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幕后神国》 第一章 复活镇的神 复活镇百年前还是圣地边上的孤独小镇,那时暴风里扶立圣像的教士们不会想到,披丝绸露肚皮的异族舞女会满大街都是,巫师们能够肆无忌惮地追求亵渎的魔法,异教徒的僭主可以堂而皇之地霸占本属真教徒的教堂,纸醉金迷。 教宗口中堕落的地狱一景,从圣像被砸碎开始。 圣地沦陷,故此百年来禁欲守旧的复活镇,短短十年间欣欣向荣,野蛮生长。 而几年前。 陈亦连夜搞定汉语言系答辩论文,扒桌上小憩一会时,绝对想不到会一觉穿越到这里。 在这里,自己有了个读音相近的名字:晨伊。现在已在镇上生活了五年。 监狱里。 晨伊仰望着滴水的天花板,周遭光线黯淡,锁死的铁闸门、堆在角落的稻草,簇拥着的衣衫褴褛的囚犯、方方正正的四壁,眼前是个牢房。 脸颊瘦削,漆黑的头发,晶莹的淡灰眸子,肌肤微泛苍白,是娇惯的人过起苦日子的颜色,十六岁,肺痨似的乡绅感。 晨伊算下日子,已被拘役七日,每天只有一顿粗麦粥果腹,腹部紧紧靠向肋骨。 他因在异教徒的斋日里吃肉食,而忍受牢狱之灾。 咔。 监狱的门突然开了。 狱长模样的男人提灯缓缓走进阴暗的地牢,身后跟着个年轻狱卒。 “那个叫晨伊的,出来。”狱长操着口不算流利的克希语。 晨伊默默地站起身,狱卒麻利地打开牢门,野蛮地揪住晨伊的衣领推搡出去。 “我们的斋日里,你竟然敢吃肉食!卑贱的真教徒!”狱卒憎恶地骂道。 “别废话,押他出去。”狱长吩咐道。 异教徒狱卒按住晨伊的手,跟着狱长,把他押到大厅。 狱长拣出两张亚麻纸,丢到晨伊面前。 晨伊粗略扫过,那是份缴税契约,自从复活镇被异教徒占据以来,真教徒必须遵照着异教徒的习俗行事,不可犯其忌讳。 否则的话,便要像自己一般,被判处拘役并额外缴纳一笔惩罚性税款。 斋日是异教徒祭祀神明的节日,在这天里,异教徒们自日出到第二天日落,都绝不会沾一点荤腥。 而出于异教徒统治者敛财的目的,将不满或是家境宽裕的真教徒安上犯忌的罪名,趁着斋日关入监狱,这等情况并不在少数。 晨伊并非故意买肉食,而只是在斋日把昨天剩菜拿出来吃,因此也被抓入监牢。 “记着,一周内交齐三十枚里德银币,剩下的税款每周十枚里德银币,直到交齐一百二十里德为止。我主的眼永远盯着你,我们随时都可以把你抓回来。” 晨伊对狱长的威胁不置可否,默默接过契约,在两份上都签下名字。 走出监牢,已是黄昏,厚压的乌云飞下小雨。 雨滴飞落,沾在晨伊发丝上,他哆嗦一下,泛起饥饿感。 “回家要好好吃一顿。 徒步迈在雨中,左拐右拐,很快就到了不起眼的街巷边,延展而出的长蓬下,摆着空空如也的书摊,边上立着绾发髻的堂妹。 少女身材颀长,瘦弱的体态顶着圆润柔美的脸盘,鼻梁短而小巧,即便雨中亦生辉的淡金浓发,有种理应上壁画的触感。 她是叔叔婶婶的独女,穿越以来,自他们为守护圣地战死后,在这个家里,她是唯一的亲人。 “哥哥,没事吧...饿吗,家里还有馅饼。”黑德薇希焦急地关切道。 看见黑德薇希,晨伊习惯性地戏谑道:“我好饿啊,一整个馅饼都是我的?” 他精神的模样让人松了口气,黑德薇希笑道:“当然,我亲爱的哥哥,你知道,我没法吃东西。” 晨伊迈过书摊,这是骑士叔叔留下的皮革店,兼卖书租书的业务。由于在真教徒居住区,繁杂的苛税下,经营不善,勉强维持生活是他们的常态。 屋子里头,一切都很消瘦。 “家里还有多少存款吗?”晨伊想到了什么,问道。 黑德薇希犹豫片刻,道:“十六枚里德银币,一百零二枚迪尔铜币,三升精小麦,还有一颗胡椒。” “...他们要收一百二十里德。” 屋里顿时陷入沉默。 晨伊身上满是雨水,脱下灰麻色夹襟外套,挂到椅背,他从干燥的柜子里拿干馅饼,黑德薇希站在一旁,木质圣像前的,摆着小巧的法阵,交汇的光芒闪烁。 黑德薇希默默地看着晨伊,良久以后,小声提议道:“要真撑不下去...不如把我暂时停掉...” “那时的你,可不是你了。” 黑德薇希·普涅。 叔叔的女儿...其实在十三岁时就过世了。 现在他所见的黑德薇希,不过是由魔法演化而成的记忆虚影,她是叔叔和婶婶用记忆拼凑起来的女儿,继承了黑德薇希的一切,相同的姣好容貌,温柔活泼的性格,包括那十三年的记忆。 而维持法阵的运转,从来都需珍稀昂贵的魔法材料。 倘若某天法阵停转,那个演化至今的记忆虚影将在一瞬间崩塌破碎。 即使再度重启,黑德薇希也不会是原来的黑德薇希了。 吃过干巴巴的馅饼,晨伊独自回到书房,让黑德薇希不要打扰自己。 “真是艰难的生活。” 仅凭皮革店微薄的收入,平日勉强维持生计已是极限,眼下再添上新债,整个家已经到了摇摇欲坠的边缘。 “不过,其实也不算什么。” 晨伊笑着呢喃,掀开窗帘,乌云间,隐隐窥见满月。 因为...我是复活镇的神。 晨伊阖上眼眸,平躺到木床上,里头填满稻草,罩了张薄床单。 困意逐渐包围,仍觉半睡半醒,晨伊迅速进入梦中。 雨声,先听见雨声,在睁开眼睛前。 渐渐的,自己在梦里睁开眼睛,看见一面紧锁的青铜大门。 苍白色的大雨旋绕自己而下。 青铜门横立眼中,自己看见斑驳的铜锈、剥落的金箔、看见绘本里屡见不鲜的枯死万年的圣树、蹲伏的巨人和脚下渺小匍匐的各色生物,说不尽的宏大苍凉、看见神祗般的人物三降生,又三衰亡...青铜门的图案短时间变化无数,一年、两年、十年...成千上万年,难以丈量的时间洪流在青铜门上竭力咆哮,奔涌不息。 半响后,耳畔有谁在低语着癫狂。 脑子炸开般剧痛,如同被钢叉串起脑花架火上炙烤一般! 原始的恐惧充斥胸腔,到处乱撞,有什么细微的东西掐紧气管,拼命长大嘴巴,却感觉不到空气流入。 即使经历过不知多少次,晨伊仍觉难耐。 重新睁开双眸,自己落在乌色云海上,四面八方,屹立千柱,它们拔地而起,有如支撑天地。 青铜门不知何时在远处高耸而立,仿佛有无形的塔支撑着它。 面前,云雾汇聚,没有形体的阶梯堆成高台,荒凉古朴的御座立于其上。 宛若神国。 晨伊缓缓登台,落座。 整个复活镇宛若微缩的模型落在眼中。 仿佛在天空上长了双眼般,晨伊以俯视的视角,复活镇的景致尽收眼底。 尽管只是依偎群山环中的小镇,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从新生儿夜里第一声啼哭,等待生产的男人喜极而泣,到老人在亲友的悲怮中渐渐咽气,失声痛哭的丧服夫妇...镇中的一切细节,都可一一被自己听到、见到、感知到。 晨伊的扬起手,轻轻触碰复活镇。 一切都在此刻暂停,新生儿的脐带长长的,老妈子慌忙地掏着剪刀;病危的老人那口没咽下的气就这样卡在喉咙中,穿丧服的夫妇,眼泪粘在脸上。镇上那微微雨滴尽数悬停空中。 自己掌握的并非一地国王或皇帝的世俗冠冕, 而是更偏近于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权柄。 晨伊怔怔地看着复活镇,霎那失神。 当自己刚来到这躯体时,并没有立刻觉醒这份能力,而是在与复活镇毗邻的圣城被异教徒攻破之日。 那个满月,自己第一次在梦中来到这里。 短暂的失神,晨伊放大复活镇,目光穿过屋子的一角,自己的躯体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至于黑德薇希,她的脑袋斜靠到椅背上,面前摆着本投影书,那孩子看书看睡了。 “欠了一百多里德,先解决一下。” 神也要还债啊。晨伊无奈地想着。 念头翻转,御座侧旁,一座小巧的三重钟楼升了起来。 苦难钟楼,这是晨伊取的名字。 它需要晨伊的身体在复活镇遭受苦难,积攒到一定之时,方可对整座复活镇进行修改。 简单来说,它是自己兑换神力的货币。 钟楼的一二层,质朴的灯火亮着。 第二章 回应 放大复活镇的一角,晨伊的目光落到监牢。 自圣地沦陷的那个满月夜起,对于复活镇的各类篡改从没停过。 比如说把人喝的水突然变成石头,或者摆弄某个英俊小伙对贵妇的憧憬,又或是把贵族乡绅府库的金币化成鸽子,飞入寻常百姓家。 无论真教徒还是异教徒,近十年间总是目睹各类奇幻诡谲,百般寻觅亦无所得,最后只好感叹于神迹屡次显现,这座百年前的孤僻小镇仍是神眷之所。 放大监牢,视角落入内部,燃着灯芯草灯的典狱长室,蓄着半须的狱长伏案点选契约。 典狱长室建于地下,通风环境并不算好,灯火燃烧的烟雾久久不散。 迟疑片刻,晨伊移开监牢的视角,落到男爵的城堡上。 有句话说得好,要解决问题,最好找他上级,而不是找他本人。 放大城堡,视线落入内部,城堡分上下层,整体呈圆形,被几座塔楼簇拥,自男爵投降异教徒后,复活镇发展起了繁荣的农贸,几年来还拓建了瞭望塔,都是上好的石料堆砌。 阿泰男爵的房间在上层城堡。 丧妻未娶的阿泰男爵同儿子吃罢晚饭,在例行的晚祷后,早早地命仆人点燃蜂蜡烛,回房歇息。 真教里,由蜂蜜制成的蜡烛被人笃信具有神圣气息,识时务的阿泰男爵早早投降于异教徒,为保留爵位改了信,私底下却还保持着真教信仰。 刮去圣像画墙饰的房间,他从衣柜里翻出圣像,双手合十,把蜂蜡滴下的烛油抹上额头。 “我主啊,请听我祈祷...请您可怜为父的一片苦心,犬子罗纳德实在愚钝、顽劣,实在难以继任,请您启迪他罢......” 晨伊清晰地听到他的祈祷。 男爵的独子罗纳德,自己也有所听闻,不只是简单的愚钝那么简单,据自己观察和旁人的闲言碎语,罗纳德被高烧烧坏过脑子,智商有所缺陷,语言异常,还会重复地做奇怪的行为。若不是做过驱魂,定会被人当作鬼神附身。 蜂蜡烛泛幽幽火光,丝丝缕缕的雾气带蜜糖香。 阿泰男爵闭上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云海御座上,晨伊熄灭了苦难钟楼二层一半的灯火。 蜂蜡烛燃剩一半,阿泰男爵正打算结束祷告。 忽地,他感觉到眼皮似有千钧重,紧紧阖实,无法睁出哪怕一丝裂隙。 蜜糖圣洁的甜香格外浓郁。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阿泰男爵从心灵到脚后跟都在震颤。 我主...要回应了! “我不可应许你。”晨伊缓缓道。 神圣,纯粹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泰男爵脸上的表情霎那僵硬,不可明说的惶恐涌上每根发丝,他极力作虔诚卑微姿态。 “为何如此...我主啊,请原谅我的不虔诚,然我只是假意改信,仍是全心全意地侍奉您。” 然久久未有回应。 阿泰男爵心急如焚,倘若不是需在神明前保持绝对谦卑,他早已似热锅蚂蚁样踱步。 捕捉着他的神色,晨伊旋即又组织好玄而又玄的语言。 良久,神音入耳。 “我非因你不虔诚,乃是因你不良善。” 阿泰男爵闻言寒毛耸立。 “若你良善,何需让我子民受苦,遭伪神信徒压迫!”晨伊稍稍提高了音色。 “我该怎么办...我主,请给予您谦卑的仆人一点指引。”阿泰男爵更为谦卑。 神明给出回应。 “施善罢,唯有施善。” “虔诚与否,与我无关。” 半响,阿泰男爵再也闻不到浓郁的蜜糖味,眼皮也一下轻了,他战战栗栗地睁开双眸。 “施善...”他不禁呢喃。 很快阿泰男爵便想到什么。 异教徒的哀悼日里,往往会有真教徒受人诬陷迫害,这一点,作为小镇统治者的他不会不清楚。 只是手底的异教徒们每每会上供一笔不小的数额,故此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原来如此吗,我主啊,我将迷途知返。” 见阿泰男爵领悟,晨伊收回视线,挪开视角,再度一览整个复活镇。 他对自己这番显圣还算满意。 阖紧阿泰男爵双眼,不仅是刻意营造神圣感,还与苦难钟楼有关。 权因它的最顶层,铭刻着一条真阿文箴言。 【神人不可相见、不可相知。】 如此平淡的一句,久看之后,会忽觉沉淀千年的厚重。 晨伊不是作死的性格,这几年来一直严格遵守。 盯着复活镇,晨伊想到什么,旋即调动云雾,幻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虚影。 “再推演一遍十年后的未来吧。” 如果只是能够随意篡改复活镇的一人一物,晨伊不会认为自己拥有什么神权,充其量比一个男爵更有威能点。 但自己可以推演小镇的未来,一窥日后景象。 苦难钟楼的二层灯火,全部熄灭,一层也仅剩一半。 整个小镇虚影迅速运转起来,时间飞快流逝。 晨伊感觉就像王国风云五倍速一样,虚影在极短的时间内,演绎复活镇的生老病死、人间纠葛。 “一张古老的巫术手稿落到镇上唯一的巫师:卢西乌斯的手上。” “来历不明的古老预言终遭破译,只有前半句:男爵将死于信仰。” 和以往一样的开局...晨伊心里思忖。 那则不知从何而来的魔法手稿...几乎出现在每次推演中。 而这次出现在卢西乌斯手里。 “男爵在一年后感染风寒病倒,因他的虔诚,私底下坚持启用真教徒医师,最后在腹泻疗法和放血疗法的两大圣法伺候下,魂归天际。” “他的孩子即位,天生呆傻的罗纳德最后被食物噎死。” “巫师卢西乌斯接管复活镇,对镇上真教徒征收重税,狂热的异教徒贵族们大规模强迫镇民,乃至麾下农奴改信。而这离男爵离世仅仅五年。” 晨伊一览全景,在心里快速过滤信息。 “又一个哀悼日里,由真教徒乡绅领导的农奴起义爆发,‘不要伪神’、‘让我们的教士回来’朴素的口号震耳欲聋。异教徒的统治被推翻,巫师卢西乌斯被绞死,邪祟的双眼被挖下,遭野狗咬碎分食,异教徒们的血浸满街巷,无论妇孺。” “真教徒的统治持续两年后,意图光复圣地的真理军踏足这片土地,受到真教徒的热烈欢迎,然而,真理军强征税款,最后把此地洗劫一空。” “光复圣地运动失败,真理军离开这片土地,带走了一切,只留下没有尽头的瘟疫。瘦骨嶙峋的镇民们饥肠辘辘...最开始是家犬、马匹、树皮...而后是染疫的尸体、烹煮家人未寒的尸骨,最后..连易子相食都成了最轻的罪行。整个复活镇陷入癫狂!” “缓过来异教徒们重新盯上复活镇,挥舞长矛的骑兵踏碎低矮的镇墙时,昔日屠杀异教徒的真教徒加倍偿还了血债。” “十年后的那天,复活镇被付之一炬。熊熊大火九日不熄。” ........ 饶是推演过无数次,晨伊都不禁觉得窒息。 “又是整个复活镇覆灭的结局?” 基本上每次篡改复活镇,晨伊都会尝试推演十年后复活镇的结局。 每次篡改,无论多小,都会引起结局的变化。 这似乎是蝴蝶效应。 但无一例外,这座昔年孤僻的城镇仅历经昙花一现后,不久便要化作历史的尘埃,唯留下癫狂可恐的痕迹。 或是血流成河、或是付之一炬、或是崩于山洪...在这之前,总要沉浸在人间炼狱之中,最后毁灭于天地不容。 “可能...只有正确的蝴蝶效应,才会导向我想要的结果。”晨伊自语道。 还有十年...慢慢来吧。 盯着复活镇,晨伊慕然觉得有点小。 扩大神国范围,不单单复活镇,主宰王国乃至帝国百载兴衰? 很快,晨伊打断了自己的想法。 不要想太多,还是得做好眼前的事。 ............. 阿泰男爵彻夜未眠。 他沉浸于被神注视的喜悦与惊慌之中。 连早饭都无心下咽,阿泰男爵早早吩咐仆人服侍自己出门,听到罗纳德还在酣睡,脚步不禁慢了些。 打理好着装,离开城堡,男爵翻身上马,短短两刻钟便从城堡赶到监狱外。 “男爵大人,您怎么突然来这里?”守夜的狱卒大吃一惊。 “狱长先生在哪?”男爵问道。 见男爵来势汹汹,狱卒不敢耽搁,连忙道:“狱长彻夜整理契约,哀悼日犯戒的真教徒很多。” “带我去见他。”男爵的口吻不容置疑。 在狱卒的带路下,阿泰男爵踏入地下监狱,不消多时,狱长慌慌张张地从典狱长室走出,衣着来不及打理。 “男爵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狱长以为阿泰男爵急着收取哀悼日的税款,把锁好的钱箱搬出,“收上来的税款都在这里了,里面的里德银币我都做了记号。” “狱长先生,我来这里,是要赦免这些真教徒,绝不是要收此不义之财。”阿泰男爵一字一顿道,“牢房里所有犯戒的,一律还他们自由。你整理上的契约现在就给我烧掉。” 狱长以为自己听错了,摸摸脑袋。 “而你那些已经收上来的里德...一份份还回去要忙很久,全部扔到河里,让河水把钱还给真教徒。” 狱长直觉阿泰男爵在发疯。 ............. 太阳刚刚升起,晨伊草草吃过干馅饼便出门了。 复活镇有条贯穿全镇的河流,名叫蜜河。 他顶着冒半个头的太阳,早早等在蜜河下游。 第三章 死魂病 没入湍急河水的数百枚银里德很快流到和缓的下游,当晨起濯洗衣物的澡堂女仆和妇人无意间抓出一枚银币时,就注定这掉馅饼的好事会一传十、十传百。 乡绅、医生、管事的异教徒、骡夫、乃至农奴与贪心的教士,一时间齐聚蜜河两旁,脱下衣服跳进水里,急不可耐地抢夺顺流而下的银币。 晨伊在河段最下游,水才没过大腿。 把捡来的银里德拎干水,放进包袱里,来得够早,晨伊短时间内便搜摸了四十六里德,差不多一枚半罗纳金币。 黑德薇希三个月的材料有着落了。 摸一摸沉甸甸的包袱袋,四十六银里德,几乎等于城里木工两个月的薪资,晨伊油然满足。 “怎么不是享福钟楼...”晨伊惋惜道。 篡改复活镇的神力源泉——苦难钟楼,必须要让自己遭受苦难才会燃起灯火,而关在牢狱里的那几天,为钟楼灯火积蓄了几乎一层。 不过细想也合理,如果是享福能燃起灯火,那不是什么好处都占了?就好像十五的时候能发起投降,不能发起胜利。 晨伊并不贪心,上中游也被别人挤占,这里不会有更多的银币,站起身离开。 “该去魔法学院了,今天有课。” 他是镇上魔法学院的入门学徒。 学院长是镇上唯一的巫师:卢西乌斯,一位异教徒,一位傀儡大师。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晨伊左拐右拐,高大的老旧建筑落入眼中。它由老教堂改建,微供的圆穹顶,整体有罗曼式大开大合的风气,三座尖且圆的高塔屹立四方,并不与老教堂相搭,乃是魔法塔,投下阴森的影子。 说是学院,然而不过三十几名学徒,复活镇九百来人,而其中有资质研习魔法的,本就少之又少。何况,在真教徒的观念里,巫术始终是遭人忌讳的不洁。 晨伊是学院唯一的真教徒。 他一开始加入魔法学院的理由很简单。 免费。 这世道,无论真教还是异教,都倡导知识无价,只是会收取一定的小麦或布料。 而招不上学生的学院,算是把知识无价贯彻到底,卢西乌斯不收取任何物质上的费用,只要学生资质足够,便能够入学研习魔法。 话虽如此,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异教徒,这些外来者本就比真教徒更为富裕,并不在乎费用。 晨伊来到学舍,这本是教堂的大厅,圣像被移到一旁,石桌横立水晶球,神龛换成了深色石板,还留着木炭笔的痕迹。 学舍早早就来了人。 几个穿绣丝蓝袍的青年坐在前座,与晨伊的地位截然不同,他们轻慢地瞟一眼晨伊,其中的高个问道:“异教徒,你去捡钱了?” 对他来说,自己才是异教徒。 “捡了。”晨伊笑着回答。 那些正式学徒相视一笑,眼里带着嘲弄和傲慢,没露骨的讽刺,只是一种看笑话般的轻视,对这些富裕的异教徒而言,真教徒往往被排除在圈子外,何况是平民。 晨伊轻叹口气,明明之前引导过他们对自己的仇视情绪,怎么还是这样不冷不淡呢。 光靠他们的轻视,苦难钟楼积蓄起来太慢了。 晨伊不想主动惹事,但很希望别人主动惹自己。 过不了几刻钟,学徒们陆陆续续走进学舍,各自落座,入门学徒们有意无意地坐到那些正式学徒附近,实在融不进圈子、家境贫穷的学徒们零散地凑到另一边。无论怎样,没有人愿意凑到一个真教徒身边,晨伊孤零零地坐在后座。 在真教徒眼中,异教徒固然是不洁净的,而异教徒眼中,真教徒何尝不是呢? 晨伊笑了笑。 这种被集体孤立的感觉固然难耐,然而想到苦难钟楼灯火渐燃,就有种丰收的喜悦。 “看来引导情绪还是有用。” 晨伊知道,他们看到自己时,都会有意无意地由衷厌烦,就像大学午睡时,那个打王者喊得最大声的舍友一样。 因为自己摆弄了他们的情绪...其实不止情绪,他们的生命、爱情、自由、命运...自己无一不可摆布。 就像有自由意志的提线木偶。 区别在于,晨伊想不想而已。 巫师卢西乌斯,他从侧门登台,长且花白的胡子,巫师帽下眼眶深陷,苍老扭曲的皱纹,老者的背形佝偻,并非向后弯曲,而是向前,整个腹部顶在前面,胸部却往后倾,不难猜想其脊椎是何等扭曲。 “今天,我们讲魔法的禁忌。”卢西乌斯的声音嘶哑,干涩,脸庞消瘦,尽管见过多次,晨伊瞥见衣摆间数不清的浓黄瘤印,还是不禁瞳孔微微一缩,恶心与惊愕油然而起。 高大的圣像投下压抑阴影。 “研习魔法,必是求知,然而,知识亦有禁忌。” 死魂病 卢西乌斯在石板上写下单词晦涩难明,而且是用于吟诵魔法的白金文。 晨伊盯着那从未听过的名词,莫名地头晕。 千柱云海之上,他隐隐感觉到什么在涌动。 “死魂们从古老血脉中复苏,暴虐、邪崇,带有偏执的扭曲欲望。血脉越古老,越深受其害,无数人视之为血脉的诅咒。当死魂病蔓延之时,苍白色的骤雨将倾盆而下!全因探寻神明的禁忌而起!” 声音嘶哑刺耳之余,卢西乌斯布满血丝的眼珠颤抖,怪异得反常,衣袖下的瘤印隐隐有黑影涌动。 晨伊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瞟向其他人,那些异教徒却若无其事般端坐在那。 他皮肤泛起鸡皮疙瘩,难道这些异教徒没有这种感觉吗? 卢西乌斯狠狠地扫向所有人,落到晨伊时,心头顿起无名火。 “晨伊!我刚讲到哪了?!” 晨伊怔了怔,站起身,缓缓道:“因探寻禁忌...从古老血脉中复苏的死魂病...” 反常...很反常...巫师...还有这些异教徒们... 难道是因自己引导了他们情绪的缘故? “记住...永远畏惧神的禁忌!” 话音刚落,石板上诡谲的单词像钻入脑海一样,晨伊不由自主地死死盯着它。 久而久之,脑子涌上缺血的晕眩感,就像蹲久了一样。 用力拍拍脑袋,晨伊努力深呼吸... 慢慢地,晕眩过后,晨伊抬起头。 一切都正常了,晨伊再度看向那个晦涩的单词,脑海平静。 目光落到卢西乌斯上时,这丑陋的老人语气虽严肃,却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和缓。 “坐下,以后好好听课。” 晨伊缓缓落座,呼吸不由喘急。 自己刚才...看到幻觉了? 因为那千柱云海? 摸了摸额头,晨伊用眼睛余光扫过异教徒们。 怪不得他们没有反应... 那古怪的晕眩后,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疲惫。 很快到了自习,晨伊站起身,准备先行回家,学院规矩一直散漫。 各围成圈子的异教徒们相互交谈,或独自看书、借阅笔记,或整理袍子的褶皱,稍显熙攘的声音在圣像前回荡,神圣而舒缓的气氛。 独自一人坐一桌的晨伊没有惊动任何人,他尽量轻轻地起身,不发出太多的声响。 晨伊理顺衣袖,向外走去。 当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瞬间。 石板旁、圣像前,整个学院的人齐刷刷地扭动头颅,僵硬而呆滞,盯向门外。 原本背对着大门的,以非人的姿态弯曲脊椎,脑袋倒垂,停滞半空。 谈天说地、借阅笔记、整理衣衫...他们的身体仍在做自己的事。 第四章 启迪 晨伊揣着钱袋回到家里,迎上黑德薇希诧异的目光。 “哥哥,你也去淘银币了吗?” “哦,你怎么知道?”晨伊搬开柜子夹层,从里头摸出个小木箱。 四十六枚带记号的银里德落入箱里,教人幸福的清脆哐当声,黑德薇希不禁露出银齿,半响捂住嘴巴,这未免太不矜持了些。 “运气真好,感谢我主眷顾。”黑德薇希双手合十,作祈祷样,她身上的连身长裙,裙摆长及脚踝。 晨伊直觉好笑,妹妹这是跟自己祈祷么? “听说惩罚的宗教税不用缴了。”晨伊随口道。 黑德薇希惊喜道:“真的?你说的是真话?” “这钱可是男爵把收上的税款扔河里来的,你看,都带记号。”晨伊解释道 “愿主恩赐他。”黑德薇希真挚道。 黑德薇希的无心之言落在耳里,晨伊思绪动了动,旋即笑道:“主会如此,祂的意旨。” 把藏钱的小木箱放好,晨伊收拾下衣着,黑德薇希在旁提醒哪儿的衣皱没抚平,领口没理好。 坐到书摊前,晨伊翻开还没看完的《古克希语释义》,前世作为汉语言系学生的他,自然对这世界的语言抱有极大兴趣。 翻到一页,上头讲克希人的名字来历。 晨伊敏锐地捕捉到“黑德薇希”这个名字。 黑德薇希·普涅。 古克希语里黑德薇希,意为战争、动乱,延申到真教含义,又有“禁忌”的意思。而普涅,好像源自异教徒的亚温语,意为“纯洁”。 黑德薇希,纯洁禁忌... “还未皈依我主的古克希人认为,名字拥有预言的效力,很多克希语名字也由此流传下来。”末了,作者补充了一句,“这自然是愚昧迷信,不知我主才是真理。” 晨伊滋滋有味地翻看《古克希语释义》。 不远处,一群身着丧服的镇民抬着棺材走过。 晨伊瞟了眼,那似乎是昨天老人病故的那一家。 真教牧师领在最前头,抬棺的老人子女们神情悲戚,默默听着牧师诵经。 “主啊,愿您祝福他即将升天的魂灵吧,愿他在您的国安息。” “魂灵噢,不要迷了路,跟着天使的方向吧,您一直善良且谦卑,去听天使唱吧。” “善有善报,非在来世。 恶有恶报,只在今朝。 因这乃理想国。 祂的国。” 他们一边唱着,一边远行。 “喂,我要借本书。” 听到声音稚嫩,晨伊回过头,一个深蓝袍子的孩子把铜币叠在书摊上。 “伊德莱?...你没去上课?” 晨伊自然认识他,他是巫师最小的正式学徒伊德莱。 他脸上鼻青脸肿。 “你怎么被人揍了?”晨伊不免幸灾乐祸。 在镇上,身为异教徒的伊德莱不是让人讨喜的孩子。 “你笑什么?”伊德莱愤怒莫名,“一群婊子养的真教小孩。” “你被别的小孩揍了?为什么?” “为什么?...我不过在母猪屁股里头塞了火药,还没来得及点。”伊德莱嚷嚷道。 晨伊一阵沉默。 “真有想象力。”他无语道,“真是牛欢喜里头塞鞭炮。” “牛欢喜、鞭炮?”伊德莱捕捉到个没听过的单词。 好吧,在他听来,就像happy beef一样稀奇。 “额...一种菜。”晨伊转移话题,“你要哪本?” 晨伊收起铜币,点数下,一共五枚迪尔铜币,恰好够两天,伊德莱不是头次来借书。 铜迪尔重20克左右,六七个铜迪尔能换一枚银里德。 呼了口气,伊德莱咬紧牙关道:“经书,我要借真教的经书。” 晨伊闻言吓了吓:“你确定?你不是异教徒吗?” “我被他们拿异教徒的名义又揍了顿,足足两顿”抱怨后,伊德莱认真道,“吾王之王不管用,我试试真教的。” 晨伊倒没想到伊德莱这么务实,其实无论信的是真教诸神,还是巨王教的巨王,只要在复活镇里,能回应他们祈祷的只有自己。 “好吧,我拿给你。”从书摊里翻出本克希语和亚温语双语对照的经书,晨伊好笑问道:“你虔诚地求问我们的神,岂因异教徒没有神可以求问么?” “我不知道。”伊德莱简单道,接过书,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伊德莱远去,晨伊也没在意。 到上午收摊,租书的没多少,除去伊德莱,也就两个教士,钱箱里躺着十一枚铜迪尔,要维持整个家的运转,光靠租书远远不够。 晨伊收着书摊,大多是亚麻纸制成的平装本,成本也在二到五银里德不等,主要还是墨水费,售价要贵上一银里德,而装订漂亮的精装本,只卖不租,主要还是用来撑门面。 “你好,先生,请问有《和平讲义》吗?” 晨伊仰起头,微卷波浪的发梢是最先看到的,肌肤光滑五官秀美的脸庞,嘴唇的线条显得娴静,鲜明微弯的眉毛,同发色相近的棕眼睛,自有异族的古典柔和美。她黑紫相间的长袍宽大,系了祷告讲经用的颂珠。 “《和平讲义》,那是精装书,不能租,只能买。” 见着她,晨伊不禁勾勾嘴角,那可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虽说是个异教徒。 她两个月前来到镇上,听人说,她是讲经院主祭的孙女。 而一个月前,自己小小地引导过她的情绪。 在她眼中,仅仅是某个上午路过书摊的惊鸿一瞥,由此埋下情愫的种子。 洛梅阿蹲下身子,她拣起那本还没收起《和平讲义》,是异教徒的学士编纂的典籍,她眨眨眼睛,小声问:“先生,前些天怎么没开?镇上可只有你一个书摊,我没地方买书了。” “我因为犯戒被抓去蹲牢了。”晨伊有些不好意思道,“昨天刚放出来。” 洛梅阿半垂眼睑,也稍羞赧道:“噢,这样么?” “除了《和平讲义》,还有《受戒讲义》,也是精装本,你要么?” “《受戒讲义》也有吗?我奶奶一直想要。”洛梅阿眼睛一亮,“谢谢先生,你真懂我。” 晨伊禁不住暗笑,不仅是因淑女效力的喜悦,还因能连卖两本精装本。 因洛梅阿几次的光顾,本来充门面的它们也有了去处。 洛梅阿从怀里掏出香袋,拣出一颗胡椒。 晨伊小心翼翼地把胡椒收起,拿布稳妥地包起来,那可是胡椒!紧缺时比金子还贵的香料!加上这颗,家里就有两颗胡椒,完全够买半头猪! 这女孩总喜欢用胡椒买东西,仿佛家里有规矩,不能沾钱这庸俗物样。 对此,异教徒们对她有个亲昵的称呼:胡椒姑娘。 不时瞟过她渐渐远去的身姿,那腰间晃荡的颂珠,晨伊心脏砰砰悸动。 数年前古朴御座落入眼帘的那刻起,就注定了自己与橡子味的苦涩爱恋无缘。 ................... 满月前后两天,都能登上神国。 而今夜亦是满月。 晨伊早早上床,阖上双眸。 天旋地转及难耐的痛苦后,晨伊又来到千柱云海之上。 晨伊惊讶地发现,苦难钟楼的灯火积蓄到了一层半。 “奇怪...光是学院里受冷眼的话,不可能这么快...”晨伊心里思虑,“难道是因为...我看到那个单词时,所遭受的折磨?” 想来想去,唯有这个解释。 复活镇的城堡处,晨伊听到男爵在向自己祷告。 “我应许你。”晨伊遥遥一句,便让他睁开双眼。 这微缩的复活镇,男爵看起来如蝼蚁大小,他欣喜若狂的模样,在狭小的空间像蚂蚱般乱蹦。 “赞美诸神、感谢我主!主啊,主啊...” 晨伊把目光从那移开,在城堡往下两层,落到正在酣睡的罗纳德身上。 蓝绿纹饰绘满墙壁,壁炉噼啪乱响的卧室里,酣睡羊毛垫上的十四岁的罗纳德感觉被谁摇醒了。 他混混沌沌的睁开双眼,却只见到一片空白,眼珠十分暖和。 晨伊有听说过他蠢,却不清楚内情,权衡片刻,试探地问道:“告诉我,罗纳德,十减去六等于几?” 贵族的孩子一般都有教士或是老师教导简单的数理知识。 “什么是十减六?”罗纳德不由自主地说真话。 晨伊愣了下,这也太过痴傻了。 “额...十只牛被抓走六匹,还剩多少匹?” “还剩多少匹,可能六匹牛把十匹牛给吃了。”罗纳德答非所问,他觉得这个梦很奇怪,嘴角不禁流口水。 晨伊无奈地屈指敲敲太阳穴。 “或许是得了病...小时候高烧的后遗症。” 据镇民的议论,他有智商缺陷,语言异常,常常答非所问,还会重复地做奇怪的行为。 “有点像...自闭症。” 不一定是生理上,也可能是心理上的问题... 瞟了眼一层半的灯火的苦难钟楼,晨伊有了点别的想法。 指尖轻轻一抬,点在罗纳德的额头上,微不可察的光芒钻进他的眉心。 这是启迪。 自闭症患者往往有空间或机械记忆的天赋。 教给他数学? 那么得先来点基础的。 “罗纳德,你要记住。”晨伊顿了顿,庄严道:“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第五章 神的数字 罗纳德有惊人的数学天赋。 确切来说,是极强的记忆能力与数学天赋相辅相成。 启迪之后,他那几乎过耳不忘的记忆力,刚说完的话能够分毫不差的复述一遍,空间能力更是让人惊叹。 当自己教完九九乘法、除法与正方形、三角形等基础几何的三十分钟后,罗纳德便尝试运算四位数的乘法,起因只是自己顺手教导他竖式计算,他像调皮的孩子得到新玩具一样,乐此不疲地反复计算,只因结果新奇且无穷。 “3261乘以6121...等于19960581...”当他第一次计算出四位数乘法后,其他四位数计算霍然提快几倍。 很快,他发现新的玩法,“把100分一半,变成50,把50分一半,变成25,把25分一半...” 罗纳德的脸庞露出迷茫。 半响,正准备解答,晨伊却听罗纳德恍然道:“变成12和1的一半。” 晨伊怔了怔,这孩子要自己悟出分数来了? 是自己启迪的权能,还是天赋所致? 亦或是两者都有。 很快,罗纳德继续分下去,1的一半变成1的一半又一半,1的一半又一半又一半,他口干舌燥。而晨伊的惊讶不止于此。 因为罗纳德想到了另一件事。 “一个馅饼,能分成三份,我一份,爸爸一份,妈妈一份,可是1怎么分成3份?” 钟楼的灯火渐熄,晨伊意识到时间不多,把分数教给他:“把1分成三份,等于三分之一...” 待晨伊把分数的概念讲清楚后,苦难钟楼的灯火已消耗到仅剩一层,晨伊缩小了视角,结束这次显圣。 “真是惊人的数学天赋...”晨伊心中感叹,因为最后,罗纳德竟然在思考勾股定理。 他旋即自嘲地想:“自己不会无意间把这世界的拉马努金培养出来了吧?” 目光从城堡移开,晨伊瞟了眼异教徒的讲经院,想到洛梅阿宽大长袍下有多窈窕,心里痒痒。 要不...下次积蓄灯火后,让她完全倾心自己? 一个真教徒把异教徒,还是主祭之女压倒在床... 轰隆。 莫名的云海翻滚声打断了晨伊的思路,他疑惑地抬起头。 晨伊紧紧盯着声音来源,那似乎来自与苦难钟楼相对的位置,苦难钟楼在自己左侧不远,声音来自右侧。 轰隆。 没有听错,云海卷动中伴随隐约雷鸣。 “那是什么...”晨伊好奇地盯着。 然而,仅仅只有雷鸣,久久未有别的变化。 “可能我要继续显圣才能促进千柱云海的变化?”晨伊作出猜测,不免激动,要知道,这是五年来,云海第一次有别样的变化。 晨伊准备把思绪带回去思考,正打算离开,最后看眼复活镇,无意间扫到熟悉的身影。 伊德莱跪在圣像前,手里捧着经书,一板一眼地祈祷。 “我唯一真实的主,孕育诸神的父,请...听你卑微仆人的虔诚祈祷...” “您是我主之主,我...父之父,感谢您...予我智慧,将我抛下天国...” 他阖紧双目,努力背诵拗口的经文。 “看来真跟他说的一样,换个神信了。”晨伊觉得好笑,不打算回应他的祈祷。 第二天一早,晨伊把麸皮面包切片泡酒里,慢慢等它泡软,这由皮层、胚芽、糊粉层及胚乳等麸皮杂合大小麦子烤成的面包是平民惯常吃的主食,少有肉食,除非是节日,复活镇的平民才会久违地炖点羔羊肉或鸡肉。 “哥哥,异教徒的哀悼日过去好久了,好像快到赶集的日子了。”席间,黑德薇希提醒道。 复活镇自被异教徒统治以来,便照着异教的习俗行事,按他们的历法,哀悼日一过,几个星期后就到办集市的朝圣日,集市持续三十天到四十五天,头一个星期和末一个星期都不会有宵禁。 由于毗邻圣地,异教徒诸国的朝圣者或行商相当一部分会途径此地,届时集市的规模可谓人山人海。 晨伊咬了口终于泡软的面包,发酸的味道充盈口腔,算算日子,确实也差不多了。 “嗯,我后天就去乡下看看,那里的猎户应该有新鲜的动物皮。” 家里皮革店半年的收入都得仰仗这场集市,只要皮新鲜往往都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毕竟行商们倒卖到圣城往往会大赚一笔。 这规模盛大的集市,是受异教徒统治开始才有的好事,连镇上最虔诚的神父都没法反驳。 .......... 因兴奋而睡眠不足的阿泰男爵小心推开儿子的卧室门,迎面撞见罗纳德扒扶桌上闷头大睡,手中仍攥着羽毛笔,他踮起脚,瞧见那张密密麻麻写满数字的亚麻纸,惊诧的笑容挤上脸庞,干涸的墨水味更甚早晨郁金香的甘甜。 “我主啊,赞美您!”记忆里痴痴傻傻的儿子,在一晚上运算出他也看不懂的复杂数字,阿泰男爵的崇敬无以言说。 罗纳德似乎被吵醒了,他懵懵懂懂地从桌子上起来,抽起那张满是数字和图形的亚麻纸,笔尖落到纸上写了几秒才发现墨水干了,他蘸蘸墨水,自顾自地运算自己出的数学题,连父亲在身后也没发现。 “罗纳德,我亲爱的罗纳德,这些都是你写的?”阿泰男爵见儿子转醒,激动地问道。 “二乘以二等于四,三乘以三等于九,它们都是乘以自己...什么乘以自己等于二?什么乘以自己等于三?”罗纳德咕哝着,笔耕不停。 被冷落的阿泰男爵并不气馁,反而为儿子专心研习而感到高兴,自己的儿子已经开始研究数学了,以后研究建筑、研究神学,直至管理一整个男爵领,届时成就绝对比自己只高不低,要知道,他可是受过神眷的孩子! 要请个数学老师,我主已做得够多了。阿泰男爵不再要求别的,“不应向神奢求更多”,是每个真教徒都清楚的教义。 “一个馅饼可以分成三份、两头奶牛可以生出六头乳牛、爸爸曾从林子里打来三只鹿,每个地方都有数字,数字无处不在...” 阿泰男爵惊觉,在自己沉浸于激动的间隙,罗纳德已从另一个方向思考数学。 紧接着,他听到一句浑身震颤的渎神之言。 “那么...神的数字是什么?” 第六章 肮脏魂灵 自己的儿子对数学抱起极大的兴趣,阿泰男爵心情却有些坐立难安。 只因儿子入了魔般研究数学,吃午饭时主动跟自己要关于数学的书籍,然而不到五分钟,儿子就因不识字而要求自己的财政总管念给他。 这自然苦了财政总管,阿泰男爵亦犯难,偌大的城堡,识字的不过寥寥几人,而且都身兼要职,又临近办集市的时日,工作繁忙。 阿泰男爵本人倒有闲暇,奈何他贫瘠的识字量只够处理日常的收支财报。 “我尊敬的男爵,罗纳德已经缠了我一整天,”财政总管总算脱开身,诉苦道:“一天下来,除了读书,我还得应付他刁钻的数学问题,还有书上晦涩的单词,让人抓狂,男爵,这样下去,我根本无法办好几个村庄的财报。” “抱歉,总管,我该给罗纳德请个数学老师。”阿泰男爵歉意道。 “这最好不过了。”财政总管急于摆脱那知名的傻子,趁热打铁道:“我有一个人选,镇上除她外,没人能更适合教导罗纳德了。” “谁?是个女人?”阿泰男爵反问道。 “是的,讲经院的伊莎主祭,她博学多识、数学上更是造诣颇深,精通克希语和亚温语,授课不成问题,是个和蔼仁慈的老人,此外,讲经院内还存有不少数学书籍。” 阿泰男爵稍加思索,犹豫道:“主祭不必忙于神学?” “一年前,伊莎主祭便将讲经院的工作交付了继任,生活清闲,整日陪伴孙女洛梅阿,想必也乐意接下这工作。”财政总管道。 阿泰男爵点了点头,他倒不担心罗纳德的信仰问题,因他明白...儿子对真教的信仰不虔诚,对巨王教也无感,这个呆傻的孩子也不会为信仰争辩。 “好吧,我差人去请伊莎主祭,还有什么事吗?” “男爵,巫师...不,学者大人要求找犯人们试喝改进后的麻风魔药。”财政总管及时改口,原是真教徒的他对巫师讳莫如深。 阿泰男爵皱皱眉头,巫师的小儿子患有麻风,早已失去了痛觉,亦无药可医,爱子心切的巫师唯有自己调配魔药缓解小儿子的病症,但在喝下之前,他都会要求自己安排人手试药。 这事已不新鲜,大多时候都由男爵安排犯人试药,每次巫师都会出资帮犯人赎身,还有大笔补贴钱。 但眼下...为回报神明,阿泰男爵早已赦免了犯戒的囚犯的自由身。要知道,复活镇只有几百人,除开哀悼日前后,平日因犯罪入狱的镇民绝不会多。 “我主啊,这是您的考验吗?”阿泰男爵心中感慨,他只好艰难道:“帮我转达学者,我没法安排犯人试药。” 财政总管一时犹疑:“男爵,其实可以先让犯人们试完药再释放,以往学者都会帮犯人赎身,你可以把赎身钱赐给犯人,再补贴点,这样既全了美名,也不拂了他的面子。” 阿泰男爵摇摇头,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自己的儿子好不容易摆脱整日痴傻的状态,尽管仍不尽人意,可阿泰男爵明白,不应向神索求太多,亦不可违了神的吩咐。 ......... 照旧守着书摊过了一天,今天的收入比昨天少上不少,除了伊德莱续借一天外,就无人光顾了。 晚餐时分,晨伊炖煮苹果豌豆,还买了河鱼煮汤,加上一块切好的麸皮面包,三个菜,一个人来说其实也算丰盛。 对,一个人。 黑德薇希眼巴巴地盯着冒热气的鱼汤:“你真奢侈,哥哥。” 鱼不算腥,晨伊拔了点去鱼腥的野草,加上前世的煲汤手艺,火控得很好,满满地鲜甜味。 而这对看得到、闻得到、唯独吃不到的黑德薇希来说,未免太过折磨了。 “胡椒姑娘买书付了一颗胡椒,稍微奢侈点嘛。”晨伊翻出奶酪,切片摆到一旁。 “也是...唔,好香。”黑德薇希目光没从鱼汤离开过。 奶酪、炖水果或蘑菇、麸皮面包...对于这种枯燥单调的生活来说,一顿鱼汤是多么稀奇新鲜。 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家里时不时能吃羔羊肉、筛掉麦麸的白面包、还有作饭后甜点的果糜布丁...闻着鱼汤味,黑德薇希不禁遐想。 但那算不算自己的记忆呢? 这无缘无故,不着调的想法,黑德薇希怅然若失。 堂妹若有所思的模样落在眼底,晨伊疑惑不已。 这孩子怎么了?青春期? 回过神来,黑德薇希瞧见晨伊看着自己,双颊发烫,半响喃喃道:“快吃吧,哥哥,快吃。” 晨伊抓一片面包,淋点鱼汤,又叠上炖烂的水果,等面包软些后方才下嘴。 没发酵的面包,即使泡软了,还是脆脆的。 “还是自己拿去烤的面包好吃。”晨伊随口道。 “嗯嗯,我听人说,城市里的面包店会往里头塞木屑,甚至石子的都有。”黑德薇希附和着,眼睛瞟了眼汤里的鱼头,很快又收回来。 捞出块鱼肉,只加了点盐,其实不够入味,晨伊拿奶酪夹着,送到嘴里。 甜中带微酸的味道,还算可以。 这么多年,晨伊觉得自己学会了在匮乏的食物里苦中作乐。春卷、白切鸡、水煮鱼...他倒是想做些记忆里的美食,但这调料匮乏的世界,连盐价都奇高无比,十几二十银里德买上一升都算便宜。 “哥哥...等会能盛点鱼汤...还有鱼肉给我么?”黑德薇希鼓起勇气,小声提议道。 “唔?”晨伊心里疑惑,她是记忆投影,没法触碰到现实的物质。 “我想闻闻,闻久点那种...就当我吃了吧。”她不好意思道。 “当然可以。”晨伊笑了笑,起身盛了满满一碗,摆到金发少女的脸前,“好好吃吧,黑德薇希。” 黑德薇希扬起脸,赧然一笑:“太多啦。” 话虽如此,她没还回去的打算。 “等会吃完我再吃个水果。”感觉吃不饱,抱着饭后一苹果的想法,晨伊还想吃点甜的东西。 “别吃生水果,野蛮人才这么干。”黑德薇希心忧地提醒道。 ........... 不是完全满月的夜,登上神国比昨天更为痛苦。 青铜门钟吕似的颤鸣,伴随梦里苍白色的大雨,晨伊感觉脑子有尖针由内刺破脑壳。 不知过了多久,晨伊再度位临千柱云海上。 依旧一览复活镇。 宵禁后的小镇,街道上行走的只剩下巡逻的卫兵,偶有教士、祭司、医生。 “男爵请了个数学老师?” 目光落到城堡,晨伊瞧见一个红衣服的老妇人被男爵迎进城堡。 “洛梅阿的奶奶?”晨伊小小吃惊,出于对胡椒姑娘的好感,自然也对深居简出的伊莎主祭有所关注。 “祝您受吾王之王眷顾,阿泰男爵。”伊莎主祭四指掐冠冕礼。 巨王教尊奉神话时代里脚踏双蛇的伟大王者,他们的传说里,那以山为剑的王,流放创世的真教诸神。 几乎完全冲突的教义,数千年间,彼此视之为血仇。 “...亦望您受眷,主祭大人。”阿泰男爵犹豫道。 晨伊自然察觉到男爵的回答模棱两可。 既不想得罪神,又担心暴露自己对异教的不信。 “带我去见贵公子吧,男爵大人。”伊莎主祭温和笑道。 庆幸伊莎主祭没发现端倪,男爵松了口气,他领着伊莎主祭到罗纳德卧室外,抱歉道:“主祭大人,罗纳德天生愚钝,最近突然迷上数学,又不识字,或许会问些冒犯幼稚的问题,望您能见谅。” “不碍事、不碍事,我的大人,”连说两句不碍事,主祭笑呵呵道:“笨孩子都是没长翅膀的天使,所以童言无忌。” 听到这里,男爵放宽了心,果真如传言般仁慈和蔼。 二人进屋,就看见伏案速算的罗纳德,身旁的仆人为他准备了几支沾好墨的羽毛笔,待他写到换笔时,便接过那支没墨的削尖沾上墨水。 由此,罗纳德得以几乎不停顿地在麻纸上写下各个数字。 “罗纳德、罗纳德。”男爵喊了两句,上前拍了拍罗纳德,道:“我请了伊莎主祭来教你数学,礼貌点,罗纳德。” 教数学?罗纳德停下笔,望向门外的伊莎主祭,嘴角灿烂地勾起:“太好了爸爸,我被我的题难住了,老师,能帮我解题吗?” 伊莎主祭闻言呆愣下,俄而和蔼笑了,道:“当然可以,小罗纳德,你这么急,恐怕没人比你更好学了。” “你好,伊莎主祭,快过来吧。” 晨伊遥遥看着这个场面,他有些好奇地瞟了眼罗纳德的麻纸。 罗纳德在求三角形的面积,一个直角三角形,看上去并不稀奇。 但仔细一看,那个直角三角形上画上了十几个辅助用的,等宽的长方形。 晨伊吓了吓,这是在求极限?微积分? “主祭老师,这个三角形,能够画上无数个长方形,长方形每个的面积都不同,但每个与三角形不重合的小三角的面积都是相等的...”罗纳德并不会组织语言,他费力而激动地叙述了这些后,到最后连自己想求什么都说不清。 伊莎主祭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和蔼,到迷惑好奇,最后皱紧眉头。 她瞥了眼男爵,苦笑道:“小罗纳德可一点也不愚笨。” 男爵怔了下,旋即露出骄傲又心虚的笑容,不知如何开口。 “我不是傻瓜,一直不是,我一直知道,”罗纳德抢道,“有个看不见的老师教了我最基础的乘除法、还有几何。” “看不见的老师?”伊莎主祭面露疑惑。 “是的,看不见的老师,他被光包裹着...” 云海之上,目睹这一切的晨伊皱了皱眉,再追究下去,没有心防的罗纳德肯定会暴露一切。 暂停时间,轻车熟路的,晨伊的指尖落到伊莎主祭上。 “你不会再追问这事。” 丝缕微光降入城堡,钻入伊莎主祭的额头。 引导他人的情绪和思维,这事晨伊不知做过多少次。 按下复活镇,时间再度流逝。 伊莎主祭缓缓起身,目光不再落在罗纳德身上,似没了追问的兴趣。 然而, 她猛地转头,苍老的双眼死死盯向窗外。 踏前一步,面目朝天。 她脸上的皱纹拧在一起,压抑不住愤怒的咆哮: “肮脏的魂灵,你何以窃取神明的权柄!” 第七章 灵使 “肮脏的魂灵,你何以窃取神明的权柄?!” 猛然的,晨伊感觉到灵魂冰凉。 就好像冥冥间,那份权柄,终会被人随时夺走一般。 悚然的惶恐逆流冲上大脑,高高在上的安全感如薄纸般被搅碎,晨伊双手抓住御座,即使在梦中,鸡皮疙瘩的触感依旧真实。 晨伊手足无措,复活镇的时间依旧在流逝,那红衣老妇一手抓住窗棂,半个身子探出,指向天空某处,愤怒地辱骂。 停! 晨伊伸指点向复活镇,时间再度停滞不前。 按压脑勺,晨伊堪堪从刚才的惊愕中缓过来。 让她死! 这是晨伊惊愕之后脑子里第一个想法。 复活镇还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个主祭超脱不了那近乎全能的权柄,让她死,心肌梗塞、摔死、猝死、肺部窒息、老死...只要愿意,种种老年人应有的死法都将在瞬息间扼住她,毫无动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她不死,迟早会发现整个复活镇被他人摆弄,而在那之后,那些异教主祭、巫师们将调查、甚至毁灭整个复活镇,以渎神之名。 怀璧其罪的道理,晨伊忽然深有感触。 只要她死了,没人会发现这个秘密。 晨伊抬起手。 动动指头,便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无需双手染血。 “等等...不能这样,一个主祭无缘无故死在男爵的城堡里,必然会引起异教高层的注意...” 到那时,自己会更容易暴露。 “不能杀死她...不能让她死,而且...她是洛梅阿的奶奶。” 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那就让她忘掉这些。” 只有遗忘,是最好的办法。 如果忘不了,再...... 晨伊已有注意,手指点向伊莎主祭:“你会忘掉,我想让你忘掉的一切。” 微光落下,晨伊忐忑地让时间再度流逝。 “刚才...我们说到哪了?”伊莎主祭茫茫然地转过头,她看向男爵和罗纳德,歉意地微笑道:“抱歉,男爵大人、小罗纳德,人老了,实在记不清。” 阿泰男爵脸色苍白,罗纳德也一脸不解,他正想开口。 停。 “看来成功了,让男爵和罗纳德也忘掉吧,包括我启迪他的那份记忆。” 苦难钟楼的灯火尽数熄灭,两点微光落到他们身上。 晨伊盯着城堡三人,罗纳德手忙脚乱地跟伊莎主祭请教数学,老主祭俯身温和地解答,同他一起思考,阿泰男爵适时离开房间,不作打扰。 一切恢复正常。 晨伊还是吊着半口气没松,耐心等待教学结束,伊莎主祭与男爵告辞,在卫兵的护送下回到讲经院...直到伊莎主祭入睡,都无别的动作,才把那半口气松下。 “唉,以后对主祭或者巫师这些外来者,都要小心行事,最好不行事。”危机过后,晨伊泄了气般瘫在御座。 他恍然间想到了胡椒姑娘,她柔美易娇的容颜,淡棕随风飘摇的发梢。 当然,已经行事的不算。 苦难钟楼再无灯火,晨伊扫过复活镇,每次打算离开时,他都会再看一眼。 就像退出游戏前会看一眼装备一样。 “伊德莱又在祈祷了?嗯,这次背得比之前更熟了。”晨伊只是单纯看看,没法也不打算回应。 “钟楼没灯火了,得想办法添上。”瞟了眼苦难钟楼,真要回应,自己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而且对异教徒有所动作,消耗的灯火似乎更多些。 念头一动,眼中的千柱云海霎那消散,晨伊感觉背部硬邦邦的触感,自己回到床上,没有睁眼,原始的困意涌入脑子。 没有多想,晨伊很快便入睡。 ................ 讲经院。 伊莎主祭平躺在床上,呼吸绵长而安稳,八十多岁的老人还能有这么平稳的呼吸,再活十几年不成问题。 黑暗中,老妇人的眼睛慕然瞪大! 苍老无神的瞳仁徐徐翻上,独留一片眼白。 眼眶陷下,一条漆黑光滑的触手涌出,顶起双眼。 没有瞳仁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仿佛穿透它,盯向天空! 滑溜溜的漆黑怪物,宛似蛞蝓般自伊莎主祭的身体钻出。 主祭的身体迅速泄气般塌下,空瘪胸背皮囊相贴。 “那魂灵,到底是哪来的?!又如何窃取到吾王之王的权柄?!” 蛞蝓状怪物不敢高声,身体里漆黑黏糊的器官蠕动,这是它们的“嘴” “无声无息间,我的情绪就被牵动,若不是这具躯体灵性极高,我甚至无法察觉哪怕一点异样。” 它看向苍老的躯体,那是自己在八十多年前打造的躯体,并凭此走到主祭之位,灵性之高,仅仅逊色于教内九大蒙福祭祀。 也几乎是它这种生物所能走到的极致。 “而且...不止情绪,连这具躯体的记忆也能抹除!绝对不是...可以衡量的存在!” 复活镇不时传出有真教神迹现世,虔诚遵奉巨王的它凭着好奇,以及让这躯体安度晚年的想法来到此地。 这世上,无论哪个宗教,总有些地方传出神迹现世的传言,绝大多数是某些人的把戏,或是有邪物作祟。 它原以为复活镇不过是成型的魂灵作祟,最多是有真教在背后支持。这也是她那时震怒质询的原因。 然而,事态的诡异远超它的想象。 正因如此,它油然生起恐惧。 尽管讲经院有教内的圣器,能够造出幻境、屏蔽窥探,它依然等待了良久才从主祭躯体钻出。 “...不能再次惊动他,可能...只要他想,不止自己,连整个复活镇都能瞬息间毁于一旦。” 它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具躯体会被盯上,我要先藏起来,先藏住...除了去教罗纳德数学,都得留在讲经院。然后慢慢等到某一天老死,这样才能瞒过他。” 之后等待良机... 这渎神的肮脏魂灵必将毁灭! 它在地板上蠕动,俄而,从体内长出触手,打开衣柜。 里头静静躺着一位古典柔美的少女。 洛梅阿。 它小心翼翼在额头切开一条缝,慢慢地钻了进去。 “以后,我必须用洛梅阿来生活。”它不得不舍弃灵性极高的主祭躯体,而改用十五年前塑造好的,近乎毫无灵性的少女。 活动活动关节,她重新适应了身体,脑子一下轻松了,是少女应有的无忧无虑,当更换躯体时,她的心绪也会一下与之相配。 “唔...十五岁了,这个年纪的女孩都会结婚,我也应该。”洛梅阿自言自语道。 要尽量让这具躯体跟别的平凡少女一样。 不断塑造躯体,同时以老人、妇人、少女的形态行于世间,这是灵使的天性。 三重圆环、三位一体。 所以洛梅阿就是伊莎。从来都是。 “要嫁给谁...”她试着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晨、晨伊怎么样?”她双颊稍烫,很快被独属少女的心境侵染。 “没什么灵性、长得也蛮好看的,完完全全一个平凡人,那可恐的存在绝对不会留意。” 她如此笃定。 第八章 烤面包 巫师卢西乌斯有个患麻风的小儿子,当他鸠占小教堂,以巫术玷污圣座时,镇上的真教徒便乐于解释为诸神对邪祟的诅咒。他的儿子掉光的眉毛,溃烂的脸庞,宽大的麻袍,总是最好的证明。 连他儿子的妻子,也只能是具不会感染麻风的魔法傀儡。 镇上的真教徒们总在揣测,或许他儿子死了,卢西乌斯也会造一个傀儡,以此掩盖他那遭神遣的恶行。 真教构建的世俗认识中,巫师被视为魔鬼的代行,欠收、洪水、瘟疫都能与其扯上关联,他们往往遭人唾弃、鄙夷、肮脏和恐惧,流放、驱逐是他们最多的经历,某些原教旨的真教国家里,更有不计其数的巫师被圣洁地处死,以诸神之名。 而在复活镇,绝大多数人都是真教徒。 “学者大人要找人试药?”狱长一脸不解,坐在他对面的是卢西乌斯的一位正式学徒罗曼。 他知道,罗曼与巫师儿子走得很近。 绣丝蓝袍的学徒道:“是的,老师新配了一种麻风魔药...之前的麻风药,已经不起效用了。” “为什么找我?学者大人应该知道...我这里已经没几个犯人了。”狱长苦涩道,“男爵赦免了很多犯人,都是犯戒的真教徒,多么荒唐。” 往年哀悼日后,他都有上百枚银里德进袋,相当于大半年的薪资,大头是契约钱,小头是犯人的赎身钱。 平白无故少了大头,狱长咬咬牙硬吞就是,现在连小头都要丢掉,他实在觉得不可理喻。 罗曼点了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沉甸甸的小袋,推到狱长面前。 “老师也知道,他刚从男爵那里碰壁,狱长先生,除了剩下几个犯人外,还希望你从别的地方找人,起码找够二十人试药。老师儿子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狱长小心接过小袋,拆开绑绳,表情霎那停滞了。 里头全是罗纳金币。 狱长努力眨眼挤走贪婪,抬头诧异地看向学徒。 他咽了咽口水,道:“好吧,只要学者大人保证死不了人,补贴钱够多,我愿意找来二十个人,大人的儿子,卡西姆是个好孩子,它不该遭这种罪。” “放心,狱长,这只是麻风药,不会死人,可能会痛点,至于补贴,老师说,每人六十银里德,愿意跟进实验的,就再加三十银里德。”罗曼顿了顿,补充道:“而报酬,狱长先生手上这些,只是其中三分一。” 狱长先生的瞳孔缩了缩,以往每人赎身加补贴钱不过四十银里德,足足涨了一半,何况还不经自己手。 “让学者放心吧,我会安排好人手的。” ................... 集市的日子逐渐接近,镇上的烤炉会开一次火,晨伊早早起身,把早先备好的面团拣到篮子里,三十多个,沉甸甸地挂在手上。 黑德薇希揉着眼睛,她看上去刚醒:“哥哥...你要去烤炉吗?” “嗯,我拿了三十多个。” “好多...我们吃得完吗?” “你是猪还是我是猪?”晨伊调笑她:“到时集市的时候可以卖些。” 黑德薇希恍然大悟:“那可得多拿点。” 顿了顿,她还嘴道:“我可不是,你是,一直是。” “没时间再捏面团了。”晨伊说着,拎着篮子出门。 家里其实一直过着相对清苦的生活,这样子,苦难钟楼能够慢慢积蓄灯火。 昨晚黑德薇希忽然想吃鱼,晨伊想,她以后还会不会想吃?或许,为了黑德薇希,偶尔来一顿好的,改善改善伙食其实不错。 所以晨伊想烤多点面包去卖,集市的时候多换点钱。 钱本身对于自己并无意义,自己是复活镇的神,只要想,甚至能够让自己坐进城堡里。 只是如果这样,晨伊担心苦难钟楼难以积蓄灯火。 “...就好像有作弊器,但又必须限制自己作弊一样。”晨伊作想。 拎着篮子往烤炉的方向去,即使天还蒙蒙亮,路上也有些跟晨伊有同样目的的妇人。 遥遥能听见异教讲经院早祷的钟声庄重响亮,而后是教堂的钟吕,音色昏沉,晨伊记得,真教尖塔上半残的钟早已锈迹斑斑。 真教徒的钟是不能先于讲经院敲的,也不许修缮。 “哦,小晨伊?” 晨伊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 手里拿着小篮,面容苍老,脸上洋溢温和的笑容,包着红鸟头巾的老妇人佝偻着背,头发花白。 艾米奶奶,她是艾米杂货店店长的母亲。年轻时在镇上当过很长时间的媒婆和稳婆,基本小镇有一半的新生儿都跟她有关,天冷的时候还会给穷人家送柴火和面包,就像所有人的教母一样。 自己家落魄时,叔叔婶婶也拿了他们不少柴火。 “艾米奶奶?你这么大年纪还来烤面包吗?”晨伊微笑道,“愿你受庇护。” 艾米奶奶是复活镇上年岁最高的,据她自己说,已经有八十多岁了。 艾米杂货店也因物美价廉,特别是面包从不掺木屑沙子,而广受镇内镇外的欢迎。 “也愿你受眷顾。我还精神得很,每晚睡得很香,还有很多年才被我主叫去当天使。”艾米奶奶感叹道,“这么早就来烤面包,真勤奋,以后会有个好妻子的。” 晨伊闻言笑了笑,心里浮现少女的身影。 “要我说,小晨伊,你是骑士的侄子,要找就找镇上的女孩啊...”艾米奶奶刚说完,摸了摸脑勺,“瞧我,又犯了当媒婆的老毛病。” “没事,艾米奶奶,其实我有看上的女孩了。”晨伊补充道:“是镇上的。” “噢,真好啊,最好是真教徒...不是也没关系,孩子信我主就好。”艾米奶奶笑呵呵地说着。 当然不是真教徒...晨伊换了话题,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艾米奶奶聊着。 一阵秋风刮过,艾米奶奶打了个冷颤,即使她多穿了件羊毛马甲,她忽然道:“今年会更冷啊,你家要柴吗?” 晨伊愣了愣,笑道:“不用,家里够钱买了。” 艾米奶奶闻言面露笑容,她总是这样,镇上的人说,她肚子咕咕叫的时候,总会先想到别人饿不饿。 走到镇上公共烤炉处,不止真教徒,也能看到一些贫苦的异教徒的身影。 晨伊眼尖地瞧见一个棕发身影。 洛梅阿?她怎么也拎着篮子往烤炉去? 她可是讲经院主祭的孙女。 晨伊迟疑片刻,步子不觉放缓,最后...还是佯装漫不经心地快步路过她身边。 艾米奶奶疑惑地看着晨伊走快,而后露出恍然大悟的微笑。 “是你?晨伊先生...” 心里的焦急不过半秒,晨伊如愿以偿的听到洛梅阿打招呼。 “哦?你也来烤面包吗?” “嗯。”洛梅阿小声解释道:“我奶奶常说,要和贫苦信众同行,所以我来烤面包了。” 晨伊笑道:“那你是第一次来公共烤炉,来,我帮你烤吧,胡椒姑娘。” 她羞涩地点了点头,晨伊快手拿过她的篮子,怕她反悔。 “你要吃到我帮你烤的面包啦。”晨伊故意调笑道。 洛梅阿撇过头,一言不发,双颊跃上绯红,她真好看。 再偷看两眼,晨伊满意地转过身。 第九章 万物的尺度 晨伊烤面包的手法是公认的上佳,先把一块小饼贴上去试温,待饼皮烧得红中带黄,还有点点焦斑时,是最好的火势,因面包比饼更难受热。 和其他力气大的小伙一下把百几个面包摆进去,拿长柄面包铲将面包翻身,滚烫的烤炉,通红的炉壁,不断冒出的烟气把晨伊烘出热汗。 忙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到了交班的时候,大概烤了上千个面包,晨伊没有细数。 交班前,晨伊特意拿余温烤完洛梅阿的面包,能烤得软些。 “一、三...六,才六个面包。”看来她是来体验生活的,这点晨伊并不意外。 烤炉价格昂贵,维护费时间一久也高得惊人,而公共烤炉很久才开一次,往往一次要烤很多。 洛梅阿拎来的面包,筛掉的麦麸也比别人多,离白面包也不远。 晨伊把自己那份装回篮子里,她那份叠在上头。 烤炉外,那些送来烤面包的妇女们围在树荫下谈天,真教徒一圈、异教徒一圈,洛梅阿站着,同那几个坐在树根上的异教徒讲经。 “祂座下的天使说,‘要守和平的,不是拿镰犁的,而是执刀兵的,因要明悟的,不仅是愚钝的,更是聪慧的,人以水土造的躯,需为和平之义而举刀兵...’” 每讲一句,她便转动手里头的颂珠,讲的大概是《和平讲义》里的箴言。 晨伊这下犯难,男人本就不好去妇女那里,何况是异教徒。 无奈下,他只好找上相熟的艾米奶奶。 “呀,你要托我把面包给那胡椒姑娘。”艾米奶奶扫了眼篮子,“这可真白啊,是个金贵姑娘。” 艾米奶奶也听过胡椒姑娘的名头,看看晨伊,又看看秀发随风飘摇的洛梅阿,若有所思。 “一把年纪了还要替人说媒啊。”艾米奶奶咕哝一句,笑了。 晨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艾米奶奶把篮子拎了过去,没同那些异教徒交涉,逮住洛梅阿,交代了几句,面包就到了洛梅阿的手里。 她扬起脸,那双娇艳的眸子移了位置,几个异教徒彼此面面相觑,主祭之女在看一个真教徒。她们心照不宣地默念祈祷的经文。 晨伊打了个手势。 洛梅阿犹豫下,还是点了点头。 偏转过头,她转下念珠,又念上了《和平讲义》,解释经句。 待妇女们分了烤炉房的面包,纷纷互相告别,烤面包的小伙们留下一个看住烤炉的火,下午还要烤,暂时不能熄。烤炉不是很禁用,要是坏了,需要维修好几天。 晨伊只是上午那班,可依旧等到几乎所有人都离开。 那些听她讲经的异教徒也走了。 正是正午,太阳染上瘟疫似的秋瑟,阳光不毒,萧瑟的风下,神圣庄重的钟声一下接一下地响彻小镇的上空,教堂残钟不会敲在午时,是讲经院的大钟,响在午祷前。 洛梅阿倚靠在温热的烤炉墙上,看着讲经院远远突出的塔顶,目不斜视。 晨伊拍了拍手,她悠悠转过脑袋。 “先生...你那手势...其实我没看懂?” 晨伊吓了吓,又听她问道:“那手势是什么意思?” “让你等我一下。”晨伊哭笑不得。 “那我误打误撞了。”洛梅阿羞涩一笑。 你等这么久就是为了问这个?晨伊想想,还是不说这煞风景的话为好。 “走吧。”良久,晨伊道。 洛梅阿应了声,她跟在他身边,两人间隔了一米多。 按前世的经验,这会应该聊些共同话题才对。 即使对彼此有所好感,倘若总是面面相觑,也会骤然冷淡。 聊些什么呢? 没几秒,晨伊便发觉两人一直是书摊前的交集,从未多说过几句话。 心中踌躇,晨伊焦急不已,几次欲言又止。 身后响着稍稍急躁的颂珠转动声。 可不曾想,洛梅阿先开口道:“先生...你让我等你,应该有什么话才对。” “啊、额...”她的话对现在的情况来说,更像是逼宫了,晨伊只好随意道:“洛梅阿,像你这样的姑娘应该有姓。” “有的,我的姓是罕希...是我奶奶的姓,我是她养孙女。”洛梅阿小声道:“我的姓名的意思是,跟从信仰者。每个人姓名都有含义,你呢?先生。” 指间的颂珠声缓了下来,慢慢受她拨动。 “......我没有姓氏。”尴尬地沉默了下,晨伊只好道。 大多数平民都没有姓氏,除非祖上阔过,曾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宗族,或者自取一个,只是不免遭下里巴人笑话。 事实上,有些贵族也没有姓氏,比如阿泰男爵,当别的贵族称呼他时,往往会用“复活镇的阿泰”,把镇名当作姓氏。 洛梅阿意识到说错话,歉意道:“我说错话了...因为你的名字不像是克希语或者亚温语,所以...” “没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可能父母随便取的,”晨伊玩笑道,“跟从信仰者?是跟从你们的神吗?” “不仅仅是我们的神,也是你们的神,先生。”洛梅阿纠正道,“诸神远行之后,便唯有吾王之王一位了,祂是所有的神” 不觉间找到话题,晨伊想谈下去,道:“其实...巨王教是怎么看真教呢?...我其实没怎么读过经。” 洛梅阿来了兴趣,道:“怎么说...在我们眼里,真教徒都是盲从的、我奶奶说,教里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愚钝者。是因为真教徒反应太慢了、冥顽不灵,或者是被别有用心者蛊惑了,忘了诸神已然远行,世间只剩吾王之王,没有及早醒悟、及时皈依。” 她拨动着颂珠,后面的话打着小小的节拍。 “是吗,巨王神话里说,吾王之王统合了一切权柄,已然全能的,那为何不让大家都醒悟呢?”晨伊悠然问道。 洛梅阿却一脸严肃道:“吾王之王自然无所不能,无所不晓,可是祂仁慈,故而既给人愚笨的权利,又给人聪慧的权利,这是祂所恩赐的选择的权利。” “和真教牧师说得很像。”晨伊回忆了下道。 真教里头,也有诸神恩赐权利的说法,祷告时镇上神父总说,若以聪慧的人转而选择作愚笨的,那他便从头到脚是圣洁的,因他领悟到了恩赐的意义,乃是神圣的愚人。 “嗯嗯,真教只是落后的,也不见得都不对。”洛梅阿点点头,她一板一眼道:“在神的面前,人是渺小的,并无意义,当然,我说的人包括精灵、矮人等等...” 晨伊想说什么,最后反辩道:“既然人渺小,又无意义,那为什么而活呢?” 洛梅阿虔诚道:“我们行于世间,是为了试炼信仰,倘使感动神明,因此得救,人生才算不虚此行。” 晨伊皱皱眉头,没说什么,他没想到洛梅阿这么较真。因她是主祭之女的缘故吗? 她辩难似道:“神愿行之,可以把善的讲成恶的,恶的作好的,只是祂仁慈,不愿见得此般苦难。” “人能做的,唯有信仰而已。”她如此道。 “是吗,可是...”晨伊停顿了好一会,最终温声道:“人,是万物的尺度。” 洛梅阿转过脸,满脸震惊和不解。 手指间拨动的颂珠噼噼啪啪地相撞...... 第十章 圣药 上午烤完面包,下午就得为皮革店的事着想,临近集市的日子,忙碌是常态。 家里虽说开的是皮革店,但自叔叔离世后,他的封邑——一间染坊便收归男爵所有,而念及过往的情份,这间位处乡村的染坊对自己收费只有别人的三分一,从猎户农民那收各类皮革,再到染坊织染,最后在集市时摆上店面。 一手拎着称砰和戥子,另一手挂个小锣,晨伊来到男爵领的鲱鱼村,村口竖立纪念圆环架,标记了位置,很好认。村名虽跟鲱鱼有关,这里却不产鲱鱼,而是盛产一种叫比斯鱼的河鱼,据说被不知哪任男爵错认成鲱鱼,那年头神断法还颇为盛行,所以有了这村名。 “奥布里大叔,这猪皮重三磅,八银里德,加十一铜迪尔。” “狗皮?我看看,一磅六,六银里德。” “玛丽,你这羊皮毛没刮好,只能五银里德,不能再多,这布织得不错,很长,二银里德,多给你三铜迪尔。” ...敲着铜锣,村头广场木枷的架台上,晨伊吆喝着收皮布,团团包围的村民们琢磨着价位,收上来的皮布堆到租来的驴上,一叠接叠。 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终于把一个村能收的皮布基本都收上,晨伊绑好驴上的皮布,收起铜锣,但没急着走。 远远地,走来一个格外矮小瘦弱的身影,那是矮人女孩莱莉,她单单一件丘尼卡。 “晨伊先生,等等我爸爸,他去公共烤炉拿面包了。”她稚声稚气道,嘴唇周围长了幼小的胡茬,这是矮人即将进入青春期的标志。 “好的,莱莉。” 晨伊摸了摸莱莉的脑袋,她爸爸碎山与叔叔是好友,是村里的猎户,不是故事里常见的铁匠,即便矮人都有不错的技艺,但不是每个矮人都能当铁匠,一个男爵领需要的铁匠可能就一两个。 不到一刻钟,蓄着快垂地的长须,矮壮的身影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他也一件长袖丘尼卡,矮人的穿着没那么讲究,迈着短腿,急匆匆地抱着一叠灰色皮跑来。 “碎山大叔,这是狼皮?”晨伊不禁讶然,狼皮处理得很粗糙,上面还有没洗净的血。 待碎山走近,晨伊才看见他的脸颊格外瘦削,泛着饥黄色。 “是的,孩子,我蹲森林里蹲了三天。”碎山挤出皱巴巴的笑容,眼眶深陷。 “碎山大叔,你怎么杀的狼...” 狼是群居动物,一般出现在森林深处,最差也是一对,而且极为狡猾,上山的猎户们往往都躲着走,其实比起碎山怎么杀的狼,晨伊更想问他为什么要冒险杀狼。 “呸,”碎山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有头刚生产的母狼,公的不知去哪了,一直不见,可能死了,我追着母狼到洞穴,一斧头砍了它脖子。” 见晨伊上手称皮,碎山恳求道:“孩子,帮我多算点,我妻子得了风寒,病得很厉害。” 晨伊恍然大悟,怪不得碎山要上山杀狼。 拿称砰秤好后,晨伊数着磅数,往戥子上称了十三银里德。 碎山张张嘴巴,凹陷的双眼不禁欣喜。 晨伊又添上五枚铜迪尔道:“这些给大婶买点肉,找个时间,带大婶去镇上找教士看看。” 自己的神国仅限于复活镇,并不囊括整个男爵领。 “孩子,谢谢,谢谢,雷蒙德有个好侄子。”碎山的眼眶不禁涌出泪水,“加上这些,只要我再拿到狱长那十五银里德...” “狱长那拿十五银里德?”晨伊疑惑不解。 谁都知道,复活镇的典狱长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 “你不知道很正常,孩子,我也是刚知道。”碎山打量四周,打手势让晨伊弯腰,凑到耳边道:“狱长派人过来说,男爵进了批新制的疗伤药,谁愿试喝就给谁十五银里德。” 男爵新进了批疗伤药? 晨伊不禁迷惑,自己这几天都会留意城堡,可从无听过这消息。 不过十五银里德不是小钱,晨伊也很想看个究竟。 “走,碎山大叔,我们一起看看。” “爽快,不愧是雷蒙德的好侄子,”碎山爽朗大笑,“城堡该把那副盔甲送还给你。” 他说的是被阿泰男爵收回的骑士铠甲。 雷蒙德在圣地去世后,他的铠甲经由异教徒之手,用驮马运到男爵手上。 不顾男爵指令,为守护圣银大教堂而前往圣地的雷蒙德,自然被解除了骑士身份。 晨伊不再多想,问道:“狱长在哪?镇上?” “伐木村,那个有伐木场的村子。”说完,碎山回头吩咐莱莉自己回家。 伐木村,那可是在男爵领边境。晨伊心想。 男爵领上不少几个村都没有村名,少数有圆环架或路边神祠来划定位置,伐木村是俗成的叫法。 晨伊牵着驴的缘故,二人走得不快,所幸在黄昏前到了村门口。 无需仔细去找,远远便能看见一群人挤在村头,围着镇上来的狱长与几个狱卒、一名教士。 但情况同碎山讲的不同,不是试喝便有十五银里德,而是五银里德卖一小瓶。 “这非寻常的药水,乃是我教祭祀借真教古法,与你们的神父一同配下的古药,其最主要的,还是圣像画上的红颜料。” 那狱卒有声有色地吆喝起来,敲打着锣饷,许多别处来的村民都前来围观,里里外外地抢着分发下的药水,这世界的人,虔诚得惊人,长老模样的老者慌忙挤开人群,竭尽所能地掏出三银里德,一小袋盐,只求换得一瓶带圣像画颜料的药水,东西堆在狱卒手里的钱箱里,合十的手请求不立即饮下,而是摆到村教堂供奉。 遭到拒绝的村庄长老只得当场饮下药水,不多时便痛得满地打滚,随狱长来的教士宣扬说,这是天使在戒你,细数罪恶和善行,两两相减后才有现世的幸福。 不一会,村庄长老几乎骨头散架般起身,疼痛过后,双手合十虔诚忏悔,那教士取来圣水抹他额头上。 “天使戒过了,是个善人。” 人群中一阵惊呼,忙围起村庄长老问,未完全从晕眩中转醒的村庄长老迷迷糊糊地说了些幻觉,教士在旁解读,天旋地转的感觉被说成天使在牵起他,痛得模糊不清的视觉,被讲成天国那不可描述的光,神乎其神下,人群一哄而起,争抢起那神圣的药。 碎山悻悻骂道:“狗娘养的混蛋,哪来这么大的来头。” 他拉起晨伊的肩膀,道:“别被骗了,他们早前说是新进的疗伤药,可没说过是那什么圣药。” 晨伊也觉得好笑,自己就在这里,可从未没见过什么天使。 “碎山大叔,他本来说十五银里德试喝的?” “钱的事,我不会听错。”碎山如此道,看见晨伊眼里浓浓的好奇,劝道:“你不会信了他那匡人的鬼话,要是喝了,你就是亏了二十银里德!” 听到他的话,晨伊本只是想想,现在更要付诸行动。 “是的,我就想亏二十银里德。”抛下这句,晨伊挤进人群。 目不转睛地盯着狱卒手里堆砌的银铜币,狱长满意地点了点头,而扫到另一箱装着盐袋、鸡蛋、布料等杂七杂八,摇了摇头。 毕竟不是现钱。狱长不免觉得可惜。 哐当。 俄而,他清楚地看见完完整整的五枚银里德丢进钱箱。 抬头看去,不免觉得那人长得眼熟。 那人从狱卒手里接过麻风魔药,朝他礼貌地笑了笑。 狱长凑近看眼钱箱,清晰地看见那最上面的五枚,全是带记号的银里德! 第十一章 晚安 晨伊当场喝下魔药。 魔药落肚,片刻后胃肠便有种火辣的灼烫感,脸颊憋红,紧接着,皮肤点状的灼烧痛感,宛如在感受麻风病人溃烂肌肤所无感的疼痛,晨伊跌坐在地,耳边一切呼声虚幻起来,连眼睑都在痛!阖不上也张不开,这等折磨足足持续了一分钟,晨伊渐渐失去痛觉,麻麻刺刺的痛苦让人惊慌,眼中色彩虚幻,脚步虚浮。隐隐有什么...在肚子里涌动。 良久后,眼前回归正常,重获光明后,晨伊大口喘气。 “这种虚幻的感觉...里面加了变色龙血?肌肤发烫...是六脚蛤蟆肝?...这些不是调麻风魔药的材料吗?”晨伊脑子还是混沌沌的,很快便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圣药,而是某种魔药。 被坑了。 晨伊心痛那五银里德之余,还是由衷感到喜悦。 他隐隐感觉,苦难钟楼灯火渐燃。 “没事吧,孩子。”碎山扶起他,问道。 “没事...”晨伊道。 “看吧,天使又戒一人,又是一个善人。”教士手指沾着仅剩不多的圣水,正打算抹到晨伊头上。 教士见晨伊阖上眼,虔诚地受圣水,问道:“孩子,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说实话,我看见了我主,那是个浑身有光的。”晨伊顿了顿,抬眼盯着教士道:“祂说祂会盯着你。” 不知为何,看见他神秘莫测的微笑,教士莫名地心慢半拍。 “异教的神也会眷顾那位先生,他的主会盯着他。”晨伊颇有深意的祝福道。 教士讪讪走回狱长身边,狱长疑惑道:“他说了什么?” “只是...祝福的话。”教士顿了顿,又道:“他说你们的主会盯着你。” 狱长怔了怔,嗤之以鼻。 巨王教的教义之一,是守清身,不可教庸俗污染灵魂。 “我的灵魂可没碰过钱。”狱长嗤笑道。 ......... 再三劝说碎山下个月找个时间带妻子到镇上,晨伊卡着宵禁的点回到家里,迎面听见黑德薇希的埋怨,他敷衍着,点亮灯芯草灯,动物油脂燃烧的气味刺鼻,贵族用蜂蜡,平民用灯芯草,总之,这不是个缺光的年代。 浸了动物油脂的灯芯草灯点燃后往往带有浓雾,晨伊推开窗户,防止浑浊的烟雾久久不散。 “我买了一大堆皮,等着明天送去染坊。”晨伊切下片面包,泡在酒里。 水不算干净,烧开水又要柴火,浸劣质酒里泡软是个最经济的选择。酒精有杀菌的功效。 虽说是劣质的麦酒,把面包泡到里面,酸中带甜的口感,其实不错。 黑德薇希点了点头,这几年来的例行流程,她再熟悉不过。 晨伊狼吞虎咽地吃下片面包,很快又切下一片。 这片还没泡多久,就被吞到嘴里。 眼瞧晨伊又切了片,黑德薇希吓了吓,这是第三片了。 这种厚实没发酵的面包,她印象里,平时哥哥吃一块就很顶肚子了。 不知怎的,今晚哥哥好像格外的饿。 可能太累了吧。 待晨伊切下第五片的时候,他方才后知后觉地放下小刀。 “不能再吃了。”晨伊心想,然而肚子还是有点空空的感触。 晨伊还是不由地把那片面包吞咽下去。 肚子里有什么在翻滚,可能是胃液。 胃有点重,可能吃太多了。 晨伊把面包包好放回柜子里,莫名有种空落的感觉。 黑德薇希皱皱鼻子,咳嗽两声,晨伊回过神。 “灯太臭了,早点睡吧,哥哥。”她柔声道。 灯芯草灯燃烧起来确实很臭,晨伊惊讶于自己顶得住那股味吃了这么久。 熄掉灯,晨伊爬上床。 今夜是这月最后一次能登上神国。 那折磨人的痛苦再度显现,喝药时的疼痛与之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只是这疼不会引起苦难钟楼的变化。 落座在御座上,远方被无形之塔托举的青铜门给人苍凉的触感。 复活镇落于眼帘。 即使见过很多遍,那种能肆意篡改一切的感触依旧教人沉醉。 晨伊升起苦难钟楼,灯火足足有一层半。 “...怎么这么多?”晨伊迷惑不已,按过往的经验,今天这种情况,顶多只有半层。 不过,多了也好。 晨伊没有细思,放大复活镇的视角,受俯视的芸芸众生再度落眼。 他先留意到艾米杂货店。 壁炉燃烧的卧室,艾米奶奶坐在床上,身边是家里的大儿媳玛丽。 “没事,玛丽,不用担心我,房间够暖了。”只见大儿媳递去杯牛奶,艾米奶奶慢慢饮尽。 “妈妈,晚上火熄了会不会太冷。”玛丽忧心问道。 “不会、不会,还是很暖,暖得起不来。”艾米奶奶呵呵笑道。 她把木杯子放回玛丽手上,上半身哆嗦一下。 玛丽慌忙地扶住她手臂。 艾米奶奶缓了会,柔和道:“别紧张,玛丽,就是一个饱嗝没打出来。快回去睡吧,明天店里要准备集市的东西。” 闻言,玛丽放下心,她转过身走出房间。 待儿媳的脚步声在廊里消失后,艾米奶奶抓起被子捂着嘴,压着喉咙咳嗽。 即使在烧着壁炉的房间里,她还是咳嗽不已。 目视这一切的晨伊怔了怔。 艾米奶奶的身体,没她自己说得那么好。 毕竟八十多岁了。 晨伊停住了复活镇。 在降罚狱长前,还是先把目光放在艾米奶奶身上。 听她跟叔叔婶婶说过,自己前半生和丈夫张罗杂货店,自丈夫早死后,抱着让他上天国的念头,每年都给教堂捐款,分发面包和柴火给镇上的穷人。而等到膝下的两兄弟长大成人,接管店面,后半生便行走于各个人家,为人说媒、接生,每当穷苦人家里有人离世,都会收到杂货店的面包和盐。 镇上的人都说她以后能做天使。 她爽朗地笑纳,毫不谦虚,总说以后就是要同丈夫一起做天使的。 晨伊想,在善有善报前,其他先不急。 “我予你赐福,艾米奶奶。”他道。 微不可察的光芒落下后,复活镇重归正轨。 艾米奶奶感到喉咙一阵暖和,想咳嗽的又干又辣的感触,消失得无影无踪,呼吸瞬间畅通了。 俄而,她眼帘疲倦,止不住地想合上。 多少年了,好久没有这样的困意了。 越上年纪的老人,越少有个好觉睡。 艾米奶奶意识到什么,这座镇子常有神迹的传言,是受诸神眷顾的小镇。 “赞美您。”她轻轻说完,阖上眼皮。 她预感到有个好梦。 “晚安,艾米奶奶。” 第十二章 新的钟楼 待艾米奶奶安然睡去,晨伊移开视角,目光落到监狱。 苦难钟楼如此多的灯火,显然,自己不止亏了二十银里德。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真常见的桥段。”晨伊自嘲道。 世间悲欢故事总因过于常见而俗套。 而先写俗套段落的大家总能写成经典。 “以后我要自己写本经。”晨伊自言自语地笑道:“不能直接动笔,要托人转述。” 狱长不在监狱里,晨伊把视角移到他家,只见到他熟睡的妻子。 “嗯?去哪了?”晨伊开始不断切换视角,找寻狱长的身影。 最后,在镇上洗衣浴场边上的酒馆里,晨伊找到酩酊大醉的狱长,还有教士和狱卒们。 “多少,那食人魔生出的脑子给了多少?!”狱长脸颊醉红地大笑着。 “八十六银里德!还有快一升盐和杂七杂八的。”记钱的狱卒一旁醉醺醺道,葛朗台似的狱长大方了回,那银钱全算他们的。 教士手里捧着木杯,斯文地抿着浑浊的麦酒:“狱长大人,学者那里...给了多少银钱?” 几个狱卒纷纷竖起耳朵,配合狱长做这差事,多多少少知道些内情。 狱长猛灌口麦酒,打了个饱嗝,伸出六根手指。 “六十铜迪尔?”教士大吃一惊,那算下来足足有十银里德一个人。 “迪尔?里德!”狱长哈哈大笑,“一个六十银里德!三十多个!那群农奴,就是猪跟食人魔杂交的脑子!” “整个酒馆,我现在就能买下来!”狱长吐着醉气道。 一个六十银里德,三十多瓶麻风魔药,快两千多银币!莫说买下酒馆,置办一个有十几头公牛、母牛,圈二十头绵羊的庄园完全不成问题。 而两千多银里德,只有收上来的八十多分到他们几人手上,几个狱卒暗骂他吝啬如侏儒的同时,也惊叹巫师出手阔绰。 惊愕过后,教士眼里流露贪婪,小声道:“狱长大人,按事先说好,我得分三成。” 狱长瞪起眼,醉血色的脸在昏暗灯光下凶神恶煞,吐字震声道:“一成!只有一成!” 教士被喝住,狱长站起身,狠狠盯住他,眼睛要剜出肉来。 “一成...主会诅咒你...”他颤声留下这句。 “教士,去你的主和我的主,”狱长冷笑道:“经书里还讲,哀悼日后一个月不能喝酒,不可碰女人,去他的,我那狗日的身体碰和灵魂有什么关系!” 教士差点抓不稳木杯,只见狱长招呼几个狱卒,喝道:“你们几个,今晚也去他的主!带教士去洗衣浴场,你们搞几个,我全买单!” 早就明白两千多银里德自己无份的狱卒闻言纷纷欢呼,粗俗地推杯换盏,把酒水淋到各自头上。 晨伊遥遥看着这些,方才知道自己不是亏了二十银里德,而是六十。 “绷。”晨伊不禁吐出母语。 几个狱卒硬灌教士劣质的麦酒,把他驾着到洗衣浴场,眼下即便宵禁,周遭没有火光,但洗衣浴场里头偷偷亮着火把,又在酒馆附近,摸着黑,狱长带着狱卒教士踏进里头。 而洗衣浴场里头,常常有年龄各异的洗衣女仆服侍。 “鸨母妈子。”狱长熟捻地吆道。 把一切停住。 晨伊并无现身的打算,也没必要在狱长面前显圣。 显圣、以那带光的面貌出现、引导情绪...不过是千柱云海权柄的一个部分。 “就好像打篮球只是科比的一部分。” 只是后来没找到另一部分。 晨伊熄灭灯火,已有了想法。 狱长见老鸨弓着腰掂着脚小跑过来,陪着笑脸道:“狱长大人要来洗浴?” “不止我,还有这教士和几个小伙,叫几个最年轻的出来!” 说完,狱长丢下几枚银里德,猴急钻进洗浴的篷子里头。 没过多久,一个妙龄少女举着烛火被送了进来,嫣然一笑。 狱长屏住呼吸,顺势扶住她的香肩,柔软的触感,浴后的香气扑鼻。 少女楚楚动人地低头解下他的衣物,借着酒劲,狱长拍拍她脸颊,让她张嘴,俯下身勾住。 外头似乎下了大雨,狱长听不清别的声音,醉意浓烈的他眯上眼睛。 有什么堵住他的嘴唇,他稍有疑惑,什么时候人能长两张嘴。 他半睁开眼,七八英尺的壮硕人影在眼前晃荡。 烛火闪烁,尸灰色带鳞的皮肤,肥大叠着赘肉的肚腩,粗壮的手臂,漆黑狭小的瞳孔,猪食般的腥臭味挤满他口腔,丑陋的食人魔在极力服务! 这不是最关键的,这食人魔有两个头! 一边满嘴獠牙,另一边黄牙钝口! 狱长瞳孔睁大,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惧挤占身体每一寸,他下意识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挣扎,但这无疑在跟食人魔挠痒痒。 那食人魔缓缓举起原本俯下的脑袋,羞涩的露齿笑了。 狱长胃液翻滚,喉咙鼓动,却立刻被堵上了嘴。 昏暗中,他瞥见了那七八英尺下的东西。 公的! 血液上涌,他昏死过去,脑子再也受不住,想解脱自己。 然而不知为何,不到半秒转醒。 篷子外的帘子被风卷起,又一个食人魔走进来。 他将清晰经历一切。 ............ 晨伊看着猪圈里被拱来拱去的狱长,很快便切过视角,不忍再看。 食人魔是个幻象,真正上手的是公猪们。 或许狱长清醒过来,会庆幸那些只是猪。 不忍再看只是因恶心,但...反正恶心不到自己。 苦难钟楼仅剩一层的灯火,晨伊看向那剩下几人,想了想,最后摇了摇头。 “篡改了这么多次,还是先推演一遍,剩下的,记到下次。” 晨伊刚刚投射出虚影,正打算运转。 就在此时。 轰隆! 转过头,这次他清楚看见云海卷动。 比之前所注意到的要更为剧烈。 恍惚间,云海雷霆交错,仿佛有雷鸣自大地的裂隙诞生,直击天空! 心房里仿佛听到来历不明的颤鸣,晨伊扶住御座,极力捕捉那虚幻的鸣声,渐渐的,那声音压过雷鸣,什么野蛮的东西在敲、在撞,回过头。 那无形塔托住的青铜门赫然在前! 晨伊违背自己意志地盯起青铜门苍老变化的图案,喧嚣的雨正在门上下着,没有那种撕裂脑子的痛苦,他没来由的恐慌,不均匀的雨线开始扭曲,他看见年复一年的风暴,苍白的雨水淹没整个苍穹!他看见哀嚎的大地,死透的雨水!最后,一座衰亡的城一闪而逝... 御座右侧,一座钟楼缓缓升起。 其上,唯有经书上的箴言。 【善有善报,非在来世。 恶有恶报,只在今朝。 因这乃理想国。 祂的国。】 第十三章 我...死了 祂的国... 待眨眼间青铜门高挂远方,晨伊缓过气来,重新审视那新升的钟楼。 上面铭刻着经书的真阿文箴言。 晨伊盯着钟楼,其同样是三层,同苦难钟楼相较,风格截然不同。 它宽大,球形的镂空穹顶,里头有互为倒立帆拱,球心立有古钟,塔身旋绕着三道螺旋廊柱,通向钟楼之内。 “善有善报,非在来世,恶有恶报,只在今朝...这是真教经书的箴言,也是...主神亲口说的。”晨伊反复扫阅钟楼的铭语。 他抬头看向高挂的青铜门,扫视两座钟楼, “因为我用权柄让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唤醒了这座钟楼?”回顾今天所作所为,晨伊推断。 这千柱云海...同真教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以往只是可能性很高的推测。而现在,看到这句出自经书上的箴言后,晨伊更加确定了。 新升钟楼的灯火足有两层燃着。 “惩恶扬善么...” 宗教大都是劝人向善的...在前世,那是迎合绝大多数人的价值观,扬善惩恶大多是只是宗教传播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确切来说,宗教不是天生是善的,只是它需要迎合世人。 比如, 释迦摩尼曾同牧羊女讲:男子是七宝之体,女子乃五漏之躯。 受蛇蛊惑的是夏娃而不是亚当。 祆教的血裔圣婚,拜火为尊。 “而在这里,诸神似乎是...先于一切存在的。难道...善恶是被界定好的?”晨伊不禁怀疑道。 真教记载里,诸神创造了世界,而后唯一的主神自久远的年代降生。所以教内虽有诸神,却几乎独独供奉唯一主神。 在这真的有某种神秘权能存在的世界。恐怕真的有不是循序渐进诞生,而是事先被造好的事物存在。 晨伊没有全读完过真教的经书,包含真典重修前后,有近百部经书于各个纪元先后现世。 而广为流传的,是记载主神第二次衰亡前后的《第二衰亡录》,以及诠释救亡、神迹故事的《试炼》。 后者是离这年代最近的经书,由圣徒路德维希,丹斯切尔帝国的废帝撰写。 可因成书时代太近,《试炼》的真实性广为研经学士怀疑,乃至于被偏原教旨的古板修会打做伪典。 其也是少有的,清晰描述了起源神话的经书,同以往经书的只言片语迥然不同。 真教神话里,久远得连精灵们都记不清的某个年月,诸神们聚在尚未枯死的圣树下,那是凡间神国。因那是界定世间的祂降生的日子。 祂先托那火造的天使告知诸神们是祂的化身,即是祂的父又是祂的子。 祂又托那水做的精灵告知万物是祂第一次生,即是祂将三降生三衰亡。 祂最后托那混沌无序的万事万物,一切的一切... “...去讲善有善的归乡,恶有恶的去处。”晨伊喃喃道。 根据书中记载,诸神在主神第三次降生后尽数远行世间,为是父是子的祂即将到来的衰亡哀悼。圣树枯死,主神取出树根造下天国,让诸神的工匠,好巨人奥达写下这个纪元最后的经书,后者用头发编织成一个个文字。 而那本经书,已然遗失。 仅留下主神亲口所述的最后一句流传于世: “衰亡从来并非独我不缺。 就好像生命所到之处, 都必将迎来终结。” 《试炼》的起源神话就到此为止,后面便是诸神之子降世,重新整合破碎分裂的真教,敕封世间第一位圣徒,续写经书的史诗传说。 “不过...如果考虑到巨王教的神话,在主神第三次衰亡后就起了分歧...”在复活镇这受异教徒统治的地方生活,家里又有书摊的业务,晨伊当然也看过其他宗教的经书。 巨王教里讲的是,神话时代,那脚踏双蛇的王者,他挥舞巨剑,流放诸神,诸神皆割发已示顺从,从此远行世间。 那王者收归世间所有权柄,登临那主神造下的天国,跨过了那面象征神权的圣盾。 而诸神之子乃是那王者差遣下凡间的天使。 除去巨王教,得益于魔法学徒的身份,晨伊翻阅过不少古籍。 在这世上,宗教信仰普遍存在,互有借鉴沟通。 构建北地与中部大地世俗伦理的真教; 符文的故乡,西部群山,受巫师们追逐古老而神秘的龙与巨人; 从遥远群山而来,祝福白桦森林的漂泊精灵们却对龙嗤之以鼻,笃信生命是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的双世信仰; 南大陆由真教分支发展而来的苦难灵庙,遵奉异端的黑袍主神,广泛吸纳巫师、地精等受冷眼的种族; 以及如矮人异端神、深渊教、魔女教等等诸多异端邪教等,数以千计或大或小的崇拜遍布每寸热土。 ...如果...如果自己成了所有宗教的神,不止一个小小复活镇的神...... 弥合一个世界,一个神... 晨伊不禁遐想。 “算了,别想太多,还没想太多的能力。” 晨伊及时止住,扫过眼复活镇,赫然发现有人影鬼鬼祟祟地站在家门之外。 谁? 晨伊拉近视野,人影一身黑麻袍,脸被布包住,仅留下双目在外,那没被包住的空隙,可见其皮肤溃烂。 “这种装扮,皮肤溃烂...卡西姆?”晨伊只想得到镇上唯一一位麻风病人。 晨伊皱皱眉头,眼见卡西姆抬手敲门,动作急促紧张。 “宵禁了,他过来干什么?”思虑片刻,晨伊决定离开神国。 意识模糊间回到肉体里,咚咚的敲门声尤为清晰,晨伊从床上爬起,走出房门便看见被吵醒的黑德薇希,后者懵懵然地问他谁在敲门? “我去看看,你回去待着。”晨伊道。 推开屋门,迎面撞上卡西姆慌张的神色,晨伊佯装讶异道:“卡西姆,为什么...?” 卡西姆的脾性在学徒间有口皆碑,一直很好相与,对于父亲不愿借予学徒阅览的典籍,他时常会以委托抄书的名义,让学徒们上门翻阅。 他同自己的关系,绝对说不上差,毕竟晨伊也要托他借阅学院典籍。 卡西姆忙做“嘘”的手势,脖子间的圣画吊坠摇晃,压低声音道:“我是趁着我父亲不注意赶来的,没时间了,先让我进去。” 犹疑片刻,他侧开了身,让卡西姆走入屋内。 “出什么事了?” 晨伊盯着匆匆入内的卡西姆,后者拢了拢身上的袍子,沉吟良久,冷不丁地开口道:“晨伊,我劝你快点离开复活镇,越快越好,明天就走,你和伊德莱,还有罗曼...应该是仅剩还没被我父亲侵蚀的了。” 卡西姆的话过于不明就里,晨伊疑问道:“什么意思?什么侵蚀?” 麻风病人闻言抬起脸,他双眼布满血丝,道:“你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晨伊顿时泛起紧张,忙问道:“什么?” 卡西姆撕开他一条手臂的袍子,晨伊吃惊地看向他的小臂,那不是皮肤发黄溃烂的手臂,而是完好无缺,麻风病人不该有的小臂。 而他的大臂依然溃烂,泛黄泛黑,不见完肤。 两相应衬下,晨伊倒吸口冷气,空气中泛着异样的气氛。 卡西姆把手臂收起,他抓住那条小臂,像按住什么不详之物,颤声道:“一切都要从那天晚上说起。麻风...一直以来都是不治之症...我也早知自己命不久矣,可是...突然有一天,很平常的一天,我的妻子喂我服过药后,我照例晚祷,祈祷到一半...困意太深,撑不住睡着了。” 晨伊眉间凝重,静静听着。 “我那时每晚都祈求吾王之王庇护我父亲、我大哥和妻子。你知道,我早已对自己的病情不抱期望了。” 卡西姆的声音压得很低,惊慌震颤着他的喉结:“第二天,我突然发现,我那只手的皮肤完好如初...不知这样形容是否正确,可能对我来说,溃烂结痂的皮肤才是如初的模样。总之...我那时整整一天都在感谢神明,我的妻子看着我,微微在笑。” 晨伊百思不得其解,心头的疑惑沉重:“完好如初了?” 卡西姆深深地看了晨伊一眼,接着道:“我以为是神明显灵,我刚开始是这么以为的,大家都说,这座镇子是受神明眷顾的地方,我也不时听过神迹显现。” 晨伊不作表情。 “后面,我的另一只小臂也完好如初了,我更加谦卑的感谢神明,从早到晚,我的妻子劝我不必这样,我当时斥责了她。当晚...我觉得更困了...”随后,卡西姆嘲弄地笑了,“我以为是神明显灵的前兆。” 卡西姆吞了口唾沫:“我强撑着没睡,想看看天使是什么模样的...邪门...邪门,根本不是天使!” 他拧转头,双眼通红道:“我看见我被绑在床上,我父亲割下他学徒的皮肤,念着咒语,一片又一片地黏到我身上!” 晨伊为之一振,颈后发凉。 “我的妻子,她最先发现我醒了,她是魔法傀儡...她一直是我父亲的帮凶!她看着我,微微笑。”卡西姆压抑不住惊惧,声调提高道:“然后不止是他,那些学徒、我父亲、他们都转过头来看我,都在笑!” 晨伊不免被卡西姆语气里的惊惧侵染。 “我父亲坦白了我一切,他说他在书里找到了救我的办法,他说只要把我皮肤都黏上,选用最具灵性的肌肤,都黏上!然后...”卡西姆停顿了一下,“用血祭...和不知哪里的可恐邪神,取得联系,我就能重获新生。” “我假意赞成我父亲,与我父亲虚与委蛇...他不知从何本亵渎神明的古籍里得知了这些,他的意识被那禁忌的知识侵蚀了,而他...用不知什么方法,支配了几乎所有学徒的意志。”卡西姆的语气极为绝望,“我无法阻止他,他是镇上唯一的巫师...我只能尽力找到没被他侵蚀的学徒...让他们快走。” 卡西姆撇过头,悲怆道:“我要去找伊德莱了...他应该也没被支配...起码我没在那些学徒里看到过他。快走吧,晨伊,我父亲疯了,他要拿富有灵性之人来血祭!今晚,他要做第一回献祭!” 留下这句警告,卡西姆匆匆起身,只是简单答复了晨伊几个问题后,急忙趁着夜色赶去别处。 晨伊满脸凝重,卡西姆顶着宵禁过来警告自己,绝不可能是开个玩笑,尽管突如其来,但容不得他轻视。 而上次推演...那来历不明的巫术手稿落在卢西乌斯手里,也让他对卡西姆的话多信几分。 “先回到神国,推演一遍复活镇,看看会发生什么。” 晨伊转身进房,回到千柱云海之上。 停住复活镇,晨伊抬起手把复活镇的虚影又唤了出来。 苦难钟楼一层,新升的钟楼...暂且叫它善恶钟楼为好,也有两层。 总计三层的灯火,原本自觉窘迫的晨伊发现自己一下子阔了。 几年下来,他知道,苦难钟楼总是越往上点燃灯火越要遭更多的难。 “还是那张古老的巫术手稿,落到了卢西乌斯的手上。” 相同的开局,这次依旧是落到卢西乌斯手上。 以前也有落到别人手上过,但结局同样是既定的覆灭。 晨伊不觉奇怪,复活镇的虚影继续运转。 咔、咔、咔。 不过三十秒,复活镇的虚影停住了,如被按下暂停键。 晨伊怔愣住,等待良久,虚影竟无再度运转的迹象。 “怎么回事?”晨伊百思不得其解,放大虚影,满心疑虑的察看每一处。 片刻,目光落在自己家里,一身黑衣,脸颊挂泪的黑德薇希悲恸失神地跪在圣像前。 屋内,毫无血色的少年静静躺着,无法抚平的面目狰狞! 虚影如实呈现,自己身体的肚子裂开了血迹干涸的大洞,撕裂的痕迹呈撕咬状,不是由外而内,而是由内而外! “我...死了?” 晨伊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 急忙收起虚影,晨伊转而盯向复活镇,镇子东边的皮革店,划到自己家里,越过屋檐,他看向自己的肉体。 在神国上,他清晰看到。 就着清冷的月光,瘦弱的躯体里,肚皮下有东西在蠕动! 拉近,再拉近,待晨伊透过肚皮,看到体内时。 一只丑陋、苍白色的虚幻蠕虫,黏在小肠上爬动着,肆意啃咬肠子。 万般悚然下,晨伊触碰蠕虫,那一刻清晰感受到那怪物的意志,那寄生虫的意志。 它要吃掉肠子,然后成为自己的肠子! 第十四章 降临 即使梦中,那阵恶心的呕吐感依旧真实。 晨伊压抑住恶寒,停住复活镇,熄灭灯火,那头大快朵颐的蠕虫被无形的手拎了起来。 弥合好被撕开口子的小肠,晨伊盯起那只蠕虫,身形虚幻,呈苍白色。 “他是怎么到我肚子里的...” 晨伊想起那瓶喝下的魔药。 今夜的苦难钟楼的灯火因此而燃,足有一层半。 原本不解来由的晨伊顿时恍然大悟。 “卢西乌斯的麻风魔药。”晨伊皱紧眉头,指尖泛惊愕的凉。 在他的学院研习过魔法,即便是入门学徒,晨伊也自然知道寻常麻风魔药如何调配:六脚蛤蟆肝、变色龙鳞片、变色龙血、苦参、常用的纯水...还有必不可少的经文诵念,乃至事前的斋戒沐浴。想来想去,绝无可诞出这种虚幻蠕虫的东西... “这魔药是改过配方的。”晨伊厌恶地瞥了眼蠕虫,“往里头加了这种来历不明的蠕虫。” 而他旋即想到不止自己,那伐木村的几十名村民都当场服下那所谓圣药,加上卡西姆今夜的警告,后背一阵寒意。 那异教巫师究竟...想做什么?! 再无等待思索的理由,晨伊马上把视角挪到由小教堂改建的魔法学院。 巫师卢西乌斯,他立在炼金坊里,圣像雕塑投下的阴影落于绘制魔法三角的黄铜招灵台,魔法书、黑柄刀、三足铜铃,仪式法阵冒着诡异幽蓝色亮光,静止着的时空里,他的嘴张开着,似在吟唱着什么。 晨伊小心翼翼的重启时间。 “...那灰暗的魂灵...渡过魂桥的死魂们,”起初卢西乌斯用的是亚温语,还能大概听懂,而后随着仪式法阵的加剧运转,他口中已是专门诵法的白金文,技艺不精的晨伊仅仅勉强听懂,那是召唤、唤醒某物的意思。无疑是招灵魔法。 死魂们? 死魂病?! 那天见过卢西乌斯以白金文写下的晦涩单词又一次重现在脑海。 因探寻神明的禁忌而起,随着苍白骤雨而来...晨伊不禁回想起那时一切。 而当晨伊想起那单词的刹那,脚下的云海如浪潮向外涌动,仿佛在排斥什么,分明没有痛苦或恐惧,脖颈却泛起细密的冷汗。 “卡西姆好像说得没错...” 幽蓝色的仪式法阵光芒大现,晨伊死死盯住复活镇,目光不移。 当光芒收敛,卢西乌斯仰起头,看向窗外。 月色幽深,似乎并无别事发生。 而后一霎间,晨伊汗毛耸立。 因他看见,一个住宿在学院的学徒,不受控制地弯下身,掐住脖子,竭力呕吐。 喉咙鼓动间,一块血黑色肉团被吐到地上。 它在蠕动,用腥臭的肉体往巫师那蠕动。 另一个学徒也趴在床上,呕吐出血黑色的肉团,随后不省人事地摔到地上,表情狰狞。 晨伊缩小视角,凝视整个夜色下的复活镇。 一个、两个、三个...而后十个、二十个...越来越多学徒拼了命地从嘴里吐出血黑色肉团,神色无不狰狞,这副异常疯狂的景象,那几十个诡异的肉团蠕动着,起初慢如蜗牛,而后如硕鼠飞快蠕动前行,一路留下滑腻的血色液体。 全是那天...看见那单词的学徒... 而他的肉体也紧紧抓住脖子,企图竭力吐着什么。 晨伊的后背一寒。 原来那天苦难钟楼多出来的灯火,也与此有关... 整整一刻钟,肉体没有吐出任何东西。 晨伊扫了眼蠕虫,难道是被它吞掉了? 宵禁下的复活镇,不是只有晨伊察觉到异象。 教习罗纳德数学的伊莎主祭抬起头,眼神凌厉。 “死魂的气息何以如此浓郁...那个方向,卢西乌斯?” 还是那魂灵作祟? 伊莎主祭紧绷面目,极力不流露出异样。 努力不面露一丝犹豫。 她犹豫且思虑的,不是如何解决那几近入味的死魂气息,而是该不该去解决。 若是那魂灵作祟,她动身前往,岂非羊入虎口。 换做平时,她早就携带讲经院的法器清除这遭神谴的邪祟污秽。探寻禁忌的巫师最终引来沦陷北土的死魂注视,受其蝇头小利蛊惑,最后饮鸠止渴般追逐知识还不自知。 这等情况,她已见证过成千上百遍。 “愚蠢恶毒的学者们,比那些引发苍白骤雨的真教徒还要卑劣。”伊莎在心底怒骂。 犹豫间,伊莎扫过俯身做题的罗纳德一眼。 她旋即意识到关键所在。 “那肮脏的魂灵只是抹去我的记忆...若我察觉异象不处理,反而更遭怀疑。” 如此,伊莎彻底想通,她转头跟罗纳德道:“小罗纳德,老师要回一趟讲经院。” 罗纳德懵懵然地回过头。 千柱云海之上,晨伊目睹所有肉块在黯淡的夜色下往学院汇聚,或钻或爬,半刻钟之内,尽数聚在巫师的招灵台上。 他胸前的数七符咒剧烈发烫发光,法袍被烫出焦痕,神秘学上,那是符咒警告佩戴者,响应遥远呼唤的灵体,其真名之重根本非其所能驾驭。 卢西乌斯猛然扯下数七符咒,瞬间手掌被灼热的符咒烫伤,他丢开符咒,无视这一切。 “德法斯、卡罗卡拿其...”他坚定不移地诵念白金文,另一只手按在翻开的魔法书上,随着他的呼喊,肉块很快凝结到一起,爬动留下的血色粘液随处可见。 晨伊正准备终结这可恐的景象,然而,于夜色下急行的伊莎主祭落入眼中。 “她来干什么?她是这巫师的同伙,还是...” 卢西乌斯抬手扯下屋里某个蒙着白布的东西,还未雕刻好的肉色石头,分出的四条肢体线条细长均匀,有如完整人身。 魔法傀儡。 卢西乌斯本就是个傀儡大师,连麻风儿子的妻子也是魔法傀儡。 肉块顺着他的指引,迅速爬到尚未完全雕好的石头之上,以其为骨,沾黏其身,污秽的仪式法阵冒出苍白色的浓烟,光线黯淡的炼金室里格外显眼。 待肉体成型,卢西乌斯转而以亚温语诵念起异教的经语:“吾王之王,施展伟力,您卑微的侍从愿献身一切,吾王之王,教化万物,为您卑微的侍从作主保,降下神使、天使、灵使......” 他攥起黑柄刀,在手掌中划出一道伤口,紧接着,他生生剜下一块肉。 “吾王之王遣下的圣海因里希,执掌金门钥匙的座下天使,祂命请您为我主保,为我主保,盯着那魂灵,盯着那魂灵。” 唤灵仪式极为必要的步骤,乃是以神之名,祈请祂座下的使者主保,震慑即将到来人世的魂灵。 卢西乌斯旋即把手伸入祝圣好的水中,朝逐渐凝聚的躯体,癫狂地、嘶声力竭地怒喊,以白金文:“降临!降临!命你降临!把我可怜的卡西姆带回来!” 仪式法阵的苍白浓烟听他号令般,急速凝结成雾,盘踞在炼金室天花板下,愈发浓郁,逐渐呈乌黑色,不知有多少雨水凝聚其中。 晨伊再也等不及携带法器匆匆赶去的伊莎主祭,抬手熄灭灯火,越过浓雾,触碰那急剧运转的仪式法阵。 第十五章 混合语言 当指尖触碰那魔法图案的一刻。 暴虐无序的情感顺着指尖逆流而上,如同滔天洪流席卷而来。 被黑雾包裹,那生物每一寸都长满了螺旋扭曲的肉质角,双足上,姑且能称作指甲的东西,长成树根盘旋模样,丑陋的浑圆躯体,有道狭长裂缝。 浓郁的苍白烟雾自它而出,教人心底泛慌,晨伊看见它的角不断往外生长、延申,企图闯开那愈来愈近的法阵,响应污秽的呼唤。 “降临!降临!命你降临!”卢西乌斯的声音自法阵另一头而来,响彻整个空间。 那生物不断延申肉角,生长速度极快,不消多时,那被打开的召唤裂痕触手可及。 晨伊心中隐隐有不详的预感,这等可恐的怪物绝不能降临在复活镇。 他挡在裂痕之前。 肉角延展到身前停了下来,似是发现有什么挡住了去路,那生物身形抖动,烟雾大作,黑雾熊熊滚动,晨伊能感触到它的震怒和憎恶,遭到无名小卒冒犯的震怒! 它浑圆身躯的裂隙缓缓张开,一只巨大而无瞳仁的竖眼,随着裂隙愈张愈开。 它的愤怒一如汹涌浪涛席卷,残暴地拍打孤舟。 晨伊忐忑不安,恐慌顺发丝针蛰头皮,虽无躯体,依旧仍有泛鸡皮疙瘩的触感。 终于它身躯的裂隙完全打开,巨大的竖眼横立在前,缓缓地,一颗潜藏的瞳仁滑至中心。 晨伊按捺着惊慌,直视那生物。 那生物的目光缓缓落到来者身上。 不过半响,它迅速阖上裂隙。 盛怒下张开的竖眼,急忙收回眼皮之中,延展出来的肉角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收回。 浓郁的苍白烟雾飞快聚拢收敛,滚动的黑雾霎那平息。 晨伊怔愣住了,抬起指尖,尝试感触它的情绪。 害怕... 还有一丝丝郁闷... 那竖眼生物,不知有无听觉器官,然而,它确切能捕捉到周遭一切声音。 它只听到祂说:“我不允你降临。” 它急速往后倒退,远离那召唤裂隙。 等待良久后,那气息已远。 它缓缓睁开竖眼,肉质角摸了摸已经不存在的脑袋。 离开那召唤裂隙,晨伊只见卢西乌斯面前的法阵霎那黯淡无光,惊愕、恐慌、疑惑...种种感情布满巫师的脸颊。 “降临!听从圣海因里希,执掌金门钥匙的座下天使受保人的命令,你给我降临!”他嘶声力竭地呐喊着,然而,招灵法阵纹丝不动。 “吾王之王的神使、天使、灵使,我祈请你们逼迫那卑劣的怪物,让它降临,降临!” “灵使来了。” 伊莎心里咕哝,她极高的灵性,全然感知到仪式被莫名中断了。 她的手按在墙上,手心颂珠猛然拨动。 “纳斯我,科阿罗纳。” 尽管只有刹那,晨伊依旧听清了她的言语,却无法一时分辨意思,那并不是亚温语或白金文,可是却有两者的影子。 前句的音与后一句的首音衔接如此顺畅,绝非强硬拼接,语言学上来说,倒像亚温语同白金文的混合。 墙壁自手掌起轰然碎裂,卢西乌斯满脸愕然地看向来者。 “是你,伊莎主祭?!”他全然未曾想到,这一个小小的复活镇竟然有能察觉到他仪式的人存在。 伊莎没有废话,她眼下的躯体虽苍老,然思维迅捷,她转动颂珠,喃道:“洛门阿。” 晨伊闻言本能性一怔,但旋即想到那大抵是同音或近音的混合词。 亚温语同白金文的混合词...如果在亚温语里是跟从信仰者?那在亚温语和白金文的混合语言里是什么? 对白金文一知半解的晨伊唯有盯住炼金室的景象。 卢西乌斯脸庞迅速充血,涨成淤红色,宛似猪肝。他左手费力举起魔杖,陡然间,五根指头缩小一寸,惊骇下,不止五指,整只手掌都在缩小,不止左手,整只手臂都在缩小,整个人都在缩小,仿似返老还童般身体急剧萎缩。 他骇然大叫,却发现,自己声音清脆,婴儿啼哭。 “我可怜的卡西姆。” 到后面,卢西乌斯皮肤皱成一团。最后,声音渐渐停息,身体长出一层薄膜,再看炼金室的景象,他已化成极小的胚胎。 晨伊眨了眨眼,巫师聊无影踪,像从未出生过。 一旁蠕动的肉块失去联系者,瞬息死了般瘫了下来。 伊莎主祭从地上拣起数七符咒,盯着那熄灭的法阵。 “数七符咒都烧成这样...”她打了个寒颤。 倘若那可恐生物完全降临,除非三个躯体同时在场,否则她只有勉力生还的机会。 教她惶恐的,还有另一处。 法阵停下了... 卢西乌斯本人绝无自己停下法阵的可能。 是那肮脏魂灵停下了法阵! 几乎无声无息间,法阵里头的生物就停下响应。 “肮脏的魂灵...你何以心安理得地盗用不属于你的权柄!”伊莎主祭只敢在心头痛骂。 遥遥云海之上,晨伊对此毫不知情。 “洛门阿,在那个混合语言里是‘降生’的意思?”晨伊既震惊又好奇。 他不过是个入门学徒,对于浩如烟海的知识而言,连一叶扁舟也称不上。 “而那个混合语言里的单词...只要念出来就能成真?跟巫师念咒一样,不过...白金文念的东西要更多。” 思考间,晨伊注意到城堡那边的动向,墙壁崩裂的巨响引起了镇上卫兵的注意。 伊莎主祭也有顾虑,她探出灵性扫荡一番后,拣起那本魔法书便匆忙离开。 “我要过去一趟。”晨伊心道。 巫师死了,魔法学院办不下去,...如果不趁机会去把一些书给捡回来,以后可能再也没有学魔法的机会了。 观察了遍城堡的动向,卫兵们赶到那里起码要三四刻钟,晨伊匆忙离开云海之上。 镇上宵禁,教士、稳婆、医生外,都不许私自出门上街,晨伊也不敢打灯,就着清冷的月光,凭记忆寻路。 左拐右拐下,他很快来到由小教堂改建的学院门前。 “卢西乌斯的藏书基本都在魔法塔里,那些才是真正值用的。” 教堂里神秘学书籍,大多都是基础入门,晨伊也基本翻阅过了,家中亦有抄本藏书。 而魔法塔里唯有巫师自己能翻阅的,绝对弥足珍贵。 魔法塔上有锁,不过还好,仅仅是普通的木锁,晨伊也带好钳子,咔嚓一声,藏书魔法塔的大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一阵浓郁沉闷的书味扑鼻而来,晨伊拿火镰点燃手里的灯芯草灯,光晕下,似能看见神秘学面纱即将揭露的一角。 第十六章 永生是漫长的惊叹 lt;!--go--gt; 晨伊事先在神国上观察过魔法塔内部,没有什么防盗法阵之类,也无甚禁忌,举灯踏入塔里,高耸的塔内其实仅有两层,仰头看天花板可知是小型帆拱结构,墙壁边列着一个接一个书架,晨伊快速扫视书名。 三四刻钟的时间,当然不可能把所有书席卷一空,晨伊早已拣选好要顺走的书。 分别是:记载了招灵魔法的进阶知识与各神使、天使、灵使轮值的时间的《祝圣前后》、还有记载炼金配方和服用规则的《万神的金匠与巫婆》、描写西部群山的学徒生活的《三色黄昏树下的日子》,这三本不一定是这里头价值最高的,但却是眼下最适合自己的。 把以上的书都拣到怀里,晨伊发觉还有余手,扫视了一遍。 书桌上摆有两本书,一本是翻开一半的,不知道写什么的《陈年往事》和另一本是书名看上去是记录灵性规则的《降灵夜》。他把两本一并带上。 抱着五本书,晨伊直觉发了,旋即又一阵惋惜。 “可惜不能全部盗走。” 趁着卫兵还没赶到学院,晨伊抱着这些书一路小跑回家,掂着脚走进家门。 黑德薇希还在睡觉,她房门虚掩,能听见细微鼾声,虽说是记忆投影,可除了摸不到碰不着外,作息、喜好之类的都同常人无异。 晨伊把书籍堆到桌上,再度点燃灯芯草灯,推开不靠街边的窗户,好让臭味既好散掉又不被人查宵禁。 先看看那两本书写什么的。 晨伊翻开《降灵夜》。 “我是一个真教徒,又是一个巫师,我不是天生是真教徒的,因我是六岁受洗,却天生能看见灵体。” 这页大概算序言,一个好的序言往往能让人知道作者要写什么,晨伊完整看完,这书大抵是作者编纂的自传,同时描绘那彼端的灵界与天体国度,算是寓教于乐。 “好吧,灵界离我有点远。”晨伊自言自语道。 据那短暂的学徒经历,卢西乌斯曾表示过,对于在座所有学徒而言,接触灵性灵界之事还为时尚早。 晨伊挪开《降灵夜》,翻起那本《陈年往事》。 这么多书里拿了《陈年往事》,晨伊当然不是随手为之,是因这书封上写的不是亚温语或白金文,而是真教里常用于写作经书的真阿文。 识字的真教徒,几乎都能熟捻运用真阿文,晨伊也不例外,加上前世语言学的天赋,通读真阿文书籍不成问题。 而真阿文是大部分真教国家的书籍内使用的普世文字,据晨伊对比观察,这门语言是一种表意文字,高度发达且复杂,已经脱离象形的范畴,是一种屈折语。语言学里,一般而言,古汉语、古英语、德语等被视为屈折语,其词缀经常表达多种意思。 以汉语为例:“汗”和“江”,都有“氵”偏旁,却描述的是不同事物。 即便真阿文是大部分真教国家书籍里的常用文字,对于在真教世界广受迫害的巫师而言,有关神秘学的书籍,使用异教异族的语言与吟诵魔法的白金文反而是最为常见的,以真阿文写作的魔法书籍,晨伊见过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真阿文读起来,比亚温语或看不懂的白金文读起来顺畅多了。 晨伊翻开扉页,通常会写作者名的这页却一页空白,又翻一页,也不见名讳,大概是作者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隐去了姓名。 “永生是漫长的惊叹。” 开篇第一句便捕捉住晨伊的目光。 “写下这句时,我不得不引用精灵语的诗与其相搭,但我可怜的执拗,又不容我写下的句子并非原创。” “【故我为月加冕,群星静听宣判。】” “【此前举利剑征服黑暗,此后与孤独相谈甚欢。】” 翻过几页,晨伊一目十行地速览,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 很快,他便弄清楚,这书写的是什么。 《陈年往事》的作者大抵是位女性,笔触纤细间带着不厌其烦的繁杂叙述,大到城市样貌,小到生活习俗或建筑样式,一一侃侃而谈,笔触古典而优雅,语句使用格外老派讲究,这点晨伊通常只在经书上见到。 她在写一座城,以一位修女的视角,一座经书里曾出现过寥寥几行间的城,起初晨伊还带疑惑,翻过几页,便知晓她所写的乃是古老圣都,巫师口中因探寻神明禁忌而淹没于苍白骤雨间的城市。 这个发现让他尤为惊愕。 庇佑之城、诸神庭院、赐福之地、万都之圣徒、所有仁慈之所。她如此形容。 “受天上拯救、命运之主、执掌永恒、三降其生、三衰其亡的主神眷爱之地。” “每当我几次提笔想写下这句时,我总能想起年少爬上教堂塔顶,俯瞰城市一角,修道院屋檐上的厚实积雪,头顶着冬日艳阳,我流汗了,可冷风一吹,那热汗一下冷冷地黏在脸上,变化之快,教人始料未及。” 她的写作手法是这样的。 又翻过两页,晨伊看见一张绘有巨大长角竖眼的简陋插图。 下面配文:“原谅我无法将它画得真实,只能用这不合礼数教养的简陋笔触,倘若太过形象,莎草纸便无法承载它的重量,尽管它不过是一只不大不小的死魂眷属(当然,在我眼里)。” 晨伊反应过来,这东西正是巫师卢西乌斯今晚打算召唤之物。 而后她写下它真名的头一个单词:拉奥。 “拉奥...”晨伊不禁以真阿语呢喃,忽然,头皮像被什么轻轻地蛰了下,几乎微不可察。 他接着看下去:“它是看管魂桥的小小眷属,大概嘛,类似狱卒或者车夫,它能指引死去的魂灵们返回现世,可能圣都的毁灭,少不了它的功劳,这点...我也是在母亲离世后知道的。” “如果灵性极高的天才,可能轻轻呼喊它真名的头两个字,便能得到它的回应。只是可能,比如我。” “读到这里的读者们不妨可以尝试下......这只是开个玩笑,能读到这本书的人,总不会是神秘学菜鸟吧?原谅我强写出来的幽默感。谁都知道,冒冒失失地诵念真名,从来不会是件好事。(若真有不自量力的学徒,还请阖上本书,及早丢在记忆里头。)” 读到这里,晨伊怔了怔,旋即勾了勾嘴角笑了。 “我就是不自量力的菜鸟。”他自嘲道。 或许自己可以试着在千柱云海之上诵念一遍? 慕然间有了想法,晨伊匆匆翻几页后合上书,把警告都读上遍后,思虑片刻,那时自己明确感受到拉奥的害怕情绪,应该不会有姓名之忧、或危及神国之事。刚好自己要回去做一遍推演,而神国的钟楼亦不缺灯火,足够在诵念真名前推演一遍,诵念真名后推演一遍,这样,就算不是万无一失,也能说得上是小心谨慎。lt;!--over--gt; 第十七章 秘密结社 越过痛苦,再度位临神国,今晚是这月登上神国的最后一夜。 晨伊俯视复活镇,那些卫兵已然赶到学院,面对倒塌的墙壁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没有留下踪迹,全然不必忧心,晨伊暂停住复活镇的一切,驱动它的虚影。 虚影听命运转,展现未来之景。 “不是卢西乌斯,这次是...伊德莱无意间得到了手稿。” 因自己的插足,卢西乌斯已死,手稿落到他人手里,晨伊毫不惊讶。 那手稿是必定出现的,必定来到这孤僻的小镇,晨伊见过它以各种形式出现,被商人转卖、外来巫师遗留、某处挖开的宝藏,甚至被鸟叼着掉下来、夹在某处书页里无意间找到...它的出现没有规律可言,但这诡谲的手稿是命中注定出现的。 “伊德莱...没有解读出手稿的内容。他十分好奇,找到了巫师的麻风儿子卡西姆一同解读。” “来历不明的手稿又一次被艰难破译,只有前半句:男爵将死于信仰。” 开局不出晨伊意料,他感到郁闷,每次都是男爵。 很快,他想到什么。 男爵...不一定得是阿泰男爵吧?如果是别人当上复活镇男爵... 晨伊把这简单的猜测记在脑子里,继续观察。 俄而便见城堡内外黑衣缟素。 “男爵打猎时为救麾下骑士被野猪撞下山崖,救回来后,坚持先对主神弥撒再受救治,最后在圣祭中失血而死。” “罗纳德继承爵位,痴迷于数学的他无心管理领地,其事务全数交予他人管理。” “掌权的异教徒们写信要求副尊派人接手复活镇,异教的副尊派遣麾下兄弟,以守护朝圣路之名接管此地,狂热的贵胄大规模强迫真教徒,乃至麾下农奴改信,驱赶教士,把教堂改建作讲经院。” 晨伊快速过滤信息,类似的状况,见过不止一次了。 “由真教徒乡绅领导的起义爆发,却被残酷镇压,异教统治者报复性地杀戮了每一个反抗的真教徒,其余为参与起义的,尽数被剥夺镇籍,打为农奴。” “异教统治者迁入大量异教徒入镇,从此复活镇成了完全的异教城镇。这份安稳没有持续多久,真理军们踏足这片土地,目睹真教徒们的惨痛遭遇,怀揣着极大愤怒攻陷了复活镇,肆意屠杀掠夺。” “当那些沦为农奴的真教徒们再度回到复活镇时,却发现无论异教徒或真教徒,原来富庶的复活镇已一无所有。” “光复圣地运动失败,真理军离开这片土地,回到城镇的农奴们什么也没得到,依靠半塌的房屋,枕寒风入眠。” “当异教徒们重新回到复活镇时,只见一路在风中冻死饿死的真教徒,与异教徒们不知所踪的尸骨。” “十年后的那天,复活镇永远陷入久寂的荒凉,再无任何问津踏足。” 到命定那一日,自己所认识所不认识的一切,都将走向终结。 看过不知多少次的悲惨结局,晨伊心情已接近麻木了,可沉闷还是挤占胸膛,良久,他勉强吐一口浊气。 纵使每次篡改所带来的蝴蝶效应致使结局不尽相同,然而...毁灭往往是永恒且注定的。 “...呼唤一次那个真名,再做一次推演。”晨伊收起复活镇的虚影。 仔细回忆了遍书上看到的真阿文读音,晨伊谨慎地吐字道:“拉奥。” 一派安宁与死寂。 晨伊不解地挠挠脑勺。 在脑海里再确认了一遍,他重新喊道:“拉奥。” 与刚才一般相同,久久未有回应。 衰败凋亡的古老圣都,某处深沉黑暗的空间里。 巨大的竖眼猛然睁开,死死盯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匆匆忙忙往里头缩。 它瞳仁颤抖,带着慌张,延长的肉质角,焦急地摸着身体上的一片空荡荡的地方。 待那圣洁的声音再度响彻这方空间,拉奥再也忍不住,一边后缩之余,一边散出黑雾,雾气凝结成模糊的书籍形态,它拿肉质角飞速翻阅,翻到在某一页,终于停了下来。 踌躇片刻,它小心触碰上面的某个单词。 不消多时,雾气从书籍变化成一辆样式古典的马车,一侧如祷告窗样式,窗户镂空花纹,正前门形如经书上的金门,车檐四角,前两角雕有圣徒像,一手抱经卷、一执剑展翼,后两角是王与后双像,花纹绘饰,极尽繁杂,这等尊荣,理应是唯有白马里的处子配来牵拉。 “为什么叫醒我,拉奥。” 祷告窗后,传来女人慵懒深邃的询问,她宛似从某场大梦中醒来。 拉奥舞动自己的肉质角,黑雾随之涌动,尽力说明一切。 “原来这样...你说你在一次例行回应召唤中,有个神祗般人物降临了?”女人的声音带着玩笑,“真怪,我可未曾听过这年代还有人登神,而且...也不应该。” 拉奥摸摸脑袋,随后慌忙舞动肉角解释。 “他在召唤你?仅凭声音?”诧异下,女人终于带上一抹严肃,呵斥道:“怎么搞的,你如何惹上这等人物,胆敢这样,如此不堪大用。” “拉奥。” 悠悠的远声传来,意欲辩解的拉奥垂下竖眼,整个身体在打颤。 女人自然也听见声音。 马车内沉默半响,传出声悠悠叹息。 “唉,看在你是我可怜眷属的份上,我与你一同去见他。先说清楚,若你不得活,我不必救你。”女人冷漠的言语落下,拉奥像松了口气般,竖眼稍稍阖上。 ......... 千柱云海处,晨伊坐在御座上,喊了三次,都未有听见一点回音,正纳罕着,忽然看见那屹立千柱之处,有什么在微微颤抖。 晨伊感触到,那是某种对沟通联系的请求。 是拉奥? 念头一动,晨伊不动声色地给予许可。 远空浮现一粒小点,不急不徐的速度抵近云海,由模糊到清晰,能看见巨大竖眼用肉质角托举着一辆古典马车。 晨伊眼睛微微一眯,不免有些激动,这可是自己的神国第一次迎来客人,端正坐姿,高且稳地坐在御座上。 拉奥平稳的落在云海上,轻轻放下马车,而后挪动竖眼身体,退到马车之后。 “您好,我是拉奥的主人。”祷告窗后,传来女人的声音,“望容我先自我介绍,我是秘密结社的社长瑟琳娜。” 女人的嗓音深邃,晨伊不禁讶异,音调与通常后天习得真阿文的人不同,隐隐偏近于纯正的真阿文口音,古意十足,此种腔调很老派,最多只在大城市的教堂举行弥撒时有所听闻,已经很久未有人日常使用了。 “秘密结社?”晨伊好奇道,原本只想呼唤拉奥试一试,未曾想还能有幸遇到一些神秘组织,“你为何来到这里?” 晨伊的话音落耳,他能感觉瑟琳娜那头陷入短暂的沉默。 “为了拉奥而来...您的口音...?”她的声音有种奇妙的魔力,光听到就知道她在蹙眉,“容我为我的冒犯道歉,我已好久未听过真阿文,不曾知道音调还能这般...奇妙变化。时光真像个小孩,不小心就到了变声期。” 晨伊怔了怔,这等修辞语气,加上那繁杂的语调,还有那恭恭敬敬待在马车之后的拉奥,他很快便把那本《陈年往事》同她联系起来。 “您是《陈年往事》的作者?” 第十八章 古言 瑟琳娜眯起眼睛盯着云海御座上的祂,祂身影模糊,泛着虚幻的光晕,想来是某种幻术的缘由,刚这样想,她却没有找到蛛丝马迹。 “是的,请问您是自那里知道拉奥的真名的么?” 她无不试探地问道。 “不错。” 得到肯定的答复,瑟琳娜双指扣住下巴。 看来还没到“见物知名”的程度。 目睹此等庞大的神国而弥漫她心头的凝重稍稍散了些。 那头的晨伊顿了顿,又道:“《陈年往事》写得很好。” “感谢您的赞美,这是我的荣幸。”她的话听上去未免自傲,点到为止的。 “大人,我听拉奥叙述了一切,它在响应召唤时碰到了您,这许是场误会,当然,这只是一面之词。在您看来,它可有冒犯您之处?” 晨伊静静听着瑟琳娜的解释,要说拉奥有何冒犯,硬要挑的话其实不能算没有,可自己不是那等小气的,道:“其实也没有,我呼唤它的名讳,不过是对神秘学抱有好奇。” “那就好,感谢您原谅我不知礼数的眷属。” 晨伊觉得自己听见她放松下来,把手掌安置到大腿上,这实在是种奇妙的感觉,明明看不见,可肢体语言能真切地感触到。 “您对神秘学抱有兴趣?”她询问道。 拉奥忐忑地微抬竖眼,它的主人似乎对眼前这神祗样的人物毫无畏惧,只有止乎于礼的谦逊。 晨伊点点头,幽默道:“是的,说到底,我不过是敢冒失诵念灵体真名的菜鸟。” “是我贻笑大方了。”她回以幽默。 瑟琳娜长长地“嗯”了声,随后道:“如您所闻,我是秘密结社社长,说来惭愧,秘密结社不过我一人而已。好吧,其实也从无多少招收成员的打算。尊贵的大人,除非是您。” 她不咸不淡的恭维话落耳,晨伊有些心虚。 “秘密结社...是做什么的呢?” “简单来说,用秘密买秘密。只要您说出自己的一个秘密,我这边会用您想知道的对等秘密来交换,当然,我有权拒绝回答。水晶球会告诉我,您所述秘密究竟有多么隐秘,多么...不可告人。”瑟琳娜没一点殷勤。 “也就是说,我可以拿自己的秘密交换你知道的信息?”晨伊问道。 “没错...何不做个简单的演示。”窗后顿了顿,道:“您信仰什么?哪个教?” 晨伊本想说真教或是巨王教,但其实自己并不真心信仰这些。 而这女人可能有辨别真假的能力。 “额...我没有信仰。”晨伊如实回答后,迟疑了片刻,补充道:“非要说的话,信小孔里的山丘和...骏马刻着的思想。” “...好吧,真是小众的信仰。”隔着祷告窗,瑟琳娜愣了愣,平淡道:“这样别致的神灵肯定给您提供了难言的...眷顾。” 长桌上,水晶球流露出淡蓝色微光。 “蓝光,代表低评价的秘密。”她的嗓音宛似魔女,蛊惑又清脆,“现在,我可以回答您一个对等的问题。” 疑惑凝上眉头,真是奇妙,晨伊想了想,旋即问道:“我能不能拿我的秘密,去换别人的秘密。” “当然可以,只要价码足够,我能让您得知这世上近乎所有秘密。”她的语气听起来精神了些。 “即便你不认识秘密的对象?” “即便我不认识秘密的对象。”瑟琳娜以陈述来确认。 听到这里,晨伊不觉地心情激动。 摩挲下巴,晨伊随口挑了个问,权当验证:“阿泰男爵的孩子是谁?” “如您所愿。”瑟琳娜利落答应。 而后,祷告窗后便响起轻微的吟诵,水晶球的光芒开始变化,由蓝转紫,又由紫转红,三种颜色随后混合一起,分离出来,晶莹的球体内,它们逐渐化成各个点,连成星座。 “无上的秘密,请告诉我,他所欲窥见之事。” 她的话音刚落,晨伊的双目不自觉地被水晶球吸引,奇妙的无形魔力下,移也移不开。 几乎微不可察的吟唱,球体星座大放光芒,四周顿时空灵。 空灵散去时,晶球光彩变换后,最后流露淡蓝光芒。 “阿泰男爵的孩子名叫罗纳德。”瑟琳娜说道。 尽管早有准备,晨伊还是暗暗称奇。 真能用秘密交换秘密,那岂不是能打听到任何问题的答案? 想到这里,晨伊旋即换了个思路。 说起来,她听到我用于交换的秘密,然后运用某种神秘权能获得另一个秘密,这样...不是一下收获两个? “若我告知你秘密,你告知我另一个秘密时,岂不是你获得了两个秘密?” 拍了拍手,瑟琳娜赞许道:“真是富有智慧,我的客人。” 她也不吝于隐藏,直截了当道:“‘秘密’是我的源泉,无论您想问的是什么,只要您想从我这里探寻秘密,于我而言,都是稳赚不赔。” 晨伊沉吟片刻,照她所说,以秘密交换秘密这看似公平的买卖,对于所谓客人而言,有可能小赚,也有可能稳赔不赚。 而自己又确确实实有不少疑惑想寻求解答。 除非有什么能规避她得到自己的秘密的同时,不知道秘密的内容。 想了想,晨伊很快有了想法,试探性问道:“我有个秘密想要知晓。” “请说。”她不啰嗦。 “我想问,魔法或者说巫术...是从何而来。”晨伊问道,这是一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 “好吧,这真是个广泛的命题。”瑟琳娜用于口语的词汇很多,她顿了顿道:“我只能回答与您给出的秘密评价相等的。” 晨伊正打算开口。 但他想到什么,转口道:“其他语言,你也听得懂吗?” “您想用其他语言?无论您说的是矮人语、北兽人语、安威客语、卡利斯矮人语,甚至是精灵语,无论有多么偏僻,我都能与你流畅交流,这世上可没有我不会的语言,而秘密结社也不限语言。”尽管觉得奇怪,瑟琳娜还是道。 点了点头,晨伊活动活动喉舌, 晨伊试探道:“法兰西是很有骑士传统的国家,而路易十六即是国王也是...法兰西无头骑士。” 水晶球泛起蓝光。 沉默的祷告屋里,自己甚至能感觉到瑟琳娜明显的怔愣。 而后沉思,最终迷惑。 “这是...什么语言?如此...古怪。”瑟琳娜疑惑不已。 “我家乡的语言。” 闻言,里头的女人沉吟片刻,而后道:“好吧,毕竟秘密结社不限语言。我会告知您结果。” 听瑟琳娜如是说,晨伊沉下心,打好算盘。 “请接纳这个秘密吧。”说完,又是同样的仪式。 片刻后,她缓缓叙述道:“这世上,有一小撮的幸运儿,掌握或接触过某些神秘与奇迹...有人不知克制,为非作歹,又有人怜悯众生,施展仁慈,这些人,他们被称为显圣者。这点,您应该清楚。” “他们是如何操控这些神秘与奇迹的呢?您应该并不尽明白。其实说来简单,他们所靠的,乃是语言。” 听到这话,晨伊条件反射地懵了懵:“语言?” “准确来说,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它是几乎所有语言的源头,古老而神秘,历经数万年洗礼,曾是几乎所有种族的母语,您可想到,无论是岁月悠久的精灵,还是野蛮粗鲁的兽人,从南到北,由西到东,整个世界对于太阳都是同一个称呼?或许正因如此,它才蕴含伟力。” “它名为古言,相传乃是世间万神用来作诗颂唱的,为了教人看懂,好巨人奥达拿头发一个个打造了它们。” 古言?晨伊暗自嘀咕。 “当然,即使是显圣者,也不一定能听闻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来源是古言。好吧,您听到了不可多得的秘密。”瑟琳娜此时打住,晨伊支付的筹码,只够她说到这里。 第十九章 傀儡 古言... 即使是显圣者,也不一定能听闻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来源是古言。 晨伊想了想,恐怕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好吧,指的就是我。”晨伊暗暗自嘲。 晨伊倒没有为自己知识欠缺而羞愧,更没想端着复活镇之神的架子,他心里头对古言产生浓浓的好奇。 毕竟自己是学语言出身的。 思虑了一会,晨伊意识到,无论伊莎还是卢西乌斯,在与某种神秘沟通时,会出现白金文的身影。 “我想问你,白金文便是古言么?”晨伊讲出了心里的猜测。 “我的客人,我希望能告诉您一个确切且完整的答案,纵不能称为真理,也能称作公理,但...”瑟琳娜巧妙地停顿住,勾人好奇道:“我这里,只有秘密才能交换秘密。” 奇怪...她明明听不懂中文... 却对秘密格外执着。 马车里头的女人显而易见地对秘密来者不拒。 看她的言行,好像只要是秘密就行,无论秘密的内容是什么。 结合瑟琳娜之前所说,晨伊马上意识到:她掌握的古言应该是“秘密”。 不过,就算能猜到,其实也毫无作用。 瑟琳娜的言行举止,就没有隐藏的打算。 “好吧,要多高评价的秘密?”晨伊先问道。 “我还想同您说,以后要先支付筹码才能回答,看来没有事先说明的必要,您富有贵族教养,我的客人。”瑟琳娜话说得巧妙,语气却不冷不淡,“比蓝色评价高一点,红色。” “嗯...世上有两个汉尼拔最出名,一个汉尼拔爱吃人,另一个汉尼拔爱吃罗马人。”晨伊佯装郑重道。 水晶球仅仅泛蓝光。 “抱歉,我无法回答您的问题,请换个秘密吧。”瑟琳娜淡淡道。 晨伊点了点头。 连说两个秘密会不会得到红色评价? 晨伊决心小小尝试。 “君士坦丁堡陷落,第三国际解散。” 水晶球依旧泛起蓝光。 晨伊甚至能听到瑟琳娜在马车里挑了挑眉毛。 这只能算蓝色低评价,加上前几次的诉说秘密,而红色评价更高一点,晨伊有了参照系,稍加思索...... 最后,他随口道:“我以前叫陈亦。” 水晶球缓缓泛出蓝光,晨伊怔了怔,不到三秒,蓝色迅速被一派红色侵染,他听到瑟琳娜倾了倾身子,正打算开口,然而...红色就似被驱逐的蠕虫,光团飞快收敛,新生的青色挤占了整个水晶球。 青色没来得及宣告它的胜利。紫,高贵无上的紫,唯书中帝国皇帝方配身着的紫袍,球体晶莹剔透的颜色令人沉醉,直教晨伊想起前世为无数诗人颂唱的罗马紫。 马车里,她沉默几乎满溢而出。 紫光评价,那是极其罕见,几乎最高评价的秘密。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紫光秘密,瑟琳娜漫长的一生以来都未曾见过有十次。 然而她听不懂那种语言。 惊喜之余,瑟琳娜贪婪又气忿地盯着水晶球。 她花了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学习语言,即使偏僻深奥的群山精灵语亦能妙语连珠,包括诸多已无人再用的死语,都在她所能娴熟运用的范围内。 秘密结社的社长,怎能不渴求秘密。 良久,缓过神来的瑟琳娜佯装平淡地开口道:“我的客人,您的筹码太过丰厚...所以您大可换个问题,或者...我再多回答些,也可以留着,把多出来的筹码,留到之后再用。 晨伊一阵惊喜,他收敛住神色,大度道:“不必换个问题,我会多问些,如果有多,就留到下次吧。” “好。”瑟琳娜点点头,她利落地开始吟诵咒语。 双目再度被水晶球吸引,晨伊知道移不开,索性一直盯着。 她吟唱之后,球体不断变化的星座停顿,光辉耀眼而空灵。 水晶球流露淡红光芒。 “白金文并不等同于古言。”瑟琳娜如此说道。 “哦?”自己的猜测没对,晨伊不由更加好奇。 “就我所知,古白金文是追逐知识的白金巫师们为没有形体的龙语编纂的文字。我可以同你说,龙族有他们独有传承知识的秘法,同时过耳不忘,以及龙族对分享的忌讳,无需也并不想要文字。”瑟琳娜的语调不变,道:“而纯粹龙语...是近乎于古言的语言。” 近乎于古言的语言。 晨伊暗暗把这记下。 哪天复活镇天空飞过一条龙,自己就把它抓下来。 “你刚才说...古白金文?”晨伊很准确地捕捉到字眼。 “不错,古白金文,现在...绝大多数人所习得的白金文,都是历经时代更迭,不断简化和修改过的。”瑟琳娜如此道。 晨伊点了点头,这很好理解,语言是不断变化的,从不固定,就像古英语是屈折语,词形变化复杂,而现代英语逐渐向分析语发展。 而汉语也是如此。 “我没什么想问的了,可以...占卜下一个秘密吗?”想来想去,晨伊只有用“占卜”这单词来描述瑟琳娜的行为。 出乎意料的,瑟琳娜回绝道:“...抱歉,恐怕这几天都不能了。” “您支付了一个紫光秘密的筹码...对我来说,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完全消化,‘秘密’是我的源泉不错,只是华贵的花园经不起大水漫灌,就像猎户短时间难以走遍群山,我不知我的比喻是否恰当且便于理解。”她解释道。 晨伊佯装明白地点头。 “好吧,我的客人,我差不多该告辞了,如果您想联系我...《陈年往事》的倒数第二十六页的第十一个单词,将它换成白金文诵念,秘密结社将听到您的呼唤。”瑟琳娜留下联系秘密结社的方法。 见拉奥不紧不慢地伸出自己的肉角,把马车举到头顶,晨伊想到了什么。 “拉奥,巫师召唤你,是为了什么?为了治好某人的麻风病吗?” 突然被注意到,拉奥的眼珠子颤了颤,它缓缓转过眼,不敢懈怠,极力挥舞它的肉角。 晨伊没搞明白它在干什么。 半响,瑟琳娜善解人意地开口道:“它不知道什么是麻风病。” 晨伊继续听下去。 拉奥换了种舞动方式。 “它说,它是魂桥的看守,只有把变为死魂的灵魂们带来现世的权能。”瑟琳娜顿了顿,翻译道:“那个巫师召唤它,是想让一个魂灵回归现世。” 晨伊蹙紧眉头。 “哪个魂灵?” “它说,”瑟琳娜分辨拉奥的动作,“他叫卡西姆。” ................... 黑夜之中,黑麻袍的身影格外不显眼。 卡西姆踏入炼金室,前来调查的卫兵们尽数离去,他越过那残破的招灵法阵,深深地看了地上的法袍一眼。 他不知道,本来进行招灵仪式的卢西乌斯何以不见踪影。 只不过,他们之间断开的灵性链接告诉他,他的父亲已然死亡。 于他而言,这无疑是天降横福。 原本用于对付父亲所用的蠕虫,也不再有用武之处。 推开炼金室大门,月色下的寂静长廊,枫柏影子交错斑驳,枝叶彼此摩挲,独他一人前行。 教堂正间,他推开圣像,拿出钥匙解锁背后的暗门,缓步走入其中。 蜂烛点燃,他侧头看见一个接一个的消瘦身影安安静静地躺在昏暗之中,恍然回到那日无意间走进暗门后,惊骇瞥见无数个被遗弃于此间孤独中的“自己”。 那无数个傀儡。 “父亲,我想拥有自己的生命。” 他难以按耐住脸颊上滚烫的泪水,攥着脖颈的圣画吊坠。 “我想拥有人性...” 企图呼唤邪神的,从来不是卢西乌斯。 得以探寻禁忌的,从来不止卢西乌斯。 第二十章 祂不存在 送别了瑟琳娜,晨伊慢慢坐回御座上。 仰头可见高悬于空的青铜门。 他拨弄复活镇,终于看到卡西姆静静地站在暗室里,面对着不知多少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魔法傀儡。 蜂烛火光摇曳。 “我想拥有人性...吾王之王,请您回应我。” 晨伊将复活镇暂停。 自己不曾想到,自己所见到的卡西姆,其实是一具魔法傀儡。 “推演一遍吧。”晨伊喃喃道。 他想要推演一遍,再做决断。 复活镇的虚影凝聚而出,晨伊撑着脑袋,看着复活镇的虚影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运转。 “渴求拥有人性的卡西姆,在最后一次祈祷后,弃绝了吾王之王,加入异端修会,皈依邪神。” 晨伊把手按压在眉心上。 所谓最后一次祈祷,便是卡西姆眼下这一次。 很快,晨伊便看见那超自然般必定出现的手稿,它由异端修会的修士交予卡西姆的手中。 “学院解散,卡西姆与伊德莱、罗曼共同组建三人结社,期间也对自己发出了邀请。” “自己并没有加入结社,三人结社着手手稿破译工作,而伊德莱、罗曼受其蛊惑,尽数皈依异端神。” “一年后,异教的王裔途经复活镇朝圣,无意间撞破男爵向真教主神祈祷。” “一个月后,自圣地而来的察经院逮捕了男爵,控诉他亵渎神明的罪行。男爵惨遭处死。” “几乎同一时刻,手稿再度被破译,依旧是那前半句:男爵将死于信仰。” 晨伊看见卡西姆高举手稿,入魔般惊叹异端邪神的威能。 “男爵死后,异教徒们接管复活镇,罗纳德被赶出城堡,流落街头,卡西姆收留了他,邀请其以数理帮忙构筑神秘模型。” “真教徒们没有逃脱被强迫改信的命运,王裔在此设立察经院,审判一切不信罪名,大量真教徒被贬为奴、剜去双眼,复活镇一夜间成为异教城镇。” 过程依旧是相似的,晨伊屏住呼吸,看着那发生过无数次的人间惨剧。 “卡西姆与罗纳德,两个狂热者,痴迷于召唤邪神之事,其余两人受其鼓动,四人割腕流血,企图建立联系。” 晨伊瞳孔一缩,他看见卡西姆把培养罐里乳白色的蠕虫一个个夹出来。 尽管只有一瞬间,但他还是认出那与自己肉体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自己喝下的魔药,不是巫师调配的,而是卡西姆。 晨伊心头渐起杀念。 推演的时间流速很快,晨伊眨眼间便看到联系仪式被打断,沟通邪神的降临符印彻底崩碎。 那是这个推演里的自己所为。 “卡西姆没有被‘我’杀死,他仿佛得到什么启迪,迅速与异端修会切断联系,重新皈依巨王教。”晨伊讶异地看着这一切。 “三人结社并不理解卡西姆的做法,在激烈的争论后,伊德莱与罗纳德站在卡西姆一边,坚决信奉邪神的罗曼被逐出秘密结社。” “在卡西姆的带领下,伊德莱、罗纳德,三人全心全力地破译巫术手稿的下半句。而此时,真教徒的起义爆发了。罗纳德在推导公式时被暴民杀死,伊德莱亦不能幸免于难,卡西姆趁混乱之中带走几年总结下来的关键手稿,逃出生天。” “这一回,异教徒与真教徒们互相屠戮对方,血与火之夜,每个人都沉浸于厮杀之中,最后,真教徒艰难胜利。真理军再度到来时,复活镇的活人已所剩无几。” “最后一位异教徒,卡西姆,把自己关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室中,没日没夜地翻阅古籍,破译那巫术手稿的下半句。” 晨伊身体不禁前倾。 卡西姆,是破译手稿的关键? “然而,当卡西姆即将推导出第一个单词之际,真理军在劫掠的过程中闯进地下室,卡西姆未经审判,便死于屠刀之下。” “之后,复活镇,再度覆灭。” 晨伊凝住了眉头。 这次推演,让他确定了一件事。 卡西姆,与他的三人结社,是破译手稿的关键。 而推演告诉自己,差一点,卡西姆便能破译出手稿下半句的单词。 转机... 这是拯救复活镇的转机。 慕然把握到了这关键信息,晨伊放下虚影,转头看向暗室内,攥着圣画吊坠做最后祈祷的卡西姆。 原本犹疑剥去卡西姆生命的想法,悄然放下。 复活镇的时间回归正轨。 阖紧双眼,卡西姆仍能感觉到,那不知多少个“自己”躺在那里,仿佛被废弃的他们身上仍有怨灵,满怀怨毒地注视着仍活着的他。 “吾王之王...他们说这是受神眷的小镇,请您倾听您卑微信徒的祷告。”卡西姆攥死手上的吊坠,“他们在看着我,他们在问我,为什么我活了下来,不是像他们一样,永远死在这里。让他们宽恕我吧,我是因比他们完美,所以我才活了下来,才得以存在。” 完美的性格,完美的执念...完美的麻风病,卡西姆摩挲身上剥落溃烂的皮肤。 “我同我父亲所记得的卡西姆一模一样。” “告诉我,吾王之王,我该像他们这般死去吗?” “若果真是如此,那便太不公平。” 卡西姆喃喃着话语,唯有寂静的夜与之相伴。 久久寂静环绕,毫无回音。 他叹了口气,俄而,表情刹那狰狞:“吾王之王,因我是傀儡,便不配称为信徒么?!” “在这所谓受神眷的小镇,你何以听不到我彻夜的祈祷!” “你聋了吗?!” “该死的东西!该死!”卡西姆扯下脖上吊坠,无不扭曲愤恨道:“经书上说你是至善至美的神,卢西乌斯下地狱去了!若这是你所为,你何不再进一步,拯救我?!” “你没聋,因为你不存在!” “你不存在,从来都无你这个神!你不过是婊子养的亚温人编纂出来的虚伪之物,一个凡人造的僭主!” 卡西姆憎恶地骂着,他喉咙沙哑,嗓音战栗。 “我弃绝你!你这不存在的伪神!” “我在。” 钟吕般庄严的声音霎那敲在脑子里,卡西姆表情霎时凝固。 “你在哪,你给我出来!装神弄鬼的东西!”回过神来,卡西姆怒叱。 “我无所不在,又无所在。” 卡西姆忽地反觉自己的双目不知被什么阖上,睁不开一丝裂隙。 蜜糖香,他嗅到浓郁的蜜糖香,手里燃烧蜂烛,火苗格外温暖,烛油滴落手中,毫无灼烫。 卡西姆那难以概括的复杂情绪,只有一个单词能清晰表达。 震颤。 “不,祂不存在,你只是个装神弄鬼的东西,我知道,你也是个巫师!或者是那个搞死卢西乌斯的!祂不存在,祂若存在,何以听不见我的祈祷,祂何以存在?!” “存在就是被感知。” 刹那间,卡西姆身体一颤,僵硬在原地。 这句话何等深邃。 “我思故我在。” 卡西姆如遭雷击,他张张喉咙,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无法说出。 存在...感知,我思...我在...一遍、两遍...成千上万遍,卡西姆在脑子里不断重复那两句话。 他感到体内某种东西在动摇,某种东西在降临,那种他一直渴求的东西。 人性。 “我皈依您...” “我...唯一的神。” 第二十一章 破译秘密 晨伊没再做过多的干涉。 因卡西姆的情绪告诉自己,他已然没有皈依邪神的打算。 与其说他放弃了皈依邪神的打算,倒不如说他庆幸自己及时显圣,断绝了他误入歧途的念头。 晨伊旋即施以引导,让他清除那些寄生人胃里的蠕虫。 而为了让他得到巫术手稿,晨伊又暗示他大可与异端修会接触,假意改信,日后悔过。 目光落回神国内,两次推演与显圣,两座钟楼的灯火已所剩无几。 “不够再推演一遍了。”晨伊可全然没想到刚阔不了一会,又一下穷困下来。 扫过善恶钟楼,晨伊记起那几个狱长的从犯。 “该做点好事了。”晨伊拣选复活镇的场景,很快便把他们锁定。 好吧,这是个得充分发挥想象力的活计。 教士,既然信神而不行善事,那就让他周游地狱。 “希望他能写出《神曲》。” 这个狱卒,油嘴滑舌地诓骗他人,食人魔出现过了,要有点新想法,嗯...让他跟另一个狱卒... ...... 晨伊绞尽脑汁教一些恶趣味又稀奇的想法实现。 然而,他回过头看向善恶钟楼,惊讶地发现钟楼灯火在减少。 仔细观察,是当自己惩恶时,钟楼燃起一小部分灯火,但因显圣的消耗,总体呈减少趋势。 “一开始有两层...其实是我这几年无意间扬善惩恶的积蓄?” 晨伊扣住下巴,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解释。 两座钟楼的灯火仅剩寥寥数盏,加起来约莫三分之一。 例行公事地扫过复活镇,晨伊顺带凝视起拉奥举着马车来的方向。 想要再度同瑟琳娜兑换秘密,只能等到十几天后再度登上神国时。 如果现世的自己灵性够高,应该...能在现世呼唤瑟琳娜前来。 《陈年往事》的倒数第二十六页的第十一个单词,将它换成白金文诵念。 “很好的加密手段。” 晨伊离开神国,回到现世。 躺在床上,凝望低矮的天花板,晨伊喃喃道:“古言吗?” 按瑟琳娜所言,恐怕自己的神国也出自于古言的权柄。 晨伊坐到书桌前,再度点燃灯芯草灯。 火一经燃,动物油脂燃烧的臭味扑鼻。 翻开《陈年往事》的倒数第二十六页,晨伊找到那个单词。 “换成白金文...意思是:银血的魔女。”晨伊在脑子里默默道。 “她说,古言的本质是语言。”晨伊若有所思颔首。 语言。 晨伊想了想,拧开墨水盒,抓起羽毛笔,在亚麻纸上留下文字。 这世界,自己所能娴熟应用的语言:真阿文、克希语。 “不能完全掌握的语言,应该是亚温语和白金文,而亚温语应该是我现在比较能容易掌握的。” 巨王教同真教一般,语言并不统一,不过在教徒们间,亚温语是使用人数最多的语言,晨伊回忆了些常听见的亚温语,其同克希语十分相似,不仅在同个语系,不少词汇只要变个音调便可互通替换。 “大概是粤语和闽南语的区别,不过有不同的文字。” 或许哪个岁月里,两种语言的使用者曾是同一个民族。 既然二者相似,语法也不会有太多区别,语言的三要素是语音、语法和词汇,对于晨伊而言最大的困难就只剩词汇了,克希语是表意文字、亚温语则是表音文字,高度发达且复杂,已经脱离象形的范畴,是一种屈折语。 “我听到伊莎主祭使用某种神秘力量之时,诵念了一种类似亚温语和白金文的混合语言。”晨伊写到这里,笔触停顿了下,推测到什么,心脏蹦蹦直跳,“我可以把其他语言尝试混合起来,从而追寻到古言的踪迹?” 照坐在马车里,看不见容貌的女人所述,远古时代,古言曾是所有种族共同使用的语言。 既然当今近乎所有语言都源自于古言历经万年的演变。 那么把其他语言融合起来,追寻古言的踪迹,完全可行。 “怪不得,她懂得几乎所有的语言。”晨伊不禁呢喃。 由此逆向推导,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推测。 晨伊不免心情激动。 可惜,不到半刻钟,晨伊便意识到问题所在。 “光我所知,这世界就有北兽人语、安威客语、卡利斯矮人语、龙语、真阿文、白金文...等等,期间经历上万年的演变发展,各个地方,不同种族不同信仰不同民族乃至不同一个村,谁知道会诞生多少毫无关系的新生词,至于语法语音词汇,又有成千上百的变化,还不包括各类不同的文字,甚至不存在文字...乃至已经因无人使用而灭绝的死语。” 被自己浇了盆冷水,晨伊一下冷静下来。 通过硬推语言来追寻古言,只有理论上的可能。 而自己对这广阔的世界仍知之甚少。 【永生是漫长的惊叹。】回忆起《陈年往事》的开篇一句,晨伊恍然间感触到字里行间的孤寂和沉重。 “如果继续兑换秘密下去...可能某一天,她能够破译出我的语言。”晨伊想了想,很快便无了焦虑。 被破译了也没事,自己还会英语、俄语、德语、日语、韩语...还有粤语。 ................ 古老圣都,数不尽的风暴、雷霆与骤雨。 圣灵圆环大教堂,砸碎的巨型圣像圣碑,路边爬满青苔的末代王妃大理石像,城中残破不堪的王宫与城左死寂的王室陵园。 千年以降,这座于经书中失掉名讳的圣都,死在了可恐的诅咒中。 一座尊贵马车独立圣都的偏僻一角,遗弃无数马车的街道,死魂们时而游荡而过,却不约而同地对它视而不见。 “他用的是什么语言?”久违地再度翻阅大书库的藏书,瑟琳娜自诩对每本书了如指掌,可寻不到一丝一毫的痕迹。 悬浮于马车上的巨大竖眼挥舞着它的肉质角。 “拉奥,你说他可能是自创语言?让我拿别的语言来对照?”瑟琳娜不屑地笑道,“若没足够的种群使用语言,那只能算死语,而我的水晶球可不会对死语作出反应。” “拉奥,不要拿你贫瘠的知识去丈量永生的长度。”她如此道。 拉奥失落地垂下肉质角。 马车里,瑟琳娜缓缓抬起手,古老苍凉的文字浮于指尖。 “不过,你倒提醒了我,我何不试着破译它呢?” 水晶球那抹艳丽华贵的紫光循著马车里的咒语缓缓抽出,划过光弧。 “无上的秘密,请破译这个紫光秘密。” 拉奥垂下眼盯向马车。 煞那间,它的触角极其恐惧的惊慌挥舞。 它的瞳孔瞪大,满是不可置信。 它与瑟琳娜的灵性链接...突然断了! 半响,它看见马车毫无征兆,由外而内地向下凹。 马车里传出雷霆落下般的震响! 凹痕愈来愈多,愈演愈烈,仿佛在被某种无形可恐的存在挤压、碾碎! 马车的形体迅速扭曲! 拉奥发出疯狂的嘶吼,企图与什么对抗,尝试朝马车伸出肉质角,刚一触碰,它的身体就在扭曲崩溃,被碾为血肉的恐惧震慑着它,嘶吼霎那转为悲鸣。 不知多久,马车终于停下一切动静,残破不堪的凹痕遍布各处,赫然缩了整整一圈。 “该死...”瑟琳娜虚弱的声音传出。 重新建立起灵性链接,拉奥惊恐地发现: 它的主人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创! “他到底什么来头?!” 第二十二章 主保圣人 匆匆起床,迎着日头,晨伊生起木泥灶台的火,早早温煮奶酪。 奶酪是艾米杂货店里买的,他们家的味道一直不错。 黑德薇希往往会睡得晚些,通常骑士家庭里,女人会比男人晚起,这是约定俗成的克希规矩,迎面看见她梳理好走出房间,眨着疲倦的薄眼睑。 “哥哥...唔,周一了,该小晨祷了。”她掰着手指数日子,惊呼道。 按真教的律法,秋风刮起后每个周一,都是例行晨祷的日子,鸡鸣后朝圣像祷告一回,赞美主神及其天使,随后诵赞当地主保圣人的名讳,谦卑地邀其共祷,并献上祝福,而后进行半天的冷斋,期间不可食用或屠杀热血动物。这叫小晨祷,也被叫做小斋戒。 她知自己哥哥不甚虔诚,黑德薇希急急忙忙地踱步至圣像长桌,面朝木质圣像,俯身祷告,祈求圣人与主神原谅他们的懈怠。 “经书上说,祷告时行跪礼会更虔诚。”晨伊仍不紧不慢,调笑她道。 “主啊,请原谅他,”飞快一句,黑德薇希转头念叨道:“只有教士才许行跪礼,哥哥,你总不虔诚。” “我当然对我自己虔诚。”晨伊顺口道。 哪知她变了脸色,“那会遭圣人责罚的。” “主会原谅你。”黑德薇希迅速补充。 “那你会吗?”晨伊随口回道。 黑德薇希不答话,拿眼睛催促他。 再慢点就不会。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晨伊加快了手上的速度,融化的奶酪装到碗里,在她好看的眸子死盯下,将干柜里的圣餐饼拣出。 镇上的神父,要求信徒们晨祷时穿戴不得随意。只是恰好家里本就没有名贵衣服,晨伊不必换掉身上的亚麻丘尼卡。 黑德薇希是换好再出房的,没染过色的灰白长裙与短袖丘尼卡,衣领扣得妥帖,裙子和丘尼卡的连接处露出半只口袋。 圆圆的薄饼似象牙,白中泛黄。 “我亲爱的哥哥,您可有什么同主告罪的吗?”黑德薇希操起真阿文,念起祷文,目不斜视道。 “不曾有。” “我亲爱的哥哥,您可有过不感恩我主之时?” “亦不曾无。” 这通常是夫妻间例行的祷告问话,由妻子问丈夫,若没有伴侣,就由家里年纪小的问年纪大的,若家里独身一人,便自问自答。 问过话后,黑德薇希尽量放空嗓音,虔诚而圣洁:“克希人的主保圣人,与明月为邻的圣维娜卡纳:我愿您此生终身奏于月畔湾。我主虔诚且谦卑的信徒——普涅的黑德薇希,望您引领神圣的光照耀此名词构建的俗世,望您与我共祷。” 晨伊阖着双眸,静静等待所谓圣人降灵。 主保圣人,即由真教敕封的司掌地方、职业、知识等的守护圣人,按经书所言,千千万万的生灵,圣人最为主所眷顾宠爱。 圣人祈祷时,神迹将如春雨顷刻而降,而恳请圣人转达祷告,将更为具有效力。 晨伊记得没错的话, 克希的主保圣人,与明月为邻的圣维娜卡纳,是经书载明的世间最后一位活圣人。 之后,真教再也没有敕封过活人圣品。 “圣维娜卡纳,以月洗净我们身上的淤泥,为我们的灵魂涂抹膏油,即使再孤独的夜,亦有您倾神之音,诉人衷肠。圣维娜卡纳,流尽银血的圣徒。”妹妹是如此虔信,晨伊识时务地尽量放空心灵。 晨伊对他们口中的主秉持拿来主义乃至不信,莫过于说是种思维惯性了。 因我自己就是复活镇的主。晨伊自嘲道。 而后,便是例行的各自祷告,黑德薇希逼迫哥哥阖紧眸子,自己也阖紧,不过稍眯出缝隙,检查了这不虔诚的哥哥一遍,旋即小声同神明告罪,诵念了遍主神的尊品:天上拯救、命运之主、三降其生、三衰其亡...俄而闭声,只有小且薄的唇在动。 晨伊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至于自己,没什么好祈祷的。 等待良久,晨伊睁开眼,黑德薇希依旧阖着虚幻的眼睑,嘴唇轻轻努动着。 她在哼圣歌,大抵是《主在哪里》。 她最终睁开了眸子,指挥自己拣起圣餐饼。 晨伊照例掰开圣餐饼。 黑德薇希按照礼仪要求,将小手搁在晨伊手掌上方,尽力不同他接触,若碰上后一穿而过,那多尴尬。 在她的祷告声里,圣餐饼最后摆在圣像两侧的盘子里。 无趣而神圣的晨祷结束,黑德薇希精神多了,她说自己的声音会教圣人传到神明耳畔的。 “嗯嗯,可能不用圣人也能让神听到。”晨伊附和道。 “你祷告了什么,哥哥?”黑德薇希听到他不甚在乎的语气,问道。 “额...问问祂老人家能不能创造一个祂搬不动的石头。”晨伊胡诌道。 黑德薇希拧住可爱的秀眉,道:“说什么奇怪话。” 晨伊来了逗弄妹妹的念头,道“还问问祂,需不要信徒帮祂舞刀弄枪,毕竟西边的骑士们一直在为全知全能的主提供军事服务。” “你这样不诚心,会遭圣人天使责罚的。”黑德薇希忧心忡忡道。 桌上圣像下,是叔叔朝圣带回来的土,那朝圣过的土。 她这会怕祷告格外显灵。 可是,不虔诚的哥哥还不住口,晨伊说着歪理:“或许不诚心,更能让神注意,经书上不知多少恶人得以听到天使的话,改邪归正,成就圣品的故事呢。” 黑德薇希盯起他。 “你想想嘛,虔心祷告的信徒千千万万,我主听都听烦了,听不烦也不一定能注意到你,与其如此,倒不如在圣像前说自己是异教的信徒,激起神明逆反心理。”晨伊挑战妹妹的虔诚。 这等行为,类比来说,就像在如来佛祖面前高呼安拉至大。 可能一怄起气来,不小心气急眼,两方就为了一个信徒大打出手。 黑德薇希冷下脸,她厌恶哥哥不虔诚,乃至玩笑神明的模样。 她“哼”了声,又心头不安,张张嘴想反驳,俄而怕辩不过被带进去。这种兄妹辩架过往发生过很多次,被哥哥绕进去,把自己吵输甚至吵哭早已屡见不鲜,想到这里,打头起就心底输半截。自己可恨又不虔诚的哥哥,她转着那睫毛下的碧色眼珠,不想将气馁露馅,指尖叠到一起,黑德薇希不说话,她索性佯装不在乎道:“我不同你说这些。” 晨伊怔了怔,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本来备好弯弯绕绕一下没有用武之处。 最终,还是让她误打误撞地寻到决胜的手段。 吵架的兄妹总比不吵架的亲。晨伊的认识里,当哥哥的欺负妹妹是常态,一段时间不有点争辩就跟关系冷落掉一样。 晨伊耸了耸肩,稍稍好胜道:“我知道你会认同我的话的,现在气上头不听而已,可能你下次就想小小实践一下。” “说什么傻话,我每次都为你祈祷,成千上万遍。”最后,她还是劈头盖脸的一句。 不过是夸张而已。晨伊怔愣了下,压抑着莫名而来的心虚,暗暗嘀咕。 不看双颊气涨红的妹妹,晨伊转过身去。 第二十三章 洛门阿 抱着《陈年往事》,晨伊再度坐到书摊前。 后天将是忙碌的一天,因为要把皮革送去染坊,盯着那些织染农妇开工,这是件苦差事,这两天算偷得浮生半日闲。 黑德薇希法阵的生效距离不过到家门口,也没法到书摊当监工。 晨伊坐在木凳上,一页页地翻看《陈年往事》,这多少出于对瑟琳娜的兴趣,也因这书比干巴巴的魔法知识来得有趣。 她说所有权能有源自古言...晨伊又记起伊莎主祭昨晚转动颂珠所诵出的亚温语和白金文的混合语言。 “洛...门...阿。”晨伊尝试照记忆里的声调念出来,却磕磕绊绊。 又尝试念了几遍,越念越觉得拗口又难读,根本难以连成顺畅的音。 而且也没有什么权能显现。 “真怪,为什么我会念不出来?” 思考间,瞥过安静的巷子,他看见熟悉的身影快步走来。 “小晨伊,出大事了。”艾米奶奶高声道。 “怎么了,艾米奶奶。”晨伊竖起耳朵,放下书,躬着背的艾米奶奶急匆匆地健步走来。 自己的赐福果真生效了。 艾米奶奶停下也没气喘,她不可置信道:“我告诉你...巫师,那个巫师,也就是你的学院老师,他失踪了。” 晨伊微不可察地勾起嘴角,原来是说这个。 镇子上唯一一位巫师失踪,对于整个复活镇来说,确确实实是少有的大事。 他假装吃惊道:“我...我从没想过...到底怎么回事,艾米奶奶。” 艾米奶奶摇摇头,和缓道:“我也是刚从邻居嘴里听到,知道你是他学徒,所以先来跟你说一下...要我说,这真是我主在上...赞美祂,遣下天使惩戒了这巫师,那座遭改建亵渎的教堂...可是我儿子受洗的地方啊。” 她面露喜悦而和蔼的笑颜。 好吧,其实是神亲自干的。晨伊在心里道,他旋即适当展现出些许慌张:“是、是吗,那...我的魔法...” 艾米奶奶闻言叹了口气,规劝道:“小晨伊,说实在的,我一直不希望你研究什么炼金术,炼金术只不过是现在年轻人的好听话,我们那代人,都是喊巫术的,这可不是个好东西。你不知道,当我听到雷蒙德的侄子要学巫术时,我是多么吃惊,你叔叔可是我见过最虔诚的真教徒——愿他在天国安息。” 晨伊懵懵地点头。 上了年纪的老人常会犯起说教的老毛病,她又敦敦教诲:“小晨伊,我当了很多年的稳婆了,镇上大多孩子都碰过我的手,黑德薇希也是我剪的脐带——也愿她安息。巫术那玩意,其实稳婆是最有机会接触的,要知道,旁人有个小毛小病,特别是女人,稳婆要常常弄点草药熬汤。可我一直恪守主的教诲,敬而远之。我见过不知多少女人的经血,可哪怕异教徒里最心灵丑陋的,也没有比巫术更污秽。” 晨伊不好辩驳什么,只得装作诚恳同意的猛点头,最后露出大彻大悟的表情。 艾米奶奶一口气说完这些,长舒了口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没有疲惫的迹象,双手合十地赞美神明。 “小晨伊,你是聪明的,我知道你懂得这些。”她顿了顿,好事地笑道:“那个姑娘,胡椒姑娘,愿她是个好姑娘。我听那些异教徒说,是个心善温柔的,可她不是真教徒,你要坚定自己的心,不要被她蛊惑去,异教可和真教不同,是崇尚什么学者的。” 晨伊无奈地点头。 说曹操曹操到,耳尖的两人听到颂珠远远碰撞响,艾米奶奶噤了口,一时心虚下,倒不好久留起来,随口叮嘱晨伊几句,离开了书摊。 转过脸,晨伊遥遥看见她,不禁露出微笑。 洛梅阿同他对上眼神,稍稍别过,低着头踱步到他书摊前。 “又来买书吗?”晨伊先开口道。 “嗯,”她弯下腰,挽起手臂的袖摆,漫无目的地房间翻拣书摊的书。 “先生,你在看真教的经书?”翻了良久,洛梅阿佯装忽然发现道。 “不是,是神秘学相关的书。”往她面前摊了摊,晨伊讶异道:“你认得真阿文?” 自己代表妇人的躯体,就是真教里头,已誓发终身愿的圣女执剑修会的骑士长,洛梅阿怎么认不得真阿文。 “我有学过。”为了合理,她解释道:“为了同真教徒辩经。” 晨伊点点头,以往也有真教神父为了同异教辩经而研习亚温语的传闻。 既然她是伊莎主祭的孙女,那她会不会懂些关于古言的事。 自己固然在复活镇有所谓无上的权柄,可其实对这个世界知之甚少。 “有听说吗,洛梅阿,巫师失踪了。”晨伊心忧道:“我只能自己研究神秘学了。” 洛梅阿闻言怔了怔,结结巴巴道:“啊,是吗?我现在才知道。” 瞟了她一眼,毕竟伊莎主祭是她奶奶,或多或少知道内情,晨伊倒没有怀疑。 她扬起脸,柔声问他:“既然这样,先生,你还要研习神秘学?” “嗯,我想...拥有更多的知识和...怎么说,力量吧。”说到这里,顿了顿,晨伊顺口问道:“我曾问过巫师,魔法源自于什么?他具体的回答我忘了,总之好像说...源自于白金文,特别是古白金文...你是主祭的孙女,知道些什么吗?” “我...不是很清楚,你想知道些什么吗?若我知道,会回答的。”洛梅阿犹豫道。 她并不希望晨伊继续研习魔法。 若是晨伊继续研习神秘,他身上的灵性将远超以往,如此...或许会引起那肮脏存在的注意。 这样...自己能不能瞒天过海就不好说了。 而晨伊...也不免遭殃。 她转动茶色的眼珠,上上下下地扫过眼前的少年。 “怎么说...你知道为什么...我有些时候尝试念白金文,却没有相应的效果,甚至念得不顺畅...”晨伊差点把昨晚听到的“洛门阿”说漏嘴。 “...可能是不虔诚吧,我见过奶奶请求天使降下神迹,她也会喃喃些什么语言,因为她日夜诵经,虔诚且谦卑,天使才来帮她呢。”洛梅阿含含糊糊道。 她挽起袍子下摆,慢慢蹲了下来。 不虔诚? 晨伊脸色浮过一抹古怪。 如果虔诚的话便能唤来神迹,那何必用什么语言,而且...那同自己昨晚所见所闻有所偏差。 “虔诚...”晨伊咀嚼这单词,“真的是虔诚吗?” 洛梅阿咬了咬嘴唇。 在昨天前,自己不曾想到他这般不信。她原以为他是个虔信的真教徒。 人,是万物的尺度。 神明如此全知全能,拥掌无上权柄,照这般说,岂不是可以拿人来丈量神吗? 洛梅阿不可置信他能说出这样的话。 回想起这些,她的手无所事事又急躁地拣弄书籍,纤长的浓睫毛发颤。 “如果你虔诚的话...会被天使听到的,世间一切也会因虔信而同你沟通,念白金文也只是更容易让神明听到而已。”洛梅阿忍不住道,算是对昨天的回驳。 刚说完,她便小心翼翼地瞟着晨伊的脸,捕捉他的表情,眼珠抬起又放下,不停地上下滑动。 因虔信而沟通...念白金文更容易听到?刹那间,晨伊好像捕捉到什么。 难道...语言只是媒介,想到这里,晨伊不禁激动颤抖。 联想到自己无法顺畅念诵出“洛门阿”。 什么虔诚...那是灵性不够高! 晨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即使自己掌握再多的语言,甚至由此逼近瑟琳娜口中的古言。 可若灵性不够高,也无法顺畅诵念,乃至...就在脑子里却完全无法出口。 “原来是这样...”晨伊自言自语道。 刚想说什么,劝他醒悟,可洛梅阿目光又落他脸上,他的表情看不出一点悔过的迹象。 她有些紧张,想打断他的思路,飞快道:“...先生,神秘的世界可远比你想象得危险。” 第二十四章 罪宗 “...先生,神秘的世界可远比你想象得危险。” 晨伊饶有兴致地看向洛梅阿。 少女停下翻书的手,脖颈纤白,同她的手一样,这十根不愿碰金钱的指尖,连同毫无灵性的躯体,皆是纯洁无暇的,她出生于自己浇灌的羊水中,不假她人之手。 “为什么这么说...”晨伊有些好奇。 洛梅阿吸了口气,喉头微颤,不知从哪说起的感触。 她垂着眸子,迟疑多时,开口道:“神秘学...魔法...其实从来不是什么好东西。当你操控摆弄火焰时,有没有想过,亦有人操控摆弄你的命运呢?当你探寻追逐知识时,有没有想过,知识就如捕鼠笼子里放的奶酪一样呢。” “剑与魔法,游侠冒险,以及书里那中所谓隔帘隔世的骑士之爱。先生,当你向神秘学,以灵性献上和平之吻时,绝不能见到,它背后面露獠牙的模样。” “于神以水土造的白纸躯体而言,灵性...”她顿了顿,“就是污秽。” “研习神秘必然需求灵性,神秘学里说的三重世界,即所谓自然世界、天体国度、神圣空间,我们活在自然中,群星、皎月、太阳,运行于天体国度,而你们真教口中的诸神...也是我们的吾王之王,祂居于天国,同祂的天使、神使、灵使们,那便是神圣空间。” 晨伊边听边点头,这些繁杂而基础的理论,自己自然懂得。 “先生,你可还记得成为学者七誓里的第一誓愿是什么?”洛梅阿突如其来地问道。 学者七誓。 就像世俗骑士加入武装修会骑士团时,都必须誓发绝财、绝色、绝艺这终身三愿。神秘学界,每位学徒开始研习魔法时,也必须发下终身誓言,以神的名义。 “记得,第一誓是...此后虔心信神。”晨伊刚说完,便意识到自己与之相悖。 “何以要虔心信神呢,你要知道,在那充斥污秽之路前进时,若无神的指引,必将遭邪魔伪神蛊惑心神,听从无穷的欲望,坠入深渊。” 洛梅阿危言耸听道:“曾有个不信神的巫师,与魂灵交易,拥有了救治世人的神奇医术,再可怕的不治之症,到他的手里,每每能妙手回春,受他恩惠的人无不一一赞颂他的医术和品德。” 还没等晨伊说然后。 “但后来,他死了,被他救助的病人烹食了。” 晨伊诧异地挑了挑眉毛。 “因那些病人,都失去了器官,他以为治好了肝病,其实是魂灵吃掉了肝,他以为治好了肺病,其实是魂灵切掉了肺,而这一切,在他试着治愈心疾时才真相大白。 他以为自己曾救下无数人,挽救无数生命,但那些病人...都在一个月里接连离世。” 听到这里,晨伊稍稍前倾身子,问道:“信神便不会被蛊惑了吗?” “若不是前路污秽危险,学者们的招灵仪式又何须呼唤天使主保呢?”洛梅阿没有直接回答。 “那我一直都是虔诚的真教徒啊。”晨伊笑道。 如果信教能求得庇护,自己肯定会是最虔诚的前列。 想到这里,晨伊忽然想到什么。 自己何不自己庇护自己? 洛梅阿怔愣了下,倒没想到晨伊会说这话,她自然不信,见他执迷不悟,继续警告道:“先生,若你仍想追寻神秘学,我是没法阻拦你的,只能同你说些我在奶奶那听到的见闻。” “哦?是什么吗,洛梅阿。”晨伊点了点头,洗耳恭听。 “那些邪秽的魂灵之中,有几个尤为出名,比如传说里,巫术的开辟者:罪宗,按《罪恶之书》的记载,祂本是天国出生,受吾王之王点化的天使。 罪宗本应由圣火造的躯,却受那异端堕落的污染。 故此,吾王之王说他是如今一切罪恶的源头。 而污染亵渎了天使圣洁的,乃是名为卡尔的死魂,原谅我,只能用极端邪崇来形容它。 它问罪宗:‘天堂是什么样的?’ 卡尔狂热而病态地追逐世间一切称得上美的诗词歌赋,蛊惑那些本应纯洁的诗人歌者。一些异端魔法书里,曾有说过,若以诗歌成功取悦卡尔,将获知世间最深奥的隐秘。 而罪宗在遇上它后, 将神赐下的原初圣殿毁于一旦。 仅仅为了回答卡尔唯一的问题, 写下它毕生追寻的一句诗。” 洛梅阿顿了顿,口中诵念几句箴言,祈求神明原谅,而后才缓缓道: “‘我生在天国,又怎会想象得出天堂的模样?’” 我生在天国,又怎会想象得出天堂的模样。 晨伊的神色从诧异转为震惊,眉头开始凝重,再反复咀嚼,最后毛骨悚然。 凡人皆在追逐往生极乐之所,追逐那无上的死后天堂。 罪宗是在说... 对于生在天国的天使来说, 祂们从来没有天堂? 还是说生在天国的人, 所见一切皆是地狱? 洛梅阿瞧见他凝重思虑的神色,以为自己的话把他吓怕了,忙找补道:“话虽如此,只要有神的指引,神秘的世界亦不尽数是可恐之事。” “是吗,你差点把我吓怕了。”晨伊收拢起思维,笑道。 洛梅阿不太好意思,继续道:“有些奇怪的生物魂灵,比如吧,鬼鲁蛇,它拥有极其灵敏的听觉,行事迅速又极端狡猾,乃是冷血生物,却有极高的狩猎欲望,以肢解摧残生灵为乐。” “可是,它十分害怕...正能量。” 晨伊怔了怔,她这时说的单词是亚温语的,直接翻译到脑子里,应该是什么...善良灵性。 “也就是说,如果遇到它,只要你一直诵念好人好事、行善事迹,它就会感到极度痛苦和畏惧。”洛梅阿也不禁笑了笑,“只要捉住它,一直在它耳朵边念,它会被活活说死。” 晨伊勉强忍住笑,强装严肃问道:“诉说的事迹越感人泪下,对它造成的痛苦就越多?” “嗯嗯,当然。”胡椒姑娘点了点头。 晨伊暗暗思衬: 那岂不是以后遇到了,可以对它念八荣八耻,感动华夏十大人物? 前世自己陪着奶奶看过很多期。 “有没有害怕负能量的生物?”晨伊问道。 “自然也有,”胡椒姑娘乐于分享这些,而眼前的心上人也听到兴致勃勃,“灵水母,它是害怕负能量的,喜欢出现在废弃的教堂或讲经院里,你如果跟他说些快乐的事,它会非常开心,还会给你送它积攒的灵晶,可如果你说些绝望痛苦的经历,会躲着你不出现,要是忍无可忍,它会拿毒液泡泡吐你。” 心太善听不得? 晨伊忍俊不禁。 第二十五章 诱发灵性 “对了,洛梅阿,你想找哪本书呢?”想到她是来找书的,晨伊如此问道。 洛梅阿一下呆住了,她慌慌张张地动手翻动摊子上的书,“是啊,我是来找书的。”这样喃喃着,她尽力让手在忙。 晨伊怀疑她没看清书名。 她拣了很久,左挑右选,不时抬头扫他一眼。 晨伊提议道:“我来帮你找吧。” 洛梅阿扬起脸,羞涩一笑,细声道:“唔...《巡礼记》有吗?讲经院虽然有一本...但多备一本总不是坏事。” “我找找。”晨伊低下头,翻动着堆起的书,总算从底下的位置找到她所说的《巡礼记》,标题是用真阿文写的,晨伊有所印象,是劝导真教徒皈依的异教经书。 《巡礼记》是平装的。 “五银里德。”晨伊道。 洛梅阿脸色犯难。 晨伊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没见过洛梅阿买过远远低于一颗胡椒的东西。 “送你吧,胡椒姑娘,”晨伊灿烂一笑,“谢谢你同我讲这么多。” 洛梅阿稍作犹豫,也不推辞,双手接下后,提议道:“如果,先生你想找些同神秘学相关的书,其实可以来讲经院借阅,不过...那只有我教信众方可阅览。” “你想劝我改信?”晨伊觉得好笑,直接道。 洛梅阿也不否认,诚恳地点点头。 主祭之女的伴侣是真教徒,多荒唐。 “这样吗。” 如果自己真的改信了,那虔信的妹妹肯定会气忿得发疯,何况晨伊本来就对什么宗教不感冒。 话虽如此,晨伊也不想直接回绝伤洛梅阿的心,毕竟自己也在意她。 想了想,晨伊说道:“你知道...我本来就不甚虔信。” 如果信哪家的神能拯救复活镇,自己虔心去信也无所谓。 复活镇的毁灭,是所有的覆灭。 晨伊未曾见过自己不死的结局。 “倘若...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结,连神都将如此,那么又能怎么办呢?”所以,晨伊这样问道。 凝重挤上眉头,洛梅阿刚想说什么,巷子外走来穿长袍的孩子。 伊德莱。 他脚步匆匆地走到书摊前,看到洛梅阿,伊德莱的脸色诧异又心虚。 “伊德莱,你要来还书?”晨伊眼尖地瞟到他手里揣着的书。 算算日子,他租的经书也到还书的日子了。 伊德莱点点头,旋即又道:“不止来还书。” 说完,他朝洛梅阿掐指行冠冕礼,念了句亚温语祝福话,洛梅阿也照礼回了句。 把真教经书飞快地放到书摊上,伊德莱开口道:“晨伊,巫师死了,你知不知道?” 晨伊明显地诧异了一下,艾米和洛梅阿不过是说不知所踪,可伊德莱竟直截了当地说他死了。 洛梅阿瞥了眼,很快又收回。 “我只知道他失踪了。”晨伊如此道,“你哪里听来的?” 伊德莱也没隐瞒,兴奋道:“卡西姆跟我说的,昨晚他还警告我早点离开复活镇呢。” “所以?” “嘿,你真性急,卡西姆又来找我,巫师死了,我们这些学徒没地方学习魔法。而卡西姆是我们这里最优秀的,他打算弄个小的兴趣结社,不让魔法塔里的知识无处可去。”伊德莱吹嘘道:“当然,我是其中最优秀的一员。” 推演里的三人结社... 晨伊稍作沉吟。 最后做的一回推演里,卡西姆一手组建的三人结社在其带领下集体皈依异端邪教,最后从他们手中得到那张手稿。 那次推演里的自己,是拒绝他们的邀请。 然而,最后卡西姆也没有破译出手稿的全部内容。 那么这一次不妨试一试。 自己决心继续研习神秘学,有结社支持,起码不会事倍功半。 “你是来邀请我加入的?”晨伊直接问道。 伊德莱愣了愣,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猜的。”晨伊应道 不知洛梅阿想到什么,她担忧地看了看自己。 “好吧,你来不来,卡西姆只暂定了四个人,分别是你、我、他自己和罗曼。”伊德莱年纪小,不懂什么是废话。 “研习神秘学的话,我答应。”晨伊回答得干脆利落。 “好,你现在没事做吧,没事就可以先跟我过去一趟,今天可是结社正式成立的一天。”伊德莱转达卡西姆的话,语气不免激动。 对于他这年纪的孩子来说,一个神秘学结社的成立那是寻常人童年绝不会碰到的事,以孩子贫瘠的见识和无穷的想象力,相当于就此写下英雄故事的序章。 晨伊想想,这两天本来就闲,不然也不会出来看书摊。 “好,我现在就过去。” 晨伊朝洛梅阿歉意一笑,小声地跟她道歉。 忽地,洛梅阿凑到他耳边,扯住他袖子道“你小心啊。” 她说完放开,不好意思地偏过脸。 她是害怕我因探究神秘而受蒙骗吗...晨伊心头涌起些许暖意。 “我收拾好书摊就走啦。”晨伊道。 洛梅阿点点头,转过身:“我也要走了,该回讲经院。” 没几步,她又转过身,认真道:“你那个问题...请等我想好妥帖的答复再同你说。” 她这回头也不回地走了。 晨伊不在意洛梅阿想出什么个所以然,这只不过是随口问出的问题而已。 他花了些许时间收拾好书摊,和家里的妹妹打了声招呼后锁好家门。 “走吧,伊德莱。”晨伊道。 伊德莱早就等不及,他快步地领在前头。 路上的行人比之前多了不少,巫师卢西乌斯失踪的消息引来镇上不少人到学院看热闹,不论真教徒或异教徒。 卡西姆自然不会把聚集地点定在魔法学院。 不过根据推演出来的结果,按照异教的继承法,那座魔法学院还是得由卡西姆继承的——卢西乌斯的大儿子远在圣地,并非照顾与陪伴父亲之人。 伊德莱掏出信笺,照着上面所写的绕过魔法学院,左拐右拐,最后终于走到一处空地。 那里站着一位容貌秀丽的女人。 她朝两人礼貌地笑了笑,面部动作不见僵硬。 “请你们等下我的卡西姆,他去找罗曼了。” 她是卡西姆的傀儡妻子,佐伊。 看过那次推演,晨伊并不意外佐伊会出现在这里。 即使父亲卢西乌斯死了,卡西姆也没有将相伴自己多年的傀儡妻子抛弃。 面前的女人眉宇和蔼,表情自然,再怎么仔细看,都难以找到傀儡的痕迹。 佐伊在克希语里的意思是:生命。 伊德莱随意坐到树根上,佐伊善意地提醒他小心弄脏袍子,晨伊就静静站着,耐心等待卡西姆的到来。 “佐伊女士,卡西姆还要多久?这次聚到一起,就只为了成立结社?”由于同佐伊不算相熟,晨伊礼貌地加上尊称。 “怎么可能,卡西姆跟我说,还得为接下来的仪式和行程做准备。”没等佐伊开口,伊德莱兴奋地嚷嚷:“那肯定是一场游侠式的冒险。” 佐伊无奈地看了看伊德莱。 摇摇头,她小声道:“卡西姆大概还要几刻钟。不只是成立结社,他跟我说过:要凑齐诱发灵性的材料,他手里有魔药配方和仪式方法,却没有足够的材料,现在只能完成两场仪式,之后要在集市上凑齐剩下的。” 诱发灵性的仪式。 正是自己现在所缺。 此前的推演里,他未有见过自己诱发过灵性。 晨伊意识到自己无法成功吟诵出“洛门阿”是因灵性不足,而以几年入门学徒学到的知识来说,灵性是需要诱发的。 灵性就像一个被蛋壳包裹住的蛋液,需要木槌敲击,其中的蛋液方可倾泄出来,同时,又要将其引导收敛进躯体里,这就是诱发的意义。 他还记得,当时书上是这样形容的。 但怎么诱发灵性,那本专供入门与初学者阅读的基础神秘学书籍没有写出确切办法,只是说诱发需要相应的星象轨迹、仪式、主保人等等,而不同类型的诱发所需与侧重的星象轨迹、仪式、主保人各不相同。 饮用魔药,则是一种辅助诱发的手段。 晨伊还没有诱发过自己的灵性。 一是因为对神秘学还是知之甚少、不清楚诱发灵性该具体如何行事,二是因为诱发所需的各种材料筹备起来十分困难。 “卡西姆应该已经诱发灵性了吧。”晨伊试探性地问道。 “是的,所以,他是打算帮结社的其他成员诱发。”佐伊如此说道。 帮助结社其他成员诱发?晨伊小小地诧异一下,除去卡西姆,结社未诱发灵性的有三人,看来卡西姆要下足血本。 突兀之间,外头传来踩碎落叶声。 “都来齐了吗?” 晨伊回头一看,脸上缠着麻布的卡西姆领着穿绣丝长袍的罗曼,二人并肩走到空地上。 卡西姆走上前,随后立刻介绍道:“晨伊,他是罗曼,学院的正式学徒。” “嗯,我叫晨伊,入门学徒。”晨伊开口道。 尽管两人都是学院学徒,但几乎完全没有过交流。 “你好,我是罗曼。”他简单不啰嗦地自我介绍。 罗曼上下扫过晨伊,眉间不免皱起,不知为何,晨伊给他的第一印象不算太好。 他没有明确表现出反感,侧了侧身。 晨伊敏锐地捕捉到罗曼的眼神,才记得学院的学徒们基本都被自己引导过情绪。 之后得收回一下。 “佐伊,你有和他们说什么吗?”卡西姆径直走向佐伊。 佐伊道:“亲爱的,我把你交代的事说了一遍。” “那好吧。” 卡西姆吻了下她的额头,然后打手势让坐树根上的伊德莱起来,罗曼站到他身侧,晨伊也往前靠了些。 “想必大家都知道为什么来这里。”见众人洗耳恭听,卡西姆道:“昨晚...我找过你们每一个人,对你们发出警告。” “我的父亲,卢西乌斯,他疯了,企图探寻禁忌,最后死于邪神的蛊惑。”说到这里,卡西姆又道:“学院已经不会再开下去了,即使我父亲误入歧途,我的知识与天赋也远不及他。而我亦没有学者身份,继续主持学院也不合法理。” 巨王教允许且鼓励巫师们追逐神秘探寻知识的同时,也对所有信教的巫师们颁布过数以百计的律令。 而最为著名且基础的学者七誓便出自两千三百年前,由掌管教内总权的尊首亲自颁布的《天上赦令》。 其明晰地规定了,蒙吾王之王对知识的恩赐,以及三使与经书指引,巫师有权并被允许在信神的前提下,追求神秘哲学,且应竭尽所能归纳入神学的范畴内。 对巫师以及背后魔法、炼金术、占星等的宽容,与真教世界的极端排斥形成鲜明对比。 故几千年来,神秘学有关的书籍,绝大多数都是用亚温语或白金文写就的。 “而为了让我拉哈德家族的魔法传承不因此断绝,我希望并诚恳地邀请你们与我一同成立神秘结社,一同探寻魔法,追逐知识。” 卡西姆的话带着鼓动的情绪,在场几人本就早有意向,自然不用多说什么,纷纷点头应许。 “要不先定个名字?”罗曼道。 他沉吟片刻,道:“执掌金门的圣海因里希结社?” “火龙结社,蓝脚印结社。”伊德莱很有精神地嚷道,两个名字都出自故事小说。 “那么,你呢?”卡西姆笑了笑,转头看向晨伊。 “额...三人结社?”晨伊对叫什么没有追求,随口把推演里的名字说了出来。 卡西姆怔了下,很快收敛神色。 “晨伊,这里可不止三个人。”佐伊提醒道。 “好吧,还是看我们的社长。”晨伊把球踢给卡西姆。 卡西姆很有仪式感地拢起两侧袖子,认真道:“我想...天国结社。” 闻言,晨伊不免盯了盯他。 这是个很神学且虔诚的名字。 看来,自己昨晚的回应,导致现实与推演出现的偏差,就从这里开始。 “蝴蝶效应。”晨伊暗暗想到。 “为什么?”最不满的是伊德莱,“这不像个探寻神秘、破除迷信的学者该选的名字。” 卡西姆耸耸肩,道:“我还不是学者,名字就这样定了,我一票通过。” 伊德莱丧气地垂下脑袋。 卡西姆咳嗽两声,大家转过头看向他唯一外露的双眼,听他说道:“那么,大家都知道,想要成为学者,必须先诱发灵性。” 晨伊竖起耳朵,在场几人里,唯有卡西姆经历过诱发。 “星象、仪式、主保人,星象与主保人,我早有安排,五天后的一系列星象是十年难得一见,绝不能错过,主保人的话,我以邀请圣地的一位贤者,大家不必担心,而仪式,无论是材料与相应的魔药,都仅够两次,但也勉强足矣,可是有一点你们必须放在心上...” 说到这里,卡西姆换上一副严肃的口吻道:“知识,这几天我们必须尽可能地翻阅神秘学书籍,唯有以足够高深的知识,我们才能获得世间万神的认可。” “知识从来是诱发最为关键的一环。” 第二十六章 数二贤者 “你要做诱发仪式?” 几乎是晨伊放下书的同一刹那,洛梅阿如此问道。 “嗯。”晨伊阖上《陈年往事》。 忙了整整两天,盯着那些织染工,从泡到水里洗净,到染好一次后晾干,这两天都从复活镇到染坊来回,即便疲惫不堪,可晨伊权把看书当作放松,接收神秘学知识的同时,又没把皮革店的业务落下。 晨伊读书总是读得很快,短短几天,《陈年往事》就被翻剩三分一。 “你当真要诱发灵性?”洛梅阿再度问道。 晨伊直视她的眼睛,勾起嘴角笑了。 “是啊,胡椒姑娘。” 他瞧出洛梅阿眸子里的不安。 “卡西姆已做好仪式准备,主保人是克里木学者,是圣地来的贤者,你有听过吗?”晨伊主动同她说这些。 听到这名字洛梅阿舒缓了些,道:“克里木?现在贤者的名头越来越泛滥了,不过他确实是有名誉的。我奶奶提到过他。” “哦?”晨伊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这几年来在复活镇按部就班地生活,限制了见识,唯有三次出过男爵领,其中两次是去圣地,到圣银大教堂后的墓地,为叔叔一家献花。 “克里木·伊本,他曾在圣地最大的讲经院——青红讲经院任过领读,那是仅次于主祭的圣职,我奶奶说他是个虔信又包容的。”洛梅阿旋即又道:“若说神秘学的造诣,他的学术成就首屈一指,通晓并推断出许多天使、灵使的神名,甚至还有神使,他也是凭此排上数二贤者的,有他的话,我放心你了。” “数二贤者吗?”晨伊喃喃。 神秘学与神学常常是交汇而并非彼此切割,所谓数一、数二、数三,就晨伊所知,是源自于真教对于神迹伟力的区分,在经书里,把诸神的人间显圣以数一到数七来划分,一些末级神以及被贬为灵体的神大多在数一与数二区间,而数三数四,则是次级神的显圣区间,以此类推,直到数七,其亦被称为主神数或诸神之子数。 而到了神秘学界,其被嵌套入了三重世界的观念,将数一数二被应到自然世界,数三数四对应到天体国度,数五数六对应到神圣空间,数七则凌驾于一切数,为超然之数。 按巫师间的共识,唯有贤者能够列数,即使是数一,也足以为各家王宫的座上之宾。 “还是得千万小心啊,先生。”洛梅阿前倾身子,“即使是数二贤者主保,也不能完全保证诱发仪式不出差错,要我说,不做诱发,权当兴趣来研习神秘学,那是最好不过了。” 洛梅阿又在劝说自己,晨伊烦恼地敲敲脑勺,想了想,柔声道:“卡西姆告诉我,卢西乌斯此前几乎控制了所有学徒,所以...我害怕,即便这次幸免于难,但谁能保证下次呢?我想多获得点资本,以求自保。” “还有卢西乌斯的失踪...卡西姆说是因神降下了责罚,可...实在有点不明就里。” 听到这,洛梅阿脸色泛白。 “小声,先生,小声。”她急促道:“渎神的话不能乱说。” 她捉不准那魂灵有没有盯着这里。 晨伊不知她缘何如此,不过也噤口不言。 刚从同她说的缘由,全是现编的。 自己之所以坚定探索神秘学... 全因瑟琳娜告知自己,世间所有的权能皆源自古言。 照这样说,自己的千柱云海便与古言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倘若能探索到它的源头,就极有可能寻到拯救复活镇的关键。 “洛梅阿...”晨伊仰头看着她。 “怎么了,先生?” “我那个问题,你有答案了吗?”晨伊随口问道。 “其实有了。”胡椒姑娘认真道。 “哦?”晨伊问道。 倘若...一切都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结,连神都将如此,那么又能怎么办呢? 自己那时是这样问的。 洛梅阿吸了口气,缓缓道:“倘若一切都无可换回地走向终结,连神都将如此。” “那时,”胡椒姑娘顿了顿,坚定道:“神会拯救一切。” 神会拯救一切? 晨伊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这算什么回答。 “我该走了,不打扰你了,先生。”时候不早,洛梅阿这样道。 她转过身,理了下袍子,起脚离去。 “等下,洛梅阿。” 鬼使神差地,晨伊叫住了她。 胡椒姑娘一下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 “怎么了?” 吸了口气,晨伊努努嘴轻松道:“要不...你以后不要叫我先生了,直接喊我名字怎么样?” 绑了彩带垂下的淡棕发梢随风飘摇着,她煞白了小脸,少顷,连耳根都泛起红晕。 这多关键的一步。 “嗯..嗯。”她努力点头,垂目看着地面。 她的心意晨伊再清楚不过了,他朝洛梅阿笑了笑,逗她道:“算了,我喜欢听你叫我先生。” “唉?”洛梅阿抬起脸,神色凌乱,带着焦急。 “你叫我先生好听。”晨伊补充道:“喊我名字也行,只是我喜欢听你喊我先生。” “噢...哦哦。”洛梅阿懵懵懂懂地颔首。 她没再留,转过身就溜了。 ............. “总管,你是说,几天后要运来一批刑徒?”阿泰男爵揉揉眉头,感到棘手不已。 财政总管回以肯定,严肃道:“...是一群真教徒,包括圣银大教堂的神父克里斯托弗。” 阿泰男爵抚摸着椅子上的鹿头装饰,问道:“是什么罪名,要遭什么罚?” “渎神,男爵...亵渎了吾王之王,讲经院准备判他们火刑。”财政总管面色动容,“据说神父帮一位巨王信徒做临终弥撒,那家子生活穷苦,请不起本教的信士、主祭,最后求到了教堂里。” 阿泰男爵抓着胡梢,叹息问道:“可怜的神父...光是这样,还不至于受火刑。” “是的,可是...”财政总管压低声音道:“那信徒受弥撒的当晚,青红讲经院的钟塔便遭天上雷霆,随后起火...主祭彻夜祷告,同时派人彻查此事,最后查到克里斯托弗神父身上。” “他们认为是神父的弥撒玷污了巨王信徒的纯洁灵魂?进而造至神明的怒火?”阿泰男爵全然明白了事情严重。 “恐怕是这样,我的男爵,不过,神父拒绝在认罪书上签字,大概是被流放,而当时的帮凶要被处以火刑。” “唉。这不是我能插手的。” 他叹了口气,自己不过小小的复活镇男爵,在自己的男爵领上亦要受制于异教徒,阿泰男爵只有默默同神忏悔。 财政总管又道:“男爵,有件相关的事要交代一下。” “说吧。” “那一批刑徒会在复活镇停留几天再被运到圣地。所以要关在我们复活镇上一段时间。”财政总管顿了顿,说出现在的难处:“狱长不知为何受了极大刺激,闭门不出,监狱恐怕缺个文书。” 复活镇上看管监狱的本就不多,而狱长是其中唯一识字的。 “调些别的抄写员去吧。”阿泰男爵道。 “可是...我们的抄写员绝大多数被派去领地上各个村庄整理税目,仅剩的也忙于这次集市的准备,没法脱身。”财政总管如实交代,“我们要暂时聘个文书...而且要同时会克希语与亚温语。” “确实是个难处。”阿泰男爵摸了摸鹿头装饰,问道:“你有人选了吗?” “实不相瞒,确实有一个。”财政总管顿了顿,继续道:“我听杂货店的艾米说,您昔日麾下的骑士雷蒙德,他的侄子,经营着镇上唯一一个书摊,而且不止面向真教徒,想来能流利使用克希语与亚温语。” 第二十七章 洛梅阿的信 “男爵派人找你去监狱当文书?”黑德薇希即讶异又疑惑,“要集市了欸。” “嗯,按镇民的义务,这件事我不能推辞。”顿了顿,晨伊又道:“不过,他们说会派人帮我把染好的皮革运回来,同时还会给我补贴。” “多吗?不多可别去。”黑德薇希在意道。 “一天两铜迪尔,大概十来天左右,期满还有十铜迪尔。” 对于晨伊来说,这个补贴算是满意,十天下来有三十铜迪尔,换算下来大概五银里德。 “那算是不错的。”黑德薇希展颜一笑。 “下午我就要去接手工作了,等会就要过去。”晨伊小小地撒了个慌。 实际上是明天开始接手工作,下午要去完成诱发灵性的第一个仪式,也是与主保人克里木的头次见面。 ............ 黄昏之际,晨伊沿着蜜河快步,左拐右拐下,来到学院。 没有结果的调查下,男爵确认了巫师不知所踪的事实,并签署文件,将学院过渡给卡西姆继承。 卡西姆解散了学院,昔日还算熙攘的小教堂当下沦陷于长久的寂静,从此成了独属天国结社的聚会场所。 四座眼熟的魔法塔落入眼帘,晨伊轻车熟路地推开教堂大门。 “晨伊,就等你了。” 卡西姆等人早早聚在大厅石桌前。 伊德莱百无聊赖地蹲在圣像下,两只手攀着圣像的手,这孩子对信仰带着叛逆的轻视。罗曼则安定得多,他坐在长桌上翻阅书籍,袍子下摆垂到桌背。 卡西姆检视着这一次仪式所用的材料。 “我不知道你们这么早,”扫视了一圈,晨伊问道:“克里木学者还没到吗?” 卡西姆摇摇头,道:“学者的蓝羽鹦鹉送来信,他要迟点,不过肯定能赶上今晚的星象。” 晨伊微微颔首。 诱发灵性不是单单一个仪式便能顺利完成的,而是一系列的仪式,或断续或不间断,根据魔法学派的不同,进行仪式次数与内容也不尽相同。 主流的白金魔法,也是他们这一派,将仪式分三次,以学派主旨“生命”、“死亡”、“超然”依次对应。 卡西姆交代过首次生命仪式的大概,主要是搭配仪式材料,绘制星象,以此打开灵视之眼,观测天体国度。 “我们要由此窥见生命的渺小,而非沉浸其中。”卡西姆现在补充道,“不必慌张,即使仪式失败,也无性命之虞。” 晨伊和罗曼闻言点了点头,除了伊德莱,因为缺少仪式材料的缘故,年纪最小的伊德莱被排除在诱发灵性外。照卡西姆计算,大约是在下个月,那时的星象仅比这几天的要差一些。 几人开始安安静静地等待克里木。 不知过了多久,谁都没发现数二贤者克里木冷不丁地站到了门外,他长且厚的鹰钩鼻,嘴唇又厚又老,身材短小,不够一米六,耳朵尖长尖长。 他杵着橡木手杖,利利落落地踏进小教堂,走到一半,重重地敲击地板,惊到了每一个人,清脆的撞击声,使人不得不挪起眼珠,注视克里木直眉下鹰似的眼睛,他满足于这种感觉。 “克里木贤者,您什么时候来的?”卡西姆无不恭谨道,他转过身,同克里木一一介绍在场的众人。 介绍过后,克里木摩挲长须,他罩衫式的袍子严重拖地了,这不耽误他摆出威严地态度:“学徒们,我受卡西姆,也即是故友之子所托,来为你们诱发灵性,以不致使传承断绝,后继无人。” 虽然他身材短小,但在场众人不敢有一点轻视,那可是一位数二贤者。 要知道,他们以往的老师,浸**法数十年的卢西乌斯不过仅仅是学者。 “星象即将行至最佳,已经没多少时间让我们互相熟悉,我也没必要和你们互相熟悉,我们不多耽搁,现在就过去。”克里木说做就做,即刻转头,雷厉风行。 “克里木贤者的性格就是这样,”卡西姆朝晨伊和罗曼苦笑着解释。 晨伊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仪式地点在观测星象的最佳位置,复活镇郊外的一处土丘,克里木率先登山土丘顶,他从袍子里掏出黑柄刀,这是种巫师常用来威胁灵体与绘制魔法圆的仪式刀。 贤者很没风度地趴到地上,将黑柄刀插入土中,绘制划痕,晨伊看出来了他是亲历亲为的实干派。 卡西姆心有灵犀地拎着早已捣碎的药草上前,黑糊状的膏,里头有些许晶莹在月色下反射,那是红蓝宝石粉末。橡子粉、月亮草、多肉仙人掌、蜥蜴血、以及发酵过头的葡萄酒与宝石粉末,他在事前毫无保留地交代了这魔药的配方。 克里木快手快脚地刻好魔法圆,掏出怀表,那是矮人的新兴玩意,他对着天上麋鹿座与羽翼座交汇的星空再三确认。 “午夜前还有四小时,现在这个时间,是圣白舍尔天使在轮值,刚刚好。”克里木嘀咕道,他转过头,催促道:“你们两个,快点站到这里,跟着我念祷词,沟通天体国度。” .............. 这具纯洁躯体,洛梅阿是在阵阵祝福声中出生的,一位灵使屏绝所有灵性的造物,自出生起便要永远纯洁,躯体、思想、与爱,所以她尽量不触碰金钱,隔绝庸俗,以诵经度日,当她以圣洁度过少女时代,走完灵使之路的一环,那将与无数羽毛一同白日飞升,自此受万千尊崇,身体与思想,那是洛梅阿诞生以来便有的,那么,便仅剩爱了。 点燃桌上的蜂烛,洛梅阿郑重地坐到桌前,隔绝窥视的圣物与她仅咫尺之距。 斋戒数日,求取数次预言与占卜,她终究拣起羽毛笔,把久备的莎草纸摊好在桌上。 “我们的伟大总祭,我们航船的掌舵手,吾王之王的人间意志的代行者,我带着恭谨无比的语气,向您献上最尊崇的问候。” 写完第一段话,洛梅阿刹那失神。 她眼下写信的对象乃是总掌一切教内事物的圣殿总祭,那位人间天使,神明的人间代行,唯有真教教宗能与其相提并论。 她原打算再等待一段时间,再多做观察,以免操之过急。 “晨伊...”她喃喃着,眼神不觉坚定,“我不能再等了。” “踌躇许久,终于能落笔告知您此事...” 第二十八章 拒绝 粘稠的膏状物涂满了地上魔法圆的每一寸,晨伊与罗曼分立魔法圆的两侧,克里木贤者立在园外,对着魔法圆的中线。 晨伊深吸一口气,这是首次诱发灵性的仪式,要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对面的罗曼也没淡定多少,晨伊察觉到他双手互相摩挲,眼神闪烁,时而落在克里木贤者身上,时而落在魔法圆上。 “你们仰头看星空。”克里木如此道。 闻言,二人不约而同地仰头望天,因璀璨而虚幻的群星,散落天幕各处,深蓝色的秋夜,风高,大地寂寥。 看似乱而无序的群星,将其最亮的部分互相连起,能分别构筑出九颗星的麋鹿座与十七颗星的羽翼座。 神秘学上认为,麋鹿是好运与良善的象征,而羽翼则往往同天使、灵使等神圣生物挂钩。乡间也总有迷信,一个即虔信又良善之人,离世前的弥撒里,能见到天使牵着麋鹿自星夜里走来。 麋鹿座与羽翼座这温和星象,无疑与首次仪式相衬。 “默念祷词。”待星象到达最佳位置,克里木掐准时间道。 晨伊阖上双眸,心中开始默念克里木教导的祷词: 统率秋风的天使圣白舍尔, 自天国降世的圣洁存在, 高风、落叶、枯败、与涌动的火, 我祈求您动用您所掌的四象,为我主保, 高风散去浓雾,落叶埋葬死亡, ...... 默念祷词间,晨伊兀然感觉秋风自四面八方而来,夹襟外套的衣摆随风而动。 敏锐地感受到天地变化,克里木泼洒祝圣过的水,口中念念有词,以亚温语:“吾王之王的天使,统率秋风的圣白舍尔,施展祂的神迹,展现祂的仁慈。” 刚颂完此段,他旋即转而用白金文呼唤麋鹿座、羽翼座,呼唤其背后的灵体,听从天使的命令,打开天体国度的缝隙。 晨伊感到脚底板一阵烫,仔细感知,是来自脚下魔法圆里的膏状物,那股烫透过了鞋垫。 尽管好奇,但克里木没说话,晨伊就不会睁开眼睑。 一段长且繁难的白金文颂词,克里木小幅度划动黑柄刀。 俄而,某个瞬间,他突兀地停下声音。 时间仿佛凝固,四周一派寂静,唯有风的声音。 脚底板渐渐变得灼烫,开始出现阵阵刺痛,与之截然相反的,则是莫名而来的寒风,仿佛针刺一般,穿过衣衫,蛰在每一寸皮肤上。 眼眸里的黑暗迅速变得模糊,各类奇异少见的色彩兀然显现,瞬息间混合到一起,色块浓郁得透出油彩味,深红与深蓝混成黑、深绿被白色淡化、橙色眨眼而逝,勾兑成浓紫,混乱不堪。 目眩得令人头晕,肌肤冷冷的刺痛,脚底板却烫得令人发指,尽管难耐,但这种不适与每次登上神国的痛苦相较,只是小巫见大巫。 魔法圆外,三人看着这一切。 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卡西姆看见罗曼不由自主地剧烈抽搐,身形摇晃,几欲摔倒,原本合拢的双足分开,苦苦支撑着身体。 当他转眼观察晨伊时,仅仅看见攥紧的手心与因不适皱起的眉头,一时惊诧不已。 “这真教徒...” 卡西姆听到克里木的嘀咕,转头看去,便见贤者一闪而过的意外神色。 “才刚刚开始,没那么顺利,灵体还未打开国度裂隙。”克里木似乎察觉到什么,回头小声道。 良久,混乱不堪的色彩收敛起来,晨伊并未因而松一口气,转瞬间,他就感到大脑有些许凉沁。 点状的细细麻麻的触感布满脑袋,被什么细小的触手抓住,晨伊在书中读过,这是通灵的前兆,有什么在试图接管自己的意识。 “怎么有些看不太清的触手。”蹲坐在草地上的伊德莱咕哝道。 克里木扫了伊德莱一眼,眸子里有隐晦的欣赏。 贤者回过头,鼻子处裂开一道小缝,一只肉质的眼钻出硕大的鹰钩鼻。 那眼睛盯向星空之外,时刻警惕。 “诵念天使的祷词,三遍以后睁开眼。”他语速极快,“引导它,而不是被它引导。” 清晰的话语落入耳畔,晨伊默念祷词,将注意力集中到脑袋里,尝试幻想自己有个镊子,将一条条黏着脑袋的细小触手剥离,直到仅剩不到十条时,晨伊忽然有了能够牵扯它们的感觉。 晨伊记着数,诵念完三遍祷词后,缓缓睁开双眸。 星空。 无垠而幽邃。 九星的麋鹿座、十七星的羽翼座,璀璨至极,其余散落的星,尽数以飞快的速度黯淡,天穹如倒挂的海,它们沉了下去。 麋鹿与羽翼,晨伊感受到有什么看不清的东西在勾勒它们,看不见却能感知,古怪至极。 “看清它们的形状,引导你们脑子里的触手,顺着去勾勒它们。”克里木鼻子上眼睛转动,“勾勒完两个星座,你们的灵视之眼将彻底睁开,若果只勾勒一个,那不过是个残次品。” 耳畔传来克里木的呼喊,晨伊与罗曼不约而同地牵扯脑袋里的触手,尝试绘制星象。 晨伊盯着星空,牢牢盯着,那天体高挂之所,牵扯起触手,他感受到它们从头皮钻出,飞快地跃上星空。 先是九星的麋鹿座,晨伊从它鹿角的尖端起始,将触手从一颗星连到另一颗星。 每牵上一条连线,晨伊便兀然发觉触手在渐渐虚弱,粗浅地推算一下,连完两个星座、共二十六颗星还是绰绰有余。 克里木用鼻子上的眼睛清晰地看见,当罗曼勉强将麋鹿座勾连其中三颗时,晨伊已连接起五颗星辰。 他为巨王信徒的落后皱了皱眉。 “最后一条。” 晨伊连接上麋鹿座最后一颗星,完整的麋鹿像落入眼中,不乏幼鹿嗷嗷待哺的生气。 他不知道自己的进度,只是尽力去勾勒星座而已。 “之后是羽翼座。” 晨伊凝视十七星的羽翼座。 触手轻柔且迅速地往羽翼座飞去,即将接触的霎那,晨伊瞳孔一缩。 羽翼座的星辰...似乎往后挪开些许。 错觉吗? 短暂的失神后,晨伊舞动触手,急急掠去。 整个羽翼座十七星集体颤动,如惊弓之鸟般快速地远离触手。 不是错觉。 晨伊怔愣住了。 先前克里木贤者可未曾说过这种情况... 他暂且缓下触手的移动,羽翼座却未曾停下远行的脚步。 羽翼座在拒绝自己? 晨伊不信邪,触手转瞬飞掠过去,然而同羽翼座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直直盯着它们,牢牢盯着。 羽翼座仿佛到达穹顶,晨伊愕然看见十七颗星蒙上薄薄的云雾。 晨伊想追到雾气之上,触手向那飞去,不断飞去。 云雾前,触手兀然停住。 晨伊愕然地看见,那连绵不断的千柱虚影! 象征神圣天使的羽翼座越行越远,直至与千柱相碰。 千柱虚影涌动,赫然将羽翼座十七星撞散! “于神明以水土造的躯而言,灵性就是污秽。” 突如其来地,洛梅阿说过的话回响在脑海里。 不是羽翼座在拒绝自己。 而是千柱云海在拒绝羽翼座。 拒绝彻底睁开的灵视之眼! 第二十九章 天使 晨伊大口喘气,双足发颤。 掌心处,稀薄的热流汇聚,一只虚幻的眼眸浮现,比正常眼睛小了足足一半的。 那十七星如同之前的群星般,沉入大海似的苍穹。 他想朝着天使而去,可天使离他而去。 卡西姆身上的灵性感触到了晨伊发生不小的变故,他疑惑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晨伊。 反而是原本落后的罗曼,成功勾勒起两个星座。 克里木拧起眉毛,鼻子上的灵视之眼方才盯着星空之外,警惕来历不明的魂灵扰乱仪式,刚刚才回到二人身上,他盯起晨伊,问道:“这样虚幻的灵视之眼,你只勾勒起一个星座?” 晨伊抬起手,掌心处那飘渺不实的眼珠,证实了克里木的问话。 “毕竟是真教徒。” 克里木简单地撂下这句,他转而看向罗曼。 后者的眼眸出现在锁骨处,血肉的眼睑半睁开着。 “还算不错,”克里木看见罗曼身躯摇摇晃晃,道:“站不稳是正常现象,你们要学会把灵视之眼同肉体的眼睛区分开来。” 罗曼渐渐适应,身体和心灵重回宁静,卡西姆朝他微笑,以表祝贺,前者微微颔首。 随后,卡西姆上前拍拍晨伊的肩膀。 “不必失落。”他道。 晨伊点点头,盯着掌心虚幻的灵视之眼,陷入沉思。 “终于回去咯。”伊德莱不知什么时候叼起一根草,嚷嚷道。 .............. 回到家中,躺在床上,晨伊横竖睡不着。 夹襟外套挂在椅背上,身上只一件丘尼卡,晨伊把它压出汗来。 月光下,晨伊抬起手,掌心是虚幻的灵视之眼。 睁开。 灵视之眼响应得并不及时,过了好几秒,那眼睑缓缓分开。 晨伊屏息凝神,举起掌心,以灵视之眼观察四周,为了注意力集中,他阖上眼睑。 坐上就会吱呀的木椅、泛黄的书桌、屁股下的单薄板架床、堆满杂物,结下蛛网的架子...晨伊扫视着这些,同肉眼所见不同,它们的虚影层层叠叠而出,色彩斑驳。 灵视之眼睁开不过一分钟,晨伊便感受到不适,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抽离,那或许是灵性。 “呵...”阖上灵视之眼,晨伊喘了口气。 凝视掌心阖上的眼眸,晨伊心头淡淡失落。 他忘不掉羽翼座被千柱撞散四周的那一刻。 “...千柱云海之上,是神的权柄...所以拒绝了灵性的污秽?”晨伊唯有这个猜测。 事实已成事实。 接下来还有两场仪式。 晨伊重新打起精神。 “下次是‘知识仪式’,要进入天体国度,与诸灵们交易知识。” 异教的教义里,真教诸神被祂流放出神圣空间,世间万神不得不远行至天体国度,以无穷无尽的知识,作为国度的唯一钥匙。 天体国度神秘混乱且变化莫测,克里木作为主保人,届时要将他们领入其中,承担监护与引导之责。 到那时,诵念的咒语、各类魂灵真名,以及神使、天使、灵使的神名都必须因势利导、因时而异。 稍出差错,便不无落入万劫不复,永世受困天体国度的可能。 自己要拯救复活镇。 不能出任何差错。 无缘无故地,洛梅阿下午的回答挤进脑子里: “倘若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那时,神会拯救一切...” 晨伊脑子里重复着这话。 我是复活镇的神,它的主。 咚咚咚。 晨伊针蛰般从床上弹起来。 他竖起耳,仔细去听。 咚咚咚。 细微的敲门声,从屋外传来。 举着灯芯草灯,晨伊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女孩,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孩。 小姑娘仰着脸,水灵灵的眼睛看着晨伊。 “先生,”女孩怯生生地开口,举起手摊开手心,“我能要块面包吗。愿我主庇护你。” 里面是半枚铜迪尔。 晨伊怔了怔,问道:“你是谁?谁家的孩子。” 女孩脸上浮现惊慌。 “我带你去找卫兵。” 她拨浪鼓似的急忙摇头,道:“我叫安妮,我妈妈也叫安妮,没有爸爸,教父是克里斯托弗。” “克里斯托弗?”晨伊愣了下,那与即将送来的那批刑徒的神父同名。 晨伊试探问道:“他是个神父吗?” 安妮脸上露出犹豫,一句话也不说。 “你跟我说,我不告诉别人,还卖你面包。” 小姑娘摸了摸空瘪的肚子,实在经不起劝诱,反问道:“真不告诉别人?” “真的。”晨伊肯定地点点头。 “是神父,圣银大教堂的神父。”小姑娘说着,把手里的铜迪尔递了递,“拜托,先生,我好不容易逃掉。” 晨伊接过那半枚铜迪尔,反问:“逃掉?” 安妮却什么都不肯说,目光带着恳求。 晨伊猜到了什么,径直回屋,从柜子里拣出三块干馅饼包好。 “面包太硬了,没刀你也没法切,这些馅饼没那么硬。”他说着,递了过去。 小姑娘接过馅饼,随即抓起一块狼吞虎咽起来,显然饿了很久。 晨伊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问道:“要进来吃吗,现在太晚了,已经宵禁了。” 闻言,安妮放下馅饼,眸子里跳出惊喜,她确认道:“真的吗?我能进去休息吗?” “是的,进来吧,我给你装水。”晨伊完全推开门。 安妮没心防地走进屋子里,她小声问他自己能不能坐到餐桌上,晨伊自然不会拒绝。 不消多时,一块干馅饼没了踪影,她把桌子上的饼渣也拣到嘴里吃。 “谢谢你,你真好,先生。你会受庇佑的。”拣完饼渣,她感谢道。 “你说你是逃掉的,你是被卫兵押来的犯人?”晨伊冷不丁地问道,“跟神父和母亲一起?” “你怎么知道的?”安妮呆了呆,很快道。 “猜的。”女孩给出的线索太多了。 安妮有些坐立难安,她稍哀求道:“先生,你也是真教徒,求你不要把我带到卫兵那...我妈妈好不容易才把我手上的绳子割掉的。” 晨伊叹了口气,向神发誓,同她做出保证,然后要求她说清楚发生了什么。 安妮迟疑了下,这时候道:“妈妈说,因为异教徒的教堂被雷劈了,所以我们被他们抓了起来,还有神父。” 她不会说“讲经院”这单词。 “我们被判处火刑,神父也要被流放,上囚车的时候,绑我手的卫兵说按他们经书的教义,是要善待孩子的,所以他绑的绳子又细又松,我妈妈拿石子割掉了,然后叫我跑。”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被判处火刑? 他不免震惊。 晨伊也是有所耳闻,但并不确定。 再多问几句,安妮也说不出更多,只有些路上的事。 “谢谢先生,这块干馅饼我能留着吗?”安妮吃剩了一块。 “留着干什么?” “留给天使吃,”小姑娘扬起笑脸,“我妈妈说,大家被火烧的时候,有天使会来接我们。” 第三十章 克里斯托弗 一早,黑德薇希看到家里多了个陌生女孩时,脸上的惊诧是藏不住的。 “她是刑徒的孩子,从那里逃了出来。”晨伊同她把昨晚的事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 “这么小的孩子,也要被...”黑德薇希不免染上悲愤,“我主在上。” “姐姐你好,愿你受庇护。” 安妮半昂着脑袋看黑德薇希,这姐姐看起来并不真切,虚影似的她激起了安妮的好奇,她很想伸伸手,但双手还是安分地搁在背后。 “安妮,你叫安妮对吧,我是黑德薇希·普涅,”黑德薇希蹲下身子,担忧问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想留在我们家吗?” 安妮摇摇头:“我很想留在你们家,可我妈妈让我去镇上的教堂,找那里的神父,把这个小圣像带给他,然后听他安排。” 说着,她从衣兜里掏出拇指大的银质小圣像。 找镇上的神父...晨伊和黑德薇希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是真教徒,不会不认识神父,平日晨伊也有去望弥撒,与曼努埃尔神父亦是相熟,他不是克希人,而是丹斯切尔帝国来的,主持教堂有二十多年,平日不苟言笑,乃至容不得孩子们在弥撒时不安分。 他也是真教徒们的医生,不时能看见他到男爵领的村镇上,行医布道。 “你要找曼努埃尔神父,我可以带你过去。”晨伊道。 安妮点点头,勾起嘴角朝他们笑了笑,很有教养地献上祝福。 趁着早祷的机会,晨伊领着安妮出门,她头上多包了层方头巾,虽说头巾往往是已婚妇女所戴,但祷告时,孩子,特别是女孩子包层头巾,亦被视为虔信的象征,并不稀奇。 教堂后院,亲眼看着安妮被修士领到神父跟前。 晨伊看见,曼努埃尔长长地凝视她手里的银质小圣像,口中不停地同神明告罪。 而后,曼努埃尔回过头,对晨伊道:“谢谢,你把我姐姐的孩子带到这里,谢谢,我主与诸神会祝福你。” 他说着,掐三指行了圆环礼。 晨伊回礼后,看见安妮同自己挥手再见。 他笑笑了,挥挥手,转身离开。 要赶去监狱了... 走出教堂,晨伊叹了口气。 那批真教徒,不久会被押过来。 晨伊早早赶去了镇上的监狱。 “下午那批刑徒要被押到这里。”狭窄的过道外,姗姗来迟的财政总管同他交代,“一群真教徒...你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的名字记下,包括身高、性别、罪状、地区等等,记住,两种语言各记一份。” 财政总管指了指一名狱卒,道:“希森是这里的老人了,什么东西在哪里,什么东西放哪个位置,你可以问他。” 名为希森的异教徒朝晨伊抱以友好的微笑。 坐进砖石搭成的狱长室,晨伊想到不久前才从狱里被放出,不禁百感交集。 “希森,墨水和登记用的亚麻纸在哪?”晨伊问道。 “文书,在你身后的第二排第二个格子,里头有红黑墨水以及羽毛笔和芦管笔,它上面的格子里,是登记犯人的纸,柜子旁的箱子,你一般不用管,那是领地法庭下发的文件。” 希森有条不紊地介绍,晨伊从柜子里翻出用了一半的红墨水和黑墨水,前者是由红木屑和醋以及树胶混合制成,后者是木炭与树胶勾兑。 晨伊翻阅之前的犯人登记表,所谓登记用的亚麻纸,其实上面没有制式的划线或方框,空白的纸面,仅仅是纸张背面较普通纸张更黄。 “姓名在最上面,然后是性别、地区、身高排成一行,再到下面列罪状...嗯,我大概懂了。”晨伊拿着两张登记表比对。 “文书,除了这些,我还得说些监狱的规矩。”希森咳嗽了一声。 晨伊洗耳恭听。 紧接着,希森开始讲述监狱里习惯规矩,监狱的狱卒宵禁前要巡视牢房一次,点一次数,早上鸡鸣后又巡视一次,同样点数,犯人不多的时候不会安排人守夜,但显然这几天不在此列,所以每晚要留两个人守夜,狱长不在,由老人来安排...这些都没有明文记下来,而是口口相传。 “我得说一句,文书,”希森没什么对真教徒的不满,“如果你看到别的狱卒同从犯人那拿了什么东西,跟我说一声就行,不必记到纸上。” 晨伊恍然,这句话的意思不就是让自己瞒下来吗,他也识趣,微微颔首。 希森松了口气,笑道:“工作顺利,愿神庇佑你,文书,我等会带你看看监狱内。” 待希森领着晨伊看过监狱内,又将狱卒们一一介绍给他,晨伊回头整理了下文件,弄清楚分好类后,仰头看窗外,不觉间到了下午。 监狱外一阵吵闹,晨伊赶忙走出去,拢好衣袖。 一出监狱,便看见一批衣衫破烂的犯人双手受缚,其中有男有女,面带凄苦和悲戚,身材消瘦,领头走的,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身上唯一件单薄的修士袍,腰背微躬,苍老的面容神色恬静。 几个面生的异教徒押在后面,在用亚温语争执着什么。 “那个女孩跑了,你们怎么看押的?”卫兵队长骂道。 “我是按着经里的要求善待孩子,专门拿的一条细点绳子绑手,”那被骂的卫兵狠狠道:“谁知道那猪猡养的小鬼把手上的绳子割破了。” 与他们接头的希森一脸无奈,他只想赶快了事,道:“先把这些人押进来,剩下那女孩,我报给上面想办法,赶快,不然宵禁前都登记不完。” ................. 那群真教徒真要被处以火刑。 希森确切地同晨伊告知此事。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晨伊还是满心震惊。 “这事会传遍大街小巷。”他如此道。 “全是那神父的错,即使是异教徒,我也愿他们的灵魂在火中安息。”希森耸耸肩道,“差不多时间了,快去登记吧,罪状都是渎神。” 点点头,晨伊拿起墨水瓶与羽毛笔。 推开廊道的木门,希森和另一个狱卒守在外头,狭窄的过道,铁栅栏同灰溜溜的墙壁咫尺之隔,高悬的小窗,透着下午的光,细且微弱,牢房未免太过昏暗了,以至于晨伊差点错过第一个牢房里的犯人。 “你好,愿我主祝福你。”平淡而温和的嗓音响在牢房里。 听到声音,晨伊转过头,里面坐着穿修士袍的老人,他单独被关在这里。 “我是文书,也愿你受祝福。” “你是来登记我们这些犯人的?”老人和蔼地问道。 “不错,你是...”晨伊迟疑片刻,推测道:“克里斯托弗神父?” 晨伊蹲下身,拧开墨水瓶,将笔尖沾墨。 “是的,我是克里斯托弗,平民出身,没有姓氏。” 克里斯托弗交代道,他似乎对此有所了解,十分配合地讲诉自己的出身、身高等等,以及简略的生平。 待到晨伊的笔触落到罪状时,克里斯托弗停下声音。 “文书先生,我未曾渎神。”看着晨伊勾描完最后一个单词,克里斯托弗如此道。 “我照着要求写,神父。” 晨伊抬起头,发觉克里斯托弗平静地凝视他。 “我体谅你,文书先生,愿我主祝福你。” 仿佛刚才的话只是告知,而不是辩解。 “我照着我主说的,尽力拯救每一个人。”克里斯托弗抚平修士袍,“我有多爱祂,只有祂知道。” 第三十一章 信仰 不算途中逃掉的安妮,共十四个真教徒,男人八个、女人五个、还有一个矮人男孩。 晨伊不声不响地在另一个牢房蹲下,似乎是为了避免牢房间互相串通,关人的牢房间空了好几间空牢房。 里头七个男人,昏沉的光落在他们脚下,他们衣衫褴褛,身材瘦削,神色或坚毅或慌张。 “我是文书,来为你们登记。”晨伊道。 剃了修士头的男人走到牢门前。 “你是领头?” “我是识字的。”修士这样说道,他扬起手,指了指坐在牢房各处的刑徒,“我们都是神父克里斯托弗的教子。” “好,先登记名字,”晨伊把亚麻纸放到地上,拧开墨水瓶,“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米路·艾伦斯,圣地来的。” “白银卡纳人?”圣地名为白银卡纳。 “对。”修士给予肯定回答。 接着,晨伊一一记下他的信息,罪状一处,按例写下渎神。 “我们不曾渎那伪神,神父也不曾。”修士平静地争辩道:“他只是希望那人能升上天国。” “我只管登记。” “我也只管说出真相。”修士如此道。 晨伊道:“帮我喊下一个过来吧。” 接着修士唤来另一个刑徒过来,后者悲戚怯懦的眼神上下打量那亚麻纸, “修士,我们真的要遭火刑?!”他打颤着声音,惊慌在喉结里上蹿下跳。 修士点了点头,道:“...我们若真就此殉难,会有天使领我们回去的,神父没有做错,我们也没有。” “唉,为了神父。”脸颊凹馅的男人喃喃着,转脸看向晨伊,“你能不能帮我写一遍,我儿子的名字。我努力记住,上天后好眷顾他。” 晨伊无言地颔首。 “米哈伊尔,他叫米哈伊尔。” 晨伊照着他的话,用真阿文写了遍到纸上。 那男人反复盯了好几遍,干枯的手指小心地摩挲那行字。 “你呢?” “我?我不重要。” “我要登记你的名字。” 那男人后知后觉地愣了愣,俄而道:“跟神父一样,克里斯托弗,跟神父一样,他送我的名字。” “回去吧。”修士道。 在修士的配合下,晨伊一一登记他们的名字,地区,简略描述一番身材,统一在罪状上,写下渎神。 如他们所说,他们都是神父的教子,教名都是神父取的,孩提时,都受过他的洗礼。 隔了几米远,第三个牢房里,也是最后一个牢房,关着妇女们与矮人男孩,晨伊如之前一般蹲下,还没等开口,就有一位十七岁的少女走上来。 她问道:“尊敬的文书先生,您能帮我写封信吗?” “写封信?” “是的,我是修道院的修女,也是个画家,我希望你能写封信给我的弟弟。”她顿了顿,晨伊瞟见她眼眶泛红,显然是哭过。 不止是她,里头仍有微微的啜泣。 “好的,先为你登记吧,你的名字是?” “艾莉娜,我只有教名。”她这样说道。 “很好的名字,跟你的举止一样。”晨伊道。 她名字的意思是“高贵的”。 “谢谢您的赞美,愿我主庇佑您,”艾莉娜顿了顿,伶俐地补充道:“我想您不是异教徒,您会克希语。” 晨伊点了点头“我也会亚温语。” 他旋即又问道:“你要写什么?我现在能帮你写下来先。” “谢谢您,那就现在。”她恬静笑道。 晨伊掏出小刀削尖羽毛笔,沾上墨水,把一张崭新的亚麻纸铺开,示意艾莉娜可以开始。 “亲爱的布尔德,” 她卡了一下。 晨伊仰头瞧见她嘴唇颤抖,却吐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终究道:“圣地不缺油彩,我安顿下来,总算再见到克里斯托弗神父,你我的教父。到那后,我想要个安静的环境画画,修道院的人很好,空出了一间客房给我作画室...”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错了哪一句,便连声道歉,沉吟片刻后才继续说下去。 “那天我出去采风,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大街,有个老人离世了,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他的家人直到晚上才发现。他们是可怜的一家人,棺木都没法备上,跟我们以前一样。” 讲到这里,晨伊意识到,她在说弥撒的事。 “他在大街上默默离世,毫无征兆的,神父无意间看见,于是远远地立在门口,默默诵经诵了一天。后来,那家人实在太过贫苦,找上了神父,就跟以前的我们一样。” 艾莉娜长长而平静地叙述这一切,到信的末尾,她留下一段话给弟弟。 “在我不长的一生里,很多很多的东西都很短暂,我画过繁星点点,画过寂静的群山、还有垂泪的湖中仙女,画过圣女垂泪的宗教画...它们都太短暂了。所以后来我试着画永恒的死亡。因此多了很多奇怪的问题。 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同神父说过,一切都会死掉,连我们的主最后都衰亡,完全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 这一下难倒了神父,我问了个高深的问题,你看,我永远比你聪明。 后来,神父同我说: ‘你还活着,被每个人爱着, 你怎么能说,神不在呢?’ 我画过很多逝去的东西... 现在轮到我死了, 愿你娶个好姑娘。” 说完这想了很久的话,艾莉娜泛着泪,坚强地朝自己笑了笑。 晨伊只能同她说,自己会帮她寄出去。 “谢谢您,愿主眷顾您。”她如此道。 晨伊请她让别人也过来。 艾莉娜先把矮人男孩招呼了过来。 “你好,先生。”矮人男孩很礼貌地打招呼。 晨伊从他眉宇间看不见害怕。 “你不怕吗?” “怕什么呢?怕火...刑吗?”矮人男孩费力地说出那拗口的单词,随后挺起胸膛,“我不怕的。” “为什么?”晨伊扫视牢房一眼,没有一个女人过来照看男孩,“你父母呢?” “死掉了。”矮人男孩道。 隔着牢门,艾莉娜凑近晨伊道:“他父母很早为守护圣地战死了。” 晨伊点点头,自己的叔叔也是。 “他们是天使。”矮人男孩补充道。 “是天使?” 小矮人点了点头,炫耀道:“我以前有个没出生的妹妹,妈妈生不出来,我也见不着她,然后爸爸跟我说,她是个天使,已经飞走啦。” 晨伊沉默不语。 医学不发达的时代,难产并不少见,而婴儿若难产而死,身边的人则会安慰父母,这个孩子是个天使,一生下来就飞走了。 这孩子,是把父母同妹妹类比了吗? “我也能成天使。”矮人男孩认真道。 晨伊不再多问别的,通过艾莉娜,他默默记下矮人男孩的名字,出身,罪状上还是那句。 时间已近黄昏,晨伊透着窗户无意间瞥见天空。 晚秋深蓝色的天空,橘橙似的棉花云真美,仿佛孩子长双翅膀飞上天,拿蜡笔涂出来似的。 咚。 教堂的钟声响了,那座庄重的残钟。 异教统治下,迟迟不能修缮的钟。 哗哗。 匆忙回过头。 晨伊看见真教徒们,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伏到地上,一个接一个,亲吻脖子的圣像吊坠,双眸轻轻阖住,面容挂着宁静的凄切。 “我们都是主的孩子,每一个降生就像是被主抛下, 因为我们是主的孩子, 所以抛下在前,拯救在后...” 异口同声的祷告里,他们单薄的躯体,某种东西迸发着生命。 那是信仰。 第三十二章 手稿 “安妮,别乱跑。” “抱歉,曼努埃尔叔叔,我摘了些墓地的蒲公英。”安妮举着一小撮蒲公英,呼地一下吹散了。 她旋即哼了哼《主在哪里》的小调,这是孩子们都会的圣歌。 墓地在教堂边上。 曼努埃尔是个严肃的人,他蹲下身,抓住安妮的肩膀,告诫道:“听着,安妮,你不要也不能乱跑,你想要蒲公英,可以让修士帮你去捡些,不能出教堂去,也别到大厅。” 安妮乖巧地点头,道:“我知道了,神父。” “唉。”曼努埃尔叹了口气,“愿天使爱你,安妮...迟些日子,我会带你坐船,去索拉的修道院。” “我要离开这里?”安妮挠挠小脑袋。 “是的,我的孩子。” “那能等我见到天使来接我妈妈之后吗,曼努埃尔叔叔,求你了。”安妮扔掉蒲公英枝,双手攥到一起,恳求道。 曼努埃尔发皱而干硬的脸庞僵了僵。 他滑动喉结,良久后,缓缓道:“安妮...可能你还小,不能懂,但...我在准备辩稿,知道吗?法庭要用的东西,我要到异教徒的讲经院去,为了你妈妈和克里斯托弗,我要为他们辩护。为我们的神,做最后的努力。安妮,你乖乖待在这里。” 安妮懵懵然地听完这些,这又长又难的句子里,有好些她听不明白的单词,譬如“辩护”、“辩稿”、“讲经院”...她只知道曼努埃尔动用了大人得不能再大人的语气,要求她乖乖待在这里。 “我知道了,曼努埃尔叔叔。” 曼努埃尔微微颔首。 .............. 已然解散的魔法学院,卡西姆举着油灯,踏着木质旋梯而上。 这座位于小教堂西面的魔法塔,由砖石堆砌而成,是四座魔法塔里最高的,足有五层,二三层安置书籍、魔法器具与炼金素材,同寻常的魔法塔配置并无两样,卡西姆无意在其中驻足,他两个阶梯两个阶梯地跨上去。 四层是他的父亲即造主,经年累月积攒的世界各地的地图、隐秘手稿、或大或小的神秘集会组织的联系方式、甚至于异端邪神召唤之法。 卡西姆轻车熟路地从其中一个书架里抽出一本牛皮书,浓重的纸酸味扑鼻,他皱了皱麻巾下的鼻子。 牛皮书的封面被精心织出浮雕,正中位置,两条卷成圆柱的羊皮被缝在上面,形如一张微和的嘴,弧度饱满,其中黝黑的牛皮,仿佛深渊吞噬着一切。 卡西姆在一旁的书桌前坐下,油灯放在桌角。 他慢慢将左手从袍子伸出,大臂糜烂的肌肤裸露在外,左后臂处,两坨挤住的肉不紧不慢地分开,拉丝的粘液滴在桌上,一只肉眼凸了出来。 这是卡西姆的灵视之眼。 原本是傀儡的他,因太过合卢西乌斯记忆里小儿子的形象,乃至于为他作主保,诱发了灵性。 睁开眼睛的卡西姆,也觉醒了自己的自由意志。 “离第一次仪式已经过了两天,今晚就是第二次仪式了。”卡西姆嘀咕着,翻开面前的牛皮书。 由于是牛皮,每一页的材质都很厚,导致看起来厚实的牛皮书,真翻起来不过四十多页。 卡西姆一下便翻到他想翻的那页。 上面有一串咒语,使用古白金文语法,然用词是现在的白金文单词。 “来自天体国度的彼端,” 卡西姆把那串咒语以当下白金文的语法重新排列,念诵着,呼唤着, “孤独的黑影,为人间受难的伟大者,祂的神圣信徒。” 他感受一丝阴冷的风陡然旋绕周围,继续诵念, “于此仅你我所知之地,我召唤你,请与我联系!我召唤你,传达信笺之鬼。” 合上书,封面上羊皮纸卷出的嘴张得极大。 嘴里的黑牛皮如螺旋深渊般卷动。 少顷,婴儿般骨质的手自螺旋中心伸出。 纸骨间抓着信笺。 卡西姆双指捻起信笺后,那条骨手伫在那里,静静等待。 他拿小刀挑开火漆,将里面的信纸拣出。 上面是亚温语。 “虔信的卡西姆,我们已经知晓你对苦难之主的虔诚,故从你看到这封信的那时起,你就是我们亲爱的兄弟与同工。还望你继续虔心侍奉我们的苦难之主,以世间苦行磨砺己身,欢迎加入放逐修会。” 卡西姆匆匆掠过那些恭维话,寻找着这信最值得注意的信息。 他看到倒数第二段。 “我的同工,我们得到一张古怪的手稿,它由我们同样虔诚的线人兼信徒所得,上面的语言古老且怪异,即使我们修会最渊博的学者都无法尽数破译,仅能确认同你所在的复活镇有关,若你对其有什么所知,麻烦写信告知我们。” 最后一段是惯例的问候语与恭维话。 一张手稿? 卡西姆拧了拧眉头,对其一无所知。 他按照吾王之王的神启,依旧与这异端修会保持联系,故此,卡西姆抓起芦管笔,蘸上铁胆墨汁,写下回信。 写好后,他盖上火漆,放到骨手的指骨间。 骨手慢慢缩了回去。 “卡西姆。” 他被吓了吓,听声音是克里木,他连忙把书放回架子,起身走到栏杆边,伏出半身,看见矮小的身子站在一楼。 “克里木贤者,是要准备第二次仪式了吗?” “是时候了卡西姆,跟我去炼金室,我们要调配灵药。”克里木的声音不容犹豫。 卡西姆快步走下楼梯。 .................... 临近下午,晨伊草草回家吃过晚饭,命令黑德薇希早睡后,便推门而出,及时地聚到魔法学院。 讲经院与教堂的钟声接连响彻小镇的天空。 晨伊来得算早,学院只有卡西姆和克里木,三人等了好一会,罗曼和伊德莱方才姗姗来迟。 五人聚齐,便马不停蹄地往复活镇外赶,依旧是相同的那座土丘。 天渐渐黑下,大地像敲打破鼓一样,任由寒风捶打胸膛。 趁着星象未运行到最佳位置的间隙,克里木转过身,面对罗曼和晨伊,交代起天体国度之事。 “届时我们要饮下灵药,完全打开灵视之眼,记住,天体国度极其危险,而且时间破碎,不同的星辰间寄宿着不同魂灵或诸神,其中污秽亵渎者,多不胜数,其中权能亦超脱想象,绝不可有一丝懈怠。 具体来说,你们要跟紧我,我们会以灵体姿态进入天体国度的裂隙,而后穿过灵性洪流,切莫被其中不属于你的情绪影响,我诵念谁的神名,你们也必须立即跟上,不然将被灵性的洪流撕碎。 而后,我们将面见‘历史星辰’,穿过历史长廊,经历那宏大叙事的冰山一角。 最后来到群星座前,以知识恳请世间万神万灵,赐予灵性!” 来试水推了,说点话 来试水推了,星期天零点开始。 首先真的非常感谢吧友们,感觉没有吧友,我前期铁一直单机,非常感谢。真写出名头了给你们章推。(泪) 整本书对我来说其实是个遍写遍学的过程,有些地方可能没控制好,又可能不够精彩,我只能够努力去写,按照一个既定的大纲,尽量去处理好,尽力去熬过这本书。 因我在知乎上看到蛤蟆大大和喷神说过,熬过一个完本的书,是对新人来说非常重要的过程。 我有一个相对完善又有趣的世界观,一个比较精彩的故事,怎么表达出来,对我来说仍是个难题。 所以我尽量去熬,写出自己想写的故事。即使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出很多更好更精彩的开头,我也得继续把这本书写下去,去熬过中间的部分,去经历百万字的处理,然后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去写。 老实说,这是一个自我怀疑的过程,我不断在别人的书,不断总结,这个过程甚至对我造成了打击,特别是看《道诡异仙》的时候,它写得太好了,我差点道心破碎。(笑) 对我来说,主要学习的,是结构、悬念、套路等方面处理,这方面我实在太青涩了。我只能努力用它们写故事的手段,不断从中学习,不断的成长。 我想我要坚持下来,把这条路走完。 最后求追读,求追读,拜托大家了。 第三十三章 天体国度 再度站到魔法圆间,足下的圆阵留有三个供人站立的空间,晨伊看见克里木睁开鼻子上的灵视之眼,后者仰望着星辰,静静等候星座运行到最佳位置。 天上星辰,依旧是麋鹿座与羽翼座,同时,还有新生的五颗星的象牙座。 “先饮下灵药。” 拧开灵药,晨伊将其中蔚蓝色粘稠药水一饮而尽。 一阵血液倒涌的晕眩感冲击大脑,晨伊咬住嘴唇苦苦忍耐,不消多时,那阵晕眩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阵漂浮地虚浮感,仿佛灵魂与身体不协调,慢上半拍的感触。 “睁开灵视之眼,看向天空,诵念圣白舍尔的咒文。” 话音落耳,晨伊默念咒语,匆匆睁开残次的灵视之眼,将手心举起,举目看夜空。 起初不过是那三个星座极为耀眼,周遭尽是漆黑的夜海,晨伊诵念着咒语,以亚温语,不断祈请圣白舍尔作主保,瞬间,秋风席卷大地,他感受到自己在风中飘摇,垂目一看,身体未曾动摇,是灵魂,自己的灵魂,立于风中。 “吾王之王座下的圣白舍尔,我祈请您为我们作主保,以风中灵魂为誓,直至天体国度...”克里木的声音响起。 话音刚落,秋风围绕旋聚魔法圆,不在地上肆虐,直扑上天。 三个星座后,漆黑的夜海里,渐渐浮出光点。 “圣哉、圣哉。”克里木以白金文道。 晨伊以灵视之眼直视苍穹。 黑夜。 细砂般散落的群星。 这震颤下压的星穹。 举目艳丽。 数万光年外的光,无尽的尘埃,它们像梵高画样螺旋扭转,螺旋,璀璨的光彩交错。 良久。 群星慢慢分隔两侧。 宇宙睁开了眼睛。 晨伊愕然地扫视周围,恍然之间,已走进群星的光彩里。 身旁的克里木与罗曼,他们飘渺的躯体冒着蓝光。 晨伊低头一看,自己亦是如此,这让他不禁想起黑德薇希。 “跟着我。”克里木严肃道。 他飘向前方星云密布处。 晨伊正纳闷如何跟上,心念一动的刹那,自己的灵魂便迅速地跟在克里木之后。 星海里畅游的感觉实在奇妙,周遭的星光仿佛近在咫尺,难以知道那是否为死去的光,但晨伊不敢懈怠,紧紧跟着克里木。 转眼间,克里木慢了下来。 跟在身后的二人放缓速度,克里木鼻子上的眼睛转动,他皱眉道:“灵性洪流...要来了。” 晨伊闻言举目远眺,遥遥可见,蔚蓝璀璨的光芒往某一点汇聚,拖长的旋臂折射无垠辉色。 “跟紧点,跟着我诵念神名。”克里木撇下这句,他动身继续往前飞去。 二人匆忙跟上,都打起十二分精神,晨伊微张嘴巴,时刻准备。 遥远的光点停止汇聚,淡蓝色光冕由小变大。 晨伊瞪大眼睛,亲眼目睹到, 那蔚蓝色的洪流,无尽被凝聚起来的星光,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执掌金门钥匙的圣海因里希!”克里木近乎是吼道。 眼帘里,洪流直直奔涌,晨伊感受到灵魂的动摇,莫名有种哭泣的冲动,随即,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涌上脑子,那里有个金发的小女孩...心头一阵怜悯感。 “执掌金门钥匙的圣海因里希!”晨伊呐喊。 他的灵魂瞬间如飞箭般在逆流而上,那种哭泣的冲动瞬息而过。 俄而,晨伊回到克里木跟前。 罗曼也在几秒后回归。 克里木松了口气,他道:“灵性洪流不止一次,各不相同,方才是‘怜悯’的洪流,所以念天使的神名有所作用,接下来的洪流,你们要念邪魔或灵体的真名。” “要念什么,贤者大人。”罗曼问道。 “阿马洛。”克里木吐出一个白金文单词。 晨伊默默把它牢记在脑子里。 三人继续在星海里前进,越过不计其数的星辰,向着麋鹿座、羽翼座、象牙座,总计二十八星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克里木的脚步再度慢了下来。 晨伊条件反射地朝远处望去。 又一道灵性洪流在凝聚。 克里木与罗曼都做好了诵念真名的准备。 晨伊看着那光点,瞳孔猛缩,兀地打了冷颤。 云雾,那光点的光晕上缠绕着白色的云雾。 他的灵视之眼猛然颤抖。 灵性洪流再度奔涌而来。 洪流愈发接近,晨伊看清了那云雾。 以及其内千柱的虚影。 灵性洪流击中自己的霎那,暴虐、毁灭的情绪迅速席卷大脑。 “阿马洛!”晨伊猛地吟诵。 瞬息间,暴虐的情绪稍稍平静,有什么压制住了它们。 就在晨伊松一口气时,灵性洪流陡然汹涌。 如决堤的洪水,势不可挡。 晨伊呆了呆,旋即疯狂地吟诵真名。 不起效用。 那真名压制不住千柱云海虚影下的灵性洪流。 眨眼闭眼。 烧毁的教堂、轰然倒塌的讲经院。 废弃荒凉的城堡,碎石瓦砾偏地。 公共烤炉仅剩烤架,艾米杂货店内爬满蜈蚣。 他看见浑身是血的洛梅阿,她失神落魄地坠入火中。 皮革店里,本应闪烁的法阵,已然熄灭,他的妹妹,黑德薇希,记忆投影永远地崩塌了。 无可避免地,暴虐的触感在脑子里肆意乱撞, 他没能拯救复活镇! 愤怒、憎恨、悲哀...澎湃地负面情绪充斥着大脑。 自己在无尽的洪流间,不断向下坠落...... 克里木与罗曼迟迟没有等到晨伊逆流而上,克里木拧紧眉头。 直至洪流平息,亦不见灵魂的踪影。 克里木悠悠长叹道:“他...可能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罗曼煞白了脸色。 “继续前进吧,我们没办法把他带回来。”克里木决然道。 在无垠的星海里找到一个灵魂,无异于大海捞针。 洪流之中。 晨伊不知自己被灵性洪流冲到哪里,他感到脑子发涨,麻木的愤恨充斥着整个大脑。 洪流渐渐平息,一丝理智钻进脑子。 他转过头。 巨大的无曈之眼,眼皮蠕动,在最低处,那似眼又似口的可恐之洞,静静等待迷路的灵魂坠落。 晨伊方才看见,不止是他,周遭数以万计的蔚蓝色灵魂,皆在往下坠落。 “阿马洛!” 没有任何回应。 无垠的星海越离越远,漆黑的极夜将千百个灵魂温柔地碾碎,如梦似幻的死亡。 晨伊拼命地呐喊那个白金文,从头到尾,直至那无曈之眼近在咫尺,整个空间也无任何回音。 要诵念念邪魔或灵体的真名。 晨伊清晰地记着克里木这话。 既然阿马洛不行... 晨伊慕然想到, 《陈年往事》倒数第二十六页,第十一个单词。 “银发的魔女,”即将坠入无曈之眼,晨伊拼了命地以白金文呐喊:“瑟琳娜!” 第三十四 历史长廊 古老圣都的一角。 少有的骤雨平息的日子。 刚刚修缮好的马车里,瑟琳娜把它停在一座圣徒像前。 坚毅间不乏柔美的脸庞曲线,一手执剑,锋刃对准手腕,单膝跪地,阖上双眸的容颜面对一群白鸽。 被切开的手腕,留下大理石雕刻成的血,布满灰尘。 维娜卡纳。 像前立有残破的碑,刻有正正方方的真阿语。 圣女像下,瑟琳娜安静地翻阅书籍。 忽地,她抬起头。 “谁...在天体国度呼唤我?”瑟琳娜心起一丝愠怒,她不喜欢看书时被人打扰。 瑟琳娜侧了侧脸颊,习惯性地扣住下巴,“唔,微弱的灵性,若不是在天体国度,根本难以听到他的呼声。” 奇怪,如此微弱的灵性,怎会得知自己的存在。 秘密结社不是第一次被呼唤,也不是第一次被来自天体国度的声音呼唤,但她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微弱的灵性在呼唤自己。 难道... 瑟琳娜慕然想到了什么。 “是祂的眷属?” ................ 晨伊看着无曈之眼愈发接近,心中油然升起难以衡量的恐惧。 他试着努力往上浮,然而巨大的空洞瞳孔有如黑洞吞噬浮游生物般,将四面八方的灵魂吞入其中。 “瑟琳娜,银发的魔女。”晨伊再度呼唤,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迟迟未有回应,晨伊微微低头,自己已是最接近无曈之眼的一批灵魂。 绝望与无力自心底油然而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平静走入死亡,要么坦然接受,要么极度可恐。 “瑟琳娜...”晨伊发出最后一声无力的呢喃。 话音刚落,遥远的天幕一角,星辰汇聚之所,一道灰白的裂痕缓缓洞开。 晨伊睁大眼睛,盯着其中跃出尊贵马车。 眨眼之间,那马车如瞬移般,它的轮廓同晨伊一下拉近。 晨伊回过头,吞噬万千灵魂的无曈之眼在视野里急速缩小。 他本以为是马车向自己靠近,没想到是自己在被拉向马车。 “您好,我是秘密结社的瑟琳娜。” 同此前一样,晨伊听到了她将双手十指的指尖紧贴,掌心搁放大腿上。 “我想问您,您为何呼唤我的名讳。” 晨伊怔了怔,一时错愕,欲言又止。 瑟琳娜不认得自己? 很快他便想到了问题所在。 【神人不可相见、相知】...难道在千柱云海之上时,她看不到我的长相? 应该是这样。 反应过来的晨伊一时噤口,盯着马车的动静。 “嗯?是个聋子?还是哑巴?”晨伊又听到她在蹙眉,“抱歉,我这还没开放聋哑人服务,请回吧。” 晨伊被逼的没法,只好开口:“您好,我叫晨伊。” “好吧,晨伊先生,请容我问您,”他又听到瑟琳娜玩味地盯着自己,“怎么,您是怎么得知秘密结社的真名。” 她说秘密结社的真名... 银发魔女不是她的真名? 眼下情况不容晨伊细想,他感觉有某条无形丝线自马车而出牵扯着自己,不掉下去,而这全取决于瑟琳娜的心头一念。 “您又怎么想到在天体国度呼唤结社,是谁同您说的?” 脑子急速运转,晨伊突地有了明悟,瑟琳娜是在试探自己,她对自己并没有多少兴趣,而是对她口中的“谁”。 晨伊心底一定,立刻就明白该如何作答。 “一个...浑身带光的...我没法用‘人’来称呼他...我不知道他是谁,他让我在天体国度遇到危险时,诵念那串真名。” “噢...有趣。请您继续说下去。”瑟琳娜不急不缓地催促道。 晨伊感觉到马车离自己近了些许。 那牵扯的丝线抓得更紧,晨伊迅速思考该如何回答来维持千柱云海之上的神祗形象。 几秒的沉默后,晨伊徐徐道:“我...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我...在做出诱发灵性的决定后,做了一个梦...睡前点了蜂烛,梦里面,我闻到一阵阵浓郁的蜜糖香,紧接着,就来到一个云海之上的地方。” 瑟琳娜微微颔首。 神祗们都喜欢托梦来指引人。 “他...我一开始以为是天使,可他坐在华贵的御座上,我是个虔诚的真教徒,不曾知道天使会这样冒犯。” 晨伊顿了顿,摆出回忆的模样。 实际是抓紧时间现编。 “我问他是谁?” 刚说完,晨伊打了个激灵,因为他听到瑟琳娜蹙了蹙眉。 迅速平缓下情绪,晨伊继续道:“他说,他是第二人称的‘主’,而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祂’。” 瑟琳娜一时愕然。 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祂’? “这是祂的原话?” 晨伊愣了下,瑟琳娜的反应是他没想到,干脆顺水推舟道:“‘你应该以【主】作为第二人称唤我,现在应该称呼他为【祂】。’怎么了,瑟琳娜...大人。” 马车里,瑟琳娜倒吸一口凉气。 她不清楚,这是否那句话是否是一语双关。 一语, 两个时间,过去与现在的双关。 倘若如此,祂比自己想象得更为神秘和强大。 “晨伊先生,我真挚地劝您,应该如祂所言,以‘祂’来称呼。”瑟琳娜冷冷道。 晨伊恰当好处地表现出懵然。 瑟琳娜凝视着他,淡淡道:“我提个微不足道的建议,希望您对祂能有更多的尊崇,这是您的荣幸,而不是祂应有的。” 晨伊半懂不懂地点点头,继续问道:“那我接着说下去?” “我问祂为何要把我带来这里。”见晨伊识趣地改了称呼,瑟琳娜微微颔首。 “‘祂说,因为祂在关注我。’”晨伊顿了顿,又道:“我问祂为何要关注我?” 晨伊刹时停住了。 瑟琳娜前倾身子,被吊起的好奇心提到嗓眼:“祂说什么?” “抱歉,瑟琳娜大人,那种话...委实是太过不信,太过不敬,我...甚至觉得是渎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晨伊嗓音在打颤,眼珠垂下。 很快,他眨眼看到马车离自己远了许多。 “尊敬的先生,我望您有双识时务的眼睛,”瑟琳娜悠悠的威胁落耳,“要知道,对于没有骆驼的沙漠行商而言,一壶水比黄金要重上许多。” “我说、我说。”晨伊也担忧自己玩脱,连忙道。 自己又向马车靠近了。 晨伊缓了缓,斟酌片刻,沉重道:“祂说:‘人,是万物的尺度。’” 而后,马车里久久未能传出声音。 默然的寂静凝固在这方圆几米内。 许久。 “纳瓦诺米。”何等深邃。 “巴塞弗迪。”亵渎神明。 无缘无故地,晨伊直觉瑟琳娜颤抖的嗓音尤为悦耳。 他不确定有没有蒙过去,稍显慌张地盯着马车。 而晨伊这等表现,落在瑟琳娜眼中,为刚才那番话语更添上了份可信。 “或许...对祂而言,这不能叫不信。”瑟琳娜这话不知是对晨伊说还是自言自语,总之,她下句话明确是对晨伊说的:“好吧,如果您再见到祂,还望您能为我美言几句,这是我救您的小小要求。” 晨伊连忙点头。 开玩笑,自己美言给自己。 “记住,同我这样的人出手救你相比,这个要求全然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瑟琳娜以认真得稍带威胁的口吻。 晨伊哪能不答应。 瑟琳娜想到什么,问道:“你说你要诱发灵性,现在进行到哪了?” 她不知不觉地没再用尊称。 “额...应该准备进入历史长廊了。”晨伊大致推算了下。 “这样啊,历史长廊,真教人怀念。” “瑟琳娜大人,您对历史长廊有多少了解。”晨伊反倒带上了尊称。 “呵。”晨伊听到瑟琳娜的手再度十指轻贴放在大腿上,“历史长廊,顾名思义,当你穿越历史长廊之际,你将见到你印象里的所有历史,这个过程相较于世界来说,仅是瞬息,而对你来说,却是尤为漫长的岁月,你将从中领悟、获取你印象里的历史知识、经验。记住,是你印象里,而不是真正的历史。这相当于...对你所知的一个总结,最后被送到群星座前,面见万神。” 这样的长难句,瑟琳娜老调的真阿文,晨伊只能听懂大概。 “而在历史长廊的尽头...”她恰当好处地停顿,口吻多了分冷峻的狂热。 “你会看到自己的秘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 第三十五章 别动我的圆 被瑟琳娜的马车以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晨伊惊愕看见,马车游刃有余地同每一条灵性洪流擦肩而过,最近的那次,晨伊目测仅有几米。 心惊胆颤的同时,他又为此啧啧称奇,要知道,克里木带领着他与罗曼面对铺天盖地的灵性洪流时,没有一次能提早绕道躲开,皆是直面洪流,与之相较,瑟琳娜似乎能提前预知洪流的方向与来源。 越过不计其数的灵性洪流,马车的速度缓了下来,就在晨伊疑惑好奇之时。 巨大、宏伟的深红色星辰静静地伫立漆黑中,远远看去,星辰的球心处被洞开了一条狭长隧道,深不见底。 仰起头,可见烟波浩渺的银河。 晨伊才发现,挂缀无尽的星辰天幕已远,如球状的帘子悬挂四方,不知不觉间已然深入天体国度。 “这就是名为‘历史’的星辰?”晨伊问道。 “是的,神秘学上,它是最出名的天体之一。”瑟琳娜慵懒道:“自我孩提时代起,它便已经苍老如斯了。” 晨伊打量四周,忽见身后的远处下方,两道熟悉的身影正在往历史星辰而去。 动了动身子,晨伊打算同瑟琳娜辞别。 “你想回去?”瑟琳娜猜到他的意图。 “...是的。”晨伊犹疑道。 马车内,瑟琳娜托起一只手臂,晨伊感知到她的目光落在克里木身上。 “一个数二。那是你的主保人?”她问道。 “是的,他是我这次仪式的主保人。”晨伊如实回答。 “数二而已,”瑟琳娜顿了顿,用词优雅地提议:“不如由我来做你接下来旅程的主保人,你可当作一位前辈少有的好心,少有仅于我而言。” 晨伊面露犹豫。 瑟琳娜淡漠而轻视道:“他对你而言,确实是个不可多得又百里挑一的前辈。” 她接以冷笑:“但你光遇到我,就是千万分之一的奇迹。” 晨伊直直地盯着马车。 眼神在克里木与马车间来回两遍,晨伊想来想去,谨慎问道:“好...有什么代价吗?” “我是秘密结社社长,所收取的筹码,唯有秘密。”晨伊感受到瑟琳娜在扫视自己,“但你太过孱弱,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趣。” “所以...只是一个前辈的好心?”晨伊不可置信地反问。 这样说的话,免费? “不,你要先欠着。”瑟琳娜如此道。 犹豫片刻,晨伊想到方才穿越灵性洪流之时。 同无法对自己搭以援手的克里木相比,瑟琳娜作主保无疑要安全得多。 “好。”晨伊作出肯定回答。 “那么我将带你进入历史长廊。”马车内,女人叮嘱道:“再说一遍,里面你所见的,皆是你印象里对世界历史的认知,你必须也将从中领悟,这取决你知识的广度,最后对你此生所知进行总结,所以...多看多感触。” 对历史的认识。 晨伊尴尬地挠挠脑袋,受限于复活镇的信息不甚流通,自己对整个世界历史的认知可谓知之甚少。 为数不多清晰的,仅有圣地沦陷。 估计届时进入历史长廊,将经历一遍圣地的城墙在异教徒的铁蹄下轰然倒塌。 自己的叔叔婶婶也是因此而死。 想到这里,晨伊不禁觉得有些沉重。 瑟琳娜打量静默的晨伊。 残次的灵性之眼。 并不像对自己所知所学颇有自信之人,估计他知悉的历史绝不会多。 最后总结而出的,更不会有多珍稀。 她看晨伊的眼神稍带怜悯。 当然,这不能否认是不是祂的安排。 瑟琳娜作出了合理的猜测。 “请带我进去吧,瑟琳娜大人。”晨伊回过神来道。 “如你所愿。” 话音刚落,晨伊看见马车陡然移动到深红星辰的巨洞前方。 星空下,漆黑深邃的隧道,有种静谧的美感。 “进去吧。” 晨伊刚一点头,双目所见一切猛然被铺天盖地的白光覆盖。 ............. 天旋地转。 晨伊发自内心地感觉到不适,生理性的恶心呕吐感油然而上。 他再度感受到被引力牵扯坠落的感觉,脑袋发胀。 胸口发紧,晨伊眸中的白光还未散去,呼吸逐渐困难,他不知道灵体状态下还会经历这些。 不知过了多久。 脑子的晕眩感逐渐减弱,刺眼又铺天盖地的白光,无声无息间消散了,晨伊再度睁开眼睛,仰头不再看见星空,而是一派蔚蓝的苍穹。 “米卢斯跟上,跟上!” 身后传来急促的催促声,晨伊回过头,后者身着罗马式的分节式甲,脚上草靴,健壮的手臂大力地拍自己肩膀。 这里是哪里? 晨伊发觉自己手里握着什么,举起一看,赫然是长不过小臂的格拉迪剑。 自己身上亦是相同制式的分节式胸甲,腿部毫无防护,足部是一双布靴。 “跟上,快跟上。” 怔愣中,晨伊跟在说话的士兵后面,他似乎是一位小队长。 “派德蒙第二栋宅邸里好像有希腊人躲了进去,米卢斯,你过去检查。” 听到这里,晨伊忽然觉得那队长的语言熟悉,同自己学过的英语、俄语有某种相似。 拉丁语? “米卢斯,还愣着干什么?!”队长站在断壁残垣之中,恶狠狠地冲着晨伊道。 “啊、遵命。”晨伊开口应道,自己第一时间用的语言,也是拉丁语。 多少回过神来,晨伊连忙遵照队长的命令,往派德蒙第二栋宅邸而去,那里有希腊人躲了进去,加上自己身上的铠甲,恐怕自己位于罗马征服希腊的历史之中。 没时间给晨伊多做思考,他快步走向那所宅邸,石头堆砌而成的房屋灰白美丽。 木门虚掩,晨伊一脚踹开。 一个老人蹲在地上,三根手指捻着木枝,抬头犀利地瞥了晨伊一眼,重新埋头研究。 “这里有希腊兵躲了进去,请你让开,配合我检查。”晨伊语速极快地命令道,攥紧剑柄的双手满是汗水。 身着长袍的老人抬起头,傲慢地盯着晨伊,挥了挥手,做出驱赶的手势。 无缘无故地,晨伊直觉肾上腺素飙升,被冒犯的恼怒冲上大脑。 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手比脑子还快,晨伊大步流星地朝老人冲去。 嚓。 等晨伊回过神来时,老人已无力地倒在自己身上。 他的腹部,被手里的短剑洞穿,血腥味溢入晨伊鼻孔。 “走开,别动我的圆...”老人临死前,有气无力地留下遗言。 那是句希腊语。 晨伊低下头, 地上赫然是个内切圆。 ...阿基米德。 印象里的历史... 原来如此。 晨伊抬起头,不知哪里冲出的希腊士兵,他们双目布满血丝,手臂满是青筋。 乱刀之下,一命呜呼。 第三十六章 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晨伊亲眼目睹那具名为米卢斯的躯体被乱刀砍死,泄愤的希腊人专门剜下了眼睛踩碎。 灵魂渐渐往天空飞去,阿基米德所在的城,叙拉古逐渐化作细微小点,连同整个西西里岛的轮廓,而后连亚平宁半岛即意大利半岛的轮廓都难以分辨,晨伊不知自己具体离大地多远,只知道自己似乎浮游于星空之中,亲眼目睹眼前的蓝色星球,过往的故乡急速地公转,时间的流逝翻了数倍。 当蓝色星球放缓之际,晨伊的灵魂被大地牵扯一样,极速坠落。 漫天遍野的白挤占眼帘。 不知过了多久,晨伊缓缓睁开眼。 举目可见荒漠,零散的棕榈树立在泥土堆砌的房子边,低矮的平屋檐,稻草和木头搭建的窝棚,几只土鸡躲在棚下乘凉。 粗糙低矮的栅栏边,小男孩把半个身子趴在上面,头上戴着树叶扎成的花冠,往里头飞撒饲料。 看着他,晨伊心头莫名油然生起亲近感。 “过来...”他想接着喊,却喊不出男孩的名字。 晨伊低头,自己面前是一条横木,他手里拿着锤,木钉散落在地。 “怎么了,爸爸。” 面容可爱的小男孩屁颠屁颠地跑来,叉开蹲到地上,双手托脸看着晨伊。 “孩子,你不要乱玩钉子,否则,不乖的小孩以后会被钉上。”晨伊想了想,笑着告诫道。 “我才不会。”小男孩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他点头的片刻。 晨伊忽然感觉一切事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运转,以至于自己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哪里,斗转星移,天地昼夜交替不过半秒,晨伊只知道自己不知何时站在了某个宽阔的广场里。 那个戴花冠的男孩,长大成人了。 他头上的冠没有枝叶,唯有荆棘。 他身后是十字架。 晨伊目睹他被一下下地钉到十字架上,硕大的刑架同他瘦弱的躯体形成极大反差。 失血而死。 热泪滚烫。 而后,灵魂脱离了那具躯体,晨伊看清了那躯体来自哪里。 迦南地。 整个巴勒斯坦地区迅速缩小,如过眼云烟般没留下过多的影像。 星空里,晨伊浮游其中,蓝色星球再度落入眼里。 它极速旋转,晨伊赫然发觉,它眼下在逆时针旋转,不只是它,其余行星都在逆时针旋转。 不消多时,白色再度挤满眼帘。 睁开双目,晨伊眼前一派山川秀丽,钟灵毓秀。 打补丁的破袍,一个老人端坐在突出的山崖上,他神色恬静,凝视着天上云海。 晨伊不知他坐在那里多久,只知已经很久很久。 不计其数的天地玄黄交替,几经风吹雨打,春夏秋冬,他任山风捶打。 黄昏之际,早春的清澈天空,远方黑压压的山峦,西斜的夕阳投照着老人,落下轮廓模糊的影子。 所见一切,一派迷蒙。 忽地,他缓缓回过头,朝晨伊意味深长一笑。 “道可道,非常道。” 晨伊原以为是对他人说,环顾四周。 仅自己一人,立于此方天地。 再回过头,老人已然不见。 地上还印着模糊的影。 灵魂再度飞快爬升,晨伊看着那蓝色星球如前几次般公转。 再度被白色覆盖眼帘。 这一次,晨伊是奥斯曼士兵,推开一扇没有堵好的小城门。 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又一次回到星空,他稍等片刻。 睁眼之时,看见一个女人,她雍容华贵,落落大方,独坐窗棂之前。 油灯微亮着,她接过晨伊磨好的墨,慢条斯理地落笔。 纸上,她写下三个字。 光源式。 不过间隙,晨伊转眼间回到星空,又转眼间来到大殿之上。 他的同伴,手中攥着一张皮卷,身正不斜地立在朝堂上。 晨伊稍稍仰头,直勾勾地目视玄色之人。 后者察觉视线,回以睥睨一眼。 震颤。 晨伊浑身震颤,脚步颤抖。 之后的事难以记清,只记得自己同伴抽出剑后不久,自己便死于乱剑之中。 ... 许久,许久,许久。 晨伊不知走过多长的历史长廊,亦不知究竟还有多长的历史长廊要走。 一时是目睹所有神像被砸碎的祭司,一会是被车裂的商鞅, 一时是温泉关的波斯人,死在希腊人的剑下,一会是踏上苏格兰的维京人,身边的船员是无骨者。 一时因薪资而刺杀罗马皇帝,后者是解决三世纪危机的世界光复者——奥勒留。 一会是早逝的埃及法老,仅能入睡未修完的金字塔内。 一时身在雨林中,周遭衣难蔽体的土著们围绕巨大雕像跪拜,口呼一串数字:2012。 一会又是牧羊女,静静听着一个僧人的教诲,后者坐于菩提树下。 一时又见头顶法冠,饰巾垂肩,圣带、长白衣、主祭服,将皇冠小心翼翼地安在自己头上,不尽尊崇地称呼他:罗马人的皇帝,而朝堂的群臣高呼法兰克的王。 ....... 他如走马观花般去经历自己所知的历史,不知其数。 晨伊不知还要走多久,还要经历多少历史。 蓝色星球逆时针在转,在往过去转。 一转、两转、 成千上万转。 那熟悉的白色覆盖双眸。 晨伊平静地接受着灵魂下坠。 良久。 睁开眼,他什么也没看见。 四面八方,浸没于无尽又粘稠的漆黑内,难以挣扎,无法挣扎。 晨伊觉得很挤,手脚难以松开。 漆黑似乎是种粘胶,黏稠又挤压,让人心烦。 使出吃奶的力气,晨伊撑开双手,试着推动那漆黑一片。 恍然间,晨伊发觉,自己的双腿与双手,将脚下所站着之地与头顶的漆黑,一并缓缓分开。 漆黑,仍是无边无际的漆黑,没有一丝一毫情感,绝对理性的黑暗。 深渊这词语竟不足以同它类比。 不含任何杂质的黑暗,仿佛随处都是黏稠的黑洞,深沉幽邃,黝黑而阴沉,没有风、没有动静,唯有静默而孤独的死。 “怎么没有光。” 原本只是下意识的声音。 然而,一切的一切, 第一个话音起始之际。 万丈的光从四面八方而来。 霎那间将天地的万事万物,此前未曾有,此后也不会再有如此灿烂。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之时, 黑暗罹难。 晨伊心内毫无波澜,没有祂本以为自己会有的震撼。 因一切皆是理所当然。 因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同在。 挥起手,万丈云雾霎那升起,数以千计的通天之柱,那座御座、青铜门再度落入眼内。 祂深深地凝视了一眼。 刹那,祂知晓了自己过去明白,而且即将明白的事。 千柱云海随之微微颤动,很快平息。 祂散去这景象,静静等待。 身后没有任何声响,祂却能感知到动静。 在回头之前,祂就知道,那是历史长廊的尽头,也知道自己会走进去。 “我从历史里吸取到了什么?”祂自问。 “什么也没吸取到。”祂又自答。 亦无需吸取。 因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第三十七章 灵魂破碎 晨伊踏入历史尽头的那一霎那。 原本的超然如云烟散去,再没能有过去、现在、未来三者同为一体的感触。 晨伊一下怅然,这种感觉就像,从立体瞬间坠入到平面里面。 “刚才...过去跟未来好像没什么不同,‘现在’也是,三个连起来,就好像一个球,而我能够同时从所有角度观测...”晨伊试着在脑子里总结那种感觉。 滚动眼珠,晨伊瞧见脚下一条漫长的结白阶梯,四周尽是模糊光雾。 “那个时候的我眼里,过去是既定的,未来也是既定的...然而又能感知到未来是不定的,过去也是不定的。” 所有都一文不值,又拥有无上价值。 任何概念都是物质,任何物质又都是概念。 晨伊实在难以用语言精确描绘那等超然的感觉,它不存在于某个可以用语言准确描述的区间,而是几乎所有区间的集合。 很怪。 很玄。 或许真正高深的感触,都是看上去能理解,实则难以探究根本。 不知不觉中,晨伊脚下的阶梯仅剩三分之一。 阶梯终点,屹立一扇光晕构造的大门。 晨伊将手放在大门上,深吸口气。 “会看见连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 晨伊不禁忐忑不安。 脚下阶梯纯白,不染纤尘,两侧光雾模糊的墙壁,白蒙蒙的虚幻世界,既不神圣又非污秽,唯有书上常言介乎两者之间的神秘感。 转头看向阶梯的上方,一堵光雾墙屹立那里,堵住了回头路。 犹豫几秒,晨伊推开大门。 光影重叠的世界里,所见所闻一切都不真切,晨伊举手按住太阳穴,努力适应这虚幻的视觉。 滴答。 昂起头,晨伊看见了一滴苍白的雨水,极慢极慢地坠落。 混沌不清的天幕,苍白的骤雨倾盆而下,惶恐不安下,晨伊目光向上,天色呈现出病态般的晦涩不明。 映衬得整个世界行将就木、形如枯槁。 “这里是哪?” 景象晦暗重叠,晨伊唯能勉强瞥见倒塌的圣像、静立雨中的大教堂、被一根根哥特式飞拱支撑,衰败荒芜的宫墙。 晨伊错愕又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似乎是对自己所问的回答... 眼前景象极速变化,色彩转动留下拖影,晨伊清晰地看见天地旋转,与以往不同,他毫无晕眩之感。 迷蒙蒙的世界,不断重叠又不断旋转的景象,难以分辨其中的建筑轮廓,不知怎的,越是目睹旋转,晨伊的胸口越是发紧,起初是呼吸的急促,然后上气不接下气,眼下竟有中窒息感,仿佛一大团棉花卡在喉咙,仅能勉强呼吸,整个胸膛都被凹了下去。 渐渐,一切突兀停下。 晨伊看着拖影慢慢褪去,紧接着,又一次看见天幕落下苍白雨水,此前所见的建筑扭曲形体,倒塌、破碎,没入土里,浓郁的死寂弥漫,整片大地陷入无尽的荒芜,唯有千柱。 呀啊。 遥远的某处,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晨伊猛然回头。 一个不真切的背影,他似是男子,身上一席古典长袍。 看到他的一瞬间,一个念头不知何时闯入大脑,晨伊兀地知道他就是方才的婴儿。 “世界,你好。” 他缓缓回过头。 “伪神,你好。” 话音刚落... 画面顷刻碎裂,晨伊亲眼目睹所有事物都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倒流,他清晰地感觉到灵魂在分裂,聚合,直至破碎! 回到苍白骤雨弥漫的孤城。 雷霆下砸,发出撕裂大地般的惊吼,它是从天而降,还是从大地的裂隙里出生?它高呼暴雨,大滴大滴的苍白雨水泼天而下,密密麻麻,咆哮着撕扯狂风,再媾和,再撕扯,如此反复,狂暴不安的天穹下,连伫立成百上千根石柱的宫殿也不住颤抖、俯首。 晨伊脑子仿佛在燃烧,无法计数的针蛰般的光刺向大脑,他跌坐在地,苦苦翻腾挣扎,所有理性的思想刹那炸开,仅剩感性的痛苦和折磨。 狂乱,已经没法称得上狂乱,破碎与震颤,是他眼下所有感触的母题,目光捕捉不到任何景象。 不止是他在颤抖。 整个历史尽头都在随之颤抖! 原本形如枯槁的景象,此刻寸寸粉碎,显出光雾的本相,阶梯墙壁,无一不在沸腾滚动,剧烈摇晃。 可恐的变化不知持续多久... 晨伊惊恐而茫然里,神智逐渐回归,视觉渐渐恢复, 虚影。 千柱云海的虚影赫然落入眼内。 缓缓的,那份破碎的痛苦逐渐平息,仅剩下若有若无的悸痛。 千柱云海平息了这些... 晨伊缓缓称起身,环顾四周,自己眼里的历史尽头分崩离析,破碎的光雾漂浮着,徐徐汇聚,弥合。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伪神, 难道他是真神吗?! “该死。”晨伊扫视脚下的历史尽头。 这便是自己不知道的秘密... 揉揉太阳穴,晨伊不知道自己窥视到的具体是什么。 只知道若不是有千柱云海,自己恐怕会活生生的灵魂破碎。 历史尽头缓缓汇聚起离开的道路,呈现在自己眼前。 重拾心情,晨伊面色沉重地踏上光雾汇聚的道路。 踏出十几步,周遭漫起遮天蔽日的白光。 几秒后,晨伊重新睁开眼睛。 缀满星辰的天幕,身后即是那颗深红色的“历史星辰”,晨伊惊愕地发现,它比之前所见,更来得黯淡。 仰起头,那座尊贵的马车静静漂浮在不远处。 许久的沉默。 “为什么...‘历史’会在瞬息间黯淡?”晨伊听到瑟琳娜面色古怪,语调凝重,“又为什么...你会回到这里,而不是被送到群星座前。” 晨伊闻言怔愣住了。 自己亦清晰记得,“知识仪式”的最后一步是走过历史长廊后,被送到群星座前,面见世间万神,而后受赐诸神的灵性。 而现在,他从历史长廊走出,仍以灵体姿态漂浮星空。 “我很好奇...你经历了怎么样的历史,又在最后看见什么样的秘密,以至于...”晨伊听到她瞟了眼历史星辰,“以至于由古言显化的星辰,都为此黯淡。” “我...”晨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然而... 无论晨伊怎么试图活动喉咙,都无法吐出任何一个音节。 而且,不止如此,晨伊惊讶地发现, 自己只记得说了什么,却完全记不得是什么语言,甚至连语音都无法记起,哪怕一个音节! 第三十八章 古言特性 瑟琳娜凝视着呆立原地的晨伊,淡淡问道:“话到嘴里,说不出口,无法发音?” 反应过来,晨伊猛地点头。 “这情况确实少见,可也并非不曾有过。”瑟琳娜回想着,道:“看来你在历史尽头看见隐秘至极的秘密,真教人好奇。” 晨伊直勾勾地盯着马车。 察觉他的视线,瑟琳娜“啧”了声:“怎么?” “我听祂说...你掌握着‘秘密’。”晨伊试探地加重音问道。 “此言非虚。”古调十足的真阿文短语,瑟琳娜徐徐转折道:“然而...我远不至于主宰世间所有秘密,乃至肆意篡改、修纂、破译。” 马车内,瑟琳娜搁下拒绝意味明显的话:“若你想让我破译你的秘密,请恕我回绝,我可不知,这将带来多少污秽。” 晨伊悻悻然地闭上嘴,环视四周,目光旋即落在黯淡的历史星辰上。 “我该怎么回去?” “我不介意当一回向导。”瑟琳娜答道,“若是去到群星座前,自有诸神将你送回,不过眼下这情况,嗯...要走去灵性生物聚居之所,从那里回归自然世界。” “走?” “一个概括性的说法,具体描述动作...是‘漂浮’,只是没法准确表达‘穿过’的意思,白金文里有相应的词语,真阿文没有,很遗憾。”瑟琳娜解释语言起来极为严谨。 晨伊不禁想起,自己学过的俄语也有类似情况。 俄语里头,是没有“小说”这个词的,他们只有“短篇小说”、“长篇小说”等。 这同俄国的文化地理环境等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想到这里,晨伊举一反三地察觉到了什么... 真阿文里没有表示‘漂浮又穿过’的具体词汇,是不是能够以此推断出,使用真阿文的真教世界,与天体国度等神秘学不甚接触,因而没有这个词生存的土壤。 晨伊提出设想,又反推一遍印证:真教世界确确实实对巫术讳莫如深。 “她说过,世间所有语言几乎都是由‘古言’演绎而来,那么既然真阿文里不存在这词,那么古言里也可能没有这词。” 想到这里,晨伊猛然发觉自己找到了一条追寻古言的路。 如果一个词,在一个语言里存在,在另一种语言里不存在,那么就有可能,古言里不存在这词。 这是种排除法。 “古言具有普世性。” 推导出这条结论,晨伊不免因激动而颤抖。 当然,也不乏在语言演绎中遗失词语的可能。 毕竟语言是不断变化的。 但这推导出的结论,却有很高的合理性。 花了几秒平复心情,晨伊舒口气,缓缓道:“瑟琳娜大人,我们走吧。” 灵性生物的聚居之所。 当晨伊看到大团大团的水母们漂浮星宇间,不禁啧啧称奇。 “这些是灵水母么?” 它们的圆伞头顶着不计其数的缝隙,每随它们移动一次,触角张合之时,缝隙随之睁开,露出细小的眼珠子,弯成月弧状,颇似笑脸。 “是的,一种能感知情绪的生物,在神秘学的女性研习者间颇受欢迎,当然,这不妨碍它们成为最基础的灵性材料。”瑟琳娜没多少语调地叙述这些。 虽说如此,但每问必答,不厌其烦。 “你可以带走一只纪念,”马车内,她随口道。 “怎么抓?”晨伊也有点手痒。 “讲些好人好事,它们就会靠近你,或者念某个好人的名字,它们能感知到,因此靠过来,然后期待你讲好人好事。”瑟琳娜道。 吸了口气,晨伊沉默片刻,有点不好意思地分别念了艾米奶奶、雷蒙德等人的名字。 果不其然,水母们顷刻间纷纷汇聚而来。 一张一合的触角,脑袋像一朵朵圆伞花一样,时而皱起时而舒开。 晨伊环视水母,大多呈荧蓝色的水母里,有少数几只偏向绯红。 他打算抓一只回去送给黑德薇希,粉红的或许更讨喜,眼疾手快的伸出双手,一把将其中之一拢到怀里。 水母们见来者不善,惊慌失措地一哄而散。 被拘到手里的绯红水母拼命地张合脑袋,这实在太无力,它花了十来秒意识到这点,开始吹吐淡紫色的泡泡,晨伊微微把头往后捎捎,还没到脸上就上浮掉了。 “这是双生水母。”瑟琳娜瞥了眼说道。 “双生水母?” “双生水母有两具躯体,一般一个在天体国度,另一个在自然世界。如果控制了两个,交到两个人手上能互相传话,就是个还算能用的传信鸽子。”瑟琳娜介绍道。 “噢。”晨伊按住它头顶的正中心,双生水母萎了般皱了下去,没再吐出泡泡。 “接下来不用停了。”他道。 .................. 复活镇的郊外。 克里木与罗曼的灵魂回归躯体,卡西姆注意到后者脸色异常惨白,正准备上前询问,却发现晨伊的躯体毫无动静。 “卡西姆。”克里木盯着晨伊一动不动的躯体,“他的灵魂被洪流冲散了。” 卡西姆呆立片刻。 “贤者...这怎么回事...他被永远留在天体国度了吗?”卡西姆转脸看向罗曼,“怎么回事,罗曼?” 惊魂未定的罗曼脸色煞白,俄而道:“我亲眼看见,灵性洪流冲来的时候,他不知是不是没诵念真名,最后淹没在洪流之中。” 真如他们所说,就意味着,晨伊的灵魂永远困在天体国度,无法回归。 天国结社还未成长起来就经历牺牲。 卡西姆闻言,一时难以接受。 克里木阖上鼻子上的灵视之眼,直眉拧起,叹了口气:“准备他的后事吧,以真教徒的习惯。那镇子上歧视神秘学的真教徒们,必将此认定为不洁的死亡,不得弥撒。我会托我认识的真教神父过来,他常常操办这种事。记住,这位真教徒为探寻知识而死。” 在场的所有人沉浸在些许悲怆中。 卡西姆率先掐三指行冠冕里,亲吻脖子的圣画吊坠,随后诵念送别死者的经文。 克里木与罗曼也分别行礼、亲吻吊坠,顺着卡西姆的经文继续诵念。 寂静的乡间田野,安魂的经文声阵阵。 过了许久。 星夜下。 晨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第三十九章 展现神性 瑟琳娜的马车停在了三个星座围成的裂隙间,晨伊的灵魂自星宇降下。 手里抓着那只双生水母,晨伊看见马车消失裂隙中,便让自己的灵魂下沉。 寂静的大地上,顺着风的诵经声微微入耳。 拘着双生水母,晨伊缓缓下降,仔细听清了他们所诵之言,不免觉得好笑。 而后,是难以言喻的失落。 自己未能觐见诸神受赐灵性。 这就意味着,接下来自己无法参加最后一个仪式。 起码在白金学派的通识里,自己已与诱发灵性无缘。 尽管这并不意味着自此无法探究神秘... 晨伊转脸,再看一眼星空。 繁星点点,星光浸染尘世的静谧。 晨伊盯着羽翼座,忆起不久前星座被千柱云海撞散的景象。 还来不及感慨,历史尽头,那个站在荒芜大地的人,转身的惊鸿一语,再度浮现脑海。 说是人并不准确,权当作一个概括的词。 晨伊没法准确定义他。 “伪神,你好。” 倘若我是伪神... 那么谁是真神? 晨伊有种直觉,那个人所言的伪神,绝非天体国度的诸神一类,乃是偏似异教徒的吾王之王与真教主神。 他凝视星空。 紧接着,晨伊张大嘴巴。 本是夜空的苍穹,自羽翼座所在之处,一条裂缝徐徐撕开。 露出白昼。 千柱云海从中探出,裸露到自己眼中。 晨伊猛然记起,自己在历史长廊里看过它一眼。 “奇怪...怎么我不能理解我看到它时,知道了什么...” 晨伊清晰记得那等超然感触,也记得自己看见千柱云海时明白了什么,然而,当它们落到脑子里的时候,却全然无法理解。 就好像低维生物没法理解高维的思考。 抛开这些...自己留下的那一眼,似乎给千柱云海带来了什么变化。 晨伊朝着云雾之上伸出手。 指尖传来若有若无的触感。 如同被无形之手牵住。 转瞬之间,晨伊已坐到御座之上。 没有过往登上神国时的丝毫痛苦。 摊开手心,晨伊举起那只残缺的灵视之眼。 他看见云雾里,一座迷幻、破碎的钟楼,它摇摇欲坠,屹立在两座钟楼间,构成三角结构。 把御座、青铜门一并算上,更是绝对的黄金比例。 晨伊起身靠近钟楼,寻找箴言。 果不其然,钟楼的底座上,同样铭刻一句箴言。 【抛下在前,拯救在后。】 “抛下在前,拯救在后......”晨伊呢喃道。 注视起这座不真切的钟楼,它的样式比其他两座来得古老,撑住钟楼的六柱仅剩残缺一柱,其余尽是基座,碎片漂浮空中,似乎遭到某人的破坏。 钟楼里燃着小半层火焰,久久注视下,晨伊转到钟楼另一边。 晨伊惊讶的发现,底座另一侧上有一行被强行刻上的字迹,并非真阿文,而是象征神秘学白金文! 【展现神性!】 这两句话肯定都跟点燃钟楼灯火有关。 “这座钟楼的灯火也跟其他两座钟楼一样,是显圣的货币吗?” 直觉告诉晨伊没有那么简单。 迟疑片刻,晨伊伸出长着灵视之眼的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钟楼内淡金色的灯火。 火苗一下被什么吸引住,自指尖缠绕而上。 晨伊盯着那火,眼见它如蛇般绕指,淡金色的火于掌心凝练。 火焰凝缩之际。 “纳乌所。”晨伊情不自禁地吐出这个单词。 又念了遍,晨伊瞳孔一缩。 真阿文里,纳乌克希的意思是“欺诈”... “纳乌所”的前两个音节与其几乎完全一样,语调却与古真阿文相近。 而“所”这个音节不知出自于哪个语言。 “古言?!”晨伊惊诧道,“不...应该是类似伊莎那时念的某种混合语言。” 合理猜测的话,应该是还未演化完全的古真阿文。 如果结合瑟琳娜此前所说,古白金文是为龙语编纂的文字,而纯粹的龙语是近乎于古言的语言。 越追溯古言的语言,便越拥有其伟力。 古言具有可追溯性。 晨伊大胆地推断。 而后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便明白,这座钟楼的灯火能够带给自己不同的古代单词。 “纳乌所。”晨伊吐出那个单词。 掌心的灵视之眼,瞳孔处跃出淡金火焰。 维持三秒左右,晨伊就感到自己微博的灵性无法支撑。 而且晨伊感到有种自己未能完全掌控的感触。 只能施展其一部分权能。 “应该能带回自然世界。”晨伊有这种预感。 按照神秘学的三重世界论,千柱云海大约是某处神圣空间。 “不过展现神性...”晨伊又盯起那被刻在底座另一侧的白金文,“这句话是对前一句箴言的解释?” 如果是,那如何展现... 晨伊忆起历史长廊的最后,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自己。 是追逐那种超然境界? 倘若真是如此...如何追逐... “一个伪神,展现神性。”想到什么,晨伊自嘲道。 ............... 复活镇。 临近宵禁,镇上大多数门户禁绝灯火,卫兵举着火把巡夜,检查哪家里还有长时间燃灯点烛的,复活镇的建筑聚在蜜河两旁向外辐射,建筑间彼此摩肩擦踵,尽是稻草或木板堆建的屋顶,多是石块粘土垒出的墙,可纯木造的也不少,一旦起火,严重起来,大半个复活镇都要毁于一旦。 禁绝灯火的门户里,讲经院不在其中之一。 安放圣物的偏房里,洛梅阿直视着面前的男人。 后者身穿前开型罗安袍,以朴素绳索系住腰带,细长布条缠绕脖颈,简朴的打扮,唯有其鲜明的黑衣,能表明其身份乃是巨王教的领读。 “卧发领读,你为何来到这里?” 这么短的时间,自己写给总祭的信应该还在路上。 洛梅阿不认为他是因复活镇的魂灵而来。 “为克里斯托弗,伊莎主祭。”领读卧发开口,声音沙哑而虚弱。 “克里斯托弗,那个圣银大教堂的神父?”洛梅阿继而问道:“你为他来干什么?” 卧发抓住臂膀,沉默良久后道:“主祭,我是来看管他的,防止他逃跑。” 洛梅阿闻言蹙蹙眉,克里斯托弗之事,她这两天也有听闻,仅是为一位本教信徒做弥撒,即使有传言,有雷霆降到圣地的青红讲经院,可这未必不是巧合。 “我很不解,这太奇怪了。”洛梅阿徐徐道。 卧发深深地看了隐居于此的洛梅阿一眼。 紧接着,领读扯起臂膀上的外袍。 理应完好无损的手臂,赫然断开一截,整只小臂不见踪影,血淋淋的伤口处,爬满啃咬血肉的灰白蠕虫! “苦难灵庙的‘小丑’袭击了圣殿!”卧发顿了顿,按捺颤声道:“圣物失控了!” 洛梅阿闻言一滞,心头倒生寒意。 圣物失控,往往只有一种结果...苍白骤雨! “而克里斯托弗了解控制圣物的古言!” 第四十章 圣地 晨伊回到自己的肉体时,发觉自己被罗曼和卡西姆抓住四肢,抬担架样抬了起来。 他下意识猛地一挣扎,整个人翻倒在地,把抬着他的二人也扯倒。 伊德莱吓得惊呼道:“鬼啊!诈尸了!” 鼻尖满是草味,晨伊站起身,猛地咳嗽。 罗曼和卡西姆站起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你们退后,很可能是某个灵体窃夺了他的躯体!”克里木一步向前,反应过来道。 几人闻言脸色一变。 灵魂一旦迷失在天体国度,回归便自此遥遥无期。 这是巫师间的常识。 而短时间内出现回归躯体迹象,极有可能是游荡的灵体趁虚而入,霸占了本人的躯体。 这种情况,神秘学的书籍里不乏记载。 “等等,我真是晨伊。”晨伊麻利地爬起来,急忙道。 克里木闻言,张开鼻子上的灵视之眼,眼珠从肉疙瘩里凸出。 他扫视晨伊的灵魂,微弱的灵性,几乎同之前毫无变化,侵占躯体的灵体大多不会灵性如此微弱。 “你...真是晨伊?”克里木疑惑道。 他是第一次见到,在短时间内回归躯体的灵魂。 若这是真的,足以做一场学术研究,拿到学者沙龙上做正式发表。 “是...我能够证明。”晨伊朝着惊异的几人无奈地耸耸肩。 接着,卡西姆向前一步,沉吟片刻,飞快地问出数个问题。 他问的其中几个颇有诱导性,但晨伊一一准确作答。 “奇怪...你是怎么回归的?”卡西姆也满是不解。 “我也不知道...”晨伊拿出此前想好的说辞,“我迷失在灵性洪流后,一连念了好几个我知道的真名,不知是哪一个...把我带了回来。一睁眼就看见你们把我抬着走。” 一旁的克里木闻言微微点头,自言自语道:“确实有记载过诵念不同的真名,最后幸运回归的事...不过都在十几年后。” 他抬起头,“你很幸运,真教徒。” 见他们信了自己一番说辞,晨伊松了口气。 俄而,克里木板起脸,无不严肃道:“不过,鉴于你‘知识仪式’的失败,很遗憾,你已丧失诱发灵性的资格。抱歉,你要为你自己的失误和不幸买单。” 话音落耳,几人看向晨伊的眼神都带着不同程度的失落和怜悯。 晨伊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当然,我要告诉你,在别的学派或许还有诱发灵性的方法,但真教徒...我劝你不要轻易尝试。”克里木语气凝重地告诫道,最后微微叹气,“就说这么多吧。” ................. 回到家里,晨伊拖下羊毛长套衫和披肩,松开腰带,从干柜里取出肉干,拿刀切片,灵性的消耗不止在精神上,肉体的饥肠辘辘更是常态。 法阵中心涣闪着光,扎着木髻的黑德薇希怨念十足地盯着他。 “怎么这么晚?宵禁了。” “帮忙整理监狱的文件。”晨伊含糊道:“放心,不用交宵禁钱。” 宵禁时还在街上晃荡的话,被卫兵拦住是要缴纳两铜迪尔的宵禁钱。 “你还没睡吗?” 黑德薇希眼下还是套古典连身裙,系着布披肩,不是作睡衣的丘尼卡。 她摇摇头,不顾哥哥转话题的想法,追问道:“监狱哪会需要整理得这么晚,我问过别人了,你定是在骗我。” 晨伊咋咋舌,妹妹可没那么好糊弄。 “你...不会跟着异教徒们去找洗衣女工了吧?”咬咬唇,黑德薇希忧心忡忡地道,“我常听人说,那些异教徒作风坏得很,连灵魂都沾着污垢。” 晨伊闻言满头黑线。 镇上的洗衣澡堂,除去洗衣洗浴外,多付一铜迪尔,能唤来洗衣女工服侍,这点人尽皆知,而光顾澡堂最多的,是生活相对富裕的异教徒们。 晨伊倒没光顾过,主要没那个心思,加上有洛梅阿,倒也不急。 见黑德薇希怀疑味十足,晨伊忽地心思一动。 “纳乌所。”低声诵念一句,晨伊以灵视之眼直视妹妹。 “我真是在监狱整理文书,第一次上手,整理得比较晚。” 快速说完这句,晨伊即使阖上了灵视之眼。 “这样吗,那我信你。”黑德薇希态度一下转变。 晨伊笑着点点头。 目光瞟了眼掌心。 而刚才施展古言的过程,自己冥冥间感受到什么,同古言的联系好似加深了些许。 “说谎...合理的欺诈...能够加深联系。”晨伊试着总结那般感触。 就像在获取这个古言的认同,将其烙印在灵魂里。 奇妙的感触。 .............. 吃过夜宵,听着黑德薇希的睡前念叨,晨伊揭开家里的蓄水桶,舀水擦洗身体。一番清洗后,很快回到房间,躺到床上。 晨伊阖上眼睛,试着能不能前往千柱云海之上。 没有回应。 “果然还是得在满月前后几天才行。”晨伊嘀咕道。 他不禁回想起历史尽头的一幕。 那时,整个历史尽头都在颤抖,自己的灵魂也在不断破碎。 这从未有过的痛苦,晨伊打了个寒颤,心有余悸。 如果我是伪神... 那么千柱云海之上是伪神权柄? 晨伊尝试解析那人的话。 很快,他又想到另一种可能。 有没有可能... 千柱云海之上是真神权柄... 而自己确实是伪神。 一个僭越御座的主... 思想的闸字一经打开,涌出的想法是堵不住的,晨伊越想越觉得,不无可能。 数年前,自己首次登上千柱云海神国,是在真教圣地白银卡纳沦陷于异教徒之手后。 或许,战乱中,有什么封印被释放,有什么圣物被打碎...想到种种可能,晨伊倒吸一口凉气。 可能自己不是命定地被选中,只是被馅饼砸到的幸运儿而已。 “而这只能在圣地才能寻到答案。” 圣地...圣地...圣地 脑子里咕哝着这单词。 陡然间,晨伊一时间想到一个人。 “克里斯托弗!他就是从圣地来的,圣银大教堂的神父。” 圣银大教堂。 全称为:流淌银血的圣维娜卡纳与诸圣人的虔诚教堂。 晨伊忘了不知那本经书古籍记载的传说,那是写在经书重修前的旧本。 银血家族的圣维娜卡纳为了挽救即将淹没于苍白骤雨的古老圣都,为求熄灭诅咒,以剑割破手腕,流尽一身银血。 她甘之如饴,枕着圣诗于银棺入眠,随后乘着棺木升天,与明月为邻。 第四十一章 吟游艺人 一连过了十来天,临近集市,途径复活镇的各族朝圣者、旅人、行商等也将多起来。这是复活镇的通识。 晨伊和黑德薇希立在窗边,前者理着衣襟,瞧见一个赶狗的异乡人途经家门。 皮带束起的紧身对襟长衣,高而滑稽的衣领,大红色的连肩垂缨风帽,黄而黝黑的肤色,一看便能认出是南边群岛来的山卜人,暗蓝的脸颊,是长时间涂抹油彩的痕迹。 他腰带间别有笛子;装毛线球的口袋,几根毛线外露;两皮鼓挂在腰间;足边宽鼓却紧口的尖角靴;背着老旧的鲁特琴;明明显显的吟游艺人。 这大概是这段时间最早的一位异乡人。晨伊心想。 吟游艺人别过头,注意到窗边的二人,嘴角勾起六十度,分毫不差,露出麻利殷勤的笑脸,带着艺人独有的僵硬。 黑德薇希被这诡异的笑惊到,退开一边。 晨伊板住脸,想一想,拉扯嘴部肌肉,下唇朝下,嘴角挤出褶皱,露出希斯莱杰式的笑脸。 两人相对着笑。 吟游艺人嘴勾着,头没回过去,脚步未停,直至消失在巷子里。 这时,黑德薇希再看向窗外,吟游艺人已经走了。 “太奇怪了。”黑德薇希咕哝一句。 看他的方向,是在往异教徒的聚居地走。 晨伊蹙了蹙眉。 “可能只是个神经质点的艺人,他们都这样。”晨伊如此道。 理好身上的外套,尽量穿出体面来,天气冷,晨伊扣上披肩。披肩家里有三块,一块羊毛的、一块布的,边上绣了点丝绸、一块麋鹿皮做的,也是披肩里最值钱。 同黑德薇希告别,晨伊出门了。 途径复活镇的空荡荡木枷,放秸秆的推车搁在台下,昨晚下了雨,车痕、马蹄、鞋印遍布的泥尘路,凹凸不平,发臭的雨水积在随处可见的泥坑里。 现在是下午,晨伊要去监狱坐狱长室,顺便整理文书。 转过一家长屋的拐角,三米高的鸽子笼下有妇女喂鸡,栅栏不高,只跟六岁孩子齐高。 很巧,晨伊的目光远远撞见那个吟游艺人。 后者拦住一个卫兵,拿蹩脚的亚温语问东问西。 不一会,他往镇的西边去了,那是异教徒富人的聚居区。 晨伊看着他远去。 走到监狱门口,晨伊看见包着蓝绿头巾的熟悉身影。 艾米奶奶佝偻着背,看见晨伊,连忙迎了上去。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好好推到晨伊手上。 “给你,孩子。” “怎么了,艾米奶奶。”晨伊接过包裹,疑惑地看着。 “孩子,这里头有干馅饼和一个木圣像。”艾米奶奶垂下眼睛,她缓缓道:“干馅饼你晚上吃,奶奶想请你把木圣像还给克里斯托弗神父。” “克里斯托弗神父?”晨伊没有推辞,毕竟艾米奶奶一直对自己家多有帮助。 “是的,那可是个会行神迹的好神父,我丈夫——愿他安息,他之前漂泊到圣地,差点饿死,是克里斯托弗神父救济了他,并送了他一个木圣像。他离世前,叮嘱过我把木圣像还回去,可是一直没有去圣地的机会,加上那时我拖着两个孩子... 小晨伊,我本来想进去探视,但异教徒不允许我进去。 我托你把木圣像还给他,顺便代我问候他平安。”艾米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好吧,我知道了,艾米奶奶。” 晨伊抱着包裹进监狱。 推开狱长室的们,希森迎了上来,看起来等候了多时。 “文书先生,今天晚上有人要来探视。” “探视?”晨伊面露疑惑,想到艾米奶奶刚才的话,“不是不许探视吗?” 希森解释道:“是的,押人过来的队长说不许探视,但...探视的是伊莎主祭和一位领读,他们派人送来队长的信。” “原来如此...他们过来探视做什么?”晨伊问道。 “这我并不知情,只是跟你说一句。”希森摊摊手道,“所以我们今晚巡视得早一些,早些清点人数。” ................ 复活镇的异教徒聚居区。 即将入夜,一座三层高待小园子的石造宅邸的门前。 门框下的小女孩,丝绢腰带,绣图案的外套扣得整齐,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乖顺的小黑狗。 吟游艺人赶着脚边的小狗,小女孩身边站着个真教奴仆,长套衫的衣质比一般平民来得好,他是这座宅邸的管事。 “欧德是吧,我家主人请你进去表演,三铜迪尔,不算赏钱。”管事说道。 临近集市,镇上途径复活镇的吟游艺人也会多起来,而自己主人又恰好爱看异乡人的戏法、听些广为流传的史诗。 不巧,管事置办今晚的食材时,碰到这名叫欧德的艺人,于是叫来宅邸。 “真可爱的女孩。”欧德朝女孩勾起六十度笑。 女孩往后缩了缩,可是舍不得小黑狗。 “放尊敬点,她是我主人的女儿。”管事提醒道。 小黑狗挪动四肢爬到女孩脚边,幼细的舌头舔舐她的皮鞋,女孩蹲下身,娇笑着摸小黑狗的头,后者颇有灵性地拿舌头扫了扫她的掌心。 欧德吹了吹狗哨,小黑狗快步跑到他脚边。 几人走进宅邸。 温暖的客厅壁炉,头戴软帽的贵妇与富态十足的中年亚温人盘坐在软垫上,一个小男孩坐在他俩间,好奇地扫视门外走进来的吟游艺人。 小女孩几步扑到母亲怀里,欧德朝他们行了个礼。 “尊贵的先生、夫人,我是欧德。愿吾王之王庇护你们。” “你好欧德,愿你也得庇护。”中年亚温人直了直臃肿的身体,“我是阿卜杜勒·法拉德。” 接着阿卜杜勒一一介绍了遍家人的名字,包括管事的,后者不禁稍稍挺起胸膛。 欧德一一行礼。 “先生,你要表演什么?” 小男孩好奇问道,他看着欧德打开自己腰带里布袋,从中拿出油彩涂抹脸颊,毛线球放在地上。 “别没礼貌,法迪。”贵妇人把小男孩拉到身边,朝欧德歉意一笑。 抹了半张脸的惨白底色,铅味浓重,欧德嘴巴上涂上红汞,微裂的眼角勾出铁胆墨汁。 “没事的,尊贵的夫人,”欧德勾起僵硬的笑容,将毛线球塞到手上,蹲下身摸了摸小黑狗的脑袋。 “我要砍脑袋,砍这只小狗的脑袋,再好好缝上去,这是我最得意的表演!” 看着乖顺小黑狗,小女孩被吓得惊呼... “我先给您表演这个戏法如何?” 那只黑狗站起身,裂开狗嘴勾出笑脸。 第四十二章 领悟 晨伊点选名字时,听见克里斯托弗大声诵经,其余真教徒跪坐地上,双手合十,附和着神父的声音,轻声祷告。 身旁的狱卒狠狠地踢了脚铁栏杆,克里斯托弗仅瞥了他一眼,似是闻所未闻,真阿文的诵经声没有中断。 狱卒无奈地摇摇头,这种情况几天来已见怪不怪了。 加之这一批刑徒来历,过往教训犯人的办法,也无法上手。 晨伊听着熟悉的经文声,面无表情。 点选好犯人的数量和名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 临走时,克里斯托弗朝自己和蔼地笑了笑,坐在秸秆上行了个圆环礼。 “愿主赐福你。”他以真阿文道。 晨伊也回以一礼。 回到狱长室,晨伊掏出两本从家里带回来的书,一本是学习白金文书籍,以亚温语写就,另一本是《祝圣前后》,从学院带回来的那本,记载了各神使、天使、灵使的轮值时间。 晨伊主要翻阅白金文那本,争取这个月内跨过入门阶段,基本掌握其常用语法和两千个单词。 语言都有一定的共通性。 通常来说,句子里一般会有主语、谓语、宾语。 举个例子,汉语中,“我爱你。”一句,“我”是主语、是动作的发起者,“你”是宾语、是动作的承受者,“爱”则是谓语、是动作本身。 有些语言主谓宾位置与汉语不同,比如德语中的反语序,有些语言则习惯省略,比如日语,但只要按照这个基础框架来套进去,总能发觉语言的规律。 相比高度复杂的真阿文,白金文是一种表音文字,全音素文字,反而没那么发达复杂。 这或许是很少有人用于日常生活的缘故,不少真阿文的日常词汇,在白金文里都没有相对应的,而神秘学词汇,也不乏白金文里存在,而真阿文没有的。 不知看了多久书。 晨伊揉揉被动物油脂燃烧味折磨的鼻子。 他靠到椅背上,阖上眼睛稍作歇息。 咚咚。 房间外传来敲门声。 “请进。”晨伊道。 希森推门走了进来,道:“文书,伊莎主祭和领读来了。” “来了吗,他们在哪?” “已经去了牢房那边,他们吩咐我们不能打扰。” “哦...”晨伊应和了一声。 希森只是做个通知,他离开时帮忙捎上门。 “白金文的构词法,主要是用合成法。”翻了百来个白金文单词,晨伊喃喃道。 所谓合成法,即是两个词或更多的词合成一个词。 比如汉语里,“油灯”,便是由“油”与“灯”两个单字词组成。 非合成法的词,即“蝴蝶”、“蜈蚣”、“葡萄”这种,单拿出一个字来说,并无意义。 另一个角度来说,构词法的泛滥,也可以从中多少看出原生词汇的缺乏。 “既然白金文主要是用合成法...古白金文又是为龙语编纂的文字,龙语又是接近于古言的语言。”晨伊推导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古言的原生词其实并不多。” 仔细想一想,凭着学习语言的经验,这确实是合理的推断。 记了单词,晨伊看向语法。 白金文拥有第四人称。 晨伊试着拿记忆里的罗马音标注第四人称。 除去你我他,以及其复数形式:你们、我们、他们外。 还有我们kamei(不包括“你”)、我们kamelai(包含“你”)、你我nalui(我+你)。 当然,放到前世语言学里,这种算不算第四人称,其实颇有争议。 晨伊只是方便学习,标注出来而已。 拿羽毛笔肆意在亚麻纸上按语法组句,来当文书除了有薪资外,墨水、羽毛笔、纸张都无需担心,任意使用,要知道,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能写而不是干在脑子里记的情况下,晨伊的白金文学习比在家里顺畅得多。 希森敲门后,又进到狱长室里。 “文书,主祭和领读离开了。” “怎么样?”晨伊随口问道。 希森耸耸肩,道:“你问错人了,大人物的事我们怎可能知道。不过我看到他们的脸色都不太好,领读还念叨什么‘仪式’。我想让几个狱卒送他们回去,还被主祭狠狠瞪了眼。” 晨伊挠挠头,旋即意识到,可能这同克里斯托弗有关。 “今晚是我守夜吧。” 晨伊记得今晚是轮到自己守夜。 “不错,我跟你,你守牢房的过道,我守门口。”希森肯定道。 “好,现在就过去吧。”晨伊阖上书,放到一旁,从柜子下翻出一盏油灯。 希森消失在门口,很快带着灯油走了回来,晨伊接过后装入其中。 离开狱长室,晨伊独自走到过道,把木凳放地上,希森则在门口附件的木桌上坐下。 晨伊百无聊赖地扫视牢房,大多数真教徒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转过眼睛,晨伊看见克里斯托弗未曾入眠。 从怀里揣出圣像,晨伊走了过去。 “怎么了”克里斯托弗面向晨伊,“孩子。” “神父,我这有一位信徒的圣像,艾米奶奶...你知道吗?”晨伊把那座小圣像掏出。 克里斯托弗迟疑一下,旋即恍然道:“艾米...?老劳伦斯的妻子吗...愿她身体健康,愿祂祝福她。” “她说,之前一直不能去圣地,只能托我把这圣像还给你。”晨伊见克里斯托弗接过圣像,起身离开。 克里斯托弗目光从圣像上离开。 他凝视着晨伊的背影。 “等下,孩子。”克里斯托弗叫住他。 晨伊转过身,问道:“还有什么事吗,神父。” “你身上有古言的气息。”克里斯托弗凝视晨伊。 晨伊的脸色微微变化。 “还是真阿语系的古言,我能感知到它,你也是显圣者。”克里斯托弗如此道。 晨伊好奇又凝重地盯着克里斯托弗,显然,神父知道更多关于古言的知识。 “神父,你知道些什么?”晨伊焦急问道。 克里斯托弗意味深长地盯了会晨伊,而后缓缓道:“你是晨伊,对吗?我认得这个名字。” 晨伊微微颔首,却不知道他如何认得自己的名字。 似乎知道晨伊的疑惑,克里斯托弗道:“我认得雷蒙德——愿他安息,他是我见过真正品德高尚的,为守护祂的地上神国而就义牺牲。我很高兴,能见到他的侄子,普涅家的唯一继承人。” 膝下无子的雷蒙德,唯有晨伊这个侄子。 “这座受神眷的小镇,”克里斯托弗感慨着,皱纹挤占的眼睛温和地望着晨伊,“主赐福了你,也在试炼你。” “赐福...试炼?” “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过,灵性是种污秽。”克里斯托弗问道。 “我听过。”晨伊道。 “赐福,即诸神赋予我们人前显圣的权能,而试炼...”克里斯托弗顿了顿,口吻肃穆,“当我们以灵性驱使古言之时,万分切记,不可沦为古言的囚奴,不可为自身的人性支配。” 晨伊竖耳倾听。 “换言之,我们理应...借我主的神性,压制古言,否则...”克里斯托弗在“否则”上加了重音,“自魂桥而来,那深渊里的死魂们,会与显圣者建立灵性联系,在其躯体内复苏,苍白骤雨随之而来。” 晨伊听得半懂不懂,疑惑愈发加重。 “孩子,可能你对你所持有的古言领悟不深,当你渐入佳境之时...最开始你会听到来历不明的呓语,而后是不属于自己的记忆,最后陷入情绪之中,分不清自己,直至永无止境的癫狂...”克里斯托弗不急不缓地吐字道:“那是此前不计其数,掌握此古言之人的记忆,他们留下的灵魂烙印!” 晨伊闻言一滞。 也即是说,古言的前主会给古言留下烙印... “这些东西会一直影响你,要么你沦为死魂,要么你通过试炼,彻底掌握古言。”克里斯托弗如此结束道。 “我该如何掌握古言?”晨伊定了定神问道。 克里斯托弗笑了笑,如同良师:“领悟,唯有领悟,尝试理解它,与它同为一体,又时刻分离。” 领悟... 晨伊猛地意识到什么。 “真阿文,天生便是侍奉我主的语言,所以,真阿语系的古言,天生就需要显圣者领悟其中神性。”克里斯托弗进而解释道。 神性... 展现神性。 那座虚幻钟楼基座上刻下的文字,仍让人记忆犹新。 “什么是神性?”晨伊下意识问道 “这是个宏大的命题,足够吵上上千年,而我不过数一,”话音落完,克里斯托弗垂下头,陷入沉思,“别急、孩子,让我好好想想。” 晨伊攥紧油灯的提把,耐心等待。 良久,神父徐徐而道:“作为人,只需记住,当你诚心祈祷,或可欺瞒神明,然不可欺瞒自己,当你受难,漂泊流浪,企欲忏悔改过,不可不问一己初心。你哪知,神没有在侧耳倾听呢?” 第四十三章 戏法 阿卜杜勒栓上壁炉的锁,火焰蔓延新添干柴,呛人的烟雾被浮力赶出烟囱,夫人早早入睡了,他能听到平稳的呼吸。 他双腿撑起肥胖的躯体,腾挪到床边,床脚铺着丹斯切尔式的黑羊毛垫,把背部倚靠到床背上,阖了阖疲倦的双眼。 阿卜杜勒不禁回忆起吟游艺人精彩的表演。 欧德那时把黑狗按在地上,骨根一下就软,它满脸萎靡,幼齿里猩红的狗舌,焉焉地吐出大半截,这极富的人性表情让他啧啧称奇。 欧德拿起一把剪刀,架住黑狗的脖颈。 阿卜杜勒听着孩子们的惊呼,看着他咔嚓咔嚓,清脆地剪断黑狗的脖子。 欧德随后把狗身抱起,头身赫然是分离的,切口却没有一滴血。 剪刀也没有血迹。 阿卜杜勒记得女儿被吓得大哭,战栗不止,夫人和儿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黑狗,脸色煞白,自己皮肤也凹凸不平,是鸡皮疙瘩。 欧德朝他们笑着,白底鼻红的小丑脸滑稽可笑,狗身放回头颅接口处,毛线球里牵出丝线,一针一针地缝上去。 又听他喊了几句,阿卜杜勒没有听清,估计是别的语言。 声音落地时,小黑狗一下站起,活蹦乱跳,嘴角弯了起来。 不可思议。 阿卜杜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戏法。 甚至怀疑是某种巫术。 欧德表演了两次,说一次为他女儿表演,一次为他儿子表演。 收起回忆,阿卜杜勒慢条斯理地将整个人躺到床垫上。 燃烧柴火的房间,处处是暖意。 “太神奇了,明天让人再去找一次。”阿卜杜勒咕哝感慨道。 哒哒。 阿卜杜勒束起耳朵,旋即放下,声音很轻,是小孩将脚踏在地板上的声音,再仔细听,应该是自己儿子。 哒哒。 “加里波在干什么。”过了两分多种,阿卜杜勒依旧听到儿子的脚步声,他恼怒又疑惑地想着。 阿卜杜勒直起身,将脚搁到地上,想穿便鞋,昏暗房间里,双脚扫来扫去半天仍一无所获。 他皱皱眉,俯下身,双手在羊毛垫上摸索。 另一种哒哒声入耳。 自己的女儿也走出了房间?阿卜杜勒想不通这两孩子今晚搞什么鬼,瞥了眼身边熟睡的妻子,他没叫醒她的打算,借着壁炉光,他找寻自己的羊毛便鞋,可能被踢到床底了。 嘎。 某处门被推开的声音响起。 阿卜杜勒心脏剧烈泵动一下,他转头看向卧室的门,仍紧紧阖着。 他松了口气,急躁地往床底伸手。 转回头的片刻, 昏黄的壁炉光下,两个小孩手牵手的模糊轮廓出现在木门上。 阿卜杜勒摸到毛绒绒的一团。 那应该是自己的鞋。 他打算抽出来,黑漆漆的床底里,一只冰冷的小手陡然搭上手腕! 阿卜杜勒心脏刹那停住,旋即猛然狂跳,惊慌抽起,冰凉的手掌死死扣住不放。 他瞳孔猛缩,顾不上自己的便鞋,拼命挣扎,拍打那只手,费尽全身力气猛然拔了出来。 张开手掌, 他看见一撮狗毛,黏在指间。 阿卜杜勒浑身一颤,惊声尖叫地往床上缩,手掌按在床垫上,脸上神色骇然不已。 他想转身摇醒俯身,手掌往后靠了靠,然后... 按在一只冰凉的小手上。 阿卜杜勒颤颤巍巍地回过头。 短幼的长套衫,他的女儿,双目翻白,小巧的脑袋无神地微昂着,昏暗的壁炉光下,脖子上一条狰狞的伤口,被一根根丝线缝住。 阿卜杜勒惊恐地尖叫起来,神色崩溃,他拧转脑袋,只期望这是噩梦一场。 接着,他看见儿子,六岁的男孩,像狗一样从床底爬了出来,儿子的身体长满狗毛。 脖颈上的丝线突兀而诡异。 “我先给您表演这个戏法如何?” 那张拿铅抹得惨白的脸,倒挂在窗外。 欧德勾出僵硬的笑容。 黑狗叼着一把剪刀,架在儿子的脖颈上。 ................ 魔法学院。 卡西姆坐在魔法塔里,警惕里巡视过塔内后,娴熟地把牛皮书抽了出来。 “我遵照您的指引,吾王之王。”他轻声念了句,再度坐到书桌前。 精心织出浮雕的牛皮书封,卡西姆凝视着其上微张的嘴。 噤声之口,苦难灵庙遵奉的标志之一,据教内的神学家所述,这是源自于南方氏族制的生殖崇拜,以及巫师们对灵视之眼的追求,还结合兽人、地精、矮人们等原始信仰。 源自真教圣马德尔修会发展起来的苦难灵庙就是这样扭曲的异端载体,以苦行为最根本的教义原则,广泛吸纳各个地区的不同信仰。 卡西姆重新翻开牛皮书,找到那串咒语。 依旧如上次般,将咒语以白金文的语法重新排列,解开布条,露出受麻风折磨的皮肤,睁开那只灵视之眼。 “孤独的黑影,为人间受难的伟大者,祂的神圣信徒...” 念诵了一连串咒语后,婴儿般的骨手自螺旋中心伸出。 卡西姆拣起那张信笺。 挑开火漆,他摊开里头的信纸。 “虔信的卡西姆,我亲爱的同工。 灵庙的小丑已携带那份手稿前往复活镇,我们已要求他跟你联系,还望你配合他的一切行动。 那份手稿毕竟与复活镇有关,就交给你,我们希望你能够从中破译有用的信息,据灵庙的学者们推测,其中或许蕴含着我们的神,伟大的苦难之主降生的信息。 倘若果真如此,那么,我们此前承受的所有苦难都有意义,我们将是祂眷顾的第一批神使。” 潦草的字迹,卡西姆看出其中掩饰不住的激动。上次回信,他建议苦难灵庙将手稿交给自己破译。 他继续看下去。 “小丑除了交接手稿外,还有一项重要任务。你知道,那位亚温人令人作呕的伪神,以及他们的邪恶异端教派,对我们苦难灵庙的教士们百般折磨和羞辱。所以,我们借由我们伟大的主的神力,降下了神圣的责罚。 他们的圣物失控了! 我要求你配合小丑,阻止他们,想尽办法阻止他们修补圣物的仪式! 除此之外,他身上还有一项秘密任务,我暂时不便与你透露。” 卡西姆看到最后,瞳孔一缩。 圣物失控了。 他很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至于那一项秘密任务,更叫卡西姆警惕。 卡西姆按捺下心中惊慌,抓起芦管笔,飞快地写下回信。 第四十四章 为更伟大的仪式 欧德很耐心地清扫房间的血迹。 他打了两桶水,都是从厨房的水缸里,拖把是棉布制的,上手起来十分舒适,大约清理了七八成,还有结痂黏在上面的,欧德拿火镰点燃炉灶,噼啪的柴火升腾,水烧开后,沾了冷水抹布浸进去,他仔细仔细地擦掉每一点残留。 一白一黄,两条新训化的小狗,被黑狗肆意扯咬,他们还不能很好地适应身体,黑狗亲昵地分别撕下一只耳朵、半条尾巴。 从半夜忙到上午,眼下的地板总算干净,一晚没睡的欧德十分困倦,原本住有主仆十人的宅邸,除去两个孩子,每一个都被欧德安顿好了,基本上下半生都无需担忧。 欧德回到卧室,迎面安安稳稳躺在床上的夫妇,化妆经验丰富的他,十足贴心地为二人收敛好了遗容。 他掏出一个罐子,里面是阿卜杜勒的鲜血,在极度惊恐下流出的鲜血,于他而言,这是极好的灵性材料。 欧德双指沾血,抹到嘴唇、眉心、锁骨。 吹了声狗哨,黑狗摇着尾巴箭似跑来,身后跟着两条小狗。 他蹲下身,摸了摸狗头,睁开了脸颊上的灵视之眼。 血液浸到指跟,欧德细节地搁到瓶口抖一抖,指腹贴到刚刚清扫好的地面,机械地勾勒苦难灵庙的噤声之口,优美的五条曲线结合起来,竟是如此邪秽,黑狗兴奋地叫唤着,欧德不禁赞叹苦难之主权柄的宏伟。 五条线分别连接魔法圆的五个祭品,作为常年经历流浪生活的吟游艺人,欧德早已学会就地取材,以阿卜杜勒的血为基底,五角分别安置黑面包、豆蔻、未成年人的碎指甲、铁片、白银。 这是受灵庙改进过的通灵仪式。 欧德眼疾手快底从黑狗的尾巴处拔下一撮狗毛,撒在噤声之口的中心。 他无比虔诚地跪拜到魔法圆前,睁大灵视之眼。 “来自天体国度的彼端, 孤独的黑影,为人间受难的伟大者, 您的卑贱信徒,祈求您的指引......” 祷文刚一诵念,欧德的双目即刻布满血丝,迅速翻出眼白,接受着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举起,逆关节地扭转,凭空舞动,以求勾勒出相应的景象,嘴角流淌腐臭的黑血。 黄白两小狗看着这一幕,被吓得靠在一起,瘫软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 欧德的眼珠回到眼眶里。 “那一带有座真教的教堂,愚钝者们的教堂...神父是曼努埃尔。”他锁定了某个区域。 欧德舔舔嘴唇,站起身,“必须找到下一个祭品,才能缩小锁定范围。” 黑狗见仪式结束,愉悦地吠了一声,低下头舔弄绘制魔法圆的鲜血。 欧德亲吻脖子上的吊坠,一张卷好的手稿攥在手心,喃喃道:“苦难之主啊,您卑微的仆人必会收回您的权柄,这件事,远在克里斯托弗之上。” 为了更伟大的仪式。 .................... 后半夜,晨伊询问克里斯托弗圣地沦陷那夜发生了什么。 克里斯托弗是亲身经历者,他讲了许多。 异教徒们推倒了白银卡纳的城墙,理应受诸神眷福的圣地沦陷,那是血腥的一夜,他们几乎屠杀了所有反抗的男性真教徒,女人、孩子,或个别健壮的男人用于卖作奴隶,或充入仆从军。 那些异教徒士兵们野蛮地闯入圣银大教堂,砸碎了每一个圣徒的雕像,卷走几乎所有金银礼器、刮去装饰的黄金、甚至连修士脖子上的圣像吊坠也未能幸免于难。 “那时的我,为了庇护躲在教堂的民众,将仅剩的圣物交给了他们的首领,也是他们口中的次尊。”克里斯托弗如是说。 晨伊没从他的话里得知自己想要的信息,即千柱云海的来历,同他追问细节。 克里斯托弗却告诉自己,最好的办法,是进行通灵。 而后,见自己如此执意,神父咬破手指的鲜血,将一滴血交给自己。 “孩子,不要忘记你的叔叔。” 神父以为自己是为了叔叔雷蒙德。 晨伊微微颔首,不作别的解释。 雷蒙德战死后, 五年来,自己不是没去过圣地。 雷蒙德为守护圣地而死,尸身葬在了那里,圣银大教堂后面长满一年蓬的墓地,第七排左起第五位,他去过三次。碑上刻着:雷蒙德·普涅,拥有与姓氏相衬的高贵品行,唯愿天使赐福他。 每回去圣地的时候,黑德薇希都会失落好一阵,凑巧把目光落到她身上,都能瞧见少女的怅然。 临行的那天,妹妹才会叫住自己,沉吟片刻,抿抿嘴同他说:“顺便也去看看我的。” 这个时候,晨伊往往会怜爱地看着她,会心一笑,点一下头。 第七排左起第六位,灰石制的墓碑上,铭刻着:黑德薇希·普涅,我们家可怜而可爱的天使,永远都是。 .................. 躺在床上回忆了遍昨晚的事,晨伊扑腾一下坐起身。 穿上两块布简单缝起的便鞋,他径直走出房门,迎面就撞见黑德薇希把玩自己带回来的双生水母。 “哥哥,说些坏事它真会吐泡泡欸。”黑德薇希惊奇道。 “噢,你说了什么?” “我把哥哥不虔信的事全说出去。”黑德薇希眨眨眼,故意道。 晨伊无奈地摊摊手。 普涅家金发的女孩把虚影的手抚到双生水母头上,后者用毒液泡泡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升腾的泡沫一个接一个地穿过她的掌心。 只见黑德薇希扭了扭身子,旋即双手合上,朝着水母诵念经书里头的箴言。 “所有善的,都是应嘉许的,诸神的善同凡人的善,别无二致,不应有差。善分大小,然理所当然地以大善压迫小善,这是主所不许的。” 很快,双生水母愉悦地弯起眼珠子,圆伞样的脑袋舒开。 晨伊想起了瑟琳娜之前说过,双生水母有两具躯体,如果控制了两个,交到两个人手上能够互相传话通信。 如果两个人不认识,不知能不能如此,会不会联系到类似甘道夫一类的隐修巫师? 神秘学的事件,充满了奇遇。 晨伊咳嗽了声,让妹妹的注意转移到自己身上。 “我要到外面一趟,去一趟学院,然后要做个小仪式。” “要早点回来。”黑德薇希叮嘱道。 “嗯。”晨伊含糊地应了声。 他要去准备通灵仪式,先到学院去拿些材料。 晨伊走后,黑德薇希一会念些恶事,一会又诵起经文,瞧着水母弯起眼珠来不及吐泡泡的模样,觉得实在可爱。 可怜双生水母被折磨得晕头转向。 玩了好一会,黑德薇希也玩厌了,她坐到餐桌上,翻看起某部骑士文学。 哥哥不在家的时候,她总是如此。 她没注意到,听过她祷文的双生水母缓过来后, 某粒眼珠子,微微冒光。 第四十五章 通灵仪式 晨伊在学院遇到了卡西姆。 他迈着大步走着,那独一无二几乎包裹全身的穿着,实在无法让人认不出来。 “你要去哪?卡西姆。”晨伊叫住了卡西姆,后者的马上停下,稍显慌张。 “你这时候过来学院做什么?”卡西姆反问道。 晨伊如实回答道:“拿些仪式材料,准备一个小小的通灵仪式。” “好吧,我把仓储的钥匙给你,我有急事要出去一趟。”卡西姆快步走来,解开腰间的钥匙串,戴着手套的手解开其中一把。 见卡西姆如此利落地将钥匙交予自己,晨伊稍稍吃惊,但还是收下。 “记得锁好。”搁下这句,卡西姆急匆匆的离开。 晨伊望着卡西姆远去的背影,不禁疑惑。 最后一次仪式不是今天...也无需这样着急做准备。 难道... 晨伊心里咯噔一下,忽然想到,卡西姆如此匆忙,极有可能是去与异端教会接头。 那张巫术手稿,要出现了。 尽管心头疑虑,晨伊思虑片刻后,没有作出跟踪的打算。 一是他还未事先做好准备,贸然如此,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二是对眼下自己的实力有清晰的认知,真阿语系的古言“欺诈”,迄今为止,还从未使用于实战中。 除非自己能登上神国。 “还有几天...才到有满月的时候。”晨伊摇摇头想到。 先把“欺诈”掌握好。 自昨天克里斯托弗的一番解释后,晨伊便试着去领悟...“欺诈”中的神性。 他预感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推开仓储室沉重的木门,晨伊飞快从木架子上,浆着一个个标签的瓶瓶罐罐里,点选自己要用的材料。 一瓶用于稀释血的纯水、两克胡椒、巨魔的碎指甲、小片白银。 几样材料集齐后,晨伊没有趁机毛点东西的打算,老老实实地锁上木门,旋即离开学院。 越过下午复活镇的大街,晨伊快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抱着材料回到家里,晨伊把东西堆到餐桌上,这可惊到了看书的黑德薇希。 “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黑德薇希好奇道。 “嗯...都是仪式要用的。”晨伊道。 黑德薇希对晨伊探寻神秘学见怪不怪了,进行仪式的次数虽说稀少,但也有过两三次,每次哥哥都在客厅里。 这也是她要求的,便于监督。 从书房里拿出一个小玻璃瓶,晨伊将神父的血缓缓倒入纯水里,再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瓶放回去,无它,玻璃瓶太过贵重了。 摇晃纯水,待蒸馏过的纯水被血染出淡红淡黄的颜色,晨伊将指尖轻轻浸进去,涂抹自己的额头,以及灵视之眼所在的手心。 而后,在地上绘制魔法圆,其中心图案,是真教遵奉的真理圆环,其环内外三处,每处120度,分别写上不同的天使尊名,共六个。 最后的魔法圆,围绕其圆弧绘下经书上的箴言,写到一半发现指尖已干,晨伊不得不再沾一次水。 绘制好图案,晨伊起身把以往从教堂带回的圣水取出。 几样祭品分别搁置三处,晨伊泼洒圣水到魔法圆上,特别是祭品。 一切准备就绪,晨伊屈膝跪在魔法圆前。 每种仪式都需要一个启动仪式的开关,神秘学上将其称之为“仪式奇点”。 通常情况下,仪式奇点是某段咒语、某种灵性材料,但越隐秘的仪式,其仪式奇点或稀奇古怪或苛刻至极,不止其仪式奇点,包括其本身也是。 “吾王之王,再造天国的唯一神祗。 我对您怀有诉说不尽的赞美与尊崇。 在此,恳求您差遣座下神使、天使、灵使,为我主保...” 晨伊阖上双目,睁开掌心灵视之眼,诵念仪式咒语。 祈求主保的咒语是亚温语,触发仪式奇点的则是白金文。 这是种魔法常识。 随着咒语转化为白金文,在一旁黑德薇希的目光下,魔法圆涣散起淡淡的蓝光,响应召唤的灵性渐渐浓郁。 由记忆投影组成的黑德薇希,对此带有与生俱来的感触。 没有人注意到,双生水母通体绯红的躯体,数只触手攀上陶造的水缸边缘。 魔法圆的蓝光愈发浓郁,晨伊渐渐感受到来自彼端的呼唤,是圣地白银卡纳的方向。 接下来,只需将意识下沉入魔法圆即可。 晨伊的脑袋微微垂下,灵视之眼对准运转得如火如荼的魔法圆。 双生水母的触手猛地向外一拉,它皱起的躯体飞了出去,圆伞花样的脑袋对准魔法圆,划过优美的弧线。 黑德薇希一声惊呼,试图阻止水母,唤醒哥哥。 然而已经太迟了。 水母径直地砸向魔法圆中心。 它摊在那里。 难以计数的眼珠子里,有一粒微微冒光。 .................. 辱骂声中,曼努埃尔灰头土脸地走出讲经院。 他为辩护克里斯托弗神父而来,为此,平日对异教不屑一顾的他特地翻阅巨王教的经典。 然而,等到了讲经院内,递交信笺后,坐到异教徒的丝绸垫子上之际,曼努埃尔与伊莎主祭的辩经,以他的哑口无言告终。 本以为自己做足准备的曼努埃尔,特意选择了利于自己的几个论点,极力论证青红讲经院的雷击,仅是一介巧合。 然而,他辩经的所有论点,一一被伊莎主祭驳回,甚至从真教的经书里,将曼努埃尔的论据彻底推翻。 以为胜券在握的曼努埃尔,却发现其在真教理解上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更胜一筹。 曼努埃尔唯有脸色灰败地漫步返回教堂,以期在下次辩经里找回一席之地。 讲经院的阁楼处,洛梅阿眺望曼努埃尔的身影消失在街道中,手掌转动颂珠。 领读安然地坐在对座,一样将自己的颂珠攥在手心。 “我实在难以相信,仅是灵庙的小丑是如何解开圣物的封印。”洛梅阿缓缓道。 领读心跳漏了半拍,回道:“那个小丑可不一般。” “一位数一何以将数二贤者重创?”洛梅阿疑惑道。 “我...实在难以描述那时的场面...”领读顿了顿,仍心有余悸。 “究竟发生了什么,说清楚。” “好吧,好吧。”卧发领读揉着脑袋,转动颂珠的手速加快,不可耐烦的语气带着急躁。 他抬起头时,表情狰狞而惶恐:“他召唤了狂人!一位狂人!那恐怖生物该死的问题、可憎的呓语,侵蚀了我,它只问了我一个问题,我的古言就重创了我!我差点被死魂夺取躯体,灰飞烟灭! 他绝对拥有与我反义的古言! 他问我,主啊,还要承受多少苦难,才得以超然!” 第四十六章 以神之名 真教的圣地之一,因圣维娜卡纳流淌银血以图挽救圣都之举而筑城的白银卡纳。 亦因巨王教内,至死追逐知识的第九圣徒巴希尔·哈桑晚年病逝埋骨于此,又被其视为“求知之城。”,世间万神的求学之所。 真教的圣地与巨王教的圣地,其重合之所极为繁多,同为两教圣地者不胜枚举,然而,眼下唯有白银卡纳位于整个真教世界与巨王世界的交界之处,针尖与麦芒之上。 虚幻迷离的世界,刹那呈现于眼前。 晨伊立在城墙上,看见异教徒的矮人铁炮,顺着火绳,药池内的黑火药刹那引燃,扑鼻浓郁的呛人烟雾炸了开来,巨大的重铁球雷鸣轰击城墙,骇然的巨响猛锤大脑,要敲出脑浆。 而后晨伊看见俯身躲避碎石的克里斯托弗,他拖拉着城墙上跌落的士兵,口中呢喃着弥撒的经文,因他们或许下一秒就要咽气。他好几次险些被高射的箭矢砸中。 圣银大教堂,诸圣徒像前,供奉石碗内,近百盏烛火摇曳颤栗着,烛光几欲熄灭,又几次顺着细微的白烟重燃。 这大厦将倾的真教圣地。 这是克里斯托弗的记忆。 晨伊从城墙上轻轻跳下,越过伤痕累累的士兵,越过流离失所的居民,越过离散哭泣的孩子们,直直往圣银大教堂而去,高大巍峨的拱门,五彩斑斓的玫瑰窗,记述宗教故事的浮雕...神圣而庄严的触感,教人踏上第一个白色台阶时,就不禁低下头颅,给予神明最高的尊敬。 晨伊怀揣着揭开真相一角的激动,疾步走到拱门之前,手指轻轻伸向阖紧的大门。 画面顷刻破碎。 晨伊怔愣当场。 紧接着,晨伊感到自己的意识猛然上升,脑子一片剧痛,意识脱离那片记忆,恍惚间横跨两界,他看见克里斯托弗的记忆碎裂转换,又同时看见魔法圆的中心,那只绯红的双生水母。 画面破碎后便开始转换。 晨伊的意识被扯回仪式内,苍穹下裂开的乌云,死透的苍白雨水倾盆而下,风暴的怒吼响彻四面八方,一闪即逝的雷蛇成百上千道。 他又来到这座衰败、历经千年孤独的圣都,这座无人参加其葬礼的城池。 晨伊转而看见自己置身于铺满鹅卵石的宽阔大道上,眼前一座巍峨的环形大教堂。 他刹时回忆起瑟琳娜的《陈年往事》。第一圣徒环形大教堂,共七层的庞大教堂,最高处为钟楼,最里处是为昔日教宗之居所,唱诗班、祈祷室位之其右,左为主教厅,最前之教厅与星辰花园共享中心,它们共组三字,俯视时为圆环三字,内外三重。 教堂七层分别为大理石铺砌地砖的教厅与星辰花园,王室祈祷厅、经书室、教宗内宫、教宗祈祷室、圣遗物陈列室、大圣钟。 这等宏伟繁杂的建筑样式已弃绝了近千年之久,连同古老圣都。 寂静的教堂外,破败不堪,坍塌四处的残垣随处可见,青苔密布,沉重的死寂塞满了每处缝隙。 晨伊原想左右张望,却感觉到脑子里哪根筋猛然一绷。 紧接着,教堂的结满蛛网的大门徐徐推开,不胜摧残的吱呀声格外刺耳。 浑身蓬乱纤长毛发,大麦提袍破烂不堪,他低垂脑袋,兽口紧紧闭合,高大而消瘦的躯体如同倒立的金字塔,手掌似被硫酸溶解,仅剩残缺的骨骼! 指跟处戴着一枚绯红的黄金戒指。 水母的虚影若隐若现。 “回答我...”他古老的腔调有气无力。 落入自己耳畔,又刹那炸开! 疯癫、尖锐、暴虐、狂躁的呓语不知从何而来,穿透整个大脑皮层,晨伊感觉到头颅里的脑浆滚动,惊慌失措地乱撞一通。 “主啊,还要承受多少苦难,才得以超然!” 疼痛,麻而刺的痛感折磨得人癫狂。 脑子在发涨,不停地发涨,青筋一根根凸起,疼痛刺激着每一个细胞,某个时刻,晨伊感受到,清晰的感受到,脑子炸开了...... 有东西涌了出来! 【“欺诈,最完美的欺诈,最伟大的欺诈...我要去欺诈死神,我要去给死神说谎!我能也要欺骗死亡!”】 歇斯底里的狂笑席卷大脑,晨伊听着来历不明的言语,身体不断冒起鸡皮疙瘩。 鸡皮疙瘩转化为深深的骇然,他突兀地发现,自己竟开始不由自主地沉浸入那种情绪里,那种企图欺骗死神的癫狂情绪。 死魂! 那个生物步步靠近,高大身躯所投下的阴影,瘦如铁,他嘴唇张开,企欲再度发问。 回答他,回答他! 晨伊勉力凭依仅剩无几的清晰,手掌按压着发涨的脑袋。 自己的指尖竟在自行颤动,毫不听命令的,脚步慢慢向前,该死,自己根本不想向前,死魂、古言的死魂在夺取自己的躯体! 必须回答他,不能让他再问出来! 晨伊仰起脸,死死盯住那生物。 超然... 晨伊努力回忆起历史长廊的最后,自己俯视一切之际,那等感触,那等三者同在的感触。 人从历史中吸取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不会从历史中吸取教训。 而主无需吸取。 因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纳乌所! “所有过去,即是未来,所有未来,决定现在,”晨伊按压住向前的膝盖,“这既是超然!” 古言耗尽灵性的数秒。 “唯有受尽过去、现在、未来的苦难,方可超然! 这是我说的, 这是主说的!” 纳乌所。 我欺诈你... 以主的名义,欺诈你! 话音刚落,晨伊耳边,痛苦折磨的呓语,逐渐消失殆尽。 恍然感受到过往死魂的记忆与自己剥离,就好似浆糊被铲刀刮下,与此同时,晨伊感受到从脚底板延申到头皮发梢的清醒。 以致于对那非人生物,回以平淡的蔑视。 这...是真阿语系的古言,所谓神性。 那生物刹时呆住,长达数十秒的静默后,他双唇合实,骨骼的手掌缓缓按在头颅上。 他极度痛苦地哀嚎,失去人性般,野兽无二般地咆哮! “啊唳!” 唯有咆哮, 唯有痛苦万分的呐喊。 愤怒、无助、暴虐、以及兽性下的渴求...整个天地都在随之颤动不已。好似无休止的苦痛充斥那非人生物整个躯体,每一寸肌肤、每一片指甲。 他的哀嚎下,晨伊却油然心生平静。 以至于张开双臂,迎接暴雨倾盆。 原来如此。 真阿语系的古言,天生就是神性的古言。 故此,以神之名,与神相关,从来也永远会是它的方向,它的道标,它的锚点。因为信仰即是如此。 狂风暴雨之间,晨伊领悟到。 “欺诈”的第一步。 假借权名。 甚至,假借神名。 以神的意旨。 第四十七章 尝试总结 这头非人生物陷入某种挣扎,持久回荡的痛苦哀嚎,致使密麻的雨幕仿佛都慢上了些。 晨伊感受自身灵性的前所未有的虚弱,掌心残缺的灵视之眼,已耐不住疲倦,半睁不睁的勉力微张眼睑。 然而,与自己的收获相较,一切都微不足道。 非人生物伸出手,指尖指着晨伊。 晨伊下意识地往后缩一缩。 只见他骨头间的绯红戒指大绽光芒,晨伊眼前的景象刹那被绯光挤满,受尽死魂诅咒折磨的古老圣都,其影像逐渐飘渺虚幻,直至聊无影踪。 风暴、骤雨、衰败...那座万城之圣徒独有的意象,眨眼间便仅存在记忆里,实在是种不真切。不过神秘学本就不够真切。 意识回归躯体,晨伊跌坐在地,大汗淋漓,贴身的丘尼卡不知何时被浸湿,他缓了口气,麻利地脱下外罩衫,顺手一把按住蠕动触手想蹦跶的双生水母。 晨伊按压住它圆伞样脑袋的圆心,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它。 它即刻萎靡不振,触手无力垂下,数十眼睛全都阖紧。 “你搞的鬼?”晨伊如此道。 双生水母不会回答他,皱住脑袋。 “该死的东西,明天我就去监狱翻出十年来的命案。”晨伊威胁道。 双生水母畏畏缩缩地努努眼睛,它微微举起触手,凭空舞动着什么。 晨伊凭借不算丰富的神秘学知识,辨识这缺乏灵智的生物想说什么,俄而皱起眉头。 他手指扣在下巴,问道:“你可以随时沟通两个区域,联系那个非人生物?” 晨伊原本下意识觉得无用,然而转念一想。 如果遇到危急关头,把这只双生水母丢出去,那是否,敌人也会听到那非人生物的,叫人疯狂的问题。 若果真如此... 自己岂不掌握了一件能侵蚀别人的神奇物品。 晨伊盯着双生水母,想到这种价值,双生水母无疑就是自己除去古言“欺诈”外,最大的杀手锏。 稳定能给予别人癫狂,轻则失神,重则死魂复苏。 虽说或许是一次性,但单论能力,是自己手里最好的。 当然,是在自己没法登上神国的前提下。 晨伊提起水母,转过脸便瞧见黑德薇希一脸忧心的模样。 “哥哥,没事吧,我没想到...” “没事,不过这只水母,我得找个地方看管起来。”晨伊柔声说道。 其实算因祸得福。 如果不是直面非人生物,自己不会如此之快地领悟古言“欺诈”,甚至得以又一次窥见古言的规则。 晨伊把水母扔进陶水缸,小心翼翼地把它扔进书房,特地找来一个木盒,推上栓子,将这只能沟通非人生物的双生水母关了进去。 等会要到监狱值勤到宵禁,晨伊打算再求取一滴克里斯托弗的血,不过在这之前,晨伊坐到书桌前,从架子上翻出墨水瓶和羽毛笔,铺开亚麻纸。 小刀削尖笔头,木屑混树胶制成的廉价墨水,其字迹、顺畅度等都没法同昂贵的铁胆墨汁相提并论,其主要在泛用和廉价,特别是在复活镇这不缺森林的地。 【“真阿语系的古言天生是有关神性的古言,所以要从神性的角度领悟‘欺诈’。”】 【“换言之,真阿语系的其他古言也是如此。”】 【“既然真阿语系如此...那么其他语系也是要从神性的角度领悟吗。”】 笔落到这里,晨伊稍作暂停,仔细回忆一遍有关的记忆。 【“不,应该不是,其他语系的古言,应该需从不同角度领悟。”】 【“而真阿语系的古言与神性相关,或许是因为...真教的主神与诸神。”】 真阿文被教会用于祭祀礼拜弥撒等几乎每一个宗教活动。 而包括克希语、丹斯切尔语、米鲁语在内的一系列真教世界语言都在真阿语系之内。 【“其他语系呢...古白金文是为龙语攥写的语言,白金文又是用于神秘学的文字,领悟需要契合神秘与龙?”】 晨伊笔耕不停。 继续向自己提出问题。 【“领悟古言的契合角度,究竟同什么有关,什么是它们的显化?”】 晨伊陷入长久的沉思。 他努力回忆着前世的语言学记忆,那历代人不断实验、不断发现、不断总结语言规律,又不断同这由神明先决的世界结合思考。 许久,晨伊慢条斯理地将笔尖搁在刀锋上,清脆的咔响,写钝的笔尖重新锋利。 沾上墨水。 【“同那语系下的种族民族们,他们的生活习性、地理位置、社会文化、历史渊源等有关!”】 这符合逻辑。 换而言之,可以籍由此推断领悟古言的契合角度。 而对自己而言,想进一步领悟“欺诈”,或许也需从各个方面,了解整个真教世界的历史。 “‘欺诈’的使用方面,合理的角度,嗯...让人信服的角度,能够让‘欺诈’更为全面的发挥,而因为我手上的古言是真阿语系的,以神之名欺诈,也能为‘欺诈’提供加持。” 晨伊快笔写下两条使用准则: 【“合理的欺诈。”】 【“以神之名。”】 “或许我天生就该当个神棍,即使我根本不信。”晨伊自嘲道。 仔细想想,神棍确实是比较容易能够领悟“欺诈”的。 因为以神之名的欺诈,天生就是合理的,加上还有神棍的身份为自己做背书。 然而想到这里,晨伊顿然怔住了。 ...以神之名去欺诈,这算神性吗? 怀疑的念头一闪而过,晨伊恍然地思考着。 他攥起羽毛笔,挤入墨水瓶里,百般想找到个合理的解释,却无从下手。 坐了很久。 仍然想不出多少思路,晨伊只好放弃,把问题留在脑子里。 “没有更多的想法了,就记到这里。”晨伊折起亚麻纸,妥帖地夹在《陈年往事》内。 上面所写的内容都是用中文写的,保密性已然足够,无需特意找个匣子锁起来。 差不多该去监狱了。 晨伊开窗看了眼天色,快近黄昏,记得不错的话,今晚天国结社要举行举行最后一个诱发灵性仪式。 尽管卡西姆有过邀请,晨伊也没去参加,毕竟诱发灵性,基本与自己无缘了。 晨伊整理了下桌面,起身出门。 夕阳西下。 穿过复活镇泥泞的大街,这座百年前孤寂的小镇,镇里镇外因即将到来的繁华集市忙碌起来,堆着木板、面包、葡萄酒或麦酒等各色各类的推车在宽阔的广场来来往往。 由镇上最大最老的教堂改造而成的讲经院们前,也聚集了好一批异教徒,他们排着队有序地挤进院里,为即将而来的朝圣之旅求取神明庇护,各自低头诵经,个别打扮殷实的,手中攥着好几串名贵颂珠。 晨伊远远眺见了洛梅阿。 胡椒姑娘立在外头,一个小凳子上,她蒙着面纱,异族的古典淡蓝头巾,丝绸的巾角塞在耳廓里,转动手里的颂珠,领着几个信士传经,即使是秋意渐浓的日子,她也因鼎沸的人声而燥热得发梢湿淋淋的,娇嫩的肌肤泛红。 她无意间瞥过眼,一下就瞧见晨伊。 后者朝她笑了笑。 怕被信徒们察觉,洛梅阿小心翼翼地勾了勾嘴角,又有些担心他没注意到,特地盯了他一会。 洛梅阿拨动着手里颂珠,滑动的珠子泛起滚烫,传到她指尖。 她怔了怔。 “...怎么回事,苍白...骤雨?” 第四十八章 我们缘何而信 安妮被抓了回去。 异教徒们查到了曼努埃尔的教堂,那个时候,他正好在外辩经,而安妮也恰巧以为是叔叔回来了。 被认出来的安妮没有再度走运,她被拖着扯着地绑起双手、拉出教堂,冲上去阻止的修士反被推倒在地,磕破脑袋,淋淋的血迹侵染了教堂的瓷砖,被吓怕的女孩连哭都忘了,干干地瞪着眼睛,布鞋里的脚丫子软了,她几乎是整个膝盖拖在地上被拉进监狱的,以至于刑徒们最后看见她裤腿被磨破的凄惨模样。 打开监狱大门,安妮一下坠到她慌张的母亲怀里,这一会儿,她终究后知后觉地哑着声音掉眼泪。 刑徒们与异教徒,几乎以同样仇视的目光盯着对方。 而当晨伊来到监狱,侧耳能听见廊道里孤幽的哭泣。 “那个逃掉的女孩被抓回来了。”一直值守监狱的希森同晨伊说道。 晨伊闻言霎那失神,俄而问道:“她是叫安妮吗?” “对,你还得登记一次...多可爱的女孩,即使是真教徒...”希森抱着旁观者的怜悯,道:“只能说被那神父连累了。” 晨伊没有说话,默默地蹲下身,从柜子里翻找红黑墨水、羽毛笔、还有亚麻纸,手指夹着粗糙的纸面。 希森以为他这就要去登记,特意推开了门,然而却见他迟迟地坐在木桌前,方才拣出的物件静静搁置着。 狱卒只好悻悻然地自己走出狱长室,顺手带上门。 晨伊久久坐在那里。 教堂钟声响起,低重而沉闷,隔着几扇墙,仍能听见如约而至的阵阵祷告声。 灿金色的余晖黯淡,夜色疲倦,站在木框窗户边,可以看见淡色的灰云,小镇稀稀松松地渐起灯光,烦闷黏得如汗,晨伊沉沉地吐了口浊气,拣起羽毛笔。 灯罩里的火光瘦如铜丝,泛着铁锈味。 晨伊拎着灯,揣着那些物件,推开廊道的门,女人们哑哑地啜泣听得更清晰了。 缓缓踱步走到牢房前,那些女人们一见到油灯光,条件反射似地警惕地盯着他。 晨伊蹲下身,瞧见窝在妇人怀里的安妮,她疲惫地半眯眼睛,眼眶泛红,是哭累的,她妈妈,一个瘦削的女人,攥着她的手,在她耳畔边,同她脖颈上的圣像祷告。 艾莉娜挪着膝盖爬了过来,“文书先生,你是要...” “我要帮安妮登记。”尽管不近人情,晨伊还是缓缓道。 “文书先生...能明天吗?安妮很累。”艾莉娜请求道,已近夜晚,目光所及都模糊不清,她脸颊骨的轮廓若隐若现。 晨伊放眼望进里头,他们单薄的身体无力地倚靠墙壁,无精打采地噤着口,只是拿眼睛扫视自己。 长时间的刑徒生活,牢房的真教徒们食不果腹,瘦弱是常态,早晚饭仅仅是一顿麦糊,即使如此,他们每天的祷告依旧如圣银大教堂的烛光,万般灿烂。 安妮撑起眼皮,她看见了晨伊,揉揉眼睛,“先生,我还是进来了。”她细弱声音道。 女孩从母亲怀里脱开,搂着母亲的额头亲了口,在耳畔说了些什么,妇人带着她到牢门前。 “文书先生,谢谢你帮了我的安妮。”妇人随后同晨伊说了句祝福话。 安妮坐在地上,不好意思地扬脸朝晨伊笑了笑,她转头问艾莉娜,“艾莉娜姐姐,是要登记吗?” 艾莉娜点点头。 女孩坐直身子,晨伊拧开墨水瓶,把亚麻纸铺到地上。 她的母亲一一讲述了安妮的情况,她不是婚生子,是原先圣地某位爵士的种,异教徒攻陷圣地时,她爸爸早早坐上去索拉帝国的船,往南边逃了,现在估摸在为索拉的圣君效力,这是已成定局后,从帝国寄来的手信里得知的。 晨伊如实记下这些。 “...她才七岁,连修道院都没待过多久...,”她的母亲说着说着恸哭了,“主啊,你怎么忍心让这样的孩子受难呢。” 安妮听着,懂事地抹去母亲窝在脸颊骨上的眼泪,亲吻她的脸颊,细声地说着母亲同自己说过的天使,那些缠着白袍、羽翼干净洁白的人儿... 她们身旁的艾莉娜眼角噙着泪,阖紧眼睑祈祷。 整个牢房陷入长久而无力的悲戚,受吻的圣像吊坠,合十的双手,与其说是祷告,莫过于说是对神明的无声诘问。 晨伊无话可说,默默地起身。 提着油灯,他走过长长的廊道。 “孩子。” 晨伊回过头。 克里斯托弗坐在牢门前,老态龙钟的面目,眉毛仿佛比昨天更弯了。 晨伊走了过去,蹲下身,克里斯托弗挤出和煦的笑容。 “神父,我领悟到我的古言了。”晨伊开口道。 “是的,我能感觉到,它与你的联系更深了。”克里斯托弗和缓道,“这么短的时间,孩子,你在与神接近,无疑,你受祂眷顾着,这是祂的意旨。” 晨伊摸了摸太阳穴,理了理心中的疑惑。 “神父,你说,以契合神性的角度领悟真阿语系的古言,”停顿片刻,晨伊问出自己的问题,“我的古言是‘欺诈’,故此以主之名,以神的意旨,去煽动、去欺瞒...这算神性吗?我还是不理解,什么是神性。” 克里斯托弗稍稍失神,微微垂头,沉吟良久。 廊道里,虔诚的阵阵轻声祷告响着,漫长且悲泣。 放任孩子走上火刑柱...那也是主的意旨么?没人如此说,但晨伊仿佛能听到真教徒们祷告声里的诘问,一种存乎思想的质疑。 晨伊安静地等候着神父的回答。 “你看过我的记忆了?圣地沦陷那日。”半响,克里斯托弗道。 晨伊摇摇头道:“仪式...失败了,可能哪个环节没弄好。” “这也是常事。”克里斯托弗道。 神父垂着头,莫名地沉吟良久,缓缓道:“你知道,很多事总命不由己。我也曾徘徊迷惑不已。” 他摩挲着脖颈上的圣像,“倘若你看过我的记忆,你会看到,你的叔叔,雷蒙德叮嘱我不可让圣物流落他人之手,我的挚友,卡洛扬主教也告诫过我,万般为难之际,唯需以身殉道。唯有如此,才能走到天国。” 尽管对晨伊这样不信的人,改信不过乎一念之间,但仍能理解天国对世人的意义。 “你也会看见,我如何将神明的圣物双手奉上。那些虔诚的信徒们诅咒我...如今这样境地,都是那时应得的。因我致使圣物落于他人之手。 我曾经迷茫,或许不是曾经,现在也有。 但...我想,我缘何而信主呢? 而主又缘何而使我信呢?” 克里斯托弗温和地问着,他不是在问晨伊,也不是在问自己,而是对于曾听过的质疑的回答,对祷告声里的诘问。 “在我不过一介修士时,我同我的恩师,踏上了朝圣之路。 那真是遥远的过去,上岸前,我们遭遇风暴、怪物、暗礁...上岸后,吝啬的奸商、风餐露宿的生活、倒塌的山路...危险苦难总是层出不穷。 我每天都在想,圣地还有多远,天国又有多远? 漫长而艰难的旅途令人生厌。 而某一日,我看见我的老师,艰辛路途里,为一位睡梦中咽气的异教老人弥撒。 我问他为什么。 ‘要知道,教宗说过,救异教徒不算救人,杀异教徒也不算杀人。’ 他说, ‘别无二样,我的孩子,别无二样。 若只有身体在朝圣,那样毫无意义。’ 我问他朝圣的意义在哪里。 他同我说, 世人随手为之的善,都是主的天国 所以,拯救是最大的意义。’” 说到这里,克里斯托弗沧桑眼睑下的眼睛朦胧起来。 油灯里火光摇曳。 “我为那场弥撒犹豫过,迟疑过,如今沦落,日夜间我总不经意后悔。 即使往事如烟,时过境迁, 但过往的行径仍可撼动心灵。” 神父的嗓音和缓而轻颤。 连同皮肤皱起的指尖都在颤抖。 “你知道么,神就在那里。 ...拯救的意义就在那里。” 晨伊无言以对,唯有静静坐着。昏暗的牢狱里,轻微的祷告声,不知何时停了。 没有任何时候,比此刻更宁静。 克里斯托弗轻轻托起圣像,紧紧地贴着额头。 宽大的修士袍,它的衣褶沉了下去,静了下来。 “他们不会死,我会到圣地去。”良久,神父忽然道:“我会认罪,该牺牲的只有我,被烧死的只会是我。” 晨伊诧异地看向他。 克里斯托弗面容平静,仿佛早有决定。 “我会亲自签上那一行字,亲自同那些异教徒说,我亵渎了他们的神。 所以,我认罪。 我宣判我自己有罪。” 晨伊怔愣住了,一时不知何从言语。 半响,晨伊才下意识道:“神父,你无疑在否定信仰,宣判主有罪。” 克里斯托弗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轻吻手中的圣像。 为了拯救,他宣判他的主有罪。 为了信仰,他否定他的信仰。 如他之前所说的, 克里斯托弗如今再说:“是的,所以,我有多爱祂,只有祂知道。” 第四十九章 辩经 于即将踏上朝圣路的异教徒而言,复活镇的神父,曼努埃尔的到来,无疑是一天里最晦气的事。 他身着朴素的大麦提修士袍,手里怀抱经书,步子沉稳地踏入讲经院,全然不顾异教徒们厌恶的目光,这时的他,还不知道异教徒们即将闯入教堂,将他的侄女扭送入狱。 “神父,你是来辩经的?”蒙着薄纱,洛梅阿迎上前。 曼努埃尔点点头,他手指点出圆环礼,“愿你们的神赐福您,请告诉我,伊莎主祭在吗?” “也愿您会受祝福,”洛梅阿转动颂珠,古朴的檀香珠子没过多的装饰,然仅凭其香料的材质,便胜过无数黄金,“请待我转告奶奶。” 曼努埃尔朝洛梅阿道谢,他站到一旁,高大的墙柱边,他凝视雕刻天使的石柱,那原本是属于真教的,异教的经书里,他们的吾王之王以主神的继任者自居,位临天国,故此石柱最顶处,衔接天花板的圆环基底下,权杖冠冕相交的浮雕,雕刻的痕迹极新,曼努埃尔嗤之以鼻。 曼努埃尔环视这由教堂改建的讲经院,本应铺纯黑布毯作过道的大厅,眼下被挖空出半米高的深坑,灌注清水,每位异教徒上前时,总要跪下双膝,手指沾上这他们眼中的圣水,涂抹到额头、脸颊,俯身朝圣像画下跪,而后才起身,阖紧双眼跨过乳白石砖铺就的过道,他们视为圣桥,走过此路,他们触碰高大圣像画的橡木框。 由此,他们便认为自己得到护佑。 “主啊,原谅这些受蒙骗的人吧。”曼努埃尔在心头默默道。 披挂祭披,身着带饰条长袍,伊莎主祭身上大抵与高级圣职人员无差,她拄着长杖。 “异教的神父,你仍要同我辩经?”她问道。 “不是同你,而是同你们的神。”曼努埃尔回道。 伊莎主祭淡然一笑,她转过身,往客室而去。 一旁的异教圣职作出请的手势。 神父大步向前。 ............... 时近黄昏。 曼努埃尔再度辩输了。 上次辩经后,他彻夜翻阅异教经书,原从吾王之王存不存在切题,去论述克里斯托弗的无罪,即降于讲经院的雷霆,不过是诸神之失,而非神罚。 他论述吾王之王并不存在,由此并无也不可能有神罚,真教的经书里,三者同在的主神也未有预言过吾王之王将于后世降生,登临祂的天国。 那时,见伊莎主祭陷入长久的思考,面露犹疑之色。曼努埃尔一时自以为占尽上风。 而后,伊莎主祭说,吾王之王亦是三者同在的神,祂从来并非在后世降生,而是在先前就与主神同在,故此,主神从未有言过吾王之王将在后世诞生,因吾王之王一直与主神永在。 若只是此般言语,曼努埃尔仍有雄辩的资本。 然而,伊莎主祭仅仅简单一句:“经书重修后,你们真教的经书,又有多少被篡改过?又多少次否定曾经的古老圣都。” 曼努埃尔脸色都变了,一时语塞。 传说史诗里,圣都被古老家族的死魂们吞噬陷落,成为不可提及的亡魂之城。 亚因家族的教宗斋戒十年,于教历324年得到天使带来的神谕,重修经典,记为“经书重修”。 由此作为突破口,曼努埃尔的论点接二连三地被驳斥,甚至沦作伊莎主祭反击的武器。 辩论临近结束,曼努埃尔淋淋的冷汗,手指到脚跟一阵冰凉。 “愿您受到祝福。”曼努埃尔努力维持最后的体面,脚跟不稳地走出讲经院。 走过展露泥土本色的大街,曼努埃尔攥紧手里的经书,不断诵念经文,恳求神明宽恕他的失利。 当他来到教堂之时,却见绑着绷带的修士,以及地上一滩未干的血迹。 “神父,安妮被带走了。”修士哭诉道。 话音刚落,曼努埃尔浑身都在哆嗦,好似耳蜗里灌了铁水般,他手里按着经书,急促地呼吸着。 他没问“你说什么?”或之类的话。曼努埃尔急躁地冲进教堂,跌跌撞撞地跑遍整个教堂每个角落,包括后院的墓地,都寻不到女孩的身影。 他的侄女,安妮,被异教徒们押回了监狱,与自己的姐姐一起,即将送去圣地,送到火刑柱上。 曼努埃尔口中声声念着主,连晚祷也不顾,失魂落魄地撞开告解间的房门,久久坐在雕花窗棂前,透过镂空花边的微光沉寂哀戚。 这静得可见漂浮灰尘的告解间。 不知何时,曼努埃尔发觉有一道人影遮挡住了光芒。 “这个时候不接人告解。”曼努埃尔冷冷道。 “浓郁的绝望情绪。”那人似是自言自语道。 曼努埃尔抬起头,他看不清窗棂外对方的身影,这种老式的告解间,对于双方,都是互相隔绝的,为了信徒更好地忏悔自己的过错。 “听着,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也不管你是谁,要告解就等明天,现在我不接人告解。”曼努埃尔忍不住地厉声道。 过往来者不拒的曼努埃尔,眼下全无听人告解的心情。 “不,神父,我不是来告解的。”那个人将双手举起,遮挡住了窗棂的镂空,“我是一个艺人,会弹鲁特琴的吟游艺人。” “那么好,艺人先生,请你回去,让我一个人静一会。”曼努埃尔沉下声道。 “好的,神父,在这之前,我要向你提个小小的要求。”那人笑意浓烈。 曼努埃尔不知为何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我不管你的什么要求,我现在只要你走,离开这里。” “别急,神父,别急,你已经够绝望了,再来点恐惧如何。”说完这句,曼努埃尔看见窗棂外,那人缓缓站起身,远离告解窗,推开房门。 曼努埃尔松了口气,他双手抱着额头,重重叹气。 想到安妮是如何被拖着扯着拉出教堂,曼努埃尔狠狠地一拳锤到桌上。 他揉着额头,烦闷的绝望充斥内心。 啪。 身后,一只不知哪来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曼努埃尔寒毛竖起,逆流而上的恐惧掐住咽喉。 “神父,我先给你表演个戏法如何?” 方才听到的声音,笑意浓烈地响在身后。 声声阴冷的犬吠响彻教堂的后院。 第五十章 同你我发誓 今晚无需晨伊值夜,宵禁前他便回到家里。 垂直于街道的窄型房子,正对着街道的是皮革店,也是书摊,准备到集市上卖出的皮革都交付给城堡的财政总管,后者同晨伊保证集市期间每尺皮革以不低于五铜迪尔的价钱销售,倘若不足,由男爵领的财库代为支出收购。 这个价格,其实比皮革店这几年集市时的均价要高上一些,不过高得不多,想来财政总管事前精打细算过。 皮革店后是客厅兼餐厅,客厅连接着书房、主侧卧室,楼上还有一间客房,那是以前晨伊常睡的地,自叔叔婶婶离世后,晨伊便搬到楼下主卧来,原先的客房也就空置下来,成了存放材料杂物间,再往上点是小阁楼,大祷告时用的礼器、圣像一类,都存放在那里,包括黑德薇希的神秘材料。 “回来啦?”黑德薇希合上手里的书,指尖摩挲书封,起身迎道。 “当然,我的妹妹。”晨伊随口应着,往木造炉灶里铺上干柴,拿架子上的火镰点燃,水缸里舀水倒入铁锅。 待水烧沸,晨伊把熏肉干切片,连同洗净脱壳的麦仁倒进锅里,为了营养均衡,少不了水果干和盐。 汤勺勾匀着铁锅里色泽黯淡的麦糊,卖相虽说不行,但营养上还算不错,何况不用多费功夫。 晚饭烧好后,晨伊盛出麦糊,翻出家里的粗面包,切片呈上麦糊,淡淡肉香的甜味麦糊几次落肚,面包也软得差不多了。 黑德薇希在一旁看哥哥吃着,同他谈天:“昨天监狱里值夜得怎么样?” “其实还好,就是通宵守夜,期间也能看书打发时间,不过...总体还是挺无聊的。”晨伊说着。 说着,晨伊顿了顿,又道:“克里斯托弗神父,他是信主的。” 黑德薇希不明所以,她奇怪道:“这有什么,神父就得信主啊,神父不信又品德败坏,那才稀罕又奇怪。” “不,我是说,”晨伊放下手里的面包,“我的拿来主义被他动摇了。吃饭前我甚至想赞美诸神。” “这才好,”黑德薇希又可乐又厌弃道:“我倒是希望你受感动去发誓愿呢。” 晨伊瞟了黑德薇希一眼,笑道:“我要是当了教士,准会领着大家假意改信异教,日后悔过。” 妹妹打了个激灵,她昂昂纤长的脖颈。 “说什么傻话。”虔信的黑德薇希恼道,而后双手合十,小声祈求天使别把这话传达给神明。 而后,黑德薇希,她托着耳畔跟脸颊,指尖贴触挽成桃瓣的淡金发髻,上上下下地盯着他。 吞咽着面包,晨伊被看得发毛。 “怎么了?” “你是不是受那胡椒姑娘蛊惑了。”她冷不丁地问道。 “什么?” “假意改信的念头...哥哥。”黑德薇希不安地柔声问道:“异教徒总是愚钝者、愚钝者甚至蠢人地喊我们。你与那异教姑娘...谁都知道走得近。你是不是受她蛊惑了?” 晨伊没想到妹妹能联想到这个,只好无辜道:“没有的事,只是随口胡诌。” 黑德薇希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俄而,她深深地看了哥哥一眼,然后语气古怪地问道:“我听艾米奶奶说...你想娶她吗?” 晨伊怔了怔,妹妹的问话像撞在脑子里一样,沉默半响,指尖不禁颤抖,感受到热流涌上面颊,他咧咧嘴唇深呼吸,这是种出乎本能的敏感。 这是头一回被家人揭露恋情的触感,晨伊没有经验。 “听我说,黑德薇希,还没到那种地步...好吧,确实有想法。”晨伊坦诚道。 “噢...”听到这话,黑德薇希多少泄了气地应着,旋即打起精神道:“我听人说,她可是主祭的孙女。” 尽管法阵投出的记忆投影无法涉足到皮革店,黑德薇希也能透过木板裱着的窗棂,不算远地见过洛梅阿的相貌。 “嗯...你在担心什么?” “我......”话头踢到自己这,黑德薇希缓缓道:“我担心你的信仰。” 原来是这样,晨伊平静下心情,温声同妹妹保证:“我发誓,我不会背弃我们的神?” “真的?向谁?”黑德薇希撑着脸蛋问道。 “...向我们的神。” 见晨伊信誓旦旦地说着,黑德薇希垂下眼睑,又道:“不成,不止这样,哥哥你还得跟自己发誓...还有跟我,你这样不信。” “好吧,我同你我发誓。”晨伊笑了笑道。 晚饭间的插曲很快过去,晨伊爬上阁楼,拣选着维持记忆投影的神秘材料。 由月亮草和灵水花炼制的香油、盐、纯水、一小粒豆蔻和小节檀香木...林林总总拣十来件,晨伊挤出这狭小的阁楼。 算算日子,大概明天凌晨,零点时就能够登上千柱云海之上。 不过,这些日子平淡无奇、无多少波折,两座钟楼的灯火积蓄大抵不会多。 ................. 讲经院内。 徐徐下压的天幕,宛似坠落星辰下。 洛梅阿坐在丝绸垫子上,指尖急促地转动颂珠。 为什么...圣物会从晨伊身上感应到苍白骤雨... 即使想过神秘学的探究之路上,或多或少地接触苍白骤雨不可避免,然而,在这座受魂灵摆布的复活镇...容不得洛梅阿不忧心忡忡。 “要和他问问...不,先暗中去他家看看。”洛梅阿心道。 瞥了眼圣像画前,默默求取有关圣物预言的卧发领读,洛梅阿并未将复活镇之事告知他,因迄今为止,自己仍未收到总祭那边的指示。 “主祭...”不知何时,卧发领读缓缓站起,蘸取池中圣水涂抹额头。 “如何了?你预言到了什么?”被打断思路的洛梅阿回过头问道。 “那个袭击圣殿,致使圣物失控的小丑,苦难灵庙的人,他来到了复活镇。”卧发领读口吻严肃道。 洛梅阿闻言皱了皱眉头,问道:“他的目标是克里斯托弗?” 卧发领读颔颔首道:“众天使告诉我,他的命运轨迹是通向复活镇监狱。” 洛梅阿眯眯双眼。 “主祭,绝对不得让他对克里斯托弗下手。”卧发领读极其郑重道。 洛梅阿点点头。 “拯救”,那是主持圣银大教堂的克里斯托弗,一直以来所掌握的真阿语系古言。 第五十一章 卡努奥达 教堂里里外外地围了三层,镇民们的人头攒动,没几人看见曼努埃尔的尸体,却都能自修士们惊慌失色的面孔看出神父死状是何等凄惨、脆弱,绝大多数人听闻此事面容惨淡,口中主啊诸神啊地诵念不停,不乏有好事者试图闯进教堂一探究竟,却被看守的修士们扯着骂着拖出来,唾弃的诅咒话不停。 “曼努埃尔神父死了?”书摊前,晨伊从脸色不安艾米奶奶嘴里听到此事,一时心惊,“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不是好死的,横死的。愿神怜悯他,惩戒那卑劣的凶手。”艾米奶奶忌讳地说道。至于确切死因,男爵已差人去调查,她说自己并不知情。 晨伊倒吸凉气,安妮昨天才被抓去监狱,今早便传来曼努埃尔横死的消息,尽管不知其中是否有关联,但直觉告诉自己,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小晨伊,我同你说,他死在异教徒的朝圣日前,前两天还去了他们的教堂辩经,定是那些邪秽的异教徒搞鬼...你每天都去监狱,那里的狱卒全是异教徒,要小心些。”艾米奶奶叮嘱道。 不用她说,晨伊也不敢懈怠。 “对了,小晨伊,克里斯托弗神父还好吧?还有那些主的信徒。”艾米奶奶拍拍脑勺问道。 “神父...神父还好,他们每天都在神父的带领下,做晨祷和晚祷。”晨伊简练地说道。 “他是个好神父,小晨伊,你也是主的信徒,要看着那些异教徒欺辱他们。”艾米奶奶点点头道。 交代完这些,她很快离开了,说是要去到别的家里去打听,她也是刚刚得知这事,还在到处打听的阶段,杂货店由她的两个儿子打理,艾米奶奶每天都很清闲。 监狱里头的文件差不多打理好,晨伊也值过夜,今日一整天不用到监狱去。 “算算时间,朝圣日要到了,克里斯托弗他们也快要离开复活镇了。” 他们是要在异教徒的朝圣日,被送上火刑柱的。 而之前介于通灵仪式的失败,晨伊厚着脸皮跟克里斯托弗再要了一小瓶他的血。 至于其他仪式材料,还要再到魔法学院去取,得去找卡西姆,不过暂时不用急。 晨伊安安稳稳地坐到书摊前,摊开亚温语白金文双语对译的神秘学书籍,继续学习白金文。 ............. 夜幕降临前。 伊莎主祭草草地写下一封信笺,简单拿火漆盖上,交由讲经院内的圣职送到城堡里,信里以身体原因推脱了今晚对罗纳德的数学讲习。 尽管心知罗纳德被那肮脏魂灵动过手脚,但他的数学天赋依旧令她惊诧,伊莎主祭数次人生累计的数学知识,每讲某一部分,那部分便会迅速消耗,几天便无限接近于底,为此只能不断去讲解新的知识点,从简单的平面几何讲到尼亚学派的透视、圆锥曲线,从解释逻辑证明到如今最前沿的无穷小分析,连一开始本打算浅尝辄止的天文学,罗纳德已能熟练推断星座推移演变的规律,甚至演算出彗星到来时机,后来伊莎主祭在天文学著作里得到验证。 咚咚。 敲门声响起,伊莎主祭拣起一旁的颂珠,缓缓起身开门。 卧发领读站在门口。 “走吧,主祭。”他按住那只已断的手,徐徐道。 伊莎主祭披上绣金丝饰条的大麦提袍,袖管同宽,由上而下成喇叭状,这宽袍法衣的样式,追溯起来,源自索拉帝国边陲民族,真教帝国尚未建成的诸王部落时期,远在圣理军光复圣地运动前,那时丹斯切尔帝国初显颓态,巨王世界的次尊们传教、征服、再传教、再征服,乃至令高居圣盾下的皇帝胆寒,愚钝者们的教宗日夜不尽颤抖。 伊莎主祭攥紧手中颂珠。 乌云遮蔽的夜空,漆黑如墨,黑得连巡街守卫们的火炬都似是飘荡,如鬼火样。 伊莎主祭与领读,分别立在街道墙角旮旯,尽量往高处,好盯着监狱出现哪怕一点响动。 领读掏出一枚金罗纳,这丹斯切尔人铸造的钱币,正面皇帝头像,背面帝国金环冠冕,因成色极佳的缘故,也常常用于神秘学的钱币占卜上。 “小丑准备来了......小丑准备来了。”领读睁开灵视之眼,心头默念。 放空心绪下,随后他将金币高高抛起,金罗纳翻滚旋转数圈,落在卧发领读的掌心。 代表肯定的正面,小丑准备来了。 卧发领读心头一紧,将金币塞回衣袋,朝伊莎主祭使了使眼色。 寂静的复活镇上,二人沉住气,警惕地盯着黑暗的街角巷落。 灯光,摇曳的火苗先出现在监狱正对着的街道尽头,二人一下沉下呼吸,紧接着,层层叠叠的黑夜里,一位背负鲁特琴,身着对襟长衣的人影浮现,脚边跟着一黄一白两只小狗,昏暗的灯光下,宽大垂缨风帽如同黑暗里的血盆大口。 “就是他。”说完这带行动信号意义的话,卧发领读踏步向前,飞快冲刺,手指抓向断臂截口的蠕虫。 注意到卧发领读,欧德将手抬起,脸颊上的灵视之眼睁开了周围的血肉,一手在另一侧抹上铅制的惨白色彩。 卧发领读的脚步瞬间停顿片刻,欧德不高的黑影里,狗哨声轻轻吹响,黄白两犬飞扑向卧发领读。 领读将指尖的蠕虫洒向两犬,后者未长满的狗毛一触碰到蠕虫,便飞速发黑弯曲,仿佛是碰到烙铁般,蠕虫们将细小的喙口对准毛下皮肤,肌肉瞬息溶解出发黑小洞。 它们发出尖利的惨叫,分明是犬吠声,却如人般凄惨, “卡努奥达。” 欧德念着,脸颊上的眼长出血丝,瞳孔刹那涣散。 领读大踏向前,清晰看见他的灵视之眼,瞳孔再度汇聚之际... 欧德抬起手,沾满鲜红的色彩,往左脸颊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卧发领读神情一僵,旋即毫不犹豫的抬起左手,猛力地扇向自己。 二人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卧发领读的脸颊,骨头在掌心中碎裂,被扇出鲜艳血色,若有第三者仔细对比,会发觉鲜血的位置几乎和欧德脸上的色彩相差无二。 卡努奥达...这语音同南方一民族语言——山卜语有几分相似,意为“共苦”。 当古言吟诵者承担痛苦时,他的作用对象会承担相应的痛苦。 卧发领读倒吸口凉气,张开嘴,正欲吟诵。 他面前的吟游艺人,指尖夹起一根穿毛线的银针。 狠狠往嘴唇刺去。 “缝起来吧。” 第五十二章 被干扰的占卜 卧发领读的下唇破开一个骇人的小洞,紧接着上唇不受控制地贴起下唇,他猛然抓出蠕虫,朝欧德泼洒。 后者屹然不动,任由蠕虫灼破长衣,乃至钻进肌肤里。刺脑的痛感出现在相同的位置,卧发领读便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没有形体的线连上双唇,空气从洞穿的孔洞流淌着,欧德吹响狗哨,手指拉出丝线,从上唇刺下。 “利马西克马洛。”卧发领读拼命从牙缝里蹦出字来。 “马洛”是仪典亚温语的形容词词缀,意为“无可置疑的”,“利马西克”则是腔调古老的白金文,其连接形容词变体,意为“无效”。 亚温语与白金文的混合语言,比起龙,更契合神秘学角度,其一的表现便是对象灵性越高,越易受影响。 二者合起来,即“无可置疑的无效。” 粗浅的划定里,当古言有一个词缀时,即为数一。 卧发领读的嘴唇骤然分开,欧德的手指未停地穿过下唇时,卧发领读毫发无伤。 因为欧德的古言无效了,而且无可置疑。 吟游艺人对此古言效果哪怕有一点猜测和疑惑,他的“共苦”都会无效。 欧德一怔,骤然反应过来,然卧发领读已近身前一米,蠕虫抛向他脸颊上的灵视之眼。 尖锐的狗哨声响起,欧德倒掠脚步,黄白两犬表情狰狞地飞扑而起,蠕虫尽数落在它们的身上,小孩般稚嫩的哀鸣,蠕虫不仅灼穿它们的肌肤,深入其中的几只肆意啃咬它们的内脏。 欧德撑开双唇,猛然拔断丝线,极其残忍,光看着便让人感触到难言的疼痛。 淌血的双唇努动,欧德吟诵道: “来自天体国度的彼端, 孤独的黑影,为人间受难的伟大者, 您的卑贱信徒,祈求您的指引......” 仪式用语,卧发领读心头咯噔一下。 小丑要召唤狂人?! 但...魔法圆在哪里? 他的灵视之眼瞬息间张望四周,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踪迹。 只听欧德吹响一声狗哨。 黄白两犬的身体急速膨胀,它们苦痛地哀鸣着,犬吠着,双目淌出悚然的血泪,肢体反着骨骼扭曲交缠。 而后,倏尔炸开,浓郁的腥臭味下,血液绘写的魔法圆赫然现露于狗皮上,腐臭的内脏血肉尽成祭品。 以卧发领读的灵性,“无可置疑的无效。”作用对象只有一个。 他无法无效这个魔法圆! 卧发领读猛然冲前,却见欧德身体如同被丝线拖曳般以更快的速度倒掠。 欧德勾住嘴角,娴熟地以艺人独有的僵硬微笑,唇齿耸动不停。 “洛门阿。” 欧德的灵视之眼慕然瞪大。 狗皮绘写的魔法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不,与其说是消逝,不如说是倒流。那些作为祭品的腐臭血肉,竟逐渐... 新鲜! 伊莎主祭转动颂珠,苍老的躯体静静立在监狱门外。 卧发领读的掌心,弹出一条接一条的蠕虫。 僵住的笑脸,吟游艺人惊恐的肉眼下,灼烫的蠕虫飞跃而来,轻易地洞穿脸颊,细小的喙口啃食着整只灵视之眼。 卧发领读猛然将一把黑柄匕首插入吟游艺人长衣下的左胸,鲜血勃然而出。 狠狠一拧。 彻彻底底搅碎心脏。 吟游艺人的身体顿时失去泵动的血管支撑,手里的油灯跌落在地,双腿顿时瘫软,整个人颓然倒地。 卧发领读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尽管有伊莎主祭在旁,全程依旧现象环生。 “解决了,伊莎主祭。”卧发领读回头道。 伊莎主祭慢条斯理地挪步而来,仔细检查后,她拣起吟游艺人丢下的油灯。 昏暗的灯光里,许多东西看不真切。 “他彻底死了。”卧发领读道。 伊莎主祭举起油灯,照向吟游艺人笑容凝固的脸。 “等等...”伊莎主祭延展出眼眶里的灵视之眼。 她蹲下身,手指按到吟游艺人的脸上,狠力抹去厚实的油彩,仿佛抹掉人皮一样。 油彩失掉精神般脱落,似是遇热熔化。 卧发领读瞳孔一缩,差点失神尖叫出来,脚底板陡然寒凉。 他平复情绪,扫视那尖长的,长满狗毛的嘴。 “怎么可能...” 随着吟游艺人的油彩尽数抹去,黑色僵死的狗脸显露在外。 不是那苦难灵庙的小丑。 怎么可能...? 卧发领读牵起吟游艺人的衣袍,里头的小臂、盆骨、下肢...没有一条人类的肢体,不是强行用丝线与黑狗的肢体缝起。 倘若这里的不是苦难灵庙的小丑... “他在哪?到底在哪?” 卧发领读急忙从衣兜里掏出金币,夜色下漫着辉光。 “小丑就在这里,小丑就在这里。” 搁置在掌心,卧发领读心头默念占卜之事,按耐住心绪,将手中金币稳稳抛出。 金罗纳高高跃起,于空中不断翻腾滚动,卧发领读盯着它旋转不知多少圈,心头依旧不断默念。 滑过细微的弧度,金罗纳跃到最高处,开始下坠,稳稳地下坠。 随后,卧发领读瞳孔微缩。 离掌心不足几厘米之际,金币微不可察的顿住,突兀而强行地多转了半圈。 落在掌心,正面的皇帝头像落于眼帘。 占卜被干扰了.... 原本应该是代表否定的背面。 难道事前的占卜... 卧发领读慌忙起身,满脸写着难以置信。 .................... “啧啧。” 街巷里,吟游艺人的装束下,欧德缓缓漫步在巷子里。 “妄图预知命运结果的异教徒,如此轻慢、如此不自量力...”他那长期涂抹色彩,发蓝的脸颊按耐不住地勾起六十度笑容,“殊不知,可以肆意愚弄命运的,唯有我的主。唯有祂,才得以同命运交易。” 厚黑乌云下压,欧德的脚步不紧不慢,尖而宽的靴子有意无意地踏出声响。 曼努埃尔通灵后的记忆,指向这里。 想到那窃夺权柄的气息近在咫尺,欧德不禁激动得发抖,狂热自心脏捶打脑浆,不仅捶打,亦是肆意搅动。 转过街角,欧德走进一条眼熟的小巷,脚步放得更慢。 “原来如此,书摊吗?我到过这里。”欧德站在原地,扫视这在眼里留过印象的景致。 寂静夜色下,皮革店锁紧门窗,里头灯火摇曳,动物油脂燃烧的刺鼻气味阵阵。 欧德从口袋里缓缓抽出银针,丝线的一端推进孔洞。 “我无上敬爱的苦难之主,我已经在追逐您指引的命运。”他不尽激动得颤声道。 第五十三章 戏法再现 昏黄的灯光下,书房里,晨伊翻阅着手里的《降灵夜》,静静等候月相变化,算算时间,不必等待太久。 夜间寒风掠过街巷,面前的灯火匍匐摇曳,二楼与阁楼,木造楼梯晃动传来沙沙声响,似乎是太过老旧的缘故。 “我是一个矮人旅行家,到过一个古怪的矮人社会,他们自称丘尔矮人。他们的皮肤有似卓尔精灵,光滑的暗蓝色,女性不长胡子,供奉着一个古怪的异教神。在那里,我看到他们拥有奇异的缝织技术。 他们会为尸体缝制人皮!” 光线很暗,书中的花体亚温字,明明是印刷而成,其勾勒的形体细看下有种莫名的扭曲,光线下仿佛立体般延申黑影,看不太清,晨伊倾下脑袋,继续阅读。 “他们说,这是他们的神恩赐他们的能力。他们每个人,都这样获得永生。 而被他们缝起人皮的尸体,都会离奇地起死回生,有的只有几天,有的长达数月。 他们很热情,邀请我参加他们的祭典...” 怪异的一章故事。 整本《降灵夜》记载了作者遨游灵界时的所见所闻,晨伊重新看向开头,作者说这是他本人从某个矮人灵体的嘴里听来的。 而在如此多的故事里,每个故事都十足怪异。 晨伊没有细想,准备搁置脑后,手指捻起页脚,轻轻翻出下一页,继续看下去。这时候他兀地听到下楼梯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是风太大了? 晨伊回头盯向紧闭的门口,秋夜的寒风不息,老旧的木造楼梯隐隐约约沙沙地晃动着。 应该是听错了,黑德薇希走动没有声音的,家里又没有别人。 晨伊挪动灯芯草灯,把它从正对着窗户边的地方挪开点,防止被风吹熄。 他继续翻起《降灵夜》,沙沙声下,喉结微微提起。 “我见到他们把活人缝进尸体里,先剥开尸体,把泵动的内脏一一摆放进去。 死人就这样活了,他们围着他欢笑着,唱着歌,烤着活人身上的肉,喝着活人血酿成的酒。他们让我吃,其实我扔掉了,他们让我喝,其实我吐掉了。 我佯装对他们可恐的行径毫无在意。 这里太过诡异,我要走了,得走了,我只想离开这诡异的地方,回到我温暖家乡。 他们却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我不得其解,但陡然的寒意涌上我身体每一处。 我抚摸起身体,从胸中的正中到肚脐,我摸到了...一根一根缝起来的丝线。 原来我也是刚刚活过来...” 读到最后一个字,整个诡谲的故事历历在目,晨伊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狂跳,喉结颤抖。 他将手放到左胸上,努力试图安抚跳动的心。 咚咚。 晨伊顿时整个人僵了僵,一时分辨不出那是风在撞门,还是...有人敲门。 站起身,晨伊托起灯芯草灯,缕缕浓烟飘向窗外,一下便被寒风打散。 推开门,空荡荡的客厅,窗下因阴影而灰白的圣像,木造楼梯在晨伊眼帘里轻轻晃动着,一切都很安静。 粗略地巡视了一遍,晨伊没有发现出风吹进家里外的任何动静。 稍稍松口气,晨伊转过身,走回房间,头也没回地关上房门,看来只是错觉。 踱步走到书桌前,晨伊把灯芯草灯轻轻放下,抬起头准备关上些窗户。 双手放到木把手上,晨伊突然停住了。 感觉到什么东西突然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晨伊缓缓扭过头... 一张铅白的脸,被鲜血涂抹似的嘴唇,嘴角高高上翘,荒诞诡谲的小丑面孔。 “你好,我先给你表演个戏法如何?” 心脏几乎提到嗓眼,晨伊生理性地屏住呼吸,直直地盯着这有几分面熟的吟游艺人。 整个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欧德捻起银针,将丝线一厘米一厘米地,不急不缓地抽出来。 “你是谁?”良久,晨伊按捺住颤音问道。 “如你所见,我是一个吟游艺人。”欧德那僵硬的笑毫无改变,字句似是从牙缝的空气中窜出。 “你为什么来这里?”晨伊稍稍退后一步,问道。 欧德玩味地扫了扫晨伊,嘴里冷静地蹦出狂热而愤恨的话:“你这窃夺我主权柄的无耻窃贼,又何以理所当然地挥使不属于你的权能。” 吟游艺人的话落耳,晨伊心头莫大震惊,他没来得及仔细思考欧德的话,只看见背着鲁特琴的吟游艺人将银针缓缓举到自己的眉心,嘴角咧起。脸颊的灵视之眼缓缓睁开,血肉的眼睑收了起来。 看到这个动作,晨伊浑身一颤,肌肤泛起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直觉下,掌心残次的灵视之眼猛然睁开。 “卡努奥达。” 欧德的灵视之眼瞬息布满血丝,涣散的瞳孔又极快地汇聚。 他随即,将银针狠力刺向额头,即将刺破头骨。 “纳乌所。” 晨伊蹦出古言,掌心上的灵视之眼,细小的金色火苗猛然跃动,思维迅速转动。 他语速极其之快,蹦出简短的句子:“经书上说,你无法杀死我。” 欧德的手停住了,狭长的针尖离眉心不过半厘米,即将抵触上去,刺穿额头。然而,他目光虔诚,缓缓放下。 “真有意思...” 话音刚落,晨伊朝他脸上猛力一拳,欧德的身体倒后几步,嘴角仍咧开笑着。晨伊的脸上突兀地一阵巨大的疼痛,仿佛那一拳不仅是打在欧德脸上,还是打在自己的脸上。 咔嚓,脸颊骨破碎的声音,通过骨传导,清晰地响彻在脑子里。 这一霎那,晨伊便明白,那是眼前吟游艺人的古言作祟。 拖延时间,拖延时间...晨伊在心头呢喃。 欧德仍勾着嘴角,他脸颊上的灵视之眼血丝数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涨。半秒不到,晨伊的灵视之眼不禁颤抖,头晕目眩的感觉冲上他的脑海。 自己的“欺诈”没法再持续了。 仅仅不过两秒,晨伊感觉到灵视之眼支撑不住,猛地合上,一秒后才勉强撑开。 然而就是这一秒,欧德挣脱了“欺诈”。 欧德举起银针,往肉眼猛然一刺! 晨伊的眼睛乍然迸裂,鲜血喷涌而出。 诉说不尽地惊恐蔓延起每一寸肌肤。 “别急,先缝起你的嘴。”欧德狞笑道。 所以下一秒。 晨伊企图捂住血液喷涌的喉结。 第五十四章 我命你死 失力感以脖颈为圆心蔓延至大脑每个神经末梢,每一条血管的血都在往那里去,往那里去。 晨伊拼命按压住脖颈,看见欧德嘴角溢出鲜血,他捅进去脖颈的银针恰好堵住了伤口,仅仅只有些许血液流出。 而自己,那被洞穿的脖颈,毫无阻碍地喷涌鲜血。 那涂抹油彩的小丑脸颊,笑吟吟地靠过来,阴魂不散。 晨伊的视觉开始模糊,失血带来的疼痛绝不算最为痛苦的,其逐渐带来的麻木,失力的触感才最为绝望。 生命这本应具有抽象概括性的名词,此刻如此直观地随着时间流逝,晨伊勉强按住伤口,连血液撞上指尖的触感都开始不真切。 自己还能活多久? 一分钟?两分钟? 晨伊勉强抬起头,脑子里的直觉告诉自己,最多活不过五分钟。 复活镇的神...只能活不过五分钟了? 不...自己不是什么神...是那夜伊莎主祭口里肮脏的魂灵、是历史长廊尽头里,那回身之人嘴里的伪神,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吟游艺人,他口中的窃贼... 欧德步步逼近,他从衣兜里掏出另一根针线,不是对着他自己,也没必要对着他自己,他扬起荒诞可笑的小丑面孔,针尖对准晨伊的脑袋。 该死、该死。 求生意志下,晨伊下意识地四处摸着,墨水瓶、羽毛笔、书...晨伊试图举起,却发现手指的力气随着血液流失,喉咙传来窒息感,所见一派模糊晕晃。 随着胸腔肺部紧缩,晨伊的意识渐渐模糊,不得不努力拉回现实,他试图翻找着,无力地翻找着,起码能拖延吟游艺人脚步的东西。 一个匣子...微弱地触感告诉晨伊,是木制的。 木匣子... 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晨伊猛地将它甩欧德。 极近的距离下,欧德没有闪躲的空间,木匣子直直撞向欧德的脑袋,晨伊立马感受到头颅被硬物撞击的细微痛楚,因为失血的缘故,连痛感都不真切。 “纳...乌所。”仅仅是说出几个音节,肺部的空气就极速流失,胸腔下陷,血液喷涌得更加剧烈,“你不会受它影响。” 本就残次的灵视之眼,虚弱如斯,有效时间不过半秒。 话音刚落,晶莹绯红的双生水母猛地蹦出,数十只眼睛,其一眸中金光闪烁,它蒲扇着触手,圆伞的脑袋撞向欧德的大腿。 半秒已经够了。 吟游艺人的瞳孔瞬间瞪大,连同脸颊上的灵视之眼,漆黑的瞳仁因恐惧而颤抖。 如此熟悉的气息,欧德不会不记得。 “为什么...你能跟他联系?!跟我主的......狂人!”欧德接下来的言语卡在喉咙,眼中一切迅速失真。 他的意识被拉扯入苍白骤雨弥漫的古老圣都。 晨伊无力地靠着墙根垂落在地,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力气,窒息感、眩晕感层层叠叠地加剧,自己甚至能想象出肺部在萎缩,不断萎缩。 他不知欧德什么时候意识回归躯体,双生水母仅仅是触碰到欧德,而非像自己那时一样,直接干扰了通灵仪式。 昂起头,晨伊努力睁开肉眼,目光直视寂静的夜空。 月相。 月相。 十... 九... 晨伊以倒数极力维持意识,视觉渐渐丧失,分明眼睛睁着,却除了黑暗什么也落不进脑子里,寒风在窗外呼啸而过,晨伊只能听到窗户微微在响,却不知窗扇不停撞着墙壁,似要将自己撞得彻底散架。 八... 七... 六... 晨伊刹那失神,差点彻底沉陷昏迷中,血液染红了麻制的丘尼卡,衣摆滴滴答答地落血。 五... 四... 欧德缓缓苏醒,睁开的灵视之眼里头,带着诉说不尽的愤怒。 “该死的窃贼!” 晨伊没有听清,他只知道自己捂住伤口的手无力地垂下了,血液再没有阻碍地肆意喷涌,勃勃流淌。 三... 欧德拣起地上的长针,跨过水母,将长针对准晨伊的额头。 二... 一... 雨声,依旧是先听见雨声。 横立眼前的青铜门。 那一霎那,晨伊恍然自觉脱离了躯体,一阵超脱灵魂的感触。 斑驳的铜锈与剥落的金箔。青铜门的出现伴随着难以忍耐的痛苦,然而,这一次,晨伊觉得是如此舒畅而幸运。 景象不断变换。枯死万年的圣树、围绕着注定衰亡者之棺木的诸神们、天使、精灵、万事万物为此哀戚得流淌泪水......苍凉的史诗在青铜门上变化无数次,那印象里的神话传说是如斯厚重。 耳畔炸开癫狂的呓语,晨伊再度感受到,不知多少次感受过的恐惧,蔓延全身,那种超越死亡的恐惧,连颤抖都不被允许。 良久、良久... 支撑天地的千根高柱,落于眼前。 三座钟楼静静伫立。 受无形之塔托举的青铜门。 晨伊坐到御座之上。 明明无法捕捉,然而黄金切割线的轨迹清晰而真切,毫无虚幻缥缈之感。 晨伊抬起指尖,按到复活镇上。 欧德的针尖离自己肉体的距离,仅仅只剩下不到一厘米。 神国上,晨伊刹时放松,贪婪地大口呼吸,仿佛要把流失的空气全部吸回。 瞟过所剩无几的钟楼灯火,两座钟楼加起来,仅仅不过一层灯火。 主要是苦难钟楼。 拉进复活镇,晨伊将指尖触及到自己身上。 钟楼灯火迅速熄灭,晨伊看见那些流淌而出的鲜血缓缓倒流,身上染满鲜血的丘尼卡,血液如露珠般飘起,回到伤口之处。 随后,脖颈上的伤口缓缓愈合。 而后,晨伊将目光移到吟游艺人之上。 “他对我使用了古言,必须合上他的灵视之眼。” 晨伊自言自语,一粒微光降下。 欧德脸颊上的灵视之眼颤抖瞳仁,无法抗力地闭合起来。 瞥过一眼钟楼灯火,已然所剩无几。 晨伊皱了皱眉,这无法支撑自己直取欧德性命。 忽然间,他想到了一点。 对了,“欺诈” 在神国之上吟诵“纳乌所”会如何? 晨伊拉近复活镇的景象,直直盯着欧德那张涂满油彩的面孔。 “纳乌所。”顿了顿,晨伊接着道,“我是你的主,你唯一的主,我命你停下。” 而后,晨伊小心翼翼地让复活镇回到正轨。 欧德的指尖停住了,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晨伊看着他,吟游艺人浑身按耐不住地哆嗦,眼角淌出激动的泪水,他整个肩膀都在抽搐。 隐隐发觉,在千柱云海之上,自己的古言权能似乎被放大了数倍。同时,他看见,那座虚幻钟楼,所剩无几的淡金色火焰又单薄几分。 “我无上敬爱的苦难之主啊,您又把您慈爱的视线落到我这卑微之人身上了。”欧德颤着声音喃喃着,“您...自行收回了权柄,这无上伟力。” 他棕色的双眸里,眼前所见漆黑长袍的神祗形象,投下高大阴影,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无不宏大威严,他看不见祂的面孔,却能与那悲天悯人的受难感同身受,那种宽恕世间万物的慈悲,这是他的主,他为之痛哭流涕。 “苦难之主,我愿为您献上一切,请您再度给我指引。”欧德匍匐下身,双膝跪下,姿态虔诚而狂热。 “我命你死。”他听见祂淡淡道 “遵照您无上的指引。” 接着,晨伊的瞳孔微缩。 涕零的吟游艺人慌慌忙忙地拣起两根长针,他颤抖的双手,并非害怕而是兴奋,毫不犹豫地对准太阳穴,唰地皮肉开绽。 他的眼睛慢慢翻白,躯体无力倒下。 再也没有一丝气息。 因于他而言, 神不容置疑。 第五十五章 信仰凭依 欧德的尸体瘫软在书房里,晨伊彻底松下一口气,靠到椅背上。 吟游艺人瞬息而死,长针刺入的是太阳穴,不是动脉或静脉血管,无多少鲜血溢出,死前勾笑中泛泪的面孔,真教人不寒而栗。 晨伊不知他的名字,也弄不清他的来历,却听懂他口中的亚温语称谓:“苦难之主”,这源自于真教圣马德尔修会的异端信仰,自己也略有耳闻。 苦难灵庙,这是一种遍布南方,特别是南方群岛之上的信仰。复活镇集市时,除去巨王信徒和真教徒,亦不乏各族商贾艺人途径这一带,他们顺着朝圣路往白银卡纳去,晨伊那时也能碰见各类信仰者,苦难灵庙的苦行僧侣也是其中之一,他们鼓吹主神并未衰亡,而是为世间受难,鼓吹效仿主神受难者,可入死后天国。 据自己从各类经书释义集里所见,他们彼此以同工相称,不设且不承认教宗或其他人间代行,其内部组织架构,颇有某种公民议会的风范。 回忆到这里,晨伊叹了口气,除了这些粗略的知识外,自己对苦难灵庙一无所知。 晨伊观察起不久前显形的虚幻钟楼,自己刚才没有观察错,以古言显圣之际,钟楼的灯火会熄灭些许。 起身走近钟楼,晨伊挠挠脑袋,虚幻钟楼的灯火这段时日不增反减,而钟楼背后的白金文箴言,赫然是【展现神性】。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还未展现过神性。 “神性...”晨伊喃喃着。 如此广阔的命题,加上自己本身的神学造诣不深的缘故,千方百计想追寻蛛丝马迹,仍是白白做工,一无所获。 晨伊绕着虚幻钟楼踱步片刻,重新回到御座之上。 “这座钟楼...是因历史长廊的我瞥过一眼而出现的,那是否意味着那时的我展现了神性。”霍然间,晨伊捕捉到关键点。 “再去一次历史长廊?” 然而,进入历史长廊前,需要等候星象,再以仪式推开天体国度的裂隙,即使仪式材料等问题能解决,晨伊也并不觉得凭自己能安然无恙地横穿灵性洪流。 “等等...瑟琳娜或许有办法。”晨伊想到了秘密结社,凭她对天体国度的熟悉,说不准能再带自己来到历史星辰前。 想到就做,晨伊站起身,活动活动喉咙,以白金文诵念秘密结社的真名。 千柱云海没有多少变化,晨伊安静坐在御座上等待。 渐渐的,一粒黑影现于远方苍穹。 顶端四角立有四圣徒像的尊贵马车由巨大的竖眼怪物托举着,平平稳稳地落到云海之上。 面熟的拉奥低垂微合的竖眼,不敢抬高,它将马车从肉质角上放下。 “您好,秘密结社的尊贵客。”瑟琳娜简短而不失礼地招呼道。 “你好,瑟琳娜,”回到神国之上,晨伊心底多了份底气,气定神闲道:“我已看完《陈年往事》,确实是难得的佳作。” 自己身上找不到一点天体国度时的谦卑。 想到这里,晨伊顿了顿继续道:“我非常感谢你,于天体国度间,对我所看中之人伸出援手。” 晨伊听见马车内,女人轻轻地挑起眉头。 所以,他又道:“你的高尚品德已在我的神国间传扬。” “这实在微不足道,但能得您注意,我的荣幸。” 瑟琳娜将手搁到大腿上,这细微的动作,晨伊能听出她的放松和丝丝愉悦。 “在我的观念里,即使是微不足道,也需以慷慨报之,有句古老的俗语恰好能形容,”面对瑟琳娜,她的语调富有感染力,晨伊有些情不自禁地繁杂叙述,“滴水之恩,涌泉想报。” “嗯,充满哲理。”瑟琳娜笑了笑,“生灵们的智慧总令人称奇。” 于她而言,话语要么简练,要么繁杂,没有介于中间的情况。 “那么,您是为此事而唤我?”她旋而问道。 “这确实是一部分原因,我想,之前紫光秘密剩下来的筹码,足以为此付账。”晨伊顿了顿,接着提出自己的想法,“除此外,我希望你能再带他去往历史长廊前,为此,我可以先行支付一个紫光秘密。” 晨伊在瑟琳娜前来之前,便已经精打细算了一番,按先前的经验,自己说出原本的名字便是紫光秘密,那么,自己的过去、显圣的复活镇等等...乃至神国上的钟楼名讳、箴言,或许都能算作紫光秘密。 而且,自己不仅能以汉语,还能以英语、日语、俄语,甚至粤语诉说秘密,无需担心她破译出秘密内容。 “恕我回绝。” 晨伊稍稍错愕。 难道瑟琳娜不为所动? “您或许有所不知,人的一生,仅能步入历史长廊一回。”瑟琳娜徐徐地解释道,“那是一个人对其所知所学的历史总结,而这种总结,一旦定下,就极难改变,它就如同一个民族种族赖以生存的习俗观念,经历过无数积淀。 而历史星辰,不会为意图再度步入历史长廊之人敞开门扉。” “原来如此...”晨伊不免油然失落,这样看来,自己岂不是无法再度重现三位一体的感触? “除非...他进入下一生。”瑟琳娜的话刚让晨伊微微抬头,却又道:“但这可不是真教世界的信仰凭依。” “真教世界的信仰凭依?”晨伊好奇问道。 对于知识,瑟琳娜不吝赐教:“尽管有狂妄者宣称,神因信仰而诞生,也可因不信而衰亡。 然此不过无稽之谈,这世间一切,皆由神明先决,诸神不求人信,因祂此前便是存在的,诸神也不求人不信,因祂此后亦是永生的。 真教经书里的天国与冥狱,确确实实地存在,他们死后或坠入冥界,或魂归天国,而这便是真教徒们的信仰凭依。所以真教徒死后不会有下一生,而是入天国或冥狱。” “那我想问你,能进入下一生的,是哪一宗教的信仰凭依?”晨伊不免些许兴奋。 自己虽然是真教徒,但... 自己可以改信啊。 不悔过那种。 瑟琳娜淡淡地扫了御座上神祗般的人物一眼,不免为之诧异... 如此口吻,是以宏大权能为凭依的轻视,还是单纯的无知? 她不敢加以断定,隐约的念头更倾向于前者。 “精灵们的信仰,无论是漂泊精灵还是群山精灵,他们的信仰里,生命,是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世界的轮回。” 第五十六章 神性存乎人间 精灵? 晨伊从未见过精灵。 自己仅仅是自神秘学书籍里得知过,精灵们分为群山精灵与漂泊精灵两大种族,除此外,还有一部分由漂泊精灵演变而来的卓尔精灵。 除此之外,晨伊实在一无所知。 连精灵本身晨伊都知之甚少,那如何改信他们的宗教。 “除了他们以外呢?”晨伊问道。 瑟琳娜摇头道:“或许有些名不见经传的信仰会有类似的凭依,然而...实在少见,连我也知之甚少,您知道,我常为知识的浩瀚无涯而错愕不已。” 如此回答,晨伊唯有无奈。 忽地,他想到什么,问道:“瑟琳娜,请你为我占卜:如何展现神性?” 雕有四圣徒的马车陷入沉默。 一侧的拉奥见状低低地匍匐下身躯,它从与主人间的灵性链接里感觉到什么。 晨伊仿佛听到她整个人错愕地定住在那。 半响,瑟琳娜的脸色变沉,目光幽深几分,开口的音节甚至错了调:“愿、不、抱歉,原谅我无法为其占卜。” “为什么?”晨伊感到些许疑惑。 “好吧,简单来说,这超出我能力范围太多太多了,这是一个极其艰深的秘密,多少圣徒探寻一生,都难以探寻出其中奥秘。即使以我对‘秘密’不算浅薄的领悟,若要得知其中隐秘,恐怕我所谓的永生将就此戛然而止。不仅如此...或许...不,是甚至,原谅我的用词不准。连‘秘密’也将就此破碎,一些语言里,或许再也没有这个单词及概念。”这抑扬顿挫的长难句里,她的语调恢复如初。 然而,瑟琳娜仍能感受到,深红精丝长礼服下左胸砰砰泵动,以至于她不得不叠起双腿,挽起褶皱层叠的裙摆。 “我仅仅能告诉您,我常于哲人口中听闻之事:‘神性存乎于人间。’” 她口中的“人间”是一个概括性的词,并不仅仅包括人类社会。 听到瑟琳娜的回答,晨伊皱了皱眉,实在是一头雾水。 “好吧,感谢你的回答。”晨伊无奈道。 “我的荣幸,”瑟琳娜试探地问道:“请问,还有什么能为您效力?” 晨伊思考片刻,很快便想到了欧德,这个邪教徒绝不是无缘无故袭击自己,得弄懂其背后原因。 “我希望得知...欧德是为何要袭击我选中的人。”晨伊如此说道。 马车内,瑟琳娜似乎做了个简单的占卜推算,俄而道:“这似乎是个青光秘密。” 青光秘密,自己记得不错的话,比最低评价的蓝光秘密高上两个评价。 沉吟片刻,晨伊照旧以中文道:“被我选中的人,住在复活镇。” 星辰汇聚,水晶球悄然泛起蓝光,顷刻间侵染绯红,没多少停留,青色的光团于圆心间炸开,晕染了整只晶莹剔透的球体。 青光不断晃动,似要再度转化,晨伊听到瑟琳娜不禁前倾,心想自己这次是不是亏了,重重的柔软光团互相勾融,不知交叠混合多少次,才止住渲染的势头。 球体光团还是青色。 瑟琳娜不免些许失望。 即便她依旧听不懂那种语言。 很快,晨伊听见她收敛了什么,坐直身子。 “如您所愿,我此刻便求取您所欲知道的秘密。”而后,瑟琳娜利落地吟诵咒语。 熟悉的感触,晨伊主动将目光放到水晶球上,知道无法从那移开。 冗长繁复的吟唱,数个星座于球体上变化,让人发自内心地,赞叹那等美丽且空灵,晨伊不禁想起以往纪录片里的星云,无限宁静。 待球体流露出淡青光芒后,瑟琳娜清了清嗓子。 “他为苦难之主而来。 因他收到清算人议会传达的神谕,他们的元老,告诉欧德,在复活镇,苦难之主在遥远的过去,与命运定约,布下过伟大仪式。而欧德,他受命去解决掉一位名为克里斯托弗的神父,与一个谋夺权柄的窃贼。而后者一旦达成,苦难之主将收归属于祂的权柄。” 瑟琳娜的回答不带任何多余的感情与主观臆断,仅仅是在做最简单的叙述。 晨伊眉头拧在一起,指尖扣上下巴,说不上的疑惑感触涌上心头。 苦难之主将收归属于祂的权柄... 这千柱云海之上,难不成属于苦难之主? 说起来...自己最早的钟楼,便是唯有受难才得以积攒灯火的苦难钟楼。 晨伊揉揉眉心,如此推理,似乎眼下的猜测十分接近答案,也算是合理。 不、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 再仔细想想,或许是贪婪在心头作祟,晨伊逆推一遍,豁然有了另一种猜测。 说不准...他们口中的苦难之主,是因渴求得到千柱云海,方才如此传达神谕。 就像是ck3里面,引经据典地伪造法理,宣称自古以来。 如此,所谓的苦难之主也不过一介伪神。 晨伊试着大胆推断。 “原来如此。”晨伊自言自语道。 “您想到什么了?”瑟琳娜顿了顿,而后建议道:“苦难灵庙,我其实多少有些了解,倘若苦难灵庙对您选中的人不利,容我建议您暂且把他送来秘密结社,交由我来庇护,当然,这仅是微不足道的建议。” “不必担心,”虽说熟悉,但晨伊并不会对瑟琳娜放心,“伪神而已。” “......” 瑟琳娜唯有沉默。 她不再多言。 只是稍稍按紧裙摆。 若此刻仅有她与拉奥,瑟琳娜不介意以此教育自己的眷属: 不可随意流露自己的表情,再大的惊诧,唯有不改颜色,以沉默相对,便足够了。 “那么,是我多言了。”瑟琳娜口吻平淡道。 晨伊点点头,瑟琳娜那平静得不见波澜的语气。 加上她之前那番交由秘密结社庇护的话。 或许在她眼里,算不得什么。 晨伊在脑子里简单推测。 “那么...请问您还有什么吩咐吗?我想我差不多该告辞了。”马车内,瑟琳娜沉吟片刻,这般说道。 “好吧,我没有别的事了。”晨伊微微颔首道。 “很高兴与您相谈。那么,再会了,我尊贵的客人。” 话音落下,马车左侧的拉奥收到了什么指示般,缓慢地抬起匍匐的身体,肉质角伸长,放到马车底座四角,将其不急不缓地举起。 用不了多久,它与马车的身影,便消失在千柱环绕的远方天穹,了然无踪。 第五十七章 古言“诺拉里奇” 意识回归躯体。 晨伊如重获新生般,大口大口地吸气,体验那份来之不易的呼吸畅快感。 “咳、咳!” 吸吐空气太猛,晨伊剧烈地咳嗽了几番。 欧德的尸体,双膝保持着跪地姿势,身体向后弯曲。 晨伊一脚把他踢到在地。 伸手捡起地上扑腾的水母,晨伊以嘉奖的眼神扫了它几眼,而后笑道:“回头跟你说几件好人好事。” 绯红的双生水母听懂了般眯起数十只眼睛,努了努触手。 可惜,神秘学知识匮乏的晨伊没有看懂它现在讲一段的意思。 把沮丧的水母放回木匣子里,晨伊合上盖子,转头看向断气的吟游艺人。 “死都死了,摸点东西。”说着,晨伊走上前,毫不忌讳地摸向他别腰间的口袋。 指尖毛茸茸的触感,晨伊一下掏出来,一个毛线团。 仔细看了圈,实在看不出有何异样,晨伊丢到一边。 另一个口袋,晨伊摸到了金属质感的东西,拣出一看,是根黄铜狗哨。 “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身边好像跟了条黑狗。” 晨伊这才依稀记起。 然而,只有他一人过来袭击自己,黑狗不见踪影。 狗哨和毛线团,都是对自己无用的东西,晨伊挠挠头。 真没好东西? 晨伊摸向欧德最后一个口袋。 丝绸的柔顺触感,晨伊摸了摸,丝绸触感下显然是亚麻纸,一下掏了出来。 巴掌大小,漆黑丝绸书封,其中心绣有噤声之口,晨伊翻开第一页,文字是亚温语。 《受难录》 随意翻过几页,晨伊便笃定,这是一册经书,而且只有一小册。 晨伊打算翻到最后一页看一眼。 丝绸书封翻开,《受难录》的最后页码裸露眼帘,晨伊赫然看见一串手写的字体。 “是白金文...不是亚温语。”晨伊把它放到桌上,提起灯芯草灯,仔细阅览。 “我的...同工欧德,这本...《受难录》,乃是我主赐下的经书原典的仿造品,即使是仿造而来,其亦...蕴含干扰...占卜、预言等假借‘命运’...窥视的能力,这取决于你的灵性。” 下方,以暗红色的墨迹绘下了星象轨迹,其星体排序极为难得一见。 勉强将最后一页的字迹辨认完,晨伊倒吸口冷气。 也即是说,带着这本经书,便能干扰占卜或预言...晨伊双眼发亮,这绝对是件好东西,应该称得上“神秘物”。 收起一小册《受难录》,晨伊继续在欧德的尸体上寻找有用的东西。 然而花了小半小时,除去缝在补丁里的三枚银里德,和一些铜迪尔零钱外,找不到多少有用的。 一把丢开吟游艺人的尸体,晨伊站起身,是时候要处理一下尸体了。 “最好趁现在,不然明天黑德薇希发现了就不难办了。”晨伊心想道。 即便方才不久前极为危急,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声响。 拖起尸体的衣领,晨伊拎起铲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一步步地拖行出去,还好欧德没有流出过多的鲜血,不然清理起来尤为麻烦。 解开木栓,晨伊探头扫了眼巷子,没有看见有人过来的踪迹,把欧德的尸体拖了出来。 “该丢到哪?嗯...拉到镇外埋上。”想到这里,晨伊不免庆幸自己家不在城镇中心。 拖曳着欧德的尸体,晨伊干脆把他背上,小腿发力,快步走在巷子里。 左拐右拐,晨伊仔细盯着街角巷落,左右张望。 哒哒。 晨伊竖起耳朵,隐约听见脚步声,心脏一提,屏住呼吸,躲进墙角的阴影里。 “主祭,就在这边。”用的亚温语,显然是异教徒,晨伊仔细倾听,“占卜没有被干扰。” 晨伊怔了怔,攥着铲柄的手冒汗。 他们再找这个吟游艺人?! 因为自己放下了那本经书,所以他们能够占卜到他的位置... 晨伊感到一阵棘手,早知道自己那时该把那经书带在身上。 哒哒... 脚步声愈发接近,晨伊整个背部贴到墙上,提心吊胆。 俄而,晨伊听见他们走过这个巷角,稍稍探头一看。 一位是领读模样的男人,另一位,借着月光,晨伊看清是伊莎主祭。 他们走过几步便停下,晨伊心头一紧,领读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币,月光下尤为刺眼。 他要占卜... 然而,就在自己目光专注在金币时,伊莎主祭猛地回过头。 晨伊吓得怔了怔,赶忙缩回脑袋。 伊莎主祭的眼神停了停。 “不必占卜了,或许会再被干扰,应该就在附近,再找找。”伊莎主祭语速加快道。 卧发领读看了看伊莎主祭,点点头,将金币攥到手心。 见二人身影逐渐远去,晨伊终于稍稍松口气。 .................... 第二天。 通宵清理血迹,晨伊睡到接近中午才被黑德薇希叫醒。 妹妹一脸不满地盯着自己,晨伊被盯到发毛。 “怎么了?” “今天是要早祷的。”黑德薇希努努嘴道。 她这一说,晨伊也记起,今天是周一了,确实该到圣像前例行早祷。 晨伊叹了口气,只好同黑德薇希抱歉。 “只是错过一次的话...没事吧。”晨伊顿了顿,低声念了句纳乌所,睁开灵视之眼,“昨晚带了点文书回来家里整理,太累了。” “这样吗...”黑德薇希蹙起的眉宇泄了下来,“你不要太累,哥哥。” “你自己晨祷了吗?”晨伊说着,翻身下床。 “嗯。”黑德薇希点点头。 “有念圣歌吧,”见黑德薇希又点头,晨伊就知道她唱的是什么了,“《主在哪里》?” 那是首孩童蒙学的圣歌,广为流传。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你能听到歌声吗,那是人世间,所有苦难的人们一同歌唱...】 晨伊一想起,曲调自然而然地跃到耳边。 简单吃过午饭,晨伊出门赶去监狱。今天自己要值守中午到下午这段时间。 推开狱长室的门扉,希森迎了上来,告知道:“那些真教徒要被送走了。” 晨伊怔了下,问道:“什么时候,明天?” “不,下午迟点就要启程,你要想的话,可以去见他们最后一面...额,我知道你跟他们关系比较好。”希森耸耸肩道。 “谢谢你,希森。”晨伊道谢后,也没避讳,转身往牢房那边去。 踏入廊道,晨伊便听见克里斯托弗叫住自己。 “孩子,我们要被送走了。”神父温声地交代道。 晨伊点点头,走过去,蹲下身,面对着盘腿而坐的神父。 “神父,我刚刚知道...” “我是算着时间的,异教徒的朝圣日快到了,我们也该被押去圣地了。”克里斯托弗语调平稳,毫不见对死亡的恐惧。 晨伊当然记得他之前所说过的话。 “神父,你真的要?”他下意识问道。 克里斯托弗笑了笑,没有多做回答。 “好吧。”晨伊喃喃道。 和煦的日光下,大体宁静的监狱,可以看见灰尘漂浮。 “孩子...你是雷蒙德的侄子。”克里斯托弗忽地道,他的目光炯炯地盯着晨伊,“我相信雷蒙德,也相信你。” 克里斯托弗莫名而来的话让晨伊不禁竖起耳朵。 “怎么了神父?” “我想教给你...我的古言。”克里斯托弗嗓音平和道:“诺拉里奇,它的意思是:拯救。” 第五十八章 不必担心,主在那里 刑徒们被异教徒们押解到街上,镇民们闻讯拥挤在街道两旁,他们或以愤恨地目光看向异教徒卫兵,或握着圣像哀悼着。 谁都知道,他们要被送到圣地去,要被处以火刑。 走在最后头,牵着母亲手的安妮,她小声哼着《主在哪里》的小调。 克里斯托弗走在前头,他如别人般手脚受缚,弯着眉毛,木质的圣像吊坠悬在修士袍前,神父表情恬淡。 人群间,包着方头巾的老妇人挤出人群,她怀揣着包裹。 “艾米奶奶!”周围的镇民试图叫住她。 艾米奶奶却因而脚步急促,卫兵没有拦住,她几下小跑到克里斯托弗前。 “神父、克里斯托弗神父,”艾米奶奶拧头看了眼围上来的卫兵,她急忙朝神父道:“这里是些干馅饼,还有一点银里德。” 克里斯托弗用受缚的手接过包裹,朝艾米奶奶和蔼地笑了笑:“谢谢,主会庇护你的,艾米。” “神父,你路上小心,好神父,我丈夫一直感谢你。” 艾米奶奶眼眶挤出泪水,卫兵警告她禁止靠近。 “不必担心,”克里斯托弗顿了顿,微微笑道:“主在那里。” 卫兵动手推搡着艾米奶奶,她不断往后靠着,挤回人群里,她好不容易地脚跟站稳,双手合十前,看见神父脖颈下,木质圣像晃晃荡荡着...... 街角人群里,晨伊的目光随着他们渐行渐远。 ................. “诺拉里奇。” 入夜后,草草吃过晚饭,晨伊便睁开灵视之眼,尝试着吟诵古言“拯救”。 克里斯托弗临行前将这古言教给自己,因他信任叔叔雷蒙德,由此信任自己。 晨伊拿小刀割破手指,几滴鲜血滴落。 他朝伤口处晃荡手心里的少许光芒,割破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了。 “呼。”吁出一口气,晨伊转过身,抽出夹在《陈年往事》里用于记录的亚麻纸,提笔把克里斯托弗的话记下。 记得自己在记住古言“拯救”后,询问克里斯托弗,古言只要记住读音便能为人所用,那么危机时,敌人听到自己的语音后,岂不是能吟诵自己的古言。 晨伊的笔尖落到纸上。 【“克里斯托弗神父说,若双方使用同一个古言,领悟高的人吟诵出来后,领悟低的人再吟诵,反而会被自己的古言所伤。而且,领悟低的人会为领悟高的人作嫁衣。这一点上,无关乎灵性。”】 晨伊把这条规则记到纸上。 “也即是说,就算听到别人的古言,如果不知道其语系,没有领悟...也没办法发挥多少效力。”晨伊喃喃道,“所以只是知道读音,并没有作用。” 收起亚麻纸,晨伊拣起桌角的一瓶鲜血,那是克里斯托弗留给自己通灵仪式的血。 “明天去找卡西姆拿些材料,嗯,克里木贤者已经离开很久,罗曼和伊德莱都已经诱发灵性。不知道卡西姆下一步要让天国结社做什么。”晨伊心想着。 罗曼与伊德莱的诱发灵性十分成功,远非自己可以比拟。 晨伊并不失落,自己直接掌握了古言,而他们或许连古言是什么都不一定懂得。 “毕竟直接吟诵白金文咒语,配合一些神秘道具,也足以发挥效力。”晨伊想着,“咒语能有效力,或许因其中蕴含着古言。” “拿到材料后,就在后天进行通灵仪式吧。” 明晚,晨伊要到监狱值勤守夜,而后天恰好整日休息。 而保险起见,晨伊打算通灵前到登上神国,为自己主保。 ........................ 送走了卧发领读,洛梅阿回到十五岁少女的躯体里。 由祈祷间改建的书房里,洛梅阿坐到桌前,昨晚的事挤占了整片脑海。 “...昨天晚上,晨伊拖着他的尸体?”洛梅阿自言自语。 主祭躯体的灵性极高,那时她察觉到残留的灵性,所以回过头去,便看见晨伊拖曳着什么,躲藏在角落之中。 “晨伊杀了他吗?...应该是,但...怎么做到的?”洛梅阿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潜意识里蹦出念头。 是那个魂灵?暗中摆弄复活镇的魂灵?! 那魂灵盯上他了?! 洛梅阿顿时心绪慌乱。 是的,之前讲经院的圣物也感应到他身上留有苍白骤雨的痕迹。 如此思考下去,其中的可能性愈来愈高。 洛梅阿抓着浓棕的秀发,不愿置信地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明明没多少灵性,怎么会被注意到。不应该的、不应该的。” 这些天来,对于那潜藏的魂灵,她有过诸多猜测,怀疑过其是某个堕天使的灵体残魂,又怀疑过其是自古老圣都里逃逸而出的诡异死魂,或是流放天体国度的某位神祗的投影...... 总而言之,自那悄声无息地抹除伊莎躯体的记忆起,洛梅阿便知道,暗中潜藏复活镇的魂灵,其权能绝非眼下的自己能够度量。 “怎么被盯上...先生,你是怎么被盯上的,你的灵性明明...”洛梅阿的自语里,流露着深深无力,“灵性...诱发灵性,对,你前往过天体国度。所以.....” 指尖穿在额上发梢间,洛梅阿的心情眼下难以言喻,难耐、苦涩、抑或是纠结与心伤,掌心压着脸颊骨,她眉头拧紧,眼皮挤着眸子。 “该死,明明警告过你的。”胡椒姑娘恨恨道,“明明警告过的,怎么不听呢...先生。” 洛梅阿深深地感到无力,凭自己根本不可能将晨伊拖出那魂灵的视线范围。 而自信笺寄出至今日,她仍未有收到教内总祭的回信,难以谈上什么援手。 良久,洛梅阿扬起脸,“不、不一定。可能只是偶然...或许只是他拥有什么神秘物,他叔叔留给他的,别想多,别想多,罕希。” 翻滚的心绪逐渐安定,洛梅阿轻抚胸口,暗暗下了决定。 她要去看看。 暗中去晨伊家里确认。 “迟点,找个时间,快宵禁的时候,带好圣物,嗯...以这副躯体过去,不能用主祭的躯体,那具或许还被它盯着。要去确认一下,就站在外边。” 第五十九章 老朋友 魔法塔内,卡西姆手捧着羊皮卷,粗看下,着实朴实无华,唯有磨损的卷角,泛黄的卷面,能看到历史的痕迹。 这张羊皮卷,是苦难灵庙的欧德送来的。 卡西姆盯着其上的句子,不过两段,其字形古老而神秘,不是表音文字,而是表意文字,字形仍有象形残留,除此之外,或许还有别的异样。 可自己不是语言学者,不敢断定其他。 卡西姆拆开欧德一并送来的信笺。 “我们亲爱的同工,对于这张手稿上的语言,我们依旧所知甚少,即使教内最渊博的学士,也仅能推断其文字,或许同某些数理有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语言,它并不像特别加密而来,而是每一个字体蕴藏数理。这或许是同某些矮人语言有关。 我的同工,这就是我们所知的全部,我已尽可能列出对你有用的信息。希望你能找到破译的方向。” 卡西姆略过最后的问候语和恭维话。 捧起手稿,照着油灯阅览,卡西姆反复细看。 “如果是数理,那可不是我的专长。” 虽然探寻神秘学必须具备一定的数理知识,但在神秘学上,数理往往充当辅助工具。 多数学者并不具备钻研数学的能力与耐心。 卡西姆撑着额头,久久思考。 “如果说数理,那么...”卡西姆想到了一个人,“罗纳德?” 他听过讲经院的人提起过罗纳德的数学天赋。 尽管罗纳德的愚笨众所周知,然而,最近卡西姆又突然听闻他颇有数学天赋的传闻。 “不...罗纳德脑子不太正常,除了他...还有呢。”卡西姆仍稍有纠结,“伊莎主祭...更不行,让她知道我在接触异教修会就麻烦了。” 好吧,多次思虑,自己唯有罗纳德一个选择。 “找个机会,把他吸纳进天国结社,要求他绝对保密,只能这样了。”卡西姆无奈地自语。 ................. 晨伊舀水清洗餐具,得益于骑士家庭的过往,家里留有一套木质餐具,种类齐备,无需像一般镇民一样,直接切下面包当盘子,铁锅里的汤勺轮着公用。 “你要到书房画魔法圆?”黑德薇希不置信道。 “嗯...我怕像上次一样,被什么干扰了。” 晨伊其实是在找借口,他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登上神国主保,即使是妹妹。 “好吧,小心些,”黑德薇希抬抬眼睑,关心道:“别关门。” “啊...” “我得看着。”黑德薇希一本正经,“神秘学...很危险,不然大家也不会说是巫术。当然,我不是反对你哥哥...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担心我?”晨伊简练地帮她表达想法。 嗝。 黑德薇希打嗝似的语塞了。 “嗯,是的。”她缓过来,承认道。 晨伊笑了笑道:“那我虚掩着门。” “嗯嗯。”黑德薇希颔首表示同意。 洗完餐具,晨伊走进书房,虚掩房门,留下一个人的大小。 已经入夜,晨伊吁出一口气。 “克里斯托弗神父或许已经到圣地了,不知道...” 晨伊记得不错的话,异教的火刑时间同真教相反,不在白天,而是晚上。 想到这里,晨伊不免怅然。 “先画好魔法圆。” 晨伊心想着,拣出从学院拿来的材料,卡西姆很大方。 用纯水稀释过的血,晨伊绘好魔法圆,图案依旧是真理圆环,写下经书上的箴言。 六个天使尊名,晨伊只写了三个,因为另外三个尊名起主保作用,而自己无需他们主保。 摆放好祭品,晨伊泼洒圣水。 晨伊屈膝跪坐魔法圆前,阖上双眸。 再度经历往常一般的痛苦后,他登上神国。 千柱云海之上,晨伊俯视着复活镇。 如往常样简略一扫。 “洛梅阿,她要出门?”晨伊只是瞟了眼,视线便挪回到自己身上。 拉近视角,晨伊挥挥手,熄灭掉两座钟楼仅剩的灯火。 微光落下,指尖抬起,晨伊在魔法圆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回去前,他看见客厅里的黑德薇希,来回踱步,几次想凑到书房外,又几次忍住。 意识重回躯体,晨伊吟唱起仪式咒语,启动仪式奇点。 “吾王之王,再造天国的唯一神祗。 我对您怀有诉说不尽的赞美与尊崇...” 阖上双目,晨伊睁开掌心灵视之眼,以白金文触发仪式奇点。 魔法圆涣起蓝光,那三个自天国写下的名字,焕发截然不同的金色光芒。 眸里景象迅速转换。 晨伊再次踏入克里斯托弗记忆片段。 半塌的塔楼,镶入投石的房屋,昔日辉煌高耸的教堂尖塔已被折去一半,可见半埋土里巨钟,四处皆是残垣断壁。 眼前的圣地,已然沦陷了。 此时已经入夜。路上随处可见横倒街头的真教徒,面色苍白,衣衫褴褛,没有沦为奴隶的他们大多是城内交得起赎金的乡绅贵族。 异教徒们,不论贫富,皆跪在广场,双手紧攥,无比虔诚地祈祷,即使庆宴已过,仍能一窥到夺回圣地的愉悦,其中不乏原本就生于圣城者。 高大巍峨的圣银大教堂,此刻墙壁浮雕碎落一地,仿佛摇摇欲坠。 教堂破碎的台阶上,大厅内。 来不及逃出圣地的老弱妇孺们聚到这里,或倚靠墙角、或躺倒在地、或相互慰籍,他们躯体瘦弱,苦苦守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晨伊看见熟悉的面孔,艾莉娜剪着破旧衣服作绷带,神父的弟子安抚着惊魂不定的平民,安妮依偎在她母亲的怀里,水灵灵的眼睛满是不安。 供奉在诸圣徒像前的石碗,烛光熄灭了大半。 克里斯托弗神父,他蹲在断肢的伤兵前,其伤口仅仅经过粗糙处理,士卒脸上写满哀戚和绝望。 “神父...我该怎么办?主啊,我没守住你的天国...神父,主会原谅我吗...主在哪里?”士卒胡言乱语着,额头滚滚发烫。 “没事的,会没事的...孩子,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好好休息。”克里斯托弗安慰着士卒,脸上写满疲倦沧桑。 “克...克里斯托弗。”虚弱的嗓音自神父身后传来。 克里斯托弗回过头,残破的修士袍,包扎着的额头下,面容苍老,是他的挚友,卡洛扬主教。 神父走过去,缓缓蹲下。 “我还有多久死?老朋友。”卡洛扬主教盯着神父,沙哑道:“你的医术是我们间最好的...别骗我,告诉我,我还有多久见主?” “卡洛扬...或许还剩三天。”迟疑片刻,克里斯托弗如此道。 “好吧,该死的异教徒,要把我送去见主了。”卡洛扬自嘲地笑了笑,又因扯到伤口嘶了声,“老朋友,主我是见到了,可我怎么把祂老人家的神谕传下来呢?” 克里斯托弗看着依旧幽默的挚友,不禁笑了,笑着笑着,又努力皱住眼皮。 神父安慰几句,正欲起身离开时,卡洛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老朋友...我听说,异教徒的次尊,要求你交出圣物。”卡洛扬炯炯地盯住神父,死死不放,“克里斯托弗,我以本名称呼你...我只有唯一的遗愿,教堂的圣物:圣徒宝血,绝对不可交予异教徒之手,你宁可毁掉它!你不可怀着愚昧的仁慈,这是我的最后遗愿。” 克里斯托弗阖紧干燥的嘴唇,一言不发。 卡洛扬压低声音吼道:“克里斯托弗,‘万般为难之际,唯有以身殉道。’不要告诉我,你忘了这句箴言。” 神父回头,环视每一位流离失所的难民。 “若你交出圣物,即是玷污神明,必会坠下地狱,克里斯托弗。”卡洛扬的眼珠泛起浑浊泪花,“老朋友,我不想上了天国,却得知你在地狱...” 第六十章 主在哪里? 朦朦胧胧的细雨,落在教堂后院的墓地。 克里斯托弗拖着躯体,奋力托起石碑,碑上刻着主人的名字:雷蒙德·普涅。 “雷蒙德...”神父细雨中呢喃着,捧起湿润的泥土,夯实碑下。 圣地沦陷的第三天,雷蒙德的尸体被找到了,那些投降的士卒们,把这位复活镇的骑士送到大教堂来,他浑身血迹干涸。克里斯托弗还记得,是自己抚平了他的眼睑。 雷蒙德被葬在他女儿的身旁,如他之前要求的那样。 克里斯托弗张了张干燥的嘴唇,此刻本应诵念经文,他却难以言述。 主会庇佑你,神父本打算这样说的,此前他也说过无数。 然而,雷蒙德战死了,安息在碑下。 “雷蒙德,”良久,克里斯托弗缓缓道:“你是我们间最优秀的一员。” 神父扑打修士袍上的泥土,起身回到教堂大厅内。 昏暗的苍穹,乌云低低压着,仿佛要倾覆圣地。 这里是圣地,理应是地上天国。 “老朋友,你安葬了雷蒙德。”克里斯托弗听见身后,挚友卡洛扬的嗓音奄奄一息,“也该安葬我了。” 克里斯托弗凝视着他,不知如何回话。 “这里是圣地,是离主最近的地方。放心,我会去往天国的。到那里,无论真教徒或是异教徒,都将放下刀剑,为彼此架起犁铧。”时日无多,卡洛扬仰着头看天花板,透光的彩窗上,碎玻璃绘满信仰的良善。 卡洛扬阖上双眼,他没咽气,头太晕了,只是阖上双眼,休息一会。 神父站起身,环视着不复昔日辉煌的教堂。 或面熟或陌生的难民们倚靠一起,颤抖的动作,悲苦而惊慌,挤在圣徒像下,他们亲吻着圣像,双手合十着,用各自的声音,低低地诵念经文,泪痕干涸在脸庞。 圣地沦陷了。 他们每个人都知道,所以祈祷着,希望主能知道。 克里斯托弗看见安妮。 女孩偎依在妈妈怀里,母亲酣睡的呼吸下,不安而好奇地盯着身边断肢的伤兵。 跨过躺倒在地的难民们,神父走到伤兵跟前,检视伤口。 伤兵一连烧了两天。 “神父,我要死了,我要死了...主在哪里?”伤兵哭恸着,他意识模糊,眸中的瞳孔逐渐失掉焦距。 他无意识地伸着手,指甲断裂,指根抽搐颤抖。 克里斯托弗唯有尽力安抚他,为他诵念经文,弥撒的经文,同他说,这里是圣地,是离主最近的地方,在这里的忏悔,都能传到天国。 伤兵没有向主忏悔。 他痛苦地拍打脑袋,一只手伸出来,叫喊着:“妈妈、妈妈...主在哪里?...妈妈...回家...妈妈。” 伤兵呼唤着母亲。 克里斯托弗的面容滞着,神父念不出经文,每个音节都卡在喉咙里。他眼角含泪。 一双小手握住伤兵伸出的手。 安妮,她小心翼翼地从熟睡妈妈坏里走出。 她握着伤兵的手。 难民们被伤兵的叫喊声惊到,他们听着伤兵念着母亲、念着故乡,回过头时,彼此看见对方面上干涸的泪痕。 “回家,妈妈...快回家...妈妈。”伤兵没有念着主,他喊着妈妈。 主在哪里? 教堂里,他们彼此失措地互相看着,摩挲着圣像,他们互相凝视对方的表情,麻木的脸庞上,同样的迷茫、同样的惊慌、同样的苦难......寻找不到答案。 ...难以计数的,渴求回答的目光,他们看向神父,看向克里斯托弗。 神父攥着圣像,想自经文里寻求答案,却不知从何而起。 主在哪里? 我们的主, 何以至世人受苦受难呢? 克里斯托弗沉默着。 久久沉默着。 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伤兵意识模糊的叫喊。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稚嫩而空灵的声调,握住伤兵的手,安妮低下身,小声地唱起。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主在哪里》,那是每个孩子都学过的歌。 “主啊,长夜为何如此漫长? 遥远又艰难, 我们的天使又在哪个故乡? 那里是连绵的青山。 那里有美丽的姑娘。 我何时胜利归故乡? 回到母亲身旁。” 起初是女孩小声唱着,羞涩而轻声,她的母亲幽幽转醒了,朦胧间抱住女孩,轻轻附和。 倚靠圣徒像的难民们,他们猛地颤抖。 连日的苦难,层层麻木里,女孩的歌声唤醒了什么。 他们努着嘴,那根名为希望的弦,震颤着。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不知是谁接着领头,歌声被接了起来。 一道、两道...成千上百道歌声汇聚一起,刹那响起,高声合唱。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教堂内,不知多少人,信徒们搀扶着彼此的肩膀,站了起来,响亮地唱了起来,不由自主,情不自禁。 “主啊,长夜为何如此漫长? 遥远又艰难, 我们的天使又在哪个故乡? 那里是连绵的青山。 那里有美丽的姑娘。 我何时胜利归故乡? 回到母亲身旁。” 原先小声唱诵的安妮,她脸颊羞涩地绯红,嗓音没有顾忌,彻底放开了,她仿佛是指挥,领着大家合唱。 “主啊,你听到每个人都在歌唱, 受难的鲜血, 世间的良善, 所有的信仰, 每一寸热土都洒落曙光。 纵使硝烟弥漫,阴霾在上, 我们依旧声音高昂, 因世间所有不公,终将得到审判。 因世间所有苦难,终将得以丈量。” 人们扶起彼此,在圣像前站起,高声着,合唱着。 歌声团结在一起,无尽嘹亮。 暂且忘却苦痛,忘却贫寒。 以歌声死死抓住希望。 诸圣徒像前,合唱的人群间,克里斯托弗环视这烛光不再的教堂,这点亮过无数烛光的教堂。 然所有过往,从未如此刻灿烂。 连眼前的伤兵都在迷糊间轻和着歌唱。 歌声里,克里斯托弗缓缓站起。 神父缓缓往大厅外走着。 “你要做什么?”路过角落,卡洛扬叫住了他。 卡洛扬从挚友脸庞上看到了什么。 “诺拉里奇。”克里斯托弗缓缓开口道。 拯救。 “停下,克里斯托弗,停下,你只是被一时情绪所动。”卡洛扬按住疼痛欲裂的额头,叫喊道。 然而,神父步履未停,大厅内,他面对着存放圣物的暗室。 神父的手,按住那扇只有他能推开的门。 “你何以背弃我们的主!背弃我们的信仰!”卡洛扬低声吼道,“你会遭诅咒,不得上天国,会坠入地狱,痛苦将残忍漫长!在里面,一次又一次地死亡!” “你错了,信仰从来不是求取什么。”克里斯托弗目不斜视,“死亡也从不是难事,但人生总是如此,信仰总要如此。” 他的耳畔,响彻着一串又一串的歌声。 克里斯托弗站在万千歌声里,回过头,仿佛一下置身久远的过往。 孩提时的自己闯入教堂,只为偷一块圣像前的面包。 修士们把他按到地上,辱骂他、唾弃他,将嘴里的面包撕扯下来。 而一双宽大的手推开了修士,一位神父抱着经书,将他扶起。 从克里斯托弗接过面包起,他就知道。 或许信仰, 只需一位神父,一块面包,一本经书。 然后拯救, 如此而已。 第六十一章 我与你定约 明明是虚幻的景象,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然而,晨伊此刻能清晰听到他们的歌声,如此真切。 晨伊看着克里斯托弗将额头抵在石门上,溢出些许鲜血。 而后“嚓”地一声,沉重的石门缓缓而开。 克里斯托弗抹去额上鲜血,走入暗室。 晨伊却看不见其中景象,似乎有什么封闭了克里斯托弗在暗室内的记忆。 待神父从中走出时,双手捧着精致的银瓶,其中装盛鲜血。 圣维娜卡纳的宝血。 鲜血自离开暗室起,沸腾作响。 神父按压着银瓶,仍旧止不住丝缕鲜血溢出。 瓶口处,银色的血滴落地。 晨伊看见那滴鲜血如氧化失色般,急速失去光泽,转而苍白。 连绵不绝的歌声里,血滴缓缓浮起,往后院飘荡着。 晨伊追逐着这滴鲜血跑了出去。 一排排的墓地,阴雨下死寂。 那滴鲜血,掠过一块块石碑,毫不停留,似在筛选。 最后,晨伊看见它,在第七排某块灰石制的墓碑上,静静悬停。 黑德薇希·普涅,我们家可怜而可爱的天使,永远都是。 碑上铭文这样刻着。 晨伊眼睁睁地看见鲜血没入其中泥土里,而后再无动静。 记忆景象在此之后戛然而止。 神秘学通识上,这意味着,通灵仪式的答案就在眼前。 晨伊陷入错愕与迷茫。 黑德薇希...这是怎么一会事? 我的千柱云海...是这样来的? 晨伊不可置信地伸出手,试图再度推进通灵仪式。 只是这样...只有这样? 然而,记忆景象已经开始缓缓褪去。 景象一寸寸地褪色,仿佛没入空气中,晨伊转身走回大教堂内。 他依旧陷入惊愕中。 不知不觉地,晨伊踱步到暗室石门前。 抬起头,晨伊慕然看见。 石门上,铭刻着真理圆环,而圆环上,赫然是自己在千柱云海上刻下的名字,焕发着金色光芒。 晨伊瞳孔一缩,不禁轻轻触碰圆环。 似乎自己在千柱云海上刻下的名字,为这场仪式带来了异常变化。 随后,原本逐渐褪色的景象卡住了,半秒后,新的色彩从头填入其中。 景象迅速变幻。 就好像为彩窗填上一片片马克赛玻璃。 晨伊看见时间在顺流而下,每一分每一秒,都从过去通往现在。 通灵仪式明明是重现记忆,眼下却将现在的画面呈现。 两教的圣地再度落入自己眼底,白银卡纳的城市中心,高大的火刑柱耸立着,干柴堆满柱底。 人群彼此拥挤,无论真教徒或异教徒、无论贫富老弱,人们从火刑台蔓延到圣银大教堂的七层台阶外。 克里斯托弗双手合十,在诸圣徒像前,万千烛光里。 垂着头,他低声祷告着。 身后,是那些随他流浪各地的刑徒们,大家簇拥着,攥紧圣像,凝视着神父的背影。 祷告的最后,克里斯托弗高高举起圣餐,慢慢地放到圣像前。 转过身,他听见刑徒们眼角酸涩,泣不成声。 他的弟子,修士艾伦斯走上前来,颤声道:“神父...不必这样,你不必死的。” 克里斯托弗慈爱地抚摸修士的脑勺,没有说话。 “你没有犯错,你没有罪,你不应签那认罪书的。”在自己的教父面前,修士喃喃着。 神父凝视着他。 “‘理应坚守真理,如此方入天国’不是吗,这是经书上说的,也是你说的,不是吗?”修士啜泣着,泪珠连串落地。 “是的,是的,你说的没错,”神父终于开口。 “为什么,为什么,神父,你在背弃真理...你在...”修士难以接受神父的选择,忍不住地诘问道。 克里斯托弗嗓音温和:“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事上,已胜之有余了。” 修士怔怔无言了。 “米路·艾伦斯,我以姓名称呼你,”神父挪开抚摸他脑袋的手,“这里交给你了。” 神父缓缓起步,一边走着,一边同他们告别,安妮、艾莉娜、与自己同名的教子、艾伦斯......他们哭泣着,呢喃着挽留的话。 神父站在大门外,而后缓缓走下七层台阶。 人们看见麻制的修士袍出现在那,一传十,十传百地转头盯着神父。 克里斯托弗走在隔开人群的过道上。 “烧死他,烧死他!” “把这肮脏的真教徒烧死!” “吾王之王看啊,我们要惩戒这亵渎你的怪物!” 不知谁带头,异教徒间爆发起鼎沸的呐喊,他们憎恨着、诅咒着克里斯托弗,因他渎神的行径,因他玷污了他们同胞的灵魂。 真教徒们则哀泣着,不少人纷纷阖眼,不愿看到他们的神父,遭此劫难。 克里斯托弗神色恬静,一言不发,向着火刑台而去。 愤怒的异教徒间,青红讲经院主祭低垂面容,双手合十,说不出口的愧疚下,只是轻轻地扫视克里斯托弗。 主祭跟前,克里斯托弗停了脚步。 辱骂声刹时鼎沸,更叫不堪的话语肆意倾泻而出。 主祭阖紧双眼,嘴唇紧闭,是他判下的火刑,他等候着神父的憎恶。 “主祭先生,你知道,有些事,它往往重于生命。” 神父轻轻拂过主祭的肩膀。 “所以我宽恕你。” 主祭睁开眼,满脸错愕,目光久久停住了。 神父继续向前走着。 “克里斯托弗。”主祭张了张嘴,“你是真正的神父。” 克里斯托弗笑了笑。 “哈尔德,是你闯入的教堂,但我宽恕你。”走到一名青年士卒前,他温声道。 “法希尔,是你看押我们流浪受难,但我宽恕你。”那名面熟的卫兵目光诧异。 “弗达,你的名字意思是‘赎罪’,你辱骂过我,但我宽恕你。” “加齐,你缚起了我的双手,但我宽恕你。” ........... 唾骂、惊呼、咆哮一层叠一层,那重重的憎恶中。 克里斯托弗一边走着,一边宽恕每一个人。 直到他走到火刑台上。 他最后一次亲吻圣像,缓缓解下,放到一旁。 一位异教徒拿起麻绳,粗暴地将他的双臂反绑火刑柱上。 “是你要烧死我,”克里斯托弗喃喃道:“我宽恕你。” “为何要宽恕我,”异教徒嗤笑道,“愚钝者的神父,因你最后的伪善?” “不,”克里斯托弗长长地凝望他,“因为宽恕,即是拯救。” 异教徒士卒怔了怔,咬咬牙,手上的动作加快。 “这可憎的真教徒!快烧死他!” “烧死他,让他下地狱!” “这神父就是亵渎神圣的恶魔!” 立着火刑台的泥地广场,脚下人头涌动,淹没在处死神父的兴奋中,声音尖锐嘈杂。 克里斯托弗阖上眼,入耳皆是唾骂、诅咒。 异教徒士卒朝人群高举火炬示意,而后,缓缓将火炬丢到干柴里。 噼啪的火焰声燃起,人群爆发惊呼,或群情激愤,或哀声哭叹。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克里斯托弗回想起交出圣物的那一夜,轻声而沙哑地唱起。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火焰愈烧愈旺,灼烧的痛感传至肌肤,克里斯托弗咬紧牙关。 脚下的火焰顺着火刑柱的鲸油蔓延而上,很快,克里斯托弗眼前唯见火光,他浑身在燃烧,灼痛刺激着每一寸肌肤,深入骨髓。 恍惚间,克里斯托弗自火舌的夹缝里,看见刑徒们,他们站在圣银大教堂。 那些二十年前受自己洗礼的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 那些这几年来受自己洗礼的孩子们,愿能安稳成长。 克里斯托弗和祥地笑了。 他渐渐习惯灼烧的痛感,渐渐麻木。 “主啊,长夜为何如此漫长? 遥远又艰难, 我们的天使又在哪个故乡? 那里是连绵的青山。 那里有美丽的姑娘。 我何时胜利归故乡? 回到母亲身旁。” 歌声,异教徒们听到歌声。 是谁在起身歌唱? 泣不成声的真教徒间,不知是谁听到神父的嗓音,他们围着聚着,一同唱起,歌唱着《主在哪里》。 “主啊,你在我们身边吗? 你能听到歌声吗? 那是人世间, 所有苦难的人们起身歌唱。” 不知怎地,真教徒们的歌声压过了异教徒们的憎恨,压倒了愤怒与厌恶。 晨伊,走在他们之间。 祂缓缓登上火刑台。 “我听到了,”晨伊喃喃着,“我听到了。” 克里斯托弗在火中,逐渐失去五感,亲眼看见火舌钻入眼睛,感触着肌肉被火焰烧成灰烬,他在失去最后一丝听觉前,听见所有人的高歌。 莫名的,意识模糊间,他感受到一丝温暖,而不是灼伤。 他能感知到,有谁站在自己跟前。 克里斯托弗努力将头颅微微抬起,脖子已没多少力气,睁开已失明的双眸。 “主啊...请与我定约。 宽恕他们。” “为什么?”祂问道。 大火之中,烟雾弥漫。 克里斯托弗奄奄一息: “因为你在这里。” 所以, 拯救就在这里。 良久、良久。 神父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但又觉得或许只是片刻。 “我与你定约,克里斯托弗。” 诺拉里奇。 拯救。 宽恕即是拯救。 这是他与神的约。 克里斯托弗了却遗愿,轻轻阖上双眼,笑得安然和祥。 圣银大教堂内,不忍亲眼见神父殉道的艾伦斯待在圣像前,跪坐祈祷。 “然而,靠着爱我们的主,在这一切事上,已胜之有余了。” 忽地,神父的话语在脑海里回响。 他猛然抬头,刹那失神。 诸圣徒像前,他头次见烛光如此灿烂,便预感到以后再不能见了。 因为那一天,神目睹了信仰的模样。 第六十二章 封圣 歌声, 他们的歌声何以压过异教徒们的憎恶。 异教徒们为克里斯托弗身上的火焰欢呼,朝真教徒们挤去,肆意倾泻着愤怒。 真教徒们顿时起骚乱,然而,高歌未停。 主祭站到台上,大声喝止这些愤怒的异教徒们,极力要求安静。 “肃静!肃静!信徒们肃静!” 然而,异教徒们依旧将歌声视作对神圣火刑的挑衅,煽动的暴论不见平息,盛怒的人群冲击真教徒们,推搡高歌的人们。 他们怒吼着,咆哮着,甚至动用暴力,试图打断真教徒们的歌声。 “诺拉里奇。” 庄严的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何,在每个人的耳畔炸响。 无论哪教的信徒,他们不自主地,转过脑袋,目光纷纷落在火刑柱上。 火焰还在翻腾,还在燃烧。 在场的异教徒,都坚定认为, 火焰在净化,净化神父的邪祟,净化对神明的亵渎... 不, 火焰不是在净化。 人们双眼睁大... 跃动的火舌间,隐约能看见,克里斯托弗不知何时,仰着头,和祥地阖着眼睑。 火焰是主的天使, 克里斯托弗神父,沐浴在光影里, 在超脱。 信仰的心跳,同他们诉说着这一切。 他们明明看不到,却能感知到,那浑身有光的,站在克里斯托弗跟前。 真教徒们涕零着眼泪,双手合十。 主啊,主啊。 主祭苍老的眸光满是不置信。 真教的主... 复活了?! 浴火的克里斯托弗,他原本焦黑的躯体,逐渐融入神圣的光影里,他的面容逐渐虚幻,双手轻轻举起,自熊熊烈火中走出,踏上无形的阶梯。 他缓缓攀升,顺着拂过每人心头的微风,向着与人间截然的宁静星夜,抑或称其作天空、苍穹。 总之,他向着世人向往的高邈天国而去。 神父低下头,再看一眼人间。 他知道,他知道。 拯救就在这里。 他卷着火焰,冉冉升天。 随着克里斯托弗渐行渐远,躯体不再落于视觉间,众人的目光回归大地,放到火刑台上。 祂站在那里。 主祭手心的权杖攥出汗水,他拼命按捺心灵的震颤,以信仰压抑信仰。 流光溢彩的祂,将眼神投了过来。 无论青壮男子,亦或是老弱妇孺,无论真教徒或是异教徒,一一屏住呼吸,仿佛心头压上大山。 他们仿佛能听到神的悲悯。 神威如岳。 心脏不住颤抖,泪水无声流淌,他们说不出一句话,仿佛被剥夺了语言,发声的念头戛然而止,匍匐的冲动撞击着每人最脆弱的弦,仿佛多站一秒,都值得庆幸。 但... “我,宽恕你们。”祂停顿一下,“这是我与他定的约。” 圣洁光影下。 久久无声。 即使祂已不知何时离去。 而后,唯有此起彼伏的恸哭。 人们看到,以后也无法忘掉。 自此后千百年的史册,都绕不开今日。 今日将在数以千计的壁画上长久不衰。 世人以后将如此提及圣银大教堂的神父: 于火中宽恕,圣徒克里斯托弗。 ................... 瑞塔萨伦岛。 伯安兰城。 真教信仰汇聚之地。数以万计真教徒的信仰故乡。 这座由蓝白大理石构成的神圣城市。伯安兰正是圣城中的圣城。 宏伟的教堂攀附山峰而建,降生大教堂。神话传说里,它是由主神的次子,天国降生的圣诺尔天使,跌落人间所化。 建筑设计宽大而宏伟,仰头可见各色壁画或垂下的镀金吊灯,随处可见的鲜艳红毯,券拱的廊柱支撑四壁,线条的处理上十分规矩,大量使用居中对称的设计,对流线性的尽可能避免,强调教会的庄重感和历史感。 大厅内,诸神围绕主神棺木而泣的石像,神圣之外,平添一份静谧的阴郁和哀痛。 降生大教堂,重修真典的亚因教宗曾说,它代表着对主的绝对尊重。 嗡! 主的钟颤鸣着。 本应只在弥撒响彻的大教钟颤鸣着 诸神前的灯芯循着钟声,一一燃起,烛光如飞瀑。 静默夜色下,霎时灯火通明。 圆衣红袍的主教们尽数惊醒,半小时不到,齐齐聚集在圆环教厅内,彼此互相告礼,打量面上的惊骇,哗然沉入人群中。 “为什么?大教钟为何突然响了?” “不应该...是谁撞响了教钟,还是它...在自鸣?” 某位主教的低声猜测,瞬间将众人的惊愕堆叠, “不可能...自鸣...教会已经数十年无人封圣了。” “劳伦斯,你别忘了,圣人品只有下凡天使才能敕封...” “别说圣人品,连真福品,自白银卡纳沦陷以来,都已绝迹于这沉沦的年代了。” 哗然之间,大教钟再度响彻,钟鸣如海浪,一叠接着一叠,主教们不约而同地双手合十,亲吻圣像。 许久,钟声的间隙里。 三重礼冠,两侧饰巾垂肩,白发苍苍、虔诚睿达的老者自后厅徐徐走出,长白衣下摆及地,以圣索系住,圆环丝绸祭披盖住双肩。 老者手中的教宗权杖,随着他的脚步,一次次地拄地。 “主庇护您,我们敬爱而蒙福的教宗。” 主教们熙熙地同教宗告礼。 教宗提起衰老的手臂,缓缓行圆环礼。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主的忠仆们。” 教宗拄着权杖,扫视主教们疑惑而诧异的神色。 “不止大教钟,其余五大教堂,九座圣钟,没有一座不在响彻。” 众主教们屏住呼吸,敬畏与虔诚毫无掩饰,不尽流露。阖紧双眼前,他们看着教宗转过身,背对着众人,拄着权杖,走到诸神与主神像前。 教宗抬起手,抚摸圣像前,铭刻古真阿文的石板,自古老圣都毁灭后,真典重修,这座伯安兰城,便成了新的万城之圣徒。 “数十年来,终于,有人再度被敕封圣徒。”背对众人的教宗,高举权杖,话语里,庄严和肃穆诉说不尽。 即是多有猜测,主教们依旧怔愣片刻,随后纷纷淌出热泪。 主仍然庇护世人。 即使圣地失陷,天国仍对信徒们敞开门扉。 他们其中几位激动得跌坐在地,如婴儿般嚎啕大哭,喜极而泣下,互相拥抱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钟声渐渐平息, 没人看到,教宗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真典石板,指尖颤抖不已。 真典上赫然多了一句: 宽恕即是拯救。 他没有声张,他隐瞒下来。 不仅仅是敕封圣徒,那个祂,重新与世人订下了约。 而这已是千百年未有。 “为什么...明明诸神已遭流放。明明...忠于主的天使们...明明...天国已然...”教宗呢喃着,无人能听到,他心里的惊涛骇浪、惶恐不安。 虔信的恸哭里,教宗找不到答案。 推一本朋友的书,《旧日音乐家》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三章 谱写神话 虚弱。 意识并未回归躯体,而是落入千柱云海之上。 云海御座,晨伊阵阵头晕,这是源自灵魂的割裂感。 “这次显圣不仅...消耗了我全部灵性...还透支了我的灵魂?” 晨伊试着睁开灵视之眼,掌心却眼睑疲倦。 他虚弱地扶住额头,歇息片刻。 力气渐渐回归,晨伊站起身,之前耗尽灯火的善恶钟楼,此刻却燃起半层,但自己的目光没有过多停留。 晨伊看向那座虚幻破损的钟楼。 淡金色的灯火燃着,第一层无比瑰丽。 除此之外,残破的钟楼,基座也修缮如初。 “这便是...展现神性吗?”晨伊自语道。 钟楼底座后,由白金文刻下的箴言“展现神性”。 晨伊转过目光,落回基座自带的箴言上。 “展现神性”是对原来的箴言的解释吗? 还是其中一句意指钟楼的修缮,另一句意指灯火的增添。 晨伊不知道。 他仰起脸,环视整个千柱云海。 千柱云海起了变化。 钟楼燃起的灯火仅是其一。 晨伊凝望无形之塔托举的青铜门,浮雕图像徐徐转换,哀悼主神之死的诸神们,打造文字的巨人,铸造圣剑的诸神之子......神话传说、宗教寓言,经书上或经书外的,顷刻显露,又顷刻消散,直至在古老圣都的浮雕上长长停顿,最后..... 晨伊瞪大眼睛。 燃烧的火刑柱,仰望星夜,卷起火焰冉冉升天的圣徒。 今夜的事迹,似与其他神话史诗同重,谱写其上。 那时的画面雕刻在青铜门,占了足足六分一。 其余地方皆是空白。 晨伊踱步靠近无形之塔。 “填满了会发生什么...”喃喃着,晨伊登上台阶,试着触碰门扉。 霎时,晨伊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青铜门。 史诗的沉重挤满胸腔。 太阳照常升起的宏大冲刷大脑。 仿佛能追溯历史,逆流而上,回到圣树还未枯死的年月。 模糊虚缈间,自己脑海里,只有一个单词。 一个自己,说不出、看不懂、记不住的单词。 自己却能理解其意思。 信仰凭依! 良久,晨伊满背皆是冷汗,后退几步,差点从高塔上跌落。 还好及时扶住台阶,晨伊撑住身体,转身缓缓自无形之塔走下。 “真教的信仰凭依是天国与地狱,那...如果填满六处,是不是...能够打造天国了?”没多少思路,晨伊唯有大胆猜测。 来到虚幻钟楼之前,晨伊伸出指尖,悬到钟楼前,淡金灯火延展,缠绕而上。 弗洛路...诺拉里奇。 弗洛...与真阿文的“宽恕”的形容词变形有几分相似。而“路”是...真阿文里,形容词与名词间的结构助词。 “宽恕的拯救...” “宽恕”这个词,在真阿文里,可以是名词、也是动词,更是形容词。 克里斯托弗说,宽恕即是拯救。 这是他对拯救的领悟...... 晨伊按压额头,陷入沉思。 与自己定约的克里斯托弗,自己似乎也继承了那种领悟。 “弗洛路诺拉里奇...意思是...不仅拯救外伤,还可宽恕心伤...嗯,应该是这样。” 以晨伊对真阿文的理解,“宽恕”是个比较抽象的词,主要用于精神层面,特别是与信仰密切相关。 “宽恕的拯救...嗯,遇到不能拯救的就不宽恕。”晨伊收回思路,笑道。 钟楼的灯火仅剩半层。 晨伊再度伸出指尖。 升腾的灯火并未如之前那样启示出某个古言,而是往掌心旋绕,在晨伊惊奇的目光下,灯火逐渐汇聚成实体,凝实成一枚古代铜币。 残余的火焰,于掌心绘下一个真阿文单词。 “厄运嫁接...?”晨伊盯起钟楼。 这座钟楼不仅能凝练出古言,还能凝聚出寄存古言权能的神秘物? 看来是这样。 晨伊凝视起手心铜币,“厄运嫁接...能嫁接厄运的意思,是自己的厄运嫁接给别人,还是别人的厄运嫁接给自己?还有,该怎么使用?掷硬币吗?” 铜币两面都有雕像,一面是象征命运的四根丝线,另一面则是丹斯切尔帝国的金叶冠冕。 按常理推断,冠冕为正面,丝线为背面。 虚幻钟楼凝聚铜币后,不久前满满一层的淡金色灯火,已经不足七分之一。 晨伊不再求取,将剩余的灯火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攥起铜币,晨伊打算回到世间时再试。 坐到御座上,晨伊扬起手,照常浮上复活镇。 “咦?” 复活镇的虚影外,赫然出现一座小巧精致的教堂。 “哦?”晨伊拉近教堂。 “这是...圣银大教堂?!”心中一片震惊,晨伊认出它门前七层台阶,其内的诸圣徒像、以及后院的墓地。 晨伊看见一批一批的真教徒自门外涌向教堂,涕零着亲吻着圣像,为诸圣徒的石碗献上烛火。 自己的神国...不局限于复活镇了? 尽管整座圣地,仅有圣银大教堂的虚影出现在千柱云海之上。 但晨伊按捺不住内心激动,圣银大教堂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神国能够通过某种手段,逐渐覆盖整座圣地...... 晨伊遐想之际,无意瞥过复活镇一眼。 “洛梅阿,她怎么在我家外面。” 疑惑间,晨伊拉近视角。 洛梅阿围着房屋走动,然后在书房的窗户外停下脚步。 她小心地踮起脚尖,双手按在阖住的木窗户上。 玻璃价格昂贵,通常多是教堂或领主才会用一些来装裱门窗。 所以,那扇窗户被两块栓活塞的木板阖上。 晨伊记得,自己没有锁上木窗,他皱皱眉头。 “先回去一趟,看看洛梅阿来干什么...”晨伊无奈地揉揉眉心。 晨伊起身,徐徐走下千柱云海。 一阵恍惚,意识回到躯体内,晨伊适应了一下身体后,厄运铜币放进衣兜,轻轻地从魔法圆前站起。 离开仪式,魔法圆上焕发的光芒渐渐黯淡,包括那三个自己在千柱云海写下的名字。 偏头看了眼窗户,晨伊不发出声音地走到书桌侧边。 合住的窗户从外边开出一条缝隙,两块木板慢慢地分开,可以看出,洛梅阿十分小心。 晨伊笑了笑,拨开粗毛呢窗帷,站到窗户边。 待两块木板彻底打开,晨伊走上前去。 “洛梅阿?”他佯装讶异,“你在这里做什么?” “呀!” 胡椒姑娘尖叫地跌坐到柔软的草地上。 第六十四章 传扬 洛梅阿想不到晨伊恰好站在窗边,她跌坐在地时,晨伊还从窗户里伸手,打算拉住她。 “你怎么在这里?。”晨伊觉得好笑,又有些担心,道:“没摔到什么吧?洛梅阿。” 胡椒姑娘抖地面红,她撑着身子站起,羞赧道:“先生,我、我没事。” “我出来一下。” “啊?”胡椒姑娘还没反应,晨伊便一只手攀住窗户,另一只手按住窗框,跨起上本身,从里面钻着、翻了出来,手掌抓住窗槛,期间差点把粗毛呢窗帷扯落,他稳稳落地,拍拍手。 一下晨伊站到自己跟前,洛梅阿反应不及,后退几步。 “洛梅阿,你怎么过来了,怎么在书房外,鬼鬼祟祟的,你在偷看我?”晨伊随口开着玩笑,转过脸,却看见她面上难堪尴尬。 “我...”洛梅阿顿了顿,手心攥紧着,慌张道:“不是...不是,没有这样。” 晨伊疑惑的表情下,她弯下身,捡起掉地上的油灯,扑打长袍的灰尘,拖延时间,脑子不停思索着,铜框装裱的灯罩里,火焰扑朔,映衬着胡椒姑娘忽忽闪闪的长长睫毛。 “那你为什么...” “我、我...”争取到些许时间,洛梅阿组织好语言,“我听我奶奶说...你好像被什么东西缠上了。” 她边说着边拨弄灯罩。 “...怎么回事?”晨伊十分不解。 被什么东西缠上? 如果真是,自己在千柱云海之上怎么没有看到? 洛梅阿犹疑片刻,还是道:“苍白骤雨...奶奶说你身上有苍白骤雨的气息...这是怎么回事...” 话刚说完,她边意识到,自己这样直接问,恐怕不会得到什么答案。 “苍白骤雨...什么时候?”晨伊愣了愣问道。 “前几天...你路过讲经院的时候,你知道,奶奶是主祭,她...对这种污秽的气息比较敏感。”编着谎话,洛梅阿语速放缓,她忧心地看着晨伊,唯有寄托他能对自己诚实些。 晨伊恍然记起,那日自己通过双生水母,灵魂与意识,被拖曳到古老圣都。 恐怕是自那里返回时,身上沾染了苍白骤雨的气息。 “我...那时做了通灵仪式,然后不知为什么,突然整个人被拉扯到...一个地方,似乎是书上的古老圣都里。” 洛梅阿怔愣一下,焦急道:“你怎么知道古老圣都的?” “卢西乌斯...学者之前在课堂上讲过。”晨伊选择性地说道。 “那又是怎么被...扯进去的?”刚说完,她便意识到自己焦急得失态了。 洛梅阿恨不得瞪自己一眼,自己揪住自己的耳朵告诫:要冷静些。 晨伊没意识到她心里有鬼,只觉得她关心自己,挠挠耳鬓道:“我其实不太清楚。” 她的问题,晨伊不好回答,只能尽量模糊,抬高眉毛,舒缓面容,表示懵懂和迷茫。 洛梅阿又问:“好吧,先生...你做通灵仪式的血,是从谁身上取来的?” “克里斯托弗。”晨伊补充道:“我想去看看圣地沦陷的那段时间,我的叔叔发生了什么。” 洛梅阿凝视着他,想确认他有没有说谎。 她的心思,倾向于他不会骗自己。 “先生...最好小心些,我提醒过你,神秘学很危险,古老圣都,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惹上什么怪事都不出奇,我希望,如果真发生什么,你能过来讲经院。”胡椒姑娘相信了晨伊脸上的迷茫,“你只需要知道,我们能够...驱魔,我不能再说更多了。” 她想,会不会是自己太神经质,太多疑了。 “噢噢。”晨伊拍拍脑勺道,“真发生什么,我会过来的。” 洛梅阿闻言吁了口气,她稍稍扫视晨伊的家,今晚起码不是没有收获。 而凭她从晨伊口中听说的,问题出现在克里斯托弗的血上,似乎与那魂灵没直接的牵连。 只是自己一时想多了。 打量洛梅阿表情,晨伊见她相信了自己的说辞,想了想,问道:“对了,洛梅阿,你有见过,一种背面是四根丝线,正面是丹斯切尔的金叶冠冕的铜币吗?这是出自哪个皇帝的?” “四根丝线、金叶冠冕?”缓下来的洛梅阿,语气没那么急促了,“我好像在哪见过...嗯...是帝国南边,哥宾共和国古时候的货币,四根丝线,代表着‘春夏秋冬’四根命运之线。据那里的习俗,每年不时掷硬币,能把厄运给掷走。” 听到这里,晨伊眼睛一亮。 照这样推断,那枚铜币,应该能将使用者的厄运掷走。 不过,厄运掷走,走去了哪? “噢,还有,那里的人不会面对面掷硬币,那样很不礼貌,会把厄运转移到别人身上。” 洛梅阿的补充恰好回答了自己的疑惑。 也即是说那枚铜币,能把厄运转移给别人身上。 这无疑是件好东西,大有作用。 晨伊不禁道:“胡椒姑娘,你知道得真多。” “噢,我听我奶奶说的,”洛梅阿羞赧道,“老人懂得的总比我们多。” 没什么要可说的,胡椒姑娘挪了挪铜灯,正打算告别。 “哥哥,你在哪?...你怎么在那?”少女的惊呼下,两人都抬起头,看见黑德薇希趴到窗上。 “你怎么进去书房了,黑德薇希。”晨伊愣了愣,问道。 “我、我在门缝没看见你,所以进去了,你怎么不在书房,真吓人!”促狭后,反而是黑德薇希不满地嚷嚷。 “你还把窗帘扯掉啦,怎么从窗户跳出去了!” “我...顺手就跳出来了。” “你把整个人都顺手了吗?”黑德薇希瞥见胡椒姑娘,知道是同哥哥相熟的异教徒女人,冷淡道:“这就是你的通灵仪式?怎么灵魂在外面?” 她本想换个词根,说成“幽会仪式”,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可又想到这未免伤别人的心,咽回喉咙里。 迟疑了下,黑德薇希回想起母亲教过的礼节,同洛梅阿礼貌道:“很高兴见到你,愿你一切安好,姐姐。” “也愿你安好。”洛梅阿反应过来,做了手势,“我听说过你,黑德薇希,你是先生的妹妹,你的容貌早已在我们间传扬。” “谢谢你的夸奖。”黑德薇希尽管知道是客套,但听着还是高兴,她转了转眼珠,以更好的礼数回道:“在我们间传扬的,是你的品德。” 再推一本朋友的书,《霍格沃茨的冒牌黑巫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六十五章 宝血选择 胡椒姑娘的奢望是,前两具躯体一一衰亡后,这具无秽之躯,在正午一点,所有人昏昏欲睡的时候,乘着羽毛与枫叶升天,自时间的长河,跨越三重世界,觐见至天国门前。此外,最好能死后封圣,圣遗物流传后人,所讲过的哲言,都期望能记在壁画上或经书里。然后,某天黄昏,白发苍苍的晨伊能在痴呆中回忆起他的圣人妻子,念叨她名字时,能忽然听见天使们吹着木笛,看着自己从天上来,牵起他的手,往永无止境的幸福去。 所以现在,黑德薇希的话,教她觉得,离奢望又近一步。 她羞躁而柔和地朝黑德薇希点点头。 胡椒姑娘抱着铜灯,主动道:“是我来找先生的,我有些事想问他,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们。” 黑德薇希点点头,接受了洛梅阿的解释。 “好了,我该走了,要宵禁了,先生,你们也快休息吧,祝你们晚安。”洛梅阿说着,她朝晨伊眨眨眼睛。 晨伊温柔地笑着看她,挥了挥手,“洛梅阿,晚安。” 拎着铜灯来的洛梅阿走了,晨伊抬头跟妹妹对视了片刻。 “哥哥,家里的门是上门栓的。”黑德薇希无奈道。 晨伊也想起来,家里的门不是镶嵌在木门上的门锁。 “好吧,我爬上来。” 说着,晨伊攀起墙壁,踩着稍微突出的地基往书房爬,黑德薇希后退了一些身位,看着哥哥钻回书房里。 “我等会安上窗帘。”还没等妹妹开口,晨伊率先道,又补充,“我跟你保证没有下次。” 黑德薇希张了张嘴,想说的话,全被提前预判的哥哥堵回肚子里, “那好,”她顿了顿,小声道:“你突然出去,我有点被吓到了。” “还以为上次那样又出意外?” “嗯。”黑德薇希简单应道:“你还要弄仪式吗?” 听到“仪式”这单词,晨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都弄好了。” “那我回去睡觉了。”黑德薇希说完,侧身从门缝出去了。 晨伊吁出口气,拿毛布擦掉地上的魔法圆,祭品被消耗掉了。 坐回椅子上,点燃灯芯草灯,晨伊抽出夹在书里的亚麻纸和羽毛笔。 “那滴从银瓶里溢出的血,落到的是黑德薇希的墓地上。”晨伊记在纸上,“那为什么...是我登上了千柱云海,不是黑德薇希?” 刚一写下,潜意识的想法一个个冒出。 晨伊在某本神秘学书籍上看到过,圣物寄宿圣人残余的灵魂,脱离封印后,会有选择继任者的倾向。 “难道...是因为,那滴血不是选择黑德薇希,而是选择了普涅家?我是叔叔的侄子,所以...” 晨伊知道,家族间,彼此拥有薄弱的灵性链接,又被称作心灵感应,就比如,孩子遇难时,母亲胸口突兀的刺痛与恐慌,又比如,已经离世的老人,在忌日或生日的托梦。 大概,那滴银血顺着那灵性链接,来到自己身上。 “可是...那为什么不是,落到为圣地战死的叔叔身上,而是黑德薇希。” “难道真是选择了黑德薇希...可是黑德薇希为什么没有...而是我登上了千柱云海之上,不、不对,”晨伊喃喃着,转过头,目光仿佛穿过房间,“它选择的黑德薇希,不是我的黑德薇希。” 自己差点忘了,长久陪伴自己的黑德薇希,只是一个记忆投影。 流着普涅家血的堂妹,已逝世多年了。 “它选择了黑德薇希,可是...因为黑德薇希已经离世,所以顺着血脉...来到了我身上?” 仔细思考一番。晨伊还是觉得古怪,自己仍所知甚少,难以理顺。 选择一个已离世的人,这滴血的选择未免太过古怪了,逻辑上很难成立。 总不可能是无意间落到黑德薇希的墓上的。 他只能把这些思路先记下。 “嗯...这滴血是圣维娜卡纳的宝血,必须多了解同她相关的信息。”晨伊只知道她是克希的主保圣人,也是最后一位活着封圣的圣徒。 “还有...那滴血不像是直接造就了千柱云海,更像是打开千柱云海的钥匙。” 晨伊凭借自己所知,作出最有可能的推断。 又潦草地写下一些潜意识里的想法,晨伊搁下羽毛笔,吸了口气,把快写满的亚麻纸从头看了一遍。 看完后,晨伊重新夹入《陈年往事》里。 “先休息,消耗太大,明晚登上神国,推演一遍看看,呼,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晨伊站起身,摆放好椅子,离开书房。 ................... 瑞塔萨伦岛。 伯安兰城。 降生大教堂里,每位主教都有独属自己的祷告间,彼此样式相近,教宗的祷告间也是一样。为了应对冬季来临时,瑞塔萨伦岛刮寒风的日子,壁炉是必不可少的,里头一对铁炉篦,篦两端装饰有天使雕像,贴了银箔,折射火光。 教宗就坐在这种温暖的祷告间里,他的手掌摩挲大腿上的黑绒毛毯。 他凝望窗的另一边。 隔着告解窗的祷告间总是最好的密谈地点。 贫苦骑士团的团长,马尔科双手交叠着,坐在教宗对面。 “我的伟大父亲,至高的主在人间的代理人,你是说...你想让我们去调查谁被敕封了吗?”马尔科斟酌着词句。 “我的孩子,是的,你应该也听到大教钟的钟声,数十年来,我们又多了一位圣徒。” “赞美我主,感谢我主。”马尔科不由地做起手势,“我的伟大父亲,我和我兄弟们乐于接受这项任务,但...我们的目标在哪?” “我求取的预言告诉我,在圣地,在白银卡纳。” “那座我们失去的城市?主啊,诸神啊,这神圣的指引。”马尔科拧起眉头,肃穆又颤声道:“我的伟大父亲,我们理应再度发起光复运动,同那愚蠢的丹斯切尔皇帝合作,举起刀兵,夺回主和诸神的圣地。” “冷静,马尔科,”教宗语气稍带呵斥,他不敢将自己的疑惑托出给马尔科,只能道:“首要任务,能弄清楚新圣徒是谁?然后查清楚,是哪位天使敕封的圣徒。不要被冲动蛊惑。” 马尔科闻言镇定下来,而后道:“我的伟大父亲,您认为我们该如何着手调查?” 教宗沉吟了下,说:“暗中去调查,追寻天使或神迹的足迹,既然敕封圣徒,必会有神力残余,记住,圣地还在异教徒手中,不要大张旗鼓,秘密执行。” 马尔科耸耸灰色的眉毛,道:“我的兄弟骑士们总是行事光明,富有美德...恐怕难以秘密执行...不过,我知道一个修会有能力胜任。” “哪个修会?” “圣女执剑修会,那些修女骑士们,也是我们骑士团的附庸骑士团。” 第六十六章 动摇信仰 洛梅阿回到讲经院,走入主祭的卧室,解下腰间的颂珠,放到桌上。 看了眼床上的躯体,拉开麦秸椅,洛梅阿坐到窗门边的桌前。 壁炉里柴火燃烧着,木框描上了仿大理石的花纹,椭圆框里的油画像高挂墙上,画幅背景素净,描绘门扉似开未开的天国。 已经够亮,洛梅阿熄灭油灯。 “会不会是我过于神经质了,太多疑了。”洛梅阿自语,“卢西乌斯死前,镇上研习神秘学的学徒这么多,不可能刚好是他被盯上...若说诱发灵性,卡西姆、罗曼都是已经诱发灵性,伊德莱的灵性潜力更是远超他们,晨伊怎么可能会被盯上。” 要说疑点,洛梅阿仔细想了想,除去晨伊所说被拉入古老圣都外,并无别的疑点。而沦陷于苍白骤雨的北土如此广袤,谁知道那暗藏的魂灵出自哪里? “就算是...那也跟克里斯托弗有关,同他没有直接关联。”洛梅阿步步排除自己心中的顾虑,“而克里斯托弗也不见得就有关联,他是从圣地来的。” 克里斯托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已经登上火刑台。 洛梅阿平息下心神,尽管仍有些放心不下,她也做好不时去晨伊家窥视观察的打算。 嘚咚嘚咚嘚咚... 颂珠一连串颤动,把洛梅阿从平静拉了回来。 洛梅阿拣起颂珠,辨认每颗珠子上的经文变化。 “有信?圣地来的?” 洛梅阿稍稍迷惑,或许是卧发领读的回信。 打开衣柜,洛梅阿坐了进去。 而后,瞳仁徐徐上翻,眼白裸露,漆黑光滑的触手自五官涌出。 她的灵使本体,蛞蝓状的漆黑生物,缓缓钻出。 洛梅阿在地板上蠕动,慢慢地拖动到床边,延展柔软滑溜的躯体,自主祭的四肢上爬,钻入五官之中。 稍作适应后,主祭缓缓起身。 再度拣起颂珠,主祭翻出《和平讲义》,照着颂珠的经文一一解密排序,在第七十二页上停住。 “来自神圣空间的信使,” 主祭以亚温语念诵起一串咒语, “受吾王之王点化驱使的孩子们, 身躯虽渺小,信念却坚贞,无所顾忌,无所隐瞒。 于此仅你我所知之地,履行你们的职责,我召唤你们,布拉多森林的传信妖精。” 第七十二页上的经文字迹随着咒语的吟诵,字体不断开始扭曲,纸页泛起黯淡的黄色,随后如被抹除一样,一行一行的消失。 纸业空白后,点点微光跃到纸面,主祭知道,那是传信妖精们一字一句、毫无偏差地书写信笺的内容。 随着信笺写了一小半,主祭阅读信笺内容,是青红讲经院的来信。 “我亲爱的伊莎主祭,吾王之王同样虔信的信徒, 我必须告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克里斯托弗升天了。” 看到这里,她的心脏像被锤子猛敲了一下,满脸都是震惊。 主祭看着那些颤抖的笔迹,就知道震惊的不止自己。 “原谅我无法详细叙述事情经过,我现在只是匆匆写下此信,除了你,还有别的主祭们和我们的伟大总祭。 我只能告诉你,克里斯托弗,他被绑上了火刑柱。我本以为他会在火中殉道,完成封印圣物的领悟仪式,...圣物虽然成功封印,但克里斯托弗...他似乎被封圣了。” 前文提及克里斯托弗升天,主祭便早有预料,即使如此,她还是陷入莫大的震惊中。 封圣...只有天使能封圣,哪位天使敕封的圣徒? 主祭接着看了下去, “此事,我必须及早告知圣殿、告知我们的伟大总祭,接下来只能草草描述。 克里斯托弗宽恕了每一个人,走上火刑台。然后,他受火焰灼烧时,轻唱了圣歌,在场的真教徒们也一并起身歌唱。 随后,一个能被感知到,却看不到的人出现了,他...不、祂,(原谅我的亵渎)祂似乎把握真教的权柄,极为神圣宏大,连数三的我,都不禁颤抖。 祂说,祂宽恕了我们,这是祂定的约。 我不敢妄加猜测,祂或许只是一位...天使,仍固守真教的天使,可是... 难道愚钝者们的天使都拥有如此伟力? 如此的...令人匍匐、令人胆寒,乃至于... 动摇信仰!” .................. 骑士团或者又称骑士兄弟会,若想加入这类武装修会,除去严苛的考核外,成员必先誓发终身三愿,分别为:绝财、绝色、绝意,即隔绝钱财、隔绝婚姻、以及对命令与神明的绝对服从和遵从。 圣女执剑修会,也被划归到武装修会之中。 其成员皆是各地遴选的修女们,最开始是作为随军医师团而活跃,然随着光复圣地运动的愈演愈烈,圣女执剑修会逐渐壮大,不可避免地发展成一支武装力量,而由于对传统与信仰的固守,修会依旧是由女性组成,包括马夫、侍从,皆是征募而来的农村妇女。 迄今为止,修会内已有足足五十名骑士,三百位军士,以及数百位侍从仆役,总部位于外泽艾舒尔王国境内的莎洛男爵领内,除去莎洛领,邻近的两块男爵领亦位于她们的统辖内。 即使作为贫苦骑士团的附庸,圣女执剑修会的独立自治权依旧得到良好保障,对于贫苦骑士团的一般命令或请求,修会有权无条件拒绝执行。 除非,是骑士团团长,亲自以狮鹫血盖印的黑巾命书。 黯淡的清晨渐渐明亮,早晨的雾霭弥漫,一群群寒鸦振翅高飞,掠过城堡的圆环装饰。阳光辉映在校场一排排的银色甲胄上,修女骑士们跪在教堂内,做着晨祷,听着钟声鸣响。 年近四十的会长詹妮特,她趁着晨祷,攥紧团长派狮鹫寄送过来的黑巾命书,找来了其余四位骑士长,修会内大小事务,皆由她们商讨。 她们聚到会议厅内,落座长桌前。 “嬷嬷,出什么事了?”说话的是尤多西雅,她面容姣好,秀发淡棕,二十七岁,是她们间最年轻,也是学识最渊博的。 “忠于主的姐妹们,我无意打断你们的晨祷,”说着,会长詹妮特摆出那封黑巾命书,“尤多西雅,看这个,黑巾命书。” 被黑色丝绸巾带装饰的信笺落在众女眼前,骑士长们一一倒吸口气。 “怎么了?嬷嬷。教宗要再度筹备光复圣地运动?”一位灰发女骑士严肃地问道。 “不、并不是。”会长詹妮特将丝绸巾带扯开,将其中用狮鹫血盖印的信纸抽出,“白银卡纳,我们丢失的圣地,有人被封圣了。” 霎时,整个会议厅陷入莫大的震惊中,难以置信的沉静里,她们能听见彼此的手臂颤抖的声音,逐渐喘急的呼吸。 第六十七章 我的半身,我的主舵 尤多西雅,她脸色迅速变化,又最快地回复过来。 “如果只是告知,那么没必要用黑巾命书,嬷嬷,信上是不是还提到了别的事。”尤多西雅问道。 见尤多西雅如此快地从震惊中回复,会长詹妮特欣赏地点点头。 而后她道:“确实不止如此,马尔科团长,他要求我们派遣骑士或军士前往圣地调查,而这也是我们的长项。” 圣女执剑修会虽说作为武装修会,然而,全由女性成员组成的弊端在于,正面战场的交锋上,她们远不及其他武装修会,事实上,自建会以来,她们直接与异教徒交锋的次数,不过六场战役,虽说大获全胜,但都是作为后备力量投入战场中。 而更多的,则是完成随军医护、侦察情报、护运物资等工作。 “有什么人选吗?会长。”一位与詹妮特同龄的骑士长问道。 詹妮特双手交叉,摆放到桌上,道:“这正是我想问你们的。你们知道,那里被异教徒侵占去了。” 而后,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信上转述了教宗的话,这场封圣,似乎有些古怪,教宗担心或许是异教徒们的阴谋,当然,这是我推断的,恐怕寻常人员不能胜任这种任务。” 她目光侧移,挪到尤多西雅身上,后者托着下巴思考。 “矮人卡莉如何,她可以乔装成男性,加上她姐姐辅助。”灰发女骑士提议道。 执行调查任务,她们一般是派遣两人或三人一起行事。 “不行,卡莉是南边来的,白银卡纳可是在北方,很容易露馅。”另一位骑士长否决道 “罗娜呢?她是北方人...不过,让谁跟她一起?噢,爱丽丝可以。”与会长同龄的骑士长问道。 詹妮特会长想了想,摇摇头否决道:“可能不行,爱丽丝要回家照料母亲,她母亲染了重病,我已批了她的假。” “詹妮特会长,既然主的代言人如此说,”尤多西雅将手放下,她直勾勾地盯向詹妮特会长,道:“那么,我只有一个人选。” 詹妮特会长对视上她的眼神,一时便想到是谁,稍稍怔愣。 “琴杜伊尔。”尤多西雅吐字道。 “疯了吗,尤多西雅!”灰发女骑士拍桌,激动道:“你竟敢提议那个疯精灵。” “她的情报有一次不准确、不及时吗?”尤多西雅没作表情道。 灰发女骑士气道:“我主在上,那精灵以秘法,清查折磨他人灵魂来获取情报,如此亵渎!别忘了,她是个刺客,以前就是,现在也是。” “别忘了,大部分都是异教徒,杀异教徒不算杀人。”尤多西雅淡淡道,“而且,除去秘法,她的隐蔽能力、侦察能力、还有对修会的忠诚,都是我们有目共睹的。” 其余几位骑士长闻言,都认真考虑起她的提议。 尤多西雅说完,转头看向会长詹妮特:“会长,既然教宗怀疑背后是异教徒的阴谋,那么...就更应该让琴杜伊尔前往,她熟捻克希语、亚温语、真阿文、还有丹斯切尔语。而且,我估计,圣银大教堂已落入异教徒重重监视中,只有足够有能力的人,才能胜任这份工作。” 詹妮特闻言心中一阵动摇,她扫视其余骑士长们,叹了口气道:“那么,我们照规矩举手投票。” 会长并没有问是否还有其他选择,在场的骑士长们也由此看出会长的倾向,她赞成尤多西雅的提议。 刷刷声下。 四比一。 “那么,就派遣琴杜伊尔前去探查真相。” 会长詹妮特庄重的宣告声下。 尤多西雅摩挲淡棕的发梢,神色淡然。 洛梅阿,我的半身,我的主舵。 这应该对你的境地有利。 我相信琴杜伊尔,她能够将你遇到的邪祟魂灵,调查清楚。 .............................. 翌日下午,晨伊看见一批接一批的真教徒们跨过准备集市的人们,涌向镇上的教堂,不禁疑惑,曼努埃尔几天前才离世,按克希人的忌讳习惯,不过三天是不会光顾死人的地方。然而,真教徒们群聚教堂内外,膜拜圣像,高唱圣歌,对主不吝赞美之辞,少部分有见识的,还顺带赞美了诸神。 路过的艾米奶奶恰好回答了他的疑惑。 “小晨伊,圣地显了神迹!赞美我主,赞美祂。” 晨伊吓了吓,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消息就从圣地传到复活镇。 “克里斯托弗神父,赞美他,愿他安息。”艾米奶奶吟诵了几句常听的经文,又道:“神父他升天了,在火中走上了天国,主啊,这是多么伟大的神迹,不止如此,大家还看到了主,神父受火刑时,瞬间乌云密布,神父领着所有人高唱圣歌,主啊终于显圣了,祂举手便是雷霆,降下大雨熄灭了火焰......”艾米奶奶有声有色地讲起,经多人转述的故事。 晨伊听到后面,艾米奶奶还说,主降下天使惩处了几乎所有的异教徒,血流成河,主又将鲜血化成牛奶,赠给真教徒们,并宽恕他们。 按按额头,晨伊稍有无奈,传说总会在周折下掩盖住本来面目,自己当时根本就没有对任何人动手,更不可能将鲜血变成牛奶。 说到最后,艾米奶奶露出愤恨,这对于她来说,是少有的。 她说:“那些异教徒,无知亵渎的异教徒,竟然公开说,是他们的神显了神迹,因为仁慈而且同情真教徒的遭遇,可耻!真是可耻!” 晨伊闻言,稍有惊诧,又很快想明白了,巨王教自诩吾王之王为主神的继任者,再造天国的唯一神祗,当然不可能说是真教的主降下神迹。 “克里斯托弗神父,他是圣人,我们的圣徒,”虽然教会还未认定,但这种说法已经传开了,艾米奶奶合十双手,又虔信地念了几句经文,转过头道:“对了,小晨伊,我刚去了教堂,我认为你也该去亲吻圣像,你叔叔是虔诚的真教徒,主也会庇佑你的,” “我下次去,艾米奶奶,愿主祝福你。”晨伊摆摆手道。 第六十八章 集市 看见衣衫褴楼的山卜人都要搭起帐篷,在笛鼓的喧嚣声中,小镇广场上,满是果篮、麦子、烤好的面包、鸡鹅等家禽扑扇的羽毛;雀跃着跳舞的异教徒们,把自己喝得跟野兽一样醉醺醺;靠边缘的角落,几个蓬尖高翘的帐篷,皮肤白皙或微黄的大小姑娘们,坐在篷子里头,时不时掀开帘子,望一眼那些换上舞女装束,大胆摇晃肚皮与裙摆的姐妹们。 她们恰好与路过的自己对视上时,晨伊就知道,好吧,朝圣日到了,集市来了。 一片繁华的闹市,卫兵们巡视街道。 集市的节庆总会很乱,不止亚温人跟克希人,山卜人、低地矮人、侏儒地精各色少见的民族或种族都会在这一个半月扎堆,围着木枷台,哪个角落都有摊子,哪都有稀奇的东西,比如低地矮人,当街挥舞他们的望远镜。 卫兵们除去看管小偷小摸、争执喧哗外,还得监督用马、牛、驴等驮运货物的商人,不得让那些畜生当街排泄。 晨伊刚刚做完监狱的工作,对那帐篷内钻出来的脑袋摆摆手,无视妓女们殷切的目光,走过熙攘的集市。 身后突然传来一派惊呼哗然,晨伊侧了侧脸,原来是一只高大的巨魔,它的獠牙被修平,披着袍子,背驮着沉重的货物,小丘一样,脚趾踩出一个个浅坑。 巨魔粗壮的手指上,戴着人类脖子宽的戒指,十分稀奇,不过晨伊没多留意,他径直往魔法学院去。 卡西姆提前派人过来送信,信上说:晚上有一场神秘研讨会,在男爵的城堡里进行。 事实上,神秘研讨会只是附带的,男爵城堡里主要举行的,是场宴请贵族领主、骑士乡绅的宴会,在采光最好的大厅,按传统分四张大长桌,前后两座壁炉,一大一小,有仆人不停添柴火。 根据异教规矩,宴会若提及宗教,只能谈论本教而不得谈论其他宗教,但在复活镇,男爵为了兼顾双方,往往不会将话题推到神学上。 而复活镇的神秘研讨会,是近几年巫师卢西乌斯主持的,时间在宴会第一轮晚餐后,邀请途径复活镇的学者和学徒们参加,靠着卢西乌斯的名望,还几次邀请过贤者参会。 卢西乌斯死后,神秘研讨会自然落到卡西姆手里置办。 卡西姆这些天也一直在准备,不过晨伊要在监狱看班,即使知道,也没法参与具体工作,因此也不知道具体内容。 照着记忆往学院走,镇民们一下被集市聚到广场,街巷难免掉入冷清里,晨伊一路上看不到几个人。 临近学院,晨伊碰到了伊德莱,后者走在自己前面,没看到自己。 本想打声招呼,但想了想,晨伊从衣兜里掏出厄运铜币。 试一下。 食指和拇指扣住铜币,晨伊轻轻一抛,据观察,抛这枚铜币不需要睁开灵视之眼,只需消耗灵性。 哐。 硬币稳稳落在手心,晨伊看向伊德莱。 只见伊德莱走着走着,突然一个趔趄,脚尖好像碰到了什么,只听见伊德莱尖叫一声,直啃啃地摔倒在地。 晨伊怔了下,平移目光,发现他脚边有块不大不小的石子,卡在泥地里。 自己之前可没看到那有颗石子。 如果没有抛掷厄运铜币,不是伊德莱摔倒..... 那么会不会自己碰到这石子摔倒? 晨伊收起厄运铜币,以自己现在的灵性,大概能够抛五次。 “伊德莱,你怎么了?”晨伊佯装什么也不知情,走过去将他扶起。 “摔倒了呗,这遭诅咒的石子。”伊德莱骂骂咧咧,“你也现在去学院?” “对。” “我以为你退出了,诱发灵性后没怎么见过你。”伊德莱道。 “我去了监狱看班,一天两铜迪尔。”晨伊解释道。 “才两铜迪尔?能买什么?”伊德莱听到报酬后更不解,显然对他这种富庶家庭的孩子来说,不能理解,一天两铜迪尔是多高的薪资。 晨伊耸耸肩,道:“嗯...六块面包,不过现在集市,只能买两块。” 自己说的面包当然不是白面包,而是拿粗麦混麸皮、还有橡子什么的磨成出的麸皮面包。 “噢。”伊德莱点点头。 两人路上没多说什么,直至走到学院。 他们踏进门,就看见卡西姆和罗曼,二人早早在学舍里等候,站在黑板旁。卡西姆那白手套包裹的手,抓着粉笔,写上一个个文字。 晨伊仔细看去,立刻起了鸡皮疙瘩。 这是...那巫术手稿上的文字! 晨伊再三辨别,尽管卡西姆写得比较歪扭,但自己还是能认出字形。 “哦,你们来了。”卡西姆转过头,招呼道。 罗曼也回过头,朝他们点头示意。 卡西姆转出讲台,清了清嗓子,交代道:“好吧,信上虽然介绍了,但我担心讲得不清楚,现在再讲一遍。” “啊、哦。”晨伊把目光从黑板上收回,遮掩神色。 “我们要先参加宴会,第一轮晚饭后,我会提醒你们,到时你们就到侧厅去。我的佐伊,她会是这场研讨会的主持人,要有礼仪,献上和平之吻,你们知道。记住,这不是我们结社的小打小闹,而是场研讨会。”卡西姆的脸庞做不出表情,何况被麻袍裹着,只有眼神和口吻能表达他的严肃。 “正式开始后,可以放松些,会先有个娱乐活动,一个小小的赌博,赌星象。” “赌星象?”伊德莱新奇地问道。 “这项娱乐一直都是学者集会的常备节目,星光石,知道吗?”卡西姆知道伊德莱年纪小,见识也不够多。 “知道。”伊德莱点点头。星光石,是种常见的魔法材料,具有记录星座的能力,外表类似鹅卵石,多出现在清澈的湖泊边,石体表面有些许斑点散射银光,横切开后,其中会出现星象图。 “赌星象,就是根据星光石表面的斑点,来推测出切开后的星象。我设置了一点彩头,一块星光石,一枚银里德,记住,别赢太多,当然,我也不太相信你们有赢多的能力。”卡西姆顿了顿,玩笑道:“就算是学识渊博的克里木贤者,十块也有两块错。” 第六十九章 研讨会 至少在这小镇里,一场晚宴不似城市贵族宴会,每时每刻都有过多的规矩。 “抱歉,这里没有女主人。”阿泰男爵看着宾客们一一落座,高举手中的酒杯,笑道,“按照习惯,你们都该亲吻女主人的戒指,不过,这里只有男主人的靴子。” 在场宾客们一片哄笑,除去些恪守礼仪而拘束的文书学者们,他们不敢笑得过于放肆,以免被同行瞧不起。 结社四人坐在背光的右桌,跟文书学者们坐一起,左边是骑士乡绅们,他们穿着打扮或正式或随意,用铅制和铜制的餐具。 男爵领附近的领主贵族及其家眷,他们坐主桌,用银质餐具,大部分是旧贵族,也即是跟阿泰男爵一样,改信异教的。那一桌有几个仆人站身后备着,还有小壁炉,几乎是大厅最温暖的地方。 还有一张空的长桌,上面放着提前备好的克希名菜:烤乳猪,选的是刚断奶的猪崽,光腌制就用了数种香料,因此这道名菜也占了整场宴会三分一的开销,竖着放到中间偏上的位置,既不阻碍视野,也能让人一览乳猪的色相。 随着主厨拎出盘子,咔嚓划开乳猪的肚皮,横竖分切出几个部位,而后,众人的目光下,主厨举圣餐般地将盘子举高,狠狠一摔。响亮的破碎声里,宴会一开始就进入了高潮。 “敬我们的神。”阿泰男爵起身,高声道。 几位改信的领主意味深长地瞥了眼,笑了笑,也应和起这暧昧的话。 “敬我们的神。” “敬我们的神。” “敬我们的神。” 还有几位新贵族,他们是纯正的亚温人,也不试图纠正,只是小声地来一句“敬吾王之王。” “圣地、圣地出了神迹!一个神父,他上了天国!”一位醉醺醺的胖子领主,他朗声阔论道:“神父克里斯托弗,大家都说他是个圣人,最差也是个真福!” 阿泰男爵肉眼可见地,因兴奋而颤抖喉结,但还是打住道:“奥布里,现在不适合谈这个,喝酒。” 看见身旁亚温人的脸色,胖子领主识趣地换了话题,说:“我听说,一个吟游诗人说,丹斯切尔的皇帝,他被人刺杀了。” “什么?!”主桌几个领主贵族纷纷回头凑过脸去,家眷们也不禁竖起耳朵。 “那个乔治皇帝,他去视察工地,然后被人淹死了。” 贵族们有贵族们谈的事,主桌的宾客们一下打开话匣子,就着所听所闻的局势高谈阔论起来。 坐在长桌上,晨伊享受起木叉子下的美食,每人都会分得一块烤鱼肉、烤鹿肉,和羊肉糊,比起家里常年寒酸不变的食物,已经极为丰盛。 晨伊瞟了眼同桌其他人,结社几人对自己面前的酒杯一动不动,这是卡西姆之前叮嘱过的,除了他们,其他学者学徒们,也仅仅是轻抿一口。 一次晚宴要吃两轮或更久,第一轮晚餐结束的标志与吟游诗人有关,弹着鲁特琴的两位诗人,他们得合唱完两首史诗,分别在开餐时和开餐后。晨伊慢条斯理地切肉,不时舀一勺灰色的羊肉糊,吃得出是新鲜的羔羊肉。 不知吃了多久,待吟游诗人唱完《奥瓦奴之歌》,第一轮晚餐结束了。 “到侧厅去。”卡西姆拍了拍晨伊的肩膀。 晨伊微微颔首,从桌子前站起身来。 不止研习神秘学的人,其他宾客也有些站起身来,活动身体、解决需求,晚餐分数轮,也是为了给宾客们歇息时间。 随着卡西姆的带领下,二十来位学者学徒们一并前往侧厅。 侧厅门前,佐伊和三位侍女站着。 卡西姆走上前去,挽住妻子的手。 “晚上好,学者学徒们,这位是我的妻子佐伊,也是这场研讨会的女主人。” 佐伊上前一步同他们行礼。 回礼后,晨伊照着卡西姆的眼神暗示,率先上前,牵起佐伊的手,她戴着丝绸手套,翡翠戒指套在外面。 晨伊礼仪性地轻吻戒指上的宝石,而后快速放下,不多看女主人一眼。 有人领头,即使是乡下人也知道怎么做,众人们纷纷礼节性地献上和平之吻,有序地拥挤侧厅。 侧厅不大,但还是能容下二十多个人,有新添上柴火的壁炉,毛毯铺着,所有人一进门,便看见一张长桌,其上摆放着一盘一盘的星光石。 学者们都轻车熟路地走到长桌两旁,提前打量起星光石的样式,有几位耐心地跟身边的学徒介绍这项常见的活动。 佐伊站到桌前,宣布道:“在研讨会正式开始前,我们得先进行一场娱乐活动,如你们所见,我们准备了五盘星光石......” 同卡西姆紧张的眼神不同,佐伊显然对这种场面,十分熟捻。 介绍过规则后,佐伊吩咐侍女们上前,将四盘星光石收起,桌上仅留下一盘,将它们一个个拣出,排列到桌子上。 晨伊眼睛一亮,扫视一圈周围的学者学徒们,这正是自己熟捻厄运铜币的机会。 众人围了上去,彼此也谦让,只有伊德莱和其他一些没多少见识的学徒们有些跃跃欲试。 “这些是春季的星座。”佐伊介绍道,星光石表面的斑点,是可以辨认出是大概的时节。 一位学者捡起一块,辨认其光斑,道“这肯定是巨木座,四星的,长方几何。” 侍女递过小刀,学者当众横切星光石。 星光石的横切面裸露众人眼前,赫然是五粒银色斑点,按正方形排列。 “很遗憾,是方石座。”佐伊摇头宣布道。 那位学者朝其他人尴尬地笑了笑,咳嗽两声,拣起别的石头。 晨伊小心掏出厄运铜币。 稍稍走到人群后面,小小地抛起一个弧度。 有两个学徒和一位学者又选好的星光石,讲出对应星座,一一切开后,没有一个正确,不禁摇摇头。 晨伊走上前去,扫视着一个个星光石。 身旁站着位蓝袍学者,他白发苍苍,名为门罗,卡西姆有介绍过,他是在场众人里最富名望的。 门罗抓着望远镜,拿着一枚表面有七个斑点,仔细观察。 他抓了那枚星光石很久,不断地转动石头,眉头紧锁。 最后,门罗还是摇摇头,将那颗星光石放回原处。 晨伊想了想,随手抓起那颗星光石。 第七十章 卡西姆:神是绝对存在的 晨伊捡起那颗星光石,源自于脑子里一闪而过的灵感。 这种灵感甚至都没有在脑子里确切下来,而是一种突然起意。 “难道是...铜币的影响?”晨伊嘀咕道,辨认起上面的斑点。 而后,晨伊诧异地发现,勾连起石头上的斑点,一下就想到几个对应的星座。 “应该是...狐兔座?”晨伊斟酌后,选出最相似的,转过头朗声道:“狐兔座,这颗星光石。” 周围的人看了过去,晨伊的打扮不似学者,待他将星光石放到侍女手上,交给众人阅览后,更是纷纷摇头。 “这应该是春兔座。”罗曼开口质疑道,他盯着晨伊,这个灵视之眼残缺的真教徒。 其余几位学者,草草看过后,三位赞成是春兔座,一位说是麋鹿座。 他们没有否定晨伊的话,只是笑笑看他,毕竟他只是学徒身份,推测错误也是常有的事。何况不是自己的学徒。 门罗转过脸,他盯起晨伊,问道:“你觉得是十六星的狐兔座?” “是的。”晨伊心里也稍有忐忑,但还是道。 “我在麋鹿和狐兔之间犹豫了很久,”门罗笑了笑,自嘲道:“所以我换了一颗,就当老人为保全自己的名声。” 听到门罗学者这样说,众人眼神疑惑,有些不置信地看向晨伊。 连一直旁观的卡西姆,他也将目光落了过来。 “切开吧。”晨伊朝侍女说。 侍女将小刀递过来,晨伊接过,刀刃放到星光石横面,深吸一口气,缓缓切下。 星光石比鹅卵石要软,刀刃也没有遇到多少阻碍,众人的目光下,星光石的横面被一分为二,银色斑点露在表面。 “一、二...”晨伊数着,稍稍惊喜道:“十四、十五、十六。” 银色斑点的排序,上六星勾下两个角,其余十星勾勒出尾巴和身体,俨然就是春季星象的狐兔座。 “很有眼光和天赋,学徒。”讶异下,门罗学者笑道。 周围的人没有想到真是狐兔座,眼睛一下瞪大,目光诧异又感叹,刚才讨论的几位学者互相看了看,随后低头掩饰尴尬,罗曼更是不声不响地走远了一点。 晨伊笑了笑,谦虚道:“这没什么,门罗学者,我是一时走运,而你有渊博学识。” 门罗学者闻言,幽默道:“神秘学的研究可以脱离学识,却离不开运气,在这里,学识总比不过运气。” 他说完,拿起另一颗同样观察很久的星光石,朝侍女说:“切开吧,十三星的黑象座。” 侍女递来小刀,门罗学者娴熟地将星光石切成两半。 移开上面那瓣星光石,门罗学者低头数起星数。 “一、二...”他怔了怔,道:“只有十一星,看来我眼花了。” 晨伊转过头,反应过来,心里一阵抱歉。 在自己抛掷铜币的时候,门罗学者是最近的那个。 随着学者学徒们切开一块块星光石,一盘又一盘的盛上,整个娱乐活动也接近尾声。 虽然开头失利,门罗学者终究凭借丰富的经验和学识,推测对了十五个星座。 卡西姆凑到妻子身边,问道:“佐伊,晨伊推测对了几颗?” “我的卡西姆,”佐伊柔和道:“十颗,第三多。” 卡西姆嘴巴张了张,讶然地打量了会晨伊:“叫人惊讶,或许就跟门罗学者说的一样,很有眼光和天赋。” 随后,他惋惜道:“可惜...诱发灵性的时候出了变故。不知道,白金学派以外,别的学派有没有办法补救。” 佐伊眨眨眼睛,提醒道:“你可以在交易的环节问一下,我想,不会很贵。” “但问题是...可能没人清楚。”卡西姆无奈地耸耸肩。 佐伊不再同丈夫交谈,她上前和众人宣布,娱乐之后,轮到“富有学术氛围”的时间。那十对“神秘研讨时间”的指代词。 几个侍女收拾星光石,把桌子抬走,推出一张长矮桌,亚温人是坐在垫子上的民族,所以,学者间的研讨,也会在一张张的垫子上进行。 门罗学者是他们间最有名望,学者间的名望如何来?谁都知道,是在每次研讨里的辩论而来。 他一坐到垫子上,就捋着胡须开口道:“我是个不信者,是个不信的学者。” 这平淡的话,如同一声惊雷,炸在每个人耳蜗里。 周围学者闻言呆了呆,他们齐齐将目光投向门罗学者。 要知道,学者七誓里,第一誓便是,此后虔心信神。 卡西姆变了变脸色,凝视门罗。 “别担心,同行们,我只是在诉说一种新出现的观点。”门罗学者顿了顿,接着解释道:“它源自西部群山,在白金学院的学者间流传。” “白金学院...真的是白金学院吗?多亵渎的观点。”一位学者半信半疑地确认道。 “是的,不过,我认为还是很有道理。他们将它称之为无神主义...或者实用主义。”门罗学者说了两个陌生的单词。 在脑子里,晨伊费了点力气将它们从白金文转译成亚温语。 “我事先表明立场,我赞成他们的观点。”门罗学者这么一说,把在座众人的胃口都吊了起来。 卡西姆直直地盯着门罗学者,没有急着说话。 晨伊身旁的伊德莱,求问过巨王教又求问过真教的他,收拢双腿,露出极大的好奇。 “他们认为,诸神与吾王之王,不过是神明而已。神有神关心的事,而人应该关心自己。一只羊羔,能活七八年,一个人,也能活过七八十年,那么对于羊羔来说,人就是神,这点上,人与神并无二样。”门罗学者诉说着新观点,口吻兴奋。 周围的人作出思考的动作,在神秘学研讨会,很多知识并无忌讳。 卡西姆一时呼吸急促,敲击地板,继续竖耳倾听。 “当然,这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门罗顿了顿,像极按住史诗最后一句不唱的吟游诗人,待目光纷纷聚焦自己身上才道:“他们认为,绝对的神不存在,神只是相对的存在,也即是说,神明的永生,只是相对人而言,对于更广阔的时间来说,不过一瞬。” “门罗学者。” 众人纷纷回头,说话的是卡西姆。 晨伊也看向他。 “我要驳斥你。”卡西姆淡淡道。 “噢?你请说,卡西姆学者。”门罗学者作出手势。 “要我说,若谁真的相信了它,谁就上了当,远的来说,有因信仰救助世人的贝伦德、有为吾王之王,而甘愿被石子砸死的卡托,近的来说,便是真教的神父,克里斯托弗,他活活被火焰灼烧,又因信得救,若没有信仰,这便不会发生,获得这种宝贵无神主义的人,是否还有为不相识的平凡人而牺牲的良善?他们否定神明,也就获得不用负责、事不关己的快感。神秘学,不应空谈神秘。” “这说服不了我。”门罗学者皱皱眉头,脸色动摇道。 “这个无神主义,不过人提出的观点,站在人的层面,而未站在神的层面丈量。” 卡西姆话虽简短,却尤为有力,门罗学者扶住胡须,不禁深思。 “至于说‘神只是相对存在。’”卡西姆轻轻举起脖颈上的圣画吊坠,“在这座受神眷顾的小镇,我曾听到神谕。” 话音刚落,在场学者学徒无一不面露诧异。 门罗学者抬起眸子,也凝视着卡西姆。 晨伊愣了下。 “祂说:‘存在就是被感知。’”卡西姆扫视众人,虔诚而严肃道:“‘我思故我在。’” 众人先是瞳孔微缩,仔细咀嚼后,眼睛陡然睁大,嘴巴张了张,难言心中震惊。 门罗学者仿佛变成了雕像,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回过神来时,慌乱地低下脑袋,几经思考,却找不到辩驳的话语。 素来自诩学识渊博的门罗学者,面对这两句简练而深长的话语,唯有深深的无力。 “我想,正因为如此。”卡西姆抬起头,深深地望上方看,“神是绝对存在的。是绝对的存在。” 第七十一章 雷蒙德的佩剑 他们凝望着卡西姆,那个坚称自己听过神谕的麻风病人。 托起下巴,抓住鬓角,那些学者们沉思那两句箴言,越想便越为之折服。 门罗学者抬起脸,捋着胡须,郑重道:“我得说,你没有完全说服我,但卡西姆学者,以我的学识无从辩驳,我必须承认,若真是神谕,那神已胜人太多太多了。” 话说完,学者学徒间爆发一阵掌声,为卡西姆的学识,为门罗的风度。 卡西姆缓下口气,连忙谦虚地推脱。 晨伊脸色稍稍古怪,从众地拍起手掌。 研讨时间以两人出色的辩论开始,作为学徒,晨伊一直在旁听,少有开口参与其中,即使有,也多是附和,这种学术上的讨论,以晨伊现在的知识面,能听懂都已十分勉强,难以说出什么成文的观点。 期间,晨伊注意到,卡西姆和门罗学者,他们就像没有争执过那样,平和地交换学识,频频点头赞成对方的观点,这也是寻常研讨会常见的,学者们对神秘学的探讨总没有隔阂。 研讨时间很长,大约一个半小时,期间还有仆人过来告知众人,第三轮晚餐开始的消息。 富有学术气氛的时间结束,佐伊走到众人之间,抱歉地通知众人,即使某些学者谈得兴起,也只能不舍地结束讨论,互相留下旅馆地址。 “那么,是时候轮到交易环节了。”卡西姆同他们道。 通常来说,交易不是研讨会的重头戏,毕竟巨王教的不少城市里都有相应的交易所,但也通常被视为研讨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某些时候,还是赃物出手的机会。 卡西姆筛选过参会的人选,他并不想赃物在这研讨会上出现,那样会让名誉受损。 其中一位学者扶了扶袍子,首先道:“你们知道,我是一位药剂师,我要出手两瓶珍贵药剂,一瓶能促进伤口愈合,另一瓶能暂时提升灵性。” 说完,学者从牛皮包里拣出两瓶药剂,放到众人眼前。 一深蓝一淡绿,玻璃瓶里颜色瑰丽。 “晶莹透明得跟琥珀一样,相信有眼力的大家都能看出来,这里面可没有多少杂质。”学者夸赞道,“三十五银里德,或者一枚金罗纳。” 星光石里赢了十银里德,晨伊本来对提升灵性的药颇有兴趣,但一听价格,只能把脖子缩回去。 “三十二银里德,我不需要你的玻璃瓶。”靠门那边,一位学者出声了。 “好,成交。”卖药的学者将两瓶药剂递了过去,后者掏出两个空瓶,分别倒完后,将瓶子和银币递了过去。 之后又有几桩交易,有的成功,有的无人问津。 除了实际的物品外,还有交易信息。 “有谁懂得骆目语的相关信息,我这里有一串咒语是关于骆目语的。” “我们之间可有人知道南方的古代法师遗迹?有几名骑士在那边失踪了,若能提供相关信息,我愿意支付十五银里德。 “我要出手一个名额,一位附魔大师的预约名额,买下这个名额,一年后,你可以让他为你打造一把符文武器。” ........ 交易接近尾声,卡西姆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后问道:“我们之中,有谁知道白金学派外,如何诱发灵性的确切信息,比如美德学派、玛尔洛伊学派...” “卡西姆学者,你为何问这个,白金学派可是主流。”一位学者不解道。 “白金学派虽然是主流,可古代先贤们,并不全出自白金学派。”卡西姆回答道,“有谁知晓吗?” 然而,学者学徒们纷纷摇了摇头。 卡西姆叹了口气。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当仆人过来告知最后一轮晚餐准备开始的消息时,研讨会也宣告结束了, 众学者学徒们由仆人领着,去参加最后一轮晚餐,分食那道克希名菜,烤乳猪。 晨伊也随着他们站起身,正准备走出门时,一位仆人拉住了自己。 “你是雷蒙德的侄子,晨伊吗?”那仆人问道。 “是我...怎么了?”晨伊回问道。 “男爵大人,他在书房等你,他希望你到书房去和他见一面。”仆人道。 男爵要找自己,晨伊感到一头雾水,问道:“男爵大人找我做什么?” “男爵他说,”仆人转述道:“克里斯托弗,让他想到了雷蒙德。” “好吧,我会过去,带路吧。”晨伊听到后点点头道。 走过廊道,左拐右拐下,仆人将晨伊带到书房前,示意晨伊自己推开房门。 推开房门,晨伊走进书房内。 “欢迎,孩子。”阿泰男爵坐在椅子,桌边摆着烛台,他脸颊醉醺醺的通红,仍十分有礼节地朝晨伊做了个手势,“希望你能吃得好。” “我吃得很好,男爵。”晨伊朝男爵行礼道。 “好吧,晚餐间隙不长,我尽量长话短说。”阿泰男爵站起身,他深吸一口气,道:“孩子,对于你叔叔,我很抱歉,尽管几年前我就跟你说过了,那时形势所迫,但...还是很抱歉。” 晨伊稍稍地吸了口气,听到仆人传达的那句话时,自己也大概猜出男爵为何找自己。 “我知道的,男爵,我未有怪责过你。去圣地,这是叔叔的选择。”晨伊叹口气道,雷蒙德选择去圣地时,阿泰男爵已经投降异教。 “孩子,很高兴听你这么说,雷蒙德,他曾是我最优秀的骑士。”阿泰男爵努努嘴笑了笑,怀念道:“我还记得,他跟我头次去打猎的下午,那天他射死了一只野猪,两头麋鹿,而我,连只兔子都没逮到。” 很快,阿泰男爵咳嗽两声,收敛起回忆,道:“孩子,相信我的仆人跟你说了,是的,我受了克里斯托弗的感触,我是听到了他的故事,才又记起雷蒙德,请你原谅我的记忆力。 因为听到神父的事,所以我记起了雷蒙德,晚宴前,我问过我的总管,他说你已经十六岁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酒意上涌,阿泰男爵喘了几口气,接着道:“说了这么多,我说、我想说,我想弥补你,孩子。你就当作,一个上年纪的人没有忘去过去的信念和情感,想对过去的遗憾作补偿。” 晨伊有些诧异,随后问道:“男爵大人,你想怎么弥补?” 要知道,对于一位骑士的侄子来说,还是背叛领主的骑士,阿泰男爵没有照拂的义务。所以晨伊才会诧异。 “你知道,你叔叔是我的骑士,他的装备都是我置办的,也在城堡里。”顿了顿,阿泰男爵继续道:“你毕竟不是骑士,也未经骑士训练,盔甲按情理来说,不能送给你,但你叔叔的佩剑,我想,它适合交到你手上。” 叔叔的佩剑?晨伊的眼神一下严肃又激动。 一柄锋利的长剑,从来都是骑士的灵魂。 第七十二章 长剑禁忌 待最后一轮晚宴结束,每人都分到了一块烤乳猪,酥脆的表皮,流油软嫩的肉块,晨伊还是头次吃到如此多的香料味。 得益于异教徒的朝圣日,每年这一个多月,城堡都有不菲的税收入账,所以例行的宴会也一年比一年豪奢。 晚宴结束后,晨伊留座在大厅内,待阿泰男爵安顿完那些领主贵族们,以及送别那些乡绅文书。 阿泰男爵回到大厅,他招呼晨伊过去,为了保持清醒,他比平时少饮了许多,弯下身从壁炉上借了火点燃火炬。 “走吧,去库房。” 晨伊点头起身,跟着男爵走进城堡的内院,途径两座小吊桥,走到校场,阿泰男爵停下来,举着火把辨认位置,集市的缘故,城堡里大多数卫兵都被派去巡街了。噗呲呲的嘶声,旁边是马厩,马骚味溢了出来。 “这边。”阿泰男爵说。 走过马厩,他掏出库房的钥匙,连排的木造库房里,兵器库在最里头。 拧开门锁,阿泰男爵领着晨伊走入其中,刀有刀架、戟有戟台,武器各有分类,晨伊稍稍略过眼,便看见手办剑、链头槌、乌鸦啄等十几种武器,以一个男爵领的标准来说,丰富非常。 阿泰男爵走到兵器库最里头,翻出一个长条形的木盒,轻轻一抹,手指满是灰尘,他在火光下辨清上面的标识后,呈到晨伊脸前。 “孩子,这便是你叔叔的剑。”他边说着,边把火把塞到墙壁上的铁火炬架上。 晨伊接过长条形的木盒,放到地上,阿泰男爵递过来一把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拧转后,晨伊打开木盒。 黄得发棕的麦秸间,一柄狭长的长剑,静谧地躺在里面。 剑身即使蒙尘,火光下,仍是瑰丽的淡银色,配重球是深灰色的,自十字剑格延申至剑锋的血槽,美丽又平滑,锋刃粗看下长且直,细细观察,晨伊看见剑身中部微凹的弧度,如体态匀称的美人腰,啧啧称奇,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它,但确实多年未见了。 “它的名字,我想你知道:世间的坚贞。”阿泰男爵怀念道:“但你或许不知道它以前的名字。” “以前的名字?”晨伊抬头问道。 阿泰男爵顿了下来,拿衣袖拭去剑格的灰尘,“在这里。” 低眼看去,那是真阿文,晨伊试着念道:“...禁忌?” “回忆下,克希语里,那个单词怎么念。”阿泰男爵意味深长道。 “禁忌...海..德”晨伊念叨一遍,睁大眼睛道:“黑德薇希?” “是的,你的堂妹。这不是他第一柄剑,却是他女儿出生后锻下的。”阿泰男爵说着,又道:“他第一柄剑,是他妻子的名字,也就是你婶婶,梅丽莎。” 晨伊抚摸剑格上的名字,上面涂了金漆,这似乎象征着她那头柔软金发一样。 可想而知,黑德薇希对普涅家的意义。 至于为何改名,不用说,晨伊心里也清楚。 黑德薇希过世了。 后起的名字:世间的坚贞,即意味着,叔叔雷蒙德,自此后献身于神明。 “拿起它吧,挥动它试试。”阿泰男爵道。 晨伊将手掌按到剑柄上,深吸口气,拎起后,双手握紧剑柄,退后几步,到稍稍空旷的位置,朴实地下挥,感受仿佛划开空气的锋利,手心激动的汗水,染湿剑柄的灰尘。 禁忌、或者说黑德薇希,不知是什么钢打造的剑刃,它轻盈且锐利。长度相较寻常长剑要短些,因此不仅适合双手,单手持握时,花多点力气,亦能挥舞。 阿泰男爵这时起身,建议道:“我得跟你说,我希望你不会有挥剑的机会,我也希望你不要与人起私仇争执。你毕竟未经骑士训练。” 说着,阿泰男爵找出一个牛皮剑鞘,晨伊接过手,将禁忌收入其中。 阿泰男爵深吸口气,“我是说,如果你愿意成为一位骑士,现在训练,也不算迟。” 晨伊攥着长剑。 骑士,对于平民来说,那是多么大的荣誉。 整个男爵领,两千多户家农民,仅仅十六位骑士。 而这已经远胜寻常男爵领,毕竟不是每个男爵领,都刚好坐落在一条朝圣路上。 “抱歉...男爵,恐怕我暂时没法进行骑士训练。”犹豫之后,晨伊回绝道。 以现在的情况,自克里斯托弗升天后,千柱云海之上,起了新的变化,自己仍需继续探究神国、神秘学,还有研习古言。 而苦难灵庙的欧德的到来,让晨伊心里更添了一分警惕。 即使眼下,依旧无法拨开疑云,晨伊觉得自己该紧张起来,复活镇,自己的神国,已经被他人盯上了。 而那张巫术手稿,已经确切地出现在复活镇上。 事实上,晨伊今晚便打算登上神国,再推演一次小镇的未来。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阿泰男爵没想到晨伊会拒绝,呆了呆,而后缓缓道。 ................ 今夜没有宵禁,但随处可见巡街的卫兵,告别男爵后,晨伊抱着禁忌,他在城堡里用舀水擦拭过了。 转开家里的门锁,晨伊径直走入屋子里。 “黑德薇希。”晨伊喊道。 妹妹,她从卧房里走了出来,看见晨伊点燃了灯芯草灯,手里抱着什么。 “你回来了,哥哥?抱着的是什么?” 转过脸,晨伊笑道:“黑德薇希。” “什么黑德薇希...我不站在这里吗?”她挠了挠耳鬓,不解道。 “黑德薇希就是黑德薇希。” 黑德薇希听得迷糊,她感觉到哥哥有意如此,道:“什么嘛,你肯定又在糊弄我。” 听她这一说,晨伊不卖关子,直接将长剑放到餐桌上。 就着火光,晨伊看见黑德薇希,妹妹眼睛一下瞪大,捂住嘴,连好看的眼眶都在打颤。 “爸爸的剑,世间的坚贞...你说的是它。” “傻瓜,所以我说,黑德薇希就是黑德薇希。”晨伊宠溺地朝妹妹笑了笑。 黑德薇希这时才恍然明白,她的记忆告诉她,这把剑,它原来的名字,是为...自己而取的。 自己...真的是自己吗? 它该叫...世间的坚贞..... 黑德薇希刹时失神。 不,自己不应该,自己这时应该沉浸在喜悦中,捕捉回那种感动,回到那种感动的情绪里,别多想,黑德薇希,别多想。 这样想着, 温柔的灯火下,她簌簌地淌起眼泪。 第七十三章 第一个音节 登上千柱云海,晨伊扫视那三座钟楼,以及被无形之塔托举的青铜门。 挥了挥手,晨伊唤起了复活镇与圣银大教堂的虚影。 “嗯...米路成了新的神父。” 看向教堂内,跪在圣像前的米路低头祷告,晨伊听了会,大概是敬慰克里斯托弗与主的话语。 晨伊没有再多留意圣银大教堂,自己神国的主要部分,还是复活镇。 “那巫术手稿,它到了卡西姆手上。”晨伊往学院看去,“卡西姆...他在祷告。” 麻袍与绷带缠身的卡西姆,他跪坐在柔软的垫子上,在存放傀儡的暗室里,朝着描绘天国的圣画像祷告,那代表着巨王教的吾王之王。 “吾王之王啊,我已遵您的旨意,得到那份手稿,那些邪教徒告诉我,手稿上的文字与数理有关。”阖紧双目,卡西姆站在暗室里祷告着,“然而,以我低微的能力,实在难以破译其中言语。” 晨伊倾听着他的祷告,指尖轻扣扶手,沉思片刻。 在上次的推演里,卡西姆找上了罗纳德,也因而在罗纳德的协助下,几乎破译出手稿的下半句。 晨伊喃喃道:“如果早点找上罗纳德...会是另一个结局,嗯...应该能往好的方面发展。” 话音落尽,两座钟楼的灯火渐熄。 暗室内,卡西姆虔诚的阖紧眼睛,攥住手中的圣画吊坠,耐心等待。 他首次得到回应的祷告,就是在这暗室之中,在无数个“自己”面前,他相信,这里是他离神最近的地方。 蜂烛。在他的垫子前。 等待良久,卡西姆忽然闻到蜜糖的香气。 他顿时有些局促,但尽量平静下来。 “罗纳德,”祂说着。 卡西姆的眉头,稍微诧异地耸了一耸。 吾王之王也认为罗纳德是关键吗?卡西姆一时暗暗庆幸,自己的想法与神明不谋而合。 “你会,且要去找罗纳德。” 钟吕的声音落耳,卡西姆霎那一僵。 他的注意一下集中在前句上。 我会... 吾王之王,您早已知晓我的想法、我的未来了吗? 卡西姆瞳孔微缩,呼吸不禁急促。 自己方才还为与祂不谋而合而沾沾自喜...... 原来是祂早已将目光落到未来。 卡西姆即刻恢复谦逊的态度,虔心地求问道:“吾王之王啊,我该如何说服罗纳德?” 云海之上,晨伊抵住太阳穴,是的,该如何说服呢? 很快,晨伊想起卡西姆所说的,文字与数理有关。 与数理有关... 而罗纳德,在自己的作用下,他眼下对数学极为痴迷。 晨伊有了想法,降下意旨。 谦逊与敬畏的作用下,卡西姆将身体匐低,以求去神明的回答。 “你只需说,‘复活镇的数理,就在其中。’” 神音落耳,卡西姆怔了怔,只要这样,就可以了? 再稍等片刻,他还是没有听到,神明的话语。而且,他的眼睛不再被阖紧,而是能缓缓睁开。 看来这就是吾王之王的全部提示了。 卡西姆即便犹疑,但不会也不敢去质疑。 “吾王之王,我遵奉您的意志。”卡西姆虔心道。 他站起身,缓步走出暗室。 晨伊看着卡西姆自暗室走出,瞟了眼钟楼灯火,若再说下去,恐怕就不够推演一次了。 “那句话是我有意夸大了点...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嗯,罗纳德的话,应该能。”晨伊这番猜测,出于对自闭症患者的单纯的信任。 晨伊坐直身子,将虚影投映而出。 “只有复活镇的虚影,没有圣银大教堂的...”晨伊是照旧投射虚影推演,却发觉无法凝聚出圣银大教堂的虚影。 “是因为复活镇是我的根基吗?还是因为我没有掌握圣地?” 晨伊有诸多猜测,但只能暂时搁置一边。 “先推演吧。” 那两座实体钟楼的灯火尽数熄灭。 复活镇的虚影,又一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运转。 “卡西姆成功邀请罗纳德加入天国结社,罗纳德开始着手破译工作。” 晨伊难以一览全部细节,只能专注在关键的人物身上,快速过滤信息。 “一个精灵?她来到小镇,开始调查小镇,调查...魂灵?” 晨伊皱起眉头,这来历不明的精灵直奔自己而来。 “很快,手稿被破译出第一句:男爵将死于信仰。” “翌日,投降异教的男爵被杀死了!那精灵伪装成仆人,为求通灵,把男爵杀死了。” 晨伊没有想到,这次的死于信仰,竟然会是这种形式。 他的心脏一下被提了起来。 “仓促忙乱下,罗纳德即位男爵,通灵后的精灵意欲刺杀罗纳德,再度通灵,获取更多的信息。” “即将成功之际,精灵死了,被‘我’杀死了。” 晨伊稍稍放松下来,舒了口气。 “即位男爵的罗纳德,无意也无心管理男爵领,尽数交由下属,他自己则尽全力配合结社破译手稿。” “半年后,受克里斯托弗封圣的影响,异教高层授意异教的王裔搜查复活镇,并审判清查那些为向克里斯托弗祈祷的人。王裔自东向西,经过康达镇来到这里。 作为一地男爵,罗纳德被首先逮捕,被恶意诬陷,剥夺其所有权力,以免对接下来的审查造成阻碍。被关入监狱前,罗纳德为天国结社留下最后的笔记。罗纳德被送往圣地,三个月后处死。” “结社决心为罗纳德复仇,在他们的调查下,他们发现,王裔的灵魂已被替换!” 苦难灵庙。 晨伊手指抓紧扶手。 紧接着,晨伊看到王裔被他们刺杀,然而,伊德莱、罗曼都死在了途中。自己也...重伤残疾。 “卡西姆,结社最后的成员,遭到打击的他,以更坚贞的心神,开始闭门不出,没日没夜地破译手稿。” “三年后,真教徒的起义再度爆发,却换来了异教徒们残酷的镇压,不费吹灰之力,因在之前的审判清查中,真教徒们中最坚定的那部分,都已死在审判中。” “真理军,他们...提早来了,为什么?” 当看到身着蓝白铠甲的骑士们出现在复活镇,晨伊一下紧张,在往常的推演里,他们都是六七年后才会到来。 “因克里斯托弗的封圣,刺激了整个真教世界...真教徒们逐渐狂热,夺回圣地的口号,早已传遍真教诸国。 ‘战争,是我们对异教徒的唯一赦令!” 丹斯切尔的朱宫皇帝,自称‘死后即可为圣徒’的他,与教宗联合发出号召,新的光复失地运动开始了。” 蝴蝶效应。 自己敕封克里斯托弗的蝴蝶效应。 晨伊刹那失神后,紧紧盯住复活镇。 复活镇,要提前毁灭了么? 晨伊几乎将手心攥出血来。 “复活镇被真理军攻破,他们屠杀了每一个异教徒,卡西姆还在破译手稿,不断计算着一个个公式,翻开数以千行的笔记。” 晨伊身子前倾,盯住运转的虚影,盯住卡西姆。 “‘我’...‘我’挡在了他们面前。” 晨伊屏住呼吸,他知道自己只为争取时间,再争取多一点时间。 “‘我’死了。” 晨伊不禁为之一滞,但当他将目光移到卡西姆身上的时候。 卡西姆... “他破译出后半句第一个音节!” 第七十四章 复杂 晨伊看见了笔记上的表音。 那个音节是...“诺” “诺...拉里奇?”晨伊下意识地蹦出这个单词,继续看着复活镇。 卡西姆死了,被真理军以主的名义杀死了。 复活镇依旧迈向了应有的结局。 晨伊仍不知道,“诺”是否意味着“诺拉里奇”,还是其他单词。 就算是“诺拉里奇”,后半句远比前半句长,不止一个单词。 “但...仍有转机,仍有希望...卡西姆,他破译出了后半句的第一个音节。” 晨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封圣的蝴蝶效应,影响如此之大。” 晨伊不由地想到,因克里斯托弗的升天,异教的王裔前来彻查复活镇,意图光复圣地的真理军提前踏足此地...... “不过,推演也让我有了个框架,”晨伊托住下巴,思索着,“王裔...他被苦难灵庙的人替换了灵魂,还有那精灵刺客,她是为了调查魂灵而来...魂灵?与伊莎主祭有关?可是...她好像是信仰真教的。难不成是双面间谍。” 不管怎么样,晨伊清晰地认识到时间的紧迫。 “不能让她杀掉男爵,因为她杀掉男爵,罗纳德仓促继位,复活镇才会这么快被架空,必须提前阻止她...可是,她有极高的伪装技艺。”晨伊心头漫起阴云。 “不对...关键点不一定在她身上,手稿里说,男爵将死于信仰,每一回推演,就算不是她,男爵也会以各种方式离世。” 男爵将死于信仰,就如挥之不去的阴霾,似乎不论怎么样,男爵都会死于信仰。 “如果换掉阿泰男爵...会不会是另一个男爵死...比如,异教徒们废黜男爵,然后推选...不对,亚温人的教法里,根本就不存在男爵。” 阿泰男爵是因及时投降异教徒,他才保留了“男爵”封号,但...在亚温人的教法里,是不允许贵族出现的。 虽然只是名义上。 但依然无法跟“男爵”手稿里的内容对上。 只有他儿子即位,才会保留“男爵”封号。 如果亲自把男爵杀掉,让罗纳德提前即位...晨伊冒起个大胆想法。 不对,这一样落实了手稿上的话。 “...或许男爵无论如何都会死,但...只要在这个推演的框架里,拖延再久些,罗纳德,他或许能给卡西姆留下更多的笔记。”晨伊想不出结果,只能按合理而有利的方向推测。 “必须阻止那精灵刺客,该死,这一个半月都是集市。” 集市期间,来往于复活镇的人不是一般的多。 “还有苦难灵庙,他们也盯上了复活镇,罗纳德的死,也有他们从中作梗。” 晨伊在脑子里梳理着思路。 自己执着于破译手稿,因那手稿实在太过古怪,每一次都会现世,又每一次,只完全破译了第一句。 所以他想,复活镇注定毁灭的秘密或许就在其中。 晨伊感到前所未有的紧迫感。 古言、神秘学、推演、精灵、苦难灵庙、手稿、男爵、卡西姆、信仰凭依...... 那些关键要点,逐个逐个地蹦出脑海。 自己只能试着将它们互相勾连,连成一条一条的线,然后连成一个面,乃至一个立体。 晨伊直觉头痛。 复活镇接下来的未来,比自己想象得更复杂。 就像站在现在,又试图将未来和过去汇聚,三者一一对应,考虑顺序、包含和交叉,摆脱线性思维。 但在这期间,又容易顾此失彼、或是陷入某个点中。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把手上的事情先做好。”晨伊喃喃道。 而现在手头的关键点便是: 对付精灵刺客与苦难灵庙。 心绪安定后,晨伊从千柱云海向下望去,准备扫过一眼后,就回到身体里。 目光掠过自己家。 对了,黑德薇希。 晨伊猛地拍了下脑袋。 “差点忘了...还有要点...黑德薇希,圣徒宝血,它落入的是黑德薇希的墓中。”这样想着,又一个思路蹦出晨伊脑海,“瑟琳娜...或许能跟她求取秘密,不知有没有用...但还是得试试。” 还有精灵的来历,苦难灵庙的相关信息,或许都在能够求取秘密的范围内。 思考片刻,晨伊觉得可行,当即以白金文呼唤秘密结社的真名,随后静静地坐在御座上。 没有等待很久。 远处天空,瑟琳娜的马车被巨大的竖眼怪物托举而来。 马车平稳地落在云海之上时,拉奥照例低垂竖眼,将马车放下。 “我的尊贵客人,您好。”瑟琳娜简练地招呼道。 晨伊笑了笑,寒暄了几句。 瑟琳娜就像没有别的顾客一样,几乎是随叫随到。 “请问,您再度唤我前来,是期望交易秘密么?” 交易过几次,彼此熟悉,瑟琳娜少了许多拘束,口吻随意。 “不错,我期望交易秘密。”晨伊也不啰嗦,直截道:“为了那个秘密,我可以为此支付紫光秘密。” 瑟琳娜闻言,倾了倾身子道:“噢,那可真叫人好奇。” 她做好了倾听的准备。 晨伊深吸口气,缓缓道:“请你为我占卜:圣维娜卡纳的宝血,是不是选择了黑德薇希,如果是,为何选择黑德薇希。” 本以为瑟琳娜会干脆的答应下来。 但晨伊...仿佛听到了瑟琳娜的滞涩。 她颤抖起来,不是因恐惧或是害怕。 而是某种,重重锤击心脏柔软的颤抖。 这是晨伊听出来的。 “你怎么了,瑟琳娜?” 话音落了许久,马车里的女人才终于缓了过来,“圣女维娜卡纳。真是久远的名字,在我还年轻的年代,我就听过她流淌银血的事迹了。” 晨伊听到,瑟琳娜垂下脸旁,扣住下巴,沉吟良久。 “我的灵性告诉我,这是个紫光秘密,而且,极为隐秘。嗯...”她长长地嗯了声,“勉强还在我的能力范围内,那么,请您支付筹码。” 晨伊已心有想法。 “不过,”瑟琳娜转折道:“我得告诉您,求取紫光秘密,我得准备一个特定且复杂的仪式,这需要几天甚至数月的时间。” “好的,瑟琳娜。”晨伊微微颔首,求问瑟琳娜总比自己推测更为准确,照往常道:“我与克里斯托弗神父定下了约。” 晶莹的球体上,蓝光仅仅一闪而逝,随后的绯红也未有过多停留,青色光团稍作迟滞,柔美的光团梦幻般互相叠加,融汇,直至勾勒出高贵的紫。 紫光秘密,无可置疑。 第七十五章 忒修斯之船 凝望着泛着紫光的水晶球,瑟琳娜的心痒无以言述。 但那古怪的语言,她仍旧一无所知。 只能把一个个音节记在脑子里,还好她的记忆力,从来都不差。 瑟琳娜深深吸一口气,她的目光落回御座上,道:“那么我遵从您的要求,去求取您所期望得知的秘密。” “非常感谢。”晨伊道。 “我的客人,鉴于您支付了一个紫光秘密,如我之前所说,我需要一定的时间消化,如果您还想求取秘密,我只能回答一个到两个评价不高的秘密。”瑟琳娜缓缓交代道。 晨伊想了想,直接问道:“苦难灵庙,他们将会替换一位异教王裔的灵魂,我想知道,他们如何做到的。” “将会?”瑟琳娜怔了怔,旋即苦笑道:“您是看过预言才来找我求问的吗?恕我直言,求取秘密并不能预知未来,还没发生的事,又怎么能称得上秘密呢?抱歉,对此我无能为力。” 无法求取,因为还没发生...... 原来是这样,瑟琳娜的话很有道理。 没有发生过的事,不能称作秘密。 瑟琳娜掌握着“秘密”这一古言,这可能也是她的领悟。 晨伊换了个角度问道:“那么好,我想求问,苦难灵庙,他们是如何做到替换他人灵魂的?” “嗯...您很有逻辑学家的思辨性,”瑟琳娜欣赏地微笑,“如此,您已触发‘秘密’的奇点,我可以为您占卜。” 晨伊微微颔首,同时不禁思考。 触发“秘密”奇点...原来如此,只有向瑟琳娜求问秘密,才能满足占卜秘密的条件,触发奇点。 换言之,如果不去求问,瑟琳娜便无法凭空求取,因为没有触发奇点。 神秘学上,数字“0”代表宇宙诞生前的状态,没有万物,只有混沌。而诸神们的出现,创造了数字“1”,它是宇宙的第一准则,万物的起源,数字“1”与创造“1”的过程,被抽象化地称作:奇点。 而仪式奇点的概念也源自于此。 这点上,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晨伊初步理解后,又想到, 瑟琳娜或许是故意说出来的。以几次相处的经验,她不是会说漏嘴的人。为什么...为了与我交换信任? “这是个红光秘密,请您支付筹码。” 瑟琳娜的声音打断了晨伊的思路。 “好。”晨伊点点头。 如果是交换信任... 那么或许,自己也该以这世界的语言来叙述,以示诚意。 况且只是个红光秘密。 心中下了决定,晨伊斟酌片刻,以真阿文道:“卡西姆,他是一具魔法傀儡。” 水晶球果然焕出红光。 瑟琳娜点点头,晨伊听到她满意地笑了笑。 “无上的秘密,请告诉我,祂所欲窥见之事。” 晨伊如往常般被球体吸引去目光。 星座更替,连绵的空灵感触,四溢而散,光彩变化,流露出深层的红光。 “苦难灵庙,他们替换他人灵魂,具体的手段,只有苦难之主知道,也是祂亲自为之,”瑟琳娜刚说到这,顿了顿,转折道:“但有几个前提: 一是击溃受替换者的心防,让其陷入几乎无可逆转的自我怀疑; 二是在完成替换灵魂前,受替换者不可从怀疑中醒悟; 三是替换灵魂这一过程,是循序渐进的,他们不是直接把原来的灵魂驱散或湮灭,而是一点一点地剥离,又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的灵魂填充进去,就像寄生一样,吸取原有灵魂的养分,养育自己的成长。” “完成这三个前提,就能替换一个人的灵魂?”晨伊问道。 “不错,好笑的是,”对苦难灵庙,瑟琳娜给予礼貌的轻蔑:“他们并不将之称为‘灵魂替换’或类似的词语,而是‘本质的升华’和‘改变本质’。 还引用他们的伪典辩称:‘本质的升华’就如同为航船更换龙骨、帆布。 多么自欺欺人啊。” 晨伊予以肯定的点头。 更换龙骨、帆布... 忒修斯之船? 这样一看,苦难灵庙的“灵魂替换”的理念,跟哲学上的忒修斯之船很是相似。 “您可还有吩咐?我还能再占卜一个评价不高的秘密。”瑟琳娜这时道。 “好。”晨伊当然还有,开口道:“我想知道,伊莎主祭,与一位精灵刺客的关系。” 瑟琳娜倾听灵性的回答后,道:“蓝色,低评价的秘密。” 晨伊一下疑惑,没想到这秘密评价竟然这么低。 他旋即随口说了个简单的秘密,支付了筹码。 瑟琳娜轻声吟唱咒语。 水晶球再度变化色彩,很快便定格在蓝色光芒上。 “嗯...秘密告诉我,她们没有关系。”瑟琳娜微抬眸子,缓缓道。 没有关系? 晨伊难以置信。 怎么会没有关系? 只有伊莎主祭会把自己称作魂灵。 晨伊陷入迷惑之际,瑟琳娜轻轻开口了。 “您是从预言获悉,然后求问我的吗?” “预言...可以这么说吧。”晨伊回道。 推演未来,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称之为预言,而且比预言更加的清晰。 “噢,那或许将会有,也或许真的没有,总而言之,秘密不是还未发生的事。”瑟琳娜摩挲发梢,回答道。 听到这话,晨伊的疑惑消解了些许。 或许...现在确实没有关系。 就在晨伊放松思维的时候...... 等等,不对。 伊莎主祭的记忆不是被自己抹除了吗? 难道不知什么时候,自己抹除了的记忆回来了? 晨伊陷入更大的迷惑之中,下意识往复活镇投去目光。 自己每次登上神国,出于警惕和对洛梅阿的关心,都会往讲经院扫一眼。 没有发现过异常。 古怪...古怪。 揉揉眉心,晨伊一时找不到思路。 只能等那精灵出现,盯着她的行踪,才能找到其中答案了。 叹了口气,晨伊想到。 “那么,瑟琳娜,我已没有想要求问你的事,非常感谢,你与秘密结社光临。” 瑟琳娜今日已经没法再做占卜,所以晨伊如此说道。 “我的荣幸。”瑟琳娜也请辞道:“那么我也该告辞了,对了,后天起,我需要准备仪式,来求取那个与圣女维娜卡纳有关的紫光秘密,估计这段时间,都无法回应您的呼唤,若您还有秘密想要求问,最好趁明晚唤我前来,我能勉强为您再占卜一个红光秘密。” 第七十六章 自杀者不得上天堂 瑟琳娜离开后,晨伊望向镇上的那些旅馆,复活镇有一些平日空置,到集市或是别的节庆才会开张的旅馆,这样能够免去平日的税收。 精灵刺客如果出现在复活镇,那么她肯定会找间旅馆住下,晨伊预先记住那些旅馆的位置,以及周边的街巷。 随意扫过几眼,晨伊看到山卜人们,他们一群一群地聚在酒馆的公告牌前,熙攘吵闹着。 还有别的旅馆,各有各的景象。 紧接着他看到学者们暂居的旅馆。 “无神主义。”晨伊记起研讨会上,门罗学者说过的话,“...嗯,如果门罗学者说得不错的话,无神主义似乎是关注人本身的哲学。” 受前世的影响,晨伊对这种关注人本身的观点,带着天然的认同感。 门罗学者在研讨会上,给自己留下得印象不错,加上他口中的新思路,晨伊带着些许的好奇,看向门罗学者的房间。 一副桌椅、麦秸填充的单人床和一个膝盖高的储物箱,是这类旅馆通用的配置。 门罗学者,他举着蜂烛,拉开小桌前的椅子,把烛火放到桌角。 晨伊看着他从包裹里抽出一本笔记本,羽毛笔沾上铁胆墨汁,在笔记本上写作。 “承继历1112年、10月6日,也是真教的主神历3013年、9月12日。今日,我参加了卡西姆学者的研讨会。” 这是他的日记,门罗学者边写边自言自语,这是上了年纪的学者们,通有的老毛病。 “卡西姆学者的言论让我惊叹,我原以为无神主义,不说能折服所有人,起码也能让他人挑不出毛病,但卡西姆学者,他的智慧与辩才更胜他父亲,也胜过我。‘存在就是被感知,我思故我在。’令人感慨,我直至现在也无法辩驳。” 写到这里,门罗学者笔尖悬停,似在犹豫,几秒后才又写到, “他说这是他听到的神谕。我对此持怀疑态度,谎称自己听过神谕的神棍不在少数。当然,我亲爱的丽贝卡,我不是在说卡西姆是神棍。 这里是受神眷顾的小镇,这里的人都这么说。...我实在难以置信,一直当作是迷信或是吹嘘。不过今天,我有些动摇了,亲爱的丽贝卡。” 晨伊看见他几次写到“亲爱的丽贝卡”。 丽贝卡...她是门罗学者的家人?或者好友? 只是写在日记里...难道说他要撕下来寄出去? 晨伊继续看向那不信的学者。 “无神主义告诉我,神只是比一切生灵睿达许多的智者。可是,若真如卡西姆学者所说,或许无神主义的眼光太浅了。” 门罗学者说着,后面几个单词写得艰难,显然对他来说,否定原有的想法并不是易事。 “亲爱的丽贝卡,你说...神是不是真的绝对存在,倘若真是如此...唉...那是否真的,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门罗学者声音颤抖,他搁下笔,双手捂住胸口的圣画吊坠。 无论是巨王教还是真教,都在经书里规定过,若无神的旨意,杀戮无辜的本教信徒是不得上天堂,要坠下地狱的。 而自杀,亦算作对本教信徒的杀戮。 所以自杀者不能上天堂。 “我的丽贝卡、于连的母亲...你真的坠入地狱了吗?”门罗学者颤着嗓子道。 听到这里,晨伊明白,他口中的丽贝卡,应该是他的妻子。 门罗学者缓缓举起圣画吊坠,额头垂下,轻抵住吊坠。 “这里是受神眷顾的小镇,吾王之王啊,请您告诉我,我的妻子,可在地狱?” 他阖紧双眼等待,呢喃着经文。 良久,没有回应。 门罗学者落魄地将圣画吊坠放下。 他重新捡起羽毛笔,蘸上墨水。 “好吧...祂没有听到。”门罗学者抱着严谨的精神,嘲笑自己,“也可能是对无神主义的报复,我实在太不信了,神没必要回应不信的人,没必要回应...那些只为求取利益的祷告。 我想告诉你,丽贝卡。我真的期望诸神与吾王之王只是相对存在的,甚至...不存在。这样便没有地狱。你也不必受苦。” 千柱云海之上,晨伊默默听着门罗学者的呢喃,看见他在日记上写下的一字一句。 晨伊莫名有些伤感。 不过两座钟楼都已了无灯火,自己没法回应他的祷告。 “而且,我从未见过天国或是地狱。对于你的妻子,我也一无所知。”晨伊不禁道。 再无事可做,晨伊走下千柱云海。 意识回归躯体,他在床上躺下身来,将《受难录》放到一边,以避免别有用心之人对自己占卜或窥视。 希望今夜有个好梦。 ....................... 讲经院内。 洛梅阿就着淡色的月光,走到圣像画前,乳白石砖铺就的过道,她跪坐在垫子上,照着朝圣的礼仪,蘸取两侧的圣水,涂抹到脸颊、额头,双掌合十,轻声颂起经文。 每颂完一段,她转动一次颂珠,再蘸一次圣水,轻吻面前的经书。 七次之后,洛梅阿盈盈起身。 “颂珠在发烫?”洛梅阿举起颂珠,辨认其上经文变化。 “...有信,尤多西雅送来的。”她一下神色吃惊。 洛梅阿快步走入房间,现出灵使本体,钻入酣睡中的伊莎体内。 适应身体后,主祭站起身来,翻出真教的经书,照着颂珠的经文,翻到对应的页数。 “来自神圣空间的信使,”主祭缓缓诵念召唤咒语,等待传信妖精们的到来。 字体随着咒语的吟诵,不断扭曲,待纸张泛出暗黄色后,上面的每一行每一句,都无影无踪。 妖精们开始书写信笺的内容。 “我的半身、我的主舵。 圣女执剑修会的会士,精灵琴杜伊尔,她已踏上了前往圣地的道路。意求探清克里斯托弗封圣的真相。” 主祭看到这里,表情稍稍紧促。 她心情复杂。 克里斯托弗果然封圣了,而封圣那天,恰好也是晨伊通灵那夜。 这两者...必然有所联系。 主祭,或者洛梅阿,她不知如何是好。 默默地, 她从主祭的躯体钻出,回到少女的躯体内。 “先生...这到底怎么回事呢?”洛梅阿低声道。 洛梅阿继续看了下去。 “我的主舵,忠于愚钝者的天使们,祂们已经尽数随着诸神流放,被束缚封印的祂们,实在没多大的可能,下凡敕封圣徒。所以...我只能将这次封圣,与复活镇的魂灵联系起来。你我都知道,那魂灵拥有吾王之王的权柄。这绝对是他窃取来的。 琴杜伊尔,她才能杰出,虽不通晓古言,然而她的能力,未必比数二要差。 她是位狂热的信徒,当然,听命于我的。 而我暗示过她,复活镇有整件事的调查方向,她将前往复活镇。 在这里,我建议你,我的主舵,你需要伪装成一位暗中改信的真教徒,否则,和她的合作将尤为困难。 而这封信接下来的部分,是能够暂时命令她的血咒。我的主舵,你务必记下。” 第七十七章 谦卑 翌日一早,卡西姆给城堡递去请柬,正午的时候,便有仆人过来回函,自己能够拜访罗纳德了。 卡西姆不免忐忑,说实话,以一句话劝服一个人,他此前从未想过。 “你在怀疑神明吗?卡西姆。”他猛地质疑自己,让自己心态安定下来。 卡西姆不禁想起昨夜的研讨会结束后,仍有学者与学徒们过来询问自己,是否真的是神谕,自己彼时竭尽虔信,眼下却企图怀疑神明。 “荒唐。”卡西姆笑了笑,骂自己道。 昨夜,自己可亲耳听见,祂早已知晓自己的未来。 “吾王之王,护佑您的谦卑信徒吧。”他握着圣画吊坠,低声道。 正午的集市,秋阳高挂,空气暖得出奇,却是一天最冷清的时候,那些广场上支起的帐篷,纷纷掀下门帘,那些远道而来的商人们,他们睡在自己的货品里,舞妓们更是抓紧时间补觉,昏昏欲睡的小镇广场,木枷台上,两个小偷,被木枷锁住手掌和脑袋示众,汗水直刷刷地往下流。 卡西姆走过广场,不顾拦街揽客的矮人们,后者推销他们的望远镜,据他们自夸,比鸟瞰镜还要远十倍不止。 径直往城堡走去,给卫兵出示自己手里的回函,卡西姆被放了进去,由仆人领到男爵的书房。 “你好,卡西姆,愿神庇护你。”阿泰男爵主动道。 “也愿吾王之王庇护你,我尊贵的男爵。”卡西姆礼貌道,顿了顿又说:“男爵大人,如我信上所说,我希望能够与罗纳德见上一面,共同讨论数学。” “我对此十分欢迎,请跟我来吧。”阿泰男爵起身领路道。 巫师卢西乌斯失踪后,阿泰男爵根据异教继承法,将魔法学院这地产交由卡西姆承继,故此,卡西姆对阿泰男爵的印象不错。 而对阿泰男爵而言,巫师的离开,无疑是件好事,他因此少了许多的麻烦与掣肘,对卡西姆的印象也较为友好。 看到卡西姆的请柬,阿泰男爵很高兴有人能来拜访儿子。镇上一直有流言,跟痴呆走得近,会染上同样的病,连仆人也不敢跟罗纳德有过多交谈,更别谈主动拜访一个痴呆。 阿泰男爵心道:“主啊,赞美您,拯救了罗纳德,也拯救了我。” 他心情愉悦,脚步不由轻快。 卡西姆不知道男爵为什么看上去比自己还急,只好加快步子跟上。 “罗纳德。”男爵敲了敲另一间书房的门,而后推门而入。 他的儿子,正匍匐在书桌前,手中的羽毛笔,证明着一道数学难题。 罗纳德没有打断自己的思路,稍稍侧过头,朝卡西姆微微颔首道:“你好。” 阿泰男爵见此,抱歉地朝卡西姆笑了笑,说:“他总是这样。” 卡西姆见罗纳德如此冷淡,更叫他忐忑,硬着头皮道:“没事,男爵,我理解那种对数学的痴迷。” 阿泰男爵离开房间,卡西姆慢慢走近罗纳德,瞟了眼桌边用完的羽毛笔或芦管笔,目光落到亚麻纸上一条接一条的推理。 卡西姆一时诧异,随着他草草看眼题目,是几何,再看推导,发觉第五步开始,自己已经难以理解时,那种不安,更是难以言喻。 所以,他静静地等候罗纳德解完题目。 足足一个小时,罗纳德就当卡西姆不存在一样,他自顾自地推导几何题目,不断在草纸上尝试各种方向,偶尔又停下来,敲敲脑门,回忆公式。 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他找到了正确方向,眼前的几何难题迎刃而解。 罗纳德这时也露出了小小的微笑,像个孩子一样,高高举起解题的亚麻纸。 “罗纳德。”卡西姆总算找到机会开口。 “噢,你在这里。卡...”罗纳德回忆了下,“卡西姆,你是来跟我讨论数学的?” “是的。”卡西姆没把罗纳德的无礼放在心上,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亚麻纸,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罗纳德瞪大眼睛好奇道。 “这是我找来的数学题目,一个特殊的数学题目。”卡西姆重复着,掩盖心头的不安。 “什么题目?特殊,有多特殊?”罗纳德不停扫视那张亚麻纸,翻到背面也没找到一个数字,满脑子疑惑。 上面唯有一串古怪的文字。 那是卡西姆抄录下来的,巫术手稿上的文字。 “我告诉你,这些文字,蕴含数理。”卡西姆深吸一口气,“复活镇的数理,就在其中。” 话音落耳,卡西姆忐忑地瞟了眼罗纳德,惊诧地发现,后者瞪着眼睛,连指尖都在颤抖。 “这可是受神眷顾的小镇。”他呆呆地呢喃着,“复活镇的数理,不就是神的数理吗?神的数字!” 罗纳德像是饿狼看见羔羊一般,抢夺似地抓起亚麻纸,瞳孔张大着,仿佛要把那串文字记在脑子里。 卡西姆呆愣半响,他不曾想到,罗纳德如此狂热。 如吾王之王所说。 吾王之王... 卡西姆想着,溃烂的手臂一阵刺感,连脚尖都在起鸡皮疙瘩。 “...在神面前,人,理应竭尽所能的谦卑。”一个句子,藏在脑海潜意识的句子,就这样蹦了出来。 卡西姆想,这句话或许应被记到经书上。 罗纳德盯着纸上的文字很久,却找不到思路,他不禁看向卡西姆。 面对狂热的罗纳德,卡西姆提出自己的要求。 “罗纳德,我得告诉你,这其中不仅与数理有关,更与神秘学有关。”方才的忐忑全然不见,卡西姆平静道:“若你不懂神秘学,你无法解出其中数理。” 罗纳德懵懵地点点头。 “卡、卡西姆先生...我、我该去哪学习神秘学,去哪?!”他结结巴巴而激动地求问道。 这正好落入卡西姆的圈套。 卡西姆神秘地笑了笑,开口道:“你知道,罗纳德,神秘学,它比数学更加少见,一个农奴,他也会数数,但他绝对不懂,什么是三重世界,唯有同时通晓神秘学与数学,才能解开上面的数理。” 卡西姆循循善诱下, 罗纳德盯着上面那串文字,久久盯着。 第七十八章 苦难之主的来历? 晨伊昨晚做了个噩梦。 “喝、喝。”晨伊坐起身来,喘着粗气,自己似乎一觉睡到下午。 晨伊按压着额头,“该死...怎么回事?” 具体内容,他一醒便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一些破碎的片段。 “梦到了什么...梦到了什么,”晨伊努力回忆,“对了,纳乌所,跟古言有关!” 猛地捕捉住片段,晨伊摊开手,睁开残缺虚幻的灵视之眼。 晨伊阖紧肉眼,将灵视之眼对准自己的脑袋。 梦中破碎的片段,逐渐清晰,幻象涌入大脑。 一个地精与人类混血的男人,他打扮滑稽可笑,走在黯淡阴沉的大街上,手里牵着一位妓女。 【“我可爱的女士,你是个处女。”】 男人说完,女人愣了愣,旋即大声嘲笑男人。 【“菲比,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小!付得还这么少!”】 男人肆意大笑,牵着她走到巷子里,脱下女人本就少得可怜的衣衫。 紧接着,晨伊和女人都瞪大眼睛。 女人惊呼着,久违的、撕裂般的痛感,她双腿间溢出了血迹。 【“你看,我说你是个处女!”】 男人笑个不停,毛骨悚然的笑声,回荡在小巷间。 女人尖叫着,她看见老鼠被男人的声音惊到,涌到巷子里。她双臂赶忙搂住男人的脖子。 这时,男人凑到女人耳畔,嗓音即使压低,还带着地精天生的尖利, 【“你等一会就会猝死。”】 【“什么,你说什么?”】女人觉得自己听错了,刚刚自己的注意被老鼠吸引,肯定是听错了。 【“噢不,我说错了,”】男人诡异地笑着道,还没等女人松口气,他忽然面孔狰狞,连鼻子都在扭曲,【“我说的是现在!”】 女人霎时极度兴奋,男人的身躯下,她心脏狂跳,仿佛小鹿乱撞,自己从未想过男人会这么迷人,包括那小骨朵,小得让人兴奋! 她拼命扭动着,拼命扭动着,配合着男人彼伏的肮脏笑声,她癫狂了,癫狂了。 心脏猛地泵动,扩大的心肌重得发僵,狠狠捶在胸膛上!就像玻璃瓶撞击肋骨! 她第一次如此满足。 以至于,窒了息。 她猝死了。 【“哈哈!纳乌所、纳乌所!”】男人满意地笑了,发癫地尖声叫喊:【“我领悟了!我领悟了!最伟大的欺诈!”】 噩梦的最后,地精与人类混血的男人,他侧过脸。 他望向那只窥视梦境的灵视之眼。 他咧开嘴角。 【“你才是...我的死魂!”】 在男人发出最后一个音之前,晨伊连忙阖上灵视之眼。 “喝、喝。”大口喘气,他心悸不已。 晨伊不可置信地按压着额头。 掌心的灵视之眼颤抖,自己的灵性有种绷紧的感觉。 “刚才那瞬间,我竟然觉得自己才是...虚假的。 我差点...就被欺诈了。” 死魂诅咒。 晨伊面色凝重,随着自己领悟古言,如克里斯托弗所说,死魂在自己身上显现了。 “怎么这么突然...”晨伊坐起身,一下摸到旁边的《受难录》。 手指碰到书封,其表面滚烫,晨伊反射地将手缩回。 “嘶。” 晨伊讶然地将目光挪到它身上。 “是它?” 神色一下凝重,晨伊本来的考虑是,阻碍别有用心之人对自己占卜或窥视,才将它放到一旁。 说起来,这本从欧德身上捡来的《受难录》,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自己还没来得及仔细看过,只是简单翻过几页,看过一两个老土的寓言,比如:一对亲如兄弟的朋友,因女人而反目成仇,最后因放不下尊严,而视彼此为死敌,苦难之主祝福了其中一位,最后他们一死一伤。受伤的自此悔悟,放下冤仇。 待《受难录》不再发烫,晨伊翻开第一页,入目是亚温语,他仔细看着前言。 【我亲爱的同工们,我怀着对我主的无比尊崇和谦卑,写下这段前言。 对于那些,不久前皈依的同工,我必须告诉你们。 主神并未衰亡,祂只是在为世人承受苦难, 而受难,是我们的主,祂的恩赐,亦是祂的试炼......】 晨伊飞快地读完这几页狂热亵渎的前言。 苦难灵庙不愧是真教的圣马德尔修会发展出的异端邪教,在真教的经书记述里,主神已然衰亡,而这段前言,显而易见地推翻了真教的理论。 翻过前言,晨伊看向《受难录》的正文。 据前言所述,《受难录》记载的,都是苦难之主亲口说的,亲自显圣的。 【世间不存良善,万物皆是羔羊。圣徒亦无善行,世人如畜生受难。】 等等,晨伊反复在脑海里吟诵这话。 世间、世人、圣徒... 羔羊、善行、畜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晨伊陡然用中文道。 这根本就是以信达雅的方式转译过去的! 苦难之主... 祂...难道与自己的来历...一模一样? 这是晨伊不曾料想过的。 “可能不止我一个......”晨伊猛地发觉,自己此前还未想过这问题。 这世上好像不止一个...穿越者。 这样想着,一些思路蹦出,晨伊猛然回想起某个问题,注意一下被转移。 他尝试将脑子里几个关键要点勾连起来。 “欧德为所谓...谋夺权柄的窃贼而来...” “而我把绯红水母丢向他的时候,他说‘我为何能联系上我主的狂人。’” 晨伊按压着太阳穴,感觉到这些关键要点能逐步连结成,一个幕后之网,然而,少了些衔接点,实在勾勒出完整的答案。 “巫术手稿,也是苦难灵庙的人带过来的...”再度联想起这个,晨伊眉目凝重。 复活镇的覆灭,其背后也有苦难灵庙的身影。 为什么要毁灭复活镇...因为复活镇是千柱云海的神国根基? 想到什么,晨伊惊呼道:“对了,千柱云海上的第一座钟楼...是苦难钟楼。” 苦难之主...瑟琳娜说过,祂掌握的古言是“苦难”。 苦难灵庙是为了千柱云海的权柄而来... 千柱云海绝对与苦难之主的权柄有关!与祂掌握的古言有关! 只是几年前的推演里,为什么...没看见过苦难灵庙的身影... “不、只是我没看见,不代表没有发生,没有在幕后发生!”想到这里,晨伊倒吸一口冷气。 何况,自己只能推演复活镇,镇外的未来,自己全然没有办法推演。 就如推演里,那位异教王裔,若不是天国结社着手调查,自己也根本不会知道,他被苦难灵庙替换了灵魂。 幸亏自己不断地推演、不断地改变,才能够捕捉到一个个蛛丝马迹。 想到这里,晨伊一阵后怕。 “苦难灵庙...集市里,肯定也有苦难灵庙的人混了进复活镇。” 晨伊站起身,深吸一口气。 自己要循着这个方向调查。 第七十九章 山卜人 噩梦与《受难录》脱不开关系,晨伊感觉到古言“欺诈”,其中的死魂开始蠢蠢欲动,灵性依旧被什么绷紧着。 在面对黑德薇希时,晨伊甚至不由自己地撒了谎。 “哥哥,你怎么又这么晚才起?”她埋怨着。 晨伊本打算这么说:“做了个噩梦,睡过头了。” 然而,话到嘴边,他却下意识道:“没有,我早就起了,没有出来,一直在里面看书。” 晨伊的瞳孔滞了滞,吃惊地捏了捏喉结。 “啊?午餐也不吃?”黑德薇希没有信这拙劣的谎话。 “额...昨晚吃得太饱了。”晨伊又撒个谎,以求圆上先前的谎。 不过...这到底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还是受古言的影响。 细思下,晨伊不由心惊。 “现在我去做午饭。”晨伊想到什么,忽地道:“抱歉,刚才骗了你,昨晚做了个噩梦,睡过头了。” 晨伊说出真相后,恍然间,拥有灵视之眼的掌心,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灵性终于放松下来,不再有绷紧的感觉。 “原来如此...我告知了真相,做出了与‘欺诈’相悖的举动...于是就暂且,摆脱了死魂的影响。”晨伊心想着,手指不由扣上下巴,这习惯性的动作。 这就是克里斯托弗所说的,同为一体,又时刻分离。 “...神父说得没错的话,那么...随着我对古言领悟的加深,就越容易受其中死魂的影响。但他也说过...只有不断领悟,彻底掌握古言,才能摆脱死魂的影响。” “第一次受死魂影响,是在古老圣都,那时我差点失控,第二次,是昨晚的噩梦。两次他们都提到了,‘最伟大的欺诈’。” 领悟何为最伟大的欺诈,便能彻底掌握古言“欺诈”? 边回忆着,晨伊生起了炉灶的火。 ............... 收拾好一身行头,晨伊打算到镇上收集信息。 “信奉苦难灵庙的,很多是山卜人,虽然不是每个山卜人都信苦难灵庙。” 晨伊记得不错的话,苦难灵庙是由南方群岛上,四处漂泊经商的山卜人传播开来的。 山卜人没有固定的语言,有说本民族的山卜语,有说亚温语的、有说矮人语的、甚至还有人使用地精的语言,他们往往会多种语言,无论是买是卖,无论干不干净,一概没有禁忌,他们的货品多种多样,经常让人弄不清来历。 “去问问艾米奶奶?”晨伊想到。 因为艾米杂货店的缘故,同艾米奶奶交好的镇民很多,之前一直也是艾米奶奶,同自己分享镇上的传闻。 路过集市,晨伊拐过几条街道,停在艾米杂货店前。 艾米奶奶正好坐在门前的长椅上,背部倚靠着泥砌的墙壁。 她张望到晨伊,微笑道:“你来买东西吗?小晨伊。我叫我儿子按原价给你。” 艾米奶奶有两个儿子,一位叫波尔、一位叫维克,波尔是哥哥,两兄弟共同打理杂货店。 “不是,艾米奶奶,”晨伊顿了顿,道:“我来找你,是想跟你打听,这几天镇上有没有什么事发生。” “有没有什么事?”艾米奶奶闻言露出努力回忆的神情。 “文森特他夫人,好像要生了,挺着肚子好几个月了。”她恍然道,“康达镇的史蒂夫,他省吃俭用,趁着集市,过来给他完好无损的女儿买了个娃娃,他的两儿子...被他送去了他们镇的修道院。好吧,不适合提他们,你知道,他们是近亲通奸的崽子,身体是连在一起的。” 艾米奶奶一连说了好几件事,但都是鸡毛蒜皮的日常小事。 晨伊无奈地说:“还有别的什么吗?比如说...跟山卜人有关的。” “山卜人,那些异端信徒?噢!对!”艾米奶奶显然记起了什么,“我听人说,今天有个姓普鲁斯特的,他要和另一个叫克马里的人决斗。” “决斗?”晨伊竖起耳朵。 “对,好像说...普鲁斯特说克马里未经他同意,强暴了他的妹妹,克马里拒不承认,他们要决斗,交给他们的神裁决。”艾米奶奶露出鄙夷的神色,“他们好像之前还是朋友,多么野蛮,这些没开化的异端信徒。” 说完,艾米奶奶念叨了句“愿主祝福你我。”,并做了个圆环手势。 “决斗...交给他们的神裁决...神断法?”晨伊回了句祝福话后,不禁低下脑袋思考。 神断法不仅在山卜人间广泛存在,在真教世界与巨王世界也并非鲜有,然而真教世界和巨王世界,除了蛮族群聚的地方外,真正使用神断法的时候是少之又少,而在某些商业共和国,神断法是被法律明令禁止的。 “艾米奶奶,这事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噢,是别的夫人跟我说的,她们昨晚看到山卜人们聚到旅馆外吵闹,那里好像张贴了告示。”艾米奶奶道。 “谢谢你,艾米奶奶,我该走了。”晨伊说告别道。 艾米奶奶笑着点点头,“愿主祝福你。” 晨伊看见她举起手中的圣像,念了经文。 自从自己赐福艾米奶奶后,她身体硬朗了,比以前虔信了很多。 离开艾米杂货店,晨伊赶往广场上的集市。 集市依旧那么嘈杂,异教朝圣者和行商们络绎不绝,在广场上采购自己所需,晨伊挤在人群里。 他草草地扫过一遍集市,找上一个看上去好说话的山卜人,后者拨弄着摊子上的望远镜和一众小物件。 “客人,你要买望远镜吗?南边矮人制造的望远镜,他们的技术一直比人类好!”山卜人殷勤道,他的亚温语很流利。 “不,我想向你打听些消息。”晨伊道。 那山卜人没有因此冷了脸,而是道:“客人,只要有钱,什么消息都能打听到。” 晨伊知道这是山卜人惯常的夸大其词,也没有啰嗦,直接问道:“普鲁斯特和克里马,他们要决斗?在哪决斗,什么时候?” 山卜人苍蝇似地搓了搓手,殷勤地朝晨伊笑了笑。 晨伊看到,掏出两枚准备好的铜迪尔。 “普利斯特今天放了狠话,要在后天进行神断决斗,在旅馆门前!”山卜人停了停,又殷勤地朝晨伊笑了。 晨伊等了会,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扔出两枚铜迪尔。 “大方的客人,我们的主跟你们的主,都会庇护你的!”山卜人热切地说着,“普鲁斯特的妹妹,她是个妓女,克里马说他们俩互相爱慕,是鸳鸯一对。他还没答应决斗,不过我想也快了。” 第八十章 事先声扬的决斗 【神断法,古老、野蛮、又神圣的无上法律,山卜人这四处漂泊行商的民族,总有什么维系着他们对彼此的认同,要我说,就是他们口中的苦难之主,以及融合了教会法精神而诞生的民族习惯法。这样一看,圣马德尔当年的传教之举,无疑是过错一件,不是每个民族都能开化,都能不曲解我们真教的信仰。】 这是晨伊在神学书籍里看到过的一段描述。尽管带着浓浓的歧视,但似乎又十分贴切。 晨伊从那山卜人口中了解到,他们的神断决斗,有几项严苛的规矩和讲究。 首先是,虽然现场会有类似裁判的公证人,但只有他们的神能裁决。 其次,决斗前必须守一天斋戒,一旦开始,就不得停止。 最后是,败者必须死,会坠入苦难之主创造的地狱,而胜者,亦要留下杀人的那只手臂。 “比起决斗...更像是神秘学所说的血祭。”晨伊嘀咕道。 一些边境的蛮族或部落兽人们,当地的萨满们,在节庆之时,常常以血祭来唤醒某位神祗显圣,血祭的种类各异,决斗也是其中常见一项。 除了那位山卜商人,晨伊还找过几位山卜人打听过,笼共花了近一银里德,得到的信息却没多少差别。 不过,有位山卜人还提到一件事:“客人,虽说我们山卜人行商在外,没有写在纸上的规矩,但是按传统...我们的神断决斗,一般的传统是不会事先声扬的,而是在决斗当天,才会告知别人,也即是当天宣布决斗,当天就得决斗。” 真照这么说,背后很可能有蹊跷。 “必须了解事情经过,”晨伊心想,“最好找到当事人。” 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如果克里马接受了决斗,后天就是决斗时间,已经来不及慢慢调查了。” 想到这里,晨伊下了决定。 回家收拾了下行头,保险起见,晨伊带上了厄运铜币、长剑禁忌,而与苦难之主有关的,包括那只水母在内,他都没有带上。 据先前的打听,普鲁斯特露宿复活镇比较偏郊外的酒馆,做售卖廉价香料的生意,他的妹妹则被他送到了灰皮车内,那是一种山卜人常见的旅行“洗身车”。 推开吱呀响的大门,晨伊踏进酒馆里。 下午的酒馆刚刚开张,人并不多,晨伊一眼就看见了,皮肤暗黄的红发山卜人,他身材健壮,坐在靠窗的赌桌那,跟对面的山卜人赌骰子。 按其他山卜人的描述,他应该就是普鲁斯特。 “抱歉,打扰一下。”晨伊趁着他们赌完一局的空隙,走上前去。 两个山卜人齐齐把目光投了过来。 “你是普鲁斯特?”晨伊看着红发山卜人,问道。 “是我,你是哪位?”面对眼前的不速之客,普鲁斯特反问道。 晨伊打量了下眼前的山卜人,普鲁斯特,这不像山卜人的名字,而他的容貌,似乎也有些克希人的血统。 “我叫晨伊,想打听决斗的事。”晨伊偷偷睁开灵视之眼,“纳乌所。” “你为什么要打听?”普鲁斯特警惕起来,他身旁的山卜人也盯住晨伊。 “我是男爵手下的骑士,”晨伊拍了拍腰间的长剑,“你们山卜人要在复活镇里决斗,男爵让我来调查清楚。” 假借权名,这是自己对“欺诈”的领悟。 普鲁斯特神色缓和下来:“尊贵的骑士大人,原来您是奉同样尊贵的男爵大人的命令过来。” 见他们果真放下警惕,晨伊继续道:“别误会,男爵没有干预你们决斗的打算,只是想了解情况。” “决斗,其实我没根本打算决斗!”普鲁斯特叫喊道。 他健壮的手臂不小心把桌上的骰子杯给弄掉了,旁边山卜人帮他捡了起来。 “没打算决斗?”晨伊一时迷惑。 “您想,骑士大人,克里马是我的朋友,他不过是强暴了我妹妹,一个妓女,我犯不着跟他决斗。”普鲁斯特嚷嚷着解释。 他这话说得晨伊一阵恶心,但还是按捺住了,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要提出决斗?” “嘿,我妹妹被强暴了,虽然她是个妓女,但克里马没付钱!作为她的兄长,我男人的尊严遭到了侮辱。骑士大人,你肯定能理解那种心情。”看着眼前的骑士,普鲁斯特十分恳切地回答道。 他接着说:“我不想跟克里马决斗,他是我朋友,我只要他丢了脸面或是付两倍的钱,这样我才能找回尊严。不然,我为什么要将这场决斗事先声扬。” “因为你只想找回尊严?所以发出决斗,又事先声扬?”晨伊觉得不可思议,“太荒唐了。” “骑士大人,我们山卜人就是浮夸又荒唐。”接着,普鲁斯特请求道:“如果可以,我尊贵的骑士大人,我想拜托您能帮我去找克里马,劝告他不要接受决斗。不然我们之间肯定有一个人死,他是个瘦木杆,真决斗了,死的肯定会是他。如果大人不愿意,我今晚也要去找克里马说清楚。” “好吧。”弄清楚些许原委后,晨伊答应下来,正好自己也打算去找克里马询问。 离开时,晨伊丢下一枚铜迪尔道:“请你们喝酒。” “赞美您!愿我们的主,你们的主都庇护你!”普鲁斯特惊喜道。 “我可不愿你们的主庇护。”晨伊心想道。 克里马住的旅馆在复活镇的另一角。 晨伊快步赶着路过去,趁着天黑前,在旅馆的公告牌前,找到了克里马。 这个血统纯正的山卜人,真的就跟普鲁斯特所说的一样,瘦得跟木杆一样,没多少肉。 吟诵古言后,晨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克里马,我是男爵手下的骑士,你们山卜人要在复活镇决斗,我奉男爵的命令过来调查清楚。” 克里马转过身,用他深凹的眼睛打量晨伊,道:“对,骑士大人,是我要去决斗,普鲁斯特说我强暴了他妹妹,这纯粹是污蔑!他妹妹是我的恋人,是心甘情愿的!说看在我是她哥哥朋友的份上。该死的普鲁斯特,他有意陷害我,我必须决斗!” 说完一大堆,克里马揣了口气,又道:“骑士大人,我已经找好公证人了,明天我就亲自接受他的决斗。” 晨伊没想到他真的会接受决斗,他与普鲁斯特,一个瘦弱一个健壮,体型的差距就摆在那里。 “嗯?你找了公证人了?” 克里马往旅馆的围栏里指了指,晨伊远远看见,一个披着袍子的,两米多高的巨魔,他满是鳞质皮肤的粗大手掌,正拎着个骰子杯赌钱。 “一头巨魔当公证人?” 第八十一章 蹊跷 克里马闻言脸色一变,严肃道:“骑士大人,那可不是一般的巨魔,是斯坦祭司!埃尔·斯坦。有姓氏的。” 晨伊回头看向克里马,听他继续道:“斯坦祭司是我们山卜人的商队祭司,我劝您尊敬点,他可是我主的祭司。” 苦难灵庙的祭司... 晨伊侧眼瞟那袍子巨魔,心中警惕。 巨魔这种生物,尽管有些军队将之驯化作大象一般的战宠,但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它们野蛮而恐怖,浑身是鳄鱼似的细密鳞片,坚韧又刀枪不入,唯二的弱点,在咽喉和眼睛。 晨伊觉得不可思议,一只茹毛饮血的巨魔,顶多不过五岁小孩的智商,竟然能胜任仪式繁多的祭司工作。 尽管觉得离奇,晨伊也没傻傻地直接询问克里马有关情况,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好的,克里马。”晨伊转过话头,问道:“我得跟你说一件事,普鲁斯特并不想跟你决斗。” 克里马怔了怔,随后露出怒容道:“这什么意思?他在耍我?” “克里马,这是一场事先声扬的决斗,他只是虚张声势,他给你时间拒绝。”晨伊强调道:“普鲁斯特只是想找回尊严,他不想跟你决斗,只要你跟他道歉,或者付钱,他说这件事就结了。” 克里马听到后,脸上的愤怒瞬间垮了,道:“晚了!晚了!我已经找了公证人,已经答应了决斗!我还跟他妹妹承诺过,赢了决斗就带她走!我不能反悔,公证人是斯坦祭司,不能反悔,不然我们的主会降罪的,我死后会坠入我主的地狱。” 听着克里马的话,晨伊又一次瞥了眼那头巨魔,他位置很远,又背对着这边。 “你为什么会答应下来?以你的体型,怎么会答应这场决斗。” “他妹妹说我能赢,她说本来应该是普鲁斯特赢的,但我们的主赐福了我,给了我好运气。”克里马说道。 “她说你就信了?” “为什么不信?”克里马下意识地反问,随后解释道:“我们的主,伟大的苦难之主,只要我们在人间受难,祂便会赐福我们。我从出生起,就一直遭受苦难,你看我这样瘦弱,爱的人还是位下贱的妓女,又被朋友冤枉背叛,是我在受难,我怎么不会赢?” 信奉苦难灵庙的信徒认为,受难越多,就越容易被赐福,就拥有更大的能力。 他一连串话语里,晨伊捕捉到这一信息。 但...他真的被赐福了? 晨伊上下扫视克里马,没有从外表看出受赐福的痕迹。 或许要到千柱云海之上,才能看出点什么。 而且,蹊跷,整件事很蹊跷。 普鲁斯特说克里马强暴了自己妹妹。 克里马却矢口否认,并说他妹妹是自己的恋人。 这场决斗的最关键、最蹊跷的部分,在普鲁斯特妹妹身上。 仰头看了眼天色,现在才下午,离入夜还很远,自己没法登上千柱云海之上。 “先去打听巨魔祭司的事,再去试探一下普鲁斯特的妹妹,然后今晚登上神国,把整件事理清。” 暗暗下了决定,晨伊离开了旅馆的公告牌,到集市上打听关于巨魔祭司的事情。 找了几位山卜商人,花去了快半枚银里德,晨伊互相印证并梳理打听来的信息。 山卜人的商队是自发组建的,没有多少约束力,而斯坦祭司,是他们凑钱请过来的商队祭司。商队里也有些山卜人信真教或是巨王教,他们也请了真教修士和巨王圣职。 斯坦祭司虽然是只巨魔,但灵智与常人无异,不仅熟捻仪式,还擅长言谈,他把自己的巨魔身份视为苦难之主的试炼。 还有山卜人说,男爵领上的另一座小镇,康达镇有山卜人的旅居区,斯坦祭司在那里停留过,似乎去找了另一位祭司商量事情。 “从打听的消息来看,似乎没什么疑点,但...不能放松警惕。他是苦难灵庙的祭司。”晨伊心道。 普鲁斯特的妹妹在一辆“洗身车”里,那是山卜妓女们常用的旅行车,为了避免有伤风化,城堡好几年前就禁止了洗身车停到镇广场上的集市,所以他们通常会停在复活镇的边界上。 晨伊正打算前去找洗身车聚集的地方,却看到急匆匆往巨魔祭司所在的旅馆而去的门罗学者。 “门罗学者?你要去哪?”晨伊条件反射地警惕起来,问道。 “是你,学徒。”门罗学者讶异道,他还认得晨伊,接着他转过身,压低声音道:“学徒,我问你,你有没有见到一头披着袍子的巨魔,我要找到它。” 晨伊心头凝重下来,道:“我有看到过,它是山卜人的商队祭司,门罗学者,你为什么要去找它?” 听到晨伊的问话,门罗学者却不打算回答,严肃道:“谢谢你,学徒,但这是我的私事。对了,我建议你,别离苦难灵庙的祭司太近,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晨伊皱皱眉头,门罗学者如此着急,背后的原因肯定不简单。 门罗学者转身走开几米后,晨伊睁开灵视之眼,吟诵道:“纳乌所。” “门罗学者,我或许能帮你,我是男爵的骑士。”晨伊追上他。 门罗学者回过头,不知为何,他对眼前的少年油然生起一股信任感,但碍于情感,又不想说太多。 “学徒...它跟我妻子的离世有关,我只能跟你说这么多,这是我的私事。”门罗学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晨伊低头看了眼手心的灵视之眼,前几次面对普鲁斯特或克里马,这些灵性孱弱的普通人,使用“欺诈”后,都是知无不言,而面对一位学者,古言的效力显然不如之前。 “先去找普鲁斯特的妹妹,然后尽早登上神国。” 穿过大半个复活镇,晨伊在蜜河的下流看到一辆辆拥挤在一起的灰皮车,全是山卜妓女们的“洗身车”,穿着暴露的山卜女人们,她们簇在河畔,一边谈天一边等候夜晚来临,那是顾客上门的时间。 晨伊一靠近过去,女人们纷纷看了过来,一个年纪偏大的山卜女人凑上前去。 “你来找普鲁斯特的妹妹?”问情晨伊意图后,山卜女人道:“现在没到她的接客时间,而且发生这么大的事......” “我不是来做这事的,我是领主的骑士,来调查整件事的经过。”晨伊动用古言道。 听到是骑士,山卜女人神色一下紧张,生怕男爵要赶走这些“洗身车”,让她们没有生计,道:“好,我现在带您过去找她。” 第八十二章 预言 “就在那马车里面?”晨伊见山卜女人点点头,便道:“你回去吧,我自己找她。” “好、好,我知道,骑士大人。”山卜女人连连点头。 晨伊待她远去后,面向那两层纯灰帘子挡住车门的马车,走到车辕前,掏出厄运铜币,用力抛掷。 铜币落到手心,是四根命运之线的那面朝上,经过自己在研讨会上的几次实验,当命运之线朝上的时候,意味着厄运被掷了出去,而反之,帝国金叶冠冕朝上时,就意味着厄运没有被掷出去,能不能掷出厄运,全凭运气。 换言之,能掷走厄运,本身就是一种好运。 晨伊扶住剑柄,爬上车辕,敲了敲门框。 “是谁?哪位?”女人用的是克希语。 “我是领主的骑士,过来调查你哥哥的决斗。”提前使用过古言,晨伊淡淡道。 “啊、噢,骑士大人,请等我一下,我没穿衣服,马上出来见你。”女人说着,车内响起翻身下床,打开柜子的声音。 晨伊静静地等候。 咔。 晨伊听见好似机械卡上的声响。 蹙了蹙眉,晨伊感到脖子有些痒,侧了侧脖子,手指挠了挠。 唰! 两层帘子倏地凸起一个细小的尖角,金字塔似的,晨伊的神经滞涩半秒后,忽地疯狂震颤,眼里一切仿佛放慢下来,一支银色弩箭穿破两层帘子,发出撕破布料的哗啦声。它纤细的箭身,掠过他的耳廓,划落鲜血。 刚刚好,晨伊因为脖子发痒,而侧到一边挠了挠。 没来得及心悸,肾上腺素的作用下,晨伊大脑发热,直接拔出长剑,透过帘子直接刺了进去。 剑尖径直将帘子穿出窟窿,握住剑柄的手指,感受到刺破血肉的淋漓。晨伊咬住牙,身体往前顶去,隔着门帘,用力将长剑一推,唰地,透过骨传导来到指尖的声音,晨伊能听到内脏像气球一样被挑破,接着又穿破了一层皮肤,由内而外。 一切都很静,帘子外,晨伊甚至能想象出,里头的女人因喉咙涌上鲜血,无法叫喊的呜咽。躯体卡住剑身,烂皮囊样地滑落在地。 拔出,刺入,晨伊又透着帘子来了一剑。 渐渐恢复了些冷静,揭开帘子,晨伊看见躺倒在地的山卜女人,她没有衣物,躯体纤细美丽,她很年轻,因此格外有生命力,还没断气,女人不可思议地看着晨伊,眼珠打颤。 小臂大小的弓弩,掉在一边。 “你为什么要杀我?”晨伊狠声问道。 哇地,女人吐出嘴里的鲜血。 “没事,就算你死了,死后通灵,我也一样能得到答案,你还是快点死吧。”晨伊淡淡道。 女人听到后,投出求饶的眼神。 晨伊便抓起床上的衣服,按到伤口处,凭着简单的知识,暂时止住了血液的急速流失,女人吃痛地哀嚎。 “放、放...过我,苦难之主...会赐福你的...”女人嚷道。 “那你还是死吧。”晨伊提起染血的长剑。 “不、不,”女人嚷叫道:“我不是普鲁斯特的妹妹!...我侵占了她的躯体...斯坦祭司...祭司叫我这么干的!” 侵占了她的躯体... 灵魂替换! 晨伊恶声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的决斗,背后有什么阴谋?” “我不知道...不知道...祭司让我干的,救我...帮我止血...拿火烤...”女人虚弱地叫喊道。 晨伊不为所动,接着问:“克里马,他受了什么赐福?” “命、命运...救我,我主是跟...命运交易的神...救我,求你救我!”女人哭咽道,掺血的口水流出嘴角。 “继续说,我才会救你。”晨伊笑道。 “嫁接...祭司说,普鲁斯特和...克里马的命运替换了,嫁接了...所以克里马会赢...我知道的就这些了,救我,求求你...我随便你做...求你!”她说着,试着挪开无力的手臂,袒露胸膛。 晨伊见不得女人这么惨,一剑把她结果了。 杀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晨伊没有察觉到,自己没有丝毫的不适和负罪感,就好像以前就杀过。 切下一块布,晨伊沾满了鲜血,留着用来通灵,而后顺手捡走一旁的弓弩和几根弩箭。 “该回去了,快点走,被发现就坏了。”草草擦掉剑上的血,晨伊拎着弓弩,急急忙忙走下车辕,仰头看见已近黄昏。估计自己回到家不久,天就会黑下来。 快步穿过一条条街巷,花了近半小时,晨伊从小镇另一头走到家门前,天色已晚。 “黑德薇希,我迟点再做饭。”晨伊草草同妹妹交代后,直接推门进卧室。 躺到床上,晨伊阖上双眼。 刺脑的疼痛迅速蔓延起来,晨伊忍耐着,自己依旧难以习惯,每次都如此痛苦,就像有什么在排斥自己一样。 回到千柱云海之上,晨伊坐上御座。 “这场决斗,果然跟那巨魔祭司有关。”晨伊接着猜测道:“一只灵智低下的巨魔,竟然能成为祭司,恐怕也被灵魂替换过。” 还有那女人提到的命运嫁接。 也是那祭司所为。 他到底要做什么? 一时弄不清祭司的意图,晨伊忽地想到,自己可以求问瑟琳娜。 “瑟琳娜明天才开始准备仪式,今晚还能回答一个红光秘密。”晨伊下了决定,诵念秘密结社的真名。 不久后,晨伊远远地看见马车的身影与拉奥。 “我尊贵的客人,若你是明晚找我,恐怕我无法回应。”落地后,瑟琳娜淡淡道。 拉奥照常低垂身体。 她随后又道:“即使你今晚找我,我也只能求取一个红光秘密。” “感谢你能回应我的召唤,瑟琳娜。”晨伊顿了顿,道:“一个红光秘密,已经够了。” “很乐意为你服务。”瑟琳娜礼节性道。 晨伊吸了口气,“我想求问斯坦祭司,它为何要让克里马和普鲁斯特决斗。” “刚刚好,红光秘密。”瑟琳娜简练道。 接着,晨伊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光秘密,用的是真阿文。 瑟琳娜微微颔首,“那么,我为你求取秘密。” 俄而,马车内传出咒语的吟诵,晨伊盯起长桌上的水晶球。 水晶球色泽变化不断,直至最后停在一片红色光芒中。 马车内,瑟琳娜缓缓吐露:“斯坦祭司,它在幕后操纵这场决斗,是为了按《受难录》所载的方式,进行一场血祭。” “血祭的目的是什么?”对上了此前的猜测,晨伊接着问道。 “‘经书箴言,手足相残,踪影降世,便为明悟。’”瑟琳娜复述着什么,抬抬眼睑,凝重道:“一个预言,它想唤来...它的主,即使仅仅残影一道。” 第八十三章 主是教人领悟的 “它想唤来...他的主,自未来降生的苦难之主,即使仅仅残影一道。” 话语落入耳蜗那刻,晨伊的瞳孔猛地一缩,嘴唇不由打颤。 “...唤来苦难之主?”晨伊收拢心态,问道。 “是的...自未来降生的苦难之主。”瑟琳娜的声音也无比惊诧,“即使仅是残影,但那是一位神祗,足以让...绝大多数目睹祂的显圣者们,被自身的死魂吞噬。” 晨伊的指尖不禁抬起,又急促敲在把手上。 “还有呢?他只是为了血祭而血祭?” “就我的窥探,”瑟琳娜顿了顿,缓缓道:“它是因一个预言,教内的预言而寻求血祭...去到一个叫复活镇的地方。 苦难灵庙善于屏蔽窥探、占卜和预言,原谅我,无法再告诉你更多。 不过...或许不必担心,预言不一定都见得准确。” 晨伊听到这番话时,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教内的预言,而是瑟琳娜所说的“一个叫复活镇的地方。” 恐怕...自己神国的根基,已经在这次求取秘密中,被她察觉了。 想到这里,晨伊油然生起一丝慌张,又极快地压抑下去。 “噢,有趣。”晨伊游刃有余道:“教内的预言,或许是那伪神亲传神谕吧。” 自己本想顺着这个,说:复活镇是我选中之人的居所,用此类的话来遮掩解释,但话到喉咙时... “如果这样,反而可能暴露得更多,被她看出辩解的痕迹。” 所以,晨伊谨慎地阖上嘴巴。 “我的尊贵客人,若那祭司意欲做对你或你选中之人不利的事,秘密结社乐于提供帮助。”瑟琳娜狡猾地好心道。 “不必劳烦了。”晨伊简练道。 瑟琳娜听到,也不再多说,俄而,她主动告辞道:“那么,若没有再求问我的事,我想我该告辞了。” “谢谢你,瑟琳娜,我也没有想求问你的事,欢迎秘密结社的再度光临。”晨伊平常道。 随着拉奥如常地将马车举起,秘密结社渐行渐远,晨伊松了口气,除了第一次外,自己面对瑟琳娜,从未有如此紧张过。 “那么,该解决一下那头巨魔了。”晨伊准备将目光投向复活镇,“即使是一个预言。” 然而,晨伊瞟了眼两座钟楼,记起在昨晚,所有灯火都被消耗一空。 “该死...”晨伊按了按额头,“得跟之前杀欧德一样,亲自过去解决它了。” 做好决定,晨伊看向复活镇的旅馆,准备事先观察。 “它的房间在左起第二间,二楼,里面...很平常,大部分是苦难灵庙的宗教法器,没有什么异样。” “它本人...站在旅馆的门前,嗯?怎么这么多人?” “等等...普鲁斯特和克里马,他们怎么现在就要决斗?!” ................... 斯坦祭司,它高大的身影屹立在手里的火炬投下的光下,浑浊的眼睛扫视面前的普鲁斯特和克里马。 “你们现在就应决斗,这是最好的时候。”斯坦祭司庄重道,“当天宣布决斗,当天就得决斗,这才是我们的传统。” “祭司...其实我根本没想决斗!”普鲁斯特嚷着道,他本来是找克里马解释:“我只是...想要求克里马把我丢掉的尊严还回来。” 克里马攥着手中的弯刀,犹豫不决,也看向斯坦祭司。 斯坦祭司冷漠地说道:“克里马找了公证人,不管你如何想法,决斗已经生效,我以祭司的身份要求,现在,决斗开始。否则,你们将被革除教籍,死后坠入我主创造的地狱。” 听到“革除教籍”,二人脸色几乎同时一变,这不仅仅意味着被他们的主所抛弃,还意味着自己的亲人、自己以后的血脉,都将被苦难之主抛弃,不仅死后必下祂的地狱,此后的命运再无神明庇护。 “决斗吧,你们的胜负由我们敬爱的苦难之主来裁决。” 斯坦祭司冷笑着,看着这两个祭品。 若不是普鲁斯特的妹妹突兀死亡...自己还能等到后天再公证决斗。 而现在,自己已等不了这么久了。 “经书箴言,手足相残,踪影降世,便为明悟。” 教内解读预言的几位长老告诉斯坦祭司,它会在一场血祭中,窥见苦难之主的残影,被仁慈的祂启迪,从而完成自己对古言“眼睛”的领悟。 “然而,主,不可直视。”临行前,某位长老如此告诫他。 斯坦祭司记了下来。 眼下,想到即将完成血祭,即将到来的领悟,斯坦祭司不由得血液上涌,手臂兴奋地颤抖。 而普鲁斯特和克里马,则是他精心挑选而出,印证预言的祭品。 苦难灵庙的决斗血祭,源自于《受难录》中的记载,一对亲如兄弟的朋友,因其中一人的妻子与另一位通奸,而踏上彼此敌视之路,在一场决斗中,瘦弱的杀死了健壮的,在留下了杀人的手,虔心追随苦难之主。 “我的主,请您在血祭的最后,现出您伟大的身影。”斯坦祭司阖紧双眼,做着受难礼的手势。 接着,它睁开眼,也睁开灵视之眼,吐出一个古老单词:“帕摩底马尔” 眼珠耸动,往着一左一右,截然相反地方向,分别看向普鲁斯特和克里马。 普鲁斯特与那眼睛对视之际,陡然间,脑子里爆发出受难、流血的冲动,他拧着双眼,狠狠地盯上克里马。 克里马从那眼睛里,读到了普鲁斯特妹妹,对自己温存的爱,冥冥中存在某种命运感召,拨动了他从未有过的高傲,即使身躯瘦弱,他却以为已然身获赐福。 他攥着手里的弯刀,趁着普鲁斯特还没将刀从鞘里拔出之际,疾疾地踏了上去,猛地往普鲁斯特脖子一砍。 普鲁斯特抽着弯刀,不知怎么地,他感受刀锋似乎卡在刀鞘里,尤为滞涩,见克里马冲到跟前时,才勉强拔开,挡住了那一下。 抽出弯刀,普鲁斯特大吼一声,靠着健壮的躯体,蛮横地往克里马身上一撞。 克里马倒退几步,不屈服地将刀锋往上一划,他没来由地对普鲁斯特产生无尽的愤怒。 普鲁斯特对上克里马怒火中烧的眼睛,那像一头公牛,没有肌肉,仅剩尊严的公牛,他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的健壮似乎在流失,流到克里马身上,他握着刀的手打颤着,自己真该与克里马决斗吗? 健壮的反而在犹豫。普鲁斯特不知为何找回了理智,这种在死斗中不该有的理智。这时,克里马往他的大腿砍去。 危机时刻,普鲁斯特堪堪挡下克里马砍腿的一刀。 他被刀锋碰撞的响声惊醒,他看着克里马挥来一刀又一刀,犹如骤雨。明明应该是自己,该在决斗里挥刀,该在战前怒吼,而不是克里马,自己比他健壮,他砍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根本没因害怕而颤抖,而是他的心在颤抖。 意识到这点,普鲁斯特猛喝一声,像是史诗里记载的北方蛮族,他看到克里马,因连续挥刀而逐渐体力不支,克里马快握不紧刀了。 自己得找回尊严,自己决斗就是为了找回尊严,即使是一场事先声扬的决斗! 克里马,他露出了破绽,他因太过用力,双腿没有站稳,摇摇欲坠。 普鲁斯特抓准了时机,猛地向下砍去。 生物临死的预感拨动了普鲁斯特残存的尊严,然而,他偏偏错以为陡然间找回了自我。 克里马摔倒了,刚刚好地,躲过了那致命一刀。 也很是恰好地,他没抓稳手里的刀,想挡住普鲁斯特那弯刀时,把它甩了出去。 最后,很不幸的,普鲁斯特喉咙被刀锋刺穿,最薄弱的部位,破开窟窿,止不住地喷涌鲜血。 这是场事先声扬的决斗。 本不应发生的决斗。 健壮的反而犹豫, 瘦弱的反而无畏。 这是命运的嫁接。 与命运交易,分得权柄的苦难之主,从未来降下残影。 斯坦祭司此刻,手臂大大地伸张开来,虔心地等候祂降世的残影。 谁都知道, 主是教人领悟的。 第八十四章 不可直视主 “克里马,遵照我们的传统,剁掉你杀人的那只手。”斯坦祭司耸动它的两只眼睛,盯着克里马道。 人群间爆发一阵激烈的欢呼,决斗的事虽说突发,却依旧引来的一大群山卜人围观,倒不如说,当天宣布,当天就决斗,事发突然下,反而回到了山卜人的传统之中。 他们大声呐喊着克里马的名字。 克里马喘着粗气,他油然感受到不真实,普鲁斯特断气的身体还在地上微微抽搐,那时明明是握不稳而甩掉的弯刀,却夺去了普鲁斯特的性命。 欢呼声中,他后知后觉地跪到地上,不可置信地捂住嘴,紧接着,孱弱的身体陡然迸发出一阵狠力,他昂起头,兴奋地嘶吼,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克里马呐喊着普鲁斯特妹妹的名字,他的妓女恋人的名字。 “砍手!砍手!克里马!懦夫死了!你活了!” “跟经书里一样,砍手!再把你的手送给普鲁斯特的婊子,让她为你那断手戴戒指!”说完,人群间爆发哄笑。 “克里马万岁!胜者万岁!” 山卜人们鼓动着,吵闹着,那些混杂在他们之中的克希人、亚温人或矮人,没人想过平日势利、殷勤又谦卑的山卜人会如此的疯狂,就如对长久压抑的报复,在宁静的爆发。 克里马起身扫视人群,享受着属于胜者的欢呼,他藐视地踢了踢死掉的朋友,由此引得人群好不热闹,他提起刀,望了望斯坦祭司,得到后者肯定的点头后,深吸一口气。 刀刃落下,克里马大叫一声,决斗后,本就孱弱的他早已脱力,那弯刀穿破皮肉,卡在骨头里,他痛得面目狰狞,嚎着,人群一下被这可恐的嚎声吓得静了半秒,但随后,是怂恿的呼声。 斯坦祭司很有耐心地,等着克里马把那只手给断掉。 随着克里马抖地嚎了声,他那手断掉了,指头还在抽搐,他胜利地举起断掉的手臂,享受山卜人的欢呼,而后视线模糊,喊了两声医生,虚脱地躺倒在地。 斯坦祭司看向那支断掉的手,面露疑惑。 “主呢...我的主呢...不应该在断掉手后,便降世在我眼前么?”心里疑惑后,斯坦祭司陷入慌张,“仪式怎么不起效用?难道...哪一步错了?” 斯坦祭司随后涌出悔恨,如果是哪一步错了,那么之前的布置都将前功尽弃,而自己...恐怕已经被人盯上。 “不可能,自己明明照着经书上布置...极为慎重...难道预言错了?”斯坦祭司陷入无止尽的疑惑与迷茫。 然而,接下来的那一秒,它的灵魂为之一颤。 它旋即阖上双眼。 ....................... 晨伊并不能确定,斯坦祭司是否会跟欧德一样,在自己动用古言后,斯坦祭司便会听命自杀。所以自己要赶到现场,在斯坦祭司受到欺诈后,便将意识拖回现世,用弓弩亲自取下那只巨魔的性命。 而当他匆匆赶到旅馆后,便看见克里马断掉的手臂与倒在血泊里的普鲁斯特。 惊疑下,晨伊却未曾见到苦难之主的残影降世。 “预言不一定都见得准确...”晨伊记起瑟琳娜的话。 那么... 晨伊没有懈怠,而是坐到墙角,闭上双眼。 难以言喻的痛苦之后,晨伊登上神国。 “纳乌所。” 御座之上,虚幻钟楼的灯火熄灭少许。 晨伊将目光,投向斯坦祭司。 高大的躯体屹立在火光下,阖上双眼的斯坦祭司露出异色,它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噢,原来是灵魂,自己的灵魂在因兴奋而颤抖。 终于,自己将要领悟的古言“眼睛”! “预言果然没错!”斯坦祭司按捺不住激动,高大的躯体哆嗦,“经书里的话果然没错,我的血祭成功了,我主的残影,要降世了!” 斯坦祭司激动得不成样子,难以平静,唯有期待,接着,它油然感到指尖被什么缠绕,噢,那是自己敬爱的苦难之主,那即将降下的无上恩赐。 若非要在神面前保持绝对的谦卑,斯坦祭司早已兴奋得手舞足蹈,尽管那只是一道残影,而非神本身。 它已忘乎所以,自己终得领悟! “我敬爱的主啊!” 它按捺不住,睁开双眼,睁开灵视之眼,亲眼去见,去目睹它的苦难之主。 幽如深渊的漆黑长袍,自无上的御座垂落,宏伟而神圣的阴影投在斯坦祭司身上,它不禁热泪盈眶,自己的主,受无数生灵敬爱的苦难之主,如此悲悯地注视着自己,仿佛祂就是受难的化身,祂就是“苦难”的至高代表,孕育“苦难”的母,那种无与伦比的仁慈、那种自未来而至的睿达,令斯坦祭司不禁匍匐。 斯坦祭司跪倒在地,双手张开着,哭咽地乞求着:“我敬爱的主,您...如此慈悲,如此爱您的信徒,为我们受难的主啊,您最谦卑而愚笨的信徒,万般乞求您,启迪我的领悟,启迪我的‘眼睛’。” 祂没有说话。 恸哭的斯坦祭司, 感觉到什么东西,堵到了自己眼睛上。 咔。 唰地刺痛,鲜红的血液从眼珠喷涌而出,它嘶声闷喝一声,感受眼睛被某种尖锐的东西贯穿了,手中的火炬摔落在地。 “这是...我主赠予的苦难,赠予的试炼!一定是这样,我主如此慈悲!”剧烈的疼痛下,斯坦祭司心中狂热无法言喻,它瞪大另一只完好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是另一声咔响。 斯坦祭司感受到那种尖锐,彻底贯穿了整只眼珠,直直地传到脑子里,它精神刹时浑沌,穿刺的剧痛,仅仅一瞬便再无感知。 此等苦难... 我敬爱的苦难之主,您是如此爱我! 斯坦祭司不禁大笑不已,失去眼睛的它即将领悟,“眼睛”的意义。 接着,它喉头一热。 什么东西,刺穿了皮肤,卡住整个喉咙。 它意识到什么,努力睁大眼睛,却看不见主,因它的眼睛已被弩矢刺穿,回应它的唯有阵阵麻木。 斯坦祭司没有鳞片覆盖的皮肤,泌出冷汗,它的神经绷紧,涌上将死的感觉。 “是错觉...苦难之主如此慈爱...” 然而,失力的冲动却说不了谎。 斯坦祭司感到灵性在离开它,它的灵视之眼,也被刺穿了。 “为什么,为什么主的残影...没有启迪我,为什么?!不应如此、不应如此!”它企图发出绝望的哀嚎,然而却全堵喉头的匕首上。 “...不、残影降临了,预言没错...预言不会错...”血液不住地喷涌,逐渐流失生命的触感,让斯坦祭司无力挣扎。 自己明明看见了残影,明明... 而看见残影之后..... “噢,原来如此,” 恍惚间,它逐渐迷失意识的脑子里,涌出了什么。 不可... 不可直视主... “原来这就是‘眼睛’的意义。” “我...领悟了。” 刹那明悟的斯坦祭司,惨笑着,轰然倒地,彻底断绝了所有生机。 它如预言所说的,领悟了。 而因预言所说的领悟, 晨伊的千柱云海之上,虚幻钟楼填补上一小块碎片,燃起了些许灯火。 第八十五章 看见天国 月色下,黑德薇希坐在餐桌前,她面对着圣像。 “快到周一了,还有两三天,又该晨祷了。”黑德薇希嘀咕着。 她不禁想起晨伊,那不在乎教会律法的哥哥,咕哝道:“你怎么总是不守教会法,弥撒也少去,晨祷也散漫。” 黑德薇希不喜欢哥哥的不信,然而又无可奈何,她想过为何哥哥这样不信,有过诸多猜测,但...没有一个足够准确,好似那种不信是与生俱来,就好像是主赋予的不信。 黑德薇希期望哥哥多信一些,她每回晨祷,都有同克希的主保圣人——圣维娜卡纳祈愿过,她冥冥有所感觉,圣维娜卡纳听到了自己的祈愿,因此也同哥哥说过,自己的声音会教圣人传到神明耳畔里。 然而,晨伊毫不在乎,还说什么“可能不用圣人也能让神听到”之类的亵渎话,他如此不诚心。 所以黑德薇希,有时也害怕祷告格外显灵。 她合十双手,面朝圣像,轻声道:“与明月相伴的圣维娜卡纳啊,我主谦卑的信徒——普涅的黑德薇希,祈求您去同主说,饶过我哥哥的不虔诚吧,他只是恰好遇上迷途,终会改悔的。” 她随后又诵念主神的尊品:天上拯救、命运之主、三降其生、三衰其亡。 这四方尊品是真教徒最常念诵的,黑德薇希记得,一些古老的经书上记载,其实主神共七方尊品,只是后面三方尊品:万王之王、牺牲受难、重铸始终,不知哪个年代,就不再念诵了,若强行念出来,虔诚的自己都会觉得有莫名的违和感。 特别是“万王之王”,念出来时,总觉自己在诵念异教的伪神,他们口中的“吾王之王”。 至于“重铸始终”这尊品,黑德薇希只在很老很老的经书里见到过,在绝大多数经书里,都没有提到过了。 “‘牺牲受难’的话,小时候听得多一些,渐渐的,长大以后好像就没再听到了。”她嘀咕道,嘴里的小时候,自然是早夭的黑德薇希的记忆。 黑德薇希的目光落到书房里,哥哥研习神秘学的地方。 自己的哥哥,什么时候能领悟、能改悔呢。 恐怕只有主才能让他悔悟吧。 “嘿,他肯定会说,他就是主。”黑德薇希觉得这样说不妙,或许会被圣人听去,补充道:“自己的主。” 黑德薇希双手合十,垂下脑袋,手指抵在额头上,在圣像前告罪。 “相信主吧,黑德薇希,”她自言自语道:“主是教人领悟、使人改悔的。” 话音刚落。 倏地,黑德薇希的指尖颤了下。 圣像前,维持记忆投影的法阵,细微地晃动。 书房里,那只匣子里的双生水母,感应到什么,睁开那一只灿金色的眸子。 银月的光线在窗棂的裂隙间,顷刻碎成一段一段,她恍惚间,惊鸿地瞥见云海之上,屹立千柱的神圣之地。 “怎么...了。” 她不知怎么的,模糊地听到灯火燃起的声音。 黑德薇希冥冥中感觉到,自己能有此惊鸿一瞥,源自于某个虚幻破碎之物的修补。 半秒后,黑德薇希重新睁开眼,圣像、法阵、餐桌、书房...家中的场景又落入眼帘。 “这是...怎么回事,我刚刚是看见了...天国吗?” .............. 不知是哪位山卜人,他瞧见大腿上被什么溅到了,昏黄的火光下,俨然看见是温热的血。 他疑惑地回头一看,人群围绕克里马欢呼,喧哗嘈杂,沉浸在狂热而上涌的热血中,他们纷纷去沾取普鲁斯特尸体边上的血,以分享胜利者的荣耀。 接着,他突兀地,看见不远处,摔落在地的火炬。 昏暗的火炬,焰光黯淡,火星四溅。 轰然倒地的高大躯体,血液如河流涌动着,干燥的泥地里,绽着一朵朵血花。 他来不及反应,拉扯旁边的妻子,后者呆怔后,凄厉的尖叫起来。 随着这声突兀尖叫,撕裂重重的喧嚣欢呼,人潮们涌了起来,一大片的脑袋,拧了过去,他们未曾从狂欢中回过神来,便看见他们的斯坦祭司,倒在一片血泊中。 那只巨魔祭司,双目穿刺,没有鳞片覆盖的柔软喉咙,勃勃地流出血作的瀑布,始作俑者,却不见踪影。 “啊——” 女人们接二连三惨叫惊醒所有人,有些山卜人夺路地逃开,就如他们一窝蜂地涌来,现在又一窝蜂地散开,几个胆大的山卜人凑到死去的祭司身旁,骚乱爆发了,乒乒乓乓的声响,惊扰着胆颤的心脏。 晨伊早就躲进人群,趁着重重叠叠的骚乱,指尖因兴奋而颤抖。 “杀一只巨魔...好像跟杀头麋鹿没什么区别。”晨伊在心头呢喃,雷蒙德还在时,自己跟他去打过猎。 当然,前提是不做任何反抗的巨魔。 晨伊也没多少杀人的感觉,更没有他人提到的负罪感。 “或许我不觉得自己杀过人。” 现在想想,欧德严格来说是自杀的,而巨魔祭司,它并不是人。 不对,不是还有普鲁斯特的妹妹吗? 晨伊兀地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一点。 “...我好像杀人没有负罪感。” 就好像以前杀过一样... 而几乎每次都是在...吟诵古言“欺诈”后... 难道这也是古言的死魂们潜移默化下的影响? 是的,自己在欧德前没杀过人... 但这不代表着,而那些暴虐的死魂们,其他通晓古言“欺诈”的人没有杀过人。 晨伊一阵后怕。 没来得及多想,晨伊看见那些举着火把卫兵们往骚乱的中心赶去,黯淡的夜色下,唯有掠过的一道道昏黄火光,四散逃逸的人群,没有人留意到自己,渐渐松下一口气。 “呵...接下来,就是做场通灵。”晨伊攥紧手中,染了斯坦祭司血的布。 既然它是苦难灵庙的祭司,那么很有可能知道些什么。 还有普鲁斯特被替换灵魂的妹妹,自己或许能从中了解苦难灵庙的常用手段,未雨绸缪。 他不能让苦难灵庙的人,如推演里的一般,将复活镇推向毁灭之中。 “还有门罗学者,我要知道他为什么会去找这头巨魔。”脑子急速转动,晨伊快步走着,“他跟苦难灵庙很可能有什么牵连。” 匆匆赶回家门前,晨伊有些害怕黑德薇希发现自己身上溅了血迹,而若是脱掉衣物,那样更加可疑,更难以解释。 迟疑片刻,晨伊思考道:“我就和她说,自己去看了山卜人的决斗,撒个慌...撒个慌...” 转开门上的锁,晨伊推门而入。 “对了,还有几天要晨祷了,这次不能忘了。” 第八十六章 准备通灵 “你又去出去了。”无意间窥见天国,面对不信的哥哥,黑德薇希多了些底气,接连逼问道:“怎么也不和我说?” 那无疑是天国,云雾之上,神圣至极,屹立的千柱,又如此瑰丽,黑德薇希相信,那即是经书中描绘的天国。 她想,是自己的虔诚感动了圣维娜卡纳,得以被领去,窥见天国的一角。 晨伊举了举手,就着月光,黑德薇希瞧见了他身上的血,“呀”地吓了声。 “哥哥你怎么了,好多血。”黑德薇希的语气一下软了,她眉宇忡忡。 “你喊我声‘亲爱的哥哥’,我才同你说。”晨伊故意道。 这种语气,哥哥大概是没什么事,黑德薇希听到这话,心脏还没来得及剧跳,就慢了下来,不过还有些心悸。 “好,亲爱的哥哥。”她照着说。 吸口气,晨伊口吻尽量放松道:“我去看了决斗。” “决斗?哪里有决斗?”黑德薇希吃惊道。 “一间旅馆前,两个山卜人在决斗,我离得太近,不小心被溅到一身血。”晨伊撒谎撒得有模有样。 “你是为了看决斗才出门?”黑德薇希半信半疑。 晨伊找起灯芯草灯,拿火镰点上,说道:“是啊,卡西姆找我去凑个热闹。” 黑德薇希没怎么接触过卡西姆,随自己怎么编。 “好吧,我相信你。”突发奇想的,黑德薇希眨了眨眼睛,模仿以前见过的礼仪,弯下身,浅浅鞠躬,轻笑道:“我亲爱的哥哥,我相信你。” 晨伊知道她在玩笑,调起那繁文缛节的腔调,配合道:“我欢迎你的相信,我美丽的金发少女,这乃荣幸一场。” 黑德薇希捂住嘴,笑个不停。 她的高兴不是没来由的,先是在祈祷中窥见天国,又听到哥哥平安无事,所以突然想这样玩一下,哥哥也很配合。 想了想,她主动道:“哥哥,你知道吗,我刚才在圣像前祈祷的时候,看见了天国。” “哦?是怎么样的,”晨伊不是很在意,这虔心的妹妹编谎话来诓骗自己也不是不可能,所以道:“你肯定是看错了,我可从来没看到过天国,我们以前的神父曼努埃尔,他也没说过自己看过天国,克里斯托弗神父,我之前和他有过交流,也没听过他说,自己看过天国,可能是你的错觉。” 听他这么说,黑德薇希怔了怔,是啊,那些比自己更虔心的、誓愿服侍主的神父们都没看过,自己怎么可能看到呢,会不会是错觉? 她低头犹豫起来。 晨伊兀然想到一句话,能很好地逗弄黑德薇希,在脑子里转译一下,道:“天穹大地,都不仁慈,把万物当作牲畜,圣徒天使,亦无善行,将世人视作无物。” 黑德薇希听了,她扬起脸,条件反射地瞪着他:“你又乱说胡话。” “这不可不算胡话,没人见过天国,有什么办法?”晨伊耸耸肩,得寸进尺道:“你能反驳我?” “我不听你这话,也不打算反驳你!”尽管这样说着,黑德薇希默默把这话记下,等着某日准备好后,再和他吵。 “对了,你看到的天国是怎么样的。”既然她这样,晨伊索性回到不久前的话题。 谈起这个,黑德薇希放下刚刚的芥蒂,兴致勃勃道:“在一片洁白云海上,有不知其数的柱子,真的,我第一次见到这么圣洁的地方。” 话语落耳,本打算挑刺的晨伊,霎时呆住。 “你说什么?” “嗯?洁白云海和很多根柱子,”黑德薇希想了想,以为晨伊要挑刺,有些犹豫道:“其实可能是幻觉,我也不清楚...” 晨伊心中波涛不止,深深地看了黑德薇希一眼,张了张嘴,缓下紧张,柔声道:“黑德薇希,或许那真是天国吧。和我说一说,你怎么看到的。” ................. 翌日一早。 昨夜黑德薇希的话在心里掀起轩然大波。 晨伊差点彻夜失眠,起身推开窗户,就着外头清冷的月光,不断在亚麻纸上写下猜测,又不断划掉。 然而,总感觉缺失了什么,实在无法由此推出答案。 最后,晨伊意识到再想下去也不一定有结果,而明天还要做通灵仪式,强迫自己放弃思考。 起身后草草吃过午饭,晨伊早早地赶去学院。 “你要通灵材料?”卡西姆将头别过来,“库存还有,不过你是不是通灵太频繁了些。” “可以说是吧...但我确实需要通灵。”晨伊有意避免撒谎,“我有些事想要弄清楚。” 卡西姆没有再多过问,而是道:“那好吧,结社本就凭着共享的原则。晨伊,我很高兴看到你没有放弃研习神秘学,即使没有完成诱发灵性。” 晨伊默默地点头。 卡西姆顿了顿,又真诚道:“我说这话,确实有些是出自同情和...怜悯,但我希望能从你身上看到坚定的意志。” “谢谢你,卡西姆。”晨伊道。 卡西姆将挂在麻袍的钥匙串提出,缠住绷带的手,将其中一根拣出,交到晨伊手上。 “对了,卡西姆。”晨伊想到了什么,突然道。 “怎么了?”卡西姆回问。 “你了解精灵吗?”晨伊问道:“不是妖精、也不是地精,而是精灵,那些尖耳朵,箭无虚发、美得不像话的,你知道那些精灵有什么习性吗?有什么癖好或习惯?” “你想去寻找精灵?”卡西姆挑挑眉毛,道:“如果你不是游侠骑士小说看多了的话,我不建议你去寻找精灵。我只知道,他们太神秘了,又极度排外,长生却又短视,追逐感性以致于缺乏基本理性,我对精灵了解不多,全在神秘学上,当然,里面不乏偏见。” “好吧,你能多说点吗?我看的书远没你多。”晨伊如此说着,他期望在琴杜伊尔现身前,了解足够多的,关于精灵的知识。 “我没见过精灵,也没法跟你说更多...不过,精灵们都是出自西部群山的...”卡西姆想起某个人,建议道:“你可以去找门罗学者,记得吗,研讨会上谈论无神主义的门罗学者,他是出身白金学院的学者,那是神秘学某种意义上的‘圣地’,它就位于西部群山之中,群龙乱舞之所。” 白金学院,每个研习神秘学的人都听过白金学院的鼎鼎大名,晨伊也不例外。 其真名为安珀迪学院,而因学院的巫师们常常身穿绣有三条金色饰带的白色学者袍。“白金”之名更为世人所知。 白金学院位于西部飞龙山脉深处,据传由为寻觅精灵而踏入深山的巫师们创建,传言其本院位于遥远群山之山脚,与精灵为友。 如今神秘学的主流文字——白金文,就是出自白金学院的伟大创造。 而白金学派,也是数百年来的神秘学主流学派。 “好吧,那我找个时间去请教门罗学者。”晨伊补充道:“有关精灵的事。” 以及,门罗与斯坦祭司的关系。 第八十七章 她自杀了 旅馆里,门罗学者疑惑地盯着上门的晨伊。 “门罗学者,抱歉打扰,”晨伊顿了顿,道:“您知道精灵的事吗?卡西姆说,您学识渊博,我可以向您请教。” “噢。”听到是有关学术的问题,门罗学者放下本就不多的戒心,加上对卡西姆的好感,请他进屋,“老人都有好为人师的毛病,进来吧,学徒。” 晨伊走进屋子,门罗学者将一张麦秸椅搬了过去,晨伊道谢后,规矩地坐下。 “你想问关于精灵的事?打算了解些什么?”门罗学者问道。 晨伊踌躇一会,道:“大概是...有关整一个精灵种族的问题。” “这种概括性的问题,看来你对精灵了解的不多。”见晨伊点了点头,门罗学者笑了笑,回答道:“那么我就和你讲讲,精灵是个怎么样的种族。” 晨伊坐直身子,竖耳倾听。 “精灵,其实分三种,分别是先行精灵、君治精灵、还有...卓尔精灵。 先行精灵们聚居在西部群山深处,一片奇异的迷雾中。 他们的神话中,早在主神降生前,精灵先祖与诸神于白树下缔约,使得精灵得以摆脱生死束缚,得以长生。” 门罗学者顿了顿,他捋捋长须,回忆了一下,又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白金文是起源于龙语的传说?” 晨伊点点头道:“我曾在某本古籍中看过,古白金文,是古代先贤们为龙语编纂的文字。” 门罗学者面露惊诧,反而不可思议道:“真是如此?我原以为只是传说。” 晨伊怔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 “学徒,你是在哪本古籍里看到的?”门罗学者追问道。 “抱歉,门罗学者,我已经忘了,只是看到过,你知道,神秘学的书籍太多了。”晨伊搪塞道。 “说的也是...”门罗学者平静下来,心情惋惜。 眼前的学徒不可能知道,若这传说真被验证,那是多么伟大的发现。 “不过,你能有幸看到,只能说明,你拥有令无数人羡慕的运气。”门罗学者笑着道,“你也远比一般学徒博识,对了,卡西姆学者是你的导师吗?如此富有学识的他能有你这种学徒,我并不稀奇。” 晨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真要说的话, 可能要反过来。 门罗学者也没有在这话题上多深究,而是道:“让我们回到精灵的话题。 白金学院追寻远古智慧,笃信龙之智慧及其庇佑。 然而,先行精灵们却对龙嗤之以鼻。 甚至,对诸神与吾王之王,都持怀疑态度。 我之前所说的无神主义,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先行精灵们。 他们十分排外、追求复古, 高高在上,神出鬼没,极少出现在世人眼中。 甚至连我,也未曾见过他们一面。” 说了这么多,门罗学者喝了口水,沉吟片刻,继续开口: “君治精灵,他们亦被人称作漂泊精灵。 因世上第一次苍白骤雨爆发后,作为精灵的其中一条宗族,被流放出遥远群山。 他们在祝福白桦森林定居,建立精灵国度,实行选王制,故称君治精灵。 虽然仍较为封闭复古,但对于精灵来说,已是极为开放和先进。 那些小说文学、神秘学书籍记载的精灵们,多是他们。” 晨伊边听边点头,照这么一说,那精灵刺客估计是君治精灵。 “还有卓尔精灵呢?” 门罗学者耸耸眉毛,道:“卓尔精灵,也被称为暗精灵。他们是精灵们的异种,甚至前两种精灵不将他们视为精灵,而是视为亵渎的存在。他们皮肤呈暗紫色,头发也多是白发。 卓尔精灵们仿佛遭诅咒一样,被无数种族、宗教排斥,我曾远远地看见过卓尔精灵,不知为什么,突然心生厌恶,他们就像是污秽的化身,接纳他们的种族宗教很少很少。 其中就有山卜人和...苦难灵庙。” 听门罗学者提起苦难灵庙,晨伊一下警惕起来。 “门罗学者...卓尔精灵,他们信奉苦难灵庙么?” 门罗学者听出晨伊的语气,他叹了口气道:“是的,苦难灵庙,那个异端教派,他们广泛吸纳山卜人、学者、卓尔精灵等被排斥的种族。” “门罗学者,关于苦难灵庙,您到底知道些什么,你之前为什么要去找苦难灵庙的斯坦祭司。”精灵了解得够多了,晨伊问起这个问题。 门罗学者努了努眉头,犹豫踌躇。 晨伊暗暗睁开灵视之眼,使用古言。 “门罗学者...不知你有没有听到,昨天晚上,主持一场神断决斗的斯坦祭司死了。”晨伊顿了顿,又道:“卡西姆和男爵都在调查这件事。” 门罗学者的脸色一变,担心惹上麻烦的心理下,他终于开口道:“...这件事跟我没关系,我只是...去问些问题。” “问些问题?” “是的,关于我的妻子丽贝卡,她...是山卜人,已经离世了。”门罗学者又道:“你知道,山卜人大多信奉苦难灵庙,她也不例外。而苦难灵庙,又宣称他们的苦难之主,创造了地狱。” “您...害怕妻子坠入地狱?” “被你猜到了。”门罗学者苦笑了一下,“我的妻子是自杀的,而自杀者不得上天国...如果不上天国,那么她可能...” 门罗学者没有说下去。 晨伊听见学者沉重哀叹的呼吸。 他本不打算再问下去。 “或许...仅是这个理由你难以相信,但...”门罗学者却主动交代:“确实如此,她的离世,责任全在我的身上,年轻的时候,我倾家荡产在神秘学上,与她没日没夜地争执,我全然不懂得何谓感情,当我的儿子于连出世...我告诉她,我要把神秘学教给他。 ‘你打算养出个魔鬼吗?有一个就够了。’ 我打算劝说她,教她想起往日热恋的柔情。 她也确实回忆起了,但依旧坚决。 我与她再度争执,还为此冷战了很久,最后,我屈服了,表面上答应了她。 是的,只是表面上。 在于连十岁的时候,我暗地里偷偷教导他神秘学,那孩子很有天赋,比我更加聪慧,灵性的潜能远胜于我。 我兴奋得不得了,想到他未来甚至可以成为一位贤者,我没有按捺住冲动,和丽贝卡诉说了一切。 她很冷静地听完了。 那一天表现得很平常。 如往常那样喂鸡、织布、做饭。 然而... 凌晨,因对我的积年累月的愤怒, 她自杀了。” 第八十八章 燃火 门罗对三十年多年前的过往耿耿于怀。 以致于他给晨伊展示日记时,止不住地滚滚淌泪。 “关于你的妻子,斯坦祭司,是怎么回答你的?”晨伊沉默良久,吐字道。 门罗学者的表情滞涩,道:“...她已在地狱。” 晨伊闻言,想说什么,然而,只有在心底默默叹息。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真的,或许他在骗我...苦难灵庙的话并不可信。”门罗学者苍白的眉毛拧在一起,“然而,然而......” 晨伊不知如何安慰,自己未曾见过地狱,只知道自己动容不已。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爱她,而且很确定,我的爱坚贞不渝。”门罗说着,拭去泪光,摇摇头,挤出沧桑的笑容:“祝我死后下地狱吧,学徒,毕竟神明不会亲自走入地狱。” 晨伊呆住了,好半天才得以道:“不必这样,门罗学者,我相信你的爱终会得回报。” “为什么?” “因为神会听到。” ..................... 静静地等到入夜。 晨伊待在书房内,房门照之前说的,虚掩着,他也不知什么时候,黑德薇希会偷偷凑到门缝瞄两眼。 拣出从学院拿来的材料,刚好够两次仪式,晨伊拿出那两张布,挑出染了巨魔祭司的血的,其上血迹干涸,晨伊将布条浸泡到纯水里。 好一会后,晨伊沾上其中的液体,在地上绘下魔法圆,真理圆环的图案出现在地板上后,晨伊犹豫了片刻,照上次般,只写了三个天使尊名。 他想再为自己主保一次。 之前那回,能从过去的记忆,跨越到克里斯托弗所在之地... 而这一次,巨魔祭司已死,自己不知道在观看完过去的景象后,会跨越到何方。 “不会是地狱吧?”晨伊咕哝道。 毕竟苦难灵庙的信徒,经常会提及,苦难之主创造的地狱。估计那就是苦难灵庙的信仰凭依。 泼洒圣水后,晨伊屈膝跪坐魔法圆前,闭上双眼。 忍受痛苦,登上神国。 由于自己杀掉巨魔祭司和普鲁斯特妹妹,善恶钟楼的灯火燃起了少许。 同时晨伊也注意到,另外的那座虚幻钟楼,尽管大体仍是破碎不堪,但它的基座似乎完全修补好了,灯火也比此前多了些许。 熄灭钟楼灯火,晨伊降下微光,在魔法圆上落下名字。 而后,意识回归躯体。 “那个预言背后的目的是什么?究竟是谁,在幕后操控了这一切?”默念求取的答案后,晨伊吟唱起仪式咒语,启动奇点。 晨伊睁开手中灵视之眼,魔法圆涣散出蓝色光芒,如此前一般,那三个写下的名字,烁起金光。 晨伊感到意识逐渐脱离,通灵的景象变化不断。 一座圆形神庙,镂空的圆形天窗,将阳光切割得神圣又虚幻。 晨伊看见,斯坦祭司立在一片阴影里。 他面前的长老,拄着拐杖,气息犹如残烛。 “长老,我已铭记预言。”斯坦祭司弯下身,垂着头,无比恭敬道,“我会及早领悟‘眼睛’。” “记住就好,我的同工。”长老说着,抚摸它粗大的头颅,“然而,主,不可直视。” 斯坦祭司点点脑袋,问道:“长老,这个预言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求取的?” 长老沉吟片刻,盯着眼前的巨魔,缓缓道:“是主亲自降下的。” 一旁的晨伊陷入莫大的震惊中,而后拧住眉毛。 那个苦难之主,亲自降下的预言? 如此大费周折... 只为一位教内的祭司? “是我们敬爱的祂亲自?!”斯坦祭司意识到什么,急忙收敛神色,眼珠颤抖不已,压低声音“为何?为何?如此眷福于我!” 长老犹豫片刻,正打算开口。 而后他竟皱起脸色,缓缓转过头。 晨伊霎时惊愕。 他的视线在往自己站立的位置而去! 通灵的景象旋即泛起涟漪,声音画面模糊不清,难以分辨。 晨伊意识到,这是苦难灵庙对于窥探、占卜、预言的屏蔽。 良久后,画面慢慢重回正常。 晨伊看见斯坦祭司,依旧立在长老面前。 “原来如此,我已明白。即使祂对我的眷福是顺手为之,但我对祂的崇敬已然无以复加。”斯坦祭司满脸尊崇。 顺手而为之...这预言果然另有目的。 晨伊抬起眼,看见自己从神国写下的三个名讳,铭刻在神庙的圆形天窗上。 晨伊不急着登上去,等着眼前的景象结束。 “长老,若我不幸,途中死于非命,我主是否会依旧眷顾我?”斯坦祭司忐忑地发问。 “不必担心,我的同工。”长老神秘一笑,“你会坠入我主创造的地狱。” 闻言,斯坦祭司刹时恐慌:“我依旧会坠落地狱?!” “冷静,斯坦,”长老冷冷道:“那是最特殊的一方地狱,是苦难之主最完美的造物,也是对我们这些虔信者的眷福。 即便那里没有太阳,也与人间相差无二。 那里有王、神职贵族、以及不胜数的奴隶。 你我这些虔信者,必是神职贵族。 那里有座几乎通天的巨塔, 只要建下它,你我即使坠落地狱,依旧可以重返人间。” 画面到这里,便彻底停止住了。 记忆的景象开始一寸寸地褪色。 这是通灵的终点。 晨伊仰起头,凝望那圆形天窗上,三个冒着金光的名讳。 隐隐约约觉察到什么,晨伊往那飞去。 轻轻触碰这圆形的天窗。 褪色的景象卡住了,晨伊环视四周,奇异的色彩填入景象的每一寸。 时间奔涌流动,从过去通往现在。 晨伊静静等待。 直至天窗透过的光,都被暗沉的色彩覆盖。 待景象停止流动。 四方黯淡,本该无穷的天空,却堵上红黑色的陆地,有如洞穴,只是无限广阔,自己仿佛位于大地之下。 晨伊惊觉自已步入某处阴森之地。 四周满是砂石,脚下的大地,一派死气沉沉。 阴寒冷寂的风掠过,晨伊自指尖泛起冰凉,压抑的感触涌了上来。 黯淡无光,荒芜绝望。 大地的颜色,如同发黑的血。 那个经书上出现过无数的单词,浮出心头。 地狱。 晨伊低头看自己的身躯,虚无而神圣。 如此前与克里斯托弗定约时一样。 抬眼环视这片大地,目睹无数幽暗虚幻的人影,那是无缘享受天国之福的魂灵。 遥遥地,传来煎熬的呼号,晨伊隐约感觉到手心一阵悸动。 诺拉里奇。 古言“拯救”,因身处地狱而颤鸣。 “诺拉里奇,燃起炬火吧,驱散我周围的黑暗。”感受到古言的悸动,晨伊轻声诵念。 掌心处,“拯救”升起了细微火光。 自己将它用于照明。 那火光燃起之时。 整片原本死寂绝望的大地,刹时沸腾起来。 恐惧的哀嚎、撕裂的尖叫。 无数幽魂们,如有感应般,齐刷刷地转过身,贪婪地盯着那无垠阴暗里,那突兀的火光。 幽魂们如水中鲫鱼们,蜂拥着、鱼贯而来,他们尖利的嚎叫,卷起阵阵腥风,令人作呕,阴森中,骸骨泵动的咔咔声响,教人头皮发麻。 晨伊垂下头。 不知何时,猩红的血水,涌到脚边。 第八十九章 地狱纪行 “拯救”在颤鸣,仿佛这地狱里,有什么值得拯救。 晨伊行在血水上。 手中的火苗微弱,却是唯一的光。 顺着流淌的血水,晨伊抬起眼。 一个五岁大的男孩,他用膝盖匍匐前行着,呆滞地张着嘴,腥臭的血水,从他口中流下。 脸上失了血色的男孩,细小的脖子上,有一根粗壮的虚幻麻绳,勒出深深的血痕。 男孩生前是被父亲勒死的。 且那麻绳还在不断收紧。 顺着那根麻绳,晨伊看向绳子的尽头。 鬼魂样狂笑的脸,男孩的父亲大笑着,把他勒进地狱。 男孩就像是他的驴马,父亲也如驱赶牛车,远远扯着,由男孩拉着残疾的他前行。 祂挥了挥手,男孩的父亲如云烟消散。 晨伊走到男孩身旁。 男孩仰起脸,满是迷茫, 晨伊轻轻弯下腰, 他转眼目露贪婪。 露出獠牙,男孩挣扎地爬起,膝盖内弯地扭曲着,他扑了过来,妄图抢夺那火那光。 然后,他也消散了。 值得拯救的不是他。 晨伊继续走在地狱的大地上。 那些幽魂们,涌着过来,如同飞蝗。 他们往着祂而去,举目望去,尽是仇视的凶光。 祂一边走着,一边挥手驱散。 绝望在数以万计的幽魂间,他们哀嚎着,悲泣着,眼睁睁地看着祂将自己连同绝望一齐湮灭。 祂走在自己的光影里。 那些幽魂们如同扑火的飞蛾,又湮灭在火中。 他们黑压压地挤在地平线上,仿佛无穷无尽。 最后他们因恐惧匍匐在地,让出一条大道。 掠过这些幽魂们。 继续往远方前进,晨伊感觉到一道阴森的目光紧紧盯着自己。 回过头,一个穿着兽皮,拿着石斧的野蛮人,他远远地跟在身后。 晨伊没有管他,狂风自四面八方而来,摧残着瘠薄大地,远方的幽魂们被狂风剥下一层层的皮,哀鸣不已,这幽冥之国,满目疮痍。 而祂在狂风中屹立。 随着祂的行走,狂风愈是咆哮,大地愈是战栗。 格格不入的祂行走在地狱里。 被隐藏在黑暗的可憎怪物们忌惮地凝视。 它们的出现,使扭曲和骇然,凝固在幽魂的面孔上。 晨伊发现,方才驱散的森寒,随着自己走过,又转眼间被身后的阴暗迅速挤占。 远远的,没有雾气的大地,现出山崖的轮廓。 祂听到远方石崖处, 有人迎着狂风竭力呼喊, “收起那火那光吧,它在使我们的世界哀鸣、惧怕不已。” 晨伊怔了怔,之前不曾想到,自己随意燃起,用于照明的火,会有如此后果。 方才自己在接受“拯救”的指引。 “拯救”也源源不断地带来神性。 晨伊收起火光,往着石崖而去。 血色的石崖下,一位蓬头垢面,浑身血污的男人,被穿刺在数根尖锐木桩中。 他抬起脸,因一半的下颚被硬生生穿裂,只能努动另一半的下颚。 “您惊扰了这潭死水。”男人说话时,黑色的血从下颚溅出来。 “你是谁?”晨伊问道。 “我是一位诗人。因才华横溢,被苦难之主囚禁在这里,”男人言语不尽悲怆,“为地狱书写诗章。” 接着,在晨伊的目光下,他努动身体往下沉,竭力将膝盖跪地,身体发出猛力,挤着自己的脑袋,磕起头来。 “求求您,求求您,施舍我一句诗吧,我的才华耗尽,不想永远受这穿刺酷刑,”他恸哭着,眼眶挤出血来,“只要有一句诗,我就能挣脱这些木桩,享受片刻的自由。” “为什么?” “我可以为你做向导,带您游历地狱。” “好。” 男人闻言,欣喜若狂,血泪泊泊地流着。 晨伊环视这片荒芜地狱,淡淡道:“嫉妒、贪婪、骄横,正是燃烧人们心灵的三个火星。” 这出自《神曲》。 男人仰起脸,刺穿躯体的木桩仿佛听到号令,缓缓地退了出来,他双手撑在地上,晨伊看见那些黑漆漆的血窟窿,密密麻麻。 男人站起身,扭正自己的一半下颚,而另外一边,他边痛嚎着,声音凄厉,边将它折断下来,丢到地上。 “噢,信仰的君,拯救的主,我应该这样称呼您。”男人挖掘着脑子里的溢美之词,“那句话是多么富有哲理,三个我也写不出来。” 信仰的君,拯救的主。 这是远古时代,对真教主神的称呼。 “走吧,带我游历地狱。”晨伊淡淡道:“我要去见打造地狱的主。” 主见主。 男人浑身激颤,他直起残破的躯体,自我介绍道:“我叫穆尔,将带您游历这九重地狱。” 晨伊未有理会,回过头,指着那一直跟着自己的野蛮人问道:“他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穆尔仔细分辨了那野蛮人,面向晨伊惊诧道:“他没有名字,但我认得他!” “嗯?” “他是世上第一个用火的人,虽带去了光,却也毁灭了人的美德, 致使贪欲兴盛。故而坠落地狱,受永恒追逐之苦。 他正想追逐您手里的火。” 穆尔带着音调地说道。 野蛮人见他们发现自己,急忙转过身,一溜烟地跑开了。 晨伊目睹他远去。 “我们走吧。”祂说道。 穆尔走在前面领路,很快,他们走到一片昏暗的原野中。 一群纤夫打扮的幽魂们,他们拖拉着巨大的灰木船。 灰木船上,满脸毛发的小人,按压着与他身材不称的木浆。 “里加,我和这位尊贵的存在,想要渡过两届冥河。”穆尔仰起头,朝着小人道。 里加怒瞪着他,而后上下打量晨伊,露出殷勤的笑容。 “两枚金币,两枚金币。”他搓着手道。 穆尔从肚子里抠出两枚黏在肠壁上的金币,抛到灰木船上。 里加接过后,放下船梯。 他们登上了船。 晨伊低头一看,浑身泥泞的纤夫们,他们托扯着巨船,往河中心走去。 幽暗的河水上,漂浮着一张张的人脸。 “他们犯了什么罪?”晨伊指着纤夫们问道。 “他们本是人间各地的纤夫, 却不愿吃苦,终日懒惰, 故而坠入这里,为航船托扯。” 穆尔说着,目光带着鄙夷。 庞大的灰木船,很快驶向了对岸。 那些纤夫们,其中少了好几个人。 祂和穆尔下了船,晨伊发现河的对岸,比刚才地势更低。 “这里是另一重地狱,我们会不断往深处走。”穆尔恰当时机地介绍道。 晨伊点了点头。 “不止信奉苦难灵庙的人。”接着,穆尔又说道:“所有人都会坠落地狱,只是罪重的坠得更深。 而在不同的地狱,要受不同的苦。” 第九十章 神曲 愈在地狱行走,晨伊感受到“拯救”的呼唤愈是强烈。 那神性也愈渐浓郁。 穆尔在前面引路,没多过久,他们看见灼热滚烫的岩浆,一只人头鸡身的庞大生物卧在一块浮岩上,它的身体被烘烤得色泽光亮。 晨伊看见数十只小鸡,围绕在它的身下,不断啄食那香气四溢的躯壳。 “信仰的君,拯救的主,”穆尔指着那头生物,道:“那是鸡人,它原本只是普通的公鸡,受了不知哪位真福点化,成了鸡人。” “它又为何坠入地狱?” “噢,它还是鸡的时候,吃了主人家剩下的烤鸡肉,”穆尔拿自己另一半下颚,大笑道:“那恰好是它妈妈的,妈妈,它尝到了妈妈的味道。” 诗人扶正因大笑而差点脱落的下颚。 他又开口道:“因为这个罪,它得受被自己的子女啄食肉体的苦。” 那人头鸡身的生物忽地尖声嚎叫,原来是有一只小鸡,啄破了香脆的表皮,咬到里头的内脏。 “尊贵的您,您要尝尝这肉吗,我保证肉质鲜美,它的脆皮和嫩肉,可是这地狱为数不多的享受。”穆尔殷勤地说道。 晨伊摇摇头。 他们继续前进。 走过凝固的玄武岩,越过滚烫的岩浆。 听到铛铛的声音,响个不停。 穆尔抬起头,惊呼自己立在高大的阴影里。 晨伊也抬头望去,有个巨人铁匠,他跪在地上,以铁块蒙面,封住眼睛和嘴部,双手放入岩浆的飞瀑。 他注意到那两位,拧过头,看了过去。 晨伊看向穆尔。 穆尔没有直接介绍,而是朝他叫唤: “你这不知罪的铁匠, 打造无数神兵利器, 又夺去了多少生灵性命?” 巨人铁匠闻言,痛苦地拧动铁块蒙住的头颅,他将双手举起。 手心满是岩浆,他抓住粗大铁块的边缘,将铁块烫得又红又软,就在刚才,还冷得发硬。 他生生地将铁块从脸上拔下,连着皮肉扯出,泊泊流血的面孔里, 不知多少肉块凝聚,没有生气。 那骇人的头骨裸露,他面对着穆尔和晨伊。 “你不用说,你不用说, 光是天使神灵,便三十又有一, 我痛苦,我愧疚, 每日每夜不得安宁。” 说着,他将蒙面的铁块,放到岩浆里。 等着烧软后,再贴到脸颊,往眼睛和嘴巴一送。 他贴上铁块,又将那罪孽的手,浸泡滚烫岩浆内,接受洗礼。 巨人不再理会穆尔和晨伊。 走过巨人铁匠,及其那岩浆飞瀑。 穆尔作着向导,带着晨伊,往下走了又一重。 迎面看见万千奔马,以上万条铁链,将一个瘦骨嶙峋、披盖华衣的人,拖在满是尖刺的大地上,不断地划破他的肌肤,削去本就不多的皮肉。 “我无罪、我无罪,我是他们的王,他们的王!”那人如此凄嚎。 那身着华衣的人,将浑身的血都几乎流干了,尖锐的地刺,都沾满了血迹。 “你为何坠入地狱?”晨伊朝他问道。 那人被疼痛折磨,没法听到。 “信仰的君,拯救的主,”诗人指着他, “他没法回答您,您且听我说。 他本是部落英雄,却听信蛊惑, 以为人们必须要有国王,这是最大的过错。 又是骄横又是贪欲,毁了人们天生的美德。 天上降下雷霆,本欲警示,他却错以为在加冕他的国。 他成世间第一位王, 所以落得此等结果。” 晨伊凝视着那华衣之人,发现链接他与铁链的,是王冠形状的枷锁。 他双手抓紧那枷锁王冠,死死抓着,绝不松动。 “什么时候,他将这整一重地狱染红, 什么时候,他就赎清了自己的罪过。” 穆尔总结地说。 诗人走上前,双指扣上,放到嘴边,拿那半边下颚,吹响起错调的哨。 两匹奔马脱离了缰绳,踏着尖刺,来到他们之前。 晨伊和诗人坐上奔马。 他们在尖刺的大地驰骋,看见不知其数的受难灵魂。 地狱又往下了一层。 一阵阵阴风掠过。 晨伊和诗人下了骏马,把它们赶了回去。 诗人对这里似乎很熟悉,他跑在前头。 攀过一处土丘,穆尔“啊”地兴奋叫喊。 晨伊跟上他,往下望去。 奇形怪状的粉黑肉山,被无数幽魂环绕,他们被欲望逼迫,奋力耕耘,哀声喘息,受此折磨。 令人作呕的肉山蠕动着,黏稠的血浆喷涌而出,将每个人浸没。 随着每个孔洞的填补,肉山如竖笛般响着歌。 莺歌燕舞,淫靡之所。 晨伊和诗人从土丘走下。 他们听到远远地,一声幽幽长叹。 那是个游侠被绑在石碑上,被一个个小孩子打扮的肉块提剑穿刺。 诗人说自己不认得他,要亲自去问。 他们走了过去,即使被剑刃不断穿刺,游侠也只是叹息。 “你为何坠入地狱?”晨伊问道。 见到有来客,游侠幽幽地开口说: “你们不像此地魂灵,应是无辜之人, 但终会坠入地狱,即使像我这样有善心。” 穆尔不满,扬声道:“注意你措辞,祂可是信仰的君,拯救的主。” “你做了什么?”晨伊问道。 “你们瞧这些刺我的孩子。”被缚的游侠说着,“我原本是他们的恩人。” “恩人?”穆尔不解道,他扫视那些穿刺游侠的幽魂们, “分明是怨仇一件, 这些幽魂如此愤恨。” 游侠又是叹气,满目皆悲, “这些孩子,都是妓女的种。 常常露宿街头,活在歧视中。 他们好可怜,他们好可怜。” 这更叫晨伊和穆尔不解。 “我是伦索的游侠,旅途腰挎长剑, 趁着夜,我刺死他们,流了一地的血。” 穆尔大声尖叫,骂道: “你为何屠戮这些孩子,你为何如此卑劣?” “我分明帮他们解脱,他们真的好可怜!” 游侠大声驳斥道。 “这明明是好事一件,怎么谁都不能理解?” 游侠哭诉着,又是长叹: “他们反而要将我穿刺折磨。 罢了罢了,世人都是善恶不辨, 无人如我,敢于将双手弄得污秽不洁。” 晨伊和穆尔不再理会游侠。 继续向下,他们去将剩下的地狱都看见。 这幽冥之国,拥有各种各样的罪孽。 不得超脱的魂灵们,恸哭遍野。 他们走到最后一重地狱,紧闭的青铜大门前。 那有条地狱三头犬。 它有三个咽喉,油污而黝黑的胡须,无数鬼魂在它脚下匍匐。 它享受着沉眠。 晨伊抬头看向似曾相识的青铜大门。 其门扉两侧,雕刻着诗篇。 【通过我,进入痛苦之城;通过我,进入永世凄苦之深坑;通过我,进入万劫不复之人群。】 这出自《神曲》。 晨伊隐隐对苦难之主的身份,有了猜测。 穆尔凝视门边的三头犬。 “它是最后一重地狱的看门狗,守着苦难之主最珍爱的地狱。”穆尔介绍道,“我们偷偷过去,不要将它惊醒。” 走过如此多重地狱,这时,晨伊却没有继续跟着穆尔前进。 祂只是问道:“穆尔,你是为何坠入地狱?” 穆尔霎时浑身激颤。 “你为何称呼我为信仰的君,拯救的主?对于我,你知道些什么?” 闻言,穆尔小心翼翼道:“您真要我回答?” “回答我。”祂语调平静。 “我为何坠入地狱...”穆尔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有我的过错。” “什么过错?” “我向天使求问过。”诗人勾起那一半下颚,挤出笑容,“而且欺瞒了您,我其实名叫卡尔。” “我想与伟大的您,做场交易。” 第九十一章 信仰与希望 卡尔。 晨伊记起了这个名字。 洛梅阿曾说过,那个致使原是天使的罪宗,毁掉圣殿,堕落深渊的始作俑者。 “你是故意被穿刺在那里的。”晨伊问着:“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求取过预言,知道您会到来。”卡尔回答道,“我的目的很简单,如同我的古言‘求知’。” 卡尔朝祂微微鞠躬行礼。 “信仰的君,拯救的主, 我想与您做场交易。 我想向您求知,求取答案, 因我想求得领悟,从而晋升。” “我为什么要与你交易?”晨伊嗤笑地问道。 “因为我知道,如何将复活镇挽救,逆转毁灭的命运。”卡尔努动他挂脸上的下颚,尽量做出笑颜。 晨伊皱了皱眉头。 这是自己一直以来,不断推演的目的。 “不仅如此,我亦可带您面见来自未来的苦难之主,解答你一直以来的疑惑——苦难之主到底是谁?为什么无数次推演里,复活镇都将毁灭?” 卡尔的话语极具诱惑力。 晨伊有些动摇。 他又说道:“我发下血誓,您回答这个问题,绝无危险。” 说完,卡尔身上窟窿一下扩大,一颗泵动的心脏被他取出。 “我将誓言刻在上面,对于我这种死魂来说,违背誓言,就等于灰飞烟灭。”卡尔狂热而尊崇道,“而且为表诚意,我可以告诉您一些隐秘之事。” 晨伊这时微微颔首。 “我答应你,你现在即可展现诚意。”晨伊开口道。 “好,”卡尔深吸一口气,道:“关于苦难之主,我可以告诉您...祂来自未来。” “来自未来。”晨伊疑惑道。 “是的,苦难之主并非出自现在,而是来自未来,”卡尔说着,面容颤抖,“祂与命运交易,从未来而来。” 晨伊闻言,沉吟片刻。 苦难之主来自未来... 祂到底是谁? 祂在这世上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能与自己的记忆对应。 难道是未来的我? 可是...为什么会说我窃取了祂的权柄? 思考良久,晨伊问道:“你要求问我什么?” “我要求问的,也与你的古言‘拯救’有关。”说着,卡尔殷笑道:“跟我来吧,信仰的君,拯救的主。” 晨伊盯着卡尔,他似乎所知甚多。 他们走到青铜大门前,晨伊仰起头,其上浮现六处画面,它与自己的千柱云海之上的青铜大门极为相像。 而不同于自己只有克里斯托弗一处浮雕,这青铜大门每一处画面都被填满。 随着他们的前进,那守门的地狱三头犬被惊醒,它站起庞大的躯体, 它张开血盆大口,愤怒地朝他们嘶吼。 还不待晨伊抬手。 卡尔吟诵起咒语,一道光刃汇聚手中,向它扬去。 它其中一颗脑袋,像行割礼、割包皮一样被切掉了。 三头犬痛苦地呜呼哀嚎一声,一边愤恨地看着他们,一边远远的跑开。 “不必劳烦尊贵的您出手,消耗那珍贵神性。”卡尔毕恭毕敬道。 晨伊不做回答。 卡尔将青铜大门推开一个细微门扉。 晨伊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里,便是苦难之主最珍贵的地狱。” 晨伊顺着他的话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几乎通天的乳白色巨塔。 以及血黑大地上,一位位搬运石块的山卜人,还有那些脚手架,简易的窝棚搭建的城区。 圣职穿着的人高高站在某块巨石上,对着那些山卜人指手画脚,指挥着他们搭建巨塔。 晨伊仔细观察这里的居民,他们的血肉凝实,毫无鬼魂般的虚幻。 除了没有太阳,这里似乎与人间无二。 晨伊很是诧异。 “容我为您介绍。”卡尔声调庄重地介绍道: “这是苦难之主照着故人的追忆,打造的最满意的地狱。 你看,那些奴隶们,那些信奉苦难灵庙的山卜人们,几乎死后都会来这当奴隶。 他们在建造的那座塔,那是通往人间的塔,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 只要建好这座塔,他们就能重返人间! 而有奴役他们的王公贵族,洗脑他们的神职人员,不断鞭策他们,鼓舞他们,为重返人间而努力。 你看这里似乎与人间无二, 因为祂说‘他人即地狱。’” 听在耳朵里,晨伊记得这句熟悉的话。 那原本是法国哲学家萨特的名言。 卡尔转过身,面朝晨伊:“然而,他们永不可能建下这座塔。看看那里吧,拯救的主。” 晨伊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一只宏伟、畸形的蠕虫巨兽,从地表钻了出来。 面对愈来愈高的巨塔,它憎恶地嘶吼,狠狠地将巨塔撞塌。 巨塔倒塌,人群哀嚎恸哭,奴隶慌乱地逃离着,躲开那些坠落的巨石。 接着,晨伊便看见那些王公贵族们,他们将一群一群的奴隶,束缚在牢笼里,巨大的牢笼仿佛餐盘。 那些奴隶们满脸悲壮和光荣,被进献到蠕虫巨兽面前。 蠕虫巨兽拧住身躯,仿佛无比厌弃,但还是大快朵颐。 “每当那座塔建到接近人间时,这头蠕虫巨兽便会出现,将它毁于一旦,多么徒劳!”卡尔颂扬般说着。 “你要向我求问什么?”晨伊打断他的颂扬,问道。 卡尔没有不满,反而态度恭敬。 “信仰的君,拯救的主。”卡尔微微垂头,恳求道:“我想求问你,什么是...拯救的良方?” 晨伊感受到,当他问出那句话时。 古言“拯救”在不断鸣叫。 而他身上,有种神秘的权能,作用在自己身上。 拯救的良方? 晨伊在心头呢喃着这句话。 沉吟片刻,晨伊给出答案。 出于神性, 祂说:“信仰。” “为什么?”卡尔问。 “因我目睹过信仰的模样。”晨伊回答。 然后,出于人性, 晨伊又说:“还有希望。” 卡尔点了点头。 “信仰与希望,这就是您的回答,多么简单的道理,我对您的崇敬如滔滔江水络绎不绝。”他奉承道。 晨伊盯着他,知道这个问题绝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卡尔果然道:“我希望,您能亲自验证您的答案,这些可怜的山卜奴隶们,都在等待着救主。” “我要亲自去验证?”晨伊讶异地问道。 “是的,只是空口回答,我无法从中领悟古言‘求知’。”卡尔笑着,“您要亲自进入其中,为您的答案验证。” 晨伊皱皱眉头。 这个问题果然没那么简单。 “我怎么进入其中?” 听到问题,卡尔回答道:“很简单,暂时剥离您的人性,您毕竟不属于这里,是千柱云海的神性,支撑着您行走地狱。 而要进入这里,苦难之主最珍贵的地狱,还未剥离人性的您,会被拒之门外。” 晨伊听在耳里。 照卡尔这么说,自己的人性,就像错误的钥匙,打不开进入这里的锁。 而神性,就像是钳子,直接剪断锁。 但... 晨伊并不信任卡尔,也不知道剥离人性会发生什么。 “我拒绝为答案验证。” 第九十二章 出埃及记 卡尔脸色不善。 俄而,他笑道:“不,您已接受我的求问。哪怕是吾王之王,也必须回答我的问题。” 晨伊凝视着他。 “这就是‘求知’的权能,我可是数五啊,拯救的主。”表情狰狞,他疯狂地威胁道,“我必须晋升,我必须领悟!为了求知,我早已致使天使堕落!我可以抛弃一切,把您永世囚禁在这里!” “接受你的求问,就是古言‘求知’的奇点?”晨伊问道。 卡尔转脸收敛起疯狂。 他转而谦卑地说道:“是的,我恳求您,为您的答案验证。” 随着他恳求的话语,晨伊感觉到某种神秘的权能作用在自己身上。 但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 晨伊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 灵视之眼内的古言“拯救”,它在雀跃着,渴望回答这个问题。 在这地狱里,仿佛有什么值得拯救。 这可能,也会是自己对“拯救”的领悟。 加上,卡尔知道该如何拯救复活镇,以及与苦难之主有关的信息。 “我应许你。”晨伊淡淡道。 卡尔几乎跪伏下来。 “多么伟大,信仰的君,拯救的主。”卡尔说着,眼泪泊泊地流,“现在就让我为您暂时剥离人性。 您会在里面经历一段时间,但无需担心。 地狱二十年,不过人间一天。” ............................. 当晨伊进入那人间地狱时。 祂霎时感觉记忆在一点一点地迅速流失。 “原来人性,也包括作为人时的记忆...” 晨伊意识到时,已转眼身处满是窝棚的城区里。 然后,祂忘掉了自己的名字。 忘掉了复活镇,忘掉了洛梅阿,忘掉了黑德薇希....... 几乎所有都忘记了,只是觉得很熟悉,却无法记起。 祂环视街道,看见衣衫褴褛,匆匆走过的山卜人们,他们奔走哭嚎着,为同胞们的死,和那弥漫每个人心中的绝望。 每个人从祂身边掠过,没有人能看见祂或碰到祂。 祂也不知道要去哪。 漫无目的地走到广场上。 远远看见一处高台,几个衣着残破的苦役被绑着跪在那里。 那是从采石场趁乱逃出苦役们,他们被几个身着软甲的卫兵抓了回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砍断了他们的脚指。 凄惨的声音下,每个人的脸色苍白。 他们互相告密,把藏在人群中的苦役揪了出来,那是组织逃跑的首领。 卫兵的头领,一位贵族,他从怀里掏出钱袋,奖赏了那些告密的人,并大加赞扬。 他说:“我们之中总有品德高尚的!勇于将这些寄生虫们消灭。” 那些奴隶们从众地鼓起了掌。 至于被揪出来的苦役首领,他被压到高台上, 卫兵手起刀落,直接砍断他整只脚踝。 接着,卫兵又挖掉了他的眼睛。 把苦役首领推到人群中,任由其自生自灭。 人群慌乱地躲开,不敢靠近他,唯恐惹上麻烦。 这里随处可见压迫。 祂抬头看向上空,那里没有天穹,也没有太阳,只有厚厚的,压在每个人头上的漆黑地幔。 地幔下的那头蠕虫巨兽,连带着铁牢笼,饱餐着那些被当作祭品的奴隶。 蠕虫巨兽并不喜欢吃这些山卜奴隶。 因为, 他们太苦。 祂转过身,不知要去做什么。 神知道自己的目的。 验证那个答案。 但如何拯救,如何验证? 祂很迷茫。 几乎空洞的回忆里,找不到任何办法。 神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他背对着围聚广场的人们,趁着别人不注意,偷走了一位贵族仆役的面包。 反应过来的贵族仆役,将他追赶,大声唾骂着。 然而,男孩左拐右拐,灵活地在各个窝棚里穿梭。 仆役没法追上他,只能破口大骂。 神注意到那男孩,跟了上去。 祂看见男孩进入一处奴隶的聚居地,那里的窝棚比一般的更加残破不堪,失了生气的老弱病残们,他们窝在各自的邋遢角落,麻木而失神。 一位年青的上等奴隶,他衣着偏新,扫视着这些老弱病残,大声责骂道:“有你们这些蛀虫拖累,我们怎么可能重新回到人间!” 没有人驳斥,少数几个人因脱力而晃荡着脑袋,像是在点头。 “一群该死的饭桶,我们山卜人就是因为这样,才要在这遭罪!该死的山卜人!懒惰、贪婪、一事无成!”他大声辱骂着整个民族。 “是的,即使这是最好的地狱,我们山卜人就这样,是的,您说的没错,快回去休息吧。”一位老乞丐打发道,“留我们这些残疾的在这里等死就好,让我们好好想几句遗言。” “菲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你这死瞎子!不信苦难之主的真教徒!”那上等奴隶一下找到倾泻口,“安德里王每日为建塔而操心,没有一天不是处理政事到深夜。 还有祭司大人们,日夜为我们祈祷,宽慰我们的灵魂,你看你们奉献了什么! 我们山卜人就是被你们这些寄生虫给祸害了。倘若每个人都能不求回报,努力劳作,我们的塔早就在巨兽发现前建好了! 我求求你们动动猪脑子,学学那英雄马里尔,他虽然跟我们一样是低贱奴隶,却只需一点面包和水,便能一天拖运数十吨石头!” “英雄马里尔后面怎么了?”老菲格不屑地问道。 “牺牲了,但被我们永远铭记。”上等奴隶骄傲地说道。 老菲格嘘声道:“连遗言都没留下,我们这样的人好歹能留句遗言。” 在这里,再度死亡便代表着魂飞魄散。 上等奴隶见没有人受自己的话感召,驳斥老菲格,怒火中烧,骂道:“你们就等死吧!想你们那该死的遗言。下个月,这里三分之一的人要被送去采石场!” 神看着这一切,稍稍抬头,注意到窝棚里,有所谓英雄马里尔的雕像。 祂也看到,那偷面包的男孩,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将面包放到泥水里泡软。 这里没有干净的水。 男孩掰开一半,递给了老菲格,那个瞎子乞丐。 “老菲格,拿着,我好不容易偷来的。” “噢,是你,孩子。”老菲格接过,即使失明,也知道是谁。 老乞丐又把面包掰开一半,递给男孩道:“带点给丽贝卡,她是少有的好人,能一直待在这照顾我们这些残疾。” 丽贝卡... 祂觉得这名字有点熟悉。 神继续默默地看着。 听着老菲格的话,男孩点点头。 “孩子,我还不知道,那天一时好心分给你一点面包,会有今天的回报。”老菲格说着,抚摸男孩的脑袋,“主会庇佑你。” “哪个主?”男孩疑惑地问道,“我以前听我妈妈说,这世上有很多个主。” 老菲格知道,男孩说的以前,是指还在世时。 “当然真教的主,说过了,我是真教徒。”老菲格睁着黑窟窟的眼眶,“我不是天天给大家讲经文吗?” 男孩半懂不懂地点点头。 神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 这时的祂还不知道。 祂将会在这里,遇到祂的摩西。 尝遍世间苦难后,他带着还未泯灭希望的人,走出压迫他们的埃及。 第九十三章 主存在的证明 抓着那块面包,男孩攀着窝棚的梯子,左拐右拐,登上两层又下一层,这个庞大的奴隶窟,各样奇怪的搭建方式都有,又十分简陋,踩上去呀呀作响。 男孩爬到一个木造的房间里,他看见一个山卜女人帮人看病,地板上,断掉手的奴隶呻吟着。 这个奴隶窟,聚集着被贵族们赶出的奴隶们,那些奴隶们一得了什么大病,若七天内好不了,就会被赶来这里,就像是丢到垃圾场一样。 所以这里绝大多数都是老弱病残。 而这名为丽贝卡的山卜女人,她心肠太好,主动从外面来到这里为人看病。 她据说是上等奴隶出身。 是的,上等奴隶。 这座地狱里,奴隶们也分等级,有明确的法律规定。 那些去建造巨塔的奴隶们,他们就是上等的奴隶,年轻力壮,干劲非凡,而根据法律,他们的家人也会是上等奴隶。 除了他们,某些来到这座地狱的人们,因为灵魂纯粹,很适合做祭品,所以也是上等奴隶。 大多数上等奴隶们,他们并不屑于跟普通奴隶走在同一条路上,连面对一些小贵族时,也不会给多少脸面。 男孩见过几个上等奴隶,他们提起自己要建塔的使命时,总会昂扬地挺起胸膛。 有些奴隶还会被奉为英雄,他们死的时候,聚集在王家广场的奴隶们,总能看见王公贵族的眼泪。 他们总会庄严的说:公正的法律保障了奴隶们的生命权,但总有些富有美德的,甘愿为所有人奉献。 当然,男孩还记得另外一件事。 那是老菲格说的: “一直有一场针对我们的大屠杀,不是拿剑刃,也不是带枪戟,而是拿那成文的法律、一个为所有人好的美梦、不断逼迫人奉献的精神,对每个人进行无声地屠杀。他们永远都说,只要重返人间,所有的承诺都能实现。” 这种的话,男孩觉得很新奇,所以一直记下。 他还听说过,老菲格是雅各商业共和国出身的山卜人,那个元首是人民与元老院选举出的国家。 抹了抹脸上的汗,男孩走进丽贝卡的窝棚。 “丽贝卡阿姨,这是我拿来的面包。”男孩说道。 丽贝卡转过身,接过那块面包,笑道:“谢谢你,孩子。” 男孩扫了眼地板上的奴隶,他的手被粗布包扎好了,然而,面容还是惨白的颜色,他昏迷着。 “他估计活不了多久了。”丽贝卡掰下坚硬的面包,放到嘴里,“他因为连续两次没有采到足够的石头,所以被人砍掉了手。” 男孩点点头,觉得那奴隶有点眼熟,“我好像见过他。” “哦,这不奇怪,他妻女都在这里住,他偶尔会过来探望。”丽贝卡平淡地说道:“上一年的时候,被砍手的是他女儿,因为他打了个盹,将一块好石材给弄碎了。 那石块是用去雕刻英雄马里尔的。” 男孩怔了怔,良久才道:“原来我真的到了地狱...” 丽贝卡凝视着他,她听这男孩说过,他那里发生了战乱,而他睡了一觉,就来到了这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男孩是睡梦中死的。 而且由于年纪小,灵魂还未壮大,下地狱后,便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不过在这奴隶窟,没有名字的奴隶不在少数。 “没事,地狱也就这样。”丽贝卡宽慰着男孩,说道:“想着爱我的丈夫,我可以把这里当作天国。” 一旁伫立的神,默默地听着这些话。 祂看着丽贝卡,想到了什么,却回忆不起来。 给丽贝卡送完面包后,男孩攀着木板,往下走的时候,看见一个断掉双手的女孩。 女孩瘦骨嶙峋,跟她面黄肌瘦的母亲差不多。 她母亲就站在女孩身边,忧心地看向丽贝卡的住所。 男孩默默地爬了下去。 女孩可怜地盯着他手里的面包。 男孩原本打算直接离开,女孩却小跑过来,用没有手掌的手臂拦住自己。 “求你给我妈妈一点,求你给我们一点。”她努力挤出眼泪,“我们之前就是饿死的...” 女孩将脑袋靠向面包。 男孩凝视女孩,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拔腿就跑,那女孩绝对会用嘴去抢。 她母亲就远远地看着这一切。 “放开我,我就给你。” 听到后,女孩放下了手臂。 男孩没有食言,将面包放下,抬起手肘把面包砸成两块。 “谢谢。”说完,女孩迅速地拿手臂夹住了大的那块,头也不回地跑回母亲身边。 男孩叹了口气,拿起仅剩的面包。 他妈妈教过他,要永远善良。 男孩把面包塞到衣兜,小心地张望四周,害怕有人冲出来,抢走或偷掉自己的面包。 花了点时间穿梭杂乱的窝棚,男孩回到老菲格身边。 老菲格是男孩最信任的人。 失明的他扶着墙壁站直身,和其他奴隶们讲着经文。 山卜人大多信奉苦难灵庙,而苦难灵庙的经书讲,苦难之主就是主神,主神复苏后,就成了苦难之主。 所以,真教的著名经书,也被苦难灵庙用作经书。 而很多信徒,也不会将它们分得很清。 “圣徒奥勒良说:我走了一整天,走了五百多帝国里,可还是找不到天国......”老菲格朗声说道。 神听着,祂好像记得,没有一个叫奥勒良的圣徒,经书上也没有这句子。 事实上,确实没有一本经书记载过这些。 老菲格讲的经文,绝大多数都是他自己编的。 也常常互相矛盾。 他生前毕竟不是修士,也没有完整看过一本经书。 老菲格也不在意,这是否算作亵渎经书。 他有个高尚的理由为自己背书——自己是在传播信仰、唤醒希望。 男孩拍了拍老菲格的大腿。 “哦,你回来了,孩子。”老菲格低头道,尽管他看不见男孩,“我在讲圣徒奥勒良的故事。” 男孩应了声,然后把刚从遇到的事说了一遍。 老菲格听着,当他听到男孩把面包分给女孩时,脸上满是动容。 男孩像个期待表扬一样,昂起脖子,又有点不好意思。 老菲格蹲下身,双手按着他的肩膀。 “孩子,看着我的眼睛。”老菲格说着。 男孩听话地看向那空洞的眼眶。 老菲格面朝着男孩,却对着在场众人朗声道:“这个孩子,他又把面包分给了别人。 而我们这里每一个人,也都吃过他带回来的面包!” 倚靠在墙边的奴隶们听着,都看向男孩和老菲格,他们的目光满是感激。 “你们很多人问我,主真的存在吗?”老菲格说着。 主存在吗? 祂听着,这个问题很让自己熟悉。 祂也看向他们。 老菲格面朝男孩,他庄重地说:“这个孩子,他就是主存在的证明。” 注意到别人的目光,男孩转过头瞟了眼,又不好意思地将脑袋缩回去。 “孩子,继续看着我的眼睛。” 男孩重新盯着老菲格的眼睛。 就这样对视了很久,老菲格的脸庞颤抖。 “孩子,我告诉你,你要记住。”他喃着声道:“你这善良的眼睛,就是主存在的证明。” 男孩懵懂地点了点头。 如许多人一样,他不是很能理解什么是主。 他其实很想问:为什么自己是主存在的证明? 老菲格站了起来,他同那些听他讲经的奴隶们连声道歉,接着让男孩跟自己进入旁边房间。 那是老菲格的住处。 老菲格在这个奴隶窟很有威望,据说领导过骚乱,所以被挖瞎双眼,丢到这里。他常常帮忙分配食物,又为人裁断矛盾,像是个公正的法官,至少比奴隶窟外的公正。 走进老菲格的住所,男孩看着老乞丐蹲了下来,他翻找着什么东西。 男孩坐到自己的床铺上,他暂住在老菲格的住所里。 老菲格找得大汗淋漓,但还是没找出来。 他口中嘟囔着“奇怪,明明放在这里。” “老菲格,我为什么是主存在的证明...”男孩没按捺住疑惑:“主难道真的存在?” 老菲格还在翻找着东西,没抬起头,道:“主当然存在,祂无所不在。” 男孩半懂地点了点头,还想继续发问。 老菲格却早有预感,含糊道:“别问了,长大点你就会懂了,孩子。” 接着,男孩看见老菲格“啊”地欢呼了声。 老菲格将一根烛台和蜡烛从柜子的深处拖了出来。 “这烛台还在,这烛台还在,赞美我主。”他说道。 男孩好奇地看向那烛台。 老菲格扶着墙壁,面朝男孩的位置,笑道:“好看吗?可惜我没法看到它长什么样了。我死了之后要把它送给你。 你看,我想为你找到这烛台,我就找到了,这就是主存在的证明。 你看,主让我遇见了你。” 第九十四章 盗窃 这里没有太阳,只有稍微亮点的时候,和很黑暗的时候。 男孩每日抬头看见的,是黑压压的地幔。 老菲格说要把那宝贵的烛台留给他,这几天,男孩想伸手去摸一模,都被老菲格给瞪了回去。 “你得等我死了后,才能碰我这宝贝。”老菲格这样说。 男孩只好打消摸烛台的念头。 残缺的记忆里,男孩记得母亲说过,要永远善良。 所以他去看过几次那断手的女孩,给她们带去一些面包,当然,都是偷出来。 男孩跟那女孩成了朋友,误打误撞下,跟一个名叫罗曼的孩子也成了朋友。 当男孩在床铺上跟老菲格说起这事的时候,老菲格的表现很是忧心。 “孩子,你还小,我不希望你交那么多朋友。”他说。 “为什么,老菲格。” “因为在这奴隶窟,朋友是很容易消耗的。”老菲格担心自己说得不够清楚,道:“他们可能某一天,就不知不觉地不见了。” “哦?死掉了?” “嘿,你真直接,或许我不该为你操这心。” 老菲格说着,猛地一阵咳嗽。 他身体不好,有些时候在梦中,也会因咳嗽而惊醒。 咳了好一阵,老菲格艰难地缓过气来道:“你离摸烛台不远了,小伙计。” 男孩听着一阵伤心,没有说话。 “不必担心,不是第一次死了。”老菲格说着,命令男孩合上眼睛。 老菲格则不用这样做,他没有眼睛。 第二天一早。 男孩起床的时候,看见老菲格照常祈祷。 老菲格面前没有圣像,只有那根烛台,他说自己没舍得用,从未装上蜡烛,点亮过。 男孩也没见过烛光。 老菲格说他见过,在贵族的家里,有上百根蜡烛,每时每刻都是很光亮的。 男孩努力想象那场面,大概是十来座篝火堆到一起。 老菲格摸了摸男孩的头,说道:“等我弄来干净的水,给你洗礼的时候,就点亮这座烛台,让你见见。” 本来是该神父来洗礼的,但这里没有真教的神父,老菲格不介意僭越一回。 反正他做过更僭越的事——编经文。 男孩点点头,只是不抱期待。 这话说了很久了,说过很多次了。 只是奴隶窟想要弄来干净的水,那实在太难太难。 老菲格走出住所,那些没法去劳作的奴隶们,在这里等死,或者去市场站着,等着路过的贵族们看上。 老菲格坐到众人中间,即使失明,他也能准确地坐到那里。 除去讲自己编出来的经文外,老菲格最喜欢的就是吹嘘自己当年的事迹。 特别是被放到庄园工作的时候,他说自己鼓动起了一群勇敢的奴隶,共同反抗贵族。 “哦,那场骚乱。”有个奴隶不识趣道。 老菲格转过脸,面向声音来源,挤着眼眶,努力作出“瞪”的样子。 “那是场起义。”他正色道。 “只有十几个人的起义?连暴乱都算不上。” 那奴隶说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地打量老菲格。 他本以为老菲格会怒火中烧。 然而,老菲格丧气地垂下头。 “那时我还太年轻,人们也都太麻木了。” 男孩听过很多遍了,他拿石子砸着雕像。 那激励奴隶劳作的英雄马里尔雕像。 一旁的神打量着那座雕像。 祂知道,那英雄马里尔,不但压迫自己,死了以后还在压迫别人。 每个人都很尊重那受王公贵族尊重的英雄,哪怕偶尔会大骂那些上等奴隶或贵族们,但谈及所谓英雄时,总会一点坏话都说不出。 还有谈到国王安德里的时候,也是这样。 别人这样,老菲格却嗤之以鼻。 他总是会私下同男孩说,自己起义时砸碎了多少雕像。 “那个英雄不好吗?”男孩这样问过他。 “当然不好!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邪恶,他受了那些王公贵族们,还有祭司蛊惑,误以为在做奉献!就是个婊子!那不是主的意志!” 老菲格这样唾骂所谓英雄。 ............... 男孩交了朋友,按他的想法,当然要为朋友做点什么。 特别是那断手的女孩,男孩觉得她和她妈妈好可怜。 她之前是饿死的,他们家是全家一起饿死的。 现在他父亲奄奄一息,她和她母亲依旧饱受饥饿折磨。 所以男孩跟另一个朋友罗曼,跑出了奴隶窟,去到专供奴隶们交易的市场上。 混乱的市场里,大多都是奴隶,穿着好的,有的是贵族们的仆役,有的是上等奴隶。 而不好的,有些是一般的奴隶,他们可能是在劳作间隙,到市场售卖些东西,当然,法律上没有允许普通奴隶可以拥有私有财产,所以只要他们的主人想,就能够把他们的积蓄塞进兜里。 还有些的,就像男孩或奴隶窟的人们一样,是无主的奴隶,老菲格跟男孩说过,他们不享有自由权,但实际上自由,然而有个小问题是,很容易自由着自由着就死了。 所以无主的奴隶们,往往会急于站在市场上,以极低的价格售卖自己,对贵族祭司们感激涕零。 “那里有个祭司,他在那讲经布道。”罗曼指着那站在高台上,身披黑衣的苦难灵庙祭司道。 “他会讲些什么?” “我记得一些...就是我们山卜人现在受的苦难越多,以后的重返人间就有多幸福。 而且我们山卜人是最能吃苦的民族,比其他民族都要优越。”罗曼照着回忆,说道最后,很是兴奋。 男孩恍惚间记起老菲格的话,那个共和国出身的山卜人,道:“是吗...可老菲格说过,山卜人不是天生要吃苦的。” 罗曼并不同意男孩的话,他最崇拜的,就是英雄马里尔。 神看着这一切,明白这就是马里尔给山卜人的压迫。 然而,马里尔带来的,或者说,那高高在上的安德里王带来的,是一种广泛的麻木。 每个人都为活下去发愁。 没人想再死一次,因为那样就真的魂飞魄散了。 男孩跟罗曼在市场上穿梭,又看见高台上,有奴隶处死奴隶,犯了罪的他们,两个人中只能活一个,必须互相决斗。 那些奴隶的头颅被剑砍掉在地上时,山卜人们爆发出剧烈的欢呼。 仿佛真的处死了他们之间的寄生虫。 神跟在男孩身后。 在这座地狱,无法吟诵任何古言。 神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祂觉得这画面很熟悉,好像在哪见过。 难道山卜人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祂看向那座重新开始建造的塔。 蠕虫巨兽因饱餐而沉睡。 那些身强体壮的上等奴隶们,他们趁着这个机会,开始前赴后继地建造那座能重返人间的塔。 那座塔建得越高,就越是难建。 他们口中的安德里王,为这座塔付出了无数心血。 这座地狱的王室,为了这座塔,累死过几代王,即使每一次都会被巨兽毁灭。 祂摇摇头。 什么是...拯救的良方? 卡尔那时这样问。 在这无法吟诵古言的地狱,自己又如何去验证那个答案... 男孩也看到那座重新开始建造的巨塔。 老菲格常跟他说:“大家只记得累死了几代王,却不记得山卜人累死了几代人。” 然而,老菲格也说他自己不知道,如果不去建造那座巨塔,他们该如何重返人间。 男孩盯了那巨塔好久。 直到罗曼拉了拉他,提醒他,自己找到目标了。 男孩顺着罗曼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几辆贵族的马车,造型精致。 几个仆役将一箱箱的面包装进去。 这座地狱,有种不需要阳光的特殊黑麦,然而产量少,需要大量种植,那是专供奴隶吃的麦子。 那种黑麦磨成的面包,也远远比男孩以前吃过的麸皮面包要硬很多。 “我们只要偷到一箱,能够吃好久好久。”罗曼眼馋地说道。 男孩也点了点头,奴隶比任何人都知道食物的珍贵。 不过,男孩也在担心,偷走一整箱面包,以他们的力气而言,会不会有些困难。 他把这事跟罗曼说了。 罗曼却不那么觉得。 “别怕,”罗曼刚想说他的名字,但很快就想起来,“额...我本来想喊你名字,差点忘了你没名字。” 男孩无奈地耸耸肩。 转着眼珠想了想,罗曼问道:“作为朋友,要不要我给你取个名字?” 男孩摇摇头道:“不用,老菲格说,哪天他弄来干净的水,给我洗礼了,就帮我取个教名。” 罗曼也没多说,他指向那辆马车,道:“你比我熟练,我去吸引他们注意,你偷偷搬走一箱,搬不动的话,就扔一点面包走。” 男孩答应了这计划。 第九十五章 这里还有烛光 当罗曼成功缠上那些仆役的时候。 男孩悄无声息地凑到马车边,飞快地将一箱面包试着抱起。 沉甸甸的木箱,男孩意识到自己没法全拿走,连忙将里头一些丢到一旁。 他也发现,这些面包都是精致的白面包,似乎是要拿到某处宴会上的。 拿都拿了,男孩管不了这么多,勉强抱起木箱,照着原来的路线跑掉。 然而,一个仆役恰好转过头,看向这边。 “有贼!有贼!”仆役嚷起声。 男孩的脚步一下迈得更开,他现在已经跑开了,躲在嘈杂的人群里,那些仆役追不上他。 不过,男孩也管不上罗曼,只能寄希望于他平安无事。 穿梭在闹市,男孩灵活地抱着箱子,钻进大街小巷。 待他回过头,没有看见有人追来,自己已经成功甩开了。 低头看着这些面包,男孩很有成就感地笑了。 他昂起头看了看天上的地幔。 这里没有太阳,没有阳光,所以谷物面包也价格高昂。 早上和夜晚的区别,只是早上会亮一些,入夜则会暗下来,仿佛有种看不见的阴霾笼罩。 男孩跑到奴隶窟外面时,停了停脚步。 男孩看见之前的那个上等奴隶,他又来到这里,高高在上地对着所有人叫唤。 “一群等死的货色!我是来告诉你们,这几天要重新给塔打地基,所有人都忙了起来,”上等奴隶站在一张凳子上,俯视着在场的奴隶们,“萨林老爷叫我过来,给你们施舍个机会——他要一批做杂活的人,我想来想去,交给你们这些残疾来做最好。” “怎么,要我去给老爷想句遗言吗?”老菲格打断道:“我们都是在这等死的人!只有想遗言最在行。” 上等奴隶狠狠地盯着老菲格,“别打断我说话!老瞎子!” 他旋即又同在场的奴隶们讲了一大通,诸如“重返人间”“重新见到太阳”之类的话,老菲格和几位奴隶则在下面一句一句地挑刺,所以任那上等奴隶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人有动静。 见到这样的场面,上等奴隶大声唾骂他们,骂这些寄生虫们,连被鞭打的资格都没有,妄置他们重返人间的理想。 “是的,鞭子落在上等人身上,就像是主人跪在地上给他挠痒。”老菲格大笑道,“他想当那英雄马里尔,给那安德里王舔靴子。” “你这贱种!”上等奴隶大骂一声,冲到人群猛地往老菲格脸上扇一巴掌。 老菲格身边的奴隶们扑了上去,他们扭打在一起,老菲格摸摸干巴巴的脸颊,笑着朝被殴打的上等奴隶说:“是的,这里的人都是贱种,要是安德里王站在我面前,我把这巴掌还给他。” 老菲格朝被按倒地上的上等奴隶吐了口唾沫。 “丢出去吧。”他和身边的人说。 男孩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等结束后,才走进奴隶窟。 奴隶们出了一口狠气,他们看见男孩带回面包,人群间爆发一阵欢呼。 他们“面包男孩”“面包男孩”的喊着他。 老菲格朝他笑了笑。 男孩喊了句老菲格,然后拣走几块面包,说自己要带点面包给那对母女。 剩下的面包就留在了这里。 ..................... 然而。 当男孩回到老菲格住所时,看见拿着咬了两口面包的老菲格一脸严肃。 “孩子,这些是白面包。”老菲格一字一句道。 他干瘦的手,攥着那咬了两口面包放到男孩面前。 老菲格本想着吃一半,留着半块给男孩。 却不曾想,落到嘴里时,是柔软的触感。 那时他就意识到不对。 待再吃一口后,才终于确定。 “有什么问题吗?”男孩疑惑道。 “你是在哪偷的?”老菲格没有回答,继续问。 “市场,那里有好几辆贵族的马车,我们偷了其中一箱,不,其实只有半箱。”男孩被问得有些局促。 老菲格悠悠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可能是要送去某个庄园办宴会的,孩子,希望他们不会找上门来吧。” 男孩愣了愣,他当时有想到,但...... 只听见老菲格又问道:“刚才你说:‘我们’?” “是的,我跟罗曼一起去偷的。”男孩刚说完,就意识到不好。 罗曼好像还没回来! 惊慌不安的氛围持续了很久。 早晨逐渐黯淡。 入夜了。 一群卫兵,押着伤痕累累的罗曼出现。 男孩透过住所的窗户,惊愕地看着这一切。 老菲格按着他的肩膀,刚刚有个奴隶进门,告诉他一切。 罗曼在逃跑时摔了跤,被抓住了。 他们偷的是杰弗里子爵的面包,那位老爷听到后勃然大怒,那些面包是用来宴请那些上等奴隶们,宴请那些建塔时伤残的人。 这些神圣的食物,却被卑劣的行径玷污了。 男孩盯着罗曼,骇然地看见,他的其中一只手被砍断了。 恐惧在男孩的心里升腾着,这没有太阳的天穹下,他吓得流出惊慌的眼泪。 一只干瘦的手掌,按上他的脑袋。 男孩看向老菲格。 “别害怕,别害怕,” 老菲格蹲下身,嗓音沙哑地,颤声着和他说: “是我偷的,是我偷的。” 男孩哑住口了,瞪圆了眼睛,满是慌乱。 他把男孩一把推到地上,用尽狠力。 老菲格挺着残烛样的胸膛,他啪地推开木门,朝着那些卫兵呐喊:“我偷的,把我抓去吧,我指使的。” 他跪到地上,从怀里掏出那咬了两口的白面包。 卫兵们鄙夷地盯着他。 “我偷的,砍掉我的手吧。”老菲格嘶吼着,“砍掉这祈祷的手,砍掉你们同胞的手!” 奴隶们跪在那些卫兵前, 男孩全身发抖。 “砍掉这双曾想解放你们的手! 我这戴过枷锁的手,你们砍掉,它就彻底解放了!” 卫兵的首领,他走到老菲格前,指着鼻子骂:“你这种卑劣的货色,哪里算我们的同胞!每个人都在建塔,独独出了你们这些害虫!看看你的眼睛,你以前就是害虫,才被挖掉双眼!” 首领挥挥手,几个卫兵把神志不清的罗曼踢到一旁,罗曼径直地倒在地上,那些奴隶们惶恐地看着他们。 “我不愿沉沦黑暗,才被挖掉眼睛。”老菲格拧着嗓子愤怒地吼,“我即使死,也不为自己悲怆!” 隔着窗户。 男孩盯着老菲格,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涌。 那张没有眼珠的面孔,始终不肯转向这里。 ................. 第二天夜里。 老菲格回来了,他遍体鳞伤。 双手都被砍断了,粗劣的包扎着。 老乞丐走得很不稳,摔到家里的床铺上。 男孩摸着他的额头,滚滚发烫。 “我要死了,终于要死了。”老菲格说着,他昏昏沉沉地从床铺上坐起。 他知道男孩在身边,他说:“我一直期待着。” 男孩哭肿了双眼,啜泣着。 老菲格听到了。 老乞丐那双只剩手臂的手,努力按在男孩的肩膀上。 “把...我的烛台...拿出来。” 男孩用力地点点头,他把老菲格的宝贝烛台,从一众杂物里翻了出来。 烛台放到老菲格怀里。 老菲格笑了,他低头亲吻这烛台。 “孩子...它归你了。”老乞丐沙哑着,慈蔼地和男孩说。 男孩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 老菲格静静听着。 他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在心里,编着经文。 自己所讲的经文都是编的,但自己觉得,那从未脱离主的原意。 因自己永远在传播希望。 男孩握着烛台的手,布满泪痕。 等男孩哭够了。 老菲格拿断掉的手,抚摸他的额头。 “帮...它...装上蜡烛。”老菲格说着,他有些接不上气,他快死了。 男孩听话地,将仅有的蜡烛装到烛台上。 “点...点火,点亮它。”颤着声,老菲格不容置疑道。 男孩边哭边拿出火镰,把它点亮。 老菲格花尽力气,跪坐到烛台前。 “好美的烛光。”他黑窟窟的双眼看不见,却这样说。 眼中一片黑暗,他苍老发皱的肌肤,感受到烛火温暖。 “孩子,这些天,还是有很多人问我,主真的存在吗?” 老菲格说着,他想了很久很久的遗言, “你觉得呢?孩子。”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男孩泣不成声。 老菲格将额头抵他额头上,轻轻地。 感受到孩子额头的温暖,他说: “你看,主让我遇见了你。 我相信,主让我遇见了你。 让我为你的善良挺身而出, 这就是主存在的证明。” 男孩猛地用力点头,把老菲格的每一句话记在心里。 老菲格触碰到男孩脸上的泪水。 热泪涌出眼眶,老菲格将额头缓缓抬起。 “孩子,记住,主啊、主啊,祂曾说:...‘即使没有太阳,也不是没有希望’....记住这个,记住,孩子...不要像我一样,还有......” 说着,老菲格阖上眼睛。 仿佛那些挣扎反抗的过往,那最光辉的生命,一遍遍地重演在失明的双眼前, 最后一次,他说出编好的经文,以及想了很久的遗言, 老菲格面朝那烛台,感受到那烛光温暖,神色渐渐和缓, 他奄奄一息,柔和又郑重地说: “从今往后,不要泯灭希望。 你看,这里还有烛光。” 男孩看着那燃烧的蜡烛,那黑暗中的烛光。 老菲格在一片黑暗包围的烛台前,花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臂合在一起,就像以往般将双手合十。 他低下头,作着祈祷的模样。 老乞丐咽了气。 细微的烛光如此温暖,仿佛有位天使站在灵魂上,而主就站在身旁。 第九十六章 此后便去拯救 男孩看着老菲格渐渐发硬的躯体。 他的眼泪不止地往下流,呜咽着。 老菲格的躯体逐渐虚幻起来,男孩意识到时,猛然把他抱住,可是,老菲格越来越瘦弱,男孩抱到最后,只能抱紧自己。 老菲格的躯体消散了。 带着所有过往,他安息在烛光前。 男孩抱起老菲格的衣物,学着他的模样,将双手合十,男孩哽咽着,将额头抵到烛台边。 “...主啊、主啊...” 蜡烛燃烧着,滴着一颗颗晶莹的泪。 “...主啊、主啊...”男孩学着老菲格的语气,流着泪,祈求着。 他的额头,感受到烛火如此温暖。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闻到芬芳的蜜糖。 紧接着,男孩浑身都在颤抖,他感受到,身后如此温暖。 那里似乎有一道,看不见、摸不着,又真真切切存在的光。 祂站在那里。 祂还记得,步入地狱之时,祂感觉到,这地狱有什么值得拯救。 什么值得拯救? 神似乎听到祂自己的回答。 那些信仰历经磨难, 那些还未泯灭希望的人。 “你、你是谁?”男孩哽咽着,他试着止住泪水,“你是主吗?” “或许吧。”祂说。 “你在哪?”男孩颤声问着。 “我无所在,又无所不在。”祂回答。 “你真的存在吗?”男孩又问,他害怕自己看见的是幻觉。 存在。 神记得,有人也问过类似的问题。 “我在即我在。”祂说。 男孩听不懂,但还是点起头,让自己看上去像是懂了。 “你从哪来?” “我从所有地方来。” 神说着,看向那男孩抱紧的衣衫。 “我来这里,是为验证一个答案。” “一个答案?”男孩疑惑又诧异,他的眼圈很红,没再哭了。 “关于信仰与希望。” 信仰与希望。 男孩听着,把它们牢牢记在心里,就像记着老菲格的话一样。 神走到男孩的面前。 祂凝望着那燃烧的烛光。 祂被老菲格离世之际的信仰所呼唤。 “主...老菲格,他死了。”男孩呜咽着。 “是的,”神低下头,看着那男孩,“然而,有些东西它超脱死亡。” “主啊,老菲格原本说...等洗礼后,要给我一个名字...”男孩学着老菲格,在烛光前跪坐下来,“你能为我洗礼吗?能给我个名字吗?” “不,还不能。”祂这样说着。 祂还没拿回人性。 还没拿回为人的记忆。 “但我可与你定约。” “定约?”男孩不解的呢喃。 “永恒的约,自你而起,不因你的死而终结, 直至希望被人泯灭,直至信仰脆弱,难经磨难。” 神这样说着,看着男孩。 祂好似已经知道他的结局,冥冥中有所注定。 “信仰与希望,你带着它们,此后便去拯救。” 烛火快要熄灭了。 男孩抬起脸,鼓足勇气道:“我答应你,主,我与你定约。” “其实,”祂凝望着渐息的烛光,“地狱并非地狱,仍可再造人间。” 随后, 灯火温吞地熄灭了。 主离去了。 男孩望着这一派的黑暗。 他站起身,抱起烛台,将它小心收好。 男孩拉开柜子,找到一本书,封皮老旧又肮脏,翻开其中几页,他不识字,看不懂那些字,也不知道,那就是老菲格的日记,很早的时候,在眼睛还没瞎的时候写下的。 “我以后要识字,要看懂这些东西。”男孩暗暗下定决心,“主啊,等我拯救这里,你要给我取个名字。” 男孩把老菲格留下的衣衫,铺到床上。 枕在上面,他还是忍不住地淌眼泪。 .................... 老菲格死后过了很多天。 残疾的罗曼疯了,白天抱着腿,躲在屋子里,晚上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嘶吼,到处乱窜,当他看到英雄马里尔的雕像时,会跪到那里,不停地亲吻雕像的脚尖,他是孤零零来到这地狱的,除了男孩,再没有别人关心他。 罗曼某天终究失踪了。 男孩推开罗曼住所的房门时,只见空空如也。 他问遍大半个奴隶窟,也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 大家也很快忘了他。 男孩还在做偷面包的事,不偷面包,他们都没法活,但男孩学聪明了,他不再无私地把面包送出去,而是从奴隶们手里换些有用的物件。 自老菲格死后,男孩去得最多的地方,是丽贝卡的诊所,因为她识字,所以男孩辛苦变卖那些物件后,便找上丽贝卡,给钱求她教自己识字。 丽贝卡同情这男孩,她同男孩说:“如果你想的话,可以时常来我诊所帮忙,就当作识字的费用。” 男孩很高兴地答应了。 而每到夜里,男孩试着接过老菲格讲经的任务,他开始复述老菲格以往讲过的经书故事。 不过,一个小孩的记忆总是有限,男孩记不得那么多,理所当然地,无意间走上老菲格编经文的老路。 幸运的是,这些留在这等死的奴隶们没有一位识字,也不在乎那么多,有得听就是了,他们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某一天夜里,有位奴隶提起。 “哈立木老爷那里,好像有人被打死了。” “这一点都不稀奇。”有位奴隶道。 奴隶被主人打死的事,确实不在少数,只要不是上等奴隶,根据法律规定,只需要赔偿一笔钱给奴隶亲属就行了。 “不止是这样,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这之前就饿死了,哈立木老爷连钱都不用赔,就白白打死了一个奴隶。” 听到这里,男孩的神经颤了颤。 尽管不知道名字,但他好像知道是谁了。 在场的奴隶们唏嘘几句,便不在这话题上深谈,对这些等死的人来说,哪怕身边的人死了,都能当作一种麻木的习惯,掀不起多少波澜,他们对彼此视而不见,对自己也视而不见。。 只有男孩握紧拳头,狠狠地敲动心脏。 让它泵动起来,不那么平静。 男孩挤住眼睛,奋力涌出眼泪。 他不想把这变成习惯。 男孩要永远记着这种感觉,这种悲怆,就好像他记得母亲要永远善良的话一样,就好像每天晚上,他都要把老菲格说过的话,全部对自己复述一遍。 男孩终于涌出眼泪,一下便泪流满面。 从满是泥砂的地上,男孩攥起一颗手掌大的石块,朝着那压迫每个人的雕像,狠狠地丢去。 石头撞在马里尔雕像的头颅上,磨出一道痕迹。 第九十七章 可我心里 男孩在十五岁时成了某个贵族的农奴。 或许用“农奴”这个单词并不贴切,毕竟很多农奴严格来说并非是奴隶,而是一种用劳动赎买权利的农民,可是在这里,所谓农奴,就真的只是务农的奴隶。 事情是自然而然发生的。 男孩在奴隶窟每日去丽贝卡的诊所识字,不时便到市场去偷面包,凭着精湛的技艺,加上万分的小心,每每都能得手。 随着年岁的增长,男孩逐渐沉稳下来,他已经学会了真阿文,能看懂老菲格留下的日记,几乎每天都会看一遍,记在心里。 而后,男孩...十五岁了,或许应该用男人来称呼他,毕竟在很多地方,十四岁都能算成年了。 总之这个曾经的面包男孩,他在十五岁那年,大概是在前四分之一年(这里没有四季)的某一天,他潜入某个贵族家中,盗走了一摞的纸和一盒子的羽毛笔和三瓶墨水。 回到家里时,男人摊开一张亚麻纸,他深吸口气,提起笔,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日记。 他把十五岁之前的往事尽量记了下来,那些重要的时候,自然不能避免地写到老菲格的死,以及烛光中,那个“我在即我在”的主。 事无巨细地记下那些,男人花光了无数心思和力气,以致于写到最后有种解脱的触感。 写完这些后,他又写下自那夜起,至今日的回忆,男人惊讶地发现,每一天都是大同小异的,昨天和今天没什么不同,他每天在奴隶窟讲经文故事,又每天去偷盗,最后夜幕降临时,如往常般回到床榻上。 一成不变。 这种对麻木的审视惊醒了他。 每每走在人群中,他总感觉自己在同一个地方流浪。 现在看来,是整个民族在麻木的荒原里流浪。 当男人把日记记到今天时,他似乎冥冥有所顿悟,想起那个生自雅各共和国的山卜人,他重新翻看起老菲格的日记,那是一个老人最年轻的时候写下的,有种难以言喻的生气,字与字,句与句间,蕴藏着饥饿愤怒的野兽。 那野兽吞食了男人,男人也欣然接受了它。 某天夜里,当他抓住一个石子砸向奴隶窟的马里尔雕像。 男人常常这样,起初是出自孩童时期好玩的心理,但现在,他从心底否定那个雕像。 那个石子不大,大概半只手掌大。 而英雄马里尔的雕像,早已在男人经年累月的石子下残破不堪,随处可见痕迹,和稍稍下陷的凹痕。 马里尔的雕像是单膝跪下的,一只手将巨大的石板托在背上,另一只手按在地上,那满是肌肉的石质腹部往内里凹,一根根青筋凸在皮肤外。 精心雕刻的面部,马里尔神情悲悯,眼睛直勾勾地往上看,好似在盯住远方那座未建好的塔。 男人扔出石子的力度不大,只是平常的力度,石子划过一个高高的弧线,砸到了那雕像的托举石板的手腕上。 啪的一声。 那只残破的手被砸断了,掉在地上。 那些奴隶们听到声响,纷纷转过脑袋看去,他们没想到会被砸断。 他身边的奴隶们很慌乱,涌到马里尔雕像边,企图将那手黏上去,还有些奴隶,拿责备的目光扫视他。 托着石板的手砸断了,沉重的石板还在背上。 男人的心里,也有一只野兽,嗷嗷待哺。 至于男人是怎么成了农奴的,那是在下半年。 一些小贵族们总会到市场亲自甄选奴隶,拣选一些年轻健康的,送到自己的农庄上,那里远离城区,男人看到了摆脱流浪的机会,在一个早晨,他打听好哪位贵族农庄亟需农奴,找准时间站到那贵族面前。 “大人,或许你农庄上缺一位年轻的。”男人如此同那贵族说。 贵族上下打量他,掐了掐方正的肩膀,而后殷笑着吐字:“好,好,二十铜德里克,一季度十铜德里克。” 对于一般主动到市场上贱卖自己的奴隶来说,这是很合算的价格。 这不是没有原因的。 一是因为这位名叫达拉布贵族是众多小贵族的一员,刚刚继承家业的他,还需要亲自到农庄上监督奴隶们劳作,甚至是帮忙搭把手。 二是因为男人在近十年的偷盗生活中,没有亏待过自己,他不时会偷来那些供给贵族们的肉类,所以他比一般奴隶来得健壮些,这座地狱,很多地方都与人间无二。 可是又有不计其数的人,沉沦在这麻木的荒原中。 那座乳白巨塔建到一半了。 如此显眼的塔,它如此美好,它背后的寓意又如此令人着迷。 待建成之际,所有坠入这里的山卜人都可以重返人间,去建造山卜人的国。 贵族们这么说,祭司们也这么说,山卜人受尽苦难后,终会建下属于他们的国,所有承诺都会兑现。 但美好的事物,便能理所当然地压迫吗? 人理应为美好而斗争,而不应被美好压迫。 这是男人在老菲格的日记里看到的话。 男人也曾偷来过蜂烛,求问那“我在即我在”的主。 山卜人还要受多少苦难,才能够建下那座塔,重返每个人梦寐以求的人间,重新站在阳光下。 主只是说: “苦难没有意义,拯救才有。” 男人明白了什么。 他左胸心脏里,那头野兽在叫唤。 ............... 告别了丽贝卡,告别了奴隶窟,那些受过他恩惠的奴隶们,哭了一整晚,或许再见不到这么好的人了。 男人上了贵族的马车,里头还有别的奴隶。 所以,十五岁那年,男人来到一片种植黑麦的农田上。 那位买他的达拉布,这种小贵族,他不敢勒紧农奴们的缰绳,所以男人劳作完后,总有不少的空闲。 男人保持着写日记的习惯,他把这当作每天的总结,那重复在田垄里劳作的时间,总会有各样地想法蹦出来。 在这里,男人交了一群朋友,因他为人太宽厚了,他不是刺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为他人争取到利益,又秉持着从老菲格那学来的公正,帮这些不识字的农奴们裁决纠纷。 而且,男人会讲经,每夜都有农奴围在他身边,听那些他从老菲格日记看来的,或他自己编造的经文故事。其中,凯克和科尔文听得最起劲,也是男人的忠实拥磊。 他的主人,贵族达拉布惊诧地发现,农奴们团结在他的身边,只要他出现,农奴们总会不由自主地劳作得更加卖力,只为早点干完休息。 有男人在,达拉布渐渐不再担心农庄的事,这贵族开始整日待在自己的宅邸里。 许是小贵族的身份带来的良心,偶尔的时候,达拉布会请祭司到农庄上,同这些农奴们讲经布道,宽慰他们的精神。那个时候是不用劳作的。 某天,祭司来了,他照往常一样,站到高台上,面朝着农奴们。 “我们现在还没有重返人间,是因为我们山卜人受的苦难还不够多,当我们所有山卜人那意志教我们敬爱的主听到后,祂会收回那惩罚我们的蠕虫巨兽,看着我们的塔修到人间。” 祭司同这些盘坐地上的农奴们侃侃而谈。 然而,场上只有稀稀疏疏的掌声。 祭司疑惑地环视着在座的农奴们,他们的目光盯着祭司,里头有某种质疑,教他不寒而栗,祭司抚着身上的绣着银线的长袍,清清嗓子。 这祭司想同在场所有人,去讲那英雄马里尔和安德里王的伟大故事,而把每个人感动得落泪,这是他以前一直做过的。 他刚刚开口... 人群中,男人站了起来。 祭司迷惑地盯着男人,不知道那人为何站起,他想让那人坐下。 “你说的是哪位主?”男人顿了顿,又道:“这世上的主有很多。” “当然是我们的苦难之主,只有祂,如此仁慈,将所有死去的山卜人包容在这最好的地狱中,”祭司看到男人眼里的鄙夷,带了些怒意地说道,“懒惰、贪婪的山卜人越多,他们便会拖累所有人,辜负安德里王的期望与英雄马里尔的意志。我们也将受此牵连,永远留在地狱,以此惩戒我们!这是场试炼,源自我们敬爱的苦难之主!” “可我心里有一位拯救的主!” 第九十八章 起义 多年来,男人不断地思考,不断与自己辩驳,又每次将另一个自己说得哑口无言。 凭着这些,男人辩倒了祭司,那个高台上的人被说得满脸通红,他不安而愤怒地敲着高台的护栏。 而那些观看辩论的农奴,他们为男人叫好,因为男人没有名字,所以他们以“首领”或“农头”称呼他,他们簇拥到男人身边,其中那个叫凯克的,问他能不能将那位拯救的主,分给他们。 “主就在那里,当你追寻良心时,祂就站在你身边,无需你刻意求取。”男人这样说。 那祭司听着这些渎神的话,气上脑袋,拍打护栏,见没人理会自己,祭司羞愤地低下头,气冲冲地撇下他们走了。 晚上的时候,达拉布还疑惑那祭司为什么没留在这里过夜。 “老爷,他落荒而逃了。”一位名叫麦伦的农奴这样说。 “逃?逃什么,有什么好逃的?他打骂你们了吗?”达拉布更是不解。 若是那祭司对他农庄上的农奴动手,这贵族是绝不允许的,这里每一个人都是他无比宝贵的财产。 “没有,老爷,他跟我们的农头吵了起来,关于主的问题。”农奴麦伦如实回答。 “主?你们农头是个懂神学的?”达拉布很吃惊,想了想,又问道:“那他识字吗?” “识!农头他绝对识字!我看见他有些时候在地上拿木枝写些什么。”农奴麦伦看到达拉布语气里想提拔男人的意向,主动地说起好话。 达拉布刚刚好有一个十二岁的独子,他正愁找不到可以胜任的习字老师。 很快,男人便被达拉布召到宅邸来,贵族老爷坐在餐桌上,亲昵地邀请他坐到桌上来吃饭。 “农头,”达拉布也这样称呼他,“我得请你教我儿子识字,以后每月多给你五铜德里克。” “我可以答应,但......”男人盯着他的老爷,“我晚上来教,早上一样还是得去务农。” 达拉布惊讶而感激地看向男人,这贵族头次见到如此有责任心的奴隶,差点眼角淌出眼泪,他大声赞扬这男人,说男人是这座庄园不可或缺的副手。 达拉布随后赞扬起自己,在众仆人面前。 “只有我这样勤恳善良的人,才会被我们敬爱的苦难之主眷顾。”他说。 “不,”男人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苦难不眷顾人,眷顾人的苦难并非苦难。” 达拉布诧异地看着男人,尽管他没听明白,但能说出这种话,这男人无疑是富有学识的,达拉布觉得自己没选错人。 男人第二天就搬到庄园的宅邸上,一间狭小但物件齐全的房间。 他搬好所有自己的东西,将老菲格和自己的日记,连同那烛台一并收好藏起后,男人就火速地赶回田垄上。 男人接过某位农奴手中犁田的马,朝他笑了笑。 那些农奴们由此知道,男人没有抛弃他们。 .............................. 教人识字不是一件易事。 特别是教导一位贵族的独子。 达拉布的儿子卡塞尔,他身上看不到愚钝的迹象,恰恰相反,卡塞尔比他的贵族父亲更加精明机灵,这种孩子并不少见,且绝大多数,小时候都会听不进别人的话。 男人也为此烦闷,除了头几天外,卡塞尔并不给这位老师面子,特别是男人没比他大几岁。 而这种孩子,通常也有惯例的驯服办法。 “卡塞尔。”男人把他摊开的书本合上。 卡塞尔疑惑地抬头看他。 “走,我们出去。”男人说道。 那晚,男人打着出去玩的名义,把卡塞尔带出了庄园,这个贵族的孩子,被男人带到田垄上。 男人找来看马的农奴,要来了钥匙,他牵出那匹犁田的马。 长久被达拉布关在宅邸里的卡塞尔是第一次这么近的接触马,尽管那批老马瘦弱,马掌缺了角,但也足以让卡塞尔称奇。 男人爬到马上,老马身上没有马鞍和马镫,所以他直接坐到脊背上,把卡塞尔拉了上来。 那匹马吃惯了苦,它很坚强,加上两人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老马嘶鸣了几声,很快就蹬起蹄子来。 男人趁着农闲为它做了简易的缰绳,他赶着马,带着卡塞尔越过庄园的护栏,往森林去。 那黑黝黝的森林,老马跑得不快,但它确实在跃入森林,卡塞尔看着这新奇的风景。 男人手中举着火炬照明。 他检视着每棵树上的痕迹,扯着马上的缰绳,他领着卡塞尔,跑到了溪流边。 “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见男人下马,卡塞尔不禁问道。 “揍你一顿。”男人把卡塞尔扯下马。 他一把将卡塞尔抛到溪水里,很有分寸地,一拳锤到手臂上。 卡塞尔吃痛,他一下红了眼,起身还击。 男人接住了他每一拳,卡塞尔打来两拳,男人就还一拳。 直到卡塞尔浑身吃痛,绣丝的衣服里,肩膀手臂淤青红肿,再没有一丝力气。 但卡塞尔玩得很畅快,面对这个少有的对手,他兴奋地跟猴子样嚎叫,还在跃跃欲试。 男人把他的脑袋按进水里。 卡塞尔总算求饶了。 “你要杀死我!奴隶!”卡塞尔的眼睛都被水泡红,气急道。 “你要能识字,我就一星期杀你一次。”男人说道,一巴掌拍到卡塞尔肩膀上。 卡塞尔吃痛地挤着眼睛,怔了怔,旋即勾出笑容:“好、好!我答应你!” 男人不再理会卡塞尔,他盯起那源源不断的溪流。 “这里一样有水,一样有麦子。”男人思索着,喃喃道。 卡塞尔不管男人在思索什么,他指着男人,道:“嘿,你没有名字,要不要我来赐你一个名字?” “不,我有。”男人却给出否定的回答。 “什么名字?”卡塞尔很吃惊。 “未来有。”男人如此道。 直至多年后的起义里,卡塞尔还是觉得那是个很奇妙的回答。 ....................... 在卡塞尔识字的过程中,男人无法规避地谈到自己的思想,那多年来的总结,正值最不安分的年纪的卡塞尔,这个贵族家的少爷,当他碰到这些时,轻易地就为此吸引。 卡塞尔不倦地汲取那些思想的同时,亦为男人口中“我在即我在”的主而着迷,这份着迷源自于神秘感与新奇感,随后便被,那老菲格与男人共同凝结的信仰所征服。 “祂说‘苦难没有意义,拯救才有。’?”卡塞尔新奇地问道。 “是的,”男人从窗户凝望,看向那些农奴们的简陋住所,“山卜人不是天生就要受苦的。” “那拯救的意义是什么?” “它的意义在于...”男人吐出了自己,用将近十年的时间换来的答案,“和风细雨,又滚滚雷霆。” 一旁的神,他们看不见的神,祂转过头,凝视着男人。 每日起早务农,同其他农奴们讲经,每夜去教卡塞尔识字,教述讨论信仰与希望。 这无疑是安逸的日子,持续了几年。 可是,男人明白这种生活不是自己应有的。 事实上,命运也不会毫无波折。 达拉布在外出打猎中,不小心失足摔下悬崖。 当他的仆人们找到他时,地上就仅剩衣物了。 厄运总是一波接一波来的。 达拉布的农庄,很快被一位子爵亲戚盯上了,他派人接管了这里,由于达拉布没有留下遗嘱的缘故,他强行地否定了卡塞尔的继承权,并声称卡塞尔只有继承宅邸而没有继承庄园的资格。为此,那位子爵联合其他几位子爵。 很快,势单力薄的卡塞尔连宅邸都不能待了,法院已判决卡塞尔只有暂住权,这项权利一直到成年。 新接管农庄的子爵,他并不像达拉布一样,每天都要为农庄的收成操心,如同其他贵族一样,他派来他的私人仆役和卫兵,用作当这些农奴们的监工。 那种只管种地的清闲日子结束了。 农奴们被戴上了更重更沉的枷锁,除去种地外,他们被命令进行纺织、养殖等,还有强加在身上的义务劳动,以及每季度都要上缴财产的四分之一。 一下投入到累死累活的劳役里,不少农奴难以支撑病倒了,当土地的收成不足时,子爵会强行征收他们一半的财产,以作补足,直到农奴交不上二十铜德里克时,子爵会派来新的,更年轻的农奴,将原来的农奴砍断一只手指后,像替换零件一样驱赶。 这些农奴们重新坠入地狱中。 而那同他们讲经文故事的男人。 某天夜里,男人攀着窗户,爬进了卡塞尔的房间。 男人按住他的肩膀,仅仅吐出一个单词,却绷紧全身的青筋。 “起义!” 第九十九章 希望在前 起义的失败是可以预见的。 男人与卡塞尔鼓动那些农奴们的时候,只有三分之一的人愿意跟上来,当他们或打死或俘虏了所有子爵的人时,剩下的农奴们才急匆匆举起草叉加入他们。而且对男人的指挥或命令十分懈怠和不安。 这样的情势下,起义的失败几乎是无法规避的。 事实上,到了第三天,子爵带着五十多个卫兵,骑着高头大马来到农庄上时,守在庄园外的农奴率先投降了一半。男人收到这消息的时候,便明白起义已经结束了。 这场早夭的起义无疑沉重地打击了男人的热情,好在他早已习惯了磨难,在那些卫兵赶来宅邸前,就组织剩下的农奴愿意跟上自己的,就跟上来,站到自己身边。 最后只有五个人愿意跟上来,其中还包括卡塞尔,原本七十多农奴的起义,最后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 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这六个人趁夜逃出了庄园,他们带走了三匹马,因为只有三个人会骑马,这些人穿梭森林,途中还走丢一位,当他们逃到子爵领外的一个村庄时,只剩五个人了。 “起义结束了,农头。”一个健壮的农奴,他在地上牵着马,朝男人说道。 “是的,凯克,结束了。”男人艰难地接受这个事实。 男人环视眼前的村庄,以及还跟着他的人,凯克、卡塞尔、科尔文、麦伦。 他心情痛苦,多年来的努力,却只有这寥寥几人跟到了现在。 而且他还不知未来会如何?是否仍如今天般命途多舛,这些人又是否会跟着走到最后。 自老菲格安息以来,男人从未如此不安过,他头次经历人生的大败。 已经很晚了,他们不敢敲哪个人家的门,进去住宿,因为像这种村庄,几乎所有人都是奴隶,只有一两个贵族身份的人住在这里,那些奴隶们出于恐惧,忠心耿耿。 今晚的经历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若被某位奴隶察觉去找贵族通报,他们非死不可。 好在这五个人对农田十分熟悉,他们在黑暗中找到了麦秸堆,照着农奴的方式,睡到了上面,卡塞尔并不习惯,但困意与疲惫席卷下,还是很早地入睡了。 男人没有谁,拿出那烛台,他逃走时带走这些最重要的东西。 蜂烛安放好在烛台上,由于逃得仓促,这蜂烛在马上断了一大截,咔咔地用火镰点燃,男人合起满是茧子的手掌。 黑漆漆的田垄里,刮过寂寥的风,男人的心砰砰跳着,好似起义的余热未尽,自己已尝到足够摧毁一个人的苦难,又岂会放任信念轻易地被磨灭。 他祈求那拯救的主的指引。 “主啊,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明明受着压迫,也知道自己受压迫,却如此畏惧反抗呢?甚至缺乏站在我身旁的勇气?” 男人求问着,自己知道起义不是振臂一呼,更不是某天的心血来潮,这也是老菲格在日记里的总结,然而,自己分明用善行团结了他们,用信仰宽慰了他们,却落得如此狼狈结果。 燃烧的烛火里,男人又感受到了,“我在即我在”的主,静静地站在他的身旁。 男人这几年所做的一切,神全都知晓。 “你只需记住, 还未泯灭希望的,永远是寥寥少数。 所以, 希望在前,信仰在后。” 神如此说完,烛火就自然而然地熄了。 男人猛地站起,祂的话回荡在脑海里,重重地敲击自己的心脏。 他环视着躺在麦秸里昏头大睡的奴隶们,他们备受苦难摧残的面容,直至睡眠时也无法平息。 男人感觉脑子里有什么,左胸处,那头饥饿野兽,亟需他来喂养,用思想。 他在黑夜的下方踱步,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男人踱步了很久,徘徊在那一片黑压压的麦田上,时而为突然诞生的观点思考,时而同自己辩论,一如往常。 直到夜幕消逝,白昼涌起。 男人已明白。 那头饱食的野兽,朝着胸膛外的所有事物咆哮。 绝大多数人麻木于苦难中,已不知希望为何物。 “唤醒...”男人连唇舌都在打颤,“唤醒那些还未泯灭希望的人!” .................... 失败往往能让人领悟更多。 公鸡刚刚鸡鸣时,男人叫醒了几位同伴,如往常般同他们简单地讲经,讲述那位拯救的主。 那四人惊诧地发现男人短短时间内从失败的阴云中走了出来。 “农头,”卡塞尔现在也这样喊他,“你真有精神。” “是的,比那匹给公马犁了两天两夜的母马还有。”科尔文如此说道。 面对团团围住自己的同伴们,他们惊诧又讶异的目光,男人只是大笑着说:“走,我们准备下一次起义。” 凯克站了起来,高个子的他抖落掉身上的麦秸,粗鲁地抓着虱子,去牵马,往男人那里走去。 卡塞尔,他背着一把贵族用的长剑,那是他的父亲留给他的,那早先稚嫩的眼神,逐渐开始坚毅,他站到男人身旁。 科尔文早已翻身上马,他前世是骑兵,练得一手好骑术,那母马踱着步,走过来,在科尔文缰绳的驱使下,亲昵地将马头拱向男人。 麦伦,很多年前在领主面前为男人说好话的,他思维敏捷,直接地问男人,该去哪里起义。 这些年并非一无所获。 已有人站到自己身旁,矢志不移。 男人抬起头,目光放长,往着孩提时期居住的城市,那座乳白的巨塔,它一步步地向遮蔽天穹的地幔而去,男人能预感到,那头蠕虫巨兽即将再度破土而出,摧毁那座塔,吞噬那个压迫山卜人的美好理想,这周而复始的苦难,麻木了所有人。 那座塔又将被摧毁。 又将有一批人被献祭。 “我们有个使命。”男人朝着围绕着他的四人说道,语调尤为平静,又不容置疑, “不仅是主的旨意,更是发自一己良心, 唤醒那些还未泯灭希望的人,以我们的信仰将他们团结在一起。 我们将历经磨难,备受摧残, 直至将所有枷锁斩断。 直至将整个民族从压迫中解放!” 第一百章 艾兰必因 这五个人从宅邸逃出的时候,带走了能带上的所有东西,包括钱币和一众金银器皿。 在男人的指挥下,他们在离开这个暂歇的村子后,便顺着路直接去到下一个小镇。 凑巧的是,这座小镇在举行血祭,以求取悦苦难之主,为保佑那远在天边的巨塔顺利落成。 苦难灵庙的祭司,他站在高台上,底下一群奴隶簇拥在那,看着他面前,一个被绑在柱子上的年青山卜人。 男人看着那遭血祭的年青人,被人蒙住双眼,堵住了嘴,祭司举起仪式弯刀,将他的肚皮缓缓地切开,边切边念经文祝圣。 卡塞尔盯着这些,他头次见到如此残忍的画面。 而偏偏,那些奴隶们听从祭司的命令,跪到地上,集体向苦难之主求乞,对那年青山卜人的死熟视无睹。 高个子凯克愤恨地盯着这个,攥紧的双拳在打颤。 男人只是说:“我们要找到和我们一样,对此愤怒的人,总有人不愿屈服。” 待这整场血祭结束,那些奴隶们各自去忙活自己的本分。 他们随便找了一处人家,打听到这整个村庄都是祭司的,他们都是祭司的奴隶。 那家奴隶对他们十分殷勤和小心,不敢懈怠,一口一口“老爷”地喊着,把他们当作路过的贵族。 由于逃得及时,他们还带上了宅邸里的贵族着装,加上那三匹带出来的马,没有人把他们当作逃跑的奴隶。 “死的那年青人是谁?”男人问道。 “老爷,是阿卜杜勒·莱兑弗,”奴隶躬着腰。 “他有兄弟姐妹吗?” “有,他虽然是个病痨,但有个年青力壮的弟弟,也叫阿卜杜勒。”奴隶如实回答。 “为什么要将他血祭?”凯克忍不住地问道。 “这位高个子老爷,因为他是病痨啊。”奴隶很讶异地回答,不知道这问题有什么好问的。 凯克憋住涌到气管喉头的怒气。 “带我去找他弟弟。”男人朝奴隶说。 奴隶很听话地为他们领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带着这些人穿过田垄,越过护栏,在村子的边缘,一个窝在桥底的角落里,找到了阿卜杜勒,那个年青人的弟弟。 男人看着他,看见他死死盯住村子里头,祭司居住的神庙。 让奴隶回去后,男人走下斜坡,来到阿卜杜勒面前。 “你哥哥死了。” 阿卜杜勒拧过头,带着怒意地凝视男人。 男人只用一句话便折服了他。 “走,我们带你报仇。” 这天的黄昏时分。 六个人闯入祭司的神庙,拿着准备好的几把伐木斧,还有两把长剑。 祭司跟他的仆役还没反应过来,便倒在突如其来的刀剑下。 阿卜杜勒一遍又一遍地举起伐木斧,将那祭司从脑袋到肚皮,全都开了一遍。 五个人静静地看着这个愤怒的人。 “你们要去哪?”阿卜杜勒浑身都是血迹,他缓缓道,“带上我,我给你们当奴隶。” 出乎阿卜杜勒意料的,男人指着那祭司说:“你不是奴隶,你的枷锁已被你自己斩断了。” 阿卜杜勒愣愣地看着这个男人。 “走,跟我们来, 我们带上同你一样愤怒的人, 我们去唤醒那些不愿屈服的灵魂。” 这一天的夜里,他们壮大了,离开村庄时,已是八人的队伍。 晚上的时候。 他们已远离了那座村庄,这些人坐到草地上,围绕着篝火。 男人坐在他们之间,翻开那本日记,上面记述着经文句子,以及自己每一次的总结。 “主说:‘我无所在,又无所不在。’” “主又说:‘地狱并非地狱,仍可再造人间。’” 男人说完,开始同这些人解释经文。 每天晚上他都会这样,男人明白,要想拯救,必须让他们抛弃掉原有的,劝人受苦受难的神,接受新信仰。 “农头...地狱不是地狱的话,那是什么?”科尔文不解地问道。 “它可以是人间。”男人说着,拔起地上一棵草,“你看着这颗青草,这里一样有水,一样有麦子,与人间没什么两样,我们可以在这里,再造人间。 我们要砸碎那英雄的雕像,推翻王宫里的安德里王。” 除了卡塞尔,在场的几人,不禁产生莫大的震惊,上半句就已经足够罪大恶极了,推翻安德里王?那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科尔文小心地问道:“可是,农头,没有了国王,我们该怎么办?” “主见过世间第一位王,在地狱里受尽折磨。”男人凝视着他,“主说:‘以为人们要有国王,这是最大的过错。’” ..................... 三个月后,男人的队伍迅速壮大。 从一开始从农庄带回来的五个人,到三个月后,他们已经聚起六十多人,全部出自那些受尽苦难压迫,仍不泯灭希望,仍不屈服的人。 男人几乎每晚都讲经,那拯救的主,自此深深铭刻在每个人心中。 队伍壮大后,他们开始劫掠那些贵族们,这些人几乎每个人都对他们恨之入骨,加上受男人感召,他们没有下不了手的理由。 这些劫掠来的财富,男人将大部分用来购买粮食、武器、防具,留下小部分备用,没有一点用在享受上,即使手底有人劝诱。 面对那少数几个受钱财蛊惑的人,男人说:“你想让我作压迫你还有你家人的人么?” 这些企图劝诱或禁不住诱惑的少数,一旦被发现后,都会遭到严厉的惩罚——男人制定了数条规矩。 这只队伍就没有粮食不充足的时候。 而在短短时间聚起如此多人的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原因是: 这群人走到哪里,就把粮食分到哪里。 随着他们带来的,还有那有别于苦难之主的信仰,那位“我在即我在”的拯救的主。 当整只队伍即将壮大到百来人时,男人意识到单靠劫掠贵族而得来的财富,已经不足以维持整只队伍,他们必须有自己的一方领地。 为保能安稳地继续发展起来,男人近半个月来,不断摊开地图,和同伴们讨论,最后,他们选择了濒临荒漠的边陲之地,一个名为萨拉尔领的男爵领,据他们打听,那里有座旧城堡,但由于男爵,比起成日灰暗、冷冰冰的城堡,更喜欢他位于农庄的宅邸,所以空置下来。 而且经他们打听查探,因奴隶们的服从,男爵甚至没有提拔近卫或骑士的打算,连卫兵们的训练,也常常空置。 一块史前巨石上,男人跟卡塞尔坐在那里,面前是从某个贵族的马车上搜出的地图。 男人指向萨拉尔领,它位于整张地图的东南角,估计走到那里,远方那座巨塔,将在重重云雾里,隐没身形。 “它应该有个新名字。”卡塞尔同男人说,“首领,我们将夺取它,该给它一个名字,象征我们的新生。” “说得很好,卡塞尔,”男人朝卡塞尔笑了笑。 男人旋即觉得勾起嘴角的弧度不自然,十分僵硬,回想起来,自己很久没笑过了。 “命名吧,我的朋友,为我们的主。”卡塞尔说着,“推翻安德里王后,我将写下长诗,记下这些日子。” “那会是一首史诗。” “绝对是。”卡塞尔顿了顿,半开玩笑半严肃道:“史诗从今天开始。” “不、不是今天。”男人凝望着手边的烛台,“是多年以前。” “想个名字吧,无论是哪天开始,今日都将是一个重要章节。” 关于那即将诞生的,山卜人新的国。 男人面对着地图,良久后,凝望烛台。 他抱着难以言喻的情绪,吐出一个真阿文名字: “艾兰必因。” 那是被经文记载的名字,是一位圣人的,他以终身流浪各地,为贫苦之人医治疾病而闻名,他走到哪便将信仰带到哪。 许多年之后,当卡塞尔垂垂老矣,已经写下无数长诗的执政官,临终时会回想起那个没有名字的人,那个尝遍世间苦难的人。 卡塞尔会回想起那边陲之地,回想起荒漠上的日出日落,那时的他总能见到,男人走在人群中。 在所有斩断枷锁的山卜人中,艾兰必因,将有一个新的寓意。 希望起始之城。 第一百零一章 不可动摇 夺去萨拉尔领的过程格外顺利。 男人与卡塞尔乔装成贵族,带着几位伪装成近卫的手下,这些人全都身着铠甲。 他们被奴隶们当作领主的客人,领路到宅邸前。 有奴隶进门通报男爵,后者满脸疑惑地从宅邸踏出没几步,就被一个箭步冲上去的高个凯克俘虏了。 那些意图夺回男爵的奴隶卫兵们大吼着冲了上来,然而面对这群久经历练的人,不过两刻钟,战斗就结束了。 在男爵的领路下,他们很快就劝降了城堡为数不多的卫兵,那些卫兵都缴械后,他们如承诺地放他们一条生路,只是全部监禁起来。 随后,他们将这男爵押到领地的广场,命令那管事的把所有奴隶们喊过来。 把畏惧当成习惯的奴隶们,他们不敢有任何懈怠,很快就聚集到广场之中。 当着领地上奴隶们的面,高个凯克站在台上,把男爵的脑袋给砍了下来。 那些奴隶们面面相觑,随后爆发出一阵骚乱和惊慌,但那百来人的队伍看管住了场上的秩序,这些身着盔甲或佩戴武器的人颇有威慑力。 男人走到台上,将贵族的脑袋提起,奴隶们亲眼看着那狰狞的面容缓缓消散。 他说:“从今天起,你们被解放了。” 台下一阵沉默。 不知多久,一个奴隶壮起胆子,起身问道:“这位老爷,什么是解放?” “第一个意思是:你们的收成,有七成是你们的。”男人宣布道,“第二个意思是:你们再也没有老爷了,你们自己就是自己的老爷,没有足够的粮食,谁都不能让你们服劳役。” 当这简短的话落下后,不知是谁先领头,人群间爆发出剧烈的欢呼,奴隶们雀跃地呐喊“解放”这词,尽管绝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听到。 那些随着男人久经历练的手下们,他们叫喊得比谁都凶。 卡塞尔站上了高台,等待欢腾的人群安静下来后,他开始一条一条地宣布法令。 每说完一条,男人便以简单的语言去总结,这领地上原有的奴隶们都听明白了,无论哪条法令,都比贵族当他们主子时要好。 而法令的最后一条,即是宣读新信仰,废除旧信仰,废除血祭等等,以拯救的主去替代苦难之主。 “真福米凯尔曾说:‘平等地爱人,才是真正的爱主。’”男人以此作为总结。 当所有法令宣读完后,管事的奴隶凑了上来,他搓着手,小心又殷勤地问道:“这位新老爷,大家都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不是老爷。”男人以犀利地眼神扫视他。 管事的连鸡皮疙瘩都泛了起来。 只听他说:“跟我主一样,没有名字。” ..................... 男人的队伍就在这里盘踞了下来,驻扎进城堡内。 萨拉尔领也更名为艾兰必因,城堡也是叫艾兰必因城堡。 他们掌管这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砸碎所有雕像。 不管是英雄马里尔,还是所谓安德里王。 男人开始组织建设这里,奴隶们并不能立即适应没有领主的生活,毕竟平日的劳作都是领主遣那些上等奴隶过来监督。 男人把土地都分了出去,并亲自带人组织劳作,被解放的山卜人们很快就懂得了,当田地属于自己的时候,该如何去做。 待一切都落实安顿好后,男人扩张了领地的军队,颁布了新的军规,这些原本孑然一身的边缘人们,自然坚决拥磊男人的每一项决定。 男人也没有亏待这些意志坚定的人,为每个人分去土地,每七天组织三次训练,训练当日,土地交由领地上的农民们耕种,这些农民有权得到土地十分之一的收成。 男人按照老菲格的日记里,对雅各商业共和国的描述,在领上的几个村庄废除了上等奴隶的监督权,兴建了村社,并遣人去组织监督。 有些奴隶还活着的时候,就是人间的村社成员,接受起来轻车熟路。 而苦难灵庙原本的神庙,男人将祭司废除后,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改信,要么死。 祭司问有没有第三种选择,比如流放。 男人自然不会允许男爵领被他们夺取的消息这么早就传出去,何况是由一位识字的祭司传出去。 所以祭司改信了,男人分给他一片土地,命令工匠们将神庙改建成教堂,而祭司就在这里充当助祭,主持教堂的本堂神甫则由男人亲自挑选。 艾兰必因就这样完全成为他们的领地。 领地上的所有奴隶被解放出奴役生活,这些农民渡过几天的适应期后,对新生活爆发出极大的热诚。 而这些天来,手底总有人劝谏男人承继原有的男爵头衔,都被他言辞拒绝了。 对此,有人这样问他: “如果您不是男爵,您用什么名义来领导这些农民?” “我是执政官,它不是头衔,而是职位,我因受你们拥护而出任此职。”男人说道。 ........................ 城堡祈祷室里。 原本同苦难之主有关的痕迹已大多被男人下令抹去,现在,男人庄重地将烛台放到长桌前,他将面包放到烛台下,为烛台装上蜂烛。 点燃烛火,男人跪坐在垫子上。 男人合十双手,轻声同那“我在即我在”的主诉说。 他同主诉说这些天以来的事情。 包括他如何强硬地推行新的法律,鼓动领地里的山卜人们,将那些仍想作威作福的上等奴隶们进行公审,又如何规范着整只队伍的纪律,进驻这里后,他们肉眼可见地懒散下来。 男人又讲到眼下的困难,这里毕竟是濒临荒漠的边陲之地,十分缺乏水源,他们必须尽可能地组织工匠们,兴建水井等设施。 “主啊,现在每个人都知道这里叫艾兰必因,旧名字连同他们的老爷一起,被他们亲自扫走了。” “卡塞尔,他每天也都如我般向您祈祷,现在安顿了下来,他说他想写就一首长诗,献给整个艾兰必因。” “我们中最高个的凯克和最好的骑手科尔文,他们已经是出色的神父了,每日都会跟着我,到农民间去讲述经文。” “不过我有些担心麦伦,他总是为一些贵族辩护。” 男人阖紧双眼,蜂烛燃烧着,他倾诉着一切值得倾诉的,他相信,那“我在即我在”的主全都听在耳内,看在眼里。 “主啊,他们很快就接受新信仰,只需和他们说:您是拯救的主,而所有人都不必再沦为奴隶,这就是苦难之主与拯救的主最大的不同。” “主啊,他们接受信仰起来是如此简单,我担心他们背弃起来也是如此容易。 不过,我相信,再度找回希望的人,不会轻易向苦难屈服。” “主啊,我们将建下无数个艾兰必因,直至我们推倒那座塔,砸碎每一个雕像,推翻那座王宫里的安德里王。 我永远记得我们的约。” 神默默听着,祂的目光投向这个男人。 仿佛能超越无数时间长河,捕捉到男人此后的命运轨迹。 因祂昔在今在以后永在。 神轻轻地挥了挥手。 蜂烛燃烧的香气浓郁起来,男人变得更加激动,他的主又要自己面前现出身形。 “我说,”神凝望着男人,“若以后将失去一切,遭遇无尽坎坷,你将如何?” 男人闻言,不禁抬了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他合十的双手颤抖起来,那是惊慌。 “你害怕再经历磨难了吗?” “不,主,我毫无惧意,即使人的一生,往往由不得自己。” 男人抬起头,他看不见主,面对着烛台上摇曳的火焰,渐渐地,目光坚决。 “为什么?”神问道,祂想听到男人的答案。 “茫茫的地狱中,唯有我不可动摇。” 男人没把下面的话说下去。 就好像老菲格,至死也未曾动摇。 神看着他。 光芒投在男人的身上,仿佛烛火烧在他的胸膛。 第一百零二章 解放者 男人有了个新称呼:解放者。 起初只是卡塞尔这曾经的小贵族这样称呼他,颇带玩笑性质。而不知不觉间,这个名号在军队里传开了,这些跟着他一路走过来的人们,发自内心地崇敬他,没有人比他更适合这个称号。 这些人不会当面这么喊他,但当这些人面对其他人时,“解放者”是绝对不会略过的称呼。 艾兰必因领迅速地建设起来,一年后,男人选择扩张领地,以求解放更多的奴隶。 军队已经扩招至一百五十人,在男人的监管下,训练不曾懈怠过,这些饱含斗志的人们,他们团结在男人的领导下,主的旗帜下。 有这样一只不缺斗志与武器的军队,他们轻而易举地接连攻占其他两处男爵领。 位于边陲之地的一个好处就是,领地易主的消息很难甚至不会传出去,加上这群人每到一处,除去分发粮食外,便是将所有人的枷锁斩断,因此,他们饱受人们拥护。 随着他们的扩张,无数人改信拯救的主,绝大多数都是受尽压迫的奴隶们。 至于那些从上等人沦落的个别奴隶,在少数几次战斗中,这些人抵抗得最为激烈,男人将他们交由被解放的人们判决。 他们大多被处以死刑或是流放进荒漠。 领地的扩建下,“艾兰必因”这名字逐渐不仅指代某一个男爵领,而是指代所有在解放者统辖下的领地。 在卡塞尔的提议下,三个男爵领,被统称为艾兰必因城邦国。 随着城邦国的建立,新的成文律法也必须推行到城邦国的每一寸土地。 男人从老菲格在日记里的记载汲取知识,在那些关于雅各共和国的记载里。 城邦大会就在男人与卡塞尔的主持下建立了,各村庄拥有等份的参会名额,参会代表大多是当地推举的乡贤。 大会审核各项推行至各地的法律,以麦穗与陶片进行全体投票。 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场大会,便是关于旧有律法的正式废除。 新的成文律法虽已广泛的推行至各地,但旧有的律法仍在城邦公民间发挥效力。 而且也不缺乏,提倡保留旧有律法,新律法与旧有律法同时并行的乡贤。 “公民们,我们都是刚斩断枷锁的人,前不久还在田垄上劳作,一下废除所有旧律法,那该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混乱。” 麦伦现在代表着那些乡贤,站在所有人的面前,提倡道。 支持保留旧有律法的麦伦,他是最早跟着起义的人之一。 在这等情况下,卡塞尔站了出来。 卡塞尔做了一番演讲,以令人动容的措辞,论述旧有律法的种种不合理,同时将历经磨难的过往,所目睹过的压迫,绘声绘色地诉说。 人群间爆发出阵阵激烈的掌声,直到有人敲响钟锣,卡塞尔的演讲时间结束。 最后,男人走了出来,大家望着这位解放者。 他只用了一句话,便赢得了所有人的拥磊。 “我只知道,不,所有人都知道,” 男人停顿片刻,手指因激动而颤抖, “我们的良心凌驾在压迫人的旧法律之上!” 随着一尊英雄马里尔的雕像,被人们推出,极有仪式感地,以主的名义将它砸碎。 旧有律法自此被彻底地废除了。 新的成文律法,受无数枚表示同意的陶片拥磊。 随着城邦大会的闭幕,每个被解放的奴隶,都有一个新的称呼:公民。 一切都在走向更光明的未来。 以致于,卡塞尔日后在长诗中如此写下: 【这受主的旨意,更受良心的感召。 希望起始之城,如此将信仰与希望落入人心。 自此以后, 这饱受苦难摧残的民族, 所有漂泊流浪的山卜人, 他们将新法律带到何方, 哪里就是他们的故乡。】 ..................... 艾兰必因城邦国建设了整整三年,男人看着城邦军队从最开始仅有五个人的队伍,发展壮大至五百六十二人,这其中包括随军工匠、医师、神父等。 即使是再迟钝的贵族,也迟早会察觉到一个新兴的势力在临近的地方崛起。 事实上,那些边陲之地的贵族们一开始只是以为男爵领被哪家亲戚兼并了而已,然而,当他们查阅谱系的时候,惊愕地发现,领导整个城邦国的人不在任何谱系中,甚至没有名字,他们只知道,那人被称为解放者。 贵族们开始惊慌起来,特别是男爵一类的小贵族,这些人一开始打算向城邦国臣服。 艾兰必因城邦国以最快的速度接受了小贵族们的臣服,同时又以最快的速度,给了这群小贵族们一个新身份:公民。 “他们只有接受公民身份,或者带着爵位死去两种选择。没有任何的中间余地。”城邦大会上,男人如此说。 那些一开始臣服的男爵领一个个地被吞并,原本摇摆不定的贵族们彻底地明白城邦国的意图,这些人联合起来,组建起上千人的奴隶军。 对应地,他们将男人称呼为“谋逆者”,并在他们操办的贵族联合会议上,将“解放者”这个称号从法律上彻底否定。 正面战争就在下半年爆发了。 五百多人组成的城邦军队,尽数身着用铜铁打造的胸甲与头盔,整齐地排成一线。 这支军队众志成城,举盾顶着奴隶军们的弓箭与投石前行。 男人站在军队之中,他全副武装,坐在马上,身旁的卡塞尔手持旗帜。 头顶的天穹,地幔昏暗,男人意气风发,拔出长剑。 凯克、科尔文、麦伦、卡塞尔、阿卜杜勒,最初的那些人,如今仍坚定地站在自己身旁。 待步兵行进到冲锋距离,男人拍马上前,高举长剑。 “冲锋!向旧法律冲锋,向旧雕像,向旧王!” “向旧信仰!” 荒漠平原上下,军队爆发出冲锋的战吼,先是步兵向前拼杀,那些奴隶军仅仅稍作抵抗,便溃败在昂扬斗志下。 随后,成队的骑兵,马匹短跑到一定距离后,朝着那些坚定抵抗的敌军冲杀过去,那是由贵族亲自指挥,上等奴隶组成的亲兵。 骑兵们挥舞弯刀或骑枪,向那些被步兵吸引,或被溃逃的奴隶军冲得混乱的贵族亲兵们,挥舞屠刀,撕裂和斩杀一个又一个的奴隶亲兵。 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这些还未泯灭希望的人,一旦从枷锁中解放,便爆发出无可匹敌的气势。 直到所有贵族全部俘虏后,男人才发现,整场战役从开始到结束,仅仅持续了不到一小时。 男人屹立在欢呼胜利的士兵们之中,他下了马,走到人群中。 “解放者万岁!执政官万岁!” “艾兰必因万岁!” “荣耀归于我主!” 男人倾听着他们的欢呼,沉浸其中。 “主啊,看到了吗?” 这位执政官明白还有更广阔的土地等着他们解放,等着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这时没有人会想到,男人将在不久后经历一场大败。 为此被迫逃亡入荒漠中,流浪整整九十天。 那将是一段无比残酷的苦难,他原以为自己坚不可摧,却在那差点被磨灭了所有斗志。 然而,当他走出时。 所有还未泯灭希望的人,也即将走出压迫他们的埃及。 第一百零三章 王都敌军 短短几年,艾兰必因城邦国壮大到两个伯爵领大小,而这时,王宫的王公贵族们再怎么迟钝,也能意识到不对。 安德里王被惊动了,这个主持建塔的王者,他已满头白发,垂垂老矣,却如狮子捍卫自己的领地一样,对新生的艾兰必因城邦国抱有极大的警惕。 自从上次巨塔倒塌以来,已经过了近十年,而这一次,他亲眼见到巨塔修建的高度已远超以往,地基更是使用精挑细选的石材,无比扎实。 安德里王自认富有雄才大略,登基数十年来勤勉治国,亲自主持巨塔修建工作,并不顾诸臣反对,将一些上等奴隶及其家人册封为贵族。 他曾命宫廷祭司曾求取预言,预言中说,这地狱间,山卜人的国将在下个十年间壮大繁荣。 “这权有赖于陛下的英明统治,下个十年,所有山卜人将在陛下的麾下重返人间。”宫廷祭司如此讨好他。 安德里王对此深信不疑。 一日,安德里王召集诸臣,从群臣口中听到所谓“解放者”,以及他们推行的新信仰和新律法后,勃然大怒。 “我是山卜人的王,此间地狱的唯一王。 历代诸王,皆为我们的巨塔而奉献所有,多少代先祖累死病死,如此高贵的灵魂,全数消散在这地狱中。 我们怎可允许,那些谋逆之徒带着伪神,去推倒我们的巨塔!致使山卜人的塔,不因巨兽,而是毁在自己手上。 这里是山卜人的国!我的国!” “陛下,那群奴隶之中,肯定还有未被腐蚀蛊惑的人,我们劝服他们归顺,同时大举进攻,一举毁灭那个城邦。”一位公爵如此建议道。 安德里王欣然应允了此事。 ................ 艾兰必因城邦国在两个月后收到王都决心大举进攻的消息。 城邦大会为此进行了接连数日的激烈辩论,最后在麦穗与陶片的表决下,城邦国上下一心,一致抵御外敌。 而城邦国的执政官,那位解放者,男人力排众议,在大会上通过暂时剥夺城邦大会权力的法律,直至战争结束,一切权力归于执政官。 由此,男人能将所有权力把握在城邦军队中。而且,即使敌人夺取艾兰必因城邦国的大部分领土,也无法通过城邦大会,从法律上废除他的执政官职位或是解散城邦军队。 当然,那些王公贵族们更有可能做的,是粗暴地将公民们变回奴隶,用武力废除掉所有新律法。 艾兰必因的城邦军团已经增长至六千多人,由四千多步兵,一千弓弩手,以及两百多骑兵与数十辆战车组成。这些公民们的意志高昂,即使听到王都有三万大军往这里开拔的消息,仍旧面不改色。 男人将城邦军团分成三部分,有自己指挥先锋军团,麦伦作为副手及副军团长,总计一千五百人,而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卡塞尔,则领导人数两千的左军团,人数三千的右军团则由高个子凯克指挥。 当前形势下,若将军队驻守在领地上的几个城堡,必会陷入重围之中,然而这里位于边陲之地,城堡内的水源和粮食支撑不起军团长时间驻扎的消耗。 城邦军团没有,也不能选择坐以待毙。 男人选择主动出击。 很快,男人领导的先锋军团便与某位领军的公爵交锋,在一处适合野战的平原上。那位公爵迫切地想换取战功,以此赢得荣耀。 男人站在稍高的土丘上,亲吻手中长剑。 “主,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执政官,我主会庇护我们的。”他的副手,麦伦如此说道,“我们终将解放所有被奴役的山卜人。” 这位对被剥夺田产的贵族们给予同情,以及曾为旧法律辩护的麦伦,数次战役中,他展现出了颇为出色的局势判断能力。 男人朝麦伦微微颔首后,望向前进的军团。 他没留意到麦伦眼中闪过的一抹异色。 两军一经接壤,这支饱经大小战役的军团不负男人所望的,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千来人的军队,瞬间冲垮了公爵的阵线。 面对整齐的胸甲、长枪、弯刀,那些衣衫褴褛的奴隶士卒们有的甚至还未接战便落荒而逃。 没过多久,敌军便只剩公爵以及他的奴隶亲兵们在顽强抵抗。 然而,在军团的团团包围下,这群人尽数被杀或被俘,他们的公爵和几位伯爵,在奴隶亲兵的拼死保护下逃脱了。 面对着第一场胜利,男人稍稍松了口气。 王都的军队看来并无多少战力和士气,与他们的百战之师截然不同。 男人攥住了拳头,仿佛胜利垂手可及。 ................ 夜晚,先锋军团在一处领地城堡内驻扎下来,男人清点战果,并为士卒们安排了小小的庆宴,以此庆祝这场战争第一次胜利。 先锋军团在这里等候着左右两军团会合后,再度主动出击。 待男人几乎忙完所有政务后,他面向烛台,稍稍双手合十后,便起身去参加庆宴。 身为军团长却不在场,这实在无利于激励士卒。 然而,来到宴会现场时,男人只看见军官们没有全部到场。 而他的副手,也即副军团长麦伦也不在。 “麦伦去哪了?”男人抓住一位酩酊大醉的军官问道。 “执政官,麦伦副军团长收到消息,说在六十王国里外的垂木镇上,看到敌军几位贵族聚集,他认为是早上逃窜的公爵,率领别的军官和一些骑兵赶了过去。”军官边汇报着,边打了个嗝。 “这简直是被冲昏了头脑!”男人骂了声,自己实在想不到,麦伦竟然会如此莽撞。 在宴会上踱步片刻,男人当即下了决定,那是最初跟着自己起义的兄弟,同时也是先锋军团的副军团长,追击时还带去了几乎三分之一的军官! 以防万一,自己必须带着整个先锋军团前去支援! 不再犹豫,男人当即下令打断宴会,命令所有军官赶回各处兵营,组织好所有人穿上铠甲,携带武器,半个小时后,他们必须启程赶去垂木镇。 第一百零四章 荒漠 失败总是突如其来,超乎意料之外。 先锋军团开拔到垂木镇十王国里外,一派黑夜里,男人站在土丘观察时,眺望到浩浩荡荡地火炬随着马蹄从四面八方涌来。 男人意识到自己将被悲剧的闪电击中。 尽管长年的戎马生涯让男人即刻反应过来,命人吹响号角,然而,正值黑夜,加上麦伦带走大部分军官的情况下,整个军团少有的出现了混乱,正是这等破绽,造成了军团命中注定的溃败。 那些横跨冲锋骑枪、身披精良盔甲的上等奴隶们,他们骑着具甲战马冲锋在前,如一只巨型梭子,瞬间凿开先锋军团的阵线。 先锋军团的混乱扩大了,男人当即身先士卒,带领骑兵冲杀进敌阵中,高声呼唤士卒们的斗志。 受众人爱戴的执政官亲自与敌军拼杀,士卒们渐渐停下混乱,他们重拾起斗志,用长矛将那些骑兵们挑下马来。 然而,在暂时抵住一波攻势后,几乎所有人都看到敌军的火炬,连绵不绝般地朝这里涌过来。 而不知哪个地方,有眼尖的士卒惊呼: “麦伦副团长的旗帜,是麦伦副团长的旗帜!” 随着敌军的逐渐接近,麦伦副团长的旗帜出现在敌军中的消息瞬息间传遍整个先锋军团。 男人在重重火光中辨清旗帜样式后,血液顷刻凝固了。 他脑子里一瞬间闪过很多想法: 麦伦或许被俘了,他的旗帜也被缴获。不,麦伦对局势有极为清晰的判断,可能及时撤走的,但撤退过程中丢下了旗帜...... 然而,当男人以极好的视力看清旗帜后,他惊愕地发现,那张旗帜毫无破损的痕迹,近似崭新。 他看见麦伦站在旗帜下,指挥着那些奴隶骑兵冲锋。 ................... 先锋军团在垂木镇外被击溃了。 这无疑是艾兰必因城邦国首次战败,而且是极为惨烈的失败。 夜战、伏击、缺乏军官以及背叛,即使先锋军团展现出极为惊人的斗志,然而失败依旧是不可规避的,事实上,即使面对此等不利条件,整只军团也是坚持半小时后才被击垮,而不是如他们面对过的绝大多数敌人一样,一触即溃。 在骑兵的拼死护卫下,男人逃了出来,他未曾想到失败的闪电来得如此突然,也未曾想过麦伦竟会背叛,以致于慌不择路,在黑夜里缺乏方向的情况下,他和仅剩的两名骑兵往北逃去。 等回过神来时,男人接连喘着气,失败的阴云缠上了他,头次觉得艾兰必因城邦国原来是如此的易碎,甚至经不起一次背叛。 “我们...跑了多少王国里了?”男人勉强冷静下来,朝身旁的骑兵问道。 “执、执政官,”骑兵也心有余悸,“可能三十,不,四十王国里了,我不知道,我们跑得太快了。” 另一位年青骑兵,他的脸色因马匹的颠簸而发寒发白,说不出话来。 荒漠夜间,寒冷的空气携带风沙,捶打在他们脸上。 男人往向他们逃跑的路径,一连串的马蹄印留在路上,即刻精神一绷。 “四十王国里不够远,再跑远点,直到能确定甩开他们才行!”男人沙哑地说道,他眼眶干燥,“不然他们能顺着马蹄印追上来,该死!” 男人迫切地祈望这荒漠,在他们身后起一场沙暴,即覆盖掉所有痕迹,也阻挡住敌人的去路。 在男人的命令下,三人那鞭子驱赶马匹。 干燥寒冷的夜间荒漠,马匹在脚下狂奔着,四只蹄子踏得打颤,一重重席卷沙尘的风不仅在折磨人,更在折磨畜生,男人明白不能慢下来,为了跑得更快些,他们不得不将身上的盔甲扔下,一个劲地赶马。 终于,狂奔了仅仅二十多王国里后,男人听到身后传来沉重的响声。 他扯住缰绳停了下来。 一位骑兵的马支撑不住,它直直地栽倒在沙漠里,着地的头颅硬生生地砸开个小坑。年青骑兵也被甩了出去。 男人想驱马走过去,却感到即使是站立着,自己的马也是颤栗不已。 战马已经疲惫不堪。 “执政官...我的马跑不动了。”那年青的骑兵颤着声音,带哭腔道。 年青的骑兵每一寸器官都在胆颤,他感到无比的恐惧。 另一位骑兵勉强扯着马走了过来,苦涩道:“执政官....我的马也要支撑不住了。” 男人狠狠地咒骂了声自己的战马,后者垂着头低沉地嘶声,他无能为力地从马上爬了下来。 “牵着马走,我们尽量走快点,找到一个高点的土丘,给它们缓口气。”男人凭着仅有的理智道。 两位骑兵听从命令,三人合力将倒地的那匹战马扶起,走了一小段路,却那些那匹战马已经摔崴了脚。 若放在平时,只需让它修养一段时间即可,但眼下时间紧迫,男人不清楚敌人是否已顺着一连串的马蹄印追了过来。 “麦伦!畜生养的!”男人咒骂着,他盯着那匹崴脚的战马,同年青骑兵说道:“把它留在这吧,这账算在我跟麦伦头上。” 年青骑兵早有预感,他凝视陪伴自己好几年的同伴,战马的情谊对一名骑兵来说,是难以割舍的。 他忍不住地,泪水涌出眼眶。 战马温顺地舔舐他流泪的脸庞。 “再见,美人。”年青骑兵慌张地说道。 那匹战马就这样被留在风沙中,目睹主人跟其他两人地远去。 它昂头朝天嘶了声,驮着空荡荡的马鞍,挪着崴掉的脚在荒漠上艰难行走。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朝泪别战马的年青骑兵问道。 “布莱。”他说道,失去战友的惊慌,布满了脸颊,“执政官...我、我们还要逃多远?” 叹了口气,男人没有回答,询问另一位骑兵的名字。 “我叫约翰,执政官。” “你们的名字,我都记住了。” 男人、布莱和约翰,他们走了近千步后,终于找到一处高耸的土丘, 他们仅剩两匹战马,拿下马匹上的马桩,找了块坚硬些的砂地,将马桩打下,两匹马栓在上面。 三人没将布料铺到地上,更不敢生火,今夜足够让人心惊胆颤。 作为执政官也是军团长的男人,他不可推卸地,担当起守夜与看管马匹的任务。 “布莱、约翰,”男人眺望远方,说道:“你们只能休息三小时,抓紧时间。” 战马的屁股上,驮着为数不多的水源与粮食。 由于出击得匆忙,甚至不足以支撑两天。 荒漠寂寥,一望无际。 男人一边警惕着追兵,一边默默地祈求着主。 第一百零五章 沙暴 卧在砂地上,男人忽然听到轻微的马蹄声。 “该死,怎么追得这么快!”男人抖地起身,把那两名骑兵叫醒。 布莱和约翰猛地起身,休息不足下,脑袋昏乱,当他们听到男人说敌人在往这边赶时,一下被吓得清醒过来。 三人把两头战马拍醒,急忙爬上马鞍。 男人叫布莱坐上自己的战马。 布莱错愕地看向男人,两人同骑一匹战马,会拖累马的速度。 “我是执政官。”男人眼神坚毅,道:“我因受你们的拥护而出任此职。” 布莱感到唇舌在打颤,他不再犹豫,一把爬上战马的马鞍。 三人骑着两匹战马,在荒漠中狂奔起来,两匹战马小歇了一会,在马鞭的催促下,迸发出极快的速度。 风呼呼地吹着漠地,他们没有时间辨认选择方向,只能尽量往土丘多的地方赶,以求拖延敌人的步伐。 他们跑得很远很远,直到男人几次下马,都没有听到马蹄的声音时,三人才开始缓了下来,寻找一处高大的沙崖,重新打入马桩。 “执政官...我们应该彻底甩开他们了,我有这种预感。”布莱喘着气说,声音颤抖。 男人仿佛听到他的灵魂,在寒风中战栗。 布莱抱着脑袋,在沙崖下蹲坐下来,这场战败几乎摧残他的心志。 约翰也好不到哪去,疲惫地坐到地上。 男人扶着战马,干涩的双眼布满血丝,刚刚下马时,他差点就摔落下来。 “约翰,你来守会夜,我得闭一会眼睛。”男人沙哑地说道。 约翰听到点了点头。 男人随意地躺到地上,十足疲倦,他稍稍松懈下来。 然而一合上眼,男人恍惚间仿佛看到麦伦的旗帜,从黑夜里头奔来。 他猛地慌张起来,抖地起身。 一旁蹲着的布莱转头看向男人,以为执政官发生了什么,眼神恐慌。 “没事,没事,布莱。”男人看出布莱已经承受不起更多的恐惧,如此道。 男人再度躺回砂地里。 麦伦! 男人憎恶而痛苦地想着这个名字。 麦伦背叛了他,一起走了许多年的麦伦,就这样背叛了所有人。 最初跟着自己起义的四个人,无一不是他的挚友,男人刚刚松懈下来,便差点被背叛的悲痛击垮心防。 男人起身,想从身上摸出什么,每当他痛苦迷茫时,会摸出的烛台。 然而,他什么也没摸到,才恍然想起,那座烛台被留在了城堡里。 这茫茫的荒漠中,他无法听到主的指引。 他陡然心惊肉跳,慌张得要命。 这一切,源自于麦伦的背叛,以及自己那时慌忙地带着整个军团去驰援。 男人抱着憎恨睡着了。 仅仅四小时,他就将自己惊醒了。 天亮了,脸上满是沙尘,男人擦掉了那些沙子,站起身,他发现疲惫不堪的约翰,在守夜中昏睡了过去。 男人被这吓了一跳,心悸攀附上来,他把约翰叫醒。 约翰懵懵懂懂地抬起头,迎面看见男人的怒容。 “该死的东西,我叫你守夜的!”男人愤声道:“要是敌人追过来了,我们都得死!” 约翰被如此愤怒的男人吓到了,他赶忙起身,连连道歉着。 男人环视四方,伏地没听到马蹄追赶的痕迹,终归松了口气。 “没有下次了,约翰。”男人转身指向年青的骑兵道:“去叫醒布莱。” 约翰连连点头,他跑着去把布莱摇醒。 布莱站了起来,他的脚步不稳,险些摔了一跤。 战败的阴云下,失去战马,布莱仿佛失掉了魂魄。 男人打算启程,尽早返回艾兰必因,然而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问题。 他们只顾着逃亡,早在荒漠里失掉方向。 “我们该往哪去?我们该往哪去?!” 恐惧下,布莱把刚才没摔的跤,一下摔了出来。 这年青的骑兵小声呜咽起来。 “别慌,布莱!”男人安慰他,“别慌,我们照着记忆走回去。” 约翰将布莱搀扶起来,近乎是推的,把他推到男人的战马上。 都坐上了战马,他们踏上了漫漫归途。 ...................... 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荒芜的大漠里,一路上看不见植物的踪迹。 男人的嘴唇干裂,始终不敢喝一口水。 他害怕喝下第一口,就止不下来。 由于军团动员的匆忙与仓促,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准备过多的水和粮食,马匹上的水和粮食,都是之前准备的。 两匹战马走了一整个上午,才能够喝上一点水,吃上一巴掌的口粮。 人与战马都疲倦得难耐。 “执、执政官...”布莱抬起发寒惨白的脸,颓然地说道:“我们...整个军团的人...都死了。” 布莱已经神志不清了。 “冷静、布莱,冷静,先锋军团肯定还有别人逃了出来。”男人安慰道。 布莱将自己摔下马。 他哭着道:“我听到他们都死了!” 约翰可悲地凝视着布莱,颤声提议道:“他疯了,把他丢在这里吧。” 男人转头看向漫漫的大漠,又转头看了看布莱。 他攥紧拳头。 终于,男人命令道:“把他带上,把他带上。” 约翰犹豫地看了看男人。 “约翰...把他带上。”男人花了极大的力气,“抛下一个,就会抛下第二个。” 约翰听到,连忙下马,将布莱推到自己的马上。 三人继续在大漠中行走。 走了大约十来王国里,昨晚的风沙已经将来时的马蹄印全部掩盖,男人也不知道他们的方向有没有错,只能一股脑地继续走。 好歹已经甩开了敌人。 男人只能苦中作乐。 这种心情不会持续多久。 走了大约半小时,他们忽然听到有风呼呼地撕扯大地。 紧接着,瞬间,黄沙自北面横扫过来! 砂石刹那席卷翻滚,扯着恶魔般声音,漫天飞舞,在空气中四处弥漫。 沙尘暴。 男人猛地咒骂一声。 这场该死的沙暴在最不及时的时候,来得最及时。 这似是命运的捉弄,叫人始料未及。 狂风席卷下,男人浑身被打得抽痛,他声嘶力竭地叫约翰紧跟自己。 刚说完,沙子就黏到喉咙里头。 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过沙暴。 主啊, 庇佑他们! 第一百零六章 祂可是拯救的主 在沙尘暴即将将他们连人带马彻底摧毁之际,他们终于找到一处砂崖下的洞窟,勉强地牵着马躲了进去。 洞窟外,狂沙大作,将本就不多的光芒撕扯殆尽。 他们三人蜷缩在洞窟深处,倚靠在匍匐下来的马背上。 寒冷与饥饿侵蚀着他们,男人起身,将马上的些许柴火丢下,以及在洞穴外,随手拔下来的植物枝叶,生起了篝火,随后又将为数不多的粮食和水分下去了些。 他分给了布莱与约翰各半片面包,自己却是四分之一。 “执政官...”约翰犹豫道。 “快吃吧,我们能走出去。主庇佑着我们。”男人挤出笑容道。 约翰点点头,他吃起面包,喝了一点水,待吃完后又喝了一点水。 而布莱却迟迟未动,面包呆在手心里,神情呆滞。 “食物不多了...执政官,水也不多了,主抛弃了我们。”布莱嘀咕着。 男人望向他。 “执政官,这是主的旨意吗?”布莱昂起头,失神地问道。 “布莱,打起精神来。”约翰意识到不对,喊道。 “我们失败了,战败了,我们的军团毁了,全完了,大家都死在那里,艾兰必因就要亡了,” 布莱的脸色刹时激动, “告诉我,我们的执政官,这也是主的旨意吗?!” 迷茫与绝望,已经摧垮这年青骑兵的意志。 身旁的约翰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布莱,也看了看男人,他一样迷茫,但却不敢说出口。 “你在说什么,布莱。”接连的质问下,男人缓过来,刚想继续说什么。 “可你说过,祂可是拯救的主啊!” 布莱悲鸣道。 他的话如雷般在男人心里轰鸣。 祂可是拯救的主啊! “何以不来拯救我们呢?” 他求问着,泣不成声, 布莱抱着身子,蜷缩在那里。 男人努了努嘴,说不出一句话。 狂沙在洞窟外撕扯着,遮天蔽日,整个洞窟昏暗无光。 布莱蹲坐在那,他呢喃道: “执政官, 我们山卜人是注定要遭难的。 谁都改变不了。 连主都将我们抛弃了。” 我们整个民族是不会被解放的。 因为枷锁生来就拷在每个人手上。 布莱没再说下去,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男人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他自己也在动摇。 洞窟内一下沉默下来,只有风沙撞到墙壁的声音。 良久,良久。 “吃东西吧布莱,我们先走出去。”男人轻声说道。 布莱麻木地点了点头,举起手上半块面包,拿颤抖的牙齿撕咬起来。 他没有碰那水壶。 男人默默地阖上双眼,约翰小心地凑了过来。 “执政官,我想,布莱不是有意的,他只是...”顿了顿,约翰犹豫了一会,问道:“执政官,主会拯救我们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让我歇会吧。”男人喃喃道。 布莱的问话,男人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主啊, 难道山卜人真的是注定要遭受苦难的吗?真的是要一直被奴役的吗? 风沙呼啸地刮着,嘈杂的声音没有停息的迹象。 那些年一直以来的努力如泡沫一样。 转眼间就碎在布莱的质问中。 男人的脑子昏昏沉沉,肮脏黯淡的洞窟里,他没有力气抬起眸子。 倦意席卷上来,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催促他沉眠。 沙暴愈来愈大了,原本只在洞外肆虐,现在连洞窟深处,也有狂沙扑鼻。 男人实在太疲倦了,太累了,他没有再去想布莱和约翰的问话,也没有在意狂沙往这里涌来,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先睡一会。 男人睡着了,让自己暂时歇一歇。 ...............................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被狂躁的风沙吵醒了。 他猛地睁开眼睛,沉沉地睡了一觉,自己的疲惫有所缓解。 洞窟只剩些许微弱的光线,男人冥冥中感觉少了些什么,他站起身,摸索着,他扫视整座洞窟,两匹马、粮食、和水,约翰靠在马背上熟睡..... 布莱呢? 布莱不见了! 男人意识到不对,往洞窟更深点地方走,又从中走出,什么也没碰到。 “布莱!布莱!”男人大声地喊着那年青骑兵的名字。 约翰被吵醒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身,面对着男人。 “约翰,布莱去哪了?”男人径直问道。 “执政官...”约翰脸色悲哀,语气犹豫,似是知道内情。 “告诉我,布莱去哪了?!”男人肃声问道,黯淡光线下,眼睛通红。 约翰没有忍住,他呛出哭声:“布莱走了,执政官,布莱走了!” “走去哪了?为什么走了?!”男人闻言为之一滞。 “昨天晚上,我守夜守得快要睡着的时候,他突然站起身,要往外面走,”约翰一字一句地如实交代:“我想拦住他,却被他推开。” “然后呢?” “我问他要去哪,他说沙暴会持续很久,粮食和水根本不够,水,特别是水!”约翰说着。 男人听到后,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他还说了什么,有说别的什么吗?” 男人的声线不禁颤抖。 “他说,他听到自己的战马在叫他,在等他。”约翰顿了顿,带着哭腔道:“他还说,如果主来了,他惟愿能拯救你, 你是我们的执政官。” 男人听着,瞥见那地上,一口未动的水壶。 他眼角酸涩。 布莱离开了,什么也没带,径直走入了漫天黄沙之中。 男人没有说什么,本就话不多的他,彻底地在洞窟里沉默了。 他整日双手合十,额头抵在手指上,祈求着沙暴早日结束,祈求主庇佑自己走出荒漠,他的烛台远在千里之外,或许已经落入了敌人手中。 或许...整个艾兰必因城邦国,已经沦陷了。 那新的律法被废除,当作废纸一张,那些斩断枷锁得解放的人们,他们或许又遭人压迫,又被人奴役。 男人没法确定这些,正如他没法见到他的主,那“我在即我在”的主。 他甚至无法确定,主是否还在看着他, 抑或是早已对他失望,抛弃了他。 “不会的...不会的...”男人按捺着不安,无力地安慰自己,“主会记得我们的约。” 自布莱走后,约翰的精神也慢慢在苦难中瓦解了, 约翰整日守在洞窟前,不顾沙尘刺向双眼,他死死盯着沙暴,接连两日祈求,却一无所获后,他放弃了。 他开始时而为沙暴有一丝停息的迹象而大呼小叫,欢声翻腾,又时而见沙暴加重,而咒骂这座地狱,咒骂自己,咒骂所有。 在摧残下,约翰已经神经兮兮了,他的脸枯黄了,眼眶深陷,他某次主动说要守夜,一连守了两天,一刻钟也没合眼。 他每次分得食物,都紧紧地将面包缩到怀里,又贪婪地盯向男人手里的,即使那块面包比自己的还要小一半。 某夜,轮到男人守夜,守住他们好不容易生起来的篝火。 多日的沙暴,缺少粮食与水源的情况下,男人疲惫不堪,那夜又太过疲倦,自己以往自诩坚定,如今又这样不堪折磨。 他没能完完整整地守上一夜,而是在途中不觉间入睡了。 男人睡得很沉。 在沙暴的这些天里,为了节省体力,他每天都睡得很沉。 只是这一次,当他醒来的时候。 两匹战马里,最健壮的一匹,已经没了踪迹。 地上唯有被割断的马绳。 随着马一起消失的,还有约翰。 男人慌忙地起身,如之前喊布莱一样,喊着约翰的名字。 这次却无人应答。 浓烈的危机感转瞬蔓延心头,男人连忙摸索仅剩的一匹瘦弱战马,检查它马背上的物资。 绝大多数的物资,消失不见了。 约翰背叛了他,带着物资逃了,独自闯进了沙暴中。 留给男人的,仅剩下两片面包,和不足半壶的水。 命运的多舛教人始料不及。 男人头次感到如此无助与绝望。 他连颤抖都做不到了,跌坐在地上。 “主啊,主啊!” 第一百零七章 拯救灵魂 男人双眼布满血丝,脑袋发胀地疼。 沙暴稍稍歇了会,男人有预感,厄运依旧对他虎视眈眈。 男人按压着胸口,那颗心脏,平静得异常,良久才能感觉到微微的泵动。 胸口的野兽疲惫了。 他骑上战马,这头畜生已经很瘦弱了,人吃得少,马也没多少口粮,这几天卧在洞窟里,只能吃少许的干草。 黄沙一望无际地弥漫。 为了节省水源,男人这几天实在渴得不行,才会轻抿一口水,尽管如此,由于约翰的背叛,他仅剩的半壶水,也终于要见底了。 “该死。” 男人不敢开口,怕带走多余的水分,只能在心中咒骂。 却连心底的声音都孱弱了,有气无力。 绝望,男人唯有感觉到深深的绝望。 “我快死了...”男人刚这样想,又强迫自己支起身体,扯着缰绳催促战马奔跑,“不,还没有,要...找到绿洲...哪怕找到点植物。” 连战马的眼中都布满血丝。 它勉强弯下脖子,尽力作出奔跑的姿势,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男人还要催促自己,还要鞭笞它。 它痛苦地嘶鸣起来,却被男人勒紧马嚼。 “跑,快跑...只剩我辆了。”男人凑到它耳朵边,喃道。 风刮了起来,掠过他们,沙尘缭绕,那涂炭生灵的沙暴随时都会涌起,将他们掩埋! 它极力奔跑着,踏过深深的痕迹。 跨过冰冷的巨石,跨过重重沙漠,瘦弱的战马一路狂奔。 它的肌肉边跑边打颤,勒紧的马嚼沉闷地低吼着。 灰色的肌肉线条,紧紧贴着腿骨,它还在奔跑! 它要带着男人穿过恐惧与绝望,它要穿过这即将涌起的无情沙暴。它要跑,继续跑,它踏着瘦铁的蹄子,它朝大地怒吼! 可它还是累了。 战马撑不住,它的四根蹄子抖得厉害。 最终,它的右前蹄踏到一块砂石上,那是微不足道的砂石,甚至没有半只马掌大。 可那依旧击垮了这匹战马,它的右前蹄猛地一滑,其余三根蹄子被牵连,僵了寥寥一秒。 它的四肢休息了一秒。 那颗疲倦愤怒的头颅,带着瘦削的身躯,硬生生地栽倒在砂地上。 这匹瘦弱却坚强的战马被击垮了。 男人摔倒在地上,它摔倒时,马背压倒在男人小腿上,他咬紧牙,闷声痛呼。 他将痛苦打碎,咽在嗓眼里。 狠狠地将脚从中拔了出来,男人的脚骨折了,他不顾不适,强硬地爬了起来。 男人拍打着战马,唤它起身,希望它能重新站起来。 “起来,起来,我们走出去...” 战马只是悲鸣着,勉强地抬起头,拿嘴轻触着男人的手。 它轻轻嘶声着,舔舐男人的手臂。 随后,它将脑袋放下,阖上了全是血丝的眼睛。 男人抚摸它的脑袋,眼睛又干又酸。 它安息了。 男人在荒漠中起身,无言地凝视那渐起的沙暴。 “主啊,你将我抛弃了吗?” 男人迷茫着,接连经历失去与背叛,他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在这荒漠中走下去。 他渴求主的回答,哪怕只有一句微不足道的回应也好。 眼前唯有逐渐涌起的狂沙,成群鬣狗样地撕咬大地。 多少希望都石沉大海。 这次也不例外。 男人强撑起身体,他解下战马上水壶和粮食,拖着骨折的腿,一瘸一拐地,往着附近的洞窟走去。 厚重的绝望压迫着他,男人脑袋昏沉,长时间地缺食缺水,他眼中的景色渐渐模糊起来,晃荡不已。 他胸膛的野兽,有气无力地匍匐着。 爬进洞窟,男人险些摔到地上,喘着粗气,他奋力把身体挪进去。 倚靠在墙壁上,男人盯着洞窟外的狂沙,它们肆虐着大地。 男人稍稍阖上眼睛,疲倦一下冲了上来。 他抓紧拳头,拿指尖将自己的手指戳痛,重新睁开眼睛。 “布莱?布莱?!”男人惊诧地看见那年青的骑兵,后者靠在马背上。 他闭上眼睑又重新睁开,布莱不见了。 男人明白,自己出现了幻觉。 自己快死了! 只能努力睁大通红的眼睛,以免再度陷入幻觉里头。 可这无济于事。 约翰和麦伦出现,两个背叛者,他们一前一后地在自己眼前晃荡,享受着锦衣玉食,将那些被解放的人们的脊椎压弯。 男人憎恨地盯着他们。 却只换来接二连三的嘲笑。 他猛地闭上眼。 幻觉没有就此平静下来。 男人听到有一个声音响起,他转过头,看见卡塞尔的脸。 卡塞尔满脸血迹,半边的脸庞被战火烧焦,他淌着热泪问道:“你为什么在痛恨他们?” “卡...卡塞尔,你怎么会...” 卡塞尔跪在他的面前,痛哭流涕。 “你该痛恨我!” “什么...?!” “我没有守住堡垒...所有公民又成了奴隶,整个城邦国被毁于一旦!执政官...我们失败了,艾兰必因没了...” “不可能,不可能!”男人绷紧青筋嘶吼着。 幻觉,都是幻觉... 休息一会就好,休息一会就好... 真的...只是幻觉? 卡塞尔还跪在他的面前,拖着仅剩半边的残躯。 恐惧与绝望压迫着男人。 “我该痛恨自己...” 男人呢喃着,陡然感到一种比死更可怕的东西。 自己快要屈服了! 他原以为唯有自己不可动摇。 此刻却被接二连三的磨难击垮。 “主啊,你将我抛弃了吗?”男人无助地哭诉着。 真的将我抛弃了吗? 可你明明是拯救的主... 久久的。 主没有出现,也没有回应。 有生以来,男人感到如此孤独。 这是最大的苦难。 男人阖上眼睛,泪水夺眶而出。 他的胸膛,那头野兽也没了生气,他曾孜孜不倦地喂养它,以求朝这压迫所有人的地狱怒吼。 男人止不住地流淌泪水,身体似乎也因这水分流出,而不断虚弱。 他唯有将愤怒倾泻在自己身上! “没有名字的人,如何拯救整个沦落的民族?!” “何以如此托大,如此傲慢,将艾兰必因毁于一旦。何以如此...” “你又如何配得上与主定约,犯下此等大错,又何以在此祈求拯救?! “那是个陷阱,明明有时间想到的,你为什么不去想呢...” 男人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这个不断挣扎的灵魂,要彻底屈服了。 自己的面前,幻觉将胸口的野兽具现了出来,头昏脑胀下,自己盯着它。 野兽已奄奄一息。 男人感觉,自己的手臂,似乎环到胸口的野兽上,此前亲手以思想饲养的野兽,眼下将被自己亲手绞死。 恍惚间,似乎一切都入夜了。 男人忽然看到,自己手里握着一根烛台。 它残破不堪,只要往地上一丢,它将彻底碎裂开来。 丢掉它,也意味着,将自己曾坚不可摧的信仰,彻彻底底地粉碎。 让自己安息吧。 至少在死前最后一刻。 都结束了。 丢掉它吧! 男人抬起手,将烛台向着洞窟里坚硬的砂石地。 自己举了起来,随时准备挥下后,彻底松开手。烛台划破空气,自己向下挥了。 烛台即将脱手之际。 一只干巴巴的手掌抓住了自己的手腕。 男人转头看向手的主人。 他是个老乞丐,他有着残烛样的胸膛! 老菲格炯炯地看着他。 “尽管扔去吧。”老菲格沙哑着,柔和地和他说:“可主已拯救了你的灵魂。” 男人僵住了。 一切仿佛往日重现。 手中的烛台不知何时,安置好了蜂烛。 烛光温暖地燃烧起来。 男人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奴隶窟里那间狭小房间。 有位小男孩,发现了自己,他抹干泪水,眼眶依旧通红,他捧着烛台。 小男孩走了过来,就和老菲格一样,将额头抵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地。 自己听见小男孩的稚嫩声音, “从今往后,不要泯灭希望。 你看,这里还有烛光。” 男人低下头。 温暖的烛光烧在他们的胸膛上,而从那时起直至现在,主都一直站在身旁。 第一百零八章 不能 狂沙呼啸着,摧残着这荒漠大地。 男人站起身。 他脑袋很晕,因缺食缺水而发胀,他迅速,以至于有些慌乱地拧开水壶的口子。 男人按着额头,方才所见的一切,缓缓黯淡了色彩。 他知道,那可能只是临死前的幻觉。 那些幻觉或许毫无意义。 他或许依旧不能从这绝望的荒漠走出。 但也足以让心中的火焰重燃。 “我得走出去,走出这里。”男人面朝着洞窟外的滚滚黄沙。 水不多了,干粮也不多了。 绝对无法撑到沙暴平息。 这个重新站起来的男人,他挺着饱受摧残的胸膛,任凭重生的野兽怒吼。 他要走出去。 深吸一口气,男人径直走入漫天沙暴中。 黄沙肆虐,天穹混沌下来,光线艰险地穿透飞扬的沙砾,折射其中,狂风时而从西方,时而又从东方而来,没有规律,它狂躁不安,想叫生灵都匍匐,都掩埋在这桀骜沙暴中。沙暴在覆灭,在摧毁! 男人艰难地在沙暴中前行着。 一只小腿已经骨折了,男人感到它开始轻微发肿,可能过两天后,将肿出挤满淤血的一大块,男人一瘸一拐,他眯着眼睛,手掌按在眼前,挡住扑面的沙尘。 这方才还生命垂危的男人,全身每一寸肌肤都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力量,他甚至连伤口动用上来了,只为继续前行。 这不是回光返照,将在燃烧后转瞬即逝,而更像预谋已久的爆发,一种暴雨前死寂的迟疑。 男人前行着,听见风声呜呜地嘶厉嚎叫。 他满身黄沙,拖延着脚步,大腿一次又一次地没入深深的沙尘中,只需倒下一次,他将转瞬被狂沙掩埋。 这桀骜的沙暴想要摧毁他,摧毁这个重新找回灵魂的人!摧毁这个还未泯灭希望的人! “不,”男人听见心中的呐喊,“你不能!” 男人以自己所能的最快速度行走,几次都差点跌倒,又及时站稳,他身下的沙尘愈积愈厚。 这些从四面八方,被狂风席卷而来的沙子,犹如长了无数只手,企图将这前行的人困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 “你也不能!” 男人坚定地用双腿拓开一段接一段的路途,如乘风破浪般,不顾身后多少凄厉哀嚎。 再没有挫折能阻挡他,没有绳索能绞死心头的野兽。 男人将手臂动用起来,拖扯着整个身躯前进。 他要走出去,走出这里。 回到艾兰必因,回到被解放的人们之中。 沙暴显然愤怒了,狂风比此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凶猛,沙浪重重,豆大的骇人沙砾,利箭般刮过来,掠过来,它要叫人匍匐!剥去人的皮肉,化为尘土下的冤魂白骨! 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路,被厚厚沙障阻挡的归途。 “你依然不能!” 他听到心头沙哑的呐喊。 这残破不已的身躯中,有具再不愿屈服的灵魂。 倘若灵魂有其重量,那么这世上没有一具躯体能够承担。 即使摇摇欲坠,男人仿佛随时可能被狂沙击倒,但他依旧前行着。 扬起的沙砾骤雨般袭打他,这阻挡不了他的脚步,他径直穿过一重又一重的沙幕。 桀骜沙暴终究错算了,它不会知道,这男人再也不会被击垮。 再大再狂躁的沙暴终究是有止境的。 渐渐的,男人感到沙砾开始无力,风浪逐渐衰弱,脚下的沙海越走越薄,身后的大地不再狂躁不安。 他独自一人从漫天沙暴中走出,这似是奇迹。 回过头,男人凝望着逐渐平静的荒漠。 “你不能摧毁我。” 他如释重负。 ........................... 走了几乎整整一天一夜,男人终于看到植物的踪迹。 那是一株芦荟,有着肉质饱满的绿色枝叶,一簇一簇地扎根在沙土里。 男人急不可耐地冲了上去,几乎是扑过去地,他用所剩无几的力气掰下一片芦荟叶,撕开表皮后,贪婪地吸允里面的汁水。 汁水吸完后,他生吃掉其中的芦荟肉,滑腻凉快的透明叶肉划入喉管里,男人拍拍胸口,以防被噎着。 男人一块接一块地掰断,不断地吸允汁水,吞食芦荟肉。 口渴和饥饿慢慢缓解了,甚至因为突然填入东西而轻微绞痛。 几乎将一团芦荟的所有枝叶都掰光后,男人填补了多日来的饥饿和口渴,拍拍手,站起身,恍然发觉已临近入夜。 “有芦荟的话,这附近应该有水源,或许有片绿洲。”补充了水分,男人自言自语道。 沙地上还有其他芦荟,它们是一片片地生长的,像是长条的绿带子。 男人顺着芦荟们往下走,一簇簇的芦荟越见越多,脚步不由加快,他已习惯在荒漠中行走而不怕摔倒。 很快,远远地,他看见土丘的上端,冒出个棕榈树的树冠。 尽管早有预料,男人还是说不出心中有多兴奋,他弯下身子,双手按在土丘上,攀爬地跃到土丘顶端,眼前的美丽景色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流水潺潺,它顺着下坡缓缓流淌,沿岸可见一棵棵的棕榈,错落地排布。 除了棕榈、芦苇,还有些仙人掌以及其他植物扎根在柔软的砂地里,男人往绿洲跑去,兴奋激动地捧起一手掌的水扑到脸上。 男人无意间仰起头,看见一株根须奇形怪状的树木横立在头上,它树体深棕、健壮,树干通直,十来米高,是一株富有生命力的胡杨。 男人解开水壶,放到河里,将整个水壶装满装沉,男人满足又激动,将它的壶嘴对准喉咙灌,然后接起水,扑到小腿淤血肿胀的地方。 终于得救,男人长长地舒了口气,将疲惫地身体躺倒胡杨下,面朝着天穹的地幔,后脑勺枕着树根,轻轻地阖上眼睛。 “主啊,赞美您。” 夜色下,神站在他站过的土丘上,远远地看着他。 男人接连遭受失败与背叛,他的战马死了,他的小腿骨折了,他甚至险些放弃所有希望。 但这个尝尽世间苦难的男人,他活了下来,即使仍然深陷漫无边际的荒漠中,但他坚强地活了下来。 他还未泯灭希望。 神预见到男人走出荒漠的一天,那只是时间问题,因为没什么东西再能摧毁他。 男人已经走出了他心中的埃及。 接着,就是带领整个民族,带领所有被解放的人。 神能预见到那一天。 第一百零九章 绿洲 时间在不知不觉地流逝。 男人已经流浪了七十多天。 自从穿过骇人的沙暴,走到绿洲后,重获新生的男人,开始冷静地审视自己的境况,他明白,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 他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走下去。 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该循着绿洲的踪迹走下去,或是顺着溪流,那样总会走到有人聚居的地方,确定自己的位置。 话虽如此,确定绿洲的走向,与保证自己不在途中偏离方向,还有时不时的沙暴,沙漠的豺狼、蝎子等各种毒虫野兽,没有一件事是简单的。 就跟以前一样,许多磨难阻碍着他。 倘若这些苦难发生在普通人身上,或许早已摧毁了那个人的神志。 但男人不一样,他已重获新生。 这些天来,男人唯有一步步地向前走,有时甚至纯凭着直觉与运气寻找方向。 翻过一座不高的土丘,男人拖着使不上多少力气的脚,他小腿的骨折,在两个月前,淤肿得最为严重,男人只有拿夜间冰凉的沙子敷到上面,苦苦咬牙坚持。 淤肿持续了一个多月,最严重时甚至有拳头大小,十分骇人,男人每走一步都痛得异常,不得不放慢脚步,乃至原地停留,但旺盛的生命力终究降伏了它,小腿慢慢自愈了。 尽管仍有些一瘸一拐和刺麻的疼痛,不过能支撑他维持正常的行走。 或许小腿会彻底好起来,又或许这刺麻的痛感将伴随自己的一生,男人没有在意这些。 这七十多天来,男人几度遭遇沙尘暴,全都是狂风大作,砂石遍天的景象,命运总是阻碍他,阻止他回到艾兰必因城邦国。 男人却极力与命运的多舛相搏。 在沙子上猜出一个又一个脚印,男人的鞋被磨破了,他现在是光着脚的,身上的衣衫也破旧不堪,满满地蒙上一层沙尘。 一个月前,男人在某处绿洲里对着湖水照过自己,看到自己眼下的模样,乱蓬蓬的头发又长又卷,被沙子黏着,结在一起,胡须冗长,面容沧桑,黄黑黄黑的,仿佛一下老了几十岁。 他有想过自己的面容会备受摧残,却没想到会到此等程度,这出乎了男人的意料。 透过脚底板,男人感到脚下的沙子比之前的柔软,而不是沙沙的散乱触感,心情一阵激动,他又找到一处绿洲了。 “不知道艾兰必因怎么样了...”男人随后油然泛起一阵担忧,他害怕当自己走出荒漠,却得知整个艾兰必因城邦国沦陷的消息。 “主啊,庇佑他们,庇佑这些好不容易得自由的人们。”男人合起手掌,祈求道。 男人的脚步加快了,攀上沙丘,又从沙丘上滑下,他就这样越过一个接一个的沙丘。 终于,他遥遥眺见一个庞大而平滑的沙丘,如同满月一样圆润,沙丘下,一个满是芦荟、仙人掌、骆驼刺、罗布麻、甘草等等植物的绿洲显现到眼前。 男人不禁发出感慨,流浪荒漠这么多天,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美丽的绿洲,天上可见几只飞鸟掠过,三两成行的野骆驼啜饮蜿蜒的河水,那里有连片的草地,微风拂过,一切都静谧和祥。 紧接着,男人的眼睛一亮。 他看见几栋建在绿洲里的屋子,即便十分矮小,但连成一片,看上去是用砂土堆砌而成的。 头次看见有人的影踪,男人赶忙滑下沙丘,走进那片绿洲之中,停在棕榈树枝叶上的,羽毛洁白的鸟儿,被他惊到了,扑扇着翅膀往远方掠去。 那些屋子是顺着河流建的,接近下游,男人沿着河流过去。 过不了多久,男人走近那些屋子,看见有个胡须灰白的男人在河水里剥洗着动物。 男人往那里走近,清清嗓子,按捺住激动道:“抱歉打扰,我在沙漠里迷了很久的路,请问这里是哪里?你是谁?” 胡须灰白的男人这时抬起头,也看见了他。 “...我是比詹...这里是我们的村子,你是?”这位名叫比睿的人惊讶于男人如此落魄。 “我是...”男人迟疑了会,道:“我是艾兰必因人,我没有名字。” “艾兰必因人...几个月前才来了一个,”比睿嘀咕着,连忙起身,上下扫视男人道:“不过我能看出你确实流浪了很久,你跟我们一样也是逃往荒漠的奴隶?” 男人愣了愣,旋即道:“是的。” 从比睿的话里,男人听出这村子的人,似乎都是往荒漠里逃跑的奴隶。 男人走了过去,比睿让他坐到河边的石头上休息,比睿则往屋里去,走出来时端出了一片面包和一碗水。 男人连连道谢地接过后,问道:“你说,几个月前才来了一个?” “啊,你问这个,确实是来过一个。”比睿拍拍脑门,“他骑着马来到这里,像是得了疯病,神志不清。他死了。” “死了?他叫什么名字?”男人问道。 “约翰,”说着,比睿意识到什么,警惕起来,问道:“那是你的同伴?” “...不能算是,他把我抛在荒漠里,怎么了?”男人简短地叙述完后问道。 “他几个月前来到这里,我记得是白天,我们救济了他,他反而抓走村长的女儿拿剑威胁我们,要我们交出家里的钱袋。” “然后呢?” “然后有个胆大的小伙,偷偷从背后上前,一棒子敲下去,把他敲死了。”比睿满不在乎道。 男人有些唏嘘,不过这是约翰应得的下场。 拿水泡软面包,时隔数日, “这里的人都是逃出来的奴隶?”男人接着问道。 “是的,基本都是,我们逃往荒漠里,然后误打误撞地来到这里,之后也不断有别的奴隶禁不住重压,不知不觉地逃来这里,定居了下来。”比睿说道,然后他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几年前,我们听到了艾兰必因的名字。” “然后呢?” “很奇怪,我们都觉得很奇怪,或许这样说你的家乡不是很妥当,但...它好像突然出现一样,然后,我们就很少看到有奴隶经过了。” “噢。那里没有奴隶。”男人说道。 “没有奴隶?!”比睿很惊奇,“那贵族谁来养活?” “也没有贵族。”男人补充道。 比睿听到后有些恍然大悟,“那应该跟这里一样。” 男人不置可否。 随后,他看见比睿挠挠脑袋,看着自己。 比睿问道:“要留在这里吗?我们村子一直很缺年青人。这可是少有的大绿洲,还没贵族发现,我们甚至能从地下河里钓鱼。” 男人眺见不远处,一片接一片的麦田,套着犁铧的骆驼,嚼着地上的野草,几位老人坐在棕榈树下,孩子们玩弄骆驼高大的双峰,不时惊呼,羽毛洁白的飞鸟一群一群地掠过这里,一派安宁祥和。 男人摇摇头。 “不了,我走过的路太长太长,流浪得太久太久,该回去了。” 第一百一十章 主的安排 比睿接待了男人,给他介绍了自己的妻子和一大一小两个儿子,让他在自己家里歇息了一天。 在这绿洲的小村,逃出来的奴隶村民们养就了淳朴的性格,对同样是奴隶身份的人抱有很大的同情。 那晚,男人梳洗过后,粗糙地修剪了胡子和头发,睡得很安稳,安稳得有点不习惯。 他明白这种命运不属于他,所以当男人从睡梦中清醒后,连忙起身,他收拾起自己的物件,迎面看见比睿在屋外梳洗骆驼。 “谢谢你,比睿,我该走了。”男人快速道。 “这么快?不再歇息几天?”比睿没有挽留男人,他只是讶异,“你现在就要回去?我还想招待你一顿晚餐。” “感谢你的好意,比睿,我的朋友,”男人眺望远方,绿洲以外的地方,“可我确实该回去了,回到艾兰必因,那个有新律法的地方,你最近有听到那里的消息吗?” “昨天你就问过我一次,没有,我没听到过,不过我能知道的是,这里应该离那不算太远,”比睿指向东南方向,说道:“可能在那个方向,有些从那边逃过来的人,他们提到艾兰必因这名字。” “谢谢,比睿。”男人望向比睿手边的骆驼,它毛发梳洗后很柔顺,黑色的眼睛美丽温和,两座驼峰敦实圆润,“比睿,我能要你的骆驼吗?我用东西来换。” “噢?你为什么不说‘借’?” “因为我可能不会回来。”男人答道。 “你真实诚,”比睿笑了笑,他拍拍骆驼的下腹,回过头跟男人说道:“你用什么来换?” 男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道:“这匕首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我在荒漠里全靠它来割芦荟,很耐用,上面虽然没有装饰,但做工精良。” 比睿迟疑了片刻,接过匕首,挥了挥,笑道:“好吧,可能有些钝了,我回头磨一下。” 男人眼睛一亮:“所以?” “它归你了,我给你配个鞍子。”比睿摸了摸骆驼的鬓毛,把它牵到屋子前。他走进屋,从里头拿出鞍子、缰绳和骆驼套子... 比睿帮骆驼一一安上,先是套子,而后是缰绳,最后把鞍子铺好,他转身叫男人走过来。 “你得喂它点吃的,让它认识你。”比睿准备好的饲料拿出来,抓起黏糊糊的一块,放到男人手上,使了使眼色。 男人照着比睿的指示,将饲料放到骆驼嘴边。 温顺的骆驼低下嘴巴,很快就将手上的饲料舔舐了一干二净。 男人朝比睿笑了笑,后者点了点头。 走到骆驼侧面,男人爬着上了鞍山,两个驼峰一前一后。 “谢谢你,比睿,如果我能回来,我会把它给带回来,当然还有别的谢礼。”男人一时难掩兴奋,朝比睿接连道谢,“我知道,那匕首不够这匹骆驼的价格。” “别这么说,那个叫约翰的,他来的时候还给我们村子带了匹好马来。”比睿把一个包裹递给了男人,走到前面牵起骆驼,带着男人走出绿洲。 没过多久,他们沿着蜿蜒的河流,走到绿洲的边界。 眼前又是茫茫一片的黄沙,还有圆滑起伏的沙丘。 比睿松开骆驼,拍了拍马鞍,打手势,示意男人该自己向前走了。 男人点点头。 “还是谢谢你,比睿。” 比睿凝望着他,想了想,告别道:“把这当作主的安排吧。” 男人愣了愣,旋即问道:“哪位主?” 这世上的主有很多。 “你心中的主。” ........................................... 这个没有名字的男人,他骑了两天两夜的骆驼。 路上没有碰到绿洲,不过比睿给他准备了不少干粮和水,男人每每在入夜前找到一处洞窟,他牵着骆驼到里头休息。 休息过后,男人又踏上了回家的路,心中隐隐感觉自己没有走错方向,只是要花些时间。 而且,人不会在沙暴频发的地方定居,男人一路上没有碰上沙暴,更让男人确定了心里的想法。 在第五天的一个午后,男人穿过连绵成团的土丘,骆驼的蹄子踩到地上的触感越来越硬,男人明白,这意味着沙子越走越薄,自己离艾兰必因近了。 流浪了将近九十天,男人不禁心情激动,而没多久,又转瞬陷入少许恐慌里。 艾兰必因...是否已经被灭亡了。 这种想法是挥之不去的,男人攥紧骆驼的缰绳,差点让骆驼停下来。 男人察觉到后,放松缰绳,拍拍骆驼,让它继续前进。 如果艾兰必因毁灭了,男人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原谅自己,但一切尘埃未定,自己没有死在荒漠中,而是一次又一次穿过生命的禁区走了出来。 倘若艾兰必因毁灭,那就带着愤怒将它重建。 男人清晰地知道自己的想法,他也知道,若真是此等结果,自己命中注定将要重建它,因主已将拯救的良方赠予了自己。 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坐在驼背上,男人牵着骆驼踏上沙丘,远远眺见大地上突兀一角,灰黑色,男人定睛一看,瞬间便整个脸庞都在激动,那是城堡的一角,是由巨石砌成的。 终于要穿过荒漠的边界,男人的心情难以言喻,催促起座下的骆驼快步奔跑起来。 骆驼听话地跨起四腿,一下驰骋在荒漠中。 当一座又一座的沙丘都被掠过,男人仿佛拨开迷雾般,凑近看到一座市镇,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知道不是海市蜃楼,这座市镇完好无损,一切祥和,还未被战火波及。 尽管小镇蒙上了一层警惕悲戚的气氛。 到了市镇边缘,男人跳下骆驼,牵着它,走在马蹄与车轮印纵横的道路上,他对这座小镇有印象,应该说,他对艾兰必因城邦国里几乎每一座市镇都有印象。 镇上的卫兵比平时多了些,来回巡视街道,有位卫兵在离他不远处停下来,上下将他扫视了一遍,确定这落魄至极的可怜人没法对市镇造成威胁后,就离开了。 男人找上路上一位头顶水桶的妇女,等妇女将水桶放下,他清清嗓子,问道:“这里还是艾兰必因吗?” “你是外乡人?这里一直是艾兰必因。”妇女很是疑惑地看了看男人。 “我是说,艾兰必因...还没陷落吗?”男人犹豫许久,问道。 “当然没有!只是战事不顺,你在诅咒我们?!”妇女的目光鄙夷。 男人和她的眼神对视上,一下激动起来,她目光里的鄙夷教自己是何等的快乐和兴奋。 “好的,好的,谢谢,我得去一趟酒馆。它在哪个位置?”男人得去酒馆打听些消息。 第一百一十一章 执政官 男人踏入酒馆里,阴郁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来二十个健壮男子,他们颇为颓废地坐在各张桌子上,面前是喝尽或只喝了一半的啤酒。 男人觉得奇怪,战争已经持续了三个月,这里却有这么多的健壮男子,而没有被武装起来,这些人其中几位身上还配挂弯刀。 胡须发白的老板烦闷地在柜台前撑着身体,他的双眼满是血丝,见到男人走进,没多少好气道:“这里只有一桶啤酒了。” 男人从他颓丧的表象里,窥见愤怒的眼睛。 “这里发生了什么?这座小镇。”男人走过去问道。 “发生了什么?”老板觉得好笑,“你是哪来的乡巴佬,不知道城邦大会要召开了?我们要投降了?” 召开城邦大会?投降?! 这两条消息如轰雷般炸到男人的心胸。 自己分明记得,在战争开始之初,自己分明通过了法令暂时剥夺了城邦大会的权力。 男人不可置信地看着老板,接连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城邦大会怎么能被召开?!难道要在大会上通过投降决议么?!” 听到这些问话,老板油然地愤怒了,额头青筋暴起:“我哪知道!先锋军团全军覆没了,其他军团只能龟缩城堡里。那些乡贤们,猪猡养的懦夫,竟然联合起去到艾兰必因的城堡逼宫,要求我们接受国王的要求,和平投降!” 老板好不容易找到能倾诉的人,把一切都说了出来。 安德里王的进攻受挫,难以拿下艾兰必因城邦国,群龙无首的城邦国军团也无力出击迎敌,局面就这样僵持下来。 而备受战争波及的地方乡贤们联合起来,要求重新召开城邦大会,恢复城邦大会权力,要求整个艾兰必因城邦国接受安德里王优渥的投降条件:包括册封新贵族、免税三年、确保地方自治等。 “再优渥的投降也是投降!这一群猪猡!”老板愤愤不平地骂道,“城邦国还没建成前,他们就是这里,除了贵族外过得最好的一批人。” 男人听到这里,大抵猜出七七八八,眼下形势艰难,据老板所说,城邦国,已有两座城堡,连同十数个村落沦陷,那里的人被征收掉所有的余粮,重新成了奴隶。 老板诉着苦,他说自己的大小儿子都满怀热血参军,大儿子英勇战死了,小儿子却不得不缩在城堡里,满腔怒火无处复仇。 接着,老板转而唾骂起失踪的执政官:“我们的执政官,他是个懦夫,最大的懦夫!你想想,他死在了那里!两只手朝天,什么都不用管了!主啊!” 还没待男人有所反应,身后便传来一阵声响。 那人很健壮,几乎是掀起桌子地站起身来。 他的脸庞通红,不知是因醉意还是愤怒,他盯着柜台前的老板:“执政官还没死!一定没有死!” “对,失踪了,阿尔明,你们尽管去信那一套说辞吧。”老板不依不挠道,“你以为你们拿起武器是为了什么?你是该去打仗的!不是在这喝酒!” 十几个男人转过头来,其中又有一个人站起,扯着嗓子道:“婊子养的畜生,我们付过钱的!” “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我付出了儿子!”老板眼眶通红,他叫骂着,流出眼泪,“我的大儿子,他可才二十四!” 这下整个酒馆静了下来,那站起的人憋住了通红的嗓子,默默地重新坐下。 老板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抹掉眼泪,颓然靠在柜台前,朝男人笑了笑,辛酸道:“起码我还有小儿子。” 他整理了片刻的心情,问道:“说吧,你要多少啤酒?” 男人将双手搭上柜台,按压着木制的边框。 “我不是为了喝酒回来的。”男人沙哑着嗓音道。 “这没多大关系,这帮饭桶也不是为了喝酒而喝酒的。”老板应声道。 这时,刚刚那个起身表示执政官还没死的阿尔明,他朝男人道:“你是城邦国哪个偏僻村子来的?我瞧你不知道情况。” 男人点了点头。 阿尔明收敛起了怒气,缓缓开口说:“你应该知道先锋军团覆灭了。” “我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清楚。”男人平静回答。 这种语气让阿尔明愣了愣,他上下扫视这流浪汉一样的人物,总觉有些面熟,又看不出什么不凡。不过那凌厉的眼神教他有些肃然起敬。 阿尔明又说道:“不管你知道些什么,但...我们快要投降了,形势太艰难了。” “你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阿尔明听到后,他的目光愤怒,并不是对男人,他随后开口道:“我告诉你,我的村子在城邦国的边缘,我一来到这地狱,就是给那里的老爷盖房子、挖石头、种粮食,我起初想反抗,却被鞭子折磨得不成人样,和我一起来到地狱的侄子被活活饿死了,在那之后,我被他们驯化了!你说我怎么想的?” 阿尔明边说边愤怒地拍起桌子。 男人默默听着。 “两年前,艾兰必因拓张到我的村子,将我们的老爷绞死,我有了新身份,不再是奴隶,而是公民!一个重获自由的人!” 说到最后,阿尔明语气悲哀。 因倘若投降,有些人将成贵族,有些人又将沦为奴隶。 “那群该死的乡贤!”一个士卒闷了口酒,喊道。 接着,士卒将目光放过来这里。 男人转过头,与他对视。 士卒刹时怔愣住了,他手里的木酒杯差点摔到地上。 他怀疑自己眼花了,喝酒喝得太多,又反复地盯紧男人,终于,他按捺不住地惊呼道: “执、执政官?!” 阿尔明回过头,他还没反应过来,疑惑地说道:“你在说什么,喝多了?把我吓了一跳。” 那士卒没有理会阿尔明,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邋遢的男人,继续惊道:“我不会看错的,真的是执政官!主啊,我以主的名义保证!” 所有人都被这声惊呼给吓到,齐刷刷地,他们先转头看了眼士卒,又顺着士卒的目光看去。 柜台的老板更是瞪大双眼。 而男人平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第一百一十二章 没有名字 酒馆老板差点跌到地上,口中喃喃着:“不可能。” 然而,那士卒已经扑到男人的身前,他抓紧男人的肩膀,长长地对视着,涌出眼泪道:“执政官,真的是执政官,我不会看错的,我见过他!执政官,我们的执政官,你终于回来了!” 酒馆里其他士卒们纷纷站起,他们不约而同地看向男人,几个见过执政官的,纷纷在记忆里比对,这眼睛,这鼻子,虽然面容糟乱邋遢,但却与记忆的印象实在太相符了。 “对,绝对是执政官!” “执政官,是我们的执政官!” “那个没有名字的执政官!” 士卒们互相确认,随后疯了一样涌到桌前,他们不好意思靠男人太近,几乎全都挤在了阿尔明身边,他们围着那个男人,他们期待以求的男人。 酒馆老板听到他们的话,颤颤巍巍地撑着柜台,瞪大眼睛在士卒们脸上寻找一丝说谎的痕迹,可是没有,老板在郁闷中彻底慌乱了。 主啊,谁会想到这邋遢的男人是执政官,谁会将这流浪汉一样的人跟执政官联系起来。 “真的回来了,我们的执政官!”士卒在“我们的”上面加了重音,这正值壮年的男人,眼泪流得不像样。 跟男人交谈的阿尔明呆愣当场,他张大嘴巴,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的执政官回来了,就坐在自己的面前,简直如梦一样。 “执、执政官...真的是你?”阿尔明看着男人喃喃道。 “我从那场战役里逃了出来。逃进了荒漠之中,现在回来了。”相对于在场众人的震撼,男人很平静地拎了拎身上残破的衣衫,以证明自己所讲的一切都真实可信。 “执政官,您遭遇了多少磨难!”一位士卒激动地说道,“将您折磨成这样!” “不,”男人轻颤嗓音:“你们经历的远比我多。” 听到这话,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座酒馆原本死气沉沉,连新添置的桌椅都透着腐朽的味道,这些想醉死在这的士卒们,围在这里,每个人都前所未有的激动,他们陡然被唤起了生气。 “这是个艰难时刻。”男人说道。 士卒们听到后,便立即想到城邦大会,想到即将接受投降的事实,他们稍稍沉重地低下脑袋。 “执政官,有人说我们已经事实上投降了。”一位年青士卒稍有悲观道。 “只要我们投降,会有很多人被封为贵族,就算不能也能免税...那些乡贤是这么说的。”另一位士卒开口道。 “他们每天都在呼吁我们投降,说失去了先锋军团,就等于我们失去一切。”阿尔明开口道。 “阿尔明,说什么!我们还有两个军团,还有四千多人,还有我的小儿子,还有我!” 突然,老板激动地说道,他大力拍着木造柜台,拍得吱吱呀呀地响。 男人听着他们或不安或坚定的话语。 “那我要问你们两个问题,只有两个。”男人顿了顿,环视这些不久前颓丧的士卒们,平静地开口道:“好,第一个问题,我们还有多少力量抵抗?” “我们还有十多座城堡,还有不知多少的农田。”一位士卒说道。 “还有卡塞尔军团长,还有凯克军团长、科尔文副军团长,我们还有一群军官。”另一位士卒道。 男人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们纷纷说出自己的答案。 “还有两个军团,四千多人!”而当目光落到酒馆老板时,后者抢着说道。 随后,老板敲着桌子,对视上男人的目光,激动道:“不,还有每一个人!” 听着不同的回答,男人点点头,冷静地问道:“倘若你们每个人都被封为贵族,你们会接受投降吗?” 酒馆陷入一片沉静中。 士卒们屏住呼吸,这近乎是某种拷问,他们互相对视片刻,像是在确认对方的眼神。 “不,不会!”老板拍起桌子,率先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的两个儿子不想他的朋友被奴役。”老板一字一顿,花尽力气道:“而我不想谁家的儿子又被奴役。” “我不接受投降!”又有一位士卒喊道:“我以前是个奴隶,现在是公民!” “我也不接受!”坐在男人正前面的阿尔明说道,“我们的良心不允许,我们的公义不允许,我们的主不允许!” “我不接受!” “不接受!那将和以前没有区别。” ......... 男人听着不同的回答,却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缓缓站起身。 在场众人的目光紧跟着执政官,看着这个历经磨难而回归的男人。 随着男人站起,他们都不禁前倾身子。 “那么跟我来吧,我们去找卡塞尔,”男人缓缓说道:“我们去出席城邦大会。” 士卒们的表情纷纷动容,他们向男人靠过去,簇拥着所有人的执政官。他们屏住呼吸,二十多道期望的目光看着男人。 “我去告诉那些打算投降的人,打算妥协的人,我听到了你们的呼声。” 男人环视在场众人,那一张张脸庞,或年少或年老,或瘦削或健壮,或年轻气盛,或老成持重,这些面孔里,无一例外的神色坚毅,他们亦在看向着自己, “我听到了人民的呼声!” “我听到了,” “就让他们听到,整个民族在呼唤解放!” 掷地有声的话语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如同惊雷炸在每个人的耳畔,又久久回响! 在场所有人连脚跟都激动得战栗,他们群情激愤,嗓音打颤地呐喊, “让他们听到!” “让所有投降的人听到!” “让雕像和国王,让我们的敌人听到!让旧世界听到!” ......... 这些人簇拥着男人,走出酒馆。 人群激动而兴奋,呐喊着这些日子以来的憋屈和愤怒。 老板一同呐喊跟着出去一会,恍然记起自己有家酒馆,慌乱又匆忙地跑去锁上门,他随后拔腿追上人群。 这二十多个公民,他们不顾卫兵们阻拦,带着执政官,涌上街头,一边往城堡走,一边呐喊着战前听来的口号。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拼命地朝所有人呐喊。 “战争万岁!” “公民万岁!” “解放万岁!” “我们的执政官万岁!” “所有都万岁,唯有投降不万岁!” 执政官回来的讯息,在呐喊声中,瞬息间遍布大街小巷。 整座市镇的人们起初不可置信,随后看到他们拥护的男人,互相确认,比对记忆后,加入了声势浩大的人群,这些人共同呼喊,声音撼动天地。 其中发生了一起轶事。 有位妇人鼓起勇气,挤到人群中找到执政官,去问了个她觉得有些不该问的问题。 “执政官...真的是执政官吗?” “是我。”男人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我想给我家满月的小儿子取个和你一样的名字。” 妇人的神色有些慌张且激动, “执政官,您真的没有名字吗?” “没有名字。” 说完,男人想到了告诫自己永远善良的母亲,想到了为自己而死的老菲格,想到了一直坚定的卡塞尔,想到了教自己识字的丽贝卡,想到了疯掉的罗曼,想到了凯克、科尔文和阿卜杜勒等战友,想到了无数个名字,他想到了每个遭受苦难的人们。 “每一个名字。” 第一百一十三章 城邦大会 在之后的共和历里,这是个很关键的年份。 这一年是最艰难的一年,先锋军团全军覆没,执政官失踪三个月,整个艾兰必因城邦国危在旦夕,重新召开的城邦大会决议通过投降...... 无论哪一件事情单独出现,都是一种史无前例的重大打击。而眼下这一年,城邦国及其全体公民面对着最致命的威胁。 但没人会想到,城邦国将在这长夜中迎来滚滚雷霆,后者斩破夜幕,呼唤人民共有的良心、公义、希望与信仰,那个没有名字的执政官回来了。 包括沙伦的查比尔和扎马勒·马希尔,前者是乡贤中最具威望的代表,后者以高明的辩才屡屡致敌手窒息而著称。 包括眼下,为城邦大会进退两难的卡塞尔。 卡塞尔是在军营里商讨敌军移动轨迹时得到消息,近三个月来劳累过度,睡眠不足的他还以为自己幻听了,当他要求报信的士卒再说了两遍后,依旧本能地质疑其真实性,怀疑是敌人放出的拙劣诡计,为了致使他们轻敌。 毕竟,谁都很难相信,一个失踪足足九十多天的人会回来。 在报信的士卒以主的名义发誓后,卡塞尔总算半信半疑,他告知士卒,将那些自称执政官的人带到城堡里的书房,自己得亲眼去确认。 卡塞尔没有轻视这件事,但当他与军官们讨论完敌人的动向后,已经入夜,一离开军营,他匆匆地骑马赶回城堡。 最后,卡塞尔连披风都没解下,从仆人那夺过照明的烛台,急促地走了三层楼梯,终于,他推开虚掩的书房门时,整个身体为之一震。 “卡塞尔,”男人朝他笑了笑,“多亏你给我时间梳洗。” “执政官...农头!真的是你,你真的回来了!”卡塞尔差点涌出眼泪,不过他及时压抑住了。 听到一个久远的称呼,男人神色怅然。 卡塞尔走上前与男人拥抱,两人的情绪都十足激动,直到男人重拍了卡塞尔的肩膀,后者才放开他。 很快,男人收敛起思绪,问道:“我听说,城邦大会要重新召开了?” 卡塞尔听到后,一时情绪复杂,既有对没处理好政务的愧疚,又有一丝悲哀。 “是的,那些乡贤代表们几乎联合了起来,向我们逼宫。” “我明明记得我在大会上暂时剥夺了大会的一切权力。怎么回事?”男人问道。 “但你不在了。”卡塞尔顿了顿,“他们辩称决议到此废止,要求恢复权力,重新召开大会。” “还要通过投降的决议?”男人冷笑道。 “你知道,形势艰难。”卡塞尔无意为他们辩解,但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安德里王能一直征召奴隶兵,几乎无穷无尽,就像一堵厚重的土墙,以为挖开了一点,实际上根本造不出一点伤害。” “我的错,我毁掉了整个先锋军团。”男人叹了口气道,“但我和你说,他们只需要一场致命的失败,就会顷刻土崩瓦解。” 卡塞尔听着,双眼一亮。 “是的,你回来了,我们的执政官,我无条件相信你。” 男人坐到长椅上,道:“那么先解决城邦大会的问题吧。我记得你得作为反对派去演讲。” “你要出席演讲?不,你一定要出席。”卡塞尔如此说道。 “对,得让你先上。我有个小计划。” ................................... 城邦大会在三天后准时召开了。 对于反对投降的人来说,形势远比想像得更艰难。 城邦大会是由各地推举的乡贤代表组成的,主张接受有利投降条件的乡贤们占大约四成,而明确反对投降的只占二成,剩余的都是摇摆不定的中间派。 而主张投降的代表,是以辩才著称的扎马勒·马希尔,在过往数年召开的大小会议上,扎马勒未曾输过任何一场辩论,据了解他的人说,他不是活着下地狱的,他的大诗人父亲才是,他则是在这地狱里出生的。 正式开始演讲辩论前,扎马勒与乡贤中最有威望的查比尔商谈。 “扎马勒,我只需你鼓动那些中间派就足够了。”查比尔说着,“以我的威望,没有主张和平的人会倒向另一头。” 不错,在投降派的口中,投降被“主张和平”这个短句给修饰了。 “我知道,只要那执政官不回来,论威望,没人能比得过他。不过他不会回来了。”扎马勒以轻松的口吻说道。 “回来?”查比尔嗤笑道,“那个执政官早已死了。” 不久后,有侍从过来通知他们该入场。 扎马勒和查比尔相视一笑。 公民大会是最开始的艾兰必因城邦的露天广场举行,有简单的栅栏,以及卫兵看守,所有乡贤代表坐在木制的长椅上,围成圆型。 圆形中留有一片空地,上面屹立着三米高的白色石台,那是演讲者站的地方,他们必须以雄辩尽可能地折服足够的代表,保证决议能够被通行或是否决。 按照事前抽签的顺序,由反对派的代表卡塞尔先行上台演讲,然后再到扎马勒。 由于存在后发优势的缘故,为了保证公平,前者有资格要求再演讲一轮,以作为陈词演讲。 这是新法律定下来的。 在乡贤们的目光下,卡塞尔径直走上白色石台。 他的演讲长达三刻钟,主要是强调城邦国不接受投降的要求,同时阐述眼前的境况。 卡塞尔演讲的语气极为恳求,而内容却枯燥乏味,缺乏号召力,在查比尔的有意驱使下引来嘘声阵阵。 最后卡塞尔声明本次城邦大会的召开其实并不符合法律。 演讲结束了,他在稍显稀疏的掌声中退场,背影远远看上去尤为落寞。 “他失误了。”扎马勒同查比尔说道。 查比尔点点头,满意道:“我等着你给我带来好消息。” 随后,扎马勒起身离开长椅,脚步迅速地走到白色石台上。 环视在场的所有代表,扎马勒如往常般深吸一口气。 他有自信,在卡塞尔失败的衬托下,自己将完成一场足以名留史册的雄辩。 “所有乡贤代表们,我们的副军团长说,”扎马勒颇有节奏感地停顿了一下,“我们的城邦大会是不合法的。” 在场的乡贤们听到这话,都纷纷有些心虚。 然而在这种关头,扎马勒熟悉无比地,陡然宣布道:“我得跟你们说,他错了,这代表全体公民的意志!我们的法律是全体公民通过的,这意味着,全体公民的意志,才是真正的法律!” 台下的卡塞尔攥紧拳头,扎马勒明显在诡辩,在曲解自己的意思,偷换自己的概念。 “别怕,卡塞尔,让他诡辩去吧。”乔装后的男人同卡塞尔低声说道。 卡塞尔点点头,放松拳头。 白色石台上,扎马勒继续着演讲, “有些人污蔑我们是在投降,是在妥协。对于这种言论,我可以很清楚地告诉你们,全体乡贤代表们,我们只有后者,我们绝不是投降!” “为什么要妥协?我得告诉你们,‘妥协’从来不是一个不好的单词,它是一个中性的单词。我们每个人总是时常妥协,全体乡贤代表们,你们在各自的村子里没化解过纠纷吗?” “我得告诉你们,这场战争只是一场民族的纠纷,虽然规模庞大,但它只是一场纠纷。 难道在纠纷中选择和解是一种投降吗?不,不是,那是一种智慧,一种山卜人血脉相传的智慧。” 说到这里,扎马勒看见不少原本的中间派面色动容了,满意地微微颔首。 同时,他也看见反对派乡贤代表们,拿吃人的眼神盯着自己,仿佛恨之入骨。 但这完全可以接受,扎马勒要做的,就是争取中间派的支持。 “相信你们也听到卡塞尔副军团长所说,我们经历了重大的失败,我们现在形势艰难。那些对妥协怀有负罪感的人们,我知道你们实在太过善良,我得说,我们不是主动去妥协的,我们是为了和平而妥协的,而且,是形势逼迫我们妥协的。 想想,公民们,乡贤代表们,我们的先锋军团覆灭了,整个城邦国可只有三个军团,我们比所有人更清楚失败的阴影! 那些主张继续开战,继续持续纠纷的人们,难道要将整个城邦国置于不顾吗? 我们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来争取和平!” 这句话落地,长椅上的查比尔率先鼓掌,随后他附近的“主张和平”派们,也纷纷给予热烈的掌声,在这些人的牵动下,掌声又从中间派中响起。 待掌声平息后,扎马勒尤为满意,继续自己的演讲。 “和平对我们是有利的!首先,在场所有人都能被封为贵族。我们的血脉自此光荣!其次,城邦国还能维持自治,城邦大会也能照常召开。光是这两条,我就能说,我们没有不接受妥协的理由。而我们要付出的代价,仅仅只是缩减一个军团而已。” 说着,扎马勒比出一个“微不足道”的手势。 “还有一件事,大家可别忘了,我们与国王从未宣战。是的,这也是我说这只是一场纠纷的主因。我们没有对国王下过战书,国王也没有对我们下过战书。” 扎马勒说的不错,艾兰必因城邦国与王都未曾宣战过。 王都的敌军是不宣而战的,对安德里王来说,清剿叛乱为什么要特意宣战?倘若如此,岂不是承认艾兰必因城邦国彻底独立的事实? 而后扎马勒意识到演讲时间即将结束,竭尽所能地作出一个漂亮结尾。 “全体乡贤代表们,我们不要再为纠纷流血,不要再为纠纷牺牲,我们只有一个要求:和平、和平、永远和平!” 第一百一十四章 人民众志成城呼唤解放 扎马勒精彩的结尾引发了场上热烈的掌声,那些“主张和平”派与动容的中间派们,他们接连鼓掌,而查比尔带着亲信们更是直接起身,竭尽所能地鼓掌。 掌声下,扎马勒优雅地朝乡贤们做了告别手势。 随着扎马勒退场,不知多少人的目光落在了卡塞尔的身上,等候他进行最后一轮的演讲。 扎马勒坐到查比尔身旁。 “干得不错,扎马勒。”查比尔说道。 “我相信这是场足以名留史册的演讲。”扎马勒望向卡塞尔,“而且在副军团长的衬托下。” 众人的目光下,卡塞尔走下席位,缓缓登台。 当卡塞尔走到台上。 “我得请一位公民来替我演讲。”他平静地朝众人说道。 这话清晰地落在场上时,众人一片哗然。 “替他演讲?” “副军团长不亲自演讲了?怎么回事?” “途中更换人演讲,这不是没有先例,但......” ...... 在场的乡贤代表们露出不同程度的慌乱,如此重要的议题上,竟途中更换演讲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只是“主张和平”派们最快缓了过来,纷纷松了口气,互相朝彼此相视一笑。 而最慌乱的,无过于是反对派的乡贤们。 他们如同炸窝一般,匆忙地讨论起来,事发突然,他们此前完全不知道卡塞尔要更换演讲人。 再如何讨论,反对派们的忐忑和不安是无法抹去的,有些人不禁怀疑卡塞尔打算临阵脱逃,以此谄媚“主张和平”派和倾向投降的中间派们。 不论如何,卡塞尔在众人的目光下缓缓下台了。 而随着卡塞尔回到席位上,副军团长身旁的人慢慢地站起,那是个戴着兜帽,衣着朴素的男人。 众人的目光开始围着这男人打转,小心翼翼地猜测究竟是何方人物,哪位高明辩手。 男人的脚步走得不紧不慢,游刃有余。 他花了近一分钟的时间走到三米高的白色石台前。 一步一步地,男人缓缓登台。 不知为何,“主张和平”派们看到这男人如此有条理的步伐,心里都泛起丝缕的不安。 扎马勒更是狠狠盯着他。 当他在白色石台上站稳,双手按在演讲台上时。 “我已经很久没来到这里了。”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随后,男人将兜帽缓缓摘下。 “全体乡贤代表们,我是你们的执政官。” 简简单单的话语落下。 霎那沉静后。 全场陡然陷入剧烈的沸腾之中。 执政官... 执政官回来了?! 在场不少人都曾见过执政官的面容,当他们仔细与记忆比对时,惊诧地发现,那真的是他们的执政官,他们不会认错。 “执政官!” “真的是执政官!” 听到确定的回答,每个人的心脏又被敲上一击重锤! 环绕着石台的长椅上,人们的神态各异。 那些倾向投降又心虚的人,他们有的甚至瘫软在长椅上。 “主张和平”派们,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来回看了很久,又不得不相信。 扎马勒的手心攥出汗水,神色慌张。 而他身旁的查比尔更是脸色惨白。 反应最热烈的无疑是反对派,不少人流下热泪,彼此拥抱,欢呼执政官的归来。 男人环视起城邦大会的所有人。 待稍稍平息后,他举起手,示意所有人安静下来。 尽管突兀和懵然,城邦大会很快便重新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这个男人。 失踪九十多天的执政官突然回来了,这实在太过难以置信。 众人的目光下,男人开口了。 “在主的见证下,我有不可推卸的使命来进行此次演讲。” 第一句话落下,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 “对此,我非常感谢扎马勒的演讲,他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扎马勒听到后,表情猛地紧绷,不敢错漏男人任何一句话。 男人却陷入良久的沉默。 演讲总是妙语连珠,一串接一串,争分夺秒。 在演讲上的沉默,往往会被人视为迟疑或怯场,人们很少能忍受演讲陷入沉默。然而奇异的是,此时此刻,没有人会觉得不耐烦。 半响后。 “这真是个艰难时刻。”男人又一次这样说。 席位上,扎马勒表情起了些许变化,他有些怀疑什么,但不敢确定...... “我必须承认,”男人的目光投向妥协派们,“我们已经走到失败的悬崖边上。” “我们不得不面对的事实是,先锋军团,整个城邦国三分一的生力军,由于可耻的背叛与我的不当指挥,全军覆没在垂木镇。我们失去了两座城堡,十数个村庄。” 扎马勒的身体微微前倾,脑子里多了一丝不甚实际的幻想,他身边的查比尔亦是如此。 他们听出了男人语气中的一丝颓丧。 或许执政官已失去了斗志...扎马勒如此作想。 白色石台上,男人按住石台,继续说道:“敌人是如此来势汹汹,声势浩大。我曾经坚定主战,眼下却不得不面对战争难以为继的困局。” “我也必须承认,扎马勒说得很有道理,这只是一场纠纷,妥协也确实是个中性词,我们可以和解,接受国王丰厚的条件,从而实现和平,永远的和平。是的,我们还未宣战,一切都来得及。” 由于大会十分安静的缘故,每个人都能清晰听到男人的声音。 “主张和平”派们流露不可思议的脸色,他们有些不曾想到,胜利来得这么突然。 反对派听到这里,不禁流露出失望,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他们原以为执政官将是最坚定的人,却陡地给他们泼一盆冷水。 “全体乡贤代表们,我得告诉你们,我们不是没有妥协的可能。” 所有人听到这话,忍不住地接连哗然。 他们的执政官,主张接受和平了?! 白色石台上,男人深吸一口气,环视四周。 “在一种情况下,在这一种条件下,我们会选择妥协。” 查比尔不禁坐直身体,哪一种情况,什么条件?他不害怕执政官提出更多的条件,事实上,聪明人都知道,王都方面早就留有让步的空间。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执政官不接受投降,强行解散大会,但眼下,这似乎无需担心。 “全体乡贤代表们,我得告诉你们,我们接受妥协的条件,所以接下来,我将会连续使用‘如果’这个单词。” 男人平静地扫视所有人,半响后,缓缓开口: “如果、如果没有人因为弄坏雕像的石块而被砍断手脚;如果没有人站在市场上等待贩卖;如果没有人在人间饿死,落到这里又一次饿死;如果没有人被挖去双眼,扔到奴隶窟里自生自灭;如果没有人被依法剥夺一切权力,被当成财产、畜生,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旧法律,不是保障祭司贵族,保障雕像,保障国王,不是保障致使人民尝遍苦难的压迫者们! 如果这些都没有发生过。 那么我们将选择妥协,我们将选择投降。 可你们告诉我,有没有过这些苦难的人,有没有过这些可恨的压迫?!” 场上的众人,顿时从哗然跌落到寂静之中。 那历经九十多天磨难归来的执政官,拿着无形的钳子,拷问他们的良心与公义。 “如果没有这些事,那我也不必起义。 可你们每个人都见到过,这些压迫真真切切地发生了。现在它们发生了,并且以后继续发生。 我跟你们说,我曾见过一个孩子:他仅仅因为偷一些面包,贵族在宴会上用的面包,便在十几岁都不到的年纪被砍断手脚,疯掉了,最后不知所踪。 我曾见过一对母女:女孩的爸爸,因为英雄的雕像,而被砍断双手,他后来死了,而这对生前就饿死的母女,又再一次饿死在这地狱之中。” 男人边说着,将过往最可悲的记忆,一字一句地抖落出来。 “苦难灵庙的祭司曾说,山卜人是注定要受苦受难的。贵族国王曾说,只要建好那座塔,我们便能重返人间。他们无数次这样说,无数人都曾相信过,甘愿为此奴役。” 那些“主张和平”派们以及倾向妥协的中间派们,被逼得节节败退,近乎窒息。 不少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立场,重新去考虑扎马勒刚才的演讲。 男人回过头,望向身后,拍了拍石台,平静道:“让他们进来吧。” 不知是哪里收到指示,又不知是哪里将指示传达下去的。 席位上的乡贤代表们,突然听到大地仿佛在抖动,在颤鸣。 紧接着,乡贤们看到近百人拥挤着,推搡着,闯入会场,这些人或身着盔甲,或衣着朴素,或年青力壮,或年老力衰,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簇拥在白色石台下,簇拥着他们的执政官。 那个曾走入人群中讲经书的男人,又在簇拥他的人群中站立。 这百来人起初十分嘈杂,在男人抬手示意安静后,迅速地静了下来,齐齐地看向他。 “我要告诉你们,从艾兰必因被建成的那天起,我们就做好与一切为敌的准备。” “我们与枷锁为敌,我们与国王为敌,我们与旧法律为敌,我们与旧的一切为敌!” 那些簇拥着执政官的人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纷纷挺起胸膛。 “扎马勒说过,这是一场纠纷,因为我们之间从未宣战过,是的,他说得不错。所以...” 男人顿了顿,面朝所有人, “我们宣战!向旧世界宣战!” 话语如重锤落下。 每个人的心灵都被震慑住了。 城堡大会的席位上,或兴奋,或惊骇,或恐慌,或坚定,他们的神色各异,但无一不在战栗。 石台边上,那些簇拥着执政官的人们,清晰地听到了执政官掷地有声的话语,他们攥紧拳头,耐心而满怀怒火地等候着。 “全体公民们, 我们或许注定失败,重新戴上枷锁,重新被奴役,重新因为弄坏一块石头而被斩断手脚。可能明天,可能星期一、可能星期三、可能星期五,可能就在今天。 我们的信仰备受磨难,我们的希望即将泯灭。” 男人说着,以凌厉地眼光,凝视那些“主张和平”派们,视线仿佛穿透灵魂。 “我们到了悬崖边上,面对失败的阴影,失去的难以计数,城邦国危在旦夕。所以有些人,他们失去了希望,抛弃了信仰,选择妥协与投降。 那么现在,让他们听听人民的呼声!” 白色石台旁,那些汇聚起来的人们,他们紧紧地盯着任何打算投降的代表们。 这近百人,他们攥紧拳头,挺立胸膛,仿佛接下来要做的事,会花光全身力气。 “宣战,我们宣战!”他们群情激愤,异口同声:“我们竭尽全力宣战!” 男人望向这近百人,这些簇拥他来到这里的人们,问道:“到什么时候为止?” “直到解放全体人民为止!” 他们的声音足以撼动天地。 席位上的乡贤代表们,那排山倒海的呼声下,纷纷动容,大多数人难以按捺住激动,先是反对派们集体站了起来,加入到这呼唤之中,而后是几乎所有中间派,他们彻底动摇了,以及近一半的“主张和平”派。 “宣战,我们宣战!我们竭尽全力宣战!” “到什么时候为止?!” “直至解放全体人民为止!” 在场总共三百四十二人,此时此刻, 每个人都能听到, 人民众志成城呼唤解放! 那些没有站起的“主张和平”派们,他们油然地害怕,颤抖。 扎马勒和查比尔,脸色十足惨白。 良久后,城邦大会上的呐喊逐渐平息下来。 男人站在白色石台上,冷淡地问道:“告诉我,想要投降的代表们,听到人民的呼声了吗?” 那些依旧坐在长椅上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回答。 男人也没有再搭理他们,他不只是面对乡贤代表,而是面对所有人,继续自己的演讲。 “我要告诉你们,在这地狱里,曾发生过数以万计的不公审判。 那些贵族祭司,拿着有利于他们的法律,驱使我们去建造那座巨塔,驱使我们去建造奴隶英雄的雕像。 倘若我们妥协,当我们中某一个人,站在他们的法庭上时,将会受到怎样的审判? 旧法律会为我们辩护吗?贵族祭司会为我们伸冤吗? 若站到法庭上,连我们的律师都为他们辩护。他们想为我们戴上枷锁,奴役我们,叫我们屈服。” 人们倾听着,男人所说的话,没有一个人不清楚。 因为他们或多或少都经历过,或是听说过。 “告诉我,你们现在要屈服吗?”男人声音温和地问道。 “绝不!”人们异口同声。 “你们现在要奴役吗?” “绝不!”人们依旧给出否定的回答。 “你们现在要为自己和自己的子孙重新戴上枷锁吗?” “不,绝不!” “好、好。”男人直起身,他的心志从未如此坚定。 而男人看向欲言又止的侍从,明白自己的演讲时间快要结束了。 现在,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男人汇聚,等候着执政官做最后的陈词。 男人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面无血色的“主张和平”派,被动容而跟着站起的中间派,以及至始至终都坚定的反对派。 “为什么我们宣战?”男人的语调平静。 那些站起的人们彼此簇拥得更紧了,前倾身子,往中间的白色石台靠。 “因为这里有一群呼唤解放的人们, 这里有一群不愿屈服的人们, 这里有一群不愿为自己或自己的子孙重新戴上枷锁的人们,” 男人的声音逐渐高昂,连发梢都在颤抖。 “我们宣战, 我们向压迫人的旧法律宣战, 我们向雕像与国王宣战, 我们向旧有的一切宣战! 直至将旧世界推翻, 直至将整个民族解放!” 男人的嗓音愈来愈高,情绪愈来愈激烈,直至攀上顶峰。 众志成城的人们,他们屏息凝神,等候着男人最后一句话,一道滚滚雷霆。 “因为不是某一刻,不是某一个人,更不是某些人, 而是每时每刻,是整个民族在呼唤解放!在呼唤将枷锁斩断,在呼唤将旧世界推翻!” 第一百一十五章 适当的进攻 每当日后历史学家与神学家们,研究到这一日时,总会惊叹那个没有名字的执政官,经历是如此传奇。 他的一生不断经受磨难,几乎尝遍人间苦难,他一生总共起义两次,一次失败得落魄无比,另一次却一举颠覆了天地。 命运的多舛伴随他,但又未曾将他摧毁,旧世界的诅咒攻讦着他,他不管不顾,只与新世界相拥。 他不是未曾偷生,然而一次比一次生得顽强。 这个秉承信仰与希望的初代执政官,无论是他的到来,还是最后的牺牲,都是一件谜团。 后世众说纷纭里的史料,有说执政官最后病死在军营里,也有说执政官在王都的攻城战中捐躯了,甚至还有他亲手将第一剑砍在那巨塔上后,便被主的天使接走了,将新世界留给所有人。 不论如何,关于那一年,最具有考证价值的,是第二任执政官卡塞尔遗留下的数首长诗,这个老人辞世时是七十多岁的高龄,他是出生在这地狱的灵魂。 那关键的一年的关键日子,卡塞尔长诗中的记载是: 【新世界如此危在旦夕、新信仰又如此风雨飘摇。 但他站了出来,那没有名字的男人, 他过往是和风细雨, 眼下是滚滚雷霆, 他让所有人都听到: 人民众志成城呼唤解放! 红色是同意的陶片, 黑色则是否决。 投票吧!公民们! 表决吧!代表们! 让红如风暴浪潮般淹没黑吧! 无论此后如何艰难, 我们依旧宣战, 唯有战火重燃,我们才得解放!】 卡塞尔的文采总是让修辞学家们倾佩不已,在他描述里,历经磨难的艾兰必因城邦国自此重获新生。 然而,卡塞尔在长诗中对战争的描写是匮乏的,与其说是卡塞尔本人的文学修养问题,倒不如诗歌这种体裁,对于千变万化的战争来说,是难以描写的。 两百年后的历史学家与神学家们,只能够从长诗中知道,艾兰必因城邦国其后经历了两场重大战役。 第一场是米尔平原之役。 .......................... “形势还是很艰难。”身着蓝白罩袍锁甲,男人坐在军营中,面对卡塞尔、凯克、科尔文和阿卜杜勒等数人说道。 凯克和科尔文,他们在其他地方听到执政官回来的消息,还不等男人下令召开战争会议,便带着卫队骑马连夜赶了过来。 听到男人的话,在场众人纷纷点头。 卡塞尔这时开口说道,“我们紧急征募了大约三千人,全都身强力壮,但没有多少战斗经验,还在后方训练。” “一个星期,能完成基本的训练吗?”男人问道。 “很难,起码要两个星期,”卡塞尔顿了顿,又开口道:“不过他们斗志昂扬,我估计训练后,起码能完成一轮有效的冲锋,如果可以,或许还能作第二轮冲锋。” “对一般的奴隶兵,这就足够了。”男人说道。 “说得对,三千人哄一嗓子,能把七千个奴隶兵吓挎。”高个子凯克朗声道。 而科尔文思索了片刻,转头问卡塞尔,“卡塞尔,没法征募更多的人吗?” 卡塞尔摇摇头,似乎对着问题早有预料,回答得干脆利落:“别说铠甲,一般的武器都不够,后勤也难以跟上,总不能让公民们拿着草叉跟敌人作对。” “好吧。”科尔文无奈地点点头,随后道:“这些天,国王一直在从各地征调奴隶。” 在场的气氛稍稍沉重了些,城邦国不过两个伯爵领大小,能再征召出三千人都已十分极限,许多村庄少了近四分一的劳力,而国王的奴隶兵却能从各地征调,无需配备铠甲,甚至武器也有几人共用一件。虽然极为容易击溃,却能够源源不断地补员。 这个时候,男人突然开口了。 “不,我们不需要频繁地跟他们作战。”男人将身体前倾,身上的锁甲沙沙作响。 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他们及时有数支两万人的奴隶军团,但是根据几次交战的经验,却能够被我们以一千五百人的军团击溃。” “说的不错执政官,所以我们才能守住这么多城堡。”一位军官说道。 “我想说,我们竟然能一次击溃两万人的奴隶军团,那么我们能不能...”男人顿了顿,扫视在场的众人,说道:“连续击溃几个奴隶军团。” 众人刹时屏住呼吸,他们不是没有过相似的想法,可是直觉与固有的认识又很快将其否定。 “一个军团的溃逃,将会影响几个军团,根据侦察兵的观察,他们为了防止奴隶兵逃跑,几乎五个军团都聚集在米尔平原。” “我们的组织力量远比他们强,只要在一天内击溃一个军团,接下来就是清扫战场。” “而且敌人还在等待我们投降决议的通过,昨天宣战的消息不会传得这么快,敌人也不可能迅速动员起来,离开米尔平原。” 说到这里,男人做了个手势,“只要一场适当的进攻,我们就能将敌军一举击溃。” 众人听到这里,都不觉地开始兴奋起来,他们也亲自与敌人拼杀过,一个王国能调动起五个两万人的军团,那是建立在士卒几乎都是奴隶的事实上的,如此,便不得不面对士气低落、容易溃败等问题。 片刻后,谨慎的科尔文开口道: “可是...执政官,我们即使击溃了这五个军团,但必然会被他们重新组织起来,你知道,国王最不缺的就是奴隶。” 而这是艾兰必因城邦国面对的,最为艰难的问题。 “我知道,我无比清楚,所以...”男人接着提出,预谋已久的想法,“我们一路横穿过去,就像长矛,直接捅到国王的心脏上,在国王调动之前,依靠我们的组织能力和士气,用两个军团攻克王都。” 这无比大胆的话语落下,所有人纷纷为之一窒。 直取王都? “我们的军团人数对比敌人,从来都是劣势,我们不能靠无数次击溃敌人来换取战争胜利,这绝不可行。我们必须要一劳永逸,用连续的战役,一举击溃敌人,不能再给国王调动奴隶的机会。” 听到这里,高个子凯克一时兴奋,他觉得完全可行,猛地站起。 “说得对,执政官,走,去找麦伦复仇。我去砍下他的脑袋!” 第一百一十六章 米尔平原 “我们宣战的信使已经出发。”卡塞尔身着罩袍锁甲,站在男人身边道。 男人手里握紧许久未见的烛台,他自荒漠中归来,做好一切安排后,便赶忙取回自己的烛台。 烛台饱经时间的风霜,它是老菲格传到自己手上的,原本镀上的银箔,都已经剥落得七七八八了,露出里面铜质的本貌,几年来,它的边边角角又生了铜锈。 “新征募的三千人都训练好了吗?”男人别好烛台到腰带上。 “按你的指令,只训练了一个半星期,我知道时间紧迫,”卡塞尔顿了顿,继续道:“已经将他们分别补入三个军团里了。” 艾兰必因城邦国重新组建了先锋军团,靠着其他两个军团调来的士卒,以及新征募的公民,组建总共两千五百人。 男人的手搭在长剑的剑柄上,道:“我吩咐宣战的信使在后天会去到米尔平原,他们不会知道我们的信使是来宣战的,毕竟在不久前,我们还准备妥协,接受他们的投降条件。” “是的,等信使去到的时候,我们的军团也已经动员到米尔平原,随时发起攻势。”卡塞尔笑着说道,他对此次战役颇有信心。 “等我们的旗帜,主的旨意突然出现到米尔平原上时,”男人顿了顿,说道:“让他们措手不及吧,在混乱的动员中被击溃。” ...................... 后日下午,米尔平原战役爆发了。 当三个军团的旗帜出现在米尔平原上时,敌人的混乱甚至远远超出了男人的预想。 如之前所料的,敌人根本就没做好再度动员的准备,在那些贵族收到的讯息和认识里,不久之前,艾兰必因城邦国正在准备投降,他们的总军团长兼公爵,甚至还为此宴请军营中的贵族及其仆役,以庆祝来之不易的胜利。 然而,战火就这样再度重燃了,那些贵族们也尝到了命途多舛的滋味。 几个军团的营帐,彼此靠得很近,甚至有两个军团互相交错的驻扎,这足以看出大部分贵族们的管理混乱与战争经验的匮乏,还有组织能力上的一塌糊涂。 由城邦国的军团骑兵发起第一轮冲锋,三个军团,总计一千人的骑兵,如一枝利剑般往上等奴隶聚居的营地而去,一边放火,一边用弯刀收割一个个寻找武器的上等奴隶,这些公民们饱含怒火,城邦国建立前,他们便最为痛恨那些帮贵族作威作福的上等人们。 平原是最容易让火势蔓延的,加上奴隶兵成堆的挤在同一个地方里,熊熊的大火很快便连绵起来,黑烟滚滚下,不少奴隶们顾不得拿上武器,直接趁着混乱的态势,拔腿就慌乱逃跑。 然而,男人并不想这些奴隶四散而逃,而是有方向的,朝着其他军团逃窜,成团地去冲散那些奴隶军团,带来更多的混乱。 所以,军团的步兵们很快便行动起来,为了速度,他们直接将盾牌背到背上,有的甚至不配盾牌,成百上千的步兵们朝那些逃窜而来的奴隶兵们战吼,提剑冲锋。 那些奴隶兵们远远看到军团步兵,便被吓怕了,他们调转方向,往回逃跑,往还没着火的营帐,往其他军团的方向。 一些执意要向军团那方向逃窜的,他们的血肉很快就被弯刀劈开了,这些奴隶们没有盔甲,不少人更来不及拿起武器,战斗进行得顺利无比。 在恐惧的驱使下,敌人的混乱不断扩大,军团骑兵及时从敌军营地撤出,带来敌人已经成团崩溃的消息,男人知道每一分每一秒都十分重要,他们要行动足够迅速,不能给敌人组织起来的机会。 因此,让骑兵与战马休整三刻钟后,男人便下令朝另一个军团的营地放火冲锋。 艾兰必因城邦国的军团人数虽少,然而组织能力和士气都远胜奴隶兵,加上人数少便于指挥,男人的命令迅速地得到执行。 其余步兵也继续行动,配合少量的弓箭手,数千人很快便带着旗帜出现在下一个奴隶军团营地前,执行与之前同样的策略,有条不紊地推进,驱赶那些逃窜的奴隶兵,直到下令冲锋为止。 就这样,敌人的奴隶军团一个接一个地崩溃了,逃窜制造了一系列连锁反应,甚至不用骑兵放火,奴隶兵们推倒的火盆就将上百个军帐点燃了。 男人受到几个侦察兵带回来的讯息,确认敌人五个军团都已经陷入混乱后,毫不犹豫地,下令弓箭手将箭袋里的利箭全数倾泻,而步兵一定要保持编制,有序地进攻,不能推进过深,也不能被敌人的混乱影响。 箭雨齐下,遮天蔽日,哀嚎遍野,敌人凄厉痛苦的声音传到了军营这边,男人能想象到,那些贵族们如何慌不择路,却又死在自己奴隶的踩踏下。 ........................ 临近黄昏的时候,战争结束了,这几乎是单方面的屠杀,三个军团,七千多人,仅仅付出了数十人伤亡的代价,大多数仅仅是轻伤,而不幸阵亡的几个,军官们甚至清楚地知道死因,其中有一个是不小心滑倒,然后恰好滚到敌人的剑下。 男人一面派出小股骑兵部队追击残军,以彻底摧垮敌人的心志,一面又派人打扫战利品,金银财宝一概忽视,敌人遗留下的弓箭、武器、铠甲、战马、攻城器械等物资才是军团所需。 “执政官。”凯克径直地走入军帐内。 “怎么了,凯文。”男人抬起头,看见凯克一脸严肃。 凯克深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我们找到了麦伦的近卫。” “他知道麦伦在哪?!”男人迅速地反应过来,胸口的野兽愤怒地低鸣,“还有,那些被麦伦带走的军官呢?” “我们已经拷问过他,他什么都交代了,麦伦带走的军官,凡是不愿投降的,都被杀掉了,仅剩的军官们,一部分被送去王都,交给安德里王彰显功绩,一部分留在了奴隶军团里,这一部分要么逃窜了,要么就被我们俘虏,重新加入到军团,从士卒做起。” 第一百一十七章 坚定 在战败的消息传回去前,城邦国的军团必须先一步或同时抵达王都下。 如此急速的行军,带着完备的攻城器械前去必然是赶不及的,而经过几位军团长商讨后的做法是,仅仅携带重要与轻便的器械零件,临近王都城墙下时再进行组装。 至于一路补给问题,根据科尔文的推算,他们将携带两日的粮草,同时倚靠劫掠附近贵族的囤积就地补给。 在这样的严密行军中,工匠们是被重点保护的。 城邦大会通过宣战决议的第二天,便紧急抽调或打造了二十多辆马车,坐在里头的,不是军官或是将领,而是随军前行的五十多位工匠,目的就是为了,能够抵达王都城墙下时,在一天乃至更短的时间内,打造包括攻城车,攻城锤,配重投石机等攻城器械。 艾兰必因城邦国为了此次攻势,几乎是孤注一掷,城邦国内的城堡被抽调了大部分的守军,近三分之二是城防空虚的,剩下三分之一,是极力动员当地公民参与驻防,才勉强拥有足够的守备力量。 而男人的预估是,当城邦国抵达王都,进行围城之际,安德里王会首先动员其他地方的贵族组建军队,对抗王都城墙下的城邦军团,而不是直接进攻防御空虚的艾兰必因城邦国。 这不仅是他一人的预估,更是参与战争会议的军官们的想法。 首先,奴隶军团虽然人数众多,但以其行军能力,直接进攻艾兰必因城邦国,对贵族们来说是漫长的旅程,根据从俘虏们里拷问来的情报,奴隶军团自组建起来,便一直存在成规模的逃役现象,所以贵族们是一路征召,一路向艾兰必因城邦国行军。 其次是,作为一位国王,安德里王绝不会放任王都长期陷入围城中,那无疑是在挑战王室的尊严。 当会议有人提出质疑,安德里王会从理性考虑,号召王国内其他地方的贵族们进攻艾兰必因城邦国。 而卡塞尔的回答是:“我向你保证,绝不会。我以前是个小贵族,比很多人更清楚贵族礼节尊严那一套,贵族们是格外注重颜面的,生命可以侵犯,但颜面不行,而国王,那可是最大的贵族。 别忘了,指挥战争的,不是严丝合缝的水力机器,而是人。” 就这样,经过一天半的休整后,城邦国的三个军团朝王都进发了。 这群经过大胜,斗志昂扬的公民们,爆发出来的力量可谓惊人,夜幕降临时,他们奇迹般地行军了足足五十王国里。 沿路上,军团碰到米尔平原战役里,小股的溃逃部队,为了保证行军的速度与安全,男人只是抽调部分骑兵去驱赶,并且尽量不与敌人交战。 那些溃逃的部队终究没有影响到军团的脚步。 夜晚时,没有多少时间挑选驻扎地点的缘故,三个军团不得不驻扎在一些不算高耸的山丘或土丘上。 如果这时被成组织地进攻,那将是场不可逃脱的惨剧。 然而经过米尔平原战役后,贵族们成组织进攻的可能基本被摧毁了,而王都又暂未收到战败的消息,这是一段空窗时期。 营帐内,独处的男人将烛台放到桌上。 他有条不紊地装上蜂烛,用锁子甲包裹的双手打起火镰,这十分麻烦,但他不可能脱去铠甲。 蜂烛点燃了,昏黄美丽的烛光燃起。 “主啊,我们快到王都了。” “我有预感,即使过程曲折,我们终将顺利地攻克王都,公民们走到王宫,走到那座巨塔之下,亲手将它推翻。” “主啊,您知道我以后的命运吗?” 男人轻声诉说着,额头抵在手指上。 神默默地看着他 从烛光燃烧的第一天起,祂的目光就好像穿透了时间长河,看到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我知道。” 男人耸起眉毛,胸膛的野兽也跟着颤动。 “你想知道么?” 问话落入耳内,男人不禁双手颤抖,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停滞了许久。 “不必了,我的主。”良久,男人微微笑了,轻声道,“我已明白许多。” 男人不知道命运的轨迹,可他知道,一生命途多舛的自己,在完成使命前的那一刻,都不会被命运的利剑刺穿。 神凝望着他,时间好似瞬息即逝。 当年那哭泣的孩子,如今已临近拯救的终点。 “去吧。”祂说着,“那有你我的约。” 听到这里,男人不禁心情激动,实在难以言说,自己此生最大的使命即将画上句号,不知所措么,或许有些吧。 想到即将到来之事,男人没有如牛负重,也没有如释重负,他期待着约成之日,约成的那一刻。 那一刻会是如何,这是难以想象的。 苦难将会彻底地离这民族而去吗?离所有山卜人而去吗? 男人稍稍扬起头,发现这是自己最关心的。 他沉吟着,思考着,尝试询问心中的野兽,却依旧找不到答案。 将所有人拯救,那便意味着没有苦难了么? 不、不会。 一直以来的经历给出否定的答案。 但男人依旧不知道答案为何。 “主啊,拯救之后,便不会苦难了么?”男人求问他的主,“您只同我说如何去拯救,还未告诉我,拯救之后,苦难何去何从了?” 神陷入沉思。 这近二十年来,神亦曾思考。 祂看着男人尝尽苦难,挺身而出,拯救并解放。 拯救之后,苦难会如何? 与之类似的, 解放之后,压迫会如何? 斩断枷锁后,枷锁会如何? 新法律确立后,旧法律会如何? .........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仍静静等待着。 那“我在即我在”的主,拯救的主,不仅是他的信仰,更是他的良师,是他的思想起点。 良久,神将目光投了过来。 “苦难是永恒的,它如同死亡,因死亡亦是永恒的。” 男人听到后,刹时凝住了呼吸。 他不是动摇了,却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主啊,既然永恒,那怎么算是拯救呢?拯救不是为了将苦难抹除么?”男人不禁发问。 神没有回答,却是问道:“生是什么?” 男人不知如何回答,他思考了良久,道:“生是死的反面,生与死是对立的。” “不,”神落下一句话:“生是对死的背离。” 生是对死的背离... 男人听到后,恍然如遭雷击。 生并不是独立存在,也并非与死对立。 死是永恒的,寂静的。不死即是生。 “善是对恶的背离。”神继续说道。 不恶即是善。 因恶也是永恒的。 男人屏住呼吸,他等候着最后的答案。 “拯救是对苦难的背离。”神最后道。 不苦难即是拯救。 “主啊,你是说,苦难是永恒的,而只要有一瞬间的不苦难,便是拯救吗?”男人按耐不住地说道。 所以拯救之后再拯救。 男人的疑惑得以解答,心中舒畅起来。 他情不自禁道:“主啊,感谢您赐予我坚定的信仰。” “不,”神凝视他,“坚定的是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审判 为了争取成功搭建攻城器械,即将靠近王都城墙时,男人特意下令全军放缓步伐,顺带在周围地带休息,搭建营地,砍伐周边树木,组装零件。 男人在王都生活的几年,观察过王都的地势,清楚地记得王都附近有几座很高的山丘,上面遍布树林。 在侦察兵回报确认后,男人果断地在那座山上驻扎,并靠着一路收割贵族们的粮仓和钱财,囤积了足够的粮草。 至于水源,王都本就建在临近几条河流的位置,不然也难以发展得如此庞大,男人将五百多人驻守在河道上游,这套他再熟悉不过,当年艾兰必因扩张的时候,为了避免强攻城堡的损失,军团经常会通过截断并坚守水源来迫使敌人投降。 营地不是建在山顶,而是北面平缓的半坡,那恰好对准王都最矮的南面城墙。 白天的时候,城邦军团没有立起营帐,这是为了避免敌人察觉到他们的到来,因为成群的营帐太过显眼。 城邦军团紧紧搭建骨架后,便在男人的命令与亲自监督下,马不停蹄地砍伐树木,搭建攻城器材。 这时,随军的五十多位工匠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尽管行军迅速,路途遥远颠簸,但工匠们做的都是马车,伙食不仅优先得到保证,也是所有人中最好的,仅一个多小时的歇息后,这些或年青或老练的工匠们纷纷昂扬起斗志。 木材、螺拴、铁钉和各种工具掀起尘土,在木屑纷飞的营地里,工匠和军仆们处理起一段段的原木,丈量高度,以免过高或过矮。 因事前充足的准备和合理的调度,两座云梯在夜幕降临前便搭建好了,他们是在山丘的往西偏南的位置搭建的,这全是为了瞒住敌人的耳目。 降下夜幕前,借着黄昏的微光,士卒们行动起来,将帐篷搭上骨架,数千人的城邦军团没有发生混乱,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 黄昏即将远去,男人站在山峰高石上,拿起瞭望筒观察王都的情况,王都内一切如初,形形色色的奴隶们游荡在街道上,此时准备宵禁了,卫兵们驱赶他们,王都中心几处高大宏伟的宅邸,以及倚靠着高墙,攀附地势的宏伟王宫,那里笙歌燕舞,灯火通明,多么耀眼,即使其余灰暗一片。 王都的防备松弛,男人没有看到大规模组织奴隶兵的动向,松了一口气,看来国王还未察觉到这边的动静,失败的战败也还没来得及抵达王宫御座前。 男人看到,王都北边,临近城墙处的高耸白色巨塔,它已建了三分之二高,离那地幔愈来愈近,巨塔不知是第几次建造了,男人想到那只蠕虫巨兽,若继续搭建下去,它不久后又将从地底钻出,将那巨塔推倒,享用被献祭的奴隶们。 “但这一次城邦军团会先一步将巨塔推倒,并彻底摧毁,永不再建。”男人自言自语道。 入了夜,整个军团营地禁止点燃火盆,士卒也必须安静待在营帐内,只有巡夜的士卒才被允许佩戴火把。 而山丘的另一侧搭建攻城器械的脚步并未停止,工匠们使用少量的火把照明,连夜开始搭建配重投石机,时间十分赶,他们必须彻夜工作。 而巡查那里的卡塞尔和男人说,工匠们的干劲比白天更足。 很快,一夜就这样结束了,士卒们在拂晓之际便动身将营帐的皮革解下来,半小时后,整个营地的营帐又只剩近千个光秃秃的骨架。 而工匠们依旧在奋力,男人亲自去视察他们的营地,五十多位工匠工作了一天一夜,却只有两个人实在撑不住了,暂时离开休息。 “投石机还要多久。”男人朝工匠的首领问道。 “可能还得一个白天。”抓着钉锤,工匠首领说道。 “那进攻再等一天了...”男人喃道。 然而,工匠首领回头看向了身后的工匠们,又转过头笑道:“执政官,既然你亲自来监督,可能只需要半天。” 男人眼睛一亮,抬头扫视那些奋力工作的工匠们,因自己的到来,他们的干劲更足,速度也更快了。 下午的时候,配重投石机终于搭建好了。 男人立即下令将云梯、配重投石机运下山丘,到指定的地点。 卡塞尔、凯克等人也纷纷开始行动,他们动员起整个城邦军团七千多人,各自佩戴好铠甲武器,集结在山坡下。 男人骑着战马。 整个城邦军团七千多人,蓄势待发,男人踏着马蹄从西走到东,从部队的起始走到尽头,巡视着一张张坚毅的脸庞,上面泛着一颗接一颗的硕大汗水。 男人高昂起声音,进行这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前演讲,也可能是最后一场演讲。 他以主与艾兰必因城邦的名义,先阐明的军队的目标,即是攻破城墙后,以最快的速度攻入王宫,从而占领整个王都。 然后,男人亲手将战旗交给数个领队军官,金色的旗穗随风晃动,与之的,还有象征指挥权的长剑。而后,男人阐明这场战役过后,每个人的薪俸都将翻三倍,王都内的各个贵族仓储,其中战利品,尽数分送给所有人,这引得整个军团齐声欢呼。 最后,男人拉扯着战马的缰绳,让马首对着王都昂扬起来。 “全体士兵。 还记得我告诉你们吗?当我们踏入贵族们的法庭时,他们会以旧法律审判我们,驱使我们去建造那座塔,去建造奴隶英雄的雕像,压迫自己,压迫别人。 他们想为我们戴上枷锁!奴役我们,教我们屈服! 我要说, 此刻我们举起刀剑,这同样是场审判。 是拯救的主对苦难的审判, 是良心与公义,对压迫的审判, 挺身而出吧! 以鲜血呼唤鲜血, 以刀剑呼唤解放! 我们将走出地狱,斩断所有枷锁!” 山坡下,所有公民齐身战吼,那团结起来的声音,排山倒海,足以撼动天地。这些无比高昂的声音,背后凝聚了无穷无尽的力量。 从艾兰必因城邦国到王都城墙下,六百七十五王国里,从旧法律到新法律,从旧信仰到新信仰,从苦难到拯救... 几乎每个人都团结在这尝尽世间苦难的男人的旗帜下。 这些被拯救的人们, 这些还未泯灭希望的人们, 在众志成城呼唤解放。 曾抱着烛台哭泣的男孩,他不再是,也永远不是孤单一人。 第一百一十九章 攻城 当云梯和投石车的庞大身躯出现在大地,再迟钝的人也会察觉到情况不对。 王宫内,安德里王还在等待城邦国接受投降的好消息传来。 这位垂垂老矣的王者,仍自觉自己精神十足,以为能长命百岁,他坐在书房内,刚刚在王家林苑打猎回来,汗水浸透了他的衣衫。 心情渐佳的安德里王摇晃铃铛,召来陪侍的宫廷童仆,那是个被阉割的男童,他推开书房虚掩的门,跪到安德里王的跟前。 “去请王宫祭司过来吧。”安德里王顿了顿,“我昨天跟他求问了预言。” 童仆接过了旨意,起身离去了。 没过多久,辉煌的宫殿内,王宫祭司踏着急匆匆的脚步,他在童仆的带领下,穿过一个个的精致的雕像、艳丽的水池。 王宫祭司心情激动得难以言喻,安德里王昨日求问的预言,乃是山卜人何时能够返回人间,这是历代王者都求问过的,然而绝大数时候,或一无所知,或只知道遥遥无期。 而这一次,王宫祭司却收到了十足明确的答案。 他不等童仆先进书房,而是推开了虚掩的门,径直半跪在安德里王面前。 “祭司啊,你为何如此匆忙?”安德里王疑惑地问道。 按照常理,应是童仆先推门,得到安德里王旨意后,再将门外的祭司带入书房,而这次却一反常态。 “陛下,只因我得到了受我主眷顾的预言。”王宫祭司不尽激动道。 安德里王听到后,立即直起身体,他的胡须毛发皆在颤抖,耸动喉结道:“说,快说给我听。” 王宫祭司抚摸了下嗓子,颤声地说出原句:“三日之际,人间既降。” “三日...”安德里王怔愣片刻,“我们的巨塔怎么在三日内建完?” “陛下,主的意志超脱一切,不可揣测,”王宫祭司朗声道:“或许时机成熟,我们敬爱的苦难之主将降临这地狱,让巨塔一日内建成,带着我们重返人间。陛下,这全是您的英明统治与日复一日的无尽虔诚感动了上天。” “赞美我主,您谦卑又虔诚的仆人安德里,无时无刻不再求乞您的怜悯。”听到祭司的话语,安德里王按捺不住,他抬起双手,连续做了三次苦难礼,又诵念经文虔诚祷告。 祭司取出焚香,点燃它,放到身前,完全跪了下来,跟着安德里王一起诵念经书。 就在安德里王沉醉于一遍又一遍的祷告中时,匆忙而连续的脚步声,突兀地响在宫廷宽敞的回廊。 为了避免打扰自己的祷告,安德里王挥手示意童仆出去将来人拦住。 童仆没有出声,也不敢出声惊扰祷告,微微颔首后,便轻手轻脚地离开书房,拦住觐见国王之人。 而后,书房外的脚步声虽然停了下来,安德里王仍然听到些许急躁的原地徘徊的声音,他脸色稍微岔愤,又反应过来,自己仍在祷告,必须放空心灵,以虔诚去恭候圣洁的苦难之主。 良久后,祭司率先站起,而后安德里王缓缓站起。 “祭司,我去看看是谁。”安德里王说完,推开书房门走出。 他拖起王袍的下摆,迎面看见身着盔甲的禁卫队长。 禁卫队长看见安德里王,急忙单膝跪了下来,匆忙道:“陛下,城墙下、城墙下...” “城墙下怎么了?”安德里王接过童仆递来的权杖。 “敌人,有敌人在攻城!” 安德里王稍稍错愕,这实在太不真实了,他怀疑自己听错了,所以没泛起多少紧张。 王都上一次被围,还是在百年前的一场贵族叛乱,持续了仅仅半年,便同意了先王的和解条件,而后在回到封地的路上被先王的突袭击溃。 “什么敌人,你说错话了?” “陛下真的是敌人在攻城,是艾兰必因的叛臣!” 面前的禁卫队长慌张重声地重复了几遍,安德里王僵住原地,瞳孔瞪大。 “艾兰必因...艾兰必因...麦伦,那个叫麦伦的!叫他去守城!他了解那群奴隶。” ..................... 近百年没有兵临城下,王都的城防松弛可想而知。 男人驻扎在山坡下起,便拿瞭望筒仔细目测城墙高度,以免云梯过矮攀不上城墙,他赫然看见,城墙高度与自己离开那年没有多少差别,几米高的,就该是几米高,甚至还有些地方缺了角。 尽管如此,城墙的厚度还是令人叹为观止,为了不浪费攻城的投石,配重投石机仅仅投过两次后,便被男人下令调开,等寻找到城墙薄弱处再进行推上战场。 号角和喇叭被领军的士卒们吹响,城邦军团的士卒们将成捆的木条竖起,把战斗盾牌背在后背,这一个个防箭大楯被他们推到前面,这些可以说是一次性的,是为了防止战斗盾牌上插满羽箭,过重而影响战斗。 云梯出现在王都城墙外,守军顿时一片混乱,匆忙间组织起稀疏的防备,零散的投石、羽箭呼啸而过,隆隆地砸到云梯车上。 除了高大方正的云梯车,前进的步兵们还有几座小型长梯和攻城槌,他们奋勇前进着,身后百米多外,士卒与军仆们搭建起一排一排的栅栏,用来掩护弓箭手防箭,随着一米多高的栅栏就位,弓箭手们在科尔文的命令下,抬起右手,扣紧弓弦和羽箭。 他们瞄准云梯车两侧的混乱守军们,一声令下后,成百上千支羽箭“唰”地飞窜而出,密密麻麻,遮蔽了小片的天空,盖在了城墙上下,压迫那些守军不敢上前,进一步地制造混乱。 “侦察兵回来了吗?哪段城墙薄一点?!” 男人攥紧剑柄,紧张地盯着眼前的局势,他站在弓箭手们后的帐篷外,高个子的凯克亲自上了前方督战,卡塞尔在调动骑兵,守护住投石机,南面是有城门的,攻城槌在往那边缓慢地靠拢。 此刻王都守军混乱,敌人措手不及,所以他们才前进得如此顺利,一旦他们重新组织起防御,他们的攻城压力将成几倍增长。 而只需找到一处薄弱的墙壁,投石机将其砸碎后,己方攻城的压力将会一下小很多。 第一百二十章 麦伦 凯克顶着木条捆成的大楯,领着步兵们冲在最前头,当云梯车即将驾到前头时,他丢下大楯,解下背后的筝型盾,一马当先地踏上云梯车,从车厢内两侧士卒让开的过道登城。 将登城的板条放下,凯克大吼一声,拎起单手战锤,一步就踏到外头,径直将一个刚拔出弯刀的奴隶兵敲烂,后者没有头盔,头骨狰狞地凹了下去,整个人皮革一样软倒地上。 随着这一声战吼,后面跟着的步兵们也持住兵器,蜂拥地冲出云梯车,朝那些刚刚集结好的守军冲杀过去,老兵先登城墙,其后是新兵,基本是四人编成一小队的形势,两人拿长矛,一人拿刀盾,一人拿锤盾,他们照着常年的训练,互相配合,嘶喊着“荣耀归于主”“铲除暴政,消灭暴君”,一刀一锤地将身无片甲的奴隶兵们杀倒、吓怕。 一时间,血液与刀光四溅。 他们的旗兵砍断了城墙上国王的旗帜,将艾兰必因的旗帜插上去飘扬。 男人拿眺望筒看着这一切。 披着铠甲戴着头盔的士卒们英勇奋战着,男人转过眺望筒看去那些观察城墙的侦察兵们,焦急地等待。 先登上城墙的士卒们奋力拼杀着,以此掩护后登城墙的战友们与猛烈撞击大门的攻城槌,男人按紧长剑的剑柄,屏息凝神,希冀城墙上的士卒们吸引到足够的守军,以让攻城槌顺利撞破王都的大门。 “主啊,庇佑我们吧。”男人喃喃道。 紧接着,他看到科尔文指挥的弓箭手们又一次搭起羽箭,将弓弦拉满,抬高,瞄准城墙上的几座箭塔。 拖曳火焰的羽箭飞跃上箭塔,缺乏保养修缮的箭塔在连续的火箭中一触即燃,腐朽衰落的木板如流星般坠下,火星四溢。 火焰中,高个子凯克拎着铁锤,身边有两个同样英勇的士卒,他竖起盾牌,撞倒了披着铠甲冲向前的上等奴隶,饱含恨意的双眼,用铁锤敲挎了敌人惊恐的脸庞。 城墙上,无数守军士兵哀嚎着,鱼涌地逃下这段城墙,身披重铠的凯克怒吼一声,领着士卒们有序地拼杀,恐惧的捶打下,大多奴隶兵溃不成军。 无数胳膊挤着胳膊,互相推搡,夺路而逃,碎肉和血块乱飞。 凯克高高地立在城头,领着一组接一组的士卒,冲杀那些守军,敌人已经开始调度了,远远能看见一批盔甲锃亮的上等奴隶拿着盾牌和弯刀赶来。 忽地,他拧住眉毛,嘴唇颤抖,一枝熟悉的旗帜出现在另一侧城头上。 那是麦伦的旗帜。 ............. 营地里,男人提起眺望筒,惊讶地看见城墙上的守军开始组织起来,一批披着盔甲的上等奴隶集体出现在城头,他们威风凛凛,同周遭逃亡的奴隶兵们截然不同。 “怎么回事...上等奴隶怎么来得这么快,而且组织能力这么好...”男人凭着眺望筒,隐约看见那些上等奴隶们分成两排,前排搭起盾牌,后排搭起长矛,朝着登上城墙的城邦士卒们推进,维持着极好的纪律性,同其他奴隶兵们以及他们曾见过的上等奴隶们迥然不同。 男人还来不及深究,有传令兵驱着奔马赶来。 “执政官!城门破了!” 传来一个好消息,男人不禁兴奋,朗声道:“叫第二、三编队的骑兵们准备,推进出空间就冲进去。” 看来不必找薄弱的城墙了。 男人如此想到。 只要夺下一段城墙及王都内的一部分,就意味着整个王都开始崩溃,他们能稍作驻扎后快速杀到王宫。 然而,不久后,男人通过眺望筒,看到城墙上的步兵们开始逐渐收缩起来,那些严密排列的上等奴隶们组成紧密的方阵,颇有纪律的步步紧逼,这种情况在国王的军队里极其罕见,他们中还有国王的禁卫军,男人立即猜想,这是为了压住那些上等奴隶们听从命令。 “...难道是...麦伦?!”男人顿时想到什么。 艾兰必因城邦国的军团对比国王的奴隶军团,一大优势就在于严密的纪律性,团结有序的小队战阵,以及个体的精锐程度。 而眼下,那些受麦伦训练和编制的上等奴隶们,他们也拥有了同样的方阵,加上王都用作士兵的上等奴隶,基本都身负精良的盔甲与锋利的武器,同时在长期良好的伙食下,身材高大,基本比城邦军团士卒要高上半个头。 一时间,即使城邦步兵们在城墙上稍占优势,也无法将这些推进过来的上等奴隶们赶下城墙。 “狗养的麦伦!”男人咒骂道。 被撞开的城门,城邦步兵们一涌进去,便碰到大批国王的禁卫军,这些头盔别着羽翎,手拿精良的弯刀与盾牌的禁卫士兵们,具有极强的韧性和士气,攻城槌攻破城门前的这段时间,让国王及时地将禁卫军调了过去。 步兵们靠着在最开始的冲锋和推进,将禁卫军们逼退了一段距离,双方拥堵在一起,拿盾牌推搡,刀剑劈砍。 可是紧接着,在禁卫军严密的防守下,城邦步兵们的推进便遭到了阻碍,他们推进出的空间,根本不足以给骑兵开道,流出足够的冲锋空间。 可以说,在推开那段空间前,他们都将是孤立无援。 “该死!”男人心急如焚,思虑对策。 侦察兵此前几次过来回报,都还没有找到城墙的薄弱处,如果无法砸塌城墙,配重投石机除了威慑外,再无其他作用,就像是大号的弓箭。 王都的守军们已经逐渐从混乱中恢复过来,他们开始组织反攻,调度比此前所见的,快了足足一截,男人立即确定是麦伦在指挥,后者以前是先锋军团的副军团长,同时拥有对局势的优秀判断能力。 “传令兵!”男人大声扯了一嗓子,把传令兵叫到自己身前,“我得带人赶去城门,亲自指挥,必须要推进去,推出一段让骑兵进城的空间,你立刻去叫卡塞尔准备好!配重投石机也要拖出去来,掩护我们进攻!” 他一边说着,一边翻身骑上战马,摘下腰间的烛台,轻吻台侧。 “主啊,请怜悯。”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机会 城墙上下都在殊死搏杀,男人带领着身披重甲的卫队,骑着战马,指挥少数能在马上射箭或持弩的精锐跟上。 当离城墙仅剩一半距离时,除去少数马上能射箭的精锐,其他人都翻身下马,由随从的军仆将战马们带回营地。 箭雨哗哗地飞向城头,为他们打着掩护。 一具接一具的死尸从城墙上滚落,大多是敌人的,也出现了自己人的身影,男人明白城墙上的搏杀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男人和卫队们握着各色的武器,能马上拉弓的骑兵们举着盾紧跟后面,待到敌人弓箭与投石无法造成威胁的角度,男人叫他们拉住马的缰绳,朝城门内的禁卫军放箭。 十多只飞箭唰唰地落到防守的禁卫军们的身上,突遭箭矢袭击,他们不可避免地出现惊慌,男人这时带着身边的卫队们闯入战场,他提起剑,跨过一位推进的步兵,直接将后者身前的禁卫军的小腿上划开口子,骇人的白骨裸露,那里没有着甲。 那禁卫士兵惨叫地跌落,很快就身葬在戳过来的长枪下。 “执政官!是执政官来了!” 步兵们注意到男人与他的卫队,一时士气大震,蛮横而无畏地向敌军压过去。 配合着那些骑马的弓驽兵,禁卫军们被突如其来地短距离冲锋逼退了,男人握紧长剑,找好位置,又一剑透过盾牌的裂隙,刺向一个禁卫士兵的面部。 步兵们的冲杀以及弓矢,将禁卫军推出了一段距离,但依旧不够,步兵们挥舞弯刀和长矛,找着一个个缝隙,或砍或拍或刺,教敌人丢下一具具尸体,那不断从高处射来的箭矢,教禁卫士兵们难以有力还击。 渐渐地,右边的禁卫军撑不住了,他们上方,不远处的城墙就站着城邦士兵,黑压压地涌满城头,给了他们极大的压力。 右方的禁卫军出现了破绽。 男人注意到这些,挺着筝型盾,大声指挥道:“朝右边突破。” 步兵们果然挺着盾往那里冲了过去,他们有的甚至尽可能放低盾牌,举起弯刀灵活地拼杀,一道道刀光砸到敌人的甲胄上,哐哐的嘈杂声不绝于耳。 见一些禁卫士兵注意到自己在指挥,男人稍稍退到步兵们的身后,处于保护下,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双手轻颤,自从艾兰必因城邦国建成以来,男人已经很少亲自上阵拼杀了。 推进的速度猛然增快,步兵们已完全挤进城门内,围成偏尖锥的半圆,靠着老兵们娴熟的配合,在一个个敌人身上增添伤口。 那些拿弓弩的骑兵们在城门,找准时机和角度,将箭矢击到禁卫军的身上。 不知什么时候,男人看到推进速度慢了下来,禁卫军士兵们开始重整,后排的士兵将盾牌举高以为自己和他人阻挡箭矢。 禁卫军们经过一开始的慌忙后,渐渐井然有序。 男人昂起头,抬高望去。 他愕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麦伦扯着马头,亲自到城门的不远处督战,他接连不断地打着手势,下着命令,身边还有几个上等奴隶围着。 “麦伦!”男人怒火中烧。 最早前跟着自己起义的同伴,不仅背叛了自己,此刻还指挥着守军给自己造成即将致命的阻碍。 愤怒的驱使下,男人欺身向前,一道长矛恰好冲了过来,他稍微侧过去,剑尖向下,顺着右肋往上一条,持矛的禁卫军士兵就这样被他戳破的喉咙,临死前还在求生欲的驱使下,将身旁的同伴扯倒了。 他的同伴旋即死在冲上来的步兵的刀剑下。 尽管执政官再度斩杀敌人,这举动极大地激励了步兵们的士气,但禁卫军依旧防守得顽强,好几次差点将他们反推回去。 被执政官带过来的卫队,这群精锐紧盯着执政官的身影,迅速地上前,将砍杀敌人的执政官保护在盾牌后。 咚! 城墙上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如同惊雷炸起,场上的交战双方不约而同地停了一下。 男人最快反应过来,大声激动道:“我们的投石机,我们的投石机!” 步兵们听到这话,立即回过神,将战场的些许陷入惊慌和错愕的禁卫军士兵们砍倒。 远处,见到禁卫军们步步后退,麦伦的脸色一变,人马嘶鸣,他顾着指挥城墙上下,没有认出城门处奋战的男人。 “守住、叫人下来守住城门,不然我们全完了,我全完了!”麦伦握住弯刀的手在颤抖,他的神色教人害怕。 爆裂的声音再度响起,又一颗巨石被抛到城墙上,墙体轻轻震颤,声响却好似它已摇摇欲坠。 男人明白,如此厚度的城墙,绝不是一朝一夕能将之轰塌的,投石机此时的意义,在于威慑,吓破敌军的胆子,他回过头,看见远放,一排排的骑兵蓄势待发,明白自己即将夺出一段骑兵入城的空间。 必须趁着敌军被投石机震慑的机会,撕开眼前的防线。 不然等敌军意识到投石机不能造成实质性伤害,城门的步兵将面对成倍的推进阻碍。 “公民们,为了公义!为了解放!”男人嘶声吼着,几个卫队精锐跟在他身侧,冲锋向前。 数根剑刃、刀锋、长矛朝男人而来,作为执政官,男人全身着甲,那些武器穿破撕裂了他的罩袍,撞得锁子甲沙沙直响。 男人忍耐着刀兵撞在身体上的疼痛,端起剑,朝眼前的敌人,接连砍击了两下,那士兵一直顶在前面,已接近力竭,握盾牌的手稍稍一松,便露出破绽,男人将他的眼睛戳破了。 步兵们见执政官英勇向前,亦挺着盾牌压过去,举着刀剑长枪或砸或砍。 咚! 轰隆! 这次声响奇异,远比之前的动静要大,男人不禁抬头一望,原来配重投石机砸跨了头顶的箭塔残骸,巨石落在城墙上。 紧接着,箭塔的残骸断开了数根支柱,仅剩一根苦苦支撑,片刻,男人看着它戛然断开,硬生生地从城楼上滑落下来。 箭塔彻底倒塌,其最宽大的屋棚从天而降,恰好砸在那些退后的禁卫军们的身上。 哀叫与痛嚎刹时响起,禁卫军原本严密的阵型刹时打散。 箭塔的倒塌,以及倒塌的位置,全是运气使然,还是主的庇佑。 男人不知道,他来不及思考,因眼下有个将敌人彻底击溃的机会等着他。 第一百二十二章 王宫 男人领着步兵们齐身战吼,他们怒鸣起来,争前跃了上去,往那些遭到箭塔砸散的禁卫军冲杀过去,他们横着推过去,懵然与惊恐间,禁卫军们被这冲锋一举击垮了斗志,战阵松散,不再为彼此举盾,而是转身拔腿逃亡,丢下那些被倒塌的箭塔砸中的同伴们。 步兵们追杀逃兵,用盾牌撞倒,然后拿弯刀或战锤结果对准没有盔甲覆盖的地方,结果他们的生命。 寥寥一刻钟,近百人毙命当场,男人领着人冲杀有可能重新组织起来的禁卫军,一马当先地砍倒一个接一个的禁卫士兵,身旁的卫队也跟着杀去,长期的僵持让他们憋满怒气,此刻全数倾泻出来。 步兵们的冲杀一举推进出数十米的宽阔空间,由此也松散了战阵,指挥的麦伦在混乱中勉强组织了一批弓手,将箭矢尽可能地飞窜过来,以此换得撤退的空间和时间。他下令放了两拨箭,便扯着马去组织撤退。 不知是那个弓手,勇敢地朝男人射出一矢,击在男人脖子上的罩衣和锁子甲上,力气劲足,布料破裂,整个锁子甲哐哐动摇,牵扯出疼痛,几根铁环碎裂出来。 快被砍杀的冲动支配的男人被这一箭惊得冷静下来,那一箭再往上一些,就能穿过他的脸庞,可它没有,而是扎进脖子上的锁甲,这好似主的警醒。 男人冷静下来,他回头看向城门外,卡塞尔领着骑兵们,伏着身躲避城墙上的飞矢和投石,战马嘶鸣,执旗的骑兵吹起昂扬的号角。 “停下,分开、分开,骑兵来了!”男人当即下令步兵们让出一条大道。 很快骑兵们前,数十根斜着冲撞而去的骑矛,风尘滚滚地掠过步兵们,直直地找上逃窜的禁卫军,他们猛然加速,矛尖偏下,轰然刺穿一个个禁卫军,血花四溅。 步兵们看见这壮烈血腥的场面,纷纷举起武器盾牌欢呼,庆祝他们终于夺下城门。 “万岁,箭塔万岁!” “执政官万岁!” “主降下的箭塔,主降下的神罚!” 那些骑矛径直断裂,断矛穿过一具具接近气绝的敌人,他们被撞得滚开几米,跌倒在地。 骑兵们的骑矛本就设计成容易断裂的形式,如此能在冲锋刺杀敌人时,避免冲锋的力度将自己摔下马。 卡塞尔跟在骑兵们的后面,当即下令冲锋的骑兵们返回,重整编队。 男人走到卡塞尔身前,后者将自己马上预备好的骑矛丢给骑兵们。 “卡塞尔,你看住城门,派一些骑兵追击,我带人上城墙,营地今天就可以安置在城内。” “你得给我留些步兵。” “留两队给你。”男人说完,即刻指挥起步兵们跟上自己,去将城墙上的守军们肃清。 男人提起剑,带着步兵们跨步踏上城墙。 ............. 焚风夹杂着泥尘和血腥乱舞,卷着火舌,天上陡然炸起惊雷,当男人与步兵们乍然出现在那些城墙的守军背后时,没有人能无视那份恐惧,前后夹击下,那些还没来得及撤退的上等奴隶们,或推或挤地摔下城墙,或是在城墙上死在城邦军团的屠刀下。 半小时后,王都南面的防御力量基本被肃清,除去南面的城门外,王都的东边和西边的城门都被他们接手,尽管遇到一定的抵抗,但在城邦军团的骑兵与步兵齐下的情况下,根本无法坚持。 王都陷入一派混乱中,随处可见奴隶们蜂拥地逃出大街,又被两边的士兵逼回家中,至于那些贵族们,他们收拾好金银,有几家企图靠着家里的奴仆强闯出城,全被拦在城门外。 阿卜杜勒领着士卒轻易地击溃他们,抓住了那些贵族,将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砍掉。 “别杀我、别杀我,先生别杀我!”贵妇被压到士卒们前,惊恐得痛哭流涕,“我没对你们挥过武器,是那些奴隶干的,不是我!” “别碰我女儿,别碰她!”白发苍苍,绣满金丝的老贵族吼道,哭泣道:“求求你们,放了她,这些东西全是你们的了...” 阿卜杜勒冷漠地扫视他们,心中陡然炸起暴戾。 “为什么你要怕没了女儿呢?”他平静地问道,满是茧子的手慢慢抽出刀,“你们怎么不怕我们没了兄弟姐妹?” 阿卜杜勒很冷静叫人蒙住老贵族的眼,这是他最大的宽容。 接着,哗地一声,那贵妇的脑袋摔在地上,瞪大着惊恐的眼睛。 阿卜杜勒连血都没擦,将老贵族的头也快手快脚地切了下来。 在这样恐怖的威慑下,王都内再也没有人敢强闯城门逃出,无论贵族还是奴隶,都安安分分地躲在家中,惊慌地等候。 城邦军团稍作休整,便在科尔文的指挥下将营地迁了进来,他们还没来得及仔细清点伤亡。 男人提着长剑,卡塞尔站在身边,后者道:“这是我第一次来王都。” “那你第一次来就能把它占了。”男人笑道,随后问道:“三个城门都封锁好了吗?” “基本封锁好了,除了一开始逃掉的人,没有人再逃出去了。”卡塞尔说着,他的目光落到王都的北边,那里有微隆的山丘,一座恢宏高大的王宫攀附其上,两座高大的英雄雕像立在王宫的大楼梯前。 “他们应该退到王宫去了,我说,背叛者麦伦就在里面,还有安德里王。”卡塞尔说道,他举目远眺着这王都,那远方高耸的巨塔,及时染上战火,这座都城依旧辉煌无比。 “嘿,农头,你说安德里王算暴君吗?我听说,他好几次提拔奴隶们,力排众议授予不少上等奴隶们贵族身份,连在奴隶中也有口皆碑,他真的是暴君?”卡塞尔问道。 他转过脸,却碰见男人凌厉的眼神。 “农头,我只是说说。”卡塞尔的语气不免弱了。 “卡塞尔,他是,没有一个国王不是。”男人没有看他,死死盯向那座塔,“无论他做过多少好事,提拔过多少奴隶,为多少奴隶流过眼泪,这改变不了他国王的身份,改变不了一座座压迫人建起来的雕像。我们得处死他,必须处死他,他的血不干净,我们的血才干净!” 说完,男人翻身上了战马,拉着缰绳,道:“带上老兵和精锐们,我们组织人手攻上王宫,不能拖下去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重遇丽贝卡 眼前的胜利若不及时把握,将转瞬即逝。 虽说城邦军团已经大抵封锁了主要的街道,看管住了各处的奴隶们,男人依旧不免担心安德里王趁乱潜逃出王都。 简单的战后祷告后,男人调度起了城邦军团的士兵们,留下部分人看守城门。 那些精锐与老兵们,谨慎地在前面开道,高个子凯克和卡塞尔跟在男人身后,他们即将带人包围王宫,彻底将这种王都征服,将国王处死。 男人扫视着这熟悉的街景,街道上奴隶与贵族们四处逃窜,留下混乱的残骸。 眼前的路越走越熟悉,男人兀然看见城外的巨塔越来越近,再低下头,他们离市场很近了,就是自己当初偷面包的市场。 男人下意识地往街道的左右望去,很快,随着队伍的前进,他一眼就看见了熟悉的奴隶窟。 一个老妇人,她站在奴隶窟门口,招呼着一个接一个的奴隶们进去避难。 男人的视力很好,他一下就看清那老妇人的容貌。 丽贝卡。 她已经很老了,腰背都弯下来,满脸皱纹,她穿着粗布麻衣,指挥着奴隶们躲起来。 不知是不是命运的安排,丽贝卡抬起头,她与男人对视。 尽管时光荏苒,磨去了许多记忆,她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年那个被老菲格照顾,在自己这识字的男孩。 他长大了,威风凛凛地骑在战马上,身上的盔甲布满刀痕,隆起的黝黑络腮胡,眼眶深邃,双手有力地攥紧缰绳。 主啊,这时间的飞逝真是不留情面。 十多年过去,他的变化如此之大,简直换了个模样。 丽贝卡还是通过那双眼睛认出了他,那双善良的眼睛。 重新看见故人,男人心脏蹦蹦地跳,转动缰绳,他和身边的同伴说了句:“我过去一下,你们不要停。” 接着,男人便驱使着马来到奴隶窟前,那些躲藏在里头观察的奴隶们,见自己靠近,害怕得缩回了好奇的脑袋。 “是你?真的是你?”丽贝卡一时想不起男人的名字,半响后,后知后觉地记起他没有名字。 “丽贝卡...”男人呢喃道,“谢谢你教我识字。” “你回来了?你为什么回来,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好大动静。”丽贝卡颤着声说道,难掩激动。 “我为解放整个民族而回来。”说完,男人拧了拧马头,“抱歉,丽贝卡,我不能在这耽搁,祝你安好,之后再叙旧吧。” 丽贝卡听到后,点了点头,和蔼道:“去你该去的地方吧,之后再回来找我这老太太也不迟。” 简单地交流后,久别的两个故人又要分别了,男人感慨良多,却又不得不收起来。 他牵着缰绳,回到队伍之中,凝望起远方攀附山势的王宫。 命运就在那里。 ................ 富丽堂皇的王宫内。 宫宇中仿佛凝结浓重的惨雾,安德里王拖着臃肿的躯体,面色惨淡地坐在御座上,手中握紧权杖,额头上的镶满宝石的王冠比任何时候都戴得端正。 安德里王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扫视每一个惊慌失措的朝臣,以及躲进王宫避难的贵族们。 “怎么、怎么,那群叛贼怎么打入王都了!怎么能打入王都里来!”安德里王扯住嗓子,喉结滚动,大声斥骂着朝堂众人,“一群无能的饭桶,你让你们家族的血脉蒙羞,你们的德行根本配不上这高贵的血!” “陛下,他们只是一时占据城门,我们只要重新整备好,这些叛贼就会一触即溃。”禁卫军队长跪在地上,慌张地说道。 “占据了城门?把本王围困在王宫里,吓得这些饭桶们瑟瑟发抖,这叫占据城门?!”安德里王怒骂道。 几个承受能力弱的贵族,见到国王如此盛怒姿态,吓得跌倒在地。 见到这群贵族如此孱弱,安德里王提起全身的火气,从他们的祖先开始,将这群朝臣和来王宫避难的贵族们骂得狗血淋头,唾沫飞溅,足足三刻钟后,才因气息不畅,咳嗽着停下。 发泄完后,安德里王稍稍回过神,面向身旁瑟瑟发抖的长子道:“加洛,叫他们,那群叛贼们过来,卸去刀兵,在宫殿里觐见我,你是要继我位的,你该提起勇气,叫他们来觐见我,我将敕封他们爵位,送他们回到封地。” 长子呆楞住了,这位公爵兼王子怎么也不敢如此行事,也不曾想到父亲如此有魄力,说不出一句话。 “你也是个废物,该死的东西!”安德里王见长子久久未有回应,暴跳如雷,刚骂完,又变了脸色,哭嚎道:“你逃吧,叫人带你逃吧,出了这座城,以后必要夺回来!” 怯懦的长子唯唯诺诺地点点头。 厅堂里的贵族们见此,接连露出哀求的神色。 “陛下,让我们去护卫公爵大人吧。” “陛下,请让我们跟着公爵大人。” “我儿子,他是公爵的玩伴,带上他吧。” “公爵殿下,请让我们跟你一起逃吧。” 面对这群恐慌的贵族们的哀求,安德里王不仅充耳不闻,待此起彼伏的哀求声稍微歇下,他再度皱起怒容,像愤怒的狮子,再度辱骂这群贵族。 贵族们被骂得双手双足都在打颤,跪到大厅的羊毛地毯上。 安德里王斥骂完了,坐稳在御座上,朝御座前的诸人喊道:“麦伦,麦伦!只有他可以信任,你们这群废物唤他过来。” 禁卫队长赶忙起身离开宫殿,他逃着出了大门。 过了不久,身披盔甲的麦伦急匆匆地踏上不知多少级的阶梯,走进这富丽堂皇的王宫内。 “麦伦,你组织人手带着他,我的儿子逃出去。”见麦伦到来,安德里王指着长子道,“你原是叛贼与奴隶,蒙受我的恩赐才有如今的伯爵身份,现在,我把我的一处公爵封地给你,以后你就是王国的公爵。” 麦伦点点头,他的脸色凝重而惨淡,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他实在没有想到,执政官从那场埋伏中活了下来,当他得知执政官失踪一个月的消息后,便断定那个没有名字的男人不知死在了何处。 只是不曾想,命运出乎了自己的意料。 “国王陛下,”麦伦单膝跪下,没有感谢安德里王的赏赐,而是问道:“那你该怎么办?” 安德里王此时端坐御座,高高在上。 这个垂暮的王者说道:“我是王,只能死在王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