血本吧。 拉乌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他只听村长说这片海底有军方在运送时遭遇暴风而沉没的辐射物资。他刚下来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做梦都没想到会看到这么大的纯金打字机。他绕着打字机外面的黄色玻璃罩子转了两圈,看上去就像是急着吃饭的饿死鬼。 韩诺惟却只觉得奇怪,因为莫傲骨告诉过他,科顿并不是爱炫耀显摆的人。那科顿为何要用这么高调的方式来装饰这条船呢?是为了引起后人的注意?还是故意设置的陷阱? 韩诺惟让拉乌堵先后退,他轻轻敲击了两下玻璃罩,见没有动静,才冲拉乌堵招了招手。后者立刻喜不自禁地抽出刀砍向玻璃罩子。 一排箭立刻射了出来,韩诺惟反应极快,果断一脚踹在拉乌堵身上,两人同时弹开了。 拉乌堵吓得面如土色,他胆战心惊地看着射入舱壁的金属箭头,十几枚箭都有人的拇指那么粗。假如是扎在人身上……他看了韩诺惟一眼,目光中流露出恐惧。 韩诺惟举起一把凳子,示意拉乌堵躲在他后面,然后用力往玻璃罩子上掷去。 只见一阵水花翻涌,又一排箭射在舱壁上。 韩诺惟和拉乌堵面面相觑。 拉乌堵打着手势,想快些离开这屋子,韩诺惟却摇摇头。他现在明白,科顿设置了机关的地方,必定有特殊的东西。 韩诺惟仔细看去,原来,这玻璃罩子并非常见的透明玻璃,而是一种浅黄色的锆石,只是透明度高,远远看去,犹如玻璃一般,但比普通玻璃更坚硬。 在锆石罩的里面,和打字机之间连接着一些金色的簧片,韩诺惟看不懂这些簧片之间的结构,但不难猜出是一种机关,假如他直接破坏掉这些机关,可能也会毁了这台打字机。 韩诺惟轻轻地沿着锆石罩摸了一圈,拉乌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胆大包天的军人,他已经退到了门口,准备随时撤退。 在锆石罩的底部,韩诺惟摸到了一处凹槽,他弯下腰,就着手电筒的光,吃力地辨别着凹槽上的图案。 韩诺惟越看越觉得眼熟,这图案不就跟他之前放到腰包里的徽章的背面一模一样吗?他兴冲冲地取出徽章,将它对准了锆石罩底部的凹槽,轻轻推了进去。 徽章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凹槽,接着它自己转了起来。 转了一圈之后,锆石罩缓缓地弹开了,紧接着,打字机就升高了一些,随着水流的波动,打字机上面的三排字符键也颤巍巍地抖动了起来。 而打字机的后端,出现了一条色带,韩诺惟看出它不是纸质的,更像是布或者皮。 该打点什么字呢?韩诺惟试着打出了“Hanover”,但周遭并无异常。他苦恼地皱起了眉毛,色带是有限的,不能浪费太多,但这一路并没有看到任何提示。 难道是那本书?韩诺惟想起书的名字,又试着打出了“origin”。 周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韩诺惟沮丧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忽然,他意识到这可能是个谜语,origin就是起源的意思,难道答案是这条船的起源?韩诺惟正要打出“amber”,又停了下来。他又想到,假如现在解谜的人是不仁社的,不也能猜到这个答案吗?科顿绝不会设置这么简单的谜语。 不是“汉诺威”、不是“琥珀”,不是“起源”这个词本身,但又能表示起源,而且只有汉诺威家族的人才能很快联想到的词,是什么? 韩诺惟飞快地转动脑筋,他想起了莫傲骨第一次向他讲述家族往事时的情景。 “1834年,在缅甸的丹那沙林,有一位善于经商的……” 是丹那沙林! 韩诺惟高兴地差点喊出来,他立刻输入了“Tanintharyi”。 然而周遭依旧一点反应也没有,韩诺惟楞了一秒,接着他就明白了。缅甸独立后,丹那沙林改过名字,自己输入的是新名字,科顿是一百年前沉的船,那时候,丹那沙林应该叫做“Tenasserim”。 色带已经所剩不多,韩诺惟咬咬牙,打出了“Tenasserim”。 顷刻间,打字机的三排字符键依次弹了起来,最后,在打字机的底部露出了一个金属盒子。盒子里面嵌着一朵晶莹剔透的白色牡丹,和一块白色碎片。 韩诺惟将牡丹拿起来,却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至于碎片,倒是和之前发现的那块相似,韩诺惟取出包里的碎片,试着将两者配对却发现两者的边缘并不吻合——或许这样的碎片还有几块?这样想着,他便将碎片和牡丹都收进了包里。 韩诺惟朝拉乌堵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拉乌堵却盯着那纯金的打字机,一脸恋恋不舍的样子,但他看到韩诺惟头也不回地往前游,只好跟着离开。 在主通道的尽头,两人都停了下来,因为尽头是一堵厚实的金属墙。 在金属墙的前面,立着两座大理石的雕像,拉乌堵不认得,韩诺惟却一眼看出来,这是希腊神话中的海神波塞冬与他的妻子安菲特里忒。波塞冬手里举着硕大的三叉矛,表情十分威严,而安菲特里忒则神情安详,手捧一只贝壳形状的水壶。 若在平时,韩诺惟一定会好好欣赏一番这精湛的雕工,但他此刻毫无兴致,只想快点找到宝藏的线索。拉乌堵见眼前无路,便往回游,留下韩诺惟对着两尊石像苦苦思索。 上一次见到如此精湛的雕工,还是在陶家的密室里。刚想到这儿,一道灵光从韩诺惟脑子里闪过,当年那个核雕,是在空杯子里装满水之后才触发了机关的,那么安菲特里忒的水壶,是不是也要盛满水?可是,现在是在海里,水壶里早已盛满了水。 韩诺惟又看了看两座雕像,除了水壶外,其他地方都是实心的。咦,既然都是实心的,那将这个水壶也堵上会如何? 韩诺惟立刻转身往通道里游了过去,他在乱七八糟的旧家具里找到了一座旧沙发,心下大喜,二话不说就抽出刀开始割沙发罩。拉乌堵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游过来帮忙。 布条塞进了水壶,但周遭仍是一片宁静,什么也没发生。韩诺惟不死心,又指挥拉乌堵割下一大团布片,一直塞到水壶不能再塞为止。 韩诺惟忽然觉得一阵眩晕,接着传来地震一般的轰鸣声,他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地面就忽然下陷,一股强大的吸引力把他吸了进去,一瞬间,无边无际的黑暗将韩诺惟彻底湮没。 第三十八章 点石成金 韩诺惟想起了自己高中时代惟一的一次去游乐园坐过山车的经历,那是为了陪伴当时的女友陶白荷,尽管正在热恋中,但他闭上眼睛也无法克制那种瞬间失重的恐慌感。然而,这次“过山车”更让他害怕,因为他既没有安全带可以系,也不知哪里才是终点。 大约十几秒钟后,伴随着两声沉闷的回声,韩诺惟感觉自己落到了一口枯井里。整个坠落的过程都很微妙,就像是突然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盛满水的气球,疾速沉底后刺穿了球壁,飞到了到空中,接着自由落体,狠狠砸到了陆地上。 他稍微动了一下四肢,感到周身疼痛,不知是撞到哪儿了。周围一片漆黑,他头上的潜水灯在坠落过程中突然就不亮了,应该是碰到了什么东西。他试着慢慢站起来,只感觉四周十分空旷。惊慌之余,他赶紧去摸潜水灯的开关。灯亮了,他立刻松了一口气。他检查了一下身体,确定没有伤口,真是万幸。 韩诺惟扭头看了看四周,这个地方怎么看都像是一口井,但是抬头看,却似乎看不到顶。 拉乌堵就躺在不远处,好像昏过去了,一动也不动。 韩诺惟过去轻轻推了他几下,心里暗暗祈祷:“可别死了啊。” 也许是听到了韩诺惟的呼唤,拉乌堵慢悠悠地醒了过来。他看到一旁的韩诺惟,脸上洋溢着说不出来的激动,毕竟在这深不可测的海底,能有个同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他毕竟是老渔民了,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的手电筒挂在潜水钩上,什么东西都没丢。两人都确定自己没有受伤后,就开始考虑下一步了:怎么出去? 让人意外的是,这口“井”里似乎有气流,他们明明是坠落到这口“井”里的,理论上是到了更深的海底,怎么会有空气呢?难道这是个涵洞?韩诺惟又低头看了一下脚下,并没有潮湿的水渍。他壮着胆子摘下了面罩。 一瞬间,韩诺惟感到无比吃惊,这“井”里的空气不但可以正常呼吸,而且还很新鲜,因为有一股鱼腥味。他激动地对拉乌堵说,“摘掉面罩,这里有空气!” 拉乌堵有点不敢置信,但还是战战兢兢地摘下了面罩。他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气,接着就笑了起来,“好像真的没有问题!”韩诺惟也朝他笑笑,顺手脱掉了一直不习惯的脚蹼,“你以前听说过这里有涵洞吗?” “从来没有。”拉乌堵一边整理脱下的装备,一边露出苦笑,“我在这海里打鱼二十多年了,头一回遇上这种事。”他呼吸了几口略带腥味的空气,“长官,这空气会不会有毒啊?” 韩诺惟耸耸肩,“不会,空气里有鱼腥味,说明这空气是从外面来的。” 拉乌堵点点头:“对呀,我都给摔懵了。如果不是你在我边上,我都要以为我是在做梦了。” 韩诺惟笑了笑,然后取下电筒,照着“井”的四壁。 一幅精美的壁画映入他的眼中。 一位身着及地蓝纱长裙的金发少女手举一盆鲜花,面带娇羞地扭头看向一旁,在她的身后,是草木葳蕤的花园。舒展的芭蕉叶上,悬挂着一盏精致的灯,灯罩上面有复杂的刺绣。少女的脚下,铺着乌黑莹润的菱形瓷砖,釉面光亮如镜。 无论是少女手腕上系着的黑丝带,还是她裙边纤薄的白色蕾丝,甚至她低垂的睫毛,都唯美古典,使得整幅画面呈现出一种难以表述的娇柔静谧。 韩诺惟虽然中学时文化成绩一般,美术成绩却很好,他看过不少世界名画的印刷品,而这幅画他却是第一次见。除了能看出其属于新古典主义的风格外,他对这幅画的了解,并不比拉乌堵多几分。 “这画画了有多久了啊?真好看。”拉乌堵也在一旁感叹。 韩诺惟心里想,我才不会告诉你这画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刚想到这儿,韩诺惟忽觉醍醐灌顶,一百年以上的画,怎么会这么鲜艳,一点也没褪色呢?要么是用了特殊的颜料,要么是在画上覆盖了特殊的材质来保护它。 想到这儿,韩诺惟有点兴奋。但经过打字机的遭遇,他不敢再那么冒进了。他在井底找了一块不知道哪儿掉落的碎石块,朝壁画丢了过去。 石头碰到墙壁,然后自然地坠落下来。壁画没有变化,也没有任何机关被触发。 韩诺惟放心了一点,他走上前,开始轻轻地抚摸着这幅画,寻找线索。 “这画后面会不会是出去的路?”拉乌堵一边跟着寻找,一边问道。 韩诺惟没有回答,他的心已经沉了下去。 这就是一幅普通的壁画,画师只是用某种特殊的颜料在墙壁上作画,并没有覆盖什么加固层,墙壁上也没有任何沟槽缝隙。 拉乌堵见韩诺惟不说话,心知无望,不由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倒霉,“长官,我们要是出不去了,那该怎么办?” 韩诺惟冷冷道:“这里有空气流动,说明是有出口通到外面的,你还怕出不去?” 拉乌堵叫了起来:“万一几天都找不到出口呢?饿都要饿死在这里了!” 韩诺惟不予理睬,此刻他已经发现了这幅画的蹊跷之处。 画面上的景色明明是夏天,但在少女的脚下却有三片奇怪的落叶,分别是一片绿,一片黄,还有一片半绿半黄,明显是不同时期的叶子。 一定是故意这么画的。 思及此处,韩诺惟蹲了下来,他沿着落叶的边缘摸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索性摘下手套。他直接用手去摸的时候,赫然发现,这些叶子是凸出的。 韩诺惟非常兴奋,他弯起手指,用指甲抓住,然后慢慢往外移动,取出了一片叶子。 拉乌堵在一旁看得连连称赞。 三片叶子都拿出来后,少女手里捧着的花盆渐渐往外凸出,最后弹出来一个石槽。 韩诺惟站了起来,看见石槽里躺着一块熟悉的白色碎片。他将碎片拿出来,与自己腰包里的碎片放在一起比划了一下,纹路确实可以对上,而且看起来居然像是一张脸,不过看形状仍然缺少一块,无法拼完整。 韩诺惟收起碎片,这个发现让他对自己更加充满信心。他安慰拉乌堵道:“不要瞎想,再找找,这里一定有出去的路。” 像是在感应韩诺惟的话一般,他话音刚落,拉乌堵忽然大喊一声:“长官,这里!” 拉乌堵指着壁画的另一侧,这里原本画着蓊蓊郁郁的花园,但仔细一看,这些植物并没有按照自然规律生长,而是花开在了枝条背后,叶子长在了花上。更妙的是它们和之前的落叶一样,也是雕刻上去的,只是因为光线暗淡,韩诺惟才一时间没有发现。 韩诺惟仔细看了看,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拉乌堵莫名其妙又有点害怕地说:“长官?” 韩诺惟停住笑:“我没事。”说着,已经将手掌按在那一丛植物上,像在按摩似地,手指有轻有重地在墙壁上旋转着。很快,原本杂乱的植物恢复了应有的生长次序。 一阵沉闷的声响自他们背后响起,韩诺惟和拉乌堵转过身,看到一扇石门缓缓打开,石门后面连接着一条深不可测的长廊。 二人对视一眼,走了进去。 然而,这里并不是沉船,既没有雕塑,也没有纹饰,更遑论家具摆设了。两人沿着长廊走了一阵,却什么也没看到。 走着走着,前面的拉乌堵站住不动了。 “怎么了?” 拉乌堵挠挠乱糟糟的头发,“长官,这里有岔路。”他手指前方,有两条小路各居一边,看起来一模一样。 “走哪边?”拉乌堵傻乎乎地问着。 韩诺惟暗自揣测,莫傲骨从未对他说过海底密道的事情,而他坚信莫傲骨不会对他有所隐瞒。这样看来,当初设计这个密道的时候,科顿一定做了标记给后人。想到这里,韩诺惟对着两条小路仔细观察,试图找到不同之处。很快,他就在墙壁的底端看到了两处标记。两边都是砖头大小的路牌,路牌正中刻着标记,还镶嵌着一模一样的图案。一顶皇冠戴在尖顶碑上,下面蹲踞着双头鹰,花环和绶带缠绕其间——正是莫傲骨给他画过的汉诺威家族的徽章。 韩诺惟心里一阵酸楚的悸动,这是他第一次在外面看见家族徽章,一种奇妙的崇敬和亲切感油然而生。 “长官,这两个标记怎么看都一样啊。”拉乌堵转着脑袋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出来,“我试试土法子吧。” 说完,他舔了一下两只手的大拇指,朝两边的路牌上分别摸了一下,唾液溶解了路牌表面的尘土,左边的路牌立刻变得鲜艳了一些,而右边的则毫无变化。 韩诺惟吃惊地看着,不做声地后退了一步。 拉乌堵蹲下去,对着左边的路牌舔了一下,他立刻大喊道:“长官,这是金砖!纯金的!”他的声音因为过度惊喜而有些变调,“快看!” “你怎么知道这是纯金的?” “我小时候在庙里做过事,见过金佛,就是这样的东西铸的,不会有错!”说着,拉乌堵激动地趴下身子去舔了几下,“这么大一块金砖!哈哈哈哈!” “那另一边的呢?” “就是普通的石头。”拉乌堵还趴在地上,像是舍不得起来。 “那好,那我们就走石头牌子这一边。”韩诺惟做出了判断。 “啊?为……为什么?”拉乌堵张大了嘴。韩诺惟很想告诉他,因为金牌子上刻着的小字是“HA”,而石头牌子上刻的小字是“HAN”——后者才是汉诺威家族的名称缩写。但他最终只是皱了皱眉头,淡淡地说,“不要问那么多,走吧。” 拉乌堵不敢不从,只好爬起来上路,但他仍旧依依不舍地回了好几次头,就像是小孩在看超市货架上的玩具。 “长官,我们真的不要拿金砖走吗?”走了一阵,拉乌堵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怎么拿?”韩诺惟并没有生气,只是冷冷地反问道。 拉乌堵有些不服气,“可以用工具刀撬出来的。” “工具刀是拿来保命的,而不是拿来撬牌子。”韩诺惟顿了顿,又说:“你是不是忘记了打字机那儿发生的事情了?” 拉乌堵语塞,只好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又走了一阵子,韩诺惟心生不祥,他放慢脚步:“你去前面看看。”拉乌堵兴冲冲跑过去,却垂头丧气地折了回来:“长官,是死路,我们回去吧。” 韩诺惟完全没想到前方会是死路,但一时间又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只好先返回,于是两人又走回岔路口。韩诺惟盯着右边的路牌看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家族徽章是用宝石嵌上去的,他想起了船体上的紫色宝石碎片——难道这里也可以取下来? 韩诺惟蹲下去,抓住宝石徽章,用力一扳,只听“咔哒”一声,徽章已经到了他手里。他翻过来看了看,背面果然雕刻着复杂难懂的花纹。 拉乌堵兴奋地抻着脖子张望着,但路牌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好奇地说:“长官,不试试那块金砖吗?”韩诺惟摇摇头,他握着宝石徽章沉吟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决心:“还是走右边。” 韩诺惟心想:如果右边这条路是死胡同,那么一定已经设下了重重机关,他俩不可能平安无事地自由往返,而且科顿不会无聊到在密道里开辟一条无用的路。 这次,两人一直走到了尽头。韩诺惟看着尽头的墙壁,观察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发现机关,一时间有点发懵。尽头并没有任何看起来比较特殊的地方,墙壁上都是当初开凿时留下的痕迹,凹凸不平,没有做任何修整。环顾四周,就像在看几块大石头,毫无规律可循。 韩诺惟折腾了半天,实在看不出破绽来,但又不肯原路返回,他坚信自己没有选错路。拉乌堵心里挂记着黄金,却不敢违抗,恼火之下,又一屁股坐了下来。 拉乌堵坐的地方十分不舒服,身后不规则的墙壁就像是人的膝盖一样,顶得他很难受。他不耐烦地挪着屁股,突然大叫了起来,“咦,长官!” 韩诺惟靠近一看,拉乌堵身后的墙壁上有一块形如大鹅蛋、特别凸出的石头,他抽出工具刀,小心地捅了一下,没有反应,便又加大手劲,忽然感觉“鹅蛋”一动,接着掉了下来,露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凹槽。 凹槽底部有些阴雕的花纹,复杂难辨,韩诺惟看到后却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将刚才找到的宝石徽章轻轻推了进去,然后抓着徽章转动了几下。 顷刻间,这面墙的一部分整体往后移了一段距离,然后往岔路的尽头滑去,接着露出了一段狭窄的空间。 拉乌堵赶紧上前比划了一下,“长官,这里好窄啊!”韩诺惟侧着身子试了试,发现他背后的气瓶太宽了,根本进不去。 拉乌堵建议道:“长官,你得把气瓶摘了才能进去。”他看了看自己,苦笑了一下,“我摘了气瓶都不一定进得去。” 韩诺惟看了看拉乌堵的身体,怕是比自己要宽一倍,他思来想去,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点头,将气瓶取下,放在地上。然后,他用嘴叼着小手电,屏住呼吸,缩起身体,贴着缝隙,一寸一寸地挤了进去。 就在韩诺惟刚挤进去的一瞬间,他忽然看到拉乌堵脸上浮现出一丝奇怪的表情,又像羞惭又像得意。韩诺惟刚喊出一个“不”字,手电筒就从他嘴里跌落到地上。 拉乌堵拿走了宝石徽章,沉重的石门立刻合上了。 第三十九章 八大行星 韩诺惟扑到门边,疯狂地捶打了起来,但石门纹丝不动。这石门原本的设计就是通过外部的宝石徽章来进行开关的,而现在他在门内,做什么都是徒然。 尽管一路上并不是没有提防,可他还是低估了黄金对一个穷苦渔民的诱惑。更何况,在这不见天日的海底,拿走他的气瓶,就意味着拉乌堵可以多一些逃生的机会。 韩诺惟虽然气恼,但他并不恨拉乌堵,反倒有一丝愧疚,因为他还来不及告诉拉乌堵,另一条路上很可能有致命的机关。 “人类是唯一会脸红的动物,或许是唯一该脸红的动物。”韩诺惟背靠着石门,喃喃自语道。他叹了口气,擦了擦汗,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电筒。 这是一间空屋子,面积和他当初在阴阳关住的灰牢差不多。他仔细看了一遍各个角落,没有任何摆设或是看起来比较奇怪的地方,就像是搬空的灰牢,可灰牢好歹还有个窗户,他忍不住自嘲地想。 然而,新的疑问浮现在他心头,科顿为什么要在密道的一条岔路边上造一个空荡荡的密室呢?就为了困住不仁社的寻宝者?那为何不干脆用机关杀了他? 韩诺惟心想,从下水到现在,已经解决了那么多难题,他绝不会就这么无奈地困死在这个“海底灰牢”里。前面的好些机关都是暗藏在毫不起眼的地方,这个“灰牢”很可能也采用了相似的设计。于是他沿着屋子的墙边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用工具刀的刀背敲着墙壁。突然,他一个趔趄,差点被什么东西给绊倒。韩诺惟精神为之一振。他转身用手电筒照着地面,看到了一堆圆形的石球,大小不一、毫无规律地散布在各处。 韩诺惟拿起最小的石球掂量了一下,大约有两三斤重。他数了数,一共九个石球,每一个上面都有图案,而图案各不相同。他观察了一下,才意识到这些图案是八大行星的天文符号,而那一颗特别大的——中间刻绘着一个圆形和一个斑点的,就是太阳。 在石球后面,有一条长长的石渠,像是用来摆放石球的。韩诺惟试着将最靠外的一颗画着形如h符号的土星放了进去,没有什么反应。他又把代表太阳的石球放了进去,当太阳接触到土星时,这两颗石球居然亮了起来。韩诺惟大感惊奇,又将代表地球的石球放了进去,当地球接触到太阳的一瞬间,土星和太阳都暗了下去。 看样子,只要按照正确的顺序摆放,就能让所有的石球都亮起来。想到这里,韩诺惟开始苦苦回忆太阳系里各大行星的位置。从下水到现在,他已经消耗了许多体力,此刻饥肠辘辘,脑子开始变得不好使了。想了许久,他终于想起来,按照距离太阳由近及远的顺序,应该是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 韩诺惟立刻按照这个顺序排列起来,然而,令他沮丧的是,非但没有触动任何机关,而且而且石球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最后竟然全都不亮了。 难道是要按照从远到近的顺序排列么?这样一想,韩诺惟又反向操作了一遍,还是没有用。 “如果跟天文学里的距离概念无关,那又该用什么方式来排列呢?”韩诺惟喃喃自语道。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阵烦躁,只好随性地将石球胡乱摆放,试图找到其中的排列规律。 当金星滑到天王星的后面时,这两颗石球亮了起来。 韩诺惟一愣,金星怎么会在天王星的后面?他仔细想了一想,金星的英文是Venus,天王星是Uranus。按照首字母音序来看,V排在U的后面。 韩诺惟忽然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他试着默念了一遍八颗行星的英文名字,再加上太阳,分别是:Earth、Jupiter、Mars、Mercury、Neptune、Saturn、Sun、Uranus、Venus。 他小心翼翼地按照刚才念的顺序,将石球排成了地球、木星、火星、水星、海王星、土星、太阳、天王星、金星的顺序。 从他摆第二颗木星开始,石球就挨个亮了起来,最后,九颗石球全部都亮了起来。一瞬间,“灰牢”里亮如白昼,韩诺惟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仿佛感受到了来自光明的力量。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居然真的是按照行星英文名的首字母音序来排列的,科顿故弄玄虚,布置了一个这么“小聪明”的局,还真差点难住了他。 慢慢地,荧光暗了下去,随之逐渐暗淡的密室中,像是有九支小小的烛火在跳跃,然后,又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石门对面的墙壁上,一块石板滑动了起来,接着,出现了一个半人多高的石窗。 韩诺惟好奇地举起手电筒往石窗后面照去,里面正对着一条黑漆漆的走廊,宽度大概在一米五左右,看起来十分狭窄。 突然“咔”的一声,吓了韩诺惟一跳,他低头一看,代表太阳的石球不知为何裂开了,里面掉出来一个东西。他捡起来一看,居然又是一块白色的碎片。 韩诺惟连忙将腰包里的另外三块取出来,一对比,果然是缺少的第四块。四块白色碎片拼在一起后,出现了一张脸,但是韩诺惟看不出这是什么脸——额头上有奇特的花纹,鼻子显得特别肥大,两眼距离又很远,而嘴巴好像是裂开的——这是一张让人望而生畏的奇特脸孔。 韩诺惟心里喜忧参半,喜的是终于收集齐了碎片,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忧的是还不知道这张吓人的脸究竟要用在哪里。他从沉船坠入海底的密道,外面的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即使马兑派人下来寻找自己,恐怕也进不来。无论是想找到宝藏,还是寻求出路,最终都只能靠自己。 韩诺惟收好碎片,打起精神。他捡起“太阳”的一块“残骸”,往石窗后面的走廊里投了过去。 石块落地后,只是骨碌碌滚到一边,并没有什么动静。 韩诺惟又等了一等,确定没有机关,这才双手轻轻一撑,从石窗跃了进去。 然而,他刚走了没几步,就听到脚底下传来机关运转的声音。他下意识就要往回跳,可紧接着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竟像是山体滑坡的动静,震得他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韩诺惟大惊失色,举起电筒,朝轰鸣声处照去。 一个超过半人高的大型石球冲了过来,感觉一眨眼的功夫就要到他面前,韩诺惟来不及做其他反应,只得迅速将电筒咬在嘴里,然后跳起来,蹬壁上墙,同时用双手双腿撑住两边,悬在空中。 石球“咚”一声撞到了石窗上,韩诺惟松了一口气,跳了下来。 谁知这石球刚停下不到两秒,又开始往回滚。一瞬间,韩诺惟简直要疯掉了,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被迫跳上了墙。 韩诺惟看着往回滚的石球,感到十分被动,心想这玩意儿该不会等下又回来了吧?他耐心地等了十几秒,随着一声沉闷的“咚”之后,他在心里祈祷,千万要停下,千万要停下。可是事与愿违,大概两秒钟之后,石球又轰隆隆滚回来了。 韩诺惟苦笑起来,这玩意儿真是邪门。他深呼吸一口气,开始分析现在的情况。看这石球的动静,很有可能会一直这么来回滚,他没法下去,而在墙上一直挂着也不是个办法,毕竟是十分消耗体力的。他扭头看了一下,自己离石窗还算是比较近的,要不就先回去?可是回头是死路,要想活命,就必须往前走。刚想到这里,石球又“咚”一声撞上了石窗。 韩诺惟决定,继续前进。 待石球从脚下滚过,他立马跳了下来。 一落地,韩诺惟就举着电筒,照着两边的墙壁,开始仔细观察。不出所料,在他的左侧,有三扇石门。每扇石门上,都刻着不同的图案。第一扇门上刻着两朵小花,第二扇门比第一扇门多了几片细小的叶子和茎干,第三扇门则只有叶子,既没有茎干,也没有花。 “咚”的一声,韩诺惟心里一紧。“轰隆隆”,石球又滚了回来,他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现在可以确定的是,石球从一头滚到另一头,大概需要十五秒左右的时间,单程十五秒的话,来回就是三十秒。那么,以他现在所处的位置,第一次落地后大概可以停留二十秒。加之体力消耗,上墙会越来越困难,因此,每次他停留在地上的时间还要逐渐减少。他希望自己能尽快弄明白这三扇石门上的信息,从而解开通道的玄机。因为越往里进发,他就会越被动。 眼看石球又要到眼前,韩诺惟“噌”地一步蹬上墙,思索了起来:三扇石门后面,理论上都是有石室的,且肯定只有一间石室是自己要找的,其余两者,恐怕都是机关。 刚才他看门的时候,注意到前两扇门的花是相同的,后两扇门的叶子是相同的。有花无叶、有花有叶、有叶无花,看起来只有第二种比较常见。可是如果是这样的话,也未免太简单了。韩诺惟不敢掉以轻心,他知道科顿是植物学的专家,见多识广,用某种罕见的植物来当谜语,也不是不可能的。 韩诺惟想得头疼,他低头看石球正好从自己胯下滚过去,正要往下跳时,忽然眼前一亮。在石球的表面,似乎有什么东西。 韩诺惟跳下来,追起了石球。他尽量靠近石球,好仔细观察。可是没几秒之后,他就意识到,他刚看到的东西,似乎只是图案的一小块。石球快速滚动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看清那东西是什么,也无法确定其位置。石球“咚”一声之后,他吓了一跳,本能地蹬上了墙,这下,他冷汗都吓出来了,石球只会停留两秒,他光顾着思考,差点小命就没了。 蹬上墙之后,他赶紧调整嘴里的手电筒,让光照到石球上。虽然只看了一瞬间,可他已能够确定,石球表面什么也没有。石球滚过裆下之后,韩诺惟跳下来休息,他的大脑飞快地思考着:在这个石球开始滚动之后,其与墙壁发生摩擦,球体会不停旋转,那么,当石球滚到通道两端的时候,石球和墙壁的接触点就是随机的。由此,他若想看明白石球表面那东西是什么,就只能守在石窗边上,或者待在现在所处的位置。只有等到石球停下来,且刚好是那个东西的位置正面朝上时,他才有可能看清楚。 石球又滚了回来,韩诺惟赶紧上了墙。 在折腾了大概七八次之后,韩诺惟终于看清了石球的秘密。 在石球表面有半个巴掌大的正方形开口,其内部嵌着一个金灿灿的正方形物体。正方形镶嵌的深度约有一指长,四个角刚好顶在开口的四条边的正中间,就像是古代的菱形窗户。而且,四个角的位置都有直线凹槽,如同轨道一般。 看到那四条轨道,韩诺惟几乎可以断定里面的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的。他又等了几次,终于又看到正方形朝上之后,便迅速伸手去拿。可他使了很大的劲儿,正方形也不为所动。石球只停顿不到两秒,他赶紧缩回了手。 韩诺惟跳到地面上,他已经快抓狂了,一遍遍上蹿下跳,已经折腾得他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摸到了正方形,却无法拿出来。科顿可真是会折磨人,设计这么个机关。 韩诺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关键点就在那四条轨道上。有轨道,不就是为了引导里面镶嵌物体的运动方向吗?如果抓不起来,难道要用推的? 韩诺惟恍然大悟,又蹬上了墙。 在石球又来回滚了几次之后,他终于等到了机会。 当石球停住的一瞬间,韩诺惟抓住正方形物体,使劲一推。一股强劲的反弹力传到他手上,他顺势将其抽了出来。 第四十章 台阁花开 此时,韩诺惟已经精疲力尽了。他顾不得观察,只得先将东西塞入腰包,然后跳下来跟在石球后面狂奔。等石球撞到石窗的一瞬间,韩诺惟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蹬在石球上,再一发力,跳进了“八大行星”的密室里。 韩诺惟累得瘫倒在墙角,这一段短程折返跑简直要了他的命。通常情况下,人每下潜十米,就增加一个大气压,加上水面上本身就有一个大气压,计算起来,十米是两个大气压,二十米是三个大气压。那么,一百米就是十一个大气压,所以,水下的压力对他来说是无法忽略的。 韩诺惟不知道科顿当初是怎么设计出这个海底密室的,虽然考虑了压力的问题,使得人待在里面不会太难受,但与陆地上相比,仍是颇为费力的。 他歇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腰包里取出东西,放在手心里,观察了起来。 这是个长方形的盒子,金色的表面非常光滑,没有任何花纹装饰,也没有锁。韩诺惟用手电筒照着盒子,仔细看了一圈之后,终于看出在盒子的底部的四个角都装了极小的暗锁。四个暗锁都没有锁孔,应该是不需要钥匙开启的。 里面装着什么呢?打开后,会不会放出致命的毒气?韩诺惟摇摇头,盒子原本镶嵌在石球内,而石球的转速很高,所以里面装的东西应该是不怕泄漏的,至少对于密封性要求不高。 这样一想,韩诺惟渐渐放下心来,他放下电筒,然后两手握住盒子的四个角,按了下去。 盒盖慢慢弹了起来,盒子里面分成了四个小格子,每格里都装着一种颜色的粉末,分别是白色、红色、黄色、蓝色。乍一看有点像古代仕女用的胭脂粉饼,但韩诺惟很快就反应过来,这是绘画用的固体颜料。 韩诺惟顿时陷入了迷茫。费了那么大劲才拿出来的盒子,里面居然装的是颜料。在这荒凉的海底,颜料能用来做什么?就算他想画画,都没有笔。再下一秒,他就想起了那三扇刻着不同图案的石门。难道要给图案上好色,才能激活石门? 韩诺惟心里一阵激荡,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如果真的是要给图案上色,那么他就得搞清楚花和叶子以及茎干应该分别上什么颜色。但是现在,他除了知道手里的颜料盒里有白红黄蓝四种颜色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信息。他下意识地又环顾了下四周,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八大行星也都还亮着。他看着这些温暖的荧光,内心又渐渐燃起了对光明的渴望。 综合已有信息,韩诺惟几乎可以断定,关于颜色的线索并不在这个密道里。那么,这显然是一个只有汉诺威家族的人才会知道的谜。 莫傲骨从未提过家族里有谁迷恋绘画,虽然家里有一些画作藏品,但他也没有详细描述过。 “等等!”韩诺惟忽然喊了起来,“我知道了,是眼睛!”他的疲乏一扫而空,人也兴奋地跳了起来。 莫傲骨曾经说过,科顿将“么打”和“婆挪”混合后,提炼出一种染色剂,用来对汉诺威家族的后代进行虹膜染色。 “么打”和“婆挪”生长在悬崖边上,么打开粉色的花,婆挪开橙色的花,二者都叶片细小,茎干柔弱。——这不正是石门上的图案的写照吗? 韩诺惟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有信心,这样看来,中间那扇门,就是自己要找的,他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给图案上色。 但他立刻又陷入了新的困境:固体颜料需要水来化开,他在这密室中,哪儿来的水呢? 一阵尴尬袭上韩诺惟的心头,他叹了口气,脱下了潜水服。 尿液冲入颜料盒,四种粉末顿时变得潮湿浑浊起来。韩诺惟穿上潜水服,然后把刀当做搅拌棒,分别在四个格子里搅拌了一阵子。 由于下潜后这么久,他还没有尿过尿,所以整个颜料盒都透着一股刺鼻的尿骚味。他一边搅拌,一边忍不住恶心干呕。很快,颜料就化开了,他继续搅拌了一会儿,直到颜料都变成了膏状。 韩诺惟窃喜。他在上学的时候画过水粉,知道这种膏状的颜料是不容易洒出来的,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件好事。因为等下进入石球的通道后,他免不了又要上蹿下跳,如果颜料太稀,可能等不到他画完,就都洒出去了。 他用刀尖挑出一部分白色,抹到了盒盖上,然后又挑了一点红色抹了上去,接着他再用刀尖搅拌,直到这部分颜料渐渐变成了粉红色。 接下来,韩诺惟又用红色和黄色调和出了橙色,用黄色和蓝色调和出了绿色。 突然,韩诺惟感到走廊里一阵动荡,接着,石窗传来了开裂的声音。他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到石窗边,赫然发现另一头的石球上也出现了裂纹。 石室要自毁了!意识到这一点,韩诺惟也顾不得尿味刺鼻,赶紧将颜料盒塞到腰包里,手一撑,就跳到了通道里。 韩诺惟冲到第二扇石门前,打开颜料盒,刚用手指蘸了点粉红色,石球就又冲过来了。韩诺惟只得又迅速盖上盒盖,塞进腰包,再蹬上墙躲开。他心急如焚,已经顾不得判别两朵花里究竟哪朵是粉哪朵是橙,直接就抹在了左边的花上。只能赌一把了! 等韩诺惟将两朵花的颜色涂好时,他的身边已经落下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石块,空气中弥漫着大量的粉尘,呛得他直咳嗽。 韩诺惟不敢懈怠,他争分夺秒地将绿色涂到叶子和茎干的部分。与其说是涂色,不如说是赛跑,他担心涂出轮廓会触发什么奇怪的机关,所以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迅速而全神贯注地涂抹着。 就在韩诺惟涂完最后一点绿色的时候,他的后脑勺忽然一疼,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韩诺惟醒来的时候,刚吸了一口气,就呛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趴在地上。他摸了摸后脑勺,钻心地疼。 韩诺惟吃力地爬起来,然后举起电筒检查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自己现在身处另外一个石室。 他模糊地想起来,自己被一块掉落的石头砸到了后脑勺,在昏过去之前的一瞬间,石门打开了,他本能地向前扑了进去。 想到这儿,韩诺惟一阵后怕:假如当时自己的反应稍微慢了那么一点,现在可能就瘫在走廊里,被砸成肉饼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韩诺惟安慰自己。他举起电筒,开始检查这石室。刚才被自己涂色的石门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扇看似更厚重的石门。他之所以能肯定这一点,是因为眼前的这扇石门明显要粗糙很多。 他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吓了他一大跳,一瞬间,他的寒毛都竖起来了。等他靠近后才发现,这是一尊一人多高、栩栩如生的大型动物石雕,但不知为何缺失了脸部,只留下一双骇人的眼睛。 脸? 韩诺惟心里一阵激动,他立刻拉开腰包,取出那四块白色的碎片。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片依次按到石雕的脸上,等第四块碎片边缘的细齿一嵌入石雕,就立刻跳开,生怕有什么陷阱。 石雕的眼睛亮了起来,发出金色的光芒,竟是一只威风凛凛的老虎。它昂首翘尾,眼神锐利,四只利爪蓄势待发,像是随时准备扑向猎物。 韩诺惟想起一个古老的传说,在从前久远的岁月里,有人认为,琥珀是老虎死后的精魄所化,所以,也有人称其为“虎珀”。 这只白色的石虎,在韩诺惟替它补好脸之后,原本空洞的眼睛里出现了一对金彩熠熠的宝石眼珠,仿佛是对传说的再现一般。只是老虎的脖子上不知为何系着一个铃铛,与它的威严气质颇有些格格不入。 韩诺惟伸手就去摸刀,这才意识到刀已经掉了,他估摸着只能是掉在了之前的通道里,心里一阵懊悔。没有了工具刀,他只好徒手去拽系铃铛的绳子,好在绳子不算粗。他取下铃铛,仔细端详了一会。这铃铛精巧可爱,金光闪耀的钟形外表雕刻着异常繁复的花纹,显然也是纯金的。韩诺惟略带嘲讽地自言自语道:“科顿还真是喜欢黄金呢。”说归说,他还是将铃铛收了起来。 韩诺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一无所获,他失望地回到石虎面前,又沿着石虎找了一圈,也没有发现异常。 韩诺惟盯着石虎的眼睛,心想:难道这两颗黄宝石是开关吗? 他伸出手指,按在了其中一颗宝石上,但坚硬的触感告诉他:行不通。他在宝石上摸了半天,发现这对宝石就是纯粹的装饰品,并不能按下去,也不能取出来。 他失望地退了两步,然后靠墙坐下。此时他在密室里已经呆了许久,空气渐渐变得稀薄,他也开始心烦意乱。 头刚一靠墙,就一阵钻心的疼,韩诺惟摸着后脑勺,想不明白科顿设计之前那个通道的用意,他那么分秒必争,最后还被砸晕了。科顿也真是不怕家族断后啊!他越想越气,跳起来就是一脚,狠狠地踹在了石虎的屁股上。 石虎的尾巴立刻旋转了起来,一阵咯咯哒哒,竟像是在上发条。 韩诺惟吃惊地看着石虎的背部,两块半圆形的石板像一本书一样缓缓打开,然后在石虎的肚子里,出现了一个金色的圆盘。 圆盘里铺着一层细腻的白色沙子,沙子外围插着八根长短不一的拇指粗的彩色蜡烛,韩诺惟好奇地摸了一下,居然是真的蜡烛。更离奇的是,这些蜡烛居然都是燃烧过的。八根蜡烛颜色都不一样,长度也不相同,会是什么隐喻吗? 在八根蜡烛的中间,有一个由三圈金属环组成的装置,韩诺惟试着拿起来,发现金属环是固定在圆盘上的,不能移动。 韩诺惟头疼地看着石虎,忽然又觉得有些好笑:他刚才无意间踹了老虎屁股一脚,才激活了机关,难道真的应了那句“老虎屁股摸不得”? 韩诺惟又试着去旋转那石虎的尾巴,却再也不能转动了。看来,机关就在那个金色圆盘上。 三个金属环的中间是个小小的平台,线刻着一朵盛开的花朵,韩诺惟盯着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是牡丹花。牡丹花在这里有什么寓意吗? 韩诺惟忽然激动起来,他拉开腰包,取出了在船长室的陈列柜里拿到的那朵白牡丹。韩诺惟比划了一下,尺寸正好,他喜不自禁地将牡丹放在圆环中间。 圆环没有动静。 他又把牡丹转了个方向,还是没有动静。 这时,韩诺惟注意到了外圈的两个金属环边缘有许多小孔,他数了一下,内圈的金属环有十六个小孔,外圈的是二十四个。合在一起,恰好是四十个。 四十这个数字让韩诺惟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接着他眼睛一亮。 韩诺惟二话不说,拿出了在船体上收集的紫色宝石碎片,此刻再看这些碎片,碎片上那些几乎一致的尖尖的部分就有了解释。他将碎片一片片插入金属环边缘的小孔,但由于孔洞狭小,整个过程颇费工夫。好在这些碎片大小基本相同,不一会儿,四十片紫色宝石碎片就组成了两个圆圈。 韩诺惟睁大眼睛,此刻,它看上去就像盛开的紫色莲花,而中间捧着一朵白牡丹。 “Prolification——台阁花。”韩诺惟脱口而出。 所谓台阁花,通常是指花心中间再开出一朵或数朵花,犹如层层的亭台楼阁。牡丹的台阁品种颇多,但莲花的他倒是没听说过。不过,考虑到科顿的植物学知识渊博,也说不定真有此花。 韩诺惟等了一会儿,但台阁花并没有反应,他有点沉不住气了,轻轻碰了碰花心的白牡丹,然后又碰了碰外围的紫色莲花。 但周遭仍然一片寂静,韩诺惟举起电筒照过去。这次他观察得更为仔细了,终于,他发现在圆盘的外边缘还有一圈金属环。韩诺惟试着转起了这圈金属环,整个圆盘也开始跟着缓缓转动。 紫色的莲花忽然动了动,小小的花瓣依次合拢又渐渐打开。围绕在莲花周围的蜡烛都亮了起来,在亮光中,韩诺惟看到蜡烛上隐隐出现了字符。他略感吃惊地凑近一看,每根蜡烛上都浮现出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字母: C-o-m-e-h-e-r-e 第四十一章 夺命棋盘 “来这儿?”韩诺惟自言自语道。一阵冷风吹过他的心头,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在这个只有他一个活人的密室里,突然出现这么一句话,着实让人感到不寒而栗。可是,这密室中并没有出现其他变化,那这些蜡烛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难不成就是字面的意思,要自己站到这个圆盘上?可是这也实在太扯了,他看着这些蜡烛,始终感觉不是很舒服,本能地排斥这个想法。无奈之下,他不得不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密室和石虎,但什么也没发现。他只好鼓足勇气,手往石虎身上一撑,跳了上去。 石虎没有动静。 韩诺惟蹲在石虎屁股上,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咬咬牙,往前半步,踏入了圆盘。圆盘的面积并不大,他只好踩塌了其中的几根蜡烛,才能将双脚完全放入。其实这样做的时候,韩诺惟还挺高兴,因为他实在是很不喜欢这些蜡烛。他刚一站稳,双脚就立刻陷入了沙子中。 忽然,韩诺惟感到一阵剧烈的晃动,接着,雷鸣般的声音响了起来,比之前的石球的动静还要大,震耳欲聋。与此同时,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失重感,石虎像是断了线的电梯,疯狂地往下坠落。都已经身在海底了,还能再往哪儿落?韩诺惟闭上眼睛,抱着头,弯下腰,身体蜷成一团。他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快被这剧烈的下坠给晃散架了。 好在这次坠落的时间不长,大概几秒钟后,地震就过去了。韩诺惟在确定没有晃动之后,才慢慢睁开眼睛。 他来不及检查身上是否有伤,就瞠目结舌,呆住了。 因为映入眼帘的,是他平生从未见过的美景。 一座小小的形如皇冠的房子矗立在他眼前,四周环绕着雕饰精美的圆柱,而在房子前面,是一块犹如棋盘的小型广场。韩诺惟抬起头,看见无数花花绿绿的浮游生物从他的头顶悠然自在地漂过,就像无数的明灯,将晶莹剔透的穹顶辉映出一片柔和的安详。他举起手电筒,一些珊瑚和海葵受到光线的刺激,立刻反射出华丽的荧光。 这是一个人工开凿出的洞穴,位于一块巨大的波罗的海琥珀当中,人置身其中,仿佛是跳进了琥珀中的空胆一般。光线进入这个空间之后,好像不再受到任何束缚,而是自由地徜徉,久久不愿离去。韩诺惟实在想不到在这沉船之下,竟然藏着这样美到令人窒息的景致。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洞穴的石壁,一种琥珀特有的温润感传到掌心,像是恋人柔美的肌肤。 韩诺惟忽然明白了莫傲骨那一身高傲的气势从何而来,任何祖上拥有如此奇珍异宝的人,都会是桀骜不逊,不落凡尘的吧。 他环顾琥珀洞穴,不禁信心大增,宝藏一定就在不远处! 他跳下石虎,检查了一下,只有手臂上有擦伤,左边的小腿有些发麻,其余地方都没事,算是万幸。 检查完毕,韩诺惟满怀欣喜地走上棋盘,刚一落脚,就被蛰得缩了回来。他仔细一看,原来棋盘上密密麻麻布满了纤细的钢针,长约十厘米,因为洞穴内的光线飘忽不定,一开始都没注意到。他试着将潜水靴的鞋尖踩了上去,立刻被扎出无数的小眼儿。 怎么过去呢? 韩诺惟捡起石虎旁边的一块碎石,用足力气,朝棋盘砸了过去。石头落在棋盘中央,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动后,三尊两米多高的半身雕像从棋盘中缓缓升起。三尊雕像呈三角形分布,且各带有一块方形的厚石板。 韩诺惟粗略估算了一下三尊雕像前的石板间的距离,然后叹了一口气。石板之间离得太远了,想踩着这三块没有钢针的石板跳到“皇冠”门前,根本不可能。 那么,有没有可能会在他站到厚石板上,增加了石板的重量之后,出现什么变化呢?可是他看了一眼钢针后,就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要试了,万一不对,可就被扎成马蜂窝了。他叹了口气,用手指捏住最外层的钢针中的一根,试图将它折断。可是他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感觉到钢针有丝毫弯曲。真是邪门,他忍不住想,这么细的钢针,居然掰不动。 韩诺惟无奈地环顾着四周,想另辟一条路绕开棋盘。但极目望去,除非他能飞到穹顶上,否则没有别的办法。 韩诺惟身上只有一个小电筒。“若是有根绳子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把绳子拴在高处,然后像泰山一样荡过去。”韩诺惟这样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 思量再三,他在石虎旁边的碎石堆里翻了起来,看有没有能用的工具。 可是,翻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又不甘心地回到棋盘前面,盯着那三块厚石板发呆。 仔细看他才发现,每一块石板上都镶嵌着一个由英文字母组成的圆环。这些英文字母用阴雕的手法雕刻在小圆片上,圆片颜色与石板相近,似乎也是石头材质的。圆片之间紧紧依靠,形成了一个圆环。从圆片之间的缝隙看,圆片像是贴上去的。他试着用指甲去抠,却怎么也抠不下来。而在圆环的正下方,也就是最靠近他的位置,有一个比字母圆片略大一些的小圆孔。 纵观整个圆环,就像是老式电话的拨号盘。这个造型让他觉得,解这个迷应该是要通过旋转圆环,让正确的字母落在圆孔中。韩诺惟读了一遍字母,恰好是从A到Z,共二十六个,整体按逆时针方向排列。 那么,正确的字母是什么呢? 韩诺惟又抬头去观察那三尊雕像。三尊雕像都是男性,且都是欧洲人的轮廓,但除了都很英俊以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异常之处。韩诺惟试着按照顺时针方向旋转圆环,让第一个字母“A”进入圆孔。 “A”在滑到圆孔的上方时,迅速被吸了进去,然后过了一秒钟左右,又弹了出来。同时,雕像所在的这一整块长方形的区域中的钢针立刻变长了一些。韩诺惟吓得连忙后退了一步,他以为钢针会慢慢再缩回去,可是等了半分钟,钢针也没有反应。 一次都不能错!这该死的棋盘!如果他再转错,周围的钢针再变长,他可能就够不着圆环了。韩诺惟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三个男人雕像到底代表什么呢? 韩诺惟蹲下来,苦苦地回忆着莫傲骨曾对他说过的家族传说,努力寻觅着可能的线索。但他怎么也想不出来可能有针对性的答案。 几行英文情诗忽然浮现在他的脑海,那是他在沉船的舷窗边上看见的。 Beauty's-effect-with-beauty-were-bereft, Nor-it-nor-no-rememberacne-what-it-was。 This-were-to-be-new-made-when-thou-art-old, And-see-thy-blood-warm-when-thou-feel'st-it-cold。 Make-thee-another-self-for-love-of-me, That-beauty-still-may-live-in-thine-or-thee。 Lo,in-the-orient-when-the-gracious-light Lifts-up-his-burning-head, each-under-eye, Doth-homage-to-his-new-appearing-sight, Serving-with-looks-his-sacred-majesty。 韩诺惟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有自信,他立刻站起来,试了试情诗的第一个单词“B”——这下,钢针的长度已经快要到他的膝盖了。 韩诺惟几乎要抓狂了。他又尝试着排列组合了里面的一些名词,但感觉都不怎么对劲。他试着将重复率高的几个单词挑出来,却也并不能组合成什么短语。 韩诺惟想起了那令人哭笑不得的八大行星音序,难道这又是个故布疑云的圈套? “慢着!”韩诺惟忽然大喊了一声。倒数第三句里,开头的each原本是上一行的结尾,他最初以为是书写者特殊的写作习惯而已,并未多想。可是,仔细想想,这里硬生生将诗句断开并转到了下一行,应该是科顿在暗示:each是很重要的一个单词。 那么,提炼出每一行的首字母,按照音序组成单词,并且一定要包含字母e的话,那就是ae。可是第一次就已经试了a,确定a开头不对,并且a并不是什么有特殊意义的单词,这就说明不是按照音序来组合的。 剔除掉音序条件后,在首字母组合里,包含e的单词就是bed和name了。 “name……”韩诺惟忽然愣住了。 名字。 韩诺惟激动起来,谜底应该就是雕像的名字。 守护家族宝藏的雕像,雕刻的极有可能是宝藏的主人。 想到这里,韩诺惟颤抖着将“m”转入孔中,他看着m被吸进去时,心提到了嗓子眼。而当m再弹回来时,钢针没有变长!韩诺惟大喜,他接着转入了“o”,钢针也没有变长!他一口气试了“rrison”,然后,雕像慢慢动了起来。雕像先往左边移动,到达边界后,又移到了最右边,犹如棋子在棋盘上移动,所行之处,钢针俱消。 韩诺惟如履薄冰地踩上了棋盘,确定钢针都已消失后,来到了第二尊雕像前。第二尊雕像的“年龄”看上去比第一尊要小一些,他试着转入了“c”,钢针又变长了。他吓了一跳,不是科顿,难道是埃德蒙?他又试着转入了“e”,这次钢针没有变长。他捏着一把汗,将“dmund”按顺序转了一遍,第二排的钢针也都消失了。 最后一个,毋庸置疑,就是科顿的孙子安德鲁了,韩诺惟将“andrew”的最后一个字母旋转完毕后,棋盘上的钢针终于全部消失了。 韩诺惟踏过棋盘的最后一格,不觉身上已是汗水淋漓。 在皇冠小屋的前面,有三层台阶,台阶后面立着一扇蓝色的门。而在门上镶嵌着一块面积不小的纯金门牌,门牌左右都顶到了门边。当然,门是锁住的,门牌正是门锁。 韩诺惟叹了一口气,在解了这么多谜之后,足以证明自己是汉诺威家族的后人了,可科顿还是一口气也不让他喘。 韩诺惟踏上台阶,只觉得一阵摇晃,险些摔倒。待他直起身子站稳,才发现台阶居然升高了十几厘米,恰好让他的视线达到门牌的中心位置。与此同时,台阶的边缘冒出了一排金属栅栏,尖尖的像是锋利的矛头。 韩诺惟目瞪口呆,这些栅栏和他的膝盖差不多高,怎么看都像是危险的机关。他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先站定,开始研究门。 门上的纯金门牌分为左右两个部分,中间由细细的五道金属横梁连接。两边紧靠横梁的部分都分别竖直排列着五块圆形金牌。左边的金牌上面镶嵌着一些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右边的金牌则全都刻着十字架。 韩诺惟盯着左边的金牌看了看,每块金牌上都镶嵌了四颗红宝石,而每颗红宝石的表面又雕着一个数字。他迅速浏览了一遍红宝石,发现最大的数字是9,最小的是1。 而在门牌的右侧下方,有一个向外突出的横槽,里面摆放着一些红宝石颗粒,其表面也无一例外地刻了数字。韩诺惟扒拉了一下,从1到9,恰好是九颗。 “这轮考数学。”他苦笑了一下,“还好都是个位数。” 第四十二章 数字金牌 虽然对科顿颇有怨言,但韩诺惟还是强打精神,开始解题。 左边的金牌都分成了四个部分,中间的圆圈是一个部分,剩下的空间再均分为其他三个部分。按照左上、右上、正下、正中的顺序来排列,第一排的金牌数字为“4、3、6、1”。 第二排的金牌数字为“1、7、4、1”。 第三排的金牌数字为“1、2、3、3”。 第四排的金牌数字为“4、2、3”,正中为空。 第五排的金牌数字是左上3,右上为空,正下1,正中9。 假如用X代表缺少数字的部分,那就是: 4361,1741,1233,423X,3X19。 韩诺惟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这些数字有什么规律呢? 第一块金牌可以理解为43除以6,余数是1; 第二块金牌是17除以4,余数是1; 第三块金牌是12除以3,余数是……0?韩诺惟盯着第三块金牌中间的3,摇了摇头。可供他使用的宝石颗粒里面,没有0,显然,这个规律不对。 难道是外面的三个数字相加,正中的数字是除自己外最大的因子? 韩诺惟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韩诺惟琢磨了好一会儿,连线性方程都用上了,算出来的却不是整数,他十分烦躁,随手拿起宝石颗粒中最靠外的一颗6,放进了第四块金牌中间的凹槽中。 一阵剧烈的摇晃吓了他一跳。台阶边缘的金属栅栏又往上升高了一些,已经和他的腰齐平了。同时,台阶也升高了十几厘米,现在,韩诺惟的视线已经到达第一排的金牌的位置了。 这玩意儿活像个小笼子。 想到这儿,韩诺惟浑身一阵冷战,假如不能在有限的次数中解开谜题,就会被升到天花板上,然后活活困死在笼子里? 韩诺惟转过头去,看看棋盘广场,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回头路了,也不敢再浪费次数了,只得取出刚才的6,放回横槽里,苦苦思索起来。 那么,会不会是数列呢?韩诺惟忽然想到斐波那契数列。他灵机一动,重新演算起来:先算正中间,第一块金牌中间的1和第二块金牌中间的1,再加1,得第三块金牌中间的3;第二块金牌中间的1和第三块金牌中的3,再加1,得5,假设这是第四块金牌中缺的数字;那么,第三块中的3,加第四块中间的5,再加1,恰好得第五块金牌中间的9! 韩诺惟激动极了,他立刻推算起右上角的数字,希望能解出第五块金牌的答案。用类似的方法,第一块右上角的3加上第二块右上角的7,需要减去8才能得到第三块右上角的2;第二块的7加上第三块的2,需要减去7才能得到第四块右上角的2。以此类推,第三块的2加上第四块的2,需要减去6…… 韩诺惟愣住了,得出的结果是负数啊。 他抓了抓头发,有点绝望。 韩诺惟直勾勾地瞪着金牌,心想会不会又是自己想的太复杂了。 这时,右边的一列金牌映入他的眼中,刚才光顾着算左边的数字,都没有仔细观察过右边。这五块金牌与左边的金牌体积相同,只是全都刻出一个十字架的纹路。 十字架?科顿很可能是天主教徒,但是这一路走来,韩诺惟并没有看到其他明显的宗教标志。 假如它代表的不是宗教呢?韩诺惟盯着十字架看了几秒,忽然意识到,这是加号! 原来,科顿早已做了这么明显的提示,是他又一次把问题复杂化了。 一次又一次被科顿“骗”到,他突然想,科顿真像个心理学家。韩诺惟笑着在心里列出了算式:将左上角的数字全部相加,(4+1+1+4+3),结果是13;再把正下方的一排数字相加,(6+4+3+3+1),结果是17。 假设在13和17之间的算式结果是15,那么,15减去(3+7+2+2),结果是1,由此,第五块金牌的右上角是1。 13,15,17,假设正中间的数字相加后的结果是19。那么,19减去(1+1+3+9),等于5,第四块金牌中间的数字就是5。 韩诺惟拿起5和1两颗宝石,小心翼翼地放入了金牌中的空缺处。 圆形金牌吱吱呀呀一阵旋转,接着,金属横梁全部移向了一旁,同时,台阶边缘的金属栅栏消失了,台阶也落回了地面。韩诺惟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推开了门。 屋里面的光线并不明亮,甚至有些阴暗,他打开手电筒,开始观察小屋。小屋里面装饰得十分古朴:正对着大门的墙上用水粉绘制着各种交错的花草藤蔓。墙壁两侧对称地摆着书柜,上面排列着许多书籍。在左边书柜的旁边,有一张小小的圆桌,上面铺着一块红丝绒桌布。 韩诺惟刚往屋内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一种不协调的感觉充斥在他心中。他后退了两步,看着屋内靠近门口的两尊几乎与人一般高的小天使雕像。两尊雕像面对面,都有底座,都是经典的振翅欲飞的造型,区别是左边的一尊手里举着小号,右边的一尊,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握着一个锣槌。 毋庸置疑,小号和锣以及锣槌都是纯金的。 韩诺惟盯着右边的小天使,有点纳闷:为什么它要演奏中国的传统乐器呢?他回想起来,莫傲骨教过他,锣在中国古代就已传入欧洲。1791年,法国作曲家戈赛克就将锣用于他的管弦乐作品中了。 科顿所处的时代是十九世纪中晚期,锣这种乐器他是肯定知道的。然而,当时在欧洲并不流行演奏锣,而且小天使拿着锣总显得有点格格不入。 韩诺惟看了一会儿小天使手里的锣,光滑如镜,没有任何花纹。他试探着轻轻抚摸了一下,锣也没有什么反应。他胆子大了一点,推了一下锣,然后看着它在小天使手上颤巍巍地晃荡了十几秒。 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变化。 如果用锣槌敲一敲这面锣呢? 想到这儿,韩诺惟警惕地回头看了看,蓝色大门依旧巍然不动地立在那儿,棋盘广场上的雕像也都静立默然。他又低头看了看脚下,也没有变化,没有出现任何缝隙。 千万不要再掉到哪个洞里去了!他暗暗祈祷着,然后从小天使的右手上取下锣槌,对着锣的中心,敲击了一下。 “哐”地一声,韩诺惟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锣槌。在这安静得几乎要使人发狂的海底,敲击一面锣之后所发出的声音,着实让人瘆得慌。 忽然,左边的小天使雕像缓缓转动了起来,在旋转了几秒钟之后它又停下了,从原先的面朝右边的小天使,变成了面朝大门。 韩诺惟在心里一阵欢呼,这里果然是有机关的! 在小天使雕像旋转之后,底座上露出了一个暗格,韩诺惟拿电筒一照,看到里面好像有个东西,于是就小心翼翼地伸手进去摸了摸,还好,那东西是可以拿出来的。 这是一艘轮船的陶瓷模型,做工极为精致,奇怪的是只有一半。其大小仿若半个乒乓球,桅杆、三角帆等都做得相当细致逼真,只是没有船舱。船身几乎是实心的,中间有一个小凹槽,像是用来扣住另一半的。 另一半在哪儿呢?韩诺惟思索了一阵。 既然右边的小天使雕像可以打开一个“声控”的机关,那么左边的呢?韩诺惟好奇地绕着“小号”看了好一会儿,但却一无所获。小号被固定在了小天使的手中,想取下来的话,就势必要破坏小天使。 他叹了一口气,小号不像锣,只要有锣槌就可以敲响。想吹响小号,就得对准号嘴。但是这小号是固定在小天使的左手上的,小天使现在正面对着门,而且离门很近,他根本没办法够到号嘴。 韩诺惟看着小号发了一会儿呆。 突然,他笑了起来,是他再一次想复杂了。每把小号上都有三个活塞,按下活塞,就可以改变小号发出的声音。想激活机关,不一定要让小号发出声音,理论上,只要模拟了发声的必要动作,就可以了。 说干就干,他立刻靠近左边的小天使,按下了中间的活塞。韩诺惟并不知道哪个活塞才是正确的,他不过是想到了之前在石球通道里,最后的正确答案是三扇门中间的那一扇。凭借着那次经验,他猜测,科顿会习惯性地将正确答案放在中间。 果然,随着韩诺惟按下活塞,右边的小天使也动了起来,它的旋转方向和左边的小天使刚好相反,是逆时针的。转了几秒后,小天使停了下来,它的底座上,也露出了一个暗格。 韩诺惟迫不及待地把暗格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不出意料,是轮船模型的另一半。他将两部分模型的轮廓贴合在一起,只听得一阵细微的“咔嚓”声,两半模型紧紧扣合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完整的船。 他将船体倒过来,看见它的底部嵌着一个圆形的金属钮,钮上的纹路异常复杂。他试着按了一下,发现这个金属纽是固定在上面的,并不能活动。他又把船举起来,用手电筒照着,想照亮了仔细观察一番。 然而,手电筒却怎么按都没有反应。韩诺惟有点惊慌,又拍又打地折腾了一会儿,手电筒仍旧无法点亮。 韩诺惟心里一阵懊恼:不知道手电筒是坏了,还是没有电了。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重返地面,而现在就只剩下头顶这一点微弱的光源了。为了节约电力,他关掉了头顶的灯,接着,他看了看手上的潜水表。此刻,距离他下水,已经过去了整整六个小时。 马兑这个骗子,还说他船上的东西都是美国货呢,结果这么快就不亮了。韩诺惟一阵无语,但还是将手电筒收到了腰包中。 韩诺惟慢慢走进了小屋中。 他走到右侧的书柜前,好奇地轻轻抽出一本书,打开一看,却发现只有封皮,里面是空的。他心想,当然,这里不会住人,那么书籍也就是摆设而已。韩诺惟将书全部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他又走到那张小圆桌旁边,一把掀起了桌布。令他吃惊的是,桌面上刻着许多奇特的曲线花纹,花纹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而且花纹上面还散布着许多圆形的小孔。 这样的桌子,难怪要铺桌布,不然都没法摆放东西,根本就不平整。韩诺惟嘲笑地想着。 忽然他心里泛起一阵波澜。 他取出腰包里的陶瓷船,看了看船底的金属钮。金属钮的大小似乎与桌子上那些小孔的大小相当,他立刻对准了一个小孔,将陶瓷船按了上去。小船在接触到圆孔后,像是被吸过去一般,嵌在了圆孔里。然后,他听到“咔嚓”一声,小船似乎往上弹起了一点点。他蹲下来沿着桌面边缘看了一眼,果然,小船的金属钮下面连着一根金属片。 韩诺惟起身看着小船,又看看桌子上的花纹,越看越觉得,这些花纹像是航道!难道这是要他用这艘船在桌面上“航行”? 在桌子的右上角,刻着三个很小的字母,“END”,那里应该就是终点吧。但是,起点在哪里?韩诺惟找了一圈,没有发现桌面上有其他字母。于是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随意将陶瓷船从当前的位置往前滑行了一步。陶瓷船走过的这段曲线,渐渐亮了起来,像是在暗示他这一步是正确的。韩诺惟高兴地将陶瓷船又往前滑了一步,但原本变亮的曲线又慢慢变暗了。 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反应过来:这就是传统的一笔画。这艘船要在不走重复路的前提下,经过桌面上的所有曲线“航道”,直到最后抵达“END”。 和前面的各种难题相比,这简直就是“福利”啊,他在心里暗暗好笑:科顿一定不曾想到,在百年之后的中国,会有许多孩子,在很小的时候就会玩一笔画的游戏了。 韩诺惟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画完了陶瓷船的“航道”,当船抵达右上角的“END”的那个圆形小孔时,所有的航道全都点亮了。接着,从圆桌的侧面弹出一个薄薄的抽屉,抽屉里躺着一个用绸缎包裹起来的东西。 韩诺惟抽出这个东西,拆开绸缎,里面却是一块薄板。他看不出薄板是什么材质的,只觉得摸起来比玻璃要软,比塑料要有弹性,竟然有几分像是用某些动物的皮肤组织做成的。 韩诺惟将薄板靠近鼻子嗅了嗅,有种好闻的柔和的香气。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发现这块薄板不是均匀的,某些地方是透明的,某些地方则是完全不透明的乳白色。 韩诺惟一时间琢磨不明白,便将薄板重新用绸缎包好,装入腰包里面。 他离开圆桌,继续打量起这间屋子来。在“航道”全部被点亮之后,屋子里亮了许多。屋里面的装饰说不上华丽,但也绝不寒碜,有壁炉,有沙发,有茶几,甚至还有一排呼叫佣人的拉铃。 铃? 第四十三章 请原谅我 韩诺惟顺着铃铛仔细看了一遍,果然在最后一个铃铛后面发现了空的挂钩,他立刻掏出之前在石虎脖子上取下的金铃铛,试着将它挂了上去。他等了一会儿,铃铛并没有动静,他又试图摘下其中一个铃铛,却发现这些铃铛都是固定在金属线上的。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念头,便轻轻推了一下铃铛。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回荡在屋子里,然后又飘出去,萦绕于整个琥珀洞穴中。但是,屋子里并没有如他预期的那样出现什么变化,于是他又推了一下铃铛,这次用的力气大了一些。 左边的书柜忽然动了起来,它慢慢移向左边边,然后,原本被书柜遮挡住的墙面上露出了一间小小的隔间,隔间地面上有向下的台阶。韩诺惟没有直接进去,而是将沙发挪了过去,抵住书柜,防止自己再次被锁在密室里。 确定书柜不再移动后,韩诺惟这才点亮了头顶的灯,保持着警惕,踩着台阶,慢慢走进了密室。 一口大如汽油桶的长方形箱子静静地躺在密室正中,它在暗淡的头灯的照射下,显出褐红色的皮质来。 韩诺惟又惊又喜,立刻扑了过去。 箱子并没有加上额外的锁,其自带的暗锁也没有锁死,韩诺惟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这口大箱子。但是打开箱子之后,韩诺惟就傻眼了,因为里面还有一口小一圈的箱子。无奈之下,他只好继续开箱子,可是打开了第二个箱子之后,又出现了第三个箱子。韩诺惟心里一惊,该不会这里面还有箱子吧?果然,他最后发现这箱子里总共套了七个箱子,犹如俄罗斯的套娃,层层相扣。等他打开最里面的一个箱子时,完全呆住了。 箱子里只有一柄短剑,长度大概在三十厘米左右。韩诺惟将短剑取出来,发现它下面压着一卷羊皮材质的东西。 折腾了一天,韩诺惟早已又累又饿,现在看到了箱子,那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一些。他索性靠着箱子坐了下来,拿起羊皮卷,再慢慢摊开,读了起来。羊皮卷看起来年代久远,上面密密麻麻地用拉丁文写了很多东西。 韩诺惟试着读了几句,发现是全无联系的奇怪词语。他一头雾水地想着:难道这又是什么谜语?可是他看着这些散乱的词语,却怎么也捕捉不到它们之间的联系。 韩诺惟又看了一眼潜水表,已经快下午五点了。这时,他的肚子突然响了起来,他苦笑着看了一眼肚子:“你忍忍吧,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韩诺惟揉了揉肚子,腰包里的一个硬物硌了他一下。他一愣,连忙取出那块裹着绸缎的薄板。 他忽然灵机一动,将这块“眼镜盒”大小的薄板罩在了羊皮卷上。透过薄板的透明部分,韩诺惟读出了一些让他心惊肉跳的东西来。 原来,科顿当年设计的琥珀沉船完全就是虚晃一枪,真正的琥珀根本就没有放在这里! 科顿偶然间发现这里竟然有一条较深的海沟,海沟的附近,恰好又有一座山,山顶露出海面,形成了一座小岛。于是,他想了个主意:沿着海沟开凿一条隧道,引到山中,直通到海面上的小岛。 沉船就是为了掩盖海沟里的这间海珀小屋,而这屋子则是用来引导汉诺威的后人找到祖上的宝藏。海沟里修建的重重密道机关,既是为了考验汉诺威的后人,也是为了阻挡其他别有用心的寻宝者。 韩诺惟想起了拉乌堵,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他接着将薄板往下移动,读着读着,他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 原来,左边的书柜是用来遮挡箱子的,而右边的书柜,却是“停尸房”。那些当初为科顿修建海底密室的人,无一生还。他们全部被科顿锁在密室里,任其灭亡。而祖先留给他的,可不仅仅是琥珀宫而已。 羊皮卷的最后一行,不需要薄板也能阅读:1901年,8月1日,科顿。 读完信,韩诺惟感到一阵恶寒。他将羊皮卷塞进腰包里装好,又盯着那短剑看了一会儿,咬咬牙拿了起来。 韩诺惟关掉头顶的灯,回到小屋,径直来到两个书柜之间的“花草墙”边,他仔细找了一会,看到藏在花草里的家族图案,便用力一按。 一阵轰鸣声响起,灰蒙蒙的烟雾直往韩诺惟脸上冲。他后退了几步,静静地等着烟雾散去。 墙内出现了两个大理石座椅,左边的座椅是空的,右边的座椅上坐着一具干尸。 那是一位一望而知气度非凡的老者,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灰白的长发垂落在肩头,眉毛和胡子都长得像是神话里的仙人一样。他身着一套古朴而雅致的灰色礼服,虽然面目干枯模糊,却依旧能看出欧洲人的轮廓。 韩诺惟的心砰砰直跳,尽管他猜到这椅子上的人就是科顿,但他仍然很难接受这样面对祖先遗体的方式。他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将科顿的四肢套入椅子的四个金属圈内,然而科顿轻得就像是随时都会飘起来一样,他得万分小心,才能确保其被固定在羊皮卷所描述的位置上。 然后,韩诺惟将短剑慢慢插入空石椅顶端的空槽,直到剑身彻底没入石中。 一切都准备好以后,韩诺惟神情恭敬,态度严肃地低声说道:“Forgive-me。” 韩诺惟坐到了空石椅上,他深呼吸了好几次,颤抖着握住了科顿的手,同时将自己的另一只手放入了座椅扶手的金属圈中。 他还没有准备好,就忽然跌入了铺天盖地的黑暗之中。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飞速行驶的矿车上,磕磕碰碰地冲向不可知的未来。身后是轰隆隆的爆炸声,四周是茫茫如夜的黑暗,耳边有呼啸而过的喧哗,有一瞬间,他很想点亮头上的灯,但他不敢松开科顿的手。他感觉在这样的高速冲击中,科顿干枯的手,似乎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让他沉下心来,从容地迎接即将到来的命运。 但这种磕碰实在太剧烈,韩诺惟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虽然他咬紧牙关承受着,但当“矿车”磕到了一块特别大的礁石上时,韩诺惟的额角还是撞上了一块尖锐的东西,他痛得大叫了一声,昏了过去。 当韩诺惟醒过来的时候,一阵阵冰冷刺骨的感觉从他的脚底袭来,他吃力地睁开眼,带着咸味的海风毫不客气地扑面而来。 他出来了! 韩诺惟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路不敢松懈,不敢停留,为的就是这一刻,因为,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自己永远被困在海底的话,该怎么办。 韩诺惟爬起来,打开头顶的灯,看了眼潜水靴的破洞,轻声地说:“命运就是这样的狡黠,你愈害怕,它愈张牙舞爪。只有当你不再恐惧,头也不回地往前走,才能击穿它身上的铠甲。” 他环顾四周,这才看出原来自己深处一个半露天的山洞,山洞很大,位于一座海中的小岛上,四面都是汹涌的浪涛。而科顿早已不见踪影。他摊开手,掌心里有一枚戒指,一块绿得惊人的翡翠嵌在两只对称的钻石虎头中,老虎的头顶伸出四枚镶爪,恰好将翡翠固定在戒指中央。戒身是纯金的,整个戒指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韩诺惟想起羊皮卷上的描述,便小心地把戒指收了起来。 天色灰蒙蒙的,不见月亮,韩诺惟想看看时间,一抬手却发现潜水表已经掉了。他侧耳听了一阵,海水浪潮正猛。韩诺惟不慌不忙地盘腿坐下来休息。头顶的灯光太弱了,他根本就看不了多远,“总之,等天亮就会退潮,到时候就能看出我在哪里了。” 韩诺惟打了一个盹儿,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韩城的家,母亲没有生病,父亲没有变老,他也没有长大,甚至还不曾认识陶白荷。 海鸟的叫声唤醒了韩诺惟,他睁开眼,天已蒙蒙亮。他一跃而起,果然看到潮水已经退去。显然,这个小岛离大陆并不远,只是涨潮的时候海水淹没了小岛与陆地相接的浅滩罢了。 韩诺惟踩着浅滩上的水,飞快地跑上了岸。他摘了些路边灌木丛里的野果充饥,这种当地人称之为“钟铃果”的小东西酸酸的,并不好吃,可韩诺惟已经接近二十四小时没吃没喝,对他来说,这些野果就是最快捷的能量来源。 韩诺惟穿过一片树林后,终于看到了马路,他顺着马路走了大半天才遇到一辆顺风车。他面容丑陋,又穿着脏兮兮的潜水服,怎么看都不能让人放心。但幸好他还记得曼吉村的名字,他央求了好一会儿,那渔民才答应带他一程。 当马兑看见韩诺惟的时候,简直吓得半死。按他的话说,他一直等到很晚,然后就听到海底有很大的动静,接着他就派人下去了,但是船体已经爆炸了,他以为韩诺惟和拉乌堵都“留”在了海底。韩诺惟没有多作解释,只是说辐射物泄漏了一小部分,导致发生了爆炸,他和拉乌堵被冲散了。 韩诺惟换上了军装,带着说不出的快乐吃了一顿简单的渔家午饭。尽管马兑耿耿于怀自己并没有帮到韩诺惟什么,但他还是在对方的坚持之下,接受了对方从车里拿出来的钱。 “对了,拉乌堵有什么家属吗?”韩诺惟漫不经心地说。 “没有,他就是一个大光棍,怎么啦?” “哦,我想说,是不是该给他一点儿补偿,毕竟他是为了国家出海。那我就给你吧,你去处理好了。”说着,韩诺惟又打开皮夹,拿出五百美元递给马兑。 马兑迟疑地接了过来,“那,吴中尉,您还会再来吗?” “应该会吧,毕竟这里没有处理好,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韩诺惟冷淡地说着,然后拉开车门,对马兑点点头,上车走了。 一群渔民目送吴中尉的车,直到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开始七嘴八舌起来。有人打赌说他会直接开车到仰光;有人则表示他一定会先到最近的检测站,毕竟他遭遇了辐射;还有人坚称他既然是军人,就一定会恪守军纪,第一时间返回部队交差。 然而他们谁也没想到,韩诺惟的目的地是海中的那座小岛。 韩诺惟七拐八拐,终于将车开到海岛边上之后,立刻从后车厢拿出刚才在曼吉村要来的铁锹和绳索,快速回到了小岛上。他必须在太阳落山前完工,否则又得在岛上滞留一夜了。 按照羊皮卷的描述,琥珀就埋在小岛的山洞深处,如果它还在的话。带着这个念头,韩诺惟马不停蹄地开始挖掘起来。 当铁锹“哐当”一下砸中硬物时,韩诺惟几乎要喜极而泣,他更加卖力地挖,很快,一个沉重的大铁箱子慢慢露出真容。它长约一米五,宽一米,高半米,表面有一层褐色的锈,看起来阴森森的。韩诺惟抽出腰里的毛巾,擦掉了箱子表面的土,看到了熟悉的“HAN”,后面还带着一个数字“1”。他松了一口气,接着开挖。 韩诺惟挖了几个小时,直到最后铁锹碰到的是坚硬的岩层,他才停下来。每个箱子上都刻着一个数字,最大的是“16”,他数了一下箱子的数目,也确实是十六个。这个数字令韩诺惟十分纳闷,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了。他将绳索的一端套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打好固定的结,另一端则绑在了货车上的牵引器上。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潮水渐渐地涨了起来,韩诺惟跳回车上,发动了引擎。 货车在沙滩上不怎么使得上劲,韩诺惟将油门踩到底,屏住一口气,才终于将箱子拖到了岸上。他顾不得擦汗,又从车厢里搬下来一块长长的木板,架在车厢边缘,然后启动牵引器,将箱子拖到了车厢里。如此反复往返了十六趟之后,他终于在海水淹没浅滩前将所有的箱子都搬到了货车上。 韩诺惟换上了事先准备好的便服,将军装收了起来。军装可以“唬弄”边远渔村的渔民,却不能骗过路上的巡警。 这是极其紧张的一夜,当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时,韩诺惟稍微能安心一些,车速也能保持在130码。但更多的是坑坑洼洼的土路,他不得不减缓速度,同时还得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途中,他只在一个加油站休息了一个小时,顺便吃了点东西。想到自己带着一车堪比定时炸弹的东西,他就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回密支那。 第二天傍晚,几乎是昼夜兼程的韩诺惟终于到达了目的地。当他看到事先租好的仓库大门时,简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韩诺惟将车倒进仓库,然后用仓库里的旧叉车把车上的箱子都搬了下来。他把空车停到仓库边上之后,拉下了仓库的铁门,最后反锁好。 现在,没有人能打扰他了。 第四十四章 梦醒时分 韩诺惟并不明白为什么莫傲骨对他说的是八个,而挖出来的却是十六个。他觉得莫傲骨绝不会骗他,所以这十六个箱子当中应该有八个是陷阱。但是单从外观看,除了编号外,这十六个箱子完全一模一样,根本无法分辨哪些装着琥珀,哪些又是陷阱。 韩诺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沿着一号箱子摸了一圈,但没有找到锁眼或是能打开的地方。整个箱子是密封的,像是一个大型铁块。估计当初考虑到是要埋入地下,且做好了很多年都不会打开的准备,那么箱子当然是越封闭越好。 这仓库之前是个废弃的工厂库房,韩诺惟找到了一把斧头和一把手锯,虽然看起来都不太好用,可现在也只能凑合了。 韩诺惟抡起斧头就朝铁箱砍去,这一下他使出了大约五成的力气,竟然只把铁箱砍出一条浅浅的白道子。韩诺惟脱下衣服,缠在手上,又加大了劲,继续砍了下去。不知砍了多久,他终于听到一声低沉的“嘣”,箱子的边缘被劈开一条缝。他顾不得手疼,又改用手锯沿着那条缝锯,就这样,砍一会,锯一阵,终于将铁箱子给打开了。 可是一打开韩诺惟就傻眼了,里面竟然还有个箱子! 这个箱子是木头做的,木质很好,油光水滑的纹路在昏黄的灯光下看起来贵气十足。箱子正面用不同颜色的木头镶嵌了一幅山水画,而四周则由各色木头做成的几何图案拼接而成。箱子的设计和做工都精妙绝伦,令人咋舌。 韩诺惟在仓库里翻了翻,找出一根撬棍。他使上了吃奶的力气,才把木头箱子从铁箱里搬出来。然后,他沿着木箱的表面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摸索了一遍,发现这个箱子也是密封的。 这大概是科顿留给他的最后一道难题了。理论上,科顿不会设计一堆必须用外力破坏的箱子。而且,这木箱设计精美又保存完好,韩诺惟也实在舍不得再用斧头去砍。他苦笑了一下,又蹲下去,对着木箱研究起来。 木箱四周的花纹有些像他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只是比万花筒的图案要规整一些。各种三角形、菱形的小木块组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奇妙复杂的纹路,既像是棋盘,又像是迷局。 韩诺惟试着对准一块三角形的图案,用力按了下去,但三角形纹丝不动。他又按了一块菱形,菱形也毫无反应。 他挠挠头,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又趴到地上,对着箱子的四周仔细查看起来,可惜,仍然没有收获。 韩诺惟爬起来,沮丧地将下巴搁在木箱上。他忍不住想,难道非要用暴力的方法来开箱? 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就这样毁掉箱子,他强打起精神,又沿着木箱侧面的图案抚摸了一圈:他隐隐约约地觉得,手指肚摸到了缝隙。他连忙起身,找来在曼吉村要来的手电筒,对准了箱子的一侧。果然,在箱子的左右两个侧面的中线上,是有细小的缝隙的。原来,这些几何图案并不是一小块一小块地贴到箱子上的,而是事先贴在一根根木条上之后,再装到箱子上的。但由于做工细致,镶嵌精妙,在刚才昏黄的灯光下,他根本没能察觉到其中的奥秘。 这下子,韩诺惟似乎有了点头绪。他按住箱子右侧最上面的一块木条,用力往外一拉。果然,木条从中线处断开,稍微向右边滑动了一点。 韩诺惟大喜过望,他按照这个方法,将这一面的所有横着的木条都往右边拉开了。当最后一根木条滑向右边,他清楚地听到从木箱顶端传来“啪哒”一声。 韩诺惟连忙抬头去看,但木箱并没有打开。 于是他又把左边的一列木条都向左滑动,然后,又是“啪哒”一声。 可木箱的盖子还是牢牢地封在上面。 他转到箱子的另一侧,如法炮制移动另一面的木条。 他一边推,一边在心里默数:两个侧面,一面是七十二根木条,那就意味着他要移动一百四十四次木条。 第四次“啪哒”声之后,韩诺惟后退了一步,等待着奇迹的出现。 可木箱却沉默以对。 韩诺惟仿佛能看见科顿捋着胡子冲他露出高深莫测的微笑。他很不服气,又蹲到箱子边上仔细检查,看自己有没有漏掉什么细节。 他看着木条滑向两边之后,中间一小段空出来的地方。他伸手去按,看有没有什么机关。但是他用了很大力气,也没能按下去一点,而当他抽回手指的时候,恰好碰到了旁边的木条,木条又往边上滑动了一点点。韩诺惟恍然大悟,他又试了下右上角那块木条,果然也是可以再往外滑动的。他无奈地笑了笑,又是一百四十四次! 对于一个坐过八年大牢的人来说,最不缺的,可能就是耐心了。 他不再喟叹,而是全神贯注地蹲下身子,仔细地将这些木条又往外推动了一遍。 全部操作完毕后,箱子仍旧没有任何变化。 韩诺惟没有气馁,他又拉了一下最上面那根木条,木条仍然可以往外滑动。他“赌气”似的来回滑动,终于在第八遍操作完成之后,箱子一阵晃动,然后接连响起了三十二声“啪哒”的声音。 木箱的盖子终于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压力似的,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然后,木条散落在地上,箱子也碎成了一堆残骸,而里面却露出了另一个金属箱子。 韩诺惟一声叹息,到最后还是没能留住这个木头箱子。 韩诺惟擦去箱子上的碎木屑,他感觉里面的这个箱子看起来很特殊。箱子颜色墨黑,正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孔,看不出来是什么用处。他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小孔是密闭的。他正想伸手指进去试试,又忽然缩了回来。 韩诺惟后退了一步,他为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怕。万一这小圆孔是个机关,他的手指可能就已经没了。先前,开最外面的铁箱子时,他叮叮当当敲了半天,也不知道震到里面的机关没有。 他盯着那个神秘的小圆孔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熟悉,越看越觉得头皮发麻:这圆孔的大小,恰好可以容下一个人的眼珠! 韩诺惟想起了虹膜染色的秘密,心里一阵害怕:难道为了开这箱子,就要将眼睛废掉吗? 他又想起莫傲骨曾经说过,么打和婆挪提取出来的染色剂其实相当于一种病毒。病毒,箱子上的小圆孔,这一切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但他都走到这一步了,实在不甘心就这样前功尽弃。为了给汉诺威家族报仇,他也必须拿到这笔宝藏。比起族人,比起他自己所遭受的那些痛苦,一只眼睛又算得了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决定冒险一试。他忽然想到,左眼的视力比右眼要好那么一点点,那就用右眼吧。 韩诺惟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右眼对准了那个圆孔。他等了一会儿,似乎没什么动静。他心里一急,又靠近了一些,但还是没有反应。韩诺惟心一横,干脆将整颗眼珠都贴在了圆孔上。 一阵奇异的冰凉刺骨的风吹入了他的眼睛。韩诺惟浑身一激灵,本能地就要把眼睛移开,但他敏锐地听到箱子里传来一种好像冰块碎裂的声音。他吓得不敢移动一分一毫,只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等待箱子里的怪物钻出来。 韩诺惟感觉自己等了很久。他的眼睛从冰得发酸到麻木无感,腰和脖子也都快要折断了,小腿肚子更是酸麻难忍。他甚至对眼睛会瞎掉这样的想法也做了妥协。 就在韩诺惟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冰块碎裂的声音停止了。韩诺惟又等了一会儿,确定没有再听到声音后,才将眼睛慢慢抽离小圆孔。 他瘫坐在地上,艰难地眨了眨眼睛。慢慢地,右眼又看到了光,刹那间,他简直要高兴得叫出声。再去看箱子时,圆孔里已经升起了一个金属质地的拉环。韩诺惟又眨了眨眼睛,他几乎没有经过思考,就将手指套进拉环,像开一罐饮料似的,用力一拉。 韩诺惟闭上了眼睛。 他在心里默念:如果这是梦,那就赶快醒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韩诺惟看到的是满满一箱乌黑莹润的瑿珀,每一块都切成了有棱有角的砖块,看不出一丝毛病。一瞬间,韩诺惟简直要乐疯了,这里的每一块料都能拿出去切成两只手镯啊!而在瑿珀和箱子之间,垫着厚厚的柔软的丝绸,丝绸上面有淡淡的像是盐渍一样的东西。韩诺惟立刻反应过来,这些盐渍是白几的残留,他赶紧警惕地后退了几步。 他等了一会儿之后,并没有动静。韩诺惟忽然一拍脑袋,自己真是累糊涂了,刚才用眼睛开箱子的时候,听到的冰块碎裂的声音,应该就是白几在升华。 接着,韩诺惟惊讶地发现,这箱子是有夹层的,夹层里填充的竟然是一根根金色的长条金属。他抓起一块,用牙一咬,看到浅浅的印记,仍然觉得难以置信。韩诺惟掂量了下金条的重量,至少有十来斤,而夹层里塞了几十根这样的金条,难怪箱子会那么重。 韩诺惟原本感觉腰酸背痛,可他此刻好像浑身都注满了力量,马不停蹄地就要去打开剩下的箱子。二号箱子也套着精美的木纹箱子,和一号箱子的区别在于,这个箱子的侧面是六十四根木条。这次,韩诺惟移动了一千零二十四次木条后,打开了箱子。二号箱子里装的全是血珀,也都切成了砖块。三号箱子,韩诺惟移动了八百九十六次木条,里面装满了切成砖块的蓝珀。四号箱子移动了七百六十八次木条,里面装满了切成砖块的白蜜蜡。 韩诺惟突然理解了当初那位日本收藏家的心情,用“震惊”二字已经无法形容。这些琥珀华丽精致的程度,他不仅见所未见,而且闻所未闻,甚至可以说超出了他的认知和想象。所有的琥珀都切成了砖块,珀体要么纯净如水,要么晶莹如蜜,甚至连一丝汗毛大小的裂隙都没有。 在打开五号箱子的时候,韩诺惟稍微松了一口气,因为五号箱子只是普通的木箱子。打开六号箱子时,韩诺惟惊喜地发现它也是普通的木箱子,由此,他基本可以断定,这十六个箱子里,只有一号到四号箱子嵌套了组合的木条箱,另外十二个是普通的木箱子。而接下来打开的十个箱子也证明了他的猜测是对的。 韩诺惟想不明白:为什么科顿只嵌套了四个木箱子?科顿绝对不是会偷懒的人。而且莫傲骨告诉过他,科顿当年几乎垄断了缅甸的珍贵木材,所以也不可能是因为木头不够,被迫只做了四个。 但韩诺惟来不及细想,就陷入了新的震撼之中。 在这十六个箱子中,有八个箱子里装着各种翡翠、红宝石、蓝宝石、以及形状不规则的虫珀等宝石。虽然韩诺惟对琥珀之外的东西毫无概念,但他也能轻易看出这些宝石绝非凡品。韩诺惟随手拿起一颗蓝宝石,它纯净得就像夏夜初升的星星。他又拿起一颗红宝石,那娇艳的红色,如燃烧的火焰一般,灼痛了他的眼睛。 他瞠目结舌地放下红宝石,又笨拙地伸出了双手,想要抱一抱这些可爱的大箱子。但他不知道该去抱哪一箱才好,一阵眩晕袭来,他不得不靠在离他最近的一个箱子上休息。 十六个大箱子,像是传说中的精灵秘密窖藏的美酒。它们闪烁着蜜一样的光泽,在这肮脏破旧的仓库里,犹如绝代佳人穿着褴褛的衣衫,让人又心碎,又着迷。 韩诺惟突然蹦了起来,他像是喝醉了的狂徒,手舞足蹈地绕着十六个箱子转起了圈,一边转,一边哈哈大笑。狂乱的笑声在这安静的仓库中格外刺耳,笑着笑着,他突然一怔,像是被自己给吓到了一样,害怕地奔到仓库门口。他将耳朵贴在门上,屏气凝神听了好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人,才手舞足蹈地回到他的宝贝身边。 韩诺惟看着这一室光彩夺目,想起了莫傲骨,接着又想起了他的养父母,以及他记忆里一片空白的生父母和妹妹。 他短短的二十几年生命中,爱过的人,不是背叛了他,就是离开了他,而仿佛沉疴一般无法挣脱的宿命,竟都维系在这些华美的宝石上。 一丝悲哀的微笑掠过韩诺惟的嘴角,再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换不回逝去的生命,换不回他在监狱中白白流失的八年光阴,换不回曾经纯白如纸的那颗简单的心。 他从狂喜中跌落回冰冷,然后他对着这些祖上留下的财富,发了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誓言。虽然他很想一直看着这些宝石,可他实在是太疲倦了,以至于他刚决定休息,就头一歪,身子一软,靠在一个箱子边上睡着了。 第四十五章 佛要金装 韩诺惟从箱子里挑了一块最小、最普通的虫珀——也有网球大小了,又拿了一颗最小的红宝石,去密支那的集市上转了一圈。他不找缅甸人,而是专门留意那些外国商人。一方面是因为很多缅甸商人会到韩城去做生意,有好货也都大部分销往韩城,很容易被不仁社的人盯上。另一方面,显然,卖给外国人能有更好的价钱。 最终,他将虫珀卖给了一个缅甸语说得磕磕巴巴的中国人,尽管韩诺惟一度很担心对方觉得他的开价太高,这块通体泛着晶莹光泽的金色虫珀里有一对清晰完整、振翅欲飞的蝴蝶。韩诺惟开的价是六万美元,那名中国商人在听到价格后,立刻表现出了一丝惊讶。韩诺惟当即心里一凉,看样子是价要高了。可是商人从拿到虫珀的那一刻起,他的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韩诺惟看着对方看虫珀的眼神,渐渐明白,这笔生意是做成了。付钱的那一刻,韩诺惟说,要现金,而对方满脸堆笑地用蹩脚的缅甸语说道:“没问题,知道你们老缅都喜欢现金。” 然后,他又找了个美国人,卖掉了红宝石。当韩诺惟开价十万美元的时候,那老外只是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就叫伙计取钱去了。 交易成功后,韩诺惟立刻去密支那最大的商场转了一圈,买了许多东西。除了衣服鞋子外,他还拿了许多看起来像是用来打包行李的东西:胶带、气泡膜、珍珠棉袋、剪刀,当售货小姐微笑着问道:“先生,你是要搬家吗?”韩诺惟眨了眨眼睛:“差不多吧。” 当天下午,一家五金店外,一个脸上有很多疤痕的年轻人,将一台多用切割机放进了自己的车厢。 第二天,当韩诺惟西装革履地出现在貌盛面前时,后者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他在路边捡到的落魄又凄惨的脏兮兮的狼狈青年。 韩诺惟告诉貌盛,自己原本出身商贾之家,但是长辈脾气古怪,偏要他外出打工,并在一年之内不依靠家庭资助而养活自己。只有做到这一切,他才能回到家里继承家业。如今,一年时间到了,他要回家了。 貌盛很快就接受了这番说法,因为他一直都觉得韩诺惟懂的东西太多了,做个琥珀抛光工人太可惜。在韩诺惟解释了自己隐藏身份的原因之后,他反倒开心起来。他眼里闪动着的真挚的惊喜,让韩诺惟感慨这个人的心地是如此纯真善良。 当韩诺惟还给他一周前找他借的五千美元时,他露出了羞赧的神情,好像他才是欠钱的那个人似的。韩诺惟将钱塞进他的口袋:“你的慷慨将为你带来好运。” 接着,韩诺惟去向哥提萨辞职。哥提萨最初十分舍不得这个为他带来无限商机的年轻人,但是当他听完韩诺惟的故事后,也就不再坚持己见了。 韩诺惟与工友们一一道别之后,表示要貌盛送他一程。他拉着貌盛上了车,然后掏出一个厚厚的纸包递给貌盛:“里面是四万美元,貌吞钦的学费。”貌盛吓了一跳:“你干嘛?” “貌吞钦也是我弟弟,帮他出学费不是很正常的吗?” “那也不行。”貌盛的脸慢慢涨红起来,“无缘无故的,我不能要。” “怎么叫无缘无故呢?我还要请你帮我一个忙呢。” “什么忙?” 韩诺惟严肃地看着他:“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跟着你?”貌盛茫然地问。 “有了这四万美元,貌吞钦就可以去美国读书了,对吧?” 貌盛叹了一口气:“那家学校的报到日期已经过了好几天了。” “你回去问问貌吞钦看,肯定还有其他的学校可以选择的。他成绩这么好,不愁没有学校要他。”韩诺惟说。 貌盛轻轻点了点头。 韩诺惟看着这个诚实的年轻人:“无论貌吞钦在哪个国家读书,你在缅甸都是一个人了。” 貌盛扭头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我需要一个得力的帮手,而你是我唯一能信得过的人。”韩诺惟看着犹豫不决的貌盛,温和地说:“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貌盛转过头来,大声说:“怎么会呢!我是怕帮不了你什么忙。只要你不嫌弃,那就带上我吧。” 韩诺惟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回去,处理好貌吞钦的事情,一周之后,我再来找你。” 貌盛开心而又好奇地问:“你要我做什么?” 韩诺惟却神神秘秘地说:“很简单的事情,一周后你就知道了。” 貌盛离开以后,韩诺惟将车子开到了“角弯”市场。他停好车,拎着一个皮包,不慌不忙地走进了市场。他穿过狭窄的通道,绕过那些现场加工原石的小摊贩,一直走到市场的后门,然后在一家挂着“流行首饰”的招牌的小店门口停下了脚步。他左右观察了一下,然后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想买点什么?”看店的小伙计嚼着槟榔,表情不怎么热络。 韩诺惟掏出一张用香烟盒做成的卡片,拍在柜台上。 小伙计懒洋洋地接过去,看了眼上面写的日期和编号,然后一指穿衣镜。 韩诺惟取回卡片,走到穿衣镜前,一把推开了镶着穿衣镜的门。门后是一个小房间,里面坐着个肤色黑得惊人的秃顶男人。他看见韩诺惟进来,也不吃惊,只是一伸手。 韩诺惟把卡片递了过去。 “一个星期前约的?” “是的。” “我先说好,我们这儿不退货。”秃顶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 韩诺惟点点头。 “先钱后货。” 韩诺惟看了看小房间,确定没有别的出口,这才从皮包里拿出一叠崭新的美元。秃顶刚要接过去,韩诺惟却缩回了手:“你把东西拿出来。” 秃顶不情愿地从他盘腿坐着的椅子下面拉出一个黑色塑料袋,他在里面翻了翻,拿出一个红色小本子,然后打开,正面朝上,放在面前的桌子上。 韩诺惟这才将钱递过去,后者立刻开始点钱。等他数完钱了,朝韩诺惟点了下头,韩诺惟便拿起小本子。 “高木公望”,这个名字不错,他在心里想着,然后看了看上面那张照片,丑陋得让人不忍直视,确实是他的脸。再看有效日期,到2014年3月1日。 韩诺惟收起护照,“你的货确定不会有问题?” 秃顶眯起眼睛:“这是2004年签发的,你放心吧,没有生物识别芯片。”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你要是想要2006年以后的那种带生物芯片的,也能弄到,但是那个价格就贵了。” 韩诺惟摇摇头,他盯着秃顶:“我不需要那东西。我只需要你记住:我们没有见过。” 秃顶又露出黄牙:“我只认钱。” 韩诺惟盯着秃顶看了几秒钟,直到后者的脸色也变得阴沉紧张起来,他才慢悠悠地说:“钱可买不到信誉。” 秃顶站起来,推开椅子。他走到门边,做了个“请”的动作:“我的信誉,不用你担心。” 韩诺惟拍拍秃顶的肩膀,忽然笑了笑:“我就愿意跟讲信誉的人做生意,过一阵子,我再来找你。”然后,他拉动门把手,打开门走了出去。 秃顶屏气凝神地目送他离开,然后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不知为何,这个一脸疤痕的年轻男人的笑容,让他感到恐惧。 韩诺惟开着车子,又去了另一个专营各种神像的工艺品市场。 韩诺惟停好车,在市场里面转了好一会儿,直到看到一家生意特别好的店面。老板娘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边听边记,她身后一个年龄较大的男子则忙着把一些神像装进纸箱子。从门口看去,店里有好几个客人,围在一尊神像四周,边看边赞叹着什么。 韩诺惟敲了敲玻璃柜,老板娘看到他的脸后,似乎吓了一跳,然后努了努嘴,示意他自己看。韩诺惟也不着急,他在店里转了转,然后走到装货的男子身边:“你们店里最大的空心佛像有多大?”男子抬起头,用下巴指了一下几个客人正在围观的佛像。 韩诺惟扭头看了看,目测这尊黄铜佛像接近两米高,他满意地点点头,又转过身问:“这样的,你们有几尊?” 男子擦擦汗:“你要多少?” “四十尊。” 男子吓了一跳,他嗫嚅着说:“那,需要开光吗?” 韩诺惟露出一个讥讽的微笑:“开光要加钱吗?” 这时,老板娘已经聊完了电话,她挂掉电话,一摇一摆地走过来:“当然要加钱。你要是不开光,四十尊一起的话,最低十万。” 韩诺惟摇摇头:“太贵了,算了。”他转身准备离开,老板娘叫住了他:“那你觉得多少合适?” 韩诺惟伸出一只手。 老板娘叫了起来:“哪里有这样便宜的!我还做不做生意了!” 韩诺惟微微一笑,径直朝门口走去。当他走到店门口的时候,老板娘喊住了他:“好啦,就依你啦!我当交个朋友好了。”她从柜台里走出来,殷勤地挽住了韩诺惟的手臂,“需要送到哪里?” 韩诺惟付给给她五万美元,说了一个地址。 然后,他离开佛像店,又前往市场的另一端,购买了一些厚实的布料。 当天下午稍晚的时候,两辆大货车开进了密支那郊区的一个仓库里,一群人将一些金光灿灿的佛像从车厢里卸了下来。 韩诺惟等这些工人都走了之后,才小心翼翼地用叉车放倒一尊佛像。然后,他从一个角落里推出前一天买好的等离子切割机,一直推到佛像旁边,这才卷起袖子,戴上手套和面罩,对着佛像底部切割了起来。 韩诺惟忙活了好一会儿,直到一个漂亮的圆形切口出现在佛像底部。他把割枪放了下来,伸手对准圆心,用力一推,一块厚厚的圆形黄铜板掉了下来,落在了铜像内,发出沉闷的一声。 韩诺惟看了一眼佛像内部,露出了满意的表情。接着,他又走到墙边,掀开角落里的帆布,露出底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琥珀和宝石、金条。 韩诺惟拿起一个珍珠棉袋,把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琥珀放了进去,再用剪刀剪裁好一段气泡膜,然后将它一圈圈地缠绕在珍珠棉袋上,以确保它能牢牢地将琥珀包裹在里面,最后贴上了封箱胶带。 他将这块包装好的琥珀丢向空中,然后目睹它落地。 在听到“噗嘟”一声后,韩诺惟稍微放了点心。 仓库的地面就是最普通的水泥地,坚硬程度毋庸置疑。实际上,韩诺惟并不能百分百确定这样做就可以保证琥珀的安全,只因他时间紧迫,在密支那能买到的包装物又实在太有限。 韩诺惟忽然想起了从前在阴阳关里犯人们常提到的“淘宝”和“亚马逊”,他叹了一口气,在密支那网购并不方便。 就地取材吧。韩诺惟这样想着,然后他剪开胶带,费力地一层层解开气泡膜,最后撕开珍珠棉袋。琥珀躺在他的掌心,没有裂痕。韩诺惟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又拿起气泡膜和珍珠棉袋,将琥珀裹好。 韩诺惟忙到晚上十点多,才将这尊佛像的肚子给填满。他用焊枪重新将铜板焊上,再小心翼翼地把佛像推到仓库的另一个角落里,那里没有窗子,看起来相对安全一点。 看着剩下的一堆佛像,韩诺惟叹了一口气:即使面对着这些世所罕见的奇珍异宝,重复单调的包装工作也是很枯燥乏味的。但他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投入了下一尊佛像的装填之中。 一周之后,韩诺惟如期出现在貌盛家里。貌盛告诉韩诺惟,貌吞钦申请到了英国的一家名校的入学名额,而且还是他想学的专业。貌吞钦在收拾好行李之后,就开心地飞往了英国,不大的家里,立刻显得寂静了许多。 韩诺惟看着貌盛有些失落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失恋了呢。” “你才失恋了!”貌盛瞪着眼睛,“我昨晚上没睡好,不行吗?” 韩诺惟忍住笑:“行,行。”他掏出一把钥匙,递给貌盛:“我要去别的地方办事,过几天才回來。你先帮我个忙,看几天仓库,我有一些佛像,怕丢了。” 貌盛迟疑地接过钥匙:“那……哥提萨那里,我就不去了?” “当然不去了,看仓库难道不比给他干活轻松多了?”韩诺惟假装生气地板起脸:“你把哥提萨看得比我重。” 貌盛立刻就生气了:“我没有。” “那你帮我看几天屋子都不行?”韩诺惟似乎有些伤心地说。 “没有不行,我就是担心……咱俩忽然都不干了,哥提萨会不会以为,是咱俩对他有意见?” 韩诺惟笑了起来,“就算他有意见,又如何?”他看着貌盛大惑不解的脸:“以后,你会看见更广阔的世界,哥提萨在你的人生中,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貌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第四十六章 最后的谜 尽管已经是五月下旬,但在瑞士的苏黎世,依然没有一丝夏意。 韩诺惟徒步行走在班霍夫大街上,他看着街道两侧散发着浓郁历史感的灰色楼房,以及透明橱窗里那些一望而知的名贵皮草,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一天前,他还在缅甸那充满烧烤气味的狭窄街道里穿行。 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他就从“过去”穿越到了“现在”。 “未来,我来了。”韩诺惟看着路旁的高大的椴树,闻着带有一丝甜味的空气,微笑着说。 他尽量保持着从容的步伐,走到了派拉德广场上。他掏出在苏黎世机场买的手机,查询了一下他的目的地:“Bank-Of-Habegger”。他看到手机地图上的光标转了几秒,接着,一个大头钉图标出现在了地图上,离他只有一条街的距离。 几分钟后,哈贝格银行出现在他眼前。这是一间只有三层楼的小银行,浅咖啡色的外墙看起来饱经沧桑,虽然它依旧保持着百年前的雅致风貌,但在周边的繁华街景的对比下,还是显得有点儿太朴素了。 韩诺惟一路都很平静,此刻却变得有点激动:终于要见到科顿留给他的另一样东西了。羊皮卷上并没有说明是什么,但存在银行的还能有什么?他整理了一下稍微有点宽大的西装,又检查了一下在机场免税店买的手提箱,确信自己的外表是整洁无瑕的之后,抬头挺胸,踏进了哈贝格银行。 韩诺惟一进大厅,就看到了正对着自己的墙上的一个古老的挂钟,上面的时间是九点半。他顺着挂钟往下看,一张褐红色的桌子后面,站着两位面带笑容的银行女职员。 韩诺惟知道瑞士大部分地区都是使用德语的,所以他走上前去,很有自信地用德语说道:“我来取一件存在保险箱的东西。” 但是接下来银行职员的回答就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对方没有说常见的“Was-kann-ich-für-dich-tun?”(我可以帮你什么吗?)而是回答了夹杂着其他词语的一句话,乍一听很像德语,可又和他学的不太一样。 韩诺惟犹豫了片刻,改用法语问了一遍。这下,对方更加结结巴巴了。对方的回答,韩诺惟几乎完全没听懂。无奈之下,他只好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女职员这才听懂,她用口音浓重的英语向韩诺惟表示:他需要先填写一份申请单。说完后,她拿出一张表格递给韩诺惟。 还好表格是他能看懂的德语,韩诺惟快速浏览了一下,表格上需要他填写的东西不多,除了姓名、护照或身份证编号、联系方式外,还有一项就是保险箱账号。 这和韩诺惟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羊皮卷上,并没有说明账号是什么,科顿只说,他会把信物留给韩诺惟,后者凭此信物,就可以在瑞士苏黎世的哈贝格银行取到另一样东西。 “科顿还真是不相信人。”韩诺惟苦笑一声,开始苦苦思索起账号来。 这张表格上的账号一栏,是一行空白,并不像普通银行那样,有限定的空格,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账号是几位的。 韩诺惟想了想,问女职员:“贵行的保险箱账号通常是几位?我好像忘记了一位数。” 女职员仍然带着微笑:“有十四位的,也有十六位的。” “十六位?”韩诺惟立刻想到了海底沉船的坐标,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在账号一栏写下了“1128543795265702”,然后递给女职员。 女职员快速地在电脑里搜索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她把表格还给韩诺惟:“先生,请您再仔细核对一下账号。” “就是这个账号。” “对不起,我们银行没有这个账号的保险箱。” 韩诺惟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那你再给我一张新的表格吧。” 他慢慢走到等候区,找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开始再度思考账号究竟是多少。 科顿不可能是忘记写了,一定是他遗漏了某些重要的信息。韩诺惟从海底沉船开始回忆,任何和数字有关的信息。 可他回忆了半天,能想起来和数字沾边的也就是那间海珀小屋的门上的金牌。但那五块金牌的数字加起来一共有二十位,和账号的位数对不上,就算拿掉原先空白的那两个数字,也还有十八位。 “十四位或十六位……”韩诺惟将背靠到座椅背上,喃喃自语道,“去哪儿找这些数字呢?” “八大行星”的密室里的石球有八个;台阁花上有四十片紫色宝石碎片;那头白虎的脸上有四块碎片;沙盘里的诡异蜡烛有八根;棋盘广场上的雕塑有三尊;海珀小屋的密室里的箱子共嵌套了七个…… 这些破碎又零散的信息像黑客帝国的Matrix一样在韩诺惟的脑海里交替闪现,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信息倒是很多,然而并没有什么能和保险箱账号联系起来。 难道科顿就不怕后人在寻宝的时候出了纰漏,永远错过那条信息吗?韩诺惟带点埋怨地想着:自己已经足够仔细小心了,也自认为没有错过什么重要信息,不然怎么可能找到十六个箱子,还顺利打开了呢? 这时,韩诺惟的脑中闪过一丝奇异的感觉。但这感觉出现和离开得都太快了,以至于韩诺惟刚要抓住,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韩诺惟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环顾了一下银行,到处都是深棕、黑色和褐红色的木质桌椅。在乳黄色的灯光的照耀下,流露出一种独特的复古韵味。 他又昂首看了眼天花板,不出所料,天花板也是拼木所制。不同颜色的木条组合在一起,看上去别具一格。 又一丝奇异的感觉掠过心头,韩诺惟忽然站了起来。 他快步走到一张黄柳木桌子后面,摊开表格,在“账号”后面的空白处写道:11521024896768。 恰好是十四位数! 韩诺惟又回到刚才接待他的女职员面前,对方见是他,很有礼貌地笑了笑:“您想起来账号了吗?” 韩诺惟将表格递了过去。 在女职员搜索的这段时间内,一名手持警棍的保安从韩诺惟身边走过,他看了韩诺惟一眼,露出不信任的目光。 韩诺惟面无表情地低头看着女职员,他刚才在等候区思考的时候,已经对整个银行大厅观察了一番,确定了“紧急出口”的位置。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假如账号仍然不对,而银行对他起疑心、想要报警的话,他就从紧急出口撤退。虽然中国警察应该不至于在国际上通缉他,但银行保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了危机感。他挺直脊梁,尽量保持着冷漠和端正的仪态。 或许,只是因为自己的脸孔太丑陋了?或者,是因为这里的黄种人太少?韩诺惟又迅速扫视了一圈四周,确实只有他一个人是亚裔的面孔。 然而,女职员这次搜索的速度慢的出奇。他第一次提交表格的时候,对方几乎没用几秒钟就查询完毕了。这次的搜索,已经花了好几分钟了。 韩诺惟不耐烦地往女职员的电脑上瞄了一眼,但从他的位置,根本无法看到电脑屏幕。 女职员注意到了他的不耐烦,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笑容。 又过了大约一分钟,“高木先生,您的账号是正确的。请您稍等,好吗?”女职员的搜索工作终于完成了。韩诺惟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他终于猜对了账号。 他在心里一阵发笑:原来,打开那四个复杂精美的木纹箱时,科顿就已经悄悄把账号告诉了他。四个箱子的开箱步数,连起来就是账号!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科顿只给前四个箱子嵌套了木纹“密码箱”。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女职员的身边出现了一个发际线很靠后的男子。 “您好,我是值班经理,您可以叫我luca。” 这个叫卢卡的男子的德语口音标准多了,他身材瘦削,有一对看起来就很机灵的灰眼睛。韩诺惟镇定自若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卢卡露出热忱的笑容:“不是的。您的账号没有问题,我想请您跟我去二楼取东西。” 韩诺惟跟在卢卡的身后,顺着螺旋形的楼梯上了二楼,然后他被带进了一间装饰得颇为古典的房间,卢卡请他在房间里稍作等待。不知等了多久,韩诺惟实在不耐烦了,便走到窗边往外张望。 这时,有人敲门。 “请进!” 卢卡走进来,手里提着一个跟笔记本电脑差不多大的金属箱子。韩诺惟好奇地看着,这么小的箱子,似乎装不了多少东西。 卢卡将箱子放在房间一侧的桌子上,“这是您要的东西。”然后客气地略一欠身,转身离开。 韩诺惟等卢卡出去后,才赶紧几步走到门口。他想锁上门,却失望地发现门上没有装锁。 “还想提防别人呢,殊不知别人也在提防着你。”韩诺惟自嘲地想,然后他转身走到桌子旁边。 这个箱子的外表很普通,只看得出来是非常厚实的铁板箱。在箱子的侧面有一个矿泉水瓶盖大小的圆角矩形开孔,孔的边缘有四个深深的方形凹槽,凹槽很小,几乎和牙签柄差不多大。 韩诺惟将箱子提起来,并不重,然后他又把箱子翻过来,看看箱子底部是不是有什么开关。可他一眼就看清楚了箱子背面是平的,根本没有开关。 韩诺惟不死心地把整个箱子又摸索了一遍,甚至还轻轻敲了敲,但箱子仍旧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儿反应。 韩诺惟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他翻了桌子的抽屉,又检查了一遍其他摆设,但没有找到任何能用来开箱子的工具。可是,他总不能就这样带着银行的保险箱,大摇大摆地离开吧。 他无计可施,只好打开了门。 卢卡正背着手站在走廊的另一侧,他看到韩诺惟到处张望,便快步走了过来,“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韩诺惟点点头:“你们的箱子怎么开?” 卢卡似乎有点惊奇:“难道您没带钥匙吗?” 韩诺惟一时语塞,他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只好板着脸说:“我有钥匙,可我找不到你们的保险箱的锁。” 卢卡跟着韩诺惟进了房间,他看了看箱子,“很抱歉,高木先生,我也不知道锁在哪里。” 韩诺惟哭笑不得:“你们的保险箱,你们不知道锁在哪儿?” 卢卡十分严肃地说:“我们银行只负责保管,并不负责开箱。” 韩诺惟见对方确实帮不上忙,便摆摆手,示意他出去,自己又对着箱子琢磨起来。 韩诺惟看着箱子侧面那五个孔,看着看着突然觉得有点眼熟,但又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儿见过。他沮丧地走到窗边,看着广场上起起落落的鸽子发了一会儿呆。 科顿设置了那么多的难题,但是每一道题都给了相应的提示。韩诺惟这样想着,又振作起来。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羊皮卷,又仔细读了一遍科顿的话,看看是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信息。 “信物。”这个词忽然跃入韩诺惟的眼中。 他立刻站了起来,收起羊皮卷,然后摸出了那颗科顿留给他的硕大的翡翠戒指。戒指中心的翡翠的形状恰好是圆角矩形,周围两只钻石虎头的四只镶爪的形状也恰好是方形,且大小与箱子上的开孔一致。 韩诺惟激动地戴上戒指,然后将翡翠对准箱子侧面的开孔,按了进去。 只听“咔”的一声,箱子的盖子向一边滑开了。 箱子里面,躺着几张捆在一起的羊皮卷。 韩诺惟三两下就解开了绳子,他摊开一看,除了一封短信外,还有几张房产地契和一张令他目瞪口呆的文件,以及一个饭盒大小的木头盒子。 他打开木盒,里面放着一颗大如铅球的蓝珀。 韩诺惟在见识了那十六箱宝贝后,再看到这块蓝珀,并不感到稀奇。但能让科顿单独寄存在保险箱里,必有不同寻常之处。想到这儿,韩诺惟将木盒盖好,装进了手提箱中。 接着,他快速地读完了那封短信,再将地契收好,然后将剩下的东西抓在手里。 他走出房间,卢卡看到他后便径直走了过来,问道:“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贵行的负责人在吗?” “您问的是穆勒先生吗?” “我问的是贵行的最高负责人。” 卢卡有些讶异,但他迅速恢复了训练有素的神态:“您有预约吗?” 韩诺惟平静地说:“你去告诉他,汉诺威家族来访。” 第四十七章 再无故人 六十八岁的穆勒先生和往常一样,靠在他最喜欢的那张圈椅上玩着手机。他的孙女今天上学了,入学第一天,小丫头哭哭啼啼地,好不容易才哄好。 这才两个小时不到,儿子传来的照片上,小丫头已经跟新认识的小伙伴玩疯了。她冲着手机镜头,笑得露出了一边有些残缺的乳牙和鲜艳的粉色牙龈。 “她干脆把牙床也露出来得了。”穆勒先生乐不可支地想着。他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取消晚上的餐会,或者是只去一会儿就溜回家。 两下有节奏的敲门声打断了穆勒先生的思绪。他连忙收好手机,走到大班台后面的椅子上坐好。 “请进。” 进来的是卢卡,他似乎有点儿不高兴,还带着一点儿莫名其妙的急躁。穆勒先生心想:回头要再培训一下这批年轻人了,动不动就把心里想的挂在脸上,这可不好。 “穆勒先生,有人想见您。” “是和我有过预约的人吗?” “不是。”卢卡似乎有点尴尬,“他说……他是汉诺威家族的人。” 下一秒钟,卢卡觉得自己好像出现了幻觉,胖胖的穆勒先生像一只矫健的长臂猿一般,迅速闪到了他的面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他……他在哪儿?”穆勒先生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但语气却有些激动。 卢卡移开了身子,“这位是来自RB的高木公望先生。”他介绍道。 一个身材高挑、满脸疤痕的年轻男子走了进来。他的头发短得有点不合时宜,身上的西服也明显不是定制的,鞋头上甚至还有一点儿灰尘。 但他的脸孔上,却有一对看似能够勾魂摄魄的金色眼睛。 “您好。”年轻人露出一个适宜的微笑,所谓适宜,就是这个笑容既不热情,也不冷淡,穆勒先生几乎在这一瞬间就确定了来人的身份。他主动走上前去,“您好,请问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同时,他向卢卡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带着一肚子疑虑离开了,顺便关上了门。 年轻人递了两张羊皮卷给他。 穆勒先生接过去,然后走到大班台边上,拿起老花眼镜戴上。他读完,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敝行开出的本票。” “即期兑现,是吗?”年轻人的德语口音非常标准。 “按说是的。”穆勒先生盯着年轻人,“但是……” “但是贵行没有兑现过金额这样大的本票,是吗?”年轻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穆勒先生不置可否,他捏着羊皮卷,仿佛捏着一团火焰,每多一秒钟就多一分煎熬。 “实不相瞒,看到金额的时候,我也很吃惊。”年轻人十分直率地说,“我知道他们会留一笔钱给我,可我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是两亿八千五百万英镑。”穆勒先生说道。他看着对方的眼睛,又缓缓开口,“我并没有不肯支付。请谅解,我实在是太震惊了。” “如果你们需要时间调取和换算,我可以等几天。” 穆勒先生摇摇头,“用不了那么长的时间,除非您要全部取出来。”他直视着年轻人,“您需要全部取出来吗?” 年轻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移了话题,“您知道吗?我刚见到贵行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后来,我发现贵行的装饰风格和我太高祖的某间小屋,如出一辙。” 年轻人走到穆勒先生最喜欢的圈椅旁边,轻轻将手臂搭在椅背上,“然后,我又注意到贵行的名字。据我所知,贵行的创始人并没有姓这个的。我想,贵行和我的太高祖科顿,一定有些渊源。” 穆勒先生苦笑了一下,“敝行的创始人,就是科顿,通常,我们银行内部称他为哈贝格先生。当然,我知道,哈贝格不是他的本姓。” “您能跟我说说他的事情吗?”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好奇,这种好奇里面混合着一种孝思和感伤,让穆勒先生不禁有些同情。 他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圈椅,请年轻人坐下。然后他走到大班台前,又转头看看年轻人,“咖啡还是茶?” “茶,谢谢。” 穆勒先生按了一下电话机上的按键,“送两杯红茶上来。” 红茶很快就送了上来,穆勒先生却没有碰杯子一下。他走到书柜前,在中间的一层找了找,然后拿着一个相框走了过来。他的神情极为庄严,“哈贝格银行的创始人是科顿先生,但他在创建了没几个月之后,就将绝大部分股份转给了我的祖父。”他将手里的相框递给年轻人,“这是他俩在1900年的合照。照片上,右边这个人抱着的婴儿,就是我父亲。” 年轻人接过相框,仔细地看起来。 穆勒先生在年轻人对面坐下,“我当然没有见过科顿先生,但我年幼时,听祖父说过,科顿先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物。” “的确如此。”年轻人看着照片,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我的祖父在哈贝格先生——抱歉,这些年我说习惯了。”看到年轻人做了个理解和不在意的表情,穆勒先生又接着说,“哈贝格先生创建银行的时候,大概是七十二岁,而我的祖父那年才三十岁。祖父说过,哈贝格先生当初转让股份的时候,和他签下了一份协议,在这份协议里,我们要支付一张他以银行股东的身份开具的本票。” 年轻人将相框还给他,问道:“我能不能问一下,这张本票的兑现期限是多久?” 穆勒先生犹豫了一下,“难道您不知道吗?” 年轻人摇摇头,“太高祖留给我的信里,并没有说明这一点。” 穆勒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哈贝格先生和我的祖父签订协议的时候,备注的日期是直到敝行倒闭为止。” 年轻人点点头,“这倒是像他的派头呢。” 穆勒先生用粗短的手指轻轻叩击了两下桌子,沉吟了一下,然后说:“我能不能问问您的真实姓名?” 年轻人端起茶杯,小啜了一口,露出满意的表情。然后他放下茶杯,慢悠悠地说:“您为什么觉得高木公望不是我的真名?我可是黄种人。” 穆勒先生严肃地说:“不管您是什么肤色,只要您身上有汉诺威的血统,就绝不可能用RB人的名字。”他顿了一顿,慢慢地说:“汉诺威家族和‘不仁社’是血仇,绝对不会加入RB国籍,更不会用RB人的名字。” 年轻人莞尔一笑,“说的不错。高木公望只是个代号罢了,我的真实姓名您并不需要知道,因为我有比名字更能表明身份的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既然您知道‘不仁社’,想必您也知道我们家族的人的眼睛都有独特的颜色。” 穆勒先生低声说:“我以前没有见过,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汉诺威家族的人。但金色眼睛的事情,我听祖父说过。”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的祖父说,这是一种被诅咒的眼睛。” 年轻人听后并没有生气,反而点了点头:“诅咒也是一种命运。”他站起来,走到窗边,“就像善与恶,光与影,诅咒和抗争,永远是对立的,这才组成了人生。”他转过脸来,看着穆勒先生,“可叹的是,人生本身就是一块用善与恶的丝线所织成的布:我们的善行,必须经受我们的过失的鞭挞;而我们的罪恶,却又依靠着我们的善行来掩盖。” 不知为何,这句莎士比亚的名言让穆勒先生略略感到了不安。这个年轻人站在窗边,脸孔沐浴在阳光中,但身体却笼罩着一层让人看不透的黑暗的阴翳。 穆勒先生稍微挪了一下身子,“本票所附的这封信里,提到了一个信物。您带来了吗?” 年轻人慢慢走过来,当他走到穆勒先生的面前时,摊开了掌心。 穆勒先生从他的手中轻轻拿起一枚戒指,那绿得仿佛流动的液体一般的翡翠在室内的自然光线下仍然闪耀着高贵的光泽。穆勒先生观察了一会儿,又将戒指放回年轻人的手中。 “我现在可以确定您的身份了,请问您打算怎么处置这份遗产?” 年轻人好奇地问:“我可以全部提取出来吗?” 穆勒先生点点头。 “这么大的金额,不需要预约也可以全部提取?”年轻人睁大了眼睛。 “通常来说,是需要预约的。但您是汉诺威家族的人,可以为您特事特办。” “您好像对我很放心,就因为我是汉诺威家族的人?” 穆勒先生郑重其事地答道:“因为,到我的祖父为止,我们家族世代都是汉诺威家族的总管。” 这下,轮到年轻人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情了。 “看来,您的家人并没有对此多做介绍。”穆勒先生似乎有些喟叹,“或许是为了保护我们。”他的脸上,浮现一丝感激,“从我的祖父开始,我的家族就从英国迁到了瑞士,然后定居下来。我的儿子女儿、孙子孙女们,都不知道汉诺威家族的任何事情。”他站了起来,走到大班台后面,“假如您没有出现,这个秘密,我会在临终前告诉我儿子,然后再让他传给下一代。当然,以防万一,我也早就在遗嘱里写明了。” 这时,穆勒先生的电话响了,他做了个手势,请年轻人稍等。过了大概一分钟,他挂掉电话,对年轻人说:“在我和您喝茶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了核算。1900年存入的英镑,按照同期物价指数,以及对应的黄金含量折算,现在,其价值大约要乘以八十八。” 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接着仿佛下定了决心,“请您给我办一张卡,无限额度的。” “好的,没问题。请问您想用什么名字开户?”穆勒先生问道。 年轻人略一思索,“Ernest-August。”然后,他又补充说,“也请您顺便帮我把对应的证件办好。” 穆勒先生恭恭敬敬地说:“没有问题。” 年轻人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起来,“您是想问我,这个名字的来源?” 穆勒先生也笑了笑:“您真是明察秋毫。” “Ernest是我父亲的名字,August是我祖父的名字。”年轻人慢慢说道,他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狰狞的表情,但他又迅速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转变之快,让穆勒先生都来不及反应。 年轻人轻快地说:“我住在威德酒店,卡办好了,请给我送过去。两天时间够吗?” 穆勒先生连忙说:“用不了两天,今天就能给您办好。” “那好。假如您不介意的话,我这就告辞了。您不用送我,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您懂我的意思吧。”年轻人拿起手提箱,“多谢您的茶,还有,您的孙女真的很漂亮。”他的目光转到穆勒先生的大班台上,那里摆放着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穆勒先生目送着年轻人离开,不觉松了一口气,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 五天后,这个年轻人——也就是韩诺惟,出现在了缅甸密支那的街头。 恰逢赶集,路上行人很多,他坐在车内,看车子慢吞吞地往前走着。他看了一眼后视镜,里面映出一张熟悉而丑陋的脸,虽然疤痕的颜色已经变浅了许多,但仍然像是几只大蜈蚣,张牙舞爪地趴在他的眼鼻口间。韩诺惟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张丑陋的脸虽然让他痛苦,但却能时时刻刻提醒他,不要忘记发过的誓言。 想到这儿,韩诺惟抓起手机,拨通了一组号码。 电话那端传来清脆悦耳的日语女声:“您好,这里是田村外科。” 韩诺惟用日语说道:“我昨天联系过你们,我姓高木。” “是高木先生啊,您好,我查到了您的预订信息,请您稍等,我为您转接主治医师。” 很快,一个男声响起:“高木先生,您好,我是近藤。我想先跟您确认一下,您的行程不变吧?” “恩,我一周之后到东京,你们最快可以安排什么时候的手术?” “我们会先为您做一个系统的检查,然后再为您安排,最快也要两到三天,您看可以吗?” “没问题。” 狭窄的街道十分拥挤,牛车、三轮车都慢吞吞地走着,有些走到岔路口还会停下来。 韩诺惟知道催促这些赶集的人也没用,便放慢了车速。他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市,只觉得一阵凄惶。许多挑着担子的小贩在马路中间就地做起了买卖,有卖水果的也有卖熟食的,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混合的香气。那些艳黄的芒果、翠绿的番石榴、火红的红毛丹,以及新鲜粽叶中裹着的糍粑、煎锅里沸腾的香肠和洋葱,组成了一幅热闹的街市图景。 可惜,这些热闹与他无关。 他眼里所见的一切,耳畔所闻的一切,鼻中所感的一切,都在提醒着他:他已经无家可归,所在之处只为歇脚。一江之隔便是他的祖国和故乡,而他,已没有故人可寻。 第四十八章 咫尺重逢 隋青柳将双手放在感应式水龙头下面,温度适宜的水从水龙头喷出来,落在她的手上,她仔细地清洗了一遍十根手指,然后是掌心、手背。 洗完手,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女人依然漂亮,淡淡的、恰到好处的妆容使人很难准确判断出她的年龄。她穿着一件款式简洁、线条修身的长风衣,太妃糖一样的颜色衬得她皮肤很白,敞开的领口露出一段深绿色的丝巾,上面满是奔腾的小马图案。 “啪”,她肩膀上的包带滑落了下来,包掉到了地上。 隋青柳皱起眉头,弯腰捡起包,然后走到洗手间门口,从墙上的纸巾盒拽了两张纸巾。她擦干手上的水,又仔细地擦了擦包。 要不是急着出去看儿子,她真想把这个包也洗一遍。这样想着,隋青柳不觉加快了脚步。 “宝贝!”她走到男厕和女厕中间的过道上,面朝男厕,轻声叫道。 一个穿着polo衫的中年男人恰好从男厕出来,被她吓了一跳。隋青柳的脸有点泛红,她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别过脸去。中年男人看了她几眼之后,走开了。 隋青柳看了看手表,儿子进厕所已经超过三分钟了,难道儿子便秘了?她有点烦躁地来回走了几步,然后坐在离洗手间最近的一排座位上。 长水机场候机厅里的广播在播放登机提醒,隋青柳拿出手机,按下电源键开机,想看看微信朋友圈。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手机半天都没有反应。她按了好一会儿电源键,屏幕仍是黑色的。 三个半小时前,在上海登机的时候,她的手机还是好好的。她记得自己特意在出门前充满了电,没想到会这么不耐用。隋青柳咬住下唇,想起了在她出门的时候仍在睡觉的丈夫。 她看着手机,有些懊恼,早知道就该让丈夫送自己和儿子到机场的,而不是像个“贤妻”似的说:“你这阵子太辛苦了,早上航班你也起不来,好好休息吧。” 隋青柳叹了一口气。 她看了一眼候机厅里巨大的液晶屏幕,上面滚动着登机时间和对应的登机口信息。屏幕顶端显示着:2015年1月5日11时12分。 这时,又有几个男人从男厕出来,其中的长发男子是在她坐下后才进去的,现在他都完事出来了,她的儿子却还没动静。 隋青柳心里有点不安,她站起来,往男厕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洗手间里似乎有不少人,她不得不抑制住自己走进去的冲动。 隋青柳深吸了一口气,“俞以渐!”她喊了三遍儿子的名字,都没有回应,不由得慌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俞以渐!” 她正要再次提高声音的时候,广播又响了起来,轮到她的航班登机了。隋青柳这下彻底慌了,她心一横,就准备冲进去,这时,一个人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转过头去,眼前是一个一眼看不出年纪的男子。他饱满的额头上有一道浅浅的抬头纹,仿佛是岁月给他留下的纪念;浓密的眉毛紧挨着一双浅绿色的眼眸,目光锐利,闪烁着令人琢磨不透的光芒,在他不经意的一瞥中,含着饱经世事的风霜和对无情命运的嘲弄;鼻梁异常高挺,带有白种人特有的弧度;紧抿的嘴唇毫无血色,下巴的线条清晰硬朗。这张仿如斧凿刀刻的脸孔,令人觉得冷漠而又傲慢。 这名男子有一头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束成一根马尾。他修剪整齐的浓密胡须,和凌厉却又意味深长的眼神,让他的马尾看上去并不怎么女性化。他的衣着很简单,仅是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内搭着铁锈蓝的衬衫,只有手腕上的百达翡丽手表彰显了他的品位。 此刻他正专注地看着隋青柳:“女士,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他的国语好得令隋青柳吃惊,接着,后者才反应过来,这个外国男子就是刚刚从男厕出来的那个长发男。她犹豫了一下:“我儿子在里面。” “他叫什么?” “俞以渐。” “多大年纪?” “十二岁。” “好的,请稍等。” 外国男子快步走了进去,大约一分钟后,他走出来,冲隋青柳摇了摇头:“里面只有清洁工。”他看着隋青柳急切的眼神,又补了一句,“单间我都看过了。” 隋青柳只觉得一阵眩晕,下一秒,她就被外国男子扶住了。 “我冒昧地问一下,你什么时候登机?”外国男子问道。 “就是现在。”隋青柳往41号登机口看了一眼,回答道。 “你是中转飞韩城?”外国男子好奇地问道。 “嗯。你也是吗?”隋青柳睁大了眼睛。 “是的。我建议你先登机,然后告诉机组,请他们帮忙广播寻找令郎。” 隋青柳感激地点点头,但仍有些不敢置信地喃喃道:“我儿子很乖,他平常不会乱跑的。” 外国男子安抚地说:“一会儿广播后,你就能看到他了。” 隋青柳按照外国男子的建议登机了,令她稍感欣慰的是,机组人员对于她的请求并没有感到为难,而是立刻联系了机场地面工作人员帮忙广播和寻找。 然而,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眼看着中转的旅客都登机了,俞以渐还是没有出现。 隋青柳急得坐不住了,她又仔细看了看那些没有坐下来的旅客,尤其是那些带着孩子的,生怕他们拐走了她的儿子。 但她一无所获。 隋青柳焦急地跑到登机口,她的头发已经有些凌乱,“打扰了,能不能请你们再广播几次,我儿子还没有登机。” 乘务员点点头,又开始联系地面。 “女士。”外国男子起身走了过来,隋青柳这才发现他是头等舱的客人,“广播已经循环了很多遍,假如令郎在机场,那他应该是没听到。” “假如在机场”这几个字把隋青柳给吓坏了,她惊慌失措地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她的脑子里忽然闪过许多年前弟弟的悲剧。 她打了个寒颤,立刻毫不犹豫地推开站在登机口的乘务员,冲进了廊桥。 “俞以渐!”隋青柳在候机大厅边跑边喊,她冲进了候机大厅的VIP休息室,又拉开了免税男装专柜的试衣间门。她不知道自己在机场跑了多久,只是觉得不能错过任何一个角落。 当她试图闯进“吸烟室”的时候,有人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 隋青柳回头一看,是那名外国男子。 “如果他不在机场,你这样乱跑也是没用的。” 隋青柳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起来。她无暇顾及这样做会不会丢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儿子丢了!被她弄丢了!她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隋青柳哭得妆都花了,鼻涕也流了下来。 一块深蓝色的手帕塞到了她手里,隋青柳一怔。接着她稍微清醒了一点,她用手帕擦干眼泪和鼻涕,慢慢抬起了头:“谢谢你。” 她刚哭过,声音还有一点沙哑,听起来更让人怜爱。 “女士,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可能对你会有帮助。”外国男子接过手帕,收了起来。“令郎会不会是在听歌或者玩游戏,戴着耳机,所以没有听见广播?” 隋青柳本能地反驳道:“他的平板电脑在我包里,手机在上海的机场就玩得没电了。” “但是他可以玩别人的。”外国男子忽然一指远处。 一个胖胖的男孩子正全神贯注地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他的旁边,是一个在打着瞌睡的带鸭舌帽的年轻人。 隋青柳疯了一般地冲过去,扑在胖男孩身上,差点把对方从椅子上撞下来。 “宝贝!” 胖男孩摘掉耳机,一脸茫然,“干嘛?妈妈。” 隋青柳的眼泪又要涌出来,她赶紧克制住自己。“登机了,你没有听到广播吗?妈妈刚才找你找得急死了。” “我这么大了,还会丢吗?”胖男孩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好像他并不是只有十二岁。 隋青柳看着儿子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问道:“这是谁的?”俞以渐不情愿地放下,“就是旁边这个哥哥的,他说他困了,然后我说我玩一会儿,就在他旁边,他同意了的。”他嘟起嘴,“本来都五杀了,要不是你来……” 他意识到隋青柳不太高兴,又改口说:“好啦,我不玩就是了。” 他把一旁的“鸭舌帽”捅醒,“呶,我不玩了,笔记本还你。” 隋青柳赶紧冲“鸭舌帽”露出个歉意的表情:“给你添麻烦了。” “鸭舌帽”没有说话,只是接过笔记本电脑,然后装到自己的电脑包里。他似乎十分疲惫,做完这一切,就又拉下帽子,盖在脸上睡着了。 外国男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此时,他才说:“女士,我得提醒你一件事。” 隋青柳忽然一惊:“糟了,飞机起飞了!” 外国男子耸耸肩:“我以为你不走了呢。” 隋青柳十分懊恼,她看着外国男子,顿时觉得有些尴尬:“真对不起!害得你也没走成。” 外国男子微微一笑,浅绿色的眼睛像是水汪汪的泉:“没关系。能帮美丽的女士做一点事,我很高兴。” 这番话听起来本是很轻佻的,但说也奇怪,他这么诚恳地望着对方的眼睛,认真地赞美出来,反倒让隋青柳觉得十分感动。她此刻真心觉得,为了找儿子,连累了别人,便有点羞赧地说:“你也只好坐下一班了。” 外国男子平静地说:“说到下一班,我有个不情之请。” 隋青柳有点局促,对方说话实在太客气了:“你说吧。” “我们的目的地相同,不如下一班,坐在一起吧。”他凝视着隋青柳,“旅途寂寞,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隋青柳愣了一下,还在犹豫,俞以渐却叫了起来:“哇!你是戴了美瞳吗?” 隋青柳怕儿子说出不得体的话,赶快说:“叔叔是外国人,眼睛和我们不一样。” 外国男子笑了,轻声说:“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隋青柳这些年随丈夫出入各种场合,也颇见过些世面,但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物。精致而不矫情,有礼而不做作,夸起人来又热烈又真挚,却不会使人有不适之感。 她突然有些懊恼自己出门的时候只图轻便,没有精心打扮一下,她不着痕迹地将自己凌乱的头发轻轻掠往一边,然后矜持地说:“不知道下一班人多不多。” 外国男子似乎并不担心这一点,“你同意就好。”随后,他掏出手机,走到一边。很快,他就走回隋青柳的身边,“办好了,两个小时后我们就能登机了。你的行李到了韩城机场后,那边会为你保管的,请放心吧。” 隋青柳又惊又喜,声音也热情了几分:“你去韩城,是旅游吗?” 外国男子说:“算是吧。”他做了个手势,示意隋青柳跟他前往VIP休息室。让后者惊奇的是,在他没有出示任何机票或者证件的情况下,VIP休息室的工作人员不仅没有阻拦他,反而露出了殷勤的神色。 三个人在沙发上坐下,外国男子为隋青柳母子点了些小点心和饮料。 隋青柳看外国男子从报刊架上拿了一本旅游图册,便热心地说:“韩城近年来开辟了不少景点,你去玩,有预订的路线么?没有的话,光看景点图很容易眼花哦。” 外国男子说:“嗯,倒是没有订什么路线。我是个很懒的人,有时候去一个地方旅游,懒劲儿发作了,就在旅馆里住几天,然后打道回府。” 隋青柳诧异地扬起了眉毛,接着她扑哧笑了起来:“你真会开玩笑,哪有这样旅游的呢?” 外国男子问:“看样子你对韩城很熟?” 隋青柳说:“也不是很熟,我曾经在那里住过几年罢了。”说着,她的眼中似乎有阴云飘过,但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 外国男子没有忽略她表情中的变化,但也没有再追问:“韩城似乎有个新开发的温泉。” 隋青柳闻言,又惊又喜:“你也要去莲海温泉?” 外国男子说:“不确定,我还有朋友要见。倒是你,可以带令郎去温泉泡一泡,我听说莲海非常不错。” 隋青柳有意邀请同游,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嫁作人妇,此举颇为不妥,想到这儿,她不再多说,只是点一点头。 外国男子见她面露倦怠之色,便体贴地低下头看起了旅游图册,好让她休息。俄顷,他又抬起头来,递给隋青柳一张卡片:“如果你们要去莲海,可以说是我的朋友。” 隋青柳接过来,是一张薄薄的白色金属卡片,尺寸比一般的名片稍小,正中刻印着一行小字:Ernest-August。 她翻到背面,看见一串极小的数字:008。 没有地址,没有电话,这实在很难说是一张传递个人信息的名片。可无论是卡片那泛着动人光泽的金属质地,还是这男子衣冠楚楚的外貌,都很难让人产生抗拒或疑心。 隋青柳收起了卡片,客客气气地说:“多谢你的好意了,Mr.August。” 外国男子谦虚地一笑,轻轻摸了一下俞以渐的头。他的目光移到玻璃门外,“鸭舌帽”已经不在座位上了。 第四十九章 故地重游 韩诺惟走在韩城街头,看着阔别多年的家乡。一种像是被人打翻了陈年酒瓶的感觉弥漫在他心头,点点滴滴,尽是伤怀。 他慢慢走上了韩城大道,与当年相比,路面拓得更宽了。以前的沿街小店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风中摇曳的新木,花坛里的小花则被修成了“欢迎来到韩城”的字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但没有闻到记忆中熟悉的花香,刚下过雨,空气中氤氲着湿漉漉的水汽。 韩诺惟信步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陶家大门外。虽然他只来过几次,但他却对这栋小楼无比熟悉。因为陶家无数次在他的噩梦中出现,席卷而来的不只有火灾当晚的痛苦,还有铺天盖地的恨意。 现在,这栋三层楼的建筑物已经被改成了双语幼儿园,围墙上刻着各种小动物的卡通浮雕,色彩缤纷、童趣十足的图案点缀其间。韩诺惟在墙外静静站了一会儿,听到里面传来奶声奶气的歌声,是一首正在流行的迪斯尼电影插曲。小孩子口齿不清的英文发音听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别有一番天真之趣。 如果没有出事,自己现在应该也已作人父了吧,说不定,孩子就正在这里牙牙学语。 想到这里,韩诺惟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张轮廓深刻、泛着愤怒红晕的苍白脸孔。在那些不见天日的岁月里,祖父曾经说过的一切都言犹在耳,他从未忘记。 韩诺惟裹紧外套,继续前行。他走到了韩城中学教师公寓小区的门外,这里不是繁华的闹市区,相比陶家旧址,显得冷清多了。他原本准备了一套说辞,不料小区门口的警卫看他衣着考究,竟没有拦他。 韩诺惟径直走到了小区深处,他在一栋米黄色的公寓前停了下来,看向二楼——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阳台上没有当初母亲栽种的盆栽花卉,也没有父亲制作的串串腊味,只有陌生的衣衫晾在风里瑟瑟,提示他这里已经易主。 韩诺惟决定上去看看。 开门的是一对年轻夫妇,显然刚做父母。年轻的妻子穿着宽松的棉质家居服,盘着头发,怀里抱着一直在哭闹的婴儿,同样年轻的丈夫则卷着裤腿,手里拿着个拖把,似乎在做家务。 看到韩诺惟,他们都露出一脸茫然的表情。 女主人犹豫了一下,用带着韩城土话口音的普通话问道:“你……找谁?” 韩诺惟客客气气地说:“打扰了,我认识曾经住在这里的一对夫妻,男的是位老师,他们有恩于我,后来不巧失去了联系。这次我路过韩城,想问问你们知道这对夫妻吗?对了,那位男老师姓韩,叫韩孟昶。” 他发音标准的普通话明显让夫妻俩松了一口气。 男主人想了一下,答道:“我们搬来这里才三年多。你说的人我不认识,不过我听说之前住在这里的人好像是姓韩。” 韩诺惟克制住自己失望的情绪,仍然彬彬有礼地说:“那我能不能冒味问一句,你们搬来后,是不是把他们的东西都扔掉了?我的恩师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女主人这时已经哄好了婴儿,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们留下很多东西。听说女主人是生病去世了,男主人怎么走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挺突然的,他家好像也没什么亲戚,所以留了一屋子家具、生活用品什么的。我们搬过来的时候还挺吃惊的,很多家具不用添置了呢。” 韩诺惟听到这里,便说:“能不能让我参观一下?几分钟就行,让我看看他们生活过的地方,拜托了。”他双手合十,目光诚恳地注视着女主人。 女主人受不了他的目光,拉开了门:“看就看吧,换下拖鞋。” 男主人想说点什么,但是女主人瞪了他一眼,他便闭口不言了。 韩诺惟一走进房间,眼泪差一点就要涌出来。这家人并没有做大的改动,家具都保持着以前的摆放,只是换了更大的电视,新添了一个立式的空调。 客厅里仍是一溜牛奶色的地柜,玻璃柜门上还有个小小的花瓣形贴纸,颜色很淡,不注意看都看不出来。那是韩诺惟小时候淘气拿刻刀在玻璃门上划线留下的痕迹,后来还挨了一顿臭骂。娄烟为了掩盖难看的划痕,便找了个贴纸盖在上面,为了好看,她还把贴纸剪成了花瓣的形状。 韩诺惟不敢再看客厅,往小书房走去,这里是父亲常年备课的地方。韩诺惟站在旧写字台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疲惫地摘下眼镜,按摩眼眶的情景。 写字台旁边的书柜有一侧靠墙,韩诺惟清楚地记得,靠墙的那一侧原本是朝外的。初一那年,他养了一只活泼好动的小猫,它没事就会在书柜上磨爪子,磨得都是爪子印。后来小猫实在太皮了,就被母亲送人了,而书柜被毁容的这一面也就调整到靠墙摆放了。 年轻夫妇惊奇地看着这个外表高贵的外国人在自己家里神情肃穆、目光悲苦的样子。他们轻声交谈了几句,决定不去打扰他。 韩诺惟走到厨房,这里是父亲的天地,喜欢下厨的父亲常在这里面忙碌。他有时候会溜进去偷拿一片香肠吃,但少不了被父亲责备:“还没做好,你吃了当心闹肚子!”如今,他已无法想象,父亲那些年是以怎样的一种心情抚养他、保护他,直到他长大。 厨房里面的锅碗瓢盆都很新,看来,这家人为了小宝宝,更换了不少餐具。韩诺惟的视线落在一台旧冰箱上,他看到了冰箱门上的中国结磁贴,那是母亲住院前,参加县里办的“元宵节”猜灯谜活动时所获得的纪念品。他轻轻抚摸了一下中国结磁贴,感叹它质量真好,十三年都没有脱落。 他走出厨房,低声问道:“我可以参观一下卧室吗?” 年轻夫妇对视了一眼,“可以。”女主人说道。 韩诺惟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他慢慢走进了卧室。卧室的摆设变化很大,没有他认识的旧物。他又回到客厅,客厅挨着的一个小房间现在关着门,那里曾经是韩诺惟的卧室。 女主人注意到他的目光,“那是婴儿房。”她抱着孩子走过去,打开门。 韩诺惟一眼就看到了婴儿床上方挂着的一串用闪亮的彩色荧光纸折叠的纸鹤,他忍不住哆嗦了起来。那是他原本打算送给陶白荷的礼物,目的是庆祝他们在一起满一百天。 他当初似乎是折叠了九百九十九只,象征着他们能够长长久久的爱情。 然而,一百天还没到,他的爱情就已经烟消云散。他盯着纸鹤发呆,那是他每天晚上在被窝里打着电筒偷偷折叠的,生怕被父母发现。 韩诺惟整理了下思绪,便折回了门口:“多谢你们。” 夫妻俩如释重负地看着他走到门口,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下,说:“其实,除了你外,之前还有人来过。” 韩诺惟警觉地睁大眼睛:“你方便说一下是什么时候吗?” 年轻男子想了一下:“有点不确定了,大概是我们刚搬来的时候,一个女人。”他看了一眼妻子,赶紧补充说:“化着妆,我也看不出年纪。” “她上门拜访了吗?” “那倒没有,她在楼下转悠了一会,我当时在晾衣服,注意到她老往我家看,我开始还以为她要找人,可是当我晾完衣服回头一看,她已经走了。” 韩诺惟说:“或许是我一个朋友,她也曾受惠于这里的旧主。她是不是戴着眼镜?” “好像是,我没有很仔细看,记不得了。” 韩诺惟再三道谢,退出门口,他掏出一个信封,递给男子:“多谢你们,虽然见不到我的恩师,但是你们把他住过的地方打理得很好,我很感激。这是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年轻夫妇哪里敢收,推辞了好一会儿,但见他是真心想送,便勉强收下了。他们目送这位高大英俊的外国人离开,女主人忽然擦了一下眼睛:“这年头,这么重感情的人不多了。” 她看着丈夫挽着裤腿的样子,不知怎地就生气了:“你赶紧拖地!拿着拖把到处走,滴的水到处都是!” 丈夫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只好低下头,弯下腰,继续拖地。 韩诺惟离开教师公寓后,没有叫计程车,而是慢慢地走着。他的步伐举重若轻,却带着宿命的气息,仿佛他再也不会回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县城中心的主干道上。在他的面前,正对着现在韩城数一数二的写字楼“华典大厦”。他看到大厦一楼有一间咖啡厅,便走过去买了一杯。 起风了,但手心里咖啡杯的温度却并没有传到他的心里,他沿着华典大厦前的广场,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个皮肤白皙、穿着浅蓝色衬衣的年轻人朝他走了过来,天气很冷,年轻人却没有穿外套。他的右手拿着一叠资料,行色匆匆的样子,似乎急着去华典大厦。 韩诺惟立刻认出来这个人,这是他从小最好的同学兼玩伴之一,阿强。阿强变化不大,只是个子变高了些,脸孔变长了些。 韩诺惟克制住兴奋的情绪,他看了看手里的咖啡杯,有了主意。 阿强一边走,一边看着手里的方案,心想应该不用再改了。如果能顺利通过,他这个月的业绩就达标了,加上之前五个月的达标业绩,他就可以拿到双季度达标的额外嘉奖——半个月的带薪假期。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听女朋友喋喋不休,而是带着她去马尔代夫好好玩一玩了。 或者,去塞班岛也不错?似乎还便宜点儿呢。女人嘛,分得清那些海滩的区别么? 忽然,一个人结结实实地撞到了他身上,一杯热咖啡泼了过来。 阿强大惊失色,本能地高抬右手。他怒气冲冲地看着这个走路不长眼的外国人,又看看自己的右手。 还好,资料没弄脏,但这身衣服是毁了。 “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太对不起了!”外国人的表情看起来充满歉意,让本来想要骂上几句的阿强都不好开口了。 “我帮你擦擦,好吗?”外国人掏出手帕,想帮阿强擦掉身上的咖啡渍。虽然阿强听得懂对方的话,但他并不想展示自己不流利的英语。 “你生气了吗?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外国人放慢了语速。 “算了算了。”阿强恼火地推开他的手,他用不熟练的英语责备对方,“你走路太粗心了!” “我迷路了,刚才有点慌,实在抱歉,对不起!”外国人一脸愧疚,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本旅游图册,“我能不能问问你。”他摊开图册,指着上面的一处地点。 阿强有点无语,这个外国人的情绪转变得也太快了。他很想立刻走掉,但转念一想,对方一个外国人,语言不通地在异国他乡,还迷路了,实在有点可怜。 想到这儿,阿强便接过了老外手中的旅游图册。老外手指的地方,恰好是他曾读书的高中。他吃惊地说:“韩城高中?你要去那儿?” 外国人连连点头,他的动作幅度比较大,有一点夸张。 阿强刚想问一下外国人的身份,他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看了一下屏幕,是部长办公室,看来是在催他了。他接了电话,急促地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到。” 挂掉电话,阿强转身指了一下反方向的路口,“你到那条路上,顺着一直走,大概五六百米,然后你能看见……。”阿强停了一下,红绿灯的英语怎么说来着,他忽然想不起来了。 外国人的眼底似乎有一丝笑意,阿强有些不高兴地说:“反正你走五六百米,你看见十字路口了,再往你的右手边转弯,再走大概五百米,就到了。” 外国人感激地点点头。“非常感谢你!” “没事了,那我走了。”阿强急急忙忙地转身就要走,“等等!”外国人又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阿强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外国人掏出一个皮夹,拿出一叠人民币,“我不知道你这件衣服的价格,这里有大概三千元,可以吗?” 阿强赶紧摆手:“算了,真的,你太客气了。” “不行,这是我的过失,你一定要接受。”外国人不由分说地将那叠钱塞进阿强的手里,然后转身离开。 外国人走了一小会儿,“打扰了!”阿强从他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怎么了?”外国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阿强喘了几口气,将手里的钱分成两半,“先生,你刚给我的钱里,还有一千多美元。你一定是忘记了。” 他摊开手,想要把美元还给外国人。 外国人微微一怔,接着笑了起来。阿强不由得在心里想:“靠,这老外不会是个诈骗的吧?” 外国人摆摆手,“你留着吧,诚实的年轻人,谢谢你。”说完,不等阿强反驳,他就招招手,坐上了一辆计程车。 外国人坐在车里,看着阿强消失的背影,终于轻声说:“谢谢你那些年的午饭,还有你的包容和陪伴。” 第五十章 私家侦探 正是下午,大众茶馆里坐了很多人。黄昏推开门,瞅了半天,才看见在角落里坐着的那个穿着红衣服、头发乱糟糟的人。 他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那人的肩膀,对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跳起来。待他转过头来看到黄昏后,十分警觉地说:“你是谁?” 这个人二十出头,样子十分邋遢。他穿着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格子衬衫,套着大红色的冲锋衣外套,漂白的牛仔裤已经开始发黄了。运动鞋则是那种带着“魔鬼粘”的,没有鞋带。 他的皮肤比较粗糙,黄中带黑的肤色看起来很不健康。即使是带着粗框眼镜,也遮挡不了他乌青的黑眼圈,一看就是个常年熬夜的人。 有趣的是,这个年轻人留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 此刻,这个人怀抱着一个双肩包,缩在狭窄的座椅中,黑溜溜的眼珠盯着黄昏,好像在看一只怪物。 黄昏没好气地说:“不是你约我在这儿见面的吗?戴天。” 戴天揉了揉鼻子,咧开嘴,“干我们这行的,得警醒点,老毛病,老毛病。”说着,他招手让服务员把桌上的白开水撤掉,换成茶,然后又照着菜单上的推荐,点了一大堆小吃。 等服务员走开后,戴天指着他对面的椅子:“快坐下,坐嘛。”他从警惕到殷勤的转变,让黄昏有些不适应。但周围的人都坐着,他站着反而引人瞩目,这样想着,黄昏便坐了下来。 戴天见黄昏坐下,这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他略带埋怨地说:“你迟到了!” 黄昏挠挠头,他原本不想解释,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开口了:“我在车上睡着了,没留神,坐过站了。” 这时,服务员开始端上腰果仁、豆沙包等点心,两人开始边吃边说。 戴天原本就极善于察言观色,加上他之前在网络上与黄昏交谈了一段时间,对他的情况也算了解,所以,很快就和对方聊得热火朝天。 “老弟,我说,咱们聊的不少了吧。可是,有件要紧的事情,你一直没说。”黄昏已经快把面前碟子里的腰果仁吃完了。 戴天看着他吃完最后一粒,又招手让服务员再上一碟。 “你问吧,要是我能说,我一定说。” 黄昏有点不高兴:“你怎么老鬼鬼祟祟的。”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倒是紧张地东张西望了一番,见压根没人注意他们,才压低声音说道:“你到底是怎么找着我的?别跟我说在网上偶遇的,我天天玩斗地主,遇到的人多了去了,不可能这么巧被你找到。” 戴天又咧嘴一笑:“这个啊,原本是不能跟你说的。不过呢,大哥,我跟你很对脾气,看你人也不错,我就告诉你吧。”他也压低了声音:“你报警的时候,是有录音的。” 黄昏脸色一变,就要站起来走人。 戴天赶紧说:“别怕啊,你是安全的。不然也不会到现在就我找到你,对不对?” 黄昏没有说话,他的双手抓着桌子的边缘,手指关节用力得都开始泛白了,明显是极度恐惧。 戴天拍拍他的手:“大哥,我要是坏人,你早就出事了,还会和我坐在这儿喝茶吗?” 说到这儿,服务员走过来,端上一碟腰果仁。 戴天紧盯着他:“你上次说要跟我讲的故事,现在可以说了吧。你老说网上不安全,你看,我都请你出来喝茶了,这里也没人认识你。” 黄昏有点犹豫:“我还真没跟任何人说过,你要答应我,听完就忘。” 戴天哭笑不得:“你不是说都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吗,早就过了追诉期了吧,想太多了你。” 看黄昏仍然举棋不定,戴天便把双肩包递给了他,“这是我之前答应你的,你不说就算了,我自己想办法跟委托人交差。”说着,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唉,我们这行就是惨,好不容易遇上一个大方的雇主,结果线人又不靠谱了。” 黄昏没有接,只是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个手势:“说好的,八万,一分都不能少。” 戴天哭丧着脸:“一共就给了我八万块,我自己花了两千,你总得给我留点吧。要不这样吧,这个包里的钱你先拿着,然后我再去借两千给你,凑足八万,行不?” 黄昏一把夺过双肩包。他拉开拉链,沾了一点唾沫在手上,开始低头数钱。 他数得很慢,戴天耐心地等着。见黄昏一直没抬头,戴天便悄悄从口袋里拿出个小巧的录音笔,放在大腿上,按下了录音键。过了一会儿,数完钱的黄昏抬起头来,将包放到身后,然后把椅子往前拉了一点,小声说:“我再强调一遍,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戴天拿出个小本,做好了记录的准备。 黄昏迟疑了一下,说:“讲好了,不能将我的身份曝出去。” 戴天无奈地说:“大哥,我都不知道你的真名好么。再说了,我干这行都这么多年了,也算是老鸟了,规矩我当然懂。” 黄昏皱皱眉头:“老实说,我对你们这些狗仔一点好印象都没有。” 戴天叫了起来:“大哥,我是私家侦探,不是狗仔!” 黄昏撇撇嘴:“有什么区别吗?算了。”他端起杯子,将茶水一口气喝完,又拿袖子抹了抹嘴,开始叙述。 那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春天。 黄昏当时刚失业,老婆又带着孩子回了娘家,他十分苦闷烦恼,时常借酒浇愁。这晚,他又像往常一样喝得酩酊大醉,迈着醉醺醺的步子往家走,走到一个花坛附近时,他一阵反胃,便呕吐了出来,吐完后,不知怎么晕乎乎地就在花坛里睡着了。 大概是春夜的风仍带着一丝凉意,黄昏被冻醒了,他稍微清醒了一点,正准备从花坛爬出去,突然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地在一辆车附近转悠。 黄昏刚开始以为那个人是要偷车,他对于有车的人没什么好感,当下就决定不去管这件事。但他忽然看到那个形迹可疑的人弯下腰放了一个东西在车底下,这显然不是为了偷车。 黄昏好奇心大起,他又悄悄伏身在花坛里。花坛离那辆车有一段距离,影影绰绰的花枝让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孔,也看不清放的东西。 这时,那个人直起了身子,黄昏赶紧蹲了下来。 黄昏蹲了一小会,估摸着那个人应该走了,便慢慢站起来,却看到两个人边走边交谈,已经走到了车边上,两个人都有些激动。 其中,年轻的穿着警服,年长的是便服。年轻警察拉开车门,年长的先坐了进去,但仍然在争论着什么。年轻的警察一手扶着车顶,似乎十分焦虑。 黄昏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正考虑要不要跟警察说,有人往他们车底下塞了一个不明物体。不说,好像有点过意不去;说,他又不想跟警察打交道。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有一回喝醉了砸酒馆,被人送到派出所,警察对他可不算友好。 这样想着,黄昏决定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悄悄往后移动,打算绕出去。 “等等!”一个声音远远响起,几乎把黄昏吓死,他哆嗦着转过身去,才发现,这话不是对他喊的。另一个魁梧的穿着警服的人从远处跑过来,直跑向那辆车,跑得很急。 这时,黄昏突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接着,一声巨响传来,黄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甩到了花坛的外面,浑身都是擦伤,他一动,就觉得到处疼。 黄昏气恼地坐起来,这才骇然发现,那俩车正在燃烧,而先前交谈的人都不见了。他仔细一看,看到了一具烧的漆黑的残骸,他吓得大叫了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家里逃。飞奔了好久,他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报警。 路边有电话亭,黄昏战战兢兢地拨打了110。但他实在是没有勇气,在接线员询问他的身份和位置时,他惊惶地挂掉了电话,逃回了家。 他连着几天都不敢再去喝酒,也不敢出门,一直在家胆战心惊地等待警察来敲门。直到他看到电视报道说,中学教师为子寻仇,导致警察一死一伤,他才稍微放下心来。他很快就想明白,那一晚,自己很可能是惟一的目击者。 他从来没想过去跟警察交待真实的情况,他有种预感,这件事情还是不沾为好。如果不是多年后遇到这个网名叫“戴天”的私家侦探,他大概都已经忘记了这段经历。 戴天默默地听着,一面奋笔疾书。他皱着眉头,表情凝重,有好几次,黄昏都觉得他似乎有些激动,但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做着记录。黄昏说完以后,怯怯地看了他一眼,见他仍旧一言不发,便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做了错事?” 戴天说:“我觉不觉得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感觉。” 黄昏有点不安地说:“我有时候会想,自己这些年一直过得不顺,是不是因为这件事?” 戴天说:“你不必这样想。”他迎着黄昏不解的目光:“我以前也这样想过,如果我当初怎么样做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了。可事实证明,这些假设毫无意义。既然已经发生了,你就只能面对它,然后,一步步向前走。重要的是,活在当下。” “活在当下?”黄昏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戴天从本子里抽出几张照片,“我想请你辨认一下,这几个人中,有没有那个往车底放东西的?” 黄昏惊奇地看着照片:“你哪儿来的这些照片?” 戴天嘿嘿一笑:“这你就甭管了,我还是有两下子的,不然人家也不会雇我干活,对不?” 黄昏接过照片,看了一圈后,还给了戴天:“我说不好,太久了,而且当时我离得很远,我真的看不清。” 戴天一脸失望,但还是不死心:“那他有没有什么特征?或者有什么不寻常的?” 黄昏苦苦地思索了一会说:“我只记得,他似乎是个左撇子。” 戴天一下子激动起来,“你确定吗?” “应该是。因为他直起身子的时候,掸了掸身上的土,是左手掸的。”说到这儿,黄昏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小时候是左撇子,老是被父母打,逼着我改过来,后来吃饭和写字是改掉了,但是有些事情还是觉得左手做比较顺当,所以也会对左手比较留意。” “你说的这个细节很重要,说不定会用上。”戴天左手啪地合上记录本,右手悄悄收起了录音笔。“这样吧,你给我个卡号,我把剩下的两千块打给你!或者,如果你愿意再见面的话,等我下次请你吃饭的时候给你现金!” 黄昏摇摇头,“算了。”他看了眼压在身后的背包,“七万八也不少了,我知足了。你别再找我了,我不想被警察盯上。” 戴天佯装生气地说:“警察怎么会知道?你也太不相信我的专业了!” 黄昏不以为然:“你那雇主说不定就是警察,你最好小心点,我先走了,别找我!” “警察才不会找私家侦探办案呢!”戴天不服气地反驳着对方。 “那你怎么会有警察的录音?” 戴天一愣,接着笑了起来,“好吧,我承认,我和警察有时候是有一点儿合作,但都只是我向他们打听情报。” 黄昏摇摇头,“我今天说的够多了,我看到的,也都告诉你了,以后,你也别纠缠我。” “我是那种人吗?!”戴天着急地解释着,但话还没说完,黄昏已经起身离开了。 “你这家伙!起码AA制一下啊!”戴天在他身后喊道,但黄昏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戴天无奈地打了个响指,在结账以后,他也迅速地离开了大众茶馆。 一俩计程车停在了韩城最豪华的云苑宾馆的门口。戴天从车上下来,在门童惊奇的目光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大堂。他轻车熟路地上了电梯,到了十八楼后,掏出房卡打开了一间客房的门。 关上房门后,戴天一把扯掉了那顶带着厚刘海的假发,又摘掉了笨拙的平光眼镜,接着慢慢撕下贴到鬓角的假胡子。假胡子的胶黏了一点在他的胡子上,在拉拽的时候带动了他的皮肤,以至于他发出“嘶”的一声。 做完这一切后,他走进盥洗室,打开了化妆包。他拿出卸妆液,慢慢地往脸上涂。随着化妆棉的擦拭,一团团土黄色的东西被擦掉,露出了他苍白的皮肤。他看着镜子,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黑色的美瞳,扔到了垃圾桶里。 镜子里,是一个金色眼睛的外国人,他的眼眶泛红,但却干涸得没有一点儿眼泪。 第五十一章 再见阴阳 正午时分,韩城的朝思墓园十分安静。天上看不见太阳,灰蒙蒙的云层簇拥在一起,它们肆意地翻卷腾挪,像一叠叠晕染着墨色的宣纸,随时可以大雨倾盆。墓园背靠青山,山风猎猎而过,把人的脸刮得生疼。 一个全身黑色的戴着帽子的男子,捧着一大束花,沉默地站在一块墓碑的前面。这墓碑样式朴素简单,上面有两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不知是谁选的,韩孟昶微微眯着眼,娄烟则带着温和的笑容,他们永远留在了那一瞬间。墓碑中间写着“尊师韩孟昶-师母娄烟-之墓”。墓碑前面,有一束早已干枯的花,不知是何年何月何人所赠。 男子的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柔的表情,他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仿佛对面也站着人,正关爱地看着他。他用地上的枯枝轻轻地扫去了墓前的尘土,然后放下怀里捧着的花。他猜想这墓碑肯定是韩孟昶的学生所立,心里暗暗感激他们让夫妻俩合葬在了一起。 男子静静地在墓碑前呆立了很久,他曾经非常惧怕回忆,因为回忆里的甜蜜和疼痛都太清晰。但现在,他已经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即使站在墓前,他也能做到不掉一滴眼泪。悲伤早已化成深海一般的力量,不轻易再起波澜,只是席卷着他的灵魂,伴随着他的人生。 “还少了几座。”他对自己说,“还有无数的家族冤魂,他们的墓碑无处安放,只能放在我的心里。” 他上前一步,抚摸着墓碑顶端的波浪形雕饰,粗糙的石头划着他的掌心,但他像毫无知觉一般,只是任由自己的手慢慢从墓碑上滑落。 一滴硕大的雨珠落在他的肩头。 他撑开雨伞,仍然静默地伫立在墓前。雨越下越大,大雨冲刷着朝思墓园,似乎想冲刷掉这世间的一切痛苦、不公和挣扎。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舍,但他终于还是转过身,沿着被雨浸透的小路走出了墓园。 与此同时,阴阳关的监狱长石之然正站在阴阳关大门外。他的身后站着两排挺胸昂首的狱警,等待着阴阳关慈善基金会会长的到来。 突如其来的大雨让石之然颇感狼狈,办公室主任帮他打着雨伞,其余的人则保持着庄重的仪态,沉默地站在雨中。 令石之然大感惊奇的是,这位传说中的RB金主居然没有带任何助手,一个人坐着一辆计程车就来了。 他刚打开车门,石之然就一步冲上去,将准备好的雨伞罩在了对方的头顶上。 “真……时髦啊。”石之然在心里感叹,做梦都没想到这位基金会会长居然是个打扮得像个歌星一样的潮男:他戴着一顶黑色小圆帽,倾斜的长刘海遮住了他的大半边额头,粗黑的眼线和银色的眼影凸显出他的大眼睛。他的一侧鼻翼上有一颗亮闪闪的五角星装饰物,光溜溜的下巴上有一道深深的凹槽。 更让人意外的是他的穿着,虽然是一身普通的黑色,但却是皮夹克和皮裤,裤子紧紧地贴在他的腿上,像是要故意炫耀自己的长腿一般。 假如在路上看到这个人,石之然大概会嗤之以鼻,“死娘炮。”但现在,他只能挤出殷切的笑容。 “初次见面。”高木公望主动开口,对方的日语让石之然如梦初醒,他赶快冲办公室主任招了招手,后者反应过来,立刻把一个矮个子的狱警推到前面来。 “高木先生您好,我是翻译小陈。”这个狱警有点结结巴巴地用日语说着,他的发音不错,只是有些不流畅。 高木公望点一点头,向石之然伸出手。 后者握着这个财神爷,笑成了一朵花:“欢迎,欢迎!”在小陈翻译了他的话之后,高木公望又冷淡而客气地点了点头,“我能不能先参观一下这里?”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我们很乐意!”石之然三天前就接到了高木公望要来的通知,他早已安排人做好了大扫除。 高木公望跟在石之然的后面,冷冷地参观着这座据说是韩城最冷酷最严厉的监狱。 此时是一月初,但阴阳关里成排的滇朴依然有丛丛绿叶,配上它自身的灰白树干,显得格外素雅。 走到监狱超市附近时,高木公望停了下来,他没有进入超市,而是指着超市正对着的仓库问道:“这是什么?” “高木先生,这里是监狱仓库,存放超市的一些商品,还有其他的一些监狱物资。”石之然恭恭敬敬地说着,小陈立刻翻译了。 “我看到仓库后面好像还有一排房子?” “那里现在废弃了,以前是发电机房。” “难道你们现在不需要发电机房了?这么先进吗?”高木公望惊奇地问道。 “当然不是。我们现在扩大了监狱的规模,把发电机房搬到了隔壁的监狱医院。”石之然耐心地解释着,他有些发愁:万一高木先生问起来为何要搬迁,怎么说比较妥当呢。 但高木公望并没有追问下去,他的注意力似乎被前方的食堂给吸引了:“那里,是吃饭的地方吧?” 石之然满脸堆笑:“高木先生真厉害,一眼就看出来了!” 高木公望淡淡地说:“那里有烟囱。” 石之然有点尴尬,只好哈哈干笑了两声。他摸不准这个看上去像个富二代的打扮浮华的金主的脾气,更不敢得罪对方,只好一直陪着笑脸。 “您看,要不要先吃饭?”石之然终于想到了一个比较合适的话题,小陈也照着翻译了。 高木公望却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 “真是个怪人。”石之然在心里嘀咕道。 “这里是犯人们平时活动的地方吧。”高木公望在放风广场前面停下脚步,“器材维护得不错,都很新。” 石之然略微有点得意:“这是新换的。说是新的,实不相瞒,其实也有三年多了,但是犯人们平时很爱惜器材,所以看上去还不错。” 雨渐渐小了一点儿,石之然偷偷看了看高木公望的脚,后者穿着一双他认不出牌子的黑色短靴,靴筒上有亮晶晶的装饰品,只是有些打湿了。“高木先生,这后面是监狱工厂和监舍,要不,咱们就不看了吧。” 高木公望凝望着灰牢,一言不发。 不知为何,石之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RB人虽然外表很“娘”,可言谈举止却没有那种“匠气”,反而带着一点忧郁和愤懑。 石之然想到了自己女儿的房间里贴的海报,心里叹了一口气,现在好像很流行这种打扮,他真是看不懂。 “要不,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石之然有些受不了这种沉默寡言的气氛。这一路,基本上都是他和翻译小陈在说话,RB人说的话,估计都没有超过十句。 “如果不打扰的话。”高木公望忽然露出一个微笑。 石之然倒是吓了一跳,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笑,他有点受宠若惊:“雨还没停,您看,我让司机把车开过来?” 高木公望点点头,表示同意。 石之然松了一口气,对方这次总算没拒绝他。 车子开到办公区,雨已经小了很多,但仍然得打伞。石之然走在前面开路,他回头对高木公望说:“不知道高木先生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贵人出门多风雨’,您这是典型的贵人出门唷。” 小陈翻译过去,高木公望矜持地笑了一下。这个笑容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的经典,虽然张开了嘴,却没有露出牙齿;嘴角虽然上扬,却没有牵动明显的肌肉。 走进了石之然的办公室,高木公望好奇地到处看了看。这里明显是新装修过的,正对着写字台的墙壁上用四种不同颜色的石材拼成了一个扇面的图案。在扇面的下方,有一个大花盆,里面只有土,没有植物。 “这是有什么讲究吗?”高木公望看着这盆土,终于忍不住问道。 “说起来不怕您笑,我也不懂。”石之然苦笑着说,“这是一位风水先生向我建议的。” “风水?”高木公望睁大眼睛,“监狱这种地方,不是本来就……”他没有往下说,但表情已经不言而喻。 “我懂您的意思,监狱本来就不是风水宝地。怎么说呢?主要是这里出了一件事,后来就必须得讲究一点。”石之然费力地解释着,小陈翻译的也很别扭。 “你能不能说说,是什么事情?有鬼?”高木公望本来都在沙发上坐下了,此刻他挺直身子,似乎兴致盎然。 石之然犹豫了一下,他实在不想提起那件事,便吞吞吐吐地说:“高木先生,时间不早了,我们也不想一直耽误您的时间。您看,要不要先给您过目一下基金会的资料?” 高木公望的表情开始变得冷淡,他本来肤色就浅,这下更显得冷漠疏离:“我倒是没想到,贵地的投资环境这样差。” 小陈还没翻译,石之然就知道坏事了。等小陈翻译完,石之然的冷汗都急出来了,“不是的!您误会了!我接管这里也才三年多,有些事情,我真的也不太了解。” “一个监狱长会不了解他的监狱?”高木公望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石之然叹了一口气,“我先跟您说清楚,发生那件事的时候,我还没来阴阳关。当时的事情,与我无关。” 高木公望专注地看着他,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时,有人敲门,办公室主任端着茶走了进来。水明显是刚烧好的,白色的热气不断从茶壶里往外冒,就像RB人那旺盛的好奇心一样。 石之然挥挥手,示意办公室主任出去。 等门再度关上之后,石之然艰难地开了口:“高木先生,我并非不愿向您和盘托出,实在是这件事太古怪。” 小陈翻译完后,高木公望忽然笑了起来,“请原谅,我是个好奇心很强的人。我知道这样或许有点为难你,但是,能不能告诉我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说完后,他又补充道:“你可以放心,我不是那种大喇叭似的人。” 石之然长叹一口气,转头看着小陈:“今天的事情,一定要烂在肚子里。” 小陈紧张地点点头,又看了眼高木公望:“这句话,要翻译吗?” 石之然摇摇头,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镇定一下,但或许是太紧张了,他竟然忘记了杯子里的水是刚烧开的,毫无意外地被烫着了。 小陈吓了一跳,赶紧问道:“不要紧吧,我去给您弄点凉水来?” 石之然痛苦地摆摆手,好一会儿才能说话:“算了。”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但他那张国字脸却一直皱着,显然还是很难受。 高木公望在这两人对话的时候,就走到角落里的报纸架边上,不声不响地翻着上面的杂志。 石之然看得好笑,“又看不懂中文,还翻的一个劲儿。”他在心里嘲讽地想着。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舌头已经麻了,总算是不怎么疼了。他打起精神,“高木先生,请这边坐。” 高木公望走回沙发的边上,“你刚才似乎有点状况?” “多谢您的关心,已经没事了。”石之然现在就像个期末考试不及格的学生,拿着需要家长签字的试卷,徘徊在家门口,不敢吱声。 “你前面提到的奇怪的事情……” “对不起,我差点忘了。”石之然一拍脑袋,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这件事,发生在2011年。” “哦,是4年前?” “嗯,是的。当时我还没来这儿,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石之然极力撇清的样子,几乎要让高木公望不耐烦了,但他还是忍住了。“然后?” “2011年春节,有两个犯人从阴阳关越狱逃跑了。一个撞上了高压电网,另一个掉下了百米悬崖。” “那肯定都死了。”高木公望说道,“电网,百米悬崖,能活着就有鬼了。” 小陈翻译的“鬼”这个字似乎让石之然有点害怕,“电网那个是死了,掉下去的那个不知道,没找到尸体。”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说,“这两个人死的那天,刚好是除夕。然后,从初一开始,阴阳关的人,就接二连三地失踪了。初一,失踪一人;初二,失踪一人;初三,又失踪了一人……等到了初七的时候,阴阳关,竟然有七个人不见了!” 第五十二章 借尸还魂 “总之,春节期间,从初一到初七,一共失踪了七个犯人。” 高木公望惊奇地看着石之然,但没有开口打断他的回忆。 “中国民间有个传说,人死之后,第七天,魂魄会回到他的家里,或者是死去的地方,也就是‘头七’。除夕那天死掉的两个犯人,都是重刑事犯,在监狱里人缘很一般。 “可是,从初三开始,犯人们忽然同情起这两个家伙来了。传闻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离谱,到后来,关于这两个人是清白的、蒙冤入狱的说法甚嚣尘上。 “到了‘头七’这天,已经不见了七个人。阴阳关当时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吓坏了。” 高木公望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所谓失踪,究竟是什么意思?” 石之然看了他一眼,“就是字面的意思。” “突然不见了吗?” 石之然又下意识地将手捂在茶杯上,既像是取暖,也像是求个心安,“是的,突然就不见了。有人本来还在监室里跟人吹牛,一转眼,就消失了;有人本来好好地在放风广场散步,也是突然就不见了;最离谱的,是有一个叫做高执的犯人。” 石之然说出这个名字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他有些失态地将茶杯重重地放到桌面上,“抱歉。” 高木公望睁大了眼睛,银色的眼皮微微上扬,“能让你记住名字的,想必非常特殊。” “别的人失踪,就是整个人不见了;而他失踪,是衣服、裤子、鞋子都好好地摆在地上,只有人不见了,就好像……” “就好像突然身体被抓走了?” 石之然点点头,“这让犯人们更加坚信监狱里在闹鬼。” “请继续。”高木公望的身子往前倾了一些,显然是极度好奇。 石之然咬了咬牙,咀嚼肌一活动,下颌骨立刻有些不自然地向前伸了伸。“说起来,这是阴阳关不太光彩的事情……” 高木公望立刻心领神会地说:“我懂你的顾虑,请放心,我不会向别人转述。再说了,当时你也不在这里,这些事,和你没有关系。” 也许是高木公望安慰性的话语起了作用,石之然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地说:“有些人认为,越狱的两个犯人,是死在了高执的手里。” 他喝了一口茶。这时,茶水的温度终于比较适合饮用了,他又连着喝了两口,才缓缓说道:“那天是除夕,几乎所有人都聚在食堂看春晚。” 小陈照着翻译了,然后他有些局促地说:“高木先生,我也不知道日语中春节晚会怎么表达更好。” 高木公望想了一想,“是不是类似我们日本的红白歌合战?” 小陈如释重负地点点头,他看向石之然,翻译了这句话。石之然似乎并不理解红白歌合战的意思,但他立刻说道:“说是一场战斗,也不夸张。” “这两个犯人也算聪明,他们选在中国人最看重的节日那天逃跑,当晚,确实没有多少人注意他俩。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钥匙、又是怎么避开探照灯和巡逻人员的,总之,他们跑到了发电机房,弄得整个阴阳关都停电了。 “接着,他俩又趁乱跑到了墙边上,想要剪开电网逃出去。一个成功逃跑了,另一个卡在网里的时候,来电了,就没跑成。” 听到这里,高木公望迫不及待地问:“这似乎跟你说的那个叫高执的人没有关系啊?” 石之然苦笑一声:“停电的时候,阴阳关并没有发现少了犯人,是高执第一个冲出来指名道姓地说,有两个人逃跑了。而且,他还自告奋勇,带着几个懂电工技术的犯人,帮忙抢修发电机。 “说实话,如果当晚那个高执不插手,阴阳关应该是从山下调备用电力的,那可能就要等到第二天早上了。 “高执在这件事上,立了一功,因为他及时的抢修,阴阳关很快恢复了电力,这才电死了一个逃跑的家伙;另一个虽然逃出去了,但也没能活多久,还是摔死了。 “阴阳关都是男性犯人,好几千人,按照风水来讲,这里本来是阳气极重的地方。” 石之然说到这里,看了一眼小陈。小陈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怎么翻译“阳气”这个词,只好尴尬地对高木公望说:“高木先生,我只知道‘气’是个风水学里面的概念。”后者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似乎已经理解了他的意思。小陈这才放下心来,他转过头去准备接着翻译石之然的话,所以没有看到高木公望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意。 “可是,阳气这么重的地方,却镇不住两个冤魂,甚至还引发了整个阴阳关的恐惧。 “那段时间,阴阳关都不敢让犯人出来放风、或者去工厂上工了。一直到正月过完,确定再也没有人会失踪,大家的情绪才稍微稳定了一些。” 听到这里,高木公望似乎有些失望:“如果就是这么一件事情,你们至于怕成这样吗?” 石之然摇了摇头:“我还没说完。”他顿了一顿,等小陈翻译完,才慢慢说:“犯人失踪固然令人吃惊,但真正让阴阳关人人自危的,是后来失踪的人又都出现了。”他露出了一个恐惧的表情,像是不愿再回忆。 “2011年2月,我被调到阴阳关任职。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了隔壁医院的电话,说是停尸房忽然起火,灭火后,发现了七具尸体。” 高木公望大吃一惊:“是那些……”他摸了摸光滑的下巴,“我猜,那个场面一定非常糟糕。” 石之然没有回答,只是叹了一口气。他之前在司法局负责人事,常年都是坐办公室的。如果不是孙丹邱因玩忽职守被严查,也轮不到他坐这阴阳关监狱长的位置。但他万万没想到,刚来到阴阳关,就要面对监狱医院的一堆尸体。 太惨了,石之然想。 停尸房里四壁黢黑,烧成黑色的金属推车上胡乱摆着看不出原本面目的尸体。停尸房的温度本来就很低,看到这种惨像,更让石之然心惊肉跳,浑身发冷。但他毕竟是第一天上任,不能让下属看不起。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要求下属查明这些尸体的身份。 尽管大火掩盖了这些尸体的基本特征,但最终,经过法医的鉴定,还是证明了这七具尸体就是阴阳关失踪的那七个人。 “我就不跟您描述那个场面了,总之,不好看就是了。”石之然一口喝完了杯子里的茶,说道。 “你们发现的尸体中,确定有高执?” 石之然苦笑了一下,“当然有。高木先生,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这样问呢?” 高木公望淡淡地说,“因为,我认为,这不是什么灵异事件,而是高执为了越狱而设下的诡计罢了。” 石之然瞠目结舌地看着日本人,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片刻后,他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地说:“可惜,您猜得不对。” 高木公望摸了摸下巴,一言不发。 石之然看对方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由得有些好奇:“您为什么认为高执没有死?” “如果我没猜错,在这件事后不久,贵地应该又有一个犯人出事了,而且是个特殊的犯人。他能够经常出入监狱,但却不是管理人员。”他慢条斯理地说着,然后拿起了面前的杯子,又放了下来。假如有人留意观察,就会发现,从进入监狱长办公室到现在,他一口水都没喝过。 “确实有这样一个人。”石之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我方便问一下这个人的名字吗?” 石之然犹豫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他的问题:“邵讼。” “是在什么时候出事的?” “三月初吧,大概是在发现这批尸体的一个月后。” “怎么死的?” “车祸,肇事者逃逸。” 石之然摸出烟盒,他烟瘾犯了。他将烟盒递到高木公望面前,后者却摇摇头:“我不抽烟。” 石之然尴尬极了,只好又收回烟盒。他忍不住问道:“您是怎么猜到邵讼死了的?” 高木公望眨眨眼:“得出这些结论,并不是难事。”他站起来,慢慢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不远处沐浴在细雨中的树林发了几秒呆,然后转过身:“你知道这个高执和两个越狱的犯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吗?” 石之然一头雾水:“关系?不是太好的关系吧。” “没这么简单,确切地说,他们之间的关系应该非常差。或许是两个越狱的犯人得罪过高执,或许是他们阻挡了高执的发财路,或许是他们冒充高执的名义做过什么事情。总之,高执不会因为单纯看不顺眼,就要弄死那两个人,对吗?”高木公望盯着石之然桌上的摆设,那是个铜狴犴镇纸,昂首翘盼的样子十分威武。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石之然结结巴巴地说。 “简单说,整件事就是高执利用那两人设的局。高执在确认那两人真的越狱了之后,便将计就计,先是安排人造谣。” “造谣?”石之然越听越糊涂。 “就是他先让犯人们开始到处散播消息,说那两个人是被冤枉的,死了自然是冤魂,怨气冲天。然后他再安排人接应,把犯人偷偷运送出去,通过那个叫……” “邵讼?” “对,这个邵讼,应该是有车的吧。”高木公望眯起眼睛。 石之然点点头,“是有的,监狱超市一直由他负责。” “那就对了。一次运送一个人出去,以此类推,一共运送了七天。我猜,高执是最后失踪的那个人吧。”高木公望背靠着窗子,态度十分安然。 石之然惊奇地点了点头。 “那么他为什么要最后一个走呢?第一天逃走不是最安全吗?” 高木公望冷笑一声,“高执煞费苦心地布下这个局,就是不希望你们认为他要越狱。他最后一个失踪,恰好是在‘头七’这一天,而且还故弄玄虚搞得好像只有身体被鬼魂抓走了,这样看起来更有惊悚的效果,也正是他想要的。” “您是说,高执在那七天里,通过邵讼,偷偷把犯人运到隔壁的医院,藏在停尸房?”石之然的嘴巴大大地张着,看起来愚蠢极了。 高木公望颔首,“这应该是高执的主意,我猜这个邵讼平时比较自由,能开车去医院,可能他有什么病?” 小陈露出钦佩的神情:“他是个瘸子,是有个病,美尼尔氏,还是美尔尼氏,记不得了。而且,他是前任监狱长的亲戚。” “果然。邵讼有病,又有特权能开车出入阴阳关,藏几个人不是难事。” 石之然拿起杯子想喝茶,却发现没水了,他偷偷看了一眼高木公望的茶杯,忍住了续水的冲动。“可是,有个地方说不通。” “哪里说不通?” “高执和邵讼好像不是朋友。我看过案宗,他俩似乎没有什么关联,听别人说,两人平素并无来往。” 高木公望又露出了那个矜持的微笑:“假如是邵讼帮那两个犯人越狱的呢?高执知道后,以此要挟邵讼。这完全说得通。” 石之然目瞪口呆。 “总之,这件事算是过去了,看来,贵地并没有鬼呢。”高木公望戏谑地说。 石之然的脑筋仍然有些没转过弯来:“但是,高执已经烧死在停尸房里了,有他的尸体啊。是谁放的火呢?难道是邵讼。” 高木公望耸耸肩膀。 “可是,邵讼一个月后也出车祸死了啊。” 高木公望平静地说:“都是自作孽罢了。” 石之然这才如梦初醒:“您的意思是,邵讼在杀人后,自己也出车祸死了?看来,这个邵讼跟高执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吧。”他想通之后,不觉轻松许多,心情大好。 高木公望这时却又恢复了那种傲慢冷漠的表情:“我有点奇怪,这件事为何没有见到任何媒体报道过?” 石之然有点难堪,干笑了两声:“上面压下来了,这个事情嘛,哈哈,不太好传出去。” 高木公望点点头:“懂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谢谢你的故事,很有趣呢。”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不过,是用手掩住口的那种哈欠。“不早了,拿监狱慈善基金会的资料来给我看看,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准备给你签支票了。” 小陈翻译完毕,石之然大喜过望,立刻打电话给办公室主任要资料。 高木公望转过身,望着窗外的高墙,那上面布满了一眼看不到边的电网。 第五十三章 雨过天晴 连续数日的阴雨让小海感到很不舒服,她的腰在车祸后就留下了伤,一到阴雨天便隐隐作痛。 今天要不要干脆就在家休息一天?但小海立刻就否定了这个念头。儿子三岁多了,下半年无论如何也得送到幼儿园去了,而她看上的幼儿园资费都不低,还是去店里吧。 小海洗刷完毕,她的母亲已经做好了早餐。 “妈,我去店里了,一会儿子涵起来了,记得要他吃维生素,饭前吃。”小海将早餐装进饭盒,准备带到店里去吃。 “知道了,你中午还是不回来吧?” “嗯,我回来吃晚饭。”小海拉开门,又转身叮嘱道:“不要再买鸭脖子了,子涵最近光吃这些零食,都不好好吃饭。” “知道了,知道了。”母亲不耐烦地应付了两句。 小海关上门,一边走,一边想:真是不能让老人带孩子,宠过头了。 她走出楼门,打开折叠伞。雨虽然不大,却很稠密,地上已经积了一层水。她离公交车站还有好几百米,走过去的话,估计鞋子是要湿透了。 小海正在考虑要不要奢侈一把,打车去店里的时候,一辆红色的轿车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似的,在她的面前停了下来。 开车的人按下车窗,露出一脸浓密的大胡子,“大姐,去哪儿?” 这明显是私家车,小海警觉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需要搭对方的车。 大胡子似乎并不意外,他笑了笑:“大姐,我不收费。” 小海更警惕了,她看这人的外表,实在是不放心。鞋子湿就湿吧,打定主意后,她朝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去。 不料那红车竟然快速倒车,然后又在小海旁边停了了下来,大胡子仍然带着笑:“还是上车吧,嫂子。” 小海听到这个称呼,脸色微微一变,她板起脸:“你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的,你是邵讼的未婚妻吧。”大胡子耐心地解释着,“别害怕,我是邵讼和莫傲骨的朋友。” 小海的表情瞬间变化了好几种,她一时间有点慌神。 “你的服装店,原本是打算跟邵讼一起开的。你俩能好上,是莫傲骨当的红娘,对不对?” “就算你说的都对,你找我干嘛?”小海抓紧了伞柄。 “上车吧,上车了我就告诉你。”大胡子用头指了指侧面,“你可以记下我的车牌号,现在就发给你的母亲,我等你发完短信。” 小海听到对方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诿了。但她并没有拉开副驾的门,而是坐到了车子的后排座位上。 “去你店里?”大胡子看她关上车门,问道。 “你找我有什么事?”小海收好雨伞,放在脚下。 大胡子发动了车,“那就去你店里吧。” 他没有回答小海的问题,这让小海有些不安:“如果你是邵讼和莫傲骨的朋友,那你应该知道……” “他们都死了,我知道。”大胡子淡淡地说。 一时间,车里弥漫着沉闷压抑的气息。 “那你还来找我干嘛?”小海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想知道邵讼是怎么死的。” 小海愀然变色,“你既然是他的朋友,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 大胡子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很低,却蕴含着无限的酸楚和无奈。“我当时不在韩城,我遇到了麻烦,所以,几年后才回來。” “你叫什么名字?” “戴天。” 小海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听邵讼提过你。” 戴天从后视镜里看了小海一眼,“你不知道也很正常,因为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名字。” 小海一怔,接着反应过来:“你也是阴……” 戴天截断她的话:“你就别猜了。我如果是坏人,早就对你的母亲和儿子下手了,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 这句话成功地吓住了小海,她害怕地捂着嘴,避免自己叫出声。 “邵讼帮过我一个很大的忙,我这个人,有恩必报。我听说邵讼出事了,就赶回了韩城,没想到你却搬到了廿县,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戴天严肃地说。 “邵讼是出车祸死的,这你应该听说了。”小海终于镇定了一点。 “我不信。”戴天斩钉截铁地说,“我知道高执的为人,他才不会放过邵讼。” “你连这个都知道……”小海喃喃道。 “我还知道,高执利用邵讼越狱成功了。”前面是红灯,戴天缓缓减速。 小海的脸色又是一变,她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雨水落在车顶,再变成一条条曲线,从车窗上滑落。 “假如我推测得没错,高执当初是想一箭双雕,同时除掉你和邵讼。” 小海的眼圈渐渐变红了,“你能帮邵讼报仇?” “不仅是帮他,也是帮你。”戴天语气坚定地说,“请你相信,假如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扳倒高执的人,那个人只会是我。”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 小海的眼泪潸然而下,她渐渐从哽咽变成抽泣,最后终于趴在前排的座椅上,大哭了起来。 过了红绿灯,戴天将车开到一条小路上,靠边停了下来。 他拿出一包纸巾,默默递给后排的小海。 小海慢慢停止了哭泣,她擦干眼泪,又坐直了身子。 三年前的大年初一,小海正享受着难得的假期,她这时已经离开了honey,加上又怀孕了,便安心呆在出租屋里看着电视。 电话铃响了,小海一听是快递,不由得喜出望外,她原本以为春节期间快递是要休息的。这样,她就可以提前拿到孕妇专用的“防辐射服”了。 小海解除了门禁锁,早早打开了防盗门,她在门口张望着,等待快递员上楼。 她等来的是捂住她嘴巴的一双手。她拼命挣扎,却被敲了一下后脑勺,接着,她就失去了知觉。 小海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坐在一张椅子上。她的双手双脚都被牢牢地绑着,眼睛蒙着厚厚的布。她的嘴里被塞了一团布条,她发出“呜呜”的声音,但是没有人来管她。 不知等了多久,有人拿来一个手机,摘掉了她嘴里的布条,“说话。” 她听到了电话那端熟悉的声音:“小海?”邵讼的声音透着焦虑,还有些不敢置信:“小海,你怎么样了?” 小海这才反应过来,她竭力忍住想哭的冲动:“讼哥!” “你不要怕,我很快就来救你了!” 小海还想说话,但手机已经被拿走了,她的嘴里又被塞进了布条。 一个男子对着手机说:“你听到声音了,放心了吧。你老实按照老大说的做,我们会放走你女人的,你要是不听话,呵呵……” 小海一头雾水,邵讼在坐牢,能帮他们这个所谓的“老大”干什么?带违禁品?还是白送他超市里的东西? 她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男子的声音又变得恭敬起来:“是!是!老大放心,我会处理好!” 接下来,她每天都有一次机会和邵讼通话一分钟,但只要时间一到,男子就会夺走她的电话,不许她再说。 小海跟他们说自己已经怀孕了,求他们放过她,但无济于事。这群人看管得很严,每天会有人送来三餐,而那个管电话的男子似乎是个小头目。 “你还记得他的声音吗?有什么特点?”戴天打断了小海的话。 小海摇了摇头,“说韩城土话,声音也很普通。但他是个光头!” 戴天眼睛一亮,他转过头,“你不是眼睛被蒙着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有人叫他小光,还有人拿他开玩笑,说他在房间里也没用,照样得开灯。他就反驳说,有种对老大也这么说,我猜,高执也是光头?” 戴天露出赞许的眼神,“是的。” 初七过后,小光就再也没有拿手机过来让小海和邵讼说话了,小海心里着急,但也只能煎熬地等待着。 又过了一天,高执出现了,但小光却不见了。小海又苦苦地等了很多天,终于等到高执的手下将她带上一辆车。 她的眼睛被蒙着,只能从声音判断,他们从偏远的郊外来到了喧闹的市区。然后他们又换了一辆车,她被塞进了车的后备箱。 就在小海快要绝望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有人打开了后备箱,接着,那人解开了捆绑她的绳子,拉下了她眼睛上的布条,最后取出了她嘴里的布条。 她的眼睛被亮光刺得睁不开,那人浑身颤抖地抱住她,抽抽噎噎地说:“小海!我来救你了!” 听出是邵讼的声音,小海险些激动得晕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多久,长期的幽闭,几乎要使她绝望。她投入邵讼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 两个人又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阵话,邵讼让她上车,两人都惊魂甫定,只想赶快离开这里。 说到这里,小海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戴天连忙拿出一包新的纸巾给她,她却摇了摇头,用手背抹掉了眼泪,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车上,邵讼简短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不知怎么,那次莫傲骨冒充高执的事情被高执知道了。接着,那年春节,莫傲骨和另一个犯人越狱了。也不知道高执是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知道了是邵讼帮的忙,就把我给绑了,然后找到邵讼,要求他配合将一些犯人运送到隔壁的监狱医院。如果邵讼不配合,就……” 戴天摸摸胡子,表示听懂了。 “邵讼那时候已经知道我怀孕了,他没办法,只好按照高执说的做。做完高执吩咐的事情后,高执坚持要他再等一个月。直到约定的时间到了,高执才让手下找到他,要他来接我。 “那个时候,孙丹邱已经离职了,邵讼不像从前那么自由,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给新任监狱长安排的超市经理介绍供货商,才离开了阴阳关。他生怕高执说话不算话,一出来就直奔高执说的地方,找到了我。” 小海又停了下来,她的嘴唇抖得厉害,巨大的痛苦压得她无法说话。 戴天叹了一口气,“后来,你们的车被一辆高速行驶的大货车给撞上了。邵讼当场就不行了,你则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医院,捡回一条命。万幸的是,孩子保住了。不幸的是,肇事司机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你去报案,但案子最终不了了之。你不敢留在韩城,只好搬到廿县。是不是这样?” 小海用双手捂住脸,难过地点点头。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会儿。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戴天缓缓地说,“你没有见过高执,怎么能确定后来出现的人是高执?” 小海答道:“我听到其他人都叫他老大,他还打了几个电话,准备去见他女儿。”小海看戴天纳闷的样子,又补充道:“高执在入狱前,就有个女儿。他女儿好像身体不好,一直有病。我听他的小弟聊过,似乎高执越狱就是为了他女儿。” 戴天吃惊地问:“他女儿出事了?” 小海摇摇头:“具体情况我不知道,那些人也没展开说,大概就是他女儿病情加重了之类的吧,高执一着急,就越狱了。” “可是,你知道吗?阴阳关发现了七具尸体,就是邵讼运送的那七个人,里面就有高执。” 小海露出困惑的表情:“但是,我听那些人说话的语气,应该就是在跟他们老大说话啊。再说,要是高执死了,那些人也不会让邵讼来接我吧。” 戴天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忘记小光了吗?我估计,这个小光,不仅是光头,而且和高执的年龄、身高、体格都很接近。” “所以,小光替高执死了?”小海睁大了眼睛,虽然她已不再年轻,但那张鹅蛋脸上,依然能看出美丽的痕迹。 戴天耸耸肩膀:“也可能是被高执杀了。这个不重要了,总之,我确认了高执还活着,就一定不会放过他。” 小海看着戴天身上脏兮兮的冲锋衣,有些怀疑:“你这么有把握?” 戴天神秘地一笑,忽然从储物盒里拿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小海。“这是我千辛万苦才拿到的,它属于你。” 小海打开布袋,里面掉出一个钥匙扣,造型是一只光洁小巧的松鼠,十分可爱。 “这是邵讼的遗物,我想,他本来是要送给你的,松鼠,应该是谐音了‘讼属’吧。而且,我记得,你一直是很喜欢收集钥匙扣的。” 小海紧紧地攥着钥匙扣,痛哭失声。 等她慢慢平静下来时,才发现,戴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将车开到了她的服装店门口。 “雨停了,你去吧,天一会儿就晴了。”戴天不再看她,“我给你留了份小礼物,你很快就能看到。” 小海想问是什么,但戴天平视着前方,显然是不打算再和她交谈了。小海只得下了车,目送这辆风尘仆仆的红色轿车离开,然后她掏出钥匙,打开了店门。 小海打开灯,走到柜台前。这时,她注意到柜台上放着一个大信封。她警惕地转身看了看,什么时候有人来过? 但店里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屋檐的滴水声。 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信封,里面装着购房合同、房产证、钥匙、存折,还有一张折起来的小纸片。她摊开了纸片,上面写着: 好好活下去。 第五十四章 吉人天相 “你现在欠费三万九千四百七十一块五。”收费窗口的护士隔着厚厚的玻璃,冲万裕说。 万裕心里一沉,他知道欠着医院的钱,但没有想到会是这么多。他烦恼地将身子靠近收费窗口,哀求着护士:“能不能再宽限几天,我会尽快把钱交上的。” 护士头也不抬,只是噼里啪啦地敲着键盘,“都像你这样,医院还开不开了?” 万裕心头火起,想狠狠说两句护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到母亲还在这里住院,得罪医院的人等于是自讨苦吃。万裕又满脸堆笑地说:“姐姐,我真的得找人想办法,给我几天时间就行,不用太久,真的!求你了!” 护士停下敲键盘的手,“我做不了主,你去找医生吧。”说完,她瞟了一眼屏幕,又补充道,“你最起码把化疗的钱先交了。” 万裕愣愣地,没有反应过来:“化疗的钱?” “病人这疗程还做不做?”护士不耐烦地说。 万裕心里一紧,他咽了口唾沫,低声下气地说:“好好,我先把化疗的费用交了,你等我一小会儿。” 他顺着走廊,出了大厅的后门,来到医院的停车场里。停车场的尽头是一圈环形的遮阳走廊,走廊顶棚上垂着大片绿色的爬山虎。 万裕心烦气躁地在走廊里的石凳上坐了下来,他摸出烟盒,想抽根烟缓解下压力,却发现烟盒是空的。他捏扁了空烟盒,接着,他回想起来,自己昨天去找朋友借钱,一见面,就给朋友递了根烟,然后顺手把空烟盒塞回了裤子口袋。 朋友抽了他的烟,也很客气,但就是不肯借钱给他,说是做生意周转不开。万裕最后只得怏怏而返,他心里清楚,这个朋友恐怕以后是不会来往了,有些朋友,一旦提到“钱”字,情谊就断了。 是谁说的:谈钱伤感情?真他妈经典。万裕想着,捏紧了手里的空烟盒,又叹了一口气。 能借的亲戚朋友,他已经借了一个遍;能当的东西,也全都当了。 只剩下房子了。 万裕的房子在乡下,靠近公路,是两间小瓦房。有谁会愿意买呢?就算有人肯买,难道要让母亲在出院后露宿街头?万裕纠结地想着。 他又想起母亲的主治医生说的话:“你的母亲发现的早,只要积极治疗,情况还是比较乐观的。” 可现在,万裕只剩下绝望,他痛苦地抱住了头,想大哭一场。 不知过了多久,万裕才直起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他下定了决心,先救母亲,别的以后再说。 与此同时,在韩城的另一端,一辆红色的小轿车减缓速度,停在了路边。开车的是个大胡子的年轻人,停车后,他没有急着离开,而是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 大约两小时后,万裕从一家中介公司走了出来,他的口水都快说干了,中介公司仍然不愿意和他签协议。在他们眼里:乡下的房子,面积又小,实在不值得向别人推销。 万裕看到街对面有一家杂货店,他很想走过去买包烟,但手伸进口袋,却发现只剩下几个硬币。 万裕苦笑了一下,数了数这些硬币,一共是五元五角。 是过马路,去买一包烟?还是买一个鸡蛋饼?或者买一瓶矿泉水再买个饼?万裕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但万裕最终什么也没买,他沿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医院的方向走。他的肚子开始绞痛起来,但他尽量不去想它。 一阵香味传来,万裕发现自己走到了一家小饭馆的门口。他抬起头,看到饭馆门头上挂着的“香再来”招牌,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这家小饭馆曾经属于他。 2010年,他出狱后,征得母亲的同意,凑了些钱,开了一家小饭馆。 万裕的厨艺不算精湛,但他服务态度好、反应快,加上饭馆价格公道、菜肴分量充足,生意竟然也还不错。再后来,他实在忙不过来了,便招了几个小工帮忙。几年过去了,他的店面渐渐扩大,甚至有人找他商量加盟开分店。 可是,分店还没开起来,他的母亲就病倒了。 万裕看不懂诊断书上写的“左乳浸润性导管癌”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癌症意味着什么。他忍痛卖掉了饭馆,开始为母亲治病。 但治疗乳腺癌的开销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他卖掉饭馆的钱,就像投入深井里的石子,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如今,他已经负债累累,更别说还欠着医院几万块钱。再不填补上这个窟窿,恐怕医院就要赶人了。 “您好,欢迎光临。”一个站在门口的迎宾以为万裕是来用餐的客人,赶紧摆出热情的笑脸。 万裕慌忙摆摆手,他加快脚步,离开了“香再来”。他生怕饭馆里有以前的熟人会看到他这副落魄的模样,不觉越走越快,好似有人在追赶。 一口气走了十来分钟,万裕实在走不动了,这才停下脚步,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大口地喘气。 他抬起头,已经能看到不远处中心医院的大楼了。万裕心里一阵酸楚,又鼓起勇气往医院走。他暗暗祈祷,医生会可怜他,再宽限他几天。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进医院大楼,然后穿过长廊,走到了后面的住院部。一个病友的家属正好遇见他,跟他打了个招呼。 万裕心思重重地走上楼,发现他母亲的主治医生不在值班室,他只好又返回到门诊,可是医生也不在门诊室。眼看就要到医生的下班时间了,无奈之下,他又硬着头皮来到了收费窗口。 排队的人很多,万裕没有勇气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哀求,只好先坐到一旁的椅子上。他看着交费的长龙慢慢缩短,直到收费窗口终于空无一人的时候,赶紧几步小跑,冲到窗口前。 护士抬起头,一眼就认出了他:“怎么了?” 万裕的手不自觉地缩进口袋,他碰到那几个硬币,顿时一阵尴尬:“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相信自由自在,我相信希望……”手机铃声忽然响起,吓了万裕一大跳。他赶紧对护士作出一个抱歉的表情,然后急急忙忙地掏出手机。来电是一个陌生号码,他按下了接听。 “老板!”万裕满腹疑惑,他又看看屏幕,确实是一个陌生号码。 “你打错了吧。” “你不是万裕吗?” 听到对方准确地叫出自己的名字,万裕开始紧张起来,他本能地怀疑对方是诈骗的,可他都已经穷成这样了,居然还有人想诈骗他!他气呼呼地挂掉了电话。 几秒钟后,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还是刚才那个号码。 万裕恼火地接起来,正准备大骂的时候,对面抢先说:“老板,我是‘香再来’的领班,不是骗子。你的电话号码是小魏给我的。” 小魏是店里的厨师长,也是老人了,万裕听到这里,仍然十分警惕:“我跟‘香再来’没关系了,你要干嘛?” “我是向你汇报一下。” “汇报?”万裕一头雾水,“汇报什么?” “你的朋友已经将饭馆重新买回来了,现在你是‘香再来’的老板了。你什么时候有空,回来店里一趟吧,他有东西给你。” 万裕的脑子乱糟糟地搅成一团:“什么朋友?什么买回来了?” 电话那边笑了笑,是个年轻的女声:“老板,你要是现在不忙,就过来一趟吧,见面说更好,我们都在店里等你。” 万裕挂掉电话,正准备往外走,护士叫住了他。 “你刚才有什么事?” 万裕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向护士求情的,他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小声说:“我是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商量啥?你钱不是都交了吗?” “什么?!”万裕大吃一惊,他紧紧地抓住收费窗口外的填单台边缘,“什么时候交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立刻想到这肯定是医院搞错了。 护士不耐烦地说:“就是刚才,你在那儿打电话的时候,一个男的给你交的。”她又补充道,“哦,对了,胡子特别多的一个人。” 万裕立刻扭头去看,但并没有看到胡子很多的人。他的心脏疯狂地跳动着,仍然不敢置信:“请你再查一查好吗?会不会是哪里搞错了?” 护士不情愿地敲了一会儿键盘。 “没有搞错,就是把你欠的钱交完了。” “化疗的钱也交了?”万裕瞪大眼睛。 “交了!”护士没好气地说,“你是想退钱吗?当这儿是淘宝了?”她“砰”地一下关上玻璃窗门,将万裕挡在外面。 万裕心里七上八下的,心想肯定是有人交错了。他一阵纠结:假如找到这个人,把钱还给他,那母亲怎么办?可就算想还,自己也根本拿不出钱来。但就这样装傻错下去,那个人的亲人怎么办? 万裕走到椅子边上,重重地坐了下去。他忍不住想:生活真是讽刺,刚才没钱的时候,痛苦得不得了;可是现在钱交上去了,又产生了新的烦恼。 这时,他收到一条信息,只有六个数字:220100。 万裕扫了一眼陌生号码,便决定先去“香再来”看看那个所谓的朋友是什么情况。 但是,“香再来”里并没有什么朋友在等着他,只有小魏交给他的一些证明文件,以及一个信封。信封是红色的,上面印刷着一些喜庆的图案,还有四个字“吉人天相”。 万裕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一张银行卡。 他盯着这张银行卡发呆,有人帮他交了医药费,有人帮他买回了自己的店,最后还给他留下了一张卡。 假如是诈骗,那这些骗子花费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万裕长叹一口气:“他没说自己的名字?” 小魏摇摇头。 “那他长什么样子?” 小魏比划着说:“很高,穿得很土,戴个眼镜,一脸大胡子,不确定多大岁数。” 万裕听完,毫无头绪,他根本不认识这样的人。 “大胡子?”他忽然想起医院护士的形容,难道,这人跟交费的那人,是同一个人? 他迅速冲到马路对面的ATM取款机前面,掏出那张卡,插进了卡槽。 万裕在键盘上按下了“220100”这六个数字。数秒钟之后,他看到了这张卡里的余额:2201000。 万裕惊呆了。 他对着屏幕,反复数了五遍,终于确定,卡里的钱是二百二十万零一千。 万裕取出卡,又重新插入卡槽,输入密码,重复查询了一遍,卡里的金额还是这么多。 他收起银行卡,感到一阵眩晕,这突如其来的天上掉下的“蛋糕”,实在是不可思议。 他又掏出手机,看着给他发密码的陌生号码。 他现在几乎可以确定这不是诈骗了。他颤抖着拨通了陌生号码。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万裕有些丧气,这个人,根本不想被他找到。 他在ATM取款机的边上蹲了下来,引得一旁的银行保安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 那么,为什么是这个数字呢?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如果把后面的0都去掉,那就是2201。 这个数字有点似曾相识。 万裕忽然跳了起来,将保安吓了一跳。 万裕推开玻璃门,站在路边,他焦急地四处张望,想要看清每一个过往的人。是他!是那个丑陋却倔强的年轻人,那个编号为2201的人,那个不在乎生死、却在暗夜里悄悄流泪的人。 但万裕只看到无数陌生的人,在繁华的街头,和他擦肩而过。他没有找到那张记忆中的脸,只好转身离开。但他的肩膀在颤抖,像是激动,像是感恩,也像是啜泣。 在他的对面,远远的一辆车上,一个大胡子正感慨地看着他。 目睹万裕消失在街角,大胡子脸上的表情,渐渐从温和变成了冷酷。他的眼睛盯着前面的路,轻声地说:“所有帮过我、给过我温暖的人啊,我已经报答了你们的恩情。接下来,该轮到下地狱的人了。” 第五十五章 莲海温泉 一下飞机,隋青柳就带儿子俞以渐前去预订好的莲海温泉谷。这家新开张的温泉生意好极了,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预订到一间豪华标间。 放下行李,俞以渐就开始抱怨说饿了,隋青柳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巧克力,让儿子先吃一点垫底,然后她翻开了莲海温泉谷厚厚的使用手册,打算点一些外卖。 不巧的是,这个时段餐厅没有营业。隋青柳叹了口气,问道:“宝贝,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会儿?再等两个小时才能有吃的呢。或者我们先去泡一会儿温泉?” 俞以渐一边吃着巧克力,一边撕扯着精美的包装纸,他漫不经心地说:“那就泡会儿温泉吧,无聊死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午三点多,泡温泉的人却极多。 穿过一道门楼后,就是莲海。莲海,顾名思义,就是莲花的海洋。隋青柳在看到莲海的那一刻,不禁惊呼,这真是一处神奇的露天温泉。虽然在网络上看过不少照片,但此刻身临其境,她还是感受到了强大的冲击。 在莲海正中央,矗立着一朵巨大的莲花雕塑。这莲花造型典雅古朴,在阳光下莹莹生辉,玉色嫣然,看起来不像是一般的石头。清澈的泉水从花蕊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再流落到池子里,池子的形状也如莲花一般。隋青柳兴致勃勃地数了一下,恰好是二十四片大花瓣,每片花瓣都有两层台阶,供游客选择浸泡深度。而对应着每片花瓣,又有二十四座小小的亭子环绕着莲海。每片花瓣的瓣尖都开凿了沟渠,与亭子联通。莲海里还散落着一些鲜艳的莲花,热气滚滚,水雾弥漫,犹如仙境一般。也不知这里的人用了什么方法,竟让一月的莲花盛开得如此恣意。 隋青柳和俞以渐此刻正泡在其中的一座亭子里。 温润的泉水包裹着隋青柳的躯体,空气中荡漾着甜蜜怡人的花香,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准备小憩一会儿。 这时候俞以渐突然推了她一下:“妈妈你看,那里画着好大的花!” 隋青柳朝儿子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亭子间的小径路面上绘画的粉色莲花,一朵朵形态各异,十分优美。隋青柳想了一想,笑着对儿子说:“宝贝,这个呀,叫做步步生莲。” 俞以渐睁大眼睛:“什么是步步生莲?” 隋青柳正要解释,突然听到一声女子的尖叫。俞以渐立刻爬上台阶看了看:“妈妈,好像有人昏倒了呢。” 隋青柳不以为然地说:“泡温泉时间太长了吧,这样的地方应该有急救人员,我们不用管。” 俞以渐转了转眼珠:“妈妈,你不是医生嘛,肯定懂很多的,去帮她看看好不好?” 隋青柳没有想到儿子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她无法装作看不见儿子充满希冀的目光,只好站起来披上浴袍:“走吧,去看看。” 一个小女孩躺在莲海的边上,她旁边有一名浓妆少妇,一脸焦急的样子。隋青柳走过去,友善地说:“我是医生,可以让我看一下吗?” 一听是医生,几个围观的人立刻自觉地让开了。隋青柳蹲下来,仔细观察小女孩。小女孩看起来跟俞以渐差不多岁数,此刻脸色如纸,一层薄薄的汗浮在她的小脸上。隋青柳轻轻握住女孩的手臂,发现她在颤抖,便问道:“你泡了多久?” 一旁的少妇回答说:“大概有三四十分钟吧。”“是空腹泡的吗?”少妇迟疑了一下,“没吃午饭。”“那就是空腹了。”“冒昧问一下,她没有家族病史吧?”“没有。”隋青柳站了起来,“很像是低血糖。”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小包,将原先为儿子准备的巧克力拿了出来,送到小女孩嘴边。小女孩虚弱地看了一眼,见是巧克力,便露出了厌恶的神色。隋青柳耐心地说:“你一定要吃一点东西,这样才能恢复得快一些。哪怕只吃一点儿呢,也比不吃的好。”少妇这时反应过来,急忙接过巧克力,一分为二,一半给小女孩,一半则留在手中。 隋青柳环顾四周,说:“得赶紧找个凉快的地方让她平躺着休息一下,这里太晒了,她刚泡了温泉体温略高,一直在出汗。” 然而此时凉亭里已聚满了人,哪里还有空位? 隋青柳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贵宾休息室,略一思索,便问一旁的急救人员:“可以用下你们的贵宾休息室吗?” 让隋青柳没有想到的是,急救人员一口回绝了她的要求,理由是他无权调用贵宾休息室。而当少妇追问谁才有权利时,急救人员表示只有经理以上级别的人才有。一番争执后,少妇已经面有愠色:“我们就休息一会儿,又不用你的东西。我女儿都这样了,难道你还要她走回那么远的客房吗?” 少妇的声音很大,引来了不少人的注意,隋青柳觉得有些尴尬,但事已至此,她也不好抽身了。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传来:“二位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隋青柳转身一看,来人也是位莲海温泉谷的工作人员,她瞟了一眼对方的胸牌,竟然是总经理,不由得十分意外。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经理一脸歉意地说:“实在不好意思。这个贵宾室是私人的,不对外营业。” 眼看少妇就要发火了,隋青柳忽然想起在长水机场遇到的外国帅哥。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翻了一下包包,还好,她没有将卡片丢掉。 隋青柳问经理:“如果我们是August先生的朋友呢?” 经理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极其诧异地看着隋青柳。但他毕竟训练有素,很快就恢复了自然的表情,彬彬有礼地问:“那么,您能不能出具一下相关的证明呢?” 隋青柳掏出卡片,心想万一不行,就说对方是骗子。 经理接过卡片,正反两面都看过后,做了一个欠身的动作,他双手递上卡片,恭恭敬敬地对隋青柳说:“既然是侯爷的朋友,那么自然是可以享用侯爷的休息室的,二位这边请。” 经理的态度让两个女人都很吃惊,尤其是那少妇,她用略带古怪的眼神看着隋青柳,像是在责备她有关系却不早用。隋青柳苦笑了一下,然后小声对少妇说:“我跟他也不熟。” 贵宾休息室果然是刚装修完的,到处都是崭新的样子,米色的厚厚的地毯铺满了房间,地毯上也有大朵莲花的图案。工作人员将她们带进了一间房间,然后关上了门。隋青柳注意到,房间内的长椅、茶台、书柜、博古架,甚至连窗台上的包边都是黄花梨木的,装修极为豪华。她仔细一看便发现,茶台也做成了莲花的造型,不由得暗暗惊叹。 很快,一位工作人员将小女孩抱了进来,慢慢放在长椅上,俞以渐也跟着进来。他坐到隋青柳身边,好奇地看着周围。 不一会儿,小女孩稍微清醒了一些,她睁大乌黑的眼睛问道:“妈妈,这是哪里啊?” 少妇爱怜地摸摸她的头发,说:“姣姣,你不用管这个,好好休息就行了。” 这时,她才如梦初醒似的转身对隋青柳说:“刚才我女儿的事情,多亏你了!我姓陶,陶白荷,这是我女儿姣姣。请问怎么称呼?” 隋青柳说:“你太客气了,举手之劳而已。我是隋青柳。” 陶白荷客气地笑了笑,正好服务人员敲门进来,端上了茶水。陶白荷又说:“听口音,似乎你也是本地人?” “乡音难改啊,你呢?” “我也是呢。我是县城的,你呢?” 隋青柳说:“我也是啊,老乡呢。” 两人都笑了起来。因为女儿的问题解决了,陶白荷一下子心情大好,变得开朗起来。而隋青柳本来正愁旅途乏味,也乐得有人说话解闷。 聊了一会,陶白荷主动问道:“你也是自己带小孩儿出来玩的吗?” 隋青柳说:“是啊,我老公很忙,跟他说了几次了,可他实在挤不出时间来。” 陶白荷理解地点点头:“我家也差不多,男人嘛,忙是一方面,带孩子嫌麻烦也是一方面。” 隋青柳笑了笑:“我看你女儿很乖啊,带她应该不操心吧。” 陶白荷面露得意之色:“这倒是,我们家姣姣非常听话,她们老师总夸她像个小大人。” 隋青柳羡慕地说:“我儿子顽皮的很,几乎每次去学校老师都要找我告状。” 陶白荷说:“男孩子嘛,小时候活泼好动也是正常的。”她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你平时用不用微信啊?” 隋青柳笑了笑:“我老公刚帮我弄了一个,你加我吧。”说着,两人交换了联系方式。陶白荷看着隋青柳朋友圈里发的照片,赞叹不已,她忽然说:“啊,这是你老公吗?我在电视上见过他!你老公是俞院长?开善家养老院的那位?” 这时,正在一旁玩博古架上的摆设的俞以渐突然大声说了一句:“对,就是我爸爸!”他声音洪亮,把陶白荷吓了一跳。 隋青柳转过头去瞪了儿子一眼:“大人讲事情,不要随便插嘴。” 陶白荷笑笑:“不碍事。”说着,她亲热地拉起了隋青柳的手,“这样说来,我们倒真是有缘分呢。我叔叔最近正好在物色养老院,听说善家是办得最好的。” 隋青柳赶紧说:“过奖了,最好可不敢说。不过我老公确实花了很大的心血在这上面,至少能让住进来的人都感到满意。” 陶白荷说:“那太好了,等回上海了,我一定和叔叔一起去拜访你们。” 隋青柳十分高兴:“那就一言为定。” 陶白荷啜了一口茶,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隋青柳看了出来,便主动问:“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陶白荷犹豫了一下,然后略带羞涩地说:“其实,我对你那位朋友很好奇。” 隋青柳一头雾水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谁啊?” “就是这个休息室的主人,叫什么侯爷的,你不是有他的名片吗?” 隋青柳“啊”地一声反应了过来,她并不认识那个外国人,但又不愿意提起自己弄丢儿子的事情,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陶白荷看隋青柳没有回答,以为她是不方便:“你别误会,我就是好奇而已。” 隋青柳从包里掏出那张金属小卡片,递给陶白荷。 陶白荷吃惊地问:“我可以看吗?” 隋青柳说:“当然可以啊。” 陶白荷双手接过名片,小心翼翼地端详了一番,然后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设计的名片,也太简单了吧。” 隋青柳理了一下头发:“其实我跟他不熟。实不相瞒,就是一面之交,我跟他说话的时间加起来还没有跟你说的长。” 陶白荷瞪大了眼睛:“那他就把名片送给你了?” 隋青柳点点头。 陶白荷的大眼睛瞪得圆圆的:“这个人能在莲海拥有自己的专属休息室,应该不是普通人吧。看这后面的编号008,会不会是第八张的意思?” 隋青柳摇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 陶白荷眼珠一转:“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呢?” 隋青柳笑了笑:“没有吧,这个外国人非常有风度。”她回想着那双绿眼睛,又忍不住说:“不过,他真的是很帅。” 陶白荷有些羡慕地说:“还是个外国人啊?真好,我认识的那几个老外都成天只想着泡妞,一点儿风度也没有。” 隋青柳掩嘴一笑:“那是因为你漂亮啊,他们对你献殷勤也是正常的。” 这话听得陶白荷极为开心,她不由得大笑了起来:“你都认识这个侯爷了,比我强的多。”说着,她身子往前倾了一下,“你跟我具体说说呗,这位侯爷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的是莲海温泉谷的总经理,他微笑着说:“不知几位休息得如何了?我们准备了一点下午茶,恳请几位移步餐厅。” 他的措辞让两位少妇都有点吃惊。 “这是侯爷的意思吗?”陶白荷最先反应过来。 “是的,侯爷现在不在本地,无法分身。他希望几位在莲海玩得开心。” 隋青柳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侯爷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我就不清楚了。” “侯爷是不是莲海的创办者?”陶白荷性子急,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隋青柳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总经理面露微笑:“只要侯爷肯赏光莲海,我们一定无微不至。” 这话等于没回答,但两人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隋青柳想了想,然后说:“既然侯爷这样客气,那我们再推脱,就显得却之不恭了。”她又对陶白荷说:“这样吧,我跟我儿子先回房换衣服,一会儿我们在餐厅碰头,如何?” 陶白荷笑了笑:“好,我也要带姣姣换衣服,一会儿你可得好好给我讲讲侯爷的故事。” 第五十六章 七色琥珀 一月的京都,风并不大,庭院里的松树仍然苍翠,但不仁社社长九条晴臣却已经冷得受不了了。他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冲动地跑来京都散心,呆在东京的别墅中是多么温暖。京都的老房子虽然古韵悠然,深得他心,但居住的舒适度还是比不上现代都市。 也可能是他上年纪了,变得格外怕冷了。想到这里,九条晴臣深深地皱起了眉头。他的眉心因为常年皱着,已经练出来一块发达的肌肉,使他看上去更显得威严而古怪。 他跪在桌前,盯着桌上的一个小相框发呆。照片里的女子非常年轻,明眸善睐,笑容娇憨,露出的一对小虎牙稚气十足。 “今天,你也要好好的。”九条晴臣握着相框,对着照片低声说道。他的面容严厉,令人望而生畏,但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却极为宠溺温存。 他放下照片,站了起来。接着,他拢了拢和服外的灰色羽织,然后向门外高呼一声:“田中!” 管家田中余一郎拉开门,恭恭敬敬地答道:“社长。” “桐原回来了没有?” “早上就回来了,看您还没有起来,我就让他在外面等着呢。” 九条晴臣听到桐原回来了,立刻兴高采烈地说:“快叫他进来,天这么冷呢。”他想了一想,又补充道:“去看看小姐起来没?如果起来了,叫她来我这儿一趟。”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躬身,又拉上了门。 “社长!”桐原很快就进来了。这是个瘦高的年轻人,他的脸色非常疲惫,但眼里却带着兴奋的神采,像是有极好的事情要跟九条晴臣汇报。 “你确定是七色珀吗?”九条晴臣一步上前,迫不及待地问道。 桐原重重地一点头,他掏出手机,递了过去。九条晴臣取出老花眼镜戴上,他仔细一看,照片中的琥珀分别是在常光下、弱光下两种环境里拍摄的,常光下为金、红、紫三色。而在关闭手机闪光灯后,光线较为暗淡的环境中,琥珀则透着淡淡的乌黑莹泽。 “这才四种颜色。”九条晴臣立刻皱起了眉头,“你是不是搞错了?” 桐原笃定地答道:“绝对不会错的,这次北京的珠宝展览,展出的都是精品。展览第一天,属下有事耽搁了,没有去。据第一天去过的人说,当天早上有一部分展品因为物流送晚了,没有来得及布置到展厅中,而当时正好是入场高峰期,就只好暂时放在了展厅外,这其中就有那块琥珀。当时有不少人看到了,那块琥珀在日光下,显出蓝、绿、灰三种颜色。” “真的是七色珀……”九条晴臣喃喃自语道,“十二年了。”他的眼神蓦然变得异常锐利,“我还以为汉诺威的人死绝了呢。” 他忽然仰起脖子,哈哈大笑,那疯狂的笑声中带着狠毒的凄厉,和不绝于缕的恨意。 桐原低下头,默默地等候着九条晴臣发号施令。 “只有这一块吗?”九条晴臣摘下眼镜,慢慢平静下来。他盯着桐原,语速极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是蓄势待发的毒箭一样,带着催命的气息。 “属下询问过展览主办方,他们表示,只借到一块展出。” “展览持续多久?” “两个星期。” 九条晴臣神情阴鸷,“这么长时间,你就没有想办法弄到七色珀?” 桐原立刻伏在地上,“属下无能!”他听出了九条晴臣话语中的怒气。由于珠宝展戒备森严,他无法窃取,更不可能硬抢。而这些是没法向九条晴臣抱怨的,无论如何,在社长看来,都是他办事不力。 桐原本以为九条晴臣会大发雷霆,不料后者却抱起了双臂,发了一会儿呆,像是心不在焉。 “奇怪,按理,汉诺威的人应该是不敢把七色珀拿出来显摆的。”九条晴臣慢慢走到一扇宽大的屏风前面,盯着屏风上面龙飞凤舞的汉字“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 他又轻轻地跺了跺脚,洁白的足袋格外显眼。 “珠宝展上,有没有可疑的人?” “属下没有发现可疑的人。至于那个七色珀的主人,他根本没有出席珠宝展。” 九条晴臣又顺着屏风走了几步,“这么说来,汉诺威的人,并不在北京?” 桐原摇摇头,“不确定。那个人似乎在中国旅游,属下打听到他之前在香港,后来去了北京;等属下赶到北京的时候,他似乎又去了苏州。” “名字呢?” “Ernest-August,别人都管他叫万国侯,或者侯爷。” 九条晴臣嗤之以鼻:“口气倒是不小。” 桐原低声说:“有人说,是因为他富可敌国,财富多得可以买下成千上万个小国,所以叫‘万国侯’。” 九条晴臣惊奇地看了桐原一眼,“他是英国人吗?” “是的,但据珠宝展的主办方说,他的中文非常好,是个中国通。” 九条晴臣冷笑一声:“中文好就是中国通了?那我手下的中国通可就太多了。”他把玩着桐原的手机,“既然你弄不到七色珀,为何不直接买下来?” 桐原带着抱歉的神情,有些畏惧地看着九条晴臣:“属下问过了,他是借给主办方展出的,不卖。” 九条晴臣又大笑了起来,“所谓不卖,只是嫌你的报价不够高罢了。”他傲慢地扬起下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卖的东西。” 桐原有些局促,他不敢反驳九条晴臣,只是跪在地上,默默地低着头,垂着手。 九条晴臣看着沉默的桐原,又问道:“你的报价是多少?” “三十万一克。”他又补充道,“人民币。” 这下,连九条晴臣也有些讶异了,“这个价格,还不卖?”他再度皱了皱眉,“难道这个英国人真如传说中那么有钱?” 桐原摇摇头:“不知道,他很低调,属下问过珠宝圈子里的一些人,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他。” “他投资什么?” “很杂,有温泉、航空公司、花卉行业等。”桐原抬头看着九条晴臣的脸,小心翼翼地说:“依属下看,他会不会,是继承了遗产?” 九条晴臣断然否定:“不可能!汉诺威的人早已是丧家之犬,除非……”他的脸色一变,“除非……” 桐原又低下了头,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除非这个家伙找到了祖上留下的琥珀宫。”但他不敢说出口,他偷偷瞄了一眼九条晴臣阴晴不定的脸,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倒霉了。 但九条晴臣并没有发脾气,他皱着眉毛,咬着下唇,在房中来回踱着步子,他的法令纹深深地凹陷下去,表情就像是被困住的恶兽。 “你还打听到什么?” “他年龄不大,应该在三十至三十五岁之间。不爱交际,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来往密切的朋友。” “倒像是个无欲无求的人。”九条晴臣讥讽道。 “是人就有欲望,怎么可能无欲无求?”桐原脱口而出,接着就意识到自己有些僭越,不由得惊慌起来。 好在九条晴臣正摇晃着脑袋,思考着什么,没有注意到他这句话。 桐原暗自松了口气。 “你说的对,是人就有欲望。”九条晴臣缓缓说道。 桐原吓了一跳,他不明白九条晴臣的意思,只好嗫嚅着说:“您是说……” “去搞清楚他的欲望,发掘出他的弱点。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带着我们找到琥珀宫。”九条晴臣停止了摇晃,他的眼里精光闪烁,就如潜伏在暗夜里的黑豹。 “属下马上出发。” “慢着。”九条晴臣说道,“这次不用你去。你已经去过珠宝展了,说不定,他当时就在暗处,看着你报价。” 桐原大气都不敢出,不知为何,他感到格外紧张。毕竟,不仁社已经很多年没有大动作了。 “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去好好休息。退下吧。” “是。” 九条晴臣将手机还给桐原,后者恭敬地退出房间。 “田中!”等桐原离开后,九条晴臣又急急忙忙地叫道。 “社长。” “去联系加藤,叫那小子马上去中国,寻找一个叫Ernest-August的英国人。这个人可能在北京、苏州、香港都有寓所,总之想办法接近他,不管用什么方法。一旦安定下来,马上汇报。” 田中余一郎答应了下来,然后他略带疑惑地说:“社长,为什么不让桐原去呢?他的中文完全不输给加藤,功夫也很扎实。” 九条晴臣没有回答,反而提了一个问题:“假如你不熟悉他俩,你觉得谁看起来比较聪明?” 田中余一郎一怔:“大概是桐原。” “那你觉得谁看起来比较听话?” “也是桐原。” 九条晴臣诡谲地一笑:“所以要派加藤去。”他抖了抖袖子,“假如我没有高估那个汉诺威的人,他应该会提防着桐原这样的家伙。” 田中余一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社长果然棋高一着。” 九条晴臣没有理会田中余一郎的恭维,“她还没起来吗?”他皱起眉毛,“这都九点多了!” 田中余一郎慌忙说道:“已经起来了,在泡温泉。” 九条晴臣面色一沉:“起来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田中余一郎见九条晴臣有些生气,便赶紧伏下身子,解释道:“好像是……有些头疼。” 九条晴臣不耐烦地说:“又不会死人!叫她过来!” 很快,一个女子安安静静地出现在了九条晴臣的眼前。 她穿着藕荷色的振袖,上面布满了浅粉色的绞纹,袖口与和服的下摆都绣着深浅不一的紫色的富贵繁花,一条有印染小花的黑色袋带系在胸口。她打扮华丽,但举止谦卑,一进来就跪伏于地,深深地垂着头,只露出了欺霜赛雪的一段脖颈。 “你又跟我作对。”九条晴臣板着脸。 “对不起。”女子立刻就道歉了,但九条晴臣听不出一点儿歉意。 他叹了一口气,很想发火,但不知道为什么又忍住了。“大概我真的是老了,连脾气都变好了。”九条晴臣自嘲地想着。 “叫你来,是有事。”他的口吻不觉变得柔和了一些。 女子依然没有抬头,但她的双手却下意识地握成了拳头。 “找到汉诺威的人了。” 女子松开了拳头,“那么……” “轮到你上场了。” “遵命。” 九条晴臣看着面前依旧低垂着头、沉默寡言的女子,不由得感到一阵凄凉:人人都怕他,人人都恨他,就算他释放出善意,也不会有人相信吧。 他走到墙边的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了一个长方形的盒子,然后他掀开盒盖,将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 那是一条缀满了钻石的铂金项链,在吊坠中央镶嵌着一颗硕大无朋的三角形帕拉伊巴碧玺。其明亮的电光蓝色犹如霓虹一般华丽,清澈透明的质地更是闪烁通透得令人一见倾心。 九条晴臣走到女子面前,慢慢地将项链系在女子的脖子上,而女子始终温顺地低着头,像是不堪其重。 “这是当年我送给雪绘的订婚礼物。”九条晴臣放慢了语速,脸上也浮现出了难得一见的愧疚,“现在,给你吧,好好保管它。” “是。多谢您。”女子的语调听不出悲喜。 “我让加藤去打头阵了,假如他的效率够高,说不定都用不上你。”九条晴臣的情绪转变极快,刚才的温和眼神瞬间已经消失不见。“但你还是要去中国。” “遵命。” 九条晴臣似乎也对这种对话感到厌烦,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 女子恭敬地退下了。 “田中!” 田中余一郎几乎是立刻就出现在门外,“社长。” “你去安排几个人,要面生的,去盯着加藤和她。”九条晴臣眯着眼睛,“要千万小心。” 田中余一郎深深地一点头。 九条晴臣慢慢走出房间,他沿着庭院里的小路,悠悠地散着步。或许是因为心情变好的缘故,他甚至都不觉得冷了。 他踏着木屐,穿过庭院,来到一座水池旁。天气很冷,水池里已看不见一条鱼。他盯着水面,像是盯着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只是目光深不见底:“你拥有的,不过是你曾经付出的一切。” 第五十七章 心理医生 姜汝砺看了一眼电脑右上角的状态栏,一点三十五分,已经过了跟隋青柳约定的时间,可对方却还没有出现。他沉吟了一下,正准备打电话问问时,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姜医生,隋小姐到了。” “请她进来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姜汝砺觉得隋青柳好像比之前又瘦了些。他起身做了个请坐的手势,然后走到小型吧台旁边,“我记得你喜欢喝拿铁,对吗?” 隋青柳感激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刚才路上我差点擦到别人的车,所以耽误了点时间。我没有迟到吧?” 姜汝砺摇摇头,关心地问:“你没事吧?” “我不要紧。”隋青柳捋了一下头发,环顾着姜汝砺的办公室:“姜医生,你的办公室是不是重新装修过啊,感觉跟以前不太一样呢。” 姜汝砺一边煮着咖啡,一边温和地说,“稍微改动了一些摆设,算不上装修。说起来,你都快两个月没有约我了,我以为你已经不需要我了。” “哪有。”隋青柳苦笑了一下,“上周我去韩城度假,因为我儿子非要跟着我去韩城转转,说想看下老家。”她犹豫了一下,“我有半年多没做过恶梦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又开始了。” “还是以前那些梦吗?” “什么都有吧。乱糟糟的。” 姜汝砺端着咖啡走了过来:“先喝咖啡,不用急,今天我就约了你一人。” 隋青柳接过咖啡,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仍然有些无精打采。 姜汝砺也不去催促她,只是回到电脑桌前坐下。他习惯性地将双手交叉,撑在下巴附近,平视着隋青柳。 隋青柳看着窗子,慢慢地小口啜着拿铁,温热的咖啡让她稍微镇定了一些。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姜医生,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吗?” “我记得,你说他长得很漂亮,而他却最不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隋青柳感伤地说:“前几天,我又梦到他了。” “是因为你回到韩城的缘故吧。” 隋青柳轻轻摇了摇头:“我觉得不是。” 姜汝砺凝视着她,问道:“那是什么原因?” 隋青柳迟疑了一下,“我觉得他在责备我。” “责备你?” “我梦到了2002年的时候……”隋青柳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的头也越来越低。 姜汝砺轻声说:“是他五岁那年?” 隋青柳点了点头,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梦里,我带着小俊去逛街,就像当年一样。” 姜汝砺蹙起眉头:“我记得你说过,当年是你老公带着你弟弟去逛街的。” 隋青柳的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是的,但我总觉得,那天我应该在场。” 姜汝砺点点头:“请继续。” 隋青柳叹了一口气,梦里,弟弟小俊还是那么玉雪可爱,像个瓷娃娃一样精致。而她还是那样粗心大意,去试衣间换了一件衣服,出来就找不到弟弟了。她疯了一样到处寻找,终于看到小俊,他被一个看不清脸孔的人抱在怀里。 她冲上去,想抓住那个看不清脸孔的人。可无论她怎么拼命,都始终追不上那个人。 她又气又急又心痛,一阵眩晕过后,她不得不停下了脚步,低下头,大口喘着气。 而当她再次抬头去看时,小俊又来到了她的面前,那个看不清脸孔的人已经不见了。 隋青柳欣喜若狂,她对小俊说:“我找你找得好苦。” 小俊却冷冷地看着她,一张小脸布满寒霜:“你没有找我。” “我有!我有找你!我到处找你!”隋青柳着急地说。 小俊坚定地摇了摇头:“你没有,你从没有找过我。” “你怎么了,小俊?”隋青柳忽然发现小俊的脸变得越来越透明,就像要消失在空气中一样。 她惊恐地伸出手,却发现自己的手穿透了小俊的脸,一直穿过了他的脑袋。 隋青柳简直要窒息了,她疯了一般地抱住小俊,但她什么都没有抱住,她的怀里,空空如也。 “小俊!”隋青柳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她一边喊,一边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小俊的身影。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这样!”小俊突然又出现在她的面前。这次,他的脸变得脏兮兮的,上面全是泥巴和污渍。 “小俊!”隋青柳流下了眼泪,“对不起!是姐姐不好!”她又伸出手,想拥抱弟弟。 可小俊却退了几步,“我不想再看见你。” “小俊!小俊!别走!”隋青柳失声痛哭,然后她忽地一下坐了起来。 人影已经消散。她看着酒店房间里的金色窗帘,一时间难以接受,刚才的一切,只是个梦。 姜汝砺静静地听着隋青柳的倾诉,他一言不发,眼神中带着温暖的担忧。 隋青柳说完自己的梦境,像个重病缠身的病人一样,虚弱地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我认为,你只是因为回到了曾经和他一起生活过的城市,触景伤情。你不必过度自责,更不必因此而觉得,他是在责怪你。假如你真的能再见到他,也一定不会是梦里这样的情形。”姜汝砺说道。 隋青柳长出了一口气,“其实,类似的梦以前也有过很多次,对于这个梦的内容,我也并不感到吃惊。” “那让你吃惊的是什么?” 隋青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说:“我在梦醒之后,又睡着了。”她迎着姜汝砺的目光,鼓起了勇气:“我梦到了另一个人。” 姜汝砺注意到了隋青柳复杂的表情:“你梦到了自己很不想见到的人,对吗?” 隋青柳轻轻地点了点头。 “你以前梦到过这个人吗?” “没有。” “你最近遇到过这个人吗?” “没有。” “你不喜欢这个人?” 隋青柳皱起了秀气的的眉头,她心烦意乱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说:“算不上不喜欢,应该说,不熟悉吧。” “你梦到了你不熟悉的人,然后很不开心?”姜汝砺凝视着隋青柳。 “恩,算是吧,我从来没想过,过了这么多年,还会梦到她。” “你和这个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面了,是吗?” “是的。” 姜汝砺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纸上写了什么。隋青柳沉默地坐着,似乎还在等待他的提问。 姜汝砺抬眼看着隋青柳:“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隋青柳咬住了下唇,表情有几分难堪:“因为她的儿子。” 那是2003年2月,隋青柳还是一名在监狱医院工作的医生。出于正义感,她答应了一个名叫韩诺惟的犯人的一个请求——到他入狱前住过的县城医院里取出他藏起来的一块琥珀——那或许是一件重要的物证。 一切都很顺利,韩诺惟曾住过的病房如今是空着的,隋青柳轻而易举就按照韩诺惟的交待找到了那块琥珀,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钱大夫!”背后响起的声音吓得隋青柳几乎要魂飞魄散,她惊恐地转过身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这女人脸上瘦得只剩下一层皮,身子也单薄得像是随时会被风吹倒。 看到隋青柳的脸时,这女人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大夫,我认错人了。”她扶着门框,“我看你背影以为你是钱大夫。” 话还没说完,这女人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她咳得十分厉害,像是要把肺给咳出来一般。 隋青柳呆在原地,她意识到是自己穿的白色连衣裙被误认成医院的工作服了,尽管理智告诉她应该赶紧离开,但强烈的同情心却让她无法坐视不管。她快步走上前问道:“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吗?” 女人虚弱地说:“我喉咙痒,想喝水。” “你是哪个病房的?” “219。” 隋青柳犹豫了一下,但还是伸出手,扶着她慢慢地走到了219门口。 隋青柳朝病房里张望了一眼,里面没有护士,她稍微松了一口气,然后把这骨瘦如柴的女人扶上了病床。 隋青柳看了看床头,没有暖壶,杯子里也只剩下一点儿冷水。她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你等着,我去给你弄点热水。” 隋青柳拿着杯子去茶水间打了点热水,又拿起床头柜上的筷子使劲搅动。她一边搅动一边吹,直到水温稍微降低了一些,才将杯子递给女人。 隋青柳看女人如饥似渴地喝着水,赶紧说:“慢点,别烫着。” 喝完了水,隋青柳又帮她盖好被子,这时,女人轻声说:“大夫,我问你个事行吗?” “你说。” “你是不是见过我儿子了?” 隋青柳骇然,她立刻沉下了脸,“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脖子上戴着的蜜蜡挂坠,那特殊的绳结只有我和我儿子会打,是我教给他的。他刚学会,打的还不是太好。” 隋青柳本能地摸了下脖子,想将蜜蜡塞进衣服里。 女人盯着她的手,“大夫,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他现在怎么样了?我很想他。” 隋青柳把手伸进口袋,摸了摸那块琥珀。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找琥珀的时候,是否被这女人看见了。 她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很想说自己是受她儿子之托而来,但又觉得千言万语无从说起。最重要的是,她是监狱医院的医生,而如今却在帮助一个已经被判刑的犯人收集证物,一种异样的荒谬感令她倍感茫然。 她呆呆地看着女人瘦得变了形的脸,终于轻声说:“他在努力。”她将“活着”两个字咽了回去,她不忍心说出刺激性的话,因为这女人的状况看起来实在是太糟了。 就在这时,楼梯里传来说话声,隋青柳顾不得那么多,立刻闪身出了房间。 姜汝砺一直没有打断她,直到他看见隋青柳的咖啡杯空了。他做了个手势,示意她暂停,自己好帮她续杯。 隋青柳喝了一大口咖啡,才放下杯子。她的手指一根根交叉在一起,左手的结婚戒指硌到了相邻的手指,同时,因为过于用力,手背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显然,她十分紧张。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然后看着姜汝砺鼓励的目光,又接着说了下去。 隋青柳并不了解琥珀。在她看来,从医院取出的证物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但她的丈夫俞镜泊显然不这么想。 在她将琥珀拿回家的当天,俞镜泊就注意到了。俞镜泊在了解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拿着琥珀把玩了半天,然后下了结论:这可能是一种很罕见的琥珀。 但隋青柳对琥珀是否罕见,并不感兴趣。她只想赶快把琥珀交给韩诺惟,然后这件事就和她没有关系了。 俞镜泊却不以为然,他劝说妻子将琥珀借给他送去鉴定,鉴定结束后就完璧归赵。 然而,让隋青柳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却在鉴定过程中弄丢了那块琥珀。这让她十分为难,她不知如何面对还在狱中翘首以盼的韩诺惟。 隋青柳越想越发愁,忍不住抱怨丈夫的粗心大意给她带来了麻烦。而俞镜泊到底头脑灵活些,他很快想出了一个主意。 “柳柳,你不要生气,这事确实是我大意了。这样吧,你把这事交给我,我来处理。” “你怎么处理?你又不认识韩诺惟,也不可能去阴阳关跟他面谈吧?” “我不跟他谈,我跟他母亲谈。”俞镜泊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你跟他母亲谈什么?”隋青柳惊慌地说,“他母亲可能没看到我拿琥珀,你别瞎捣乱。” “也可能她看到了,只是故意不说穿罢了。”俞镜泊说,“我觉得,跟他母亲好好谈一谈是可行的。听你的描述,那个犯人跟他父母的感情很好,假如我能得到他母亲的谅解,那就好办多了。” 隋青柳犹豫了一下,“你有把握让他母亲原谅你?那块琥珀对韩诺惟来说,是很重要的证物啊。” 俞镜泊搂住了她:“你放心吧,她一定会原谅我的。” 第五十八章 黑夜降临 俞镜泊指出,他最好不要直接出现在县医院的病房,而是想办法让韩母出来见他。他认为,上次隋青柳之所以能全身而退,一方面是因为当天恰好人少,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的衣着、外形都很像医生,不容易引人生疑。 “那怎么办?他母亲又不认识你,为什么要出来见你?” 对于隋青柳提出的问题,俞镜泊只是笑了笑。他找来一张报纸,用马克笔在上面写下一行大字:“想帮韩诺惟,就来楼顶见我。” 隋青柳看得十分吃惊:“你怎么能确定住院区的楼顶可以上去?万一锁死了呢?” 俞镜泊有些得意:“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 “你爬上去过?”隋青柳不敢置信地问道,“好好地,你为什么要爬上住院区的楼顶?”她心里充满疑惑:从自己拿到琥珀到丈夫弄丢它,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隋青柳越想越不安。 “柳柳,你能别胡思乱想吗?我这么爱你,你还要怀疑我,我真的很伤心。” 隋青柳看着俞镜泊难过的样子,一阵心疼。她抱紧了丈夫,“我相信你,你一定会处理好的,对吧。” 俞镜泊深情款款地轻抚着她的长发,没有回答。 第二天晚上,俞镜泊就去了中心医院。隋青柳放心不下,坚持要跟着去,但俞镜泊将她带入住院区大厅后,就要求她留在座位上。 “你乖乖的,在这儿等我。” 隋青柳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但她也实在没有勇气再面对韩诺惟的母亲,只好点点头。 晚上十点多,走廊里渐渐安静下来。隋青柳闻着熟悉的消毒水味,却无法镇定下来,一种糟糕的感觉袭上心头,她忽然后悔当初答应韩诺惟的请求。 隋青柳说到这里,手突然开始发抖。 姜汝砺走到她对面坐下,握住了她的手。姜汝砺的双手温暖而有力,隋青柳感激地看了看他。 丈夫到底是如何与韩母交谈的,隋青柳并不清楚,她只知道大概等了有半个小时,等得她心急如焚。突然,她听到一声奇怪而沉闷的声响,在这漆黑的夜里,显得十分诡异。 几分钟后,俞镜泊从电梯里冲了出来,他一面挥手,一面说道:“走!”隋青柳吓坏了,晕乎乎地跟着丈夫往外走。他们快速走出了医院,直到身处另一条街上时,俞镜泊才对隋青柳说:“今天的事情,对任何人都不要说,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说完,就要拽着隋青柳继续走。隋青柳甩开了丈夫的手,“你得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俞镜泊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问那么多干嘛?我反正是为你好。” 隋青柳盯着丈夫:“我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 俞镜泊瞪着她:“你非要知道是吧?” 隋青柳很少忤逆丈夫,但是她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是心里堵着一团火,十分焦灼。她咬咬牙说:“是。” 俞镜泊点点头:“好,你自己选的。”他忽然往前走了一步,几乎贴上了隋青柳的脸:“韩诺惟的妈,跳楼了。” 隋青柳惊骇地看着丈夫,俞镜泊已经眼明手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别叫!” 隋青柳害怕地看了看四周,她恐慌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直到俞镜泊松开手,她才眼泪汪汪地小声问道:“为什么会这样?” 俞镜泊又抓了抓头发,就好像几天没洗头似的:“我不知道啊。我在她病房的玻璃窗上铺开了报纸,然后我轻轻敲了一下门,确保她看到了那些字。当然,没有人看见我做这些。接着,我就去住院区的楼顶上等她了。后来她过来了,我就跟她说了她儿子的情况。其实也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些,她儿子闹自杀了之类的。她听完就突然发了狂一样地开始哭,哭着哭着就跳了下去。” 隋青柳难过极了:“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跟她好好沟通吗?你为什么一上来就说她儿子试图自杀的事情?她的情况本来就很糟糕,你说这种话,很容易刺激到她!” 俞镜泊的声音也提高了:“你怪我有什么用?我怎么可能想得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我没说几句话,她就跟炸毛的狮子一样不停地大哭,还把我抓伤了!”说着,他翻开衣领,让隋青柳看他的脖子侧面。隋青柳就着路灯的光,果然看见两道红色的划痕。 隋青柳心疼地摸了一下,突然警觉地说:“不对啊,这事情不对。” 俞镜泊没好气地问道:“怎么了?” 隋青柳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老公,你跟我从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开始你要选择楼顶这样的地方跟她见面?” 俞镜泊见她表情严肃,似乎极不信任自己,不由得苦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我不可能在病房里待很长时间,因为万一有查房的医生护士看到了,会很麻烦。假如有熟人知道了我和一个犯人的母亲见面,他们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你,毕竟你是监狱医院的医生!正因为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所以我才选择了楼顶。只有楼顶人少,又安静,说话也方便。” 他说完后,见隋青柳一言不发,以为她是接受了自己的说法,便想去拥抱她。 隋青柳却后退了一步,“就算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先说弄丢琥珀的事情?” 俞镜泊无奈地摊开手:“我一上来就说,我弄丢了她儿子的琥珀,她不会觉得莫名其妙吗?我总得先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她讲清楚吧。”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先让她知道她儿子在阴阳关过得并不好,所以才会拜托你去寻找琥珀证物。你也冒着丢工作的风险,帮他找到了。然后再说明问题是出在我身上,我不该一时好奇,将那块琥珀送去做鉴定。” 他看隋青柳面露愠色,又带点讨好地说:“要不然也不会弄丢了,都怪我。” 隋青柳好像没听到这句话一样,呆呆地看着不远处的花店,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质问俞镜泊:“他的母亲真的有那么冲动吗?话都没听完?” 俞镜泊终于失去了耐心,有些生气地嚷了起来:“我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就在这时,一道凄厉的闪电划过夜空,紧接着就响起了轰隆隆的雷声,路灯下的两人还在争执,瓢泼的大雨已经下得铺天盖地了。 隋青柳心烦意乱:“老公,我不是不相信你。但我们也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啊,万一以后追查起来,你我都说不清楚!” 俞镜泊冷笑一声:“所以呢?我就该去公安局自首?你觉得那些警察会信我吗?你是不是疯了?脑袋出问题了?你好好想一想,楼上又没有别人,谁替我作证?你就那么想让我坐牢吗?” 隋青柳从未被丈夫如此粗鲁地指责过,她感到十分委屈,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 俞镜泊也有些后悔,他伸出手,将妻子揽进怀里:“对不起,柳柳,是我不好,不该吓你。咱们这就回家,好吗?”说着他亲了亲妻子的脸颊。 这时,隋青柳泪眼婆娑地说:“老公,不是我要害你,我就是心里憋得慌。”说着,她擦了擦眼泪,“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帮他吗?因为我想到了小俊。假如小俊长大后,也遇到类似的事情,没人信他,没人帮他,他得多难受!” 说到弟弟,隋青柳终于忍不住越哭越大声。 俞镜泊温柔地擦着她的眼泪:“嘘,嘘,没事了,没事了。”然后他抱着隋青柳,轻轻地摇晃着,“有我呢。” 隋青柳哭了一小会儿,又抬起头,“有件事我一直没来得及告诉你。这几天你忙得早出晚归的,我本来想找个好点的机会跟你说的——我——我怀孕了。”她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本来是想做一件好事的。” 俞镜泊怔怔地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他用力抱紧了隋青柳,将她圈在自己怀里:“我的好柳柳!”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但隋青柳回忆起当年的情景,仍是红了眼眶:“姜医生,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答应过镜泊,不告诉别人的。” 姜汝砺静静地看着她:“你应该相信我,因为恪守秘密原本就是心理医生最基本的职业操守。更何况,事情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他顿了顿,又问道:“后来呢?” 隋青柳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后来,镜泊要求我在家安心待产。因为我太瘦了,他一直不放心我的身体状况,所以我也就听了他的话,辞职了。相关的事情都是镜泊在办,我完全没操什么心。” 姜汝砺沉吟了一下,说:“如此说来,那位犯人的母亲,她后来的情况你并不清楚?” 隋青柳有些尴尬:“那段时间恰好镜泊的事业有起色,赚了些钱,然后他就带我离开了韩城,去了昆明,再后来就来了上海。从那以后,我也就没怎么关注过韩城的人和事了。” 姜汝砺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但你至少知道她意外去世了,对吗?” 隋青柳垂下了头,然后轻声说:“嗯。” “没有警方的人找过你们吗?” 隋青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就是我最难受的地方,从来没有人找过我。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件事始终像一块石头一样,压在我心上,每隔一阵就要折磨我一次。我有时候真希望警察能来问问我,或者有人能来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没有人出现过,梦里梦外,我都是一个人。” “你没有再和你丈夫谈过这件事吗?” “没有,那天他就对我说了,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如果我是真的爱他,相信他,就永远不要再提。” 姜汝砺点了点头:“我能理解。”他站起来,走到桌子后面坐下,“我认为,你不需要责备自己。” “那么,我究竟做的对不对?”隋青柳喃喃低语,像疑问,也像自诉。 姜汝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不露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不用刻意给自己增加压力,这么多年你都过来了,说明你有一定的承受能力。之所以如此痛苦,很可能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对任何人倾诉过。其实,有些事情,说出来了,也就放下了。” 隋青柳沉默了一会儿,抬头说道:“姜医生,你一定要答应我,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姜汝砺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这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性吗?” 隋青柳满含歉意地摇摇头:“我不是那个意思,姜医生。” “没关系。”姜汝砺并没有生气,“你背负这件事多年,又要顾虑你丈夫的感受,我能体会你的心情。不过,现在是时候放轻松一些了,毕竟,这不是你的错。” “真的吗?你真的认为这件事不是我的错?”隋青柳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她的声音有一丝发抖。 姜汝砺认真地注视着她:“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生活,不要让过去干扰到你。你应该听你丈夫的话,如果你爱他,那么你就应该相信他。” 隋青柳凝视着她的心理医生,那张因为长期晒日光浴而显得黝黑的面孔上,一对小鹿般的棕色眼睛正对她投来真诚的目光,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清澈见底的关切。她心里一暖:“我知道了,谢谢你,姜医生。” 送走了隋青柳,姜汝砺反锁了办公室的门:“她走了。” 办公室的书柜滑向一边,露出了一扇门。原来这里竟是个被巧妙隐藏起来的密室入口。 一个外国男子从门内走了出来,正是韩诺惟:“辛苦你了。” 后者不以为然地说:“这点小事,您太客气了。” 韩诺惟神情肃穆,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他那深邃的眼眶中,藏着无尽的哀伤。 “那么,侯爷,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韩诺惟摇摇头。他走到窗边,望着车水马龙的高架桥背后,那一片墨色渐浓的天空。 “The-night-is-here。”他低声说道。 第五十九章 公海邮轮 在苍茫无垠的大海上,一艘挂着日本国旗的豪华邮轮正在夜色中徜徉。 尽管天空中布满了墨染似的乌云,但船上却没有一点风雨欲来的气息。金碧辉煌的彩灯装饰得船身闪闪发亮,衣冠楚楚的侍应生端着餐盘鱼贯而行。船尾顶层的露天游泳池内,不断传来哗啦啦的水声,穿着比基尼的身材曼妙的金发女郎在欢乐地戏水玩耍。在船的另一端,人头攒动的赌场内,战况正酣,而灯火通明的主厅里,更是一片欢声笑语。 一位身着可可色西服的长发男子举起了酒杯:“黑木船长,真是太感谢你了,给我们带来如此精彩的旅程。” 被叫作黑木的男子哈哈大笑,十分得意地欠了欠身子:“久我山君。”他也举起了酒杯,“能得到你的夸奖真是让我惶恐,不过,我的职责就是满足每一位客人的需求。你们尽可以将邮轮看作是海上漂浮的度假胜地,而且,绝对安全。”他幽默的谈吐又引起一阵笑声。 久我山顽皮地眨眨眼,“你这里要是还不安全,那我看,只能躲到美国总统的避难地堡里去了。” 众人大笑,几位装扮华丽的贵妇则打量着久我山,目光中掩饰不住爱慕之情。 黑木笑得仿佛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了一般,“总之,不仅安全,而且能让客人感觉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客人的需求,我们都能满足,这句话,可不只是口号而已哦。” “什么需求都能满足吗?”另一个留着稀疏的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问道。 黑木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知道阁下有什么需求呢?” 一位头发花白的男士抢着说:“黑木船长不必理会他,男人的需求嘛,哈,哈。”他故意不说完,而是用笑声结尾。 黑木挺起胸膛,目光中满是自负:“‘皇家梦想号’上有一流的赌场,顶尖的调酒师,来自世界各地的美味佳肴,以及最妩媚的姑娘,最舒适的大床。假如你喜欢打台球、网球、保龄球,甚至是高尔夫,一样可以玩得尽兴;假如你喜欢卡拉OK、芬兰浴、Spa、美容,我们同样不会让你失望。” 他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接着说:“还有更多神奇的项目,有待各位自己去发现和体会。” 这句话引得一群人发出心照不宣的低笑。 久我山矜持地一笑,他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杯,“其实,我确实想提一个小小的要求。” “久我山君不必这么客气,直说就是。” 久我山微笑着说:“我曾听说‘皇家梦想号’的驾驶室堪比战壕一般坚固,再强的海盗也无法攻破。” 黑木颔首:“虽然这么说有些自大——可是‘皇家梦想号’确实不像一般的邮轮。驾驶室经过三次改装,配备了最先进的监测系统和武器装置,连船身也都经过数次加厚。我可以说,除非是开着航母的海盗,否则,想攻下‘皇家梦想号’无异于痴人说梦。” “开航母的海盗啊?那可是下血本了呢,难不成是‘皇家海盗’?”花白头发故作惊奇地喊道,众人又会心地大笑起来。 久我山静静地听着黑木和花白头发说完,才不紧不慢地说:“那么,黑木船长,可否让我参观一下驾驶室呢?”他的脸上带着谦虚谨慎的微笑,“如果实在不方便,那就算了。” 黑木思索了几秒,爽快地说:“能在赌场一掷千金,玩了三天都面不改色的客人,我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请求呢?何况,这个要求对于一个船长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他一挥手,招来一个精壮的男子,“山田,你带久我山先生去驾驶室看看。”然后,他转身对久我山说:“我还有一点事,就不奉陪了。如果阁下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向山田交待。” 久我山深深一鞠躬,“不胜感激。” “这边请。”山田恭敬地将久我山引到电梯旁边,并为他按下按钮。当电梯合上以后,山田忽然改用英文说道:“侯爷,我已经查明了,红苏在19层。” 万国侯的面色一沉:“K1,你不要总是这么性急。”他抬头望了望电梯的天花板,“电梯里未必安全。” K1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侯爷,您就放心吧。我查过了,这边的电梯是船长专用的,没有监控。” 万国侯淡淡地说:“厨房那边Z2也搞定了?” K1点点头:“只有厨房能用金属刀具,其他地方都不能用。”他略带抱怨地说:“我上来两个月了,他们都不给我配枪,还说只有老人才能有装备。” 万国侯平静地说:“九条家做这种生意,当然要防着别人。” K1咧嘴一笑:“那我们还不是来了嘛。” 出了电梯,K1将万国侯带到了驾驶室的门口,他轻轻按下了入口附近的通话开关。 “干嘛?”驾驶室内传来一声短促的问话,说话的人带有浓重的关西口音。 “打扰了,我是山田。” “哦,山田啊,有事吗?” “黑木船长让我带一位客人来参观一下。”K1对着摄像头说。 二人静静地等了一会儿之后,厚达半米的防弹门慢慢地开启了,露出一间明亮宽敞的房间来。 “到这儿来玩的客人,很少有对驾驶室感兴趣的呢。”胖胖的大副小岛打量着万国侯。 “呵呵,久我山先生可不是一般的客人。是黑木船长特命我前来陪他参观驾驶室的,请。”K1倨傲地说。 这样一来,小岛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对了,小岛,你来介绍吧,这边你比较熟。”K1说道。 “久我山先生,请您看这里,这是驾驶室的中枢。”小岛热情地介绍着,“在这里可以看见周围360度的所有海域,同时也可以完成所有的大型动作。” 万国侯好奇地走到操作台旁:“现在没有人在驾驶啊。” 小岛解释道:“是的,现在是自动驾驶。” “完全不需要人工吗?” “是的,不过我们还是会安排人在这里值守,以防突发状况。” 万国侯看了看显示器上错综复杂的数据:“这个机器是不是出故障了?”小岛把头凑过来:“哪儿?” 就在这时,万国侯一把抓住小岛的后颈,狠狠地往显示器上一撞,后者连声音都没发出来,就沉沉地瘫了下去。 万国侯迅速地按了几下操作台上的按钮,然后转身对一群惊呆了的船员说:“我已经锁定了系统,你们按什么都没用。” 一个外套敞开的船员立刻扑向了万国侯,但K1已经先他一步,一个箭步上前,踢中了他的手臂。船员一个踉跄,还没站稳,就被K1抓住了外套。接着,K1将外套一掀,便将这船员的头给裹得严严实实。然后,K1顺势狠狠一推,就将船员甩了出去。这个倒霉的家伙重重地撞到了展览柜上,只听“咔嚓”一声,似乎撞断了脖子。 剩下的人全都呆若木鸡地看着这瞬间发生的一切。 万国侯看了一眼防弹门,K1会意地转向其他船员:“武器室在哪儿?” 船员们面面相觑,不敢动弹。 K1抄起一把金属椅子,砸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船员的头上,那人立刻头破血流地倒在了地上。 “武器室在哪儿?”说着他抄起了第二把椅子。 “我知道!”一个染着蓝色头发的船员叫道。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此刻已经吓得浑身发抖。他战战兢兢地说,“小岛身上有钥匙!” 万国侯伸手在小岛的腰间摸了一下,找到一串钥匙。那名蓝头发的年轻船员嗫嚅着说:“最大的那把就是。” 万国侯看了一眼钥匙串,果然有一枚钥匙特别大,上面印着“1447”。 万国侯转头对K1说:“你一个人能搞定这里吗?” K1上前一步,拔出了小岛的配枪:“没问题。” 万国侯一边从容不迫地往外走,一边取下衬衫的袖扣,露出了嵌在里面的一节微型麦克风:“Z2,你带人到1447去拿武器。我在那儿等你们。” 当万国侯带着人撞开红苏的房间时,眼前所见顿时令他们惊呆了。 一个十六七岁年纪的少年赤身裸体地跪在地上。在他的双膝下,铺满了折叠好的青色荆棘和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他的背部和圆润的臀部上遍布酱紫色的瘢痕。一个看上去可以做他祖父的男人,正一丝不挂地站在他身边,手里举着一根艳红的皮鞭。万国侯一眼就认出来,那人正是在黑木身边开海盗玩笑的花白头发。 房间里弥漫着催情药剂的香味和新鲜的血味,还有一种令人不快的腥味。万国侯厌恶地皱了一下眉头,K1反应最快,看出了万国侯的心思,赶紧脱下自己的马甲盖到了少年的身上。 这时,那人也认出了万国侯,他诧异地说:“久我山君?” 万国侯不理睬他,只是走过去拉起跪在地上的少年,他这才发现少年的左边手臂上拴着一根长长的铁链。铁链很粗,另一头固定在了房间一角的地板上。 万国侯冷冷地说:“钥匙。” 花白头发像是没听清:“什么钥匙?” 万国侯头也不回地就是一枪,正打在花白头发的腿上,后者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钥匙。”万国侯重复了一遍,语气中已经有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 花白头发惨叫起来,疼得眼泪都出来了:“久我山君,我真不知道什么钥匙,我这是第二次来红苏这儿。他一直是锁着的,不是我干的!” “不在他那儿。”少年突然说话了,他的声音有点尖,加上标准的日语发音,乍一听恍如东洋的小姑娘。 万国侯瞪了少年一眼,不再说话。 这时一个人跑过来,在K1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K1想了一想,然后对万国侯说:“侯爷,我们的飞机到了。” 万国侯眼光锐利地看着他:“抓到黑木了吗?” K1硬着头皮说:“抓到了,可是他伤得太重,活不长了。” 万国侯垂下眼帘,表情冷漠:“那就丢到海里去吧。” “是。” 少年这时插嘴说:“喂,你们是谁啊?干嘛要救我啊?”他个子不高,唇红齿白,却带着一种让人不舒服的玩世不恭。 万国侯瞟了他一眼:“你不想走?” 少年有些不满:“你干嘛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干嘛要跟你走?万一你们是坏人呢?” 万国侯置若罔闻,只顾低头研究怎么解开锁链。 少年胆子大了起来,竟走到房间另一端,徐徐坐下。他这锁链极长,足够他在房间里自由行走,但又无法离开这间屋子。 K1抓起锁链看了看,无奈地说道:“侯爷,这锁链这么粗,子弹也打不坏的。” 万国侯突然抬起头:“你早就知道钥匙在哪儿。” 少年笑了,他的笑容就像是灿烂的海棠花,连眼角下方的泪痣都蕴含着无限的风情,“是啊,我早就知道。”少年抬起下巴,“钥匙在九条家的人手里,你拿得到吗?” 万国侯的神情变得凝重,“现在,确实没法拿到。” “所以我就走不了咯?”少年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全不在乎。“我看你带着这些精兵强将进来,还以为你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有手眼通天的本事。唉,不过如此。” “你!”K1闻言大怒,立刻就要上前,但被Z2拽住了。 万国侯慢悠悠地走到少年的身边,“我花这么大功夫,就是为了救你。你用不着试探我。” 少年的脸色微微一变:“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K1看了一眼表,又对万国侯说:“侯爷,时间不多了。” 万国侯点了点头。 “其实,没有钥匙,我也可以带你走。”万国侯居高临下地看着少年。 少年愣了一下,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他那张线条优美的脸慢慢褪去了血色:“只有这个办法吗?” “好像是的。”万国侯顿了一下,“当然,你可以拒绝。” 少年痛苦地垂下了头,他的脖子很纤细,仿佛承担不了头颅的重量。他没有考虑太久,很快就做了决定:“好,我跟你走!” “K1,刀。” K1立刻大步上前,把刀递给万国侯。 “我自己来。”少年突然说。 万国侯稍感意外地扬了一下眉毛,但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刀递给了少年。 少年站了起来,马甲很短,并不能遮挡他裸露的身体。他的下半身暴露在一群人的眼中,但他完全不在乎,他的神情,像是这世上除了自由,再没有他在乎的东西。 他颤抖着将刀刃对准了自己的手臂。K1看不下去了,有些不忍心地说:“我来吧。”话音刚落,只听得少年痛苦地地嚎叫了一声,一只手连着铁链,滚落在地。 第六十章 从天而降 三月六日,惊蛰。 SH的夜色如质地上乘的锦缎,带着隐隐的贵气和浮华。沿路的街灯给匆匆而过的车子染上暧昧的晕黄,远远地,一丛丛梅树疾速闪过,空气中流淌着梅花最后一刻盛放的馨香。 “K1,你今晚很安静。” K1不好意思地说:“侯爷,我在看东西。” “什么东西看得那么入迷?” 正在开车的T3瞟了一眼副驾的K1,不怀好意地说:“侯爷,他在看妹子。” “噢,K1,你交女朋友了?” “没有!”K1着急地辩解道,“我哪儿有时间找女朋友啊,我就是看个宣传单罢了。” “宣传单能让话唠看一路都不说话?”T3嘲笑地说。 K1朝他翻了个白眼,“我看看有没有能配上C4的。” T3扑哧一乐,差点喷出口水,“你自己还是个光棍,替别人瞎操个什么心?” K1大怒,“说的好像你有女朋友似的!” “我不想找而已,不然分分钟就有一大堆妹子。”T3骄傲地说。 “嘁,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注册了好几个微信号。” “你偷看我手机?”T3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解开指纹锁的?” “行了。你俩是在说相声么?”万国侯在后座听得头疼。“拿来,让我看看。” K1不敢不听,把手里的宣传单递了过去。 万国侯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制作精良的小册子,上面印着“千枫学院二十周年校庆”几个大字。在这行大字的下面,写着校庆日期10月10日。封面上的少女一副青春无敌的样子,他随意翻了一下,便还给了K1。 “原来刚才上车前你手里拿着的是这玩意儿。”万国侯平静地说,“看你如获至宝,又看了一路,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K1十分窘迫,赶紧说:“侯爷,我有件事跟您汇报。” “嗯?” “静安的皇冠快装修好了,不出意外的话,最多两个星期就可以完工了,后面就只剩一些小装饰了。” 万国侯心中好笑,他知道对方是急于转移话题,但他并不戳穿,“好,那这周末,你带人去一趟浦东,我有些东西要运过来。” “是,侯爷。” 一声尖锐的急刹车声响起,车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万国侯虽然没有发火,但明显不太高兴,“T3,怎么了?” 双手握着方向盘的T3惊魂甫定地说:“对不起,侯爷!有人掉下来了!” 万国侯听后也有些吃惊:“K1,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K1立刻下车,朝车前跑去。过了一会儿,K1跑回来说:“侯爷,是一个女子跳楼了,正好落在我们车前面,幸亏T3刹车踩的及时,但是人状况很糟,估计救不活了。” 晚上11点左右,街上已没有什么行人。K1扶着车顶,昂首看了看,“侯爷,我大概知道这女子是从哪一层楼跳下来的了,应该是‘松之里’八楼的。那层楼有人在往这儿张望,哼。” “要不要上去看看,侯爷。”T3问道。 万国侯思索了一下,吩咐道:“T3,你叫一下救护车,顺便报警。” “是。” 万国侯拿起了外套,一边穿一边说:“K1,我们去看看。” 下车之后,万国侯弯腰查看了一番:掉下来的女子约莫十八九岁,双眼圆睁。她苗条的身子上套着一件苍绿色的和服,而腰间的袋带却没有系好,衣服也是胡乱裹着的,露出了纤细的小腿和套着足袋的脚。 但尤为引人瞩目的,是她脖子上那一串华丽非常的碎钻项链。项链正中的帕拉伊巴碧玺吊坠蓝得令人心碎,连万国侯都忍不住要啧啧称奇了。 K1在一旁猜测:“看装扮,这掉下来的女子可能是‘松之里’的服务员。可是这项链……” 万国侯耸耸肩:“看来,这女子的身份不一般呢。”他略带伤感地说:“真可惜。”也不知道他是在为女子红颜早逝而遗憾,还是在感叹这项链。 他直起身子时,又恢复了冷漠的表情,“拍几张照片,走吧。” 两人到了“松之里”门口,发现身着和服的迎宾已经走了出来,她显得非常害怕。在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尸体之后,她故作镇定地弯腰鞠躬:“晚上好,很抱歉,我们马上就要打烊了。” K1没好气地说:“送上门的生意,你们也不做?” 迎宾愣了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先生,不好意思,已经很晚了。” K1还要说话,万国侯却摆摆手,示意不用争了。他慢条斯理地说:“八楼,请你带路吧。” 迎宾露出了惊骇的神色:“可是,先生,八楼……” “让你带路,你就带,废那么多话。”K1一边说,一边恶狠狠地瞪着迎宾。迎宾看了一眼K1,又看了一眼尸体,只好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到了八楼,电梯开了,迎宾战战兢兢地走在前面。万国侯一面走,一面仔细打量着周遭。八楼的装修与一楼不同,一楼是以原木为主体的日式装饰风格,墙壁上到处镶嵌着幕府时期的武士盔甲,看起来古色古香。而八楼却是一片金碧辉煌的KTV风格,良好的隔音与带客制度巧妙地将风雅和喧哗融入一栋楼内。万国侯暗自感叹:在SH这寸土寸金的土地上,商家为了多赚些钱,真是用尽了心思。 可是这么多包厢,哪一间才是他们要找的呢?万国侯看了一眼K1,K1会意地拍了拍迎宾的肩膀:“喂,这个时间段,你们最害怕接待哪一间包厢?” 迎宾缩了一下肩膀,她畏惧地看了看K1,又看了看走廊,没有说话。 万国侯暗自觉得好笑,K1原本就膘肥体壮,又留了一脸大胡子,眼睛一瞪,简直像个强盗。这时,迎宾已经吓得快要哭出来了:“先生,我都带你们上来了,求求你们,放我走吧。” 万国侯温和地说:“你一个月的薪水是多少,方便说一下吗?” 迎宾哽咽着说:“4000多一点。” 万国侯转过身:“K1,掏钱。” K1气鼓鼓地掏出钱包,他刚要数钞票,就被万国侯直接夺了过去。万国侯看了一眼里边的英镑:“这应该够你大半年的薪水了。你不要在这里做了,换一家吧。” 迎宾怔怔地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现在,既然你都不在这家做了,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了吧?”万国侯轻轻将钱包递过去,放在迎宾的手里,他的动作很轻巧,手上却像有千钧之力。 迎宾捏紧钱包,看了看走廊的尽头,小声说:“最里面的‘暗之扉’。” “你带客人进去过吗?” 迎宾点点头。 万国侯略一思忖,又突然改了主意,“多谢了,你走吧。” 两人径直走到走廊尽头,K1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谁?” K1说:“有人找。” 里面安静了一下,又有人问:“找谁?” K1看了看万国侯,见后者点了一下头,便立刻撞了上去。不料这门并没有锁,K1因为撞的太用力,差点摔倒。 里面的人立刻站了起来,万国侯在门口冷眼望去,包厢里有三个男人,站起来的那个离门最近,他戴着一副眼镜,表情非常警惕。万国侯只觉得此人相当面熟,而且看着就很讨人厌,但一时之间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 “救命!”一个黑影突然冲了出来,撞在万国侯身上。 万国侯低头一看,冲出来的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她穿着和坠楼女子一样的和服,只是颜色是粉红的。她的脸孔精致妩媚,但脸色却惨白得像是涂了一层石灰,此刻正异常惊恐地抓着万国侯的手臂。 万国侯看这女子全身都在颤抖,显然是恐惧到了极点,他心中有些同情,便没有推开她。 “你们是谁?”坐在沙发侧面的光头男子站了起来,他比K1还要高大,一身T恤紧紧地绷在身上,凸显出发达的肌肉。 万国侯诧异地看着光头男子,不禁后退了一步。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竟会在这里遇见高执! 他立刻向K1投去一个责备的眼神,后者有些讪讪,低下了头,深知自己调查高执的工作做的不够好。 高执认不得他们,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虽然没有口出恶言,但已经有种杀气环绕在他周围了。“二位是来消费的?还是来消遣的?” 万国侯不慌不忙地说:“是来消灾的。” 高执盯着门口那外国男子的脸,一下子吃不准对方的底细:“如果是小店招待不周,还请明说。” 坐在沙发中间的男子满脸通红:“消灾是什么意思?给我送钱吗?”他话还没说完就打了个嗝,显然是刚喝了酒,而且喝的还不少。 万国侯没有理睬他,而是冷冷地看着高执:“你包厢里的人掉到我车上了,对我来说,算不算是灾?” 这句话刚说完,高执的表情就变了。 K1见势不妙,立刻就想伸手去摸枪。万国侯却先他一步,伸出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在下是Ernest-August,不知几位怎么称呼?” 包厢里的人都一愣。眼镜男反应最快:“这个名字好熟……万国侯?你是侯爷?” 万国侯谦虚地微微一颔首:“那是朋友们开玩笑的称呼。” 此刻,他已经回想起来,这个讨厌的眼镜男,就是俞镜泊。他在心里暗暗发笑:一下子遇见两位故人,上天还真是垂怜他。 高执咧开嘴,露出一个一点儿也不热情的笑容:“万国侯神龙见首不见尾,你说你是,你就是?说不定,你是在说谎!” 万国侯淡淡地说:“这个你就不必操心了,因为掉到我车上的人状况不太好,所以我已经报警了。”他话锋一转,“警察来了自然要问话,到时候,就知道是谁在说谎了。” 高执一怔,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这次,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您真会开玩笑,我们正忙着玩游戏呢,哪儿有什么人掉下去啊?” K1这时插嘴说:“可是,那姑娘穿着你家的和服呢。” 高执神情不变:“或许是我店里的服务员喝醉了,不小心失足了呢。我们包厢里就只有门口这一个服务员,没有叫别人。” “是这样的吗?”K1满脸狐疑地看向门口的女子。 那女子一直紧紧抓着万国侯,吓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她那双大眼睛盛满泪水,樱花一般的嘴唇也不住地颤抖着。 万国侯轻轻拍了拍她,她这才鼓足勇气,摇了摇头,小声说:“我不是服务员,我是‘松之里’的店长。” 话音刚落,俞镜泊便立刻笑道:“天呐,高总太给我们面子了,居然让店长陪我们。” 他微胖的脸上带着一个诚挚的笑容:“是这样的,我们正在玩一个蒙着眼睛扔骰子喝酒的游戏,你看,这是蒙眼睛的布。”他指了一下包厢中间的茶几,上面确实有一条很长的布带。“我们也是一时兴起,才邀请服务小妹——哦不,是店长——参加的。只是没想到,她不能喝酒,所以玩游戏时受了点惊吓。”俞镜泊模样儒雅,打扮也很细致,乍一看颇有几分神似红极一时的韩国明星裴勇俊。 万国侯瞟了他一眼,感觉这人的眼神里暗藏着一种恶毒。与之相比,他倒宁愿和高执这样的粗人打交道。但俞镜泊此时已经兴致勃勃地走到了自己面前,也不好不理睬。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这位看着有些眼熟啊。” 俞镜泊彬彬有礼地说:“我姓俞,这是我的名片。” 万国侯接过来一看,故作惊奇地说:“啊,你是俞镜泊,我知道你是谁了。我与你夫人有过一面之缘。我听说过你,青年才俊啊。” 俞镜泊又惊又喜,连忙说:“不敢当,在侯爷面前,我就是个小学生。” 高执没有想到万国侯居然认识俞镜泊的妻子,他暗自松了一口气,笑容也变得自然起来:“侯爷,不打不相识,刚才多有冒犯了。既然侯爷来了,不如赏个面子一起坐下喝杯酒吧。”说着,他也掏出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在下高靳。” 万国侯接过名片,还在端详,K1已经笑出了声,他揶揄地看着高执:“高进?赌神?你喜欢吃巧克力吗?” 高执一头雾水地看着K1,不明所以。 万国侯轻声喝道:“不要乱开玩笑,高总像是那种嗜赌如命的人吗?”他盯着高执,露出一个矜持的微笑:“原来是高老板,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