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1、第 1 章 杜庭兰望着窗外,天色不早了,红奴去了半个多时辰,怎么还不见回来。 不知道这丫鬟见没见到卢兆安,进士宴开筵在即,再拖下去别说当面跟卢兆安对质,连见他一面都是妄想。 一想到卢兆安,杜庭兰心里就油煎似的难过,这半月他避而不见,害她悒怏成疾,就算他要背弃盟誓,总要当面跟她说个明白。 不能再白等下去了,她起身悄然打量四周,母亲在西苑戏场看百戏,女眷们大多去了园子赏花,四下里无人,正是离庵的好时机。 她咬了咬唇,刚要放下手中的绣剪,廊下忽然传来说笑声。 “今年明经科取了百余人,进士科却只有区区二十人,年纪且都不小,大半已婚配,最老的听说五十有余,膝下儿女都比阿婉年长。”有位夫人道。 “就是。”另一位夫人轻笑,“想不到王家为了替女儿挑夫婿,竟将主意打到老叟头上。 ” “其实不怪王家今年如此上心,你们头几日在东都,不知道这次进士科拔头筹的是位才二十出头的公子,此人名唤卢兆安,不但做得一手好诗文,人也生得丰神俊美,有意婚配的何止王家,好些名公巨卿都在打听这位卢进士。” 隔着半卷珠帘,“卢兆安”这三个字无比刺耳,杜庭兰心里仿佛激起了澎湃的浪,竟忘了手中还握着绣剪。 “但昨夜我听我家二郎说,发榜那日尚书省的郑仆射听说卢兆安是扬州人,早把他叫到跟前问话,从卢家祖上一直问到三亲六故,大有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意思,若是卢公子扬州尚未婚配,郑仆射多半要延媒拟亲了。” 这话显然让人吃惊不小,另一位夫人道:“卢公子一举成名天下知,荥阳郑氏更是百年望族,说起来倒是一桩良缘,既是宰相亲自问话,卢公子怎么回的?” “卢公子说他幼时失怙,为了重振门庭,这些年只知日夜苦读,未曾婚配过。” 杜庭兰脸上血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一回事,不过数月工夫,此人竟将她一笔勾销。 皎日之誓,言犹在耳,当初有多让她心驰神荡,此刻就有多讽刺。 珠帘泠然作响,眼看有人要进来。杜庭兰强支着胳膊欲起身,掌心陡然一阵湿热,低头才发现被剪子划出了一道口子,血珠朵朵涌出,红得惊心刺目。 她丧魂落魄地望着那片模糊的红,如今只后悔当初为何要擅自去扬州城外踏青,若没有桃花林中那次偶遇,怎有今日之辱! “娘子!”伤口被人用帕子死死按住,杜庭兰木然抬头,就见红奴惊惶地望着她,刚才她只盼这丫鬟把话带给卢兆安,现下想起那人就要作呕。 红奴急急忙忙检视完伤口,拿出一件物事低声道:“卢公子让奴把这个带给娘子,说要娘子去月灯阁外的竹林见他。” 杜庭兰冷笑一声,夺过那彩胜要撕烂,奈何手指颤动,撕了一趟没撕动,反把手掌的伤口再次迸开了。 *** 滕玉意掀帘迈入屋内,讶道:“咦,表姐不在此处?” 小沙弥尼也吃了一惊,刚才众贵女去西苑戏场观百戏,杜家小娘子自愿留下来剪彩胜,案几上还摆着几枚剪好的金箔片,人却不见了。 不过这也寻常,今日是上巳节,百姓们出城祓禊,她们静福庵因为毗邻曲江池,一大早也是车马盈门,庵里这样大,哪能处处照管得到。 “贫尼也不知杜檀越了何处,不过前头胡人们开始耍百戏了,杜檀越去了戏场也未可知,滕檀越,可要贫尼为你带路?” 小沙弥尼说着打量滕玉意,头上戴着幂篱,皂纱下玉腕皎皎,虽说看不清面容,但千娇百媚的做派一看就是个美人,今日庵里仕女如云,这般出色的可不多见,听说跟那位杜檀越是两姨表亲,也不知什么急事,一进庵就来找杜家人。 只听滕玉意笑道:“不必了,我表姐不喜看百戏,兴许在园子里赏花,师父请留步,我自去寻她。” 走了两步,滕玉意突然回身指了指案几:“师父,这些彩胜是我表姐剪的?” 小沙弥尼愣了愣:“是。” “正好我去找表姐,小师父能不能让我把这些彩胜带走?” 本就是消遣的玩意,何况用的不是庵里的金箔和玉片,小沙弥尼忙道:“请便。” 这时另一位小沙弥尼寻过来:“圣人要观大酺,今夜长安城不宵禁,江边的月灯阁要办进士宴了,住持让看好众女尼,不许到月灯阁附近去。” 小沙弥尼恭谨地听着,难怪刚才庵门口过去好多银鞍白马的少年郎君,原来是为了一年一度的进士宴而来。 “弟子知道了。”转头才发现滕玉意已经收好彩胜离开了。 滕玉意一面走一面打量不远处的月灯阁,朱甍碧瓦隐在薄薄暮色中,檐角下点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灯。 前世杜表姐就死在了上巳节这晚,丫鬟红奴也遭了毒手,本来好好地跟姨母在静福庵礼佛,不知何故竟私自出了庵,等找到她们时,一主一仆横尸在离月灯阁不远的竹林里。 出事时滕玉意人在扬州,也知表姐死得离奇。 表姐一贯孝顺稳重,就算不喜热闹也会在姨母身边侍奉,为何姨妈去了西苑观百戏,表姐会留在僻静的云会堂。 这些彩胜更是莫名,今日并非“人日”,表姐怎么想起来剪这个了。倘若表姐有意要安排独处的机会,剪彩胜又是为了给谁传递消息? 滕玉意飞快翻动手中的金箔,翻了一晌未能找到只言片语,倒也不觉得意外,表姐虽然秉性柔弱,做起事来却细针密缕,前世姨父姨母查了那么久,始终没能找出引表姐去庵外的那个人是谁。 想到当时表姐被人勒死后的惨状,滕玉意恨恨然抬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本想跟姨母一道去找表姐,只怕要来不及。 “碧螺,你和青桂速去找西苑姨母,我带白芷去庵外的竹林,若是姨母来时我和表姐未回,就让她老人家带人到月灯阁外的竹林来寻我们,切记要快。” 碧螺和青桂应声是,滕玉意摸向袖中的那张拜帖,还好来前就做了万全准备。 庵门口比之前冷清了不少,游人们全涌到隔壁西苑看表演,高高的戏台上,婆罗门胡正表演幻术,乐声一转,康国胡女扭动腰肢跳起了妖娆的柘枝舞。 金石丝竹声声入耳,滕玉意坐上小犊车撩开窗帷往外看,本就是上巳节,何况不宵禁,平头百姓自不用说,连王孙贵族也来此取乐。 沿着水边往月灯阁走,随处可见衣饰华贵的公子和美人。 滕玉意和白芷游目四顾,未能在人群中找到杜庭兰。 行至半路时,犊车突然停了,一位名唤端福的奴仆拦到车前:“此处行人太多,小人问过一圈了,见过杜家娘子的只有一位卖饧粥的小贩,这人说杜娘子带着婢女往江畔东南方向去了。” 滕玉意顺着方向看,正是那片竹林,她忙对端福说:“跟在车后。” 天色已晚,出事往往只在一瞬间,车夫扬鞭加快车速。 那是长安城最大的一片竹林,前后连绵数百米,人若置身其中,极易迷踪失路,所以前世那人在林中悄无声息杀死表姐和红奴,又悄无声息离去。 前世滕玉意赶到长安时杜庭兰已经进了棺椁,她恸哭着帮姨母整理遗物时才知道,表姐出事那日穿着一条郁金裙,正是她送给表姐的生辰礼物。 裙子花费重金,由扬州绣娘一针一线缝制而成,颜色如暖金,华贵如云霓,即便繁华如长安也不多见。 今日她有备而来,到静福庵第一件事就是派端福在外头找寻表姐,以郁金裙为线索,果然很快就打听到了表姐的行踪。 竹林并不远,越往前行人越少。 *** 滕玉意沉着脸从怀中摸出一样物事,婢女白芷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数日前从扬州来长安途中,小娘子不慎落水大病一场,醒来就开始把玩这柄怪剑。 那是柄翡翠小剑,通体莹绿,长约一尺,不知娘子从何处得的,这几日老拿出来把玩,依她看有些奇怪,剑是世间至坚至韧之物,岂有拿翡翠做剑之理? 况且自从夫人去世,小娘子从不摆弄府里的兵器,身为名将之女,却养得比儒官的千金还要娇怯,这回娘子一下船就直奔静福庵也就罢了,还把这翡翠小剑藏在袖中。 白芷打小服侍滕玉意,深知小主人面上甜美,背地里一肚子坏水,平日里跟滕府往来的世家千金,明里暗里都吃过娘子的苦头。 老爷长年戍边无暇管教女儿,眼看娘子的性子愈发刁钻,无奈之下将娘子送往扬州杜府,由姨妹杜夫人代为管束。 杜家家风清正,杜夫人待娘子如亲骨肉一般,杜家的长女杜庭兰,更是处处以表妹为重。 几年下来娘子早将姨母和表姐视为挚亲,只是性子远比常人要别扭,嘴上不肯说罢了,但说起这世上娘子最在意的人,莫过于杜夫人和杜家小娘子了。 白芷猜不透自家主人为何如此焦灼,不过从滕玉意眼里浮动的戾色可以看出,要是再找不到杜庭兰,滕玉意绝对会做出意想不到的惊人之举。 白芷往窗外一看,愣住:“娘子,你看。” 滕玉意把翡翠剑收入袖中,竹林入口处停了一辆镶金饰玉的犊车。 看样子刚来不久,仆从们忙着在竹林外围幄幕,瞧这富贵已极的排场,恐怕还不是寻常的公卿贵族。 白芷面露犹疑,滕玉意却自顾自戴好幂篱下了车,视那些仆从如无物,直往竹林走去。 仆从望见滕玉意,立刻上前阻拦:“小娘子请留步。” 滕玉意敛衽一礼,笑问:“此处并非禁苑,何故不让通行?” 仆从道:“我家公子要去江畔击毬,故在此处设了幔帐,等他出了林子,自然就放行了。” 白芷脸色微变,这话霸道至极,偌大一片竹林,说不让进就不让进。 滕玉意倒沉得住气,点头笑道:“巧了,正好我也要抄近路去江边赴宴。” 仆人们互望一眼,脸上都现出诧异之色,江畔筵席不只一处,赴宴者全是达官贵人,这女子轻车简从,委实看不出来历。 “既是赴宴,想必有帖子。” “帖子?” 这时犊车前一位侍奉巾栉的中年仆妇道:“今晚除了进士宴,陛下也会在紫云楼观大酺,随行的王孙公子可不少,消息传扬出去,引来了多少痴头痴脑的小娘子。” 滕玉意望过去,心中一哂,真是前世的冤愆,居然在这里遇见这对主仆。 那仆妇也在端详滕玉意,头戴幂篱看不清相貌,不过仆妇心里很确定,以往从未在长安见过这号人物,口口声声要抄近路去江边,却连帖子都拿不出,她自恃身份并不想说重话,只是这一路都撵了多少这样不知轻重的女子了。 妇人脸上添了轻慢之色,对那几个豪仆道:“多半又是奔着你家公子来的。这位小娘子,老身奉劝你一句,他家公子可不好惹,趁早走吧,省得自讨没趣。” 这番话直接将滕玉意打入了攀高结贵之流,白芷脸涨得通红,这人分明也是惹不起林中那位才在此苦等,本该同声同气,竟掉过头来找她们的麻烦。 “是么? ”滕玉意冷笑,“若我偏要进去呢。”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事,对拦路的那几个仆从道:“时辰不早了,请你家主人行个方便。” 众人面色微变,那是一张郡王府常用的缃色拜帖,上款是淮南节度使兼扬州刺史滕绍,下款是淳安郡王的亲笔署名。 他们平日总跟淳安郡王打交道,郡王的字迹一眼就能认出。 淳安郡王是本朝宗室,当今圣上的堂弟。淮南节度使滕绍,则是威名远播的名将。听说多年前淳安郡王随陛下去骊山驻跸时不慎遇过一次险,正为滕绍所救。 这两号人物都是自家小郎君的前辈,即便小郎君见了也得下马施礼。 众仆不敢再拦,只是仍将妇人和她身后那辆犊车挡在林外。 中年仆妇半张着嘴,忽听犊车里有人严厉地咳嗽一声,听声音是位极年轻的小娘子。 妇人回过了神,赶忙换了一副恭谨的笑模样向滕玉意赔罪。 滕玉意瞥她一眼,带着端福和白芷往林中走,边走边对老车夫说:“你在此处等消息,若是姨母来了,立刻带她们到林中找我们。” 2、第 2 章 白芷回想滕玉意方才的眼神,暗自捏了把汗,以娘子睚眦必报的性子,难保不会找那仆妇算后账。 “娘子,你认识那仆妇的主人么?” 滕玉意令白芷点上灯笼,心道何止认识,三个月后镇国公的大公子段宁远突然上门与她退亲,正是为了犊车里的董二娘。 记得当时众人听到消息无不诧异,父亲更是惊怒交加,镇国公老脸挂不住,绑了儿子来请罪,然而段宁远顽固异常,宁受笞刑也要退亲。 “阿爷若是不解气,再加一百也使得。” 昏昏雾雨里,穿墨色襕衫的年轻男子直挺挺地跪到庭前,摆出一副宁死也不回头的架势。 镇国公气得七窍生烟,夺过鞭子亲自施笞刑。 “老夫今日就打死此獠!” 父亲冷眼旁观,直到镇国公把段宁远打得半死才开口:“无故退婚,错不在吾儿。你背信在先,休想将过错推到玉儿身上,此事传扬出去,势必引发街谈巷议,但叫我听到半句指摘玉儿的话,别怪我滕绍手段无情!” 说罢当众撕毁了“通婚书”和“答婚书“,将奄奄一息的段宁远逐出了府。 起先坊间提起此事,无不惊讶段宁远会做出这种背德之事,但随着时间推移,渐渐流出了别的说法。 段宁远是公认的笃行君子,情愿背负天下骂名行此事,定是因为滕绍的女儿德行有亏。 听说这位小娘子表里不一,顶着张鲜花般的脸,性情却极其狡诈。 这套说辞愈演愈烈,没多久就传到了滕绍的耳里,女子的名声何其重要,今后谁还敢向滕家提亲。 但不等滕绍从淮南道赶回来亲自动手,段小将军就因与董二娘幽会被人给撞见了。 那是一次秋日射礼,与宴者几乎都是王公贵人,地点在乐游原,附近有座荒废已久的佛寺,不知谁说到寺中有奇花盛放,一下子挑起了众人的兴致。 大家过去寻乐,不巧撞见了段小将军和万年县董明府的二千金幽会。 董二娘为了方便出行身着男子胡装,然而掩不住娇婉之态。 董二娘泪光盈盈,段宁远温声宽慰,两人倒是守礼,但任谁都看得出段宁远对董二娘的倾慕和呵护。 此事激起轩然大波,两人缱绻绸缪,可见早有往来,段小将军的品行人人称道,毁弃婚约竟是因为恋上了别的女子。 早前那么多关于滕家小娘子的无礼揣测,段小将军居然一句都不曾维护,纵算没有情义,毕竟缔结过婚约,只顾心爱之人却任凭滕家小娘子被人诋毁,简直是木石心肠。 一时间人言藉藉,有不齿段宁远所作所为的,有指责董二娘轻佻狐媚的,镇国公府丢尽了脸,国公夫人不怪儿子只恨董二娘,宁死也不让董二娘进门。 当晚滕玉意歪在胡床上,气定神闲地喝着酒盏里的石冻春。 段宁远要跟谁双宿双飞她毫无兴趣,但因为一己之私妄图把她也赔进去,未免欺人太甚。 段宁远是个极谨慎的人,为了布这一场局,她不知费了多少心思,终于等来这两人身败名裂的一天,她怎能不豪饮。 *** 仆妇看滕玉意等人顺利入内,也上前打商量,但一众豪仆只管拦在林外,无论如何不放行。 仆妇嗓门不小,白芷在前头听了几句,才知这仆妇是万年县董明府家的管事娘子。 白芷虽常年在扬州,也知长安城分为两县,东城属万年县,西城属长安县。 两县县令说来只是正五品上的官阶,但地处京畿执掌实权,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无怪乎府里一个管事娘子都如此跋扈。 交涉一番全无效用,那中年仆妇好生狼狈,只听犊车里的人唤了一声,妇人上了车又掀帘出来,悻悻然吩咐车夫道:“二娘担心老夫人的病体,急赶着赴完宴回城侍奉,莫在此处干耗了,另绕远路罢。” 车夫应了,香车辚辚,渐行渐远。 白芷看了看滕玉意,娘子一进到林中就如临大敌,她纵然再好奇,也不敢再多问了,只奇怪那些豪仆的公子究竟什么身份,连万年县县令都不放在眼里,而且想必已经出了林子,因为起先还能听到不远处有说笑声和脚步声,渐渐只剩萧萧瑟瑟的风声。 静水深流,越安静越诡异。 走了一段也分不清东西南北,白芷只觉得后脑勺发毛,还好身边跟着个端福,这老奴从娘子三岁起就被老爷派到娘子身边,身手不凡忠心耿耿,早前被娘子派出去找杜庭兰,现下又随她们进了林子,有他在身边护着娘子,总算让人心安不少。 空气凉而浓厚,慢慢渗入了一丝苦腥味,越往前走,气息越刺鼻。三人正疑窦丛生,林中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惊叫声,树梢簌簌作响,好像有什么庞然大物从头顶飞过。 白芷遍体生寒忙要护住滕玉意,滕玉意却低喝道:“端福!“ “是!”只听铮然一声,刀刃寒光迫人,端福拔刀飞纵出去。 滕玉意提裙急追,那女子叫声虽然短促,分明就是表姐,可方才那巨物过去时气咻咻然,竟不知是人是畜。 她脑子里转过千万个念头,凶手不会是封林之人,既要杀人,何必大张旗鼓,当众拦了那么多犊车不让进,无异于向天下昭告他是凶手。 依她看,凶手多半藏在林子里暗处,她因怕遭暗算,进入林中之后便万分防备,哪知遽然生变,比她预料的还要诡异。 利器锵然作响,端福已然跟那东西交起了手,所用兵器是父亲当年在葱岭戍边时得的千年玄铁所制,劈石斩金,无坚不摧。 滕玉意心中稍安,不管凶手什么来头,甚少见端福失手。 白芷吓得不轻,幸而手里的灯笼未丢掉,主仆两人急跑几步,颤动的光影撒向前方,一团影子伏在地上,隐约是个女子。 滕玉意拔出袖中的翡翠剑,即将奔到跟前了,又被残存的一丝理智拉住,停下来让白芷举高灯笼:“看那人是谁。” 白芷哆哆嗦嗦照亮那人。 “红奴?” 红奴面若金纸,好在还有气息,滕玉意蹲下来查看,急声问:“表姐呢?” 红奴大咳着睁开眼睛,表情空茫了一瞬,慌手慌脚爬起来: “娘子!娘子!” 这丫鬟已然吓破了胆,滕玉意急火攻心,夺过白芷的灯笼正要起身,身后“砰——”地一声,有重物撞击到地面,只听端福闷哼道:“娘子当心!” 滕玉意脑中一空,端福怎会失手? 来不及回头,一股怪风从后头疾行而至,风里夹裹着浓浓的草木清香。 红奴和白芷瞳孔猛地放大,那东西来得太快,没等她二人过来推开滕玉意,黑影的手掌已经搭上了滕玉意的肩头,只需一勾一拉,就要将滕玉意撕成两半。 怪物一击得手,居然怪笑起来,腔调柔媚轻悦,像极了满怀柔情的妇人,红奴和白芷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欲上前帮忙,听到这可怖笑声,双双吓昏在地。 端福爬起来嘶吼一声,只要这东西收拢巨爪,娘子焉有命在。 一时间力气蛮生,胳膊本已折断,又强行握住了刀柄,就这样拔地而起,如鹘鹰般俯冲直去。 这一招有开山劈石之力,必叫那东西皮肉开花,岂料刀峰斫下去,犹如斫在了岩石上,“锵-锵-锵”,溅起一溜橘色的火星,连皮肉都未砍破。 那东西得意之极,笑声又甜美了几分,乍听之下近乎十五六岁的娇憨少女了,巨爪之下好似生出了藤蔓,慢慢抚上滕玉意的脖颈。 端福心胆俱裂,正要横肩一撞,耳畔银铃般的笑声蓦然变为狼狈惨叫。 只见滕玉意握着翡翠剑,恶狠狠朝自己肩头的怪爪刺去。 每刺一下,怪物就怪叫一声,仿佛正遭受剜心之痛,叫得无比凄厉。 端福骇异得忘了收手,滕玉意早忘了害怕,来之前脑海中设想过千遍万遍,若能当场抓到谋害表姐的凶手,必将那人千刀万剐,想到表姐或许仍在此物手中,她下手既狠又快。 前世表姐惨死之后,姨母也因遭受重创一病不起,短短半年时间,她相继失去了最重要的两个亲人,原来祸事全因这怪物而起,她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扎进皮肉还不够,滕玉意狞笑一声,如同捣齑酱一般,剑尖在怪物爪背里来回搅动。 怪物的惨叫声拔高几分,无奈动弹不得,“扑通”又有重物落地,黑暗中听到女子痛苦地低哼。 滕玉意脑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拨动了一下。 “表姐!” “是表姐! 快,端福!“ 端福不待令下,瞅准机会就地一滚,把杜庭兰捞入臂弯,腾跃起落之间,便将其带离怪物脚边。 滕玉意待要再刺,可就是这一分神的工夫,肩上力道陡然一轻,声声惨叫声中,那怪物竟生生扯断了自己的巨爪。 刹那间血流如柱,腥秽的气息直冲云霄。 那怪物戚戚惨惨地哀嚎着,犹如伤透了心肝的女子,高高纵到树梢上,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林外火光照耀,脚步声杂沓而至,杜夫人带着下人惶急赶来,“兰儿,玉儿!” 随之而来的,还有刚才在林外设置幔帐的那群豪仆。 众人望见这情形,都露出惊异之色,不知那妖物使了什么幻术,这番惊天动地的打斗,林外竟没听到半点响动。 有位仆人蹲下来捡起那怪物落下的残肢,未加察看那东西便化为了一堆黑色的齑粉,此人变了面色:“快去禀告世子。” “世子刚下场击鞠,月灯阁外落了钥,场里那么多人比试,如何给他递消息?” “淳安郡王今晚也在江畔,不如我去请郡王殿下找世子,妖物来历不明,放任不管定然还会有人遭殃。” 滕玉意惊魂不定,急忙抱起表姐一看,依旧昏迷不醒,好在呼吸匀停。 滕玉意鼻酸眼热,眼前是一张有着鲜活生命力的妍丽脸庞,不是上一世她从扬州赶来时见到的,那张毫无生气的,浮肿青灰的脸。 连日来她困在从扬州赶来长安的舟中,昼夜都在筹划如何避免同样的悲剧,如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竟让她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杜夫人面色煞白,急急忙忙推开侍婢抢到跟前:“出了什么事?” 滕玉意闻着姨母襦衣上熟悉的薰香,喉间仿佛堵了团棉花,抬头时却冷静道:“我跟表姐约在此处游乐,谁知撞见了邪物。” 表姐为何出庵,对她来说至今是个谜,周围杂人太多,不得不有所顾忌。 杜夫人心念转得极快,眼看一个女儿昏死过去,另一个女儿骇得不轻,一时间胆战心惊,忙将两个搂入怀中:“好孩子,莫怕。” 她心有余悸地环视周围,一叠声吩咐下人:“快把一娘抬到犊车上,速回城中找医工。“ 滕玉意贪恋姨母的怀抱,奈何眼下尚有许多事待理,起身查看端福的伤势,只见自右肩往下,整条胳膊都血肉模糊。 端福依旧缄默,滕玉意心急如焚,让老车夫搀扶端福:“车上有金创药,先止血再说。” 出了林子安置好杜庭兰,正待将红奴和白芷往犊车上抬,只见马蹄翻飞扬起阵阵尘沙,刚才那群仆从去而复返,后头还跟着身着黄衫的宫人。 这群人疾趋到了跟前:“敢问是滕将军府上的犊车么,小人是淳安郡王的长随,殿下听闻方才之事,防着再有人遭殃,让我们火速赶来封锁竹林。” “淳安郡王?”杜夫人掀开帘子,她早发现女儿嘴唇发乌,正是心中沸乱。 “不只府上几位,万年县董明府的犊车路过此处也受了冲撞,皆由邪物所伤,寻常医工看不了。正巧道长今晚也在曲江游乐,郡王已经去请道长了,另让我们将受伤之人送到紫云楼去。” 滕玉意心头一震,忙攥住杜夫人的手:“姨母,快依几位宫人的话把红奴白芷抬上车。” 表姐几个气若游丝,端福脸上也笼罩了一团黑气,不用想也知道跟那妖物有关,如果不尽快医治,殒命只在旦夕之间。 若她没料错,这位能自由出入紫云楼的道长,正是那位脾性孤拐,却被当今圣上奉为恩师的清虚子。 此人道术之高,海内无双。 3、第 3 章 紫云楼就在江畔,与月灯阁望衡对宇。 经过方才之事,无人再敢抄近路,绕过竹林上了大道,又奔了许久才到江畔。 借着车窗外的光亮,滕玉意端详表姐掌心的伤口,血痕未愈,极细极深,原以为是怪物伤的,越看越像绣剪所刺。 “姨母你看。” 杜夫人握着杜庭兰的手来回检视,颤声道:“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多半是那妖物弄破的。” 滕玉意疑窦丛生,怪物的利爪大若蒲扇,要是存心抓下来,表姐的手早已血肉模糊,又怎会只留下细细的一道伤痕? “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说过她要出庵?” 杜夫人含泪道:“何曾跟我说过?我到前头看百戏,你阿姐嫌闷要留在云会堂休憩,我想着看完百戏就回城,也就没强着她,谁知这孩子转头就出了庵,还撞上这样的怪事。” 她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声问:“好孩子,你和你姐姐书信往来,可曾听你姐姐在信上提到过哪位小郎君?” 这问题滕玉意早思量过千百遍,但出事时她已有大半年未见表姐,两人相隔两地,以表姐谨慎的性子,心事只会当面跟她倾诉,绝不会随意付诸笔端。 “姐姐隔三差五就给我寄些新奇物件,信上不曾说过旁的,倒想问问姨母,姐姐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寻常之处?” 杜夫人心惊肉跳,来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向来稳重,样样都周全,就算遇上什么不痛快的事,面上从来不显,这阵子我看她有些消沉,有意留神她起居,愣是没看出不妥当之处,前几日听说你要来长安,你姐姐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她屋里,举凡你跟她提过的吃食,一律给你提前张罗出来,我看她欢欢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样,也就撂开手了。” 她懊悔得捶胸:“我也是糊涂,庵里鱼龙混杂,怎能留她一个人在后苑!如果救不回来,我也不活了。”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们请到了清虚子道长,还怕姐姐救不了么?姐姐现下急等着救治,万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乱了阵脚,还如何应对接下来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泪点头道:“好孩子,还是你明白,姨母这是急昏头了。” 说罢强自镇定一番,搴帘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里速速给老爷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阴着脸回想林中情形,恰好马车经过月灯阁,她下意识转头往外看。 楼内灯烛荧煌,进士宴开筵了。 客人皆已入席,阁楼门牖紧闭,从外头是别想看出端倪了,她细细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罢。 到了紫云楼前,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宫人迎过来道:“道长头先在楼内饮酒,听说月灯阁的击毬开始了,立刻不见人影了。郡王殿下怕耽搁工夫,让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灯阁找道长了。” 杜夫人顾不上寻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长为何对击毬感兴趣,赶忙下车道:“一切有劳郡王殿下了。” 老宫人令人抬来几架兜笼;“郡王殿下时常感念滕将军当年的救命之恩,赶巧今晚撞上了,结草衔环实乃人之常情,何况府上这几位都有性命之忧,便是没有当年的交情在里头,殿下也不会坐视不理的。” 就在这当口,晚风吹起兜笼前的挡帘,杜庭兰呛了口风,脸庞蒙上一层瘆人的金灰色,随即鼻翼翕动,呕出大口黑血来。 这情状说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血,一面焦声道:“想是吹不得冷风,烦请公公速带我们入内。” 老宫人只知撞了邪物,未知如此险急,忙道:“快随老奴来,万年县董县令的二娘子刚才也受了惊吓,本要赶回城中救治,听说郡王殿下请了道长,临时托人关照,也进紫云楼了。” 杜夫人点点头,陛下大酺通常只令三品以上大员陪饮,若无贵人相邀,寻常官员是进不了紫云楼的。 紫云楼除了观大酺的前楼,另有大大小小的别馆十数座,占地甚为广阔,足以容纳千人。 老宫人没带他们进正楼,直接去往后头的别馆, 官员女眷大多在前头的正楼饮宴,但是别馆里也有不少珠翠盛饰的贵妇,以往女眷们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会乘坐兜笼自行离开,老宫人为了不打眼,特意准备了几架兜笼。 路过中庭时,丝竹管弦铮然大作,近百名伶优翩翩走入庭中,跃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视,紧随在老宫人的身后。 转眼到了揽霞阁,这地方坐落于后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后有垣墙,众人嫌它景致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女眷才肯来此处盘桓。 老宫人知道这里比别处清净,特留出来安置伤者。 一行人刚要进院子,忽然有人惊叫道:“为何兜笼里会藏着个男子?” 众人刹住脚步,原来宫人下台阶时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腿颠了出来,脚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个男仆。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先前怕横生枝节特将端福的兜笼盖得严实,照理不会露出破绽,不知宫人为何会突然摔倒。 说话的是几名簪花珮玉的仕女,面有醉意携扶而来,看样子正要到揽霞阁休憩。 “温公公,后苑怎容得下这等蛮仆,还不快把这东西撵出去!” 老宫人露出笑容上前行礼:“老奴失礼了,这是淮南节度使滕将军家的娘子,这位是国子学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着救治,淳安郡王听说受伤的有好几人,先行去请道长了,走前命老奴安置伤者,因情状急迫来不及各处通知,还望几位娘子莫要怪罪。” 众女脸色稍霁:“原来如此,我等素来胆小,陡然看见兜笼里藏着一个粗仆,误以为有人擅闯后苑,方才失礼了,容我们赔个不是。” 滕玉意笑靥浅生,撩开幂篱的皂纱,欠身回礼道:“万万当不起,事出突然多有唐突,说来全是我们的过错。” 众女见她娇憨婉约,心里先有了好感,有人低声道:“前些日子就曾听说有妖邪作怪,先后死了好几名小娘子,只因肌体上无伤,法曹误以为是无疾而亡,直到报官的人多了,才惊动了大理寺。” 滕玉意一惊,前世表姐遇害前后,长安城从未听说有妖邪作怪,表姐颈项上有明显的勒痕,分明是被人所害,为何说“肌体无伤”?难道今晚在林中撞见的那个,并非前世害死表姐的凶手。 “既然请到了大理寺和清虚子道长,究竟是什么东西在作祟,想来很快能查清了。滕娘子,把这男仆放到外头等着救治便是,何必带入院中。” 杜夫人笑道:“吹不得冷风,要是搁在外头,只怕等不及救治便没了,说来也是护主才受此重伤,怎好弃之不顾。” 众女面露犹疑:“可是席上好些娘子有了醉意,让这男仆大剌剌躺在院子里,万一女眷们来此休憩,被这下人冲撞可如何是好。” 温公公道:“都是老奴思虑不周,只当受伤的都是女眷,到门口迎接滕娘子和杜夫人时,才知有位男仆也受了伤,头先已经把董县令家的二娘子安置在了揽霞阁,一时挪不出别的院子,只好先将就。不过请几位小娘子放心,老奴已令人拾掇旁边的昭乐轩,顶多一刻钟就可安置了。” 众女略有松动,忽有人道:“这是在做什么?” 一名美艳妇人懒洋洋踱入院中,边走边用一双灵动美眸环视众人,夫人鬓边贴着翠钿,气度雍容,举止也非凡。 贵女们纷纷上前行礼:“安国公夫人。” 滕玉意前世在长安待的日子不算久,王公大臣的女眷却也见过不少,依稀记得安国公在原配去世之后,又娶了赵郡李氏寡居的妹妹做续弦。 李女容颜姝丽,自幼精于音律,老李夫人将这个女儿为掌上明珠,日日要听她抚琴。 李女也孝顺,安然在母亲膝下奉养到二十多岁才出阁,本是一桩难得的好姻缘,岂料成亲不到三年丈夫便从马下摔下死了。 李女悒悒不乐回长安游历,安国公偶然与其邂逅,一见之下惊为天人,隔天便请人上门说亲。 在滕玉意的印象中,小安国公夫人身体羸弱素不喜交游,因此前世从未与其打过照面,今晚见了,才知李女如此明艳。 有人将方才之事说了,安国公夫人挑起半边秀眉:“今晚各院都占着,唯有揽霞阁闲置,不让我们在此醒酒,还有何处可去?早先她们迫我喝了好些酒,我心里直发慌,再不歇息只怕要害病。” 温公公面色发紧,今晚风甚大,兜笼的轻帘挡不住什么风,刚才他是领教过的,杜家小娘子吹了口风脸色便那般骇人,若这男仆躺在风口里,估计很快就会没命。 杜夫人到兜笼里探视杜庭兰,气若游丝,手脚也冰冷,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马上抬到屋内安置,但是看安国公夫人这阵势,如何肯把院落腾让出来。 “还等着做什么?快把他扔出去,料也死不了。不过是个粗使下人,倒比主人还矜贵。”安国公夫人像是醉得不轻,说完这番话,以手抵额,晃晃悠悠往院内走。 杜夫人五内俱焚,斟酌着要说话,滕玉意却先她一步笑道:“国公夫人有所不知,温公公把伤者们安置在同一个院落,一来是方便道长来了作法,二来也是为了尽快查出那邪祟的来历。这妖物出现得离奇,法力又高强,如不早些将其降服,下一个受害的不知会是谁家娘子。” 众女面色一变,安国公夫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又道: “方才诸位没在竹林中,不知那妖物有多凶残,它爪子足有这么大,一爪就能要人性命,扑袭人的时候,半点声响都无。” 庭中人面面相觑,眼中惧意加深。 滕玉意道:“这样的妖邪,一日不除,长安一日无宁日,娘子们往后出门,随时可能与它撞上。如今只能指望道长能尽快擒拿此妖,可即便道长有通天的本领,也还得先救活这老奴,原因么——” 安国公夫人被勾起了兴趣:“恕我眼拙,委实看不出这老仆有什么能耐,你且说说,道长来了为何要先救这老奴?” 滕玉意笑眯眯道:“道长未跟妖物打照面,万一交手时未能摸清妖物底细,极有可能叫那妖物侥幸逃走,这老奴就不一样了,他不但看清了妖物的模样,还深知它怎样出招,正所谓知己知彼,要捉妖,这老奴的命就万万丢不得,不但丢不得,还得想办法让他早些醒来。” 贵女们有了松动,安国公夫人面色变幻莫测,看样子没有再阻遏的意思。 “忘了说一句。”滕玉意一本正经补充,“若不是这老奴舍身抵挡一阵,那妖怪也许已经蹿到紫云楼作乱了,败坏宴饮事小,损人伤人事大呀。” 众人早已是脊背发凉,听了这话,险些低叫起来,滕玉意目光从左到右一扫,眼看差不多了,便顺理成章让温公公把伤者往里抬,转眼到了廊庑下,回身屈膝一礼:“多谢夫人承让。” 安国公夫人懒眼含笑:“你是谁家的女儿?从未在长安城见过你。” 温公公和杜夫人忙着安置伤者,滕玉意一心要进屋,少不得耐着性子笑道:“回夫人的话,小女子姓滕,阿耶是淮南节度使滕绍。” “原来是滕将军的千金,刚才我醉后失态,如有言行不当之处,先向滕娘子赔个不是。” 滕玉意假作大方:“夫人言重了,不过是一场误会。” 安国公夫人掩嘴而笑:“我知道滕娘子还在生我的气,现下我酒醒了,也弄明白出什么事了,这样罢,我给你一个好东西,权当抵我的过错。” 她从腰间摘下荷包,取出一个小小的玉色净瓷瓶:“去年国公爷从清虚子道长处得的,据说能御百毒,我这人最胆小,得了这丹药后便随身带着,说来也巧,几个月前我和乳娘去韦曲游乐,不慎撞见了邪祟,乳娘当场昏迷不醒不说,身上也像染了一层金砂似的变了色,我吓得不轻,想起这丹药,情急之下给乳娘喂了一粒,仅半柱香的工夫就见好了。” 滕玉意暗暗心惊,听这番描述,居然与表姐目下的症状处处吻合。 杜夫人和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在屋里听到几句,急忙掀帘出来。 “我并不知你们撞的什么邪祟,不过清虚子道行高深,配的药方当能驱邪除祟,你们姑且拿去用,或可抵御一时。” 杜夫人大喜过望,女儿命悬一线,清虚子道长迟迟未现身,这丹药对她们来说无疑是甘霖雨露,她赶忙下了台阶,再拜稽首:“多谢夫人。” 滕玉意满心都是如何救表姐和端福,当即收起促狭之意,随杜夫人认认真真行礼。 安国公夫人令人扶她们起来,自我解嘲道:“谁叫我醉后无状,赔礼也是应当的,这算不打不相识么,我越看越觉得这孩子讨人喜欢,来,摘了幂篱让我瞧瞧。” 滕玉意依言撩起皂纱,无意中往下一瞥,目光忽然凝住了。 安国公夫人一举一动都尽显妩媚,握住滕玉意的手道:“‘四方之盛,陈于广陵’,见过滕娘子这样的美人,我才知扬州的盛名从何而来,早想去扬州游历,奈何身子不争气,难得如此投缘,滕娘子可愿意同我们说说当地的风土人情?” 众女讶笑:“往常只知国公夫人诗酒琴是一绝,甚少见夫人如此有兴致,横竖几位伤者都有了救命灵药,不如到旁边屋子醒酒说话,等道长来了再走也不迟。” 刚受了人家的馈赠,自是说不出“不“字,杜夫人急欲进屋照料,拍拍滕玉意的手背,低声道:“去吧,姨母去里头喂药,你初来长安,趁这机会多结识些小娘子,往后闺阁中走动起来也方便。” 滕玉意盯着安国公夫人握自己的那只手,心中惊疑不定,来回思量一番,挤出笑容应是。 左右都被围住,滕玉意只能随众女往屋内走,不料刚走两步,啪嗒一声,腰间的蹀躞带掉下来一件东西,骨碌碌,骨碌碌,一路滚到安国公夫人的脚边方停下。 原来是一个圆溜溜的银丝绣球,滕玉意眨眨眼睛:“对不住,是我的香囊。” 她款款分开众女上前捡那东西,起身时“不小心” 碰到了安国公夫人的右臂,隔着一层光软衣料,只觉底下硬得硌手。 她如遭雷击,环视一下院内,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已是急三火四,杜夫人急欲将药丸分给那妇人,她迈步上前,一把夺过那药瓶:“慢着。” 众人一愣。 滕玉意望着那药瓶,耳朵却留神周围的动静,不知何时起,揽霞阁变得极静,外头本该乐声泱泱,却连一丝杂声都不可闻。 这情形诡异莫名,滕玉意压下胸口翻涌的恐惧,镇定道:“夫人,我头痛欲呕,想来也沾染了那东西的邪气,不知吃这丹药管不管用?” “自然管用。” 杜夫人这才回过了神,忙要过来察看滕玉意的脸色:“玉儿!” 滕玉意宽慰姨母: “姨母不必担心,我吃了药便好了。” 她试着拧了拧药瓶,无奈道:“我打不开这药瓶,能不能请夫人搭把手。” “这有何难,拿来便是。” 滕玉意指一指安国公夫人始终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从进院子就不见您抬过这只手,莫非受伤了?” 安国公夫人怫然变色。 滕玉意恳切道:“我跟阿耶学过些胡人的推拿法子,如果夫人不介意,不如让我帮您瞧一瞧。” 说罢欲上前,安国公夫人绷紧的脸绽出笑容:“不必劳烦滕娘子,席上行酒令时扭到了,有些使不上力罢了,往常也犯过这毛病,歇一歇就好了。” 滕玉意静静看着安国公夫人:“夫人一手琴技蜚声洛阳,筚篥箜篌样样在行,想来比常人更加爱惜双手,为何受伤了也不找人诊视?” 杜夫人一愕,众人也都露出不解之色。 安国公夫人歪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嘴边添了一抹笑意,“你说是为什么?” 滕玉意硬着头皮道:“正因为弄不明白,所以要请教夫人。” 安国公夫人招招左手:“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滕玉意瞟向院门口,悚然意识到,外面水榭游廊里的莺声燕语,凭空消失了。 门口岑寂得如同一座孤坟,外头的风进不来,里头的声响也传不出去。 她汗若濡雨,非但不往前,反而暗暗摸向袖子里的那柄翡翠剑。 安国公夫人察觉滕玉意的动作,拉住身边一位贵女,娇笑道:“去,把她袖子里的东西给我拿过来。” 那少女先是不解,而后像是魇住了似的,怔然片刻,木呆呆朝滕玉意走去,行动时关节僵硬,好似有人在背后操控。 滕玉意心惊肉跳忙要拔剑,不料双肩陡然落下千钧般的怪力,将她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之后任她如何发力,剑鞘都纹丝不动。 她挤出笑容道:“夫人,你这是要做什么?“ 安国公夫人理了理臂弯里的烟灰色巾帔,样子安闲自得:“滕娘子,这话该我问你,你袖中藏着什么?” 滕玉意打量四周,姨母和温公公就在不远处,然而目光空洞,集体发起了怔。她冷笑道:“林中怪物追过来了,我打算把它的左爪也砍下来。” 安国公夫人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眼中戾气暴涨。 董县令家娘子离得太远看得不甚明白,只知道等了这许久,救命的药丸迟迟到不了手,安国公夫人热心赠药,滕娘子偏要横加阻拦。 她跺了跺脚:“滕娘子,国公夫人一片好心,你不领情也就算了,何必尽说些无礼的话?” 忽听一人轻蔑笑道:“因为她还不算蠢。” 话音未落,院落上方射来一样物事,急如星火,状若矢箭,穿透浓浓夜色,重重击向安国公夫人的面门。 安国公夫人先是一惊,随即脸上浮现轻慢之色,等那东西逼近了,她媚笑一声甩动帔帛,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拂落。 滕玉意大失所望,那人气势颇足,谁知不堪一击,原以为是清虚子道长来了,看来另有其人。 她暗暗瞥向侧方,皎皎月光下,院墙下站着一个人,那副懒散从容的样子,委实不像刚遭受挫折。 安国公夫人掩袖而笑:“我当什么了不得的法器,原来是个马毬,常听国公说世子贪玩,送这东西来是要陪我玩么?” 那少年踏月而来,口中笑道:“你配么?” 安国公夫人眼含春水:“世子不请自来,算得胆识过人,可惜本事太差,一来就入吾彀中,配还是不配,岂是你说了算的?” 少年嗤笑一声,安国公夫人垂眸扫过脚面,面色遽然大变,只见那颗不起眼的马毬突然裂做两半,电光火石间,里头窜出一条浑身赤黑的虫豸。 虫豸冲着她的五色云霞翘头履扭动下身子,随即绕着她双足游走起来。 安国公夫人大惊失色,这招防不胜防,若是隔空击来,以她的本事早就蹿到了院外,怎料这人坏得出奇,竟先用障眼法迷惑她。 再逃已经来不及,她恨恨然往后纵去。 无奈那虫豸像有灵性似的,她往上蹿一寸,虫豸便即攀上一寸;往后退一寸,虫豸便往前欺一寸;逐渐拉长、变粗,忽而化作一根铁链将她从头到脚捆住。 “好玩么?”少年有着一副漂亮的嗓音,笑声极尽讽意。 4、第 4 章 安国公夫人气得七窍生烟,身体一时挣不脱,她干脆在那东西锁紧自己之前抓向身边的少女:“驹齿未落的小儿,敢用这种阴险法子暗算我,捆住我又何妨?我立刻拉她陪葬。” 她手臂正待伸长,前方冷不丁刺来一样物事,剑锋碧绿冷莹,正是早前让她吃过大亏的翡翠剑。 滕玉意早在安国公夫人分神之际就能动弹了,突袭这妖物并非担心那少女的安危,而是要这妖物立刻去死。 她平生最记仇,早巴不得将这东西挫骨扬灰,察觉这东西又要耍花招,怎肯让它如愿。 然而,不等她刺中那怪物的左爪,绳索便猛地收紧,安国公夫人眼珠发凸,一下子被拔离了地面。 结界破了,贵女们吓得花容失色,院子里混乱不堪,绳索绕过一圈,末端蹿回到少年手中,他笑眯眯捆住那妖物,随手将一样东西掷给滕玉意:“把这药给伤者吃了。” 滕玉意险险接到药瓶,仔细打量那人,头戴白玉远梁冠,腰悬金饰剑,紫色襕袍,青色袜舄(注1)。按照本朝规制,这是亲王级别的服饰。 再看长相,十七-八岁的年纪,长身玉立,丰标俊雅,若不是脸上那抹笑太坏,当真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滕玉意早认出这人是谁,当今皇上的亲侄儿,成王夫妇的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赫赫有名的宗室子弟:蔺承佑。 滕玉意瞟他一眼,回身拽过仍有些发怔的姨母往屋里走:“多谢世子。” 前世她唯一一次跟蔺承佑打交道,是在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 那时段滕两家已经退了亲,父亲仍在淮南道监军,滕玉意为了照顾患病的姨母,自愿留在长安延寿坊祖宅,随着父亲卸任的日子越来越近,府里经常收到父亲从淮南道寄来的信,她不明就里,暗猜与父亲要调任回京有关。 当时表姐死因仍未查明,她每日在姨母病榻前服侍,因为意志消沉,已经许久未出门游历了。那日管事拿来帖子她本不欲去,听说设宴人是皇后,这才打叠起精神筹备。 如滕玉意所料,赏花会空前热闹,贵女们盛装打扮,成群聚集在一处。据说不止皇后,连常年在外游历的成王妃也来了。 滕玉意随贵女们去拜见皇后和成王妃,忽听人悄声说:“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正好看见一个俊美倜傥的少年穿过花园。 此人箭袖轻袍,臂上挽着一把金光灿灿的弯弓,不像来赴宴,倒像随时要离开此处去狩猎。 “呀,他哪像来相看娘子的,像是来玩的。” “我听说他本要去打马毬,临时被成王妃给押来的。” 宴会正式开始了,滕玉意随众女抚琴、品茗、赏花,因为隐约猜到了皇后举办这次诗会背后的深意,她表现得尽善尽美。闲聊时含珠吐玉,赋起诗来别出机杼,即便在僻静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宽柔有耐性。 诗会结束后,皇后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静静答了好些问题,出来时听到宫人议论:“我猜会是滕将军家的小娘子,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别看世子骄纵,毕竟到了开窍的年纪,若是他亲眼见过滕家小娘子,多半也会动心的。” “是啊,看王妃的模样,好像也对滕家很满意,小世子谁都不怕,就怕他爷娘,有王妃在场,世子不敢胡来的。要是这回世子还敢跑,少不了会被王妃狠揍一顿。” 滕玉意觉得十分新鲜,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次听说会亲自揍儿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详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后就令人把她们带到园子里赏秋菊。 路过叠翠亭时,滕玉意瞥见亭子里趺坐着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郎君。微风吹动竹帘,席上投来数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视款款而行,正是深秋时节,霏微细雨默然洒下来,脸上有种毛茸茸的凉意,当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后和成王妃拉着她问话时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对这位成王世子毫无倾慕之心,只不过仕女们私底下含蓄调侃,说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边饮茶边竖着耳朵听,既然都恋慕此人,想必有些过人之处。 这回选妃的宗室子弟那样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个最好的。 她气定神闲卸下簪环,隔日打探消息,皇后和王妃拿着她的画像征询意见,蔺承佑只有毫不留情的两个字:不娶。 当时滕玉意正挽着袖子用白蜜调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盏。 不娶?她还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扰乱了她心绪,所以她才会昏了头去参加宗室子弟选亲。 其实这两日她早就想过了,未曾谋面,脾性全然不知,那日听来的种种,不过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样子,内里究竟怎么样,时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个不好相与的,搭上的可是一辈子。 她五岁就没了母亲,父亲南征北战不在身边,多年来她早就习惯了事事由自己掌控,亲事非同儿戏,自然也不例外,她该庆幸蔺承佑不娶,省得她将来后悔莫及。 她仰头大笑三声,转眼就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驼蹄羹。 香浓羹醯佐以波斯酒肆买来的三勒浆,当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馔。 酒足饭饱之后,她到浴斛里沐浴,本来好好地绞着絁巾,脑海中冷不丁冒出两个字:“不娶。” 呵。她立时坏了兴致,绷着脸把絁巾扔回水里,力道大了点,水花全溅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窃窃私语:今日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气,一整天腮帮子都鼓鼓的。 笑话!她心情明明好得很,她不紧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还有一种极不舒服的痒感。 这份痒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后面去挠,未必找得到地方,可若是不去管,时不时又会冒出来痒一阵。归根结底一句话:不痛快,浑身都不痛快。 这种不痛快的感觉持续了三天之久,久到她琢磨着做点什么找回场子了,就在此时,姨母的病情骤然加重了。 她不眠不休侍奉药石,本指望姨母身体好转,不料越治越差。 医官们个个束手无策,姨夫和表弟忧心如焚,她情急之下给父亲送信,说前头请的医官全无用,求他尽快想办法。 自从阿娘去世,她因深恨父亲从不与他写信,接连几回求父亲,都是为了姨母的病。 她不想姨母死,阿娘早早走了,幸有姨母和表姐悉心照料她,要是连姨母也走了,她岂不是又会变回孤零零的一个人。 父亲果然赶回了长夜,并在当夜请到了尚药局的余奉御私底来诊脉,可惜还是晚了,姨母的病损及了根本,拖了这些时日,已是医石无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椁前哀哀痛哭,她木然跪着,心知哭也没用,五岁时就已尝过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亲也只是无声无息地躺在棺椁里。 记得母亲去世那晚,她站在灵堂里,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阿娘,阿娘起来看看阿玉。” 府中太乱,她趁下人们不注意爬上了棺椁,母亲身着盛装,鬓边贴着花黄,安静柔美的面庞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她笨拙地爬进去,冲母亲伸出胖胖的胳膊:“阿娘,抱阿玉睡觉觉。” 母亲不理她,她小声啜泣,把自己的脑袋贴到母亲胸前,握紧小拳头说:“阿娘别生气,阿玉乖,阿玉帮阿娘打坏女人。” 她幻想醒来母亲就会理她了,依偎在母亲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也许是心里的祈祷起了作用,半梦半醒间她跌进了一个温暖的胸膛,可等她充满惊喜地睁大眼睛,对上的却是父亲满是胡茬的憔悴脸庞。 父亲表情哀伤,眼眸里布满血丝,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她怔忪了一会,猛然想起父亲身边的那个女人,不由哇哇大哭起来:“我不要阿爷!阿爷是坏人!我不要阿爷抱!” 父亲潸然泪下,双膝一矮,抱着她跪到棺椁前,无论她如何哭闹,都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大声抽噎,在那一瞬间,终于意识到母亲再也回不来了,恐惧的滋味无限扩大,像一块巨石压在胸口,她踢打父亲,放声尖叫:“阿爷是坏人!是你害阿娘生的病!” 回忆到此处,那种悲凉愤懑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来,她茫然去抓襦裳的领子,忽有人在耳畔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回过神,看着姨母那张跟母亲相似的脸庞,心里填满了酸楚,她呜咽着扎进姨母怀里:“姨母。” 杜夫人呆了一呆,表情随即温柔下来,抬起手来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轻抚滕玉意的后脑勺:“好孩子,这是怎么了?定是那怪物把你吓坏了,有姨母在,什么都别怕。” 她们刚进屋,蔺承佑给的药瓶就在手里,滕玉意环顾四周,迅速平复了心绪,打开瓶盖,一下子倒出三粒丹药:“姨母,我们先分头服药。” 杜夫人喜不自胜,“哎”了一声,自去安排。 端福躺在廊庑下,滕玉意拿着药去外头救人,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来,干巴巴笑道:“滕娘子,方才老奴说错了话,老奴给娘子磕头赔罪,但我家二娘急等着救命,滕娘子快把丹药给老奴吧。” 滕玉意横她一眼,这主仆俩缺德事没少做,依她看一点都不无辜,但毕竟是一条人命,公然见死不救,好像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微微一笑,慷慨地打开瓶盖,谁知只倒出一粒药丸,里头就空了。 受伤的还有两人,一粒可怎么分?管事娘子面色变了几变,那边只是个老仆,死了也没什么了不起,药既然只有一粒,当然要留给她家二娘,于是赶忙上前抢夺:“老奴先替二娘谢过了!” 不料滕玉意身子一偏,抓着那药就奔向端福。 管事娘子目瞪口呆,眼看滕玉意一溜烟跑了,她气急败坏跺跺脚,回身下了台阶,眼含热泪望着蔺承佑:“世子,我家二娘命在旦夕,滕娘子拿了你的药却不肯施放,岂不白白辜负了世子的高义之举。” 蔺承佑毫无反应,管事娘子咽了口唾沫,小姐急等着救命,总不能由着滕家小娘子胡乱安排,明知那边有妖怪,仍硬着头皮捱过去。 “世子,那丹药……” 无意中往庭中一瞟,她吓得一哆嗦,只见安国公夫人的脸说不出的怪异,乳白色底子透出光光的亮彩,不像人的面皮,倒像上等的邢窑白瓷,眼眶有如抹了艳色胭脂,醺醺然透出狰狞的醉意。 安国公夫人嘴上贴着符纸,只恨口不能言,盯着蔺承佑瞧了片刻,忽然无声笑了笑。 她这一笑,庭院前的帷幔无风自起,黑云从四面八方涌来。 管事娘子双腿直发软,这情景让人想起风中摇曳的牡丹,那张脸之前有多美貌,此时就有多瘆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脚下突然传来异动,低头一瞧,地底下钻出好些五颜六色的花枝,枝叶簌簌摇晃,像在闻嗅着什么,扭头发现管事娘子,争先恐后涌了上来。 管事娘子吓得魂飞天外,连连往后退,然而那花枝顺着腿就往上爬,越挣扎缠得越紧。 “世子,救、救命!” 蔺承佑脸上那抹谑浪的笑不见了,飞身跃到屋梁上,一言不发环顾四周,直到管事娘子吓得屎尿屁都要出来了,才掷出一张符:“可以滚了吗?” 那道符击到院中,溅出阵阵焦臭味,花枝躲闪不及,一大半被烧得焦黑,剩下那些吃了教训,齐齐缩回地底。 管事娘子脚下一松,忙不迭爬回廊庑下:“滚,老奴这就滚。” 她心知蔺承佑早就可以出手救她,无非嫌她碍事才叫她吃苦头。都说这位世子不好惹,今晚算是领教够了。 5、第 5 章 忽听蔺承佑道:“站住。” 管事娘子战战兢兢问:“世子还有什么吩咐。” “屋里共有几位伤者?” “四、四位,不,加上滕将军家的男仆,共是五位。” “四女一男?” “是、是。” “全都丧失了神智?” 管事娘子心里隐约生出一丝希望,结结巴巴道:“那四人估计都已醒了,只有我家二娘尚未得救,方才世子给的药不够分,最后一粒被滕家小娘子拿去喂她家的男仆了。世子若还有药,可否再给我家二娘一粒?若是没有了,以世子的高明道术,只求能替二娘诊视一番。” 说话这当口,那些古怪花枝复又钻出地面,数目比之前多了一倍,赫然掀起数尺高的花海。 管事娘子哪还敢再待,连滚带爬就往屋子里逃。 蔺承佑取下腰间的箭囊,向天射了一箭。 金镝飞到半空,倏地炸裂开来,化作无数箭雨,缤纷洒落四周。 这东西如有灵性,一粘到邪物就迸出火星,游走似火龙,迅疾如闪电,花枝们逃不过,一时间被烧得吱哇乱叫。 安国公夫人的笑容开始发僵了,蔺承佑从箭囊里又取出一箭,笑道:“对不住,伤到你的子子孙孙了。” 话虽如此说,行事却冷酷无情,一箭射出去,把剩下的花蔓也烧了个大半。 安国公夫人被铁链缚住动弹不得,眼看蔺承佑要赶尽杀绝,忽然横下决心,一口咬住舌尖。 她极怕痛,咬下去的一瞬间就蹙起了秀眉,鼻哼不断,身子也轻轻颤栗。 蔺承佑啧了一声:“头一回见到如此做作的妖物。” 他向天射出第三箭,纵身飞踏上旁侧的梁柱。 安国公夫人垂眉敛目,口中念念有词,嘴角溢出黑血,一点点沁透嘴上的符纸。 那符纸贴得固然牢固,却敌不过血水的一再侵蚀,倏忽之间,乌云团团堆簇,星辰隐没,风雷暗涌。 蔺承佑佯装不觉,绕着庭院飞掠一圈,待手中的铆钉一一钉在阵位上,这才落回地面,把符拍到安国公夫人的额上。 安国公夫人神魂被打得一散,齿间顿时溢出痛苦的呻-吟,地底停止异动,翻涌的星云也回归原位。 蔺承佑扯下那张染了血的废符扔到一旁:“阁下存心拖延时辰吧。” 安国公夫人猛地睁开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 蔺承佑绕着她踱了两步:“我这符纸上画的是黄神越章令,使的是玉皇心术,寻常妖物沾了这符纸,即使不现原形也会被打出原主体内,你非但不痛不痒,还能在我的阵中招风引雷。” 安国公夫人冷笑一声,依旧是通身戾气。 “明明有通天的本领,却一再出乖露丑,不是招些虾兵蟹将来缠斗,就是使些低微法术。”蔺承佑停下脚步,玩味地打量妖物,“你在等什么?“ 安国公夫人眼神闪烁,怒容装不下去了。 蔺承佑敛了笑意,抬手击了击掌。 外面涌进来大批仆从,全都训练有素,看见妖物吃了一惊,旋即镇定下来。 “世子。” “绝圣和弃智找来了么?” 侍卫们拎着两个小孩近前:“找来了,两位小道长就在江边看胡人耍寻橦。” 这是一对白胖孪生儿,穿着一样的缁衣和芒鞋,年约十岁,身量圆得像木桶,一个道号“绝圣”,另一个道号“弃智”(注1)。 绝圣和弃智一人拿着几串炙明虾,双腿在半空中乱蹬:“放我们下来,我们要找师兄。” 突然瞟见安国公夫人,惊讶地揉揉眼睛:“这、这是?” “你们吃饱了?”蔺承佑笑道。 绝圣和弃智忙将炙明虾往身后藏,憨笑道:“师兄。” 师尊去外地云游,这几日观中无人,恰逢上巳节,他们按耐不住偷溜出来,原打算子时前就回观,岂料被师兄身边的人发现了。 “要不要再拿些荤馔给你们?” “不不不,不必了。”两人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越是态度和善,越是没好事。 “几串炙虾就吃饱了?” 二人唯唯点头:“吃饱了,真吃饱了。” 蔺承佑把铁链扔到绝圣手中,和颜悦色道:“吃饱了就干活吧。”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这妖物道行了得,镇坛木顶多能撑半个时辰。你们一个守住坎宫和乾宫,另一个守住艮宫和震宫,不得分神也不得跑开。” 两人欲哭无泪,就知道没那么好的事,师兄这是要摆五藏阵了。 人有五藏,各有神主,如被邪祟附身,魂魄即刻会被震出体外。 若是寻常邪祟,一道符就能将其打出宿主体内,能用到五藏阵的,往往是非同小可的妖物。 这阵法对主阵之人功力的要求极高,他们固然只是护阵的童子,但因为会吸纳到阵中妖物的腥秽之气,一年之内都不得食荤腥。 一年…… 两人眼泪汪汪地看着蔺承佑的背影,师兄好狠的心肠,惩戒了这一回还不够,连他们今后偷吃的机会都给彻底掐断了。 蔺承佑取出一支箭,叹气道:“委屈了?还是怕了?是不是觉得师兄待你们不够好?” 绝圣和弃智急忙挺起胸膛:“既不委屈也不怕!师兄待我们最好了,师兄天纵奇才,只要师兄在,就没有降伏不了的妖魔。” 两人擦擦嘴角,一溜烟跑向阵中。 蔺承佑这才恢复正色,扭头问侍卫:“找到安国公府的人了?” “安国公头几日虽接了帖子,但因抱恙婉辞了,事先也未听说府内女眷来赴宴,不知这位‘安国公夫人’从哪冒出来的,现已派人快马前去知会安国公府。” 果真如此。蔺承佑又问:“皇叔在外头么。“ “淳安郡王还在前头坐镇,宾客都急着离开,幸有郡王殿下把持大局。倒是镇国公府的人来了。” “镇国公府?” “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跟滕将军的女儿从小就订了亲,今晚段家的人正好也在紫云楼,听说滕家出了事,段小将军便和永安侯夫人赶来照应了。” 蔺承佑想了一会才意识到滕将军的女儿是谁,漫不经心看向西侧的廊庑,正好看见滕玉意和温公公合力将那男仆拖到里屋去,所谓的最后一粒丹药,估计已经送到这男仆的肚子里了。 怪不得那管事娘子冲他鬼哭狼嚎。 “把他们统统挪到别处去,封闭揽霞阁,不许任何人靠近。” 众仆从愣了愣,世子这是嫌那些人碍事了,不过这地方本来就凶多吉少,本就该如此安排。 “是,小人这就去料理。” 绝圣和弃智分别占好四宫,咬破指尖把血涂抹在手中的镇坛木上:“师兄,这妖物到底什么来历,今晚伤了多少人?” 蔺承佑取出符纸在指尖点燃,火苗跳跃,照得他的黑眸耀如宝石。 “它在江畔伏击了四女一男,正好暗合紫微之数,我猜它体内的宿主元神快要消散了,急需摄取新的魂魄来滋养五藏。” 弃智有些纳闷:“师兄,原来的宿主不行了,换个宿主不就可以了,何苦费心费力再去找五枚新的精魂?” 蔺承佑看着符纸没吭声,好似陷入了思索。 弃智和绝圣互觑一眼,心里直犯嘀咕,师兄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么。 蔺承佑在箭镞上埋好符咒,一言不发对准院落檐角下的铁马,而后拉满弓弦,接连射出四箭,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竟是无一不中的。 绝圣一拍脑门道:“我知道了,师尊他老人家说过,妖物也有爱美之心,这位夫人如此美貌,妖物定是舍不得这幅皮囊。师兄,我猜得对不对。” 蔺承佑搭上第五支箭,仍是不搭腔,金箭离弦,笔直地射向安国公夫人的眉心。 安国公夫人看着那箭迫近,神情逐渐从嘲讽转化为妩媚,不等射到眼前,她竟然拽动铁链拔地而起:“枉你生了一幅好模样,竟是全无心肝之人,对着这样一张脸,你真忍心下得了手?” 绝圣始料未及,被这股力量扯得摔倒在地上,马上想要夺回铁链,然而力气终究敌不过,硬被拖了出去。 绝圣和弃智大惊失色:“师兄!妖物不是被锁魂豸困住了吗?为何说破阵就破阵?” 安国公夫人凌空而上,身躯如疾风般盘旋攀升,铁链叮当作响,层层环绕将她从下至上缠住。 “凭这面条般的小虫,安能困得住我?” 她捏住身上那条虫豸化成的铁链,稍稍一用力,铁链便发出吱吱哇哇的虫鸣声,随后抖动巾帔,软透的雪白缭绫仿佛化作了银蛇,去如流星,一下子缠上了绝圣。 “你师兄该多找些你这样的小娃娃来,白白胖胖的正好给我打牙祭。” 这妖物动作快比疾风,绝圣猝不及防被提到了半空中,他情急之下胡乱拍出镇坛木,然而毫无效用,眼看安国公夫人冲自己张开血红的唇,他挥动胖胖的胳膊,杀猪般大嚷起来:“师兄!” 院子上空忽然金光耀目,安国公夫人刺到眼睛,手上力道稍减,绝圣趁势用怀中的小剑斩断巾帔,直直摔落在地。 他就地打了个滚,哭哭啼啼爬回原位护阵。 再要抓人已经来不及,安国公夫人抬头看去,蔺承佑射出的四只箭互相勾连成一道金网,如帘幕般当头罩下来。 她心中暗哼,逆风扶摇直上,可是那网不知藏了什么法门,越靠近越灼热。 须臾之间,她头顶的乌发被烧焦了一小簇。 她暗道不好,自己附着的这贵妇皮娇肉嫩,当不得半点摧折,若是强行破网而出,定会烧得皮开肉绽。 这小子比她想的还要坏,定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提前做此安排。 安国公夫人心中恨恨,肩膀一矮正要落回地面,忽觉颈后热风拂过,蔺承佑竟袭上她后背。 上有法器,后有追兵,安国公夫人闪避不及,指甲突然暴涨数寸,迅即割破自己的掌心。 血珠从她手指间溢出,刹那间染红了锁魂豸。 她口诵咒语,扬手就将铁链甩向蔺承佑。 这锁魂豸本就少了灵根,修炼千年才修炼成低等的物灵,虽然可以锁住大多数妖邪的魂魄,但遇上法力高深的妖物,也会被蛊惑,蔺承佑很清楚这东西什么德性,因此始终不敢松开铁链。 “铁链”被强逼着吃下妖血,简直如坠五里雾中,不及分辨身后的少年郎君是谁,稀里糊涂就缠上去。 蔺承佑眯了眯眼,一把掐住锁魂豸,骂道:“畜牲,看清我是谁!” 掐住的是命门,锁魂豸瞬间被打回原形,自觉无脸见人,化作一条小金蛇,灰溜溜钻入蔺承佑的前襟里。 安国公夫人娇笑连连,趁此机会往左侧一偏,擦过蔺承佑身侧,直往廊庑下飞去。 谁知蔺承佑竟能一心二用,掌风倏忽而至,猛地拍向她肩头:“这就想走了?我还没玩够呢。” 安国公夫人大吃一惊,头上有金网,身上再无虫豸可供借力,她无处可避,只好生生受了这一掌。 她心中存着轻视,蔺承佑年纪轻轻,又是富贵出身,哪有什么道家修为,唯知仗着高明法器耍些花头功夫而已。 先前大意才会中了蔺承佑的计,她在阵中装模作样休养一阵,功力已恢复了五六成,就算挨他一掌料也无事。 “雕虫小技,能奈我何?”她挥动巾帔,身形如水,只待蔺承佑使完那些无用的符纸,便要将他拉到自己跟前,怎料那掌风竟有纯阳之力,劈波斩浪来势汹汹,一下子打入她本体的心脉。 她双目圆睁,体内真气沸乱如澎湃的热浪,内力仿佛凭空被抽掉了一半,五脏六腑都欲移位。 她强行欲守住元神,然而已经迟了,浑身一个激灵,元神竟被打出一大半。 “虽是雕虫小技,也足以对付你了。”蔺承佑讥笑道。 绝圣和弃智仰头看那妖物,只见那女人躯体内被打出来一个黑影,满头白发,身形矮小,竟是个年近古稀的老媪。 “原来、原来它真身长这样。” “好老啊,比师尊还老。” 黑影恼羞成怒,抬起胳膊遮挡自己的面容,绝圣和弃智怔了怔,才发现妖物的本体居然少了右爪。 早前听说护卫们在林中捡到一只残断的爪子,想必就是这妖物的,可见当时有高人在场,否则怎能叫这妖物吃这样的大亏。 绝圣和弃智顾不上惊讶,急忙催动镇坛木,本体已经被打出来一截了,正是夺回肉身的好时机。 妖物急于遁回宿主体内,忍着皮开肉绽的痛苦,从体内逼出一圈黑雾。 那雾气冉冉如烟,一眨眼就护住了妖物周身,非但如此,还迅速向后头的蔺承佑扩散而去。 “是煞气!”绝圣和弃智师生齐齐喊道,“师兄小心!” 这种修炼百年以上的老妖释出的煞气,沾到即会大损元气。 妖物趁这机会欲要夺回安国公夫人的肉身,可就在这时候,蔺承佑指尖燃起一道纸符,抢先一步封住了安国公夫人的风池穴。 宿主灵根被封,再找不到遁入的法门,错失这样一个美人肉身,妖物气得半死,怔了片刻,扭头厉声道:“狂妄小儿,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蔺承佑大笑道:“就凭你么?”往后翻了个筋斗,拽过安国公夫人掠到院外。 绝圣和弃智备受鼓舞,师兄果然身手不凡,夺回了宿主的肉身,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门口护卫正好领来了一群抬兜笼的宫人,蔺承佑把丧失了神智的安国公夫人抛过去:“这妖物极难对付,速将伤者都挪到一处安置。” 妖物怒瞪着一双细长的暗绿眼睛,已是忿恨欲狂,虽然少了一爪,另一爪却伸缩自如,它喙中发出震天的古怪啸声,不等蔺承佑转身,便恶狠狠抓向他的后背。 “师兄小心!” 蔺承佑箭囊里的金笴已经全数用空,察觉身后风声猎猎,他并不闪躲,轻飘飘一拂袍袖,手中就多了一把弯刀。 估摸那妖物已经逼近了,他仰天往后一倒,张开双臂乘着夜风,悠然滑回院中。 妖物身上的黑雾悉数散去,露出本来面目。 它道行不低,已然修炼出了人形,乍眼看去与普通老媪无甚区别,只是颈项和胳膊上还覆着棕褐色的树皮,嘴角和额头爬满了皱纹,仿佛经过百年风霜的侵蚀。 它扑向蔺承佑的时候,稀疏的银发在晚风中起落飘浮,不小心落了几缕耳边,愈发衬得双颊凹陷。 绝圣和弃智道:“亏我们还猜它是牡丹或芍药之类的花妖,原来是只树妖。想必是修炼不出来好姿色,所以才要借用美人的皮囊。” 蔺承佑挺刀挡架,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天象有异,头顶的苍穹愈发幽深,如果真是四女一男失了神智,他的判断没道理出错。 但不知为何,总觉得哪里不妥,余光瞥见绝圣和弃智分神,他冷不丁道:“你们不好好守阵,等着给妖怪饱腹?” 绝圣和弃智不敢再多看,师尊教他们这阵法时,要他们把“三戒”摆在首位,即“不闻、不问、不惧”。 用师尊的话来说,他们两个是命中自带金印的三清道童,只要他们守好五藏阵,再有本事的妖物都无法冲破樊笼。 况且师兄已在院落上空布好了盘罗金网,这东西最能抑制邪气,除非那妖物已修炼成魔,否则不可能再在网中召唤救兵。 那妖物纵到一半,蓦地扭过身,并不与蔺承佑正面交锋,转而抓向离它最近的弃智。 弃智感觉腥秽之气扑面而来,心里难免慌张,但一想到有师兄在外掠阵,重又镇定下来。 果然妖物尚未靠近,蔺承佑就已经追袭而至,他对付邪佞时向来不拘绳墨,出手即削向妖物的脖颈。 妖物偏头躲开,回肩送上一爪:“蔺承佑,你如此冷血,哪点像道家中人?” “笑话。道在我心中,魔在我眼前,对你们这等邪魔手下留情,才是对天下苍生无情。” “明明是天大的‘祸害’,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我男女有别,我本用不上你的皮囊,看在你如此俊美的份上,我今日倒想扮一扮少年郎了,动手前先跟你打声招呼,好叫你死得明白。” 蔺承佑放声笑道:“不愧是醴泉山下的槐树老妖,多年修为都用来修炼厚皮了吧。我有许多马鞍,唯独没见过千年老树皮做的宝鞍,既然你的皮这么厚,剥下来给我当马鞍玩玩?” 妖物眸光闪动,蔺承佑口出狂言也就算了,居然这么快就识破了它的底细。 蔺承佑谈笑间便把刀锋送到了跟前,白亮的刀光跟他的眼睛一样寒凉。 妖物不敢再小觑这些招式,巨爪往后一缩,狼狈跌落到阵中的离宫位上。 离宫是阴四宫之一,与两个小道士守护的阳四宫不同,是专门耗损妖物法力的樊笼。 妖物不过略站了一会,就已经感到目眩神迷,心知若是长久困在里头,全身修为都会瓦解冰消。 它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便盘腿坐下来,举起胳膊在夜色中自断一指,血液喷洒到地面,宛如绽开万瓣红梅。 它忍着剧痛,把断指插入院中。 蔺承佑凌空掠到它头顶,然而尚未出手,妖物周身突然荡出幽暗的光圈,好似无形冰刀当空劈到他胸口,当即把他震出老远。 蔺承佑心头大震,只觉胸口血气翻涌,就势翻了个筋斗,却仍卸不去那股怪力,他急忙以刀杵地,勉强稳住了身形。 血液里好似注入了大量冰渣,每一个毛孔都寒凉至极,他刚要直起身,嗓间突然涌出一口鲜血。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睁开眼睛:“师兄!” 那边护卫们护送着一干伤者从里屋出来,因为知道妖物就在院中,并不敢多瞧。 滕玉意忙于照拂表姐的兜笼,落在一行人的后头。 忽然听到小孩的呼喊声,她诧异扭头,透过交错的人影,才发现蔺承佑单膝跪地咳嗽不已,俨然受了伤。 6、第 6 章 滕玉意吃了一惊,这妖物属实不寻常,蔺承佑是清虚子的徒孙,料有几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没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伤。 再往院中瞧,就见一位白发老媪盘腿坐在阵中,雾气缭绕将她整个人笼住,老媪高举双臂念念有词,俨然在施法术。 阵中还坐着两名胖胖的小道童,想来也是青云观的弟子。 看来看去唯独不见那位假安国公夫人,滕玉意正觉得奇怪,目光扫过去,才发现那老媪缺了右手。 她心头“咚”的一下,原来这老妇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还披着安国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现在却成了这副模样。 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紧张地摸向袖笼中的翡翠小剑,蔺承佑吃了大亏,不知还能不能降住这妖物。 蔺承佑低头咳嗽,显然伤得不轻,绣金的襕袍上沾染了血迹,半晌未能站起。 护卫们何曾见过自家小主人这副狼狈模样,齐齐拔出佩刀:“世子。” 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货,还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银光,扬手一挥,符纸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条条火浪。 恰在此时,地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老妖仍未睁眼,嘴角边却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 护卫们猛地刹住脚步,难怪世子发这么大的火,看这老妇的模样,巴不得他们闯入阵中,于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过头来护送众人:“速速离开此处。” 滕玉意扶着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扬州时,她曾见过符箓派的高人打醮作法,颇有些讲究,外人不得随意靠近。 翡翠小剑是倘来之物,她尚未查清这剑的底细,就算在林中侥幸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无防备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贸然上前不过是送死。 侍卫在前开路,一行人刚要冲下台阶,忽有阵阵声浪从地下传来,起先不算骇人,逐渐那声音拔高了,有如百川归海,伴随着细碎的潜行声,无数妖魅喷涌而出。 顷刻之间,揽霞阁沦为了修罗地狱。 众人骇目惊心,双脚黏在台阶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回廊下。 护卫个个身手矫健如豹子,但毕竟从未跟邪佞打过交道,武器握在手中,竟不知怎样应对这些阴间来的邪魅。 好在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刚钻出地面就被烧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这回邪祟数量惊人,堪称煞魅并行,即便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网之鱼。 煞物们一旦突出重围,身形瞬即起了变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样,就是暴大数倍。 一众煞物之中,有个浑身漆黑的无头怪离廊庑最近,发觉背后有人,它晃动着身体调了个头,迈开欹里歪斜的步子,朝他们狂奔而来。 这东西没有头颅,但身形高大,每奔一步,地面就发出震耳的声响。 众人何曾见过这光景,董县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吓得惊叫连连,滕玉意拔出翡翠剑,忙将杜夫人护到身后,护卫们挺刀劈将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蔺承佑掷出的一根链子给缚住了身子。 巨煞先是轰然倒地,而后被那链子拽回阵中,它挥动双臂要抓向蔺承佑,但没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蔺承佑就面无表情收紧手中铁链,只一个错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脚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齑粉。 诸人惊魂甫定,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厉的目光略一扫寻,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着照拂表姐的兜笼,只觉大大的不寻常,如果她没看错,煞物们对阵中的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对她们这边兴趣更浓,蔺承佑的眼神也颇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着什么古怪似的。 蔺承佑许是受伤的缘故,脸色有些苍白,一双桃花眼寒光凛凛,衬得他乌发如墨,他眼神透着审视,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扫她几眼就扭过了头,恰好一只邪佞扑到身前,他回身将其劈作两半。 护卫这时看出门道来了,这些煞物纵然凶戾,却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拨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阵中,世子受了内伤无法高声提醒,但早已给他们开辟了一条逃走的路。 “快走。”趁那老媪尚未动弹,护卫率领众人下了台阶,先把伤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着杜夫人疾奔,间或观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着黑纱般的雾气,只要钻出地面,黑雾即从它们身上抽离,云合雾集,袅袅如烟,依次钻入老媪的鼻孔和双耳。 老媪端坐阵中,每吸入一缕黑雾,面庞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纳够了,不知会出现怎样的变化。滕玉意正暗自揣测,身边的杜夫人栖栖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绊到了裙角。 “玉儿。” “姨母。”滕玉意连忙搀住杜夫人,无意中一抬眼,就见那老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眼瞳犹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蓝,把两道阴冷的目光,径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眯了眯眼,院子里这么多人,这老妖不看别人却盯着她,可见一直在留意她的举动。 要报林中那一剑之仇,还是有别的想头?如果让这老妖逃出来,恐怕头一个就会找她算账。 *** 绝圣和弃智刚满九岁,心性还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层出不穷,益发焦灼起来。 师兄之所以设下五藏阵,是因为有五位伤者丧失神智,这阵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阵中,又可以夺回伤者的五枚精魂。 但树妖既然能在盘罗金网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经成魔。 五藏阵奈何不了它,破阵而出是早晚的事。 师兄现在必定懊悔未曾细看伤者的情形,“五人昏迷“这一说法显然有误,从师兄决定布五藏阵那一刻起,注定落了下风。 师兄弟三个被坑得好惨,到了这境地,已无从追究谁撒了谎,不尽快破局的话,任谁也别想走了。 阵中弥漫着浓厚的腥秽气,耳边满是凄厉的鬼魅叫声,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圆百里涌来的邪魅,只要被这些东西挨上,不死也会被咬下一层皮。 二人心神大乱,忽听凌空飞来一样东西,煞物们本已要咬上绝圣的肥圆胳膊,蓦然被一堵看不见的墙弹出老远。 绝圣和弃智急忙睁开眼睛,就见蔺承佑把自己的镇坛木插入坤宫和离宫之间。 姤卦与复卦由此贯通一线,形成一个“破煞结”。 “师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镇坛木可是护命的东西,师兄舍了给他们,自己岂不全无庇佑。 “院子上空有盘罗金网,煞物们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结’可以护你们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们不自乱阵脚,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脱不了阵。月灯阁供着一把九天玄剑,我去去就回。” 月灯阁供着九天玄剑?绝圣和弃智愣了愣,他们在师尊身边这几年,从未听说过这把剑,但师兄口吻严肃,浑不像在胡诌。 老妖正忙着吸纳阵中煞气,冷不防哼笑起来:“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编瞎话来诓骗你的小师弟,这么急着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蔺承佑辟开一条生路,在一片惨厉怪叫中跃到阵外:“罢了罢了,我打不过你,难道还不能去搬个救兵吗?”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装腔作势!月灯阁毗邻紫云楼,真要去取那劳什子九天玄剑,派身边的仆从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蔺承佑道:“这你就不懂了,那剑尘封十年未曾启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处,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剑是我道家至宝,容不得半点闪失。待我亲自取来,正好拿你开刃。” 老妖曾占用安国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记忆:“常听人说成王世子性情顽劣,从小就不将规矩绳墨放在眼里,若你知道月灯阁里供奉着这样一柄宝剑,岂能任其束之高阁?说什么‘尘封十年’,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开溜罢了。” 绝圣和弃智满腹疑团,这话听来竟有些道理。 他们在观中这几年,听说过不少师兄年幼时的事,师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妇发火,满长安的王侯子弟,就属师兄挨打的次数最多。 以师兄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宝就藏在月灯阁,早就想法子弄出来把玩了。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道家法器开光也讲机缘,九天玄剑与寻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虽好奇此剑,也不敢贸然启开封印。今晚撞上你这样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炼了多年的魔血来喂剑,不枉那剑在月灯阁等了十年。” 老媪满脸嘲讽:“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谓的九天玄剑,不供奉在青云观,放在与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灯阁做什么?” 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媪自以为拆穿了蔺承佑的谎言,得意地笑起来。 绝圣和弃智担忧地看着蔺承佑,师兄嗓音暗哑,脚步也虚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但师兄向来计出万全,怎会这么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绽。 他们偷觑那老妖,它本来蓬头历齿,短短时间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发变得茂密了,凹陷的脸颊也逐渐丰盈,单听它清脆的笑声,会误以为它才二八芳龄。 仰头看天色,阴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乌沉沉的光泽,这天象委实诡异,不是有大灾,便是有大煞。 两人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等那老妖吸够了煞气,估计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师兄的步伐怎么有些古怪,往东三步,又退回西侧,嘴上说要走,却迟迟留在阵前。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这是—— 他们既忐忑又兴奋,紧盯着蔺承佑的步伐,一动也不敢动。 蔺承佑趔趄了几步,不动声色看过去,绝圣和弃智微微点头,蔺承佑勉强稳住身形,提气往后一跃,落到了屋檐上。 他踏在瓦当上,笑着负手向前走:“枉你修炼数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却不肯修炼修炼脑子。月灯阁是圣人筵飨进士之处,每年登科放榜之时,儒家的浩然之气,令天地为之一清。 “此剑虽是道家之物,但生来阴戾嗜血,用寻常的道家法子来压制它,只会适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贤传圣经,或可涤清戾气。我师尊将九天玄剑供在月灯阁,正因为那是儒家圣地。” 他说得有板有眼,老妖细长的眼睛幽光闪过,终于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时,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蔺承佑这小子突然冒出来,屡屡误她大事。 她即将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凤髓,要招来群煞对付蔺承佑,必须以自身做饵,因此她明知会损伤本体,也毅然斫下一指。 从她将断指扎入土内那刻起,就引来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诱得众煞困住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蔺承佑牵制群煞,在两方斗得不可开交之际,她坐收渔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们的灵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涨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时,这些掠夺来的庞大煞气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还差一些火候,万万不能在这种紧要关头离阵,但蔺承佑满腹奸计浑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谎也就罢了,万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剑回到此处,没准真能回天转日。 要不要出阵阻拦他?她心中委决不下,银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风往院外掠去。 绝圣和弃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为拿捏不准她的反应,大气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来:“我劝你少动花花肠子,别说区区一把破剑,就算把你师尊请来也奈何不了我。不如我们打个赌,你设下的那个 ‘破煞结’究竟能拦我多久?在你回来之前,我能不能把你两个小师弟统统吃到腹中?”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炸,这妖物不但不肯上当,还反过来拿他们要挟师兄。 蔺承佑的笑声远远飘来:“右边那个叫弃智,平日爱沐浴身上干净些,你若不嫌弃,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两个小道童捂住嘴,嘤嘤哭起来。 众人这时已奔到院门口,杜夫人年纪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后头,听到蔺承佑这番话,她脚下一个踉跄。 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虚,如果真有九天玄剑,哪会跟那老妖攀扯这么久。可惜不管蔺承佑怎样用言语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阵。 她扭头看向庭院,众煞被院落上方那张金网困住,一个个如无头苍蝇般在阵中乱撞,那些被蔺承佑烧毁的花草却似有了死而复生的迹象,一阵薰风吹过,焦枯的枝叶幻化出绚丽夺目的颜色。 老妖端坐在姹紫嫣红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滕玉意心中悚然,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对策,定会生出天大的祸端。 她心生一计,低声说:“姨母,等一等。” 随即扬声道:“蔺世子,我有一件护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剑,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袭,我正是用此剑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弃,不妨拿去一用。” 她这话是专说给老妖听的,此剑颇为古怪,不见得愿受蔺承佑驱使,蔺承佑眼空四海,也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肠。 她话音未落,便觉两道冷厉怨毒的视线投过来,滕玉意微露笑意,接着道:“别看这妖物猖狂,遇到此剑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烂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块,一削便是一大块……” 她笑吟吟地,有意说得极慢,老妖眼睛里的怒火喷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烧出个洞。 夜色中墙头瓦当响了一下,蔺承佑果然极聪明,当即饶有兴味道:“竟有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与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剑鞘往房梁上掷去,蔺承佑捞到手中,原来是把三寸长的小剑, 月光下呈莹碧色,剑刃锋薄如叶片,抚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见过无数绢彩珠璧,翡翠做的剑却是头一回见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质,竟能经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细看,剑身上的光亮就不复莹透,像蒙上了一层灰雾,慢慢转为黯淡。 他不露声色用袍袖挡住老妖的视线,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认主的法器,离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没什么两样,非但伤不到老妖,还会白白折损剑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头戴冪篱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见半点慌张之态。滕绍他见过几回,戍边守国的名将,此剑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绍给女儿防身的。 可这小娘子不像会武功,哪怕把剑交还给她,凭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间改了主意,笑着点点头道:“好剑,好剑。月灯阁太远,小娘子此举直如雪中送炭。我捉过不少妖怪,但从没吃过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脍,正好拿来下酒。” 说着随手指了指门口的几名护卫:“你们到前头拿些醯羹,再取几壶松醪春来。” 这架势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园子里举酒列膳,护卫心里虽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违逆小主人的命令,一边戒备地瞪着老妖,一边缓缓后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动手的时候,别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给我。” 蔺承佑扬了扬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么?” 滕玉意摇摇头:“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凑成一双。它皮糙肉厚,极难嚼动,我打算先放到瓮中腌制些日子,待肉软皮酥,再蘸了橙齑来吃。” 他二人有来有往,那旁若无人的口吻,简直把老妖视作下酒菜。 这下不只那老妖气得七窍生烟,连杜夫人和留下来的护卫都瞠目结舌。 7、第 7 章 蔺承佑懒洋洋道:“滕娘子说得有理,这妖怪身量不小,一顿的确吃不下,带回去慢慢腌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头,若是一个人吃得不过瘾,大不了把亲朋好友叫过来一起吃。” 老妖听得怒火中烧,身子一起,俨然要出阵,众人看在眼里,心瞬间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动了一阵,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着把汗,费了这番功夫,哪知老妖仍旧不肯上当,时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里的人谁也逃不掉。 蔺承佑倒是稳如泰山,慢悠悠转动剑柄:“趁这妖物不敢动,我现在就试一试,看看是这把翡翠剑好用,还是九天玄剑了得。” 他冷笑一声,双臂轻展,纵身跃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个剑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剑的厉害,硬挡便是死路一条,于是仰天一倒,硬生生腾空而起,今晚当真遇上了两个克星,才打伤蔺承佑,又冒出个滕娘子,换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说,不必等对方靠近自己,它远远就能将其撕成碎片,可那剑偏偏落到了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么像没见过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肉,不怕人笑话么。” 她婉媚笑道,有意绕阵而飞,蔺承佑要逼她出阵,她偏要诱他进来。 蔺承佑却陡然收住去势,坏笑着往后一纵:“罢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丑陋。有句话听过没,‘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里头,你这模样也属实难看,我别说吃你的肉,多看一眼都嫌腻歪。” 老妖脸色大变,她修炼数百年,始终未能修炼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数月前开始强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顶着一张老丑的脸。 先后攫取了十来个女子的躯壳,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国公夫人,才知何为绝色。 当了几个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了,蔺承佑的话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开始抽搐:“你找死!” 蔺承佑火上浇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么,就不怕被它的毒气损及容貌?” “也对。”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还是拿回去喂牛喂马吧。” 老妖双目赤红,再也按耐不住,双腿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们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蔺承佑身子一刹,笑着回身要逃,不料牵动了痛处,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绝圣和弃智大惊:“师兄!” 众护卫大惊失色,也狂奔而来。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错过这绝佳的机会,无需追出阵外,探爪就能把蔺承佑撕成两半。 蔺承佑果然伤重,低头不住咳嗽,老妖阴森森地笑,手下正要发力,哪知蔺承佑低笑两声,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趁老妖来不及缩手,拽着她一飞冲天。 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后几口灵力,居然着了蔺承佑的道,好在阵法就在脚下,遁回去还来得及。 因为急于脱身,她释出一团团烈焰般的黑雾,蔺承佑丢开她纵到一旁,口中却喝道:“换阵!” 两个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跃而起,撩着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飞,来回一个交错,眨眼就变幻了阵型。 老妖心里暗道不好,急忙高声念咒,脚下的藤蔓听到呼唤,暴涨数尺缠上她的双足,她正要使唤它们将她扯回阵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童身后窜出两道金芒,光芒交绕在一起,回旋向上攀升,触到头顶的盘罗金网,三道金芒合为一股,老妖只觉得大力从脚底袭上来,没来得及跃到阵中,就被远远弹出了阵外。 老妖仓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缓过了劲,狼狈抬起头,就见蔺承佑立在不远处的树稍上,似笑非笑看着她。 “你拦得住我吸纳灵力,拦得住我成魔么?”老妖恨得咬牙,蔺承佑千方百计诱她出阵,小道童负责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蔺承佑耍得团团转,竟不知他们三个何时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蔺承佑却不再与老妖打机锋,径自把翡翠剑扔给底下的护卫:“还给滕娘子。” 随后跃下树梢:“动手,换玄天阵。” 小道童高声应道:“是。” 滕玉意接过翡翠剑,转身拉着杜夫人就走,成功诱出了老妖,接下来就好办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蔺承佑的雪白褖领上全是斑斑血迹,他本就伤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内力拽她出阵,如今已是强弩之末,撑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当即改了主意,撇下蔺承佑,转而追袭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转眼就跑到了门口。 老妖沿着檐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云楼,除了要报那一剑之仇,也因为安国公夫人五藏大亏,与其浪费自身功力给虚弱躯壳续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鲜的美人皮囊。 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纤白明媚,虽不及安国公夫人丰腴,但多了几分少女的袅娜之态,她很惊讶于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动了念头。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袭滕玉意,后头三人居然不阻拦她,只听小道童道:“师兄,真要用这阵法吗?” “都摆好阵了,还啰嗦什么?” “可是我才想起来,师尊说过,玄天阵需得童男子之躯主阵……否则非但不能上彻于天,还会损及布阵之人。 “……” 另一人也道:“这阵法虽能大杀四方,但师兄若不是……也不必强求,大不了先用别的阵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云观,再设阵镇压它。” 树妖暗中发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对蔺承佑这样的纨绔公子,还能问出这样的蠢笨问题。 看来这阵是摆不起来了,她愈加放了心。 众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灵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兴奋莫名,一路穷追不舍。 滕玉意惊惧不已,隔着墙一边跑一边骂道:“妖物,你死到临头了还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后是谁。” 老妖:“你还指望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气大伤,早就自顾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谁也不指望,不过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断,大可以来试试。”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蔺承佑刚才是如何合力诱她出阵,气得牙痒痒,愤而劈断了面前垣墙,倾身要捉住滕玉意,忽觉一股怪风袭到背后,轻轻慢慢,如绵如絮。 老妖心头涌出不祥的预感,欲要扭头一探究竟,怪力却陡然扬升,如雄兵会师鸣锣击鼓,驱千旗,驭百兵,排山倒海压向她头顶。 老妖脑中轰然巨响,汇聚全身煞气要回击,可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术迥然不同,赫赫扬扬蕴含着无穷正气,压根不容它躲闪,千钧之力就当头砸下来。 老妖佝偻着僵在半空,魂魄仿佛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头往前看,只见院中火龙四处游走,煞物们大半都被缠住,不是凄厉惨叫,就是顷刻间焚成了黑灰。 夜风送来低沉的诵咒声,敲金戛玉,轻悦如泉,仔细一辩,是蔺承佑的声音。 “载营魄抱一,我来御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还未来得及挣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门。 老妖惨痛低嚎,拼命想挣开束缚,雪光却如灵蛇般缠绕而上,将她紧紧缚住。 蔺承佑悬立于半空,诵咒的嗓音一声高过一声,老妖止不住地战栗,从脸庞到脖颈,一寸寸露出褐黑虬结的树皮,肩上的长发,更是慢慢化成缕缕枝条。 眼看数百年功力要毁于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声啼哭起来。 她音韵凄凉,似乎悲不自胜,蔺承佑无动于衷,小道童和护卫却动了恻隐之心,腹中多少伤心事,仿佛都被这哭声一一勾起。 蔺承佑心中暗骂,到了这时候还在耍花招,释尽一身煞气来乱人心智,不懂防备之人,往往沦肌浃髓而不自知。 他拂开镇坛木上的符纸,挥袖一扬,击出镇坛木,老妖被打得浑身激灵,哭声戛然而止。 绝圣和弃智晃了晃脑袋,顿时清醒过来。 蔺承佑落回阵中,把丧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问:“耍这么多花样,是不是想让我放你一马?” 老妖眼珠转了转,抖瑟着拼命点头。 “你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如果答上来了,我可以考虑不将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呜呜作响,自是求之不得。 “数月前你还只是醴泉山脚下的一只树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寻常,自你潜入长安,三月来已杀了十来名女子,是谁点化你修炼魔道?又是谁教了你夺人躯壳的心法?你今晚潜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还是单纯为了作恶?” 老妖神色复杂,踟蹰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蔺承佑弹指一挥,老妖咳了好几声,哑声道:“说来全凭机缘,从未有人指点,我在山中苦练,那夜遇到雷雨,为了避劫闯入一个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洞中数月,无意中堪破了天道,夺人躯壳的法子是自己悟出来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为不耐烦每日用功力给安国公夫人续命,想换具新鲜的美人躯壳罢了。”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袍袖一挥,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烧起来,每一块骨头缝都钻进了万只蚂蚁,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醴泉山后头找寻,我所在的山头千年来未有人探访,早已成了空山绝谷。” 蔺承佑简直是铁石心肠,非但不停手,还示意绝圣和弃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凄声痛骂:“蔺承佑!你这小人,说好了答完问题就放我一马,怎能言而无信?” 她话音刚落,符纸化作火龙攀上老妖双腿,这回它连下半身也化成了树根。 蔺承佑笑容里透着残忍:“你残害了这么多生灵,还指望不吃苦头么?我给你的机会不多,你别想着耍花样,老老实实告诉我,点化你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老妖心知再来两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数百年,怎甘心做回无知无觉的老树,挣扎了又挣扎,只得饮恨吞声:“我说,我说……”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开腔,天幕陡然一亮,头顶的穹窿传来虺虺之音,不等众人作出反应,一道雪亮的光电滚滚而下。 蔺承佑面色微变,这东西直奔阵眼,分明为救老妖而来。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过树妖往后一纵,符龙失了他的控制,顷刻间将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仿佛有所知觉,居然横空一拐,化作一团白雾隐没在半空中,来去皆无形,仿佛从未出现过。 绝圣和弃智召回镇坛木,纵起来拥到近前,低头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细的幼树,上有碧苔包绕,异香扑鼻而来。 两人惊魂未定:“师兄,那怪雷是为了救老妖来的?” 蔺承佑紧盯着那道光电来时的方向,从怀中取出锁魂豸缚住幼树扔给二人:“回破煞结里待着。“ 又冲那几个仍在拭汗的护卫道:“你们速将几位伤者和安国公夫人送到昭乐轩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跃到垣墙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乐轩院落局促,统共只有一间寝房,滕董两家别无选择,不得不安置在一处。 宫人们大多吓破了胆,护卫也是心有余悸,直到收拾停当,众人还有些魂不附体。 杜夫人双腿打颤,把滕玉意楼在怀中一个劲地拍抚,滕玉意回想方才蔺承佑对付老妖的情形,简直满腹疑团,蔺承佑不但追问老妖为何去竹林,还猜测有人在那等它,这一点她之前从未想过,当时她带端福等人赶到时,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仆,只知表姐遇袭,对起因一无所知。 假如老妖并非偶然闯进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约,那人藏在何处?表姐被老妖袭击,会不会是因为表姐无意中撞见了什么。 她来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惊,忽听姨母轻声呼唤表姐,这才回过了神。 蔺承佑给的药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数消退,白芷和红奴虽然还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转的迹象。 端福安置在外头廊庑下,待滕玉意去看时,呼吸也渐趋平稳。 靠窗的榻上,安国公夫人和董县令家的二娘子并排躺着,一个气若游丝,一个因为没服药,依旧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里逃生,等缓过了劲,想起蔺承佑给的丹药全被滕娘子抢走,而今滕家那几个服了药都见好转,唯独她家二娘命悬一线,她不由忧心如焚,一边照料董二娘,一边时不时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满含指责和怨怼。 滕玉意察觉背后的视线,扭头要看个究竟,这时宫人进来传话:“世子走前说他有一事要查证,屋里几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让奴婢们提前做些安排。” 杜夫人早前隐约听见几句,只当蔺承佑要过来查探伤情,原有男女大防之虑,这下彻底放了心,赶忙应道:“是。” 管事娘子盼着从蔺承佑处再讨要几粒救命药丸,自是百般应承:“全听世子安排。” 宫人们便将五位女伤者并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帮着搴帘时,无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发现董二娘面上并无金灰色,气息竟也算平稳。 噫,不是中了妖毒么?她心中一动待要细看,管事娘子就因为怕过风把帘幄挡上了。 滕玉意干脆绕到帘子另一头,不动声色再次察看,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纷至沓来,庭前开始有人说话了,宫人应承了几句,掀起门帘进来回道:“镇国公府的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来了。” 杜夫人错愕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将军名叫段宁远,镇国公府的长子,玉儿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则是段宁远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长到十七岁时,嫁去了洛阳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岁,历来感情亲厚。日后玉儿嫁给段宁远,还得叫段文茵一声“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宫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云楼观大酺,听说滕娘子受了惊吓,段小将军和永安侯夫人特赶来相帮,另有几位跟镇国公府沾亲带故的夫人听说此事,也赶来照应。奈何世子为了捉妖封禁了中门,他们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现听说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内苑来了,永安侯夫人在外头问,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进来探视。” 宫人说话这当口,外头廊下有好些妇人喁喁细语,倒是没听到段宁远的声音。 滕玉意心里冷笑,面色却如常,杜夫人只当她害羞,拍了拍她的手背,悄声道:“来得这般及时,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经挡上了厚实的幔帐,杜夫人再无顾忌,理了理臂弯里的巾帔,热情相迎:“快请进。” 这时外头一阵喧嚣,又有人进了院子。 “受伤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谁?”是蔺承佑的声音。 滕玉意有些吃惊,蔺承佑这么快就回转,不知可查到了什么。 “是万年县董县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几位官员千金约好了在江畔饮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赶回城救治怕来不及,听说请到了道长,便托永安侯夫人关照也进了紫云楼。” 滕玉意意味深长瞥了瞥帘后,她早该料到,若无贵人相邀,寻常官员的家眷不能入紫云楼,原来把董二娘揽进来的“贵人”不是别人,正是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 他们姐弟一贯情深,前世段宁远因为跟她退亲之事险些被逐出镇国公府,全靠段文茵从洛阳赶来为弟弟说好话。 这几日赶上上巳节,段文茵回长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别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头上,更奇怪的是,两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应承下来了,除了受弟弟段宁远所托,滕玉意想不出别的因由。 她盘算日子,眼下是早春,离段宁远上门退亲还有三月,可见段宁远对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早。 蔺承佑道:“我要进屋察看伤情,里头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听到此处,当即从榻上弹起来,一溜烟奔到门外,扑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药交给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无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悬一线,只求世子救命。” 就听一位年轻男子讶道:“药未分给你家二娘?!” 正是段宁远的声音,隐含怒意和指责。 管事娘子只顾磕头,泣不成声。 8、第 8 章 管事娘子哭得正凶,一名女子冷冷打断她道:“事出突然,滕娘子这样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成王世子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孙,有他在,还怕救不了你家娘子么。滕娘子现在何处?她年岁尚小,遇到这样的事,想必吓坏了,速带我们进去,我得亲眼看看她才放心。” 段文茵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面上对滕家关怀备至,实则提醒弟弟别因为董二娘失态。 段宁远果然有所收敛,当即转移话题道:“世子,伤者都在屋内?” 杜夫人本来满脸疑惑,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蔺承佑应了一声,问宫人:“屋里都怎么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嘱咐,已将五名女伤者安在一张胡床上,床前障以厚帘,只露出舄底供辨认。” “安国公夫人不必跟其他伤者放在一处,她被妖物附身这么久,能不能活过今晚尚未可知,屋里备一盏热汤,前头备上犊车,待送服完第一剂汤药,立刻将安国公夫人送到青云观去。” “是。” 滕玉意料着外头的人要进来,便随姨母起了身,她头上的幂篱不曾撤下,倒也无需避嫌。 来人不少,除了蔺承佑和镇国公府的人,还有好些云鬓华服的贵妇。 头一个进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来长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装,段文茵也热衷此道,今日虽是赴宴,她不着襦裙却做胡人装束,头上戴着金锦浑托帽,脚踏玄色缕金紧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这装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种英姿勃勃的气度。 段文茵进屋后左右一顾,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们来迟了,前头郡王殿下忙着疏散众人,我们几个不肯走,务必要过来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惊吓吧?玉儿可还安好?府上几位伤者现下如何?” 杜夫人领着滕玉意迎过去,笑着道:“劳夫人挂怀,现都无事了。”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规规矩矩上前行了一礼。 段文茵揽过滕玉意上下端详,鹅黄色半臂,单丝碧罗笼裙,幂篱的皂纱挡得住远处的窥视,却挡不住近距离的打量,仔细看下来,她由衷称叹,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莹白如霜,当真是姝丽无双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见了,上回两家过亲时玉儿还是个小娃娃,如今都长得这么高了。头几日就听说玉儿要来,正好我也在长安,本想着这几日邀你去西明寺赏花,哪知刚来就出了这样的事,还好我们姨母也在,否则只怕要吓坏了。” 杜夫人热忱道:“这孩子心性强,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骇人,回头得好好收收惊才好。” 言罢,杜夫人又带着滕玉意见过其他夫人,这里头既有镇国公府的姻亲,也有与滕绍有过袍泽之谊的同僚家眷。 说话间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后,只见门口站着一名年轻公子,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将军。 杜夫人心里眼里都漾开了笑,这门亲结得好,这孩子出落得愈发出色了。 段小将军颇为知礼,进屋之后垂眸拱手道:“晚辈见过夫人。” 杜夫人微笑颔首:“好,你有心了。” 寒暄了几句,杜夫人不经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侧,满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宁远身上去了,说来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羁的模样,倒是比段小将军更惹眼些。 蔺承佑并不肯进来,在她们叙话的时候,他歪坐在外间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叩着把手,等到宫人奉茶上来,他将一道符盖在茶碗上,让他们速给安国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进屋后一直跟在蔺承佑身边,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蔺承佑面前: “世子,救人要紧,那救命的丹药还请再给老奴一粒。” “没了。”蔺承佑答得很干脆。 屋子里寂然无声,众人视线都调了过去。 段宁远给杜夫人行过礼后便静立在一旁,面上沉稳自持,却藏不住眼睛里的忧惧,听了这话他强笑道:“世子最爱说笑。青云观遍揽天下道家奇珍,别说只是一瓶丹药,起死回生之术也不在话下。拿出来赏这仆妇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烦。”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那丹药叫六元丹,药材殊不易得,师尊为了炼制这瓶丹药没少费工夫,自己舍不得服用,给我做防身之用了,头先那一遭已经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几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顾错愕,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听说此药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却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炼制此药讲究机缘,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为不易得,堪比物华天宝。 长安城里听过六元丹的人不少,无不心生贪念,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就招灾惹祸了,只因是蔺承佑之物,才没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声大哭:“几年?我家娘子岂不是没救了?可怜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样,竟这般命苦。” 她边哭边趴伏到地上:“待会老爷赶来,定会肝肠寸断。夫人卧病在床,要是听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将军家连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却只能白白等死。” 这话听起来凄凉,但明里暗里都在指责滕玉意自私无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识把滕玉意护到身后。 玉意这孩子行事从不论对错,最是护短,端福跟在玉意身边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来一百回,玉意也只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这事当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毕竟正是鲜花般的年纪,若就此没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桩。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还有旁的法子,否则—— 众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声牵引,滕玉意却暗中留意胡床前的帘幄,就在段宁远跟蔺承佑对话时,帘内稍稍动了下,幅度极小,不留神未必能发现。她心里有数了,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蔺承佑也在留意床帘,看见床前那微小的涟漪,嘴边露出一点讽意,待要起身,段宁远却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还有别的法子?” 蔺承佑瞟了眼屋内,干脆重新坐下:“没有。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赶上上巳节,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寻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时邪气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断妖物一臂伤了它元气,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伤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药,我也没法子。” 段宁远喉结滚动,一字一顿道:“当真无药可救?” “无药可救。”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道:“段小将军,我们师兄自己也受了伤,倘若还有六元丹,他为何不给自己服下?” 众人这才瞧见蔺承佑衣袍上还带着血迹,气色也比之前差许多。 宫人们方才吓破了胆,没顾得上留意蔺承佑的衣裳,这一望之下,顿时心惊胆战,一窝蜂拥上去,忙着侍奉巾栉:“世子,可要老奴派人去尚药局宣余奉御?” 蔺承佑不耐烦地抬臂挡开:“少大惊小怪的。” 管事娘子仍在哀哀啼哭:“真是飞来横祸,夫人患病,二娘整日在床头服侍,难得出来过趟节,就这样丢了性命。只需一粒药丸而已,为何这般心狠——” 段宁远木雕似地僵立着,满腔凄楚无处发泄,想起方才的事,怒而瞪向滕玉意。 这就是他的未婚妻?戴着面纱看不清面容,但这女子无疑是他见过的面目最可憎的人。 “来时路上还有说有笑,就这么没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家二娘菩萨般的心肠,平日连花草都舍不得糟蹋,这是造的什么孽!为什么偏偏是二娘……” 段宁远脸颊的线条若隐若现,分明在紧紧咬牙,终于被这番话狠狠刺中心肠,冷不丁开口道:“滕娘子,药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没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药,凭什么滕家尽得,连一粒都不分给旁人?” 他嗓音都哑了,显然因为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断喝道:“宁远!” 杜夫人道:“段小将军,玉儿把药分给明珠她们时并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药,若是提前知道不够分,断不会这样安排。” “最后一粒时总该知道了?依旧给了自己的下人,可见她眼里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对她来说轻如草芥。姐姐,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岂是段家的良配?” 众夫人瞠目结舌。蔺承佑抬头看向段宁远,眼里有些惊讶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说什么!” 滕玉意施了一礼,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听到了,段小将军因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亲。”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声宽慰滕玉意:“宁远席上饮了不少酒,脑子糊涂才会胡言乱语,玉儿你多担待些,这些醉话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颔首:“段小将军酒后失言要旁人多担待,我们在林中遇妖时又该请谁多担待?” 段宁远噎了一下。 “我们好不容易从林中逃出来,妖物又追到了紫云楼,当时揽霞阁大乱,表姐她们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搁了救人的好时机,用药前未能估量药丸的数量,出来时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将军,换作你会怎么办?” 段宁远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为了公允起见,最后一粒理当分给旁人。” “但端福并不只是滕家的下人。”滕玉意语调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挡一阵,我们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药却不救,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徒了?” 段宁远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强词夺理,碍于太多人在场,他竟无法堂而皇之驳斥。 “在你们眼中,端福只是个地位卑贱的下人,但他何尝不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一个人若连自己恩人都不顾,拿什么去搭救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倒想问问段小将军,你将我视作仇敌,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是怨我没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药给了董二娘却不顾端福,你还会痛斥我行事不公么?!” 段宁远一僵,仿佛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脸上火辣辣露出惭色。 诸位夫人都是过来人,看看胡床前的厚帘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过味来了。 早在院子里的时候,宫人就说过董二娘能进紫云楼全托永安侯夫人关照,段小将军匆匆赶来,不过问滕家下人,反对滕玉意横加指责,哪像为了滕家而来,倒像是冲着董二娘来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宁远:“玉儿今晚几番遭受惊吓,段小将军漠不关心也就罢了,怎能连当时的情况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儿头上,她年纪虽小,遇事尚能冷静自持,能救下这么多人,玉儿占一半功劳。换成别的孩子,别说发药救人,早吓昏好几回了。 “段小将但凡还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药不够了,并非玉儿的错。‘自私霸道’这样的话,我们玉儿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将军没资格说这样的混账话!” 段宁远羞惭满面,方才他心智大乱迁怒他人,如今冷静下来,也知自己做得过火,当着众人的面,他自知无可辩驳,干脆撩起衣袍欲要赔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这一步,怎肯给他开口自辩的机会,她垂泪福了一福,再次开口道:“段小将军是顶天立地的男儿,说出去的话没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将军亲口说要退婚,还请诸位夫人做个见证。” 段文茵面色大变,滕玉意这话摆明了要反将一军,早该料到滕家的孩子极有主意,绝不会白受委屈不还击,她忙打着哈哈道:“玉儿误会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闹不休,听了难免让人不舒服,宁远问出那番话,无非想叫这糊涂妇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误会,绝没有反过来质问自家人的意思。宁远,我早说你过于刚直,原是一片好心,说出来的醉话净惹玉儿误会,你现在心里一定懊悔莫及,还愣着做什么,快给玉儿和夫人赔礼道歉!” 滕玉意“黯然”摇头:“段小将军醉酒还是伤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写信将此事告知阿耶,请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阅历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还请你们帮着做个公断。” 众夫人原不想卷入两家是非,但听到滕玉意执意要将此事告知滕绍,可见这孩子不会让段家糊弄过去,滕绍是个厉害人物,段小将军今晚的做法也着实让人心寒,她们不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忙道:“可怜见的,刚到长安就遇到这许多事,我们心里都明白,玉儿受委屈了。” 段宁远脸色青一真红一阵,段文茵气恼又无奈,玉意这孩子看着不谙世事,性子却如此决断,几句话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这下如何是好,宁远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犯糊涂,叫人想遮掩都无从遮掩,真闹到退婚的地步,过错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云楼,明日流言蜚语便会传遍长安。 9、第 9 章 段文茵在心里把段宁远狠骂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传出去有损镇国公府的名声,弟弟举措失当,不宜再一味强辩,要打消玉意的念头,还得她这个做姐姐的来转圜。 她酝酿一番待要开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蔺承佑行了一礼:“敢问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药的话能挺多少个时辰?” 蔺承佑瞟了眼露在帘外的那五双鞋,那人倒沉得住气,进屋这么久,到现在都没露出破绽,他懒洋洋放下茶盏,起身往里走:“顶多两个时辰吧。” 滕玉意点点头走向胡床,边走边挤出几滴假惺惺的眼泪:“从事发到现在,少说有两个时辰了,想来董二娘已经仙逝了,没能救成她,我心里也不好受。” 她走到帘前作势要行礼,哪知头晕眼花,一下子没能站稳,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压得董二娘浑身一僵。 滕玉意当即做出惊慌模样,骇然后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动了。” 众人大吃一惊,急忙拥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个打开帘子探鼻息,热丝丝的气息喷到指尖,果真还活着。她先是狂喜而后疑惑,早过了两个时辰了,二娘为何未服药也无事。 杜夫人抻长了脖子张望,也是满脸震惊,端福他们中毒后的脸色她是见过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锅,哪像这位小娘子,气色跟常人没什么两样。 其他人愕然相顾,中妖毒该是什么情形她们没领教过,但这哪像将死之人? 绝圣和弃智装模作样凑热闹,师兄早示意他们到帘后一探究竟,但他们忙着用符汤引出安国公夫人体内的妖毒,一直没顾上察看那四名伤者。 滕娘子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们下怀,扭头看师兄,师兄满脸坏笑,干脆抱着胳膊看起了热闹。 段宁远震惊过后,露出大喜之色,一时情难自禁,疾步往床边走,被段文茵厉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这是怎么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帘后,错愕地看董二娘的脸色,“世子方才不是说过,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撑两个时辰。” 两下里一对比,她渐渐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吓昏过去了?闹得这样大,论理早该有动静了。 屋子里一时鸦雀无声,这情形断不像中毒,众人心思浮动,连段宁远也有些疑虑。 滕玉意挑起一边秀眉,董二娘不动如山,为了段宁远还是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刚才她压得极重,本以为董二娘吃痛不过会叫出来,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该用簪子狠狠扎一扎,眼下对方有了防备,还如何证明是真昏还是装睡。 她故作惶然:“会不会并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别的邪术?” 屋里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识到,二娘昏过去后的种种表现与滕家那几个并不一致,当时她五内俱焚未曾细究,此时却越想越不对劲。 她心里隐约有些不安,忙顺着滕玉意的话头道:“对对对,来江畔的路上撞见那妖物后就昏死过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诡诈,没准着了别的道也未可知。” 绝圣冷不丁道:“这位婆婆,您是说我师兄看走了眼嘛?我师兄年纪虽不大,道术上可从未走过眼。” 管事娘子慌忙摇头:“断不敢小瞧世子的道术,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后迟迟不醒,总该有个缘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帮着仔细瞧一瞧。” “我看是惊吓过度。”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体弱之人遇到这样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归位也是有的。” 段宁远暗松口气,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势跪下磕头:“我家娘子素来比旁人体弱,不知世子可有对策。” 蔺承佑笑道:“有,当然有。” 他不紧不慢朝胡床前走了两步,猛不防屈指一弹,一道银光从他襕袍前划过,笔直弹入了厚帘中。 董二娘露在帘外的脚抽动了一下,没过多久整个帘子都开始抖动,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终于着了火似的从床上弹了起来,遏制不住四处抓挠:“痒、好痒。” 众人始料未及,集体愕住了。 蔺承佑笑容不变,目光却冰冷:“胆子真不小!” 段宁远僵在原地,耳畔心里全是电闪雷鸣,他行过军,士兵受伤昏迷什么样他知道,真要丧失了意识连冷热都不知,怎会轻易就被痒醒。 管事娘子慌张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痒,歪靠在床边,软绵绵道:“……乳娘……我……我这是在何处?” 管事娘子倾身将董二娘搂到怀里,一遍遍抚着她的头发道:“我们来时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当场吓昏了,这是紫云楼,娘子刚醒来,幸有成王世子和两位小道长,妖物已经被降服了。” 段文茵忍无可忍,断喝道:“你们主仆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时候哪有半点虚弱之态,分明已经醒了一阵了,真当我们没长眼睛么!” 董二娘脸色煞白,成王世子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悬崖边,若是就此认了,定会惹出无尽的麻烦,但刚才那一幕众人都看在眼里,全盘不认也说不过去。 她强忍着身上的奇痒,懵懵懂懂环顾四周,随即以手抵额,仿佛头痛欲裂:“……我只记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后头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动了,但脑子一阵阵发晕,突然觉得身上奇痒无比,一下子醒了过来。”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仆妇为了药丸哭闹不休,你就一句不曾听见?” 董二娘茫然摇头,忽觉两道冰凉的目光落在自己头上,迎面望过去,就见一个头戴幂篱的碧衣少女望着自己,虽然不言不语,却无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险些痛叫出声,万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这一举动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头痛欲裂,不知是醒是梦,想睁开眼睛瞧瞧,只恨浑身上下全无气力,知道耳边有人吵闹,但声音离得太远,连一句都听不真切,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绝非有意如此——”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性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 段宁远心知不妙,尽管一肚子疑问,仍硬着头皮道:“昏迷刚醒之人,糊涂也寻常,少则半个时辰,多则数日,这种醒了却不自知的情况,其实并不罕见。”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触到段宁远的锦袍便即移开,她咬了咬唇:“实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边遇到那邪物,我只当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来,脑子里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错了何事,也不明白为何要一再盘诘我…… 她说着说着,眼里已是泪光盈然,有几位夫人心肠较软,见状动了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侥幸活下来,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声啜泣:“如果能醒来,早就醒来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给我使了什么法术,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现在。” “你撒谎!”绝圣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 众人愕然,段文茵惊疑不定:“小道长,此话怎讲?” 弃智重重哼了一声,举起手中的镇坛木:“这就是证据!今晚师兄本在月灯阁击毬,临时被找来捉妖,半路就听说共有五位伤者陷入昏迷,赶到揽霞阁之后再次询问,确定是四女一男,当时情势凶险,师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亲自察看伤者,便摆了‘五藏阵’。 “谁知伤者数目对不上,游魂只有四枚,说是伤了五人,实则有个人是装的,五藏阵非但没能镇住那妖物,还害得师兄被妖物打伤。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们,因为摆阵之人最清楚,你的元魂始终未离过体。” 这话犹如平地一声雷,震得众人耳边嗡嗡作响。段宁远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变得极难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惊慌地望着弃智手中的镇坛木,管事娘子结结巴巴道:“怎么会……绝不可能,这、这……其中多半有什么误会。” 蔺承佑看看左右的宫人:“你们傻了么?我忍这老东西很久了!!” 宫人们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惊失色,慌忙跪下磕头。 宫人不顾管事娘子嚎叫,先将她捆了个结实,又找了双臭气熏天的足袜,往她嘴里一塞。 蔺承佑嗤笑:“误会?捉妖时有多凶险你们看不见么,‘五藏阵’可以借力打力,是极邪门的法术,单有一点不好,就是一旦数目不对就会满盘皆输,我因为误信有五位伤者,险些连命都没了,到了这地步,还敢说什么误会不误会!” 他冷冰冰地看着董二娘: “不妨把话再说得明白些,我摆阵的时机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开始就是装的,没别的解释。你并未昏迷,为何打着求医的名头混进紫云楼?!”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来。 10、第 10 章 屋子里寂然无声,数十双眼睛盯着董二娘。 一位宫人疑惑端详董二娘,忽道:“老奴想起来了,前几日世子出行,董明府家的犊车曾经出现过好几回,头先世子从竹林抄近路去月灯阁,董家的车也跟在后头,要不是世子令人在竹林外设了幔帐,还不知董家要跟多久。这位董娘子,你们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为何总跟着世子?” 段宁远不知有这番曲折,震惊过后,表情又难看了几分。 绝圣一拍脑门:“我知道了,师兄,这对主仆一个乔装中毒,另一个千方百计向你讨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药分给了她们,又或者师兄摆的不是五藏阵,六元丹不就被她们顺利诓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乱起来,却仍不肯开腔。 蔺承佑讥笑道:“是不是还没编好谎话?没关系,正好我也没那个耐心。按照本朝疏律,‘盗五十匹绢以上者,流三千里’,盗虽不得,亦当徒二年。你主仆合力盗取六元丹,凭六元丹的价值,仗五十、徒二年没问题,如此重罪,也不必劳烦万年县审理了。来人,直接将这对主仆送往京兆府。”(注1) 董二娘面孔一下子变得煞白,下意识看向段宁远,段文茵眼里匿着淡淡的嫌恶,不动声色挡到段宁远前头,好在段宁远只定定看着董二娘,没再冲动之下犯糊涂。 宫人正要围住董二娘,董二娘眼里涌出一层薄薄的水雾,忽道:“慢着——” 她含泪望一眼蔺承佑,缓缓俯伏到地上:“我并非存心诓骗世子的六元丹,只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众人诧道。 董二娘默然颔首,想开口,身子却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给她用了什么邪术,痒得她无法自处。 “我阿娘年初起开始生病。”她一阵冷一阵热,强忍着开了腔,“我阿爷遍寻名医,卜筮针灸无一不试,用了无数药石,阿娘都不见好转。也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日阿爷去慈恩寺奉香,回来后就做了一梦,梦中一位佛陀告诉阿爷,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讨药。我阿爷醒来后打听,得知成王世子随身带有异药,他老人家认定此梦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带着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谒,可惜成王夫妇出京远游,世子也不在长安,阿爷接连找了一个月,连世子的面都未见到。 她本就生得极貌美,说话时肩膀微微发抖,加上泪珠双垂,颇有些梨花带雨的柔婉之态。 “此后我阿娘病重,我阿爷也因为连日奔波病倒了,数日前我和我阿兄听说成王世子回来了,怀着一丝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许时运不济,别说讨药,连拜帖都未递到世子手里。我将此事禀告病榻上的阿爷,阿爷哀叹,一切都是缘法,连日来他托同僚帮忙牵线,人人都说帮不上忙,清虚子道长为了炼制六元丹吃了不少苦头,药虽然给了成王世子,世子却因为疼惜师尊的心血,从不肯将此药赠人。” 屋里的人暗想,这倒是实话。六元丹堪比异宝,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馋,前年韦尚书的夫人病危,韦尚书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后找清虚子道长,均不奏效。后来还是求到了圣人跟前,经圣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虚子道长当众发话,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着此药防身,除非大魔作乱或是情势危急,断不能拿来舍人,否则世子自己会有性命之攸,此话一出,才彻底断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凄楚地说:“阿爷说,‘长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个个都跑到成王世子面前求药,世子是给还是不给?清虚子道长那番话听似不近人情,实则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烦。罢了罢了,求药是没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该如此’。” “自那之后,我阿爷和阿兄就断了去拜谒成王世子的念头。阿娘的病一直不见好转,我为了侍奉阿娘寝食俱废,阿兄看我形容憔悴,借着上巳节逼我出来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为爷娘祈福,半路看见成王世子和仆从骑马路过……" 她眼梢瞥见段宁远,看他纹丝不动,胸口蓦然一紧,低头赧然道:“我来不及回城禀告阿爷和阿兄,便自作主张令管事驱车跟上去,谁知被成王世子察觉,又一次被挡在了竹林外。 “我当时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绕远路,走到半路的时候,犊车的顶蓬像落下了什么重物,掀开帘子,恰好看到外头掠过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我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就昏了过去…… ” 猛然想起蔺承佑方才的警告,她项上一寒,忙又改口:“只、只昏了一小会,醒来的时候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那些人像是刚闻讯而来,说竹林里有人被妖物所袭,现有不少人受伤,他们正要去月灯阁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临时起意乔装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泪道:“我当时想着,受伤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个也无妨。世子算半个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现世,他理应拿出六元丹来救人。若是借这个机会见到成王世子,没准能替我阿娘讨到一粒六元丹,于是我就改了主意,索性一直在车内昏睡。此事是我一人谋划,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拼命摇头,只恨口中塞着足袜。 “说来只怪我昏了头。”董二娘哭道,“我阿娘现已是风中之烛,做儿的日夜悬心,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声,神情十分凄婉,有两位夫人心肠较软,唏嘘道:“可怜见的,原来是为了阿娘。” 段宁远本是面若寒霜,听到这神色才稍见缓和。 哪知这时,有人轻轻咳了一声,董二娘听出是滕玉意的声音,想起今晚的种种,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泪,暗中却如临大敌,果听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总不能一再坑害旁人。前头也就算了,且当你糊涂,可是后来世子当众说六元丹已经分完了,你为何仍在帘后假装昏迷,明明毫发无伤,却听凭你下人大闹,害得玉儿平白背上骂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董二娘心中暗恨,面上却惶然:“我事先并不知道六元丹不够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会这般凶险。那妖物追到紫云楼来,我也颇意外,虽说想得六元丹,但我从未想过连累他人性命,后来药分完了,我心知命该如此,但只要想到阿娘会撒手人寰,心里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只盼着成王世子还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蔺承佑鼓了鼓掌,“打着孝顺的名头,行的却是害人之事,此药若让你得了,势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为短药而丧命。最后那粒药如果分给你,滕府那位男仆这刻已经死了。” 董二娘粉泪凝珠,咬着红唇拼命摇头。 蔺承佑轻蔑地横她一眼:“诓骗六元丹在先,误我捉妖在后。要不是你假装中毒害我摆五藏阵,妖物也不会差点就逃出紫云楼,此妖即将成魔,真要纵虎出柙,伤的可就不是区区四五人了。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断你个杖刑不为过。” 董二娘张嘴要辩驳,望见蔺成佑衣襟上的血迹,心里彻底慌乱起来,原来蔺承佑受伤这么重,本以为假装昏迷一阵,再找个恰当的机会醒过来就行了,妖物害人的法子千变万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谁知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些道术上的玄机,蔺承佑不比寻常的公子王孙,他受伤之事若是惊动了宫里,圣人和皇后必定问责,到那时候,恐怕连阿爷都会受牵连。 她脸色灰败,再次瞥向段宁远,段宁远神色复杂,却并未躲开她的视线,她心中隐约燃起了一丝希望,听说镇国公跟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只要段宁远肯出面,兴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蔺承佑看得明白,心里嗤笑一声,从怀中拿出一包药粉冲身边宫人道:“把将她和老东西绑了,一道送京兆府。她身上有毒虫,你们先吃了解药再动手。” 屋里乱了起来,董二娘不知是害怕还是发痒,身子愈加颤动不已,管事娘子口中呜呜作响,宛如一条肥虫般使劲扭动,宫人们二话不说将二人绑起来,一并拖出了屋子。 这时床帘拱动,绝圣从帘后端着一碗符汤跑出来:“师兄,安国公夫人身上引出妖毒了,这下好了,不用担心她没到青云观就半路殒命了。” 蔺承佑接过茶盏,缃色茶汤里悬着一缕缕墨汁似的物事,虽不算多,但总比一滴都引不出来强。他眉头一松,问道:“另外四名伤者如何?” “妖毒清得差不多了,估摸着明日就能醒了。” 蔺承佑又问外头宫人:“安国公来了吗?” “来了,刚到前楼,淳安郡王也在外头,安国公因为赶路太急,半路不慎坠马摔折了腿,不顾腿伤严重,非要往后楼赶,亏得郡王殿下拦了一把才作罢,眼下还在前楼包扎伤腿。” 蔺承佑掉头往外走:“备马,速回青云观。” *** 楼外灯火莹煌,车马肃然候在门口。 滕玉意搀着杜夫人上了犊车,车夫正要扬鞭,背后车马喧腾,镇国公府的车马围了上来。 段宁远骑着一匹银鞍白鼻,率先控缰停驻,下马冲犊车施了一礼,恭谨道:“夫人今晚受了惊吓,晚辈放心不下,若夫人不嫌弃晚辈愚鲁,容晚辈护送你们回城。” 他面上无波无澜,说完这话便拱手而立。 段文茵从他后头冒出来,也下了马道:“夫人,玉儿,今晚宁远酒后失态,说了一些糊涂话,但他秉性纯直,绝非有意如此,其中不少误会,还需当面剖白。他早就懊悔万分了,适才跟我说,今晚城内外到处是游人,滕家又需照料几位伤者,唯恐你们回城的路上无人关照,主动要相送呢。” 滕家的犊车前垂着一道翠色描金的车幰,里头静悄悄的,帘子一卷,杜夫人探头出来,可开口说话的却是车里的滕玉意,只听她笑道:“多谢夫人美意,不过不必了。头先在紫云楼里,当着众多长辈的面,已将事情剖析明白了,我年纪虽小,心里却并不糊涂,我都能想透的事,长辈们只会比我更明白。我表姐刚服了药,路上不宜耽搁太久,这就要走了,夫人不必相送,也请段小将军莫挡在前头。” 段文茵面色微微一僵,改而笑对杜夫人道:“杜姨母,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记得当初宁远和玉儿订亲的时候才十二岁,一晃七年过去,玉儿及了笄,宁远也十九了,但他毕竟年未及冠,行事难免有鲁莽的时候。 “说句不当的话,长安城里像他这个年纪的小郎君,鲜少有不斗酒寻欢的,就拿段府那些亲故子弟来说,哪一个没有过荒唐之举?纳妾的、狎妓的……数不胜数。细论起来,宁远的品行实属难得了,幼时读书习武,从未见他叫过一声苦,大了被阿爷送到军中历练,更是与将士们一道眠霜卧雪。段家早就有规矩,成亲前不得有通房,成亲后不得随意纳妾,宁远身为段家的长子,长到今年十九,房里连个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没有。长安城里提到宁远,谁不夸他一句好儿郎。 “杜夫人,您是过来人,这些少年人的毛病,您比玉儿清楚。宁远是好是坏,您只需放眼看看长安就好了,有时候眼里揉不得沙子未必是好事,反而徒增烦恼,偶尔犯一回糊涂不算什么,改过就是了。不过我算看出来了,这些话玉儿未必听得进去。但夫人不同,您是玉儿最敬重的长辈,孩子的心结,还需您帮着开解才是。” 杜夫人心中叹息,段文茵这番话意思再明白不过,无非想说少年郎都有犯傻的时候,即便段宁远与董二娘有私,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倘若冲动之下退了亲,往后未必遇得上比段宁远更好的夫婿。可经过今晚之事,别说玉儿的态度不容动摇,连她这个做姨母的也不会再同意这门亲事,她不清楚段宁远究竟怎么认识董二娘的,但少年人一旦情动,心就收不回来了。 她欣慰地想,好在玉儿比她看得更透彻,行事也更果决。 她再次打量段宁远,这孩子英姿隽迈,委实是人中龙凤,哪怕方才那么狼狈,他礼数上也是无可挑剔,可他此刻尽管安安静静站在此处,心思究竟在哪儿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淡淡一笑:“夫人,话说到这份上,我也想说些掏心窝子的话。玉儿这孩子不比别人,五岁就没了阿娘,当时恰逢吐蕃进犯,阿爷料理完她阿娘的丧事就赶去戍边,我这做姨母的,又因为刚生完大郎没法去滕府照料,最初的那些日子,玉儿身边除了主事的老仆,连个疼爱她的长辈都没有,她纵是想爷娘了,小小年纪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扛。” 段宁远略有所动,下意识抬头看了看那道半垂着的翠幰。 “有一回我赶去看望玉儿,这孩子抱着阿娘给她缝制的小布偶,一个人坐在花园里的秋千上睡着了,不小心摔下来,头上磕出了好大一个疙瘩,我当时就哭了,这还只是其中一桩,自小就没了亲娘,又是个女孩儿,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这做姨母的压根不敢深想。” 说到此处,杜夫人眼眶有些发热。 “后来玉儿的阿爷把她送到我身边教导,我恨不得掏出心肝来疼她,玉儿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还难受,玉儿心里不顺气,我这个做姨母的只会更觉得憋屈,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别说让我来开解玉儿,恐怕还得玉儿来开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将军虽年轻,却并非莽撞孩子,若非心里早就存了念头,绝不会冲口就说出退婚的话——” 段文茵忙要开口,杜夫人却又道:“再者说,婚姻大事绝非儿戏,做姨母的岂能胡乱出主意?过几日妹夫就回长安,究竟该如何,妹夫自会定夺。夫人熬了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紧要的事,一晚上说不完,不如就此别过,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连碰了两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倒也未动气,沉吟了一阵,她含笑牵马让到一边道:“也好,照料伤者要紧。横竖过几日我们祖母过寿辰,到时候两家还会碰面,夫人和玉儿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门探视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装未听见后头两句话,淡笑着放下车帘,就在这时,紫云楼车马喧腾,一行衣饰华贵的男子从楼内出来,边走边商量什么。 夜已深,台阶前花月相映,那几人停驻在半明半暗的灯影里,难以辨清面目。 仆从们纷纷牵马上前,那几人移步下了台阶,当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羁的作派,不是蔺承佑是谁。 蔺承佑的坐骑是一匹潇洒威昂的骏马,紫鬃雪蹄,饰以锦鞯金络,大约是番邦进贡的,毛色极为殊异。 他上马之后,屈指呼哨一声,暗处里倏地窜出道暗影,迫近蔺承佑,一跃上了马背。 杜夫人吓得捂住胸口,滕玉意瞧过去,那东西双目碧光荧荧,两耳尖利如剪,原来是一匹油亮发黑的小猎豹。 小猎豹蹲踞在蔺承佑背后,体格不大却也威风凛凛,长安城常有王孙公子豢养鹰鹘或是猞猁,像这等凶狠难驯的猎豹倒少见,不过这倒符合蔺承佑一贯的作派。 未几,护卫们押着董家的马车过来了,段宁远执缰在原地转了两转,末了还是没忍住,驱马往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当即追上前。 姐弟俩刚奔到一半,蔺承佑扭头看了看滕家的马车,突然对马前的小道童说了句什么。 小道士点点头,撩起道袍朝滕府马车跑来:“请问滕娘子在车上吗?” 这下不只段宁远和露出惊讶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车内好奇问:“小道长有何事?” 绝圣挠了挠头:“能否让贫道上车?这话得当面说。” 11、第 11 章 滕玉意并没有马上应答,绝圣琢磨了一下,赶忙又补充道:“师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让贫道给伤者送些定神符来。” 滕玉意这才松口:“小道长快请上来。” 绝圣胖得像个小圆桶,身手却轻捷,坐下后学清虚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贫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处处透着稚气,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见过绝圣道长。” 杜庭兰安置在帘后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并坐于东窗下的矮条几,车内本来还算宽适,绝圣一上来就显得局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篱本就气闷,想这小道士不过八九岁的年纪,便摘下冪篱搁到一旁。 绝圣到现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样,非但不丑,还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几眼。 “小道长?” 绝圣赧然摸了摸头,随即正襟危坐道:“其实几位伤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师兄让我来,是想问问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当时为何会去竹林,有人引你们去的么?到那之后发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见到形迹可疑之人?” 他说一句顿一下,像在复述蔺承佑教他的话。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对眼,杜庭兰因何离开静福庵至今是个谜,怕损及杜庭兰的名声,两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从今晚捉妖时的种种情形来看,妖物的来历似乎不简单,万一里头还有别的曲折,一味瞒着只会误事。 此外滕玉意还有一层顾虑,前世表姐出事前后那半年,从未听说过有妖物为祸长安,但今晚这妖物却已经祸害了十来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经仵作查验是被人勒毙,可凭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杀人用不着这么麻烦。 她越想越觉得有太多细节合不上,记得前世表姐被人谋害后,连阿爷都曾派人暗中调查,无奈查到最后,终究没能查出凶手是谁,这回借蔺承佑之手,或许能查清真相。 她于是如实道:“表姐为何去竹林我们也不知情,等我们赶到的时候,表姐和丫鬟红奴都已经丧失了神志,妖物蛰伏在树上,待我们一靠近就开始袭击我们。我和端福忙着对付妖物,也就没注意林中是否还藏着别人。” 绝圣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为滕娘子知道内情。” “看来只能等表姐醒了再问了。”滕玉意沉声道,“不过有一件事颇奇怪,就是我们救下表姐后,发现表姐掌心有一道伤口,血痕已经结痂了,不大像刚被妖物弄破的。” 她说回身将表姐的右手从衾被里拉出来露在帘外。 “小道长,你看。” 绝圣凑上前,那伤口又细又深:“咦,怎么有点像树枝扎破的?不对,树枝扎不了这么深,像剪子。” “应该是剪子。我去庵里云会堂找表姐的时候,看见桌上有好些彩胜。”滕玉意从袖笼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长你瞧,估计在云会堂剪彩胜的时候就扎破手了。” 二人借光细细找,没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块指甲盖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迹也已经干涸了,故而并不起眼。 绝圣左手捏诀,另一指划过眉心,打开天眼未看出不妥,于是又转过头观察杜庭兰掌心的那道伤痕。 “看样子出了不少血,假如当时林中藏着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会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长的意思是,表姐因为手上有伤才被妖物盯上?” “也……”绝圣迟疑道,“不大像,师兄说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气,只爱美人的皮囊,遇到钟意的往往会想办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会吸尽宿主的精元脱壳而出。单有一点,它绝不损及美人皮肉,前头死了这么多女子,鲜少有人报官,因为从外头看半点伤痕都无,都以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着说:“照这么说,表姐手上破了这么深一道伤口,论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为何还会瞄上表姐?” 绝圣托着滚圆的脸蛋苦想一回,无奈想不通其中关要,只好起身告辞:“我得赶快去向师兄回禀此事。明日杜娘子该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贫道会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身:“那就恭候道长驾临了。” 绝圣挺着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道长请留步,我有一事想请教道长。” 绝圣转过头来,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动出借翡翠剑,师兄不会那么快把老妖从阵中引出来,当时那情形,耽搁越久变数越多,等到师兄弄来假剑,他和弃智说不定已经死在妖物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给师兄翡翠剑,师兄也给了滕娘子六元丹,两下里算是扯平了,不过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弃智帮忙,他于情于理都得答应,于是憨笑道:“滕娘子请说。” “敢问道长。”滕玉意好奇道,“你师兄今晚给董二娘施了什么法术,为何能让人痒成那样?·” “哦,那是【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字。 “这虫原叫白虫,师兄嫌无趣,就给换了这个,如何,是不是比原来的名字好记些。” 滕玉意笑着点头:“好威风的名字。” 绝圣毕竟稚子心性,被滕玉意的神态逗得高兴起来,话匣子一打开,滔滔不绝往下说。 “这虫子逢热而生,专能驱五毒,师尊本来是捉了这虫制药丸,结果有一回端午节,师兄在观里喝醉了,捉了这虫放到玉薤酒里,一泡就是七天,揭开酒釜一看,虫子居然还活着,只是颜色从白色变成了碧绿色,性情也大变。 “它逢孔必入,最喜附着在人的皮肉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时会奇痒难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驱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受它的啮咬,还好这虫只能活一个月,但哪怕就一个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滕玉意愈发好奇:“如此了得,又没有克制它的解药,若是不小心误用了,该如何收场?” “师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驱役它的法子。这虫子刀枪不入,不惧火燎,师兄也是试了许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药。”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刚才听世子令宫人先服解药再碰董二娘,难不成这虫子会播散?” “可不是。”绝圣眼睛睁得圆圆的,“要是有人不小心与中了虫毒之人相接触,也会跟着痒起来。” “那……你师兄不打算给董二娘解药么?” “怎么会?”绝圣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这人铁石心肠。董二娘既骗六元丹又害师兄受了伤,师兄不给她多放几只就不错了,怎会替她解毒呢? 滕玉意不露痕迹地笑了笑,从袖笼中取出一物,在绝圣面前摊开:“小道长,我这剑能砍下那妖物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对付你们青云观的【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 绝圣望着那柄碧莹透亮的翡翠小剑,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终于得以一窥真容,他眼馋得不得了,真想马上摸一摸。 他试着伸出手去,又遗憾缩回来:“可是我眼下身上未带那虫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剑,摇头叹气:“可惜了,本以为马上可以一试的。” 绝圣急声道:“反正明天贫道会到府上探视几位伤者,我可以带几只上门。”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到时候我把翡翠剑交给小道长,道长可以亲自比划。” 绝圣高兴了一回,渐渐回过味来,这虫在观里算不得宝贝,却也没有随意拿出去给外人瞧的道理,怎么才几句话的工夫,自己就答应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剑了,他心里又痒痒的。 那剑只露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绝圣越琢磨越觉得不太对劲,他嘟着嘴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绕进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经回望他,仿佛在说,“道长看我像坏人么?” 绝圣下车的时候想,滕娘子当然不能算坏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压董二娘的腿时,他和弃智就在帘前,那一招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他们,下手那样重,估计董二娘的腿到现在还淤青着呢。 照这样看,滕娘子好像也称不上好人。 *** 杜夫人轻轻戳了戳滕玉意的额头:“你这孩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别不是想把那虫子弄到家里来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骑马而去的举动,笑眯眯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处。”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时的态度来看,两家退婚之事不会那么顺利,段宁远即将册封世子,段家断不肯在这个当口让段宁远被人诟詈品行。 今晚的事虽说在场诸人都看得明白,但毕竟没人亲眼看见段宁远和董二娘之间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场误会,滕家却执意退婚,过错岂不又落到了滕家头上? 有没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过错…… 她揉了揉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关玉儿一生,万万不能让玉儿受委屈。幸而姐夫快回来了,此事当需趁早筹谋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惊道:“瞧我,方才净顾着听你们说话,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谢了,今晚亏得郡王殿下帮忙,一家人才能那么快移到紫云楼来,听说成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来的,玉儿你在车上等着,姨母去当面道谢。” 滕玉意搴帘望着窗外:“恐怕已经迟了,姨母你看。” 紫云楼门前,一行车马齐齐逐尘而去,呼喝声中,无数仆从策马跟上。蔺承佑与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并辔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那人气度雍容,身形瘦削板正,想来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罢。”杜夫人遗憾道,“你姨父应该也快到了,待会我们半路会着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门拜谢之事。” 车夫一挥马鞭,滕家马车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 段文茵揽辔拦到段宁远的马前,冲弟弟怒目而视:“你要去做什么?!” 段宁远拽住缰绳,张口要辩驳什么,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着脸:“刚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伤,此事必定会惊动宫里,你这时候卷进此事,就不怕连累镇国公府的名声?”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段宁远咬了咬牙,“二娘虽然做错了事,但也是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并非想帮她脱罪,但叫我对她不闻不问,恕我办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挥动马鞭狠狠抽到地上,“宁远,你自小聪敏过人,为了一个董二娘竟糊涂至此!她既跟你私会,一定听说过段家跟滕家的关系,她当时在帘后明明醒着,却听凭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细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辈吗?” 段宁远一噎。 段文茵冷笑连连:“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亲董明府今年述职待选,经吏部评定只得了个‘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还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过郑仆射,如今郑仆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刚开头,我听说董家迟迟不肯给二女儿订下亲事,就是想攀个对董家有助力的高门女婿。“ 段宁远脸色越来越难看:“阿姐,你纵是不喜欢她,也不必将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声,要是料到弟弟会陷得这样深,她当初就该做得狠绝些。 她虽早就嫁去了洛阳,却也常听人说起万年县董明府的女儿。董家这位二千金诗琴双绝,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陇右道从军三年,回来后在一次正元节灯会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窦初蒙,动情往往只在一瞬间,暗中来往大半年,弟弟对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种。 她无意中得知此事,惊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远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头。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该心软答应你把董二娘接到紫云楼。我只当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别有心肠。 “我且问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帮忙?阿爷在圣人面前也算说得上话,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来找你,反借着这个由头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细想过其中的缘故?” 段宁远面色霎时变了,段文茵讥讽一笑:“你和玉儿自小订亲,要退婚简直难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贵,至今未议过婚事,董二娘高自标置,心里怎能没别的盘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会挑唆你和玉儿退亲,哼,小娘子这些弯弯绕绕我可是见得多了。” 段宁远从齿缝里挤出一句:“她不是这种人。” “她不是这种人?她阿爷和阿兄今晚不在身边,她明知那药不好讨要,为何独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厢情愿要救她,却连她心里在想什么都不知道!” 段宁远脸色苍白,忽然一抖缰绳,段文茵惊道:“你要去做什么?“ “去京兆府,有些话得当面问个清楚。” “若她还骗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宁远默了默:“我自有办法叫她说真话!” “你给我站住!滕家现在打定主意要退亲,苦于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证据罢了。你这时候去找董二娘,万一被人发现什么,任谁都拦不住滕家了。到那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负人在先,人人都会在背后指摘你。就算你想问个明白,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头之后?“ 段宁远硬生生勒住缰绳,即便不顾及自己,也要顾及镇国公府的名声。 “忘了这个董二娘吧。以前你说你不喜武将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见了玉儿,虽说遮着头脸,但就身段气度而言,哪一点不比董二娘强?她模样阿姐也见着了,当真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段宁远不耐烦听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残也要伤上半年,趁她还未定罪,今晚我必须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当值。” 段文茵一愕,打听得这么明白,可见已经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剂猛药,董二娘闹这样一出,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为人,正好借此机会做个了断。 段文茵重重叹气:“罢了,你非要去的话,我也拦不住你,只是去的时候万万要当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过后你给我忘了这个董二娘,把心收回来,安心等着迎娶玉儿。” 段宁远没接话,正是风口浪尖的当口,必须想个万全之策,他反复在心里演绎一番,终于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会‘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过她,此事不会泄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 滕家的犊车驶出没多远,迎面遇见了杜家父子。 两下里一打照面,车夫率先勒住缰绳:“老爷,大公子。” 父子俩各骑一马,一路赶来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骑术欠佳,下马的时候身子还有些摇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开车帘确认一眼,急忙下了车,走近才发现杜裕知面如金纸,杜夫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不用担心,兰儿服了药,已经见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吁吁正待细问,杜绍棠奔到母亲跟前:“阿娘,阿姐在何处?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缓过了劲,也诧异道:“玉儿,你怎么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处?你信上不是说过两日才到长安吗?对了,兰儿现在何处,快让我瞧一瞧。” 滕玉意捡了紧要的话答道:“姐姐现在车上,刚吃了药,已经无甚大碍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犊车亲眼看过才放心,杜夫人随他上了犊车,把今晚的事大致说了说,怅然握着女儿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这样的大邪祟,还能捡回一条性命。明日青云观的小道长还会上门探视,估计再调养一回就无事了。老爷你看,兰儿的气色益发见好了。” 杜绍棠挤在后头默默看着,眼中隐约有泪光。 滕玉意瞧着这个表弟,不到十一岁,刚晓事的年纪,身量倒是够高了,只是过于窄瘦,相貌与母亲姐姐如出一辙,白肤明眸,生就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要不是已经束了发,乍一看会误认成小娘子。 杜绍棠小时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后头跑,她们荡秋千,他也荡秋千,她们斗萱草,他提着彩篚替她们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几回之后,杜绍棠不敢再腻在内宅了,后来进了国子监念书,书是一贯读得好,就是性情不够刚直,遇事总爱啼哭。 记得姨父曾慨叹,姐弟两个换一换就好了,女儿性情简静,但骨子里极有主见,儿子这副黏糊软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时能支撑门户。 姨母却说:“谁家的小郎君生来就擎天架海的?往后大了跟你出去走动,多历练历练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后,姨母也一头病倒,滕玉意和杜绍棠衣不解带,每日在廊下熬汤煎药。 滕玉意因为要调查杀害表姐的凶手,背地里奔波不休,杜绍棠却不同,失去了母亲和姐姐庇护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干的藤蔓,万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泪洗面。 前尘影事乱纷纷从眼前掠过,滕玉意思绪万千,她前世不喜这个怯懦的表弟,今晚见了杜绍棠,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却是他年幼时在后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绍棠不知滕玉意为何发怔,许久未见了,刚碰面又让玉表姐看见他哭鼻子的样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轻唤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绢递给杜绍棠:“喏,擦一擦。阿姐没事,这下可以放心了。” 杜绍棠脸一红:“我没哭。” 滕玉意在自己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杜绍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点须眉之气!你阿姐受不得风,你挤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下去开路。” 杜绍棠一声不敢吭,老老实实下了车,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嘱:“夜深了,路不好走,骑慢些不打紧,当心别摔着了。” 杜绍棠闷闷道:“儿子晓得了。” 杜裕知又问了几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须片刻道:“备份厚礼,择日登门道个谢也就是了。郡王府车马盈门,未必肯接我们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见,我们也不必为了报恩一再上门。”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会这样说,姨父这个人迂腐死板,最不屑与天潢贵胄往来。 其实真要细说起来,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败下来。 姨父虽说继承了祖业,但家中境况早已不比往昔,不过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诗文冠绝长安。十九岁就中了进士,不久又因考中制举得授校书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两个女儿择婿,王公因赏识杜裕知的才情,便将长女嫁给了杜裕知。 当时长安无不称羡,年纪轻轻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门之女,日后杜裕知必定前途无量,谁知姨父性情骄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个遍,不久又被人寻了错处,远远贬谪到岳州。 一晃二十年过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气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调回长安,又因不受吏部长官的待见,只得了个国子监的闲职。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劝道:“老爷此言差矣,我们既无所图,何妨再坦荡些,到时候我们自管递我们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见,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长安,我们再同他一道登门。” 杜裕知端坐不语,滕玉意原以为他老人家又要发表一通高论,但或许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谦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写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并无内眷,你就不必去了,我带着绍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许忌惮之色:“至于那个成王世子,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改日去青云观多奉些香火,谢过他师尊清虚子道长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听老爷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车:“玉儿回府后好生将歇,出了这样的事,你阿爷想必挂念得很,明早起来给你阿爷去信报个平安,莫又托辞不写!” 滕玉意眼下没心情与他老人家拌嘴,耷拉着眼皮做出乖顺模样:“儿知道了。” 今晚不宵禁,回城这一路,到处未设关隘,但毕竟路途远,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亲仁坊,早已过了丑时。 滕玉意从扬州远道而来,光行囊就装了两大船,到长安后,滕玉意因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赶,仆从们便趁这工夫将行李送往滕府了。 下车后,滕玉意唤了婢女绮云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带几个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记得别漏了我的小布偶。” 绮云偷笑,那是夫人生前亲自给小娘子缝制的布偶,娘子五岁起就每晚抱着这布偶睡觉,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边,小娘子就睡不踏实。 她忙道:“婢子记着呢。” 滕玉意又说:“另外传话给大管事程伯:挑几个身手出众的护卫,一拨穿穿常服,另几个扮成西市的贩夫走卒,安排好了尽快过来回话,我有用处。” 绮云一肚子疑问,却也不敢多问,应了下去。 到了后院,杜夫人一头照料杜庭兰,一头忙着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来,头几日都打点好了,寝具都是现成的,这几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换这个就是。” 滕玉意凑近看杜庭兰,表姐气色已经恢复如常,手脚也渐暖。 “姐姐快要醒了,后半夜就由我陪着吧。” “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惊吓,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过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里已倒上热水了,滕玉意却不急着沐浴,而是站在浴槲边用帕子轻轻擦拭翡翠小剑。 碧螺捧着巾栉近前:“把这宝贝交给奴婢捧着吧,省得磕了碰了的。” “碧螺,还记得这剑是怎么来的吗?” “娘子怎么又问这个了?”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剑,“半月前我们从扬州来长安,娘子因为染了风寒总在舱里待着,那日歇晌时,娘子说待闷了,看岸上佛寺里的梅花开得好,就说要到寺里赏花散心。下船的时候船身突然晃动,娘子不慎落水,救起来后娘子手中就多了这柄小剑。说起来,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现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这柄剑更是来得古怪。” 譬如水下面到处是坚石,这剑随波逐流,为何丝毫无损?河底下那样广,这剑怎么就漂到了娘子的手里? “程伯和端福都认为此剑不祥,极力主张将此剑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烧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后来端福都打算去请庙里的和尚来作法了,谁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没事人似的,连先前的风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里颠来倒去地观摩小剑,许是刚醒来的缘故,有些事她记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却忘得一干二净,比如这剑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无头绪。 她扭头问碧螺:“你可记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么名字?” 碧螺摇了摇头,当时满船的人都忙着照顾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个劲催促船夫赶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个月就赶到了。 “奴婢哪还记得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问问程伯。” 正当这时,外头有人道:“绮云回来了。” 绮云进来后回说:“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现在外头候着,程伯说:老奴不敢妄自揣测,但看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谁。” 滕玉意缓缓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伤,哪用得着这么麻烦,单派他一个足矣。 她漫不经心舀了舀水:“跟着段宁远,他常年习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踪他的话,他定会有所察觉,扮作胡人跟一拨,故意让他知晓。另一拨暗中跟着,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宁远和他的随侍去了京兆府,立刻过来回话。” 绮云和碧螺心里掀起了巨浪,娘子这是要筹划着对付段小将军么。 不过经过今晚之事,也该料到会如此,娘子像只藏着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声不响就能咬下对方一口肉来,段小将军薄情寡义,估计早在娘子心里判了“死罪”。 事关两家退亲,两人知道不可轻怠,忙道:“是,奴婢这就去转告程伯。” *** 次日早晨,绝圣天不亮就起来了,借着曙色的掩护,到药房里捉了几只【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又把药笼揭开,偷拿了两包药粉藏在怀里。 头一回做这等偷鸡摸狗的事,他难免有些紧张,出来后遮遮掩掩往经堂赶,唯恐被人撞见。 好在时辰尚早,观里一个人影都无,绝圣起先提心吊胆,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么好怕的嘛,师兄这会儿又不在观里。 昨晚他们回到青云观后,师兄立即点了两个老道士帮着起坛,但安国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师兄千方百计帮安国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没法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引回体内。 正逢圣人派人来询问师兄的伤势,师兄便用金定术吊着安国公夫人腔子里的一口气,到宫里找圣人去了。 估计师兄也没把握能救活安国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宫向圣人打听师尊的下落,师尊外出云游已达半年之久,除了圣人没人知道师尊在何处。师兄这一去,至少要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 话说回来,青云观正经的徒孙只有他们三个,剩下全是些杂派的道士和修士,这些人又贫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来青云观投奔。 师尊面上吝啬,心肠却很柔软,只要确定对方不是作奸犯科之徒,基本都会收留。多年下来,青云观足有上百号人了。 这些人住下之后也帮着打打杂、做做法事,但因年老体弱,平日里几乎以颐养天年为主。 师尊他老人家对此表示默许,师兄也从不说什么。 日子久了这些人就养成习惯了,例如眼下时辰不能算早了,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还在房中睡觉。 绝圣到了经堂门口,抬头就看见院中的井口上方悬着四根七彩丝线。 他吓了一跳,只见每根丝线下方各对着一只瓷碗,左边两只碗里放着蓍草,右边两只则放着龟壳。 这是请魂前的例行问卦,难不成师兄回来了?绝圣惊讶跑到井前,龟壳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这卦有阴气初生之象,乃是实打实的凶卦。 忽听堂里有人说话,绝圣赶忙上了台阶往里瞧,里头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处守着妻子的安国公,还有一位庞眉皓发的老者,此人从形貌来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绝圣认得这老者是宫里尚药局的余奉御,没想到师兄回宫一趟,居然把余奉御也请来了。 余奉御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须,另一手虚握着安国公的手腕,似在号脉。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说话这人穿着亲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对侧,生得长眉凤目,姿貌极其端雅。 淳安郡王?绝圣肃容在门口揖首,淳安郡王扭头看,认出是观里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进来。 余奉御道:“腿伤倒无甚大碍,莫再牵动就是了,只是气血虚浮,隐有侵袭肝脉之势,若不及时疏散,迟早会大伤七情,我先开一剂方子,请国公爷尽早服下。” 安国公卧在榻上,表情既阴郁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马上跳下来的模样,却一动也不敢动。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给你点的穴,他那些法子刁钻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国公仍旧瞪着淳安郡王,因为太想动弹,面孔都憋得紫胀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无奈叹道:“你是说承佑不该偷袭你?这法子的确不地道,但不这样做,岂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伤,又陪在尊夫人身边一夜了,纵是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安国公仰天叹了口气,微颤着闭上眼睛。 这时旁侧的门打开,蔺承佑领着两名大道士从里头出来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锦袍不见了,换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圆领襕衫。 头上未束冠,乌黑的发髻里只斜插着一支白玉簪。 “师兄。“绝圣刚偷了虫子有些心虚,踮手踮脚走过去。 蔺承佑打了个呵欠,径自出门下台阶,到了外头,负手绕井走了一圈,随后蹲下身子,细细端详什么。 弃智望见绝圣,猛一拍手:“绝圣你跑到哪里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你。” 绝圣脸一红,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坏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 说毕偷偷看外头的师兄,估摸着师兄没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来。 蔺承佑看了一晌,冲绝圣弃智招手:“你们两个出来干点活。” 二人跑出去,蔺承佑将一包东西扔到绝圣怀里:“在院子里头撒上止追粉。” 说罢迈步上了台阶,回到经堂里。 绝圣和弃智分头行事,看来即便问到了 “凶卦”,师兄仍打定主意要给安国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无色无味,人踩上去不着痕迹,但只要魂魄路过此处,必然便会留下赤金色的脚印。 两人一边细细地撒,一边慢慢退回到经堂里,里头蔺承佑已经解开安国公的穴道,笑着对安国公道:“这怎能叫偷袭呢?晚辈动手之前不是还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别先忙着瞪我,您用这个到里头量一量尊夫人的脚。” 安国公憋了许久,只觉得肺腔子的气四处乱窜,眼看蔺承佑递过来一根红绳,忙问:“量脚?这又是为何?“ 蔺承佑一本正经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离体太久了,引回来绝非易事。方才我连问了几卦,不幸都是凶卦,是以今晚虽会布阵引魂,但我没把握引来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国公听得脸色发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异色。 “正因如此,我们得事先知道尊夫人双足的尺寸,外头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来了,脚印会清晰显露出来,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脚对不上,说明引来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时候,该赶的赶,该驱的驱,省得后患无穷。” 安国公听得再明白不过,猛地点点头,一杵拐杖站起:“老夫这就进去,世子,你方才说内子或许还有救,只是需要一个道术高深之人与世子合阵,不知现在可找到那人了? 蔺承佑道:“人倒是现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时前赶到观里,或可一试,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说不准。” 安国公听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细问,重重叹息一声,一瘸一拐进了内室。 绝圣和弃智暗自揣测师兄说的那人是谁,长安城有修为的道士不少,从未见师兄将谁放在眼里,每常提起别派的道士,师兄说得最多的就是“欺世盗名”四个字,能当得起师兄一句“道术高深之人”称谓的,长安城能有几个? 师尊自然是无人能出其右,然后就是成王妃,也就是师兄的阿娘。可是成王妃跟成王出外游历,听说目下正在蜀中盘桓,自然不可能在长安。 至于师尊,师兄刚进宫问到师尊的下落,就算立刻用飞奴送信,少说也得好几天才能往回赶,因此也不大可能会是师尊。 淳安郡王奇道:“难不成是清虚子道长要回来了?“ 蔺承佑摸着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就在这时候,云会堂里的罄声响了,该做晨课了。 绝圣趁机道:“师兄,我们去做晨课了,师兄昨晚说让我和弃智去看看滕府那几个伤者。今早他们该醒了,待会我们做完晨课,就直接去滕府了。” 蔺承佑显然有话要跟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商量,闻言随意摆了摆手。 绝圣袖笼里藏着要带给滕玉意的的虫子,唯恐露出破绽,悄悄拉了拉弃智的袖子,不动声色往外头走。 两人刚迈过门槛,忽然听到背后蔺承佑道:“慢着。” 绝圣非但不停,脚下反而更快了,蔺承佑脸上浮起笑容,右手打了个响指。 绝圣试着迈腿,却发现怎么也迈不动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芒鞋边缘露出一角黄色的符纸。 大力符!他咧嘴欲哭,原来师兄早就发现他不对劲了,这下怎么办,万一被师兄发现自己偷拿观里的东西给滕娘子就糟糕了。 蔺承佑扬了扬眉:“袖笼里藏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给我瞧瞧。” 12、第 12 章 蔺承佑说完那话,屈指弹出一物,绝圣脚底下那股怪力陡然不见了,他动了动酸胀的双脚,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老老实实挪回去。 弃智稀里糊涂跟在后头,绝圣这是干了什么好事被师兄给逮着啦。 绝圣垂头丧气走到蔺承佑跟前站好,蔺承佑勾了勾手指:“拿出来吧。” 绝圣乖乖交出那包东西,蔺承佑把东西倒出来,一看就笑了:“越发出息了,都知道偷拿观里的东西了。” 弃智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呀,这么多【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绝圣,你拿这个做什么?” 淳安郡王揶揄道:“不用说,这定是阿大取的浑名,余奉御,你可听说过这种怪虫?” 余奉御眯缝着眼睛:“闻所未闻。小世子,这多半又是拿来捉弄人的吧。” 蔺承佑笑道:“煮了吃还能延年益寿,您老人家要是喜欢,回头我给您奉上几只。” 余奉御深知这孩子的秉性,吓得忙道:“不必,不必,世子还是留着自己玩吧。” 绝圣趁这工夫偷偷擦了擦汗,蔺承佑目光横扫过来,把绝圣冻得一个激灵。 “拿这么多要给谁?” “滕、滕娘子。” “哪个滕娘子?” “昨天借剑给师兄的那个滕娘子。”绝圣嗫嚅,“昨晚我向滕娘子打听竹林中情形的时候,滕娘子让我拿痒痒虫给她瞧一瞧。” 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头低得不能再低。 淳安郡王思索:“昨夜在紫云楼的滕娘子……莫不是滕绍的女儿?”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滕娘子他自然记得,昨晚他与她合力引诱老妖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奇怪她模样却无论如何记不起来了,想了一回,才意识到那少女整晚都戴着冪篱。 “然后呢?”蔺承佑盯着绝圣。 绝圣愈发不安:“滕娘子就说她的翡翠剑不知能否对付我们的痒痒虫,我听了好奇,就答应了今日上门的时候拿几只给她……” “她知道这痒痒虫的用处么?” “知……知道。” 蔺承佑哼笑一声,很好,这是算计到青云观头上来了,想必是看出这傻小子眼馋翡翠剑,故意以此为饵让绝圣偷虫给她用。 “她三言两语就把你唬住了?” 绝圣慌忙摇摇头,又羞愧地点点头。 “你有没有想过,她故意给你看翡翠剑,就是为了从你手中得到痒痒虫?” 绝圣羞惭地绞着手指:“滕娘子……她不像坏人。” “不像坏人?”蔺承佑不怒反笑,“坏人会在脸上写字吗?你才跟她见了一面,连她什么底细都不知道,她随便用一把翡翠剑唬你几句,你就替她偷痒痒虫,下次她要观里别的异宝,你是不是也会偷出去给她啊?!” 绝圣吓得一哆嗦,糟了,师兄这次好像是真生气,一边抹眼泪一边偷眼看师兄,果然发现师兄眼底半点笑意都无。 他慌乱地想,师兄这个人,耍弄别人可以,别人耍弄他是万万不行的,滕娘子不但觊觎青云观之物,而且差一点就得手了,师兄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我昏了头了。”绝圣眼泪噗噗往下掉,“我不该因为眼馋外人的一把法器就偷观里的东西。我、我我做错了事,师兄怎么罚我都行,我下次绝不敢再犯了。” 蔺承佑提溜着绝圣的衣领,一径把他拎出经堂:“光口头保证是没用的,不重罚你一顿的话,往后你还会犯蠢。” 弃智在一旁干着急,师兄正在气头上,真要罚起来,绝不只是抄经罚跪这么简单。 他提着道袍急追出去:“师兄,师兄,滕娘子昨天晚上也算替我们解了围,绝圣素来重情义,估计也是存了报答的心思才不忍心回绝的,你就念在绝圣初犯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蔺承佑一哂:“你不用急着替他求情,马上就轮到你了。昨夜上巳节,你和绝圣私自溜出去,又看百戏又嚼炙肉串,快活得很啊。” 弃智捂住嘴,差点忘了这茬了,昨晚他们被逮到后,师兄已经借布阵的机会罚他们一年不能吃荤腥,本以为此事揭过了,没想到一码归一码,后招在这等着呢。 其实以往师兄也常逮到他们犯戒,但师兄自己就是个不守规矩的人,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回发这么大的火,想来是气不过青云观差点被一个小娘子给占了便宜。 绝圣哭道:“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昨晚出观也是我撺掇着弃智去的,求师兄单罚我一个人,饶过弃智吧。”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行啊,你们大可为对方开脱,反正每开脱一次,各自再加一百就是了!” 两人吓得咬住舌头。 蔺承佑径直把他们拎到观里最僻静的云会堂,偌大一间厅堂,四面都是通天的书架,架上卷帙浩繁,摆满了各类经卷。 “先给我好好罚跪。” 绝圣和弃智摔成一团,一边啜泣,一边紧张地用目光追随师兄的脚步。 蔺承佑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样东西,在掌心里拍了拍,慢慢朝他们踱来。 两人一个哆嗦,这是以前师尊拿来教导师兄的那把戒尺,这东西乌黑沉重,落到身上会留下很深的淤痕。 以前师兄惹了事,师尊常会搬出这把重重的戒尺,但咆哮归咆哮,他老人家连一回都没舍得打下去。 成王殿下就不一样了,只要听说师兄闯祸,定会赶来亲自用这戒尺重重惩戒儿子,师兄因此没少挨打。 绝圣和弃智抱头痛哭,这可怎么办,师兄下手只会比当年的成王更不留情的。 “把手拿出来。不肯受罚?好,那我换别的。”蔺承佑作势要转身。 “肯受罚。”两人急忙伸出手,反正逃不过一顿打,戒尺总比其他稀奇古怪的惩戒手段要强。 “师兄,我们知错了嘛,呜呜呜。” “错在何处?” “弟子犯了观里的第一条和第七条戒律。” 弃智哭道:“弟子犯了第二条和第七条戒律。” “私自出观、欺瞒师长、偷窃观内之物、吃里扒外,还有什么是你们不敢做的?依我看也不必罚了,直接逐出师门了是!” 两人如同遭了雷击,膝行几步抱住蔺承佑的双腿:“师兄,严惩我们吧,求求你别赶我们走,我们生是青云观的人,死是青云观的鬼。” “放开。”蔺承佑嫌弃地蹙眉。 两人不肯放:“要是我们走了,以后谁陪你的小豹子玩?谁陪师兄布阵?师尊回观后,谁给他老人家熬药粥……” 蔺承佑不为所动:“把手举起来。” 两人抽抽嗒嗒把手举得高高的,然而等了半天,戒尺都没落到他们掌心,两人正觉得奇怪,师兄忽又把他们俩拎了起来,睁开眼,就对上师兄辨不出喜怒的黑眸。 “戒尺么,一人领五百,禁闭,一人需关上三月。” 两人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所谓“禁闭”,就是一间小小的静室里,宽阔不足五尺,如同牢笼一般。 被罚禁闭之人,每日对牢一卷经,从早到晚地抄写,因为没有窗户,连偷闲的机会都没有。 一个月就可活活闷出毛病,三个月足可以将人变成呆子。 求情也没用,谁叫他们自作自受,而且这总比被逐出师门强。 他们伏到地上,哭哭啼啼道:“弟子愿领罚。” 蔺承佑话锋一转:“不过——” 绝圣和弃智各自将一只胖拳头塞进嘴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 “念在你们今日还有要务在身的份上,给你们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今日出去了要是做得好,或可免了你们的禁闭,要是做得不好,回来老老实实受罚。” 绝圣和弃智万万想不到会绝处逢生,哭着猛点头。此番折腾比直接开罚来得更可怕,往后他们再也不敢偷拿观里的东西给外人了。 “你们依然照原先的计划去滕府,见到滕娘子后,照我说的做。”蔺承佑回身一指书架,“先把《无极宝鉴》拿下来。” 弃智不明就里,起身拍拍膝盖,踮脚取下一轴摊开的书。 绝圣顺着望过去,这书他再熟悉不过,上面记载了天下的道家至宝,上至骊龙之宝,下至城隍之印,可谓无一不具,就连成王殿下那把声名赫奕的“赤霄”也在其列。 书卷是打开的,可见师兄回观后早就查过了。 “滕娘子那把翡翠剑能斫下魔物的肉躯,想来绝非凡物,可是我翻遍了《无极宝鉴》,却找不到关于这柄剑的记载,她阿爷滕绍每年都会回长安述职,若他得了这样一柄宝剑,长安城多少会传出风声,但连青云观都未听说过此剑,可见滕娘子未必是从她阿爷处得的,你们直接问那剑的来历,她不见得肯说真话,今日你们去了,用我的法子把她的话套出来。” 弃智和绝圣心里泛起了嘀咕,师兄从小到大不知见过多少奇珍异宝,这翡翠剑虽说稀奇,比起观里那些宝贝不过是骐骥一毛,不知师兄为何如此感兴趣。 蔺承佑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用戒尺轻轻拍了拍他们的头:“昨晚在紫云楼,众煞从地底钻出后,一度抛下你我,转而去追廊下那群人,当时我以为它们是奔着那些伤者去的,事后才想起那些煞物都是草木所化,伤者已丧失神智,不至于引得草煞抛下近处的活物去追赶,因此一定有别的东西强烈吸引着它们。想来想去,那群人当中,只有一把翡翠剑最特别了。” 弃智纳闷挠头:“不对啊,逢上这样的法器,煞魅往往避之不及,怎会主动凑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要弄个明白。” 两人点点头,心里有些疑惑,仅仅只是想知道那把剑的来历么?就这么饶过滕娘子好像不大符合师兄的作风。 蔺承佑抬眸看他们,忽然笑了下:“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绝圣和弃智听完蔺承佑的一番交代,小脸纠结成一团,就知道得罪师兄没有好下场,但他们自顾尚且不暇,哪敢替滕娘子求情。 “但是、但是滕娘子好像不那么容易上当。” “不上当?我问你们,她想要什么?” 两人愣愣地说:“想要虫子。” “……”蔺承佑,“你们说虫子就是虫子吧,既然有贪念,就不怕她不上当。” 他不怀好意地笑笑,敢算计他的东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两人把蔺承佑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身上的道袍都湿透了。 回到经堂,安国公杵着拐杖迎上来:“老夫已经量好内子双足的尺寸了。” 一面说一面将画好了脚印的笺纸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刚接过,淳安郡王就放下茶盏道:“刚才绝圣说的那个滕娘子,可是滕绍的女儿?” 蔺承佑故意道:“谁?” 淳安郡王道:“你别装傻,我都听明白了,滕绍于我有救命之恩,你找别人麻烦可以,千万别找滕家人的麻烦。” 蔺承佑口中“嘶”了一声,以手抵额,眉头深深蹙了起来。 淳安郡王气笑:“你瞧瞧你,每回说到正经事你就如此。” 蔺承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余-奉-御。” 淳安郡王面色一变,蔺承佑的神色显然不对劲,安国公摔开拐杖,忙要搀扶蔺承佑,然而迟了一步,蔺承佑捧住额头,一头栽倒下去。 绝圣和弃智一个箭步冲上去:“师兄,你怎么了?” 余奉御急声道:“世子旧疾发作了,昨晚圣人听说小世子受伤,早就忧心此事,没想到这么快就起病了,快、快把世子扶到榻上。” 淳安郡王扶着蔺承佑沉声道:“以往不是每年都要到四月才发作,为何今年提前了这么多日子?” 绝圣和弃智惶惶不安,昨晚师兄跟老妖交手的时候伤了肺腑,回来后一直未腾出空检视自己的伤势,他们本就担心师兄牵动旧疾,没想到这一耽搁,果真提前发作了。 蔺承佑紧闭着双眼,才一眨眼的工夫,白皙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这病发作起来又凶又急,他脑袋中活像有一根尖锐的锥子在死命搅动,剧痛难忍,无休无止。 他在榻上翻来滚去,痛得说不出话,幸而脑子还算清醒,趁尚未丧失意识前,他勉强抬起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前襟。 绝圣和弃智看得真切,心急火燎从蔺承佑的衣裳里头取出一个玉露瓶。 余奉御刚颤着手打开药箱,见状眼睛一亮:“快,速速化开给世子服下。” 这头服下药,余奉御取出一包银针,叮嘱淳安郡王道:“殿下帮忙扶好小世子,施针时万不可妄动。” 蔺承佑面色惨白,一声也不吭。短短一瞬间他衣裳里外都汗湿了,眼下勉强还能按耐自己,可要是再痛下去,难保不会失去神智挣扎起来。 淳安郡王面色凝重,依言扶住蔺承佑。 满屋子的人都忧心忡忡,幸而医治及时,待余奉御施完最后一针,蔺承佑的眉心总算舒展开来了。 安国公拭了拭汗:“好了,见好了。” 淳安郡王松了口气:“年年发作,年年都要被这小子吓一回。亏得能忍,痛成这样都不曾吭一声。不过今日这遭委实太突然,没到三月就发作。要不是余奉御在这,有你受的了!” 蔺承佑仰天躺在榻上,懒洋洋把手背搁到额头上,笑道:“提前痛完了,三月就不必疼了。” 淳安郡王扭头看安国公和余奉御:“你们看看,先前疼成这样,回头就没事人似的,刚才就让他多疼一阵长长记性。余奉御,这病就没法子根治么?” “如何根治?能有法子克制就不易了。” 蔺承佑翻身坐起,冲绝圣和弃智摆摆手,意思是他好了,要他们赶快去滕府办事。 绝圣和弃智又捱了一阵,眼看师兄言笑自如,便告辞要退出,这时侧室门豁然打开,两个护阵的老道急匆匆出来道:“不好了,大师兄,定魂香忽明忽灭,清心符也快用完了。” 众人一惊,安国公慌忙看向蔺承佑,蔺承佑敛了笑意,冲绝圣和弃智招手道:“你们两个先别走,先写几张清心符再走。”说罢起身快步入了侧室。 绝圣和弃智把朱砂和笔砚摊在条案上,一个磨墨,一个写符。 余奉御和淳安郡王帮不上忙,只好留在正堂里。 余奉御将银针收入箱箧内,问淳安郡王:“方才殿下提起祛除病根一事,但余某连小世子为何染上这毛病都不知情。殿下若是知道始末缘由,能否仔细说说。”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师兄这病来去如风,过去他们一直被蒙在鼓里,也是前年无意中撞见师兄发作,才知道师兄身上有顽疾。 再后来,他们就听说这病并非胎里带来的毛病,而是师兄八岁的时候给自己胡乱用法术落下的病根儿,到现在快十年了,每年都会痛一回。 但师兄为何好端端练那法术,他们至今不明白。 淳安郡王望一眼紧闭的侧室门,微微一笑:“此事说来话长,承佑向来最忌讳旁人提他这毛病。“ 余奉御道:“余某并非存心打听私隐,一切全为了给世子祛病,经过今日这一遭,殿下也该明白了,讳疾忌医是绝对拔不了病根儿的,清虚子道长如今不在长安,圣人将世子的病托付给余某了,余某虽然早就知道世子有顽疾,但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仍是一头雾水,这回误打误撞解得及时,往后谁知会如何?所以殿下不必有顾虑,只管将这病的起因告诉余某便是。待会世子出来,余某还会再当面问一遭。” 淳安郡王摆手笑道:“不用问,打死他他也不会说的,不过余奉御说的对,治病需寻本溯源,一味瞒着的确不妥,既如此,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说一说,希望能尽快找到祛病根的法子,省得年年都遭一番罪。” 绝圣和弃智下意识竖起耳朵。 淳安郡王用银笊篱舀起一勺浅缃色的茶汤,挽住袍袖给余奉御斟茶,动作不疾不徐,姿态异常清贵。 绝圣和弃智大气都不敢出,淳安郡王是成王的弟弟,但兄弟俩并非一母所出,当年澜王在原配去世多年后,又娶了一位继室,淳安郡王就是那位继室所生,他名唤蔺敏,人称敏郎,足足比成王小了十六岁。 正因如此,淳安郡王虽是师兄的皇叔,却只比师兄大几岁,平日跟师兄相处起来,不像长辈倒像兄长,师兄小时候的事,他比谁都清楚。 每回见到淳安郡王,绝圣弃智都觉得他芳兰竟体,温然如美玉,只是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慢性子,这回也不例外,两人等了又等,始终未等到他开口。 余奉御慢慢品着茶,看样子也不急,眼看一盏茶都要喝完了,淳安郡王才悠悠然道: “此事说来话长,承佑刚生下来的时候,清虚子道长就给他卜了一卦,说承佑处处顺遂,唯独姻缘不顺,日后他会在某位小娘子身上狠狠栽跟头,而且此事无法可解。这件事本来瞒着承佑,没想到承佑长到七八岁时,居然学会了卜噬,有一回他为了好玩给自己卜了一卦,结果跟他师尊当年算出来的卦相一样。 “承佑自是不愿相信这种事,就跑去找清虚子道长给自己卜卦。 “清虚子道长断然拒绝,还将承佑痛斥了一通,承佑猜到其中有异,习练了数月之后再卜一卦,哪知还是一样的卦相。” 说到这,淳安郡王笑了起来:“那阵子承佑正好在崇文馆念书,因为死活不相信卦相上说的话,没事就给自己卜上一卦,可惜次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他这些私底下的举动被人瞧见了,那些常跟承佑在一处玩耍的伙伴,就总拿此事取笑他。 “不久之后,承佑随成王妃去临安侯府赴宴,老侯爷本就是三朝元老,又正逢期颐之年,圣人听闻此事,亲自给老侯爷赐赏问安,因此那一日,不但长安城大半的卿庶人家前去庆贺,外地也来了不少贺寿的官员,也就是在临安侯府,承佑遇到了一个扬州来的女娃娃。 余奉御道:“扬州来的女娃娃?” 淳安郡王嗯了声:“那女娃娃不知是谁家的,才四五岁,不爱说话,怀中抱着个破旧的小布偶,听说生得极好看,开口便是扬州口音,当时承佑跟伙伴在花园里玩耍,射箭摔跤玩腻了,就提议到园子里玩捉迷藏。” 13、第 13 章 淳安郡王饮了口茶,缓声道: “临安侯府秀色超群,后园里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时为了能赢,就打起了花池的主意。 “当时他还不会凫水,但架不住胆子大,找来一根秸管咬在嘴里,偷偷摸摸潜下了芙蕖池。小伙伴们没能在花园里找到承佑,只好一窝蜂去了别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阵,估摸着自己稳赢了,就从芙蕖池里钻出来,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缠住了他的脚。” 淳安郡王说到此处,轻轻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窑白瓷茶盏,这件事他前后听过三次,记得相当清楚。 蔺承佑在水中挣扎了几下,结果连口里的秸管都丢了,喊救命,可他因为怕被人发现行藏早将仆从们撵走了,后来仆从一度偷溜回来找小主人,又误以为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处。 就在蔺承佑拼命扑腾的时候,花丛后头冒出一个女娃娃,女娃娃看见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里的风筝扔进了水里,可惜力气太小,第一回差点连她自己也摔进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学聪明了,知道将风筝的线系到岸边的树上,虽然还是系得不稳,但蔺承佑那时候已经会轻功了,借着这点力便爬了上来。 等到后来下人们听到消息赶过去,就看见蔺承佑和一个女娃娃并肩坐在岸边一株花丛后头,两人有来有往地说着话,不知说了多久了。 仆从们欲上前侍弄,蔺承佑却因为恼他们来得不及时,要他们滚到一边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气,急派了几个人去给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边干候着。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说了什么。 当时蔺承佑身上湿淋淋的,一边抹脸上的水珠,一边问女娃娃:“你是路过这儿?还是本来就待在这儿?” 女娃娃怀里抱着布偶,并不肯搭腔。 蔺承佑又问:“你脸上怎么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刚才躲在花丛里哭。为什么哭啊,你阿爷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气,猛推了蔺承佑一把。 蔺承佑居然没发火,只笑着说:“说吧,谁惹你不高兴了,我这人知恩图报,刚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气。” 女娃娃仍是不开腔,蔺承佑打量她:“你怀里的布偶都这么脏了,为何不让你阿娘替你再缝一个?” 女娃娃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蔺承佑手忙脚乱,忙取下腰间的香囊:“别哭了,这是我们府里厨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欢吃了。糖没湿,你尝尝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里慢慢嚼着,蔺承佑看她喜欢,索性把整包都给了她:“我妹妹还不会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么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会糖,总算肯说话了:“我叫阿孤。” “阿孤?”蔺承佑奇怪道,“怎么会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兴:“阿孤就是阿孤,关你何事!” 蔺承佑笑道:“好吧,不关我的事,可是你刚才救了我的命,我总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在这,你想你阿娘了吧?我带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里含着糖,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蔺承佑这下没办法了:“要不我带你去找我的阿娘?我阿娘很喜欢小孩,尤其喜欢你这样的女娃娃,而且她认识的女眷多,没准她知道你阿娘在何处。” 阿孤想了想,同意蔺承佑拉她起来,走了没几步,那群小公子们找回来了,看到蔺承佑手里牵着个小娘子,一齐嚷道:“阿大,你给自己卜的卦真准,你跟这个女娃娃才见一次面,居然主动带她玩。” 蔺承佑:“胡说!我是看她一个人怪可怜的才理她的。” 那帮小子继续起哄:“可是你都牵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说,你是不是想娶媳妇了,卦相上说你注定会在小娘子身上栽跟头,是不是就从这个女娃娃开始的?” 蔺承佑上前就给那人一脚:“你放屁!” 一帮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开交,仆从们四面八方涌上去拉架,阿孤抱着布偶也冲上去帮蔺承佑的忙,可惜力气太小压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开了,仆从们急着给蔺承佑换衣裳,阿孤举着那包糖追上来:“小哥哥,你的糖。” 伙伴们见状,又开始取笑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给你糖。” 蔺承佑恼羞成怒,扭头对女娃娃说:“你别跟着我了。” 他一换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边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经不在那了,成王妃纳闷儿子为何到处寻人,下人就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成王妃。 余奉御听到此处,忍不住接话道:“阿孤究竟是谁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摇摇头:“阿嫂听说了此事,当即命人帮着承佑找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宾客太多,光老侯爷旧部的家眷就来了好几百号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数都数不过来,奇怪当日来侯府的官员,没有一个来自扬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带口音相近,承佑未去过扬州,听错了也未可知,然而问遍了当日来府的女眷,没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听当日有没有人带着布偶来赴宴,也是毫无消息。 “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馆的同窗得知承佑四处打听那个小娘子的下落,一见面就拿这件事取笑他,承佑从没在伙伴们面前吃亏,却因为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时候清虚子道长开始教承佑习练符术,承佑翻阅观里的坟典丘索,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箱箧,里头锁着一本古籍和一根铜锥。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惊讶道:“古籍?难道记载的是符术,那根铜锥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对道家的符术一概不知,只知道这符术邪门得很,乃是百年前昆仑山一位专习旁门左道的邪道士传出来的,据闻这邪道年少时陷入痴恋,一度为了意中人梦断魂劳,使了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练便天下邪术,祁寒暑雨熬了数年,终于炼出了一种叫 ‘王咎不居’的符蛊术。 “‘王咎不居’?”绝圣弃智讶道,“这不是象卦的一种么。” 淳安郡王讽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实则与巫蛊相通,对应九三爻,铜锥里藏着蛊虫。 “那蛊虫本是南诏国的巫后用来惩罚不忠之人的,邪道将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阴阳术,可谓邪上加邪。 “铜锥一经刺破皮肤,蛊虫便会钻入血脉,克制的是初六爻,损毁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时操练此术,就算到了懂□□的年纪,蛊虫也会在心脉里作祟,让人绝情无心。” 余奉御听得瞋目扼腕,难怪小世子长到十八了,未尝近女色,本以为小世子未开窍,原来背后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绝圣和弃智愕然相顾,“绝情无心”是怎样一种恶毒的诅咒,难道苦恋不得的滋味比噬心还要痛苦么?否则那邪道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练了还不够,还想祸害旁人,他为了诱惑后人习练这邪术,故意在书卷上写下千般好处。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写下的那段话,便想着:只要习练了此术,长大了我就不会在女子的事上犯糊涂,如此一来,卦象上说的那些话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练成了回崇文馆当众再卜一卦,看谁还敢笑话我。 “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说试就试,等到清虚子道长赶过来,承佑已经走火入魔,道长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发现这孩子后颈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蛊毒。 “此后清虚子道长穷尽毕生绝学,都未能将蛊虫从承佑体内驱出去,正因为这个缘故,清虚子道长才会炼制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后炼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对那蛊毒却毫无效用,每年承佑发作时,都只能用药汤暂且压制蛊虫。” 咯噔一声,侧室的门从里头开了,安国公满面焦容:“两位小道长,符纸可画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说了。 绝圣和弃智送了符纸进去,又被蔺承佑撵出来:“今日之事要是办不好,老老实实滚回来领罚。” 绝圣和弃智灰溜溜出观上了锱车,满脑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问郡王殿下了,师兄后来找到那个叫阿孤的小娘子没有。” 绝圣摇头:“多半是没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着‘女娃娃’长‘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诉余奉御是谁家的小娘子了。” “也对哦,那时候师兄还没找到阿孤就中了蛊毒,等他病好了,也许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咦,‘阿孤’、‘阿孤’,怎会有人叫‘阿孤’,假如师兄没听错,小娘子会不会是骗师兄的?” 绝圣捧着头道:“先别想这事了,等我们到了滕府,还得照师兄的话诓骗滕娘子呢。” 弃智抬袖拭了拭汗,头一回算计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骗,可谁叫她得罪的是师兄,认识师兄这么久,他还没见师兄在算计人这件事上失手过。 亲仁坊离青云观不算远,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绝圣和弃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这阵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两人到门口时,杜府早有阍者候着了。 绝圣和弃智禀明来意,阍者热络得不像话:“两位道长快请进,夫人和娘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撵去安歇,睡得却并不踏实,天将明时,隐约听见邻室有人惊呼,猛一睁开眼,绮云和碧螺掀帘进来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们呢?” “端福在外院歇着,管事尚未送消息过来,白芷和红奴已经醒了。” 滕玉意三步并作两步到邻室,下人们捧着巾栉出出进进,杜庭兰正趴在床沿边呕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惨死的情状,脚下踟蹰起来,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触就化为泡影。 杜夫人只当滕玉意高兴过了头:“玉儿,快来,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兰抬起头,软声道:“阿玉。” 滕玉意奔过去替杜庭兰拍背,担忧道:“为何突然呕吐起来。” 杜庭兰拭净了脸面:“我胸口有些发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额上布满细细汗光,分明极不舒服,却仍不忘宽慰母亲和表妹。 杜夫人担忧道:“这样呕吐,不知要不要请医官上门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寻常的岐黄之术未必对症,横竖青云观的小道长会上门,不如等他们看过之后再做定夺,省得胡乱用药不利疏散体内的余毒。” 杜夫人道:“对对对,昨夜那个小道长还叮嘱过不要胡乱吃药,青纨,你到前院找老爷和大公子,说一娘醒了,让他们到后院来。” 奴婢应声下去了。 杜庭兰轻轻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对上杜庭兰温柔的神色,只觉得好些话哽在喉咙里,干脆从下人手里接过巾帕,轻柔地替杜庭兰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的手柔声道:“我这也不知怎么了,只记得同阿娘去静福庵祈福,后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你信上说过几日才能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娘说你跟我们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说到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滕玉意心一阵猛跳,前世她苦寻凶手,最后一无所获,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许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兰仍在发怔,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杜夫人意识到什么,仓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们先到外头候着吧,要是道长来了,速速请他们进来。” 滕玉意大气不敢出,既盼着知道真相,又怕表姐过于忧惧留下病根,迟疑片刻,她扶杜庭兰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杜庭兰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来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见了邪物。” 她浑身颤栗,口中的字句变得断断续续。 “好孩子,你怎么糊涂了。”杜夫人红着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说了,昨晚玉儿和端福赶得及时,把你救下来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极力宽慰杜庭兰,“那东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树桩,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好好在府里,有我们在,谁也别想伤你。” 杜庭兰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整个人吓得恨不得缩成一团:“那东西追着我跑,说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险些丧了命,那种濒临死亡的无助和绝望浸润到了每一个毛孔,昏睡的时候压抑着,如今全都激发出来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从这孩子懂事以来,何曾这般失态过。 她一遍遍抚着女儿的后背:“这是吓糊涂了,待会得找道长讨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兰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当时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兰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东西不足为惧,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兰唇色一阵发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确定表妹完好无损,放心点点头,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重新发起怔来。 滕玉意和杜夫人倾身替杜庭兰掖衾被,杜庭兰目前魂不附体,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着,杜庭兰惶然睁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见了别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重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问:“阿姐,当时还有谁在林子里?” 杜庭兰的话声卡在喉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越来越紊乱。 杜夫人眼里含着泪:“孩子,你为何去竹林?谁把你害成这样,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么?” 杜庭兰阖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惭难言,突然像是触发了恶心的回忆,伏身再次呕吐,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抚,这样呕吐不休,迟早会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气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请医官。” 刚一迈步,就被杜庭兰拉住了胳膊:“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恶心。” 滕玉意弯腰拧了巾栉替杜庭兰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温热,惊讶抬头,发现杜庭兰正在无声垂泪。 “阿姐。” 杜庭兰勉强支撑起身体,羞惭地看着杜夫人:“女儿迷了心智,害阿娘担惊受怕,女儿无地自容,求阿娘万万保重身体,阿玉,你刚到长安,昨晚却因为我涉险,阿姐对不起你。” 滕玉意心里一酸,忙道:“阿姐,你现在心神不安,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杜庭兰泪如雨下,仿佛心里正备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迟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间蹿到了嗓子眼,看着杜庭兰,大气都不敢出。 杜庭兰羞愧得把头垂到胸口:“其实我和红奴离开静福庵,是为了见一个人。” 杜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缘故离开静水庵……” 看杜庭兰只知默默流泪,她急得推搡着女儿道:“你这孩子……快说……那人到底是谁?” 杜庭兰脸红得欲滴血,几次三番要开口,却因为太过难为情,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你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爷娘?”杜夫人攥紧杜庭兰的手颤声道,“那人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什么可瞒着的!” 杜庭兰心痛如绞,抽噎着说:“……阿娘别难过……我……我说。” 她透过眼中的泪雾望着杜夫人 :“阿娘可还记得,阿爷在扬州做官时,有一回清明节,我曾独自带红奴去隐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圆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绍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们学堂有事,绍棠就半路回去了,怎么,难道你就是那日遇见了什么人?” 杜庭兰泪光闪烁:“我在寺中赏花时,恰好撞上一群书生在桃花林里斗诗,夺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说到此处,她死死咬住唇,双手揪住胸前的襟领,指节有些发白。 杜夫人险些一头栽倒到床边,滕玉意慌忙搀扶杜夫人,杜庭兰也吓得从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着伸指一戳杜庭兰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又是如何与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给阿娘说清楚,一个字都别落下!” 杜庭兰眼皮肿得像桃子,哭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人家贫无依,常年在寺中寄读,好不容易凑齐了盘缠,来年欲到长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玑,诗文尤其出众,我就……我就对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们时有来往,他常赠诗予我,因为怕露了痕迹,便用彩胜做信纸,这样既不打眼,又方便传递。”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胜是为了传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压着满腔怒意点头:“很好,去年清明节就相识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问你,你跟他私自往来这么久,那人可曾提过婚嫁之事?” 杜庭兰哽咽道:“那人说自己并无功名,就算上门求亲,我爷娘也不会应许,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应试后,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说。后来阿爷被举荐到国子监任太学博士,举家要迁回长安,临行前我担心他赴考的盘缠不够用,就将我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他。那人将家传的一根金钗赠给我,许诺说非我不娶,待他来年到长安来赴考,定会上门求亲。” 说到此处,杜庭兰顿了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发深浓。 “到了长安后,我们暗中往来,少则五日最迟半月,一直未断过书信。我们家到长安后三个月后,他也提前从扬州启程了,到长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庄子里,我怕他手头拮据,又托人送了些体己过去,起初他还算殷切,随着结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就不怎么给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他跟友人在酒肆饮酒,模样好不快活。他身边那些人衣饰华贵,想来都是衣冠子弟。我听说应举时圣人和几位宰相都极力夸耀他的诗文,他如今名声大噪,身边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门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希冀,他近日忙着应举,兴许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于是令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与他对视,可他竟装作不认识我,他身边那几个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倾慕于你?’我又惊又羞,当即放下帘子令车夫赶路,就听到那人冷笑:‘哪来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竖子敢尔!” 杜夫人也气得七窍生烟,女儿向来聪慧自矜,没想到竟栽在这样一个后生手里,只恨女儿眼下身体未复元,骂又舍不得骂,她一肚子火无处发,只能闷声自捶胸膛。 杜庭兰唯恐母亲气坏了身子,哭着揽住母亲。 杜夫人咬牙切齿道:“后来呢?昨日是那后生约你去竹林的?” 杜庭兰拭了拭泪低声道:“我当时就灰了心,回来后我想,我那些体己也就罢了,权当扔进了溷厕,可那些书信上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话,若是不讨回来,早晚会生祸患,前阵子我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听到上巳节他会赶赴进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静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听戏,让红奴扮作胡人去月灯阁前拦他。这一回他欣然答应了,约我在月灯阁旁的竹林见面。” 滕玉意听得怒火中烧,前世表姐和红奴是被人勒毙,当时仵作勘探现场,说在表姐尸首附近发现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脚印,原来当晚果然有男子约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进士历来难考,年纪轻轻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数,记得前世有个极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进士科后,又顺利通过了吏部选试,不久调到御史台,成为最年轻的谏官,之后更是为郑仆射赏识,娶了郑仆射的独女。 记得喜帖递到滕府时,距离表姐被人勒毙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郑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滕玉意虽未赴宴,却因路过郑府看见了迎亲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实是个出色人物。 想到此处,滕玉意脸上爬上一抹黑气,再开口时语调里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阿姐,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卢兆安?!” 14、第 14 章 杜庭兰暗吃一惊, 玉意刚到长安,怎会知道卢兆安的名字? 转念一想,月灯阁的进士宴那般热闹,卢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 阿玉身边耳目众多, 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点点头:“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于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见这个卢兆安?” 杜庭兰攥紧衾被一角, 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抚杜庭兰的肩背, 待她稍稍平静, 忍着气问:“阿姐,后来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兰拭了拭泪,勉强稳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书信,怕阿娘发现我离开过静福庵,紧赶慢赶到了竹林,谁知竹林外来了大批仆从,在林前设了幔帐不许通行, 我打听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灯阁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兰哭了一晌益发镇定,慢慢回忆道, “当时好几驾犊车都被挡在林外,我心知硬闯是不行了,只好带着红奴离开,谁知路过竹林西侧,发现西边的入口没设幔帐,我与卢兆安正是约在西北角碰面, 于是又转了回去,竹林西侧果然无人阻拦。” 滕玉意暗忖,原来如此, 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却还能进到林中。 “我和红奴在林中等了一阵,卢兆安始终不曾出现,竹林里黑魆魆的,我害怕起来,正要沿着原路离开,就在这时,树梢上飘来女人的笑声,抬头看,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无声无息蹲在树梢上,没等我们喊救命,那东西就扑了下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兰想起那瘆人的一幕,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杜夫人又是拍抚又是宽慰,半晌才让杜庭兰镇定下来。 滕玉意寒声道:“阿姐,当时你在竹林里有没有看到卢兆安?” 杜庭兰心有余悸,摇了摇头说:“竹林里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别道路,必须带着灯笼,但是我和红奴出事时既未听到人声,也未看到邻近出现过照明之物,可见卢兆安要么根本没打算赴约,要么尚未赶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进去时,除了那妖物没看到旁人,后来救下表姐,也无人在附近窥探或徘徊。” 杜夫人气得浑身哆嗦:“好个孬种!我估计他要么早就逃走了,要么躲在一旁。” 她红着眼睛瞪视杜庭兰:“你让阿娘说什么好,平时那样乖巧的孩子,竟背着爷娘……这也就罢了,看上的还是这样一个无耻之徒!” 杜庭兰又何尝不悔,错付了一片痴心,还险些丢了性命。她泪若雨下,哀声道:“阿娘怎样教训女儿都行,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阿娘切莫伤了自个的身子。” 杜夫人纵算恼火,终究觉得女儿委屈,怒瞪女儿一阵,将杜庭兰搂入怀中,母女俩一处哭起来。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并非孬种,分明是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假如前世表姐和红奴真是为卢兆安所害,这一回他看到有人替他动手,说不定正中下怀。 只是有一点不通,蔺承佑那时路过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觉不了,因此那东西应该是在蔺承佑走了之后潜入的。 那样短的时间,老树妖发现表姐和红奴的行藏并出手袭击,会不会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猎物,为何不去人多之处,反而挑那样的幽僻之处。 可惜那老妖还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扰,被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绝不能放过这混账。”杜夫人恨声道,“不说你那些书信还在卢兆安手里,当晚的事与他有没有关系还说不准,我得将此事告诉你阿爷,让你阿爷好好拿个主意。” 说话间杜裕知和杜绍棠来了,杜夫人不等父子俩看视杜庭兰,一五一十将方才的事说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当场厥了过去。 杜夫人和杜绍棠猛掐一阵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转。 杜庭兰内疚得无以复加,若不是滕玉意拦了一把,差点就从榻上摔落下来。 杜裕知气得手脚冰脚,顾不上教训女儿,先将卢兆安痛骂一顿。 他在国子监任职,发榜后也曾看过卢兆安的诗文,当时就觉得气势飞远,料定此人极有抱负,谁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坏了兰儿的名声,我明日就将此人的品行揭发出来,朝中岂能容得下这样的狗彘。让我想想用什么罪名,对,借贷不还,明日我先以卢兆安借贷不还为由,将他告到吏部。到时候这小人别说通过选试,连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错愕道:“老爷连张借条都拿不出,无缘无故告上去,卢兆安非但不会伏罪,恐怕还会反诬老爷构陷于他。” 杜裕知一顿:“是我气糊涂了!那就往前查,他这样的小人,来长安三月有余,总有行为不端之处,一旦找到了错处,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弹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为朝廷发奸擿伏了。扬州那边我也会去信,务必将此人在扬州的种种行举都打听清楚。” 杜绍棠向来与姐姐感情笃厚,自从进屋后,一直红着眼睛替姐姐绞巾帕,听父亲这么说,他也来劲了:“儿子这就去找人,不,用不着这么麻烦,我马上找人用布袋将这混蛋蒙上头痛打一顿。” 杜夫人喝道:“你回来!当心露了马脚,此人又没错处捏在我们手里,别到时候没出气,反把你折进去。就算要教训那人,也该你阿爷出面。” 杜绍棠泄了气,软绵绵跺脚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说话间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没个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绍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对付卢兆安这样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郑仆射为人谨慎,前世能把独女嫁给卢兆安前,想必做过一番详彻的调查,郑家门生何其广众,连郑家未能查到卢兆安的不端之处,可见此人平时多么善于遮掩。 也许卢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郑家结亲时,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这一笔。 杜裕知愤然道:“不怕,我这就出去安排。”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筹谋此事?” 杜裕知气咻咻道:“让东儿去找人,雇上八九个市井之徒,把卢兆安这几个月干过的行径统统打听清楚!” “好主意。不过姨父从未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盘查他们的底细?” 杜裕知怔然:“这……” “雇这么多人去查,委实是笔不小的费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头绪,查到何时是个头?” 杜裕知频频捋须:“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训那混账,大不了卖掉些恒产!” 滕玉意道:“那么姨父打算从何处着手查,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亲自出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简直头疼,姨父外表刚方不挠,实则天真烂漫,真让他亲自出面,这事铁定会办砸。 她道:“这样的泼皮无赖,用起来可是双刃剑,人一多,口就杂,倘若姨父没法子辖制他们,非但不能捉到卢兆安的把柄不说,还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惊,对啊,不怕别的,就怕把兰儿的私隐泄漏出去。 滕玉意认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愿不愿听。” 杜裕知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说无妨。” “能否将此事交给我阿爷的那几个下属来查办?” 杜裕知惊讶抬头,滕玉意笑道:“这事拖得越久,对阿姐越不利,我阿爷那些部下久历戎行,对付恶人自有一套,早些让他们部署,也省得弄出别的乱子。” 杜裕知举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够维持家用,为了撙节用度,仆从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仆没几个,全是老弱妇孺,如果不管不顾去西市雇人,砸进去的银钱的确不是小数。 况且阿玉说的有道理,他没与市井之徒打过交道,就算去西市临时找,找来的杂胡个个顽皮赖骨,万一经他们的口坏了兰儿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松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开面子也正常,但关系到儿女大事,姨父总不会胡乱使性子。 杜庭兰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泪,眼看父亲委决不下,柔声劝道:“阿爷,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说起来有许多棘手之处,为免夜长梦多,还需阿爷早做决断。” 滕玉意暗松口气,表姐性情远比姨父宽和,却是家中最果决的一个。 杜夫人点头道:“玉儿和兰儿说的是,就怕没能找到卢兆安的把柄,反害了兰儿,老爷,就按玉儿说的办,把这事交给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叹气:“罢了罢了,都怨老夫无能。” 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这话惹人误会,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儿,一切就拜托你了。” 滕玉意起身敛衽回礼:“还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卢兆安原本对表姐避而不见,可昨晚却破天荒约表姐去竹林,后来表姐撞上那妖物,卢兆安又遁走得那样及时,此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可疑之处。” 杜夫人和杜裕知惊疑不定:“莫非你怀疑那妖物与卢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声:“此事尚无定论,但卢兆安刚约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现了,要说纯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当今圣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卢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毁了不说,往后也别想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杜绍棠精神一振,一溜烟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们该怎样查?” “道术我们不懂,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让此人怀疑到卢兆安头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里人齐声道:“那人是谁?” 滕玉意道:“青云观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虚子道长目前不在长安——” 忽然想到一人,顿时睁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从小就横行无忌,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惊惧的表情,可见蔺承佑声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爷,昨晚我们跟成王世子打过交道,脾性是骄纵了些,但他聪明过人,也甚知轻重。只是玉儿,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兰儿与卢兆安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着道:“姨母别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来问竹林里的事,姨母觉得就算我们不说,成王世子便不会详查么? 杜绍棠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有个国子监的同窗的阿爷是大理寺的官员,去岁蔺承佑考中明经去大理寺任职,这位同窗便经常跟他们说起蔺承佑。 一来二去的,这位成王世子大约什么脾性,他也算知道一点。 他怯怯对爷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赠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殒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们一家人却存心欺瞒,事情只会更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后背冒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杜绍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诚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么再说,就别指望争取他的襄助了。至于阿姐私会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须,成王世子目无余子,十岁时殴打渤海国的王子,十四岁时拔掉吴侍中的一把雪白胡子,不过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听说他管过闲是闲非。 滕玉意开了口:“我虽不大清楚蔺承佑的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妇的长子,又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来再荒唐也有个底线。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郑仆射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卢兆安,只要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郑仆射绝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蔺承佑的脾性,定会让卢兆安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气。 杜夫人思忖着道:“玉儿和绍棠说得对,老爷,要不等两位小道长上门,我们主动把兰儿为何去竹林的事告诉成王世子。” 杜裕知固执地抿紧嘴唇,然而心里已经松动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屡屡被老妻和小辈挑战威严,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里同意了,面上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正僵持间,下人进来回话:“老爷、夫人,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来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请他们进。” 杜庭兰冲滕玉意招手:“阿玉,帮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绕到屏风后,过不一会,绝圣和弃智由下人领进来了,两人在屋中一站,齐声道:“贫道有礼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礼:“两位道长请入座。” 绝圣和弃智故作老成:“贫道是来探望伤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几位伤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呕吐不休,不敢擅自请医官,就等着道长察看呢。” 绝圣老成地唔了一声:“这是余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热情地邀请绝圣弃智入内:“两位道长,请这边走,小女刚醒的时候有些神智不清,说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说话间引绝圣和弃智到屏风后,滕玉意已经替杜庭兰料理好了,杜庭兰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将双手平举于额前:“见过两位道长。” 绝圣和弃智道声“得罪”,上前翻起杜庭兰的眼皮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让杜庭兰伸出舌头,最后又看指甲和掌心,检查完毕后,两人同时歪着头端详杜庭兰。 杜夫人和杜绍棠暗暗称奇,不知清虚子道长是如何教导的,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拿不出半点错处,只是不经意露出的神态,仍是一团孩气。 “无甚大碍了。”绝圣从怀里取出药瓶,“把这里头的药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说罢,绝圣环顾四周:“另外几位伤者呢?” 滕玉意正担心端福:“白芷和红奴在耳房,听说已醒了,受伤的那位男仆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话。” 绝圣和弃智便道:“那就先看那两名婢女吧。” 白芷和红奴情况远不如杜庭兰,醒来后惊叫不断,绝圣和弃智用了两道定神符,又急诵了一段清心咒方见好转。 最后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这老仆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来照料杜庭兰,杜氏父子都自发陪着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几上摆放着一只空碗,看见滕玉意一行进来,强撑着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绍棠忙上前:“你重伤刚醒,莫要讲这些虚礼,快躺下。” 端福梗着脖子不肯躺,嘶声道:“娘子无碍?” 滕玉意郑重颔首:“我无碍。” 端福这才松懈下来,慢慢躺了回去。 绝圣和弃智深以为异,看这人五十有余,头发斑白,鹰鼻鹞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统,而且双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内功不凡,难怪明明不会法术,还能跟那样的魔物过上几招。 奇怪这老仆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会他们这两个生客,也不与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却习以为常,尤其是杜绍棠,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端福时,也曾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那么大的块头,成天不声不响跟在玉表姐的身后。 有那么一阵子,他老想知道这人为何无妻无子,缠着阿娘问了几回,才知道端福是个阉竖。 府里有时设宴,小客人们觉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样骇人,脾气却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让。 倒是玉表姐,谁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发脾气,有玉表姐护着,再也没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绍棠想着,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挡一阵,阿姐也许在林中就殒命了,因此他对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这是青云观的两位道长。”杜绍棠温声道,“昨晚你受伤最重,臂膀都折了,难得道长们亲自上门,趁这机会请他们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对此毫无反应,活像个木头桩子,杜绍棠尴尬地挠了挠头,滕玉意拍了拍杜绍棠的肩,示意他别介怀,随后回过头看着绝圣和弃智,郑重其事道:“让道长见笑了,我这老仆不善言辞,但心肠是好的,他当时与树妖近身搏斗,估计伤得不轻,自己不肯说,只能劳烦两位道长了。” 绝圣和弃智严肃地点点头:“我们会好好瞧的。” 端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将目光落到两位小道童身上。 二人剪开端福的一截衣袖,肩头豁开一指宽的伤口,里头隐约可见白骨,伤口边缘还有蜗卷起来的死肉,好在并无青黑色,想是体内已无余毒了。 “他内力深厚,血脉运行比旁人快,药丸也不必服,静养几日即可,不过这伤口还需请医官来处置。” 被这样摆弄断臂,换做旁人早就大声呼痛了,然而端福静坐如松,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滕玉意道:“端福,道长的话你都听见了。” 端福点了点头。 “好生静养,待会医官上门,你要配合些,务必请他们仔细瞧瞧,莫要留下病根。” 端福应了。 滕玉意放心出来,一行人到了庭中,绝圣和弃智对了个眼,主动开口道:“师兄派我们来,除了给几位伤者清理余毒,还让我们打听那晚竹林之事。那妖物出现得古怪,如果不拔树寻根,定会埋下天大的隐患。杜娘子已经醒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后院,请杜娘子说说那晚在林中发生了何事。” 滕玉意瞥向姨父,这不就来了么。 杜裕知擦了擦额上的汗。 杜绍棠也忙着给阿爷使眼色:阿爷,快拿主意呀。躲是躲不过去的,这叫先礼后兵,等蔺承佑亲自来过问,绝不会这么客气了。 杜裕知五官纠结成一团,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下定了决心:“小女的确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请两位道长转告世子,事关杜家的私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说,也只能跟世子一个人说,而且需请世子保密,不得传扬出去。世子素以扶正黜邪为己任,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下,只能对师兄一个人说?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两人愣愣点头道:“好,我们回去转告师兄。” 旋即又肃容道:“对了,贫道还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单独说一说。” 杜裕知和杜绍棠惊讶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里笑了笑,这可是提前说好了的,绝圣小道长带痒痒虫上门,她把翡翠剑拿出来给他玩,看来绝圣没忘记昨晚的约定,于是咳了一声:“姨父,绍棠,要不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两位道长说几句话。” 杜绍棠越发摸不着头脑,有心打听几句,又怕玉表姐不高兴。杜裕知负手不语,论理这样不合规矩,然而这两名小道士才八-九岁模样,着实没什么好避嫌的,板着脸叮嘱了几句,带着杜绍棠先行离去了。 园中一角有个小小飞翼亭,滕玉意朝那边一指:“两位道长,我们不如到亭子里说说话。” 绝圣和弃智面孔绷得紧紧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我们可是很忙的,说几句话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点头,让春绒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绝圣和弃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将翡翠剑大大方方搁到石桌上:“喏,请两位道长赏鉴。” 绝圣和弃智假装对翡翠剑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张望园景,摆了半天样子,始终不见滕玉意开口,绝圣终于忍不住了:“滕娘子,你为何不问我们有没有带痒痒虫?” 滕玉意微讶:“什么痒痒虫?” 两人飞快对了个眼色,怎么回事,为何跟预想的不一样,滕娘子主动拿出了翡翠剑,却并不向他们讨要痒痒虫。 二人纳闷地看向翡翠剑。 昨晚离得太远,未曾瞧真切,这会在日头底下放着,这把剑端的是琉璃宝彩、光润如冰。 弃智小心翼翼将其捧起:“实乃神物,可惜连师兄都看不出这剑的来历。” 绝圣也赞不绝口:“说来也怪,这剑看着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铸成,怎能丝毫无损?” 弃智正要开口,忽然惊讶道:“咦?我没看错吧,剑芒怎么没昨晚亮了?绝圣,你仔细瞧瞧。” 绝圣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玄色的符纸,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烧灼剑身。 滕玉意一把夺过翡翠剑:“道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绝圣义正严辞道:“滕娘子,这是庆忌符,可以用它来试法器的灵力。我瞧着这剑有些不对劲,准备用这符验一验。” “庆忌符?” “没错。所谓‘庆忌’,就是涸泽之精,俗称水鬼。水鬼法力低微,怨气却极重,只要在符纸上抹上水鬼的尸气,便可用来查验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灵力未受损,庆忌符一碰就会熄火。但如果法器灵力消失,符火绝不会熄灭。” 弃智说着,在指尖燃起一张符凑近翡翠剑,火苗果然纹丝不动,但换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剑,火苗就倏地熄灭了。 弃智和绝圣大惊失色:“滕娘子,你的剑丧失灵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试试。” 滕玉意目光来回在绝圣和弃智脸上打转,拉长了声调道:“我看不必了,这剑昨晚一直在我身边,怎会无缘无故失去法力?” “可是庆忌符从不出问题……”绝圣沉吟片刻,“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换别的试试?” 弃智取出怀里的镇坛木:“试这个。” 两人把镇坛木往庆忌符的符火前一凑,火苗无声无息熄灭了,又试了几次都如此,唯独滕玉意的翡翠剑不行。 弃智面色一紧:“完了,滕娘子,你剑上的灵气连观里人手一根的镇坛木都比不过了。” 绝圣急声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后未及时供奉,剑灵被妖气给缚住了?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这样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没错,定期供奉才能让法器保持灵力。” 绝圣摊开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剑灵力已经受损了,若是不赶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为废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剑是她来长安途中落水后所得,起初只觉得这东西异常亲切,醒来后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认定此剑古怪,有一回趁她睡着了拿走,悄悄把剑扔回了水中。 当晚她便噩梦连连,翌日到处找那剑,程伯和端福没法子,只得落网去捞,奇怪那剑并未沉入河底,一捞就捞上来了。 剑回到她身边,梦里那些魑魅魍魉都不见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没想过这剑有什么神通,昨晚在林中她情急之下刺出一剑,才知道它能对付妖魔。 原来这种东西也需供奉么?以前倒从未听人说起过。 绝圣看出滕玉意迟疑,趁机道:“寻常的法器自然无需供奉,但我们观里搜罗了许多古里古怪的器物,论起供奉之法,满天下找不到比青云观更在行的了,滕娘子不妨把剑交给我们,等此剑恢复灵气后再还予你。不过你得先告诉我们,这剑是从何处来的。” 滕玉意轻抚剑身:“把剑交给两位道长倒是可以……” 绝圣和弃智眼睛一亮。 滕玉意慢条斯理道:“只是我那还有好几样罕物,都是我阿娘弥留之际交给我的,真要说起来,翡翠剑只是其中最寻常的一件。” 绝圣和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翡翠剑已经够让他们大开眼界了,居然还只是最寻常的一件? “要是把我那些宝贝都放到青云观供奉,怕是所费不赀。” 两人暗暗估摸滕玉意这话是真是假,可是她先前一句不问痒痒虫,率先把剑放回石桌上,那浑不在意的模样,好像真没把翡翠剑放在眼里。 滕玉意慢吞吞道:“倘若道长有兴趣,我可以命人把剩下的几样也拿来。” 这回连弃智都沉不住气了,乐呵呵道:“那就请吧,我们正好一并帮滕娘子拿到青云观去供奉。” 滕玉意话锋一转:“只不过嘛——” 二人失声道:“如何?” “我那些法器总不能常年在青云观供奉,总得有拿回来的一天,道长能否跟我说说,道家宝器都有哪些供奉之法?” 两人怔了怔,今日这番举动,全系师兄所授,真话里掺着假话,假话外头套着真壳,独有一条是真的,道家器物的确各有供奉之法。 既然滕娘子已经答应交出翡翠剑,那些无关痛痒的话说说也无妨,因为没有道士的襄助,即便知道法子也没用。 弃智正色道:“就拿师兄的锁魂豸来说,此物本是一条虫豸,因为悟性太低,修炼千年也无法坐化,后来遇到高人,机缘巧合之下将它点化成了器灵。当年它修炼时便以蜜蜂为食,如今仍不改喜食甜浆的毛病,每隔七日就需将其泡入装了蔗浆的瓮罐里,否则便会灵力大减。” “第一次听说爱喝甜浆的法器。”滕玉意好奇道,“还有呢?” 绝圣:“还有师尊的那把恒风扫,乃是终南山青莲尊者用蒿草做成,青莲尊者性情简朴,不喜人近身服侍,当年就用这把恒风扫亲自打扫闾院,打扫时灌注心法,久而久之连恒风扫也有了灵力。青莲尊者去世之后,恒风扫被做成一把拂尘传给了终南派的后人,拂尘里的器灵思念青莲尊者,每月都会作乱一次,供奉的法子就是拿它打扫庭院,不然它便会从供案上跳下,满院子发狂奔走。” 滕玉意奇道:“欸,一把拂尘如何奔走?” 绝圣蹦蹦跳跳地做示范:“就像这样,一弹一弹的,跑得可快了,谁也捉不住。” “有趣有趣。”滕玉意乐不可支,“说了这么多,有没有吃虫子的器灵?” “当然有了。观里有面玄冥镜,就是穿山神兽所化。此镜能识幽冥、清煞气,本事大得很,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需将一盆白蚁放在镜前供它食用,否则它就在镜子里头鬼哭狼嚎,长安城近日白蚁越来越少了,为了找白蚁,我们不知要跑多少地方。后来师尊就用白虫替代白蚁,玄冥镜吃了也不挑嘴。” 滕玉意吃惊:“你们师兄把白虫变成了邪门的痒痒虫,岂不是不能再喂食了?” 弃智道:“痒痒虫有痒痒虫的用处,白虫有白虫的用处,互不相干的。而且白虫容易长,正好赶得上在四十九天长够份量喂食玄冥镜,一旦超过时限就不成了。” 滕玉意听得津津有味,状似不经意地问道:“看来器灵供奉的周期不等,最少是几天,最长又是几天?” 绝圣说得顺嘴,接话道:“最短七天,最多数月。” 滕玉意冷不丁道:“咦?最短也有七天的话,我这剑昨晚第一次用,怎会一晚上就出毛病?” 绝圣和弃智傻了似的,只怪方才说得太忘形,一不小心就说漏嘴了。 “光凭一张庆忌符,怕是不能判定它失了灵力。”滕玉意向二人摊开手心,“把痒痒虫拿出来吧,剑究竟有没有丧失灵力,用这邪门虫子一试便知。” 两人心里绞成了麻花,本以为把滕娘子绕进去了,没想到到头来被绕进去的是自己。 如果不肯拿,无异于承认他们企图哄骗翡翠剑,不小心传扬出去,青云观的名声可就毁了。 可要是拿出来,滕娘子一试就知道翡翠剑并没有丧失灵力,那么今日师兄交代他们的事就泡汤了。 他们白白忙活了一通,结果非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交代出去一包痒痒虫。早知道刚才就不该大意,这位滕娘子果然比他们想的还要狡猾。 滕玉意看二人迟迟不动,故作惊讶道:“怎么,莫非道长不敢试?” 绝圣弃智踟蹰着,翡翠剑这样的镇邪之物,未必对邪虫有反应,试就试吧,大不了见机行事。 两人抱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从袖笼里取出【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虫】,连同解药一起放在桌上。 滕玉意定睛一看,左边的囊袋略小一些,安静实沉,右边那支鼓鼓囊囊,分明有东西蠕动。 打开蠕动的那包,里头满目碧色,全是挤在一起的翠绿色的硬壳小虫。 弃智提醒滕玉意:“滕娘子,这虫子行动极快,当心飞到你身上去。” 滕玉意笑着打开桌上的另一包:“有它就无碍了对不对?这里头是药粉?多谢道长赐药。” 绝圣张了张嘴,悻悻然点头。 滕玉意解开细绳,里头是姜黄色的药粉,凑得近了,有一种清淡细微的香气。 “痒痒虫也有了,解药也有了。”滕玉意顺手将那包解药放入袖笼中,“我这把剑究竟有没有灵力,现在可以一试了。” 弃智沮丧地嘟着嘴,从囊袋里引出两只痒痒虫,嘴里“啾啾”作响,把虫子驱上翡翠剑。 虫子伸出一对细细的青色触须,沿着剑身慢慢爬上去,翡翠剑任由毒虫践踏自己,安安静静毫无反应。 绝圣故意叹气:“看吧,这剑的确丧失灵力了,连区区两只痒痒虫都奈何不了。” 弃智趁势忙道:“滕娘子这回该信了吧?你这把剑已经不成了,速将翡翠剑的来历告知贫道,贫道也好早些想出供奉的法子。” “慢着。”滕玉意拿起那剑,“我听说法器也有认主之说,这剑既是我物,理应由我亲自来试。” 剑一到她手中,薄刃上就隐隐有异光闪现,两只虫子像是察觉到了危险,一对近乎透明的青色双翅倏地伸展开来,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赤红色硬毛。 滕玉意直皱眉头,刚才还觉得这虫子模样别致,狰狞面目一露出来,再也不觉得可爱了。 虫子扭动片刻,把滕玉意当成了攻击对象,头上触角暴涨,恶狠狠从剑刃上弹起。 滕玉意心跳加速,这东西动如闪电,中招只是一瞬间,手中的剑依旧无声无息,莫非真丧失了灵力?就在这时候,剑身光芒一炽,两只虫子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狼狈跌回了桌面。 绝圣和弃智大惊失色,挤上来一看,翠绿的虫子转眼成了两小团焦灰。 滕玉意一边用帕子擦拭翡翠剑,一边笑盈盈地说:“我就说嘛,怎会无缘无故丧失灵力,就算要供奉,眼下也没到时候,没想到道长也会看走眼。” 两人尴尬不已,绝圣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取出怀里的庆忌符,打着哈哈道:“前阵子日日下雨,这符早就受潮了,弃智别偷懒了,回去马上晒晒吧。滕娘子,既然翡翠剑未丧失灵力,几位伤者也都暂且无事,贫道不便久留,这便告辞了。” 弃智懊丧地跟在绝圣后头,头一回出来骗人,输得一败涂地,不但没能骗走翡翠剑,还把痒痒虫和药粉赔了进去。师兄不会饶他们的,回去就等着关禁闭吧。 滕玉意指了指亭外的婢女,笑道:“我准备了几份厚礼,专为答谢两位道长慷慨赠虫之举。” 绝圣无精打采抬头,婢女们鱼贯而入,捧着几个红莹莹的锦盒,静立在一旁。 连谢礼都提前备好了,可见滕娘子对痒痒虫早已势在必得。 两人深觉屈辱,把脸孔板得死死的,傲然往外走。然而滕娘子卑辞厚礼,又实在让人恨不起来。 滕玉意心情甚好,笑眯眯收起石桌上那个装虫的囊袋,正要系紧红绳,电光石火间,囊袋里又飞出一样东西,直奔石桌上的翡翠剑。 她只当又是痒痒虫,也就未甚在意,谁知飞到近前,才发现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蛾虫,弃智回头无意间看见,眼睛蓦然张大,急声道:“滕娘子当心。” 滕玉意尚未应答,那东西就扑到翡翠剑上,只听“噗噗”一声,化作一团黑烟,烟雾绕剑三圈,旋即云消雾散。 滕玉意莫名其妙:“这是?” 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大变,原本莹透碧亮的剑刃如同抹上了一层脏土,一下子变得灰蒙蒙的。 弃智和绝圣目瞪口呆,师兄何时把这东西混进去的?难不成怕他们不是滕娘子的对手,事先留了一手。 这下好了,翡翠剑的灵力彻底被封住了。 滕玉意心知有异,急忙又倒出一只痒痒虫放到翡翠剑上,然而无论痒痒虫怎样作怪,翡翠剑都像一潭冻住的死水。 滕玉意静静望着二人:“两位道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人头一回奉命害人,难免有些难为情,绝圣一拍脑门:“观里还有事,在府上待了这么久,贫道先告辞一步。” 他一溜烟下了台阶,边走边道:“滕娘子,只需将药粉抹在肌肤上,痒痒虫便不敢靠近你了。” 弃智心里过意不去:“这个叫煞灵环,专用来封法器灵力的……滕娘子这把剑已经被封了,只有师兄才能解。那个……明晚彩凤楼有品酒大会,那地方最近邪气重,师兄明晚会带我们去除祟,滕娘子,你要是愿意说出这剑的来历,可到彩凤楼来找我们,如果师兄心情好,或许当场会帮你解封。言尽于此,告辞!” 滕玉意目瞪口呆,绝圣和弃智跑得极快,眨眼工夫就不见了。 她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悻悻然坐回亭中。 蔺承佑好手段,是她大意了,小道士是蔺承佑的师弟,师弟被人唬弄,蔺承佑怎会不知情。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一包虫而已,竟要她用一把神剑来换。 她强打精神,倒出几只痒痒虫来试,结果失败了,剑还是那柄剑,灵力却没了。 她仰头长叹,这剑足以傍身,弃之不用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通道术,又如何解开“煞灵环”。 真要去那个什么彩凤楼么?到时候会不会又有什么陷阱? 她揉揉太阳穴正要思量应对之策,春绒匆匆领着程伯进来:“娘子,程伯来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转身看过去:“如何?” 程伯近前低声道:“昨夜董二娘关在京兆尹府,入牢后满地打滚,说身上奇痒难忍,求狱卒替她唤医官。她阿爷董明府连夜去找顾兆尹求情,但成王世子早就派人交代了此女的罪行,案子尚未正式审理,没人敢擅自请医官来看。” 他说着看了看滕玉意:“娘子料事如神,到快天明时,段小将军突然来了,似是打通了关节,没多久就请来了医官,可惜换了两位医官,全都束手无策。如今老奴已经顺利布下网了,只是段小将军那边的人防备甚严,要想把这事落实,还需费些周折。” 滕玉意莞尔,把手心一摊开,掌心的布囊里隐隐有东西在蠕动。 “无妨,我刚弄来了一样好东西。” 15、第 15 章 绝圣和弃智回到青云观的时候, 已近午时了。 门口静悄悄的,连只雀儿都无,等他们迈上台阶,才发现东边的垣墙下停着两辆青色宝钮犊车。 绝圣奇道:“师兄不是说今日闭观么, 为何还有客人来?” 弃智顺着瞧过去, 那车简朴轻便, 浑然不事雕饰,然而细细一看, 无论车毂还是衡轭, 都比寻常的犊车要坚固。 车上端坐着一位杂役,瞧见他二人,这人跃下车辕,拱手作揖道:“见过两位道长。” 这杂役肤白无须,笑面如佛,绝圣和弃智茫然回礼,心里却忍不住揣测, 这车主人究竟什么来历,连手底下的车夫都气度不凡。 往里走的时候, 弃智道:“早上我们走之前师兄曾说过,安国公夫人的魂魄离体太久,要找回来殊为不易,现今倒是有个法子,只是需另一个道行高深之人帮着布阵。师兄说的这个人,该不会就是那辆犊车的主人吧。” “我也这么想, 不然师兄怎会放那人进来? ” 两个人急急回到经堂,正厅里无人,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已经走了。 东边的耳房里倒有人在低声交谈, 师兄的声音好分辨,另一位中年男子的嗓音也有点耳熟,嗓腔醇厚低沉,内力似乎不在师兄之下。 正要近前敲门,吱呀一声,有人出来了。 他们吓得往后一仰:“师兄!” “鬼鬼祟祟看什么呢,要你们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蔺承佑嗓音有意压低。 绝圣和弃智越发纳罕,看师兄这模样,分明对里头那人很敬重。 “办、办好了。” 弃智拼命点头:“没错,滕娘子的翡翠剑已经丧失灵力了。” 蔺承佑笑了下,率先往外走,边走边问:“你们照我说的做的?” 两人便将方才的事说了。 蔺承佑脚步一顿:“也就是说,假如我不提前放煞灵环进去,你们白赔了一包痒痒虫不说,还诓骗不到翡翠剑?” 弃智讷讷道:“我们已经很努力了,可谁叫滕娘子一点也不傻。” 蔺承佑一个爆栗敲过来:“天底下最傻的两个在这,外头的自然傻不起来了。剑呢?剑在何处?” 绝圣泄了气:“剑还在滕娘子手里。” 弃智挺起胸膛急声道:“她不肯交给我们,我们总不能硬抢。” 蔺承佑气笑:“真叫人头疼,我怎么会有这么笨的师弟。” 绝圣心虚道:“但是滕娘子肯定会带着剑来找我们的,说不定明晚就会去彩凤楼。” 蔺承佑刚要下台阶,闻言脚下一绊:“彩凤楼?你们跟她说了彩凤楼的事?” 弃智哭丧着脸:“师兄,我们不善骗人。如果我们让滕娘子到青云观来找师兄,师兄兴许会晾她个十天半月的,提醒她去彩凤楼的话,马上就可以找到师兄。滕娘子不过想弄点痒痒虫,我们却把她的宝贝变成了废品,我和绝圣于心不忍嘛。” 蔺承佑面色发黑:“行啊,你们都是菩萨心肠,菩萨正该在清清静静的地方修行,为何还在我这恶人面前闲晃,非要活活气死我才罢休?马上给我滚去禁闭室,一个月不许出来。” 两人又愧又急,禁不住抽泣起来,声音传到后头,原本安静的厢房里,有人咳嗽一声,这声音不高不低,有种慈和宽厚的意味,仔细一琢磨,颇像在劝诫蔺承佑。 绝圣和弃智正奇怪,蔺承佑摸摸耳朵:“罢了,走之前我一句一句教你们,结果你们还是被她骗得团团转。你们说心软就心软,为何不想一想,不让滕娘子狠狠吃一次教训的话,她往后还会打青云观的主意,只有让她彻底知道忌惮,此事才算打止了。你们不说帮着观里杜绝后患,还傻乎乎替她求情,难不成愿意再被她多骗几回?” 绝圣和弃智齐齐摇头,随即又抹了把鼻涕道:“不过……也许滕娘子只是想弄几只痒痒虫来玩耍,往后未必还会骗我们。” 蔺承佑一哂:“她又不是小孩,明知这虫子的害处,骗虫子还能做什么,只能是为了害人。” 弃智和绝圣含着眼泪想,师兄说得好像也有道理,痒痒虫发作起来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师兄知道这虫子的厉害,平日虽养着玩,但从不轻易拿出来捉弄人。 在他们的记忆中,师兄就放过两回虫。 一次是为了对付一个外地来的好色老道士。 那贼道年纪一大把了,心肠却坏得出奇,仗着邪门歪道骗人钱财不说,还糟蹋了不少妇人,师兄逮住这老道士后,一口气放了几十只痒痒虫到老道士身上,专挑虫子里个头最大的那种,让它们在牢里好好陪老道士玩。 另一次,就是前夜在紫云楼对付那个满口谎言的董二娘了。 相较之下,滕娘子诓骗痒痒虫的举动的确令人费解,无缘无故就弄虫子去害人,也难怪师兄怀疑她不是好人了。 两人擦了把眼泪点头道:“师兄教训得是。” 蔺承佑揉着眉心:“这件事算你们办砸了,不过师兄我已经习惯了,就凭你们两个的小脑袋瓜子,哪天不办砸我才觉得出奇呢。我交代你们办的另一件事呢?那个杜娘子醒了之后说了什么,她有没有告诉你们谁约她去的竹林?” 弃智嘟着嘴表示不服气,闷闷地说:“杜裕知说他女儿醒来后的确吐露了真相,但因为事关杜家的私隐,只能说给世子一个人听。” 蔺承佑讥诮道:“那只树妖害死了多少女子他们不知道么?杜家既然知道内情,理应马上说出来,有什么资格跟我讲条件。” 弃智挠挠头:“听杜裕知的意思,那件事似乎很棘手,现在杜家上下极渴盼师兄的襄助,但他们又像是忌惮着什么,坚持只说给师兄听。” 蔺承佑隐约猜到杜家在忧虑什么,想来事关杜娘子的名声,他在心里琢磨一番,也懒得说破,只转过身往前走:“何时说?在哪说啊?” “只要师兄肯答应杜家的要求,杜裕知马上过来相告。” 蔺承佑负手望天:“今日观里要布阵,目下忙得很。你们派人去杜府传话,我没兴趣播散旁人的私隐,不过我耐性有限,限杜家明日之前派个代表到青云观来,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一个字不许改。” 绝圣咚咚咚跑下台阶:“我这就托人去传话。” 弃智问:“师兄,如果明晚滕娘子去彩凤楼,你会见她么? 蔺承佑笑问:“我们因何要去彩凤楼?” “除祟。” 蔺承佑摸摸弃智的头:“既是去除祟,我哪有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弃智愣了愣,这是要晾着滕娘子了?他们本是一片好心,结果又办了坏事。 不过滕娘子好像跟平常的世家女子不太一样,弃智怯怯道:“如果她非要见师兄呢?” 蔺承佑笑着点头:“来,让她来。她最好乖乖向我认错,并且主动把痒痒虫退还给我,敢耍花招的话,毁掉一件法器算什么,我还有好事等着她。” 弃智急得抓耳挠腮,师兄正在气头上,滕娘子明晚要是去了,只怕要吃大亏,要不要给滕娘子送个信?就怕被师兄逮着。这么想着一抬头,才发现师兄步罡踏斗,开始在井前画符了。 定睛一看,画的是 “玄牝之门”。 此门为天地之根,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堕入幽冥之境之后徘徊不肯归,师兄伪造了一个玄牝之门,用这法子引她回来。 弃智飞奔上去帮忙,井前的条案上供着一物,那东西蒙着玄色方布,方布挑起来,露出里头的一根幼树,树枝碧绿丰茂,有种勾魂摄魄的妖冶之美。 弃智眼睛微微睁大,竟是那树妖的本胎。 绝圣返回院子,看到这情形也颇为惊讶:“师兄,既要引安国公夫人魂魄回来,为何把树妖供奉在此处?“ 蔺承佑道:“安国公夫人被这树妖害得魂魄亡佚,现在最恨的人是谁?“ 弃智眨巴眼睛:“树妖!” 绝圣击掌道:“我知道了,用树妖的气息来作饵,能激起安国公夫人魂魄的怨气,魂魄有了执念,找回来的机会也大一些。“ “再者,我在这画了个假的玄牝之门,等于在青云观设下一个靶子,待会再破除观外头的辟邪符箓,满长安的游魂散魄都会引过来。这树妖虽已被打回原形,阴煞之气仍在,把它搁在院中,寻常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到了真正引魂的时候,省却许多麻烦。” 蔺承佑说着,重新检查一遍院中的机关,准备周详后,从怀中取出安国公早上画好的那张纸。 “待会‘止追粉’上头出现脚印的话,说明有魂魄来了,你们仔细比对,只要两下里不相符,立即驱赶,若是与纸上的足印相符,想办法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往井前引。” “是。” 蔺承佑提醒他们:“当心些,没有冒充的也就罢了,只要敢来冒充,必定不是善茬,机会难得你们好好历练历练。“ “师兄放心吧。“ 就在这时候,经堂里穿出异响,紧闭的厢房门两边洞开,从里头飞出来一根红线,笔直地射向井前。 弃智和绝圣这一惊不小,怪不得师兄对那人那般敬重,这人内力之深,甚至不在师尊之下。 这条红线极细,每隔几寸便悬着一个小铃铛,奇怪这铃铛明明被风吹得摆动不休,却连一丝动静都无。 蔺承佑回手一捞,稳稳捉住那根红线:“去,把它系于井前。” 弃智应了,厢房里那人紧握着红线另一头,待弃智将那根红线系在井口上方,那头忽而一收力,红线如弓弦一般掣得极紧。 经堂里香烟袅袅,隐约有诵咒声。红线上头的铃铛金声玉振,叮叮当当响了起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大震,蔺承佑纵到了井沿上,挥剑直指东墙,扬声道:“程李氏,还不回么?” 头顶本是旭日当空,刹那间浮云蔽日,巨大的阴翳笼罩半空,整个院落都陷入昏暗中。 绝圣和弃智如临大敌,飞快奔到廊下坐好,地面上铺满了轻絮般的止追粉,只要亡魂来了,势必会现形。 蔺承佑执剑立在井沿上,屏息凝神望着庭院,四周针落可闻,忽然刮起一阵阴风。 只听咿呀一声,院门缓缓推开了。 随后,伴随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腥秽气息,地面上突然浮现出一个赤金色的脚印,脚印极小,显然不是安国公夫人的魂魄。 绝圣和弃智头皮一麻,来得这么快,这东西肯定凶力不小。 *** 滕玉意望着头顶的日头,倏忽已是晌午,程伯依照她的吩咐去办事,到现在都不见人影,等了一会无音讯,她干脆起身去看望表姐,恰好杜夫人派人来寻滕玉意,说午膳布置好了,让滕玉意赶快过去用膳。 滕玉意到了宜兰轩,杜庭兰喝过药后又睡了,餐馔设在外间席上,杜夫人和杜绍棠都在等她,杜裕知只告了半日假,这会早回了国子监。 杜夫人道:“本该好好替你接风洗尘,谁知出了这样的事,早上来不及好好筹备,仓促间做了几个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胃。” 滕玉意高兴地趺坐下来,案几上几乎全是她爱吃的菜,她目光在桌上游移,兴冲冲地问:“都是姨母做的?” 杜夫人笑眯眯把牙箸递给滕玉意手里:“尝尝看。” 滕玉意夹了一块玉露团,赞不绝口:“我在扬州不惦记别的,就惦记姨母做的菜,这次回长安出了这么多事,本以为还要过几日才能尝到姨母的手艺,没想到这么快就吃到了,还是那么好吃。” 杜夫人乐得合不拢嘴,亲自替滕玉意盛了一碗黍臛:“昨夜姨母担惊受怕,一晚上未合眼,你在邻屋歇着,听说也是辗转难眠,待会用完膳,娘俩各自回屋歇一歇。” 杜绍棠在对侧趺坐下来,好奇道:“玉表姐,方才你身边的婢女问我要长安的舆图,你要出去么?” 滕玉意道:“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这次回来想到处走一走,怕车夫路途不熟,所以要找舆图来看。” 杜绍棠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我陪玉表姐出去不就行了。我如今在国子监上学,偶尔也跟同窗们出去走动,长安城的街衢巷陌,我早就走熟了。” 滕玉意喝了口蔗浆,状似不经意道:“我听人说长安城最近开了家波斯酒肆,店主是波斯胡,酿得一手好酒,酒肆有个俗名,叫红霞楼还是什么云凤楼。” 杜绍棠寻思半晌:“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波斯酒肆,倒是有个彩凤楼,近日在长安声名鹊起,我同窗去过几回,回来后对彩凤楼推崇备至,不过我也只是听他们议论,未曾亲眼去见识过。” 滕玉意奇道:“为何会对那地方推崇备至,这彩凤楼有什么过人之处么?” 杜绍棠偷瞄一眼杜夫人,遮遮掩掩道:“无非说酒食甚好……” 旋即转移话题道:“玉表姐,你要找美酒的话,何必到外头酒肆去,阿姐去年就给你酿了一罐桂花醑,就埋在院角的海棠树下头,说等你来了,要挖出来给你喝。” 滕玉意等不及放下牙箸,转动脑袋环顾四周:“酒在何处?” 杜夫人笑道:“你这孩子,一说到酒就眉飞色舞,酒就埋在树下,没长腿,跑不了。你给我坐好,这阵子你也累了,先别惦记着喝酒,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再问兰儿不迟。” 用过膳后,滕玉意到邻室歇晌,把翡翠剑取出来对着轩窗擦拭,越擦眉头越紧。 春绒和碧螺不明就里,早上娘子和那两个小道士说话的时候,她们离得甚远,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自从小道士走后,娘子就时不时取剑出来看。 “趁晌午无事,睡个午觉吧。”春绒说。 滕玉意慢慢躺到床上,把剑高举到眼前细细研究。 “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让程伯去打听长安还有什么道观。”滕玉意把剑塞到枕头下,“或是有什么道法高深的道士,要是打听着了,让他尽快过来给我回话。” 她就不信了,长安那么大,奇人异士想必不少,煞灵环难道就蔺承佑一个人能解? “奴婢这就去递话。”春绒替滕玉意掖好衾被,“不过奴婢听说青云观是天大第一大道观,要在长安城中找到跟它匹敌的怕是不易。” 滕玉意暗觉这话扫兴,鼻哼一声,才要酝酿睡意,突又睁开眼睛在枕上转动脑袋:“咦,我的布偶呢。” 绮云抱着个灰扑扑的小布偶进来:“早上被碧螺姐姐洗了,现在才晾干,娘子你闻闻,上头还有日头的香味呢。” 滕玉意接过布偶翻了个身,口里哼哼道:“当心些,要是给我弄丢了,我绝不饶你们。” 春绒和碧螺忍不住发笑,娘子年岁虽不大,但早已习惯事事自己拿主意,只是每回到歇寝的时候,还像个孩子似的离不开夫人留下的布偶。 忽听外头有人低声说话,滕玉意忙道:“是不是程伯回来了?快去看看。” 碧螺出去一趟,拿回来一张舆图:“大公子令人送来的,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个彩凤楼么?” 滕玉意翻身坐起,接过舆图研究起来:“咦,这酒楼原来在平康坊么。” 该不会是妓馆吧。 蔺承佑带两个师弟跑到妓馆去做什么。 碧螺和春绒也凑到床边:“呀,那离亲仁坊可不算近,一来一回就要一个多时辰呢,娘子,不管你去不去,最迟明日晌午就得做决定,再晚动身的话,就不能在天黑前赶回杜府了。” 16、第 16 章 “急什么。”滕玉意闭着眼睛说, “先叫程伯打听长安城有名望的道观和道士,若打听下来没结果,明日一早再准备犊车也不迟。” 说着打了个呵欠:“我先睡一觉,程伯来了记得叫我。” 春绒和碧螺应了, 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滕玉意连日奔波, 早已是神疲力乏, 眼皮一垂,很快便睡着了。 或许是翡翠剑失去了灵力的缘故, 这一觉睡下去, 久违的魑魅魍魉又找了上来。 当她再一次睁开眼,蓦然发现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里幽幽燃着羊角灯,窗前条案上,静静摊着一笺信纸。 滕玉意怔怔环顾四周,低头瞧见自己一身缟素,从这身打扮来看, 正是姨母刚去世的那段时日。 看来又梦见了前世,如此清晰, 真不像在梦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口闷痛难言,分明刚哭过。 桌上的信刚起了个头:“阿爷见晤。获悉近日东宫选妃,儿亦在遴选之列,不知此事确否?” 滕玉意只扫了一眼就大惊失色, 她怎么不记得自己前世给父亲写过信? 自从阿娘去世,她与父亲的关系称得上冷若冰霜,别说给父亲写信, 连父亲寄来的信都不怎么拆看。 她把信颠来倒去看了三遍,终于记起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时候距离自己被人害死只剩两个月,京师有传闻她是太子妃人选之一,而父亲似乎也默许了此事。 记得她当时惊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爷当年逼死了发妻,如今连女儿也要祸害么?” 阿爷接到信后未曾回信,却立即启程赶回长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进门时衣袍上沾满了尘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愿意,阿爷想法子推脱便是。”滕绍解下大氅递给身后的程伯,挥手让下人们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爷在决定女儿的亲事前,为何从不过问女儿的意愿?” 滕绍默了默,把腰间的佩剑解下来挂到墙上:“前阵子出了段宁远的事,阿爷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觅个比段宁远强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阵皇后和成王妃举办赏花宴,阿爷想着这倒不失为一个挑选良婿的好机会,便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实不相瞒,皇后就是那一回对你有了好感,所以这回遴选太子妃,才会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选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爷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赏花宴上,她见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长相随了圣人,浓眉厚唇,天生一副亲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对着她的画像说:“不娶”。 此事是她毕生之耻,她瞪视着父亲:“原来阿爷早就想将女儿嫁入宗室?” “事先未与你商议,固然是阿爷的错。”滕绍淡笑着坐到窗边矮榻上,“但阿爷对太子的品行还是有数的,当年太子随军历练,正是由阿爷领兵,葱岭何等孤危之地,换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两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却从不怕吃苦,难得的是对老卒弱兵一视同仁……这份仁厚,简直与圣人一模一样。” “我劝阿爷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儿死都不会嫁给宗室的。” 父女俩就这样闹得不欢而散,滕玉意本以为这事算彻底搁置了,谁知过了没多久,皇后突然召见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装扮了,到了大明宫后,在丹墀前候命。 那时已入了冬,长安迎来第一场雪。 朔风渐起,细雪翻卷着飘到廊庑下,她脚上穿着赤红鹿麂长靿靴,才站了一小会就觉得脚趾冰冷。 幸而皇后没让她等多久,宫人出来领她入内。 大殿生着火,清幽暖香扑面而来。暖阁里莺声燕语,有许多小辈在陪皇后说话。 “这么说,阿大哥哥同意这门亲事了?” “怎么会,承佑只是答应见见这位上州别驾的许娘子。听说许娘子小时候常住扬州,有一回来长安赴宴,无意中救过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许多年,一时找到了,难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脑中像琴弦被拨动,铮然响了一下。 世上竟有这么巧的事。阿娘刚去世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称过“阿孤”。 而且,她小时候同阿爷回长安。那阵子阿娘刚病逝,她整日郁郁寡欢,有一回阿爷不在家,管事带她去赴宴,她回来后就染了风寒,高热不退,病了足足两个月。 期间偶尔醒来,也只记得阿爷那双布满血丝的双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爷就带她回了扬州,当时在长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来了。 不过她们说的许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阵子玉真女观的赏花宴上,她见过许娘子一次。 许娘子相貌并不出众,但因白皙纤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气度,当时蔺承佑背着弓箭从花园中路过,许娘子曾注目他许久,事后许娘子有意无意打听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听见几句。 滕玉意正想着,宫人就报:“娘娘,滕娘子来了。” 殿里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参见皇后。” 皇后的声音平和:“你们先下去,本宫跟滕娘子说说话。” 屏退众人后,皇后唤她近前:“好孩子,过来让我瞧瞧。” 滕玉意应声而起,脚下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亲切,握着滕玉意的手说: “本宫当年见过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难得的美人,没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宫也不绕弯子了,今日召你来,是听说你阿爷近日想替你议亲,你却说你要自己挑选郎君,还说‘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为重’?” 滕玉意背后一凉,这话是她赌气时说的,没想到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看来太子要选妃之事已经迫在眉睫了,她决意回绝此事,不知会不会惹恼皇后。 不过皇后这样单刀直入,倒比虚与委蛇来得好,她只好如实道:“不敢欺瞒娘娘,臣女的确说过这话,憨钝愚昧之言,让娘娘见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爷也是这样回绝圣人的,答得理直气壮,朝内外早就传开了。” 滕玉意一愣,原来阿爷早就替她表明态度了,她赧然道:“这话是臣女与阿爷闲聊时说的,臣女年幼浅薄,说话口无遮拦,还望娘娘莫要怪责。”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闲谈,说话全凭本心,我听了只觉得有趣,怎会降罪于你。今日把你唤来,是想当面再问一回,你不许郎君纳妾,这主张不曾变过吧。” 皇后说这话的时候,声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纳罕,殿内只她二人,这么扬声说话,像要说给第三人听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动,瞥见右侧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风底下,藏着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识到那是男子的乌皮六缝靴,慌忙移开视线。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寝宫出入,想来不是圣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来滕玉意的回答,以为她害怕,宽慰道:“你在本宫面前不必拘束,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滕玉意红着脸道:“回娘娘的话,不曾变过。” 皇后笑得意味深长,柔声道:“把你召来说了这半天话,你也该冷了,喝杯热酒暖暖身子,回罢。” 赏了滕玉意一个香囊,让宫人领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觉得此事古怪,傍晚父亲回到府中,让程伯唤她去书房。 “把你今日在宫中的事细细说与阿爷听。”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将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滕绍静静听着,脸上喜怒不辩:“阿爷且问你,如果圣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纳娶侧妃的规矩,你仍执意不嫁宗室吗?”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会不纳侧妃?为了传祚无绝,开朝便有一正四侧的规矩。” 滕绍道:“你别忘了,圣人就是现成的例子,圣人因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扩充内宫。” 滕玉意一怔,难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寻味,圣人就不曾纳娶过嫔妃,听说圣人是先帝的长子,因先帝侧妃夺宠被害得流落民间,后经清虚子道长抚养成人,几经波折才认祖归宗。 圣人与皇后相识于微时,两人相濡以沫,自从继承大统,圣人多年来的确只爱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双屏风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绍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风后听玉意答话,究竟是皇后的意思,还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着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选名单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宫里,不过你也毋需担忧,太子选妃关系到社稷根基,牵一发而动全身,名单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准。阿爷会尽力周旋,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两日,到了冬至这日,宫苑的腊梅一夜之间全开了,皇后在宫中设宴赏梅,再次传旨令滕玉意入宫。 滕绍因为近日淮西藩镇作乱一事,频频奉命入宫,宫使来滕府传旨时,滕绍并不在府内。 滕玉意来不及给父亲送口信,仓促带着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后吩咐端福在宫外等着,自己在内侍的引领下进了宫。 这场雪下得极大,一夜之间,贝阙珠宫仿佛矗立在琉璃世界里,那片连绵的白一直延伸到天尽头似的,然而转过宫墙,旷白世界里却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红,走近看,竟是大明宫外的红梅林,万树红梅齐齐在枝头潇潇摆动,升腾出一种蓬莱仙境的况味。 滕玉意随内侍穿过梅林,转过一处僻静的亭台时,忽见一群人守在树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来吧,万一有个闪失,奴婢们只能以死谢罪了。” “阿大哥哥刚才在树上喝酒时,怎么不见你们聒噪?” “世子能飞檐走壁,区区一株梅树对他来说算得什么,奴婢们不担心世子摔着自己,自然无需呱噪。” “啪。”树梢上忽然飞下一颗硕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宫人。 宫人哎哟一声,捂住额头弯下了腰。 “我不会轻功,但我会暗器,你要再啰嗦,我就给你脑袋上砸出十个八个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现在力气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个许娘子时,怎么不见你用李子砸她?” 那个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轮得到我出手么?” “也对哦。”另一名女孩年龄似乎稍大些,“我以为这回阿大哥哥终于肯议亲了呢,没想到这个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说啦,报恩是报恩,议亲是议亲,他才不会因为报恩就莫名其妙娶个女子。不过哥哥也没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当年那个阿孤。” “他怎么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诉我。” 宫人重重咳嗽一声,硬着头皮近前:“奴婢见过昌宜公主、静德郡主。” 树梢簌簌轻响,顶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刘公公,她是谁,也是来赴宴的么?” 宫人躬身道:“这位是滕将军的女儿,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宫参见。” 滕玉意往上看,梅树枝叶扶疏,看不见树上人的头脸,倒是能看见垂落下来的瑰丽工巧的裙带。 她在树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给两位殿下请安。” “你从何处来?为何之前从未见过你?” 滕玉意仰头答道:“我此前住扬州,回长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来宫中走动,殿下未见过我也不奇怪。” 阿芝听到“扬州”二字,反应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么一下子冒出这么多扬州来的小娘子。别告诉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过一段时间阿孤没错,不过那是她自封的,印象中没对外人提起过,就她自己一个人知道。 “回殿下的话,我小名叫阿玉,打从生下来爷娘便这么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松了口气:“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聪明,也很识趣,我要好好认识你,你往边上让一让,我要下来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阵响动,树下的宫人们奔走着变动位置,一下子乱了套。 滕玉意闪身躲得远远的,宫人们惊呼一声,率先跳下来了一个。 滕玉意瞧过去,那少女十一二岁,笑眯眯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圆,相貌极标致。 过片刻另一个也下来了,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稳了。这个年龄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满脸的娇憨天真。 两名少女一色的玉钗碧翠,一举一动贵不可言。 大一点的少女走近端详滕玉意:“不错不错,虽然都是从扬州来的,但你比那个冒充阿孤的许娘子顺眼多了。” 滕玉意听她说话,知道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个料是蔺承佑的嫡亲妹妹,虽说小小年纪,但清肤玉容,一看就知是个美人胚子,眉眼与她阿兄蔺承佑有些相似之处,也是未语先笑,模样好不招人。 “两位殿下方才在树上找鹊窝么?”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找鹊窝?这些蠢婢子只当我们在摘花,就你一个人猜到我们找鸟窝。” 阿芝年纪尚幼,歪着脑袋问:“是呀,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滕玉意心里笑了笑,摘花有什么意思,她小时候觉得寂寞时,经常爬到树上找鸟窝,把吃剩的饼扔进去,逗得那些雏鸟叽叽喳喳的。 “宫里的梅林久负盛名,两位殿下想赏梅,自有宫人剪了送到寝宫里,天寒地冻的,不值当专门爬到树上去。树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鸟窝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点道理,看你文文静静的,居然连这个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没少掏鸟窝。”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当人人都像你这么顽皮么?” 滕玉意扭头一望,那头一名年轻男子大步走来,这人戴金冠,着衮冕,身量伟岸,腰间悬着玉制鱼袋。 滕玉意认出是太子,赶忙退避到一边。 宫人们吓了一跳,乌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脸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却甚英挺,他温声道:“都起来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这么冷,不回寝宫待着,在林子里做什么呢?” “我同阿芝在树上找鹊窝,结果这个阿玉来了。我看她识趣,想跟她交朋友。”昌宜说着,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觉两道目光朝自己扫过来,把头更低了一低。 太子静静打量一番滕玉意,问阿芝和昌宜:“你们都聊了什么?” 阿芝道:“阿玉说她虽然从扬州来,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开口就猜到我们在找鹊窝。” 太子转而问滕玉意:“你是扬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顾,意识到太子在跟她说话,忙道:“回殿下的话,臣女虽在扬州住得久,但爷娘都是关陇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爷可是滕绍?” 滕玉意道:“正是。” “当年我随军出征,就是在滕将军麾下历练,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觉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爷长得有点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么?” 太子咳了一声:“手这么凉,在树上窝了多久了?你们怎么伺候的,公主连手炉都不曾带?” 宫人们急急忙忙送上暖炉。 太子道:“你们俩在这胡闹,害得下人们也跟着担惊受怕,阿娘派人找你们,你们两个躲在树上不吭声,下回再这样淘气,别指望我替你们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该着凉了,正好我要去给阿娘请安,顺便送你们回宫。” 阿芝问:“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么?”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头跟人射箭取乐,这样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内苑来。” 三人边说边走,一众内侍们也浩浩荡荡跟在后头。 昌宜走了两步,扭松开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话,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着指头数了数:“比我大四岁,比阿芝大五岁,我们这便算认识了,往后我就叫你阿玉吧。” 随即压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过鹊窝,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许久未掏过了,手早就生了,况且北地与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许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别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兴冲冲跑过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阿玉,筵散后我们会找你玩的,你别乱走哦。” 两人回到太子身边,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头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脚步,用温和的口吻道:“难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欢你,往后可常到宫里走动走动。” 滕玉意应是,低头时扫到太子脚上,心里咯噔一下,蓦然想起那日皇后寝宫里的屏风后,那人也是穿着这样的乌皮六缝靴。 因是冬至大朝会,这回与上回单独召见不同,满朝的命妇都来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问了几句话,当众赏她两枚香料。 那香料白莹如茧,幽幽异香沁人心脾。 殿内诸人都有些讶异,滕玉意也愣住了,扬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扬州待了这些年,见过不少胡人从殊方异域带来的异香,眼前这几枚香料的品相,堪称举世无双。 皇后道:“这是羯婆罗香,人称‘百药之冠’,上年婆利国上供的,宫里只有八枚,听说你回长安后染了嗽疾,应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驱寒御湿之效,没准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实非凡物,娘娘正该用此香保重凤体。臣女德薄能鲜,万万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宫赏你你就收下,万物讲究缘法,送礼也是一样,宫里这些孩子都不爱用香,给他们也是糟践,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来告诉本宫一声。” 滕玉意只得叩头谢恩,皇后又拿出几匹绢,笑眯眯赏给跟滕玉意同来的勋贵之女。 滕玉意左边坐着中书舍人邓致尧的孙女,右边则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兴许是皇后当众赏她羯婆罗香的缘故,用膳的时候,她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筵散后滕玉意沿原路出宫,始终未见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找她,想来还是小孩儿心性,说过的话扭头就忘了。 回府后,滕玉意把香料搁到桌上,执意等父亲回府。 滕绍直到后半夜才露面,一来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书房的时候,滕绍轻袍缓带,正趺坐在榻上拭着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着香料进去,父亲每回出征前都会擦拭自己的铠甲和宝刀,看样子又要领兵离开长安了。 “皇后今日赏了我两枚羯婆罗香。”滕玉意把托盘搁到条案上,淡淡道。 滕绍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还召了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进宫,赏她们的又是什么?” “各人都是八匹绢。” 滕绍默了默:“那两人也是太子妃遴选名单上之人,皇后召了你们三人进宫,却只赐了你一人羯婆罗香,阿玉,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滕玉意冷笑:“阿爷答应过我,亲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绍心中沸乱,起身来回踱步:“阿玉,此事牵连甚广,阿爷与你细说说,你听完就知道皇后为何有此举了。 ” 他眉头拧成一团,缓声道:“你该知道各地藩镇作乱已久,圣人即位后宵旰图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扫除了剑南道的柳成,后又镇压了在黔中道作乱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东道拒不将兵力交归朝廷,这几年背地里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儿早有耳闻,可这跟今日之事有什么关系?” 滕绍长叹一口气:“上个月淮西道的节度使彭震发兵侵扰邻境,有人密奏到朝廷。圣人听了雷霆震怒,当即下旨讨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对,说这些年朝廷东荡西除,早已师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进,劝圣人以招安为主。 “另一派则主张继续削蕃。” 滕玉意道:“阿爷自是主张继续削藩了。” 滕绍点点头:“彭震狼子野心,隐有盘踞中原之势,淮西道与河北山东两道互相勾连,早晚会作乱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则定会养痈贻患。 “如今朝中两派各执一词,整日哓哓不休,圣人急召我回长安,我回说:如果能一举击溃彭震的叛军,河北山东两道自会望风而靡,此举有百利而无一害,望圣人早日用兵。 “圣人听了大悦,令我主持讨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几位老臣横加阻挠,最激烈的当属中书舍人邓致尧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邓致尧的孙女和武如筠的女儿,也在太子妃遴选名册上,皇后当着她们的面单独赏我羯婆罗香,大约有圣人的意思在里头。” 滕绍道:“圣人此举,旨在借皇后之手震慑两位老臣:一来表明态度,削藩之举势在必行;二来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会另择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发黑:“倘或这两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圣人岂不是就会定下我为太子妃了?” 滕绍讽笑:“或许他们已经改主意了,刚才阿爷回府的时候,邓致尧和武如筠正要递文牒进宫,圣人自称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宫。我猜明日早朝的时候,杜武二人就会委婉改变说辞。圣人怕夜长梦多,只待这几位老臣松口,立即会派阿爷率兵前去讨伐。” 滕玉意扫一眼父亲搁在条案上的宝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为知道马上会出征吗? 滕绍看向女儿:“阿玉,假如明日几位老臣不再反对出兵,圣人为了安抚臣心,会将邓武二女保留在名册上。” 滕玉意缓缓颔首:“阿爷说了这么多,是劝我不必过于忧虑,因为君臣之间正在暗中角力,圣人既要制约几位老臣,就不会在这个时候贸然指定谁是太子妃?” 滕绍目露赞许:“正是如此。打从你跟阿爷说不想嫁入宗室,阿爷便上奏回绝此事,但阿爷历来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圣人这时候下旨将你从名册上剔除,定会招来两派的猜忌。 “因此圣人不但没答应阿爷,还命皇后着意抬举你,背地里却告诉阿爷:孩子们的亲事由他们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战事平定了,若你还不肯嫁给太子,他再找个体面的理由让你退出遴选。” 滕玉意暗忖,圣人这样安排,远比自己想象得要睿智开明。只是这样一来,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战事平定之后了。 滕绍又道:“另有一事需让你知道,太子也极力主张削藩,皇后赏你羯婆罗香虽是圣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许的。” 滕玉意面色微变。 滕绍抬手往下压了压:“邓武二人早在名册上,临时把你加上去,与太子本人脱不了干系。上回的玉真女观赏花宴,太子应该是第一回见你,不过他素来稳重,就算目前对你有些好感,也会好好考量之后再做决定。你放心,太子是难得的仁人君子,不会强迫更不会使阴私手段,你只需装作毫不知情,万事等阿爷从淮西道回来再说。”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爷这次出征,大约要多久回长安?” “最短三月,最长半年,你安心在家里养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权尽数归于朝廷,阿爷便告病在家,专心替你张罗亲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为母亲枉死之事深恨父亲,这些年跟父亲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晚多,本以为父亲这一生都会戎马倥偬,今晚他竟然主动说出要告病回家的话。 滕绍回身走到阁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灯影照亮他鬓边的白发,一下子就见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亲彭思顺当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顺死后,京畿两道仍有不少彭家的旧部,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对讨伐淮西道,估计与长安彭家的党羽甚众有关。可惜军情紧急,来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绍一面说,一面慢慢揭开覆在那东西上的妆花锦,等那东西完全暴露在灯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润,琴首上镶嵌着螺钿,处处精巧瑰丽,让人爱不释手。 这是母亲陪嫁之物,母亲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时便精于此道,父亲常年征战,母亲常会借着抚琴纾解相思之苦。 滕绍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自从你阿娘走了,阿爷已经许久没听人抚过琴了,今晚阿爷有些乏累,你给阿爷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 “我不会抚琴。” 滕绍苦笑:“我听程伯说,这些年你苦练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个中高手,你能练到这地步,应该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并不好此道,只是担心这世间再也找不到关于母亲的痕迹,凡是跟母亲有关的东西,她都会千方百计保留下来。 唯独这把琴例外。 这琴曾落到父亲那个叫邬莹莹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夺回来。 而夺回之后,她又因为嫌弃这把琴被邬莹莹摆弄过再也不肯碰了,没想到父亲把它收在了书房里。 滕绍自顾自拨弄琴弦,伶仃的乐调从他指尖溢出来,技巧并不娴熟,但能听出是胡人名乐《苏慕遮》。 滕玉意越听脸色越难看,就在母亲去世前不久,她曾无意中撞见邬莹莹与父亲在书房私会,彼时吐蕃再次进犯,河陇一带告急,父亲正要率军出征。 邬莹莹以此曲相赠,颇有依依送别之意。 滕玉意记得自己闯入时,邬莹莹满脸是泪。 而她的好父亲,正默然立在案前看着邬莹莹抚琴。 曲子幽咽凄恻,两人好像都有些痴怔了,不知过了多久,滕绍转头看到滕玉意,脸色隐约闪过一丝惊惶。 滕玉意当时才五岁,但也看出来两个人不对劲,这个邬莹莹是父亲的表妹,半年前被父亲带回家中,父亲对母亲说,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无依,表妹已许了人家,但离出嫁之日还有半年,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亲事事以父亲为重,自然满口应许,当即命人拾掇出一个幽静的院落,好好安置邬莹莹。 起初母亲常跟邬莹莹走动,邬莹莹活泼机灵,编出来许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为擅长拉拢人心,连府中下人也对邬莹莹颇有好感。 过了没多久,母亲不知何故开始疏远邬莹莹,有时滕玉意想去找邬莹莹玩,也会被母亲拦住。 正是从那时起,母亲身体开始抱恙。 再后来滕玉意就在书房撞见了那一幕,她未将此事告诉母亲,可母亲终究还是知道了,母亲当时已经怀了身孕,气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儿,身体彻底垮了。 回忆到此处她猛地抬起头来,耳畔琴音不绝,父亲沉浸在回忆中,她忍无可忍,快步穿过房间,霍然推开门。 滕绍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脚步,厉声道:“阿爷口口声声怀念母亲,却连阿娘在世时从不奏胡曲都不知道!这首《苏幕遮》只有一个人弹过,阿爷用母亲的遗物弹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谁?” 滕绍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滕玉意眼睛赤红:“阿爷不必用这样的法子提醒我,这把琴我永不会碰,这曲子我每听一回就想作呕!我永不会忘记阿娘是怎么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诏国过得好好的,阿娘却已成了一堆白骨,而这一切全拜阿爷所赐!” 滕绍面色铁青,断喝一声:“够了!” 滕玉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去世那晚,下人们忙着装殓,年幼的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自顾自爬到棺中,张开胳膊对母亲说:“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来抱抱我。” 可不论她怎么哭闹,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无措,在棺中抱着阿娘哭了起来。 从那日起,再没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没人抱着她在花下唱儿歌。没人笑着替她梳发,没人手把手教她写字了。 阿娘下葬后,无数个漆黑的夜晚,她周围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亲留下的那个布偶。 她想起母亲那双笑意弯弯的眼睛,对父亲的恨意怎么都压不住。 滕绍撑着条案起了身,刚一迈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爷是个粗人,不懂乐理,不懂对仗,没替你阿娘画过一次眉,没陪你阿娘摘过一次花,那时候吐蕃和南诏国进犯剑南道,正是军情最险急之时,阿爷每回出征回来,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爷连你阿娘爱弹什么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着头用手指轻抚琴身,眼神异常温柔:“但是阿爷却知道,你阿娘爱抚琴、爱作诗,茶道刚兴起时,你阿娘是两京第一个熟习此道的,每回长安有人出新诗,她过目成诵,国子监那些刁钻的算学,她算得比谁都快。这世间的事,就没有她学不会的。” 他嘴唇颤抖起来:“她有许多爱好,阿爷都不甚了了,但阿爷还是要说,你娘在的时候,是阿爷这一生最快活的岁月。阿爷最庆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泪看向滕绍:“既如此,为何会有邬莹莹?” 滕绍咬了咬牙:“阿爷早跟你说过,阿爷当年是受人所托照拂邬莹莹,阿爷这一生亏欠你阿娘多矣,但从不曾背叛过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着父亲,只觉得讽刺莫名,父亲想不起阿娘弹过的曲子,刚才信手一弹,却是邬莹莹弹过的《苏幕遮》。 或许父亲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个阶段对邬莹莹动过心,而这对于深爱父亲的母亲来说,无疑比死还难过。 她恨声道:“阿爷敢说一句阿娘患病与邬莹莹无关么!你把她带到家里,可曾想过引狼入室?那时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医官给阿娘看病,自己却专程送那个邬莹莹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亲手将阿娘逼上了绝路!” 滕绍目光刹那间变得极严厉,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颓然倒回去,他眼神里藏着无尽的凄楚和痛苦,哑声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爷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后阿爷没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爷自认亏欠你阿娘,愿意承受这一切,可你不一样,阿娘已经走了那么多年了,你心里压着这么多事,何时才肯彻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极点,哽咽道:“好啊,把阿娘还给我就行了!” 她迈过门槛,头也不回,漫天的飞雪兜头扫过来,一瞬间迷了眼,面上湿湿凉凉,分不清是泪还是雪,她推开下人们递过来的手炉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来时,滕绍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过来传话,说早朝时圣人任命滕绍为兵马大元帅,不日便要率军前去讨伐淮西道。 “老爷这会应该已经去了军营,最迟这两日就要离开长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临着一本《南华经》,淡淡说:“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爷走前嘱咐,这阵子娘子出门一定要带上端福,如要出城,务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笔下一顿,昨夜阿爷曾说过,这回朝廷平叛之举进行得艰难,或许与京畿暗中潜伏着大量叛臣的党羽有关。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游乐时遭伏击的例子,阿爷这是担心那些贼子会向家眷下手?如果他们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张胆了。 但此仗至关重要,能让平叛之师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军就能为自方多争得一分筹算,阿爷的担忧并非全无道理。 她转头看窗外,雪后初晴,天光浅淡。 “马上要腊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给姨父送些节礼,你令人早做准备吧。” 程伯应了,自行去安排。过不一会又匆匆回转,“娘子,宫里来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换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着。 宦官道:“近来天气寒峻,睢阳等地粮运受阻,圣人天高听卑,连夜着使臣前往睢阳赈灾济贫,皇后坤厚载物,自愿斋戒一月为民祈福。杂家今日来,是奉皇后口谕邀滕娘子前往大隐寺礼佛。明日辰时皇后娘娘便会出宫,滕娘子还请早做准备。”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话让杂家带给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觉得你有趣,这次去大隐寺斋戒礼佛,你也要早点来哦。’” 宦官嗓门尖细,这样微笑复述昌宜公主的话,神态和语气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头听着,简直有种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错觉。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谕。” 宦官走后,程伯快马加鞭去给滕绍递信。滕玉意则留在府内收拾行囊,另派人送节礼去杜府。 大隐寺位于辅兴坊,建寺百年余,历来是皇家佛寺,听说圣人尚未认祖归宗时受过主持缘觉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后,大隐寺益发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随凤驾前往大隐寺,除了朝中几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还邀了几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员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东翼的玄圃阁,几位王公大臣之女与她共一个寝处。 因要静心礼佛,各府的仆从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拦在外头。 滕玉意只带了丫鬟中最沉稳的春绒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装不多,打点起来也容易。 主仆正忙着收拾,外头廊道里有人道:“寺里嘉木成林,鸟儿肯定也多,估计随便哪株树上就有鸟窝,哪用得着大费周章,你专门派人帮你找鸟窝,当心惊动婶娘。” 这声音稚气未脱,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树那么高,雪那么大,单凭我们两个,怎么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办法吧,天气那么冷,鸟儿们说不定马上要冻死在窝里了,我们得早些把它们弄进屋才行。” 另几名贵女听到这动静,早从房里出来:“见过昌宜公主,见过静德郡主。” 阿芝兴致勃勃道:“你们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捂住她的嘴,冲那几人颔首:“我们找滕娘子有点事,不知她住在何处?” 话音未落,里头的门打开,滕玉意带着春绒和碧螺出来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总算露面了,我们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眯眯行礼道:“不知两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着阿芝的手踏入房中:“进屋再说。” 房中行囊刚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摆放了许多衣物,好在烦而不乱,看着不算碍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转了转,回头看着滕玉意道:“你该不会忘了上回答应我们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两位殿下说的是找鹊窝,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发急:“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开始下雪了,外头雪虐风饕的,连树梢都看不清,这时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鸟窝,说不定还会摔个半死,不如等天气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气好了,那些鸟儿都冻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谁告诉你鸟儿会冻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说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蔺承佑了。 滕玉意问:“世子殿下怎么说的?” 阿芝圆乎乎的脸急得有些发红,一个劲地跌足叹气:“瞧瞧吧,阿姐,我就说她们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么回事,臣女愿闻其详。” 昌宜说:“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郑仆射家玩,路过一棵大树的时候,看见阿大哥哥在树上找什么,原以为他丢了东西,可他说他在找鸟窝。我们问他为何要找这东西,他说入冬了,鸟儿待在巢中会冻死,他帮鸟儿们挪个窝,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几日长安下雪,天气越发冷了,我和阿芝就开始担心宫里的鸟儿了。” 滕玉意无言看着二人,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随口瞎诌的几句话,竟让两个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鸟儿们不会冻死的。” 阿芝摇着脑袋道:“我不信,哥哥从不骗我,阿玉你别因为想偷懒,就拿话来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瞒殿下,殿下且想想,鸟儿们为了御寒,要么秋季南飞,要么提前筑巢,一代又一代,都是这么繁衍的,倘若每过一个冬天就会冻死,世间鸟儿岂不是早就绝迹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没人专门把鸟儿挪进屋子里,但只要一开春,鸟儿就叽叽喳喳冒出来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来:“可恶,为什么骗我们?”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从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迹在市井里,那日他明明称醉要离开,却又跑到树上去,呀,你说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么案子?” 她兴奋起来,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声,查案查到郑仆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实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为何要拿话引开自己的两个妹妹。 阿芝还在生气:“反正待会太子哥哥和哥哥也会来寺里,等哥哥来了,我一定要罚他多给我们讲几个故事,或者陪我们玩也行。” 昌宜学大人的样子叹息:“前年阿大哥哥参军整一年,回来讲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们说,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后,反倒什么都不肯说了,他最近那么忙,未必肯理我们。” 阿芝肩膀耷拉下来:“阿姐,现在不能找鸟窝了,我们玩些什么才好。” 昌宜让滕玉意出主意,转身的时候目光扫过胡床,诧异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那东西静静躺在她的一堆贴身衣物旁,正是阿娘当年留给她的布偶。 阿芝也觉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饰莫不矜贵整洁,那布偶却黯淡发白,像是曾被人反复抚摸和洗晒,破旧得不成样子了。 两人走过去,这布偶跟坊间常见的娃娃不一样,居然是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的胳膊用线缝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态,从神态上来看,应是一对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这么大了,不过出门小住几天,还不忘带布偶么?” 昌宜小心翼翼抚摸布偶的头:“这布偶这么旧了,为何不换个新的?” 滕玉意不动声色挪开布偶,笑道:“小时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舍不得扔。我这有扬州匠人做的一套木制小人,机括灵活,可换衣裳,虽比不得宫里的东西,但也笨拙可爱,两位殿下要看么?” 两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来瞧瞧吧。” 滕玉意便将布偶妥当收起来,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们玩。 三人趺坐下来,滕玉意把十来个小人一一摆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扬臂一指,装模作样道:“我做诸葛,你做曹操,把船摆上,我来借粮。” 昌宜抓住一个绿衣小人:“我不要做大胡子枭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蝉!阿芝,你当吕布吧。” 阿芝摇头晃脑:“我才不要当吕布,我也不要当诸葛和曹操,他们都无趣得紧,我要做顾曲周郎。” 玩得兴起的时候,外头忽然道:“你是何人?在这做什么?” 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欢呼道:“阿大哥哥来了!” 两人一溜烟出了屋,内侍们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开窗屉的一条缝,看见庭中众内侍簇拥着两名男子,左边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太子。 另一个身形高挑,模样俊美得出奇,奇怪这人只穿着七品官员的绿袍,身旁却跟了一堆内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刚从大理寺来么。” 滕玉意有些诧异,差点没认出那是蔺承佑。 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头,转而又问面前那名婢女:“你哑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么?” 婢女低头道:“回世子的话,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来找滕将军家的小娘子,听说昌宜公主和静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内,婢子不敢擅闯,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惊扰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轻罚。” 太子一贯的温和沉静:“你家娘子是谁?” “苏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扬州住时,曾与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邻院,娘子让婢子给滕娘子送些素点。” 这话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确捧着一个银平漆钿托盘。 滕玉意皱了皱眉,以往从未见过这人。 不过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爷手下一名副将,还在扬州的时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带着女儿到府里来做客。 李小娘子闺名叫李淮固,取“淮扬永固”之意,她与李淮固玩过一两回,但也谈不上交好。 蔺承佑嘴边逸出一抹玩世不羁的笑:“扬州的?” 婢女脸上隐约泛起红霞,答得却镇定:“籍贯是扬州没错,但娘子只随老爷在扬州任上住过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声,蔺承佑扭头看她,语带调侃:“你笑什么?” 阿芝竖起两根手指:“两个了。” 蔺承佑并不追问“两个”是指什么,讥诮道:“要不你替哥哥问一问,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么?” 他跟阿芝说话的时候声音较轻,少了凌厉之气,多了分温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脸更红了。 阿芝嘟着嘴:“我哥都开口问了,你就说说吧。” 婢女道:“老爷未专门给娘子取过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蔺承佑哼笑一声,不再理会那婢子:“太子一来就找你们,我当你们去哪了,玩够没?先去给婶娘请安吧。” 太子看着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来了,你总吵着要阿大给你讲故事,今日可以让他给你讲个够了。” 昌宜生气道:“我还没消气呢,阿大哥哥,你为什么骗我们!” 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时骗过人?” “还说没有,上回那个鸟窝的事你就把我们骗得好惨。” “什么鸟窝?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还想抵赖!” 太子往屋内瞧了瞧,似有踟蹰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静如初,无人出来露上一面,他只好对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来吧。” 一行人正要离开,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时身子一歪,腰间啪嗒掉下来一样物件,那东西滚圆银亮,径直滚到阿芝脚下。 婢子面露惶恐,忙要过来拾捡,昌宜早令内侍捡了起来,原来是个银丝香囊。 “阿-固。”昌宜歪头辨认那上头的字。 蔺承佑脚步一顿,转头看过去。 “这是什么?”阿芝好奇凑到昌宜身边,“奇怪,怎会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话,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闺名中带了一个‘固’字,随身小件上都锲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递给蔺承佑,蔺承佑并不肯接:“你不是说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吗,怎么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时,老爷正奉旨保护淮扬两道的粮运,为求好寓意,故而给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 淮固,淮扬永固……阿固。”蔺承佑神色古怪起来,“你家娘子小时可曾来过长安?” 婢女低头道:“的确来过长安几回。” “隆元八年你们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时候救过蔺承佑的那个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爷扶柩回长安,路上舟车劳顿,她因为思念母亲啼哭不休,来后没多久就患了怪病。 听姨母说,有一回她高热到惊厥,若不是请了宫里的奉御施针开药,险些救不回来。 “这……”婢女摇头,“婢子记不清了,这得问问娘子和夫人。” 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开腔,院门口有内侍过来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请你们过去。” 他们走后没多久,皇后又令人请诸女前去云会堂斋戒抄经。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够十卷经,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荤腥。 晚间用过斋饭,滕玉意捧着皇后赐的经卷出来,各处皆是内侍,绕过曲折游廊时,周围忽然安静下来。 滕玉意心知现在大隐寺内外都有侍卫环立,宛如金城汤池,然而寺庙幽沉,免不了让人犯怵,她快步穿过廊道,拐角处忽然走来一人。 滕玉意手中经卷险些掉到地上,那人虚扶了一把,旋即松开手:“滕娘子。” 滕玉意稳住心神,曲膝一礼:“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将军托我给你带几句话,我估计你会从此处路过,便专程在这等了一会,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吓着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话,倒不曾吓着,只不知阿爷怎么说的。” 心里却忖度,阿爷怎会主动托太子带话? 太子道:“滕将军此刻正在西营整饬军务,我去的时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给你送信,但军情紧急,各方人马都等着他发号施令,我看他腾不开空,就说我今日也要来大隐寺,可代为转达。 “你阿爷便让我嘱咐你,他这两日暂且不会离开京师,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经走了,最近叛军党羽频繁作乱,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袭,他不在长安的这几个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静听完这番话,颔首:“儿谨记在心。多谢太子殿下代为传话。” 太子笑了笑:“当年我随军西征时,滕将军曾救过我性命,征战半年多,多蒙他口传心授,我私心早将滕将军认作太傅,代师传话也是学生的本分。话已带到,滕娘子可回寝处了。” 这话谦和坦荡,既解释了缘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虑,滕玉意道: “有劳太子殿下,臣女不胜感激,若无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点点头,率先迈开步子,走了几步,忽又回头:“你现在手中有文牒,进宫也方便,遇到什么棘手的事,可让人带着文牒来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托辞回拒,垣墙上映现出狭长的灯影,那头有人过来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静的拐角处,身边连个内侍都无,迎面撞上的话,准会让人误以为他们在私会。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关系,左右一顾,思量着尽快脱身,然而两侧皆是游廊,除非从阑干上跳下去,否则根本无处可躲。 眼看灯影越来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声,把她推到背后虚掩的房间里,自己却并不进去,反从外头替滕玉意把门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这并不是一个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迹,也只能如此了。 脚步声离得近了,声音也大了起来。 “婶娘听说找到当年的阿孤了,连赏赐都准备好了,谁知又是个冒充的。哥哥,你怎么知道那个李淮固有问题的?” 蔺承佑道:“我去东市查案,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前两日有人到东市打铸了一批随身小物,从梳篦到香球,样样都要求锲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却刻着‘三娘’二字,可见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么。” 阿芝愣愣道:“呀,这个李淮固太坏了,不过哥哥,婶娘已经责罚她了,你为何非要逼她改名?” 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么?我今日心情不好,这个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婶娘礼佛斋戒,我也做点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这名字配她这样的人岂不正好?她要是不满意,叫阿猫阿狗也使得,总之别再让我听到她自称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会,又问:“哥哥,你怎么知道她们不是当年的阿孤的?” 蔺承佑道:“你刚才说要找鸟窝,哥哥带你到树上飞一圈啊?” 阿芝欢呼:“好噢!” 随后又道:“不好,不好。” 蔺承佑似在忍笑:“为何不好?” 阿芝气呼呼地说:“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问什么,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会故意打岔。” 蔺承佑低声道:“阿芝你听,上头是不是鸟儿在叫?” “哥你又来了。”阿芝跺跺脚,“哥哥,你就告诉我嘛!这回教会了我,下回就不用你亲自拆穿她们了。” “你这小脑袋瓜里都装了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寻根问底的事?你刚才说寺里没什么好吃的,趁现在没人,哥到外头给你买些点心,上回那个玉尖面你喜欢吗?”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么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着头皮迎上去:“阿芝,你还不知道你哥的性子么,他要是不肯说,谁也别想问出来。” 阿芝讶道:“太子哥哥怎么在此处?” 太子咳了一声:“刚从住持处出来,正要回宫。”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么聪明,你能想明白怎么回事吗?” 太子心不在焉:“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能有什么东西让你哥哥能一眼就认出来?簪环?腕镯?” 阿芝道:“不对不对,我觉得一定是什么好玩的东西,而且只有阿孤一个人有。” 太子笑了起来:“阿大你听听,阿芝说话的语气跟你越发像了。” 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难缠多了。” “阿芝,这地方风太大,有什么想知道的,到旁处去问。”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在这儿想一夜。” 蔺承佑笑道:“好,我马上回衙门,你好好在这待着,就当面壁思过了!” 阿芝大哭起来,蔺承佑脚步一顿,像是把妹妹抱了起来:“怕了你了,你别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围:“我替你拷问你哥,别在此处逗留了,当心着凉。” 就听阿芝说:“婶娘说跟什么布偶有关,可是布偶都长一个样,怎能靠这个认人嘛。哥哥,你快告诉我好不好。” 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这个丑样子,先回寝处,哥告诉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见到一个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扬州住过,不过她不叫阿孤。” 蔺承佑长长哦了一声:“那人知道你是我嫡亲妹子,偏巧让你看到布偶,还知道什么阿孤不阿孤,主动说自己不叫这个名字。这种路数我见多了,最近头都有点大了。” 滕玉意在门后听得火大,这跟她有什么关系? 太子耐心对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烦,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员来京师述职,阿爷和阿娘疼爱你哥哥,这是满朝官员都知道的事。要是让阿爷知道某位官员的女儿救过你哥,定会对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来,守选期间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称阿孤,还托朝臣传话到宫里……” 他们的话声越来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会,直到外头重归寂静才闪身出来。 出了玄圃阁,春绒和碧螺还在外头苦等,两人鼻头通红,显然冻得不轻,主仆三人回到寝处歇下,当夜无话。 接下来两日,滕玉意每日都随皇后礼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严加管束起来了,未再四处溜达。 这样过了三日,第四日便该出寺了,拂晓的时候,滕玉意还在酣睡,梦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睁开眼睛,对上春绒和碧螺惊惶的脸。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顿消,这两个丫鬟跟在她身边多年,历来心细沉稳,这样失态,不知出了什么事,她猛地爬起来:“怎么了?” 两人泣不成声:“老爷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惊惧不安:“老爷今日上朝的时候,在嘉福门被一伙逆首伏击,程伯刚才赶来送信,连皇后都惊动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间被人搀扶起来,才发现手脚麻木得像木头。 她推开二人,低头胡乱趿鞋:“多半听错了,我要当面问程伯。不,阿爷还在西营,我直接去西营找阿爷。” 春绒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仆三人拾掇好出门,天色将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飘,天地间有种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呛了一口冷风才意识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顾不得了,仓皇间跑到院门口,迎面撞见一行人。 当先那人钿钗礼衣,正是皇后,身后众内侍哑然相随,隐约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见滕玉意,快步迎过来:“滕娘子。” 滕玉意背后冒出强烈的不祥之感,勉强维持礼数:“见过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来。”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还要冷,沉声道:“犊车已备好了,你阿爷人在左领军卫,圣人把宫中奉御全都派过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爷赤心报国,定会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颤声道:“阿爷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袭雪白的狐裘系到滕玉意身上:“那帮贼子上回刺杀几位官吏不成,便将目标放到滕将军身上,应是蓄谋已久,连滕将军这样的身手都……” 皇后见过大风大浪,态度和语调都远不及平日沉稳,可见此次针对朝臣的刺杀,几乎震动了整个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颤栗,悬着心往外走,皇后满心忧愤,亲自将滕玉意送出内苑才留步。 程伯满身是血,一见滕玉意出来便噗通跪下。他这一跪,滕府的众多护卫连同端福在内,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该死,等小人赶到的时候,老爷已受了重伤。”程伯涕泗横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搀扶:“路上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我。” 滕玉意上了犊车,程伯等人策马相随:“这几日前方军情告急,长安也不太平,老爷出入的时候特地添了一队亲卫,在西营整饬完军务,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爷带着亲卫路过嘉福门,周遭忽然起了大雾,那雾邪门得很,闻久了头晕。当时老爷在雾中说:当心埋伏。刚说完这话,就从四面八方杀出来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听到动静赶到时,大部分亲卫当场被杀,只有一个侥幸未死,那人被救后也只剩一口气,死前说刺客当中有人懂邪术,明明在雾里听到刀剑声,但连躲都无处躲。老爷武力高强,杀死了大半刺客,最后仍不免受了重伤,现在胸腹等处的伤口流血不断,奉御正在想办法止血。” 滕玉意紧紧攥住扶手,还在救治,那就证明有希望,阿爷体格强健,情况应该没自己想的那么糟糕。 她抱着一丝希冀赶到左领军卫,有兵士说滕将军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里走,沿路只看见森然林立的刀戟剑架,一个官员都未见。 到了中堂,里头乌泱泱满是人,众官员要么叹气摇头,要么焦急踱步。 不知谁说了一句:“滕将军的女儿来了。” 众多视线朝滕玉意扫来,滕玉意走过去,官员们自动向两旁分开。 滕玉意先看见父亲的长靴,然后是暗赭色长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发现父亲穿着的是宝蓝色的襕衫,第一眼误以为是暗赭色,是因为父亲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给染透了。 滕玉意双腿一软,背后奔上来几人,硬将她扶起。 她蹒跚着走过去,陡然看见父亲的脸庞,从未见过那样惨白的脸色,比纸还要白,眉毛和眼睛却异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脸色,简直像画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亲冰冷的手。 滕绍睁着眼睛,已经没有气息了。 滕玉意轻声道:“阿爷。” 将士们开始低声恸哭。 滕玉意茫然看两边:“这是何意?为何不给我阿爷施药?” 几位老者似是宫里的奉御,眼里依稀有泪,拱手道:“滕将军伤重不治,吾等无能,恕无回天之力。” 程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头。 端福等人张了张嘴,一言不发埋头跪下。 年轻将士哭道:“这帮贼子!公然陷害这样的忠臣良将,死一百回都不为过!今日起我要日夜缉凶,哪日擒到贼子,定将他们首级斩下。” “滕将军领兵数十载,破贼虏无数,知人善用,谁不称服!如今滕将军被奸人所害,吾等岂能苟安?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滕玉意轻轻摇晃父亲,父亲毫无反应,绝望到了极点,反而变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亲说话的情形还宛然在目,不过短短几日,父亲怎就变成了这样一副冰冷的躯壳。 她低声道: “阿爷,我来了。” “快起来啊,起来看看女儿。” 旁边人见滕玉意不对劲,含泪要将她拉开,滕玉意一动不动矗立着,父女俩一样的顽固,滕绍的双眼不屈地睁着,分明还有许多话要说。 领军卫哀泣声不断,有人去宫里报丧,有人要将滕绍挪到棺椁里。 “滕将军的眼睛阖不上。” 那人流泪道:“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将军,你放心走吧。你这一生征逐万里,立下了无数汗马功劳,而今以身殉国,定会垂名竹帛的。” 外头报道:“宫里来人了。” 宦官风尘仆仆:“圣人遽闻滕将军噩耗,于朝堂上哀声痛哭,传旨:滕将军不畏强御,忠义捐躯,生荣死哀,举国哀悼。赐爵晋国公,赠太傅,立碑列传,以彪史册。滕将军之女贞静仁孝,骤然失怙,朕甚怜之,封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户。钦此。” 宦官宣完圣旨,看了看滕绍的遗容,不忍道:“滕将军,圣人为慰忠魂,誓要将潜伏在京师的那帮贼子一网打尽,讨伐淮西之征更不会因此而受阻遏,到时候天下归心,功赏簿上定会荣列滕将军的名字,如此哀荣,滕将军该瞑目了。” 将士们轻轻把掌心覆在滕绍的脸上,挪开来,滕绍仍睁着眼。 “这、这可如何是好。” “滕将军这分明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里明白过来,哭道: “老爷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舍不得走,老爷啊,老奴会拼死护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发后未曾说过一句话,这时挥刀在掌心一划,双手鲜血淋漓,高举着那把刀:“老爷,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众护卫齐齐以血盟誓:“末将在,娘子安!” 滕玉意轻轻抚过父亲的脸庞,那双眼睛仍睁着,像在等一个回答。 她喉咙里响了一下,眼泪缓缓流了下来:“阿爷。” 滕绍静静望着房梁。 滕玉意眼泪啪嗒落到父亲的脸颊上:“阿爷,我知道你听得见,我听你的话,我会好好照顾好我自己,往后我虽一个人,但我会好好活着的,阿爷,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声,颤抖着抚摸那双眼睛,这一回,终于阖上了。 滕玉意痛哭着伏到父亲身上,脸颊碰到那片早已干涸的冷硬血痕,悲哀无限放大,沉沉压在心上,父女俩龃龉了太多年,还有很多话没来得及跟阿爷说,就这么走了,叫她怎么甘心、如何舍得。 她怕阿爷眷眷不舍离去,不敢哭得太大声。可是悲戚和绝望如磐石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 有人把滕玉意搀扶起来,后头的记忆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尸走肉,每日麻木地捧灵服丧。 滕绍的丧事按一品勋爵承制,不祧神主,另开宗庙。 新宗庙设在城南,前来吊唁的官员和百姓络绎不绝,期间太子来过,滕玉意磕头还礼。 太子在她面前静静伫立了许久,最后解下随身玉佩递给程伯:“英魂难觅,遗孤堪怜,晋国公生前是我恩师,死后被追封为太傅,往后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无需有所顾虑,立即派人来找我。” 程伯含泪应了。 滕绍安葬后,众将士护送滕玉意回滕府。 圣人因担心逆贼前来找滕玉意的麻烦,特指了一队亲卫把守在滕府外。 天气愈加严寒,淮西战况激烈,西营急需兵力,不久之后,潜伏在京师的各方逆贼尽数落网,圣人下旨将其斩杀。 诸将士绑了百名逆贼到城南,在滕绍牌位前斩下众贼头颅。 逆贼一除,天地一清,长安百姓无不称快,滕府外头的亲卫终于放心撤离。 当晚滕玉意正在书房整理父亲的遗物,程伯在外回道:“静德郡主派下人来递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叙。”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识到是阿芝,父亲走了这一月,再听到静德郡主的名字,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说我身子不适,替我推了。” 程伯叹气道:“静德郡主似乎有什么急事,说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里来。娘子,恕老奴多,老爷走后你整日闭门不出,饭食也未曾好好用过,长久闷下去,身子撑不住,既然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动走动,只当散散心了。” 滕玉意将父亲的书信放入抽匣:“阿爷虽已安葬,还有许多杂事待理。何况我在热孝期间,本就该禁绝丝竹游乐,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门,郡主若是有什么急事,邀她到府中来。” 程伯应了,不一会回转:“内侍说知道了,郡主很高兴,因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个人了’,明日她就会同另一个人一道来,说有些事要当面向娘子求证。” 滕玉意蹙眉,这是何意?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郡主可说了另一人是谁?” “内侍没说。”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准备好茶点。” 程伯应诺,又道:“娘子,给老爷西营旧部准备的节礼已送去了,白将军等人感激不尽,说多蒙娘子照拂内眷,改日凯旋归来,定会上门拜谢。” 滕玉意将桌上的书册放回书架:“这些将士跟在父亲身边多年,年纪也都不轻了,高阶将士也就罢了,低阶的将士薪晌微薄,他们出征不会担心自己,只担心留在长安的亲眷,给这些将士的家小送些过冬的衣裳吃食,他们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泪光闪烁:“老爷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不知会多高兴。” 滕玉意扭头看他:“今晚那些西营亲卫走了,那些残渣余孽听到消息,说不定前来扰事,府内外如何设防的?” 程伯道:“里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时换一班,寅时再换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内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这些日子你也累了,现下无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点明日送到各府的节礼,娘子有事叫老奴。” 说着替滕玉意掩上门,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书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书架,父亲不爱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书。 她将杂乱处重新归类,立在房中环首四顾,偌大一间书房,除了满书架的六韬三略,唯一可以称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当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织花锦,就静静躺在多宝阁的中间一格。 滕玉意睨着那把琴,终于还是没忍住,走上前将其取了下来。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韧如初,可见父亲虽然把它放在书房,却甚少拿下来把玩。 滕玉意手指轻轻拨弄琴弦,泠然音调从指尖泻出,她听着这曲乐,眉头渐渐蹙起,终究还是觉得膈应,把琴又放回原处,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侧,发出细微的咯噔声。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对比,琴身的确是右高左低,再摸层架,居然有些轻微的滑动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条案上,探手在那层搁板上仔细摸索,果然摸到一块可以左右浮动的木板,一时未找到机括,便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匕首,沿着木缝一点一点地撬。 很快她撬开了,底下果然有一个狭小的浅层,东西摸出来,原来是一沓书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儿来的书信,居然被父亲藏在这么隐蔽的地方。 挪到灯前,她借光细看,书信已经有些泛黄,显然有些年头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写着一行字。 “邬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里冒起了火,难道是邬莹莹? 但这行字遒劲刚硬,不大像女子的笔迹,何况若是邬莹莹,为何自称邬某? 她忙不迭拆开信,上头写着:“自南诏国一别……” 更深夜阑,书房里分外岑寂,她堪堪读了一行,外头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滕玉意寒毛一竖,把信收回原处,快步走到门前,贴着门低唤道:“程伯?” 无人应答。 滕玉意诧异到极点,把狐裘系在颈上,小心翼翼推开门。 今夜风雪都停了,天地间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挂在天空,昏惨惨的月光洒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听了听,隐约可以听见刀剑与甲片相撞的声音,她心慌起来,看来真有贼子前来侵扰,端福又在何处? 她低声唤:“端福。” 依旧无人响应。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会离她太远,她在书房的话,他会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处无人,她快步沿着游廊往外走,无论外头发生了何事,尽快回到内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园门,前方的地上忽然无声无息冒出十来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惊,回头看,才发现屋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群衣饰古怪的蒙面人。 他们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刀锋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齐齐一挥臂,纵下房梁追了过来。 滕玉意拔腿就跑,边跑边惊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击,夜空中铿锵作响,程伯的声音远远传来:“娘子!快回内苑!” 滕玉意头皮一麻,原来程伯方才一直在书房外,为何出来时未看见他。 她循声回望,恰好看见程伯从垣墙上跌落下来。 他肢体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远不如平日矫健,短短几句话,像被人掐住喉咙说出来似的。 滕玉意奔了几步觉得不对劲,猛地再回头,背上顿时起了一层寒栗,那帮蒙面人凭空不见了,程伯带着十来名侍卫,正对着空荡荡的庭院奋力厮杀。 “程伯!你们面前无人!”滕玉意一边狂奔,一边胆战心惊提醒他们。 程伯踉跄了几步,来不及回身,那帮怪人忽又从斜刺里冲出来,程伯甚至都来不及变换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个剑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剑时,溅出大片薄薄的血雾。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热,没命地往前跑,这帮人到底什么来头,为何会施这样的邪术! 程伯仍在背后拼命厮杀,前方传来拳肉相击的声音,伴随着一声野兽般的吼叫,忽有两个蒙面人从拐角处被远远甩到滕玉意脚边。 端福满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来:“娘子!” 滕玉意踹开脚下那名蒙面人:“这帮人有备而来,程伯受了重伤,有人出去送信了吗?要是一时半会杀不出去,府里谁也别想走了!” “程伯刚才拼死放出去两人,应该很快会带人赶来。”说话的工夫,后头追来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话不说把滕玉意夹在胳肢窝下,飞快往外逃去。 “他们会异术,府内外的护卫大多遭了袭,而且似乎对娘子身边的人很熟悉,为了将老奴引走,特意找来个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诱老奴出府,老奴险些上当。” 难怪出来时未见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从嗓子眼里出来:“你杀了那几个,可问出来他们受谁指使,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端福像是在强忍咳嗽,血顺着嘴唇淌下来:“问不出,不过应是要找什么东西,一来就瞄准老爷的书房。 他每说一句话,气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伤在何处?” 端福斑白的鬓角里满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紧紧咬住嘴唇,父亲曾说过端福内力非凡,天下学武之人罕有其匹,但连端福都受了重伤,可见这些人事先连如何对付端福都已经设计好了。 端福腾身几个起落,很快就翻过了内苑的垣墙,只要穿过花园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经结冰了,冰面光影绰约,映着夜空里的一钩银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条在冰面上瑟瑟摆动。 端福受了伤,行动不如平时那般轻便,背着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树,正要顺势跳上外墙,夜色中悄无声息出现一人,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声不响站在外墙上。 端福吃了一惊,差点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里升腾起强烈的不安,这人从头到脚都遮得严实,站在月色中,有种伶仃孤寂之感。 这人内力显然极高,连端福事先并未察觉。 端福化掌为拳,轻飘飘朝那人胸口击去,滕玉意心知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卖个破绽,意在诱对方出手,只要对方接招,势必被重创。 端福使过许多回,从未失过手。 那人迎着拳风一动不动,斗篷里却探出一手,手指修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一物。 月光下银光闪过,一道利芒迎面飞来。 端福带着滕玉意往后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么邪术,如风如絮,凭空分作两道,端福只险险躲开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开,一下子埋入他右侧脖颈。 那人一击得手,抬手轻轻一拉,端福重哼一声,头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惨叫,原来那人手中是一根银色的丝线,已经埋入端福颈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会当场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浑身血液直往上冲:“你到底是谁!你放过我手下这些人,我可以把东西给你!” 那个人高高站在院墙上,似乎无声笑了笑。 滕玉意牙齿止不住地打颤:“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操办父亲丧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这东西现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个庄子里,你想要的话,只要放过我和我的手下,我马上带你去找。但你胆敢再伤我手下一人,就永远别想找到那东西了。” 那人缓缓抬手,滕玉意霎时凉透了心肝,这人根本不是来找东西的,分明是来索命的。 那人收拢银线,看样子打算先解决端福,接下来就要解决她了。 滕玉意从未如此绝望,周遭寂静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还活着,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是自身难保。 说时迟那时快,端福低吼一声,强行带着那根线往右侧一撞,耳边血肉撕裂的声音噗噗炸开,滕玉意脸上一热,大片热血溅到她脸上。 她脑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惊。 端福颈项上的血仍在喷洒,面目瞬间淹没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经无法出声了,拼着最后一口气带滕玉意攀上垣墙,外头不远处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设下了结界,跑出去总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宽厚的背上,眼泪滂沱而下,这老奴显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是没别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负邪术,凶戾异于常人,倘或不这样做,两个人都会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过了神,慢慢朝这边踱过来,手指一抬,这回瞄准的是端福的另一侧脖颈。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把滕玉意撇上墙垛,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舍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愤地看端福最后一眼,含泪跃下垣墙,然而没等她落到地上,背后袭来一股大力,那人又将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将那人一起拽下来,但这人一边绞杀端福,另一手轻飘飘将她抛向冰塘。 她两手空抓,凄声道:“你到底是谁?!” 扑通一声,滕玉意坠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呛入肺管,让她浑身激灵,心脏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冻在了腔子里。 每回她试图抓住什么东西,就会因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圣物,到水中却成了累赘。 她拼死挣扎,程伯派出去的两个人应该已经送出信了,或许很快会有人来,只要再支撑一阵,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应过阿爷,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试图保持神智,身上越来越冷,力气仿佛被抽干,逐渐挣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饱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着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识模糊起来,恍惚间已经回到小时候,她赖在阿娘的怀抱。 她高兴地一抓,掌心里还是无边的冰水,那个布偶呢?连它都不在身边。 她觉得孤单极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气,心脏好像也累了,耳边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像有人在院墙上交手,来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没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术。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划拉了一下,狐裘仿佛缠住了塘子里的水草,拽着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呛入气管,心脏开始痉挛,这回真没力气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来,一跃纵入水中,从那人矫健的身手来看,依稀是个少年郎君。 应该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这样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犹豫跳下来。少年游得很快,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飘飘洒洒,又开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来越黑,想起那年爷娘抱着她在暖阁看雪的情形,悲凉的情绪在胸膛里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没跟爷娘一起看过雪了。 她无声哽咽,硕大的泪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涌动,少年离她越来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里的最后一缕气息,眼珠定格在眶子里。 17、第 17 章 滕玉意就此堕入了幽冥之乡, 苦痛离她而去,意识随之抽离,她仿佛化作了一粒尘埃,无知无识, 四处漂浮。 浑浑噩噩游荡着, 某一日耳边传来杂响, 有人揭开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 一朝醒过来, 意识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才发现这地方很熟悉。 这是一座幽沉庄严的祠庙,堂前有几名内侍在打扫。 “你来长安没多久,难怪不知道这里供着的是谁,这是声名赫赫的晋国公滕绍,生前战功彪炳,因为力主平叛削藩, 不幸被逆党所害,算来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 原来这是父亲的祠庙,父亲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处? “听说当时太子已经请旨,只待晋国公的女儿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谁知红颜薄命,没多久连晋国公的女儿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听得浑身冰冷, 低头看自己,结果空无一物,扭头望向条案, 上头供着几个牌位。她丧魂落魄靠过去,看见牌位上“晋国公”的字样,眼泪一瞬涌了出来。 “嘘……”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亲,正是新婚燕尔之际,这种话休要再提了,当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对对对,最近宫里喜气洋洋,历时三年,淮西道叛军终于归降。西北四镇对战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胜仗,四方捷报频传,圣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兴。” 有位宦官欣然道:“说到成王世子,两年前他随军出征,我曾见过他一回,他弯弓盘马箭无虚发,身手好不俊俏,那时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岁,没想到才过了两年,已经能单独领兵抗戎了。” “可不是,这两年来成王世子横击左右,狙杀蕃首,吐蕃屡屡吃败仗,听说藩军如今只要看到朔方军和神策军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风而溃。” 滕玉意苦涩地听着,她和阿爷已经死了三年了?而这三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听说皇后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给成王世子拟亲,有这回事么?” 那人眯着眼道:“世子小时候染了怪疾,多年来未痊愈,太子都娶亲了,成王世子还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两年,如今终于快要回来了,别说成王殿下和成王妃,连圣人和娘娘都心急,据说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几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纪稍长的内侍从外头进来,嗓音尖细刺耳:“好哇,原来你们一个个在这躲懒!别怪我没提醒你们,晋国公殉国那回圣人曾说过,等到平定了淮西,定会来祠庙吊唁晋国公,如今凶党退却,天下大定,圣人这两日就会前来吊唁,趁圣人尚未驾临,你们赶紧给我打扫,要叫我发现一处不够干净,自己去外头领板子!” 这时外头忽然大乱,又有两名宦官闯进来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刘公公,为何急成这样?” “快走快走,宫里都乱了。” “没头没脑的我们也听不明白呀,刘公公,别着急,慢慢说。” 刘公公跺脚:“什么慢慢说,出大事了!军中刚送了急报,世子在邠宁跟吐蕃对峙的时候,数万藩兵越过横山奇袭鄜坊,鄜坊府屯粮不足,世子拔军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结果在进城时,有军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众宦官大惊:“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军士不知谁派来的,这两年一直混在世子的军队里,射中世子后,世子当场将此贼砍下了马,然而贼子早有准备,马上咬毒自尽了。那箭毒得厉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凶多吉少,军士报信时,他还强作无事,说穷通寿夭实乃常事,要爷娘莫难过。还说清虚子道长年纪大了,倘若他死了,别让清虚子道长知道。” 几名内侍眼睛红了:“世子还这么年轻,连亲都未结,真要有个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虚子道长已近耄耋之年,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头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宫里去。世子吉人天相,定会无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经带着擅长疗毒的奉御赶去兴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虚子道长也一同出发了,要是能及时赶到,或许还有救。” 他们显然也觉得希望渺茫,仓皇间一齐往外涌,滕玉意魂魄无依,不自觉也跟了上去。 “报信的军士说,鄜坊的百姓在帐营外守候,要么送药要么送医,死活驱不走,他们说蕃军围城半月,本以为要巢倾卵破了,没想到世子前来救了围,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这位少年将军,就出了这样的事。” 滕玉意浑浑噩噩听着,生前对蔺承佑并无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样不得善终,听了一阵陡然意识到,她在此处游荡,阿爷和阿娘又在何处?都死了三年了,为何还是见不到爷娘? 她心急起来,飘飘然往外寻,眼看要飘出祠庙的阍门了,一个苍老的嗓音在她在耳边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响遏行云。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顾。 那老者道:“还不肯回么?”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领,身子往后一晃,扑通一声,她仿佛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这一回周围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热流。 她漂浮在其中,渐觉胸口注入了热气,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动。 刹那间,耳边的声音大了起来,这回变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儿!玉儿!” 滕玉意眼皮发黏,无论如何睁不开眼,身上仿佛千钧重石,压得她无力动弹。 “我的好孩子,这是怎么了。” 有人开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动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气,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脸庞。 “玉儿。” 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终于醒了。” 滕玉意惶然睁大眼睛四处看,随便一动弹,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将滕玉意搂入怀中:“是不是做噩梦了?吓成这副模样。” 滕玉意惊魂未定,试探着去摸姨母的脸,还没碰到便哆嗦起来,唯恐这又是一场梦,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里。 杜夫人从未见过滕玉意副模样,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么了,姨母在这呢,不怕,什么都别怕。” 又对身后的下人道:“昨日绝圣和弃智两位道长留下了收惊符,快熬了水给玉儿服下,她前晚在竹林里受了惊,看这模样分明是吓坏了。”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温暖干燥,真真切切包覆着她的手,还好她活过来了,这种死而复生的滋味,任谁都无法体会。 她哽咽着抱紧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惊讶又心疼:“快,快去青云观请两位道长,说玉儿受惊了,请他们上门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头上摇了摇头,眼泪却淌得越发凶了:“没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杜夫人心疼坏了,不住拍抚滕玉意:“什么样的噩梦吓成这样?昨日晌午你说回屋睡个午觉,结果这一觉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过下人递来的巾栉,一边替滕玉意拭汗一边道:“今天早上春绒和碧螺看你迟迟不醒,过来请示我几回,我说你舟车劳顿,前夜又在竹林里遇到了妖物,或许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谁知你到了晌午都没动静,我过来看你,瞧你脸色白得吓人,我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请道长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颤栗,前世的场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静下来,耳畔依稀就能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她回想阿爷的死状、回想自己临死前的绝望,胸口的悲凉之意怎么都挥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纳罕,察觉滕玉意身上全都湿透了,忙又张罗给她换寝衣。 滕玉意一动不动依着姨母,等到身上不那么冷了,她慢慢抬起头来看周围。 日光透过窗扉照进来,满屋子亮光光的,案几上的邢窑白瓷花瓶供着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气里浮荡着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说着话,春绒捧着滕玉意的外裳过来,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几乎能看见这丫鬟额头上细细的汗毛。 眼前这一切如此真实,真实到足够让她浮乱的心慢慢安定下来,她接过衣裳低头趿上鞋,试着起身,不料双腿直发软:“姨母,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经过了晌午了。”杜夫人亲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饿坏了吧?你阿姐早间来看过你,看你未醒,在这陪了你许久。我看她精神不济,逼她歇下了。我们才用过午膳,菜已经凉了,姨母这就让她们重新做几个菜送过来。” 杜夫人出屋张罗,滕玉意梳洗了到邻室看杜庭兰,杜庭兰的脸埋在锦衾里,俨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来,又去松筠堂看端福。 端福将歇一晚益发见好了,滕玉意进屋的时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抬头望见滕玉意,他站了起来:“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惨死的模样,眼睛酸胀莫名,这老奴因为忠诚,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还在保护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异,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开视线,假装打量屋内陈设:“无事,眼睛进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为何不出去走动?”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让老奴在屋中养着。” “所以就连一步都不走动?” “老爷让老奴护好娘子,现在手臂折了,医官不让乱走。一日不见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边,老奴只求速好。” 滕玉意异常沉默,半月前刚从舟中醒来时,她只记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谋害,因此满心都是如何尽快赶到长安救表姐,昨日这一场大梦,倒让她想起许多遗忘了的前世细节。 “端福,我记得我五岁的时候你就到我身边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爷的死士。” 端福道:“是。” “当年你还在阿爷身边的时候,可曾见过阿爷跟一个南诏国的姓邬的男人来往?” 端福沉默了,过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爷三年就被指派给了娘子,这期间只见过一个姓邬的女子,名叫邬莹莹。” 滕玉意颔首,端福不会撒谎,可见除了邬莹莹,端福也没见阿爷同其他的邬姓人氏来往过。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爷书房见到的那沓南诏国寄来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邬莹莹之手? “那你可记得,这个邬莹莹是何时到的阿爷身边?” 端福敛低了眉:“十年前老爷从凤翔班师回朝,邬莹莹被一列暗卫送到军营来,当时邬莹莹受了伤,老爷令人从镇上寻了医官和老媪照拂邬莹莹,等邬莹莹好了,老爷径直把她送到了扬州。” 滕玉意心绞成一团,那正是阿娘悲剧的开端,前世她已经打听过这些事,而今再听仍觉得讽刺。 “护送邬莹莹的暗卫作何装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们夤夜来,天不亮就走了,领头的那个单独跟老爷在帐中说了许久的话,当时老爷还特意屏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来回踱步,突然想起梦中景象,阿爷把那沓信藏在书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谁写的,只需回府中书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对端福道:“这两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术。”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为防身的狠招术?” 滕玉意走到门口,回头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种,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仆遇害的那一晚,那个出现在外墙上的黑氅人,那种仿佛来自幽冥地狱的凶冷气息,委实让人不寒而栗,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从查出这个黑氅人是谁开始吧。 滕玉意抛下这话就走了,端福无论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这一回,他半张开嘴望着门,过了许久才回过神。 这头饭食已经摆好了,杜夫人将酪浆浇到胡麻饭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声细语:“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着你醒来吃呢。” 滕玉意虽说惦记着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负姨母的苦心安排,何况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经开始冒汗,想起自己从昨天晌午睡下之后一直未进食,便在席上趺坐下来:“姨母,你陪我吃。” 杜夫人依言在对面坐下,慈爱地看着滕玉意。 “早上你姨父依着你的话去找成王世子了,决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见卢兆安的事告诉成王世子,如此一来,那妖物到底与卢兆安有没有关系,就可以借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谁知青云观门窗紧闭,也不知里头出了什么事,你姨父等了许久都没人来应门,只好先走了。”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云观不是历来香火鼎盛么,为何突然关门闭户?” “你姨父只说里头寂静异常,观中竟不像有人,他当时就觉得蹊跷,但也没法子进去探究,回到府里用过午膳,下午又去青云观了,不知这一回能不能见到成王世子。” 滕玉意听到成王世子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后在父亲祠庙的所见所闻,那一幕太虚幻,与她前世的亲身经历截然不同,醒来后她已经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 隐约记得在她死后第三年,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没听到他是活下来还是殒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给叫醒了。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谁?那把苍老的嗓音传来,宛如黄钟大吕,一下子把她从漫长沉重的梦魇中拽出来。 她漫不经心拿起筷箸,对姨母说:“那晚成王世子将树妖从安国公夫人体内打出后,安国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云观突然关门,不知跟救安国公夫人有没有关系。“ 杜夫人疑惑道:“会不会是关门作法?“ 滕玉意吃过饭净了手面:“前晚来的仓促,好些东西落在了家里,姨母,我得回府一趟。” 杜夫人一怔,忙跟着出来:“多带些人跟着,拿了东西就回来,绍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来过几回,我问这孩子什么事,他死活不肯说。” 滕玉意口中漫应着,带了人匆匆赶到滕府,滕绍这些年常年在外任职,府中虽日日有人打扫,仍不免有些潮湿空寂之感。 到了花园外,滕玉意脚下踟蹰起来。 碧螺道:“娘子,怎么了?”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园林如绣。塘边的翠柳,临风依依。一阵醺风吹过,碧清的池水泛起团团波光。 她苦涩地望着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惧滋味,至今鲜明可触。 默然在池边伫立许久,直到心底那股骇异的感觉稍稍消减,她才抬目看向另一个方向,本来脑海里只剩一些残碎的记忆,这一回的梦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弥留之际的确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咽气了。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护卫,从夜色中的身影来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 是太子么?阿爷死后太子前来吊唁,说阿爷是他恩师,往后只要有事,都可去找他帮忙。不过她一次未找过太子,并且严禁底下人与宗室来往,但那晚府中遭袭,程伯情急之下派人去找太子也不奇怪。 可惜夜色太深,她断气前视线也早就模糊了,只是隐约觉得,那人身形不像太子,如今想来,会不会是阿爷的某位部下? 为了多找回些记忆,滕玉意慢慢沿着池塘走了一圈,眼看天色不早,回到了阿爷的书房。 书房外松柏苍翠欲滴,庭前清泉绕阶,这一切如此熟悉,仿佛从未变过。 滕玉意沉默走到书房前,抬起手来,毫不犹豫推开门,望见房内景象,喉头突然哽咽。 那一晚她跟阿爷吵架出来,外头正在下雪,天地间一片空寂,松柏被厚厚的雪压得簌簌作响,阿爷留在房中,想必就是这样听着她的脚步声离去。 她怀着对父亲的恨意,独自在雪中疾行,当时的她又怎能预料到,那是父女相见的最后一面。 她回身对身后的人说:“你们在外头等着。” “是。” 滕玉意关上门抬头看书架,书架上的书虽然不少,但远不及那时候来得多,想是父亲还未正式调任回长安,许多书留在扬州府里。 她上下找寻,唯独不见母亲的那把琴,她来回在屋中走动,几乎把每一个角落都找遍了,结果一无所获。 她跌坐在榻上,头上开始冒汗,难道父亲平日随身带着那把琴?人未回长安,琴自然也不在府中。 滕玉意想了想,起身走到多宝阁前,如果没记错,这里便是后来安放那把琴之处,此刻那上头放着一扇小小的水墨屏风,她把屏风拿下来,探手在记忆中的地方摸索,没多久就摸到了滑动的浮板。 她心跳加快,用纸刀轻轻撬动,松动后揭开盖子一看,不由愣住了,里头空荡荡的,别说那沓书信,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 *** 回到杜府,滕玉意仍在揣摩此事,要么她记忆出现了差错,要么父亲这时候还没将书信放入暗格中。 可打从她在舟中醒来,几乎每一件事都与前世相合,所以应该不是她记错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父亲看重那些书信,就连在军中也随身携带。 她思忖着下了车,杜绍棠身边的一个老下人像是等了许久了,一见到她就神神秘秘迎上来:“滕家娘子,大郎让老奴把这个给你,他说彩凤楼不好找,这上头就是他同窗画的详细地址,他嘱咐说娘子去的时候一定要叫上他,还说这张纸千万别让夫人看着,否则他和你都去不成了。” 滕玉意接过苍头奴手里的草图,彩凤楼果然是家妓馆,就在平康坊南曲,附近有哪些食肆酒肆,图上一一做了标识。 “替我谢谢绍棠。”滕玉意笑了笑,把笺纸藏入袖笼中。 她回到内苑,不找姨母和表姐,先径直回到屋里,从枕下摸出翡翠剑。 自从这剑到她手上,她每晚都安然无梦,可昨晚不但噩梦连连,还那样真实可怖,不知这跟此剑灵力被封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的话,她必须尽快让它恢复灵力。 她把剑收入袖笼中:“昨日让程伯去打听长安城的道观和道士,不知可有消息了。” “程伯早上就派人送话回来了,普宁坊有家东明观,此观已有百年历史,观里有五位老道士,人称五美仙道,听说道术不低,历来有些名望。” 五美仙道?这是什么古怪称号。 滕玉意看向窗外的日头,蔺承佑不好惹,若非万不得已,她可不想跟此人打交道,既然东明观的道士也颇了得,先去那碰碰运气吧。 “替我准备一套男子的胡服,我去东明观会会这五美仙道。” 杜庭兰听说滕玉意回来了,到邻屋来寻她,进门就看见滕玉意换了身胡人男子衣裳,不由惊讶道:“阿玉,你怎么这副打扮,要出门么?” 滕玉意一边系蹀躞带一边端详杜庭兰,表姐的气色比前日好多了,她放心点点头:“我得出门一趟,穿这身方便些。阿姐,你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回来的时候我给你捎。” 杜庭兰走近替滕玉意整理蕃帽,因为急着出门,春绒和碧螺做事不如平时心细,滕玉意的发髻未梳好,肩膀上散落了几缕头发,杜庭兰耐心替她编成了一个小辫塞回蕃帽里,左看右看仍不满意,皱眉道:“要不阿姐给你重梳吧。” 滕玉意往蹀躞带里藏了好些毒药和暗器,随口道:“今日来不及了,明日再让阿姐帮我梳头。” 杜庭兰目光放柔,想当年阿玉刚到杜府时,活像一只带刺的小兽,最初她只要想同这个表妹亲近,都会被阿玉推开。 有一回阿娘给她梳头发,阿玉在旁边默默看了一阵,扭头就往外跑。她追到花园里,阿玉正抱着布偶荡秋千。 她知道表妹一定是想姨母了,心里不痛快才会喜怒无常,想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她恐怕比阿玉还难过,于是走过去摸摸阿玉的头:“头发乱了,阿姐替你梳头吧。” 阿玉重重哼了一声,推开她跳下秋千。 她把阿玉摁回秋千上,拿出小梳子替阿玉梳了一对圆溜溜的发髻,自那以后阿玉只要在家里住,都是她亲自给阿玉梳头发。 “别给我带吃的,我什么都吃不下。你何时回来?程伯会跟着么?”杜庭兰柔声道。 滕玉意在镜中觑着杜庭兰,表姐看上去无事了,但眉眼间仍见郁结,可见表姐因为卢兆安的事,心中有多愤懑。 “阿姐,程伯已经着手安排对付卢兆安了,你且安心等消息。” 杜庭兰脸上微红,转头看向窗外:“因为我误信小人,连累全家人都跟着担惊受怕。那晚的事我至今心有余悸,你出去的时候留神些,端福受了伤不能出府,你记得多带些人。” “放心,我晓得。”滕玉意将一副假的络腮胡递给杜庭兰,“阿姐帮我贴上这个。” 杜庭兰在滕玉意脸上摆弄一阵,假胡子做得又黑又阔,瞬间遮住了滕玉意小半边脸。 “如何?”滕玉意问表姐。 杜庭兰满意颔首:“这样虽然看得出是女子,但不必担心旁人一眼认出你是谁了。” 滕玉意正了正腰间的弯刀,迈开步子往外走:“阿姐要是看到绍棠,就跟他说我今日可能不去彩凤楼,他要是非要去,等明日再说。” 杜庭兰狐疑道:“彩凤楼?” “回来再跟你细说。” 滕玉意到了府外,程伯今日不在,另派了霍丘几个精明强干的老仆在府外候着。 滕玉意上了犊车,让霍丘抓紧时间赶路。 霍丘马不停蹄赶到东明观,下车之后带着厚礼进去拜访道长,道观里香客寥寥无几,主持事务的大道士却足足有五个。 春日迟迟,长日无事,道士因为觉得无聊忙着分梨吃,听了道童回话,并不肯出来见客。 “你说吾等正闭关静修,打发他走了便是。” 道童说:“可是外头那辆犊车尊贵,估计是长安某位贵户。” “贵户?” 五个大道士眼睛微亮,放下梨争先恐后涌出来,到了庭前一抬眼,果然看见一位相貌体面的护卫。 他们咳嗽一声,在庭前一字儿排开,挥动拂尘道: “贫道道号见天。” “贫道道号见仙。” “道号见美。” “道号见乐。” “道号见喜。” 滕玉意和霍丘被这阵仗搞得吓了一跳。 五名老道中,那个叫见喜的生得最胖:“贫道乃本观住持,不知今日施主来所为何事?”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大胡子,观中伙食看来不错,众老道养得白白胖胖的,而且颇注重仪容,个个衫履整洁。 她令霍丘把备好的厚礼呈上,禀明来意后,把翡翠剑摊在手掌中:“不知道长能不能帮着恢复灵力。” 众道围上来看了半天,愣是没看出翡翠剑的来历:“解咒倒是不难,想来你这剑之所以丧失灵力,无外乎是沾染了腥秽之物,洗净秽气便可了。 ” 说罢起了醮,把剑供在坛上,挥剑飞符的折腾了一大气,然而剑仍是黯然无光,老道们嘀嘀咕咕商议一阵,颓然道:“如果贫道们没看错,此剑被施了煞灵环。” “何为煞灵环?” 五道虽早看出滕玉意是女子,却仍以“公子”相称:“公子该知道青云观吧。” “听说过。” 见喜说:“这是清虚子那一派想出来的咒术,当年有个年轻道士误入歧途,为了劫掠财物,利用道家法器作祟,道士修为本就不低,有了法器傍身更是无所禁忌,青云观的清虚子为了对付邪道,就想了一个叫煞灵环的咒术,令人扮作美貌女子接近邪道,趁邪道不注意施了煞灵环。邪道手中的法器被毁,不久就伏法了。” “所以煞灵环名为咒术,却是彰善瘅恶的正义之术。”众道狐疑打量滕玉意,“青云观的道士轻易不会施展这咒术,除非他们察觉用法器之人有不轨之心,公子你——” 滕玉意在腹内唾骂蔺承佑,面上笑容不变,随口胡诌道:“实不相瞒,小人前日才来长安,在一家酒肆饮酒时撞见了成王世子,当时小人喝了几杯酒略有醉意,听见成王世子跟他两个师弟说起道家法器,便随口夸耀了几句自己手中的翡翠剑,言语间颇有攀比之意,不慎得罪了成王世子,当晚出了酒肆没多久,我的剑就这样了,说来真是无妄之灾。” 她一面说一面叹气,众道互相对眼,原来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孙,这就难怪了。 见美同情地看着滕玉意:“原来如此,可惜这咒术贫道们也解不了,要是清虚子道长在,公子只需带着剑上青云观说明原委,他定会给你解咒,现下却不成了,既是他徒孙下的咒,只能等清虚子云游回来了。” “这——”滕玉意勉强笑道,“倘或清虚子道长一年半载都不回来呢?” “那就一年半载之后再解咒吧。”众道耸耸肩,“公子,你得罪谁不好,偏要得罪清虚子的徒孙,这小子啊,啧——” 这一声“啧”的尾调拖得极长,一切尽在不言中。 滕玉意笑容僵在脸上,看来这趟彩凤楼是非去不可了。 众道目光闪烁,他们收了厚礼却没能解开煞灵环,这位小娘子该不会把东西讨回去吧,笑嘻嘻从袖笼里取出一堆花里胡哨的符纸:“公子,这是‘五美天仙符’。此符能驱邪镇宅,向来是观中的镇观之宝,平日若非有人重金相求,贫道绝不轻易示人。今日贫道与公子一见如故,彼此也算有缘,此符就送给公子罢,公子收下便是,无需再给贫道拿银钱。” 滕玉意岂能猜不到这些道士在盘算什么,只恨天色不早,没工夫与他们歪缠,便也装模作样道:“道长既以神符相赠,小人岂有不受之理?其实小人家中还有几位老人诚心向道,怎奈人地生疏,今日造访除了解咒之外,还有替家中亲老相看之意,若是这符好使,往后小人会常带亲眷来观中上香。” 老道士们心里一紧,这小娘子出手阔绰,来头多半不小,唬弄得太狠的话,说不定会给观里惹祸。 不如这回给她留个好印象,往后也能常有进账,见天道长一甩拂尘,板着脸摸出另一样东西:“公子先别急着走,难得你与我们东明观有缘,贫道还有一物相赠。” 滕玉意接过来一看,是一枝用秃了的笔,东明观听说有些名望,谁知观里这些老道只知骗财。 这东西一看就是唬人的,当面扔了做得太绝,况且天色益发晚了,委实没工夫夹缠,便连同那堆符纸一起往袖笼里一塞,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道长的话小人记住了,改日定会再登门。” 她出来上了犊车,令霍丘直奔平康坊南曲,等他们赶到平康坊,已是日暮时分,承天门的鼓声远远传来,各坊正依次关闭坊门。 滕玉意来前就做了准备,摸出腰牌给武侯看了看,顺利进了坊。 平康坊果然不负盛名,这才刚入夜,伎馆门前就挂上了流光溢彩的灯笼,胡姬们为了招揽客人,大肆在门前迎送,街上随处可见前来寻欢的官吏和书生,放浪的笑声不绝于耳。 滕玉意坐在车内往外看,渐觉眼花缭乱,干脆拿出绍棠给她的地图,在车里指引霍丘,犊车七拐八弯绕过街区,终于到了一家高阔酒楼门口,霍丘在外说:“小姐,到了。” 滕玉意轻轻一掸罽袍,掀帘下了车。 眼前这座妓馆别具一格,光前楼就有三层高,门口停满了钿车朱鞅,出入皆为绮罗绕身的贵人。 滕玉意站在门前环顾一圈,暗叹这大概是平康坊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妓馆了,吩咐春绒和碧螺在车上等着,自己带着霍丘往里走,哪知从楼里蹿出个中年妇人,一下子挡在了他们面前。 这妇人额上贴着翠钿,大概是看出滕玉意是个女子,笑眯眯不肯放行:“公子请留步,我们彩凤楼可不招待你这样的客人。” 滕玉意置若罔闻,继续往内走,妇人面色微变:“公子——” 话音未落,妇人眼前忽然多了一锭金灿灿的东西,滕玉意两指之间夹了一块金子,似笑非笑看着她:“招待不招待?” “招待!招待!”妇人眼睛发亮,这份量足可以在东市盘下一爿铺子,平日这地方虽然往来无白丁,但出手就这么豪气的可不多见。她喜不自胜收下金锭,回身引着滕玉意往里走:“公子随我来。” 滕玉意跟在妇人后头,边走边打量四周,厢房里竹声不绝于耳,客人们在席上酒食征逐,小道士说来此除祟,但眼下楼内楼外歌舞升平的,哪像藏着邪魔外道。 一径上到二楼,别说没看到蔺承佑,连绝圣和弃智也不见人影。 滕玉意问那妇人:“娘子,今晚可有道士来此?” 妇人用团扇掩住嘴笑道:“公子说笑了,我们彩凤楼是出了名的温柔富贵乡,怎会有道士来此处?” 说着将滕玉意主仆引到二楼靠窗的一间厢房,热络地自我介绍:“奴家叫萼姬,公子要饮什么酒、要看什么样的美人,自管吩咐奴家。” 滕玉意冲霍丘使了个眼色,霍丘应了,自行到外头寻绝圣和弃智去了。 滕玉意笑问萼姬:“听说你们彩凤楼酒比别处更好,可有葡萄浆?” 萼姬殷勤张罗:“公子算来对地方了。” 说着到外头廊道上吩咐庙客(注1):“快叫抱珠和卷儿梨烫酒来。” 滕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下意识摸向怀里的翡翠剑,不料碰到一堆符纸,刚才急着赶路,她差点把这东西忘了,东明观的道士正经本事没有,骗起财来倒毫不含糊。 搁在身上毕竟累赘,她拿出来正要让萼姬扔了,只听滋地一声,符纸在她指尖燃了起来。 滕玉意吓得把符纸甩到地上,符纸落到地上,又烧了一阵才缓缓熄灭。 滕玉意古怪地看着那团灰烬,东明观的道士说这符能识妖除祟,她一个字都不相信,可是好端端地,符纸怎会燃起来? 正觉得诡异,外头有位簪花佩玉的男子路过。这男子年近三十岁,生得风流俊朗,一面走一面跟身旁两位美娇娘说笑,无意识扫了屋内的滕玉意一眼,那目光妖冶异常,仿佛一眼能把人看穿。 滕玉意心里咯噔一声,男子仰头一笑,迈步往里头走了。 18、第 18 章 滕玉意满腹疑团, 夹起一张符又试了一下,这一回无论她怎么摆弄,符纸都毫无反应。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领着两名少女进来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 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来伺候。这两位是我们彩凤楼最善丝竹的乐伶, 一个叫卷儿梨, 一个叫抱珠,卷儿梨善筚篥, 抱珠善拨琴, 她们向来是卖艺不卖身的,奴家叫她们来,一为给公子暖酒,二为向公子献曲。” 卷儿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见过公子。” 滕玉意看过去,萼姬倒会挑人,两名少女约莫十四五岁,都生得貌美娇软, 左边那个叫卷儿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统。 萼姬笑道:“倘若勉强能入公子的眼, 奴家就让她们留下来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刚才外头过去一个穿月白襕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岁年纪,个头大概这么高,鬓上别着一朵碗口大的芍药花。这人以前可曾来过,你可知他来历?” 萼姬到外头看了看,复转回来道:“公子该不是看错了, 走廊上哪有人?不过我们彩凤楼每晚都宾客盈门,公子说的那种郎君随处可见。” “我看那人带着两个小娘子朝廊道尽头走去了,里头还有很多厢房么?”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里走可就只有两间厢房了, 听说今晚都被贵客提前订好了。” 滕玉意朝两名少女一指:“把她们留下,你去打听打听我说的那位郎君。” 萼姬脸上放光,她是这楼里的假母(注1)之一,卷儿梨和抱珠都是她亲手□□出来的乐伶,因为还是清白身子,颇有些待价而沽的意思,仅是给人暖酒奏曲,价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价请她们作陪,无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时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难免惹出些乱子。今晚能留在此处伺候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这做假母的也能跟着省心,于是忙笑道:“奴家这就去细打听。” 走前低声嘱咐卷儿梨和抱珠:“这公子又体面又斯文,你们给我好生伺候。” 卷儿梨和抱珠忙应了。 滕玉意等了一会,没看到霍丘回转,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们来此多久了?”她和颜悦色道。 卷儿梨很文静,自打进屋起几乎未说过话,倒是抱珠很活泼:“奴家七岁就被娘买了,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导下习练丝竹。半年前彩凤楼开张,娘便带奴家来献艺了。” “哦?”滕玉意把酒盏放在唇边抿了抿,“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应是不常来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这楼本是一家彩帛行,老板夫妇前年得急病殁了,这铺子空置了半年之后,被一位洛阳来的巨贾盘下,里外装点了几个月,正式更名为彩凤楼。” 滕玉意环顾左右:“这地方闹中取静,好不容易空置下来,料着本埠有许多人抢着要,为何过了半年才盘出去?” 抱珠和卷儿梨互觑一眼,摇了摇头道:“想是盘下来想来要不少银钱,当时只有那位洛阳商贾才出得起价。” 滕玉意唇边溢出笑意,这话恐怕连她们自己都不信,长安除了本国巨贾,还寓居着大批有钱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这样大一间铺子空置,怎会整整半年无人问津?其中定有缘故。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这地方不‘干净’对不对?” 二姬强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凤楼每日鸾歌凤舞,打扫尤为殷勤,何来不干净一说?美酒还需丝竹相佐,奴家这就合奏一曲《春莺啭》为公子助兴,此曲奴家习练得还算熟,颇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脸一沉:“我不听龟兹乐。” “那、那奴家改奏《长相思》吧。” “罢了,都不想听。” 抱珠眼波流转,娇嗔道:“公子好难伺候,莫不是嫌弃奴家的手艺?” 滕玉意冲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诉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敛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撸。 二女吓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皱眉,这乐伶的前臂还算光滑,越往上越伤痕累累,到了肩膀处,新添的淤紫痕迹简直触目惊心。 抱珠瑟瑟发抖:“公子这是何意?” 滕玉意松开她胳膊,不必看,卷儿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没少挨打吧?” 两人毕竟年幼,听了这话脸上的浮媚之色不见了,浮现出凄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别再难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责罚我和卷儿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你们把知道的都告诉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内都不为难你们。” 二女错愕地看着滕玉意,且不说这话是真是假,她们在彩凤楼见过这么多客人,这公子是头一个问起她们身上暗伤的。 “你们不信?” “奴家怎会不信。”抱珠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讨活,不敢胡乱说话,万一影响了彩凤楼的声誉,主家和娘定会重重责打我们。” 卷儿梨也道:“求公子垂怜,莫再一味追问了。公子这样的玲珑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们命如草芥。” 滕玉意叹气:“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凤楼不对劲了呢?” 二女怔住。 “你们瞧瞧楼下是谁。”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卷儿梨和抱珠顺着看过去,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饰耀目的年轻男女,这两个小道士却是一身缁衣芒鞋,活像一锅五彩缤纷的荤汤里掉入两根杂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难。 小道士到了彩凤楼前,大剌剌往里进。 果不其然,他们被拦住了,硬要往里闯,庙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楼上看着霍丘,霍丘点点头,瞅准机会追上去,叫住绝圣和弃智,低声对他们说了句什么,小道士懵了一下,仰头往楼上看来。 滕玉意冲楼下怡然一笑,嘴里却对二姬道:“道士怎会出现在花街柳陌,楼下这一拦,定会传到你们主家耳里。你们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将此事传扬出去了。你们这时候把始末缘由告诉我,主家和假母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而且我保证,只要哄得我高兴了,我有法子让假母再不敢打骂你们。这可是一桩极划算的买卖,你们好好想一想。” 卷儿梨和抱珠神色有些松动,滕玉意饮了口酒,抬眼看门外,萼姬出去打听那男子的来历,为何这么久还不见回。 她摸了摸嘴边的大胡子,起身道:“我出去转转,回来听你们细说。” 到了门口往左侧看,廊道空荡荡的。 廊道两旁各有一间厢房,房门都紧闭着。厢房内莺声燕语,俨然在饮酒作乐。 滕玉意回想符纸燃起来的诡异场景,不好贸然前去查看,站了一会就要回房间,迎面见萼姬从楼梯上来。 “公子为何不在房中听曲?”萼姬用帕子拭着汗,“可是卷儿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恼,奴家这就进去教训她们。”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们伺候得很好,刚才叫你打听那男子,为何这么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尽头一指:“奴家把两间厢房都找过了,未见到公子说的郎君,到楼下问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么衣裳颜色不对,要么年纪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错了?” 滕玉意望着廊道尽头,绝不是自己看错了,但好好的一个人怎会凭空不见? 可惜当时未留意男子身边的两个小娘子,要是记住了相貌,一问萼姬便知是不是楼里的乐伶了。 罢了,横竖绝圣和弃智来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们来对付。 她估摸着楼下霍丘已经安排好了,便对萼姬说:“房里有些气闷,我想带卷儿梨和抱珠到街上转一转,先跟你打个招呼。” 萼姬霎了霎眼睛,长安历来有携妓出游的旧例,或是陪酒行令,或是帮着吟咏作对,不拘几日只要给够了银钱即可。 但卷儿梨和抱珠毕竟未正式陪过客,出去时若是没能看住…… 她干巴巴笑道:“这厢房临街对月,赏景赏人都是一绝,公子何必舍近求远——” 滕玉意从香囊里取出一粒珠子:“我这人脾气古怪,听曲不喜欢窝在房中,你要是肯答应,这东西归你了。” 萼姬眼睛发直,那是一枚五光十色的珠子,四方珍奇她见过不少,却从没见过颜色这般绚丽的宝石。 滕玉意笑了笑,把珠子抛给萼姬。这是五六年前她还在扬州的时候,从一个大食商人处买得的七彩琉璃珠,那胡人初来乍到不懂行情,一包只卖二十缗钱,恰巧被她撞见了,她一口气买了两包。 后来商人知道这东西中原少有,悔得肠子都青了,仅剩的那十几颗,如今卖到了一万钱一颗。 萼姬千珍万重收好珠子,笑得像朵花似的:“奴家这就叫卷儿梨和抱珠出来,只是她们以往甚少出门,公子别带她们走太远才是。” 滕玉意带了卷儿梨和抱珠下了楼,出来时故意回头看,不出所料,后头跟着两个鬼鬼祟祟的壮汉,想来是萼姬派来监视他们的。 霍丘迎上来道:“公子,小人拦住了两位道长,现下就在车旁,不过他们像是急着走,有些不耐烦。” “知道了。”滕玉意道,“后头有两个尾巴,你想办法把他们引到别处去,别让他看到我跟二位道长有来往。” 霍丘应了一声,自去处置。 滕玉意出楼后等了一会,回头发觉那两名壮汉不见了,带着二女走到自家犊车后,果见绝圣和弃智嘟嘴站在车旁,灯笼的光影照在他们胖胖的脸颊上,活像两颗毛茸茸的水蜜桃。 “两位道长,别来无恙。”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虽然霍丘已经告诉他们这大胡子男人是滕玉意假扮的,近看之下仍觉得滑稽。 二人绷着脸道:“滕——” “鄙人姓王。”滕玉意笑着打断二人。 绝圣和弃智心知她有意隐瞒身份,旋即改口道:“王公子,你为何把我们拦在此处。” 滕玉意扭头对卷儿梨和抱珠道:“你们且到犊车里等一等。” 说着将绝圣和弃智领到一边:“我依照两位道长的指引前来解咒,现在你们师兄人在何处?” 绝圣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师兄让我们先来,自己留在观里收拾残局,可我们都来了半个时辰了,也没见他露面。” 一边说一边踮脚朝人群中张望。 收拾残局?滕玉意想起姨母说的话。 “怪不得早上我姨父去青云观找你们师兄,贵观正关着门,怎么,出什么事了么?” 绝圣和弃智互望一眼。 昨日晌午,师兄与高人合力引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回来,哪知“玄牝之门”一打开,引来了好些厉鬼。 师兄有意历练他们,把驱逐厉鬼的活交给他们,自己则继续留在井前引魂。 他们虽说也跟着师兄除过好些鬼怪,但独自对付厉鬼还是头一回,光对付那只怨气冲天的小鬼就出了不少岔子,末了还是师兄看不过去,掷符帮他们收了厉鬼。 就这样一边驱鬼,一边招魂,到了后半夜,师兄终于把安国公夫人的魂魄引回来了,可惜离体太久,即便魂归肉躯,安国公夫人依旧毫无苏醒的迹象。 师兄关闭了玄牝之门,回房与那位高人一同想法子,他们趁机想进去看看那位高人到底是谁,却被师兄催着去睡觉。 等他们早上赶去经堂,那位高人已经走了,安国公夫人依旧未醒,好在神魂安稳了不少。 到了下午,师兄叫了两位精通明录密术的老道士起醮,让他们从即日起每日给安国公夫人诵安魄咒,但能不能醒来,最终还得看安国公夫人自己的造化。 他们进厢房时,安国公正在与师兄说话,安国公憔悴苍老了不少,哑声对师兄说:“昨夜劳烦圣——” 瞥见他二人,安国公把话咽了回去,师兄扭头看他们一眼,若无其事地说:“你们来了正好,我让他们早些备晚饭,你们两个吃了饭就动身去平康坊。” “师兄你呢?”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到。” 可他们都到平康坊半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师兄的人影。 想到此处,弃智歉然对滕玉意说:“估计杜博士来的时候,观里正忙着给安国公夫人引魂呢,明日观里就会如常开门了,只能劳烦杜博士明日再跑一趟了。” 滕玉意忙说:“我回去便转告姨父。” 又笑道:“你们既要到彩凤楼除祟,可打听出这楼里究竟出了何事么?” 绝圣和弃智眉头皱了一下,他们只知道彩凤楼出现妖异一个月了,但究竟是什么妖怪都不知道。 刚才来了之后别说打听,连彩凤楼的大门都没进去,改而向左近的商贾打听,但这些人想是怕得罪彩凤楼的主家,连一句真话都不敢说。 滕玉意微微一笑:“如果有人愿意把这段时间彩凤楼发生的事都说出来,你们想听吗?” 两人精神一振:“滕娘子听到了什么?” “彩凤楼上下都三缄其口,为了套话费了我不少工夫。” 不待他二人开腔,滕玉意又补充:“此外我在楼里也撞见了怪事,我可以将那人的形貌告诉你们,但是你们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两人防备地望着滕玉意:“什、什么要求?” “你们得说服你们师兄帮我解开煞灵环。” 绝圣很是为难的样子:“实不相瞒,昨日我们回到观里,师兄狠狠责骂了我们一顿,说那毒虫不是好东西,滕娘子无故骗走毒虫,一定不怀好意,但师兄也说了,只要滕娘子肯说出你要用那虫子做什么,并且主动把痒痒虫还回观里,他就替你解开煞灵环。”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要求可真多,她弄痒痒虫无非是为了对付段宁远和董二娘,如今事还未成,怎能提前泄漏出去?而且她已经把痒痒虫交给程伯去办事了,现下她手边无虫,拿什么还给蔺承佑。 不过她今日出来,打定了解咒的主意,蔺承佑那边麻烦,不是还有绝圣和弃智么,既是青云观的咒术,想来这两个小道士也能解,于是故作怅然地叹了口气:“这剑对我来说无比贵重,要是今晚还不能解开煞灵环,怕是我自己都要大病一场了,两位小道长宅心仁厚,不如今晚先帮我解了煞灵环,明日我就把痒痒虫送还给青云观。” 绝圣和弃智挠了挠头,这话乍听之下好像没问题,但仔细想想,要是提前解了咒,滕娘子真会把痒痒虫还回来吗?况且若是问心无愧,滕娘子为何就是不肯说她弄痒痒虫的用途。 该不会真是坏人吧,但滕娘子脸上的惆怅又不像是装出来的…… 弃智比绝圣更容易心软,挣扎了半晌忍不住问:“滕娘子,你弄痒痒虫是为了做坏事么?” “当然不是,我看上去像坏人吗。” 弃智和绝圣互觑一眼,叹气道:“罢了,我和绝圣都不会解煞灵环,但有个法子或许能让师兄帮你解咒,滕娘子,你且附耳过来。” 弃智在滕玉意耳边说了几句,末了道:“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滕娘子要是依言做了,师兄说不定就当场解咒了。” 滕玉意在心里盘算,好歹套出点有用的东西,这法子比自己想得要简便可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动蔺承佑。 “娘子,这回可以把楼内的事告诉我们吧。” 滕玉意取出东明观五道送她的符纸,把刚才的事说了。 弃智想了想道:“东明观这五个道士历来以美男子自况,管这符叫五美天仙符不奇怪,但是说白了,这东西就是能识妖鉴鬼的阴指符。刚才你见到的那男人,多半是妖异,绝圣,既然滕娘子把楼内的乐伶带出来了,你留下来听听她们怎么说,我去楼内探一探。” 滕玉意拦住弃智:“欸,别急,道长这副打扮过去,硬闯只会被再拦一回,不如换身衣裳,让霍丘派人带你进去。还有,如果那妖异不好对付,你一个人去不怕出危险么,刚才你们说蔺承佑快来了,何不等你师兄一起?” 弃智和绝圣感激地看着滕玉意,就知道滕娘子不会是坏人,瞧她多关心他们。 “师兄说我们也大了,不能总由他带着我们除祟,而且说不定他已经来了,就是故意不露面而已。既然邪祟现了行踪,贫道先进去探探路。” 绝圣拿出一根矢箭样的物事递给弃智:“万一应付不来,记得及时放令箭。” 弃智点头去了。 霍丘手脚麻利,很快买来了衣裳,把弃智扮作随父出游的小公子,带到楼中去了。 未几,霍丘从彩凤楼出来,又回到犊车外守护,滕玉意刚要放下帘子,不料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皓发苍颜的青衣道人。 这人手中举着一把高高的黄色幡布,幡布上头写着:阴阳燮理,无所不知。 老道款步走到街旁一株银杏树,懒洋洋坐下来,把落在肩上的帽带往后一甩,拉长了声调道:“善恶祸福,各有祸根;欲问前程,且拿银钱。” 这人与正统斋戒符箓的道士不同,显然是个算命占卜的云游道士,绝圣暗暗撇嘴,这种人他见多了,打着道家的名号,行的却是坑蒙拐骗之事,最好别让他们发现这道士做坏事,不然——哼哼。 滕玉意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那老道士冷不丁朝犊车方向瞥了瞥,眼中似有笑意,神情好不古怪。 滕玉意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把帘子放下,对卷儿梨和抱珠道:“现在可以说了,楼中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卷儿梨和抱珠不安道:“其实奴家们知道的也不太多。” “无妨,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抱珠惧怕地看了看窗外:“奴家听几位假母说,彩凤楼的前身,也就是那家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死得好像不太对劲,自他们死后这地方就不太平。” 绝圣诧异:“倘或觉得店主夫妇死得不对劲,为何不报官?” 卷儿梨道:“店里的伙计报过官,但店主死的那晚,恰好有几位医官在帮着施针。医官们帮店主诊病有些时日了,死因并无可疑。至于店主夫人,则是在店主病死后第三日自缢死的。死前不但留了一封信,还将值钱的首饰分赠给了寺庙,这些寺庙都是长安城有名的古刹,绝不可能与店主夫人的死有关,所以虽然万年县的法曹来看过,但也没下文了。” “既是这样,为何还说他们死得不对劲?” 卷儿梨和抱珠与寻常贱籍女子不同,自小被逼着认字学艺,叙起事来措辞不俗,口齿也清晰。 抱珠瑟缩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我听假母说,彩帛行一向只进昂贵绢彩,只要是南曲的名妓,大多光顾过彩帛行。店主年方四十,体格比常人强健,原本穷苦无依,起家全靠妻子当年的陪嫁,这些年虽然发达了,仍改不了畏妻的毛病。 “夫妇俩成亲十四年,夫人一无所出,店主好说歹说,终于说动夫人同意纳妾,患病前不久,他刚从越州买来一个貌美侍妾,夫人面上依从,背地里经常打骂美妾,有一回店主带着店里的伙计去外埠进货,夫人变本加厉折磨美妾,妾不堪受辱,偷偷跳井死了。死的那日店主正好从外地回来,听闻妾的死讯,店主急怒攻心昏过去了,醒来就开始头痛,说看到美妾在庭院里徘徊,吓得整夜不能安睡。 “店主夫人性情跋扈,当即冲到院子里大骂,说贱婢生前狐媚害人,死后还敢兴风作浪,因为骂得太大声,邻近好些人听见了。过不久店主夫人又到附近的庆国寺请了符贴到院子里,之后就太平了,但店主的病却时好时坏,请了好些医官来看,都说是头风。就这么病了几个月,某一日终于不行了。 “店主夫人的死就更古怪了,凡是平康坊有资历的假母,几乎都跟这位娘子打过交道,都说其人悭吝异常,纵算死了也会把财货带进棺材里,因为太过薄情,店主夫人早就跟三亲六故断绝了往来。她自缢也就罢了,怎舍得把珠宝首饰赠给寺庙。最吓人的是她死前写的那封信……” 滕玉意忙问:“信上写的什么?” 抱珠益发惧怕,求助般看向卷儿梨,卷儿梨打了个冷颤,结结巴巴说: “那封信密密麻麻写着同一句话: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车内仿佛刮过一阵冷风,滕玉意自认胆子不小,后背仍不禁冒出森森凉意。 绝圣清清嗓子道:“听说去像厉鬼复仇,使了障眼法迷惑店主夫人,先诱其写下罪己书,再令其自缢,论理这样的邪物尚未成气候,或是超度或是收服,总归不会长久作乱,后来这地方有没人来做过法事?” “法曹查了一阵,确定店主夫妇并非外人所害,便告结案了。因为店主夫妇并无子嗣,官中只好将铺子挂出去售卖。但是自那之后,楼内总有异响,左右邻里听了害怕,凑钱请了庆国寺的大和尚来看,大和尚说店内的确有些冤祟,做几场法事就好了。做完法事那些日子,听说店里清静了不少,但每回有人来相看铺子,就会在楼里看见不干净的东西,之后过了整整半年,店铺始终未能盘出去。” 滕玉意道:“洛阳来的这位新店主为何肯盘下铺子?” 抱珠看了看卷儿梨,问道:“那日你不是听到了原委么,假母怎么说的。” 卷儿梨回想着当日情形,重新开了腔:“新店主来的那日,找了一位很厉害的术士帮着相看,那术士说此地中凹外突,天然便是坎井之势,这样的宝地最适合做阴人生意,前面做妇人们的彩帛生意可以日进斗金,新店要开妓馆,自然也会名噪一时。虽说楼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但不是没法子破解,只需塑一尊莲花净童宝像镇在后院,便可无虞了。” 滕玉意颔首:“看来你们新店主依言做了,彩凤楼开张后也的确生意日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术士的法子不管用么?” “其实怪事就没断过,但生意却出乎意料的好,我们店主一来舍不得每日的大笔进帐,二来怕请人作法会影响买卖,因此一味瞒着。” 说到这,卷儿梨和抱珠互相挨近,有些栗栗危惧的情态:“大概三个月前,就在彩凤楼开张不久,有位洪州来的客人来店里寻乐,喝醉了宿在一位叫软红的娘子房中,睡到半夜的时候,客人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本以为是哪位醉鬼,结果那脚步声踟蹰不去,客人听了心烦,要那人快滚,但是那外头的人却说:奴家是软红,外头好冷,郎君快让奴家进来。” “那女子的声音跟软红一模一样,客人信以为真,迷迷糊糊起了身,谁知往胡床里一看,软红裹着衾被睡得正香,他一下子就醒了酒,推搡软红让其醒来,但软红怎么也叫不醒。 “那排寝房在后院的西北角,周遭本来就僻静,何况又是深夜了,那女子一个劲地叩门,为何没惊动旁人?客人越思量越惧怕,哆哆嗦嗦骂道:‘快滚!你不是软红,少在这装神弄鬼,再敢作怪,我定叫你假母重重责罚你!’ “那女子突然厉声惨叫:‘你房里有鬼,我才是软红。’ “客人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开门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间,扯着嗓子大喊救命,就在这时候,外头那东西砰砰砰开始撞门,客人吓昏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天亮了,庙客们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后的软红,差点又昏过去。 “软红脸色奇差,说自己昨晚也遇到了异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来听到客人在外头敲门,回头却看见客人躺在床上,那东西也是说房中有鬼,惨叫着要她开门。” 滕玉意面色自若,身上却阵阵发冷,扭头看绝圣,绝圣想了想道:“前面听着像鬼祟作怪,后面又不像了。这话先不说,彩凤楼开张后这样的事一共发生过几起?” 抱珠白着脸道:“少说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们在长安待不了几日,拿了店主的赔偿也就走了,因此那几个人虽然都吓破了胆,但长安几乎无人知晓此事。” 滕玉意摸了摸发凉的后颈:“这东西如此凶悍,开张这三个月,难道就没有人受伤或是出什么意外?” 抱珠拼命点头:“有,所以奴家们才害怕。头两个月还好,无非是有娘子本来睡在房中,醒来的时候却在廊道里,或者在后院里看见前头有女子在疾行,追着叫两声,女子倏忽就不见了。 “但是就在上个月,有位假母从外地买了一位名唤葛巾的绝色乐伶,葛巾不单相貌生得好,诗咏和琴律更是一绝。因为大受欢迎,一来就做了彩凤楼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游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护体的佛珠,后又去水边祓禊,不小心弄湿了衣裳,回来就有些伤风。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适早早歇下,半夜听到外头有脚步声。 “葛巾来的日子不长,但也听说了楼内的异事,知道那东西往往只在门外作怪,不理会就好了,孰料这一回不一样,那脚步声踱着踱着,居然潜入了房中,葛巾吓得睁开眼睛,迎头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听到一个中年妇人骂道:‘贱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极重,葛巾半边脸被抓得血肉翻飞,她捂着脸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乱掷了出去,那妇人就这样不见了。葛巾连声叫救命,楼里这才听到响动,葛巾的假母找了医工来,医工说葛巾脸上的伤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难恢复。” 抱珠和卷儿梨说到这,凄楚地叹了口气。 滕玉意思量一阵,忽道:“咦?” 绝圣也觉得古怪,问滕玉意:“公子认为哪里不对么?” 滕玉意道:“听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拦在门外,这一回为何能闯进房里?突然之间法力涨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而且怎么不找别人,偏偏找上葛巾。” 绝圣眉头紧锁,反复琢磨那句话:“‘贱婢,敢勾引我夫君!’……要么就是这鬼魂冲破了压制她的禁印,要么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错认了人,怨气横生之下,一下子冲破樊笼也是有的。后来呢,可还发生了旁的事?” 卷儿梨和抱珠同时摇头:“这些事已经足够把人吓得魂不守舍了,尤其是葛巾,刚来即崭露头角,只要假以时日,定会成为平康坊最负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这样毁了,如果这次我们店主还压着不肯说,往后不知还会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这一回之所以能惊动青云观,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话:“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风声?” 卷儿梨和抱珠缄默不语。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为了压下此事,或是许她银钱,或是以势相胁,但是葛巾不甘心就这样被毁了前程,所以想为自己讨个公道。道长,你们是何时听说的此事?” 绝圣道:“那日师兄从外头回来教我们课业,说最近有人告诉他平康坊的彩凤楼可能有妖异,等他稍做准备,会带我们去转一转。” 滕玉意有些惊讶,葛巾身为彩凤楼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伤后店主怕走漏风声,尤其看管得紧。 依她的猜测,葛巾想递封信到青云观恐怕都极困难,没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蔺承佑。 会不会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发现不对劲,那人到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绝圣看了看滕玉意,老觉得遗漏了什么,突然一拍脑门:“是哦,说了这么多怪事,为何没听到有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作祟,两位娘子,你们可在楼里见过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卷儿梨和抱珠错愕道:“自彩凤楼开张以来,奴家只听说过有女鬼作祟,从未听说楼里有男鬼。” 绝圣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没问题,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会无端自燃。 “奴家们知道得也不多,兴许听漏了。”卷儿梨和抱珠道,“公子,该说的奴家都说了。” 滕玉意鉴貌辨色,心知她们要么不说,说的话定会坦诚相告:“你们随我下车,我带你们到周围转一转,待会把你们送回楼中时,我自会跟萼姬打招呼,接下来这半年,她绝不敢再难为你们。” 二女见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尽。 滕玉意话锋一转:“今晚连青云观的道士都被引来了,你们店主如果还想继续隐瞒,定会有所举措,要是又听到什么奇事,务必告诉我。” 卷儿梨和抱珠应道:“就不知公子何时再来彩凤楼。” “我想打听什么的时候,自然就来寻你们了。” 说罢敲了敲车壁,对外头的霍丘道:“看看彩凤楼那两个壮汉在不在附近,倘或又来了,你去把他们重新引开。” 霍丘应了一声。 等霍丘回转,滕玉意便对绝圣道:“道长,记得你们答应我的事,我们稍后在此处汇合。” 绝圣痛快点头,要不是滕玉意帮忙,就算他们能闯进彩凤楼,也不可能知道得这么详尽。 难怪师兄总说光在观中埋头学符箓气法不可行,真想长本事,还需多出来历练。譬如今晚这一遭,就有许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悦诚服目送滕玉意下车,忽又想起,师兄到现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让他们独自应对? 滕玉意在左近转了转,估摸着差不多了,带着卷儿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凤楼前人头攒动,走近看,一群人围着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说了什么,门口的假母和庙客竟未驱赶他。 那面写着“燮理阴阳无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楼旁一株花丛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词,惹得众人时时惊叹。 滕玉意说:“借过、借过。” 好不容易挤入人群中了,就看见地上有个四五寸高的纸人,纸人不知被施了什么法术,居然在地上走来走去,而且动作灵动,几乎与真人无异。 纸人对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划着什么。这中年男子鸠形鹄面,生得一脸苦相。从穿着打扮来看,似乎是彩凤楼的庙客。 男子垂泪道:“道长真乃神人,这纸人与亡母神形毕肖……” 说着便屈膝跪下,抚膺恸哭:“阿娘啊!儿不知你在下面这般受苦,都怪儿不孝,阿娘在的时候,儿没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儿也供奉不周。儿无脸苟活,随娘去了吧。” 纸人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儿子银奴垂下来的胳膊,双肩抖抖瑟瑟,看起来也像在哭。 老道士装模作样叹了口气:“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没怪你,要你好好活着,你阿娘如此惦记你,你也多尽尽孝心,往后记得多给她烧些供奉。” 话音未落,那纸人又有了反应,松开庙客的胳膊,冲老道士俯下身,俨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伙轰动不已,银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几个心肠软的被勾起了伤心事,竟也跟着一起流泪。 “银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这样一位高人。”人群中有人道,“全了你母子相见之谊不说,还替你烧了这么多供奉给你阿娘,你别光顾着哭,还不赶快谢谢这位道长。” 银奴哭道:“道长恩同再造,往后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处,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贫贱之躯,旁的拿不出,只愿为道长肝脑涂地。” 老道士扶起银奴:“贫道不过是借妙术以达观罢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尘缘未尽,注定有这一面。” 银奴从怀中掏出几缗钱,非要给老道士。 老道士大惊:“不可,不可。” “道长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 老道士假惺惺道:“贫道乐道自娱,你若是非要以这腌臢物相赠,不如全数供奉给你阿娘,贫道持咒帮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桩嘛。” 老道士露了这一手,众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个“老神仙”,按耐不住涌上去。 一时之间,占卜、算命、问宅的,问什么的都有。就连彩凤楼里的假母和名伶,也频频出来热闹。 老道士面对热情的众人,笑呵呵把双手往下压了压:“不忙不忙,贫道之所以给银奴做下这桩‘玄鉴导引’的法事,无非是因为他是第一个撞到贫道之人。知道你们个个都有困厄之处,但也得遵从缘法不是?” 众人不敢再吵嚷,安静下来眼巴巴看着老道士。 滕玉意低声问霍丘:“可看出什么不妥?” 霍丘盯着老道士,缓缓摇头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门道。” 老道士眯着眼睛在人群中扫了一圈,恰好一位锦衣云鬓的妇人闻讯从彩凤楼出来,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这位娘子吧。请随老道来,那边有家四面开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净,凡有不便当众诉告之处,可单独告知贫道。” 滕玉意总觉得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这妇人,更让她觉得这老道士别有心肠。 妇人身上衣装多彩,又刚从彩凤楼出来,任谁都猜得出是楼里的假母之一,这老道不挑别人偏挑中楼里的假目…… 有心留下来看这老道耍什么花样,却又惦记着去找蔺承佑,要是迟迟找不到这厮,今晚等于白跑一趟。 滕玉意带着卷儿梨和抱珠往里走,走到老道身侧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缁衣后领露出来一截脖颈,竟比脸上白净许多。 不过这也寻常,常年在外游历之人,身躯有衣衫遮挡,脸上却饱受日晒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肤,面容大多要沧桑许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没看错,道士脖颈上竟隐约有个赤色的烙印。 这也就罢了,老道里头穿的那件白纱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纺花葛纱料,这纱料表面上与寻常料子无异,常人很难看出其贵重之处,只有穿过的人知道,它轻薄如云冬暖夏凉,一匹足值千金。 她现下也穿着这种纺花葛纱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还是头些年阿爷得胜归朝时圣人赏赐的,她这几年长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惊愕不已,这人究竟是谁?就算靠着骗术能敛下横财,怎会骗到宫里的东西。 卷儿梨和抱珠诧异道:“公子,怎么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无事。” 她寻思着要走,谁知这时候,老道士扭头朝她看过来,目光中带着三分谑笑,又有些轻狂嘲讽的意味。 滕玉意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尽管藏在两条长长的白眉下,那双眸子竟极为漆黑灿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见过。 道士只扫了滕玉意一眼就转过头,笑眯眯引着那妇人往旗亭走,边走边对众人说:“莫要急,莫要急,一个一个来。” 滕玉意看不出门道,决定先进彩凤楼再说,刚上二楼迎面撞见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后的卷儿梨和抱珠:“如何?完璧归赵了罢。” 萼姬含嗔带喜:“公子这是什么话,儿大不由娘,奴家这两个女儿花苞一样的养这么大,巴不得被公子这样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该乏了,公子快回二楼坐下,奴家亲自烫几壶美酒来。” 滕玉意往楼上看了看,弃智进楼这么久,也不知查出什么没有,她负手往上走,刚坐下来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响一声,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2),长长地呼啸着,尖锐又突兀。 她想起绝圣递给弃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 霍丘领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长袍,也出了房间。 萼姬和卷儿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阵,胆战心惊跟着出来。 那声音从左侧廊道尽头传来,沿路跑过去,廊道空无一人。 推开两边的厢房,里面的酒客正忙着推杯换盏,霍丘赔罪退了出来,头一回遇到这样诡异的情形,他深觉有异,悚然往回奔:“公子,无人。”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对,隐约猜到发生了何事,爆竹的声响就在廊道,为何看不见弃智。 “此地有异,先不管了,那个叫绝圣的道士还在楼下,我们速速离开此地。”她急欲下楼,袖笼一热,符纸突然烧了起来,滕玉意猝不及防,吓得赶快掏出符纸,好在那火似乎与明火不同,很快就化为灰烬。 饶是如此仍麻烦得很,接二连三,符纸相继在袖笼里自燃。 滕玉意连连甩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怪东明观的道士一下子给她塞得太多,还是该怪自己没及时把这堆东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来帮忙!” 奇怪她这边手忙脚乱,霍丘竟毫无反应,滕玉意脑中一空,抬头才发现身边早已无人。 廊道还是那个廊道,只是灯火幽微,别说霍丘,连萼姬她们都不见了。 她勉强稳住心神,环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这时候,廊道旁传出一个小孩的呼救声:“滕娘子,我是弃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转头看过去,空荡荡的廊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厢房里的某个人角力,俨然被困在了门口。 弃智死死扒着房门,冲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会不小心闯进这妖怪设下的结界,你现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来,只有我们观里的镇坛木能破了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却也无处可退,走到楼梯口试图往下走,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弃智!刚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绝圣和师兄就在附近,不知他们能不能及时赶来,我现在够不到我怀里的镇坛木,你快帮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没命了。” 滕玉意心几乎从胸口蹦出来:“你既是弃智,应当知道我为何会来此处。” “知道知道!”弃智拼命点头,“你要师兄帮你解开煞灵环。” “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何处?” “紫云楼。不不,紫云楼里的揽霞阁。你和师兄商量要把树妖吃了,又嫌树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过去:“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被困在此处?” 弃智急声道:“我力气不够了,待会再细说。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无论它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作没看见,先把我扯出来再说。” 滕玉意这才发现弃智身后并不是厢房,而是一间烟雾缭绕的庭院。 里头的酒客早不见了,庭院里荒烟蔓草,透过轻纱般的雾气,隐约可以见到院子当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么妖异,竟转眼将厢房变成这副光景。她抱着弃智水桶般的腰,使劲往后拖,然而拖了半天弃智纹丝不动。 滕玉意气骂:“你一个茹素的小道士,干吗吃得这么胖?” 弃智额头上满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这么胖的。” 忽又回过神:“不对不对。滕娘子,现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与我胖不胖没关系。要不你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就在我前襟里。” 滕玉意顾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后突然掠过一道凉风,有个男人的嗓音远远飘来:“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回头看,就看见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远远踱来。 这人头上簪着一朵芍药花,目光缠绵,笑容浅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过的那个男子。 男子手中拿着一条绿萼色的女子画帛,边走往放在鼻端闻嗅,仿佛画帛上藏着什么香味,让他爱不释手。 滕玉意只觉得那画帛眼熟,想起是卷儿梨之物,不由大吃一惊。 弃智一看见那男人脸色就发白:“滕娘子,快闭上眼睛。别看它别听它,赶快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才最要紧。” 滕玉意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弃智的前襟。 怎奈弃智为了不被拖进去,几乎把整个前胸都贴在门框上,镇坛木早不知被推挤到何处去了,她越摸越着急。 那男子越来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种夺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荡,心知不妙连忙骂道:“弃智,快想办法!” 弃智几乎是吼起来:“快跟着贫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圣,所以可观而不可言也!(注3)” 刚念了一句,耳边的浊音骤然消失,滕玉意回过神来,紧接着摸索弃智怀里,很快摸到一块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弃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里。” 滕玉意依言做了。 弃智咬破舌尖,喉咙里嗡嗡念咒,运足了内力正要把镇坛木喷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镇坛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两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计是刚才被弃智的胸膛压得太久,不小心压裂了。 弃智哭丧着脸吐出两块碎木:“都怪师尊太抠门,早说了要换致密坚实的花梨木,师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这下好了,我也没法子了,呜呜呜呜……”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头:“哭有什么用,你身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器,我帮你拿出来。” 弃智绞尽脑汁想招,可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已经走到滕玉意背后,他似乎耐性耗尽,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着要把她和弃智一道推入房中:“进去吧,晚生会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紧袖笼中的东西,不等男子发力,回身一股脑摔向男子的面门:“谁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几张五美天仙符,料着这东西既然能识别妖气,总归有些除祟的效用,谁知那男子轻轻吹一口气,符纸顷刻间碎成了齑粉。 “没用的。”弃智拼死抱住门框,“方才我都用过了,它道行太高,这些给它挠痒痒都不够,为今之计,只能等——” 滕玉意打断他,再次探向袖笼里:“这东西就算没什么法力,至少能让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乱摸着摸着,胸口突然一阵冰凉,符纸不知不觉被扔完了。 弃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随便靠近我,所以才设了这迷魂阵,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们被拽进去,一时半会我们死不了,你只需抱紧我,等师兄来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爱洁净,慢慢掸净身上的余灰,这才抬起手来,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风情了,我诚心相邀,你怎舍得一再推搪。” 滕玉意估摸着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笼里最后一样东西:“既要登门做客,我送公子一样好东西。” 那是一支光秃秃的笔,东明观的道士硬塞给她的,虽然屁用没有,至少能吓唬吓唬妖物。 话未说完,滕玉意已经把那支笔戳到男子面门上,男子抬手抓住笔杆,想再调笑几句,忽然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脸居然开始蜕皮,有如漆块剥落,露出里头青灰色的脉络。 滕玉意心中震恐,万万不到这秃笔居然有些用处。这一击不轻,居然让男子迟迟无法动弹。他身子开始痉挛,表情也变得狰狞。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头抱着弃智往后一拉,或许是妖物自顾不暇,这一回她竟把弃智给拽了出来。 弃智一个鲤鱼打挺,拽过滕玉意:“快跑!” 两人刚跑了几步,身后阴风翻涌,男子呼啸着追了上来,速度快如疾风,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绝望:“除了跑,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术了?” 弃智埋头跑得飞快:“能用的招数早都用了,趁结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后头阴恻恻地笑,滕玉意越发觉得危惧:“可我们根本跑不过它,我刚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弃智拼命摇头:“滕娘子,我不会让它先抓到你的。” 这时背后一凉,阴戾的气息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滕玉意吼起来:“你如何保证?”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弃智,径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领,口里凉丝丝地吐着气,喷洒到肌肤上,如冰似雾。 滕玉意打了个哆嗦,转头骂道:“你这妖物好不讲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专挑弱不胜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觉得没脸么,你真有本事的话,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个老道士?” 说时迟那时快,楼梯忽有人喝道:“老道来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矫捷,脚踏阑干纵上来,拂尘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来不及躲开,只得硬接这一招,哪知来人本事远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惨叫一声,丢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浓雾里。 老道士抬手一捞,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从腰间扯出银链,叮的一声劈向廊道中的浓雾,眼前倏忽显现出一条的狭长甬-道,尽头暗黑冷寂,仿佛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怀里的滕玉意扔给吓呆了的弃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刚才救了你师弟一命,足够抵过了吧,快帮我把煞灵环解了,不耽误你们捉妖我马上就走。” 早在楼下时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发确定,这老道经过一番打斗,前襟松开了些,颈项上的肌肤白净,分明还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宫制的纺花葛纱料襌衣,道术又了得,想来想去,只能是蔺承佑了。 19、第 19 章 蔺承佑看了看怀里的滕玉意, 笑道:“原来滕娘子早就认出我了。你救弃智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两下里扯平了,何来抵消一说。” 说着把滕玉意抛到弃智圆鼓鼓的身躯上, 弃智一时不防, 又被压倒在地:“哎哟!” 滕玉意又惊又怒, 扭头望去:“蔺承佑。” 然而面前哪还有人,蔺承佑眨眼就消失在廊道里。 两人忙着从地上爬起, 不过一晃眼的工夫, 廊道喧闹起来,厢房内的醉客踉跄拉开门,美姬们捧着盘馔鱼贯而出,陡然瞧见滕玉意和弃智,众人皆是一惊。 弃智忙对滕玉意说:“别觉得奇怪,我们其实还在原地,只不过师兄破了那妖物的迷魂阵罢了。” 滕玉意看看周围, 果真一切如常,胳膊一动, 那支秃笔还在自己手中,她掸了掸衣袍上的灰,一把捉住弃智的衣袖:“你随我下楼,我这就驾车带你回青云观,既是你们青云观的招术,你现学也来得及, 马上给我给开煞灵环,我和你们青云观从此各不相干。” 弃智张口结舌,滕娘子面上爱笑, 实则喜怒不露,这下子连眉毛都竖起来了,可见动了真怒。 “王公子,你先别生气,这法术对功力要求奇高,我和绝圣暂时没资格习练。哎、哎——”弃智跌跌撞撞下楼梯,没想到滕娘子看着娇弱,力气委实不小,“师兄为了历练我,一开始也没露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估计他也不清楚,等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他一定会给滕娘子解咒的。” “不敢劳烦贵师兄。”滕玉意气笑,“还嫌此番折腾得不够么?你们师兄弟怕不是我的克星吧,方才我可是差点连命都丢在这了!” 弃智红着脸赔罪:“滕娘子,你先松手,你救了弃智一命,弃智没齿难忘,今晚无论如何帮你解开煞灵环,就算被师兄关三个月禁闭我也认了。” 关三个月禁闭?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么? “这样的话我可听够了,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我的翡翠剑至今还是一件废品,你师兄太可恶了。” 弃智挠了挠头,这可如何是好,滕娘子看来已经深恨师兄,师兄自是不怕旁人恨他,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更不好从中斡旋了。 迎面撞上萼姬和抱珠,二人游目四顾,分明在找什么人。 抱珠无意间一仰头,顿时又惊又喜:“娘,快看,王公子!” 萼姬三步两步冲上来:“王公子,你们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把卷儿梨带到何处去了?我们娘儿俩找了一大圈,还以为你们从窗子跳下去了。” 说着往滕玉意身后张望,只看到一个九岁左右的小郎君,哪有卷儿梨的身影。 萼姬和抱珠瞠目结舌:“卷儿梨呢?” 滕玉意怔了怔,忽然想起刚才迷魂阵中所见,那妖异手中把玩着一条女子的画帛,正是卷儿梨之物,原以为是那妖怪故弄玄虚,看来卷儿梨果真出事了,她面色微沉:“卷儿梨什么时候不见的?” 萼姬霎时白了脸色:“公子莫要说笑,卷儿梨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弃智察觉不对,忙问:“这位叫卷儿梨的娘子刚才也在二楼么?” “是啊。”萼姬心慌意乱,“就在厢房外头,一眨眼就不见了。王公子,你别跟奴家开玩笑,是不是你把卷儿梨藏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楼下沸反盈天,一行人闯了进来,也不知什么来头,庙客们竟未拦得住,这群人风驰电掣,急步走到大厅里,二话不说径直上楼梯,看见滕玉意才愕然停步。 滕玉意迎下去:“霍丘。” 霍丘拱了拱手:“公子突然不见了,小人担心出事,便将左右的护卫都紧急召集来了。” 萼姬瞧见这阵势,不免又惊又惧,王公子和她的下人不像是在开玩笑,莫非王公子之前是真失踪。 滕玉意这才对萼姬说:“实不相瞒,我们刚才撞见了一些怪事,但卷儿梨当时不在我们身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失踪了。我估计她现在凶多吉少,要救她得尽快想法子,此处人多,我们先到外头商量法子。” 抱珠慌忙点头,她与卷儿梨本就情同姐妹,萼姬还指望卷儿梨替她赚来大笔银钱,也是焦灼不安。 一行人很快出了楼。 门口依旧围着那堆人,一个个翘首企足:“老神仙进楼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出来?” 霍丘在前带路,路过一间旗亭,绝圣突然从里头跑出来,一径到了跟前,急声道:“弃智,你没事吧!” 弃智奇道:“绝圣,你怎么会在旗亭里。” 旗亭里坐着那位花枝招展的假母,她眼看绝圣跑出去,正用目光好奇追随他的背影。 滕玉意吩咐霍丘道:“犊车上坐不下这么多人,你去另开一家旗亭吧,我有话要问萼姬。” 霍丘很快回转,把一行人领到旗亭里坐下。 绝圣一进去就把弃智拉到一旁:“我听到你放令箭就往楼里闯,结果被楼下一个老道士拦住了,你猜他是谁,不对,你早该知道他是谁了吧。” “知道,滕娘子也知道了。”弃智把方才的事简直说了说,“师兄为何让你在那家旗亭待着?那妇人是谁。” “也是彩凤楼的假母,师兄跟滕娘子想的一样,说要知道真相,还得从彩凤楼里的人下手,因此才扮成游方道人,来此慢慢套话。刚才那假母已经被师兄哄得晕头转向了,一口气把楼里的怪事说了不少,可惜还未说完,师兄就听见了你放令箭,他让我继续去套妇人的话,自己去楼内救你了,师兄现在何处?” “师兄闯进了妖异的结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刚才楼里丢了一位乐姬,估计是被那妖异掳走了,我才跟那东西交了手,妖力不是一般的高,。” 滕玉意听得直皱眉,看样子蔺承佑一时半会出不来了,她此时负气离去,睡下后又会做那绵长的噩梦,不出几日定会大病一场,这也就罢了,如今卷儿梨又落入了那妖异的手中,她并非善心泛滥之人,只是她才答应保卷儿梨半年平安,转头就出了事,这时候掉臂不顾,似乎有些欠妥。 正思量间,绝圣向萼姬正式介绍了自己的道士身份,然后正色道:“你要救卷儿梨娘子的话,就得把楼里到底出过哪些异事统统说出来。” 萼姬目光闪闪,抬手一指对面旗亭里的假母,悄声问绝圣:“道长,沃姬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绝圣肃容道:“你说你的,她说她的,都到了这时候了,别以为不说这事就跟你没关系。” 滕玉意这才开了腔:“看这架势,今晚的事还只是个开端,往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多人遭殃,你别忘了,前有被厉鬼毁容的葛巾,后有无故失踪的卷儿梨,只要你在彩凤楼一日,下一个随时可能会轮到你。” 萼姬前面还算沉得住气,听到滕玉意的话终于坐不住了,她挪了挪身子,强笑道:“我们主家胆小怕事,要让他知道奴家多嘴,奴家就别想在平康坊混下去了。公子和两位道长行行好,可千万别说是奴家说的。” 她清清嗓子:“其实彩凤楼开张之际,我们店家就请术士来看过,那术士是洛阳来的,据说法术高强,记得当时术士看过之后,令人在后院西北角挖了地窖,还说要供奉一尊莲花净童宝像用来镇邪,术士说得仔细,连挖几尺深都交代了。主家一一照做,但是后来……” 滕玉意摸了摸胡子,这说法倒是与抱珠卷儿梨有出入,抱珠和卷儿梨只知道有高人帮着镇宅,并不清楚这些细末之处。 萼姬不安道:“匠作们拿了图纸照着施工,起先是丝毫不差,结果有一回,匠作中有两位大匠多喝了些酒,第二日上工的时候头晕眼花,不小心误砸了底下一块石头,那石头埋得深,明显超过术士规定的深度。” 绝圣和弃智对了个眼,忙问:“匠作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主家?” 萼姬摇头:“匠作们一是觉得,只是砸裂了一条浅纹,并未动摇地基,想来并不相碍。二是怕惹恼店家,万一主家不肯给他们工钱,他们岂不白忙一场,所以也就瞒着未说。” 滕玉意哼了一声:“先不说到底有没有挂碍,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萼姬用团扇掩住嘴,抛了个媚眼道:“领头的匠作是奴家的相好,那一夜他来奴家寝处,情浓之际对奴家吐露了几句。” 绝圣和弃智浑身一个激灵,滕玉意咳嗽一声:“你既知道了,有没有把这事主动告诉你们主家?” “没有。”萼姬悄声道,“奴家不是不想说,可要是说了,主家一定会去找奴家男人的麻烦,男人知道我多嘴,也会恼奴家,到那时候奴家岂不是两头不讨好。但奴家提醒过店家,说楼里又开始闹鬼了,不如再去洛阳把那位高人再请来看看,究竟哪儿有问题,高人一看不就知道了,后来主家果真去洛阳找过几回,可惜都未能再见到那术士,主家怀疑那术士是骗人的,正盘算着去报官呢。” 绝圣和弃智面露不满,滕玉意看着二人:“两位道长怎么看?” “光听萼大娘这么说,我们也没法下定论,但既然那位术士规定了只能挖几尺,必然有他的道理,究竟怎么回事,只能亲眼去看看了。” 弃智就问萼姬:“那地窖在后院的何处?” 萼姬道:“西北角,对着伎人们的寝处,后苑门口有庙客把守,轻易不好进去,奴家带你们进去看倒是可以,只是你们最好像王公子这样,扮成恩客……再花些酒钱。” 绝圣和弃智暗暗鄙夷,这妇人不过老实了一阵,转眼就故态复萌,此举无非想讹他们的酒钱,但要是不依她,会不会真不肯带他们进去。 弃智偷眼看滕玉意,其实滕娘子一定有办法,可滕娘子才在楼里遭受一番惊吓,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她了。 谁知滕玉意竟笑道:“这有何难?今晚成王世子也来了,除祟便是他的主张,这两位小道长是他的师弟,既要装成恩客进去,你只需将小道长花的酒钱记在成王世子名下即可。” 绝圣和弃智傻了眼。 “这就开始张罗吧,把你们彩凤楼上好的酒食呈上来,贵店最贵的酒是哪一种?” 萼姬笑颜逐开:“最贵的就是龙膏酒了,平日来我们彩凤楼的客人那样多,只有真正的贵人才点得起此酒,价钱么,一百缗一小盅。” 滕玉意眼都不眨:“先来他个一大壶吧,忙了这许久,两位小道长估计早就饿了。” 绝圣和弃智有些踟蹰,转念一想,他们没钱,师兄很有钱,一顿酒钱对他来说估计不算什么,这个萼姬满肚子盘算,不肯给她点好处的话,兴许真不能及时进后苑察看。 “那就……那就照王公子说的办吧。” 萼姬屁颠屁颠离去:“知道了,酒菜马上就来。还好主家不在,后院也比平日容易出入些,公子和两位道长且稍等,奴家这就去里头安排。” 过不多久,一行花枝招展的姬妾捧着酒食过来,一眨眼的工夫,桌上便布满了丰洁香馔。 绝圣和弃智还有些发懵,嘴里却忍不住道:“那个……王公子,你刚才受了一番惊吓,吃些酒食压压惊吧,别、别跟我们客气。” 滕玉意满脸谦让:“这可是你们师兄请你们吃的,王某不敢失礼,在席上作陪即可。” “你要是不吃的话,我们也吃不下。”绝圣一边说一边起身把碗箸硬塞到滕玉意手里。 滕玉意勉为其难接过碗箸:“好吧,其实我也不是很饿。” 她揭开酒壶,只觉异香扑鼻而来,二话不说抿了一口龙膏酒,果然芳辛酷烈,暗道这酒贵有贵的道理,一气饮了小半壶方觉得过瘾。 萼姬看滕玉意喜欢,趁机又上了一壶,这举动正合滕玉意心意,她怡然喝了三壶才罢休。 酒足饭饱之后,萼姬说:“奴家已经打点好了,我们从后门进去,这样更不打眼,两位道长换上这衣裳,速速跟奴家走吧。” 经过刚才那番惊吓,滕玉意并不想跟着进去凑热闹,于是对绝圣弃智道:“卷儿梨就交给你们了,凭你们师兄的本事,救人自不在话下。作法的事我不懂,我就不跟着进去了。” 说罢拔腿就走,却被弃智拽住了衣袖,滕玉意奇道:“这是做什么?” 弃智低声道:“王公子救了我一命,我答应过要帮你解开煞灵环的。你这时候走了,我就想不出法子了。你且信我吧,我一定会说到做到的。” 滕玉意想起两人方才差点就进了妖怪肚子,往后扯袖子:“我信你?我还想再被妖怪追一回吗?” 弃智满脸羞惭,然而死活不肯松手,好说歹说,硬把滕玉意给拖进了楼。 到了彩凤楼的后苑,萼姬跟看门的几位彪壮大汉打声招呼,领着滕玉意等人入内。 “那地方在寝房们的后排,奴家们自从知道那地方有供奉,平日很少到那边去。” 滕玉意边走边打量,不怪彩凤楼能在短时间内声名鹊起,前头峻宇雕墙也就罢了,后院也是玉栏朱楯,夜风迎面拂来,吹得阶前的芍药花丛沙沙作响,就是越往前走,风里越有种寒凉之感。 萼姬瑟瑟抚摸自己的双臂:“公子,道长,你们不觉得这地方阴森森的么?” 绝圣紧张地打量左右,忽然瞥见前头纵出来一条身影,萼姬也都看见了,吓得正要惨叫,幸而弃智提前捂住她的嘴,低声道:“咦,好像是个道士。” 绝圣目力也比常人好,疾跑几步,低唤道:“老道长,是你么?” 那人掠过树梢,翻身跃下来,手中拿着一柄拂尘,正是扮作老道的蔺承佑。 弃智和绝圣大松口气,围上去:“老道长。” 蔺承佑一甩拂尘:“乖乖,这妖异好生了得,老道我险些没逃出来。” 萼姬诧异打量老道,不是说成王世子来了吗,眼前怎是一位不太正经的落魄道士。 蔺承佑问弃智和绝圣:“你们怎么找来了?” 弃智和绝圣回身一指:“滕娘子把这位叫萼姬的假母叫到一边,连吓带哄费了一番周折,萼姬吐露了一些事,我们就找来了。师兄,你怎么在此?” 蔺承佑望向滕玉意,滕玉意也淡淡望着他。 蔺承佑不动声色打量滕玉意,那一大包痒痒虫占地不少,藏在身上总能露出痕迹,她穿着胡人衣裳,但袖子和靴子都不像藏了东西,身边那个护卫非但一身劲装,手里连个包袱都未提,可见她今晚虽过来找他解咒,却压根没把痒痒虫带在身上。骗了青云观的东西不肯归还,就这样还指望他解开煞灵环? 本来要帮她解咒了,瞬间又改了主意,笑了笑道:“这里藏着那东西的老巢,我刚才在院子里找了一圈,发现此地像是多年前被人布过大阵,不知何故阵法出了罅漏,目前已经镇不住底下那东西了,不过我找了许久,暂未找到阵眼。” 绝圣和弃智急声将方才的事说了。 蔺承佑啧了一声:“你们什么时候能学会说重点?这么重要的事,为何不早说?” 弃智又说到卷儿梨失踪:“师兄,你在结界里可看到了一位胡人长相的小娘子。” “没瞧见。”蔺承佑冲萼姬招手,“那块被砸坏的石头在何处,快给我们带路。” 萼姬近了打量老道,才发现他身上气息清幽,双手更是修长干净,说话时笑容可掬,哪像邋遢之人。 她生就一双老辣的眼睛,隐约猜到他就是那位成王世子,双腿莫名发软,眼睛再也不敢乱转,低头领着他们往前走,柔声道:“请随奴家来。” 弃智忙追上去:“师兄,王公子她的剑——” 蔺承佑打断他:“眼下救人要紧,不相干的事稍后再说。” 萼姬惶惑点头:“卷儿梨只怕凶多吉少,还请道长快帮着找人。” 弃智咬了咬唇,无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瞥了眼蔺承佑的背影,就知道他会故意刁难她,留在此处凶多吉少,既然暂时找不到机会,不如先出楼再说。 她潇洒地扭头就走,口中对霍丘道:“没我们的事了,走罢。” 哪知刚走几步,弃智又奔过来拽住她:“王公子,你不能走。” 这回轮不到滕玉意骂人,蔺承佑停下脚步,诧异看着弃智:“你要做什么?” 弃智横下心不让滕玉意走:“要救卷儿梨的话,是万万少不了王公子的。” 滕玉意使劲往后扯袖子:“我又不会道术,你拖着我做什么?今晚我可是受够了,你要是再不放开,我可就不客气了!” 霍丘起先只当滕玉意说笑,因此并无举动,这回看小主人动真气,二话不说就拍向弃智。 弃智忙着拖拽滕玉意,无暇顾到后头,绝圣离得最远,一时也赶不到,眼看霍丘的掌风要拍上弃智了,斜刺里探来一臂,一下子扣住了霍丘的手腕。 霍丘吃痛,心知这人功力匪浅,欲要还手,抬眼才发现是蔺承佑。 “世子——” 蔺承佑眼睛里毫无笑意:“他是我青云观的人,犯了错自有我管教,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霍丘大惊之下往回抽身,蔺承佑面色一沉,顺势往他胸口袭来,这一招力如横刀,霍丘险险往后一纵,幸而内力不低,侥幸避开了这一击。 两人只过了这一招便分开了,滕玉意看得心惊肉跳,唯恐霍丘吃亏,横了蔺承佑一眼:“霍丘,不必与他纠缠,我们走。” 谁知弃智依旧不肯松手,他眼泪汪汪望着滕玉意:“王公子,求求你信我一回,求你千万别走,你再多留一会,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蔺承佑面无表情道:“放开王公子,过来。” 弃智死活不肯撒手。 这时只听前方传来一声异响,蔺承佑耐心告罄,转身往前走,厉声道:“再敢分不清好歹,回去自领半年禁闭!” 绝圣急得跺脚:“弃智,道长生气了,快放王公子走吧。王公子不愿意留下,你何必强人所难?” 滕玉意使劲掰弃智的手指,弃智含泪摇头,那头萼姬战战兢兢领蔺承佑到了前头,弃智抬头看了眼,使出全部内力拖着滕玉意往前走。 滕玉意心中惊疑不定,被弃智拖着走了两步,干脆在身后对霍丘挥了挥手,打过这几回交道,她知道这两个小道士都是心慈面软之人,相比之下,弃智尤其稳重,突然这样失态,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于是由威逼改为哄劝:“你到底要做什么嘛?不方便大声说没关系,小声告诉我也可以。” 弃智只顾摇头,拽着滕玉意赶上蔺承佑等人。 萼姬把一行人领到园子深处才停步,再往前就是一处清净的小佛堂,弃智估摸着滕玉意暂时不会跑了,终于肯松手了,自己却躲到暗处,不知做什么去了。 滕玉意益发觉得不对,扬声道:“弃智道长?” 弃智在那头闷声道:“我无事,王公子,你再等一等。” 萼姬推开供奉着金童的那扇门,怯怯对蔺承佑道:“地窖的入口在里头,就在供案后头,当时匠作就是在地窖处挖到的巨石。” 蔺承佑环顾四周一圈,迈步上了台阶,将长袍束在腰间,对绝圣和弃智道:“此地妖气重得很,你们随我进去,老规矩,一个守坎位,一个守巽位,待会听到我发令,你们就抛出盘罗金网。” 绝圣立刻应了,弃智却颤声道:“道长,我跟不成了,我小指断了,捏不得决也握不住剑,得找人替代我。” 蔺承佑和绝圣都吃了一惊,滕玉意也是诧异莫名,刚才弃智抓她的时候十根手指头好好的,怎么说断就断? 蔺承佑把弃智从暗处拖出,弃智紧紧护着右手,痛得五官都拧成一团。 蔺承佑抬起他的胳膊看,果见右手的小指弯折,他面色一变,二话不说从怀中取出一瓶药让弃智服下,借着光线打量伤口:“怎么这么不当心,什么时候断的?” “我在楼内跟妖异斗法的时候,不小心夹断的。道长,眼下救人要紧,我这样子也护不了阵了,只能另找一个会使法器之人顶替了。” 蔺承佑陡然明白过来,瞥一眼滕玉意,故意问弃智:“你说得倒轻巧,临时去哪找懂法器之人?” 弃智回身指了指滕玉意,急声说:“王公子就懂使用法器,而且她手中那件还不是一般的法器。” 滕玉意也早听出门道了,只因太过震惊,一时难以相信罢了。 蔺承佑哼笑道:“王公子那件?不就是翡翠剑吗,目下中了煞灵环,等同于废品了。” 弃智忙道:“只要师兄解开她的煞灵环就可以了,师兄你忘了,上回那只树妖接近成魔,王公子都能用翡翠剑削下其一爪,可见此剑有多厉害,况且它认主,只有王公子能使唤此剑!” 蔺承佑忍无可忍,断喝道:“她许了你什么好处,你宁肯自断一指也要逼我给她解开煞灵环?” 这话一出,众人吓了一跳,绝圣不敢置信地看着弃智的伤手:“弃智?你、你是故意弄断手指的?” 弃智面色发白,慌忙顾左右而言他:“道长,事不宜迟,再耽误恐怕救不了卷儿梨了。” 滕玉意快步走到弃智身边,难怪弃智说今晚一定会解开她的煞灵环,她只当他说随口说说的,谁知他竟做出这样的事。 她捉住弃智的胳膊仔细打量,倒抽一口气:“你疯了?” 弃智咬了咬唇:“王公子,谢谢你救我一命。师兄,现在只能让王公子帮你护阵了。” 蔺承佑阴着脸道:“你认定我不会给她解咒了?你知不知道你蠢得无可救药了!” 弃智冷汗直冒,显然伤口极痛。 蔺承佑忍气看向滕玉意,本来想逼她把那害人的虫子还回来,弃智闹这么一通,只能给她解咒了:“罢了,东西拿来吧。” 弃智道:“师兄,这不关王公子的事,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你闭嘴!” 滕玉意瞪着蔺承佑,事到如今,她实在不想再借蔺承佑的手解咒,但要是不解的话,弃智等于白忙一场,于是从怀中取出翡翠剑:“道长怎好意思责怪师弟?要不是你不近人情,他何至于出此下策。” 蔺承佑盯着滕玉意,手中却接过了她的剑,竖起两指从剑刃上划过,一道幽光浮现,原本灰扑扑的剑身,重又变得晶莹耀目。 滕玉意接过翡翠剑,失而复得的狂喜,让她暂时忘了对眼前这人的恼恨。 蔺承佑打量她神色:“其实你刚才救了弃智,我早就打算解开煞灵环了,但一来你不肯归还痒痒虫,二来你生死关头还不忘翡翠剑,我一时好奇,故意逗逗你罢了。” 滕玉意心里咚地响了一下,醒来后唯恐让人看出异样,她从不与人提起此剑的来历,蔺承佑话里有话,莫非在怀疑什么? 她若无其事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我思念阿娘,所以才珍之重之。道长习惯了呼风唤雨,怕是不懂得何为‘珍重’。这样的话说给道长听,道长未必听得懂。” 蔺承佑牵牵嘴角:“王公子果然利口便舌,你无故诓骗了青云观那么多痒痒虫,我不过略施小惩,你还委屈上了?” 滕玉意趁机行了一礼,含笑道:“那日之事全怪小人鬼迷心窍,小人这几日在家闭门思过,早就懊悔不迭,今晚来找道长,正是来致歉的。那日得的痒痒虫,小人不小心误丢了几只,剩下的均可完璧归赵,还望道长看在小人诚心悔过的份上,饶过小人这一回吧。” 蔺承佑故意看了看她的手:“虫在何处?” “小人今日出门太急,忘带出来了,不过小人敢保证,明日就会把剩下的虫子还给贵观。” 蔺承佑淡讽道:“那几只‘丢了’的毒虫,估计早被你用完了。你弄痒痒虫究竟想做什么坏事,我也懒得管了,但你最好不要扯到青云观头上,否则我不会饶你。” 滕玉意心里嗤之以鼻,脸色却一正:“小人可从不做坏事。” 蔺承佑睥睨着滕玉意:“你刚才说要向我道歉,就这么轻飘飘的几句话,就算赔礼了?” “怎么会?小人可是诚心诚意要向贵观道歉。” 话虽这么说,身子却不动。 蔺承佑意味深长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不会让你赔罪吧。” 滕玉意在心里盘算,她白得了两包痒痒虫,今晚翡翠剑又解了咒,仔细算来,并无损失。 倒是蔺承佑,无缘无故被人算计走了虫子,心里必定不痛快,此人嚣张狂妄,今晚不让他心里舒坦了,往后定会找她麻烦。 她日后还要在长安行走,得罪蔺承佑对自己毫无好处。不就是赔礼么,就当是给清虚子道长赔个罪吧。横竖出了彩凤楼,往后她与蔺承佑绝不会再有交集了。 她笑眯眯看着蔺承佑,心中默念“多谢清虚子道长赐的痒痒虫”,便要把他当成老头子来赔个礼,那边供桌的底下忽然传来闷响,蔺承佑转身就走:“现下我忙着捉妖,等我闲下来了,你自管行礼,我受得起。” 说毕快步走到供案前,一弯腰就不见了。 绝圣快步跟上:“王公子,快。” 滕玉意拔剑出鞘,却听蔺承佑在里头道:“别。王公子,我已经解开煞灵环了,你目的达到,自可回府了。” “回府?”滕玉意看了看仍呆在一旁的弃智,“弃智小道长受了伤,不用我帮忙掠阵了?” 蔺承佑的声音远远传来:“此地凶险,会用法器不代表能护阵,再说我可没有让女子帮着护阵的习惯。你该去哪去哪,别跟着我就行了。” 蔺承佑和绝圣一眨眼就不见了,弃智忧心忡忡地望着屋内的供案。 滕玉意再一次检视弃智的右手,发现他那根折断的小指已经肿胀淤青得不像话。 “伤口得赶快处理,否则会留下病根儿。很疼吧?我先带你去看医官。” 弃智担忧地摇摇头:“滕娘子,我不能走,这阵法能在此处屹立近百年,所镇之物必定非同小可,现今少了个护阵之人,我担心师兄他们会有危险,王公子你放心,师兄给我服了药,已经不怎么疼了。” 他用另一只手擦了擦眼角,嘟囔道:“师兄一定很生气,走的时候都没看我一眼。” 滕玉意啧啧称奇,这小孩真是榆木脑袋,先前为了帮她解开煞灵环宁肯自断一指,如今又不顾伤指在此守候。 “你师兄生气是他的事,你捏不得决使不了剑,留下来也是百搭,何不趁此机会出去包扎疗伤,横竖附近就有医馆,来去费不了多少工夫。” 弃智固执地摇头:“我虽伤了一指,看顾阵眼还是绰绰有余的。” 滕玉意斜睨他:“你想过没有,刚才你师兄故意不安排你,兴许是想让你趁这个机会出去处置伤口。” 弃智面色发亮:“对哦,这真像是师兄做得出来的事,师兄嘴上不肯饶人,但一直对我和绝圣很好的。” 好?滕玉意心中冷哼,她不过是信口胡说,目的是劝弃智出去治伤,谁知弃智顺势就夸起蔺承佑来,此子算好人的话,世上就没有恶人一说了。 弃智精神一振奋,话也跟着多了起来:“师兄定是觉得自己足够对付妖邪才这么说,但师尊他老人家曾说过,阵眼外头千万不能离人,所以我绝不能走。” 萼姬抱紧双肩凑近他们:“平日虽觉得这地方阴气重,但也不至于冷得像个冰窟窿。公子,道长,奴家害怕得不行了,何时回前楼?” 话音未落,供案上的帷幔忽然无风自起,灯影昏昏惨惨,照得那尊金童面目阴森。 滕玉意留神四周,忽听霍丘呵斥,扭头一看,萼姬正一个劲往她身后贴。 滕玉意奇道:“萼姬,你这是作甚?” 萼姬打了个哆嗦:“不知为何,老觉得四处冰冷,整间屋子也就王公子身边暖和些。” 弃智拍了拍头:“王公子这把剑可以辟妖邪,寻常邪魅不敢近你的身,萼大娘会觉得你身边暖和不奇怪,但即便这样的法器,也仅能护你一人,可见这底下的东西有多邪门了。师兄说的对,此地凶险异常,你们需得尽快离开。” 滕玉意道:“我们走了的话,你一个人可应付得来?会不会害怕?” 弃智拍拍胸脯:“不怕,我可是清虚子道长座下的三清道童,向来只有邪物们怕我,没有我怕它们的道理。” 滕玉意对萼姬道:“你到小道长身边去,看看他身边暖不暖和。” 萼姬试着过去,旋即又跑回来,边跑边打寒颤道:“冷冷冷。” 滕玉意皱了皱眉,弃智的修为显然还不足以应对这局面。 弃智看出滕玉意犹疑,低头从怀中取出符纸,当风一晃,指尖燃起幽蓝火苗:“萼大娘,适才我是没施法,你再过来试试,我周围是不是暖和多了。” 萼姬早一溜烟跑出了小佛堂:“小道长,你自己慢慢玩吧,萼大娘得回前楼了。公子,再不走奴家可就先走了。” 滕玉意扬声道:“喂,卷儿梨存亡未卜,你是她假母,这就放心走了?” 萼姬远远答道:“奴家一不会捉妖二不会除祟,留在此处帮不上忙不说,说不定把自己的命给搭上,反正有青云观的道长在此,奴家有何不放心的。” 滕玉意料着以蔺承佑之能,不会让师弟出事,她并非道家中人,这趟浑水她趟够了,既然煞灵环解开了,再没有留下的理由,便对弃智道:“那我们先走了,你当心些。“ 弃智猛地点头。 滕玉意随霍丘出了门,萼姬越往前走越害怕,听到后头的脚步声,又掉过头奔回滕玉意身边。 走了一小段,只听暗处女人咯咯娇笑一声,有人从花丛中快步跑过去,脚步遁去的方向,分明冲着弃智所在的佛堂处。 萼姬捂着嘴颤声道:“王、王公子,你听到了吗?那不可能是人吧,谁能跑这么快。” 滕玉意凝神静听,小佛堂传来弃智的呼喝声,乱了一阵,接着便沉寂下来,她心中一紧,握住翡翠剑道:“去看看。” 霍丘犹疑了一下:“公子。” 滕玉意率先往回走,她并非心肠易软之人,但翡翠剑的灵力是弃智帮着恢复的,法子虽是笨了些,可他说白了还是个孩子。 而且早在二楼被簪花郎君奇袭时,弃智的镇坛木就已经裂成了两半,现在他手受了伤,身边再无人相帮的话,没准会出岔子。 萼姬没料到滕玉意会返回,惶惶然留在原地,只听夜风呜呜咽咽,仿佛厉鬼在啼哭,她跺了跺脚,无奈追回去:“王公子等等我。” 滕玉意奔到小佛堂,进门就看见弃智一只手掐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正吃力地将符往后贴,明明背后空无一人,脸上却清晰可见好几只暗红的掌印。 他面色铁青,嘴唇已经开始发乌了,霍丘从未见过这种诡异景象,吓得脚下一个趔趄。滕玉意拔剑出鞘,越过他刺向弃智身后。 不等她袭过来,弃智已然将符送到了脑后,空气里恍惚闻见一丝焦臭味,脖颈上的怪力松开了。 弃智喘吁吁道:“王公子,我、我能应付,只怪它们一下子来了好多只,不然我早就清理干净了。” 滕玉意盘腿在他身边坐下:“是,你是能应付,就是吃力些而已。你师兄真没说错,你们真得好好历练历练,你师兄快出来了吧?这地方太古怪,我留下来帮帮你,省得你命丧妖物之手。” 弃智感激地看一眼滕玉意,起身在滕玉意周画了一个阵法,接着又走到霍丘和萼姬身边画阵, 萼姬低头环视:“这是在做什么?” 弃智道:“你们未开天眼所以看不到,现在屋子里还有几只,只因畏惧王公子的剑光所以不敢近前,我在你们周围再画个赤子太尊阵,这它们就更不敢过来了。方才我准备不及时,所以才会被它们暗算。” 萼姬吓得咬住舌头:“屋、屋子里还有几只?” 弃智看一眼门口:“无妨,它们已经退到门外了。” 滕玉意低声道:“你说的‘它们’,究竟指的是何物?” 弃智小声:“像鬼,但身上有妖气,这种情形不常见,我看着有点像……有点像被妖物害死之后,逢怨气而生的厉鬼,因为长期为妖物所驭,沾染了不该沾染的习性。” 能驭厉鬼之妖,岂非足智多谋?滕玉意后背掠过一阵凉风,下意识看向供案: “怪不得要花这样大的阵仗镇压此物,底下这东西究竟什么来历。” 她突然想起在二楼廊道尽头遇到那妖异时,好好的厢房变成了一所废弃庭苑。 “之前你被妖物困在门口时,你身后那间庭院里满是大雾,我隐约瞧见院子里有一口井,你目力比我更好,当时可看到了别的?” “井?”弃智一惊,“为何我看到的是一家卖胡饼的店肆。店肆前的胡人男子在打骂一个小娘子,那小娘子手里抱着筚篥,岁数跟我差不多大,胡人骂她‘琼芩娃’还是什么‘情芩娃’,我看男子打得太凶想跑过去阻止,结果不小心误入了妖物的陷阱。” “怪了,为何我们看到的东西不一样?” 萼姬却脸色大变:“小道长,你说那胡人叫那女孩‘琼芩娃’?” “怎么了,萼大娘。” 萼姬表情说不出的古怪:“‘琼芩娃’是卷儿梨的本名,奴家买下她之后才给改的卷儿梨,她阿爷就是胡人,从前总打骂她。” 弃智愕然:“真是奇怪了,我为何能看见这些?” 滕玉意想了想:“你忘了,我们困在门口时,卷儿梨正好失踪了。” 弃智道:“我懂了,这应该是卷儿梨藏在心里的最深的执念,就不知为何会被妖物引出来,还用此来设下迷阵。王公子,你在迷阵中看到的那口井又作何解?” 这时霍丘突然提刀站起来:“公子,这金童像在动。” 众人悚然,滕玉意望着供案上的那尊金童像,本以为眼花了,定睛一看,果真在摇晃,金童的面庞浮动在光影里,原本天真的表情变得古怪扭曲。 再一看,动的哪是金童像,分明是金童像底下的供案。 眼看供桌已经摇摇欲坠,滕玉意惊声道:“不妙,快走!” 正要迈步,忽然察觉手中的小剑有些发热,低头看去,才发现剑身似乎比以前更要炽目。 还未跑到门口,供桌轰然倒塌,腾起滚滚尘烟,突然从地下蹦出两人,一口气穿过烟尘跳到地上,滕玉意定睛一看,是绝圣,他身上背着个少女,梳着双鬟穿着襦裙,滕玉意大喜:“卷儿梨。” “太好了。”弃智大喊,“救出来了,绝圣,师兄呢?” 绝圣脸色直发白,勉强要开口,“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弃智一惊,忙过去帮忙,绝圣却大喊道:“别过来,快跑。”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轰然巨响,供桌和那座金童像一并在他身后碎成了齑粉,又有一人,犹如利箭离弦,从底下窜天而起。 弃智骇然道:“师兄。” 蔺承佑凌空一跃,反手将手中拂尘打向自己胸腹处。 滕玉意掉头就逃,蔺承佑这是疯了,干吗往自己身上招呼,但等她回头看清他身上缠着何物,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蔺承佑躯干上缠着一条的金色物事,那东西粗若槲斗,面覆金鳞,每游动一寸,便会绽出一片金波漾漾的异光。 蔺承佑当空往后一翻,带着身上那怪东西横冲直撞:“不就是抢走了你的猎物吗,何至于跟我拼命。再缠着我不放,我可就大开杀戒了。” 这话全无效用,那怪物仍在蔺承佑身上游动,要不是被拂尘打得没法使出全力,说不定早将蔺承佑缠死了。 蔺承佑边骂边往房梁上纵,妖异如影随形,硬被拖出来一大截,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气,那东西金麟璀璨,身躯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她一溜烟逃到大门外,弃智却再一次扑回去。 绝圣嚷道:“弃智,妖异忙着对付师兄,我们先把卷儿梨救出去。” 两人抱起奄奄一息的卷儿梨,合力将其拖出了小佛堂。 滕玉意一口气跑上甬道,就听绝圣和弃智在后喊道:“滕娘子,烦请你帮个忙。” 真当她是菩萨了,滕玉意跑得更快了:“我帮不了!” 绝圣喊道:“不不不,滕娘子帮得了,佛堂里满是妖气,卷儿梨很快会中妖毒而亡的,滕娘子帮忙把她带回前楼即可,我们去帮师兄应对那妖物。” 霍丘脚步迟疑:“娘子,要不要小人把人带过来?” 滕玉意咬了咬牙:“弄过来就走,余下的事不与我们相干,那东西那般骇人,我们逃命要紧。” 说着一径往前跑,没多久霍丘追了上来,滕玉意余光瞥了瞥,霍丘果真把卷儿梨背来了。 迎面却看到好些壮丁赶来,个个拿刀动杖,原来萼姬逃出去的时候惶惶呼救,把彩凤楼的庙客和护院都惊动了。 滕玉意忙道:“你们最好别过去,小佛堂有妖异,青云观的道士正在里头斗法。” “妖异?”为首的护院啐了一口,“我们在平康坊待了这些年,从来没听说过有妖异,今日主家不在,你们深更半夜闯入后苑不说,现在又拦着不让我们往里走,该不是在做什么勾当,怕被我们捉住吧。” 另一位壮汉粗声粗气道:“瞧,这不是卷儿梨么?早先萼姬说卷儿梨失踪了,原来被他们掳走了。你们好大的贼胆,还不快把人放下,敢在彩凤楼撒野,先卸下你们一对膀子再说。” 他们凶悍惯了,说话间就开始朝霍丘身上招呼,可惜这样的市井之徒,又怎是霍丘的对手,拳头还没碰到霍丘,就被一脚震飞。 滕玉意恼火极了,好心劝他们走,非要找麻烦,便笑道:“贼首还在小佛堂里,你们光顾着对付我们,别忘了佛堂里供着你们主家的宝贝,快去小佛堂抓人去吧。” 汉子们愣了愣,人人都知道后苑有间佛堂,平日专门有人供奉不说,还不许人随意接近,此刻那里头动静不小,该不会真挖到了什么宝贝吧。 为首的汉子果真上当,不顾疼痛爬起来道:“一个都别放过!先打断他们的腿,再送到里正处发落。” 于是兵分两路,留下一半对付霍丘和滕玉意,剩下的直奔佛堂,霍丘应对他们本就不在话下,人一少更是游刃有余,不过两三招,就将众莽汉打得七零八落。 主仆俩得以脱身,急着往前奔,却听方才那护院惨叫一声:“啊啊啊啊啊啊~~~娘啊,吓死人啦!” 他声音凄厉无比,像是魂都被吓没了,余下的也是鬼哭狼嚎,一个个丢魂落魄从佛堂里爬出来。 他们身后,紧接着又掠出两人,只见妖物缭绕,绝圣和弃智合力拽着一根银链,拼命往前跑。 佛堂里隐约传出蔺承佑的声音:“再跑快些,当心它逃了。” 绝圣和弃智使出吃奶的劲,一口气跑出去丈余远,银链长而细,在夜风中泠然作响,突然像是抻到了尽头,绝圣和弃智一下子收力不及,差点摔出去。 两人一骨碌爬起来,嚷道:“师兄,如何?” 佛堂光影明灭,传来声声巨响,仔细分辨起来,像有什么重物在猛烈撞击梁木,咚咚的震鸣落在心头,叫人耳鸣目昏。 众人恶心欲呕,只听噗噗一声巨震,空气里有如掺入了腥浓的怪臭,一条人影冲出云雾,像是急于逃命,连飞带纵滚到了地上。 “师兄。”绝圣和弃智冲上去搀扶。 蔺承佑的道袍上满是脏污血渍,趔趄了好几下才站稳,并不开口说话,先捞起地上那几个壮丁,而后带着绝圣和弃智,开始发足狂奔。 一口气奔到后苑门口,蔺承佑把人扔到地上,喘着气道:“好厉害。打不过打不过。” 滕玉意和霍丘就在不远处,眼看连蔺承佑都弄得这般狼狈,不由停下了脚步。 绝圣和弃智一惊:“它逃了?” “我打不过,只能让它逃了。” 两人急声:“我们不是用锁魂豸捆住它了吗?为何还是逃了。” 蔺承佑道:“它扯断了自己的尾巴,溅我一身臭血,走的时候顺便放了妖雾,那妖雾甚毒,幸好师兄我跑得快。我要是还不赶紧出来,你们只能给我收尸了。” 说着掉头往回走,绝圣和弃智追上去:“师兄,你还要去地窖么?” “妖邪受了伤又暴露了老巢,估计会逃到别处去,我们得想法子弄清它们的来历才行。” “它们?不就是一条金蛟么?难道还有别的东西?” “金蛟? ”蔺承佑道,“分明是一只禽鸟,为了迷惑我们才故意化作金蛟来害人,说来奇怪,若只是一只禽妖,当年犯得着弄这么大的阵仗来镇压么?我估计底下本来还有更厉害之物。” 就在此时,前方人影绰绰,一行人带着灯笼过来了,仓皇奔到跟前,领头的却是萼姬。 萼姬脸色黄黄的,颤声对身边一位中年男子道:“小佛堂里好生吓人,估计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妖异,主家,不能再瞒着了,这样下去早晚会出大事。” 男子绫罗裹身,年纪倒不大,顶多三十出头,鼻梁处像是受过伤,无端塌下去一截,本是一副英俊的长相,就这样破了相,再就身躯太壮硕,脸上有些油光光的。 这人显然就是彩凤楼的店主了,瞥见蔺承佑,他愣了愣,热情迎上来:“这位就是青云观的清虚子道长吧。” 绝圣和弃智尴尬地笑笑,萼姬连忙附耳对店家说了句什么,店主脸色微变:“原来是——” 蔺承佑笑眯眯打断店主:“原来是什么?” 店家甚是识趣:“原来是青云观的老道长,小人叫贺明生,给道长请安。” “你是彩凤楼的主家?了不起,竟偷偷在后苑藏了这样的好东西。” 店主吓得声音发飘:“道长,贺某盘下这铺子时,并不知会出这样的事。” 蔺承佑道:“方才你也瞧见了,那邪物来历不小,要想活命的话,趁早把来龙去脉说出来。” “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妖物已经逃了,先把后苑先封住。”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沓符纸,“我尽快把此地排查一遍,大约需半个时辰。在那之前你们把符纸贴在各处门窗上,令伶人们待在自己房中,未得准许不许乱走。” 滕玉意令霍丘把卷儿梨交还给萼姬:“好了,没我们的事了,我们走。” 谁知蔺承佑道:“慢着。” 慢着?滕玉意扭头看他:“阁下还有何见教?” 蔺承佑视线落在滕玉意的脖颈上:“你中了妖毒,走出彩凤楼即刻会没命。” 滕玉意笑道:“我都未跟妖物打过照面,何来中毒一说?” 蔺承佑笑起来,慢慢走到滕玉意跟前:“贫道好心提醒王公子,王公子偏不肯信,不如我帮你数个数,你看看能不能走出彩凤楼,三、二、一。” 滕玉意走了一步,暗忖,这厮到底是不是在耍弄她? 又走一步,忽然头晕目眩。 第三步她不想走也得走了,因为身子开始晃荡了,脚步一乱,一下子踏出了好多步。 她吃力地转过身,直勾勾看着蔺承佑,只觉得这厮忽远忽近,想迈步,脚下却开始打结,舌头也不对劲了,发麻发钝,犹如吃下一大盘胡椒,耳边霍丘惊慌呼喊着什么,怎奈她一句都听不懂。 蔺承佑坏笑着看她一眼,对绝圣和弃智说了几句话,掉头就要离开。 滕玉意胳膊发僵,仍不忘摸向腰间的蹀躞带,恍惚对准了蔺承佑,也不确定摁下机括没,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接下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有意识,就听到耳边有人说话。 “滕娘子也太厉害了,昏迷前也不忘算计师兄。” “难怪滕娘子扮成胡人,原来是为了方便在腰间的蹀躞带里藏暗器。真没想到,师兄跟那样的妖异近搏都毫发无损,却被滕娘子的暗器给扎中了胳膊。” “滕娘子心事很重呀,别的小娘子出门无非带些脂粉和果子,她竟随身带着毒药和暗器。” “这也不奇怪,别看滕娘子柔柔弱弱的,她可是名将之女,我只奇怪师兄为何没能躲开。” “师兄也是始料未及吧,谁能想到滕娘子当时都那样了,还能在背后暗算他。” “我觉得滕娘子这样的好人,不会随便害人的,她一定误以为是师兄害她中毒,所以拼死也要还击,其实滕娘子不知道,师兄是要给她解妖毒的。也不知那簪子上抹了什么厉害毒药,师兄到现在还说不得话。” “唉,这下完了,师兄这是头一回中暗器吧,解毒的药都用遍了,还是口不能言,要是一直想不出法子,师兄怕是要气死了。” “已经气得不轻了,你没看到师兄的脸色——” “嘘,滕娘子好像醒了。” 20、第 20 章 滕玉意眼珠微转, 渐觉胸口不再闷闷地发麻,她勉强挣扎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弃智欢喜道:“滕娘子,你好些了么?” 他受伤的右指包着布料, 想是蔺承佑已经找医工给他看过了。 “我这是怎么了?”滕玉意撑起胳膊。 “你中了妖毒, 不过别怕, 师兄给你服了清心丸,已经无碍了。” 滕玉意一怔:“真是中了妖毒?” “滕娘子忘了, 你之前在二楼救我的时候, 那妖异曾试图在背后蛊惑你,或许就是那时候沾染了妖毒。” 滕玉意揉了揉发胀的额穴,恍惚记得簪花郎君冲她脖颈呵气,那气息冰寒入骨,让她浑身发冷,当时不曾多想,原来那时候中了毒。 她蓦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 坐起来环顾四周:“这是在何处?霍丘呢?” “这是萼大娘的房间,霍丘在外头守着, 刚才师兄里外盘查了一遍,妖异已经潜走了。卷儿梨吃了清心丸,头先已经醒来了,师兄正令人问她的话。” 滕玉意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蹀躞带,弃智咳了一声道:“滕娘子莫不是在找你的暗器?全被师兄搜走了。” 滕玉意一惊,绝圣忙道:“滕娘子别误会, 师兄不是自己搜的,是让萼大娘她们搜走的。你昏迷前扎了师兄一簪子,他发觉自己中毒才命人搜你的身的。” 滕玉意故作惊讶:“我、我竟做了这样的事, 这妖毒好生了得,居然能祸乱人心,两位道长别误会,我一定中毒太深才糊涂了,绝没有要害人的意思,对了,你们师兄现在怎样了?” “除了不能说话和头晕欲呕,别的都还好。” 只是这样?滕玉意有些遗憾,这毒药是她找程伯要的,不但可令人舌头发木,还能使人昏迷三日三夜,用在蔺承佑身上,居然只是让他说不得话? 弃智发急道:“滕娘子,你把解药藏在何处了,快拿出来给师兄服下吧。” 滕玉意起了身:“先得把我那根簪子找回来,解药就在里头。” “啊?! 师兄没能搜到你的解药,干脆把你的那堆物件没收了。” 滕玉意心头火起,嘴里却叹了口气:“这可如何是好,解药就在那根簪子的另一头。” 弃智跳起来:“我这就告诉师兄。” 过不一会,弃智跑回来,手里捧着一堆东西,正是滕玉意那些物件。 “滕娘子你看,这是那根簪子么?” 滕玉意检视一番,东西都在,只好道:“世子在何处?” “就在邻房。” “我这就去给世子解毒。”她艰难地下了榻,蹒跚走了几步,忽然捂住额头,“……我的头好晕……” 绝圣和弃智担忧道:“是不是体内还有余毒?滕娘子,要不你留在此处歇息,我们去给师兄解毒吧。” 滕玉意摇了摇头:“这上头有我们府中独有的机括,不能让外人知晓窍门。” 绝圣和弃智只得耐着性子道:“那滕娘子再歇一歇。” 滕玉意歇了好一阵,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慢吞吞往外挪道:“还是觉得浑身乏力,不过我不碍事的,给世子殿下解毒要紧。” 绝圣赶忙跟上她,弃智连连点头:“我就说滕娘子心肠好。” 霍丘一直守在门口,滕玉意抬头一看,眉头皱了起来,霍丘脸上挂了彩,能让霍丘吃这样的亏,对方身手绝不会低。 霍丘:“娘子,你没事了?” 滕玉意打量他的伤处:“谁动的手?” 霍丘赧然道:“成王世子。娘子昏迷的时候,世子令人搜你的身,小人不肯,他就跟我过了几招。世子招式刁钻,小人……小人不慎受了点伤。” 滕玉意忍气道:“很好。” 她走到邻房,满屋子都是人。 蔺承佑被妖血溅了一身,估计临时找不到干净道袍,此刻换了一件松霜绿的圆领襕袍,脸上的易容也卸净了,露出本来的相貌。 他坐在条案后头,看得出心情不怎么好,平日总有笑模样,此时却沉着脸。 卷儿梨坐在他对面,看样子吓坏了,偎在萼姬身边,答话时瑟瑟发抖。 萼姬身边坐着那位叫贺明生的店主,此外还有好些美娇娘,想必都是彩凤楼有头有脸的伎人,穿戴上丝毫不输萼姬。 萼姬扭头看见滕玉意:“呀,王公子,你醒了。” 绝圣和弃智越过众人,兴冲冲走到条案前:“道长,滕娘子来给你解毒了。” 蔺承佑面无表情看着滕玉意,若非嘴不能言,定有一堆好话等着滕玉意。 滕玉意以手抚额,作出头痛欲裂的模样,不紧不慢走到条案前,歉然道:“道长,只怪这妖毒太霸道,小人自己都不记得曾用暗器扎你了,不小心害你中毒,小人实在过意不去。” 蔺承佑嘲讽地看着滕玉意,忽然一抬手,意思很明显,赶快给他解毒,不必多说了。 滕玉意欠了欠身:“稍俟片刻,小人这就给道长解毒。” 说话间拿出簪子,摸索着打开机括,对准蔺承佑未受伤的左胳膊,毫不客气就要扎下去。 蔺承佑神色一变,反手扣住滕玉意的手腕,定定盯着滕玉意,墨黑的眸子喜怒不辨,比起刚才的面无表情,更叫人不可逼视。 滕玉意望着他耐心解释:“白色粉末是毒药,赤色粉末是解药,毒药藏在簪尖,解药也藏在簪尖,中间隔以珠片,勾动机括才能互换。而且这解药不能口服,只有刺破皮肤方能将药性送入体内。” 蔺承佑无声笑了下,虽说不能发声,却不耽误他做口型,他挥开滕玉意的手,冷冰冰吐出一句话:“玩够了没?再玩下去我可要好好跟你玩了。” 滕玉意叹气:“道长是不是误会了?这是小人府里防身的暗器,为了防范奸邪之徒,难免有些不近人情之处。其实此毒并不会害人性命,道长要是坚持不肯用这法子解毒,只需等个三日就好了,三日后毒性尽消,自可开口说话。” 这可是实话。 蔺承佑一瞬不瞬望着滕玉意,很好,这就威胁上了?不就是三日不能说话么,大不了不解毒了。 “你走。”他一指门口,无声吐出两个字。 滕玉意看懂蔺承佑的口型,无奈道:“看来道长是不愿解了,恕小人无能为力,只能告退了。” 绝圣和弃智急得抓耳挠腮,三日不能说话,想想就难受。地窖下那妖异来历不明,师兄眼下急于到各家道观打听,万一问话的时候遇到不明之处,总不能全靠口型和手势吧。 但是以师兄的性子,又怎肯再受滕娘子一簪。 两人暗自捏了把汗,正要再劝说几句,蔺承佑盯着滕玉意阔步而去的背影,愤然一拍桌。 滕玉意故作诧异回过头,蔺承佑望着她,冲她勾了勾手指。 滕玉意松了口气,快步走回去:“道长这是想通了?其实也就是那么一下,小人保证不会很痛的。” 蔺承佑不吭声,满脸写着“不悦”二字,滕玉意冲他笑了笑,对准他另一只胳膊,猛地扎下去。 蔺承佑眉峰微蹙,活活受了这一簪。 滕玉意没说假话,簪尖刚一扎进去,他发木的喉腔就有了感觉,四肢那种乏力酸软的异感,顷刻间也有了纾解。 滕玉意望着他:“如何?” 蔺承佑张了张口,能吐出字句了:“甚好。” 绝圣和弃智大喜:“好了好了,能说话了。” 滕玉意甜笑道:“道长见好,小人也就安心了。” 蔺承佑冷笑:“王公子,你好本事。” 滕玉意很谦虚的样子:“道长过誉了。” 蔺承佑盯着滕玉意,推开条案欲起身,忽感到一阵钻心般的疼,才发现滕玉意的簪子还留在他右边胳膊里,滕玉意顺着他目光看过去,歉疚地往外一拔:“对不住对不住,小人中了妖毒脑子糊涂,忘记给道长拔出来了。” 她拔得拖泥带水,蔺承佑牙关一紧,胳膊又痛又胀,这滋味怕是一辈子都忘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故意绽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王公子,你手下功夫不行,扎得这样浅,简直像在给我挠痒痒。” 他面不改色,话里有调侃的意味,滕玉意几乎要信以为真,听说蔺承佑自幼习武,这点小伤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兴许真不过是挠痒痒。 她有些丧气,早知道就扎得再深些了。 不料这时候,绝圣和弃智惊慌望着蔺承佑的胳膊:“血!师兄,你胳膊在流血!” 血汩汩地流出来,瞬间染红了蔺承佑新换的锦袍,他一言不发瞪着滕玉意,滕玉意故作惊慌:“世子你没事吧,不好,得赶快请医工。” 屋子里的人乱了起来,幸而医工还未走,弃智到旁屋把人叫过来给蔺承佑包扎,左边中毒的伤眼已经结痂了,右边比左边的更深,血一下子涌出来不少。 好在医工手脚麻利,很快用布料包上了伤口。 医工还要给蔺承佑诊脉,蔺承佑不耐道:“够了。不过是皮肉之伤,犯得着这样啰嗦么。” 这时门外有庙客缩头缩脑往里看,贺明生瞪着眼睛道:“谁?在外头鬼鬼祟祟做什么?” 庙客进来笑嘻嘻道:“主家,小的们已经把每一处门窗都贴上符纸了,特来回禀主家一声。” 贺明生堆起笑容问蔺承佑:“道长,还要小人做些什么?” 蔺承佑挥手令医工下去:“那妖异已经无迹可寻了,先把当时的情形弄明白再说。” 他接着问卷儿梨:“你刚才说到哪了?” 这回他能亲自问话了,不必先写到纸上再经人转达,倒是方便许多。 卷儿梨眼里依然有些怵意:“就记得自己本来在二楼的廊道,不知怎么回到了奴家小时候的故居,奴家的阿爷明明死了多年了,却在胡饼铺子门口走来走去。阿爷过去一直对阿娘不好,奴家惦记着阿娘的病,迷迷糊糊想进门,接着我再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石头上,那地方潮湿阴暗,像是地窖之类的处所,我吓得魂都没了,想跑的时候,石头上不知沾染了什么东西又滑又腻,奴家摔了一跤,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趁屋里忙着问话,滕玉意悄然要离开,蔺承佑抬眼看着她:“且慢。” 又来?滕玉意讶道:“道长,这里没我的事了吧。” 蔺承佑笑了下:“王公子是今晚第一个看见妖异之人,之后又曾目睹过其中一个幻境,说起来是最关键的人物,怎能说走就走?小佛堂里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大妖不尽早除去的话,往后遭殃的人不知凡几,王公子如此热心肠,总不会视而不见吧。” 满屋子的人都朝滕玉意看过来,仿佛滕玉意若是不答应,就跟妖异一样可恶。 绝圣和弃智扯着滕玉意,把她引到旁边坐下:“王公子,你先别着急,道长问完卷儿梨就轮到你了。” 滕玉意被两人架住,居然无法脱身:“道长的话甚有道理,只是眼下已经丑时了,在下先得回府一趟,不然我姨母和表姐该担心了。” 当然这一走,绝不可能再回来了。 蔺承佑轻描淡写道:“不急,我已经替王公子安排好了。” 滕玉意一愣:“安排好了?” “我令人给杜府送信,说你在平康坊的彩凤楼喝酒,因为刚来长安贪新鲜,死活不肯回去。你现下快活得很,玩到天亮自会回杜府,叫杜博士和杜夫人不必担心。” 屋里几位美姬用团扇掩住红唇,吃吃轻笑起来。夜不归宿也就罢了,还把寻欢说得理所当然,明早这位王公子回去,少不得挨长辈的教训。 滕玉意眼皮一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道长如此周到,小人却之不恭了。” 蔺承佑笑道:“王公子侠肝义胆,理当有此礼遇,你们别愣着了,快给王公子上坐。” 滕玉意一撩衣摆,按耐着坐了下来,蔺承佑接着问卷儿梨:“当时你从石头上醒来,可摸到上面可有字迹?” 卷儿梨想了想,点头道:“有。密密麻麻的,写得还不少,只是奴家当时魂不守舍,未曾留意写了什么。” 弃智奇道:“师兄,你当时不是潜入了地窖么,应该比卷儿梨看得更清楚才对。” 绝圣道:“别提了,我们下去的时候石碑还在,刚把卷儿梨救起,妖异就出现了,这东西一边追袭我们,一边大肆毁坏那石碑,师兄千方百计阻拦它,奈何地底下施展不开,好不容易潜回原处,石碑早被碾成了齑粉。” 众人不寒而栗,这妖异破阵之后,怕石碑泄了它的底细,竟能提前谋算到这一步,这等老辣手段,常人恐怕都有所不及。 蔺承佑又问了几句,卷儿梨一问三不知,他转向滕玉意:“王公子,我听说你在二楼看到的幻境与弃智看到的不同?” “是。”滕玉意思忖着说,“弃智道长说他看到胡饼铺子,我却看到了一座荒废庭苑,庭苑像是荒废许久了,正中间有一口井。” 绝圣和弃智纳闷:“师兄,明明同在一处,为何看到的幻境不一样?” 滕玉意想了想:“我记得两位道长曾说过,彩凤楼的前身是一家彩帛行,彩帛行的店主曾纳一妾,妾因为不堪夫人折辱跳井了,这口井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系?” 屋里众人神色各异,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死得离奇,彩凤楼上下讳莫如深,楼里异事不断,她们早就忍不住往这上头想了。 蔺承佑敲了敲桌:“彩帛行的店主是前年腊月初七病死的,店主夫人是腊月初十自缢的。那妾则早在八月初二就跳井了,算来已有一年多,妾死的时候如果有执念,拿来做成幻境惑人心智未尝不可,只是今晚这幻境,不大像死人的记忆。” 贺明生虽是个大男人,却比身旁的伎人还要胆小,听了这半晌,早吓得牙齿打颤:“道、道长这意思,莫非是活人的记忆不成?” “卷儿梨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弃智看到的幻境正是她儿时的记忆,巧的是卷儿梨当时被妖物掳走了,而在今晚之前,你们楼中虽然怪事频出,却无人在二楼廊道迷踪失路,因此我猜那妖异是近日才破阵而出的,第一个撞见它幻境的就是弃智和王公子。” 绝圣啊了声:“弃智看到了胡饼铺,王公子看到了一口井,如果都是活人的记忆,那口井又意味着什么,会不会是楼里另一个人的执念?” “可是今晚失踪的只有卷儿梨一人,还被我们救回来了,另一人在何处?” 蔺承佑忽道:“店家,你把楼里的人都叫过来,伶人、假母、庙客,一个都不能少。” 贺明生白着脸忙吩咐底下人:“快快,快照着道长说的办。” “王公子,你善笔墨么?”蔺承佑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你要我把那座庭苑和那口井画下来?” 蔺承佑走到书案前,取下一支笔道:“既然猜到了,王公子就快请吧。” 滕玉意到他身边接过笔慢慢回想,当时不过匆匆一瞥,看得不甚仔细,只记得庭苑虽然破败了,仍有一种古朴阔朗的遗韵,井旁有株树,差不多快要老死了,周围迷雾缭绕,也分不清是桃树还是李树。 那口井周围很脏,像是刚下过雨,地上泥泞盈尺,别的就不记得了。 她依样画了下来,蔺承佑接过来一看,滕玉意画工居然还不错,才寥寥数笔,已将要紧处一一勾勒出来了。 这时候楼里的人都被喊来了,推推挤挤堵在门口,贺明生嚷道:“莫要推挤,我叫到谁了谁再进去,没叫到的乖乖给我在外头等着。” 滕玉意回到座上,这位叫贺明生的主家看着胆小如鼠,居然很有御下的本领,这么一吆喝,外头没一个人敢妄动了。 蔺承佑对贺明生道:“把他们挨个叫进来认画,如果有人认得这幅画上的井,必须当场告诉我,因为此人很有可能是妖异下一个目标,随时可能会遭毒手。” 贺明生应了,亲自到外头说明原委,回屋时指了指屋子里的几位美貌妓伶,对蔺承佑道:“道长,外面人太多,不如就从屋里这几个开始吧。” 滕玉意逐一看过去,加上萼姬和卷儿梨,屋中一共有九位模样妖丽的伎人,个个眼色媚人。 萼姬听了贺明生的话,冲滕玉意抛了个媚眼:“奴家年纪最长,又与王公子相熟,那画既是王公子亲手画的,不如就让奴家第一个品鉴吧。” 她说着起身走过去一看,摇摇头道:“未曾见过这样一口井。” 蔺承佑提醒她:“看仔细点。” 萼姬笑逐颜开:“奴家看仔细了,确实没见过。” 她面对蔺承佑时态度正经了不少,一来蔺承佑是昂藏七尺的男儿,不像滕玉意是少女假扮胡人,她在对待男人和对待女人时,素来是不同的。 再则蔺承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人,她早有心把卷儿梨推到蔺承佑眼前,若能搭上这样一位天之骄子,连她这个做假母的也跟着鸡犬升天。 奈何卷儿梨吓破了胆,女儿不争气,假母也不敢放肆。 蔺承佑果然看都不看她,直接道:“下一个。” 这回起身的是魏紫,她生得丰肌玉骨,妆靥也极为考究。额头上贴着水粉色的花钿,唇上却点着殷红欲滴的口脂。 蔺承佑点了点画卷,问她:“见过么?” 魏紫可比萼姬看得仔细多了,把团扇抵在丰润的胸团前,俯身下来左瞧瞧,右瞧瞧,最后绕着条案走了一圈,不慎把团扇落在蔺承佑的脚下。 “哎呀~”她咬了咬嫣红的唇,风情万种弯下腰捡,哪知蔺承佑嗤笑一声,一脚踩住了团扇。 魏紫掩唇直笑,这少年郎何止是好看,还有种飞扬跋扈的俊美,她早就有心撩拨他,怎奈一直没找到机会,好不容易近身了,怎能不借机试探他。 没想到这小郎君还颇懂情趣,她睫毛轻颤,另一只手轻轻把团扇往外抽,孰料蔺承佑脚下一用力,团扇连同扇骨裂成了碎块,不,裂成了一把碎渣子。 她霎时凉透了心肝,就听蔺承佑笑道:“看明白了没?这么大一幅画都看不明白,依我看,平康坊你也不必待了。” 魏紫哆嗦着点头:“看、看、看明白了。” “见过没见过?” “奴家未见过。” 蔺承佑道:“没见过还不走?” 魏紫丧魂落魄回到原处,外头似乎有人讥笑了一下,她双腿绵软,哪还顾得上探究是谁。 接下来是姚黄和红葛,一个生得袅娜纤致,腰身细得不足一握。 另一个憨媚可爱,举止间颇有贵家千金的骄矜之感。 滕玉意一旁瞧着,暗忖这彩凤楼的确有过人之处,单是这四位容色殊异的绝色美人,便足以引来满城的狂蜂浪蝶了。 有了魏紫做前车之鉴,二女不敢招惹蔺承佑,老老实实看完画,很快便退下了,如此倒省却了不少工夫。 屋里人认完了,贺明生催着外头人进来,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居然没一个见过这样画上的情形。 贺明生亲自到外头查看,刚才进屋认过画的,不分男女,一齐被拉聚到楼下中堂听命,廊道上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贺明生叫不上那人名字,萼姬却唤道:“青芝,快进来吧,就剩你了。” 又对蔺承佑道:“上月我们楼里有位叫葛巾的花魁被厉鬼毁了容,这个青芝就是葛巾的贴身丫鬟,葛巾受伤之后身边离不了人伺候,所以青芝来得晚了些。” 说话间那个叫青芝的丫鬟进来了,年纪约莫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模样也有些傻气,进来后冲蔺承佑欠了欠身,憨头憨脑走到书案前。 滕玉意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这可是楼里最后一位了,如果连青芝都未见过这口井,蔺承佑的猜测很有可能是错的。 不过蔺承佑显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望着青芝,很笃定地说:“在哪见过这口井?” 青芝看了一阵,乐呵呵地说:“奴家没见过,” 蔺承佑脸上的笑一僵:“看仔细点。” 青芝摆摆手:“奴家真没见过。” 蔺承佑不说话了,绝圣和弃智惊讶道:“店家,萼大娘,楼里的人都来了吗?” 贺明生和萼姬错愕道:“都在这了,连厨司的伙夫都叫过来了。” 绝圣和弃智面面相觑,难不成师兄真猜错了,妖异并没有瞄上下一个,幻境里的这口井,并不是楼里某个活人的执念。 滕玉意忽然道:“不对,还漏了一个人。” “谁?” 蔺承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是说有位被厉鬼毁了容的葛巾娘子么,她住在何处,为何不见她来?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带路啊。” *** 葛巾手执一卷书,怅然望着窗外。长安一片月,照不进她的幽窗。 从前车马盈门,如今整夜枯坐,自从她受伤毁容,境遇一落千丈,今晚楼中喧嚷不堪,定有什么缘故,可是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发生了何事。 犹记得上元节,王孙公子携她出游,情意融融,宴乐达旦,她在席上酬酢诗咏,引得满座皆惊,遥想那些时日,她是何等风光,结果这一切,因为一个贸然闯入房中的“女鬼”,全都化为了泡影。 她摸向缦纱半掩的脸庞,漂亮的眸子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叫她怎么甘心,花容月貌竟被一只所谓的“厉鬼”给毁了,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不,这一定是噩梦,熬了这么久,早该醒来了。 她推开衾被,光着脚跑到镜台前,迟疑了又迟疑,终于颤抖着扯下脸上的缦纱,望见镜中殷红的伤口,她的心碎成了一千片,说什么鬼神害人,这样的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她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要查出那个毒妇是谁。 正自恨恨垂泪,外头寂静的廊道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人一径走到她门口,“笃笃笃”,敲起了门。 葛巾擦去眼泪,清清嗓子道:“谁?” 门外平板地答道:“是我,萼姬,听说你晚上没吃饭,我来看看你。” 葛巾有些疑惑,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跑到她门外贴东西,说是青云观道长给的符纸,必须即刻贴上。 那人还说,外头不太平,今晚每个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房中,不可擅自走动。 她当时哭累了正在假寐,迷迷糊糊也没仔细听,如果每个人都得待在房里,萼姬为何能单独来找她。 她歪过头凝神细听,萼姬安静得出奇,敲过门后没再说话了。 葛巾咳嗽道:“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萼姐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萼姬压低嗓门:“葛巾,我是悄悄来找你的,许侯爷派人来看你了,那人就在我边上。你要是不信,打开门瞧一瞧就知道了。” 葛巾心中一动,她毁容之后处于半软禁状态,为了给那几位相好的王孙公子送信,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因做得私隐,楼里无人知晓,萼姬这么说,莫非许侯爷真派人来了。 她审慎地说:“主家没过问么?” 萼姬没说话,却另有一位男子开了腔:“葛巾娘子,侯爷派小人来给娘子送些伤药,娘子将此药每日涂抹在伤处,能生肌止痒。侯爷还说,请娘子安心养伤,不论害你的那人是人是鬼,他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葛巾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跑过去开门,手都搭上门扃了,忽又缩了回来。侯爷体贴周详,派人来送药倒也不奇怪,只是这时辰,未免太晚了些。 那人察觉她的迟疑,低声与萼姬咕哝了几句,复又开口道:“想是娘子不便开门,要不这样吧,小人把东西放在门口,娘子开门自取便是了。” 萼姬也道:“葛巾,我们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人离去了。 葛巾贴在门后,不由懊悔起来,何至于疑心成这样,刚才开门就好了,见了那人的面,还能给侯爷带个话。 好在那人没走远,或许还能追得上,这样想着她急忙开了门,瞥见门外的光景,她吓得惊叫起来。 21、第 21 章 萼姬提着灯笼在前带路:“道长, 葛巾的寝处就在前头,是座水榭,名叫倚翠轩,那地方幽静雅致, 正适合她养伤, 可惜她出事之后心灰意冷, 整日闭门不出。” 滕玉意打量左右,彩凤楼的头等伎人虽说都住在一处, 等级却有区别, 葛巾这种花中魁首,寝处又与旁人不同。 厢房一共分作两边,东西相对,逶迤如蛇,每一排足有三十间。 葛巾住在东边的最大间,前窗正对着花园的芍药丛,后窗则临水, 春日可赏花,冬日可品雪。说来颇费巧思, 当得起葛巾这彩凤楼都知的身份。 伶人们都留在前楼,后苑水榭的廊道比平日更寂静,檐下灯笼的光影昏昏惨惨,远不如头顶一钩明月。 萼姬高举了灯笼往前照去,遥见葛巾的房门紧闭,顿时放下心来:“门还关着, 楼里四处都贴了道长给的符纸,只要葛巾不擅自开门,料着不会出什么事。” 众人到了门前, 绝圣和弃智踮脚一看:“师兄,符纸好好地贴着呢。” 蔺承佑二话不说就踹开了房门,众人探头往里瞧,房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哪有葛巾的影子。 “见鬼了,人到哪儿去了。” 蔺承佑早已趋到窗前,一跃飞纵出去:“没走远,快追。” 绝圣和弃智二话不说跟着跳上窗。 率先跳下去的是绝圣,只听扑通一声,绝圣在底下惨叫道:“哎哟,师兄,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外头是水池。” 蔺承佑的声音远远传来:“这还用教么?跳下来之前自己不会先看看?弃智手受了伤,你别下水了,先在房里画了个赤子金尊阵,再到岸边接应弃智。” 弃智大头朝下挂在窗户上,好歹没像绝圣那样一猛子扎进水里,然而双手枉自乱划,模样好不狼狈。 他虚弱地喊道:“王公子,麻烦搭把手。” 滕玉意跑过去把弃智拽回来:“啧,我算是知道你们师兄为何整日骂你们了。” 说着临窗往下看,这窗屉做得与别处不同,宽阔异常,足可容下两人,要是房中人来了兴致,大可坐在窗缘上赏月对酌。 绝圣狼狈地在池子里扑通,月色下银波翻涌,滕玉意望了一眼,陡然想起前世临死的那一夜,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弃智站稳身子,奇怪地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怕水么?” 滕玉意佯作无事:“绝圣没事吧,要不要把他捞出来?” “他会水,没事的,我画好阵就去找他。”弃智跑回房中。 贺明生虚软地靠着门框,双腿止不住发抖:“吓死贺某了,才救回卷儿梨,葛巾又不见了。这地方如此妖诡,小道长能不能速速送我回前楼?” 弃智愕了愕:“现下无空,葛巾娘子生死未卜,贫道得先帮师兄救人。” 贺明生擦着肥脸上的汗珠子:“送我们回去要不了多久,小道长行行好,跑一趟再回来就是了。” 弃智飞快画好阵: “有阵法相护,房中现在最安全了,你们四个留在房中别乱走。” 说着一溜烟跑了。 贺明生恨恨然跺脚,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慢慢挪进屋里。 滕玉意和霍丘立在窗边好奇地看着他,萼姬大约是嫌他这个主家太丢人,脸色也不自在。 贺明生浑不在意,自顾自坐到葛巾的妆台前,一个劲地抹拭头上的油汗:“短短几日就出了这许多事,这是要我彩凤楼关门大吉啊!” 滕玉意慢慢走回矮榻边,也撩袍坐下来:“听说贺店主从洛阳来?从前做什么行当。” “鞧辔米粮,绢彩珠璧,什么行当都做过。”贺明生文绉绉地说,“起早贪黑,逐什一之利,铢积寸累,图屑屑之财。好不容易攒下一份家财,全砸在彩凤楼上了。如果楼里的妖异不能清除干净,贺某怕是要把半条命赔进去了。” 萼姬奉承道:“主家可是洛阳有名的大贾,一座小小的彩凤楼,何至于伤筋动骨。” 贺明生眼睛一瞪:“听听,这可真是妇人之见,彩凤楼不比旁处,每日需投进大把银钱,生意好的话,此处如同泉眼,生生不息滋灌全局,生意惨淡的话,不出三月就会摇动根基,我只望今晚的事莫要传出去,否则生意一落千丈,往后还不知要赔进去多少钱。” 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句句都不离“财”字,滕玉意淡笑道:“听说葛巾是你们彩凤楼的花魁,她被厉鬼所伤,店主为何没找人除祟,就不怕今后贵楼还有伎人遭殃?” 贺明生哭丧着脸:“怎会不找人除祟?之前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横竖没弄出太大乱子。前几日葛巾一受伤,我即刻动身去洛阳寻那位高人,哪知在城中找了一大圈,硬是没找到高人的影子,我猜他要么就是骗子,要么就是出门云游去了,本打算这两日就去青云观寻求襄助,谁知今晚就出事了。” 他正说得唾沫横飞,忽然觉得不对劲,窗口本来月光如昼,一下子暗了下来,调转视线看过去,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只见一个人湿淋淋地趴在窗口上,把外头月光遮挡了大半。 萼姬吓得惨叫,滕玉意飞快拔出翡翠剑:“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那人吃力地抬了抬头:“是我。” 贺明生和萼姬似乎觉得这声音颇耳熟,诧异地互望一眼:“葛巾?!” “主家……”葛巾有气无力道,“萼大娘……快拉我进去。” 贺明生战战兢兢举起灯台,那女子发髻半堕,湿漉漉地往下淌水,眉目媚妙,实属难得一见的绝色。可惜脸上伤痕宛然,美貌损毁了大半。 “果真是葛巾。”贺明生哆哆嗦嗦道,“你怎么会在此处?不是被妖怪掳走了吗?” 葛巾吃力地攀住窗缘:“怪我擅自开门,不小心着了那妖物的道,还好青云观的道长把我救下来了,可他们忙着追袭妖物,来不及把我送到屋里。” 她说着咳嗽一声:“主家,你总算从洛阳回来了,有没有请到那位异人?” 贺明生和萼姬原本不敢动弹,听到这句话忽然一愣,贺明生去往洛阳请高人的事,向来只有几个最有头脸的妓人知晓。 看来这是葛巾无疑了。 “主家……萼大娘……”葛巾气息微弱,“过来搭把手。” 二人正踟蹰,滕玉意忽道:“葛巾娘子,哪位道长把你放在此处的?” “不是道长,是位少年公子。”葛巾叹气,“此人救下奴家后,又嫌奴家累赘,话都未曾说一句,扔下奴家就走。” 屋里人疑虑顿消,这的确是蔺承佑干得出来的事。 贺明生胆小惯了,依旧不敢过去,只顾着支使萼姬:“萼姬,你去帮帮葛巾的忙。” 葛巾苦笑:“主家,你离得这样近,何必支使萼大娘。” 她语气神情与平日别无二致,萼姬心中再无疑义,撸袖要过去帮忙:“罢了罢了,我来。” 哪知刚走一步,就被滕玉意拦住了,滕玉意从袖中抖出一物,朝窗边走去:“葛巾娘子,今晚道长令人贴符时,曾叮嘱各处不得擅自开门,也不知妖异使了什么法子,居然哄得你上了当。” 葛巾愣了愣:“那东西扮作熟人给奴家送药,奴家一时不慎就……” “原来如此。”滕玉意点头,“哎,这妖物手段高明,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可不是么。”葛巾赧然叹气,“都怪奴家糊涂,公子,奴家快撑不住了,快来搭把手。 她伸出一只纤白的胳膊,满怀希冀地望着滕玉意。 “来了。”滕玉意加快脚步走到窗前,笑意盈盈举起手中之物。 葛巾脸色一变,只见滕玉意手中握着一支秃笔,直往她脸上扎来。 葛巾不及躲闪,脸庞瞬即就起了变化,肤色经月光一照,绽出淡金色的光泽,她一动不动,话声里有种森冷又诡异的味道:“我何处露了马脚?” 滕玉意侥幸得了手,心里却骇异万分,一边闪身往后躲,一边道:“我为何要告诉你?” 其实她一早起了疑心,葛巾刚被妖物掳走,就算及时被救下,也会因身染妖毒昏迷不醒,比如卷儿梨过了好一阵才醒来,她也曾因染了妖毒昏过去。 蔺承佑明知会如此,就算再不近人情,也不会把一个昏迷未醒之人随意抛下。 可是这假 “葛巾”不但突然出现在窗外,还一副毫发无伤的模样。 女子低低笑起来,双臂慢慢伏低,再抬起时,胳膊已然变了颜色,仔细看去,上头密密如栽,丰盈若鳞,眨眼间就化作了一对金色的翅翼。 女子的半边脸还是葛巾的模样,另一半却生出了绒毛,阔大的翅翼往窗内探,似乎极想进来,然而每一触碰到窗棱,就似被看不见的东西挡住。 霍丘面色煞白,急忙护着几人往外走:“公子快走,小人想法子拖住它。道长应该在附近,出去后大声呼救即可。” 萼姬和贺明生争先恐后往屋外跑,却因太害怕,吓得软顿在地。 滕玉意心口砰砰直跳:“还是留在屋里吧,弃智道长在房里画了阵,而且这妖怪要是能进屋,哪还用得着扮成葛巾哄骗我们,估计门窗上设了结界,你瞧它死活钻不进来。” 霍丘觉得这话有道理,忙又把刚爬到门口的贺明生提溜了回来。 正当这时,窗口那东西脸上的羽毛越来越厚密,身形也越来越大,俨然化作了一只巨鸟,把窗口挡得严严实实,借着屋里的光线仔细打量,只见它殷红的爪子搭上窗缘,口中咻咻怪叫,忽然一抬爪,把尖锐的爪尖指向萼姬。 萼姬眼珠发直,定定地朝窗口走去,滕玉意心知不妙:“霍丘,快拦着她!” 霍丘疾步而上,哪知萼姬巨力横生,不等霍丘靠过来,挥臂就把他甩到一边,霍丘身躯飞出去,砰的一声,一下子就撞碎了桌旁的绳床。 “霍丘!”滕玉意失声喊道。 贺明生上下牙齿直打颤,不住地张望左右:“道长呢?救命啊!救命啊道长!” 话音未落,窗口那怪物忽然惨叫起来,只见月光下撒来一张大网,金光灼烁,阔大如被,密密实实将怪物罩住。 “看明白了吗?”外头传来蔺承佑的声音。 “看明白了,这才是它的本体,先前的金蛟不过是它的化身。” “看明白了就收网吧。” 却听绝圣嚷道:“师兄,它好大的力气,我拽不住它。” “拽不动就往下跳,我在下面接应你,它羽毛不能沾水,落水就好办了。” 绝圣显然依言做了,咚的一声,又跳入了水中,好在这法子管用,一下子把窗口的怪物给拽下来了。 滕玉意抬手抹汗,才发现自己身上都汗湿了,萼姬摇摇晃晃,差一点就栽倒在地,正好霍丘已从地上爬了起来,忙过去搀扶了一把。 滕玉意勉强坐在妆台前,双腿仍虚软乏力,只听外头水声如瀑,恍若暴雨疾至,金色影子与红光交错,织就出一副诡异的画面,两方不分胜负,每一次声响都震恐人心。 期间贺明生几次要往外逃,均被滕玉意拦住了。萼姬想逃又不敢,只能缩在滕玉意背后。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慢慢恢复寂静,滕玉意盯着窗外,外头像是要天亮了,星辰渐渐隐没,天地间晕染了一片幽蓝,打了这么久,不知蔺承佑抓没抓住妖物。 她心里正是七上八下,忽然窗口一暗,有东西重新扑过来,晨曦下金光闪烁,分明是那怪物,这一回不知为何,那东西竟轻松探入了窗缘。 滕玉意项上寒毛一竖,莫非弃智的阵法失去了效验?真等它爬进来,满屋子的人都要遭殃,贺明生和萼姬又慌乱起来,滕玉意跑到窗前挥剑一刺。 “你还敢来。” 窗外那东西本来都要进来了,一惊之下,改而抓向窗棱。 滕玉意这才看清来者不是妖异,而是一个人,这人身上披着青云观的盘罗金网,乍一看也是浑身金光。 “又是你?” 蔺承佑咬牙道。 滕玉意连忙缩回手:“我以为是妖物,原来是道长。” 可到底晚了一步,蔺承佑为了躲避剑锋失手掉了下去,扑通一声,溅起好大一片水花。 滕玉意攀着窗檐往下看,蔺承佑水性不错,很快从水中探出身子,他抹了一把脸,朝窗口瞪了一眼,掉头游向岸边。 这时廊道上传来跑动声,绝圣浑身湿淋淋的,弃智身上也沾了不少水渍,两人合力抬着一张网进了屋。 网里裹着一个人,沉甸甸的一动不动,水滴滴答答,沿路撒过来。 “师兄。”两人一进来就道,“咦,师兄不在?” 霍丘咳了一声:“你们师兄还在水里。”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弯腰把网中人放到地上,网一松,里头的人滚了出来,原来是葛巾。 贺明生和萼姬吓得抱成一团:“妖怪。” 弃智忙道:“别怕,这不是妖异,是真正的葛巾娘子,适才被师兄救下了。方才大家都受惊了,那妖异一面招同伴对付我们,一面想进屋害人,还好你们没上它的当,否则难免被它所伤。” 贺明生颤声问道:“可抓住妖异了?” 两人悻悻然摇头:“让它跑了。” “跑了?” “师兄一路从彩凤楼追出去,直追了半个平康坊,差一点就要捉住它了,结果还是让它跑了,天快亮了,这东西绝不会再出来了,除非把整座长安都掘地三尺,否则没法子再找寻了。” 这时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绝圣和弃智出去一看:“师兄。” 蔺承佑手上提着那张盘罗金网,从冠到靴全都湿透了,走进屋的时候,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迹。 他进来后径直用目光找寻滕玉意,面上喜怒不辨。 绝圣和弃智大吃一惊:“师兄,你不是直接从窗口进来吗,怎么掉入水中了?” 滕玉意低声嘱咐霍丘:“准备好犊车,只要找到机会就溜。”霍丘应了,悄悄下去安排。 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径自走入房中:“笑话,我会掉入水中么,我是猜到那妖异遗落了东西在水中,所以又下水确认了一遭。” 绝圣和弃智不疑有他:“原来如此!师兄,你在水中找到什么没有?” 蔺承佑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葛巾中了妖毒命在旦夕,你们再东拉西扯的话,可就救不了人。” 绝圣和弃智回过了神,忙将葛巾抬到胡床上:“师兄,葛巾娘子双瞳如线,看着像虺毒,但舌头发赤,又像中了火毒,这可如何是好,火毒也就罢了,万一是虺毒,怕是不好办。” 蔺承佑问:“她颈项上可有痕迹?” “没有。” 蔺承佑思忖道:“看看她的心口。” “这——” “又不是让你们看,这里不是有位萼大娘吗?” 然而萼姬经过方才这几遭,早已是亡魂丧胆,她扒着滕玉意的肩膀,瑟瑟发抖道:“奴家倒是想动,但是奴家的胳膊和腿都变成了面团,动也动不了了。” 众人便将视线都调到滕玉意身上了,葛巾情势险急,来不及再去寻人,这位王公子既是女扮男装,理应由她上。 “王公子。”绝圣和弃智期盼地望着滕玉意。 滕玉意心里叹了口气,今晚无数次想走,却一再被困在彩凤楼:“好,我来瞧瞧。” 一行人出了屋,蔺承佑掩上门之前忽又道:“忘了提醒王公子,这位葛巾娘子中的妖毒比旁人不同,侵袭的是心脉,说不定会异变,待会她要是突然睁开眼睛,你可千万要当心,这妖毒能操控神智,中毒之人往往以啮咬皮肉为乐,王公子要是跑不动,只管在屋里大声喊叫就是了。” 滕玉意一惊:“等等。” “别怕,我就在门外,你一叫我就会进来的。”蔺承佑笑着把门关上了,随后从怀中取出几缗钱给绝圣和弃智弃智,“隔壁有衣肆,你们把湿衣裳换了,顺便给我也弄身衣裳。” 绝圣和弃智互觑一眼,其实虺毒哪有师兄说的那样玄乎,中毒之人发作时的确状若厉鬼,但顶多只会虚张声势,并不会真咬人。 不过师兄这么一说,滕娘子估计逃不过一番惊吓了,因为任谁都会担心自己被啮咬,只要跟葛巾同处一室,必定万分煎熬。 看这样子,师兄分明要把他们支开,他们磨磨蹭蹭不想去,但师兄面色不善,连头发丝都在往下滴水。 臂上那两道被滕娘子扎过的的伤口一经浸水,又开始渗血,他们打从进了青云观,从未见师兄这般狼狈,此时忤逆师兄,少不了一通重责。 二人决定速去速回,于是一溜烟跑了。 22、第 22 章 绝圣和弃智一走, 蔺承佑抬起胳膊看自己的伤处。 臂上这点伤是小事,被害得落水也可以当滕玉意是无心,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那堆暗器。 先前他已经检视过了,全是极其恶毒的害人把戏。 就拿扎中他的那根簪子来说, 不但尖锐, 末端还带着无数细钩。 一旦被扎中, 保管比寻常的暗器要胀痛百倍,何况上头还喂了毒, 可谓损上加损, 谁要被这暗器射中,个中滋味只有自己能体会。 这也就罢了,滕玉意拔的时候还故意让那些细钩在他的伤口里多搅了几下,因此伤处表面上看着小,但里头委实伤得不浅,被水一泡,伤口的血就又止不住了。 他皱眉撕下内袖捆住臂膀, 原以为这是滕府特制的,但想那滕绍常年在外戍边, 哪有闲工夫令人定制这等刁钻古怪的女子暗器,即便要给女儿防身用,也有的是光明正大的护具,因此不必多想,这一定是滕玉意想出来的好主意。 早在她哄骗绝圣替她偷痒痒虫时,他就猜她没安好心, 今晚她的种种行事,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试想她昏迷前释放暗器的举动,何其娴熟, 何其果断,可见她是做惯了的,说不定时刻打算用这些暗器害人。 假如她是江湖中人,他不会觉得奇怪,毕竟时常身处险境,遇险时难免有些自保之举,可她一个高门贵女…… 府内护卫森严,出门有强仆相护,平日在扬州或是长安游乐,交往的对象无非是些世家女子,处在这样一个闲适的环境里,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滕玉意为何要随身携带这样的暗器,而且不出手则已,一出手还那般狠毒。 听说她才刚及笄,小小年纪,已然开始费心思打造害人的刁钻暗器,除非心术不正,很难有别的解释。 沉吟片刻,他抬眸看着面前那扇安静的房门,先前她给他解毒时面上笑吟吟地,手下却故意耍阴招,关键面上还做得不露痕迹,让旁人无从察觉。 又虚伪又恶毒,这个滕玉意算是占全了。 先不急,她弄痒痒虫究竟要做什么,至今未露痕迹,与其打草惊蛇,不如静观其变,如果她真打算害人,再叫她为自己的恶毒付出代价也不迟。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看一眼身边的贺明生和萼姬,两个人都呆若木鸡,故意跟他们说了几句话,半晌才有反应,如此甚好,不必担心他们坏事。 对付恶人,就该有对付恶人的法子。不论那个葛巾中的什么毒,滕玉意在听过他那番话之后,少不了担惊受怕。 最好葛巾中的真是虺毒,滕玉意被吓一通之后,回去后也能老实几日、少害几个人。 蔺承佑这般想着,从外头卡住门,确定没法从里头打开,这才不紧不慢下了台阶。 他沿着院落四处查探,彩凤楼里凹外凸,宛若一口浅井,四周若埋有金蟾,天然便是蓄宝盆。 这地方极阴也极沃,并不适合用来镇压邪物,当年为何会选在这样的地界,实在匪夷所思,而且似乎极有效验,一镇就是上百年。 就不知为何阵法突然失了灵,仅是砸到了地下的石碑么……他蹲下来仔细看,忽听到滕玉意在房中惊叫一声,他眸中浮现一抹谑意,故意等了好一阵,这才拍拍手起了身。 到了门前,他扣了扣门:“王公子?” 没听到滕玉意的回应,该不会是吓昏了吧?蔺承佑不让笑意露在脸上,假装关切地问:“王公子,你没事吧?” 还是没响应,蔺承佑估计差不多了,抬手打开了门,本以为会看到滕玉意抱着桌腿瑟瑟发抖,或是吓得披头散发面无人色,谁知她好端端站在书案边。 他眼底的笑意一凝,滕玉意拾起脚边的笔架,笑道:“对不住,刚才这东西掉到地上,吓了我一跳。” 蔺承佑瞟了眼床榻,葛巾衣衫整齐仍在昏睡,算滕玉意运气好,葛巾中的不是虺毒。 滕玉意若无其事朝蔺承佑走过去:“葛巾心口的确有痕迹,金色的,形状大概就是这样,我画出来了,屋里没有金色的色砂,我只能以墨代替。” 她气色红润哪像刚受过惊吓,蔺承佑静静看着她走近,忽而一笑,接过她递过来的笺纸道:“有劳王公子了。” 滕玉意笑眯眯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心里冷哼,蔺承佑安的什么心思,她心里明镜似的,换作往日,被人这样欺负,她断不会善罢甘休,只恨眼下不能再轻举妄动。 蔺承佑狡黠多智,性子又霸道,痒痒虫和暗器的事已经让他起了疑心,再与他纠缠不休,自己也休想占到上风。 还好这一晚快熬到头了,只要霍丘安顿好,她立马就可以走人,出了这栋楼,往后跟蔺承佑再无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蔺承佑抖了抖笺纸,一看滕玉意画的印记就蹙起了眉,不是虺毒也不是火毒,是鬣毒。 真麻烦,这是最棘手的一种情况,要想救葛巾的性命,只能—— 他摘下腰间的香囊把药丸取出来,就听门外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绝圣和弃智怀中各抱着一个包袱跑过来了。 二人瞥见房里的滕玉意,两颗悬着的心落了地,还好还好,滕娘子未受惊吓。 蔺承佑把药丸尽数倾在掌心,冲门外的萼姬道:“萼大娘进屋吧,速速把这药给葛巾服下。” 绝圣和弃智看见那药丸,大惊道:“师兄,这不行。” 蔺承佑看着他们:“什么不行?” “这可是燕息丹。”绝圣弃智冲进屋压低嗓门道,“别忘了上回在紫云楼,师兄你的六元丹已经分完了,师尊还未回长安,观里的药材又不够用,要是连燕息丹也全给人用了,万一你自己——” “我倒是不想给旁人用,可此女中的是鬣毒,你们还有别的法子么?” 二人面色一变:“鬣毒?” “她中毒已深,再拖下去可就成见死不救了。” 绝圣和弃智二话不说夺过蔺承佑手心里的药丸,跑到床榻前给葛巾服药。 滕玉意在一旁看着,暗忖蔺承佑果有暗疾,上回是六元丹,这回叫燕息丹,不知是不是清虚子道长有所嘱托,蔺承佑似乎总是随身携带药丸,而且这样做并非为了施仁布德,仅仅是为自己所用。 她不由好奇打量蔺承佑,此子生龙活虎,委实不像有病在身。 忽又想起前日那一场大梦,梦里她的魂魄在死后三年回到父亲的祠庙,在庙中撞见了奇怪的一幕,宫人们听说蔺承佑在北戎被人暗害,一下子慌了手脚。 这梦也太奇怪了,不说是真是假,她怎会梦到蔺承佑? 那边弃智和绝圣喂了药,葛巾的脸色有了好转,贺明生和萼姬捱进了屋,哆哆嗦嗦查看葛巾的病况。 蔺承佑望着葛巾脸颊上的伤疤,摇头喟叹:“这伤是被鬼物所害,伤及了筋肉,估计恢复无望了。” 绝圣和弃智听了这话,纳闷地互望一眼,葛巾娘子的伤毫无鬼物作祟的痕迹,分明是被人所害。 师兄想必比他们看得更明白,为何公然说这样的话。 滕玉意闲着无事,便也近前打量,天色已经大亮了 ,葛巾的脸庞被晨光照得纤毫毕现,左侧脸颊上共有四条抓痕,血痂未能覆盖处,依稀可见有蜗卷的死肉。 “可怜见的。”萼姬叹着气帮葛巾掖紧衾被。 贺明生满脸痛惜:“为了买下葛巾,小人花费何止万金,日日当菩萨供起来,生恐不顺她的意,眼看要在平康坊崭露头角,就这样被厉鬼毁了容貌。小人这番心血,岂不全打了水漂?” 绝圣和弃智先前只当贺明生为葛巾的遭遇觉得惋惜,听到后头忍不住撇嘴。 正当这时,门外有庙客跑来:“主家,外头来了好些武侯和不良人。” 屋里人一惊,蔺承佑却道:“来得正好。” 他率先往外走,滕玉意不动声色跟在众人后头,走到半道,霍丘迎面走来,低声道:“娘子,都安排好了,走吧。” 到了前楼一看,中堂里满是人,平康坊的里正也在,众吏抬头一望,来不及诧异蔺承佑为何穿着湿衣裳,急忙整顿衣冠,大步迎上来。 滕玉意趁机把萼姬叫到一边,取出一颗宝珠丢给萼姬:“赏你的。卷儿梨和抱珠我包下了,这半年你不许打骂她们,也不许叫她们去陪别的客人。” 萼姬眼皮霎了霎,光靠一枚宝珠就想包卷儿梨和抱珠半年,无疑是在仗势欺人,她心里极不想答应,但经过这一晚的相处,她早猜到眼前这位小娘子来头不小,别的不说,单看旁边那位护卫就知道了。 若是不答应的话,没准会给自己惹麻烦。也罢,卷儿梨和抱珠年岁还小,平日遇到那些难缠的客人的确也棘手,这半年让她们清清静静磨练技艺也好,于是喜滋滋把那颗宝珠塞入胸口:“奴家晓得了,从今日起,卷儿梨和抱珠就只伺候王公子一个人了。” 那边蔺承佑换了干净衣裳,又令人买了胡饼和馎饦给两个师弟吃。 绝圣和弃智一边喝着热乎乎的馎饦汤,一边听蔺承佑跟身边群吏说话。 蔺承佑任由医工重新给自己包扎伤口,边饮茶边道:“阵法下面镇了两只大妖,昨夜破阵而出了,一个是禽妖,另一个我暂且未查清底细。” 众吏神色有异:“世子殿下,长安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妖邪了,可这才数月工夫,已经出了好几桩大事了。上回是专夺美人躯壳的树妖,这次的妖邪竟与妓馆有关。” 剩下的话不敢说,明明是康平盛世,为何会频繁有大妖现世。 蔺承佑焉能猜不到他们在想什么,一哂:“这些妖魔的来历我很快会查出来,昨晚那二怪破阵而出后失了踪迹,但随时可能再出来害人。为免百姓受伤,从即日起,我会请各观各寺的僧道日日巡街,提前跟你们打个招呼,好叫你们心里有数。” 众吏唯唯听命。 “你们除了配合这些僧道巡逻,还需给各家各户送信,晚间若无急事,百姓不要擅自出门。” “卑职马上着手安排。” 弃智看蔺承佑只顾着安排事项,迟迟不用朝食,起身把汤碗往蔺承佑身前悄悄推了推。 绝圣吃得满头大汗,这时也迟钝地抬起头:“师兄,你只顾安排我们吃饭,自己却不肯用膳,这汤再不喝就凉了。” 蔺承佑这才提箸用膳:“别说,我还真饿了。” 然而身边的官吏仍不住地向他请示事项,一顿饭吃得极不闲适。 绝圣和弃智吃完了早膳,托着腮在旁边叹气,可怜的师兄,还好有他们在身边,不然谁来关照师兄的饮食起居。 成王殿下和王妃离开长安大半年了,走前还带走了二公子,说师兄小时候跟他们四处游历够了,这回该轮到老二阿双了。 又说去年阿芝郡主因为游历江南耽误了学业,今年需留在长安好好读书,昌宜公主正好也舍不得阿芝郡主,阿芝郡主就住到宫里去了。 这也就罢了,连师尊也打着云游的旗号离开了长安。 如此一来,师兄身边只剩他们两个师弟了。 以往这可是没有的事,师尊常说师兄顽皮赖骨,身边离不开长辈的管教,可这次师尊和成王夫妇却先后离开了长安。这可真让人想不通,莫非存心让师兄历练? 两人齐齐换了一只手,继续托住自己滚圆的腮帮叹气,虽说长安城还有圣人和皇后,圣人和皇后也一贯把师兄当作自己的亲儿子,但听说圣人禀性宽厚,皇后性情随和,两人又住在宫里,管教阿芝郡主是绰绰有余,管教师兄却难免有鞭长莫及之嫌。 正在长吁短叹,萼姬扶着卷儿梨过来了。 萼姬弓腰冲蔺承佑笑道:“世子,我们卷儿梨还有些痴怔,烦请世子帮着看看,她是不是体内还有妖毒。” 卷儿梨偎在萼姬身边,神色有些呆呆的,她肤色本就白腻如玉,一病之后愈发有种梨花带雨的娇弱感,来前似乎着意打扮了一番,换了杏子黄的高胸襦裙。 蔺承佑扭头看二人:“不是已经用过清心丸了么? ” 绝圣和弃智也纳闷,卷儿梨能走能说话,除了精神上有些不济,看不出不妥,起身看了看,卷儿梨连眼眸都很清澈,可见体内一点余毒都没了。 卷儿梨怪不好意思地说:“劳烦两位道长了,其实奴家没有不适…… ” 萼姬却一个劲地把卷儿梨往蔺承佑身前推:“奴家是觉得,同样是中妖毒,王公子早已恢复如常了,卷儿梨却一直乏力头昏,奴家怕出事,所以才想请世子再给她好好瞧瞧。” 蔺承佑哦了一声:“原来是这么回事,绝圣弃智,你们再给卷儿梨好好瞧瞧,至于萼大娘么,我瞧着好像也有些不妥——” 萼姬脸色一白:“奴家也?” “清心丸给萼大娘也服几粒。” 绝圣和弃智为难地挠挠头,师兄一定是嫌萼大娘烦了,清心丸只能给中妖毒之人服用,正常人吃了少不了会拉几天肚子。 “小道长,快多给奴家几粒药。”萼姬听了蔺承佑的话,早已是六神不安。 弃智好心只给萼姬一粒,萼姬却伸手抢走好几粒。 两人忙要夺回,被蔺承佑拦住了:“哎,不就是几粒清心丸吗,萼大娘想要就给她,你们怎能如此小气。” 萼姬一股脑把药全吃了,居然还是没忘自己的初衷,又笑着拉近卷儿梨,小心翼翼地说:“要不世子亲自给卷儿梨瞧瞧,刚才她还说眼前有幻境——” 蔺承佑一嗤,正要说话,却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眸看向卷儿梨。 萼姬心底顿时燃起了希望,眉眼一顿乱飞:“世子,卷儿梨她……” 蔺承佑的目光却越过二人,径直投向门外。 门前有一方金色的日影,当中站着一位身姿窈窕的胡人,正是滕玉意。 “幻境……”蔺承佑若有所思看着滕玉意,突然对绝圣和弃智道,“葛巾娘子应该已经醒了,你们先去她房中确认一件事。” *** 滕玉意放下车帘,借着晨曦观摩掌中的翡翠剑,看它表里通莹,顿觉神清气爽。 折腾一整晚,好歹解了咒,此剑神通不小,有它护体,她不会再做那可怕冗长的噩梦不说,今后再遇到前世杀害他们主仆的异人,也算有了能破解邪术的利器。 “回杜府。”她欣然吩咐霍丘。 哪知走到半路,犊车突然停住了,就听霍丘道:“公子,青云观的绝圣道长来了。” “绝圣?”滕玉意撩开窗帘,果见道旁停着一辆小辎车,绝圣从车上跳下来,颠颠地跑到她的车前。 “滕公子,借一步说话。” “上车吧。” 绝圣跟滕玉意相处这几回,彼此早已熟络了,也不讲究繁文缛节,上了车道:“弃智让我给滕娘子送符来。” “符?” 绝圣从袖笼中取出一张画道:“葛巾娘子已经醒了,方才师兄让她辨认这幅画,葛巾说她见过这上面的井,所以师兄猜的不错,那妖异就是用活人的记忆做幻境。” 滕玉意接过来一看,是她画的那所废弃庭苑。 “弃智看到的是卷儿梨幼时的记忆,滕公子你看到的是葛巾的记忆。你当时在二楼看到幻境时,葛巾还在自己房中待着,所以妖异并非随意掳人,而是早早就定下了目标,我们猜这些幻境就是所谓的预告,先设幻境再害人。” 滕玉意明白了:“你们担心妖异下一个会来找我?” 绝圣点头:“没错,那妖异曾化作簪花郎君给你施妖毒,后来又变成葛巾的模样在窗外诱你上当,虽说它现在潜走了,但师兄总觉得妖异对你很感兴趣,弃智听了很担心,特意让我送符来。”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堆符:“滕娘子回去之后把这些符贴在门窗上,那妖异就不敢擅闯了。” 说到这儿,绝圣嘿地一笑:“其实滕娘子有翡翠剑护身,妖异轻易不敢来找你,但多备些符箓在身上总不会有害处。 滕玉意接过符纸:“弃智手受了伤还…… ” 绝圣摆摆手:“你知道的嘛,弃智这个人婆婆妈妈的,他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所以一定要多画些符箓给滕娘子。不过我也担心他的伤手,只让他画了几张,剩下这些都是我画的。” 滕玉意静静看着绝圣,绝圣看她突然不说话了,有些不知所措:“滕娘子……” 滕玉意回身从几案上拿下两盒点心:“这是昨天我姨母做的玉露团,你尝尝喜不喜欢,另一盒是给弃智道长的,你帮我捎带给他。” 绝圣眼睛忍不住在漆盒上打转:“……方才师兄给我们吃过朝食了。” “一顿朝食能顶什么用,这里头是灵沙臛,素馅的,道长放心吃吧。”滕玉意把盒盖打开,清幽香味丝丝溢出,“香不香?” “香。”绝圣咽了一下口水。 滕玉意二话不说把两盒玉露团塞入绝圣怀中:“要是吃了喜欢,改日我再令人送些去青云观,除了我姨母做的灵沙臛,我们滕府的厨娘也很会做点心,” 绝圣高兴得小脸泛红:“那就谢谢滕娘子了,哦对了,也替我和弃智谢谢杜夫人。” 滕玉意忽然想起一事:“葛巾脸上的伤真是‘恶鬼’所为么?” 绝圣摇摇头道:“我和弃智都觉得不像,但师兄对外宣称是厉鬼所害,我猜他这样说应该有自己的考量。滕娘子,你不觉得这座彩凤楼透着许多古怪么?前头财帛行店主夫妻死得古怪、后院镇压的妖物古怪、葛巾伤得古怪。种种古怪之处,叫人匪夷所思。师兄已经禀告了大理寺的上司,估计要好好查一查。” “你师兄在大理寺任职?” 绝圣惊讶道:“滕娘子不知道?” 滕玉意笑了笑,她必须知道么。 绝圣笑呵呵道:“去岁师兄跑去参加明经科,成王夫妇都以为师兄闹着玩,没想到他居然考了明经科第一,接着又通过了吏部的选考,就去大理寺任职了,如今师兄是大理寺品级最低的评事(注1),经常会在坊闾间查案子。” 滕玉意颔首,大理评事官阶不高,但此职需谙熟法典、推案刑狱,期满后往往能直升监察御史,因为职小任大,历来是王公子弟热衷争夺的要职。 绝圣起身道:“滕娘子,贫道得尽快赶到东明观,就先告辞了。” 说着跳下犊车,突然又把脑袋钻进来:“差点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师兄让我转告滕娘子:最近无事少出门。” 滕玉意一听蔺承佑的名字就暗自皱眉,嘴里却笑道:“知道了。” 绝圣走后,霍丘重新赶车,眼看快到杜府了,迎面赶来一队车马。 霍丘勒住缰绳道:“是程伯。” 程伯疾驰到跟前,翻身下马道:“小姐,老奴今晨回府,听说小姐昨晚无故被困在平康坊一间妓馆,究竟出了何事?” 滕玉意掀开车帘,眼看程伯急得满头大汗,忙道:“我没事,回府再细细跟你们说,镇国公府那边有消息传出来么?” 程伯是阿爷手下最得力的干将,经他打听来的消息,向来不会出差错。 “长安已经有不少风声了,都在传娘子跟段小将军喜事将近。”程伯铁青着脸道,“依老奴看,镇国公府是担心那晚的事传扬出去,故意四处放风声,如果能让你们提前成亲,段小将军和董二娘的事自然无人细究了,听说只等段府的老夫人过完寿辰,国公爷就会登门跟老爷商议婚事。” 滕玉意冷笑,看来段家为了段宁远的前程,存心要坑害她了。 她想了想,上回在紫云楼门口,段文茵曾提过老夫人寿辰之事,回来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她差点把这事忘了。 “今日段老夫人寿辰,我交代的那件事办得如何了?” 程伯从怀中取出一包东西:“放心,老奴已经安排妥当了。” 滕玉意笑着接过那包痒痒虫,另将藏在车里的一包东西递给程伯:“这包里头是药粉,拿到狱中给董二娘用,记得别留下痕迹,尤其莫叫段宁远察觉。” 程伯迟疑,既要下-毒,为何又要解毒?不过想来小姐有她的道理,便接过那包药粉。 “好。”程伯取出一张帖子,“这是段府头几日送来的帖子,今晚除了邀请娘子,还邀了杜老爷一家,老奴已经备妥给段老夫人的寿礼了。 滕玉意笑着颔首:“今晚得好好给段家老夫人拜寿。先去姨母家吧。” 转眼到了杜府门口,霍丘下车去敲门,苍头奴开门看到滕玉意,欢然道:“娘子这么早就来了,昨夜回家歇得好么?” 滕玉意点点头快步入内,看来姨父姨母提早做了安排,昨晚之事连杜府老仆都瞒在鼓里。 她装模作样叮嘱程伯:“把我从家里拿来的东西搬进去。” 程伯和霍丘应道:“是。” 中堂里,杜绍棠正焦急地来回踱步,抬头看到滕玉意,奔过来低声道:“玉表姐,你总算回来了,爷娘都快急疯了。” 滕玉意心中暗恨,要不是蔺承佑不让她回府,何至于叫姨父姨母担心一整晚。 杜绍棠一连声问:“玉表姐,你昨晚真去彩凤楼了?成王世子令人送信来的时候,我们只当那人扯谎,但那人是成王府的亲随,由不得人不信,成王世子说你在彩凤楼饮酒寻欢,究竟出了什么事?” “三句两句说不明白,姨父姨母现在何处?” “在姐姐房中,阿娘让我在外头等,说看到你就带你去见他们。” 两人赶到后院,杜裕知和杜夫人在屋子里急得团团转,杜庭兰立在廊庑下,正满面忧色往外张望。 杜绍棠率先跑过去:“玉表姐来了。” 杜庭兰三步两步奔下台阶,杜夫人闻声迎出来:“来了就好。” 几个人相偕进了屋,屋里的杜绍棠冷不防瞧见滕玉意脸上的大胡子,惊得一个倒仰:“怎么扮成男人了?这、这成何体统!” 杜夫人也是焦虑异常:“你这孩子……昨晚到底怎么回事。” 滕玉意接过表姐亲自递来的蔗浆一饮而尽,叹口气:“姨父姨母别担心,昨晚实在事出突然。” 说着取出翡翠剑:“这剑是我来长安途中偶然得的,听说是道家至宝,能驱鬼除祟,近半年我时常撞见邪祟,夜间也睡不安稳,自从得了此剑,身边百祟皆消,姨母,上回在紫云楼,你是见过此剑灵通的。” 杜夫人诧异点头:“早就想问你这剑的来历,这几日事忙,也就忘了问。” 滕玉意道:“那日不知为何,这剑突然之间丧失了灵光,我去东明观打听,观里的道士说只有青云观的道士能帮此剑恢复灵力……” 一口气将昨晚的事说了,当然为了不让姨父姨母担心,话里少不得有些添减。 “姨父若是不信,到平康坊打听便知,成王世子应该还在彩凤楼,那些官吏估计也未走。” 杜裕知频频捋须:“既是如此,你走前总该跟姨父和姨母打声招呼。” 滕玉意理直气壮道:“我许久未回长安了,诚心想出门逛一逛,本以为去去就回,哪想到遇到那样的事。” 杜绍棠怯怯插言:“阿爷,这事不能怪玉表姐,成王世子的性子阿爷也知道,他要是想做什么事,哪管得了那许多。” 杜庭兰看父亲面色缓和,好奇拿起翡翠剑:“怎么样,解开咒没?” “解了。”滕玉意抚过翠碧的剑身,“改日要是再碰到邪祟,我当面斫一只妖物给表姐瞧瞧。” 杜庭兰吓一跳:“大可不必,没等你斫下妖物,阿姐就吓昏了。再说往后平平安安的,哪会再碰到什么邪祟。” 杜绍棠挤过来问:“玉表姐,彩凤楼真有妖怪?你当时瞧见了吗,妖怪长什么样?” 杜裕知自恃威严仍不肯搭腔,只是看妻孥说的热闹,没忍住也踱过来,就着杜庭兰的手,好奇端详翡翠剑。 杜夫人趁机对滕玉意道:“忙了一晚上,你脸上还糊着胡子,快去沐浴换身衣裳,用过早膳好好睡一觉。” 等滕玉意沐浴出来时,杜裕知父子已经回了前院,杜夫人忙着安排午膳,只有杜庭兰在屋里等她。 杜庭兰柔声道:“你别看阿爷凶巴巴的爱骂人,昨晚他亲自出去找你好几回,回府后又劝阿娘歇下,自己在外头等消息,后来听说你没事才放了心。” 滕玉意叹气:“其实我心里何尝踏实?早上好不容易出了彩凤楼,马不停蹄往家赶。” 杜庭兰心疼推搡滕玉意:“你瞧你眼睛都睁不开了,快上床睡觉去,对了,我听说段老夫人寿辰,镇国公府给我们送了帖子来。” 滕玉意瞅着杜庭兰:“阿姐都知道了?” “阿娘把那晚的事同我说了,万万想不到,这个姓段的如此卑劣。” 滕玉意慢吞吞爬上床,表姐心善也宽柔,往日从不与人红脸,头一回厉声骂人,骂的竟是段宁远。 “没人能让你受这样的委屈。”杜庭兰替滕玉意掖衾被,“这种伪君子,及早看清真面目是好事,这婚势必要退,还好这两日姨父就要回长安了,这事越快解决越好。今晚段老妇人寿宴,我和阿娘陪你去。” 说着拢了拢滕玉意的头发,起身道:“有什么话等你醒来再说,阿姐先出去,你好好歇一觉。” 滕玉意把一只胳膊枕在脸颊下头,看着表姐在房中走来走去。 杜庭兰放下床前的帘幔,悄步走到窗前,怕院子里的婢子和婆娘吵闹,阖上了窗屉才走。 屋里寂静昏蒙,滕玉意睡意涌了上来,刚闭上眼,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小小的声音:“喂。” 滕玉意猛地弹起来,掀开帘幕四下里张望,房里哪有半个人影。 那声音又从背后传来:“别找了,我在这呢。” 滕玉意魂飞魄散,一小心摔下了床,惊愕中扭头看,却见一个二寸来高的小老头坐在床上。 这老头皓首苍颜,身穿灰麻布短褐,年纪虽大,脸颊却红润有光,下巴上挂着三缕银白的胡须,飘飘扬扬很有几分仙姿,只是双眼小得像绿豆,表情也略有些刻薄。 老头翘着二郎腿靠坐在枕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个“懒”字。 滕玉意这一惊不小,从未见过巴掌大的小人,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而且她衣裳里藏了那么多绝圣给的符纸,竟然毫无效用。 她脑中一下子转过千万个念头,爬起来往门口跑,翡翠剑被她藏在枕下,早知道就该抱在怀里。 “你在找它吧?”小老头一跃而起,扒拉开枕头,把翡翠剑从枕下拖了出来。 滕玉意顿时有些绝望,小老头居然不畏此剑。 “你是何人?来这做什么?”她试着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劝你别动这把剑,它连数百年道行的魔物都能对付,你这样的小东西,随时可能被它碾为灰烬。” 小老头叉腰笑起来:“女娃娃,我就喜欢你这睁眼说瞎话的劲,你这般聪明,猜不到我是谁么?” “猜不到,也不想猜。”滕玉意飞快退到门边,“外头日头正足,你要是不怕魂飞魄散,尽管追出来好了。” 说着扭身要开门,小老头跺脚道:“蠢东西,老夫是这把剑的器灵!” 器灵?滕玉意半信半疑,上回绝圣和弃智要诓骗她的翡翠剑时,跟她说过不少器灵的事,譬如蔺承佑随身带的那条锁魂豸,里头就藏着喜食蔗浆的器灵。 “你不信?”小老头撸起袖子跳到剑上,嘴里念念有词,很快就隐没在剑身里了。 不一会剑身微红光莹,小老头重新钻了出来。 滕玉意看得发怔,假如老头是邪物,怎能与道家法器融为一体? 老头拍拍翡翠剑:“这回你该信了吧。” 滕玉意狐疑停下脚步:“你真是器灵?” “我真是!我真是!”老头暴躁跺脚,“要不是你替我解了一道劫,我才不纡尊降贵出来见你呢。” 滕玉意张了张嘴,因为太吃惊,一时不知该走还是留。 老头哼了一声:“你为何不说话,没什么要问的吗?” 滕玉意开腔:“我、你——” 她定了定神,问道:“这位……剑仙老伯伯,你说我替你解了一劫,指的是什么?” “什么剑仙老伯伯?”小老头盘腿坐下,“老夫有名字的,你叫我小涯好了。” “小涯?”滕玉意露出古怪的神色。 小老头不高兴了:“没听说过‘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么?不敢妄称‘无涯’,称一句‘小涯’不为过吧。我就叫小涯剑,这可是我第一任主人青莲尊者赐的名,你我既是初次见面,当以大名相称。” 滕玉意皱眉抬起手:“等一等,我得好好理一理,这剑是我来长安途中偶然得的,伴我身边多日,为何从未见你现过身?” 小涯捋须道:“我虽落到你手中了,却依旧困在剑身里,能不能为你所用,还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前几日你碰到蔺姓小儿那个小魔君,被他施了煞灵环,这算我重新临世遇到的第一劫,你只有帮我解开这一咒,才真正把我释出来。你要是没那个本事,不出三日我就会消失不见,大不了等个数十年或是上百年,直到下一任主人出现。” 滕玉意怔了怔,倘若这老头说的是真的,她该庆幸自己及时去找蔺承佑,虽说经过一番波折,总算保住了这把法器。 她疑惑道:“既是道家法器,为何有劫数一说?” “我这样的神器,岂能随便为人所用?”小涯一吹胡子,“你知道我是怎样来的?当年元阳子仙尊在宝华天宫修行的时候,我正是仙尊手中的一把玉笏,尊者每日用我记载各地灾疬,天长日久我也有了灵通,有一回尊者座下的徒弟青莲尊者向元阳子讨法器,天师就把我赐给了青莲尊者,青莲觉得玉笏用起来不趁手,加之尺寸太狭小,就把我做成了一把小小的翡翠剑。不只我自己挑拣主人,青莲尊者当年也在我身上下了禁术,每回遇到新主人,我都少不了历一道劫。解不开劫,就没法驱使我。” 滕玉意听明白了,绽出笑容道:“如此说来,我是小涯你的新主人?” 小涯低声咕哝:“以前我那些主人,不是德高望重的仙道就是侠肝义胆的剑客,头一回遇到你这样的女娃娃,你当我愿意?想着日后只能陪你小打小闹,真是大大的屈才。” 说着清清嗓子扬声道:“昨日之事勉强算你过关,但你究竟是不是合格的主人,还需观察一些日子,倘或你待我不好,我就再找下一个新主人,我瞧那个蔺姓小儿就不错,他时常驱鬼除祟,本领也马马虎虎,要是能跟着他,我也算物尽其用。” 滕玉意暗暗鼻哼,蔺承佑?这小老头是故意的吧,明知她跟蔺承佑不对付,偏要拿话激她,而且他要是有挑拣的余地,用得着啰里八嗦跟她说这么多么。 她和颜悦色道:“小涯,你我如此有缘,理当互相襄助,我待你好还是不好,昨晚这一遭你就应该知道了,你瞧瞧我为了帮你恢复灵力,费了多少心思。” 小涯懒洋洋往枕头上一倒,重新把腿翘起来:“你之所以那样卖力,不过是担心自己晚上鬼魅入梦,表面上替我解咒,说白了还是为你自己,往后你就是我的主人了,要做的可远不止这些。” 滕玉意眼皮一跳,这老头开口就堪破她的心事,她若无其事道:“你且说说,怎样才算对你好?” “我爱吃蟠桃,每日你都得弄蟠桃给我来吃,若是没有蟠桃,汁水多的甜果子也成。”小涯伸了个懒腰,“还有我爱美酒,几日不喝就会灵力大减,你最迟三日就得拿美酒来供奉我。” 就这个?滕玉意故意沉吟:“蟠桃和美酒都不易得,我且勉力一试吧。” 小涯翻身坐起:“休拿话唬我,我老早就闻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昨晚在那个彩凤楼,你借蔺姓小儿的名头叫了好几壶龙膏酒,滋味不错吧,当时可把我馋坏了,我也不求玉液琼浆,反正下回你饮酒,记得先给我留一壶就行了。还有——” 还有?滕玉意揶揄道:“我不过是个‘女娃娃’,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小涯万料不到滕玉意拿他说过的话嘲讽他,摆摆手道:“女娃娃归女娃娃,谁叫你是我新选的主人,只要你有心,该做的事一样都落不下。我与旁的法器不同,最怕脏秽之物,要长久保持灵力,需定时用胎息羽化水清洁盥洗,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你就得替我把东西准备好。” 滕玉意愕然:“何谓胎息羽化水?” “事关黄气阳精之道,说了你也不明白,我且问你,昨日在小佛堂遇见那条金妖的时候,你有没有发现我比平时发烫?” 滕玉意寻思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那是因为昨日那个叫弃智的小道士受了伤,不小心把血滴到了剑身上,他是三清童子身,血气可谓至纯至阳,当即使我三息合一,灵力随之大涨。不能常用三清童子的血来滋灌剑身,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鲜血不易得,毛发汗水也有滋养之用,我也懒得到处去寻了,昨日那个蔺姓小儿和他两个师弟都不赖,不拘谁的定期给我弄一桶即可。” 滕玉意脸色发青,这是要她去弄别人的浴汤? 她笑起来:“办不到。” 小涯眯了眯眼:“滕娘子这是不肯了?” 滕玉意将案几上一盘蒲桃端过来:“新鲜果子管饱,酒呢,只要不挑捡味道,我保证定期供奉,第三条,没得商量。” 小涯气呼呼道:“那就不必往下谈了,滕娘子保重,老夫这就走了,了不起等下一个主人好了。” 他说着蹦起来,装模作样要往剑上跳,然而念了一回咒,始终不听到滕玉意开腔,忍不住悄悄一扭头,发现滕玉意在后头望着他。 他撸起袖子:“我真走了。” 滕玉意摆弄着那盘蒲桃,遗憾道:“谁叫我与剑仙缘分不够,这果子还未来得及供奉给剑仙,剑仙就要走了,既如此,那就恕不远送了。” 小涯胡子一颤,他被困在水底百年,寂寞起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睁眼便是昏惨惨的光影,耳边长年只有淙淙的流水声,他孤寂无聊几欲发狂,好不容易等来这个滕玉意,还没好好吃喝一顿,真要灰溜溜地走么? 他瞅着那盘蒲桃,多久没吃到香洁的果子了,只望上一眼口水便忍不住要往下淌,磨蹭半晌没听到滕玉意挽留他,他横下心跳下胡床,一下子跃到这边圆桌上,抱起一颗蒲桃就啃:“罢了罢了,滕娘子要是没想好,老夫也不勉强你,不弄就不弄了,大不了灵力差些。” 滕玉意一把将那盘蒲桃高高举起来,小涯够不到第二个,怒瞪着滕玉意:“喂,滕娘子,你这是何意?你刚才说的新鲜果子管饱,该不会要反悔吧。” “我是你的主人,照拂你是应当的。”滕玉意一本正经道,“但你既决定留下来为我所用,总该守些规矩。不说别的,先约法三章。第一条便要对我尊重有加,例如我要是没叫你出来,你不得自己钻出来,没叫你走开的时候,你不得擅自离去。” 小涯傻了眼,这女娃娃可真了得。 他若是舍得走,方才已经走了,滕玉意已然堪破他的心思,他在她面前没了闹脾气的资本,往后再想要挟这位新主人,怕是不能够了。 他哼了一声不说话,滕玉意捧着果盆欲往外走,小涯抓了把自己的头发,气急败坏道:“往后滕娘子说什么,老夫照做便是了。” 滕玉意这才笑着把果盘送回到小涯面前:“第二条和第三条我还没想好,等我想起来再说。” 23、第 23 章 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 别看这小老头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却惊人,一口气把果盘全扫光,似乎仍觉得不够。 她端起空果盘, 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剑里待着。” 小涯打了个嗝, 身子却不动, 不过喂他一盘蒲桃,这就要使唤他了? 滕玉意叹气:“罢了罢了, 我才疏德薄, 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莫在此屈就了,快另寻高人去罢。” 小涯不情不愿爬起来:“既是约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条规矩我遵守便是,但我也是很有脾气的,那些啰嗦琐碎的小事,休想驱役我。” “第一条就跟你的主人讨价还价, 我还敢指望别的么?” 小涯自知理亏,讪讪跃上床, 一瞬隐没在剑身里。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剑,除了剑身有些发烫,表面上与平日无异,把它藏入袖中,她开门唤碧螺和春绒。 “娘子,你怎么还未睡?” “或许是困过了头, 反倒睡不着了,你们把扬州带来的罗浮春给我拿一瓮来,饮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绒和碧螺不疑有他, 娘子素爱饮酒,罗浮春性子不烈,用来解馋也不担心上头。 “娘子莫要贪杯,别忘了晚上还要赴宴呢。” 稍后婢女送了酒来,滕玉意关上门叫小涯。 “出来吧。” 小涯忙不迭从剑里冒出来,果见桌上放着一把白玉酒壶,酒气醇厚甘浓,一闻就知是佳酿。 小涯高兴得红光满面,兴冲冲要搬动酒壶,望了望滕玉意,又将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这酒我可以喝吗?” 滕玉意笑了起来,执起酒壶往碧莹莹的酒盏里注酒:“不错,眼里至少有我这个主人了,也知道先过问我的意见了。别急,不单这一壶是你的,往后日日都有佳肴美酒,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以后都像方才这样,凡事先请示我行了。我这人最遵守诺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会把你照料得妥妥当当的。” 小涯早已被腹内酒虫勾得晕头转向,端起酒盏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里却有些懊丧,本以为滕玉意年纪小他能占个上风,到头来还是被对方降住了。 他长叹口气,罢了,青莲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剑自己选中的,新主人怎么可能差得了? 他对滕玉意的态度放尊重了许多,耐心等她给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顺势把酒盏递给小涯,小涯张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脑中一震。 “滕娘子,原来你——” 滕玉意神色紧张起来: “怎么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见了什么?”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依旧满脸震惊:“瞧见了该瞧见的,滕娘子,我怎么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变:“何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给自己压惊:“……就是你本该丧命,却有人强行把别人的命借给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这番话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她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记得,自己明明死了,却又在扬州来长安的舟中重活,为何会有这番奇遇,至今让她没想明白,她原以为是重生了,却从小涯口里听到了“借命”一说。 滕玉意极力让自己稳住心神:“你慢慢说。” 小涯清清嗓子:“我这样跟你说吧,从你的命数来看,你断乎活不过十六岁,但有人强行给你借命,用明录秘术帮你改了命格,但想必你也知道,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这一回魂,势必会打破幽冥中某种固有的态势,而帮你借命之人,也会遭受惩罚。” 滕玉意听得心惊肉跳:“等一等……” 她试图让自己镇静下来:“既如此,为何会有人给我借命?” 小涯满脸怪色:“我随历任主人见过不少怪事,像你这样情况,应该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殒命,那人一定会懂道术,并且与你有些牵绊,老夫是觉得,那个人也太胆大妄为了,明知自己也会搭上,还是那样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过了,你阿娘在你五岁时就过世了,你阿爷不懂道术,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与此有关,所以这人到底与你什么关系,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脑子里乱糟糟的,先不说这件事是真是假,这世上除了爷娘,还会有谁甘冒风险替她续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谁么?” 小涯无奈摊手:“我只是一个器灵,哪能事事都通晓,但不论这个人用什么法子帮你借了命,这都是有违天理的事,正所谓‘天地气反,必招劫难’,不但那个人会为此付出代价,连你也会遇到灾厄。” 滕玉意脸色愈发难看起来:“该不会是说我和那人都会横死吧。” “那倒不会,否则那人岂不是白帮你借命了?”小涯捋须道,“不过嘛……那人只能帮你借命,你续命之后遇到的灾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乱:“先不说这个,你说那人也会遭受天谴?究竟是怎样的天谴?” “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贵不贵重,命格贵重的话,或许吃的苦头要少些,但横竖逃不过一些劫难就是了。” 滕玉意强自镇定:“所以此人不会因为替我续命枉丢自己的性命,对不对?” “没错。” 滕玉意神色稍定,这个人到底是谁,她脑中毫无头绪,但小涯既然说那人跟自己牵绊很深,想来不外乎是身边这些骨肉挚亲,只要假以时日,总能知道是谁。 “刚才你说我也会遇到灾厄,又该如何化解?” 这回小涯抱着胳膊思忖良久,踟蹰着道:“有个现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给你说个故事,你一听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归真居士,居士有位挚友,名唤孟云生,孟云生与我们居士是总角之好,常与居士来往。 “孟云生开了一家坟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观。有一回孟云生酒后回家,不慎落了水,因为救得太迟,大伙都以为活不了,谁知晚间孟云生醒了,人还是那个人,只是恹恹的不爱说话,就这样过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来找居士,一进门就涕泗横流,说他的命是借来的,要居士把小涯剑借给他,否则他难逃一死。 “居士这才知道,孟云生这几年私底下修炼卜筮之术,提前堪破了自己的命格,知道自己会早亡,强行给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领不到家,借来的命有很大问题,非但没能改变自己的命格,还得把命还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横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听说斩妖除魔能化解灾厄,自以为找到了法门,但他未曾正式习练过道术,短短时日内断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门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给了孟云生,但我向来认主,怎能随意任人驱使?孟云生虽说把我讨了回去,却怎么都使唤不出我的灵力。 “居士担心孟云生的安危,干脆搬去与他同住,之后整夜巡防,亲自为孟云生看家护院,但孟云生还是没逃过一劫,那晚等居士听到动静赶进去,孟云生已经死在屋里了,死状颇惨,连头颅都找不着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气,抬手摸摸自己发凉的后颈。 “你的境况与孟云生应该是不同的。”小涯瞅瞅滕玉意,“难得的是我也肯听你的使唤,可你既要化解灾厄,大可以参照一下孟云生想出来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压压惊,端着酒盅沉吟道:“你是说……我也借斩妖除魔来化解灾厄?” “正是。”小涯站起来在桌上溜达,“你且想想,你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 “救下我表姐?” “没错。”小涯满意地点头,“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蔺承佑斩杀了一只即将成魔的树妖,我估计斩杀这妖怪的福报记在了你的头上,所以你表姐才会安然醒来,毕竟树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换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过于凶险,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来,但阿姐不但顺利被救活了,过后也没留下不该有的病症,万万想不到竟与她留在院子里帮着杀树妖有关。 “所以你该明白了,你这一活,顺势改变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摇头摆脑,“替你续命之人为此遭受劫难,也是理所当然。你先不管那人,从孟云生的遭遇来看,化灾只需多除几只妖邪即可,越是凶悍的妖物,越能为你化灾。” 他说得很轻巧,仿佛对滕玉意而言,斩杀妖魔就像斩杀鸡鸭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静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问你,昨晚彩凤楼那只,你能轻轻巧巧将其斩杀么?” “这……”小涯捋须的动作一顿,“昨晚那只的确太骇人。” “紫云楼那只呢?” “也…… ”小涯直皱眉头,“不大好对付。”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为有了小涯就无往不利了,看来远不是那么回事。 她无奈摊手:“虽说你的建议很有道理,但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那只树妖来说,凭蔺承佑的本领,降妖时都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我一不会武功,二不会道术,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与妖异碰上,我能侥幸活命就不错了。” “这……”小涯眨巴了两下绿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亲手斩杀的都算数。” 滕玉意哦了一声:“告诉那些妖物,法力高强的靠边站,法力低微的自己过来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当即来了火:“滕娘子,老夫说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阴阳怪气。” 滕玉意抬手往下压了压:“你也说了,你也不确定我到底是什么情况,更不确定斩妖除魔能不能帮自己化解灾厄,事情都没弄明白,就贸然去捉妖,万一遇上昨晚那样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灾解难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气鼓鼓的:“我虽不能笃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远。昨晚那几个小道士不是青云观的么,他们观里必定庋藏了不少高头讲章,只要好好找一找,总会有那么一本记载了借命的原委,你寻机会向他们打听打听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来回踱步,越想越觉得这事离奇,还待仔细问几句,就听见外头有人诧异道:“阿玉醒了么?怎么好像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原来是杜庭兰闻声找来了。 “娘子似乎睡得不太安稳,头先令我们送酒进去,也不知现在睡熟了没。” 滕玉意忙冲小涯摆了摆手。 小涯点点头,跳到剑身上,倏忽不见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够了,起身让春绒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兰装扮好了过来找滕玉意,惊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正要向姨父姨母请辞。阿爷这两日就要回来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实她是担心彩凤楼那妖物真会来找她,与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宁,不如尽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么没听你提过?都这个时辰了,来得及收拾行李吗,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帮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搂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爷晌午就到长安,明早再走只怕来不及,横竖我今日只带随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迟。” 杜夫人心里有些奇怪,以往玉儿与她阿爷关系剑拔弩张,只要能在杜府盘桓,玉儿绝不肯回滕府,这回愿意主动回去,委实让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儿大了,比从前懂事了。 “也对,你们父女俩这么久没见面,阿爷想必也挂念着你,早些回家去迎你阿爷也好。”说着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间睡觉离不开布偶,没落下什么常用的物什吧。” 滕玉意拦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过两日我忙完了就过来,往后白日都过来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罢了。” 其实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话也让她万分不安,东明观既是百年大观,应该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就去找那五个老道士。 既要频繁出门,还是家里自如些,万一在外头又像昨晚那样横生波折,不至于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担忧。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经骑马在门口候着了。段家与滕家是姻亲,段老夫人做寿,杜裕知和杜绍棠自然也邀请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车,杜夫人坐下来道:“方才忘了说了,下午你睡觉时,你姨父去了趟青云观,这回他总算见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么说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观,本不欲招待你姨父,听说是为了江畔那只妖物而来,这才把你姨父请入了观中,后又把身边的人都屏退了,连他两个小师弟都没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诺言,便把那晚卢兆安约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说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兰,看表姐面色还算平静,便问:“蔺承佑可答应调查卢兆安?” “他听了似乎很感兴趣,但没说会不会帮忙,只笑着说他知道了,接着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观。你姨父回来跟我说,成王世子面上喜欢说笑,实则腹内铸剑,不笑的时候还好,笑起来准没好事,不过好歹把真相告诉了成王世子,不用担心他再来找我们杜家的麻烦了。” 滕玉意沉吟,任谁去找蔺承佑谈判,都不会只换来不过一句不咸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样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蔺承佑口舌周旋,简直比登天还难。 “罢了,姨母不必太过忧心,蔺承佑狂妄又好胜,就算口头没答应,背地里也会详查的。别忘了他在紫云楼吃过树妖的大亏,只要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绝不会让卢兆安好过,接下来我们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兰赧然道:“阿玉,这些日子你为了阿姐的事没少操劳,阿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我与你是姊妹,道谢太见外,思来想去,我买了些衣料,打算让乳娘给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袜,等做成了,你帮我一并给他们。”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针黹一绝,程伯和端福虽不缺衣裳,却也没穿过这样精致的好东西,晚上回去告诉他们,他们不知会有多高兴。” 杜庭兰眼圈有些发红,无声握住滕玉意的手。 说话间到了镇国公府,镇国公素有豪名,自袭了爵位,四方之士,争诣其门,今日老夫人寿辰,更是门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随姨母和表姐下犊车,镇国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乱,赶忙迎过来:“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入内。” 滕玉意透过纱幔往前瞧,镇国公府对子弟管教甚严,段府的年轻人都在门口迎客,唯独没看到段宁远。 别府的女眷似乎也觉得奇怪,私底下悄声议论,这时后头有辆极为贵盛的椟车过来,众人纷纷让到一旁:“静德郡主来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蔺承佑那个叫阿芝的妹妹,顺着望过去,就见阿芝郡主戴着帷帽下了车,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岁,但身量已颇高,神采奕奕,举止矜贵,身后的仆从个个规行矩步,全没有豪仆惯有的骄横之气。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随后扶着杜夫人上台阶,无意中一抬头,就看到阿芝的仆从当中有两个矮胖的婢女。 这两个婢女头上梳着圆圆的发髻,身穿石榴红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岁,动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觉得两人背影眼熟,忍不住暗暗打量,左边那个像是察觉了背后的目光,回头朝滕玉意看来。 滕玉意看清那张红扑扑的圆脸,心中一震:弃智! 弃智旁边的自然是绝圣了,两人嘴唇上点着殷红的胭脂,身躯足足比别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弃智扭头瞥了一眼,重新把头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这又是在做什么,彩凤楼出了那样的妖异,绝圣和弃智此时不该忙着捉妖么。 府中客人往来如织,婢女鱼贯雁行,下人引着滕玉意三人往花厅去,路过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头走过来道:“滕娘子,静德郡主想请你过去说说话。” 杜夫人和杜庭兰驻足,看是两位胖胖的婢女,从装扮上来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俩不免吃惊,滕玉意瞧是绝圣和弃智,便道:“姨母,阿姐,你们先去花厅,我去去就来。” 杜夫人不放心,低声嘱咐道:“静德郡主是成王的爱女,听说成王夫妇管教甚严,小郡主性子虽活泼,却贵而不骄,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为难之处,马上叫人给姨母送话。” 滕玉意应了,绝圣和弃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两人憋不住了,长吁一口气:“穿这个实在太别扭了,滕娘子,为何你也到镇国公府来了?” “这话该我问你们。”滕玉意奇道,“你们怎么扮成这副模样了。” 绝圣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拦:“当心抹坏脸上的胭脂,喏,用这个轻轻擦。” 绝圣嘟着嘴接过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烦。还不是师兄逼着我们来的,阿芝郡主听说她那群小伙伴都会来参加段老夫人的寿宴,没忍住也从宫里跑出来了,师兄担心郡主的安危,临时让我们扮成婢女跟随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声:“扮成这样甚好,我瞧着你们两个比别的侍女都要标致。” “滕娘子,你就别笑话我们了。”弃智不像绝圣那般不耐烦,笨手笨脚擦了汗,“妖异下一个很有可能会找你,在师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门。” 绝圣拉了拉弃智的衣襟,弃智愣了愣,这才想起来段小将军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寿,滕娘子自然得来赴宴。 滕玉意只当没瞧见他二人的小动作,笑问:“你们白日可查到了什么,昨晚那妖异究竟什么来路?” “查到了。那位扮作簪花郎君的男子其实是一只金鸟,它本在终南山里修炼,少说有数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后,因为模样生得好,常到坊市间采集精元,自称金衣公子,喜欢与青楼的妇人——” 弃智和绝圣脸一红。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风流倜傥之态,料着不会是什么好话,咳了一声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会比那回的树妖还难对付么?” “当然了,不过最难对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难对付的是与它一同被镇压的另一只邪祟,师兄称它尸邪。” “尸邪?这东西什么来历?” “师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带人把长安所有道观的异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点头绪,原来平康坊里的那个阵法是百年前东明观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设,而这位瞎眼道士正是东明观的祖师爷。” 滕玉意脑海里冒出东明观那五个满口胡话的白净道士,五人行事颠三倒四,谁能想到他们的祖师爷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唤无尘子,听说道术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异,自己也受了重伤,撑着一口气把阵法布完,最终一命呜呼,临终前想把此事记载到观里的志异上,奈何两个徒弟并不识字。毕竟瞎了眼嘛,写东西比别人吃力,最后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师兄找到了那份志异,可惜上头写得不甚明白,现在只知金衣公子与尸邪一同被无尘子所镇,这一妖一尸,凶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们见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尸邪早就破阵而出,无迹可寻了。”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你近日出门,记得把我们给你画的符带在身边,还有那把翡翠剑,千万莫离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剑:“这剑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剑吧。对了,你们可听说过‘借命’之类的玄术?”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问这个做什么?” 滕玉意打量他们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亲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游方道士,不知怎么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请教两位道长,世上真有 ‘借命’一说么?” “我们也知道的不多。纵有这种玄术,想来也不是什么正道,师尊和师兄不会多跟我们提的。” 这时有侍女找过来:“阿绝、阿弃,郡主正到处找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悄声道:“滕娘子,我们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点头,沿着来时的小径回花厅。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兰,原来杜庭兰放心不下,带着婢女过来寻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厅,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还有段宁远的姐姐段文茵,都拉着阿娘,一径问你在何处。”杜庭兰挽住滕玉意,“方才静德郡主同你说了什么?” “想是听人说起过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问了几句。” 杜庭兰望着不远处的花厅:“说来也怪,那么多人过来给老夫人磕头贺寿,段小将军却迟迟没露面,不只外头的人,府里的人也在寻他。” 滕玉意笑眯眯道:“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来给老夫人磕头道贺,嫡亲孙子倒不见了。” 杜庭兰左右看了看,压低嗓门道:“我早就想问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对杜庭兰说了一番话,杜庭兰既惊又喜,暗暗点了点头。 两人相伴回了花厅。花厅内灯火如昼,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丛中的一尊佛。 满厅人都在说笑,有人看见滕玉意进来,惊喜道:“来了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迎面走来两位珠玉绕身的妇人,左边那个是段宁远的长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个看着却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远亲。 段文茵笑颜逐开,近前揽住滕玉意道:“可算来了,祖母正问你呢。” 滕玉意含笑敛衽:“给两位夫人请安。” “这就是宁远的那位未过门的娘子?”女眷们络绎上前相见,看滕玉意容貌瑰丽,自是赞不绝口,“这般好模样,满长安都找不到几个,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欢,常把阿玉挂在嘴边。” 这时另有一位眉目威严的妇人从帘后绕过来,瞧见滕玉意,愣了一愣:“这是玉儿吧。” 滕玉意忙道:“给夫人请安。” 这妇人是镇国公府的当家夫人,段宁远和段文茵的母亲,生得英姿磊落,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豪气。 段宁远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随了母亲。 段夫人拉着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欢喜:“听宁远说,那日你们在紫云楼受了惊吓,我让他们送了灵芝到府上去,你们吃了可好些了?” 滕玉意温声道:“多谢夫人美意,只是医官说此时不宜滋补,晚辈不敢随意糟践好东西,暂且都收起来了。” “先清养几日也好,日后有什么想吃的,尽管跟我说。”段夫人拉着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儿。” 滕玉意上前肃拜:“晚辈给老夫人贺寿,祝老夫人福寿绵绵。”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几年不见竟这样高了,过来让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绒和碧螺,二人会意,捧着锦盒走过来。 滕玉意亲自接过锦盒,款步走到段老妇人跟前:“从扬州带来了些绢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欢。” 段老夫人自是高兴,慈爱地看过礼物后,攥着滕玉意的手腕笑叹:“一别数年,这孩子越来越出色了。我这把老骨头近两年总抱恙,我只当活不长了,今晚瞧见你这样出众的小辈,纵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众女眷打趣:“就是这孩子未免太守规矩,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一口一个老夫人,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该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头的上首,听了这话,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 段老夫人脸上的笑意越发和煦:“玉儿都来了,宁远那臭小子呢?说要来给我磕头,怎么还不见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头来了好些贵客,阿弟正忙着招待呢。” 女眷们笑道:“听说府上好事将近了?段小将军莫不是害臊了。” 众人听了越发爱凑趣,段夫人故意板着脸:“玉儿都还没害臊,他害什么臊?” 旋即笑问滕玉意:“你阿爷明日回长安?” 滕玉意颔首:“大约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着滕玉意在东侧坐下,柔声道:“方才你没在这,我们正要跟你姨母商量,两家亲事定了这么久,一转眼你都及笄了,这几年祖母一心盼着你和宁远的喜事,如今你随父回长安定居,宁远即将册封世子,不如早些操办起来,等明日你阿爷回来,你伯父便会登门与你阿爷商议婚事。” 她说这话时嗓门不小,女眷们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兰坐在母亲边上,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她听阿娘说,那晚阿玉在紫云楼借力打力,当场将过错都归咎给了段宁远,不但咬死了要退婚,还找了在场的诸位夫人佐证。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经为段宁远的举动找到了体面的说辞? 她攥紧臂弯里的画帛,当真厚颜无耻。看段家这架势,分明是吃准了玉儿拿不出段宁远和董二有私的确凿证据,有心把过错摘得一干二净。 杜夫人也气得不轻,段家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寿宴,段夫人故意当众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儿不顾两家的颜面断然回拒,旁人难免会觉得玉儿不知礼数,这种目无尊长的小娘子,往后必定遭人指摘,玉儿又没法当众证实段宁远早与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过错也归不到段宁远身上。 可若是玉儿含糊答应,过两日若是再传出两家退婚的消息,外头必定惊异,明明在段老妇人寿宴上答应得好好的,怎么说退亲就退亲?三亲六故知道了,不但会觉得滕家人不守信诺,甚至因此怀疑玉儿的品行也未可知,说来说去,到最后都会成为滕家的过错。 她压着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闪烁了一下,把脸转到一边。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脸上的笑意却丝毫不减。 杜夫人心里油煎火燎,唯恐阿玉被激得上当,堆起笑容就要插话,女儿忽然凑到她耳畔,悄声说了句什么。 杜夫人诧异看向滕玉意,果见滕玉意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滕玉意看姨母会意,满脸关切道:“姨母,你脸色这么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当即抚住额头:“实不相瞒,那日我在紫云楼冲撞了邪物,这两日懒进饮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后陪老寿星说了这么久的话,心里才舒坦许多。” 众人忙夸赞杜夫人温恭知礼,心里忍不住犯嘀咕,杜家为了礼数周全,身子不适也要赶来给段家老夫人贺寿,相比之下,段小将军显得何其失礼。 杜家的长辈都登门了,段宁远连个面都不露,就算在前头待客,总不至于过来请个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觉得乏倦,到偏厅歇息歇息?” 杜夫人谦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寿星,哪有寿星未尽兴,客人先去歇着的道理。说了这么久,怎么没见到宁远?自从我们老爷调回长安,我也好些日子没见过宁远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云楼碰见了,没说上几句话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说到两个孩子的婚事,请宁远过来露个面、说几句话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宁远在前头忙完了就会过来了。” 杜夫人笑着颔首:“老夫人今日是寿星,小辈们磕头祝寿才是头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边,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几个磕头的小公子我也见了,个个规矩懂礼,宁远既是长兄,当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滞。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这几日身子有些不爽利,听说在前头喝了酒,身子难免不受用,兴许怕唐突了长辈,这会正忙着醒酒呢。” 厅里的人眼波闪烁,这话全无道理,祖母过寿辰,段小将军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该强撑着来行礼,否则 “不孝”的名声是摘不掉了。何况段小将军素来康健,怎会说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来的视线,皱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给我找过来。”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过花厅,亲自到外头垂询消息。 就在这时候,以阿芝为首的一群贵女回来了,都是各勋贵王侯的千金,年纪都在十岁上下,平日便常在一处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们方才在花园里斗草斗诗,玩得不亦乐乎,觉得乏累了,才联袂回到花厅。 她们这一进来,顿时芳馥满室,笑语晏晏。 阿芝兴致勃勃走到东侧上首坐下,绝圣和弃智垂头跟在阿芝背后,仿佛察觉花厅里气氛古怪,忍不住抬头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断往门外张望,眼看段宁远迟迟不现身,失望地喟叹:“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无故指责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几句,段小将军该不会是还未消气,不愿过来见我这个长辈吧。” 此话一出,众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纯属误会,当时就把话说开了,宁远感激长辈的教诲,心里高兴还来不及,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来了,早说要来相见了。” 杜夫人笑叹:“说得也是,是我这做长辈的心眼窄了,段小将军名声在外,料着不会如此糊涂。” 说罢再次往门口张望,既然不糊涂,长辈都登门了,他这个做晚辈的为何迟迟不过来请安。 厅堂里的贵客本打算作壁上观,这时也有些看不过去了,祖母在此、滕杜两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将军只顾缩着不露面,着实冷漠失礼,该不会是不满意这门亲事,故意给滕家下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里,本就有那日紫云楼的几位夫人,她们原本就知道段宁远和那个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脸颊通红仿佛在强忍委屈,心里难免气不过。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绍的同袍,第一个忍气扬声道:“那日在紫云楼,段小将军自称饮了酒才犯糊涂,今日酒食刚上桌,段小将军这是又喝醉了?杜夫人身体欠安,杜娘子大病初愈,阿玉连日舟车劳顿,仍结伴前来贺寿。段小将军不来请个安,有些说不过去吧!” 此话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满的女眷也忙应和起来,一时之间,花厅里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颤巍巍道:“大郎不是这样的人,定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快去告诉老爷,让他赶快派人去寻。” 下人们应声去了,回来时只顾摇头,显然一无所获。 花厅里一默,莫非段宁远压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寿,嫡长孙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简直荒唐到极点了。倘若人在府中,却不来给滕家长辈请安,如此欺辱未过门的娘子,换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滕玉意感觉到女眷们同情的目光,对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声罪,恹恹回到姨母身边,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间,三个人心怀默契,或是含泪不语,或是怒容满面。 诸人面露不忍,这境况委实太尴尬,宾主都不知如何是好,门外突然喧沸起来,下人欣喜若狂进来报信:“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段宁远大步走进来,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进来就单膝跪地:“孙儿来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释重负,连笑带骂:“来得这么迟,白叫人担心这么久!跑到哪去了?到处寻不见你!今日这顿打先记着,明日叫你阿爷给你补回来!” 段宁远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朗声道:“孙儿该罚。为了今日,孙儿特地给祖母准备了一份寿礼,怎知小人们粗手粗脚,把外头的妆花锦弄脏了,孙儿怕污了祖母的眼,命他们重新换一块,因那种颜色的妆花锦长安少有,一来一去就耽误了些工夫,孙儿怕挨罚,亲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过眼,就少罚孙儿几板子吧。” 说话间身子不经意抖动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说得怪可怜见的,横竖躲不了一顿打。杜夫人和玉儿在那头,你还没瞧见么?只管跪着做什么,还不赶快过去请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儿高高兴兴来给祖母贺寿,无故被你晾在一边,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儿赔个罪,我头一个不饶你。” 段宁远这才转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辈给夫人赔罪。晚辈因事来迟,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挤出笑容:“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段宁远又转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是我怠慢了娘子,还望娘子宽恕一二。” 滕玉意侧身避了一礼:“段小将军言重了。” 段老妇人和段夫人笑容满面地看着二人,段宁远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这动作几不可见,很难让人察觉,然而却躲不过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动声色垂下眼睫。 段宁远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痒痒虫上身了还敢露面。 估计段宁远此前已经苦苦支撑一阵了,实在说不过去才硬着头皮出来见客。 不出来见客,便是不孝骄狂。 出来见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比起损坏自己的名声,一身奇痒又算什么。但段宁远如果能一直撑下去,蔺承佑岂不是白吹了牛皮?此虫的诨名既是【叫你生不如死-痒痒痒开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并不心急,且看段宁远能忍多久。 段宁远行过礼后,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说话,哪知刚一迈步,身子陡然又动了一下,这一回动作太大,惹来众人的瞩目。 段宁远暗暗紧咬牙关,云淡风轻吩咐下人:“先把礼物奉给祖母。” 众人张望一晌,只当自己眼花,刚要挪开视线,段宁远禁不住又搐动了一下。 这回连杜夫人和杜庭兰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么了?” 段宁远长身玉立,腰板笔直,即便到了这种时候,这种青松般的风度依然让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强笑道:“无事。” 然而说话这工夫,他眉毛又是一跳,仿佛奇痒难忍,一不小心做了个鬼脸,不等他调整好表情,脖子不经意一歪,像是要止痒一般,他咬牙切齿蹭向自己衣领。 此举甚为失礼,简直像田舍奴所为。 众人益发觉得古怪,段宁远似乎顾不上打招呼了,仓皇就往外走。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不明就里,眼看段宁远举止古怪,自觉颜面尽失,齐声断喝道:“大郎!” 段宁远走了两步,脚步忽地一刹,猛然抬起胳膊,没命地往后抓去,这举动已经近乎失态了,不少女眷惊讶失声,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宁远浑身发颤,试图控制自己,然而头上冷汗淋漓,表情也极为痉挛。 众人惊讶得无法动弹,几位去过紫云楼的夫人想起当日的一幕,骇然道:“这不是董二娘那日中的痒痒毒吗?” “董二娘?” 杜夫人趁机道:“我就说为何看着这般熟悉,这就怪了,董二娘身上的毒,怎会跑到段公子身上?” 花厅里炸开了锅。 “痒痒毒?何谓痒痒毒。”有人问。 “就是一种会让人发痒的虫子。” “董二娘又是谁?”另一拨人问。 “董二娘是万年县董县令的二千金,上巳节那日,她装病诓骗成王世子的六元丹,被成王世子当场识破,至今关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她身上就被投了痒痒虫。” “啊?董二娘既在京兆府的大牢,段公子为何会染上此毒?” 大伙的议论声中,段宁远身上一时冷一时热,每个毛孔都刺刺麻麻。 他痒得钻心,痒得无法遏制,汗水啪嗒啪嗒滚落下来,肢体也忍不住抽搐,想离开花厅,无奈腿上每一块肌肉都在发颤,浑不听他使唤。 他心中震恐,董二娘这几日在狱中备受折磨,他因不愿授人以柄,未曾找过蔺承佑,却因不忍董二娘受苦,接连找了几位医官替她诊视。 医官想了许多办法,都说董二娘的毒无药可解,而且会传人,接近时需加倍小心。 这话他记在心里,这几日未尝与董二娘碰过面,究竟何时染上的此毒?!自己竟全不知情。 正胡思乱想,忽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他五感较常人敏锐,咬牙抬眸看过去,对面一位小娘子正惊慌地望着自己,这女子身穿绿萼色襦裙,生得雪肤花貌。 段宁远怔了一怔,订亲时年纪尚小,他连滕玉意的长相都未看清,之后她去了扬州,两人连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几年下来他对滕玉意的印象早就淡了。 适才行礼,他连头都未抬,想不到滕玉意容色这般殊艳。 刚才那两道冰冷的视线是她的么?他心中起疑,但滕玉意面上的惊慌简直天-衣无缝,委实瞧不出破绽。 思量间,他手臂已经不受控制抓向前襟,段夫人和段文茵见段宁远如此失态,愈加惶惑不安:“快去禀告老爷,说大郎病了,让老爷赶快找医官上门看病。” 段老夫人毕竟见惯了大风大浪,当即颤声道:“对对对,哪来的什么痒痒毒,这分明是身子不舒服,大郎小时候得过风疾,怕不是身上长了风团。” “正是风团!”段文茵忙接话,“听说这病甚为恼人,痒起来正是这副模样。” 哪知滕玉意冷不丁开口:“风团禁不住风吹,花厅里窗屉都开着,段小将军再在厅里待下去,恐会痒得更严重。” 段夫人和段文茵被这话一提醒,慌忙奔过去搀扶段宁远。 段宁远摇了摇头忙要后退,然而迟了一步,段文茵虽然及时缩回了手,段夫人却搀上了儿子的胳膊。 段宁远使出浑身力气推开段夫人,厉声道:“阿娘,别、别碰我。” 段夫人心中一震,没等她弄明白怎么回事,胳膊爬上来一股异感,痒得她一个哆嗦,有了第一下,自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段夫人功力远远比不上儿子,一旦发作起来,远不如儿子能隐忍,她脸上的肉开始抽动,四下里到处抓挠:“痒、痒、痒。” 众人骇然,还未弄明白段小将军是怎么回事,段夫人转眼就癫狂起来,风团不会传人,这分明就是毒虫! “这就是痒痒虫!”几位侯夫人惊慌失措,“董二娘那日就是这副模样,成王世子说过此毒会传人,叫宫人们别碰董二娘,你们瞧瞧,段夫人才碰一下就被染上了。” 众人听了这话,既惊讶又不解:“但依你们所说,当日在紫云楼的人那么多,除了董二娘没人染上此毒,为何才过几日,段公子会突然被染上?” “那就不知道了,这虫子又不会乱跑,被染上总归要有个缘由。” 段宁远脸色越来越难看,段家几位女眷听得哆嗦不已,好好的寿宴闹这么一出,老脸都丢尽了。 说话这工夫,段家母子扭动得愈发激烈,下人们惟恐被沾染,潮水般退散开来,偌大一座花厅,只剩下苦痛挣扎的段氏母子。 24、第 24 章 段文茵心神俱乱:“这毒虫只有成王世子有, 大郎,你这几日是不是同成王世子打过交道?” 杜庭兰跟滕玉意对了个眼,到了这地步还妄图帮弟弟撇清跟董二娘的关系,这话的意思是说蔺承佑暗算段宁远?那也要看蔺承佑肯不肯担这罪名。 果见阿芝郡主睁大圆圆的眼睛:“夫人是说我哥哥给段小将军放的虫?” 段文茵呆了一呆, 忙笑道:“郡主千万别多心, 我是说这虫子既在青云观养着, 难免跑出来一两只,宁远与世子打交道的时候, 不小心沾上也未可知。” 阿芝不高兴了, 扭头看着身后的绝圣和弃智:“我也不懂道术,你们自己替哥哥说吧。” 绝圣和弃智早想开口,又怕暴露自己,既然静德郡主亲自拆穿了他们的身份,那就不用再顾忌了。 弃智照实说道:“永安侯夫人的话恕贫道听不懂,此虫虽是青云观之物,但师兄从不会无故将其释出, 那日用这法子对付董二娘,是因为她连累了紫云楼一干人却不肯说实话, 假如随随便便就会染上虫,宫里宫外不知多少人遭罪了,可迄今为止,长安城染上此虫的不超过五个,而且全都是有缘故的。” 绝圣绷着脸:“没错,别说我们师兄弟近日压根没见过段小将军, 就算真见过,段小将军也断无机会染上毒虫。” 宾客们的面色更尴尬了,这话说得够明白了, 段宁远怎样染上的自己知道,休想赖到成王世子头上。 弃智又道:“痒痒虫喜欢体热健壮的少年男子,遇到更好的宿主,往往会舍弃旧宿主,看段小将军这情状,应该是把原宿主的痒痒虫都引到自己身上来了。长安城现下只有两个人染了毒虫,段小将军究竟是从何处得的,到京兆府的大狱看看就行了。” 段宁远身在炼狱,神智却并未完全丧失,听了这话反倒镇定了几分,他与董二娘已经好几日未见面了,染毒不会是从她身上染的,绝对另有途径。 只要董二娘身上的毒虫仍在,反能维护彼此的名声。 他踉踉跄跄地挣扎,咬牙吐出一句话:“我……我与那个董二娘素不相识,就算身中毒虫,也绝不会是从这人身上染的。” 段文茵听了这话,忙冲几位管事使眼色:“趁各位长辈都在,你们赶快派人去京兆府瞧瞧,确认了就回来禀告,也省得宁远蒙受不白之冤。” 下人正要领命而去,却听阿芝道:“等一等,记得把各府的下人都带上做佐证。” 段文茵和段老夫人脸上火辣辣,她们早就疑心宁远的毒虫是被董二娘染上的,就算要去京兆府确认,也随时预备叫底下人隐瞒真情。 哪知阿芝郡主为了不让哥哥平白背黑锅,竟让各府都派人去,如此一来还如何及时遮掩,她们下意识就想阻挠,可这样做未免也太心虚。 转念又想,宁远方才说得那般坦荡,还主动提议去京兆府察看,想他对自己这几日的行踪比她们更有数,没准这毒虫真不是从董二娘身上染的。 于是不再阻拦,忙也顺声应了。 “你们同段家的管事一道走。到了京兆府仔细瞧瞧,早些回来禀告。”阿芝说话时托着腮,神色却很认真。 众人说话这当口,段氏母子发作得更加凶了,两人都状若疯癫,一个劲地抓挠自己,再不解毒的话,早晚会把自己抓得一块好肉都无。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看在眼里,心揪成一团,段文茵心疼阿娘和弟弟,情急之下道:“小道长,方才我言辞不当,望道长切莫往心里去,先不论大郎是怎么染上的毒虫,既是青云观之物,能不能请道长尽快帮忙解毒。” 绝圣和弃智摇摇头:“药粉被师兄锁起来了,只有师兄能取用,就算我们马上赶回观里,也没法施救,为今之计,只能把师兄找过来亲自解毒。” 段老夫人眼睛一亮:“两位道长能否告知老身,世子现在何处?你们几个快准备犊车,让老爷亲自去请世子。” *** 花厅里的事很快就传到了前头,段家人为了顾全体面,一度想将段宁远和段夫人移到内院。 怎奈段宁远和段夫人饱受折磨,每迈出一步,连皮带肉都在抖动,别说去内院,连走出花厅都是妄想。 下人们只好找了根绳子,打算把二人捆住再说,却因畏惧那毒虫迟迟不敢上前。 段家人没法子,只能封闭花厅,改而将众客延请到中堂。 好在段家治家手腕了得,中堂转眼就张罗起来了,宴席堪称水陆毕陈,伶人们络绎在堂前献艺。 客人们既怕失礼,又想知道段家究竟如何收场,除了少数几个告辞而去,大多数都留下来饮酒作乐。 男宾坐在东堂,女眷坐在西堂,中间用几扇阔大的六曲螺钿花鸟屏风隔开,既能共同宴乐,又不至于失了礼数。 滕玉意和杜庭兰坐在段老夫人的下首,两人胃口都不错。 杜庭兰不善饮酒,便专心致志用膳,滕玉意倒是慢悠悠饮了好些酒,段家自酿的菖蒲酒不错,喝下去只觉芳馥盈口,众客人一边用膳,一边竖着耳朵等静德郡主派去的下人回来。 每当庭前有下人出入,众人眼神就有变化,忽有人道:“来了,来了。” 下人一溜烟跑到段老夫人跟前:“老爷请到成王世子了,世子刚下马。” 中堂前传来说话声,很快镇国公引着蔺承佑王进来了。 镇国公是出了名的儒将,年过四十,威严高昂,他身边那人穿件碧天青色圆领襕衫,腰间束着白玉带,懒洋洋的透着几分恣意之态,不是蔺承佑是谁。 镇国公声如洪钟:“实不想叨扰殿下和世子,只是这听说毒虫只有世子能解,老夫只好舍下老脸去寻世子了。” 蔺承佑道:“国公爷何出此言,府上老夫人做寿,就算没有段小将军的事,晚辈也该过来道声贺。” 静德郡主开心地迎出去:“哥哥。” 绝圣和弃智忙也跟上。 蔺承佑看着阿芝:“好玩么?” “好玩极了。” 蔺承佑哼笑一声,他一整日都忙着找寻妖异的踪迹,听说阿芝从宫里跑出来,担心妹妹遇妖,急将绝圣和弃智都派过来,眼看妹妹浑然不觉得自己莽撞,他故意叹了口气:“看来你也大了,都会自己出来寻乐子了,往后不用哥带着你玩,自己找人玩吧。” 静德郡主知道哥哥怪她擅自出宫,嘴里嘀嘀咕咕道:“我就要哥哥,别人怎么能同哥哥比。” 镇国公笑道:“郡主跟世子越来越像了。” 蔺承佑摸摸阿芝的头,抬头看向中堂:“府上老夫人在席上么,晚辈想过去给老寿星说声高寿。” 镇国公不胜荣幸:“待会世子帮犬子解完毒,若是不忙,务要赏光喝杯酒再走。” 段老夫人见蔺承佑过来,不敢慢怠,忙颤颤巍巍起身:“快给世子奉座。” 蔺承佑笑着行礼:“晚辈向老寿星讨杯酒喝。” 他这一露面,席上早有几位贵女脸色泛起了红,也不知醉了还是害羞。 段家女眷自觉脸上有光,忙让下人给蔺承佑斟酒,嘘寒问暖,好不殷勤。 寒暄了几句,蔺承佑装作不经意朝段老夫人身后的女眷席上扫了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心里冷笑了一声。 滕玉意才喝完一盅酒,抬眸就碰上蔺承佑的视线,她满脸都写着“疑惑”二字,缓缓放下酒盅。 绝圣和弃智在旁看得一愣,师兄看滕娘子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思来想去,忽然脑中一炸,滕娘子上回从他们这骗走了一包痒痒虫和药粉,师兄该不会是怀疑滕娘子干的吧。 两人狐疑地瞟向滕玉意,如果真是滕娘子捉弄段小将军,她怎能如此泰然,而且先前在花厅里,滕娘子看着那般惊慌,分明也被吓坏了。 照他们看,段小将军之所以染毒,明明就是因为去狱中看过那个董二娘嘛。 镇国公引着蔺承佑出了门:“人在园子里的花厅,世子请随老夫来。” 蔺承佑到了厅外,突然在台阶上停步,随后屈指成环,呼哨一声。 屋檐上蓦地出现一道暗影,一跃从房梁上纵下来。 那东西行动起来风驰电掣,跃到阶前的光亮处,露出油光发亮的黑色背毛。 众人惊呼,原来是一只矫捷的小猎豹。 女眷们诧异过后,含羞交头耳语,成王世子还真是玩性不改,这东西平日狩猎时带着正好,哪有带入内宅来玩耍的。 小猎豹绕着蔺承佑的衣袍转了一圈,嗷嗷呜呜发出几声低吼,震得庭院里的花草簌簌作响,随后伏低身子,把爪子搭在蔺承佑的衣袍上。 滕玉意看得忘了手中的酒盏,不知蔺承佑怎样训练的,能叫这样的猛兽对自己俯首称臣。 蔺承佑笑着对镇国公道:“我今日身上没带药粉,赶回观里太麻烦,只能凑合让它帮着解毒了。” 镇国公点点头:“记得这是当年僧伽罗国进贡的灵兽,圣人看世子喜欢,把它送到成王府了,老夫只知道这东西灵力非凡,却不知它还会解毒。” 静德郡主从腰间取了一粒荔枝脯丢给小黑豹:“赏你的,吃吧。” 小黑豹把爪子往前一伸,很嫌弃地拨开那粒荔枝脯。 静德郡主气得跺脚:“俊奴,你怎么又冲我使小性子。哼!” 蔺承佑蹲下来揪了揪俊奴的尖耳:“阿芝喜欢你,你就赏脸吃一粒吧。” 小猎豹一双碧目微微眯起,无限依恋地蹭了蹭蔺承佑的掌心,等它转过头来,依旧不肯瞧那颗荔枝脯。 蔺承佑道:“喂,阿芝可是我妹妹,你这样我很没面子啊。” 俊奴嗷呜一声,凑近嗅了嗅荔枝脯,慢吞吞吃了。 镇国公看俊奴准备好了,趁势引着蔺承佑往后院走:“方才有人说宁远是被某位小娘子染上的,此话当真荒唐,犬子与那位小娘子素无交集,无缘无故怎会染上?何况犬子虽无状,但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之人,依老夫看,只能是从别处染的。” 蔺承佑脚步一顿:“国公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镇国公叹息:“就怕有歹人为了栽赃犬子,故意做出鬼祟之举。老夫斗胆问一句,青云观最近有没有丢过毒虫?” 滕玉意不紧不慢放下酒盅,她早把一切都提前想好了,就算蔺承佑故意把她扯进来,她也有法子应对。 绝圣和弃智的心却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如果师兄把滕娘子弄虫子的事说出来,滕娘子可就说不清了。 好在阿芝郡主已经派人去京兆府了,只要确认董二娘身上的毒虫不在了,那就说明段小将军身上的毒虫是从董二娘身上染的。 唉,那些人怎么还不见回来,真让人着急。 两人一眼不眨地望着蔺承佑,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 蔺承佑余光瞥了瞥女眷席,突然笑了一下:“国公爷小瞧我们青云观了。就算有人想偷虫,也得能进我青云观的大门不是?最近我们观里可是一只虫都没丢。” 镇国公脸色一僵。 蔺承佑率先往前走:“先给尊夫人和段小将军解毒再说。” 一行人刚要去花厅,那帮被派去京兆府的下人回来了。 领头的宫人径直走到静德郡主跟前:“郡主。” “瞧好了吗?”静德郡主好奇地问,“董二娘身上的毒虫还在不在?” 众人纷纷将耳朵竖起,段老夫人和段文茵屏息凝神,镇国公停下脚步,肃容看向那下人。 下人摇了摇头:“不在了,董二娘晚间喝了一大碗粥,精神好了许多,也没再呼痒了。” 阿芝又问同去的各府下人:“你们也去瞧了,果真如此么?” “回郡主的话,确认过了,董二娘身上的毒虫的确不在了。” 静德郡主满意地点点头,蔺承佑意味深长瞟了眼滕玉意。 席上的人眉来眼去,段小将军和董二娘的事他们早有耳闻,只是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这回看段家还有什么可说的?这虫子厉害归厉害,但一向只有亲密接触过的人才会染上,这边段小将军刚发作,董二娘就见好了,段小将军的毒虫从何处来的,还用猜么。 中堂里顿时针落可闻,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脸上表情像裂开了似的,慢慢难看到了极点。 镇国公身子惊愕一晌,怒不可遏道:“这孽子!” 25、第 25 章 镇国公虽说颜面扫地, 但因急着给妻儿解毒,仍腆着老脸把蔺承佑请往后院去了。 镇国公和蔺承佑一走,中堂再次热闹起来,鼓声急如骤雨, 胡人们在阶前跳起了胡旋舞。 舞步妖娆绚丽, 渐渐旋转如飞, 可惜无论主人还是客人,都无心赏鉴眼前的美景。 诸人都在心里揣测, 段家今晚是收不了场了, 段小将军欺人太甚,明明有婚约在身,背地里却与董二娘绸缪缱绻,而且为了不让董二娘受苦,情愿把毒虫引到自己身上。此事传扬出去,别说滕绍这等国之重臣,哪怕寻常门第都会觉得是奇耻大辱。 滕玉意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同情目光, 黯然放下酒盏,默默以手支额。 杜庭兰痛心道:“阿玉, 是不是不舒服?” 滕玉意恹恹地:“喝醉了有些头昏。” 杜夫人沉着脸起了身,近前搀扶滕玉意:“好孩子,我们走。”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猛然回过神来,杜夫人和滕玉意这一走,两家再无转圜的余地,今晚席散后, 段家必定迎来满长安的议论和指责。 段老夫人颤动着抬起手,冲身旁的段家女眷道:“快、快劝住杜夫人和玉儿。” 段家女眷强打起精神,纷纷围上去抚慰道:“夫人先别急着走, 玉儿喝醉了酒,这时出门难免呛风,不如到旁室歇一歇,等酒醒了再走。” 杜夫人冷笑道:“不必了,玉儿高高兴兴来给老夫人贺寿,怎料一再受辱,她是个心善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肯说,先前为了顾全两家体面一再隐忍,无奈有人欺人太甚!!!” 她忍着气冲席上敛衽一礼,掷地有声:“今晚的事各位可做个见证,待明日玉儿的阿爷回来,一切当有个公断。” 众宾客心里都明镜似的,哪怕不能公然附和,也都暗自点头。段小将军做出这样的事,任谁都没法替段家圆场。 段家女眷拦不住,灰头土脸看着杜夫人离席。 杜夫人领着滕玉意和杜庭兰走到段老夫人案前,恭敬道:“老夫人保重。玉儿身子不适,晚辈也还未大好,叨扰了一整晚,这就带孩子们告辞了。” 段老夫人颤巍巍推开婢女,亲自拽住杜夫人的手。 “夫人且按耐,大郎的品性如何,做长辈的心里都清楚,今晚之事乱如丝麻,其中说不定有误会,何不等大郎解了毒让他亲自向玉儿解释?要真是他犯糊涂,老身绝不姑息,一定亲自打死此獠!” 她说着顿了一下,泪光闪烁,语调轻颤:“老身病痛难捱,早盼着这两个孩子结亲,今晚就这样散场,两家难免遭人议论,并非老身要护短,只是天造地设的一桩姻缘,错过了何处再寻?真要退了婚,对两家都没有好处。” 杜夫人暗啐一口,都到了这地步,还指望玉儿委曲求全。 “老夫人这话,恕晚辈听不明白。”她含笑道,“何谓‘对两家都没有好处’?犯错的是段小将军,又与滕家和玉儿什么相干。今晚原本抱着一丝希冀,只盼着其中有误会。如今事实摆在眼前,还有什么话可说?说实话,滕杜两家都是厚道人,一向做不出瞒心昧己的事,今晚做到这地步,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老夫人偏疼儿孙没错,但自家孩子的错需自家担待,外人不想担待,也担待不起。外头风大,老夫人请留步。”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被这话活活哽住,眼睁睁看着杜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离席。 这边杜夫人刚到门口,男宾席上也有人离席了,到阶前的灯影中一站,却是杜裕知父子。 席上的宾客神色一凛,杜裕知虽然脾气孤拐,但素有清高直谏的好名声,诸人纵是不喜他的臭脾气,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正直敢言。 杜裕知领着儿子过来给杜老夫人道:“老夫人,杜某本该陪席,眼下却不得携妻孥先告辞了。另有一言,想请老夫人转告段小将军:君子行走世间,当俯仰无愧。行差踏错不怕,改恶从善即可,最忌毫无担当,一味掩过饰非!” 说完这番话,杜裕知叉手作揖:“言尽于此,老夫人保重。” 杜绍棠面无表情冲老夫人磕了个头,起身随父往外走。 段老夫人张嘴望着杜家人离去的背影,突然捂住心口,软软地往后一倒。 女眷们大惊失色,惶然拥上前:“老夫人!” 段文茵急声道:“祖母素有心疾,这是犯病了,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尚药局请余奉御。来,快把老夫人扶到内室去。” 中堂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杜绍棠和杜夫人原本走得决然,谁料老夫人说犯病就犯病。 杜夫人心里暗恨,万没想到段老夫人为了给自家圆场,连这一招都使出来了,想是打算用这手段拖住她们,再软言好语劝玉儿打消念头,料着玉儿年轻皮薄,糊弄起来也容易。只要玉儿肯原谅段宁远,外人自然不好再多事。 只恨她明知如此,偏生又走不得,今日老夫人高寿,眼下又骤然发病,若是不顾离去,未免太糊涂失礼。 正不知如何是好,滕玉意松开杜夫人的胳膊,作势要过去探视段老夫人,不料还未上台阶,她脚下一趔趄,一下子也昏了过去。 “阿玉!”杜庭兰急趋上前。 杜夫人忙也冲上去搀扶:“玉儿!” 望见滕玉意惨白的脸色,杜夫人吓得心直抽抽:“我的好孩子。这是气血逆行昏过去了,凶险得很,快备车回府。” 杜裕知父子急得跺脚,混乱中找来肩舆。 一时之间,女眷们忙得不可开交,顾了这头又去顾那头,比起段老夫人那红润的气色,滕玉意才像真患了病,诸人七手八脚着将滕玉意搬上肩舆,段老夫人那头反而无人问津了。 段老夫人躺在榻上哼哼,但众女眷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转移到滕玉意身上去了,除了段家自己的小辈,几乎没人顾得上老夫人。 段文茵执意拦着滕玉意的肩舆:“夜风甚紧,回去这一路玉儿的病情恐会加重,已经去请奉御了,何不先让奉御给玉儿看过再走。” “多谢夫人美意,不过不必了。”杜庭兰面色淡淡的,一味催促下人起轿,“阿玉这几日的药都是现成的,不便临时改方子,刚才急怒攻心昏过去,急需回府服药,玉儿的面色夫人也瞧见了,再耽搁下去恐会变重。” 段文茵有心再拦,陡然察觉周围投来的复杂目光,只好硬着头皮笑道:“这话也是,快送阿玉出府。” 上了犊车,杜夫人忧心如焚,一边替滕玉意掖被子,一边仔细察看滕玉意的面色,哪知犊车刚启动,滕玉意就一骨碌爬起来了:“姨母,阿姐。” 杜夫人瞠目结舌,杜庭兰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娘,阿玉是装的。” 杜夫人半晌才回过神来,狐疑地搓了搓滕玉意的脸颊:“装的?” 滕玉意笑嘻嘻道:“搓不下来的,得用专门的药粉洗。” 杜夫人回嗔作喜:“你这孩子,吓死姨母了。这是何药?你从哪弄来的。” “来前让程伯备的,方才老夫人装病的时候,我趁人不注意抹在脸上。” “装得这样像,连姨母都骗过了。” 滕玉意摆摆手:“欸,比不过段老夫人,她老人家白眼说翻就翻,谁见了不得信以为真。” 杜庭兰忍笑道:“段老夫人想是不甘心段宁远名声有污,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还好阿玉机灵。你们没瞧见段家那些女眷的脸色,个个像开了染坊似的。” 杜夫人啐道:“段家世代功勋,外头瞧着体面,谁知里头已经如此不堪,要不是玉儿准备周全,退婚的过错说不定全都推到玉儿身上去了,今日请的人又多,士庶勋贵都有,这一出闹得这样大,我瞧段家怎么收场!” *** 滕玉意筹谋了这几日,终于了却了最大的一桩事,当晚回到滕府,睡得极其酣甜。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不肯起:“春绒、碧螺,什么时辰了。” 春绒和碧螺喜气洋洋进来:“娘子该起了,都过了午时了。” 滕玉意霍然睁开眼睛:“你们怎么不叫我,阿爷回长安了吗?” 春绒笑道:“老爷连日行军,天不亮就回了府,叫婢子们别吵娘子,用过早膳就去镇国公府退亲了。” 滕玉意怔了怔,赶忙掀被下床:“把程伯请到中堂,我有话要问他。” 梳洗完往中堂去,程伯穿着一身簇新赭色团花短褐,脸上隐有喜色。 滕玉意边走边打量程伯,程伯虽不像端福那样常年面无表情,但一贯老练沉稳,突然这样高兴,定是因为阿爷回了长安。 “娘子起了。”程伯满面春风迎过来,“老爷早上回了府,娘子估计知道了。” 滕玉意故作惊讶:“程伯,你该不是为了迎接阿爷,特地换了身新衣裳吧。” 程伯低头看了看,笑呵呵地说:“杜夫人早上令人送来的,说娘子托她们给老奴和端福做衣裳,只因不清楚老奴和端福的身型,先送了一套过来让老奴试试,老奴试了颇合身,听说是娘子的意思,便穿来给娘子瞧瞧。” 滕玉意笑着点点头,程伯办起事来,方方面面都想的细致周全。 新衣裳一上身,她这个主人高兴,送礼人高兴,阿爷回来看到府中下人精神焕发,自然也高兴。 “很好,很好。”她笑得合不拢嘴,“还是鲜亮的颜色更衬我的程伯。” 程伯心知滕玉意心里高兴,笑着摇头道:“娘子,你就别打趣老奴了。” 滕玉意坐到石桌边,含笑问:“段家有消息么?” 程伯正了正脸色:“昨晚之事闹得满城风雨,坊闾街曲都在议论段小将军和董二娘的事,今日老奴出门打听,连百戏的本子都写出来了。” “哦?”滕玉意益发来了兴致,“都写的什么?” “不过是些浓词艳曲,说出来怕污了娘子的耳朵。” 滕玉意啧啧摇头,长安城落第的儒生多,为了维持生计,常编些艳曲志异来售卖,估计这帮人正愁没有现成的才子佳人来编故事,段宁远与董二娘这对苦命鸳鸯就跑出来现世了。 兴许过不了多久,这些人便会以段董二人为原型编出十套八套百戏出来,到那时候街衢巷陌,茶余饭后,处处有人传颂这段佳话。 她兴致勃勃:“接着说。” “今晨京兆府正式开审董二娘的案子,不巧狱吏又在董家的管事娘子身上搜出了一些物件,一查都是段宁远早前买的,加上昨晚的事,两人有私情可谓板上钉钉了。早上镇国公上朝,本来要奏请段小将军册封世子的事,因为出了这样的事,镇国公自觉颜面尽失,也就没好意思再提。今早老爷上门退亲,镇国公当着老爷的面把段小将军绑起来重重打了一顿,听说骨头都打断了,任凭老夫人和夫人哭天抢地,也不许医工上来诊视。” 滕玉意道:“阿爷怎么说的。” “老爷一言不发,在堂前看着镇国公打完段小将军才说话,退了与婚书,还要回了答婚书,末了连盏茶都未喝就走了,镇国公说自己无颜面对老爷,一路送到府外,还说好好的一桩姻缘,硬叫孽子给葬送了。” 滕玉意想了想又问:“董明府听说也不是什么贤善之辈,女儿名声尽毁,董家难道就没有半点动静?” “怎会没有。今早董明府带人去镇国公府闹了一场,董家的老夫人也在其中,董明府只垂泪不说话,老夫人却当场闹将起来。说她家二娘一向规矩懂礼,定是段小将军纠缠二娘污人名声,还说镇国公府若不给个交代,她便要吊死在镇国公府的门前。” 滕玉意差点没笑出声,董二娘还在狱中,受过杖刑双腿必定留下毛病,如今又因与段宁远有私情闹得满长安皆知,来日出了狱,自是无法再攀扯中意的婚事。董家好不容易养出个才貌双全的女儿,又怎甘心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必定缠死镇国公府。 纵算镇国公府想挟权倚势,但董明府也有官职在身,段家若是不想让段宁远再背上个始乱终弃的恶名,便不敢随意处置此事。 看来两家官司还有得打。 滕玉意心情益发见好:“阿爷什么时候回府,让人准备些酒食,我要给阿爷洗尘。” 程伯惊讶万分,打从扬州回来,他就觉得娘子对老爷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虽说依旧很少提起老爷,但偶尔提到时,至少不像从前那样冷漠生硬,这回娘子居然要主动给老爷接风洗尘,更叫人喜出望外。 他忙藏好眼底的喜色:“圣人把老爷叫到宫里去了,老爷头先令人送话回来,说今晚不知何时能回府,叫娘子早些歇下。” 滕玉意有些失望:“好吧,要不干脆令人备车,用了午膳我去杜府。” 程伯应了,拿出一份泥金帖子:“对了,这是早上静德郡主让人送来的。郡主要在成王府举办诗会,邀娘子和杜娘子赏光前去一聚。” “静德郡主?”滕玉意奇怪,今生她与阿芝连句话都未说过,阿芝怎么突然想起来邀请她了。 程伯道:“静德郡主的下人说,昨日郡主就想结识你,哪知镇国公府临时出了乱子,郡主也就没顾得上相邀。” 滕玉意接过那份帖子,帖子上的字迹大概是阿芝自己写的,秀雅归秀雅,但力道仍有不足。 不知是纸还是墨里羼入了香料,帖子一展开,清冷异香幽幽浮上来。 滕玉意对香料也算有些心得,一时也闻不出这香的来历。 程伯道:“听说静德郡主小时候憎恶诗文,诗会是成王妃替郡主张罗的,请了国子监的老夫子在场,几乎每半月就要举办一回,都是些善诗文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清雅有趣值得一去。娘子,你初回长安,往后免不了与各府走动,既是静德郡主相邀,娘子不便推却。” 滕玉意嗯了一声:“不知这诗会要办到什么时辰。” 万一阿爷早早回府,她却不在府中…… 她想了想道:“先不急着回贴,去宫里问问消息,看阿爷大约何时能出宫,顺便帮我打听这回去诗社的都有什么人,最好尽快弄份详尽名单来。” 程伯下去安排。 滕玉意自行回到内苑,坐到桌前展开一幅卷轴,令春绒研了墨,提笔写写画画。 程伯过来回消息的时候,滕玉意刚画好一幅画。 “回娘子的话,这次诗会邀的人不少,除了喜欢诗墨的各府千金,还有好些久负盛名的文豪才子。”程伯说着,令春绒把一卷名册交给滕玉意。 滕玉意接过,一眼就扫到排在前列的三个字,卢兆安。 没想到阿芝的诗会竟邀请了这个小人。 “你派人去卢兆安处取阿姐的信件,可取到了?” 程伯忙道:“小人派人跟了几日卢兆安,本来要下手,可就在昨晚,突然有另一拨人也开始盯梢卢兆安,下人尚未弄明白对方底细,决定先按耐一两日。” 滕玉意狐疑道:“会不会是蔺承佑派去的?姨父昨日才把阿姐去林中见卢兆安的事告诉了蔺承佑。” “老奴暂不敢确定。” 滕玉意沉吟,阿芝郡主的诗会突然邀请卢兆安,会不会与此事有关。 “好,这诗会我去定了,今日我先去会会那个卢兆安。备车备车,去杜府接表姐,端福骨伤未愈,让霍丘跟着吧。” “娘子不等宫里的消息了?” “明日再给阿爷接风也使得。” 滕玉意边说边思量,这诗会既是在成王府举办,为了防止蔺承佑找她麻烦,最好再多做些准备。 “对了,成王府不会准许外人带护卫进府,霍丘太高壮,你在护卫里挑两个骨骼纤细的,让他们扮作我的随身婢女入府。” 程伯一愕:“府里这样的护卫倒是有,但就算身量纤细,也是一副粗相,遇到细心些的,一眼就会穿帮。” “今日来不及细细挑了,你先让他们临时应付一下,嘱咐他们不要开口说话即可。” 程伯心下纳罕,但还是应了:“老奴交代下去。” 滕玉意低头看了看自己刚才画的画,将其捧起来递给程伯:“程伯,你可见过画上这个人?” 程伯接过画卷,见是一位披着乌黑斗篷的人,奇怪这人连脸都未露,身上却莫名散发出一种森冷可怖的气息。 他仔仔细细看了许久,末了摇摇头:“没见过,此人单单只有这件斗篷么,有没有旁的辨识物?” “没有。”滕玉意叹气。 “他身上这件斗篷的料子呢,是皮料还是毡料?” 滕玉意暗忖,皮料论理有光泽,当晚月光如昼,那人身上的斗篷却灰扑扑的。 “应该不是皮料。有点像毡料,不过里头缝着裘皮也未可知。” “娘子可瞧见了此人的袜舄?” “没瞧见。”滕玉意起身踱步,“不过此人年纪应该不是很大,因为动作很轻捷,身量么,大概比端福要高半个头。从即日起,你找人日夜打探画上人的消息,只要见到此人的行迹,马上给我回话。” 程伯并不多问,卷起画轴收入怀中:“老奴这就着人去办。” 滕玉意正色道:“程伯,这件事得你亲自来做,这个人非常危险,切莫打草惊蛇。” 程伯怔了怔,抬眼看滕玉意面色凝重,缓缓点头道:“老奴知道了。” *** 下午滕玉意拾掇好出门,门外果有两名护卫候着了,都穿了石榴襦裙,扮作侍女的模样。 滕玉意绕着两名护卫走了一圈,勉强算满意,便让他们另乘一车跟在她的车后。 到杜府接了杜庭兰,姐妹两个便在车里闲聊。 “听程伯说,卢兆安如今也算长安的名人了,人人都说此子风骨奇秀,日后定为良相。郑仆射素来爱才,尤其对卢兆安青眼有加,夸他文章秀逸,有意将二女儿许给卢兆安,听说只等着吏部的选考结束了。卢兆安这小人近日忙着去京中各名宦府中拜谒,不知结识了多少权贵。” 杜庭兰默默听着。 “阿姐,你难过了?” 杜庭兰摇摇头:“我只是在想,我当初为何会看上卢兆安。这几日我偶尔想起此人,倒也不再伤心难过,只奇怪那时候怎么就迷了心窍。” 滕玉意腹诽,图他皮相好?图他会花言巧语? 她咳了一声,把程伯整理的名单展开给杜庭兰看:“阿姐你瞧,这名单上都是善诗赋的少年郎君和小娘子,当中不乏才德兼备之人,你要是愿意,在诗会上多加留意。” 杜庭兰脸一红:“我说你为何非要拉我来参加诗会,原来打着这主意。” 滕玉意哼哼:“我知道阿姐自小喜欢诗墨,当初倾心卢兆安,怕是与此人惯会嘲风弄月有关。程伯跟我说了,这诗会往年有成王妃亲自把关,赴会者先不论诗才如何,大多品行端正,只因最近成王夫妇不在长安,才叫卢兆安这样的狗东西混进去了,待会阿姐不必理会卢兆安,这小人自有我来对付,你只管瞧别的郎君就是了,若有瞧得上的,自管告诉我。” 杜庭兰扑哧一声笑起来:“瞧你说的这些话,像个小大人似的。不用你替我张罗,这种事要讲缘分的,经历了卢兆安这件事,我眼下才没这份心思呢。” “横竖今日天气晴好,阿姐就当出来散散心吧。”滕玉意掀开窗帷往外看,发现每转过一条街,就会在街上发现僧道的身影,想是前几日彩凤楼出了大邪,蔺承佑怕妖物出来作乱,特地派了些僧道在坊间巡逻。 “噫,外头那人可是卢兆安?”滕玉意目光一定。 原来不知不觉到了成王府门口,阶前正有一位青衫幞头的男子下马,滕玉意前世见过卢兆安一面,只是不甚笃定,这人气度潇潇,相貌极其出众,一到门口就被请进了成王府,看样子颇受礼遇。 杜庭兰面色复杂:“就是他。” 滕玉意点点头,拉着杜庭兰下了犊车。后头两个假婢女也跳下车,不声不响跟了上来。 下人笑吟吟过来道:“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吧,请随小人来。” 这老仆未语先笑,品貌端庄,滕玉意和杜庭兰随其入内,边走边打量成王府,府内御下甚严,沿路不闻喧嚣之声,偶尔有婢女们迤逦而来,立即会谦恭地退到一旁。 路过一处桃林时,林间忽然窜过来一道黑影,滕玉意和杜庭兰猝不及防,吓得连连后退。 假婢冲上来便要护主,滕玉意瞧清那黑影是什么东西,急忙大咳一声。 护卫们虽然疑惑,却也按捺着不敢再动。 那黑影嗷呜嗷呜叫着,趴伏下来挡住了滕玉意的去路。 杜庭兰看清是蔺承佑的那只小黑豹,瞬间脸都吓白了,忙把滕玉意护在自己身后。 蔺承佑笑眯眯从林间走出来,老仆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拦着滕杜二人,忙上前道:“大郎,这是郡主邀来的贵客。” “我知道。”蔺承佑直视着滕玉意,“我拦的就是滕娘子。你们都下去,我有话要问她。” 杜庭兰惊疑不定,强笑道:“不知世子有什么话要问,若是想打听什么,当着我们的面问也是一样的。” 蔺承佑并不看杜庭兰,只笑说:“滕娘子,我倒是不介意当众问你几个问题,不过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想让我在这儿问,还是在诗会上当众问?” 滕玉意眼角一跳,早想好了怎样应对蔺承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心里挣扎一番,附耳对杜庭兰说了几句话,杜庭兰一惊。 滕玉意又看向身后的两名假婢女,二人点点头,戒备地退到一边。 蔺承佑冲老仆道:“把他们领到一边去。” 老仆应了,低头把杜庭兰和护卫远远地领到林中另一头,确保能看见蔺承佑和滕玉意的身影,却听不见二人说话。 26、第 26 章 滕玉意迅速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自觉整盘计划天-衣无缝,便率先开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蔺承佑扫她一眼,懒洋洋道:“记得那晚我就跟你说过,你拿痒痒虫去做什么我管不着, 别害人别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成, 可你不但拿虫子去害人, 还险些害我替你背黑锅,滕玉意,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啊?” 滕玉意一脸震惊:“世子的话我听不大懂, 我虽因为好奇讨了些虫子回去玩,但从未把这东西拿出府过,世子说我算计人,究竟指的什么?”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她:“装得真够像的,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证据了?” 滕玉意无辜摇头:“实不知我做错了什么——” 话未说完,她突然一顿:“世子该不会以为段小将军是我投的虫吧?昨晚世子也在场,想必你也听见了, 段小将军一染上痒痒虫,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见好了, 可见他是从董二娘处染的,世子怎能怀疑是我投虫?”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本来还想给你个主动坦白的机会,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现在开始数三声,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话,自己交代是一回事,由我来说的话, 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沉不住气了,莫非哪里出了纰漏?绝不会。 她一面让人给段宁远投毒, 一面让程伯拿着药粉偷偷给董二娘解毒,两个环节一套上,可谓毫无破绽,再借着段老夫人寿宴把两件事同时暴露人前,众人会顺理成章认定段宁远的虫是从董二娘身上传的,如此既不会牵扯到她头上,也不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 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里有虫,也无法确定那虫子是董二娘传给段宁远的还是她故意投的。没把握的事,他凭什么来找她麻烦。 想到这她重新镇定下来。 蔺承佑观赏着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有意思,狡诈的人他见多了,理直气壮到这地步的少有,任谁看到滕玉意这张鲜花般的脸蛋,都不会想到她布局害人如此娴熟吧。 他口中继续数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极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脸,喷出第二口气。 滕玉意盯着蔺承佑,心里突然有些没底了,近日因为急于退亲,行事难免有些急切,昨晚虽说狠狠惩治了段家人,但心里总残留着一个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关键处,让她心生不安。 可惜昨晚光顾着高兴,回家后也没细思量就睡了,今早醒来事又忙,更顾不上从头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处?她面上假装平静,腹内却暗自盘算,忽然闪过一念,顿时浑身一僵。 糟了,原来是那一环露了破绽,前几日她只求狠狠出一口恶气,把虫子交出去时曾嘱咐程伯:“多投几只虫子给段宁远,让他多吃些苦头。” 当时说得痛快,却忘记先向绝圣弃智求证蔺承佑给董二娘投了几只了。 假如蔺承佑只投了一两只,段宁远身上却有十来只,蔺承佑只要一过去解毒就知道了,那么多虫子绝不可能是从董二娘身上传过来的。 难怪他今天找她麻烦,此事瞒得过别人,断乎瞒不过蔺承佑,现在怎么办,蔺承佑可不好对付,真要向他坦白?他不会一怒之下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觉到了滕玉意的紧张,爬起来绕着她踱了一圈,仰头又喷出一口气。 蔺承佑脸上笑意更甚,马上就要说出最后一个数了。 滕玉意心口一缩,闭目咬牙道:“我说!” “一。”蔺承佑坏笑道,“晚了。” 滕玉意据理力争:“我松口在先,世子说‘一’在后,怎么就叫晚了?” “我说的三声是指的它。”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刚才喷了三口气,你没听见?” 滕玉意倒抽一口气。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说实话,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给你机会?”蔺承佑堪称厚颜无耻,“你用我的虫子为自己谋算退婚,也不先问问我愿不愿意被卷进这种事。本来你可以做得更隐秘些,比如只投两只,那样我就算怀疑你,也拿不出确凿证据,可惜你手黑惯了,一口气给段宁远投了十来只。” 他坏笑道:“不过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么多痒痒虫,若是只投一两只,怕是比自己染了痒痒虫还难过吧。” 滕玉意咬住红唇,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两只虫,委实太便宜段宁远了。如今错已铸成,后悔也晚了,只恨当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过董二娘身上的毒虫数目,岂会被蔺承佑抓到把柄。 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给段氏母子解毒的时候,在段宁远和段夫人身上分别发现了八只和四只虫,一只就可以让人生不如死,何况这么多,怪不得他们发作起来那般凶。滕玉意,你要退亲是你的事,把青云观卷进来,问过我的意见么?” 滕玉意酝酿一番,清莹的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世子,我虽用了你的虫,但目的只是为了自保,段宁远与董二娘有染是事实,我不过顺水推舟把丑事揭露出来而已,我只求退亲,并没有陷害别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难处,所以才把人都支开吧。” 蔺承佑看着她,明明把青云观和镇国公府都耍得团团转,偏在所有人面前装得楚楚可怜。 但她这话没说错,问罪归问罪,他可没打算替段宁远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决意烂在肚子里。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别的好法子来退亲,却选了一个最便捷的法子,想她布局前,并未想过稍有不慎就会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可见在她心中,如何尽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没看错她,她就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识顾全青云观的名声,却因并不清楚虫子习性,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昨晚在场之人,只要稍稍了解痒痒虫,都会疑心到青云观头上。 为了替她和青云观遮掩,他昨晚当着镇国公的面,不动声色逼俊奴把那十几只死虫的躯壳全吞进了肚子里,俊奴心里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绝吃饭。 不过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没必要告诉她。 滕玉意看蔺承佑迟迟不开腔,只当他松动了,忙又含泪道:“我还记得,世子当初说只要我不用虫子害人,不连累青云观的名声,就不会找我麻烦,昨晚我虽用虫子对付段宁远,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样做只能算回敬,绝不算行恶。至于连累青云观名声,更是无从说起。世子想必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诉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既然世子决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辞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让郡主久等。” 她敛衽一礼,抬步要走,不料刚迈一步,蔺承佑伸出一臂拦住她:“慢着。” 滕玉意假装一怔:“世子——” 她话音未落,嗓间一阵辛麻,再要开口,喉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她愣住,那感觉越来越强烈,连舌头都开始发钝。 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蔺承佑:世子这是何意? 试着张口,半点声音都发不出。 她心里却愈发恼怒,只恨今日未着胡服不便带暗器,不然还可以还击他一下。 她无声骂道: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给我解开! 你、你这个卑劣小人。 蔺承佑等滕玉意骂够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这就打止了,绝不会有第二人知道。只要你把剩下的虫子还回来,痒痒虫的事也从此一笔勾销,但你别忘了,你我还有别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惊疑不定。 “那晚在紫云楼,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结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蔺承佑负手绕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无故被你扎了两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种毒?不然伤口为何到现在不能结痂,至于痒痒虫的事,你虽不算行恶,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云观之物为自己谋私,可见你压根没把青云观放在眼里,这些加起来,够不够让你一个月不说话?” 滕玉意张了张嘴,然而舌头已经毫无知觉了,她心乱如麻,解药在他手中,此时不宜再硬碰硬,于是又淌出几滴眼泪,可怜巴巴地望着蔺承佑。 蔺承佑瞟她一眼,那双泪眼黑白分明,像个孩子似的,小小年纪就养成这份狠辣,真让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扬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里可就没那么便宜了,让她狠狠吃一次教训,没准以后还能学好。 “不就是暂时不能说话,有这么难受吗?”他和颜悦色道,“滕娘子平日惯会狡辩,趁这机会好好歇一歇嗓子。” 说着呼哨一声,引着俊奴扬长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着蔺承佑的背影,此时追上去必定讨不到好,不知绝圣和弃智有没有解药,要不要马上出府去寻他们。 哪知蔺承佑本来都要走了,重又退回来笑道:“忘告诉你了,这毒只有我一个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发凶了,那头杜庭兰看蔺承佑走了,赶忙奔过来,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泪痕满面,不由心里一慌:“阿玉,出什么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说着话,好好地怎会哭起来了。 滕玉意早把眼泪收起来了,清清嗓子想开腔,只恨喉咙里如同塞入一块木头。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冲杜庭兰摇了摇头。 杜庭兰大惊失色:“你说不了话了?” 滕玉意点点头。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兰错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还能有谁。 杜庭兰倒抽一口气:“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给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让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无奈把杜庭兰拽回来,在她手心画了画:没用的,成王夫妇不在长安。 “对,我一乱就忘了,那我就去青云观找——” 滕玉意继续画:清虚子也不在。 “难道就没人管得了此子了吗?” 有,宫里的圣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轻易见不着。 杜庭兰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头:“别忘了还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们前来赴诗会,主人怎能如此欺负客人,我们去找郡主。” 滕玉意摇头,阿芝郡主开口闭口都是哥哥,不稀里糊涂帮蔺承佑算计她们就罢了,怎会帮她们讨解药。 不过……她皱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离开成王府,回头再想找蔺承佑解毒,怕是连此人的面都见不到了。 杜庭兰怒道:“阿玉你先别急,横竖姨父回长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宫中找圣人好好说道说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画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蔺承佑必定会把来龙去脉都说出来,到那时候蔺承佑顶多被叱责几句,但我暗算段宁远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见静德郡主,待会再见机行事。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滕玉意回头寻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仆仍有些发懵,方才离得太远,只看到小郎君对这位小娘子有说有笑的,他只当小郎君开窍了,还窃喜了一阵,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双眸含泪,才知不是那么回事。 杜庭兰含笑对老仆说:“不敢让郡主久等,烦请为我们带路。” 老仆回过神,忙笑道:“请随老奴来。” *** 诗会设在花园里的一处水榭里,轩窗半敞,清风习习。 滕玉意和杜庭兰踏上游廊时,水榭中已经坐了好些衣饰华贵的少年男女了。 静德郡主并未老老实实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钓竿,挨着身边的小娘子,边说话边凭窗垂钓。 水榭内铺着紫茭席,岸上摆着果子和酒水,众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谈,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着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儒,龙钟老态,昏昏然打着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长长四排条案,东西相对,娘子们坐在一侧,郎君们坐在另一侧。 男宾席的第五位便坐着卢兆安,对面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 卢兆安面上云淡风轻,但偶尔会不经意望一望郑霜银。 郑霜银脸有红霞,垂眸静坐在条案后。 杜庭兰进来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动声色一扶,重新稳住了身子。 卢兆安看见杜庭兰,笑容也是一滞,很快便恢复神色,若无其事偏过了脸。 他的上首还有四个位置,第二位坐着一位身穿墨绿蟒袍的男子,这人双眉秀长,皮肤白净,生得异常英俊,只眼窝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复瑰巧的绣工,非皇室子弟莫属,但此人显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听到下人回报,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兰看来。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请入座吧。”静德郡主高高兴兴向众人做介绍,“这位是淮南节度使滕绍的千金,这位是国子监太学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宾,特来参加今日诗会的。” 席上的人纷纷起身行礼:“见过滕娘子,见过杜娘子。” 滕玉意面带微笑,一一无声回礼。 众人瞧她不说话,不免有些古怪,就听门口婢女道:“世子。” 蔺承佑换了身大理寺低阶官员的青袍幞头,往门口一站,有种皎皎月光映满堂之感。 静德郡主高兴招手:“哥哥,快来。” 那位穿墨绿蟒袍的美男子抬头一望,起身迎接蔺承佑:“正说你怎么还没露面。” 蔺承佑神采奕奕,边走边道:“被些小事给绊住了。” 滕玉意面上维持恬静的笑容,心里却恨不得射出无数支毒箭扎死蔺承佑。 杜庭兰忍气拉住滕玉意,柔声向众人解释道:“妹妹这两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哑了,说不出话。” 众人同情地点头:“原来是这么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请坐。” 蟒袍男子听了这话,朝滕玉意看了看,随手从箭袖中取出一样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这是赤玉糖,我们南诏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炼制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润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将其含入口中,不出几日便会好转。” 下人悄声介绍:“滕娘子,杜娘子,这位是南诏国的太子顾宪。” 滕玉意一震,南诏国。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难过么?宪哥哥身上经常带着草药,药方剑走偏锋,与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试试吧,或许能对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邬莹莹和父亲书房里的那些信,绽出笑容点了点头,意思是多谢。 她自是不指望这东西能解蔺承佑的毒,不过今日能结识一位南诏国的人,也算不虚此行,她从仆从手中接过药,欠身冲顾宪行礼。 顾宪回了一礼,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 27、第 27 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药含入口中, 这药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凉异香,若是平时服下,定能生津止痛, 但此时她喉头如木头般全无知觉, 吃下药也不见好转。 顾宪并没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说话, 看她表情宁静,想来这药有些安抚之用, 便温声道:“此药只能治表, 祛根还需配合内服的药剂,滕娘子若是觉得好些,往后可随身带着此药,不拘早晚,只要觉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点头。 蔺承佑一旁看着,居然没吭声。 顾宪忙完给药的事,扭身才发现蔺承佑笑容古怪, 他怔了一下,正要问蔺承佑是不是认识滕玉意, 不料蔺承佑牵过阿芝的手,率先朝上首走了:“时辰不早了,诸位请入席吧。” 顾宪自顾自落了座:“还没问你呢,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骝牵走做什么?” 蔺承佑接过侍女递来的宾客名册,漫应道:“看看是如意骝跑得快还是我的紫风跑得快。” “那么谁赢了。” 蔺承佑抬头一笑:“笑话,当然是我的紫风。” 顾宪轻叹:“一局算什么, 我那匹如意骝老了点,回头我们再多比几回。” “欸,那就说定了, 但是你别忘了,我的规矩一向是输了就得赔马。” 滕玉意接过下人递来的茶水,暗忖这个顾宪不但认识蔺承佑,两人关系似乎还不错。 待众人都坐好了,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举办一回诗会,多蒙各位诗豪赏光前来助兴。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东,但自从爷娘出游,这诗会已搁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这做兄长的本该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为表歉意,我备了些笔墨纸砚作赔礼,还请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纳。” 说罢击了击掌,仆从们鱼贯而入,每人捧了一个白香木托盘,依次摆在客人们的条案上。 托盘里摆放着一套笔砚墨,皆为上品,那叠纸笺不知是桑皮还是苎麻所做,光厚匀细,极其显墨,正适合用来誊诗。 砚乃是龙须砚,每张砚的底座上已经提前用小篆刻上了宾客的名字,如此一来,即便是脸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这份厚礼拿回家去。 众人难言惊讶之色,今晚来参加这场诗会的,除了世家子弟,还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门的穷酸儒生,这套笔墨纸砚对贵户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客囊羞涩的举子来说,简直堪比甘霖。 这一下宾客尽欢,人人都钦服。 滕玉意没动那笔墨,杜庭兰却微讶。 郡主毕竟才九岁,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来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难得的是赠笔墨而非赠金银,大大地照顾了孤标文人们的尊严。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扎厚笺就足够每人用个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着玩世不羁,没想到为了让妹妹高兴,连一个小打小闹的诗会也肯花费这样的心思。 静德郡主看请来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兴,也学着哥哥说话的语气,吩咐婢女道:“既然诗豪们都到齐了,快把茶点都呈上来吧,记得各人爱用的点心不一样,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着捧好宾客名册:“婢子已经再三核实过,万万不敢出差错。” 蔺承佑同顾宪闲聊了几句,起身走到上首,挨着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声:“夫子?” 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称虞公,成王府特地从国子监请的老师,每月都会来主持诗会,被蔺承佑的咳嗽声一吵,他慢吞吞掀开眼皮,见是蔺承佑,表情瞬间转为惊恐。 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负责招待客人的虽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却是夫子,夫子多费心,别让阿芝胡闹。” 虞公严肃点头:“世子且放心。” 蔺承佑看了眼身后两名老仆,两名老仆点点头,一个捧着茶点,一个捧着巾栉,走到虞公背后,一左一右坐下来。 左边那个道:“夫子,请用杏脯。” 右边那个道:“夫子,请净手面。” 虞公被左右夹击,一时间如坐针毡,被仆从强迫着净了把手面,瞌睡劲顿时一扫而光,他接过蔺承佑亲自递过来的茶,满脸都是无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这诗会必定妥帖守礼。” 蔺承佑这才放过虞公,又对阿芝说:“常统领就在水榭外头,你别太淘气,要是把虞夫子气坏了,别指望阿兄替你去国子监赔礼。” 阿芝嘟着嘴表示不服气,小脑袋却点了点。 蔺承佑笑哼一声,起身道:“诸位尽兴,恕在下先走一步。” 众人少不得欠身送别,路过卢兆安跟前时,蔺承佑忽然停下脚步:“阁下可是今年一举夺魁的卢进士?” 卢兆安作揖:“卢某见过世子殿下。” 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听闻卢公子有青钱万选之才,今日一见,阁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请卢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卢兆安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姿态:“多蒙世子青眼相看,卢某不胜荣幸。” 郑霜银双眸微垂,但显然一直在留神卢兆安与蔺承佑的对话,看卢兆安应对自如,脸上慢慢晕出一抹嫣红。 滕玉意饶有趣味看着卢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这幅不卑不亢的模样,任谁都会觉得他高风峻节吧,再看郑霜银这副模样,估计不止知道郑仆射有意替自己与卢兆安拟亲,而且对卢兆安颇为嘉许。 她笑着打量郑霜银,心里正暗暗盘算,杜庭兰忽然一把捉过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写道:蔺承佑已经知道卢兆安约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请卢兆安前来,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调查卢兆安了? 滕玉意摇了摇头,她也弄不清蔺承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同卢兆安说了几句话,蔺承佑告辞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们四季诗社因屡出佳作,在长安声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长期举办下去,四季诗社定成为长安最闻名遐迩的诗社。可惜等郡主明年长到十岁,为着男女大防,这诗会便不能再举办了。” 众人面露遗憾:“届时何不将男席与女席分开?” 虞公捋了捋须:“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开社,席上来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师,少不得将规矩重新说一说,四季诗会举办至今,向来不拘小节,但也有些传统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晓。诗会每半月举行一次,每回拟定一题,或五言或七律,诗成后由众人评选最优。” 不知何处传来怪响,咕噜噜咕噜噜,像是有人肚饿腹鸣,一下子打断了虞公的话。 虞公咳了一声,阿芝愕然:“这是某位诗豪饿了吧?” 众人哄堂不已。 “饿着肚子还怎么作诗?”阿芝兴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来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时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拟好诗题。”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门,不知不觉已近黄昏了,橘红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着细碎的波光。 静德郡主歪头想了想,冲郑霜银道:“郑姐姐是长安城有名的扫眉才子,今日就由郑姐姐拟题目吧。” 郑霜银欠了欠身,抬头看向虞公的白发,道声得罪,含笑道:“‘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注1),不如以‘白发’为题,不拘声韵,行两首七律,取意境飞远者为优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万万没想到做诗做到他头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静德郡主却点头:“好好好,总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题眼我早就做腻了,你们以为如何呀?” 诸人忙都附和:“此题甚妙,就是不好发挥。” 静德郡主又转向滕玉意和杜庭兰:“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初次赴会,难免有些拘束,要是觉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们提的。今日这道‘白发’,你们以为如何。” 杜庭兰欠了欠身:“历来咏白发,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悲嗟之态,郑娘子取白发为题,却主张‘意境飞远者为优作’,咏白发而不自伤,不落窠臼,颇有新意。” 郑霜银微讶地打量杜庭兰,滕玉意趁机向郑霜银眨了眨眼。 郑霜银一愣,不自觉杜庭兰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发高兴起来:“那就定‘白发’为题吧。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腹内构思,等用过膳了,誊写在纸上即可。我会把前三名的诗作拿到宫里给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选的,也会收集成册。” 此话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罢了,少年书生却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将诗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参加科举也就多了几分胜算。于是个个搜索枯肠,或凭窗远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晕染出墨蓝色,众人归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婢女们依次将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几,食盒也是按人头准备,发到虞公面前时,愕然发现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们面有异色,方才去厨下取食盒时,她们曾与厨娘们仔细核对过名单,确定没有错漏才放心接过食盒,凭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单有误,但之前给每位客人呈送笔墨纸砚时,却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领头的婢女自行请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马上去厨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叹气,恭谨地将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师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来让去,客人也不敢动箸。 滕玉意看着门口的婢女们,心里只觉得古怪,成王夫妇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进退有度,诗会宾客不过四十余人,怎会出这样的差错。 好在婢女们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来了,阿芝没再多问,让她们搁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让诸位久等了,快请动箸吧。” 席上诸人这才开始用膳,晚风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灯笼发出咯吱轻响,滕玉意刚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脍,就觉袖中的小涯剑发起热来。 她暗忖,这小老头该不是闻到席上的酒香,又开始闹腾了?还真是不分场合啊。看来上回的训导还不到位,她自己就贪酒,大约知道小涯不好过,若是不管不顾,小老头忍不住跳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弹了弹,既是安抚也是警告,连一杯酒的诱惑都受不住,往后还怎么跟她出门。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弹当即老实不少,剑身很快不再发烫,只是仍有些温热。 滕玉意放下心来,继续安静用膳。 这时候婢女们进来呈瓜果,忽听清脆一声响,有婢女摔落了盘盏。 杜庭兰和滕玉意惊讶一对眼,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称得上失礼了,而且那婢女与旁人不同,看着像府里的老人。 静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惊慌道:“回郡主的话,这、这水榭里多了人。”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么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环顾四周:“婢子们再三清点了瓜果的份数才带人呈送,因为之前漏过一份酒食,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谁知呈送完毕,凭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惊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兴许你们没留意,多给某位客人发了一份也未可知。” “绝无此事。”葳蕤拼命摇头,“婢子们方才犯了错,这回加倍谨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确保不会多发漏发,何况案几上本就放不下两盘,又怎会数错。” 顾宪静静听了这一晌,放了酒盅问:“是不是记错了人数?也许你们之前清点人头的时候,正好有客人去了净房。” 葳蕤打了个寒战:“断乎不会,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带人在门口听命,从世子走后,水榭里根本无人出入。”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谁,然而越找越惊恐。 滕玉意不自觉也跟着在席上找寻,可没等她看出个究竟,小涯剑就再次滚烫起来。 滕玉意心中一紧,这是小涯剑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将剑从袖中取出,戒备地打量周围,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内外都燃了宫灯,众人的脸孔掩映在灯影里,一时间看不出异样。 静德郡主愕然道:“既然无人进出,何不对着宾客名册再清点一回?” “正是。”老儒斥道,“如此慌张呼喝,成何体统!” 葳蕤自惭无状,伏地再三揖首,马上有婢女取来宾客名册,哆哆嗦嗦递给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边,勉强定了定神,从东侧的男宾席开始,一个一个开始比对。 众人无心酒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一瞬之间,水榭就寒凉起来,夜风自轩窗涌入,条案上的笺纸被吹得沙沙作响,四角的灯影摇曳不休,照得房里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来时揣了许多符箓在身上,奇怪毫无动静,她自是不相信青云观的符箓会不如东明观神通,但如果真有妖异,符箓早该自焚示警了。 头两回只数了人头,这次婢女们留了心,一边数一边将每个人的相貌和名册上的名字对应起来。 葳蕤数完东侧的男宾,接着数西侧的女宾,乍眼看去,无甚不妥。 很快轮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遗和李补阙家的千金…… 数到孟娘子时,婢子瞠大了双眼,低头看看名册,又抬头看看前方,结结巴巴道:“葳蕤姐姐,是临时又加了宾客么?孟娘子右边的那位小娘子,名册上不见记载。” 葳蕤面色霎时变白:“临时只加了三位宾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卢公子,你仔细瞧瞧,那是滕娘子还是杜娘子?” 众人一惊,方才议论诗题时,郡主曾单独问过滕杜二人,如今这两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么角落里的只能是别人。 于是骇然望过去,后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团朦胧的光影里,坐着一位峨髻双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头吃条案上的东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饿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围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剑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备森严,水榭周围全是护卫,这女子何时出现的,居然无人察觉。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边骤然多了个陌生人,为何无动于衷。 邻旁几位小娘子吓得纷纷离席,独有孟小娘子一动不动,她面带微笑低头望着案几,仿佛对酒食极为满意,又像在聆听旁人说话,听得好不入神。 王拾遗的女儿与孟娘子交好,战战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宁,你右边那个——” 不料刚触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着诡异的微笑,木然往旁边应声一倒。 这动静惊动了少女,少女扭动一下脖颈,极缓地转过头来,众人吓得魂不附体,没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听噗噗数声,水榭里陷入黑暗。 这一切来得太快,静德郡主惊声道:“常伯伯!” 脚步声杂沓而至,有人团团将水榭围住,轩窗外衣袂飘拂,两边都有人纵身跃入。 “掌灯!擒贼!”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浑,内力似乎不低,语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统领,点不了灯。” “胡说!好好的怎会点不了灯?” “属下几个都试过了,不知是不是火折子受了潮,根本无法生火。” “还不快去库房取夜明珠来!” 席上不少人怀中藏着火石,也纷纷取出来,结果屡试屡败,那女子本就诡异,众人身处黑暗中,难免心生恐惧,哪还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准备,拽着杜庭兰第一个离席。 可没等两人率先跑出水榭,后头书生们就追了出来,只因忙于逃命,再也顾不得斯文,一个个力大如牛,竟将滕玉意和杜庭兰撞倒在门边。 滕玉意心中痛骂,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习武了,逃命时别的且不论,力气最管用。 她挣扎着起身,又被人撞倒,门口毕竟狭窄,人人都急着往外逃。 杜庭兰死死搂住滕玉意,想是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却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护着滕玉意再说。 滕玉意突然之间力气横生,摸索着抱住门扇,硬将两个人都拽了起来,出来时却傻了眼,湖畔的宫灯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别说逃命,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来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谁有火折子,快拿出来再试试。” 紧接着响起击打火石的声音,有人惊恐道:“还是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且按耐,现在只能等王府护卫带我们出去了,黑灯瞎火的别乱跑,当心摔入湖中。” “那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有人颤声道:“快——快别说了,我担心她现在就混在我们当中。” 小娘子们遏制不住心中的惧怕,惊声尖叫起来,恰在此时,岸上忽然出现亮光,像是某间轩堂的仆人找着火折子,临时点燃了廊下的灯笼。 “那边有光。”众人顿时有了方向,一窝蜂往岸上去。 滕玉意还有些迟疑,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从水榭中出来了。众人唯恐那诡异女子追上来,瞬间陷入极大的恐慌中,顾不得四周都是水,推挤着就要逃。 滕玉意和杜庭兰被人一推搡,也顺着人潮上了岸,奇怪各府的下人们本来在岸上守候,这时候全都不知去向。 滕玉意没能找到两名假婢,只能跟上众人步伐,近了才知道,那是坐落在花园里的一处雅静小院,院门洞开,里外灯火通明。 大伙刚要涌入院中,就听到背后的小径有人追上来,借光远远一看,原来是一群王府侍卫。 领头那名中年男子估计就是那位常统领,他身上正背着静德郡主。 而后便是顾宪,顾宪身上也背了一人,仔细看,原来是那位老态龙钟的虞公,虞公趴在顾宪背上一动不动,俨然昏死过去了。 静德郡主哭道:“我要哥哥,快叫哥哥回来。” 常统领道:“已经令人急马去找世子了,郡主放心,不过是个小贼,周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很快就会把这人擒住。” 这时又有人追上来:“常统领,属下几个已在水榭里外找遍了,既没找到那名诡异女子,也没找到孟娘子,里外有三重护卫把守,照理不会这么快逃出去,除非那女子带着孟娘子潜入了水中。” 诸人想起孟娘子面带微笑栽倒的情形,心里不免都有些后怕。王李二人与孟小娘子交好,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静德郡主止了哭:“别让那东西把孟娘子掳走了,快想办法救人。” 常统领道:“此女再有神通,毕竟身边还拖带着一个孟娘子,这么短的工夫,不会跑得太远,留下三十人护送郡主出府,剩下的去把水榭周围封死,眼睛看不见,便用耳朵听,只要有动静,即刻撒网救人,园子角落一个别放过,莫叫那人逃出去了。” “是。”护卫们领命而去。 顾宪身上的虞公突然一动,哼哼叫起痛来。 “夫子怎么了?” 顾宪道:“方才水榭中太乱,夫子不小心崴伤了脚,尽快离开此处吧,找医官来诊治。” 众人惶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等对府内格局不熟,要是胡乱往外跑,说不定也会像虞公一样崴脚受伤,既然此处有灯,不如先进去歇一歇,待那女子被擒获之后再出去。” 顾宪抬头看了看院落里的灯笼,脸上有些迟疑之色,大伙却急不可耐要往里头走了,滕玉意忙拽住杜庭兰。 杜庭兰会意,扬声道:“诸位且留步!” 众人讶异停步。 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剑开始发烫,赶忙在杜庭兰掌心写道:“满府漆黑,独此处有灯,恐有诈。莫在此处逗留,赶快出府才对。” 杜庭兰依言说了,许多人开始起疑,顾宪看了滕玉意一眼,面露赞许:“滕娘子说得有理,你们若是不信,不妨试试火折,如果还是无法生火,这院落里的灯笼是谁点亮的?” 众人一试,果然无法点燃,惊惧之下纷纷往后退。 “果然不对劲,方才真是急昏了头。” “好险,幸亏没进去。” 常统领骂道:“好个胆大的邪佞,竟敢跑到成王府来作祟,诸位莫要怕,我马上送你们出府,我在府中多年,无需灯火也能自如走动。” 众人栗栗危惧,簇拥着跟上常统领,滕玉意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卢兆安紧挨着常统领和静德郡主。 这人倒是惜命,知道此时挨着这两位最安全。 走着走着前头又暗了起来,奇怪偌大一座王府,始终听不见下人走动的声响。 好在常统领走得又稳又快,有他带路,估计很快就要走出园子了。 夜色如墨,风声潇潇,一路上没人敢开口,周围极为旷静,耳畔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黑暗的确能摧毁人的意志,大部分人都已冷汗涔涔,虽说这么多人挨在一处,心里却着没落,突然有人哆嗦着道:“等一等!” 众人心口一缩:“怎么了?” 那人道:“我、我身后好像多了个人。” 这是李拾遗家的小娘子的声音,像是害怕到了极点,鼓足了勇气发出来的,人群里先是出奇静默,随即炸开了锅,个个抱头鼠窜,唯恐那东西就在自己身边。 众护卫分辨声响,拔刀往那边刺去,但那地方空空如也,别说那诡异女子,连李娘子都不在原位了。 有人急声道:“李娘子!” “李娘子!你在何处!” 接连喊了几声,均未听到李小娘子答话,这么短的工夫,眼皮子底下居然又丢了一人。 常统领又惊又怒,诸人当即吓破了胆,要出府还有好长一段路,万一再遇到那东西怎么办。 旁边正是花厅,有人惊慌爬上台阶推开隔扇门:“我绝不往前走了,不吓死也会被掳走。” 郑霜银心有余悸,忙也道:“花厅里漆黑一片,门又关着,想来那东西不会在里头,不如找两个人在门口排查,剩下的一个一个往里走,等人到齐了再关门,这样总不担心那东西混进来。” “对对对,这样最好,等什么时候世子来了,我们再出来也不迟。” 一下子连丢两人,在捉到那东西之前,谁也不敢再贸然往前走,常统领道:“我们在门口把关,确认过后再往里放人。” 静德郡主冷静了不少:“常伯伯,出事的时候你们没在水榭里,恐怕认不出那女子的模样,除了护卫,还得留一个诗社的人帮着认人。可惜现在没有灯火,我们有眼如盲,如何分辨得出谁是谁呀。” 滕玉意取出小涯剑,只恨今晚连月光也无,不然剑身上倒是有些独特的光亮,勉强可以照亮人的眉目。 常统把刀身横到自己胸前,也是灰扑扑毫无光亮,不能再在黑暗中坐以待毙了,他急声问身旁护卫:“刚才派了人去库房取夜明珠,怎么还不见回转?” 顾宪忽对身侧一位护卫道:“把夫子接过去。” 那人只当顾宪背累了,忙将虞公背到自己身上,顾宪在怀中摸索了一阵,黑暗中突然浮现一团皎洁光莹之物,大约是夜明珠之类的物事,亮光虽说比不上灯盏,但至少能照亮眼前之人。 他将夜明珠举到自己面前,那光将他的脸庞映照得一清二楚,五官深邃,肤色如玉。 “要不是常统领提醒,我都忘记身上带着此物了,这东西能照清相貌,不必担心那贼子蒙混过关。常统领,你先带人进去探路,留下两名护卫,同我一道在门口把关。” 顾宪毕竟是府里的贵客,常统领有些迟疑,但剩下的那些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便是小娘子,论机变远不如顾宪,他也就不再啰嗦:“就依温公子的话。” 于是从常统领和静德郡主开始,一个一个排队往里进,轮到滕玉意时,滕玉意摸了摸小涯剑的剑身,小涯剑温润如水,想来里头没有不干净的东西,这才放心往里走。 常统领安置好阿芝,并不敢离去,但又牵挂外头的情形,只好握刀守在门口。 众人在花厅里盘腿而坐,虽然依旧伸手不见五指,但比起方才的亡魂丧胆,总算踏实了些。 滕玉意倚柱而坐,只觉得满腹疑团,那日静德郡主不过去镇国公府赴个宴,蔺承佑就逼着绝圣和弃智扮作婢女相随,今日郡主在府中开诗社,蔺承佑为何放心离去? 小涯剑屡次三番示警,那东西十有八-九是邪佞,最近彩凤楼的妖邪破阵而出,蔺承佑不可能不在府内外设防,连青云观的阵法都拦不住的邪佞,究竟什么来头。 她从袖笼中取出绣帕,用其盖住了剑身,随后在小涯剑上写字:“出来吧,我有话问你。” 小涯剑静静躺在绣帕底下,丝毫不见反应。 滕玉意接着写:“哦,我知道,你怕了。” 小涯剑突然开始发烫,表示很不服气。 “不怕?那为何不敢出来。” 杜庭兰虽然早知道这把翡翠剑有灵通,却也看不懂滕玉意的举动,低声道:“阿玉,你这是在做什么?” 叫它出来帮忙。 她耐心等了一会,只见绣帕往上一拱,里头有东西站了起来,正是小老头。 小老头躲在绣帕下面,沿着剑身走来走去,滕玉意继续用帕子做遮掩,写道:那女子是何物? 小涯盘腿坐下,在滕玉意的掌心写道:“我也不知道,非妖非魔亦非鬼。” 滕玉意有些诧异,连小涯都不知其来历。 这东西今晚为何闯入成王府中?目的为何。 小涯:为你。 为我?滕玉意险些惊掉下巴。 小涯飞快写道:这东西就是彩凤楼阵法下压着的另一物,在那之前就破阵而出了,不知为何盯上了你,我估计要么与你在二楼看到的幻境有关,要么怪你两次击中了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那位簪花的俊俏男妖? 绕来绕去,还是跟彩凤楼那晚的事有关。 滕玉意试着平复心绪:那日绝圣说过,这东西极有可能是尸邪。 小涯一愕:原来是尸邪,难怪我猜不出她的来历,这东西分明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滕玉意:我方才虽然只瞥了一眼,但也看得到那东西分明是少女模样,说她是花妖所化还差不多,哪像什么尸邪。 小涯:滕娘子,这你就不懂了,尸邪非魔非妖,相貌栩栩如生,能吃东西能饮酒,还能在日光下行走,如果不探其鼻息,根本看不出是死物。滕娘子,你完了,尸邪缠上你,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滕玉意头皮一炸:你别告诉我,往后无论我走到哪里,这东西都会来找我? 小涯下笔沉重又有力:正是你想的这样。 滕玉意身子霎时凉了半边。 小涯:你要是不想坐以待毙,只能想法子除了她。 滕玉意:莫要说笑了,当年东明观那位瞎眼祖师爷,道行何等高深,为了镇压这尸邪和金衣公子,连命都丢了。如今这东西破土而出,连成王府的阵法都拦不住她,我又能如何? 小涯:还记得那日我跟你说过的事么,我猜的多半没错,你能重新投生,极有可能是借了命。那晚在竹林中对付树妖,是为了救你的表姐,之后在彩凤楼连遇两妖,倒霉是倒霉了点,但或许也是你的造化,毕竟是送上门来的大妖,真要能将其除去,没准就能破了借命的诅咒了。 滕玉意:你这话的意思,我之后还会遇到妖魔,就凭一把小涯剑?我手无缚鸡之力,碰上这样的怪物,给我再神通的法器也是不成的。 小涯:是,你是只有一把小涯剑,但你狡诈多智,这不是还没开始嘛,怎么就提前认输了? 她二人在这边沉默交流,花厅里的其他人也在喁喁细语,忽然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刮擦声,仿佛爪子之类的物事慢慢挠过窗棱。 小涯一震:滕娘子,你自求多福吧,那东西找来了,接下来就看你自己的了。 28、第 28 章 众人听到那怪响, 莫不骇然道:“你们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该不是水榭里那东西追来了,此处留不得了,快逃。” 厅堂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常统领引着护卫迅速四散开来, 一面察看后厅那排隔窗, 一面喝道:“且慢, 或许只是风声,若是贸然跑出去, 岂不正中了那贼子的奸计?” 说毕凝神静听, 那声响来自后窗而非前门,幽幽咽咽,低厉绵长,分明是夜风拂过窗纸所致。 “是后院里的风。” 大伙松了口气,却有人霍然起立道:“不是风,那东西追来了,得赶快离开此处。” 众人听出是杜庭兰的声音, 怔了一下:“杜娘子?” 滕玉意继续在杜庭兰掌心里比划,杜庭兰惊慌道:“常统领, 快请带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她说着,拉着滕玉意快步走到大门前。 这时黑暗里忽有人插话:“常统领都说了是风,何必自乱阵脚,那怪物在暗处乘间伺隙,跑出去反而中它的计。” 是卢兆安的声音, 常统领道:“此话有理,火折子依旧点不亮,集中在此处最妥当, 万一跑散了,我等护不过来那么多人。” 护卫们唯恐怪物趁隙跑进来,赶忙把门重新关上,滕玉意眼里冒出了火,小涯的话不会错,那东西分明就在后窗外,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但是被卢兆安这么一搅,众人都松懈下来,连同阿芝在内,个个重新盘腿坐在厅中。 滕玉意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轻轻掐了杜庭兰一把,杜庭兰只当鬼掐她,想也不想就惊叫出声:“啊啊啊啊——” 这叫声极其惊怖,活像被鬼掐住喉咙一般,大伙吓破了胆:“杜娘子,你怎么了。” 杜庭兰心跳得能从腔子里蹦出来,叫完才意识到是滕玉意掐的,这一招出其不意,任谁都听不出有假。 杜庭兰又好气又好笑,她这个妹妹,逼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心知耽误不得,硬着头皮又“惨叫”道:“有鬼,有鬼在我耳边呵气!快走!” 话音未落,滕玉意再次摸向了门闩,众人腿颤身摇,哪还来得及仔细分辨,也一窝蜂爬起来。 滕玉意正要开门,心口忽一凉,方才还能轻松拉开的大门,此时如同被封住了一般,无论她如何推撼,大门纹丝不动。 护卫们意识到不对劲,忙也帮着拉拽大门,他们均有内力在身,推起门来简直地动山摇,试了一晌开不了门,改而用刀劈、用脚踹,但这门仿佛化成了金门铜锁,折腾许久都没能开门。 护卫们想起顾宪与两名护卫还在外头大门把守,忙冲门外大喊道:“顾公子!” 然而连喊了数声,外头连一丝动静都听不到。 众人冷汗直冒,不会连顾宪他们也出事了吧,早知刚才听两位娘子的话离开就好了,这下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常统领心知不妙,干脆把阿芝背在自己身上,喝道:“从即刻起,每人守住一扇窗,提防那东西突袭。” 滕玉意只恨眼前墨黑一片,否则凭她此刻的犀利眼神,定能将卢兆安身上剜出好几个洞,摸索一晌,她取出藏在身上的符箓,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青云观的符箓,来。 杜庭兰心领神会,忙帮着滕玉意在窗口张贴符箓,护卫们免不了诧异:“这是何物?” 杜庭兰解释道:“那女贼尚不知是人是鬼,但必然是懂邪术的,这是我妹妹早前在青云观求来的符箓,贴在门窗上或可抵御一时。” 阿芝大喜过望:“哥哥他们道观的符箓么?太好了,杜娘子,滕娘子,能给我们每人发一张么?” 滕玉意取出那叠符箓掂掂分量,没带那么多,不过也够发一轮了,剩下的若是不够,可以两人合用一张。 杜庭兰忙高声道:“郡主稍按耐,待我和妹妹发放下去。” 于是一个带着护卫在窗上张贴符箓,另一个忙着分发给众人。 阿芝、虞公和各位小娘子一人得了一张,剩下的少年儒生,只能两人共用一张。 卢兆安跟一位姓胡的少年书生分得一张,只听胡生诚恳道:“卢前辈,符箓放在你手中吧。” 卢兆安推拒:“我长你们几岁,理当照拂后辈,这符箓你拿着便是。” 胡生似乎对卢兆安极为钦服:“卢前辈折煞晚辈了,符箓放在卢前辈手中才是正理,万一不幸遇险,晚生与卢前辈共进退便是。” 卢兆安没再吭声,看样子勉为其难收下了那张符箓。 有了符箓,众人一下子心安不少,纷纷道:“多谢两位娘子。” 杜庭兰温声说不用谢,又摸索着回到滕玉意身边,帮着贴剩下的符箓。 贴完了东西两面的格窗,滕玉意凝神听了一听,外头再无怪声,她松了口气,这符箓虽然不能示警,但也有些威吓之用,蔺承佑他们应该快赶回来了,只要再捱一阵,便能得救了。 正当这时,大门口突然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 众人一惊,常统领喝问:“谁?” 顾宪道:“常统领,是我,快开门。” 护卫一愣,忙过去开门:“顾公子,请稍等。” 滕玉意想起前夜那位葛巾娘子也是因为擅自开门才出事,忙要阻拦,常统领先她一步开了口:“顾公子,刚才你们去了何处。” “府内漆黑一团,逃跑时极易摔倒,我担心漏下了什么人,在你们进去之后,又带着刘茂和柳泉在附近又找了一圈。” 常统领屹立不动:“顾公子果然心细如发,那……刘茂和柳泉回来了吗?” 外头马上有人应答:“常统领,刘茂和柳泉在此。” 常统领断喝一声:“你明明叫李茂,为何自称刘茂?” 那人苦笑道:“常统领,小人姓刘名茂,何时变成了李茂?小人记得昨晚常统领只喝了一壶酒,何至于醉到现在。” 常统领松懈下来:“是他们没错,开门吧。” 滕玉意仍不敢懈怠,但手中的小涯剑始终不曾发烫,可见外头这三人并非邪祟,于是也不再拦阻。 护卫开了门,外头果是顾宪等人。 顾宪一手捧着夜明珠,一边撩袍迈入花厅,他身后那两名叫刘茂和柳泉的护卫,也持刀紧随其后。 三人一进来,护卫们便迅速掩上门。 阿芝道:“宪哥哥,我刚才可担心你了。” 顾宪不答。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抬头正对上顾宪的视线,他手中那枚夜明珠无焰而有光,把他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见,他望着滕玉意,目光冰冷诡异,后头两名护卫也活像木头桩子似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滕玉意拔腿就跑,门口那几名护卫齐刷刷拔出配刀。 常统领提气向后纵跃开来:“大伙快跑!大厅东侧有个耳室,先躲进去再说。” 众人呼喊着朝东侧跑去,滕玉意脑中乱糟糟的,小涯这老头居然坑她,这三人明明已成了邪祟的傀儡,刚才为何不向她示警! 她跑了一阵,突又停下来,借着夜明珠的光亮撕了一堆窗上的符箓,将其胡乱塞入杜庭兰手中。 杜庭兰这才醒悟过来,边跑边喊:“诸位!如果我们不开门,他们或许根本进不来,说明他们怕门窗上的符箓,大伙把符箓攥在手里,莫要丢弃了。” 众人惨叫着应了,呼啦啦涌向东边耳室,顾宪三人在原地微笑,仿佛笃定众人逃不了。 一片混乱中,外头忽又有人敲门,敲门声又急又重,像是等不及要进来。 刘茂木呆呆过去开门,门一开,涌进来一阵冷风,昏朦的夜色中,台阶上投下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身量足足比刘茂等人矮了一截,分明是位女子。 众人百忙中扭头张望,顿时吓得牙齿打颤。 “是……是水榭里那个小娘子。” “什么娘子,是鬼吧。” 说话间,一小部分人逃进了东边耳室,剩下的不知是跑得太慢,抑或是吓破了胆,迟迟不见过来。 滕玉意和杜庭兰匆忙在耳室的两扇门贴上符箓,杜庭兰边贴边喊:“此处最安全!快来!” 常嵘把阿芝送到耳室里,又带着护卫们回去接应剩下的人,哪知顾宪等人突然开始追袭众人,吓得厅中的人又开始漫无目的地逃窜。 护卫们无处可退,只得硬着头皮迎敌,兵剑不知碰到了什么,犹如击在木头上,接着便是凄厉惨叫,一声比一声震心。 阿芝胆战心惊道:“常伯伯,你们不是她的对手,哥哥应该快来了,你们也进来吧,躲过这一时便好了。” 常统领喝道:“依郡主的吩咐,先进耳室再说!”他一边指引众属下逃命,一边顺手将跑不动的虞公夹在自己腋下,仗着身手来回奔跑了数趟,将后头的那几个一一送入了耳室。 滕玉意刚一关上门,就有人说:“等等,还少了几个。” 就听外头胡生惊声道:“卢前辈,卢前辈,你我共用一张符箓,符箓还在你手中,你等等我。” “糟了,漏了几位公子。”房中有人惶惑道。 滕玉意离门最近,忙又打开门,只见花厅里隐约有团朦胧的光线,正是顾宪手中那颗夜明珠发出的。 借着这团光线,她瞧见两名书生模样的人逃窜而来,卢兆安冲在最前头,狼狈不堪呼哧有声,后头便是胡生,看样子也使出了吃奶的劲,紧随在他们后面的,便是“顾宪”三个。 卢兆安前脚迈进耳房,“顾宪”后脚已经追袭到了胡生背后,卢兆安扭头一看,顿时魂飞魄散,进来两手把住了房门,欲将胡生和邪祟一起关在门外。 胡生双眼睁大:“卢前辈!” 卢兆安咬了咬牙,再不关门连他也要遭殃,怪就怪胡生自己跑得慢,于是二话不说要掩上门,孰料有人在他屁股后踹了一脚,一下子把他踹回了花厅。 卢兆安跌倒时惊愕回头看,耳室里幽暗若漆,竟不知是谁踹的他,只记得逃命时匆匆一瞥,门口恍惚站着个小娘子,可是那一脚委实太快,都没看清对方是谁。 容不得他再爬起来,衣领猛地一紧,有人把他整个人大力掼到了地上,而那头的胡生,也被“刘茂”捉住了。 胡生哀嚎一声,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跑进去了,却被卢公子挡在外头,看来逃不掉了,一定会血溅三尺。忽然从耳房里掷过来一个纸团,一下子砸中了“刘茂”的头冠,“刘茂”表情微变,缓缓松开了手。 紧接着有人跑过来,把胡生往腋下一夹跑入耳房。 “滕娘子这法子好,邪物似乎很怕这符箓卷成的纸团。” 胡生不由喜出望外,救他的是常统领。 常统领一救回胡生,就把房门掩上了,哪知房里又有人战战兢兢道:“等一等,卢公子好像被关在外头了。” “卢公子?他不是比胡公子先进来吗?” “像是跑得太急没站稳,不小心又摔了出去。” 常统领一愕,放下胡生道:“那我再出去看看。我身上的符箓都给了人,滕娘子可还有符箓?” 滕玉意在杜庭兰掌心里笔划道:没了。 杜庭兰心知这未必是真话,方才的事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瞧在眼里,卢兆安正是被阿玉给踹出去的,阿玉又怎肯把符箓拿出来给卢兆安用。 滕玉意又在杜庭兰手心里飞快写道:千万别出去。 杜庭兰咬了咬唇,阿玉这是要常统领保重自己,不必管卢兆安的死活。 她清清嗓子,试着劝说常统领:“常统领,那‘女鬼’在花厅里,那三个人又像是中了邪,你这时独自出去未必救得了人,没准自己会受伤,横竖世子快回来了,不如再等一等。” 常嵘正有此虑,如果连他也被羁困,郡主这边就群龙无首了,但若是不救卢兆安,传出去难免损及成王府的名声。 因此明知出去必定损兵折将,为着“仁义”二字,也不能坐视不管。 他想了想,将符箓贴到刀刃上:“无妨,今晚这境况不算太糟,好歹滕娘子身上带了青云观的符箓,只要把这符箓贴在刃上,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他早年跟在成王夫妇身边,经历过不少惊心动魄的异事,虽说近年来长安城太平无虞,但老道长和小世子却从来没闲下来过。 说起小世子,简直如魔星降世,满长安的小儿郎加起来都不如他一个淘气,偏偏清虚子道长对徒孙爱如珍宝,恨不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世子白日在道观学书符幻变,回府后也不闲着,不是捉些小鬼小妖来玩,就是在府中挖地掘鼠,光自己一个人玩还不够,还逼着下人跟他一起玩,下人们躲不过去,整天叫苦不迭。 常统领这些年看得多了,也算懂些玄术上的皮毛,他把符箓黏于刀刃上,倾身到门壁后细听,花厅里先还能听见卢兆安的哀嚎声,刹那间就旷静下来,他猜卢兆安已经落入了怪物手中,再不出去相救就来不及了。 正要拉开门,门外忽然响起了指甲划过的诡异声响。 众人又惊又怕,那东西又来了!耳房门上不是贴满了符箓么,那东西竟一点都不惧? “哒哒哒”,“哒哒哒”,不知谁的牙齿打起颤来,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漫过了众人的头顶,有几位胆怯的小娘子不堪忍受这份煎熬,摇摇晃晃晕了过去。 常嵘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多糟,沉声道:“别再出去查探了,这东西分明在诱惑我们出去,现在只能死守在房中,能捱一刻是一刻。” 诸人瑟缩着挨在一起:“对对对,门上有符箓,女鬼应该闯不进来吧。我们别在房里别妄动,熬到世子回来就好了。” “快,谁还有符,都交出来一起贴上。” 房里的人纷纷交出手中的符箓,不一会就将门缝和小窗都给堵上了。 房门乃是柏材所制,极为厚重硬实,然而两扇门上,却各自有一小框障着纱幔,门缝也大,足可探入一指。不知何处刮来一阵冷风,门前忽然变得阴冷起来。 滕玉意一个劲地冒冷汗,没用的,这符箓只能挡得住“顾宪”之流,却根本奈何不了尸邪,它之所以迟迟不进来,无非是想多折磨折磨他们。 从成王府陷入黑暗那一刻起,大伙的意志便一点一点被摧毁,瞧他们现在的状况,多么像被圈禁在一起的笼鸟。 尸邪在笼外逗弄他们,玩累了故意停下手,让笼中的人误以为自己逃出去了,但只要跑出去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逃进一个更大的笼子而已。 估计对尸邪而言,整晚唯一的意外就是顾宪,他带着夜明珠,有光就意味着勇气,尸邪不想让人们看清自身的环境,便率先控制了顾宪的心智。 她咬了咬牙,难怪小涯对尸邪如此忌惮,这东西虽然是少女模样,却比世间最恶的邪魔还要难缠,小涯方才放弃示警,怕是已经猜到了现在的处境。 她拔出小涯剑,在杜庭兰手中写道:让常统领护住我。 杜庭兰仔细琢磨一番,低声对常统领道:“阿妹说她有办法对付怪物,但请常统领一定要护住她,无论她做什么,都别阻拦她。” 常嵘疑窦丛生,这话什么意思?转念一想,连符箓是这位滕娘子拿出来的,料着有些真本领,便应了。 门外的动静陡然大了起来,那少女像是有点不耐烦了,长指甲先四处抓挠一番,接着探入门缝,像小孩玩捉迷藏似的,一下一下拨弄里头的符纸。 滕玉意再不迟疑,把剑插入门缝。 房里的人吓得抱成一团,黑暗中待久了,五感变得空前敏锐,隐约瞧见滕玉意的动作,慌忙拦道 :“滕娘子,你这是要做何?” 滕玉意顾不上与众人解释,她那一剑正对尸邪的手指,只恨让那东西侥幸躲开了,她正凝神分辨尸邪的声响,希图下一次扎得更准,突然听到右边纱幔有动静,忙转动剑尖又一次狠狠扎了过去。 这动作瞧在众人眼里,像是在蓄意破坏门上的符箓,房中人沉不住气了:“滕娘子,你把符箓都给划破了,还如何抵挡外头的妖邪?” 常嵘虽答应护住滕玉意,难免也有些纳闷。 杜庭兰忙帮着解释:“我妹妹这把剑是道家法器,一向有驱邪除祟之效,她临时用这剑抵御,应该是觉得符箓抵挡不住那女鬼了。” 房里的人益发激动:“胡说,若没有青云观的符箓,我们安能在房中避难?你拿把不知名的剑谎称道家法器,却肆意破坏救命符箓,你到底要做什么?分明心怀叵测。” 杜庭兰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约觉得这些人不对劲。 又有人忿然道:“我知道了,这个滕娘子行事鬼祟,说不定已经被怪物控制了心智。当心她毁坏符箓,快叫她住手。不,我看她这是存心要害人,我们先制住她再说。” “对,没准她跟顾公子一样都变成了女鬼的傀儡。” 杜庭兰心头猛跳,忙高声道:“常统领,别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护住我妹妹。” 这时有人探身抓向滕玉意,被常统领出手一拦,他沉声喝道:“你们在做什么!?方才滕娘子一直在房中,哪有机会变成傀儡,怎么你们一个个像犯了魔障似的,先朝自己人动手了?!” 但诸人的反应已然不受控制:“常统领,你别被她唬住了,她分明是那妖怪的同伙。“ “没错,这样下去我们迟早被她害死。” “杀了她吧,不然我们一个都活不了!” 滕玉意注意力虽放在门外,脑子却一刻不停,听到房里人转眼就喧腾起来,心里说不出的震骇,这些人短短工夫就迷了心窍,只能与门外的尸邪有关。 看来尸邪的确有些怕小涯剑,否则怎会驱动众人针对她。 事到如今只能赌一把常统领的心性了,他可是成王府的腹心股肱,他能稳住众人最好,要是连他也被蛊惑,那么谁也别想逃了。 门外的东西仍在徘徊,滕玉意试着摒除杂念刺出第三剑,可这时背后早已乱成一团,甚至有护卫朝她抓过来:“还愣着做什么,必须除掉她!” 常统领一惊之下,用刀柄将对方挡开:“你们莫不是疯魔了?!滕娘子真有问题的话,耳房门早就被打开了,哪用得着你们在她背后喊打喊杀。” 不料一下子,那护卫一拳打向常统领的面门:“好哇,看来你也不对劲,你们都是妖邪,再拦着连你也不饶!” 常统领惊怒交加,左边挺刀挡架,右边一个巴掌甩过去:“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一个个糊涂成这样!我看妖怪不用费一兵一卒,足可以让我们自相鱼肉。” 那人似乎被这个耳光打懵了,愣了一愣,终于垂下了胳膊,然而很快又有人扑过来:“少啰嗦!杀了她!” 吵嚷声中,就连老迈的虞公也颤颤巍巍开了腔:“杀了她,咳咳,杀了她。” 杜庭兰无力控制这局面,不由双腿发软,滕玉意却始终心沉如铁,她不知道常统领为何没被蛊惑,不过看样子还能支撑一阵,门外的尸邪存心跟她玩游戏,她也在耐心等待最佳的时机。 尸邪的声音与寻常的少女无异,口里嘀嘀咕咕,像在抱怨着什么,慢悠悠把手搭上房门,忽地又缩回去,估计觉得这游戏很好玩,不断发出清脆的笑声,接连试了几次,存心在逗弄滕玉意。 滕玉意每每晚了一步,假装气得跺脚。那东西察觉滕玉意的恼怒,似乎很得意。 滕玉意为了让自己的愤怒逼真些,一边故意刺不到尸邪,一边在脑中回想自己是如何被蔺承佑暗算,一想到嗓子被此人害得说不出话,心火蹭蹭蹭就冒了上来。 尸邪反复试探了几回,终于攒足了耐心,她出其不意划破扇格上的纱幔,便要抓向房内滕玉意的胸口,不料这一回,滕玉意出手空前地快,一剑刺出去,刃尖直对那东西的手背。 “去死吧。” 尸邪躲闪得算及时,依旧被划破了一道伤口,吃痛之下,她咿咿呀呀叫起来,门外刮过一阵阴风,重新回归岑寂,连同房内那股萦绕了许久的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也一并消失了。 滕玉意大声喘息,那东西凶力非凡,被扎了一下不至于法力受损,之所以遁走,想是头一回遇到小涯剑这样的法器,等它弄明白怎么回事,必然会再次过来,不过好歹拖延了一阵,只盼蔺承佑能在这当口赶回来。 可没等她缓过劲,背后又有人朝她抓来:“常统领,你没瞧见吗,她把房门弄破了,她是妖怪的同伙,快把她杀了。” 尸邪虽然遁走了,房中人却越来越激动,常统领和杜庭兰以一抵十,渐渐疲于应对。 杜庭兰情急之下大喊起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没听见么?方才妖怪想进来,是妹妹挡住了!” 常统领喝道:“一个个疯得没边了,把刀放下,别逼我教训你们!” 护卫再次挥刀砍向常统领:“我算明白了,常统领也是妖物的傀儡!好,先杀你,再杀她!” 其他人也纷纷捋袖揎拳,要合力对付挡在门口的这三人。 “住手!”忽然有人喝道,“你们疯够了没有?” 这人一出声,房里愣了愣,那声音清脆天真,分明是阿芝郡主。 阿芝吃力地分开人群走到滕玉意身边,焦声道 :“我听得很真切,那女鬼一直在外头滋扰,是滕娘子挡住了它,她要真是女鬼的同伙,何必抵挡直接放它进来不就成了。” 众人只安静了片刻,复又嚷叫起来:“郡主,你糊涂了——” “我清醒得很,糊涂的是你们!”静德郡主张开胳膊挡在滕玉意身后,她年岁还小,个子不足,身型又圆溜溜的,尽管已经努力挺胸凸肚了,震慑力也相当有限。 “我看谁敢妄动,有我在,谁也别想动滕娘子!” 毕竟是府里的小主人,护卫们哪怕心智迷糊,面对阿芝郡主也有种出自本能的爱护,手里的兵器虽然没放下,却好歹没再一拥而上。 阿芝郡主松了口气,扭头悄声问滕玉意:“滕娘子,你是不是会道术?你用什么法子赶走的妖邪?” 问完才意识到滕玉意说不了话,不由暗自焦急,忽觉一只温软的手捉住她,在她掌心写道:阿芝别怕。 阿芝愣了愣,她和滕娘子才见两回面,滕娘子怎么会知道她小名叫阿芝?叫得如此顺口,莫不是今天在水榭里听哥哥这样叫过她。 纳闷归纳闷,她不忘回道:“滕娘子也别怕!你放心对付女鬼吧,我会看住他们的!” 滕玉意本来心弦紧绷,听到这话心里忽然触动了一下,人与人的缘法有时真说不清,前世阿芝与她一见如故,今生好像又古怪地牵扯在了一起。她在阿芝掌心又写了句:阿芝别怕。 说着便凝神静听外头的动静,阿芝这一站出来,房中总算安静了少许,然而没多久,门外忽又刮起了阴风。 滕玉意一边攥紧小涯剑,一边暗思应对之策,能拖延的法子已经都想过了,只恨蔺承佑迟迟不露面,尸邪这回似乎做足了准备,竟不再用指甲拨拉纱幔,她想不到尸邪会再用什么法子袭击他们,一时间冷汗直流。 忽然脑中白光一闪,她余光瞥向身侧的阿芝,早觉得奇怪了,房里的人被尸邪一蛊惑,无论长幼,个个都失魂丧智,方才叫嚣着要杀她的人当中,甚至有虞公和郑霜银这等饱读诗书之人,唯独阿芝郡主和常统领始终保留着自己的神智。 该不会他二人身上也藏着什么道家法器吧,能抵挡尸邪的蛊惑,估计不是寻常器件,蔺承佑这个人极护短,把好东西留给身边人也不奇怪。 她想了想,飞快在阿芝手中写了一句话。 阿芝忙问常统领:“常伯伯,哥哥是不是给过你什么防身的物件?” 常嵘愣了愣,在颈项上摸了一晌,很快取下了一个小绣囊:“世子小时候画过的一张符,放在绣囊里给了小人,叫小人日日佩戴,说可抵御邪祟。小人这些年戴习惯了,也就不曾取下。” 原来如此,阿芝是蔺承佑的亲妹妹,身上想必也佩戴着这样的护身符。滕玉意又在阿芝掌心里写了一句话。 她知道,以尸邪的邪性,断不会叫小涯剑暗算第二回,能不能再拖延一阵,就看这东西够不够灵验了。 阿芝点点头,踮脚在常统领耳边交代了几句。 常统领应了一声。 滕玉意便故意挥剑把门上的纱幔一一划破,如此一来,花厅里夜明珠的那点光亮顺着两边的破洞流淌进来。 尸邪在门外哼哼唧唧徘徊,与上回不同,这次她似乎缺了耐心,眼看滕玉意出手,她将双手搭在门框上,咯吱咯吱一阵轻响,把门扉慢慢捏成齑粉。 滕玉意咬了咬唇,常统领没了护身符,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但总比一屋子人马上葬身在这怪物手下要强。 她故意卖了个破绽,剑尖一抖,径直刺向尸邪的右爪,尸邪像是早料到会如此,右爪陡然往后一缩,同时笑嘻嘻探出另一手,欲要扣住滕玉意。 滕玉意险险一抽,右脚轻踢常统领,常嵘果然依言把绣囊扔了出去,那东西正全力对付滕玉意的小涯剑,不提防又有人敢暗算它。 常统领这一下运足了内力,绣囊去若星火,准确击中了尸邪的面门,只听噗呲一声,尸邪的皮肉迸逸出一阵腥秽的恶臭,尸邪像是无法忍受疼痛,迅速往后退去。 滕玉意和常嵘等人都大松了口气,看来大有用处,好歹抵挡了一阵,只望蔺承佑尽快赶回来,。 尸邪一边跑一边发出少女的哭泣声,宛若受了无尽委屈,音韵幽凄,缠缠绵绵。 一声又一声,牵扯人的心肝。 哭声飘进来,护卫们登时双眼发直:“你们走开,让我们杀了她!” 阿芝喝道:“再敢放肆,回头我叫哥哥狠狠责罚你们。” 护卫道:“郡主,看来你也被妖怪蛊惑了,那就别怪小人得罪了。” 说话间便要动手,常统领大惊失色,扬掌就要劈开那护卫,后窗欻地破开,有人飞纵进来。 那人手持一盏琉璃灯,一脚踹中护卫的心窝,厉声道:“被妖怪一唬,连主子都不认了?!” 护卫被狠狠踢中,狼狈地向后一倒,呼啦啦压倒一大片,众人慌乱抬头,方才死活点不着的火折子,轻轻松松被来人点亮了,蔺承佑手中的琉璃灯光明耀目,瞬间照亮房间每一个角落。 阿芝眼前一亮,狂喜道:“哥哥。” 护卫们晃了晃脑袋,眼神倏地清明起来:“世子。” 滕玉意大松了口气,这厮总算来了。 蔺承佑面色如霜,目光冷厉,迅速将阿芝拽到跟前,像是要确认妹妹安然无恙。 绝圣和弃智紧接着跳入:“各位道长,就在这边,麻烦快点。“ 两人一先一后落了地,不提防房中有这么多人,好险才站稳:“师兄!“ 蔺承佑把琉璃灯扔给绝圣,抬脚就将那扇厢房门踢破:“给这群蠢东西灌点符汤进去,省得连爷爷我都不认识。” 绝圣和弃智掏出符箓,连忙分头行事:“师兄,东明观的五位道长刚才就在我们后头,转眼就不见了。” “废话,人家走的是正门。” 这话刚说完,花厅里传来杂沓的脚步声,有人夸张怪叫:“哎呀呀,不得了,金衣公子把我们耍的团团转,原来尸邪直奔成王府来了。” 蔺承佑面若寒霜,抖开手中的锁魂豸。 阿芝满脸畏惧,忙拉住蔺承佑:“哥哥,那东西就在花厅里,它几次要闯进耳房害人,多亏了滕姐姐用法器抵御才没让它得逞。” 蔺承佑看一眼滕玉意,果见她白着脸紧攥小涯剑,再看那两扇被踢破的房门,上头抓痕宛然。 “它这是嫌自己在地下呆的年头不够久,等不及要被踢回土堆了。放心,它刚才怎么吓唬你们的,我加倍给它吓唬回来。” 他不放心再把阿芝交给旁人照管,亲自背着阿芝,腾身飞掠出去。 29、第 29 章 绝圣和弃智发了一轮清心丸, 又请常嵘吩咐厨司熬制大量符汤,待屋里人差不多都恢复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没事吧?” 杜庭兰忙道:“妹妹现在说不得话。” 绝圣和弃智一愣:“怎会说不得话?” 滕玉意用剑柄在杜庭兰掌心里比划了两下, 杜庭兰低声道:“世子给我阿妹下了哑毒, 不知两位小道长有没有解药? 绝圣和弃智一惊, 师兄怎会给滕娘子下哑毒?欸,不过话说回来, 师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识就没消停过, 不是师兄给滕娘子的法器施咒,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伤师兄,不是滕娘子弄哑师兄,就是师兄弄哑滕娘子。 “我们没解药。”弃智急得团团转,“师兄现在忙着对付尸邪,估计没空再理会别的,待我问问师兄, 找机会把解药讨来。” 滕玉意感激地点点头,不指望能讨来解药, 但试试总没错,又让杜庭兰问他们:“小道长今晚去了何处?” “别提了。”绝圣懊丧道,“我们中了金衣公子的调虎离山计。师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长安城内外巡逻嘛?下午城郊那几位前辈突然进城求援,说城外一座庄子发现了十来具干尸,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断脖颈的血管而亡, 还说附近庄子有两位小娘子刚被掳走,怀疑正是尸邪和金衣公子所为。 “师兄为了救人,二话不说带着东明观的五道赶到城外, 好不容易循着凶尸逃窜的踪迹把人救下,又及时封住了凶尸,结果发现只是普通尸煞而非尸邪,他知道不妙,临时从城南往回赶,但毕竟隔了大半个城,差一点就没赶回来。哎,师兄头一回被妖物算计,估计现在窝了一肚子火。” 弃智补充道:“这也就罢了,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可能不知道,师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内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阵,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阵,任它什么邪魔都得畏阵而走,师兄从头两日就开始布阵,费了不少心力,本以为你们在府中绝对无恙,没想尸邪还是闯进来了。” 滕玉意和杜庭兰对了个眼,难怪蔺承佑脸色那么难看。 “不过幸亏有这阵法镇守,尸邪没办法再找别的帮手,不然等它招来金衣公子或是低阶凶尸,府内外现在只怕已经血肉横飞了。” 这时常统领安排了事项回来,闻言道:“怪不得尸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临时想找帮手,也只能用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补阙的小娘子失踪了,顾宪公子、刘茂、柳泉都被蛊惑了心智,哦对了,还有卢兆安卢公子,不知世子现在找到人没,此处劳烦两位小道长看管,我得赶快去调派人手帮忙。” 弃智和绝圣忙从怀中取出符箓道:“常统领当心些,这是师尊云游前画的符箓,比我们画的要强,常统领带在身上可以挡煞。” 常嵘把符箓收在怀里,自行去找蔺承佑。 绝圣一边察看众人恢复的状况,一边对滕玉意道:“师兄说当年是东明观的祖师爷镇压了两怪,要想捉住尸邪,少不了东明观的襄助,所以师兄把五美天仙道长也带来了,就怕刚才这一乱,让尸邪给跑了。” 绝圣料得不错,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常嵘便去而复返,说尸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时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袭了一阵,半点线索都无,好在丢了的人都找回来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园中的茶花丛里,顾宪等人则被投入湖中,幸而顾宪早在被符箓卷作的纸团扔中时,神智就恢复了几分,落水后被冷水一激愈发清醒,撑着一口气,勉强游回了岸上。 正好赶上青云观的修士们到处找人,顾宪便指引他们把卢兆安等人都捞了上来,上岸后经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来,只是仍未全醒,卢兆安伤得最重,当场被卸掉了两条胳膊。 蔺承佑除了给他们祛毒,还另找了医工来诊视。现在伤者已被安置在厢房,正等着修士们喂送符汤。 说话间,下人们送安魂汤来了,众人在绝圣和弃智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见花厅里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风暴雨扫荡过,大门破了,后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几、绳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弃智说尸邪操作起傀儡来,能叫一个病弱之人力大无穷,况且方才被-操纵的,还是三名少壮男子,没把整座花厅拆了就算侥幸了。 众人刚喝下安魂汤,蔺承佑就背着阿芝进来了,紧跟其后的是几个白胖的老道士,分别是见天、见仙、见美、见乐、见喜。一行人衣冠还算整齐,只是面色极不好看。 五道一边走一边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当年祖师爷怎么捉到它的,这东西委实太难缠。” 另一人嘟着嘴,满脸的不高兴:“出了一身汗,贫道道袍都汗湿了,世子,府上净房在何处?” 又有人捧着肚子:“贫道现在腹内空空,不知府上可准备了胡饼或是馎饦,叨扰世子,随便来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怜贫,捉了这半晚妖,世子怎舍得只拿胡饼馎饦打发我等?少安勿躁,等着厨下做素馔吧。” 这五道一进来就七嘴八舌,简直把成王府当作自家道观。众人愕然相顾,滕玉意却恬不为怪,早在上回去东明观解煞灵环时,她就曾领教过这“五美仙道”的风范,一个个又贪财又聒噪,哪像有修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泼皮,只是她没料到,这些人在外头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琐,四菜两汤即可。”五道哼哼着走到上首,相继在席上趺坐下来。 蔺承佑吩咐下人:“你们听见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进补,先来个十七-八道素馔,别饿着上人了。” 下人们作揖而去。 花厅里的人虽说惊魂未定,听了这话不免低头发笑,下午举办诗会的水榭里悬了一块匾,上书:“圣人量腹而食,贤者戒于奢逸”(注1)。 字体端正清逸,但从力道来看仍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时写的,还是现在的阿芝郡主写的,总之无论是谁写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饮食上不主张奢逸。蔺承佑吩咐厨司给五美道士做这么多宵夜,分明是在讽刺五道“不圣不贤”。 五道哪听得出这个,只当蔺承佑有意抬举自己,脸上越发高兴,可没等他们得意多久,又听蔺承佑道:“从即日起,道长们就在府里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尸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长。你们去东明观把五位道长的衣裳巾栉都取来。” 道士们脸上的笑容一滞。 “世子,这就不必了吧。”难不成尸邪捉不到,他们还不能离开成王府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看很有必要,几位贤长神龙见首不见尾,前几日每回要商量布阵捉妖的时候,都找不到你们的踪影,不如集中在一处,省得来回耽搁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个长安城,他们最嫉妒的就是清虚子了,只要青云观有什么风吹草动,必然逃不过他们的五双小眼睛,说起清虚子的这个小徒孙,他们也算看着长大的,这小子折腾人的本领他们深深领教过,真要被关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蔺承佑提溜起来捉妖,不消过上半个月,他们这把老骨头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见仙道长率先站起来,笑道,“叨扰了整晚,事已毕,我们也该告辞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么时候,叫人给东明观送个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个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马上有下人乐呵呵围上来:“道长且留步,素馔已经开始做了,浴汤也已备妥,等世子与道长商议完捉妖的事,道长就可沐浴用膳了。” 蔺承佑看着五道被架回原位,这才对身边几位老仆道:“书房里放着一堆我从尚书省和大理寺弄来的卷宗,你们把东西搬来,这边急等着用。” 老仆急忙下去布置。 蔺承佑便要把身后的阿芝放下,阿芝脸色一变:“哥,我怕!” 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额头,又探探她的脉息,确认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头对阿芝说:“别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里现下安全得很,你都九岁了,又不是小孩儿,下来吧,哥还有要事要商议。” 阿芝委屈撇嘴:“那哥哥不能离开我。” “哥就在你身边。”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来,小手依旧握着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松开。 蔺承佑只好牵着妹妹向满屋子的人赔礼:“今日诸位受邀来赴诗会,怎知出了这样的事,连累诸位受惊,我心里极愧怍,方才已给诸位喝过符汤,若是仍觉得不适,我再请余奉御给诸位请脉。” 众人先前就听绝圣和弃智说明原委了,成王府内外有大阵,论理说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这样的事,蔺承佑自己也万万想不到。想着今晚连静德郡主也吓得半死,蔺承佑此刻的心情绝不会比他们好受,即便有人怀着糊涂心思,也都瞬间抛下了,忙还礼道:“今晚那邪祟说来就来,成王府说来受损最重,世子何须愧怍,不过是无妄之灾罢了。” 这时候那几位老仆捧着好些托盘,一进来就对蔺承佑道:“世子,取回来了。” 滕玉意放下手里的汤碗,抬头就看见盘子里堆叠着数卷竹简,看着有些年头了。 蔺承佑让老仆们放下托盘,又冲众人道:“尸邪闯进成王府,意不在尔等,稍后我令东明观和青云观的道士相送,确保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觉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将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迟。” 今日参加诗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纪最长的十七八岁,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遗家的小娘子,十岁还不到,他们原本喝过安魂汤就想告辞了,只因畏惧尸邪才迟迟不敢动,听说蔺承佑安排得这般周全,当即纷纷起身,除了几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余下的全都随道士们出了府。 阿芝让婢女领那几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转眼工夫,花厅只剩寥寥几个人。 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弯腰从托盘里捡起一卷竹简道:“这尸邪看着才十六七岁,既要对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么人——” 绝圣跟弃智眉来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说,今晚那妖物来时,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挡了一阵,师兄,要不让滕娘子说说那尸邪是何情状?” 东明观的道士早就眼馋滕玉意的翡翠剑,听了这话来了精神:“哦?光凭这把剑么?滕娘子,烦请你说说当时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悠然叹了口气,表示自己很想说,奈何开不了口。 弃智趁势开口:“师兄,捉妖要紧,只要滕娘子能开口说话,兴许疑团都能解开了。” 阿芝摇晃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帮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蔺承佑脸色不佳,胸口那腔恶气多少纾解几分,蔺承佑这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前脚给她下毒,后脚尸邪找上门来,虽说正是因为他的九天降魔阵相护,才致使尸邪没法大开杀戒,但毕竟他们在耳房里被吓得不轻,他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迟迟不吭声,她也不着急,今晚只有她与妖物正面交过手,他一定想从她口里知道些线索,万一漏掉了什么,他自己都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因此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蔺承佑盯着她瞧了一阵,若无其事咳了一声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说尸邪的来历。” 绝圣和弃智一愣,滕玉意额角一跳,险些从席上站起来,杜庭兰一把将滕玉意拽住,倾身在她耳边道:“先别急,你现在不能说话,吵架也吵不过他,他不会不给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说。” 滕玉意想了想,这话有理,蔺承佑如果不想给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强行送走了,于是调匀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个劲地催促:“世子,尸邪究竟什么来历?” 蔺承佑拆开一卷竹简,正色道:“要对付尸邪,首先得弄明白尸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东阳子道长在他们观里的异志上写过一段话,我也查不出这回的尸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东明观异志保存到现在,只剩下些残编断简了,整理了这几天,才多少有点头绪,如果我没猜错,应该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殁时正好十六岁。” 滕玉意一直奇怪尸邪为何会盯上自己,顿时被这话勾起了好奇心,绝圣和弃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竖起耳朵仔细听。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亲自把灯盏移近:“哥哥,这女子什么来历?” 竹简已经出现了破损,幸而里头字迹还算完整,估计是做过特殊的封固。 蔺承佑点了点竹简上的某处:“东阳子在异志上写,当年他为了追寻尸邪的踪迹,一路追到了长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废庄子,里头有一处墓穴,墓穴里头只剩一具空棺,方圆十里都煞气冲天,从坟茔前的墓碑来看,墓主卒于庚戌年,死时才十六岁,死后十年化为尸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灭之时,也就是说,女子殁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乱。彼时前朝皇帝逃至广陵,并在广陵被俘,不久之后,国灭。 “东阳子天生一双盲眼,知道了尸邪的生卒年,当即带着两个徒弟把墓穴里头摸了个遍,结果一无所获,那块墓碑仅仅记录了女子的生卒年,关于她生前姓甚名谁、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没留下记录。东阳子不清楚尸邪的底细,自是找不出她的弱点,所以哪怕他身负高深道术,在后来与尸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时,还是不幸遇难。 东明观五道齐声痛哭起来:“我可怜的祖师爷。” 蔺承佑哪容他们聒噪:“多亏了东阳子前辈的这番记载,我确定了尸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这两点,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昨日我到尚书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场大乱前朝许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凭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个所以然,我只好改而从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废庄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舆志才知道,这座所谓废庄正好坐落在离前朝那位废帝的一座行宫里。 “因为一场战火,行宫被付之一炬。东阳子道长毕竟目不能视,察觉那行宫荒烟蔓草,误将其认作了荒废村庄。” 滕玉意暗暗点头,寻常百姓岂有机会翻查这些前朝史料,无怪乎那位东阳子道长至死都查不出尸邪的生平了。 众人惊住了:“埋葬在废帝行宫里,这女子是宫女还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嫔,否则不会在行宫里开凿坟茔,但就不知为何要隐瞒身份,死后只立了一块无名碑。” 见仙道长道:“会不会是那位废帝强掳来的姬妾?生前被当作禁脔,死后无名也不奇怪。” 此话颇不雅,杜庭兰脸色一红。 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两手托着胖乎乎的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他皱了皱眉:“太晚了,明早你还要回宫里,先回去歇寝吧。” 阿芝当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尸邪的来历。”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听哥哥说故事。” 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来背着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给你说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蔺承佑背上扭来扭去:“我不!我想再听一会儿。” 然而她怎拗得过蔺承佑,很快就被强行送走了。 花厅里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见美捋了捋须,主动开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脔,也该有个姓氏,或叫许氏,或叫张氏,不至于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声,的确太不寻常了,帝王以万民为子,哪怕那女子的来历再见不得光,只要废帝存心替她拟个冠冕堂皇的身份,绝不算什么难事。 蔺承佑回到花厅,重新展开一卷竹编:“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后,就把所有关于尸邪的记载都查了一遍,师尊曾说过,尸邪逢乱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尸。要成尸邪,三者不可缺其一。弃智,你来。” 弃智冷不防被师兄抓住考功课,倏地挺直脊梁:“做尸邪的人往往命格阴诡至极,要么体格强健过人,要么百病缠身。此其一。” 众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废帝广御天下,不知见过多少美人,论理不会费心供养一位注定活不长久的病秧子,估计这尸邪体魄异常强健。 “其二,所谓‘尸邪’,少不了一个‘邪’字。能做尸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凶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够凶邪者,死后都不能应化天地煞气而生。” 滕玉意暗暗点头,这话倒不差,今晚尸邪一步步把众人逼至绝境的手段,委实让人不寒而栗,想来生前便坏透了,死后加倍恶毒。 弃智接着道:“其三,尸邪非枉死不可得,只有枉死之人,戾气才能在断气之时到达顶点,加之赶上乱世,赤星见于东方,白彗干于月门,阴阳勃蚀,天地气反(注2),方能化出这至邪至凶的尸邪。” 蔺承佑补充道:“我刚才就说了,尸邪死的那一年,恰赶上前朝倾覆,可谓天时地利人和,所以她只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见美流泪叹道:“当年祖师爷死于尸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来作恶,我等身为东明观的弟子,怎能坐视不理?” 绝圣和弃智摸了摸脑袋,你们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要不是被师兄强行扣押在成王府,你们早回东明观高卧去了。 见喜用袖子拭了拭泪,忿忿然道:“尸邪姓甚名谁,生辰八字如何?吾等只有知道这个,才能克制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长太瞧得起我了。”蔺承佑道,“再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来的史料,关于樊川行宫的记载寥寥无几,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专门记载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遗曾写道:端午,扬州司马进献了百只糖蟹,今上当即令送五十只往樊川行宫。 “糖蟹向来是贡物,以鲜肥者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广陵快马送来长安,废帝嗜食糖蟹,却能如此割爱,可见他对行宫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岁,如果那时候便住在行宫里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废帝的妃嫔或是禁脔。” 众道骇然:“难道是废帝养在宫外的女儿?” 蔺承佑摸摸下巴,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兰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众道七嘴八舌说开来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贱,废帝给个封号即可,何至于公主死后空得一块无名碑。” “是啊,从没听说过公主生前只能住在行宫,死后不能认祖归宗的。” 蔺承佑道:“光从尸邪身上想,这点的确想不通,那么何不想想尸邪的母亲,也许这位尸邪母亲的身份不堪见诸于世,所以连同尸邪也没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颤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不论公主母亲的身份有多低微,只需一道圣旨便可顺理成章成为帝王的女人,除非这女子一辈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齐齐瞠大了眼睛:“世子该不会是说,尸邪的母亲另嫁有夫,所以尸邪虽是公主,却无法认祖归宗。” 蔺承佑道:“我只是猜测,或者是——” 这话该不该说?刚才只顾着把妹妹哄去睡觉,却忘了还有滕杜二人在场,他自恃脸皮极厚,居然也有说不出口的时候,罢了,滕玉意聪明得很,不说也能猜得到。 诸人愕了一晌,心里慢慢有数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废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乱-伦之举,譬如母妃、堂姐妹之类,废帝与之生下一女,却因为要顾全帝室颜面,一辈子都不能认这个女儿。 也许后来废帝也曾考虑过替私生女找个大臣认父亲,却因为国破家亡没来得及上宗谱,是以尸邪死后只落着一块无名碑。 厅内一阵静默,滕玉意眼观鼻鼻观心,假若真是如此,尸邪缘何一直被偷偷养在行宫就说得通了。 见喜咳嗽一声打破尴尬:“这已经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当年祖师爷在樊川废庄子里找到尸邪破土而出的那块墓地,后世恐怕永远无从推测尸邪的身份,祖师爷又没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计就算猜到了什么,也觉得许多地方说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写下的那本异志语焉不详。” 弃智奇道:“师兄,还有一点不通,师尊说尸邪喜欢独来独往,为何会跟那个金衣公子搅在一起?” 五道却说:“这话应该反过来问才对。金衣公子是终南山一只金色禽鸟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与它打过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观不乏详述,它生性风流,喜欢与女子——咳咳,尸邪是阴秽死物,素来又冷硬无情,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为何跟上了尸邪?” 蔺承佑道:“你们可还记得这二怪破阵而出前被镇压在何处?” “平康坊的彩凤楼,一家妓馆。” 蔺承佑把竹简搁回条案:“那妓馆是洛阳一位叫贺明生的巨贾所开,自打半年前开张后,楼内就怪事频出,楼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说早在重新修葺彩凤楼时,匠作就不小心砸坏了后院地底的石碑,因为怕主家责骂,一直瞒着未说,但那晚我勘察阵眼,发现二怪真正破阵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绝圣啊了一声:“莫非二怪破阵而出不是因为砸坏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这个,还有一件事让我想不明白。”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尸邪似乎对你很感兴趣,这件事你该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诽,知道你还不快给我解毒?一抬眼,正对上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屡次跟她提借命一说,还说她最近总撞邪祟与此有关,她早怀疑尸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为所谓的借命,蔺承佑是不是也对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尸邪喜欢剜心,尤其看重出阵后得手的第一颗心,今日下午我们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几具干尸,有被吸干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没有一具尸首被挖了心,可见尸邪虽然出土有一阵子了,但至今没有找到合适的第一颗心,为何会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觉得纳闷。” 五道奇怪地看着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贫道想吓唬你,尸邪浑身肌理毛发与常人无异,唯独胸腔子里缺了一颗心,她出阵后为了填补自己胸口的窟窿,会不断挖别人的心,一旦盯上某个猎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只是凑巧,如果尸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谓凶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发坐立难安,突觉袖中一热,忙悄悄在剑身比划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见平息,反而更加炽热。 难道不是?她满腹疑团,这小老头又想做什么,正当这时,袖中恍惚有东西站起来,在她掌心画了一个字。 她寻思一番,才意识到那是个“佑”字。 佑?这是何意?她环顾左右,目光落到对面正在翻阅竹简的蔺承佑。 他? 小涯画道:找他,杀尸。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过来,小涯这还是惦记着借命之说,拼命撺掇她亲自对付尸邪呢,又知她一个人无法对付尸邪,所以让她借助蔺承佑之手除尸。 这岂不是说笑?蔺承佑对付尸邪时怎肯带个累赘在身边,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愿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毕竟是他,如何能确保除妖的福报记在她头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觉得小涯这想法未必就是异想天开,事在人为嘛,不试试怎么知道,反正尸邪已经盯上了她,一场灾祸是躲不过去了。蔺承佑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寻常的法子行不通,然而,论起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难不倒她。 这时绝圣和弃智都有些慌了:“师兄,滕娘子真是尸邪的第一个猎物?”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是不是第一个我也不敢确定,毕竟当晚在彩凤楼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儿梨和滕娘子,但从尸邪今晚追到成王府来看,至少说明它对滕娘子很感兴趣。” 杜庭兰声线有些发颤:“那如何是好?世子,难道就没有法子尽快除去尸邪么?” 滕玉意在脑海中想好如何说服蔺承佑带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冲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意思是我有话要讲,请世子先给我解毒。 蔺承佑饶有趣味看着她,依旧没吭声。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这地步了,他还不打算给她解毒? 绝圣急道:“师兄,滕娘子处境极其危险,如果尸邪前去滕府侵扰,她连话都不能说,如何能呼救?” “是啊,师兄,帮帮滕娘子吧。” 就连五道也说:“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给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蔺承佑久久不开腔,早请身后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笔墨来,然后提起笔来,写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凶险你该知道。 蔺承佑起身绕着条案踱步,无声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里的情况,是要挟恩图报? 滕玉意莞尔: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实,毕竟阿芝是你的亲妹妹。 蔺承佑:你确定要我把话说明白? 滕玉意:难不成你还想赖账? 他二人你来我往,目光中暗藏机锋,旁人怎看得明白,弃智好奇拉了拉蔺承佑的衣袖:“师兄。” 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没有想过阿芝今日为何会邀你来府中参加诗会? 滕玉意无声望着蔺承佑。 他一笑:“这是我的主意。这两日我四处找寻二怪的行踪,今早无意中发现你们滕府附近有些妖气,我担心二怪今日会去找你的麻烦,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举既是为了试探二怪,也是为了护你周全。我前几日就在府中设了九天降魔阵,足可以抵挡妖魔。虽说这阵法没能拦住尸邪,但最终压制了她的凶力,否则她今晚何以不曾杀害一人?光凭你的翡翠剑,是对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为何会邀请才见了一面的她,原来是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阵法相护,你今晚极有可能已经惨遭不测了。” 说到这他打住了话头,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还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写了几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铭记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并非要挟恩,但世子应该知道,就算阵法能尸邪的凶力,也压不住她蛊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经把不少人变成了傀儡,之后在耳房中,几乎人人都丧失了心智,这种手段比亲手杀人还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与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伤也会惊吓过度,世子,这应该不是一道阵法能压制得了的吧。 蔺承佑接过婢女递过来的纸笺扫了眼,没吭声。行吧,你说的也有理,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码归一码,人情该怎么还,由我说了算。 滕玉意:不敢指望别的,你先帮我解毒再说。 蔺承佑面色古怪,他倒不是不想帮她解毒,但要对付尸邪,一般的阵法和道术往往行不通,尸邪擅长蛊惑人心,尤其喜欢模仿猎物的言行,她既瞄上了滕玉意,应该对滕玉意的声形相貌早摸透了,滕玉意突然说不出话,算是歪打正着,没准能借此找到克制尸邪的法子。 但这话不能让滕玉意知道,尸邪能窥破人心,假若滕玉意嗓子好了却假装不能说话,尸邪一看就知道了,那样还如何设陷阱对付尸邪。 他思量一番,无辜地笑了笑:“对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无计可施,横竖滕娘子不懂道术,能不能开口说话都不碍事,不过我保证,我绝不会让尸邪伤到你,你丢一根头发,我赔你一根头发就是了。” 诸人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后我送你们回府,绝圣和弃智会在滕府中住下,接下来这几日,他二人会寸步不离保护滕娘子,我也会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么异动,我随叫随到就是了。” 滕玉意倒抽了口气,蔺承佑竟然宁愿给她当护卫也不帮她解毒? 杜庭兰虽也惊愕,却暗自松了口气,蔺承佑桀骜归桀骜,但听说一向重诺,都承诺到头发丝上了,阿玉的处境应该不至于太凶险。绝圣和弃智不过九岁,阿妹当贵客请来在府中住几日倒也说得过去。 绝圣和弃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两盒玉露团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后,滕娘子会不会天天拿素馔招待他们。 蔺承佑又道:“杜娘子,这尸邪虽是冲着滕娘子来的,但它诡计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会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这几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尸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兰有些惴惴,转脸一看滕玉意,旋即露出安恬的表情让妹妹安心,点了点头道:“好,我本就担心妹妹,这几日陪在她身边,我心里也能踏实不少。” 滕玉意想了想要开腔,忽觉小涯剑又发起烫来,小涯躲在袖中,在她掌心划了一个字:汤。 她隐约明白过来,这老头上回就念叨自己需被定期供奉,供奉之物正是所谓“胎息羽化水”,指明要蔺承佑或是两位师弟的浴汤,这会儿突然开始作怪,莫不是听到绝圣和弃智要住到府里,提前开心起来了? 啧,这小老头脑子里整天都想的什么。 30、第 30 章 不过小涯这一闹腾, 倒是提醒了滕玉意,要把福报争取到自己头上来,最好能主动参与到捉妖当中去。 她瞥了瞥蔺承佑,他一言不发, 俨然在思量什么, 灯影摇曳不休, 把他一对漆黑眼眸照得流光溢彩。 她提笔在手,唰唰唰写了好几大张纸, 然后搁下笔, 把第一张笺纸推到他面前。 蔺承佑垂眸一看,就见纸上写着:世子打算如何对付尸邪? 他懒洋洋搁下手中的茶盏:“滕娘子有何高见?” 滕玉意推过去第二张:我有一个对付尸邪的好法子。 蔺承佑眼底浮现一抹笑意,身子往后一靠:“愿闻其详。” 滕玉意把写好的第三张推到他眼前:见天道长说尸邪相貌鲜焕如生,道行也早已凌驾于众邪之上,哪怕人群中与它擦身而过,符箓也未必会自焚示警,一旦躲起来, 掘地三尺都未必能找到她,所以哪怕世子和诸位道长都想尽快收服她, 却只能等她自己再次露面,但这样未免太被动了,既知道尸邪对我很感兴趣,何不以我作饵主动引她出来? 屋子里静了一瞬,五道怪叫起来:“滕娘子,法子倒是好法子, 但为了捉妖以人作饵,说来有违正道啊。” 滕玉意在心里笑了笑,无论正道邪道, 有人愿意不就成了?蔺承佑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只要能捉住妖邪,才不管法子地道不地道。她赌他一定愿意这么做。 哪知蔺承佑笑着摇头:“不行,这法子不好。” 绝圣和弃智暗暗松了口气,尸邪狡诈多端,真让滕娘子去作饵,未免也太凶险了。 滕玉意怔了怔,欸?难道蔺承佑也是有底线的么? 她忙又写道:可这是最快的法子。尸邪禀性凶戾,今晚失败了一次,绝不肯善罢甘休,我猜它很快会再来找我,何不守株待兔,在我周围布下对付尸邪的阵法,说不定能一举将其降服。 蔺承佑像是早猜到她会写什么,并没有接那纸,只正色道:“滕娘子,尸邪之所以与寻常妖邪不同,是因她生前就足智多谋,死后益发懂得窥探人心。要是我们事先在你身周布下阵法,她只要一靠近就会察觉,所以如果真要以你作饵,首先不能提前设下阵法,而一旦你周围没有道法保护,你可想过这会有多凶险?” 杜庭兰听得脸色苍白,惶然抓住滕玉意的手:“阿玉,你别瞎出主意,你让世子他们想办法,你给我好好待在府里,阿姐会一直陪着你。” 滕玉意对上杜庭兰焦灼的目光,心头忽然一酸,阿姐,我怎会不知道这法子凶险?但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置之死地,方能后生,除了这样做,没别的法子能蹭到斩杀尸邪的福报。 今晚的遭遇让她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处境,才躲过树妖,又来了尸邪。既然尸邪决意纠缠她,何不绝地求生。 她松开杜庭兰的手,飞快在纸上写了三个字:我愿意。 蔺承佑接过笺纸,一时没开腔,这话可不像滕玉意能说出来的,这法子太过鲁莽,哪怕他曾经动过念头,也马上在心里掐断了,以滕玉意狡黠的心性,明知这样做太冒险,又怎会愿意主动冲到前头。 她该不会是被尸邪吓迷糊了吧。 他举起琉璃灯,借光一寸寸照亮滕玉意的脸庞,气色差是差了点,但她双眸清澈,唇若春樱,哪像神智不清的样子。 绝圣等人一怔。 滕玉意偏头躲开蔺承佑手中的琉璃灯,就知道蔺承佑不好糊弄,这不都开始怀疑她是不是清醒了。 她转过脸,提笔在纸上写道:我想明白了,就算我躲在你们身后,尸邪也不会放过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我不想日夜担惊受怕,无论什么法子。只要能尽快除去尸邪,我愿意全力配合世子和五位道长。 蔺承佑牵了牵嘴角,有进步,这回的理由似乎充分了点,但他还是觉得不太对劲,滕玉意不像躲灾,竟像在故意制造自己与尸邪近身接触的机会,就凭一把神剑?未免也太托大了。对方可是尸邪,寻常的小娘子别说与这等邪物对峙,光看一眼就会吓昏过去。 他不动声色看她两眼,滕玉意碰上他的目光,心知还是没能打消他的疑虑,于是又写道:我之所以愿意以身作饵,不仅仅因为这法子最有效,也因为世子方才已经答应护我周全,凭世子这身斩妖除魔的好本领,倘或没能捉到尸邪还让我这个作饵的被害,这…… 她悠然长叹,没再往下写。 众道目光闪烁,齐齐把视线调到蔺承佑身上去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蔺承佑再不答应的话,等于承认自己没把握能护住滕玉意。 蔺承佑心里笑了笑,这才像滕玉意会说出来的话。 他抬手鼓了鼓掌,点头道:“滕娘子计出万全,这番安排连我都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滕玉意谦虚地欠了欠身,表示当不起这夸赞。 蔺承佑思量一番,起身负手踱步:“其实呢,也不是想不出别的办法,但尸邪和金衣公子行踪不定,要想诱它们出来绝非易事,耽误时日越久,越容易出乱子。尤其是我等看管不到的地方,免不了有百姓遭殃。思来想去,用人作饵是诱它们出来的最好办法,既然滕娘子也愿意,我和五位道长趁早筹划起来,但我要提醒滕娘子,对方可是尸邪和金衣公子,哪怕我们做了万全准备,也难保不会出现你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情况,你心里要有数。” 滕玉意郑重点了点头,又写道:为了能及时传递消息,我这嗓子恐怕还得劳世子想想法子,否则我没法出声,回头尸邪来时会有诸多不便。 蔺承佑怎能让她知道自己对付尸邪的计划,脸上笑容不变:对不住,这事没商量。 滕玉意笑靥益发甜美,眼中却冷嗖嗖放冷箭:蔺承佑,你欺人太甚。 蔺承佑咳了一声,挥手让先前那位老仆进来:“备马,滕娘子和杜娘子处境危险,我得送她们回府。” 滕玉意心头火直冒,逐客令都下了,看来今晚别指望蔺承佑解毒了。 绝圣和弃智听到这话,兴致勃勃在旁等候:“滕娘子,杜娘子,我们出发吧。” 五道齐齐伸了个懒腰:“许久没这么晚睡过了,睡觉前得敷个花颜膏才成。” 见天打着呵欠一扭头,不经意看了看身边的滕玉意和杜庭兰,心中忽一动,忙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瓷罐:“二位算与我们东明观有缘,这是我们东明观的花颜膏,你们瞧不出我们的实际岁数吧?嘿嘿,全靠这罐花颜膏保养!两位小娘子花容月貌,更需爱惜容颜,要不拿一罐回去试试,回头贫道去滕府结账就行了。” 杜庭兰哭笑不得,婉言推拒道:“多谢道长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和妹妹还小,用不着这个。” 滕玉意置若罔闻,只不时往花厅外张望,心里惦记那位南诏国的顾宪,不知道他醒了没有,他是南诏国的太子,若向他婉转打听邬莹莹,没准能借此解开纠缠了她两世的疑问,等了一会,心知今晚恐怕不成了,也好,成王府人多眼杂,行事本就不便,不如来日再寻机会。 众人出了花厅,那两位随滕玉意进府的假婢女早在厅外候着了,方才常统领就告知了滕玉意二婢的情形,尸邪作乱时府中不少下人在岸边碰上鬼打墙,绕来绕去走不出林子,两名假婢也不例外,好在吃过符汤,目下已经无恙了。 滕玉意让假婢去杜府送信说杜庭兰今晚会去滕府住,自己则同杜庭兰上了犊车。 蔺承佑嫌她们的犊车走得慢,扬鞭奔着夜色飞驰而去,不一会又控缰勒马,耐着性子停在了路边。 就这样走走停停,足足半个时辰才到滕府,程伯早得了消息,因为放心不下提前在门口等候,不提防看到蔺承佑,忙上前作揖。 蔺承佑笑着颔首,下马将马鞭扔给身后的仆从,扭头对绝圣和弃智道:“这几日在外头住,记得懂规矩,别忘了你们是师尊的徒孙,莫要丢青云观的脸。” 绝圣和弃智挺胸道:“谨遵师兄教导。” 这时滕玉意和杜庭兰相偕下了车,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身边的程伯,对绝圣道:“告诉滕娘子,我有几句除祟的话要单独交代。” 绝圣不明就里,兴冲冲过去传话:“滕娘子,师兄说要交待你几句除祟的事。” 程伯脸上闪过一丝异色,滕玉意扭头看了看,随绝圣走到蔺承佑身边。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样物什递给她:“把这个系在腕上,凡有不对劲之处,它会即刻示警。” 滕玉意接过一看,是一串小小金铃铛,每颗只有小指盖般大小,圆滚滚如蒲桃。 她晃动手腕摇了摇,结果铃铛哑默,试着再摇,被蔺承佑制止:“行了,就算把手摇断它也不会响的。” 滕玉意奇道,那你把这东西给我作甚,一串哑铃如何示警? “铃铛一响,我怀里的法器也会震鸣,要是你随便摇一摇这铃铛就会响,我还要不要睡觉了?只有察觉妖煞之气它才会示警,平日是摇不响的,懂了么?记得别让它离身,我就在府外,只要尸邪一进内院,我这边马上会知道。” 滕玉意既惊又喜,她刚才担心了一路,也恨了一路,一面痛骂蔺承佑,一面恨不得让绝圣和弃智跟她住在一间房。 有了这东西,就不必做这些令人尴尬的安排了,她忙冲蔺承佑行了一礼,笑眯眯将铃铛系在腕上。 多谢世子,我绝不会让它离身的。 蔺承佑睨她一眼,走到马前翻身要上马, 绝圣和弃智好奇追了上来:“师兄,你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了?” 下午他们就看到师兄腰上系着这东西,当时就猜师兄会有安排,但是尸邪的猎物似乎有三个,除了滕娘子,还有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玄音铃只有一串,不知师兄要把这东西给谁。 他们并不知道滕娘子嗓子哑了,只知道彩凤楼现有不少观里的前辈坐镇,但葛巾娘子先是被毁容,后又被妖物掳走过,接连受了这些罪,行动难免不如旁人自如,于是问师兄:“师兄,你是不是打算把玄音铃给葛巾娘子?” “她?”蔺承佑一脸古怪。 “那——那就是卷儿梨?” 蔺承佑啧了一声:“玄音铃我虽不常用,但也算我随身物件,就算拿出来舍人,又怎会扔给娼妓之流。” 原来师兄那时候就决定给滕娘子了,这下好了,这铃音能穿破一切邪魔外道设下的结界,遇到危险时,不怕喊破嗓子也叫不来人了。 蔺承佑回身一看,见绝圣和弃智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一嗤道:“我又不是给滕玉意了,就放她身上几天。她奸诈归奸诈,起码不会打些乱七八糟的主意,等收服了尸邪我再要回来。” 绝圣和弃智点点头,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对,玄音铃是道家法器不假,但师兄自小就当成配件带在身边,给滕娘子系在腕上,是不是就跟佛讲里唱的那样——叫什么,叫什么来着。 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起那个词,忍不住问:“师兄,你为何宁愿把玄音铃给滕娘子也不解毒?” 蔺承佑上了马:“我们总要留些后手吧,尸邪太难对付,依我看,别想一两回就降服它,尸邪既把滕玉意视作猎物,估计早就把她的情况摸透了,猎物突然说不得话了,想必连尸邪也始料未及……要对付它,这没准是个突破点。罢了,跟你们说不明白,总之我心里有数,对了,你们两个把嘴闭紧了,尸邪最擅窥探人心,若是滕玉意提前知道,这计策就不灵了。” 两人认真点头。 那边滕玉意就到车前,把写好的笺纸递给程伯:那两位是青云观的小道长,近日他们会在府中住下,一位道号绝圣道长,另一位道号弃智,两位道长都是我的上宾,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程伯顺着滕玉意的指引往旁一看,果见两名生得圆滚滚的小道童。 绝圣和弃智齐声道:“贫道稽首了。” 程伯早听说过绝圣和弃智的名号,只是不曾打过照面,诧异归诧异,仍上前恭谨作揖:“恭迎两位道长。小人姓程,乃是滕府的管事,给两位道长请安,有事尽管吩咐小人。” 言毕,一面火速着人安排寝处,一面领绝圣和弃智进府。 绝圣和弃智对蔺承佑道:“师兄,那我们进去了。” *** 绝圣和弃智被安置在松涛苑,滕玉意亲自过去照看。 等她进屋时,弃智正忙着收拾行装,绝圣则坐在床沿晃荡双腿。 “滕娘子。”绝圣跳下床,“你怎么还没睡?” 滕玉意“哑”了这半日,早想出应对的法子,一回到寝院就让春绒替她弄了个轻便的小托盘,里面盛满了黍粒,边上则附着一根银箸。 滕玉意拿起银箸在黍粒里写道:过来瞧瞧你们还缺什么。 弃智乐呵呵道:“哪还缺什么,程管事知道我们早晚要诵经,连盛放经卷的物什都准备好了,方才又问我们吃食上可有什么忌讳,拟了好长的素馔单子给我们瞧呢。” 绝圣挠挠头道:“不过小住几日,何须弄这么大阵仗,滕娘子实在太费心,我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了。” 滕玉意打量一圈见处处雅洁,这才放下心来:你们是我的小贵客,再周详也是应当的,想吃什么只管告诉我,吩咐程伯也是一样的,他是府里的老人,行事还算细心。 绝圣道:“滕娘子,是你告诉程管事弃智小指受伤的事吧?方才他叫医官过来给弃智换药,把我们吓一跳。” 滕玉意颔首,问弃智:伤指好些了么?从明日起,医官会定时上门给你诊视。 弃智笑出两个圆圆的酒窝,把手摊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你瞧,早好多了。” 说着迟疑了一下:“今晚师兄不肯帮你解毒,你没生气吧。” 生气,生气有用吗? 滕玉意微笑写道:不生气,我一点都不生气。 与其生气,不如想法子尽快解毒。 弃智和绝圣互望一眼,真想告诉滕娘子师兄不是故意不解毒,但师兄说这话现在不能说,于是硬把喉咙里的话咽了回去,讪讪道:“滕娘子,其实师兄心肠不坏的。” 绝圣拼命点头:“阿芝郡主这一年来一直在宫里伴读,每回想吃想玩什么,都会跟师兄撒娇,有时候东西太难找,师兄面上不肯答应,末了还是会想方设法给阿芝郡主弄来。还有二公子,比师兄小四岁,自小也喜欢在师兄身后跑,二公子小时候学击毬骑马,都是师兄亲手教的。” 弃智补充道:“滕娘子,别看师兄平时经常骂我和绝圣,我们俩的生辰他年年都没忘过,而且他每回都会给我们买很多礼物。” 滕玉意抬了抬手,打住,若不是她还记得自己是个“哑巴”,光听他二人这么盲目吹嘘,几乎误以为蔺承佑是什么仁人君子了。 31、第 31 章 滕玉意想了想, 在盘内写道:最近你们师兄可在道观中摆弄过什么药粉? “这——没有。”弃智仔细想了想,“师兄自从去岁去了大理寺,比从前忙了许多,也就上回替安国公夫人招魂在观里多待了些时日, 除此之外, 已经许久不曾侍弄那些药草了。” 绝圣道:“滕娘子, 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么?可是师兄很敬重师尊,就算弄哑药也不会用观里的药草, 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面弄的, 师兄身边一大帮膏粱子弟,坊曲闾巷认识的异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东西来玩,再容易不过了。” 滕玉意腹内燃起一线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说了,程伯认识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让程伯找人来试试?不拘九流百家, 只要能帮她解毒即可。 她又写道:说到异人,你们时常跟师尊和师兄出门历练, 见过的异士不少吧。 绝圣来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夸,六岁半就开始在长安城走动,至今已经快三个年头了。” 滕玉意故作震惊:难怪小小年纪便这般有识见。 弃智腼腆地补充一句:“青云观天下闻名,除了长安,外埠来我们观里的人也非常多, 我们从小跟在师尊身边,是见过不少能人异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听什么。 滕玉意:好, 那么请两位帮我看看这种暗器。 她将托盘里的一副卷轴缓缓打开,灯火照亮一根细如雨丝的奇怪物件。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咦,这是何物?” 滕玉意:你们见没见过哪派异人用这种暗器? 两人搜索枯肠:“没见过,长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谁用过这样细的暗器,这能伤人么?” 滕玉意点了点画纸:看着是细,出手却可削皮断骨。 绝圣惊诧地啊了一声:“这该是什么做的?” 弃智很认真地想了许久:“我们见过最细的暗器是师兄的锁魂豸,但那东西本就是条虫子所化,师兄让它粗,它就得粗,让它细,它就得细,但它毕竟常年喜食蔗浆,到了我们观里后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经壮了许多了,现在最细的时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程伯没见过这号人物,绝圣和弃智也未听说过这异术,看来此人要么不常使这功夫,要么不是长安人,否则凭程伯之能,早该打听出一些线索了。 光在托盘里写这几句话,已经费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细打听,怕是到天亮都说不完,她迟疑了一下,满脸歉色把画轴卷起来:叨扰了这么久,两位道长早该乏了吧?不耽误道长歇寝,我也该告辞了。 弃智和绝圣忙道:“今晚我们得提防尸邪上门,本就不该只顾自己睡觉,滕娘子过来看望我们,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两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阶前的婢女提灯迎过来,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阶,一个劲地催两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边走边想,绝圣和弃智虽年幼,但举止极规矩,想来与清虚子的教导脱不了关系。不知二人可有爷娘,总把师尊和师兄挂在嘴上,却从未提过家人,这样热情忠厚的性子,论理不该如此,难道是孤儿? 她动了恻隐之心,迎面遇见程伯带着下人们送宵夜,近前启开盒盖一看,里头盛放着两盘洁白如玉的玉露团,另有一大碗热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点心是道长爱吃的玉露团,粥是另辟素厨做的,半丝荤腥都不沾。” 滕玉意:弃智道长手骨断了,吃不得发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换两碗蒟酱露葵羹来(注1)。今晚两位道长不能睡,明日恐会迟起,你们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着他们。 下人一凛,只知是贵客,没想到小姐这般看重,连忙打迭起精神下去准备。 程伯又说:“娘子,圣人设酒馔款待老爷及几位重臣,听说宴乐甚欢,至今未散席,老爷派人传话说不一定何时出宫,让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点点头,程伯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问娘子,你下午出门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哑了嗓子?” 滕玉意写道:正要让程伯帮我想想办法呢。 *** 滕玉意当晚睡得不好,醒来已过了辰时,搴开帘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兰坐在窗前矮榻上读书。 滕玉意挣扎着坐起,又颓然倒下。 杜庭兰听到动静,含笑朝这边走来:“醒了吧,姨父来问过你几回了,听说你未醒,让我们别叫你,还想睡么?再睡就该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怀中布偶塞回枕边,掀开帘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兰令春绒等人进来服侍,柔声对滕玉意道:“你别闹脾气,姨父回来就好办了,我们把昨天的事告诉姨父,让姨父去跟蔺承佑交涉,蔺承佑再狷狂,总不至于连朝臣的颜面都不给。” 没用的。滕玉意净了手面,转身在杜庭兰手心里写道:阿姐,蔺承佑十四岁的时候就敢揪吴侍中的胡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难我,未必会把阿爷放在眼里。 杜庭兰错愕,吴侍中何许人也,三朝元老,门生广众,当年阿爷中进士的那场考试,就是由吴侍中主持的,阿爷说来算是吴侍中的门生,难怪他一提到蔺承佑就气不打一出来。 “那也该让姨父知道这毒是蔺承佑下的,总不能被他白白欺负。” 滕玉意:此事因我诓骗青云观的痒痒虫而起,阿爷要知道蔺承佑无故将我毒哑,势必去找蔺承佑算账,万一闹到御前,蔺承佑说出我算计段宁远的事怎么办? 杜庭兰迟疑道:“他昨日都答应守口如瓶了,想必不会出尔反尔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兰神色微变,点点头道:“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了,就算蔺承佑信守诺言,圣人毕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儿欺负朝臣闺女,为了主持公道定会重重责罚蔺承佑,你是怕蔺承佑面上服软,心里咽不下这口气,一来二去的,你自己吃亏事小,姨父跟蔺承佑结仇事大?” 滕玉意颔首:没错。 杜庭兰无言以对,圣人和皇后向来疼爱蔺承佑,蔺承佑常在御前走动,有心给姨父使绊子的话,姨父也会头疼。 “你昨晚只说自己嗓子哑了,却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诉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后去找蔺承佑?” 滕玉意点头:他肯解毒的话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药方了。待会见了阿爷,阿姐帮我把来龙去脉都告诉他,只中毒一事需瞒着,别让阿爷起疑心。 杜庭兰摸摸滕玉意的头,目光比外头的春日还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么说,我们姊妹许久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今日阿姐心里觉得很痛快,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改日去玉贞女观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识到阿姐上辈子因为惨死没能见到来年的春光,这话从阿姐嘴里说出来,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话,碧螺掀帘进来道:“小姐,老爷派人问你起了么。” “姨父在何处?” “在中堂招待小道长。” 两人便往中堂去,进门就看见滕绍坐在上首,脱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圆领襕衫,一贯的仪容俨雅,只是老了许多,明明不到四十岁,两鬓却生了许多白发,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纹路。 绝圣和弃智说到了尸邪的事,滕绍仍有些将信将疑:“二位道长说的这尸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绝圣和弃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顿,强忍着不敢打呵欠:“如今只是大致猜到了它的来历,究竟底细如何,师兄还在查。” 话音未落,瞥见滕玉意和杜庭兰进来,绝圣和弃智暗暗在心里比对,不愧是父女,滕娘子与滕将军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时那种安静淡然的神态也几乎一样。 只不过滕娘子狡黠活泼,滕将军却稳重如山。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欲上前行礼,忽觉拽不动,诧异回头,才发现滕玉意面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没能见到阿爷最后一面,赶去时阿爷已经咽了气,因为失血太多,阿爷身上的宝蓝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误将阿爷今日身上这件当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绍静静打量滕玉意,沉声道:“玉儿。”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静上前行礼。 杜庭兰面露微笑:“姨父万福。” 滕绍温声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谒,你爷娘说你们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间许久未见面了,既来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骄纵,正好让她多跟你这做姐姐的学些规矩。” 杜庭兰自谦了几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兰到另一侧坐下。 滕绍看着滕玉意:“程安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回来就倒了嗓子?” 绝圣和弃智心里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师兄,一定会将师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将军,不料杜庭兰道:“妹妹说她昨天贪凉多喝了几斛蔗浆,诗会时在水榭里又吹了冷风,加上后头受了惊吓,突然就这样了,我想着妹妹前阵子本就舟车劳顿,一时风邪侵体也未可知,好在并无体热厌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绍喜怒不形于色,只默然端详女儿,杜庭兰不惯说谎,腹内难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爷必定会仔细盘查,就算查到了什么,毕竟蔺承佑算计她的时候只有他两人在场,横竖她不承认就是了。 滕绍过了许久才开口:“阿爷记得你小时候只要一伤风,总会嗓子肿痛,好几日不能说话是常事。这回你来长安途中曾不慎落水,虽说无恙,但因此落下什么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惊吓,一并激发出来了也未可知。阿爷请了宫里的余奉御上门诊脉,他着手成春,极擅医理,趁这机会好好调养调养身子,把病根一并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晓得了。 滕绍不动声色看着滕玉意,兴许是错觉,女儿进来后明明一句话都不曾说,目光却不像从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儿落水,他心中忧惧至极,当即放下一切往长安赶,一路披星戴月,只用了十日就回到长安,没想到玉儿身体无恙,倒是段宁远那小子起了异心。 昨日回府后,程安已将女儿的所作所为都告知了他,说到用青云观的毒虫暗算段宁远时,他有些哭笑不得。 这孩子诡计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还。立场虽没错,手段却歪邪了些,论理这等事该由他这做阿爷的出面,玉儿却选择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训导几句又于心不忍。 怪他这些年忙于军务,不能日日留在府中亲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这样的大事,也不像别的孩子那样自发求助于爷娘。 他掩不住眉宇间的愧色,拱手向绝圣和弃智道:“敢问道长,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乱之事后,临时调来了百余亲兵,现守在府外,可否将尸邪御于府外。” 弃智正色道:“这东西与寻常邪祟不同,蛊惑百余人的心智不在话下,它若是想来,再多护卫都防不住,昨晚师兄在府内外设下大阵,也仅是压制它凶力而已。到时候贵府这些护卫别说御防,自相残杀都有可能。” 绝圣道:“滕将军,师兄说了,与其做些徒劳之举,不如安心等它落网。当年东明观的盲眼祖师只带了两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尽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说明对付尸邪不在人数众寡。” 滕绍眼角微跳,原本将信将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玉儿极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不会无缘无故延请青云观的道士上门。他人虽不在长安,但对京城之事一一知悉,只知清虚子道长近来不在长安,没想到此事竟惹来了蔺承佑。 他胸口乱极,面上却平静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几位道长相护,玉儿侥幸整夜无虞,滕某感激不尽。若那尸邪真在打玉儿的主意,今晚会不会再来滋扰?”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蔺承佑这厮夸口说保她平安,可是到现在还不见动静,要是仍无对策,今晚怕是又会惊吓一场。 绝圣和弃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尸邪通常晚间出来作祟,师兄早上回了府,此时大约在与东明观的五位道长想法子,倘或能找到当年东阳子布阵的残迹就好了,有现成的阵法参照,师兄不用做太多改动,就怕找不到,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滕绍大约也知道蔺承佑禀性乖张,连眉毛都没抬一下:“世子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让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绍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厨司知道两位道长是小姐的贵客,自是费心打点,等到饭菜上桌,满桌的甘脆肥侬,绝圣和弃智红着脸被请入上座,滕绍亲自作陪。 膳毕,滕玉意同表姐去绝圣弃智所在的小院说话,程伯却来找她:“娘子,老爷请你到书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爷定有许多话要盘问她,拿捏好如何应答,回房取了那卷画轴,随程伯去了书房。 进门就看到滕绍站在香柏木多宝阁前,背影一动不动,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为一场大梦想起许多前世细节,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亲的书房找寻那沓南诏国的书信。 父亲一回府就检视多宝阁上头的山水屏风,莫非察觉了撬动过的痕迹。 幸而滕绍视线未在那山屏风上多停留,很快便转过身来:“你坐,阿爷有话问你。” 滕玉意松口气,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来。 滕绍掀袍在对桌坐下:“段府的事无需再理会,阿爷回了长安,余下的都交给阿爷来应对。” 滕玉意点点头,如愿退了亲,又出了一口恶气,她现在满意得很,早对段家一干人等提不起兴趣了。 滕绍迟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后再遇到不顺心之事自管告诉阿爷,阿爷帮你拿主意。” 滕玉意没吭声,一双黑眸静若幽潭。 滕绍望着这双跟亡妻极为相似的眼睛,心里牵痛了一下,不动声色饮了口茶,状似闲聊道:“近日外地百官进京述职,阿爷一位叫李昌茂的旧部也会调任回京,他的女儿名叫李淮固,小时候常跟你一处玩的,你还记不记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来对这个人没甚印象了,但前阵子那场大梦让她想起好些事,记得前世在大隐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仆人设局让蔺承佑误以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识破后,蔺承佑令其改名为李淮三。 滕绍看女儿面露思索,只当女儿已经忘了儿时玩伴了,又道:“往后李家也来长安了,你要是无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来玩,阿爷听说你昨日去参加诗会,心里很高兴,你初来长安,正该多与闺阁的小娘子多往来,你阿娘当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也喜欢吟诗酬酢。” 滕玉意本来表情平静,听到这话眼里终于起了微澜,把脸转向一旁,目光倔强又冷淡。 滕绍看着女儿犹带着三分稚气的侧脸,舌根有些发苦:“阿爷知道,这些年阿爷有许多未尽之责,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边,无非是怕你受委屈。退亲这件事你没做错,可你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腌臜手段,那也该由阿爷来筹谋。你阿娘爱你若宝,当年亲自教你启蒙,是希望你将来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谋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两小簇火苗,飞快在托盘上写道:女儿身子不适,敢问阿爷教训完了吗?若是教训完了,女儿要回院歇息了。 滕绍目光复杂,每回都是如此,只要提到亡妻,女儿的身上势必如刺猬一般竖起根根尖刺。 他沉着脸道:“阿爷不是责怪你,这事换作是阿爷,绝不会让段宁远好过。阿爷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养歪了。” 滕玉意哼了声: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宁远都羞辱到我头上了,还指望我饮恨吞声吗? 滕绍眯了眯眼,不知从何时起,父女两个总是没法坐在一起好好说话,哪怕他有心缓和父女之间的那份冷疏,有心与女儿说几句体己话,最终也会因玉儿的抗拒,闹得不欢而散,他心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沉默打量女儿许久,涩然道:“是,这些不怪你,说来都是阿爷的错,你初刚及笄,心境本该宽闲些,但不知从何时起,你开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爷照管周到,你又怎会如此?外头这些风霜雪剑,本该由阿爷来替你遮挡。”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爷死后那双不甘心闭上的眼睛,鼻根莫名发酸,身上那暗自竖起的坚锐鳞甲又慢慢软化下来。 滕绍略有所觉,改而问道:“程安说你那日在那家叫彩凤楼的妓馆逗留整晚,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剑搁到桌面上:为了它。 接下来她花了大半个时辰,把始末缘由写给父亲看。 滕绍带兵多年不知见过多少异事,听到女儿的遭遇仍觉惊愕,他拿起小涯剑,用指腹轻轻拂过剑锋,只见青色翡翠身,通体碧莹,迎光一照,连细丝般的纹路都无。 “剑是好剑,只是来历不详。” 滕玉意:东明观的道长说此剑的来历,当年青莲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临时用手中玉笏制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亏了这把剑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尸邪似乎也颇忌惮这法器,而且它认主,换别人使唤就没灵力了。 滕绍沉吟不语,这种认主的上古神器他亲眼见过,成王蔺效那把赤霄剑便是。 听说当年太-祖皇帝在一众孙辈中最喜欢蔺效,临终前特地将此剑赐给孙儿,成王自得赤霄后便日日携带,换旁人根本无法拔剑出鞘。 滕绍试着拔了拔女儿的小剑。剑倒是拔出来了,但或许是错觉,方才环绕剑身的那种温润光芒,顷刻间就黯淡了几分,把其交还给女儿,被女儿一抚,小剑重现其光。若非亲眼所见,就算有人将此事告诉他,他也只当是齐东野语,究竟为何找上了女儿,一把不请自来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凶。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凤楼遇到了尸邪?还因此跟青云观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颔首。 “包括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尸邪便是他起的头。 滕绍打量滕玉意一晌,在书案前来回踱了几步:“你恐怕只知蔺承佑是圣人的亲侄儿,不知道他母亲成王妃是圣人的师妹,当年圣人未认祖归宗时便养在青云观,清虚子道长历尽千辛将其养大,成王妃聪慧心善,从不嫌弃师兄愚鲁,圣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对师兄百般维护,圣人几度蒙难,正是成王妃与当时的澜王世子舍命相护。所以你该明白了,对圣人而言,清虚子和成王夫妇是他至亲的亲人。 “后来圣人登了极,心性一贯良厚,不但对清虚子道长倍加孝顺,更将成王夫妇视为血肉挚亲。成王夫妇近年来云游天下,圣人便亲自教导蔺承佑和太子,两家小儿之间,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称。 滕玉意托腮不语,阿爷素来寡言少语,今日为何突然跟她说起这些。 滕绍又道:“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贵,加上这层关系,性情再骄狂些也不奇怪,或许是太顺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长到八岁时,不慎中了蛊。” 中蛊?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凤楼外,蔺承佑扮成一位白胡子的云游老道,她无意间在他后颈见到一块淡金色的印记,当时还奇怪那是什么,竟是中蛊的痕迹? 她好奇写道:他中的什么蛊? 滕绍长眉深蹙:“关于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蔺承佑每年发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瞒得死死的。据说蔺承佑发作时头痛欲裂,身边离不了克制蛊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蛊虫所害,很难对小娘子动情动念,想是因为这个缘故,历年来想与成王府结亲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几,蔺承佑却一直未定亲。清虚子道长为此不知想了多少办法,这回出外云游,听说就是为寻访解蛊药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点头,忽又觉得不对,假如这蛊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为何会把自己的画像给儿子看?她早听说这对夫妇正直善良,儿子病还未好,想来不会主动替儿子议亲。 她越想越疑惑,或许是借命而生的缘故,怎么好些事与记忆中的前世都不一样了。 滕绍说完这番话,转头看女儿探究地看着自己,他负手停步道:“阿爷为何跟你说这个,是因为——” 他哑然,居然不知从何说起,这话本该由做阿娘的来教导,怎奈蕙娘早逝,他久历戎行,想充当一回阿娘却力不从心。 昨晚他去宫里赴宴,御史台一位叫苏兴旺的大臣因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御前吐露了醉话,说女儿自从在御苑见过蔺承佑一面,回来便染了相思疾,无论爷娘如何责骂,女儿都非蔺承佑不嫁,他们夫妇想了许多办法,女儿却始终对蔺承佑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只求圣人帮着赤绳系足。 圣人温言安抚苏兴旺许久,还将自己的奉御指派给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议亲一事,却委婉回绝了。 滕绍当时旁观,记起自己也曾见过好几次蔺承佑,这小郎君幼时就俊俏爱笑,大了更是生得丰神隽美,惹得长安城这些小娘子心生倾慕,再寻常不过了。 今日回府听到女儿与蔺承佑往来,他心里也是一惊,不怕别的,就怕女儿也会像那位大臣的女儿一般…… 他斟酌着道:“你初来长安,多结识些小伙伴不算坏事,两位小道长天真忠厚,往后可常与他们往来,不过阿爷有句话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尸邪,莫再跟蔺承佑有什么牵扯了。” 滕玉意错愕,阿爷绕了一大圈,竟是担心这个,别说跟蔺承佑再有牵扯,光听到此人名字就心头火起。 她冷哼一声,提箸写道:阿爷多虑了,我对蔺承佑避之不及,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过后,我们俩绝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绍看女儿非但不愿多提蔺承佑,就连听到他名字都是一脸嫌恶,其中缘故不必多猜,估计是女儿与蔺承佑性情不对付,想来女儿历来有主见,未必会如苏家女儿那般动辄生些绵绵情思,便晤了一声:“你明白阿爷的顾虑就好。” 滕玉意将那幅画卷取出,在滕绍面前展开:阿爷见过此人吗? 滕绍起先未答,端详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见过,此人是谁?” 滕玉意写道:说来有些荒谬,我曾梦见这人谋害我,梦境异常逼真,连续几次都是如此,我醒来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画了下来。 滕绍面沉如水,抬手将画轴拿到手中,光凭这样一幅画像,委实看不出来历。 滕玉意又画:阿爷可见过这样的暗器? 滕绍目光一寸寸在画上移动,最终缓缓点头:“见过类似的,在异地的军中,但与琴弦差不多粗细,绝没有画上的这般细。”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爷几乎见过世间所有兵器,连他都无头绪,线索岂不要断了。她飞快写道:此人凶悍,迟早会加害于我,还请阿爷尽快找到其下落,否则我寝食难安。 滕绍细细打量女儿神色:“一场梦罢了,世上也许根本没有此人,玉儿,你何至于这般害怕?” 滕玉意心里鼓声大作,面上却尽量装得坦然:自从得了这把宝剑,我做过好几回灵验的梦了,前阵子我梦见表姐会遭难,还梦见一位姓卢的会高中进士,这些都一一应验了。之后梦见我被此人害死,难免会发怵。 滕绍的目光深邃敏锐,仿佛能照见人心,凝视女儿半晌,点点头不再往下追问:“好,阿爷定会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细。” 滕玉意这才放了心,又写道:此人绝非善类,懂异术,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爷日后若遇到此人,自己千万要当心。 滕绍有些惊讶,女儿竟对一场梦如此较真,而且不像担心自己,竟像在担心他的安危。不等他回答,女儿便淡淡捧回托盘,径自往外走了。 滕绍想起妻子刚亡逝那一年,党项和吐蕃进犯,凤翔一带军情告急,朝廷急调他的镇海军前去援助,路途迢迢,边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随军出征,他再三权衡之下,只能把女儿送到杜府。 数月后班师回朝,他不顾满身尘沙去杜府探望女儿,女儿却仿佛不认识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见。 他无计可施,颓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小小的身影飞速一闪,追近前,原来女儿偷偷藏在门外,忽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脸颊上犹有泪痕,被他发现后扭头就跑,神情倔强又倨傲。 他追过去把女儿抱在怀里,父女俩蹲在夕阳的残照下,许久不曾说话,这场景烙在他心上,几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过去,女儿脸上神情始终不曾改变。 他心里酸楚莫名,望着女儿的背影,温声道:“阿爷知道了。” 滕玉意脚下微滞,旋即快步迈出门槛。 当日下午,滕绍推拒了府外递来的各类帖子,亲自选了数十名精壮的卫兵,让众卫兵环守于府内外,自己则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长槊,以槊杵地,端坐于中庭内。 绝圣和弃智布置完九天降魔阵,几乎使尽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个角落都贴上了符箓,喘吁吁回到松涛苑。 进门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兰坐在庭前一大丛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几乎把日头遮挡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兰笑着起身:“两位道长,世子殿下和东明观的道长可来了?” 绝圣和弃智摇摇头。 “也没递消息?” 绝圣道:“没有。” 弃智扭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应该快来了。” “对对对,说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兰掩不住满脸忧色,滕玉意却拉了绝圣和弃智近前,令婢女给绝圣和弃智上茶点,亲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阳缓缓西沉,期间婢女们几次过来传话,蔺承佑等人始终杳无音讯。 等到程伯也来打探消息时,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际的橘色红霞渐次被一种寂静广阔的幽蓝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绝圣和弃智益发焦急,哪还有心思下棋吃点心,盘腿坐到廊庑下,一边高举镇坛木,一边喃喃诵咒。 滕玉意也缓缓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临大敌。 这一等就是大半个时辰,从天色擦黑等到皓月当空,别说尸邪了,连只苍蝇都没能飞进来。 滕绍依旧镇守在中堂,程伯带人四处点灯,阖府上下严阵以待,每个角落都有护卫巡逻。过了一阵,滕绍为了方便滕玉意同两位道长在一处用膳,特令人将晚膳送到内院。 绝圣和弃智急匆匆扒了口饭,重新回到廊庑下,前头布阵已经耗了不少心神,目下为了防备尸邪突袭更是时刻不敢懈怠,时辰短还好,久了对神智无疑是一种摧残。 捱到戌时初,绝圣终于支撑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弃智眼皮掀开一条缝,低声唤道:“绝圣,绝圣。” 绝圣猛地惊醒,试图强打精神,然而困意来了挡也挡不住,没多久又开始东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兰怕打搅二人守阵,先前特地留在屋内,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只见一个昏昏欲睡,另一个困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让婢女打了水,拧湿了巾栉给绝圣和弃智净面,两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驱散了睡意。 杜庭兰笑道:“道长一定累坏了,昨晚一宿未睡,换作大人都熬不住。” 绝圣讪讪的,跑到庭前打起拳来,滕玉意盘腿坐到廊庑下,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不如我们说说说话吧,你们猜今晚尸邪会不会来? 弃智本来想点头,仰头看了看天色,又不确定了:“尸邪破阵后急需增长凶力,若是盯上了某个目标,等不了太久很快会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来论断。《妖经》上说,尸邪动手前很讲究。” 滕玉意:讲究?它会吃人的皮肉么。 弃智小声说:“它动手前喜欢先蛊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残忍,还因为这样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猎物,临死前会被蛊惑得伤心欲绝,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这种情境下被捕杀,往往魂魄零碎,连轮回的资格都没了。”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 杜庭兰瑟瑟发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吓唬人,原来是为了先摧残阿玉的意志,好个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够,还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尸邪嘛。”弃智叹气,“滕娘子,你还记得那晚卷儿梨和葛巾见过的幻境吗?卷儿梨见到了她亡父开的胡饼铺,葛巾娘子见到的则是一座荒废庭院。” 滕玉意点头。 “那应该是她二人记忆中最阴暗脆弱的部分,尸邪以此做出幻境,为的就是牵引出猎物最痛苦的记忆。” 杜庭兰听到这,终于想起到底哪里不对劲了:“等一等,照这样说,彩凤楼的卷儿梨和葛巾娘子被尸邪盯上在先,尸邪尚未得手,为何撇下那两人,改而来寻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让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声也不敢言语。 弃智道:“这一点我和绝圣也没想明白,要么与滕娘子用剑伤了金衣公子有关,金衣公子毕竟是尸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计有寻仇的意思。” 绝圣奔上台阶道:“还有一种可能,尸邪在耍戏众人,猎物共有三个,各自分散而居,连师兄都没法确定尸邪究竟先要猎谁,人力毕竟有限,无法面面俱到,如此一来,既让猎物们惶惶不可终日,又累得师兄疲于奔命,我怀疑今晚师兄之所以迟迟未至,就是因为彩凤楼那头出了岔子。” 这倒是有可能,那晚尸邪闯入成王府时,符箓虽未自焚,小涯却几度示警,今晚小涯剑却一直平静无澜。 弃智步罡踏斗,力图捕捉风中每一丝邪气:“没准今晚尸邪真不会来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这时院外忽然传来喧嚷声,众人原就心弦紧绷,当即全神戒备。 绝圣和弃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进来:“回两位道长的话,方才正房里的灯突然熄了,须臾又亮了,程伯已带领护卫前去察看究竟。” 滕玉意只觉得后颈掠过一阵阴风,正房是爷娘的寝居,这次她回京,特地将阿娘的遗物一道运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兰大惊失色:“莫不是尸邪来了,昨晚成王府也是无故熄了灯。” 绝圣和弃智跑到一东一西站定:“当心中了调虎离山计,我等不能擅离此地。” 杜庭兰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过来回话。” 下人应声而去,庭院中的人个个惊惧不安,好在没多久程伯来了,他进院回话道:“娘子勿要担忧,正房的确熄了两盏羊角灯,但经老奴仔细察看,是因灯油耗尽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将满府角落都点上灯,一时灯油不济,没来得及补上灯油就熄火了,现已添上了,方才老爷亲自四处检阅,正房里外均无外贼闯入的痕迹,老爷还说他待会亲自守在松涛堂外,今夜不离开半步。” 未几,院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滕绍亲自率护卫来了,令人将松涛苑围了个密不透风,自己则持槊屹立于门外。 众人望见滕绍高大修长的背影,当即松了口气,滕绍是心雄万夫的名将,平日上阵杀敌,谈笑间斩馘数千都不在话下,哪怕只着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凛凛的肃杀之气。 滕玉意仍蹙着眉,杜庭兰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后,满府的人均打不开火折子,若真是尸邪来了,岂能轻易点亮油灯?兴许真是灯油不济,如今姨父都来了,莫要自乱阵脚才是。” 经此一遭,诸人再无闲心叙谈,夜凉如水,渐渐起了风,杜庭兰头一个受不住,悄悄拢了拢披帛。 滕玉意当心表姐着凉,拉着杜庭兰进了屋。 绝圣道:“滕娘子,杜娘子,你们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会,昨晚我和绝圣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寝。” 杜庭兰和滕玉意对视一笑。 杜庭兰低声说:“这两个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扬声道:“多谢道长美意,不过我和阿玉不觉得乏困,略坐坐就好了。” 弃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绝圣,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随便找个地方都能打盹,里外这么多人,她们便是想睡也睡不着的。” 绝圣咕哝道:“我就是关心一下,碍着你什么事啦?你好啰嗦,比师尊他老人家还啰嗦。” “你、你……你敢对师尊大不敬!” 滕玉意极乐意听他二人拌嘴,谁知吵了几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无处可去,干脆把棋盘挪进来,与杜庭兰手谈一局,很快有了困意,勉强托着腮,脑袋却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兰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会,阿姐伴着你。” 滕玉意点点头,听外头风平浪静,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间杜庭兰替她盖上了件东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发酣浓,没多久就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脚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惊醒,打算换另一边胳膊枕,刚抬起头,意识到耳畔极为安静,倏地坐起一看,屋里只她一人,杜庭兰不见了。 滕玉意背上瞬间出了一身细细密密的汗:“阿姐。” 唤完才发现自己能开腔了,怎么突然——突然能说话了。 她惊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兰不在廊庑下,不,不止杜庭兰,连绝圣和弃智都不见了。 滕玉意心知不对劲,难道在做梦?掐了把胳膊,钻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剑还在。 滕玉意稳住心神,紧握剑柄道:“小涯。” 话音未落,小涯剑开始发烫,滕玉意心中一喜,压低嗓门道:“快出来,我有话问你。” 不料小涯剑很快又变凉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这回大不寻常,一边惴惴环顾四周,一边缓步下台阶,程伯不见了,春绒碧螺不见了,刹那之间,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种错觉,仿佛自己又回到前世那个可怖的夜晚,对面潜伏着深不可测的陷阱,所有的挣扎不过是徒劳,那人铁了心要他们的性命,无论她逃到何处,都别想躲过这场灭顶之灾。 她努力稳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爷就在门口,只要阿爷还在,一切都好说。 她低声喊道:“阿爷。” 院门口阒然无声。 “阿爷?” 还是毫无声响。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爷耳力过人,听到她的喊声必定会应答。 这情形太诡异,滕玉意手心满是汗,就算满府的人都跑了,阿爷总不该弃她不顾。 难道阿爷遭遇了不测?她腿颤身摇,一步一步往外腾挪,绝望的情绪弥漫开来,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爷。” 走到门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见院门外的一块山石前站着两个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绍,另一位则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莹无云,月光照下来,洒得满世界银辉,这女子婉约芳姿,身上穿着鹅黄丹云霞经纬锦裙。女子柔声细语,正轻抚着滕绍的脸庞。 滕绍喉结滚动,定定望着女子,像是已经痴怔了。 滕玉意骇然打量那女子,绝不会看错,那张脸在月光下清晰可见,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鬓发,就连耳朵下的那颗朱砂痣也一模一样。 她牙齿打颤,想过去仔细看,无奈双腿如同灌铅一般沉重,只见阿爷缓缓半跪下来,抱住女子的双腿失声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伤心,弯腰将滕绍的头搂入怀中,愈发恸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种温柔入骨的气度,听到了滕玉意的脚步声,慢慢转过头,见是滕玉意,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柔和地舒展开来。 滕玉意眼中的泪珠已经摇摇欲坠,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却骗不了人,这世上只有阿娘会这样看她。 滕夫人哽咽难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泪淌了下来,这场景她曾梦见过许多回,真成了真却让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来了,她抽噎着迈开大步,迫不及待奔过去:“阿娘。” 滕夫人泪水扑簌簌往下掉,张开双臂等女儿入怀。 滕玉意痛哭着扑入母亲怀中,母亲身上的裙子她前几日整理遗物时才见过,熟悉的蕙草纬锦纹路,与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遗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独有的标识,她闻着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气息,眼泪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场梦她也认了,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搂紧丈夫和女儿,眼泪很快就沾湿了衣襟,滕绍像是因为太伤神未注意到女儿也来了,非但一言不发,更没看过女儿一眼。 滕玉意听见母亲的哭声,心都揪成了一团,攥紧母亲的双手,呜咽着道:“阿娘,你过得好不好……我该不会是做梦……阿娘,女儿听话,阿娘别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颤声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后陪在你们父女身边,再也不同你们分开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她的头,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一边拼命抹泪,一边语无伦次对滕绍道:“阿爷,你听到了吗,阿娘以后都不走了。” 滕绍对女儿的话语置若罔闻,依旧沉浸在悲苦的情绪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缩,看看滕绍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颤抖起来:“阿娘,你还要走吗。” 滕夫人眼里布满了哀伤,抚着滕玉意的发顶,哭而不答。 滕玉意脑中一空,从狂喜到绝望,只是刹那间的事,这种打击何其残忍,几乎一瞬间碾碎了她的五脏六腑,她怔怔低头,呆呆地又抬头:“阿娘,我、我舍不得你,你别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带,像个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话语却很残忍:“阿玉,阿娘又如何舍得你?但阿娘与你们阴阳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个胸腔都被掏空了,这感觉像钝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着心肝,她望着那张温柔可亲的脸,迟缓道:“阿娘,你方才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为阿娘做梦都想回到你们身边。” 滕玉意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冲母亲张开双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泪俯下腰,滕玉意哽咽着贴上去,突然面色一沉,从袖中夺剑而出。 剑锋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泪颤声道:“阿娘岂会故意折磨女儿?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拼了!” 滕夫人的眼泪还挂在腮边,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樱桃般殷红欲滴,霎时暴涨数寸,面上浮现诡异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当这时,背后传来尖锐的鸣镝声,凌空射来一道金色箭矢,笔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双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一道银光四射的链条飞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缠住了滕夫人的脖颈。 尸邪两手扣住银链,眼神变得凶暴无比,然而它没来得及将链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离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师爷保佑!没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尸邪!” “还是世子这法子好,若非忍到现在,能引得尸邪中计吗?” “哈哈哈哈哈,它为了惑人心智忙着设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到底还是中计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为了保你毫发无伤,这一晚我们熬得多辛苦!” 却听蔺承佑道:“你们聒噪够没有,快布阵!”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头望去,就见夜空中纵来数条身影,矫健如兔,来回穿梭,团团将尸邪锁在当中。 蔺承佑背着箭匣子,从树梢上高高飞纵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鹰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两指间竖起一张黄光幽幽的符箓,直往尸邪额头拍去。 尸邪挣扎得益发剧烈,眼看蔺承佑到了跟前,它两手握拳透爪,阴气瞬间暴涨,颈上的锁魂豸竟断成七八节,如银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众人面色大变,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见蔺承佑使过几回锁魂豸,记得这东西攻无不克,没想到竟能被尸邪生生挣断。 “吱哇吱哇”怪叫声中,锁魂豸摔落开来,俨然被斫断的长蛇,东一节西一节,在地上扑腾不已。 蔺承佑面不改色,非但去势不减,反将指间的符箓催得亮若火烛。 尸邪抬起手来,两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蔺承佑的脖颈,但终归迟了一步,符箓拍到额头上,它瞬间一动不动了。 空气里弥散开一股浓浓的腥秽气,五位东明观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开,各执一剑,口中喃喃有词。 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声,地上的锁魂豸飞快合拢成团,重新化作一条银蛇,软绵绵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蔺承佑的脚下。 蔺承佑俯身将其揽入手中,拨弄它两下:“别哭了,先到我怀里养养。” 锁魂豸耷拉着脑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见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转而打量尸邪,哪是母亲的模样,这女子看上去顶多十五六岁,峨髻双鬟,颜色明媚,脸蛋小而圆,嘴唇红润饱满。 如果不知它底细,单看它这幅天真模样,准会将它认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来,刚才那幻境差点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蛊惑的只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尸邪手段了得,没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尸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尸邪居然穿着阿娘的那条丹云霞锦裙,之前上房的灯曾无故熄灭,想是这东西为了迷惑她进房窃取阿娘遗物去了。 东明观五道喃喃诵咒,剑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尸邪被困在阵中,连头发丝都动不了。 众道既惊又喜,先前那一幕让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堕梦中,随时可能性命不保,尸邪为了攫取猎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猎物上,筹谋了一日一夜,终于等来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蔺承佑只求一击得中,生生忍到最后一刻才动手。 这小子正中带点邪气,行事与寻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肠还坚硬,焉能成功捕到尸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谁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肠寸断了,还不忘暗算尸邪。 蔺承佑从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长笴,一边搭箭拉弦,一边缓缓往后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稳,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动,躲到我身后也可。” 五道嚷起来:“滕娘子,方才我们一直埋伏在附近,为了能成功抓住尸邪,看着尸邪进府也不敢妄动,估计贵府被尸邪暗算的人足有数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烦请你去把绝圣和弃智唤醒,让他们给众人喂符汤。” 滕玉意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样,想必被他们看见了,顾不上计较这些了,尸邪太难对付,她既然自愿作饵,早该有所准备。 饶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处的秘密,骤然被人窥见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剥离,露出里头柔软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涩痛,脸上泪痕未干,为了掩饰自己,只能若无其事清嗓子,结果发现出不了声,刚才误以为能开口,不过是尸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牵挂阿爷和表姐,急忙环顾四周,没能看到阿爷的身影,难怪幻境里阿爷始终不曾跟她说过话,想来也是尸邪作祟的缘故。 滕玉意拔步往松涛苑跑,就在这当口,见仙趔趄了一下,阵法随之一乱,好在他旋即站稳了,尸邪倒是一动不动,眼睛却滴溜溜乱转。 蔺承佑已将弓弦拉满,笑着打量尸邪:“你就是尸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来透透气?可惜你撞上了我,让你蹦哒了两天,今晚就给我从哪来回哪去。” 尸邪在阵中兀自挣扎,突然眨巴着眼睛,冲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声音,错愕看过去,尸邪长相未变,但神态语气与阿芝一模一样。 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尸邪泪光莹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应了教我骑马的,你怎么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来抱我。” 滕玉意打量见美等人,只见他们个个大汗淋漓,想来各自为幻境所困,她是领教过尸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决定离开,又掉头就朝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连他也中计,今晚别想降服尸邪了。 蔺承佑一瞬不瞬望着尸邪,或许是他心神受了干扰,尸邪起先动弹不得,逐渐双臂可以放下来了,它跺了跺脚,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还生阿芝的气?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宝贝,哥哥不是都罚过我了嘛?” 滕玉意冷汗直冒,恨不得马上跑到蔺承佑跟前,然而阵中的尸邪大哭起来,眉眼也越来越像阿芝。 蔺承佑手中的弓弦虽然不曾放下,箭,却迟迟未射出。 “阿芝”一步步走近蔺承佑,抽抽嗒嗒道:“我想吃阿娘亲手做的玉涵泥,哥哥上回给阿芝做的玉涵泥不好,都变成焦炭了。哥哥,我饿,你带我回家。” 它越走越快,速度比滕玉意快得多,腮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再跑几步就要投入蔺承佑的怀抱了。 滕玉意咬了咬牙,提裙发足狂奔,忽听一声锐响,那箭离弦而出,金光闪烁,正中尸邪的额心。 尸邪不提防,身子往后一倾,接连踉跄了好几步,回到了阵中。 蔺承佑冷笑道:“你凑近点正好,省得我费力气。” 滕玉意大松了口气,尸邪抬起胳膊,欲将金箭从额心上拔下,可是那箭仿佛长入了肉中,无论如何拔不下来。 尸邪凄楚地看着蔺承佑,忽又换了一副腔调:“小哥哥。” 奇怪这回虽也是小娘子的嗓音,语气却与阿芝大不同,声音也更稚嫩。 蔺承佑无动于衷,迅速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满弓弦。 尸邪却道:“小哥哥,我救了你一命,你却打算要我的命么?” 蔺承佑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面色大变,尸邪垂下脑袋,幽幽叹气道:“那年你在临安侯府落水,是我救了你,你给我吃梨花糖,还说要带我去找我娘,结果你转头就不管我了。小哥哥,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没想到再见面,你却打算取我性命。” 蔺承佑面无表情,手上的动作却停了一下。 滕玉意脑中忽然有些混乱,当年她也来过长安,但那段记忆,活像被人凭空抹去了似的。 要不是前几日那场大梦,她也不知道有个女娃娃救过蔺承佑,蔺承佑多年来一直在找寻那个小娘子,只恨人海茫茫,始终未有音讯,都猜那女娃娃要么年纪小小就没了,要么根本不在长安。 想不到尸邪窥探人心到这等程度,只听尸邪娇声道:“小哥哥,我想把那包梨花糖还给你,你却让我走开,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为何这样待我?” 蔺承佑目光渐渐有些迷离之色,滕玉意疯跑了几步,马上要搭上蔺承佑的肩了,可没等她推搡他,第二支箭离弦而出,一下子射中尸邪的右胳膊。 “你就是这样蛊惑人心的?”蔺承佑满脸轻蔑,“我倒是高看了你。” 他不等尸邪再次开口,迅速射出第三箭和第四箭,一箭中了左胳膊,另一箭正中腹心。 最后他将第五支箭搭上弓弦,对滕玉意道:“滕娘子,你站着干什么?到我身后来,它奈何不了我的。” 滕玉意借着月光看了看,蔺承佑神情轻松,额角上却沁满了细细密密的汗,奈何不了他?这话恐怕只能哄他自己。 蔺承佑似有所觉,瞟了滕玉意一眼,随后若无其事拉满弓弦,这回对准的是尸邪的喉咙。 滕玉意本打算去找表姐和阿爷,一时又拿捏不准了,万一尸邪把蔺承佑的阿娘阿爷阿姑阿舅都扮上一回,不知这厮还能不能扛得住。 眼看蔺承佑要射第五箭了,滕玉意权衡再三,只好站到他身后去。 32、第 32 章 滕玉意暗想这倒是个索要解药的好时机, 只恨这时候万万不能让蔺承佑分心。 见喜喝道:“尸邪!你嗜吃人心,盖因形不全神有亏,可你想过没有,为何你吃了这么多颗心, 胸腔子里依旧空空荡荡?” 尸邪眼珠一动, 转眼又恢复了那幅娇憨的神气:“老头子, 你在说什么呀?” 众道面上掩盖不住忧惧之色,尸邪身上已埋入四根蔺承佑的日烁笴, 换作别的邪魔, 早就痛不欲生了,尸邪却仍对答如流。 “你应邪而生,邪能腐心,哪怕再过一百年、再吃一百颗心,你依旧是个无血无根的怪物,永远别想修成正道,永远别想正大光明行走在天地间。” 尸邪嘴边的笑容不见了, 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众道大喜,互相交换眼色, 迅速咬破指尖,再次催动阵法:“趁虚而入,万道归宗。” 话音未落,剑光倾泻而出,汇作一股流光溢彩的真气,坌然涌向尸邪, 光芒烁目耀眼,令人不敢逼视,击到尸邪身上, 尸邪痛哼起来。 众道喜出望外,拼尽全力将剑气催到极致,口中念念有词,飞快绕阵而走,可是没等剑气将尸邪浑身缚住,顷刻间便消弭于无形。 众道支撑不住,齐齐喷出口鲜血来,滕玉意看得心惊肉跳,这邪物的怒气竟是装的。她看不懂道法,但五美既拿来对付尸邪,想必是东明观的绝技,谁知落到尸邪身上,居然全无效用。 尸邪娇笑道:“好玩,好玩,你们花样可真多,还有吗?许久没有这么多人陪我玩了,我要带你们回家去,把你们的脑袋拧下来蹴鞠。” 它笑声如铃,在这幽静夜里听来,说不出的惊悚可怖,忽听蔺承佑喊道:“丰阿宝,你还有家吗?” 尸邪笑容一僵,转动眼珠看向蔺承佑,蔺承佑笑道:“哦?原来你真的叫丰阿宝。” 尸邪冷冰冰看着蔺承佑,阴风在脚下回旋,吹得她的襦裙微微摆动,周遭空气冷却下来,仿佛随时都能招来一阵盲风怪雨。 蔺承佑叹道:“生前被幽禁在行宫里,死后变成不生不死的怪物,说来怪可怜的,丰阿宝,你也不想这样的吧。” 尸邪两手吹落在身侧,殷红的指甲迅速伸长,刹那间长到了极致,又卷成蜗形弯回掌心。 “我本来想同情同情你的身世,可惜尸邪无‘邪’不生,你本性不够歪邪的话,死后也不会成为尸邪。你生前没少害过人吧,白日我们去樊川行宫旧址找寻,猜我找到了什么——数十具女子的骸骨,分别埋在宫里各个角落,死法各不相同,你是行宫主人,这些人是你令人杀的?宫女?为何被你杀,惹你不高兴了?” 尸邪面上毫无波澜,额心的箭却开始摇摇欲坠,蔺承佑笑了笑:“小小年纪便如此嗜杀,你爷娘怎么也不管管你?哦我忘了,长到十六岁而殁,你见过你亲生爷娘吗,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尸邪显然已经怒到了极点,眼睛染成血红,红唇一张,吐出两根尖锐的雪白长牙,指甲迅速往外伸展,乍眼看去,仿佛有生命的红色曼陀罗花,它浑身颤抖,像小女孩一般嘤嘤哭起来:“你怎么这么坏!你坏透了!我要把你的心肝挖出来,做成肉泥吃——” 蔺承佑射出第五箭,箭尖去若流星,深深扎入尸邪的喉管。 尸邪表情痉挛起来,死死盯着蔺承佑,试图走向蔺承佑,然而身体熬不住了,关节僵硬如铁,皮肤更是散发出阵阵焦臭。 它嗓音古怪,有如塞了团棉布,稚气的声气却不变,一径嘶声道:“要不是你故意激我生气,这些小把戏才伤不了我,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一定把你嚼成骨头渣子吃掉。大坏蛋!你们都是大坏蛋!” 滕玉意打了个寒战,哪怕到了这地步,尸邪的模样仍是天真无邪,但滕玉意知道,这东西恶毒起来胜过世间所有妖魔。 蔺承佑从箭筒里拿出第六只箭,讽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而且你哪来的机会啊?今晚我就送你最后一程,把你挫骨扬灰,省得你再爬出来害人。” 那箭离弦而出,“嗖”地射向尸邪的眼珠,尸邪眼珠一凸,面色呈现出一种死人的青灰,它发狂扭动,可惜连脖颈都动不了,大概知道自己死到临头了,它再次放声大哭,那声音刮耳得很,像尖锐的器物刮过垣墙。 滕玉意捂住耳朵,只盼蔺承佑赶快弄死尸邪,孰料这时候,空气中传来一股浓厚的血腥味,树梢忽然发出簌簌响动,有东西凌空飞下,一把将尸邪捞起。 那东西红喙翠尾,生就一身黄色羽毛,双翅展开,阔若飞鸢,仔细看才发现它翅膀上沾了血迹,飞翔的姿态也有些歪邪。 众道如临大敌:“金衣公子?” 蔺承佑面色发沉,随即调转弓箭的方向,嗖地一声,对准那东西射出一箭。 “它怎么闯进天罗地网的,不要命了? “不好,它最擅逃遁,千万别让它带着尸邪跑了。” 五位道士当空挽了剑花,身子一纵,从四面八方追袭而去。 蔺承佑箭无虚发,金衣公子背上中箭,血迹瞬间打湿了羽毛,它速度不减,竟又拔高了几寸。 “想跑?”蔺承佑踏上一边树干,提气飞纵上去,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人恨声道:“休想走。” 来人身手矫捷,力气也大,不过起身一个纵落,一举将金衣公子从半空中拽下。 滕玉意大惊,居然是阿爷。滕绍面色惨白,显然受了伤。 金衣公子张喙发出一声鸣叫,挥翅拍向滕绍。 滕玉意惟恐阿爷遭毒手,仓皇拔剑奔过去,蔺承佑却落回地面拦在滕玉意前头,指间燃起一道符,弹向金衣公子的后背。 滕绍不等金衣公子抓向自己,早已一个翻身滚开,金衣公子待要再追,背后的符箓乘风而至,它心知厉害,不得不避其锋头,干脆化作人形,抱着尸邪就地一滚。 再起身时它已是一位俊俏的簪花郎君,众道各自占据位置,团团将其围在当中,谁知金衣公子左臂一展,释出金黄的雾气。 众道大惊:“这东西有剧毒,世子,快躲开。” 蔺承佑非但不避,反而绕过那团黄雾往外墙纵去:“别上它的当,这是它的障眼法,快追!” 众道恍然大悟,连忙挥剑追上,待到黄雾消散,原地果然空空荡荡。 再抬头,金色影子一晃而过,金衣公子穿过树梢往外墙直飞。 蔺承佑穷追不舍,几次击出符箓,均叫金衣公子险险避开。 金衣公子朗声笑道:“何苦来哉,你这臭小子,真以为我怕你,追上我又能如何?” 蔺承佑嗤笑:“二位不请自来,总得留下点什么东西再走吧,我也不多要,把你的利爪和尸邪留下就行。” “好狂妄的小子,要取什么尽管来,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一道劲刮的疾风逼到眼前,金衣公子始料未及,万想不到蔺承佑追袭时还能射箭。 这一箭若射中它面门,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就在这时候,怀中猛地探出一只白嫩的胳膊,张开五指抓向金笴。 蔺承佑心猛地往下沉,方才尸邪一言不发,他只当它无法动弹,谁知伤重之下还能出招。 众道在后头看见,更是瞠目结舌,这东西简直邪门,蔺承佑那六箭明明已经损毁它发肤,它竟能在这么短的工夫内自我愈合。 这箭冲力极大,尸邪纵是凶力恢复了少许,仍被齐齐削去了指甲,它手上皮开肉绽,发出阵阵焦臭。 尸邪凄声大哭:“好疼,嘤嘤嘤,好疼啊……我的指甲!我要把这臭小子吃了,不,嚼碎了喂狗吃!” 它嗓音既娇嫩又蛮横,满含怒意叫出来,一出手即将蔺承佑的箭势卸去,长笴落在金衣公子的脸上,仅仅擦破了一点皮肉。 金衣公子飞势不受阻遏,几个纵落便踏上了外墙,蔺承佑怎肯让它从眼皮子底下逃走,然而射那一箭已经减缓了速度,金衣公子行动起来又堪比疾风,蔺承佑一路追至垣墙外,终究晚了一步,二怪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滕玉意奔到滕绍身边察看。 滕绍仍有些惘然,抬头看见滕玉意,反手将滕玉意搀扶起来:“孩子,你没事吧。”他肩头上氤氲着血渍,眼里情绪复杂,像是愤怒又像是哀伤。 滕玉意料着阿爷也受了蛊惑,而且多半与阿娘有关,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发未损。 滕绍确认女儿无恙,红着眼圈点点头道:“好。” 他面色苍白,神色有些不安,肩膀伤得不轻,可他甚至都没看一眼伤处。 滕玉意搀扶着滕绍,起先只是担忧,逐渐起了疑心,从没在阿爷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像是平静湖面下掩藏着巨大的暗澜,有心想问阿爷究竟看到了什么,肩是蛊惑前伤的还是蛊惑后伤的。但滕绍转眼就恢复了往日的沉毅,他厉目环顾一圈,沉声道:“蔺承佑估计还会追袭一阵,府里不能乱,先回松涛苑看看。” 滕玉意一来发不了声,二来也担心表姐和绝圣弃智的安危,狐疑地看了阿爷一眼,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半个时辰后,府里大部分护卫都醒转了,程伯也带人赶到了松涛苑,只是仍有些头昏乏力。 绝圣和弃智奔来跑去,忙着给众人喂符汤。尸邪进府第一件事就是迷惑他二人,他们最初还能保持清醒,后来便抵挡不住了,醒来后得知师兄追妖未回,便开始张罗解毒汤。 滕绍毕竟久经沙场,很快就重整身心,坐下后交代管事们各司其职,府里在他的指挥下,没多久就恢复了秩序。 程伯找了医工来,滕绍肩端坐在庭中包扎伤口,滕玉意扶着杜庭兰从屋里出来,抬头就看见蔺承佑背着箭囊从外头回来,五道跟在后头,个个摇头叹气。 绝圣和弃智没好意思迎上去,倒是滕绍挥开医工的手,起身道:“世子,可追溯到了妖怪的行踪?” “没有。“蔺承佑平日那种浑不在意的神情不见了,满脸都写着不痛快,“一贯的来无影去无踪。” 滕绍吩咐下人:“赶快给世子和五代道长奉茶。” 五美接过茶一口气喝干,纷纷摇头叹气,今晚这局几乎每一步都算准了,不但保住了作饵的滕玉意,还如愿将尸邪捕获,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去尸邪,结果还是让它逃了。 “今晚最大的罅漏是低估了金衣公子与尸邪之间的牵绊,先前一看到尸邪潜进府,我们马上在府外布下专对付禽妖的九天引火环,料定金衣公子绝不敢冒着丧命的风险硬闯,没想到它为了救尸邪还是闯进来了。唉,二怪奸猾异常,下次再要请君入瓮,怕是不能够了。” “说什么丧气话?”蔺承佑仰头看了看天象,“尸邪最爱惜容貌,它出阵这么久,今晚又受了伤,眼下急需补充精元,蛰伏不了多久,估计很快会出来害人。” “世子说的对。”见美忙着吃茶点,抬手一指蔺承佑,“别忘了金衣公子也受了伤,而且伤势不在尸邪之下。” 见仙道:“据观里异志记载,只听说金衣公子好色狡诈,没听说过它讲义气。我们设局捉尸邪,论理它该躲得远远的。” 见天牙疼似的嘶了一声:“它们会不会在一起习练增长功力的魔道?彼此不能相离,必须共同进退,一旦离开另一方,就无法继续修炼魔道,否则一个无情无义的妖怪,一个残忍恶毒的尸邪,当初是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蔺承佑对滕绍道:“滕将军,现在确定被二怪盯上的猎物有三位,彩凤楼的名伶葛巾和卷儿梨,再就是令嫒了。葛巾听说是彩凤楼的都知,想来不但相貌拔尖,应该还颇通诗墨。那个叫卷儿梨的,据说是假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估计也不差,至于令嫒么——” 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古怪一笑:“令嫒自然也是沉鱼落雁之貌。” 话虽这么说,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这是违心之说,令嫒也就马马虎虎吧。 绝圣和弃智微微睁大眼睛,滕娘子的相貌可丝毫不比卷儿梨和葛巾娘子差,师兄的眼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滕玉意心里冷哼。 “不知令嫒诗文如何?假如不善诗文,琴艺怎么样?” 滕绍欠了欠身道:“吾儿幼而慧悟,文墨尚可,琴艺也不差。” 蔺承佑蹙眉思索起来,一时没吭声。 见美道:“世子在想尸邪为何盯上她们三人?难道不是当晚她们三人恰好都在彩凤楼?” 蔺承佑思忖着道:“可是当晚彩凤楼的伶人不下百人,怎么就挑中了她们三个?” 绝圣和弃智因为没能帮上师兄,刚才一直没好意思插话,这时弃智歪头端详着滕玉意道:“师兄,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滕娘子和卷儿梨长得有点像。” 绝圣也点点头:“对对对,都是皮肤雪白,眼睛乌黑乌黑的。那个被毁容的葛巾娘子也是这种长相,乍看不像,细看才觉得有些神似。” 滕绍面色有些不怡。 蔺承佑上回压根没正眼看过卷儿梨和葛巾,听了这话有些意想不到,瞥了眼滕绍的神色,装模作样喝道:“放肆,怎么能把滕娘子和伶人相提并论?滕将军,滕娘子,小师弟口无遮拦,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微微一笑,示意绝圣和弃智不必介怀,滕绍拱了拱手:“二位道长也是为了捉妖,又何错之有。” 不料见美不知死活开了口:“白日老道随世子去彩凤楼查案,也曾跟葛巾和卷儿梨打过照面,葛巾毁了容看不出究竟,但卷儿梨眉眼与滕娘子有些挂相是事实。世子,你打听这个,该不是想摸清尸邪怎么挑选第一颗心吧。” 蔺承佑嗯了一声:“《天师降魔传》记过一桩异事,说两百年前出过一具怪尸,作派与尸邪一模一样。怪尸生前是一位大兴鞫狱的酷吏,死前就残忍嗜杀,死后祸害了数十条人命,死者均被人剜心而亡。 “怪的是被这怪尸害死之人,无一不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历来都认为尸邪为了滋养容颜只挑少年女子下手,因此无论《天师降魔传》还是《妖经》,都没将这怪尸认作是尸邪。可如果这结论错了呢?尸邪剜心的目的并非食用,而是为了补心。” 见美一拍大腿:“补心!为了严丝合缝,自然要找跟自己心脏大小差不多之人下手,有些严苛的尸邪,譬如那位酷吏,对猎物的年龄都要求一致。这也就说得通了,那位四十而亡的中年酷吏为何喜欢挑同年龄的男子下手了。” 蔺承佑道:“我不知尸邪为何挑中她们三个,但它出阵之后虽吸干了不少人的血,却一直未剜心,可见第一颗心对它来说意义非凡。今晚事败,再想捉它们可谓难上加难,我现在有个主意,只是还需与滕将军商议。” 滕绍肃容道:“今晚幸赖世子和诸位道长相护,吾儿方能安然无恙,有什么话世子只管交代,只要能除去两怪,滕某愿全力配合。” 蔺承佑道:“虽说尸邪白日也能出来行走,但夜间才会阴力大盛,明日白昼我会带人在城内外搜捕,若是没能找到它和金衣公子的行踪,那么只能请令嫒去彩凤楼盘桓几夜了。” 去彩凤楼住?滕玉意一惊。 众人明白过来,目下已经无法断定尸邪会让谁献祭第一颗心,怕横生枝节,只能将三人集中在一处。再者彩凤楼一向最适合做阴人生意,正是因为地势极阴,以阴化阴正是上佳的降魔之地。 就不知滕绍会不会同意女儿住到妓馆去,谁知滕绍沉思片刻,果决道:“只要能救吾儿,无需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滕某有个要求,要么彩凤楼暂时闭馆,要么吾儿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蔺承佑道:“彩凤楼早已闭馆,但馆内庙客、假母、妓人甚多,滕娘子若是前去,自然要乔装一番。” 杜庭兰仍有些头昏欲呕,意识却早已清醒,忍不住问滕玉意:“阿玉。” 那毕竟是妓馆,哪有世家女子住到妓馆中去的。 滕玉意想了想,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上回世子也说过,尸邪性恶记仇,我去了彩凤楼之后,不知它会不会来找我阿爷和表姐的麻烦。 滕绍对滕玉意道:“阿爷会陪你去彩凤楼。至于兰儿如何安置,还得听世子和诸位道长的安排。” 蔺承佑道:“滕将军,今晚你领教过尸邪的手段,人多毫无裨益,只会浪费我的符汤,刚才你又被金衣公子伤了,尸邪最嗜鲜血,只要闻到你身上的血气,功力会瞬间暴涨,因此你非但不能去,还得尽量离滕娘子远一些。” 滕绍迟疑道:“这……” “可以让滕娘子带一两名身手出众的护卫随行,多了只会添乱。此外滕娘子虑得是,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在它落网之前,凡是跟它打过照面的,都需找个妥当地方安置。” 众人满腹疑团,青云观和东明观的道士已经倾巢而出,长安哪还有抵御尸邪的妥当地方。 这答案第二日就揭晓了。 次日晌午刚过,蔺承佑便派人送信来,说他们离开滕府后便四处找寻尸邪的藏匿处,从半夜找到现在,一直未有收获,让滕玉意早些乔装了,由绝圣和弃智护送去往彩凤楼。 至于滕绍等人,蔺承佑则另有安排。 这封信前脚送到滕府,后脚就有两名僧人上门谒见,自称是大隐寺缘觉方丈的大弟子,受蔺承佑之托,前来接滕绍和杜庭兰等人去大隐寺避难。 滕玉意听到大隐寺的名字,心口一阵乱跳,前世她随皇后去大隐寺斋戒,正是在寺中得知阿爷遇难的消息。 杜庭兰讶然道:“姨父,早听说缘觉和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倒不曾听说成王世子和缘觉有什么渊源。” 滕绍一面令程伯速速请两位僧人入府,一面道:“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是旧识,二人当年曾合力降服长安大妖,如今清虚子道长不在长安,成王世子去找缘觉方丈求助也不奇怪。” 滕玉意稍稍安心,阿爷和表姐有名僧相护,不用担心遭尸邪的毒手,于是回内院找出上回那套胡人衣裳,系好蹀躞带黏上胡子。 滕绍又派人给杜府送信,杜夫人和杜绍棠闻讯赶来,听了来龙去脉,心知不能去彩凤楼添乱,便坚持要陪杜庭兰一道去寺中斋戒。 出发之前,绝圣和弃智在滕府门口给众人分发药丸:“这药丸是师尊在观里炼制的,有护身之效,师兄让我们给每人发一粒。” 药丸颜色各异,发到滕玉意面前的是水粉色的。 滕玉意捧在手里闻了闻,隐约有缕清淡的梅花清香。 服下药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滕绍护送滕玉意到了彩凤楼,心里放心不下,顾忌着蔺承佑的话,不敢离女儿太近,留下程伯和霍丘相护,又绕着彩凤楼勘查了几圈,这才随两位僧人去了大隐寺。 彩凤楼闭馆数日,门前冷清了不少,滕玉意刚入内,迎面见萼姬下楼。 数日未见,萼姬的脸颊消瘦了几分,她笑逐颜开,欢快地提裙下楼:“哎哟哟,奴家该不是眼花了,这不是王公子么?闭馆这几日,王公子也不见来,可把奴家惦记坏了,王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想我们卷儿梨了还是想抱珠了?” 滕玉意粲然一笑,把写好的托盘递给程伯。 程伯面不改色道:“上回我们公子委托萼大娘好好照应卷儿梨和抱珠,不知萼大娘照应得怎么样了?” 萼姬用团扇掩嘴笑道:“她们是奴家的女儿,便是王公子不说,奴家也会把她们当心肝肉似的疼的。王公子不知道,自打楼里出了那样的怪事,一下子吓病了好几位小娘子,奴家也吓得拉了好几日肚子。” 绝圣和弃智赧然低下头,那分明是你老人家抢着吃清心丸的缘故。那日师兄因为不喜萼大娘总把卷儿梨往他身边凑,存心耍弄萼大娘,萼大娘不明就里,果真上了师兄的当,他们拦都拦不住。 萼姬奇怪道:“王公子,你的嗓子——” 滕玉意瞟她一眼,萼姬风月场中混得久了,最会鉴貌辨色,旋即改口笑道:“我们主家说有两位贵客要过来小住几日,该不会就是指的王公子吧。” 话音未落,厢房的瑞光帘两侧掀开,贺明生出来了。 他绫罗裹身,头戴巾帻,若非身形太肥硕,乍一看倒有些书生气度。 他左手持着筹盘,右手捧着一本折册,望见滕玉意,眯缝着一双笑眼道:“不知王公子大驾光临,贺某有失远迎,世子早有交代,寝处已安排好了,王公子,请随贺某来。” 滕玉意瞄了瞄纸上的字迹,这贺明生一身铜臭气,字倒写得遒劲有力。 她摸摸胡子:请带路。对了,记得把卷儿梨和抱珠叫过来。 萼姬点头不迭:“奴家这就照办,闭馆这几日,孩子们的手艺都要生了,过来奏个曲也好,权当给公子解闷了,不知公子要喝什么酒水?” 滕玉意想起上回的龙膏酒,肚子里的酒虫蠢蠢欲动,正要吩咐萼姬盛个半壶过来,程伯却道:“我家公子风寒未愈,嗓子嘶哑难言,医官嘱咐不可沾酒水,听曲无妨,酒就免了吧。” 滕玉意瞅向程伯,程伯半垂着眼睑,像是浑然不觉滕玉意的视线。 滕玉意无奈收回目光,程伯不同旁人,这几日必定处处管着她,早知道该把程伯推回到阿爷身边去,横竖霍丘是不敢管她的,端福呢,更是对她这个小主人惟命是从,可惜端福胳膊折了,目下仍在养伤。 贺明生在前带路:“自从那回闹妖异,世子便强令我们闭馆,不许开门接客,更不许楼中人外出,贺某这几日食不甘味,惟恐那妖怪又冒出来,好在这几日都平安无事。” 滕玉意想了想,写道:那位葛巾娘子怎样了? “葛巾啊,葛巾好多了,上回她被妖异掳走,多亏世子及时相救,吃了药已经无甚大碍了。” 说话间到了后苑,刚踏上倚翠轩的台阶,就听见女子在唱歌,那歌喉清亮得像山泉,高声时如清风掠过竹林,潇潇如龙吟,低音时又如蜜糖注入心窝,分外缠绵沁甜。 滕玉意不由有些神往,上回来彩凤楼没来得及好好欣赏伶人们的技艺,单听这把嗓子,就知道彩凤楼名不虚传了。 “这是姚黄娘子在练嗓子呢。”萼姬与有荣焉,“她是平康坊最善歌的妓伶,彩凤楼没闭馆时,冲她来的客人可多了。” 滕玉意想了想,姚黄、葛巾、魏紫……这都是按照牡丹拟的名字。她对葛巾印象最深,因为被“厉鬼”毁了容,再就是魏紫,因为此女那晚把团扇扔到蔺承佑脚下……至于姚黄和别的娘子么,就只记得貌美了。 贺明生和萼姬把他们领到厢房门前,房间正对着葛巾的住处,旁边则住着彩凤楼一众有头有脸的名伶。话说回来,彩凤楼占地还算宽阔,但楼内毕竟住着不少伶人,临时又没法加盖寝处,贺明生没法子,只好东腾西挪,把三间最好的厢房挪了出来。 程伯微微蹙眉,但也知道这是权宜之计,如今只求活命,哪有机会挑拣。滕玉意转了一圈,见屋里明净雅洁,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贺明生笑道:“贺某亲自盯着他们收拾出来的,茵褥和器物都是簇新的,王公子只管放心住,左手那间是两位管事的下榻处,右手那间是两位小道长的住处,若有什么不足之处,尽管告诉贺某。” 滕玉意从怀中取出一铤金,笑眯眯递给贺明生:这是我们主仆这几日的住食资费,烦请贺老板多多关照。 贺明生眼睛一亮:“王公子折煞贺某了,贺某虽一介商贾,却也喜欢结交豪士,王公子潇洒不羁,贺某早有结交之意,只恨身份卑微,不敢妄自高攀。王公子肯来鄙处小住,贺某求之不得,怎好收银钱。” 话虽这么说,手却不由自主探向那铤金子,眉开眼笑地接了,又领着绝圣和弃智到邻房去安置。 刚走没多久,廊道里忽然传来喝骂声,滕玉意转头一看,只见对面葛巾的房门打开了,一位高挑的婢女狼狈捧着盥盆出来,房内的女子似乎并未消气,仍在高声数落着什么,婢女嘴上虽唯唯诺诺,但一出来就轻蔑地撇了撇嘴。 抬头看见滕玉意主仆正看着自己,婢女马上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冲滕玉意一礼,掉头走了。 滕玉意见过这婢女,记得名唤青芝,是葛巾的大丫鬟,模样还算清秀,就是皮肤粗黑些,神态也有些傻气。 看来房内骂人的就是葛巾了,料着是毁容之后心里不痛快,所以找贴身婢女的麻烦,从青芝的轻蔑不屑也能看出,青芝大概也早就对自己的都知娘子不满了。 滕玉意和程伯对视一眼,正所谓“势夺则人离”。这位葛巾娘子做花魁时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一朝容貌被毁,连身边人都开始轻贱自己。 不一会萼姬领着卷儿梨和抱珠来了,边说话边把饮馔端到条案上,依程伯的嘱咐,里面酒水全无,只有茶点和蔗浆。 萼姬笑得合不拢嘴:“好好伺候王公子,莫要出乖露丑。” 卷儿梨和抱珠应了。 萼姬前脚刚走,门口冒出两颗圆圆的脑袋:“王公子,我们也拾掇好了。” 滕玉意冲绝圣和弃智招手,二人笑呵呵进来,瞟见屋里的卷儿梨和抱珠,略微拘谨了些,抖开道袍,在席上趺坐:“东明观的五位道长已在回程的路上了,估计会先到,师兄去宫里了,很快也会赶来。” 滕玉意把茶点推到他二人面前,蔺承佑去了宫里?这时候他不是应该忙着找寻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踪迹么。 绝圣往嘴里放了一颗丹栗,低声道:“师兄送阿芝郡主进了宫。” 弃智抿了口蔗浆:“尸邪昨天被师兄射了六箭,差一点就被师兄挫骨扬灰,它心里估计恨极了,定会去找阿芝郡主的麻烦,师兄怕出岔子,一回来就把阿芝郡主送走了。” 滕玉意摩挲手里的荷叶盏,本以为蔺承佑会把阿芝也送到大隐寺避祸,结果他将妹妹送到宫里去了。 大隐寺有缘觉和尚,宫里哪位高人懂道术? 她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听说圣人是清虚子道长养大的,认祖归宗前一直住在青云观,想来也颇通道术,宫里的高人指的是圣人? 滕玉意看了看卷儿梨和抱珠,含笑问:好几日不见,你们可还安好? 卷儿梨和抱珠很识趣,没问滕玉意为何不能说话,只感激道:“承蒙公子关照,这几日大娘不曾打骂奴家。” 那就好。滕玉意点点头,又写道:对面那位葛巾娘子如何? 卷儿梨和抱珠嗫嚅着没说话。 滕玉意看霍丘一眼,霍丘走过去掩上门,程伯蔼然笑道:“现在可以说了。” 抱珠叹气道:“葛巾娘子不好,那日服了道长给的符汤,烧是退了,但总是发梦魇,听说没有一晚能睡踏实,白日里也懒进饮食,这才几日,听说都憔悴得不行了。” 绝圣和弃智忍不住道:“她体内妖毒都清理干净了,论理不至于如此,你们主家没请医官来看么?” “请了。”抱珠搂紧筚篥,“但医官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说葛巾受了惊吓需静心休养。” 滕玉意写道:她脸上的伤痕呢?可有愈合的迹象? 卷儿梨望向绝圣和弃智:“上回青云观的道长看了葛巾的伤口,说是厉鬼所伤,主家对葛巾娘子还算关照,找来许多生肌去淤的药膏,抹了也不管用,眼看要落疤了。” 滕玉意沉吟,难怪葛巾悒悒不乐了,又问:这几日楼里可还发生什么异事? 两人齐齐摇头:“自从那晚过后,楼里清净得很,没听说有人半夜被丢到廊道里,更没听说有鬼一个劲地敲门了。” 抱珠忽然道:“不对,听说青芝最近也经常发噩梦,同住一房的丫鬟受不了她夜间惊叫,都跑到假母面前告了好几状了。” 滕玉意故意写道:青芝是谁? “葛巾的丫鬟,滕娘子上回应该见过,生得黑黑的,个子也高挑。” 滕玉意起了身:葛巾娘子就住在对屋吧?我去瞧瞧她。 卷儿梨和抱珠有些无措:“葛巾娘子把自己关在房中,任谁都不见,奴家先去替公子叩门,若是她不肯见,公子切莫怪罪她。” 很快又回转,黯然摇头道:“葛巾娘子不肯见人。” 滕玉意用银箸一指卷儿梨:你呢?上回你不但被金衣公子掳走,还被拽入幻境里,这几日将养得如何? 卷儿梨神色有些呆滞,忙垂下眼睫:“多谢王公子挂怀,奴家偶尔有些迷糊,但晚间睡得还算安稳。” 屋里的人想起昨晚蔺承佑的猜测,暗自在心里对比卷儿梨和滕玉意的长相,就连滕玉意自己,也忍不住多瞧了卷儿梨几眼,冷眼一望有些挂相,细看五官并不相同。 *** 滕玉意就这样在彩凤楼安顿下来,找来贺明生身边的管事,把每顿的菜钱都做了定例,自己和绝圣弃智一桌,程伯和霍丘也另有安排。 安排好后,滕玉意眼看天色不早,信步到花园里转了转,发现那座小佛堂封了,本想进去看看当年镇压尸邪的阵眼,奈何老远就觉得阴气逼人,白白打了几个寒战,终究没敢往里闯。 恰逢晚膳时分,萼姬派人来问馔食摆到何处,滕玉意便让摆到前楼中堂。 前楼人不少,众伎伶白日被关在房中久了,好不容易到了用膳时分,恨不得多在外头多捱一会。 厅堂里花红柳绿,坐了七-八个绿鬓朱颜的美人,她们见了滕玉意也不闪避,反而肆意低笑。 滕玉意大方回视,绝圣和弃智却闹了个大红脸。滕玉意拉他们在边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馔食,意思很明白:我特让他们多做了几个素菜,你们尝尝看。 绝圣和弃智忙摆手:“滕娘子,你吃你的,我们不便叨扰,师兄马上要来了,我们还等着跟他一道用膳呢。” 滕玉意故作惊讶:蔺承佑看到你们跟我同桌吃菜,还会吃了你们不成? 绝圣和弃智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合规矩,师兄看了会不高兴的。” 滕玉意放下茶盏,故意叹口气。 弃智讶道:“滕娘子,你为何不吃?” 滕玉意用银箸蘸了水慢慢写道:白备了一桌菜,结果你们不吃,我可惜这些粮粟,心里有些不忍罢了。 弃智忙道:“可以请程伯伯和霍大哥吃。” 绝圣拉拉弃智的衣襟,程伯和霍丘就坐在后头另一桌,而且已经动箸了。 “那就、那就请那边的娘子吃。”话未说完就吞声了,那些妓伶个个面色酡红,分明已经酒足饭饱。 滕玉意再写:你们早饿了吧,先吃。 绝圣和弃智坚定地摇摇头:“没关系,我们能挺住的。” 滕玉意:天色已经黑了,尸邪和金衣公子随时可能找来,你们没力气挥剑腾跃,万一又让它们逃了怎么办 。 绝圣和弃智动摇了:“这……” 滕玉意揭开盅盖,芋泥羹的香气热气腾腾烘上来,丝丝缕缕往鼻子里钻。她亲自给两人各盛了一碗,写道:捉妖为重,先垫垫肚子,师兄不会怪你们的。 两人内心挣扎,饿能忍、馋也能忍,但滕娘子说的有道理,等到尸邪来了,一晚上都别想吃东西了,到时候力气不够,恐怕又会坏事。 两人勉强等了一会,不见师兄过来,只好坐下道:“就依滕娘子的话,先垫垫肚子吧。” 谁知刚把那碗芋泥羹吃完,蔺承佑就来了。贺明生在后头亦步亦趋道:“世子可用过膳了?小人这就令人准备。” “不急。”蔺承佑漫不经心往厅堂里一看,朝绝圣和弃智走来。 名伶们不再说笑,炯炯地注视着蔺承佑。 这少年郎君与那位假扮男子的王公子不同,是实打实的男人,面庞俊美如玉,举止悦目赏心,可惜不大好惹,别看他一副潇洒不羁的模样,上回可是连魏紫那样的大美人都吃过他排揎。 绝圣和弃智吃得正欢,不提防满堂都安静下来,无意间一扭头,吓得忙放下碗箸。 “师兄!” 蔺承佑撩袍坐下,笑道:“让你们等我,自己先吃上了?” 绝圣急得搓手:“我们没吃多少,一直在等师兄呢。” 蔺承佑看了眼桌上的菜:“没吃多少?” 饭也空了,汤也不剩多少了。 弃智垂下头:“师兄,其实我们还能吃的。” “还能吃?也不怕撑坏了?” 滕玉意透过茶盏上方看了蔺承佑一眼,此人死活不肯给她解毒,她自是巴不得他气死才好,但听他怪罪绝圣和弃智,下意识又想护着。 她写道:我逼他们吃的,你这当师兄的迟迟不出现,他们难道能一直不吃东西? 蔺承佑:“有道理,那我是不是要多谢滕娘子盛情款待?” 滕玉意莞尔,没吭声,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嫌弃桌上只剩些残杯冷炙,也可以将就吃两口。 “先不忙。”蔺承佑笑哼一声,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扔到桌上,对绝圣弃智道,“这个你们肯定吃不下了吧。” 绝圣和弃智面色一亮:“珑璁餤(注1)。” 那饼餤色泽葱翠,一看就是从坊市中买的,大约一直被蔺承佑藏在怀里,饼餤似还有些余温。 两人眼泪汪汪伸手去拿:“师兄知道我们爱吃这个,特地去买来的?” 蔺承佑拦住他们:“想多了,路过的时候顺手买的。你们吃都吃够了,也就别硬撑了,还是留给别人吃吧。” 33、第 33 章 绝圣和弃智死死护住饼餤:“不不不, 这是师兄专门买给我们的,不能让给别人。” “谁说是买给你们的?东明观的前辈们也还没用膳。” 两人头摇得像拨浪鼓:“两包饼餤不够五位道长分,道长也未必爱吃珑璁餤。” 滕玉意慢悠悠喝着茶,心里却暗自嘀咕, 蔺承佑傲睨一世, 居然也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绝圣和弃智有时候憨头憨脑的, 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聪敏。 蔺承佑故意问:“不让?” “不让,别的也就算了, 这可是师兄的一片心意。”弃智抹抹眼泪, “待会东明观的前辈来了,大可以吃别的。” 蔺承佑道:“行吧,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不怕撑坏肚子,那就一块不许剩,要是敢浪费粮粟,这半年的例钱可就没了。” 绝圣和弃智破涕为笑, 捧宝贝似地捧起珑璁餤:“滕娘子,这东西好吃极了, 下回我们买来请你吃,这回是师兄大老远买来的,我们就不擅自分食了。” 滕玉意摸摸大胡子,写道:这话我记下了。 两人拍拍胸脯:“贫道绝不打诳语。” 蔺承佑暗想,这两个臭小子跟师尊一个脾气,银钱上抠门得出奇, 每常攒下例钱,顶多买些吃食孝敬师尊和观里的修士,主动请外人吃饭, 几乎是从未有过的事,没想到他们对滕玉意倒是挺大方。 正当这时,见美等人来了,后头还跟着五六个道童。每个道童怀里都抱着一个包袱,像是竹简之类的物什,看上去又重又硬。 五美道袍翩翩,袜舄洁净,一个劲地催促徒弟们,瞟见大堂里的貌美伶人,神魂都飞走一半,眨巴两下眼睛,心不在焉道:“世子,能找的都找出来了,全在这了。” 蔺承佑唤了贺明生过来,指了指那帮妓人:“让她们走。顺便给我们备桌素馔。” 贺明生回头冲众女直瞪眼睛,众伎不敢造次,袅袅婷婷依次离去。 贺明生拱手笑道:“世子上回点了好几壶龙膏酒,这酒芳辛酷烈,只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这几日贺某从龟兹胡商处又得几壶,既要备膳,要不要一道奉上?” “龙膏酒?”蔺承佑一头雾水,他何时在彩凤楼喝过龙膏酒? 绝圣和弃智心里一抖,那晚在彩凤楼捉妖,师兄让店里安排他们的吃食,滕娘子因为师兄不肯给翡翠剑解咒,气头上点了好几壶龙膏酒,听说一壶就要花费不少银钱,萼大娘当时都乐坏了。 论理彩凤楼早将酒帐送到成王府去了,师兄该不会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滕玉意笑呵呵起身,意思很明显:世子、诸位道长,你们慢用,在下告辞。 蔺承佑道:“慢着。” 他笑问贺明生:“上回我一共喝了几壶龙膏酒?” 贺明生随身带着账本,笑呵呵翻到某一页:“此酒回甘无穷,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世子酒有别肠,一口气点了三瓶。” 蔺承佑眯眼打量滕玉意,龙膏酒外头不常见,宫里却贮藏了好些,他年年喝年年醉,记得性子烈得很,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壶,离开彩凤楼时却不见丝毫醉态,可见她酒量不浅。 他意味深长一笑:“今晚喝酒的人多,本该来它个十壶八壶,但既然还有正事要办,只宜浅酌一番,先上个三壶吧,记得再备一桌好菜,统统记在王公子的名下。” 贺明生愣了愣,颇有些为难:“这……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每顿均有定例,今晚这一顿已经满数了,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 滕玉意假怒:糊涂,既是世子要喝,破例又如何?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东明观,机会难得你速速把酒热了上来。 她写一句,贺明生便弯一下腰,到最后红光满面,搓手笑道:“世子磊落不凡,王公子豪爽阔达,两位珠辉玉映,连贺某都跟着沾光。那就依王公子的话,贺某马上下去安排。” 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见美等人笑嘻嘻:“让王公子破费了。贫道斋戒多年,本不该沾荤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绝圣和弃智暗暗皱眉,五位道长不但鼻头发红,眼珠也有浊色,平日怕是没少耽于酒肉,怎好意思说自己斋戒多年。 不一会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谦让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过来制止,被滕玉意杀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壶龙膏酒,那就是一万多钱,白日出门时带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为了应急,哪知用在了酒钱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顿怎对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动声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壶,不提防瓶子空空,壶里都一滴不剩了。 蔺承佑往嘴里扔了颗酪枣,满脸坏笑,不用说,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靥浅生,改而摸向第三壶,才斟了一杯,就被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壶。 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医理,好心劝劝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饮当心激坏了嗓子。” 他话里有话,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错愕之色,然而等蔺承佑松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壶斟了一杯,所谓龙膏酒,乃是用龟兹西域一种灵兽的鳞甲炮制,除了酒味甘醇,还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灵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风寒,本该多喝喝酒解毒,蔺承佑这话哄哄别人也就罢了,唬不了她。 她慢条斯理喝了好几杯,待要再斟,酒壶却又空了。 她疑窦丛生,低头在桌上到处看,明明还有大半壶,怎么凭空又没了,可等蔺承佑拿起酒壶,酒却又汩汩倾注出来。 滕玉意心知他不过是仗着身手耍花招罢了,她满打满算只喝了一壶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抢却怎么也抢不到了。 他二人明争暗斗,五道还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盏:“好酒!果然好酒!” 蔺承佑放下酒壶,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观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都在这里了?” “没错,金衣公子两百年前便开始作乱,各类杂述也多,可是方才我们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说此妖来历及它害人的手段,关于它和尸邪的渊源,暂时没找到相关记载。” “一定漏看了什么。金衣公子不会突然转性,仔细在各观异志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头。”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两位伶人住在何处?” 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儿梨住一间,王公子住她们对面。她三人住在后苑厢房,彼此挨在一处。花园里有一处小佛堂,相距不过百步,我已令贺明生派人送些茵褥过去,今晚委屈诸位道长了,就住在小佛堂里。” 用完膳,蔺承佑带人到各处都察看一番,把每个角落都撒了七追粉,这才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后苑去,穿过廊道时,忽然在拐角处看到一个人。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园幽静绮绣,几窠牡丹探到欄轩前,花瓣虽未盛放,却也浓姿半掩,清风拂过,花影簌簌摇动。 那人站在花前,负着手似在赏花,背影看着是滕玉意,可她明明听到唤声,却恍若未闻。 绝圣和弃智不疑有他,迈步就要跑过去:“王公子。” 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拦住二人,指尖飞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弹将出去,就在这时候,滕玉意转过身来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点阴煞之气。 蔺承佑迅即熄了符箓,明知故问:“你不在房中,在这做什么?” “是啊,王公子,道长他们不是在你身边吗?”绝圣和弃智围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这倒正中下怀,便将早就写好的一叠纸拿出来,看着绝圣和弃智:我有几句话想单独跟你们师兄聊一聊。 蔺承佑抱怀笑道:“我不觉得你我之间有什么话不能当众说。” 滕玉意抽出第二张:事关尸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样又让尸邪跑掉,不如耐心听我一言。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发话了:“你们到边上等一会。” 说着缓步踱近:“说吧,王公子有何见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张纸:世子刚才误以为我是尸邪吧。 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处,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么。” 滕玉意:可是绝圣和弃智道长并未起疑,他们骤然看到我,第一反应就是问我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尸邪假扮,等他们反应过来恐怕已经晚了。 蔺承佑早猜到她会这么说,故意蹙了蹙眉:“这话也对。” 滕玉意顺理成章翻开下一张:世子可想过,今晚绝圣和弃智离我最近,他们千防万防,唯独想不到尸邪会扮成我,尸邪那般奸猾,早已将我的相貌神态摸透,万一哄过了两位小道长,事败事小,伤人事大。世子确定要冒这个险? 蔺承佑道:“接下来的话我替你说了吧:为今之计,只能赶快替我解毒,我能说话自辨,也就不怕尸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尸邪那般奸诈,若世子因为不肯给我解毒再要让尸邪跑了,自己不会觉得扼腕么? 蔺承佑忽然走近两步,俯身闻了闻滕玉意的肩头。 滕玉意暗吃一惊,急忙往后一弹:你要做什么? 这句话可事先没写在纸上,她只能瞪大双眼,把惊怒写在脸上。 蔺承佑喝了点酒,脸上虽无醉意,黑眸却像寒泉般益发深邃,懒洋洋往后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么多龙膏酒,目下满身酒气,尸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头我告诉绝圣和弃智,若是撞见滕娘子,只需闻闻有没有酒气,他们鼻子灵得很,断乎不会出错,没有酒气的那个,必定是尸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张:要真是如此,我何需来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为何会被尸邪蛊惑?单凭相貌和神态与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让我中计。 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饵时他就蛰伏在不远处,看她满面泪痕,绝不像是装出来的,可见她当时也迷了心智,后来她突袭尸邪,委实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为何会上当?”他隐约有些好奇。 滕玉意:尸邪并未直接来找我,而是先潜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还抹了我阿娘箱箧里的香膏,只因处处细节都吻合,我才不慎上当。世子以为尸邪来时不会做准备?彩凤楼里藏了不少龙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满身酒气,简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毡帽,更是手到擒来。不过嘛,正因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东西是尸邪无法左右的。 滕玉意说的这些话蔺承佑早就想过了,他故意发问:“它左右不了什么?” 滕玉意抽出一张纸:它似乎不能及时判断出被蛊惑者身体的异样,比如我明明嗓子哑了两晚了,昨晚在幻境里却能张口说话,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会吸取上次的教训,扮作无法说话的模样,以此来骗取楼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让众人上当,唯一的法子就是给我解毒。尸邪即便能及时调整气息和外貌,也绝对察觉不了我嗓子已经恢复。 蔺承佑脸上笑意未减,然而没再接话。 滕玉意莞尔:我的话说完了,究竟该如何,还请世子自行权衡。 说着昂首朝台阶边踱了两步,绝圣和弃智往这边一瞧:“说完啦?” 滕玉意点点头,绝圣和弃智于是跑出来:“师兄?” 蔺承佑若无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东明观的异志,你们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刚下台阶,程伯和霍丘从暗处闪身出来。 直到回了厢房,蔺承佑都未跟过来。滕玉意本来踌躇满志,突然一点底气都没了,坐下来又等了片刻,蔺承佑仍无消息,她一边拨弄棋子一边想,难道她料错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还是不打算给她解毒?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房里坐了一会,便回到自己厢房画符。 滕玉意颓然令人备水,准备盥洗沐浴,忽听霍丘在外头说话:“世子。” 蔺承佑扬声道:“王公子?出来借一步说话。” 滕玉意出了房门,果见蔺承佑站在门外,她冲程伯和霍丘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却竖了起来。 “我正要去绝圣弃智房里,听说王公子酒醉渴乏,顺便给你送点醒酒之物。” 滕玉意心头一阵猛跳,他果然是来送解药的,低头看他的手,哪知两手空空。 解药呢?她无声瞪着他。 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聪明的吗,能不能说话,自己不先试试么?” 滕玉意一惊,下意识清了清嗓子,这才发现喉间那种异感不知不觉消失了,她试着吐露字句:“咦,什么时候解的——” 当了几日哑巴,冷不丁从唇齿间溢出两个字,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早上我就让绝圣和弃智把解药给你了,你自己不肯说话,怪得了我么?”蔺承佑一脸无辜。 滕玉意一愕,原来是那粒水粉色的药丸,这厮当真坏得没边了。给药却不说明缘由,她怎知自己能说话了? 亏她刚才准备了一大通话拦住蔺承佑,他当时面上一本正经地听着,心里指不定怎么嘲笑她呢。 她觑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着确认真伪,也就顾不上与他斗法了,试着体会了一下,自觉除了稍有涩滞感,并无明显不适,便甜甜一笑:“多谢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复,说起话来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灵动,显然心情大好。 蔺承佑注视她表情,坏笑道:“这解药最忌饮酒,阁下要是不喝那么多龙膏酒,估计此刻已经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贪杯,我好心劝你少饮点,结果拦都拦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来了。 “好了,醒酒药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蔺承佑一本正经“嘱咐”了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从后头出来:“小姐,你的嗓子……” 怎么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诌:“这病本因风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许多,听说龙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间喝了不少,应该是把寒气都逼了出来。” 程伯仍是满腹疑团,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眦必报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说话,实在没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帮我弄点醒酒汤来。” 绝圣和弃智忙着在房中画符,对外头的事一无所知,抬头看蔺承佑进来,连忙拥过去:“ 师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铃,我们要不要再给葛巾娘子和卷儿梨的房外多贴些符?” 蔺承佑坐在桌后,捉袖研墨:“就凭你们画的这些符,贴一百张又有何用?充其量挡挡小鬼,给尸邪挠痒痒都不够。” 说着放下墨搥,冲绝圣伸出手:“拿来吧。” 绝圣和弃智一愣:“什么?” “手指头啊。”蔺承佑捉过绝圣的胖手,“自己咬还是我替你扎?” “自己咬吧。”绝圣苦着脸,无意中一瞟,才发现师兄指尖也有不少星点状的血痂,估计都是这几日为了画符咬破的。 他连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里,接着跑回条案,颠颠地把白日没舍得吃的杏酥饮端来。 “师兄,这是滕娘子之前让人送来的,你这几日既没吃好也没睡好,趁现在无事好好补一补。” 弃智也从怀中取出一包玉露团,推到蔺承佑面前:“师兄晚间只顾着喝酒,都没吃多少东西,这叫玉露团,前两日在滕府的时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师兄你尝尝。” 蔺承佑瞥了瞥,绝圣那碗杏酥饮已经结块,不用吃也知道败味了,而被弃智当作宝贝似的那包玉露团,更是皱皱巴巴没个样子了。若是吃下去,没准会坏肚子。 对绝圣和弃智来说,这几样吃食均不算常见,难怪他们宝贝似的收起来,又宝贝似的献给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么哄人了,他其实不饿,何况这还是滕玉意送来的。 但他实在不忍心让绝圣和弃智扫兴,不动声色分辨一番,好在没什么怪味,估计滕玉意没专门给他下毒,尽管不想吃,还是都吃光了,吃完后想了想,滕府的厨娘手艺不错,比起家里的厨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干活。”他净了手面,把巾栉扔到一边。 “好吃吗?”绝圣和弃智两眼放光。 蔺承佑想说“马马虎虎”,出口就成了“还成。” 末了他抬手摸摸师弟们的圆脑袋:“去办正事吧,把你们那些不成样子的符撕下来,再把这个贴上。这符能烧破尸邪的皮肉,它若硬闯定会发出响动,你们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 绝圣和弃智高兴应了。 蔺承佑展开条案上的异志,一目十行查找线索,接连找了好几卷,无外乎是金衣公子某年某月在何处出现,一共祸害了多少娘子,僧道如何追袭此妖,以及它是怎样逃遁的。 此妖喜采阴修炼,被它迷惑的女子无不阴元耗尽而亡,就算侥幸被僧道救下,也会一夜之间衰老成老媪。光是前朝的茂德元年一年,金衣公子就残害了二十来人,由此功力大涨,此后无人能将其降服。 举凡长安城百年以上的道观,大都有金衣公子的记录,蔺承佑翻找一圈,始终没找到金衣公子与尸邪的渊源,这时候绝圣和弃智贴完符回来了,蔺承佑道:“你们找找这堆,我去那边翻一翻。” 卷帙摊得到处都是,绝圣和弃智赶忙过来帮忙。 弃智抱了一堆滚轴在怀里,不小心掉落一卷,俯身捡起来仔细翻找,一无所获,又打开第二卷,目光在上头游移,没找到金衣公子的名号,却意外有别的收获:“咦,这上面居然有师尊的道号。” 绝圣忙着在灯下翻找,无奈道:“你别犯糊涂啦,这都是百年前的异志录了,里头提到的道家大多仙逝了,师尊哪有那么老。” 弃智固执道:“可这上面是写的‘清虚子’嘛,绝圣你自己看看。” “这也不奇怪,应该是道号撞名了。”绝圣揉揉眼睛,一字一句念道,“ ‘清虚子道法高妙,擅长书符幻变,为求正道,常养气绝粒,茂德十一年,因捉艳妖身亡,被尊奉为——” 蔺承佑本来不以为意,突然眸光一动。 “艳妖”,“茂德十一年”。 他走近一揽,短短几行字,概括了前朝那位道人的一生,就写在卷帙的角落里,丝毫不起眼。 “能将一位‘道法高妙’的道长害死,想必不是寻常妖怪,为何这个‘艳妖’别处不见记载?” “对哦,凡有大妖临世,道观一定会详加描述,既是茂德年间的妖邪,妖会不会就是指的尸邪?” 蔺承佑道:“不可能。尸邪名叫丰阿宝,茂德十四年才死,化作尸邪是十年后的事了,首先年头对不上。其次尸邪非妖非魔,既是道家正统的异志录,怎会把尸邪妄称为‘妖’?所以这艳妖定是指的别的妖物。” “艳妖、艳妖。”弃智琢磨,“应该是女妖的名字吧。” “我看未必,以皮相惑人者,概可称为艳妖。”蔺承佑来回踱了两步,“茂德年间曾出来为祸人间的艳妖,方才不就提到一个么。” “金衣公子?” “前朝那位道长擅长书符幻变,不会坐以待毙,如果这里的‘艳妖’真是金衣公子,它害死道长时自己免不了受伤,难怪茂德十一年之后少有它的记载。” 蔺承佑沿着那行记录往上找,原来是一家叫玄阳观的道观,这位前朝的“清虚子”道长,正是该观第六位住持。 “可能这便是关键了。”他眼里浮现一点笑意,“仔细翻一翻,说不定能借此捋清金衣公子和尸邪的真正关系,我去小佛堂了找找玄阳观的异志录,你们留在房中,记得我方才说的话,切莫出岔子。” “师兄放心。” *** 滕玉意喝了碗解酒汤,自觉嗓子又比先前见好,心里益发高兴,待要掩门盥洗,就听外头霍丘喝道:“什么人?” 滕玉意竖起耳朵:“怎么了?” “无事。有个婢女过来送汤,小人多问了几句。” “什么样的婢女?” “自称来给葛巾娘子送巾栉,模样黑黑的,有些粗手大脚,葛巾娘子似乎呵斥过这婢女,记得名字叫青芝。” 滕玉意想起青芝那对着葛巾房门撇嘴的轻蔑表情,心中一动:“她方才说了什么?” “像是被小人吓了一跳,但模样很沉稳,说话不紧不慢的,送了东西就走了。” 听这番描述,不像受了惊吓,滕玉意待要细问,袖子里的小涯剑突然变得滚烫,她心中警铃大作,随后想到蔺承佑等人尚未离开,假如是妖邪作祟,必定瞒不过他们。 看来是小涯憋得太久想出来了,于是对霍丘道:“眼下暂且无事,不如你先回房吧,要是青芝再在廊道里出现,你和程伯立即去告知隔壁的小道长。” “是。” 滕玉意款步踱回床边:“出来吧。” 剑身一阵光彩流转,小老头喜滋滋钻了出来。 “老夫都快馋死了,滕娘子,你喝了那么多美酒,怎么一滴也不给老夫留?” 滕玉意道:“我还要问你呢,我平日喝点酒你便要作怪,今晚在前楼为何那般老实。” “还不是因为蔺承佑在嘛。” “嚯,原来你怕他?” “我这不叫怕。”小涯跳到窗前的榧几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我这叫躲,他是小魔星,天生命里带劫,神憎鬼厌的,没事我惹他做什么。” 命里带劫?蔺承佑也有劫么,怎么没见他倒霉? 欸,何时轮到他倒霉她就称心了。 她提壶往琉璃盏里倒了点从自家带来的酒:“你不敢惹他,所以你就来欺负我了,我像是好欺负的人吗?” “不好欺负。但就算再不好欺负,也是老夫的小主人嘛。”小涯捧着杯盏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滕娘子,我出来不光想讨酒喝,还有正事要说,你打听清楚借命的事没?” 滕玉意一怔:“打听了,可惜这几日忙着避祸,没打听出什么来。” 小涯背靠琉璃盏坐下:“老夫早料到如此,滕娘子,眼下有个化解灾厄的大好机会。” 滕玉意明知故问:“要我亲手斩杀金衣公子或是尸邪?” “或者把二怪一起杀了。记住,一定要是致命的一刀,那样斩妖除魔的福报便会记在你头上了。” “何谓致命一刀。” 小涯眯了眯眼:“凡是妖魔鬼怪,都会有要害之处,或是眼睛、或是腹脐,你只要弄清楚金衣公子和尸邪的要害在哪,待蔺承佑他们制服了二怪,再找机会动手就不难了。” 滕玉意点点头:“我听明白了,你是要我等蔺承佑打得差不多了,上去补最后一刀?先不说蔺承佑不会给这个机会,就是他把尸邪绑了送到我跟前,凭此妖的凶力,轮到我出手时也可能遭遇意外。” 小涯性如爆炭,当即恼了:“反正老夫该说的都说了,你要是怕危险,就别想抵消借命的灾厄了,好不容易活回来,你也不想整天倒霉吧。” 他气呼呼喝了好些酒,跳到小涯剑上往里一钻:“话说完了,老夫走了。” 滕玉意敲了敲剑柄,小涯一无声息。 她惆怅地饮了杯酒,看来光出谋划策还不够,还得亲自动手斩妖除魔了,换作从前她定会觉得荒谬至极,可自从醒来之后,许多事已无法用常理来解释,她常常疑心这是一场梦,早上起来倚窗梳妆,会忍不住把手伸到窗楹前打量。 春光下的手,白皙、温热、柔软,知冷知热,能屈能伸,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到确认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胸膛里狂跳的心才会慢慢平静。 她不再是幽魂一缕,可以尽情抚摸每一寸春晖,她心里有许多打算,想喝遍天下的玉液琼浆,她舍不得表姐和姨母的笑颜,迫不及待想查清当年的真相。就连面对阿爷,她的心境也早有不同。 她不知道是谁帮她借的命,但既然活过来了,又怎甘心整日都活得提心吊胆。要害?致命一刀?她一边琢磨,一边缓缓转动小涯剑,等她意识过来时,发觉自己正认真筹谋。 她一哂,小涯认她做主人不久,却很了解她脾性,虽说她连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儿都没弄明白,却已经开始有滋有味计划此事。 不过这两日她也累了,趁尸邪没出现,不如先好好休憩,盥洗了上床躺下,很快就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听到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滕玉意心里一颤,下意识摸向小涯剑,只听外头程伯沉声道:“两位道长,出了何事?” 绝圣声音很急:“园子里死人了。” 程伯一愣:“尸邪来了?” “不是,死的是一名婢女,不知是自杀还是被人害死的,听说是葛巾娘子的贴身丫鬟,名叫青芝。” 滕玉意临睡前未敢脱衣,赶忙掀被下榻,就听程伯在外道:“公子,你醒了么?” 滕玉意欲要开门,忽然起了疑,尸邪手段层出不穷,万一这是尸邪使的奸计,开门岂不是自投罗网?她想起蔺承佑的话,停下来摇了摇腕上那串铃铛。 铃铛哑默,可见周围并无阴煞之气,滕玉意放下心来,打开门看见绝圣等人站在外头,晨光熹微,廊道里人声沸乱。 倚翠轩住的都是彩凤楼有头有脸的名伎,听说出了事,这些人纷纷打开门往外探望,因来不及梳妆,个个鬓乱钗斜。 绝圣和弃智确认滕玉意安然无恙,便道:“王公子,园子里出事了,我们得过去帮师兄的忙。” 滕玉意正了正头上的浑脱帽:“走,我也去看看。” 程伯忙道:“刚出了人命,园子里必定人多且杂,公子想知道什么,只管吩咐老奴去打听。” 弃智点头:“对对对,天虽亮了,但青芝死因不明,贸然跑过去,当心冲撞了什么,绝圣你去吧,我留下来照应王公子。” “好。”绝圣拔腿就跑。 滕玉意略一迟疑,此事来得太蹊跷,程伯心明眼亮,交给他去打听,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她回房飞快梳洗一番,等了一阵不见程伯回返:“霍丘,你可将昨晚的事告诉弃智道长了?” 霍丘道:“已经说了。正想请公子的示下,要不要将此事告诉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的人来了?” 弃智踮脚往园中张望:“万年县的法曹和大理寺的官员都来了,估计是师兄派人找来的。” 这么快?滕玉意迈步往外走,路过东侧尽头的一间房时,记起这是葛巾娘子的房间,于是停下来往里看,听说昨晚卷儿梨和葛巾同住一屋,估计也该听到消息了,然而门开着,里头并无人影。 那口井并不远,就在园子里一株芍药丛后头,沿路不断有人闻讯赶过去,脚步纷乱分明都吓坏了。 滕玉意走到园中,老远就看见贺明生搓手顿足:“我这是触了什么霉头,一再碰上这样的倒霉事。我平日好吃好喝地待她们,做错了事也不舍得打骂,这贱婢若还有半点良心,寻死也该死到旁处去。” 只见一名中年吏员喝道:“贺明生,这岂是你撒野呼喝之处?司直和评事都在此,正需静心盘查,还不赶快把你的人驱到一旁去,再带头吵嚷不休,当心治你的罪。” 贺明生讪讪擦擦汗,掉头驱逐众人,众人互相推挤着,远远退开了几步。 滕玉意打量那位吏员,身着青袍,品阶不高,既被找来查案,料着是万年县的法曹参军之流(注1)。 再走近些,就看见井前躺着一人,不,一尸。 尸首衣裳湿透了,身子底下洇开一大团水渍,头发散乱铺开,手搁在身侧,指甲是一种发白的淡紫色,甲缝里似有些脏污之物。 一阵风吹来,风里夹裹着淡淡的水腥气。滕玉意胸口泛起轻微的恶心,没来得及看清青芝的脸庞,恰巧程伯迎过来,滕玉意顺势停下。 抬头却看见贺明生后边站着几人,萼姬捂着胸口一个劲说吓人,卷儿梨和抱珠吓得紧紧相依。 另有一名身穿朱绿裥裙的女子,侧脸看来异常貌美。这女子独自站在角落,有种遗世独立的况味。 滕玉意愣了愣,葛巾? 葛巾望着井前的尸首,眼里满是凄楚之色,黯然一回头,露出疤痕鲜红的另一半脸。 她似乎并未察觉滕玉意的视线,失魂落魄往回走,走了两步,忽有吏员上前阻拦止:“所有人不得回屋,司直和评事有话要问。” 弃智往前跑去:“师兄。” 滕玉意才看见蔺承佑站在井前,差点忘了此人还是大理寺的评事了。 万年县断不了的案子,会逐级往上报,蔺承佑既是大理评事,理当有权过问。 蔺承佑身旁是一位二三十岁的绿袍官员,大概就是大理寺司直了,两人说了几句,蔺承佑冲贺明生招招手:“把人都叫出来,在园中等候问话,也不用另腾空房了,就在小佛堂吧。” 贺明生哪敢推托,一叠声答应:“是。” 官员环顾一周,开口道:“我等问话期间,楼内所有人不得私自交谈,更不得擅自离去,若有违者,当以畏罪滋事论处。” 绝圣和弃智难得没黏着蔺承佑,而是远远站在另一侧。东明观的五道也来了,正拉着绝圣和弃智在打听什么,此话一出,众道也噤声了。 滕玉意看了眼程伯,程伯暗暗点头。 彩凤楼里的妓伶本就不少,加上庙客伙夫,约莫有一两百人,蔺承佑和那名大理寺司直各负责一半,再快也得要问到晌午。 好在大理寺很快派了吏员来相帮,饶是如此,等到滕玉意被请去小佛堂问话,也足足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小佛堂门开着,一靠近就让人打寒战,滕玉意昂然环视,这地方还是这么阴冷,听说昨晚蔺承佑和五道睡在此处,一晚上过去居然未冻出病来。 她刚要进去,里头出来一个人,仓皇一抬头,那人与滕玉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滕玉意一怔,葛巾。 葛巾香腮带泪,边走边用帕子擦拭,滕玉意暗暗打量葛巾,怪不得五道说此女和她有些挂相,别处统统不像,唯独眼睛神似,都是睫毛纤长,双眼杏圆如墨,里头若是含了盈盈泪光,颇有种楚楚动人的韵致。 滕玉意笑眯眯拱手:“葛巾娘子?” 葛巾从未见过眼前这大胡子的年轻胡人,随意欠了欠身:“公子。” 说完便匆匆离去,滕玉意这才往里走,条案上供着幡花香炉,案后那尊童子像却不见了,此时站在条案前的是那名大理寺官员,面前摊着页册,手中执着笔。 蔺承佑抱着胳膊懒洋洋坐在一侧。 滕玉意恭恭敬敬一揖:“见过世子殿下,见过司直。” 大理寺司直打量一番这古怪胡人,又瞧了瞧蔺承佑,奇怪的是并未详加打听滕玉意的生平来历,而是径直问昨晚的事:“昨晚王公子一直在房中?” “不敢随处乱逛。” “听到过什么?” “不曾。” “听说令尊派了两名护卫伴你左右,你睡了,他们想必不敢深睡,他们可曾跟你说过什么?” “霍丘昨晚曾在廊道里撞见过青芝,他觉得青芝形迹可疑,当时就喝问了她几句。” 蔺承佑眸光微动:“什么时辰的事,青芝都说了什么?” 滕玉意细细说了昨晚的事。 蔺承佑跟同僚对视一眼:“王公子可以走了,把霍丘叫进来问话。” 滕玉意告辞离去。 到了晌午时分,青芝的尸首被抬走了,众人的禁足令解封,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楼内活动。 趁霍丘未归,滕玉意问程伯:“早上打听到了什么?” 程伯道:“这口井是楼里用来浣洗衣裳的,早上粗使仆妇过来汲水,发现水桶搁在井边,往内一看才发现了里头的青芝,仆妇吓得失张失智,呼喊声引来了世子等人,世子察看尸首时似是发现了不妥,自己留在井边看守,令人去大理寺找人,再后来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 滕玉意颔首,不愧是程伯,短短工夫就能打听到这许多细节。 “程伯,你眼力好,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么异样?” “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尸首上没有伤口,衣裳也并无破损,指甲里有些淤泥,略微泛碧色,估计是井壁上的青苔,应该是投井后抓挠井壁所致。” “抓挠井壁?” 程伯道:“老奴以前见过投井自尽之人,与青芝的情状很像。井水很深,又是头朝下跳入,估计是投井又后悔,想自救却晚了,被发现时应该断气不久,因为手指头尚未泡出皲痕。如被人强行从后头推进去,挣扎时胸腹处的衣裳应该会有刮擦,身上也会带些伤口,所以老奴才猜青芝并非被人谋害,不过这都是泛泛一说,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检尸之人才知道了。” 这就奇怪了,如果青芝死因并无可疑,蔺承佑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他究竟发现了什么,居然把人挨个叫去审问。 未几,霍丘回来了。 “世子把小人叫过去,问的全是细枝末节,譬如青芝本来是什么神情、被小人喝住时有什么变化、手里拿着哪些东西、头上可戴了簪环……小人记性算好的,却也架不住这样问,颠过来倒过去的,想起来一点就吐露一点,世子见实在问不出什么了,这才放小人回来。” 滕玉意点点头:“我们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接下来的事就不与我们相干了,楼里耳目混杂,你和程伯在外头不必刻意打听,就算听到了什么也不要理会,回来私底下说。” 说罢去前楼用膳,东明观五道正在厅中议论此事:“真是想不到,昨晚尸邪未来,倒是出的别的乱子。听说这个青芝是那位被毁容的前都知的婢女,主人好端端的,婢女却寻了短见。” 见美声音一低:“查清楚了?真是自尽?” “大理寺的官员公然说的,世子在旁听了也无异议,料着无甚可疑,否则怎么一个疑犯都没带走?” 众道松了口气:“那就好,昨晚楼里那么多人,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这行凶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胆。” 他们这厢放言高论,厅中不少人都悄然竖着耳朵,听说青芝是跳井自尽,众妓神色稍见和缓。 见仙看到滕玉意,热情打招呼:“王公子。” 滕玉意左右一顾,奇怪没看到贺明生,本来还想吩咐他安排酒膳,只好先作罢。 “各位上人安好。” “咦,王公子,你嗓子好了?” “伤风几日,早就见好了,昨晚喝了一席酒,早上起来就能说话了。” 见天笑眯眯道:“昨晚让王公子破费了,老道今日才从萼大娘口里得知一壶龙膏酒值五千,我等本来要酬君一局,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尸邪和金衣公子,往后再要请王公子出来喝酒,怕是没机会了。” 不出三日?滕玉意款款落座:“找到对付尸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 见乐瞧向厅中,看众妓纷纷识趣离座,这才低声道:“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让我们专心找百年前玄阳观的异志录,结果巧了,王公子猜我们找到了什么?” 不等滕玉意发问,他笑嘻嘻道:“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虚子的道士,此人曾与茂德年间一位艳妖交过手,不幸被艳妖所害,奇怪的是,艳妖自此也无消息了。世子怀疑这艳妖就是金衣公子,在小佛堂里找了半夜,果然发现异志上写了‘此妖乃异鸟所化’,而且打从这艳妖出现的那一年起,金衣公子便不见记载,等它再出现,已经是数年后的事了。” 见仙凤目微眯:“王公子该猜到了吧,前朝道人与金衣公子两败俱伤,一个当时就死了,一个失踪好几年,金衣公子忙着养伤去了,所以没机会作乱。还有一件事更古怪,据玄阳观异志所载,清虚子道长与金衣公子最后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道长的尸首也是在樊川发现的。” “樊川?尸邪生前被幽禁的那处行宫是不是就在樊川?” 见美一拍大腿:“我等一直没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尸邪怎么搭上关系的,这不就来了?千丝万缕,渺若无痕,要不是偶然发现‘艳妖’的记载,怕是一辈子都查不到这二怪的渊源。” “异志上可写了这是哪一年的事?” “茂德十一年。” 滕玉意讶道:“当时尸邪还是个养在行宫里的公主,名叫丰阿宝,只有十三岁。光凭金衣公子在行宫附近受伤这一点,怕是无法确认二怪是如何相识的吧。” “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间的联系了,在那之后三年,丰阿宝身死,再十年后化作尸邪破土而出。金衣公子与其一同作怪,又被鄙观的祖师爷给镇压。” “即便是真的,这与三日内降服妖物有何关联?” 见仙压低嗓门道:“先前仅是猜疑,实则并无证据,经过昨晚一遭,基本能确认二怪早就相识了。能同时被尸邪和妖物习练的诡术可不多,假如能在三日内找到相关记载,顺势再破解了要门,不就能将其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是还没影子的事,滕玉意好奇道:“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伤得不轻,不知可伤到了要害?” “要害?“见美摆了摆手,“哪来的要害?” 滕玉意心头一紧,金衣公子竟没有要害,那她的“致命一刀”如何送出? “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依仗的不只它千变万化的本领,还有它那一身飞翼,它真要想逃,,只需一振翅,转眼便会无影无踪,世子上回射中它几箭已经是不易了,估计与它硬闯府外的降魔阵有关,因为受了伤,行动才变得迟缓,这一下估计元气大伤,几年内都别想再作怪了,但想伤它的要害,却是难上加难。” 所以还是有了。滕玉意抿了口茶:“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说白了是一只禽妖,既是血肉所化,怎会没有紧要处?” 见乐竖起两指,作势往自己脸上一戳。 滕玉意面色一亮:“眼睛?” 见乐收回手:“不单单是禽妖,举凡在人间作乱的妖物,大多离不开眸子。不过据《妖经》上所载,金衣公子与旁的妖物不同,它那双眼睛惑乱人心的本事不在尸邪之下,只要被它一望,别说想刺中它眼睛,不先被它吃了就不错了,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处,却也徒唤奈何。” 滕玉意听得头皮发紧,小涯这个糟老头子,净出馊主意,本以为金衣公子本领在尸邪之下,下起手来也会相应地容易些,没想到这般凶险。 她回想那晚蔺承佑射箭的先后顺序,心念一动,一边摩挲盏沿,一边问:“尸邪呢?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不知可有什么讲究?” “尸邪禀天地邪气而生,只要不被挫骨扬灰,再重的伤也可以慢慢自愈。” 滕玉意心凉了半截,这东西如此难缠,怪道是邪中之王,要不这次就算了,下回换个妖力低的邪物? “不过嘛,尸邪可是有要害的,王公子猜猜,它的要害在何处?” 滕玉意来了精神,想起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儿梨等人,据她所见,三人除了眼睛,别无相似之处,于是大胆猜测:“眼睛?” 五道齐齐摇头:“不对。” 滕玉意又想起尸邪出手时的情状,那红色曼陀罗般的尖锐指甲简直令人心悸。 “指甲?” “也不对。” 滕玉意本想猜心窝,但也知尸邪无心,况且蔺承佑连射五箭,唯独放过了尸邪的心窝。 滕玉意越是猜不中,五道便越是眉飞色舞。 “贫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 “不如这样,王公子再猜三局,要是猜不中,王公子再请我等喝一回。” 滕玉意暗暗一嗤,这几个老头打的好主意,看出她对这东西感兴趣,绕来绕去想骗她的酒钱。 她沉吟一番,含笑道:“如果在下猜中了呢?各位上人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诸道低声商量一番,抚掌道:“依你所言!不过王公子要是输了,寻常的酒菜我们可不要,需得昨晚的龙膏酒才行。” 滕玉意笑道:“这有何难,谁有纸笔,我们立字为证。” 堂里的庙客送来一套笔墨,滕玉意把事项写下,交给诸道一一过目,又令他们按下手印,自己也签字画押,这才继续往下猜:“喉咙?” “不对,不对。“ “腹心?” 见美兴奋得胡子发颤,仿佛那黑如纯漆的龙膏酒已经摆在眼前:“王公子,别怪贫道没提醒你,你只剩下一次机会了。” 滕玉意凝眉长叹:“这一局怕是要输了。” 这时庭外传来脚步声,来人却是蔺承佑,绝圣和弃智跟在后头。 蔺承佑扬了扬眉:“说什么这般热闹?” 五道兴致正浓,忙将来龙去脉说了:“世子快请坐,如果侥幸赢了酒,贫道借花献佛,厚颜答谢世子一局。” 见美又假意道:“方才人人都劝王公子慎重,哪知拦都拦不住。” 滕玉意无奈摊手:“是啊,拦都拦不住。” 蔺承佑似在等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经心,令人奉了茗具来,一边烹茗一边看他们玩。 众道看滕玉意迟迟不开腔,一个劲地催促:“王公子,快猜吧。” “愿赌服输,莫要抵赖才好。” 滕玉意不紧不慢放下茶盏,忽然笑道:“有了。牙齿?” 见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绝圣和弃智高兴得直搓手。 “不算不算。”见仙第一个站起来,“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 “就是,打赌之前已经猜了三回,打赌后又猜了三回,尸邪身上统共就这么多处,误打误撞罢了,不算不算。” 滕玉意一双眼睛从左至右一溜:“诸位道长方才怎么说的,‘愿赌服输,不能抵赖’,你们管我是怎么猜的,既然猜中了,就得服输。” 见喜笑眯眯道:“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贫道自无异议,可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怎么突然就猜中了?打赌无论输赢,全凭自己的本事,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也就谈不上公允了。” 蔺承佑一抬眼。 滕玉意讶道:“见喜道长,你是怀疑有人偷偷告诉在下?” 见喜瞄瞄绝圣和弃智,意有所指:“贫道没这个意思,但要让贫道输得心服口服,王公子得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绝圣和弃智气鼓鼓地正要开腔,被蔺承佑一拦。 他讥讽笑道:“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东明观的前辈原来喜欢赖账,王公子怎么猜中的我不管,但我这两个师弟自从进来后统共才说了一句话,想诬赖他们暗中相助,经过我同意了么?” 见天眨巴眨巴眼睛,再闹下去把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忙道:“见喜胡说八道,世子切莫往心里去。王公子,我们愿赌服输,你且说说吧,要我们替你做什么。” 滕玉意不冷不热道:“你们无故怀疑我使诈,光答应我这字据上的要求还不够,假如我能说出理由,你们还得给我和两位小道长赔礼道歉。” “好!只要王公子能说出道理来,贫道必定好好赔罪。” “嘿嘿,就怕王公子说不上来。” “就是就是,能说早就说了。” 滕玉意冷笑:“那晚诸位道长为了让尸邪心念浮动,不断用言语激惹它,但直到世子说到它名叫丰阿宝,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当世子提到它一辈子都不能认爷娘时,这邪物不但癫狂发怒,嘴边还钻出两颗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如果我没记错,之前世子虽用金笴射它,它却不痛不痒,獠牙露出后,身上的皮肉才开始发出恶臭,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对獠牙,如非心神不宁,绝不会轻易露于人前,一旦拿出来示人,便是它凶力最弱之时。” 见喜呆了一瞬,起身深深一揖:“贫道枉口拔舌,险些污蔑了王公子和两位道长的清白,自知无礼,深感愧怍。” 见天等人也悻悻然赔罪:“想要贫道们怎么做,王公子只管提就是了。” 滕玉意把那张字据收到袖中,笑吟吟道:“不忙,这字据我先收着,等哪天想起来再来叨扰诸位上人。” 又状似无意道:“尸邪这对獠牙藏得这般深,是不是拔了之后它才能灰飞烟灭?就不知好不好拔。” 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冷不丁道:“王公子今日怎么有兴趣打听这些事?” 滕玉意眼波微转:“我跟它打了这几回交道,心中早就恨极,虽然无力对付此怪,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 蔺承佑摸摸下巴,正要说话,只听环佩叮当,萼姬领着一行霓衣金钗的妓人来了, 走到堂前站定,萼姬敛衽笑道:“奴家知道寻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特意挑了几位色艺双全的娘子过来,世子看得上谁,只管告诉奴家。” 众人一看,一下子来了八名都知,个个云鬓高耸,艳丽惊人。 蔺承佑目光从左至右掠了一遍,忽然一笑:“一个怕是不够。” 滕玉意一口茶险些喷出来,连忙放下茶盏。 众道目光闪烁,颇有些艳羡之色。 绝圣和弃智面色发窘,低头盯紧自己的脚尖。 萼姬目瞪口呆,蔺承佑以往虽来过彩凤楼两回,却从未叫娘子作陪,今日这是开窍了? 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乐不可支道:“世子年少气盛,正是贪新鲜的时候,不论一个还是八个,都依着世子。” 滕玉意心中一哂,程伯悄然近前道:“公子,房中那壶酒热得差不多了。” 滕玉意心知程伯借故带她离开此地,本来还想看一阵热闹,想想也觉得不妥,于是起身道:“在下先告辞了。” 五道神不守舍,哪还顾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绝圣和弃智却急步跟上滕玉意:“王公子,师兄让我们跟着你。” 滕玉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自己忙着寻欢作乐,当然要支开两个师弟了。 “你们是不是还没吃饭?正好我也没吃,我让他们把午膳送到房中来。” “师兄给我们买吃的了。”弃智拍拍胸口,果然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外走,就听萼姬欢快道:“二楼就有雅间,向来是招待上客的,要不世子这就随奴家去楼上,奴家让人一并送酒食来。” “二楼?不必了,就在后苑随便找间大屋子吧,能同时盛得下八个浴斛的那种。” 浴斛?还八个! 这回别说绝圣弃智,见美等人都是老脸一红,正当这时,贺明生带着两名庙客过来了,他身材肥硕,一动就是一身汗:“世子,你要的浴斛都备齐了,小人令人送到后苑了,不知要做何用。” 蔺承佑放下茶盏,吊儿郎当道:“浴斛里盛满水,把人领到装浴斛的房间等着。” 妓人有两个性情活泼些的,忍不住吃吃轻笑,贺明生瞪她们一眼,正要低斥几句,不料蔺承佑从怀中取出一铤金搁到桌上。 众妓顿时脸泛春色,她们是平康坊最出众的一等名妓,懂丝竹善文墨,平时轻易不出来见客,一贯只侍奉缙绅巨贾,缯彩珠宝看多了,论理是看不上一铤金的,但谁叫这是成王世子赏的,提前把赏金拿出来,可见他也甚是心急。 萼姬惊讶笑起来:“世子不用急着赏她们,伺候好了再赏也不迟。” 贺明生暧昧笑道:“看不出来吗?世子不想等了。” 蔺承佑在手中抛了抛那铤金,起身一笑:“走吧。” 忽又想起了什么,扭头道:“等一等,我怎么记得上回不止这些人,你们楼里别的都知呢?” 贺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内,谄笑道:“世子好记性,确有两人病了在房里休息,小人怕病气冲撞了世子,也就没让她们来。” 蔺承佑道:“这两人叫什么名字,何时病的?” “一个叫魏紫,一个叫姚黄,世子上回叫她们认过画,应该还记得她们。魏紫病了好几日了,姚黄则是上午才告不适,适才小人已经叫医工给她看过脉了。” 蔺承佑问:“她们病得重不重?” “不算重,近来楼里出了好些怪事,魏紫和姚黄受了惊吓难免有些惫懒,只需喝几剂药,再调养数日就无妨了。” “既不算重,那就叫她们出来吧。” 滕玉意脚下一顿,此君竟连病中之人都不放过。 34、第 34 章 贺明生傻了眼, 蔺承佑说完那话就坐了回去,竟是不打算走了。 很快就有侍婢簇拥着两名丽人过来,左边那个叫魏紫,胸前两团白莹如霜, 走起路来摇曳多姿。 另一个娇小玲珑的美人叫姚黄, 身上俨然有种贵家千金的骄矜之气。 贺明生所言不假, 两人都有些恹恹的,魏紫唇上点着殷红欲滴的口脂, 却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姚黄面容也见清减, 好在精神还不错,她裙带里似是用了异香,行走时香馥袭人,到了近前一开腔,声音脆如黄鹂:“见过世子殿下。” 滕玉意早对姚黄的歌喉印象深刻,此时听她说话,只觉润如酥雨。 思量间一回头, 绝圣和弃智都傻了眼,她心知这热闹不能再看了, 忙把二人领回后苑,到了房里,她笑眯眯给二人倒茶,师兄公然狎妓不觉得臊,倒把师弟窘成这样。 “你们刚才去了何处?”她好心转移话题。 “其实没走多远。”绝圣双手接过茶盏,“师兄和严司直先是到对面的果子铺询问有没有人买过樱桃脯, 又到附近的首饰铺打听事情,末了去寄附铺(注1)转了转,出来后天色不早了, 师兄就和严司直就到邻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铺?首饰铺?滕玉意抿了口茶,这个倒是好猜,无非在青芝房里发现了什么。 寄附铺又是怎么回事,青芝生前去当过东西么? 弃智从怀里取出来几包东西:“滕娘子,你尝尝这个。” 滕玉意见是一包饆饠,想来是蔺承佑给师弟买的,她并不肯接,只笑道:“你们留着自己吃吧,我不太爱吃胡食。” 弃智不容分说塞到滕玉意手里:“这个不太一样,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绝圣拼命点头:“我和弃智头一回吃到这样的饆饠,想着你们也爱吃才多拿回来几份,程伯伯、霍大哥,这是给你们的。” 程伯和霍丘讶笑道:“我们也有?” 滕玉意捧着那包东西暗忖,钱虽是蔺承佑出的,心意却是两个小道士的,巴巴地给他们带回来,不吃太不近人情,于是高兴笑道:“既是小道长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们主仆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这个就够了。” 刚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这是什么馅儿的?” 绝圣和弃智眼睛放光:“没吃出来吧?我们也没吃出来。据胡肆的老板说,这里头放了二三十种馅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浆,还有好些没听说过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动,也算博洽多闻,听了这话有些费解:“小道长,一份饆饠加这么多好东西,怕是不好卖价吧,卖便宜了折本,太贵又没人买。” 绝圣对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这家胡肆的老板跟师兄是旧识,看师兄来了才亲自下厨,平日是不卖的,再多钱也不卖。” 滕玉意本来打算随便吃两口,吃着吃着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浆的黏甜在唇齿间交融,让人实难割舍,一顿刚吃完就开始惦记下一顿。 她用巾栉净了手面,笑道:“这家店在何处?改日我买几份给表姐和姨母尝尝。” “就在前头不远,老板叫诃墨,不过滕娘子还是别去了,诃墨不会卖的,给再多钱也不卖。” “这是为何?” 绝圣摆摆手:“此人脾气古怪,做好饆饠后,出来跟师兄打了声招呼就不见了,换做别人估计连个面都不会露。严司直跟诃墨搭腔,诃墨连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说话了,这胡肆老板隐匿坊市间,必定有些孤高脾气,既对钱财无动于衷,想来也不把权势放在眼里,亲自做饆饠不是为了讨好蔺承佑,而是把他当成了真正的朋友,看来蔺承佑身边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严司直和你师兄去了那么多地方转悠,是不是怀疑青芝不是自尽?” 弃智挠挠头:“这个我们也不知道,严司直和师兄都没说什么。”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谋害,凶手岂不若无其事混在楼中?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准还会与我等同桌用膳。” 绝圣和弃智低声道:“滕娘子,你觉得青芝是被人谋害的?” “不敢胡乱揣测。昨晚你们师兄和诸位道长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远,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谋害,定会挣扎呼救,凭你们师兄的耳力,不会什么都没听见,若是在旁处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么远的一段路,极可能被人撞见,这几日情形特殊,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凶手再大胆也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尽。” “但若是自尽,师兄又怎会请来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处。滕玉意岔开话题:“左右现在无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儿梨叫来唱曲吧。” 抱珠和卷儿梨很快就来了,只是脸色奇差。 滕玉意亲自给她们斟了茶,温声道:“我记得上回你们说青芝这几日总发梦魇,你们跟青芝熟么?” 抱珠捧着茶盏摇摇头:“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儿梨倒跟青芝算是半个同乡,青芝突然没了,卷儿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宁。” 滕玉意这才注意到卷儿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轻轻推搡卷儿梨:“公子问你话呢。” 卷儿梨回过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话,奴家跟青芝称不上同乡,只是当年被卖到同一个人牙子手里,奴家是胡人,青芝却是从荥阳被卖来的,记得那时候青芝总说家里还有嫡亲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处了几个月也算熟了,后来奴家被萼大娘买下,青芝被沃大娘买了,此后再也没见过,直到彩凤楼开张,奴家才再次见到青芝。青芝同我说,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众,买了她却从不教她曲艺。” 绝圣和弃智懵了一下,听这话的意思,这个青芝想当乐伶不成? 抱珠红着脸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卖到勾栏的女子,这一生注定命运悲惨,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没法堂堂正正嫁给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辈子在勾栏里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许在青芝眼里,做名妓比当粗使丫鬟要风光许多。 “奴家问青芝这些年可找到了嫡亲姐妹,青芝说没找到,不过她说沃大娘对她也算不错,若是干活勤快,一个月也能攒下几个钱。再后来葛巾娘子来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这么说,青芝不大像那等会轻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丧魂落魄的模样,忍不住问,“葛巾待青芝好么?” “好。”卷儿梨怔怔点头,“葛巾娘子知书识礼,性情也极豪爽,那些王孙公子为了讨好她经常送些奇珍异果,她都会大方分给身边人同食,外面带来些鹿炙鱼酢,也从不自己独食,她来了没多久,楼里上下都喜欢她。青芝常说自己好福气,能有幸伺候这样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难道她主仆有隙?” “从前倒还好,但青芝说葛巾娘子毁容后像变了个人似的,经常无故冲她发火,有时还会打骂她。青芝没日没夜照拂葛巾,却只能换来娘子的斥责,她为此背地里经常跟人抱怨,有一回还求沃大娘给她换个主子伺候,沃大娘狠骂了青芝一顿,说她忘恩背德,主子风光的时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难,头一个想着的是另攀高枝,这种货色留着做甚,就该马上打死。青芝吓得磕头赔罪,从此再不敢提这话。” 滕玉意想了想:“照这么说,葛巾娘子刚出事的时候青芝并未梦魇,这几日才开始睡不安稳?” 抱珠颔首:“青芝是个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厉鬼所伤,楼里人人自危,青芝看着倒还好,只忧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说如果葛巾娘子容貌无法恢复,那些从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肴,往后是不是再也吃不着了。” 滕玉意啧啧称奇,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简直是全无心肝,绝圣和弃智百思不得其解:“这种性子的人为何会突然睡不安稳?最近青芝晚上总发梦魇,同房的人就没问她缘故?” “这……奴家就不知道了。” 滕玉意唔了一声,楼内妓人等级分明,萼姬砸了这么多银钱和心血,是指望卷儿梨和抱珠日后做花魁的,青芝一个粗使丫鬟,萼姬不会同意女儿同她过从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颐:“也罢,说了这么多话也累了,外头太乱,你们在我房中歇一阵再走。” 抱珠和卷儿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们奏曲了?” “胡曲就免了,奏首《采莲曲》吧。” 两人齐声应了,卷儿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着拨动丝弦。 刚奏了小半叠,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复下来,望着条案上那盘樱桃脯道:“奴家想起来了,那回主家让奴家给葛巾娘子送药,敲门不应,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刚进门就看见青芝在吃东西,她看到我进来,忙要将那包东西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见是一包樱桃脯,也就没在意,现在想起来,那包东西很沉,叮叮当当像是藏着簪环类的物件。青芝一边忙着把东西塞回去,一边说‘我遇到了一个旧相识,这包樱桃脯是那人给我的,我想留着做个念想,就不分给姐姐吃了’。” “旧相识?她可说了是男是女?” “没说。青芝当时很慌,急着把我推出去了。” “你怀疑青芝在樱桃脯底下埋了别的东西?” 抱珠颔首:“这样就算被人撞见,也只当她在偷吃东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听不出端倪。” “约莫藏了多少?” “估计只面上一层是樱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类的物件。”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蔺承佑会去果子铺和首饰铺打听。这就有意思了,一个粗使丫鬟哪来那么多首饰,偷来的还是别人给的?葛巾时常分食果馔也就罢了,难不成还会给分簪宝给丫鬟? 这时外头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过去开门,贺明生一张笑脸探进来:“王公子,贺某有事要与你相商。” 滕玉意微讶:“何事?” 贺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儿梨过去伺候。”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没记错,蔺承佑可是一口气叫了十位娘子,怎么,还嫌不够?” 绝圣和弃智干咳一声,恨不得钻进地缝。 贺明生叹气:“王公子有所不知,这少年郎君嘛,头一回难免孟浪些,世子说他想挑个各方面都贴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静处一个一个地相看。听说楼里还有几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贺某亲自来延请。” 滕玉意道:“他把满楼的人都叫去都无妨,但我已经与萼大娘说好了,卷儿梨和抱珠现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们去伺候别人,叫蔺承佑另找别人吧。” 贺明生抬头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贺某愚鲁,贺某先向你赔个不是,世子那头立等着要人,说是半个时辰之内不把人送过去,就要找我麻烦,这些日子贺某已是焦头烂额,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让贺某怎么赔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东西,贺某全数退还给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儿梨和抱珠,二人垂着头一声不发,想来不愿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亲自过来要人,敢怒不敢言罢了。 滕玉意并非菩萨心肠,但她答应保二人平安,这才过了几日,怎能毁在蔺承佑手里。 她笑道:“说的好可怜见,贺老板富甲一方,自然不会将两颗宝珠放在眼里,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让人将此事传扬出去,让人知道彩凤楼的老板出尔反尔,看日后谁还敢与你做买卖。” 贺明生哀声道:“哎哟哟,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头说不通,王公子这头也不相让,贺某夹在中间,真要屈死了。不如这样,世子还在那头等着回话,烦请王公子随贺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说明白如何。” 滕玉意略一沉吟,蔺承佑想跟她讨人,怎么也该是他过来说清才对,但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万一蔺承佑横下心跟她作对,她可护不住抱珠和卷儿梨。 绝圣和弃智在一旁不吭声,估计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灵机一动,悄声道:“有件事需同你们商量。” 如此这般叮嘱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对贺明生道:“带路吧。” 那地方在后苑,离小佛堂不远,本是一座小花厅,临时改成了厢房。阶前枝叶相映,是个极幽静的去处,滕玉意过去时,蔺承佑刚从另一条甬道过来,后头亦步亦趋跟着几个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 蔺承佑停步:“都找来了么?” 贺明生笑道:“别人都好说,就是卷儿梨和抱珠有些麻烦。” 绝圣和弃智瞟了眼厢房,轩窗半掩,房内隐约可见霓裳倩影,两人脸蛋刷地一红,跑到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师兄,你不能这样。” 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样了?” “师兄已经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儿梨和抱珠,她们是好人,师兄你、你不能……” 最后两个字声若蚊蚋,蔺承佑摸摸耳朵,意识到那是“糟蹋”。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们?” 绝圣鼓起勇气道:“师兄,斗胆问你一句,今日出了这间屋,你能不能叫得上来她们的名字? “我为何要叫得出来她们的名字?” 啧。绝圣和弃智脸色益发难看,嘴里一个劲地嗫嚅:“师兄,这样不好。她们被卖到这种地方,身世很可怜的,师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 “对对对,若是始乱终弃,有违师尊的教导。” 这是滕玉意教他们的,他们憋了半天才蹦出这几个词。 蔺承佑劈头盖脸遭了一通指责,暗忖他们从哪学来的这一套,雪上加霜?始乱终弃?忽然瞥见滕玉意,讥笑道:“我道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王公子干的好事。” 滕玉意暗暗后退一步,蔺承佑却已经朝她走来,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临下看着她:“这话是你教他们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不是的,贺老板来找王公子说项的时候我们自己听见的,这话也是我们自己要说的。”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确托两位小道长说情来着。世子瞧中的这两人,不巧在下头几日就瞧中了,许了萼大娘重金,让她们半年内不得伺候别人,说来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赔个不是,卷儿梨和抱珠委实不能伺候世子了。” 蔺承佑点点头:“你不肯割爱,所以撺掇这两个傻小子说我欺男霸女?” “世子误会了,两位小道长视师兄为表率,平日处处以效仿师兄为荣,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楼里传得沸沸扬扬,小道长年纪尚幼难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们钻牛角尖,只好代为解释一二,绝无半句诋毁之辞,更不敢说世子欺男霸女。” 蔺承佑脸上笑意不减,心里的火却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来惹他,他都能想象她是如何“代为解释”的,绝对一句好话都无,难怪绝圣和弃智那样看他。也不知她给两个傻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偏偏绝圣和弃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温声道:“世子并非荒诞无形之人,如今来龙去脉也说清楚了,还请世子殿下高抬贵手,另换美人伺候。” 蔺承佑冷笑:“若我今日偏要荒诞无形呢?” 滕玉意叹口气:“卷儿梨和抱珠至今未伺候过人,样样都愚笨,稀里糊涂进去伺候,难保不会扫世子的兴,横竖房里已经有十来位美人,何必再让卷儿梨和抱珠给你添堵?” 蔺承佑仰头望天很认真地想了想:“听上去很有道理,可惜我说要这么多人,那就一个都不能少。王公子的话我也听明白了,无非说我强人所愿,不如这样,我问问她们自己愿不愿意,要是她们自己愿意,王公子拦是不拦?” 滕玉意暗道,这么多人一齐伺候同一个男子,傻子才会愿意。 她负手昂胸:“那就依世子所言,倘若她们自愿,在下绝不再拦。” 蔺承佑转脸问卷儿梨和抱珠:“今日叫的人虽多,但我只挑一个,中选的那个我有厚礼相赠,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萼姬在背后冲两人直眨眼睛,在她看来,蔺承佑可不是寻常的世家子弟,只要他愿意,买下整座彩凤楼都不在话下,难得他肯找人伺候,怎能错过机会。今日叫的人虽多,独卷儿梨和抱珠还是清白身子,要是合了蔺承佑的心意,何愁日后的前程。 这两个傻孩子,怎么还不动弹?萼姬猛地咳嗽一声,卷儿梨如梦初醒,然而她面色发白,非但不肯向前,反而往滕玉意身后挪了挪。 蔺承佑笑容稍滞,滕玉意掩不住眼里的谑意,那意思很明白,蔺承佑,你真把自己当成奇珍异宝了?瞧瞧,看不上你的人大有人在。 蔺承佑睨了眼滕玉意,转头问抱珠:“你呢?” 抱珠没说话,滕玉意满意地朝她看过去,不料愣住了,只见抱珠的脸庞如一朵幽静盛开的海棠,连耳朵根红透了。 蔺承佑讶道:“这是愿意了?” 抱珠绞动手中的巾帔,怯怯看向萼姬。 滕玉意笑不出来了,萼姬喜出望外:“世子,她叫抱珠。” 抱珠欠了欠身,离开滕玉意就往萼姬身边去,蔺承佑忽道:“慢着。” 抱珠惊讶止步,蔺承佑讽笑道:“王公子千方百计保你周全,你舍她而去,也不看她一眼?” 抱珠咬了咬唇,头垂得更低了。 蔺承佑瞟向滕玉意:“王公子看明白了,这个你不保了吧?我带走了。” 绝圣和弃智还待追上去,被滕玉意拦住,她意兴阑珊:“罢了。” 掉头走了几步,就听蔺承佑对萼姬道:“你也进去。” 萼姬正拉着抱珠窃窃私语,眉飞色舞也不知在传授什么秘籍,这话飘过来,直如一个惊雷。 抱珠傻了眼,绝圣和弃智脚下一个趔趄。 萼姬目瞪口呆:“我?” 就连一直未说话的程伯和霍丘也惊住了。 滕玉意先是错愕,随即狐疑地想,蔺承佑一口气叫这么多人不说,连上了年纪的假母也不放过,这像是要狎妓么? 心里一起疑,反倒不急着走了。 绝圣和弃智跺了跺脚,跑到蔺承佑跟前:“师兄。” 蔺承佑揪住弃智的耳朵,狞笑道:“给我等着,忙完再同你们算账。” 绝圣和弃智一头雾水,懵懵地望着蔺承佑的背影。滕玉意左右一顾,恰好附近有座凉亭,于是拉着绝圣和弃智过去。 卷儿梨先前被萼姬恶狠狠剜了好几下,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跟上滕玉意。 蔺承佑并不急着进屋,站在台阶上似在等什么人,直到贺明生又请来十来个容色较出众的娘子,这才推门而入。 门一关,窗扉也掩上了。 一阵小凉风袭来,阑干前的花枝飒飒作响,亭里的人大眼瞪小眼,滕玉意干巴巴笑道:“身上有些凉,要不回屋吧?” 绝圣和弃智跳起来:“师兄让我们画符,才刚画了一半,是得回去了。” 房里的贺明生硬着头皮对蔺承佑道:“世子,除了卷儿梨和葛巾,楼里一等姿色的全在这里了。” 里屋已经有四个在等着了,剩下的全在外屋。 娘子们眉来眼去,一个个疑惑不解。 蔺承佑负手踱步,把每个人的脸庞都仔细看了一遍,最后推门进了里屋,俯身捞了捞浴斛里的水。 浴汤呈淡褐色,发出阵阵幽异清香。 “差不多了,到水里泡着吧。” 房里的四人心突突直跳,犹豫是在浴斛外脱衣还是进去再脱衣,陡然发现贺明生还在屋外,奇怪蔺承佑并没有让他出去的意思,而且非但贺明生不走,外屋又进来几个老道士。 老道士目不斜视走到里屋,一本正经道:“老道来了,不知何事相招。” 魏紫等人吃惊道:“世子?” 蔺承佑坐到窗前矮榻上,从袖中取出几铤金,一铤又一铤,不紧不慢搁到条案上,随后抬头一笑:“合衣下到浴斛里,谁能在水下闭气最久,我就把这堆金子赏给谁。” *** 滕玉意回房睡了个好觉,至暮色时分方醒,起来把程伯和霍丘叫来,问:“你们可拔过兽牙?” 程伯一抬眼皮:“娘子这话何意?” “随便问问。”滕玉意若无其事道,“听说兽牙极不好拔,有这回事么?” 程伯面不改色:“晌午在前楼的时候,娘子为了打听尸邪的要害,宁愿以酒作饵,如今刚得知尸邪的要害是獠牙,又问老奴拔兽牙之事。老奴深觉古怪,还请娘子释疑。” 滕玉意歪头看程伯,悔不该把程伯带出来,此人心细如发,万事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她笑嘻嘻道:“程伯,有件事我早想问你了,阿爷说你刚过五十,为何头发和胡子都白了?” 这话是真的,程伯发须雪白,唯独一对眉毛又长又黑,冷不丁望去,活像有人用沾满了墨汁的毛笔在雪白的笺纸上胡乱画了两笔。 程伯不为所动,蔼然笑道:“寻常小娘子听到这些诡谲之事害怕都来不及,娘子为何详加打探?说来娘子自从得了那把翡翠剑,似乎就对妖异之事起了兴趣。” 滕玉意纠正程伯:“我这剑现在有名字了,它叫小涯。” “好的,小涯剑。”程伯立即更正,“尸邪缠上娘子,老爷没法子才把娘子托付到东明观和青云观道长的手里,除祟之事自有道长一力承担,娘子切莫以身犯险,万一有个差错,叫老奴如何向老爷交代。” 滕玉意耐心听程伯絮叨完:“程伯,你早年随阿爷行军打仗,说来也是英雄般的人物,如今脱下戎服打点琐碎庶务,委实太屈才。” 程伯面色一变:“老奴和妻孥深蒙老爷夫人大恩,此生早已把命交付给老爷,别说只是打理庶务,就是肝脑涂地也是应当的。” 滕玉意哭笑不得:“程伯,你我闲话家常,好好地说这些做甚?虽然你以奴自称,但我心里一直将你视作长辈,我也不瞒你,上回东明观的道长就同我说了,小涯剑这种道家法器生来是斩妖除魔的,每隔一段时日就需拿邪祟来喂剑,若是不细心打理,终有一日变成凡品,程伯,你殚见洽闻,想必听过这种传言。” “老奴确曾听过。” 滕玉意慢慢摩挲剑柄:“我落水后总是发噩梦,有这剑相护才能安眠,这几回撞见妖邪,也是有它相护才化险为夷,因此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维系它的法力,可是我既不懂道术,上何处去找妖邪来供奉此剑?现有两观道士在此除妖,我可不想错过机会,能拿二怪喂剑最好,假如太凶险,我也不会上去送死。” 这话大半是真,只隐去了“借命”一节。 “老奴明白了。”程伯思索着道,“娘子不如把此剑交给老奴,老奴身手不差,等到道长们降服二怪时,瞅准机会刺其要害。” “这法子行不通。”滕玉意苦笑,“此剑认主,离开我就是把普通的翡翠物件。” 程伯绕屋踱了一阵,眯逢着双眼道:“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早年老奴回长安,曾在坊间遇到一位故友,此人刚从南诏国戍边回来,与老奴饮酒时说起遇到过当地的尸王。” 滕玉意心中一动,又是南诏国。 “尸王也是生就一对獠牙,出土后四处作乱,每晚夜袭军营,连吃了好些士卒,当地一位善巫蛊的巫师献策,说用两根极韧极厉的琴弦做成圈绳,一边一个死死套住尸王的獠牙,数十名士兵同时发力,一举将其扯断,军营的将领采用了这法子,果然顺利除害。尸邪的凶力虽然远在尸王之上,但那对獠牙既能伸缩自如,理应有槽口,有槽口就好说了,一定经不起扯动。” 滕玉意想了想道:“法子倒是好法子,待会见了几位道长,我与他们细说说。不过这非一人之力可达成,就算除去尸邪,除祟之功算到谁头上?哎,烦烦烦,要不还是别打尸邪的主意了,想想那只禽妖吧。” 主仆二人正说着,霍丘在门口道:“娘子,抱珠娘子求见。” 程伯淡淡看了口门外,给滕玉意倒了杯桂花醑,自己两手交握,慢慢踱到一旁。 滕玉意垂眸饮了口:“让她进来吧。” 抱珠缓步进来了。 她鬓发湿透,发簪歪到一旁,白皙的脖颈上粘了好几缕湿发,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大概是从浴斛里出来衣裳未干,外头紧紧裹着件毡篷,饶是如此,她嘴唇仍冻得发白,进来后含泪看一眼滕玉意:“奴家给公子赔罪来了。” 滕玉意满脸惊讶:“这是从何说起,你何罪之有?” 抱珠眼泪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慢慢俯伏到地上:“公子苦心相护,奴家却愚鲁至极,未能体察公子之意,白白让公子寒心,奴家如今都想明白了,自知有愧,恨不能倾力补过,只求公子不计前嫌,再给奴家一次奉曲侍酒的机会。” 滕玉意打量手中的茶盏,慢条斯理道:“我当什么事,原来是这个。这事不怪你,《礼记》有云:‘在府言府,在库言库,在朝言朝,在官言官’。你虽非士庶之流,却也需自谋己身,所作所为皆有苦衷,说来也是可怜人,方才你不嫌我多事就不错了,我怎敢怪你?” 抱珠破涕为笑:“王公子不与奴家一般见识,奴家感佩万分,奴家身处樊笼,一切都身不由己,方才的事并非自愿,而是萼大娘相逼,世子他、世子他——” 她边说边抬头,胸口蓦然一紧,只见滕玉意微笑看着她,双眸亮若寒星,虽未把嫌恶明晃晃摆在脸上,但俨然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抱珠手心开始冒汗,这位假扮胡人自称王公子的娘子,根本已将她视为一粒尘土,这简直比方才成王世子当众诘问她还要难堪,仿佛她的一举一动,在王公子看来不过是个笑话。 她下意识揪住前襟,隐约有种感觉,王公子可以想法子护她,但心肠坚硬起来,比寒冰还要冷酷。先前有过的庇佑和维护,再也别想从王公子身上得到了。 安稳了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被假母和酒客打骂的滋味了,悔不该另攀高枝,下午要是不心存侥幸就好了。 她当时是想着,王公子毕竟是女儿身,目下虽然照应她们,但哪日说不来就不来了,只有入了成王世子的眼,日后才有指望跳出这火窟,哪知她孤注一掷,却换来一场羞辱。 她不甘心两头都落空,忙又挤出几滴眼泪道:“王公子。” 滕玉意重重把茶盏往桌上一搁,程伯和霍丘近前道:“抱珠娘子给自己留些体面,公子叫你走就走吧,往后也不要来了。” 抱珠睫毛微颤,再抬头滕玉意眼睛里已经有了冷意,她身子一抖,灰头土脸起了身。 35、第 35 章 抱珠前脚刚走, 绝圣和弃智后脚就来了:“王公子,我们打算去小佛堂借点符纸来用,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去?” 两人蔫头耷脑的, 估计还在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个闲不住的人, 打从知道尸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 就一直琢磨着做些什么,听说要去见五道, 很痛快就应了:“走吧。” 进门就看见小佛堂里散乱堆放着许多竹简, 东明观五道正埋头找东西。 “咦,王公子怎么也来了?”见喜推开脚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快请坐。” 绝圣和弃智问:“前辈们下午去了何处?晚辈前楼后苑找了许久。” “我们能去何处?还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绝圣弃智一惊:“跟师兄待在一起?” 见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来:“难怪你们师兄没事就骂你们,小脑袋瓜里整天都在想什么?” 见乐把手中卷帙扔到旁边,哼哼道:“别光顾着笑他们, 蔺承佑叫你过去时,你不是也屁颠屁颠地以为有好事?” 见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对贫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 我不该高兴吗?” 滕玉意早就觉得下午的事不对劲,听了这话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帮着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个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世子怀疑楼里混进了邪祟,下午叫我们过去帮忙。” 见美接过话头:“那东西半人半祟,被尸邪操控却不自知, 平常的识鬼法是验不出来的,只能用不寻常的法子来试。” 绝圣和弃智脑中白光一闪,师兄让人准备那么多浴斛, 原来是为了这个。 “师兄把让楼里的小娘子叫过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绝圣和弃智窘迫地抓了把头发,亏他们说了一堆不知轻重的话,师兄估计要气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绝圣和弃智想歪,蔺承佑瞒着别人也就算了,连两个师弟都瞒在鼓里,声势弄得那样大,被人当作淫徒也无可厚非。 “师兄该不会是把阴指符融到浴汤里了吧。” “没错,那东西虽说已经半人半鬼,但还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饵,必然会想法子在水里闭气,但她既为尸邪所用,七窍早已被阴气钻了空子,只要在浴斛里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绽。”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么?” “没有。”五美困惑地叹气,“这法子用来试半阴半阳之人历来万无一失,可今日逐一试下来,竟无一个有异。” 弃智蹲下来托腮思忖:“楼里的娘子都查遍了么,会不会漏了什么人?” 见天摇头:“世子把楼里负责扫洒的婆子都叫去了,连贺明生都被逼着在汤里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来,始终没能发现谁有异。” 见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尽然,王公子她们不就没过去试水么?” “那是因为她们三个不可能是傀儡。”见乐翻开手中的竹简,“你们别忘了,卷儿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掳走,好险才救回来,王公子则被尸邪追袭了两次,尸邪如果只想让她们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烦,大不了喂她们吃点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听它的话。” 滕玉意一惊:“尸邪把人变成傀儡的法子就是喂唾沫?” 见乐拍腿大笑:“是不是很恶心?它的唾沫很宝贵,轻易不给人用,但只要喂上一口,即便那人面上与常人无异,身心却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个激灵,照这么说,那晚在成王府沦为傀儡的几个人,岂不是都吃过尸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诏国的顾宪,他醒来若是知道自己被尸邪喂过口水,怕是会恶心到个把月吃不下饭吧。 “唾沫喂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长。唾沫喂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这法子粗暴直接,弄来的傀儡也很听话,就算最后被尸邪剜心,傀儡也不会有怨愤之气,所以尸邪绝不会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为只有这种人才有七情六欲,才能被尸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见喜道:“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上回卷儿梨和葛巾被救回来后,马上就被喂了清心丸,对沦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刚被尸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让她们清醒。” 滕玉意暗暗点头,怪不得蔺承佑那么痛快就答应放走卷儿梨,原来压根就没打算叫她进去试水。 她装作不经意道:“既然该试的人都试过了,是不是说明楼里并未藏邪祟?那么青芝的死也就无甚可疑了,就是投井而亡吧。” 见天把嘴撅成一个花骨朵:“早上我也瞧了,单看青芝的尸首,分明就是呛水而亡。倒是世子蹲在青芝尸首边看了一阵,似在青芝的衣裳上发现了什么,但井边既无邪祟迹象,也无布阵过的遗痕,没等我仔细察看尸首,法曹就闻讯赶来了,再之后就把我驱到一边,不许我靠近了。” 见仙困惑道:“这么说世子一定发现了什么,为何一字不肯提呢?” “世子多半有他的顾虑,我只奇怪青芝若是被人所害,凶手为何就不能再等几天?非得趁我们和世子都在的时候下手,就不怕露出马脚?” 滕玉意想了想,弯腰把脚边的竹简捡起来:“想来已经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了。青芝不死,那人的把柄随时会被抖出来,青芝死了,你们未必查得出真相。我猜凶手赌的就是这个。” 就听门外有人道:“王公子不在自己房里待着,跑到我们这来串门来了?” 众人一扭头,外头进来个锦衣玉冠的少年,不是蔺承佑是谁。 绝圣和弃智好似被火烫了屁股,一下子从地上弹起:“师兄。” 蔺承佑背着箭囊,鬓角上似乎有汗,进来后瞟了滕玉意一眼,随手将手中的东西扔到条案上。滕玉意瞄过去,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装着什么。 众道奇道:“世子,你这是去哪了?怎么看着像刚跟人交过手?” 蔺承佑道:“正要跟你们说呢,关于青芝——” 忽然转向滕玉意,笑道:“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这儿不方便留你,请回吧。” 滕玉意正奇怪蔺承佑为何主动提起青芝,一看他戏谑的目光就明白了,无非在外头听到她的那番话,知道她好奇此事,故意起个头却不往下说,逐客令一下,她纵是百爪挠心也得离开。 弃智为难道:“师兄,已经入夜了,尸邪随时可能闯进来作祟,王公子一个人待在房中恐怕不妥当,要我们同她一起回去么?可我们还想同师兄多待一会。” “你们是得留下来,从今晚起,好好跟我学学规矩,省得被人撺掇几句,就连自己是青云观的弟子都不记得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容可掬,但眸色沉沉,像染了一层寒霜似的。 绝圣吓得一缩脖子,忙示意弃智别再说话了,没看到师兄还在气头上吗,一进来就找滕娘子的麻烦,他们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滕娘子再不济还有师兄给的玄音铃,尸邪真来了的话,滕娘子一摇铃铛师兄就能赶过去。 可滕玉意非但不走,反而笑盈盈坐下了:“世子,我来是因为有要事要相告,好不容易等到世子露面,没承想世子刚来就赶我走。我走倒也没关系,但事关如何除去尸邪,不说恐会误事。” 蔺承佑故作惊讶道:“我倒不知王公子还会除邪,真有对付尸邪的好法子,你自己就能自保了,用得着青云观和东明观相护么?” “我也是下午才得知此法,如能依法妙用,或许真能顺利除去尸邪。” 蔺承佑一个字都不信,尸邪可是邪中之王,多少道法高深的前辈对其无计可施,滕玉意这几日困在彩凤楼中,上哪去打听妙法。此女诡计多端,稍不留神就会被她算计,下午才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撺掇绝圣和弃智跟他闹,论拱火简直是第一名,此时无事过来献殷勤,谁知又在盘算什么。 换作平日,他有的是工夫跟她周旋,目下他又累又饿全无心思。 不就是不肯走么?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他掉头往另一侧走,边走边摘下背上的箭囊。 滕玉意先还等蔺承佑追问,看着看着就发现不对劲了,侧堂放着一副厚实的茵褥,看着像夜间眠卧之处,这两日蔺承佑为了方便捉妖,估计都睡在佛堂里的褥子上。 蔺承佑走到茵褥前,懒洋洋往前一倒:“这几日我累坏了,晚上还有得折腾,先将就歇一歇。” 众道吃了一惊。 滕玉意脸一红,霍然起了身。 蔺承佑笑得又痞又坏,翻了个身坐起,作势要脱靴:“王公子别走啊,不就是受累观摩本人睡相么,我是丝毫不介意的,就怕传出去对王公子的名声不好。” 滕玉意暗暗咬牙,背对着蔺承佑,快步往外走:“这法子当年成功降服了南诏国的尸王,无关道术算是另辟蹊径。可惜世子不想听,我又何必多说,也罢,那我就告辞了。” 蔺承佑本来也没真打算宽衣解带,不过做做样子吓唬滕玉意罢了,听她提起南诏国尸王,手上动作一顿,难道她真知道什么好法子? 他忙笑道:“王公子别忘了,尸邪要是不落网,头一个遭殃的就是你。” 滕玉意也笑了起来,脚下步伐却不停:“即便我死了,世子不是还得对付尸邪么?明明有现成的好法子,世子自己不想听。横竖你们神通广大,估计也不指望旁人帮着献策,了不起多折腾几回,总有一日能降伏二怪。” 蔺承佑咳嗽一声,用眼神示意绝圣和弃智拦住滕玉意。 绝圣和弃智硬着头皮追过去:“王公子,请留步。” 滕玉意绕过二人朝外走:“不必留,你们师兄冒犯我在先,除非向我赔礼道歉,否则我一字都不说。” 绝圣和弃智忙又围上去,奈何滕玉意铁了心要走。 程伯听到动静,进来挡在绝圣和弃智前头,和颜悦色道:“两位道长,烦请让路。” 绝圣弃智愣了愣,程伯是滕府的忠仆,面上谦恭随和,实则沉毅有谋,若再硬拦着滕娘子不让走,势必伤和气。 两人束手无策,求助似的看向蔺承佑。 众道平日能言善辩,此时却促狭地保持沉默,人是蔺承佑得罪的,收场是不是也得他自己来。 蔺承佑早已起了身,笑着踱近滕玉意:“王公子,你用过膳了吗?” 滕玉意挑了挑秀眉,凭蔺承佑那骄矜的性子,要他低头认错,怕是比登天都还难,突然问起这个,无非想把刚才的事轻描淡写揭过去。 她淡淡道:“阁下提醒我了,我正要回房用膳。” 说完再次迈开脚步。 “这么巧,我也饿了。”蔺承佑脸皮极厚,含笑拦住滕玉意,“我担心二怪晚上闯进来,才令贺老板准备了一大桌酒膳,若王公子愿意赏光留下来吃饭,我再让他们送些王公子爱喝的龙膏酒来。” 滕玉意眼波一动,蔺承佑倒是能屈能伸,大概是吃定了她会心动,竟拿龙膏酒来同她讲和,这酒太奢贵,再舍得花酒钱也不能日日喝,她承认她心动了,何况她原本也没存心要走,于是作出勉为其难的样子说:“ 几壶?” 蔺承佑谛视着滕玉意,此女一双眼睛乌溜溜水灵灵,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早料到她会得寸进尺,果然就来了,她是吃准了他想知道那法子,所以才有恃无恐。 若在往日,敢有人这样要挟他么?不等那人算计他,他早让对方吃尽苦头了。可惜尸邪太狡诈,他可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对付这东西的机会。再说刚才自己也算轻薄了她,她这种性子,自是不肯轻易作罢,不就是几壶酒么,只要能打听到有用的线索,她爱喝给她喝好了。 “既是我做东,王公子想喝几壶就喝一壶。” 滕玉意展颜一笑:“世子一番美意,王某不便推却,程伯,难得世子盛情款待,你把霍丘叫来,今晚我们主仆就在此处用膳了。” 绝圣和弃智高兴坏了,一个乐呵呵要到前楼叮嘱厨司置备膳食,另一个忙着抹拭茵席。 蔺承佑拉住弃智,把刚才搁在案上的那包东西递给他:“让厨司把这个煮了汤送来,你在旁边盯着点。” 见天等人抻长脖子一望,顿时愕然失色:“火玉灵根!” 滕玉意纳闷,何谓火玉灵根? 众道一窝蜂围到了蔺承佑身边,边看边啧啧称奇:“还真是火玉灵根。‘玉池清水灌灵根’,从来只在《文清玉散经》上见过这名字,今日算是开眼了,都说这东西当年被焰明尊者从婆罗国引来,用道法栽下,历经寒暑,数十年才能得一株,喝了不但能却病延年,还有御邪之效。” 见天兴致勃勃冲滕玉意招手:“王公子快来,知道你出身名门,素来见识不凡,但老道敢打赌,这东西你绝对没见过。” 滕玉意走过去仔细打量,只见蔺承佑手心托着一盏硕大的蕈伞状的东西,乍眼看去像是灵芝,但这东西分作两色,顶上的冠子色如赤火,底下的根茎却玉莹光寒,一红一白,交相辉映,有如冰火两重天。 绝圣和弃智摸摸脑袋:“原来师兄刚才弄这个去了,吃了这东西,是不是对付尸邪的时候也能容易些?” 蔺承佑说:“没那么神,但也有些护身的效用,喝下此汤,心脉即被药气相护,哪怕被邪祟所伤,也能侥幸不死。可惜药性甚短,顶多能维持三日。” “三日足够了。”众道正在兴头上,哪管得了那么多,“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找火玉灵根,可惜那本经书亡佚了半本,世人既不知其种在何处,也不知如何服用,今日知道了,原来要做了汤来喝。世子,这般罕物,你从何处得的?” 说完才觉得这话多余,这等珍草外头哪见得到,料着是宫里弄来的,再说以蔺承佑这踢天弄井的性子,只要他有心搜罗,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深山的仙草、水底的赤蛟,就没有他弄不到的。 蔺承佑道:“二怪蛰伏了整整两日,城内外全无动静,此事太不寻常,推算出阵之日,它们至迟这两日就会来找麻烦,为求万无一失,我特意让人去取了这东西来。弃智,送到厨司去吧。” 众道喜出望外:“好好好,谁成想有生之年能喝一回火玉灵根熬的汤。” 弃智千珍万重地捧着火玉灵根走了,大伙忙着一起收拾小佛堂,没多久把当中一大块收拾出来了,只是厨司慢得很,等婢女们摆放完碗箸离开,膳食还未送来。 众人绕着条案坐下,座次也不分尊卑了,程伯和霍丘百般推拒,怎奈五道死活要拉他们一起坐,眼看蔺承佑和滕玉意都无异议,只好叨陪末座。 如此一来,堂内热闹非凡,门窗洞开,抬眼就能看见夜色中的园子,清风相护,圆月朦胧,一派陶情适性的景象。 见乐美滋滋抿了口龙膏酒:“王公子,你说的对付尸邪的那个法子是什么,老道心里像猫抓似的,你就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们吧。” 滕玉意笑道:“当年南诏国的尸王为祸一方,降服它之人并非僧侣,而是兵营里的士卒,这法子无关道术,说来平平无奇。” “平平无奇的法子,还无关道术?”蔺承佑语带谑意,“王公子该不会说他们拔了它一对獠牙吧。” 滕玉意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尸王专闯军营,每晚都扑杀数十名军士,后经巫师献策,将军令人找来两根极为尖锐的利弦,把前头做成勾子,一边一个套住尸邪的獠牙,众军士齐齐发力,拔出了那对獠牙。” 蔺承佑面色古怪,众道也是惊讶无言。 滕玉意目光从左到右掠过一圈,心里泛起了疑惑:“这话有什么不对么?” 蔺承佑一哂:“王公子,这话你从何处听来的?” 滕玉意眨眨眼,程伯历来稳重,绝不会在这种事上说谎,但为何蔺承佑等人的神色这么奇怪。 “回世子的话。”程伯主动起身作揖,“这话是小人告诉公子的,当年小人有位故友叫谭勋,早年曾随军在南诏国驻扎过一阵,尸王的传闻就是他回长安后与小人说的,据谭勋所言,尸王被拔掉獠牙后,当即化作了一滩脓水,此后再未有尸怪作乱,他言之凿凿,自称亲眼所见,但小人并未详加打探,此事已过去了十年,今日听诸位上人说起尸邪的獠牙,小人才记起有这么一回事。” 蔺承佑与众道对视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静。 滕玉意狐疑道:“哪里不对劲么?” 蔺承佑冷笑:“此话不通。” 程伯神色有异:“世子,小人句句属实——” 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并非疑你扯谎,但是无论尸邪还是尸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会如你所说化作一滩脓水,它们为求自保,把一对獠牙修炼得固若岩石,火烧、刀斫、引雷、绳锯,均不能损其一二,前人也试过用炼铁做成细绳来拔除獠牙,最后一败涂地,所以那位谭勋说用两根琴弦就能做到,实难让人相信。别说这法子至今没人成功过,琴弦本就易折易断,如何拉拔这等坚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丝线,看着极细,却能削皮断骨,只不过一个是丝线,另一个是琴弦。 “我看那个姓谭的就是瞎说。”见乐不满道,“尸王的法力远不及尸邪,说不定南诏人用什么法子将其降服了,当地人却以讹传讹,闹出了这等不经之谈。” “是不是不经之谈,找到这个谭勋不就成了。”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现在可在长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听说谭勋四年前因腰伤卸了职赋闲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与他久无来往,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若他还在长安,这两日就有消息了。” 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从刚才起就不对劲,面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故事里最不通的就是那对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这种锋利至极的利器呢,哪怕细若雨丝,也能削皮断骨,如能绞作一股,坚韧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这所谓‘琴弦’的来历?假如查出属实,何愁没法子对付尸邪。” 绝圣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给他们看过一张画,画上正是一根细若雨丝的丝线,这“丝线”该不会跟南诏国对付尸王的“琴弦”有关系吧。 “细若雨丝?还能削皮断骨?”蔺承佑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好物,王公子从哪听来的?” 滕玉意隐隐有些失望,居然连蔺承佑都没见过这种暗器,此事也太不寻常了,会不会那晚她看错,她误以为是暗器,其实只是一根普通丝线,只因那人功力高深才变成杀人利器? “我对兵器一窍不通。”她想了想答道,“这话还是前阵子来长安的时候,偶然听临近船上的旅人说起过,你们也知道,风阻船泊之时,侠士文人们常在舷板上饮酒清谈,回京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听了不少海外奇谈。” 见天问:“说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这种兵器么,为何长安坊市里从未见过?” 蔺承佑摩挲着酒盏边沿,南诏军营里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许是假,但尸王此后的确未再作乱是真,如果不是用这法子,又是怎么降服尸王的?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两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让人去查这个谭勋? 正当这时,外头有人探头探脑:“世子,外头有人送信来了,人在前楼,说要把信当面交给你。” 蔺承佑便起身:“诸位慢饮,容我少陪一阵。” 蔺承佑走后没多久,弃智乐颠颠领着众婢女送馔食来了。 “劳各位前辈久等了。” 五颜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顿时欢快起来。 火玉灵根下锅之前姿色妖异,煮成汤后却味道古怪,绝圣和弃智给人分汤,满桌绕走忙得不亦乐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着手里的汤,那东西颜色褪尽了,活像一团团絮状的白叠布(注1)。 绝圣和弃智小心翼翼把蔺承佑的那碗汤盖上了碗盖,坐下来把自己的汤一饮而尽,抬头看滕玉意迟迟不喝,忙劝道:“王公子快喝吧,这种灵草汤趁热喝药性最好。” 滕玉意点点头,强忍着喝了一口,幸而汤味虽有点怪,味道倒不算冲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蔺承佑拿着一封信返回了,进来看滕玉意捧着汤碗在喝,他面色微变:“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汤都喝完了,喝完对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纳闷道:“怎么了?” 蔺承佑很快恢复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长地看了绝圣和弃智一眼。 绝圣和弃智把蔺承佑的碗盖揭开:“师兄,快喝汤吧,再晚就凉了。” 蔺承佑想了想没说话,接过汤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来有手脚发凉的毛病,喝完就觉得整个腔子都烧了起来,双足好似泡入了温汤,脚心悠悠升腾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后,连脊背也开始冒汗,整个人暖洋洋的,仿佛坐在炉前。 她轻轻擦了把汗,这东西的药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二人面色如常,浑不见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们不觉得热么?” “热?” 见仙忙着往自己碗里夹菜,“喝了汤又吃了菜,好像是有点热,咦,王公子,你头上怎么全是汗珠?” 众人虽说满面红光,却不似滕玉意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环顾左右,不提防碰上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蔺承佑浑若无事:“火玉灵根是大补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内力在身,刚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几日就好了。” “对对对,老道早年刚吃补气之物时,也曾像王公子这般浑身发热汗。” 绝圣和弃智猛地点头:“王公子不必担心,这是好事呀,师尊也曾说过,火玉灵根妙用无穷,你要是有什么旧疾,没准能一并去掉病根呢。” 程伯听了这话喜忧参半,自从上回娘子落水,他就总担心娘子落下什么毛病,喝了这个灵草汤,说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详着滕玉意的神情,紧张地问:“公子,你可觉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体会了一阵,自觉身上并无其他不适,笑了笑道:“让诸位见笑了,估计散散汗就好了。” 这时又来一个庙客,在殿外探头探脑:“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禀告。” 蔺承佑冲那人招了招手。 这庙客名叫阿炎,平日负责在楼前迎送,长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儿梨吵起来了。卷儿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块玉佩,葛巾娘子气不过,骂了卷儿梨好些话,卷儿梨吓坏了,一个劲地赔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饶,非要让卷儿梨立即搬出她的卧房,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把楼里的人都惊动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赶过去劝了一晌无用,只好让小的过来问世子:这样吵闹也不像话,能不能让她二人分作两处?”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儿梨本来与年幼的伶人们同住另一处院落,只因被尸邪盯上了,临时被蔺承佑安排搬来跟葛巾住一间,而滕玉意则住她们对屋,这样尸邪作祟时,也能方便照应。 阿炎颇会察言观色,也算有些口才,面上有些讪讪的:“主家说了,这等琐事本来不该来叨扰世子,但世子曾说过,卷儿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随意搬动住处,所以主家特让小的来请示世子。” 蔺承佑很痛快就答应了:“既然都打起来了,那就让她二人分开吧,不过那个卷儿梨不能搬离太远,就在廊上另找住处,相距不超过两间,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过来告诉绝圣和弃智,他们自会去房门外重新画符。” 阿炎弓腰听了:“让世子见笑了,葛巾娘子毁容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从前人人喜欢,现在简直像个疯妇,不过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个激灵,谄笑道:“小人多嘴,这些话世子想必都听过了。” 蔺承佑哎了一声:“我就喜欢你这种多嘴的,再听点新鲜的也无妨,你只管说,想起什么说什么,说得好了有赏。” 阿炎精神一振,欢然搓起手来,搜索枯肠想了一通,苦着脸道:“小人有个毛病,越是想说,越憋不出来,要不世子问小的几个问题?” 见乐笑嘻嘻道:“那贫道就不客气了,原来你们楼里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来你们彩凤楼没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势的娘子是谁?” “回道长的话,葛巾娘子来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黄最得势,葛巾娘子一来,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听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这个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时候,光酒钱葛巾自己可分两千,这还不算其他的打赏,照这个势头下去,葛巾娘子过不几年就能为自己赎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汤了。” 五道问:“魏紫?姚黄?是不是病了的那两位?我记得今日世子叫楼里的娘子去泡浴斛,这两位称病留在房中,经世子相招才肯出来。”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诗,彩凤楼没开张之前就出名了,别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宽胖,跳起舞来却灵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给她一块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头旋转如飞。 “至于姚黄娘子,那就更不用说了,相貌才情样样出色,唱起曲来跟树上的黄鹂鸟一样好听,此外她还另有一项绝活,就是能学猿声鸟鸣,据她自己说,她小时候跟一位奇人学过口技,所以学什么像什么。记得彩凤楼开张的头几个月,将军公子都是冲她二人来的。” 见天道:“她二人什么时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黄娘子则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后吓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这也病得太是时候了,见喜又问:“她们跟葛巾娘子交情好么?” 阿炎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只负责在门前迎来送往,轻易见不到楼里的娘子,这几个名头响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尔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们之间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说不上来。” 见天却不依不饶:“葛巾娘子被毁容可是大事,那几日你们彩凤楼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黄在何处,就没人怀疑她们?” 阿炎瞠目结舌:“不说是厉鬼挠坏的吗?楼里闹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见过。” “你们主家也信这套说辞?好好的花魁被毁容,他不心疼人,总该心疼钱,出事之后就没想过一个一个盘问?” “问了,魏紫当晚陪户部的林侍郎赴诗会,姚黄则同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随行的人不在少数,竟夕玩乐,次日方回。”蔺承佑不紧不慢开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来世子都查过了。” 阿炎苦笑:“其实我们主家也一一问过,巧就巧在那几位都知要么在前楼陪客,要么随客外出,竟是没人有嫌疑,加上楼里闹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厉鬼所伤。” 滕玉意端坐一阵,身上益发燥热,有心仔细听这庙客说话,无奈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楼饮茶,恍惚听人说青芝最近手头阔绰不少,彩凤楼总共就这些人,你与楼里都知不熟,总该与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钱从哪来的?” 阿炎诧异道:“青芝手头阔绰了?怪不得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们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这婢子时而憨傻,时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骗则骗,能抢则抢,她在葛巾娘子身边伺候,本来极风光,葛巾娘子被毁容之后,底下人境况也跟着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厨司偷东西,只能到各个房里蹭吃喝,撵又撵不走,人人见了她都烦,公子这么一说,小人想起来,她前几日似乎真有点不对劲,脸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捡了宝。” 滕玉意看了看蔺承佑,奇怪他面如静玉,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 “最近妖异作怪,楼里人人自危,她何事这么高兴?有人来找过她吗,最近可新结识了什么人?” “应该是没有。”阿炎仔细想了想,“葛巾娘子毁容之后离不了人,青芝起先还盼着葛巾娘子能恢复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头几日睡个囫囵觉都不易,哪有机会结识新朋友。没多久就出了妖异的事,彩凤楼被封,楼里人都没机会出去,青芝也不例外,况且小人整日在门口迎来送往,从没听说有人来找过青芝。” “这些话不够新鲜。”蔺承佑把玩着酒盏,“还有别的吗?要不你再仔细想想,不然我这酒钱想舍都舍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悦然道:“有了,青芝老说自己还有个姐姐,当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讯,她平日攒下些钱,全用来托人打听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听了,总骂青芝疯傻,说青芝压根没有姐姐,家里只有一个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当年被发卖的时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变个姐姐出来。” 蔺承佑似乎对这话很感兴趣,沉默片刻道:“还有没?” 阿炎头皮发紧,恨不能把肠子里的东西都搜刮出来:“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阿炎茫然地望着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记得有一回楼里在一起说闹鬼的事,大伙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没头没脑说了句:她跟那个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乡。我们都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问她:‘只听说巴结贵人的,没听说跟死鬼攀关系的,那美妾跳井时,彩凤楼还没开张呢,青芝你上哪见过那美妾?又怎么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乡?青芝你被卖了这么多年了,记得自己从哪来么?’ “大伙问了她一串话,青芝却得意洋洋跳下台阶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个什么劲,认识个死鬼像捡了宝似的。” 蔺承佑本来吊儿郎当,听了这面色沉了下来:“同乡?她说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乡?” “没错,不过青芝这孩子爱吹牛,她的话本来就没几个人相信,没准是看大伙怕鬼,故意说这样的话吓唬人,大伙不愿给她脸,事后也就没仔细追问。” 蔺承佑目光如电:“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后青芝有没有再说过类似的话。” 阿炎吃了一惊,每回见到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潇洒浪荡的模样,这样疾言厉色,无端让人心慌。 他捧着脑袋冥思苦想,然而越着急越想不出,最后摇了摇头,强笑着正要开腔,外头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么,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应道:“来了。” 又干巴巴笑着:“世子——” 蔺承佑从袖子里掏出一缗钱扔给阿炎:“今晚这些话出去后不用跟别人提了,若是想起什么,不拘什么时辰立即来找我,。” 阿炎高高兴兴走了,蔺承佑这才拆开手边的那封信。 绝圣和弃智轻声问:“师兄,是洛阳来的信么?是不是打听到那位洛阳道长的底细了?” 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随后扭头看向香案后那尊莲花净童宝像,起身绕着宝像踱起步来。 见喜等人思绪还在阿炎那番话上,径自议论开了:“我听了这半晌,怎么觉得这青芝不对劲呐,会不会葛巾娘子的脸就是她毁的?” 见天呼啦啦喝完碗里的莼羹,头也不抬道:“蠢货,是谁都不可能是青芝,别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贴身侍婢,那厉鬼抓伤葛巾时骂得那样大声,真要是青芝的声音,葛巾娘子早就听出来了。” “也对哦。”绝圣挠了挠头,“那会不会是魏紫或是姚黄娘子呢?毕竟她们本来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来了才坏事的。” 见美一乐:“你们师兄不是都说了么,她二人那晚压根不在楼里,而且此事分别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证。” “这也太巧了,会不会二人为了脱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帮她们圆谎,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们几个不是正打得火热么,兴许魏紫和姚黄哭个几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软了。” 滕玉意此时已经喝了许多凉丝丝的蔗浆,然而身上的热仍不见缓,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忍不住道:“别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诗会,这种场合往往宾客如云,魏紫当晚在不在席上,随便打听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会撒这种拙劣的谎话。姚黄娘子则去了曲江赏灯会,此事不单有魏大公子作证,还有一众随行者。” 见天打了个饱嗝:“王公子说的对,我劝你们少开腔,你们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员早该查过了。” 见乐骇然道:“对了,青芝总说自己有姐妹,刚才那庙客说又青芝提过她与店主的美妾是同乡,该不会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长叹,弃智哭笑不得:“青芝这些年一直惦记她那个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还死得这么憋屈,哭还来不及呢,怎会‘得意洋洋’。” 见乐悻悻然摆手:“不猜了不猜了!我们本来很聪明的,喝了酒才糊涂,何况我们又不是法曹,猜不对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蔺承佑,她这边说起青芝有个姐妹时,蔺承佑居然连头也不回,可他明明对青芝的事兴趣浓厚,如此平淡只有一个可能:他早就听说过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胡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凶手至今未落网,既然蔺承佑正在调查此事,她觉得有必要把自己听来的事相告。 “听人说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樱桃脯,面上放着吃食,底下却藏着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后,她谎称是旧识送的。” 蔺承佑蹲下来查看条案底下,闻言连头也不回,显然毫不感兴趣。 滕玉意扬眉,这个他也听过了? 这事是她从抱珠口里听来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么告诉蔺承佑的,也只能是抱珠自己了。 众人齐齐把视线投向蔺承佑,也不知那封从洛阳来的信上写了什么,蔺承佑看完后一直在琢磨那尊宝像。 “世子,那封信是谁寄来的?”五道好奇凑过去。 蔺承佑没抬头:“记得贺明生刚盘下此楼时,因为不堪楼内鬼怪作祟,特从洛阳请了一位异士,这神龛就是那位异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条金蛟与蔺承佑惊天动地缠斗一番,小佛堂损折惨重,这尊宝像也随之从座上砉然倒下,现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块脱落了不少。 见天抱着胳膊:“这阵法没问题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阵,宝像塑得丝毫不差,符箓也画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压着尸邪和金衣公子,这阵法足可以保楼内平安了,不过这也怪不得那位异士,谁能想到这里头会压着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问题。”蔺承佑打量阵眼外的朱砂残痕,“但刚才洛阳来的信上说,他们找遍了洛阳,没能找到这位异士。” 五道愕了愕:“出门云游去了?” “贺明生头几日就曾去过一趟洛阳,从那时候就找不到这位异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踪不明,就是觉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从喝了火玉灵根汤,身上的热气就没消停过,忍耐到这时,早已汗湿了里头几层衣裳,身上黏腻异常,犹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对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适,需得回房换个衣裳,诸位慢聊,在下先告辞了。” 五道没料到滕玉意说走就走,都来不及挽留一二。 蔺承佑扭头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说些什么,可滕玉意头也不回,快步出了门。 出来被晚风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见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仿佛有股真气顶着她走路,一步足可当平时三步。 她身轻如飞,一路连走带蹦,没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远远甩在身后。 程伯和霍丘又惊又疑,娘子身手怎么突然轻捷了许多?他们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气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脚程虽快,内力却不足,他们用上内力之后,很快就撵了上来。 滕玉意只觉得一股热乎乎的气息在自己体内乱窜,胸口像要热炸,必须发力奔跑才能发泄这股莫名而来的怪力,风一般跑回南泽,路过葛巾的房间时,恰好撞见卷儿梨和抱珠从里头搬被褥出来。 廊道里闹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劝葛巾的,有宽解卷儿梨的,有说风凉话的,有和稀泥劝和的。葛巾面如寒霜,一动不动端坐在窗前。 换作平日滕玉意定会留下来看看热闹,此刻却没心思,一溜烟回到了房中,让外头婢女送浴汤来,房中就有浴斛,楼里热汤也是现成的,等东西送来,滕玉意关上门沐浴盥洗,洗完澡出来,身上的热气依然未缓解。 她叉着腰在房中团团乱转,胡人的衣裳只带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襕袍和帻巾,来不及装点门面了,胡乱找了套干净男子衣裳换上,随后戴上那串玄音铃,拉开门道:“程伯、霍丘。” 刚一开口,滕玉意自己吓了一跳,丹田热气直往上顶,嗓门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从隔壁房中窜出来,惊讶地看着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两声,压低嗓腔:“你们陪我到园子里转一转。” 不等二人答话,滕玉意掉头就往外走,与其是“走”,不如说是“跑”,到了台阶前,因为太急没看清脚下的路,来不及收脚,狼狈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惊失色,一个箭步冲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乱中使了个马步蹲,居然稳稳当当站住了。 程伯面色变了几变:“娘子,这不对劲,你这身手——” 怎么突然就轻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气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势,咬牙道:“定是那火玉灵根汤搞的鬼!蔺-承-佑!” 正当这时,绝圣和弃智抱着一大堆符箓跑来了。 两人冷不丁看见一个穿墨绿色圆领襕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没认出是谁,及至看见程伯和霍丘,才意识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么在这?” 滕玉意心头的火远甚于体内的怪火,二话不说抓住绝圣浑圆的胳膊:“你们师兄在何处?” 绝圣弃智一吓,滕娘子整个人都不对劲,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悦,眼睛也亮得像要烧起来。 绝圣错愕道:“师兄因为下午的事气坏了,说要好好罚我们,勒令我们先去卷儿梨房门外贴符,再赶回小佛堂打扫下那处阵眼,还说哪怕我们今晚不睡,也得把当年镇压二怪的墓室打扫干净。” 弃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滕玉意怒不可遏,“还不是你们师兄干的好事。你们实话告诉我,那个火玉灵根汤到底有什么古怪?” 两人慌了手脚:“王公子喝了汤不舒服么?不对啊,这汤我们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还有东明观的前辈,大伙都好好的。” 滕玉意压着怒火想,罢了,这事是蔺承佑搞的鬼,绝圣弃智又怎说得明白,于是按耐着点点头,松开绝圣的胳膊往前走。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两位道长想必也看见了,我家公子很不对头,用膳前还好好的,喝了汤才变得古怪,小道长若是知道什么,最好早些说出来。” “我们真不知道。”绝圣弃智跺了跺脚,扭头看滕玉意已经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赶。 “王公子,火玉灵根是记载在道家正统经书上的灵草,不会伤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儿不舒服?会不会是染了风寒?论理火玉灵根吃了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的。” “我哪儿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觉得胸口有股热气乱窜,开口就能喷出热火来,要是喷到花草上,没准能点燃整个园子。 她下意识把嘴紧紧闭上,好家伙,这东西不仅让人力大无穷,似乎还能乱人心性,她觉得自己简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骂人。 “见仙道长不是说了么,记载火玉灵根汤的经卷亡佚了一半,兴许这东西的坏处就在另半卷上,蔺承佑既敢将火玉灵根拿出来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写着什么,我要当面问问他,他刚才究竟使了什么坏!” 弃智急道:“师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脚步一刹,掉头直奔园子大门:“那就是在前楼了!” 绝圣和弃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脚下仿佛生了一对风轮,一眨眼就跑出去老远,两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儿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滕玉意消失在园门口。 滕玉意一口气跑到前楼,天色不早了,廊庑前点起了灯笼,大堂只有几个庙客和仆妇在干活。 滕玉意目光胡乱一扫,开口道:“你们可看见成王世子了?” 那几人回头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见惯了滕玉意的胡人装扮,差点没认出这俊俏小郎君是谁。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庙客回过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楼。” 他话音未落,一阵风贴面刮过,眼前哪还有滕玉意的影子。 庙客傻了眼,只听“咚-咚-咚”上楼的声音,茫然看过去,滕玉意一溜烟就蹿上了楼梯拐角。 滕玉意飞快奔到二楼,前楼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楼全是雅间,平日宾朋满座,近日因封楼才空置下来。 沿着廊道找过去,始终没看见蔺承佑,推开最后一间房的门,依然不见人影,然而临窗的榧几上供着盏琉璃灯,分明有人来过。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灯如豆,照着房间忽明忽暗,榧几上搁着一卷竹简,一看就知是东明观的异志录。 跑了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层,澡是白洗了,汗气从领褖边缘直往上冒。 她一边擦汗一边在房中急转,想冷静都冷静不下来,说来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热,如今连脸颊都开始丝丝作痒。 “蔺承佑!” 没听到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环顾周围,好好的一个人,总不会凭空不见,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听到半空传来“咯楞”一声,像是有人踩过屋脊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瓦当。 换做平日,滕玉意定会吓得不轻,可此刻体内有股怪力支撑着,这“惊”就化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听了听,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谁,正要扬声喝问,就听到上头远远有人笑了几声,不是蔺承佑是谁。 滕玉意怒火中烧,仰头道:“蔺承佑!你给我下来!” 这回是吼的了。 然而,蔺承佑不知是没听到还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应都无,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个火炉,热得她浑身发烫,再捱下去七窍都要冒烟了。 无奈上不了房梁,只能干着急,滕玉意视线在屋子里一顿乱扫,突然发现一旁书架位置不太对,本该贴墙摆放,此刻却被人拉开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动,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见书架上竖着一块机括似的物事,做得甚为显眼,料着是供工匠们平日上下屋顶之用。 滕玉意举腕摇了摇玄音铃,铃铛一片哑默,想来周围并无邪祟,于是放心按下机括,便听“唰“地一声,天花板上掉下来一架软梯,她蹑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闯进来了。 “公子。” “蔺承佑在屋顶,我上去问他几句话,你们快跟上。” 说话间顺着梯子爬上了屋顶,她一钻出来就转动脑袋找蔺承佑,果见蔺承佑在东头的屋脊上,他显然早听到底下的动静,回头看见滕玉意,丝毫不见惊讶,只一哂:“这不是王公子么?不在房里呆着,跑房梁上做什么。” 滕玉意眼里燃着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围,屋顶上并未看到旁人,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听到蔺承佑跟人说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处。 不过目下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当上,张开双臂稳住身子:“我来自是为了找你算账,你在那碗汤里做了什么手脚?快把解药给我。” 蔺承佑心里暗笑,绝圣和弃智两个傻小子好心办了坏事,竟把滕玉意害成这样,傻小子只知火玉灵根汤是好东西,先前一个劲劝滕玉意喝汤,殊不知这种灵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会增长内力,没有内力之人喝了只会出乱子。 这事说起来只能怪绝圣和弃智擅作主张,断乎怪不到他头上,不过他才懒得向她解释,看她生气的样子还挺好玩的,就让她以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经道:“王公子,我好心请你喝汤,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还怪起人来了?” 滕玉意恨得牙痒痒,她喝了汤之后整个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蔺承佑竟还敢装模作样,试着迈开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为身子会摇晃,哪知双足竟还算稳当。她心中有数了,一开始走得慢,后来便健步如飞,竟是越走越快,一转眼就到了蔺承佑跟前。 蔺承佑玩味地看着滕玉意逼近,那汤果然有点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举止也比往日浮急,双颊和嘴唇绯红,俨然有种醉态,跑起来如有神助,与平日的娇贵模样判若两人。 “王公子哪儿不舒服啊?”他故作关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灵根汤,我什么都没吃,好好地变成这样,只能与那汤有关。蔺承佑,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药给我,否则我绝不饶你!” 蔺承佑嗤笑:“不饶我?别说我没有解药,便是有解药不给你,你打算如何不饶我?” 他话未说完,迎面掌风袭来,滕玉意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蔺承佑头往旁边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胆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话不说挥出另一只手,口中冷笑道:“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烦招惹你!快把解药拿出来,否则我跟你同归于尽。” 蔺承佑岂会让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后一掠,立到了脊兽上,心中却暗道,滕玉意虽说一肚子坏水,却并非冲动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变,可见这火玉灵根汤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劝你省省力气,别说你目下只是力气大了点,便是真学了功夫也远不是我的对手。” 滕玉意厉声道:“你且试试。”可尽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论招式却连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当她迫近,蔺承佑又坏笑着滑到一旁。 眼看蔺承佑滑如泥鳅,滕玉意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忽见他停下来,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没追到蔺承佑,不提防脚下一滑,顺着瓦当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间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听窗扉一声重响,程伯早已从房内一跃而出,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横躯要接住滕玉意,然而毕竟离得太远,哪怕他身手如电,也差一臂之遥。 程伯心念急转,改而往楼下扑去,他内力深厚,只要能抢先一步落地,护住滕玉意不难,后头霍丘也跃窗急追,打算与程伯上下接应。 滕玉意神魂吓得飞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刚滚落屋檐,衣领就被人从后头提住了,慌乱中回头一看,正好瞥见蔺承佑的前襟。 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后领把她拎回屋梁:“啧,方才我可提醒过王公子,你偏不信邪。这回算你运气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斋戒行善,不过也仅此一回,回头再掉下去,我可懒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当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蔺承佑,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眉梢眼角都是讽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试图站起来,无奈双腿发软,奇怪体内那团烈焰似乎小了些,脑子也清明了几分,她疑惑地想,难怪是方才被吓出一身冷汗的缘故。 她向来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软声调:“我并非存心厮缠,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饭后我怪汗频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炼狱,一切都因那碗火玉灵根汤而起,今晚喝汤的不只一个,为何独我一人如此?这灵草既是世子带来的,还请世子解惑。” 蔺承佑远远走到一边,一撩衣袍盘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热气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实在难受得慌,就活动活动筋骨,再不济跟人过上几招,多出几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缓步走近:“世子这是承认你在汤里做了手脚?实不知何处得罪了世子,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目视前方:“王公子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虽说你得罪我的地方数不胜数,但这汤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虚弱,克化不了火玉灵根这样的灵草,不信你瞧你的两个护卫,他们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顺着蔺承佑的视线看过去,今夜风清月皎,站在高楼之上,能将彩凤楼内的景象尽收眼底,适才她在院中狂奔乱跳的模样,估计都被蔺承佑看见了,他大概都捂着肚子笑过一通了,难怪心情这么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凉风,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浇熄了,转眼又有了复燃的迹象:“说起来今晚喝汤的人里,只有我一个没有内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谁?” 蔺承佑从腰间取下一杆玉笛,在手心里敲了敲,他当时满脑子都是凶手的事,的确忘了单独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时候汤膳还未送来,不过是去前楼取了一封信,回来这群人就把汤喝进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灵根能御邪补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后会如此癫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药草,发散发散也就好了,许是这东西与别的药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这样吧,我从宫里取火玉灵根的时候,顺手把那本残卷也拿来了,目下还没来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难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眯了眯眼,说什么没看过,分明早就筹算好了,此人坏到没边了,下午窝了一肚子火,估计早就想捉弄她,刚发作半个时辰,他还等着看她的笑话呢,怎会主动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还要如何戏耍她,从齿缝里溢出一句话:“那就有劳世子赐教了。” 说话间程伯和霍丘悄无声息落到了檐角上。 蔺承佑假模假式从怀里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册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随意指着册上一处道:“有了。火玉灵根药性刁钻,它是遇强则强,遇弱则邪,习武之人服用后固然可以益气固本,但若是老弱妇孺服用,药气反会侵克本体,轻者发热烦渴、喜怒无常,重者会生出一身热疮。”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紧绷,听到此话稍稍松了口气,只是生疮,不至于伤及肺腑: “那么请问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么?” “寻常的化热解毒方子无用,只有靠自身内力方能化解它的热性,服汤之人必须在最短时间内习练出一套招式,不然热疮便会层出不穷。” 滕玉意听说会长热疮,脸色更加难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蔺承佑的脸划花了,下一瞬听到“习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从她活过来,的确有习武的打算,只因端福断骨未愈,一直搁置到现在。这回要是能顺利除去尸邪,回去之后可能就要张罗学武的事了。 但自愿和被逼可是两码事。 “滕娘子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蔺承佑笑得颇有深意,“火玉灵根是世间异宝,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赠药,滕娘子不说谢谢我,反而对我拳脚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诉你了,不就是习练功夫么?看你年纪不大,何不趁此机会练练筋骨,既能克化药性,又能强身健体。火玉灵根助长内力有奇效,只要你能顺利克化,一口气增长七-八年功力不在话下。” 蔺承佑一边说话一边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个热疮会从何处冒出来。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学武的苦头,因此这热疮是不长也得长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滕玉意脸上连颗小麻子都无,细腻如玉的一张脸,比春樱还要娇嫩,若是长上一堆红通通的热疮,那可就热闹了。 他在心里研究一遍,坏笑着收回视线,哪知滕玉意长睫一眨,居然挤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泪珠无声无息滚落下来,如露珠般挂在粉腮上,然后她抽抽鼻子,眼眶里的泪水像一串扯断了的珍珠,竟是越滚越多。 蔺承佑扬了扬眉,这就委屈上了?这汤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没逼她。说起来自从与她相识,他就没闲下来过,比起她连日来的所作所为,他简直是菩萨心肠,今晚她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利用了绝圣和弃智这么多回,想不到绝圣和弃智也会有不靠谱的时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蔺承佑愉快地笑起来,负手越过滕玉意身畔,“这药最不喜郁结愁苦之气,越哭热疮冒得越多。” 滕玉意呜咽一声,蔺承佑虽然心如顽石,却也觉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只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长长热疮么,怎么像天塌下来似的。 好奇之下驻足回望,不防银光一梭,迎面袭来暴雨般的一堆银针。 “师兄,当心!”弃智大叫。 蔺承佑早前吃过滕玉意一回亏,知道她喜欢在身上藏毒针暗器,本来是处处留心的,刚才她这一哭,他险些上她的当。 他挥袖将银针捞走大半,然而这一招来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电,仍有几根银针射向胸腹。蔺承佑偏身一跃,踩着瓦当往楼下飞去,一路连踩带踏,翩翩然落在厅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着他。 “滕玉意,你还敢暗算我!” 滕玉意转眼就收了泪,昂首踏着瓦当离去:“多谢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诉我,至于能不能消受这灵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蔺承佑本欲纵回屋梁,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头往后院去。 这边绝圣刚把卷儿梨房外的符箓贴好,忙完后在走廊上一间一间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儿梨赶出来后便闭门不出,从外头几乎听不到动静,不过好歹门上的符箓好好的。 正思量间,扭头看到蔺承佑和弃智过来,忙迎了过去:“师兄,王公子怎么样了?” 蔺承佑道:“你们倒有心思关心不相干的事,我叫你干的活都干完了?” “师兄放心吧,都干完了。”绝圣拍拍胸脯。 满怀忧虑回了房,弃智老老实实杵在蔺承佑身旁,闷声道:“师兄,滕娘子她那样难受,真是因为喝了火玉灵根汤的缘故么?”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一沓笺纸:“她克化不了火玉灵根汤,这几日少不了吃些苦头。” 两人一惊,竟真是克化不动的缘故? “那、那师兄,怎么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经告诉她了。不想长热疮,那就只能练武了。只要肯修炼内力,相当于白得七-八年功力,连这点苦头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弃智这会全听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师兄,滕娘子毕竟从未没习过武,目下虽然年岁不大,听说也及笄了,真要从头开始学,会吃尽苦头的,如果迟迟练不通几处大脉,真会长几粒热疮吗?” “不是一两颗,是一堆。” 绝圣想了想滕玉意脸上长满热疮的模样,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师兄,别说小娘子,连宫里的小黄门都不喜欢脸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样好看,假如因为长热疮留下满脸疤也太可惜了。师兄,就没有旁的法子么?” “没有。”蔺承佑把灯移近,展开手中的笺纸,“火玉灵根是天下第一大灵草,既然阴差阳错喝了,只能凭自己本事消受,岂有光占好处,一点苦头不肯吃的?” 弃智急得团团转:“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该给滕娘子盛汤了。” 忽然眼睛一亮:“师兄,上回圣人同师尊说过宫里有一本‘汝南桃花剑’的剑谱,听说这剑法最适合体弱之人用来启蒙,师兄当时还说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来着,要不你先点拨点拨滕娘子?” 蔺承佑面色古怪:“桃花剑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热坏脑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弃智。” 绝圣唉声叹气:“师兄,要是阿芝郡主长了热疮,你还会无动于衷么?” 蔺承佑展开竹简:“自然不会无动于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与我什么相干?” “话是这么说,但你只要想想阿芝郡主长热疮会有多着急,大约就能体会滕娘子现在的心情了。” 蔺承佑打断二人:“你们是不是忘了自己还在受罚。符抄完了?功课做完了?不想回去就关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扫阵眼,记得我说过的话,每一个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懒的话明日还有重罚。” 绝圣和弃智心知一时半会劝不动了,横竖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只能等明日,两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师兄,我们今晚去小佛堂的话,滕娘子她们三个谁来照应。” “今晚我睡在此处。” 两人本已走到门边,忙又跑回来:“师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 说话间看向条案,赫然发现是一叠寄附铺的票据,上头典当的几乎都是珠宝钗环。 想看看典当人是谁,然而右下角本该署名的地方,却落着殷红的指印,他们想想就明白了,那人并不识字。 “师兄,哪来的当票,这人为何要当这么多首饰?” 蔺承佑没理会这话,绝圣和弃智讪讪把目光挪往别处,桌上另外有堆笺纸,一张张翻过去,依次是楼里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头写着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的姓名籍贯。 这也就罢了,蔺承佑手里那张纸上写着的,却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师兄,这个田允德又是谁?” 蔺承佑挑了挑灯芯,把灯弄亮些:“前头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绝圣和弃智一凛,这位店主去年就患头风病亡了。 “这个戚氏又是谁?” 蔺承佑:“田允德的发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个?”绝圣困惑道,“师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么,怎么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妇来了。听说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这对夫妇却已经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听说”。 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们在楼里待这几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没闲着?” 两人不敢吱声,师兄还在气头上,再说下去恐会罪加一等。 “方才啰嗦个没完,该说话的时候又哑巴了,都听说了什么,说来听听。” 绝圣精神一振:“师兄,上回我听卷儿梨说,店主死前已经病了几个月了,去世当晚有数位医官作证,死因无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贯的贪财凶悍,纵算丈夫病亡,也不大会自寻短见,可是后来法曹来查过几回,终究没查出什么。” 弃智也软声道:“还听说这位田店主极为惧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发作,田允德因此吓病了,老说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里徘徊。” 蔺承佑自顾自提笔在纸上写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岁,章丘人,祖上贩货为生,因营财无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饥荒,举家迁往长安,其妻戚氏为了维持生计,把嫁妆如数抵出,田允德用这笔资财购了缯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当。 戚氏,卒年四十一岁,章丘人,丁卯年随夫来长安。 绝圣道:“丁卯年?岂不是十年前来的长安?我听萼大娘说,这家彩帛行只贩卖上等绢彩,多年来生意兴隆,说起长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板这家。我还以为田老板是家有累财才能把生意做得这样大,没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师兄,这算是白手起家吧。” 弃智摇摇头:“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妆,田允德也没有做买卖的本钱,怪不得他那么惧妻。” 两人一面说,一面好奇环顾四周,此楼虽成了妓馆,但大部分陈设是彩帛行留下来的,单看楼里的亭台轩阑,先前也是处处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妇俩说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财,一夕就散尽了。 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笔又抄下第三个人的籍贯: 容氏,越州人,母为越州织娘,父不详。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购丝,重金聘下容氏为妾,同年六月,容氏随田允德回长安,十月坠井而亡,卒年十六。 弃智面有不忍:“原来那小妾姓容,说来也是可怜人,嫁来不到四个月就跳井了。对了,青芝说她跟容氏是同乡,难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绝圣目光在条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对不对,青芝是荥阳人。真奇怪,她为何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不小心弄错了,还是故意撒谎?” 弃智怔了一晌,面色古怪起来:“不论她是不是撒谎,绝圣你不觉得奇怪吗,青芝是在彩凤楼开张之后才来的,那时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无交集,她怎会见过容氏呢。” 绝圣歪头想了想:“这也不奇怪,别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随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颇有资历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动,难免路过彩帛行,没准青芝在一两年前就见过容氏。” 蔺承佑弹了弹笺纸:“唠叨够了没?回头看看夜漏,都什么时辰了。” 绝圣和弃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门口,想起葛巾因为不肯跟卷儿梨同住闹了一场,忽道:“师兄,我们早就想问了,上回来彩凤楼的时候,葛巾娘子脸上的伤口还很新鲜,是人为还是厉鬼所伤,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伤,师兄为何说是被厉鬼抓伤?” 蔺承佑笑道:“好,还算有长进,明知我故意说错,却也没冒冒失失指出来,要不你们说说,我为何要这么做?” 绝圣眼睛亮亮的: “师兄怕说出真相会打草惊蛇吧,师兄,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是谁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里的某一位,因为嫉恨葛巾娘子处处抢风头,所以才毁她容貌。” 弃智道:“可是今晚那庙客说,葛巾出事的时候贺老板都已经查过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后苑。” “不是还有贴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场,可以指使底下人动手。我老觉得魏紫娘子和姚黄娘子最可疑,毕竟庙客也说过,别的都知虽出色,却无望当上花魁,魏紫和姚黄可是只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师兄,我猜得对不对?” 蔺承佑不置可否。 绝圣就当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拍胸口:“让我想想,我们从金衣公子手里救下葛巾娘子时,早把她房间里的陈设看过了,房中除了靠着床的那扇窗,就只有房门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厉鬼’直奔床头抓坏她的脸,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么潜进房里的?” 蔺承佑鼓了鼓掌:“有长进,你们再好好想想,依照当晚的条件,那‘鬼’是怎么潜进葛巾房间的?” “难道她撬了房锁?可临旁就住着别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听到,也可能被廊道里的人撞见呀。 弃智面色一亮:“会不会是从窗口爬进去的?” 旋即把脑袋耷拉下来:“不对,水榭里的水不算深,园子里来来往往都是人,半夜爬窗口,随时会被人瞧见的。” 绝圣在房里转了两圈,这间房与葛巾那间的格局差不多,只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着房门: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门的锁钥?可是从门口走到床边,还有好长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来么,陡然惊叫起来,不等它抓坏葛巾的脸,就会有人赶来了。” 蔺承佑一边提笔蘸墨一边提醒他们:“你们方才说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什来着?” 绝圣和弃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门。哦对了,还有镜台、条案、矮榻、茵席、屏风。” 两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齐声道:“床?当时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蔺承佑啧了一声,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对了,也用不着一惊一乍的。” “真猜对了?”绝圣和弃智激动地抱作一团。 绝圣又道:“床可不是谁都能钻进去的,魏紫娘子身形丰腴,钻起来大概有些费力,依我看是姚黄娘子,她个子娇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个时辰,也不会被人察觉的。” 弃智推搡绝圣一把:“你怎么又绕回魏紫和姚黄身上去啦,不是都说了,她们那晚没在彩凤楼嘛。” 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说下去该天亮了,别只顾偷懒,快去干活。出去的时候别喧嚷,省得叫人说青云观的小道士没规矩,要让我听到你们说话,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阴符经》。” 绝圣弃智纵是百爪挠心,也不得不走了,出来后才回过神,师兄不许他们在廊道里说话,是防着他们去找滕娘子。 两人望了眼滕玉意紧闭的房门,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说明白,省得滕娘子误会师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说了滕娘子不信,毕竟她和师兄打过好几次架了。 *** 这时滕玉意已经在房中重新洗过澡了,先前跟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后,体内那股沸乱不安的怪气瞬即平复,身上非但不再发热,反而清凉舒爽,脸上本来丝丝发痒,如今也无恙了。 看来今晚不会发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转了转,之前只顾着飞奔乱跳,过后才感到乏累,眼看时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觉再说。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热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睁开眼,只觉得脸颊痒得出奇。 该不会要长热疮了?她睡意顿消,下意识摸向脸颊,一时摸不出什么,急忙找出火折子点灯,移到镜台前一照,果然看见自己脸颊绯红。 她倒抽一口气,怪不得蔺承佑愿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诉她,程伯料得不错,光是动两下筋骨远远不够,除非尽快习练出一套功夫克化药汤,这热疮随时会冒出来。 热疮是一粒都不能长的,那就只有马上学功夫了,但如何学、何时学,还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面暗骂蔺承佑,一面摇动玄音铃,确定门外无邪祟,便敲了敲墙壁:“程伯。” “娘子。”门外很快有人低声敲门。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开门低声道:“几时了?” “子时了。” “药性又发作了,捱不到明早了,连夜学起来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给滕绍送信,万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动提起要学功夫。 他喜忧参半,老爷一直盼着娘子学些防身的招数,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学,今日这一遭,算是因祸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为军营出身,武功学的是刚猛的路子,一个善拳法,一个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数均需强劲内力支撑,娘子毫无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来,程伯决定从最基础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却有些迟疑:“有没有简单点的剑法?我已经习惯用小涯剑了,往后用小涯剑防身的话,懂剑法要比不懂的强。” “那就只有克厄剑法了。”程伯拔出匕首,当空挽了个剑花,“说是剑法,其实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只有十招,空灵古拙,娘子,房里不够宽敞,随老奴到园中去吧。” 主仆三人怕惊扰旁人,蹑手蹑脚出了房门。 夜色深沉,邻近阒然,彩凤楼上下都已入眠,轻手轻脚到了园中,远远瞄见前方有株蓊郁的槐树,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并未察觉异样,便对滕玉意说:“娘子,就到树底下练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幞头,又把袍角撩起来掖在腰间,马上要正式习练功夫了,居然有些紧张。 “开始吧。” 程伯轻咄一声,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游龙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细了。” 霍丘颇懂规矩,并不多瞧程伯的剑术,而是转过身去,留神周遭的动静。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无奇,只当简单得很,等程伯比划完十招,默默在心里过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极慢,过后历历分明,她拔出小涯剑,依样做了起来。 哪知才三招就支撑不住了,骨头缝仿佛要裂开般,一身热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没必要学这么难的。”她佯作轻松,边揉肩膀边说,“我头回学功夫,宜从浅近的招术开始,这剑术太怪,换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会耍赖,小时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头,谁也拿她没办法。 “这已经是最浅近的剑法了。”他一本正经道,“只有十招,无需腾跃,而且全是近身搏斗的招术,三日便有望调顺真气,换作别的剑术,几乎都要轻功做底,要练出个样子来,少说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声,真等半年过去,脸上大约全是热疮留下的疤痕了,她无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划起来。 程伯打定主意要借这个机会帮滕玉意入门,因此极为严苛。 “肩要平,腰要稳,这样不对,老奴再给你过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程伯,胳膊用得着抬这么高吗,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对不对。腰没必要放这么低吧,明明直着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听树梢上有人轻笑了一声,滕玉意一悚,下意识抬头,程伯和霍丘飞身而起,拔刀喝道:“树上何人!” 树叶簌簌响动,树上的人似乎伸了个懒腰:“今日我算是长见识了,原来学功夫也能讨价还价。” 蔺承佑?滕玉意惊诧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蔺承佑匿藏在树上这么久,二人竟然丝毫未觉。这绝非内力能办到,除非蔺承佑提前在树上布下了结界之类的道家秘术。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跃到树梢上,确认是蔺承佑无疑,这才不动声色道:“世子来此多久了?” 蔺承佑换个更舒服的姿势斜靠在树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来练功,我无心偷学,架不住滕娘子妙语连珠,再听下去枉担‘偷学’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们。” 滕玉意哼了一声:“原来如此,让世子见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学了,怕扰了旁人,特找了僻静处习练,没想到世子像小贼一般藏在树上,行迹如此鬼祟,被当成恶徒也不奇怪。我体内怪力压不住,接下来还要习练,还请世子挪去旁处,省得两下里不便。” 蔺承佑不动如山:“滕娘子净会说笑,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来,你们后到。就算要走,也该是你们走。” 滕玉意左右一顾,蔺承佑绝不会没事跑来吹冷风,提前在树周围做手脚,定有他的缘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没给他腾地方的道理,不如就当此人不在,练完马上就走,忍气瞥他一眼,重新摆好姿势:“程伯,我们继续。”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剑法是最基本的剑术,凭蔺承佑的武功,绝不至于偷学,园子统共这么大,另找地方也麻烦,真要来回折腾,娘子说不定趁机不练了。 于是重新挽剑,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这回看仔细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没练通大脉的缘故,越是如此,越该纹丝不差,失之毫厘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会贯通了,就不会这般难熬了。 蔺承佑在树上闭目养神,耳边全是挥剑的声音,本来不想听,奈何离得太近。 刚才看她跑来,他委实吃了一惊,依着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长热疮也不会学功夫,毕竟长热疮只是一时,练功夫却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后,不是哭哭啼啼,就是连夜给滕绍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决断,居然说学就学。 结果没过多久她就开始胡搅蛮缠,硬将好好的剑术拆解成花拳绣腿,他讥诮地想,这就对了,滕玉意禀性奸猾,遇事总喜欢走捷径,然而在学功夫这件事上,是绝没有捷径可走的。 他促狭一笑,如果三日内不能调顺体内真气,就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没法克化火玉灵根汤,热疮就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这么想着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两臂直展,左腿往后抬高,是个白鹤展翅的招式。 难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划得有模有样。 他有些惊讶,她竟是认真在学。 再瞧滕玉意的脸庞,嘴角紧抿,眉头轻抽,分明已经忍耐到了极点。 他意味深长望着她,有点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学功夫,不论她否已经及笄,毕竟不是小儿的身骨了,这个年纪学武功,比儿时难上百倍,要把招式学到位,一身筋骨须得重新抻开,正所谓“枉尺直寻”。 念头一起,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看不透她了。 自从他与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绝圣和弃智,连孩子都利用,这人心性能正得了么。但这几日看她待绝圣和弃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种下意识的关心和维护,不像是装出来的。 下午他召二姬时,本以为她会袖手旁观,可她为了维护二人,竟主动跑来与他周旋。这二姬身份卑微,想来对她而言全无可利用之处,她这么做,无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亏。 本来觉得她坏,有时候却又觉得她骨子里极重情义。 本来料定她不肯吃苦头,怎知她说习武就习武。 他在树上颠来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树下也没闲着。 她的确已经煎熬到极点了,身子摇摇晃晃,耳边听得见骨头轻微挪位的声音,热汗一颗颗滚落下来,睫毛上结出一层厚厚的水壳。 她咬牙切齿道:“还要坚持多久?” 程伯满意点头:“这招式算到位了,再坚持数息就好了。” 数息? 滕玉意目眩神摇,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么办?能不能不学了?长热疮就长吧。可惜没有退路了,蔺承佑的出现提醒了她,若没有些防身的本领,只会处处受牵制。前世遇害时,连端福都未能护住她,好不容易活回来,总不能重蹈覆辙。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这是个好名字,这一世既要长些新本事,就从这套克厄剑法开始吧。 她咬紧牙关,努力维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脑袋开始发晕。然而程伯死活不松口,每回都说“数息就好,数息就好。” 说来也怪,每当滕玉意觉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际,身上的痛感似乎就会自行调整。由“痛”转为“胀”,渐渐有了“通”的架势。 这时候,体内那股乱窜的怪力百川归海,一齐涌向那一处,可惜似乎总差了点火候,始终没有开闸泄洪之感。 再练下去灵魂都要出窍了,就听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气,颓然放下胳膊和腿,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极了,比打完架那一阵更痛快。 程伯高兴道:“不错,娘子可以学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样回身一刺,胳膊却“咯噔”一响。 她哎哟一声:“等等,等等,这回不是装的,是真疼。” 蔺承佑悠然在树上闭上了眼睛,照滕玉意这个练法,三日内怕是练不通的,不过火玉灵根这么容易就克化的话,也就称不上异宝了。 滕玉意重新调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这回胳膊好些了,蔺承佑却突然从树梢上跃下来。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备起来,不知蔺承佑何意。 蔺承佑眼睛直视前方,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他们噤声。 滕玉意顺着看过去,就见有人从南泽闪身出来,月光笼罩下,只见那人背影窈窕,头上戴着面纱,低头匆匆绕过水榭,往红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楼内整日佩戴面纱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来做什么。 蔺承佑提气飞掠,悄无声息跟上去。 程伯沉声道:“娘子,成王世子不会专等在此处,定有异事发生,我们最好别在此处盘桓了,还是尽快回房吧。横竖第一招已经通了,今晚药性不会再发作了。” 滕玉意望着蔺承佑消失的方向点点头:“走。” 主仆三人匆匆往回走,还没踏上台阶,突然听到一声女子凄厉的尖叫声,愕然望过去,分明是从水榭的方向传来的。 程伯和霍丘齐刷刷拔刀:“是红香苑。” 滕玉意面色微变,红香苑就在倚玉轩对面,格局与倚玉轩差不多,也是两排厢房,住的都是楼里的都知。 滕玉意惊疑不定:“你们觉不觉得女子的声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点头。 滕玉意拔出小涯剑:“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识想阻拦,但那叫声似乎惊动了不少人,南泽灯影晃动,楼里沸乱起来,料着过不多久,前楼的人也会赶过来查探。 三人赶到红香苑,廊道里人声混杂,有位中年妇人从房里窜出来,一边仓皇整理钗环一边颤声道:“你们听到了吗,好像是魏紫的声音。” 滕玉意只觉得这妇人眼熟,仔细端详才认出是萼姬,她夜间未施脂粉,远不如平日妩媚。 各房娘子拉开门往外张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来。 “听见了,应该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门开着。” “当心些,别忘了成王世子不许我们夜间出来走动。” 萼姬望着那扇开着的门,踟蹰不敢动,扭头瞥见滕玉意主仆,乍着胆子道:“王公子,你们——” 哪知这时候,又传来发出一声女子短促的惊叫声,这声音充满了怨毒,听着却不像魏紫。 众人瞠目结舌,又一位中年妇人顶着蓬乱的发髻从房里钻出来:“是葛巾!出什么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间而去,众人按耐不住也出来,萼姬扭头吩咐畏首畏尾的几个婆子:“快去给世子和几位道长送信。” 滕玉意赶到魏紫门前,房里已点了灯,抬眼却惊住了,只见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却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个是魏紫,显然吓坏了,她环抱肩膀瑟瑟发抖,脸色跟白纸差不多。 另一个却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头却顽强地高昂着,缦纱早已撕破,露出脸颊上狰狞的伤口。 她死死盯着魏紫,口中厉声道:“放开我,我要杀了这毒妇。” 无奈双手被反剪着缚住了,只能徒然挣扎,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来。 众女吓得花容失色:“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时廊道里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东明观的见天道长和贺明生一前一后赶过来了。 贺明生幞头歪戴,衣带尚未系好,脸上的肥肉一跑一颤,气喘吁吁道:“出了何事?” 骤然看见房内景象,他浑身一个激灵。 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辈们帮着把守前后门,楼内无人出去吧?” 门口堵了太多人,见天一时挤不进来,只能伸长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几个师弟看着,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蔺承佑这才看向贺明生:“贺老板,大理寺的官员很快就赶到,把楼里所有人都叫到前楼去,我有话要问。” 葛巾尖叫起来:“快放开我!魏紫!你这蛇蝎心肠的妇人,我非要亲手杀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将卷儿梨赶走,想是早就动了报仇的念头,有人同住一屋的话,会坏了她的事。 蔺承佑提前就守在树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会有异举。 魏紫踉跄撑着胡床站起来,红唇颤动,一双凤目瞪得极圆:“你这疯妇,休要血口喷人。你明明是被厉鬼所害,与我什么相干。” 蔺承佑径自催促贺明生:“还愣着做什么,先把人弄走。” 贺明生带了两名庙客闯进来,确认葛巾手边没凶器了,这才敢把葛巾拽起来,他似乎依旧很震惊:“葛巾,好好的你这是做什么?该查的我们也查了,早告诉过你,不是魏紫她们害的你。” 葛巾目眦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会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证据!” 在场的人愣了一下:“证据?什么证据?” 这时又有人跑来:“世子殿下,大理寺的严司直来了。” 过不多时,彩凤楼的人全都聚齐了,滕玉意在前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见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员,他带来了十来个衙役,把彩凤楼里里外外都看住,随后对贺明生说:“叫两位资历老的假母带路,我有几位属下要到内院搜查。” 众人不知他们要搜查何物,一时间惊疑不安,贺明生惶然指了两名妇人出来,让她们领着吏员往内院去了。 楼里的十几位都知,除了被缚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里,个个神色透着不安,却也不敢妄动。 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说吧,为何行凶?” 葛巾猛然抬头:“奴家自是为了报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毁了容貌,此事人尽皆知。当时主家把楼里诸人排查了个遍,居然无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声音,委实陌生得紧,若是楼中人所为,怎会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楼中闹鬼数月了,所以人人都说是厉鬼所为,主家为了息事宁人,也就未去报官。” “既然你自己都认不出那女鬼的声音,何事让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着魏紫:“奴家伤得稀里糊涂,本以为一辈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谁知天道好还,前几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样东西。就收在奴家腰间的香囊里,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来,当众解开系绳,摸出里头的东西一瞧,是一块奇光异彩的宝石,大如鸽蛋,颜色殷红。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东西一拿出,魏紫脸色瞬间就变了。 堂里人大多都不识此物,背地里议论起来。 蔺承佑扬了扬眉:“靺鞨宝(注2)?这就是你说的证据?” 葛巾颔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润硕大的靺鞨宝,长安仅此一枚,这是去岁一位蕃酋王子赠与魏紫的,事后魏紫曾屡次当众夸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证,世子一问便知。” 贺明生满脸错愕,萼姬却起身仔细瞧:“没错,奴家记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会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带人来寻欢,她们几个各施其才,葛巾抚琴作诗、姚黄学黄鹂叫逗乐、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属魏紫,就将这块靺鞨宝送给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还请主家和萼大娘细细分辨,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块。” 魏紫表情狰狞起来:“怪道前几日这块靺鞨宝不翼而飞,原来你竟存心诬陷我——” 蔺承佑打断魏紫:“贺老板,萼大娘,你们过来好好认一认。” 萼姬为难地看一眼魏紫,默然点点头。 蔺承佑又看贺明生,贺明生也叹气:“正是这块。” 魏紫脸色遽变:“世子殿下,休要听葛巾胡说,这块靺鞨宝虽是奴家所有,但前几日就不见了。” 葛巾声音尖锐:“丢了这样一块异宝,为何不见你报官?你是不敢报吧!因为你心里清楚,这块靺鞨宝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时候丢的! ” 她扭头看向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间一向由青芝负责打扫,但自从奴家毁容那日起,青芝忙着端汤送药昼夜不歇,已经许久不曾扫洒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掳走,病好之后奴家嫌晦气,便令青芝打扫居室,结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这东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败露,也不敢回来寻找。” 魏紫脸涨得通红:“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曾亲口说过那人是位中年妇人,我的嗓腔你听不出么?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听出来了。我早说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诗会去了,有兆辉诗阁的才子们作证。” “声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时我太过惊慌,一时未听清也未可知。兆辉诗阁离彩凤楼不远,你随时可以借故抽身离开,当晚林侍郎他们只能证明你曾在诗会上出现过,却不能担保你从头到尾都未走开。兆辉诗阁的诗会我去过多次,每过亥时便会大饮,与会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还如何晓事?我被害的时候正是亥时后,那时候如你趁乱离开,压根不会有人察觉。”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齿,“照你这么说,岂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眯了眯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别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宝。你曾说自己爱惜此物,从不让其离身,如果不是你所为,它为何好好地会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说这东西前几日就丢了。”魏紫眼神闪烁,“或许有人故意将其偷走,却用来栽赃我。” “我只问你,你为何不报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紧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话,丰润的脸颊上挂满泪痕,看不出是心虚还是忿恨。 在场的人神色各异,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话,目光里添了几许疑惑。 葛巾深深向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时遭逢家变,不慎堕入泥淖,身虽下贱,心未蒙尘,上月无故被人毁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为找出真凶。此人毁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报,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证就在眼前,还请世子殿下和严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众人唏嘘,葛巾出事前最是豁达大度,突然性情大变,无非因为遭逢大难。出事后不一味自怜自艾,还能忍辱寻凶,这份心性,说来可敬可叹。 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来看着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个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蔺承佑,慌乱道:“世子殿下,请听奴家一言——” 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闭嘴,继续问葛巾:“那日打扫屋子是你提出来的,还是青芝提出来的?” 葛巾讶然抬头,原以为蔺承佑会询问那晚的详情,哪知问起了这个。 她不知其意,硬着头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报仇,你得先把这件事想起来。” 葛巾思索良久,摇摇头道:“此事过去好几日了,奴家想不起来了。” 蔺承佑直起身来,负手绕着葛巾走了两圈:“我听说青芝这丫鬟最是贪懒,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动求沃姬替她换个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扫房屋,她就没借故推托?” 葛巾怔了怔:“世子这么说,奴家倒是想起来了,那日我喝解毒汤时不小心弄洒了一些,青芝就说我病中没少呕吐,如今既见好了,不如趁机把房屋打扫干净,正好可以去去病气。” “这就对了。”蔺承佑颔首,“你被那禽妖掳走,回来后少说昏睡了几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坏了,你好之后,她不趁机躲懒就不错了,怎会主动揽活?你想想当日情形,青芝都说了哪些话?那块靺鞨宝是你找出来的,还是别人找出来的?” 葛巾脸色微变:“……不对……是青芝说床底下有东西,世子殿下是说——” 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我是说,害你的另有其人。” 36、第 36 章 此话一出, 堂里如同炸开了锅,众人惶惑四顾,径自议论开来:“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说的是谁?” “方才句句都在问青芝,该不会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蔺承佑目光一扫, 堂内旋即噤声, 严司直提笔蘸墨, 静待葛巾开腔。 葛巾思绪仍停留在蔺承佑那句话上,揪紧了衣襟骇然问:“不是魏紫所为?那她的靺鞨宝为何会掉在我的床底下?” 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风寒身子不适, 歇得比平日要早些, 青芝既是你的贴身侍女,你被‘厉鬼’毁容时她在何处?” 葛巾面色变幻莫测:“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说有位旧识来寻她,约好了晚上出去转转。我看她那阵子还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汤药交给了绿荷,大概戌时初就走了。随后我出门赴约,因为身子不适提早回来了, 那时约莫是亥时末,青芝的确不在房中, 是绿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边?” 葛巾哑然点点头。 蔺承佑冲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庙客当即蹿了出来。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见过的那位多嘴的庙客,记得此人叫阿炎。 蔺承佑问阿炎:“你平日在楼前迎来送往,外头若有人要找楼中的娘子,都由你来负责传话?” 阿炎胁肩谄笑:“没错, 主家不许楼内娘子和婢子私自见客,如有人前来相约,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禀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来找过青芝?” “别说上月十八日了, 自打彩凤楼开张,小人就没见有人来找过青芝,不过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过楼,但当晚客人委实太多,小人也闹不清她何时回来的。” 蔺承佑点点头:“你记不清,有人记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楼,身边不但没有男子相伴,连女伴都无,当时天色不早了,有人颇觉奇怪,就多看了几眼,结果青芝不到一个时辰就回转了,回来时在旁边的胡肆买了包樱桃脯,那时约莫是戌时末,此事有彩凤楼对面果子行的伙计和旗亭的当垆老翁作证。” 葛巾竖着耳朵仔细听,双眸越睁越大。 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时末就回来了,你亥时末回屋却不曾见到她,整整一个时辰,你可想过她藏在何处?” 葛巾嘴唇颤抖起来:“难道她躲在我的床底下?不不不,这婢子最会偷懒,谎话说过不只一回,有时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时则跑到别的大娘处蹭吃喝,一溜就是一两个时辰,事后问起来,一概装聋作哑。我下狠心要遣她走,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虽恨极,但也知她干活还算伶俐,怜她年岁还小,想着再教导教导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许也是如此。不,她纵是有万般坏处,奴家毕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话:“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难,青芝头一个会遭殃。主仆荣辱与共,下人没有不盼着娘子好的。” “没错,即便葛巾娘子被毁容,也轮不到青芝当花魁。这丫鬟贪嘴虚荣,往日里不知从葛巾娘子手里得过多少好东西,就算是冲着那些好处,也会舍命护着娘子的。何况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后怎会没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几日常发梦魇。”一个细小的声音响起,“此事沃大娘她们都知道。” 众人把视线调过去,原来是与青芝同住一屋的绿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儿梨也说过这话。 沃姬欠身向蔺承佑行礼道:“奴家曾禀告过世子殿下,青芝大约七八天前开始发梦魇,只说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宁,醒来后问她原委,她却一句不肯说。” 贺明生“咄”了一声:“葛巾被毁容已经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论理青芝上月就该开始发梦魇了,又怎会七八天前才发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厉鬼的话,一开腔就会被葛巾听出来。” “急什么?我的话还没问完。”蔺承佑回到桌后,令人将一包物事呈上来,“青芝似乎很喜欢吃樱桃脯,她死的那日,严司直曾在她房里搜到过一包未吃完的樱桃脯。” 打开那包东西,酸腐之气顿时弥漫开来。 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从人群里站出来,敛衽施礼:“见过世子。” “你是哪日撞见青芝吃这东西的?” “记不清哪日了,不过应该是葛巾娘子伤后不久,奴家推门进去时,青芝正要把那包樱桃脯塞回枕下,结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樱桃脯洒落了一些,奴家瞥见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结舌:“抱珠,你会不会看错了,青芝一个粗使丫鬟,哪来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摇头,表示自己并未看错。 蔺承佑拿起牙筒里的竹箸,当众往樱桃脯下面一搅,一下子就插到了底,显然底下并未藏物件。 “如你们所见,这里头除了发臭的樱桃脯,别无所有,青芝如此贪嘴,巴巴地买了樱桃脯回来,又怎会放馊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没看错,这东西是用来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几日严司直带人搜下来,青芝房里一件值钱的首饰都没有,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处?” 五道听到现在,终于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后,把她房中的东西给拿走了?老道就说嘛,青芝绝不是自尽,凶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马脚,所以才急着掩瞒痕迹。” 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论青芝到底怎么死的,单从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宝来看,有人不但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还想把此事嫁祸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几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毁容,青芝只会跟着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为有人许了她更大的好处。所以青芝明明痴懒,那日却主动提出要打扫房间。她假装不经意在床底下发现了靺鞨宝,让葛巾娘子误以为魏紫娘子是凶手。” 堂上轰然,这话的意思大家都听明白了,谋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个,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给自己斟了杯蔗浆,好一出一石二鸟之计,同时除掉葛巾和魏紫,能获利的只有那一个人。 她透过杯盏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面若无事,不知是问心无愧,还是料定蔺承佑查不到自己头上。 蔺承佑讽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无对证,要想弄清原委,还得从头一桩桩查起。方才阿炎说,青芝每月出楼三回,可是像青芝这样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间才有机会出楼,那时候平康坊的坊门已经关闭,顶多在坊内转一转。我不知青芝往何处消遣,只好把平康坊里的店铺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这么一找,倒让我找到了一些好东西。” 他拿起条案上的一堆票据: “青芝每回出楼,大抵是三件事:1、买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尔也去寄附铺当东西。那家寄附铺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后当过四样物件。 “第一回是一只银丝臂钏,第二回是一只珊瑚耳铛,第三回当了一只施银钩。因为每回都缺了另一只,寄附铺的主家猜到东西来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却只肯给青芝一两百钱,青芝也不还价,笑嘻嘻收了钱就走。” 都知们听得惊怒交加:“原来我们丢的那几样首饰,是被青芝给偷的,这婢子看着痴傻,实则会盘算,这些首饰不甚打眼,等我们察觉都过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蔺承佑从手边那堆笺纸里抽出一张:“第四回青芝有长进了,当的是一根四蝶攒珠步摇,这算是她偷过的最贵重的首饰了,寄附铺的老板破天荒给了青芝两缗钱。不过奇怪的是,青芝没几日又把它赎走了,而且在那之后,她再也没去当过东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卖,为何又赎回来? 蔺承佑道:“此事耐人寻味,我请寄附铺的主家把那根步摇依样画了下来,你们看看这是谁的首饰。” 贺明生同几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摇花样类似牡丹,蕊色殷红,花旁缀以四只蝴蝶,饰以银粉。 “噫,这不是姚黄的步摇么?”沃姬冲姚黄招招手,“你自己过来瞧瞧。” 滕玉意端详姚黄,哪怕是夜间临时被叫起,她也是鬓若浓云,色如春桃,裙带衣裳纹丝不乱。 姚黄款步走到条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画,却迟迟不答话。 蔺承佑谛视着姚黄,嘴边浮现一抹笑意:“是你的么?” 姚黄睫毛一颤:“没错,是奴家的。” 她声音婉转清悦,娇滴滴如黄莺出谷。 萼姬和沃姬点头作证:“错不了,去年宁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给姚黄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亲自画了花样让送到首饰铺做的,长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蔺承佑正要开腔,几位吏员同假母从后院回来了。 “搜完了?”蔺承佑问。 “搜完了。”吏员捧着一方纨帕匆匆走近,“步摇就收在姚黄娘子的镜台里。” “有劳了。”蔺承佑对几位吏员道,拿起那根步摇与画上对比,确认是同一枚。 “你们猜青芝为赎回这根步摇花了多少钱。”蔺承佑转动着步摇,懒洋洋道,“足足一锭金。” 诸人惊诧变色,这可不是小数目。 “青芝完璧归赵,把它放回了姚黄娘子的镜台里,先不说她哪来的一锭金,就说她好不容易偷出来的东西,为何愿意还回去?” 姚黄面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间,原来是为了找这个?奴家连这枚步摇曾丢过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这问题。” 蔺承佑从案后起了身,悠然道:“贼偷了东西又还回去,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自愿;二是被迫。不论青芝是自愿还是被迫,从她当掉此物到赎回来,短短几日一定发生了些不寻常之事,青芝和你达成了某种默契,她把东西还给你,而你帮她瞒下此事。” 姚黄用纨扇抵唇,轻声笑道:“世子真会说笑。奴家与青芝素无交情,若非她坠井而亡,奴家至今记不住她的名字,这丫鬟疯疯癫癫的,偷了奴家的东西又赎回来,想是得知这步摇并非寻常的首饰,怕事发后会被活活打死,吓得赶紧赎回也不奇怪。至于那一锭金,指不定她从哪里偷来的。” 蔺承佑负手仰头想了想:“说得有点道理,光凭她偷了东西又还回去,的确证明不了什么。所以我和严司直又去对面的果子行打听近两月都有谁买过樱桃脯,店家说彩凤楼有头脸的娘子从不亲自出来采买,想吃什么只需让人送张条子出来,他们自会装裹好了送进楼。我和严司直让店家把往日的采买单拿出来,发现你上月曾买过一大包樱桃脯。” 姚黄吃吃轻笑:“奴家吃樱桃脯怎么了?这东西街衢巷陌到处都是,又不是只有青芝能吃。” “可是单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只买过那一回樱桃脯。” 姚黄气定神闲:“回世子的话,奴家虽不大喜欢吃甜食,但奴家处常有客人来访,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樱桃脯,奴家临时让人去买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还想得起来。” “不妨事。”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账册,“你想不起来,我们帮你想,你买樱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这一日赎回了你的步摇,从那日你们贺老板的账册来看,你那日称病在房,并未款待客人,我倒想问问,你那一大包樱桃脯是买给谁吃的?” 姚黄以手抵额思忖了片刻,忽然点点头道:“奴家想起来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为何突然想吃樱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钻,从前嫌弃的东西,指不定一下子馋得不得了,记得当日奴家买回来吃了一多半,连晚饭都没吃。” 滕玉意旁观到现在,早已是疑团满腹,姚黄油盐不进,想是吃定蔺承佑拿不出确凿的证据,而光凭蔺承佑查到的这几点,的确无法证实姚黄曾收买过青芝。 青芝已经死了,再这样不痛不痒地问下去,只会促使姚黄把自己的说辞修补得天衣无缝。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蔺承佑做惯了猫,为何今日会被老鼠唬住。 蔺承佑啧了一声:“亏我以为你感激青芝还簪之举特买了她爱吃的樱桃脯。照这么说,青芝不但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还赔了一锭金进去。她如果是痴儿,这么做倒也不奇怪,可是从我们查了这几日来看,青芝非但不痴,还是个极有成算之人。” 他顿了顿,打开条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们曾把楼中人挨个叫去问话,提到青芝时个个说辞不同,但有些说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虽然又懒又馋,但手脚麻利,凡是推托不得的活计,她能很快干完,从这一点看来,青芝并不痴傻。 “第二、她近来似乎阔绰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阔起来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东西去寄附铺,还经常买酒食来吃——但青芝并未结识新朋友,这钱来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说自己还有一个姐姐,因为当初被卖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这个姐姐的下落,平日总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乱的发鬓:“世子殿下,奴家常说青芝糊涂,这话还没冤枉她,青芝哪来的姐姐,有也只有一个死鬼妹妹。奴家当年从人牙子手中买下青芝时她才七岁,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是荥阳人,因阿爷获罪被罚入罪籍,底下只有一个妹妹,出事的时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蔺承佑:“她何止说自己有个亲姐姐,还说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乡,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荥阳与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这疯婢。”众人窃窃私语,“平日就有些颠三倒四的,这话更是疯得没边。世子殿下,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话作不得真的。” “可我还真就把她的疯话当了真。”蔺承佑谑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卖的时候八岁,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说谎,就得从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听了这话,姚黄表情起了微澜。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黄,原来蔺承佑在这等着,青芝无心中说过的一句话,蔺承佑竟顺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蔺承佑话锋一转:“先不说人牙子的事,说回葛巾娘子被毁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团有两个:那人如何潜进房中的?为何葛巾娘子听不出那人是谁? “前者好说,提前藏在床底下就可以了,后者却不通了,那人高声喝骂,葛巾娘子理应听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没听出来,这才是整桩事最不可思议之处。” 葛巾凄惶接话:“奴家虽未听出是谁,但内院门口每晚都有庙客把守,生人是闯不进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楼中人!” 见美道:“世子,老道听闻坊市间有那等善口技的异人,女子能假装男子说话,男子能假扮女子说话,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听不出来也不奇怪。”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 “所以彩凤楼谁最善作口技?” 众人面色大变,齐齐把目光落到姚黄身上。姚黄娘子不但善歌咏,还能学作猿鸣鸟叫,难得知情识趣,从不拿腔作势,学禽鸟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满座欢然。 葛巾娘子没来之前,本是姚黄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传遍长安,不出三年就能攒够钱财为自己赎身了。 姚黄含笑注视着蔺承佑:“世子的话叫人听不懂,奴家是会些粗浅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与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赏灯会,翌日才回城,随行之人不在少数,个个可作证,世子可找当晚的人问话,奴家不怕再查证一回。” “你不在楼里,青芝却在。她负责躲在床底下害人,你负责置身事外。那阵子楼内鬼祟作乱,人人谈之色变,青芝假扮成鬼魅抓伤葛巾,正可谓天衣无缝。你和她连戏词都设计好了,‘贱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这句戏词,连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黄,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为,葛巾怎会被蒙混过去?” 蔺承佑道:“自是因为青芝也会口技。” 众人一震,贺明生目瞪口呆:“世子,这怎么可能?如果青芝会口技,早该有人知道了,难不成你想说,姚黄临时教了青芝口技?” 姚黄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资,并非一味苦学可得,即便有天赋,学起来至少三年才有长进,奴家平日与青芝连话都未说过,此事从何说起。” 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凤楼所有人的籍贯都找来看了一回。青芝籍贯荥阳,却自称与越州人是同乡,我没发现彩凤楼有荥阳人,倒找到了一个籍贯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发卖,身契上写她有一个妹妹,可惜没等发卖,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厅内鸦雀无声,有几个与姚黄相熟的娘子,渐渐露出惶骇的眼神。 “此人的爷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乐工,善歌咏,工琵琶,擅长口技,会发异声,膝下一对女儿也承袭了爷娘的本领,小小年纪便能巧变音色。这对姓聂的乐工夫妇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乱案获罪,没多久死在狱中,小女儿病死,大女儿也被发卖,也就是如今的姚黄娘子。 “听到这是不是有点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发卖,不同之处就是一个籍贯荥阳,而一个籍贯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认自己有妹妹,却坚称自己有个姐姐,她听说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说自己与容氏是同乡。由此看来,青芝从未放弃过找寻姐姐的下落,平日攒下来的钱,也常用来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与自己的亲姐姐相认了,而这个人,正是姚黄。” 五道看看蔺承佑又看看姚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复生,也不会比这件事更让他们震惊。 滕玉意险些打翻盏里的蔗浆,本以为姚黄收买了青芝,原来二人竟是姐妹。姚黄貌美明丽,青芝却肤色粗黑,把两人放在一处,任谁也想不到姚黄是青芝的姐姐。 可如果仔细端详,会发现两人的眉眼确有些相像,只不过姚黄气度娴雅,另一个却行止粗鄙,若非刻意比对,实难发现二人有挂相之处。 贺明生和萼姬张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沃姬吞了口唾沫,率先打破沉默:“世子殿下,姚黄真是青芝的亲姐姐?” 蔺承佑唔了一声:“姚黄的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她本姓聂,小名阿芙,妹妹叫阿蕖。被卖的时候姚黄已经十岁了,青芝也满了八岁,对二人而言,儿时的记忆早已铭肌镂骨,籍贯忘不了,学过的口技更忘不了,所以哪怕姚黄娘子已是长安闻名遐迩的都知娘子,只要有机会,她还是会忍不住展露口技,想来一为怀念双亲,二怕自己忘了这门绝学。青芝虽然从未表露过这一点,但她幼时就能与姐姐齐作异声,即便这几年技艺生疏了,学一把中年妇人的嗓腔也不在话下。” 葛巾尖锥般叫了一声:“真是你?我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为何要这样害我!” 魏紫气得蛾眉倒竖,踉跄起身奔向姚黄:“我与你素日交好,你与青芝里应外合害了葛巾还不够,连我都不放过?你明知我丢了靺鞨宝不敢报官,到时候一定百口莫辩,你却故意让青芝偷了这东西来陷害我!” 姚黄面上虽维持镇定,脚步却下意识往后退,魏紫铁了心要抓住她逼问,厅里乱成了一锅粥。 贺明生跺了跺脚:“还不快拦住她们。” 沃姬和萼姬急急忙忙拥上去,严司直沉着脸一拍桌:“够了!” 衙役们应诺一声,拔刀冲入堂中,众人瞥见那雪光般的刃光,立时安静下来。 蔺承佑等闹得差不多了,举起手中的票据慢悠悠道:“估计青芝做梦也想不到,她苦寻多年的姐姐就在彩凤楼里,她偷东西去典当,用换来的银钱托人打探消息,起先她专挑不起眼的物件下手,几回下来无人察觉,于是她胆子越来越大,最后一回偷到了自己姐姐头上。票据上写她腊月二十七去当了步摇,上月初二就赎了回来,估计就是这几日,青芝无意中发现你是她姐姐。 “仵作验尸发现青芝身上有几处胎记,姐妹间要想确认身份并不算难事,相认之后青芝把步摇拿回来,而你破天荒买了自己不爱吃的樱桃脯给青芝,我猜青芝用来赎步摇的那锭金就是你给的,因为那根步摇是宁安伯的魏大公子单独为你打造的,长安仅此一根,一旦流落到坊间,很快就能知道原主人是谁,魏大公子与你正打得火热,就算你不追究,魏大公子也必定会严查,到那时候查到青芝头上,她势必逃不掉一顿重罚。 “你为了保住青芝,主动出金让她把东西赎回来,而她也肯听你这个姐姐的话,自那之后再也没偷过东西。” 姚黄柔声叹了口气:“奴家竟不知世子殿下如此会编故事,一会儿说奴家与青芝是姐妹,一会儿说奴家自己出资赎回步摇,可事实上我与青芝从未有过交往,彩凤楼人人都可作证。” 蔺承佑闻言一笑:“是,你和青芝相认之事没人知晓,是因为你们一直暗中来往。彩凤楼生意日隆,俨然有成为长安第一大妓馆之势,你们主家为了吸引更多宾客,决定从众都知中选出一位花魁,日子越来越近,葛巾却压过了你的风头,你日夜想着如何胜出,无奈一直想不出良策,认了青芝这个妹妹后你突然有了主意,让她扮成厉鬼害人,而你大张旗鼓同魏大公子去城南游玩,为了不让人怀疑到青芝头上,还让她变声装成中年妇人。 “因此我虽一早就看出葛巾的脸是被人划伤的,却始终都没怀疑过青芝。因为葛巾总不会连自己的贴身丫鬟都分辨不出,而正是葛巾的证词,让彩凤楼的人坚信是厉鬼所为。” 众道点头:“这也就说得通了,青芝为何肯跟别人联手害自己的都知娘子,原来那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亲姐姐。只要毁了葛巾娘子的容貌,再嫁祸于魏紫娘子,姐姐就会顺理成章做花魁,不消几年就能为姐妹两人赎身,青芝当然肯冒这个险。” “这件事做得天衣无缝,没人怀疑到你们姐妹头上。”蔺承佑踅过身,“相认之后你经常给青芝银钱,青芝因此手头渐阔,不久二怪作乱致使彩凤楼被封禁,你怕夜长梦多,依然让青芝把偷来的靺鞨宝扔到床底下,等到葛巾发现此物,自会怀疑魏紫。” 姚黄无奈苦笑:“世子殿下说到现在,竟是一件证据都无。说来说去,无非是说青芝是奴家的妹妹,但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奴家虽是越州人不假,妹妹却早在七年前就死了,凭空给奴家安上个妹妹,恕奴家不敢领受。” 蔺承佑乜她一眼:“你说的没错,青芝一死,此事死无对证,加之七年前的人牙子找起来不易,你自是有恃无恐。那日盘问完楼中众人,我和严司直得知青芝在樱桃脯底下偷藏首饰,就到附近的首饰铺查问。青芝此前从未去买过东西,但就在上月初七,也就是与你相认后不久,她突然到坊里的首饰铺打了一对金臂钏,十日后她把金臂钏取了回来,连同你给她的几样首饰,一并藏在樱桃脯下面,事后她经常拿出来把玩,还因此被抱珠撞见过,可惜青芝遇害之后,这对金臂钏也不见踪影了。” 姚黄先还神色紧张,听到最后一句眉心蓦然松开。 葛巾和魏紫看得心头火起,忿忿道:“世子殿下,这几日人人困在楼中,姚黄也不例外,如果真是她拿走的,臂钏必定还在楼中,只要找出这东西,不怕她不认罪。” 蔺承佑惆怅摇头:“说是封禁,其实厨司的伙计日日出去采买,只需把东西悄悄扔到篚筐里,带出楼并不难,我估计这对臂钏已经落到某个市井之徒手中了,而且据首饰铺留下的记录,那对臂钏并未雕镂特殊样式,长安人口繁多,想找出一对平平无奇的金臂钏又谈何容易。” 五道嚷起来:“听说臂钏不比旁的首饰,窄了不合适,粗了会从臂上滑落下来,所以首饰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定制臂钏的时候必须同时附上尺寸,青芝既是定做臂钏,自然也不例外,我看楼里几位都知身材各异,或丰腴、或纤巧,手臂粗细想必也不同,青芝究竟是给谁定做的,一查就知道了。” 萼姬和沃姬哭笑不得:“道长说笑了,臂钏虽有尺寸之说,但可调高调低,而且娘子们的胖瘦并非恒数,就算与某个人胳膊尺寸相符,也没法咬定就是给那人做的。” 姚黄用帕子轻摁嘴角,面色越发安然。 滕玉意观赏着姚黄的神色,端坐这一阵,她四肢又开始发热,好在练过一趟剑术,怪力还不至于到处乱窜。奇怪出事至今,绝圣和弃智始终没露过面,难道还在小佛堂底下打扫?蔺承佑罚起自己师弟来可真不手软。 一腔火气无处发泄,临时跑出去练剑又不合适,既然这个姚黄齿牙锋利,何不拿她出出火? 滕玉意笑眯眯开了腔:“两位大娘说得不错,金臂钏几乎人人都有,如果样式普通,丢了之后光凭外表很难认出来,不过青芝以前经常偷别人的首饰,轮到自己做首饰了,我想她一定会防着这一点。“ 姚黄怔了怔,霍然把目光挪向滕玉意,也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面色大变。 滕玉意盯着姚黄,唇角弯起个愉悦的弧度:“如果我是她,一定会在臂钏内侧留下特殊的印记,如此一来,哪怕东西被人偷走或是不慎丢失,也能马上找回来。世子殿下,你都查到那家首饰铺了,想必早就知道青芝留下的印记是什么吧。” 这番话说出来,蔺承佑笑了一下,滕玉意心里一哼,他果然早就知道了,迟迟不肯说,无非是还没玩够猫逗老鼠的把戏。 蔺承佑丝毫不奇怪滕玉意能猜出来:“一只臂钏内侧刻了‘聂阿芙’,另一只臂钏里刻了‘聂阿蕖’,姚黄娘子,刚才你怎么说的? ‘身契上写得明明白白’。谁叫聂阿芙?你该不会连自己的本名都不认吧?” 厅里宛如投入一块巨石,一下子掀起惊涛骇浪,诸人讶然低呼,无数道目光凌乱地射向姚黄,萼姬和沃姬骇然道:“姚黄?竟真是你?” 姚黄死死咬住了下唇,面色变得跟灰布一样难看。 蔺承佑负手踱步:“你事事都料到了,唯独没料到青芝会背着你打下这对金臂钏,事后你虽在她房中搜到了此物,但因为急于清理罪证没仔细察看臂钏内的刻字。 “我想青芝之所以做这样一对臂钏,是为了纪念你们姐妹重逢,她是个不肯忘本的人,从她执意说自己是越州人就能看出来。她盼着你能给二人赎身,所以样样都照着你说的做,你让她毁葛巾的容,她就毁葛巾的容,你让她嫁祸魏紫,她就嫁祸魏紫。你觉得她无用了,约她去后院的井旁叙话,她也不疑有他,哪怕被你推入井中也不敢大声呼救。正因如此,明明事发时我们就在不远处的小佛堂,却没能听到半点动静。” “不!”姚黄猛地抬头, “阿蕖不是我害的,我跟她失散了七年,好不容易才相认,又怎舍得害她。” 见天等人嚷道:“好哇,你总算肯承认她是你的妹妹了!” “花朵一样的人儿,手段竟这般毒辣,害了两位娘子还不够,连自己亲妹妹也下得了手。” 姚黄颓然跌坐到地上,眼泪一瞬涌了出来:“不不不,不,阿蕖不是我害的。” 她仓皇抬起头,膝行朝蔺承佑脚边爬过去:“世子殿下,事到如今我没什么好瞒的了,你说的都没错,那些事是我做的,法子就像你说的那样,先害葛巾毁容,再趁机嫁祸魏紫。我早就想脱离这樊笼,与阿蕖相认后更是日夜想着替二人赎身,花魁与寻常都知娘子不同,一年攒下的打赏不可胜数,要想逃出苦海,这是最快的法子,凡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就没有不想做花魁的。可一旦错过了这一回,下一回就是三年后了,三年后我已是二十出头,待到莺老花残之际,就更没指望胜出了。” 蔺承佑长长哦了声:“原来一个人的志向要靠害人来实现,你毁坏葛巾容貌时可曾想过会毁了她一生?栽赃魏紫时可想过她跟你身世一样可怜?你手段如此狠毒,却口口声声说自己有苦衷,自己不觉得可笑么。” 葛巾捂住嘴,恨声啜泣起来,颊上的疤痕被泪水淋湿,益发显得殷红可怖。 姚黄目光慌乱并不敢直视葛巾,只惶然伏下身子,一个劲地冲葛巾和魏紫磕头:“姚黄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我诡辩,自从铸成了大错,我日夜悬心无一夕好眠,如今我非但未能如愿,连好不容易认回来的亲妹妹也没了——” 她咬了咬牙:“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甘愿伏法赎罪,欠两位娘子的,唯有来世做牛做马来还报了。” 旋即冲蔺承佑磕头道:“方才我并非不肯认罪,而是知道一旦认了,就没人替阿蕖报仇了。那日阿蕖一出事,我就知道她是被人所害,这么多年的苦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盼到姐妹重逢,她怎会突然自寻短见?但那日世子和严司直都说阿蕖是自尽,我既无法言明我与她的关系,也无法把证据拿出来,可是世子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痛苦地呜咽起来:“阿蕖绝不是我害的……” 蔺承佑皱眉思量,姚黄害人不假,但青芝的死的确还有许多可疑之处,乍一看样样都是姚黄所为,细想却觉得不对劲。到底是哪儿不对劲呢? 姚黄只当蔺承佑松动了,忙又伏低身子凄惶道:“阿蕖死得不明不白,害她的人一定还在楼中,世子殿下,你智珠在握,只有你能查出凶手是谁。” 蔺承佑道:“抬起头说话。” 姚黄惊喜地扬起头来,忽见面前橘光一耀,蔺承佑指间弹出一颗瑟瑟珠,对准她的眼珠射过去。 旁边的人看得真切,不由低叫一声,这一招出其不意,除非有身手绝不可能躲开,这下糟糕了,姚黄的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滕玉意暗吃一惊,姚黄已经松口了,全招是早晚的事,厅里还有大理寺的同僚,蔺承佑为何要射瞎罪犯的眼睛? 姚黄表情刹那间扭作一团,然而身子仿佛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能动。 那颗瑟瑟珠去如流星,须臾就到了姚黄的眼睫前,眼看就要射中了,五道倏地从座位上跳起来,孰料珠子往回一弹,竟又缩回了蔺承佑的袖中。 姚黄身子筛糠般发抖,烂泥一样委顿到地上:“世子殿下,我的话句句属实,你为何不肯相信我?” “我信,我为什么不信。”蔺承佑走到姚黄面前蹲下,“如果害青芝的另有其人,那人得知你是青芝的亲姐姐,迟早也会对付你,目下我和严司直都在,那人不敢轻举妄动,你想活命的话,就尽快把知道的全说出来。” 姚黄睫毛尖端还挂着泪水,脸上却飞快地露出惊喜的笑容:“好,那我就长话短说。我虽常给阿蕖银钱,但因为怕惹人怀疑从未给过她首饰,如果不是今日听抱珠说起,我也不知道阿蕖私下藏了东西,而且她死前我从未去过她房间,那些东西绝不是我拿走的——” 她话音未落,眸底忽然染上一层诡异的靛蓝色,蔺承佑面色一变,急忙抬手封住她的大穴,又飞快从袖中抖出一粒药丸,卡住她下颌塞入她口中。 可是那东西诡异莫名,哪怕蔺承佑出手如电,终究晚了一步,姚黄抽搐着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动了。 37、第 37 章 堂内出奇静默, 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不知谁惨叫一声,立即引发无数惊叫声。 “啊啊啊啊啊,死人了。” “救命, 快逃啊!” 伶人和娘子们你推我挤, 无头苍蝇般往外逃, 混乱中只听刷地一声响,衙吏们拔刀拦在门口。 蔺承佑厉声喝道:“再敢妄动, 按滋乱生事论处。不怕受杖刑的话, 迈出去一步试试!” 大伙浑身一个激灵,瑟瑟缩回了脚步。 严司直快步奔到蔺承佑身边察看姚黄,探手到鼻下和颈部一摸,已是脉息全无,不由愤愤道:“好毒的手段。” 蔺承佑脸色好不到哪去:“看着像腐心草,来不及救了。” 他眼底的寒意令人胆寒,边说边抬头看向众人, 目光从左到右一一扫过,俨然要把每个人的表情都烙入眼中。 “所有人留在原地, 未经搜身不得妄动。” 大理寺很快来了人,因彩凤楼大多是女子,这回除了衙里惯用的仵作,另来了两个专给女子搜身的仵作大娘,把堂里的人挨个叫进去搜查,竟是一无所获。 轮到滕玉意时, 滕玉意主动将腰带里的机括交上去,依她看,行凶之人就在堂里, 要想尽快找出凶手,就该全力配合搜查。 仵作大娘看见机括吓了一跳,一面看住滕玉意,一面叫另一位大娘赶忙拿着东西去回禀蔺承佑。 滕玉意问心无愧,静等大理寺放人。 蔺承佑和严司直看过之后,果然让仵作大娘把滕玉意放了。 滕玉意从容接过机括,这里头虽然藏着暗器和毒-药,但毒性并不致命,蔺承佑虽喜欢与她作对,但一点也不蠢,各类毒-药他分得清,轻重缓急也该心里有数。真正的凶手尚未现形,他再无聊也不会在这个当口刁难人。 但里头总归藏了不少毒-药,她隐约担心蔺承佑会顺手将其没收,然而打开机括一看,竟样样都齐全。 她纳闷起来,这些暗器做得极为刁钻阴损,上回蔺承佑就曾吃过一次亏,她早猜到他正是看了这堆东西才认定她不是好人,但她只求遇到危险时能自保,哪顾得上那么多。 今晚他只察看暗器却没收她的药粉,真够稀奇的。该不会是忙着排查凶手,一时腾不出手吧。 那边仵作验尸后发现,姚黄正是中毒而亡,毒针就插在尸首后背,恰是蔺承佑说的“腐心草“。 此药数十年前自大食国传来,从投毒到毒发需大半个时辰,一旦发作起来,受害人眸底染上靛蓝色,顷刻间就窒息而亡,因毒性酷烈,而且无药可解,一度被列为禁-药,几经搜查封禁,如今坊闾间已经不大常见了。 严司直听完仵作回报,愕然转脸看着蔺承佑:“大半个时辰?凶手岂不是早在姚黄招认前就已经下手了?那时候葛巾在魏紫房中行刺被抓,正是彩凤楼最乱的当口,照这么看,楼中人人都有嫌疑。” 蔺承佑俯身看着那根毒针:“腐心草有麻痹体肤之效,这针又细如发丝,钉在皮肤上不痛不痒的,所以姚黄到死都没发现自己身上有异样。凶手比我们先知道姚黄与青芝的关系,没准早就动了杀念,恰好赶上今晚葛巾与魏紫闹将出来,趁乱下手更不引人注意。” 说罢抬头打量众人,凶手比他想得还要谨慎果断,想不到小小一座彩凤楼,竟藏着这样的人才。 这时衙役回来禀告:“每个人的房中都搜查过了,既没有发现腐心草,也没找到相关的行凶物件。” 蔺承佑道:“毒针锋锐异常,凶手不可能将其单独收入袖中,我猜外头有装裹之物,从红香苑走到前楼,沿路都是假山和花草,东西极有可能被丢弃在路上,你们再到我说的这些地方好好找一找。” 严司直一贯温和细心,待蔺承佑说完,殷切叮嘱众衙役:“那东西有剧毒,且无药可解,你们搜的时候万万要当心。” 这一找就找到了天亮,衙役们把将每个角落都搜遍了,仍未找到可疑之物, 堂中人已经搜身完毕,该盘问的也都盘问完了,蔺承佑便将前楼交给严司直,自己到后头查找。 衙役们找到后头的花园时,恰逢绝圣和弃智从小佛堂的香案下爬出来,阵眼里积满灰尘,两人在底下打扫一整晚,出来时已变成了灰人。 衙役们冷不丁看见两个灰扑扑的胖东西从地底下冒出来,都吓了一跳,待看清是两个小孩儿,二话不说将他们当作小贼抓了起来。 绝圣和弃智整晚待在阵眼里,并不知前楼发生了何事,只梗着脖子挣扎道:“各位壮士,你们抓错人了,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青云观的道士。” 几个衙役本是临时被叫来办差,对彩凤楼近日来的事并不太清楚:“嗬,竟还敢冒充青云观的道长?” 推搡间到了红香苑附近,绝圣抬头看见蔺承佑,忙高声唤道:“师兄!快救救我们。” 蔺承佑半蹲在一株牡丹花丛前,手握长剑不知在扒拉什么,倒是身边两位官员认出是绝圣和弃智,忙道:“误会,误会。这两位是蔺评事的师弟,快把他们给放了。” 绝圣和弃智一溜烟跑到蔺承佑,惊讶张望四周。 “师兄,出了什么事,怎么来了这么多人?” 蔺承佑自顾自用剑鞘拨动泥土,弃智定睛看去,居然是个蚯蚓洞。 两人开始撸袖子:“师兄,你在找东西么?我们也帮忙。” 蔺承佑举剑挡开他们的胳膊:“别乱碰。这些草芥上都是露珠,万一腐心草的毒粉化入水中,稍一碰就会沾到手上的口子里,凭这东西的毒性,够你们受的了。” 官员把绝圣弃智拉到一边:“两位道长且稍待,昨晚彩凤楼又出了人命,蔺评事正在查找证物。” “人命?谁出事了?” “那个叫姚黄的都知娘子。” 两人倒抽了一口气,众衙役回来复命:“世子,姚黄和魏紫的房里都搜过了,没找见藏针之物。” 蔺承佑唔了一声,起身走到附近的小水池旁,将袍角掖入腰间玉带,一脚踏入了池中。 池水碧幽幽地荡漾开来,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 官员紧张得大气不敢出,这位成王世子去岁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了明经和制举,经皇上钦点到大理寺任职,虽说只是最低阶的评事 ,但谁也不敢把他当作低等官员来使唤。 如他们所料,蔺承佑上任后不改顽劣的脾性,历来新任的职官无不黾勉从事,蔺承佑却常常连人影都见不到,而且就算回衙寺里待着,也不肯老老实实办差,不是在东堂廊庑下躺着,就是歪在树上睡觉。 每逢寺卿问起,蔺承佑就说自己在背读法典,还说押司里太吵闹,唯在树上时才记得牢。 不过这小郎君虽吊儿郎当的,只要出了什么奇案诡案,必定一改常态,白日兴致高昂地调案搜查,晚间也住在大理寺,短短一年过去,竟破了好几桩奇案。 “蔺评事,水里不比岸上,当心被毒针扎到。”官员胆战心惊招呼,扭头冲衙役们道,“水池底下定有沟渠,快去找匠人把池子里的水都放了。” “不能放。”蔺承佑接过岸上递来的小兜网,开始一寸一寸打捞,“那毒针细如发丝,水波一荡就会四处漂浮,假如把池中的水全抽到沟渠里,毒针说不定会顺着水流冲走,到时候痕迹皆无,岂不是正好称凶手的意?” 官员面有惭色,作势撩起官袍:“在下思虑不周。这池子说小不小,说大不大,蔺评事,你一个人找要找到何时去,吾等这就下水帮忙。” 蔺承佑却拦道:“你们没有抵御腐心草的修为,顷刻间就可毙命,还是让我那两个师弟帮着打捞吧,再给他们找两个网兜就行了。” 绝圣和弃智忙不迭下了水,池子似乎许久没打理过了,水面上飘满了残花落叶,被三人用兜网一搅合,浓浓的怪腥气便弥漫开来。 绝圣和弃智悄悄捏住鼻子,师兄禀性爱洁,只会比他们更犯恶心。 蔺承佑果然仰头吁了口气:“好家伙,再闻下去我三日不用吃饭了。” 一面说,一面把雪白襌衣的袖子撕下来一块,前头勒在鼻子下面,后头打了个结。 岸上官员嘴角一抽,想笑又不敢笑,蔺承佑素来倜傥不羁,比这更荒唐的举动都做过,起初他们也曾大惊小怪,后面就慢慢习惯了。 三人把水池子仔仔细细捞了一遍,奇怪未能找到疑似之物。 蔺承佑望着微漾的池水,脸上头一回出现茫然的表情,据腐心草的药性来看,姚黄是在葛巾与魏紫纠缠的那阵子中的毒,当时彩凤楼的伶人们全在魏紫房外看热闹,姚黄也不例外。 凶手混迹其中,趁人多下了手。 事后所有人都被勒令到前楼集合,凶手为了不引人怀疑,定会在途中丢掉装毒针的器具,紧接着楼里人被困在前楼,凶手脱不开身自然无法回去处理那东西,可为何翻遍园子,还是没找到可疑之物。 衙役们都有些丧气:“那人该不会是徒手拿着毒针吧。” “但这样也太冒险了,腐心草之毒无药可解,凶手不怕伤到别人,就不怕把自己给毒死?” 两位官员却道:“蔺评事,找了这半夜,连蚁穴都没落下,那东西如果真在此处早该找到了。想来无非是竹筒、香囊之类,就算找到了也没法辨别凶手是谁,何必徒费力气,不如就算了。” 蔺承佑把鼻下的布料扯下来,一脚跨上岸。 随后脱下靴把里头的水一倒,确认没有细针之类的物事,再把靴子穿回脚上。 “怎能就这么算了?假如青芝和姚黄是同一个人杀的,藏针器是凶手留下的唯一线索,如果连这条线索都大意放过,就别想把此人揪出来了。” 衙役们忙道:“那属下再在附近好好找一找。” 蔺承佑望着水池出了阵神,忽而一笑:“不过刘评事说得对,那东西如果真被丢在途中,早该找到了。不必在此处白费力气了,我们还漏了最重要的一处。” 大伙错愕地环顾四周:“何处?” 一行人回到前楼,严司直急忙迎出来:“找到了吗?” “没找到。”蔺承佑快步迈入堂中,“所以我又回来了。” 严司直一惊:“那东西飞了不成?” “飞不了。”蔺承佑径直朝伶人们走去。 贺明生和萼姬等人满脸错愕,蔺承佑襕袍下摆和衣袖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 滕玉意暗想,蔺承佑果然连水里都找过了,只是她没料到的是,他为了查案竟会不嫌脏污亲自下水。 那为何不继续找?这可是重要的证物。换作是她,掘地三尺也要把东西找出来。突然一转念,等一等,该不会是—— 如果真是这样,凶手的胆子也太大了。 蔺承佑绕着伶人踱了一圈,忽然声调一扬:“搜。” 衙役们应道:“是。” 众人慌乱起来,方才已经搜过身了,别说衣冠鞋履,连发髻都未落下,想来并不藏在身上,为何又要搜一回。 很快有衙役道:“蔺评事!找到了!就塞在桌案下。” 那人半蹲在一张长几下,歪着脖子往上看。厅里摆放着七八张这样的茶几,夜间宴饮时,客人们既可围桌用膳,也可分桌而坐。 蔺承佑和严司直到近前蹲下来看了看,很快用剑柄把那东西挑落下来。 众人惊讶低呼,是一个小小香囊。 蔺承佑讽笑道:“果真藏在堂里。” 隔着缎面一摸,里头估计藏了数十根细针,想来埋了厚密的布堆,只需将毒针的针尖朝下扎入其中,那么哪怕贴身携带,也不必担心扎到自己了。 “凶手简直不将大理寺放在眼中。”严司直面色隐隐发黑,“众目睽睽之下,究竟是怎么藏的……我想起来了,厅里乱过两回,一次是魏紫娘子逼问姚黄娘子,堂中人忙着拉架乱成一团。另一回是姚黄娘子突然毒发身亡,伶人们一股脑往外涌……会不会就是那时候?” 蔺承佑冷眼往人堆里一瞥,人人都是一副惶骇无措的模样。不过这不奇怪,此人算无遗策,断不可能在这时露出马脚。 他只奇怪一点,沿途有无数黑暗的角落可抛舍此物,凶手偏要在大伙的眼皮子底下把东西藏到条案下。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胆大包天,还是自负到了极点。 要不是他突然杀回来,东西迟早又会回到那人身上,横竖所有人都搜过身了,任谁也想不到再搜一遍,只要解了禁足,那人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东西带走。 蔺承佑闻了闻香囊,半丝香气也无,缎面五彩绚烂,花瓣由彩色银线织就,料子是常见的织锦,绣面却瑰丽工巧。 如此考究精细,显然是女子之物。 他在心中冷飕飕地想:机关算尽又如何,东西既叫我找着了,后面的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 姚黄的尸首很快被送往大理寺去了,彩凤楼也被蔺承佑带人翻了个底朝天,可惜凶手异常狡猾,折腾了一上午,仍是毫无头绪。 眼看过了晌午,蔺承佑和严司直打算带着香囊去布料行和绣坊找找线索,绝圣弃智别无去处,忙也跟着出来,哪知出楼的时候,绝圣的肚子发出“咕噜噜”的震天响动。 两人揉了揉肚皮,从昨天半夜到今日晌午,他们连块胡饼都未吃,怕被师兄骂,也不敢张罗吃的,捱到现在早就饿得头晕眼花了。 这举动颇不雅,换作平日蔺承佑定会狠敲师弟爆栗,好在他大概是忙着听严司直说话,连头都未回。 绝圣和弃智边走边偷偷打量路旁的胡饼铺,师兄怕是也饿了,时辰不早了,赶快买几份胡饼充饥才是正经。 孰料蔺承佑说好了要去布料行,临时又拐到上回那家胡肆去了,坐下后又叫那位叫诃墨的胡人出来,请他亲自做了几份饆饠。 绝圣弃智险些当场落泪,师兄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疼爱他们的。 很快饼和汤都上了桌,严司直被弃智热情地塞了一份饆饠在手里,道了一声谢,却没胃口开吃:“腐心草虽是禁药,但只禁了明面,暗中仍有大食、回鹘等地的胡人冒险高价贩卖此毒,范围遍及关陇、河中、江淮诸道,线索何其繁杂,彩凤楼的客人来自天南海北,想通过这一点找到凶手,简直难如登天。” 蔺承佑看着绝圣弃智道:“吃够了没?把东西拿回彩凤楼去吃,我和严司直还有事要商议。” 绝圣和弃智高高兴兴道:“师兄,严司直,你们慢吃。” 两人把饆饠抱在怀里,一溜烟跑了。 蔺承佑净了把手面,把巾栉扔到一旁:“严司直不觉得奇怪么,凶手既是个谨慎人,为何偏偏在我和五道借住在彩凤楼的时候下手。第一回杀青芝虽说伪装成自杀的情状,但也极容易露出马脚,那人就确定自己不会露出破绽?何不等我们离开彩凤楼再说?到那时候贺明生等人不会多想,只当青芝自寻短见,送出去一埋了事。” 严司直酒盅举到一半又放下:“我也奇怪此事。先前我们查到那对金臂钏时,都认为是姚黄害死了自己的亲妹妹。姐妹间因为利益瓜葛起了冲突,姚黄怕青芝把二人的勾当公然抖露出来,所以急于杀死青芝,但从姚黄临终前说的那番话来看,青芝又不像她害死的……” “别的且不论,姚黄不会武功是事实。”蔺承佑从袖子里弹出一粒瑟瑟珠捏在指尖。 严司直忙道:“世子当时是想试探姚黄会不会武功?” 蔺承佑笑了笑:“一试就知道了。人就算再不怕死,也会本能地护住自己的眼珠,可我用它弹杀姚黄眼珠的时候,她连最起码的自保之举都无。严司直,你还记得青芝外裳上的那几个洞眼么?” “自然记得,正是因为发现了这几个洞眼,你怀疑青芝并非自杀,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种诡术。” “没错,把青芝像提线木偶一般牵引到井里去,再伪装出自尽的假象,针眼位置隐秘,被水打湿后很难看出端倪,要不是我唯恐青芝的死与尸邪有关,也想不到仔细察看尸首的胸腹处,只要看得稍粗陋些,这些洞眼也就被我漏过了,此事先不提,实施这诡术先需知道青芝的生辰八字,并且有一定的内力修为,可我用瑟瑟珠试过了,姚黄显然没那个本事。” “凶手究竟是何人?”严司直慨然叹道,“能设计到这一步,可见并非临时起意,如此有城府之人,怎么也该等到你们走了之后再动手。” 蔺承佑凝视着酒盏里的琥珀色琼浆: “我猜对凶手来说,青芝已经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凶手唯恐夜长梦多,所以连几日都等不了。” “这……”严司直目露惑色,“青芝不过是个粗使丫鬟,手中并无几个银钱,图财不会找她;图色的话,她死后衣裳完备,身体也未受过侵害。难道说凶手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落在青芝手里,可究竟有什么要命的把柄,能让凶手连杀两人。” 蔺承佑用牙箸沾了酒水在桌上画了几笔:“其实事发至今,有好几件事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青芝此人,外表憨傻,实则冥顽冷酷,哪怕亲手毁了葛巾的容貌她也照旧吃喝,但她前几日突然开始发梦魇,我猜她要么被人投了惑乱心智的毒药,要么是内心不安,可是从仵作验尸来看,青芝死前头几日并无服毒的迹象。这就奇怪了,一个堪称顽石之人,为何会突然害怕到发梦魇。” 严司直沉吟:“青芝是不是察觉凶手动了杀念才如此害怕,她为何不把此事告诉姚黄?早些告诉姚黄的话,姚黄也不至于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谁了。” “所以这是第一个不通之处。”蔺承佑在桌上又比划两笔,“ 再则,姚黄临终前说青芝那些首饰不是自己送的,而最近楼里又没丢过珠玉物件,那么青芝这些宝贝极有可能是凶手给的,青芝捏住了某人的把柄,并以此来敲诈,对方先用钱财笼络,继而痛下杀手,如果真是如此,青芝的死不奇怪,但为何凶手昨晚才杀姚黄?此前不知道姚黄与青芝的真实关系么。” 严司直用手指轻敲额角:“依我看凶手不知道,要是早就知道,以此人的手段,那晚就会将二人一齐除去,又何必再次冒险?昨夜险象环生,凶手好几次差点露出马脚,明知不是动手的好时机,杀人只能是临时起意。” 蔺承佑唔了一声:“所以这就是我说的第二个不通之处。纵算青芝冷心冷肺,从她执意找寻亲姐姐来看,起码她对姐姐是真情实意的,她不肯在凶手面前透露自己与姚黄的关系还好说,为何在姚黄面前也有所隐瞒?正因为她两头都瞒着,事后姚黄才颇受掣肘。” 严司直思索一番,无奈毫无头绪,末了苦笑道:“是不是还有第三个不通之处?” 蔺承佑从袖中取出香囊,抽开系绳看了看,毒针已经被装裹在木盒里带往大理寺了,囊内空空如也。 他把玩着香囊:“第三条么,就是这香囊了。昨晚凶手冒着风险将毒针带回大堂,是出于自负,还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严司直想了想,伸手接过香囊,沿着那花纹脉络般的银线摩挲一番,忽然眸光一盛:“去年我曾查办过西市的一桩无头案,被害者是个屠夫,死后手里紧攥着一块撕裂的帕角,任谁都扯不下来。我猜那帕子有古怪,就带着残余的帕角去附近的绣坊寻访,结果你猜如何,我们靠帕子上的绣活找到了凶手。承佑,你看这香囊,花色别出机杼,针脚也巧夺天工,以此着手调查,兴许能查到什么。凶手是不是也担心这个,所以冒险将香囊藏在条案下,想趁没人注意时,再悄悄将香囊带走。” 蔺承佑闻言一笑 :“我也这么想,但香囊归香囊,里头藏的可是毒针,凶手不肯将其丢弃,原因或许就像严司直说的那样,怕我们顺着香囊查出什么,但别忘了还有一种可能,腐心草之毒无药可救,凶手好不容易弄来了毒药,又把毒针做得细如发丝,用它杀人可谓不露痕迹。此人真正舍不得的,会不会是里头的毒针?” 严司直面色骤然一变:“你是说——凶手还会用这毒针害人?” 蔺承佑没答话,从腰间解下玉牌递给严司直:“我现在不能离开平康坊,只能请严司直尽快替我进宫一趟,宫里的织染署有位年长的内作使绫匠,名叫妥娘,此妪三十年前就在宫里当职了,能识尽天下针黹绣工,只要把东西交到她面前,就没有她说不出来历的。我看这香囊上的针脚有些古怪,一家家绣坊问起来太麻烦,不如先拿进宫里给妥娘瞧一瞧,至少她能一眼就看出是何地的绣活。” “好。”严司直犹豫片刻接过玉牌,“我马上就进宫,世子是要回彩凤楼么?” 蔺承佑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天象不对,我猜尸邪今晚就要有动静了,我得回去守株待兔,严司直如果查到了什么,天黑前只管来找我,天黑后若是看到彩凤楼掩户闭扃,你就带人早些离去,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严司直愣了愣,长叹一声:“差点忘了,这彩凤楼既有奸恶之徒,又有邪魔鬼怪,不过细论起来,我竟不知人与妖,究竟谁更恶一些。好,就依世子所言,严某早去早回,你自己务必当心。” *** 滕玉意在后苑学第二招剑术,比起第一回,这回上手快多了,练完后通身舒畅,有种豁目爽心之感。 滕玉意擦了把汗凝视手里的小涯剑:“程伯,你说怪不怪,招式明明已经到位了,为何每回练到最后,总有种淤滞不畅的感觉。 程伯若有所思:“老奴正想与小姐说此事——” 东明观的几位道士联袂而来:“嘿嘿,王公子,你自昨晚起便怪汗频出,是不是跟那碗火玉灵根汤有关?” 滕玉意将剑收入鞘中笑道:“叫诸位上人看出来了,这汤妙处无穷,怎奈太难克化。” “贫道瞧程伯教你的这剑法就不错,就是太慢。” “慢?” 见天笑嘻嘻道:“贫道算是看明白了,王公子现今的境况,好比匠人栽花,本该掘得够深,却只将根茎埋入浅层中,纵使花叶繁茂又如何,经脉一日不通,就一日不能从泥土中汲取养分。为今之计只能把土掘得更深些、根埋得更牢些,否则这汤对你无益处,但照你这个练法,哪怕日夜不休地练,也要十来日的工夫才能打通大脉。” 滕玉意想了想,五道所言虽未全中,但也去之不远。 她用剑柄轻轻敲着掌心,缓缓踱起步来: “十来日就十来日。学武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既决定好好习武,就做好了常年习练的准备。” 见天摇摇头:“王公子既不懂武功,也不通道术,难怪把事情想得如此轻巧,这‘慢慢来’的练法只适用于别的修习内力之法,换成道家的灵草却行不通喽。” 滕玉意脸上笑意一凝。 见乐近前一步,笑眯眯道:“诸事讲究机缘,道家的灵草也一样,这东西不肯屈就,往往数日便要在体内安家,若成了,便是‘善贷而成’,若不成,便是‘道竽非道’。总而言之,要受用这七八年的功力,势必要付出一番代价。贫道虽不知火玉灵根限定的日数是几日,但它决不会给你机会慢慢克化。” 滕玉意额角一跳,照这么说,慢慢练是不成了? “超过时限又如何?” “后果怕是很严重呐。”见乐负手长叹,“昨晚我们因为喝了火玉灵根汤,特将包袱里的《药经》翻出来查过,每种灵草药性不同,时限从三日到七日不等,若是不能在期限内克化,轻则犯头风,重则变聋或是变傻。不过公子不必如此担忧,《药经》上没写到火玉灵根,或许这东西的克化时限要长些。” 滕玉意手指微蜷,昨晚她也瞄过蔺承佑的那本小册子,克化不动只会长热疮,五道这所谓的“变聋变傻”她一个字都不信,但他们的话也有一定道理,这种灵草药性霸道,可能真没时间让她慢慢克化。 看来不想长热疮的话,只能尽快换道家的剑法来练了,但她并非道家中人,如何才能学到货真价实的剑法。 她看了看五道,心念一动,换了一副和悦的神色,谦虚道:“在下听明白了,既是道家的灵草,自然要用道家的招式来克化,诸位上人道法高妙,不知可愿意指点迷津。” “这个嘛……”见天装模作样捋了捋须。 滕玉意和程伯飞快对了个眼色,五道一贯贪财浑吝,看这架势,他们分明有法子,故意做出吞吞吐吐的样子,怕是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忽听绝圣和弃智远远喊道:“王公子,程伯,霍大哥,原来你们在园子里。” 弃智怀中抱着一样东西,那东西用帉帨包裹着,看着鼓鼓囊囊的,大约是胡饼之类的物事,人还没到,香味先随风飘了过来。 五道一哄而上:“可算回来了!查到凶手是谁了吗?噫,什么东西这么香,哇,饆饠!” 滕玉意趁机道:“几位道长是不是还没用午食呀?” 五道一说起这个就来火:“从昨夜到今日晌午,彩凤楼就没消停,听说光是厨司,世子就带人搜了好几轮,如今东西都翻乱了,厨娘们正忙着归置东西,方才贺明生说了,最快也要傍晚才有吃食。” 滕玉意点头:“正好霍丘要出去替我买东西,让他顺便再捎带买些荤食吧,此处还算僻静,诸位上人不如到那边凉亭坐坐。霍丘,你走之前去我房里取几瓶罗浮春来。” 过片刻霍丘取了酒和鹿酢之类的小食来,一行人便坐在凉亭里且酌且聊。 见天远远眺望着南泽和红香苑的方向,晌午日头正好,园中春意方盛,然而两处厢房都冷冷清清,竟无一个小娘子出来闲逛。 “经过昨晚这一出,怕是没人敢出来乱跑喽。先前青芝死的时候,大伙还能自欺欺人,但昨晚姚黄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杀死的,只要想到身边蛰伏着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凶徒,任谁都会栗栗自危吧。” 滕玉意问绝圣和弃智:“那枚香囊的绣工和布料不凡,去附近的布料行应该能打听到些什么。怎么样,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绝圣头摇得像拨浪鼓:“师兄没等我们坐下就把我们轰走了。” 见天乜斜绝圣一眼:“楼里人多眼杂,许是怕你们不小心说漏了什么。说起那枚香囊,凶手怕不是个疯子,丢在路上不好么,居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东西,只怪那时候大伙的心神全在葛巾和姚黄娘子身上,满满一屋子的人,竟无一人察觉凶手的举动。” “说不定是凶手的心爱之物,没准是哪位相好的郎君送的,故而舍不得丢。” 见喜做出个牙酸的表情:“乐乐,你都一大把岁数了,怎么脑子里还是这些痴儿騃女的事。凶手就不能是怕香囊上的针脚和丝线出卖自己吗?” 滕玉意笑了出来。 见喜和见乐齐刷刷把目光投向滕玉意:“王公子若是有别的高见,不妨说来听听,一枚小小的香囊,老道就不信王公子还能说出别的花样来。” 滕玉意搁下酒盏:“假如在下说不出别的花样,我房中的二十瓶罗浮春全赔给五位上人如何?可如果在下说得有理,五位上人得答应在下的一个要求。” 五道高兴得搓起了手,罗浮春可是江南名酝,滕府带来的这几瓶,更是酒中极品,适才喝了这几口,已经欲罢不能,若能放怀痛饮,一定会快活得神仙也不及。 打赌就打赌。 “好!就依王公子所言。” 滕玉意正色道:“早上找出那枚香囊时诸位道长都看得明白,那里头藏了数十枚毒针,虽说我不知道姚黄娘子中的是什么毒药,但从她被暗算到毒发都一无所知来看,那些毒针必定经过一番悉心设计,凶手宁愿冒着被识破的风险也要藏下这枚香囊,为何就一定是冲着香囊本身,就不能是舍不得里头的毒针么?” 五道嘴角一抽,马上改口道:“其实这个老道早就想到了,只不过方才喝酒喝得兴起,一时忘了说而已。” 瞥见绝圣和弃智鄙夷的神色,又道貌岸然道:“罢了罢了,愿赌服输,王公子说说吧,你又要我们替你做什么。” 滕玉意把落在肩头的皂条往后一扬:“我的要求很简单。只需请五位上人教我一套道家的招术,让我能在三日内克化火玉灵根汤就行了。” 见天眯缝着眼睛:“鄙观自建成以来,从不收女弟子。这可是祖师爷的规矩,吾辈不敢私自篡改。” 滕玉意丝毫不恼,点点头道:“本来还想把二十瓶罗浮春送到小佛堂做谢礼,看来不必了,两位小道长瞧见了吧,东明观的前辈也会出尔反尔——” 五道腮帮子一紧,虽说他们的名声历来不算好,但“轻诺寡信”这一条可是公然违背祖师教诲的。关键要是不答应的话,那失而复得的二十瓶罗浮春,又会从嘴边溜走。 见仙笑呵呵:“王公子莫要动怒。师兄话才说了一半。东明观从不收女徒弟不假,但却没说不能扶倾济弱。王公子如今身有急难,吾等岂能袖手旁观。” “对对对,只要王公子学会之后不对外人说起,教你些简单招术也无妨。” 滕玉意起身一揖:“请诸位上人放心,在下本意并非觊觎贵观的剑术,只要能顺利练通经脉,不该说的绝不会多言,在下昨晚喝的汤,算来剩下的日子已不足三日,既然诸位上人答应了,不如现在开始操练?” 她边说边要拔出小涯剑,见仙忙拦道:“哎,先不忙,让我们几个先商量商量,到底哪套招式最容易上手。” 这一商量就是小半个时辰,等桌上的罗浮春喝得差不多了,见天才咂巴着嘴道:“鄙观以剑术为长,王公子既是初学,不如就从招式少的剑术学起。” “共有多少招?” “不多,三十六招。” 滕玉意一口酒险些喷出来,克厄剑法才十招她都招架不住,三十六招要学到何时? “王公子,你别这么看着我们,这套招式名叫被褐剑法,是所谓‘身被褐,心怀玉’,讲究遵养时晦,是出了名的隐士剑法,学成之后,算是入了道家的门了。而且招式虽多,但简易易懂,不信你问问两位小道长。” 滕玉意目光往左一移,绝圣和弃智点了点头。 然而两人心里却在默默盘算,就算再容易上手,三十六招全都练下来少说也要整整两日,前提还是不眠不休,五道可以换班,滕娘子却只有一具身躯。即便喝了火玉灵根汤精神焕发,练下来也会吃不消的。 他们一整天都对滕玉意愧疚难安,禁足一解就找滕玉意解释缘由,说此事全因他们擅作主张而起,真不能怪师兄。 滕娘子嘴上说晓得了,但他们一看滕娘子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心里一定觉得师兄是故意的。后来又解释了几回,结果越描越黑。 现下没别的法子了,尽快帮滕娘子克化才是真。倘或能让师兄答应教那套桃花剑法就好了,那可是世间最容易上手的道家剑术了,这样滕娘子既不会长热疮,又能白得七-八年功力。 可惜昨晚就提过一回,当场被师兄回拒了,他们自己又没看过剑谱,想教滕娘子都无从说起。 滕玉意看绝圣和弃智也点了头,再次兴冲冲拔刀:“好,就是套被褐剑法了,诸位上人,我们马上开始吧。” 五道一字儿排开,摆好架势教了两招,就有两位大理寺的衙役过来道:“请各位速速回房。” 五道互相觑了一眼:“我们在后花园切磋武艺,又不碍旁人的事,这也要管么?” “蔺评事说了,无他准许,今晚谁也不许在外乱走。” 五道一愣:“是因为出了凶杀案的的缘故么?可是我们并非彩凤楼的人,只是临时在此帮着收妖——” “属下只是奉命行事。” 滕玉意询问衙役:“成王世子这么安排,是不是担心接下来还会有人出事?” 五道愕然回头:“此话何意。” 滕玉意收剑回鞘:“我们方才揣测过,凶手舍不得丢掉香囊,兴许不是因为香囊,而是舍不得里头的毒针,你们想想,此人留着毒针要做什么。” “毒针还能干什么,自然——只能用来害人。” 绝圣和弃智打了个寒噤:“王公子,你是说凶手还要杀人?” 那头有人笑道:“此处好热闹。” 绝圣和弃智忙迎过去:“师兄,五位前辈不能在房里禁足,他们答应了教王公子剑术,这才刚起头。” 五道也嚷道:“是啊是啊,要是就此打住了,剩下的招数就别想在期限内教完了。” 蔺承佑目光在众人脸上打了个转,没想到出去一趟,五道竟像模像样教起了滕玉意剑术,他倒不奇怪滕玉意能说服五道答应传艺,想来无非是威逼利诱那一套,这剑法像是极对滕玉意的路子,真要练通了,算她自己有本事。 他对两名衙役道:“你们先回前楼吧,他们几个我另有安排。” 见喜嚷道:“这才对嘛,世子,我们可是你抓来的,别人禁足也就算了,我们绝不回房拘着。” 见天盯着蔺承佑瞅了一回,忽然暗生一计,忙对滕玉意道: “王公子,其实鄙观的被褐剑法不算什么,桃花剑法才是天下最简易的道家剑术,不过那根本不算外家功夫,精妙处不在招式,而在于心法,听说当年有位得道高人在终南山隐居时,常携病弱的夫人在山中采撷草药,夫人不会武功,却甚通医理,在山中住得久了,偶尔会误食灵草。那位前辈为了帮夫人克化,就想出了这套桃花剑法。听说无需武学基础,聪敏的只需一遍就能学会,纵算愚鲁些,半个时辰也够了。” 滕玉意正头疼如何在两日内学会三十六招,听了这话眼睛立刻闪闪发亮:“何不教这套?” 见乐惆怅地摇头:“这剑法据说早就失传了,直到多年前渤海国一位王子前来朝贺,这剑谱才重新现世,料着现在不是收在宫里,就是放在了青云观。两位小道长,你们学过这剑法吧?” “听是听说过。”弃智腆然道,“却未曾学过,不过这本剑谱一直放在观里,师兄应该早就看过了。” 见天趁机忙道:“世子这不是来了么?王公子,要不还是让世子教你桃花剑法吧。” 他刚才已经想好了,教剑太累,何不把这件事抛给蔺承佑,横竖火玉灵根是蔺承佑弄来的,滕娘子不小心误服他也有一定责任,蔺承佑不帮她克化谁帮她克化。 这话一出,滕玉意和蔺承佑神色同时古怪起来。 滕玉意心知蔺承佑绝不可能教她剑法,五道突然出这馊主意,摆明了是想把她甩出去。 蔺承佑却在想,五道是存心的么?他们真不知道桃花剑法的别名? 他回想剑谱上的招式,眼梢瞥了下滕玉意,让他那样教滕玉意?怎么可能。 他狐疑打量五道的神情,又觉得五道兴许只是顺口一说,也对,这剑法看过的人寥寥无几,世人即便听说过这套剑法,也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 “世子,如何啊?”见天说,“桃花剑法可比被褐剑法易学多了,由你亲自教王公子,保管她很快就学会。” 蔺承佑笑道:“这剑谱我是瞧过两眼,但我也没法教王公子,王公子既然已经开始学贵观的被褐剑法了,就别再三心二意了,我刚才瞧了,王公子悟性奇高,早些操练起来,两日学会不在话下。真要克化了,那可是凭空增长七-八年功力。” 话虽这么说,但他也知道滕玉意未必能这么短时间内学会剑法,万一克化不动,很有可能会长热疮…… 大不了他去宫里替她弄瓶玉颜丹好了,上年太子长了一脸红彤彤的热疮,涂过玉颜丹之后,脸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据说此药可以消除陈年的浅疤,几粒暗疮自然也不在话下。 可惜收在皇后手里,他要是替滕玉意去讨药,还得事先想好说辞才行。 38、第 38 章 滕玉意料定蔺承佑不肯教她剑法, 听了这话丝毫不觉奇怪,只冷声道:“诸位道长,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 五道早看出蔺承佑不好摆布,除非他自己愿意, 别人休想指使他, 滕玉意也不是好惹的, 一味耍心眼必然得罪二人,凭这两人的性子, 无论得罪谁都不是好事, 见天讪讪地哼了声,对身后的见乐和见喜摆了摆手:“教吧教吧。” 见乐和见喜哼哼拔剑:“王公子,第三招看清楚了!” 见天留在原地,嘿嘿对蔺承佑笑道:“先前那衙役说连我们也要禁足,把贫道吓了一跳,还好世子另有安排。” 蔺承佑:“我说另有安排,不是说前辈们不必在房中禁足, 而是另给你们换一处禁足之地。” 五道一下子炸了:“世子你这是何意?你怀疑我们是凶手?别忘了我们是被你临时抓来捉妖的!” 蔺承佑摸摸耳朵,吵死了, 平日总嫌绝圣和弃智聒噪,跟这些老道比起来,绝圣弃智简直称得上闷嘴葫芦了。 他气定神闲道:“能不能先让人把话听完啊?昨晚在楼里的人,个个都有嫌疑。禁足之举既为尽快查清线索,也是为了保护诸位道长。 五道半信半疑:“保护我们?” 蔺承佑瞟了不远处的滕玉意一眼:“王公子方才不是分析得头头是道么,凶手没准还会在楼里杀人, 倘若楼中人个个行动不受拘束,凶手也可以自由在楼中走动,如不禁足, 谁也不知道下一个会轮到谁遇害。” 五道想起姚黄的死状,不由打了个寒噤:“我们与凶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杀人总要有个缘故吧。” 蔺承佑拉长声调:“禁足嘛,也就是这两日,最迟明日傍晚我会令人把彩凤楼的人送到大隐寺的悲田养病坊,严司直会专门带人将他们看管起来,到时候彩凤楼里只有我们几个,自然可以随意活动了,等这边收了妖,我再令他们搬回来。” 绝圣和弃智吃惊道:“师兄,这又是为何?” 见天道:“想是彩凤楼很快就会大乱,你们师兄一旦忙着捉妖,就没法分神留意楼中人的异举了,他不想让凶手再趁乱害人,只能把妓人们先送出去。” “那为何不把王公子她们送走?尸邪的猎物只有三个,彩凤楼却有上百号人,干脆挪走她们三个,我们只需同行相护就可以了。” 蔺承佑仰头研究天色:“彩凤楼内外布了阵,连镇压二怪的阵眼都是现成的,昨晚绝圣和弃智已经打扫过一遍了,上哪再去找这么好的捉妖之地?反正滕将军和杜家人目下也在大隐寺避难,不如把彩凤楼的妓人送过去,有大隐寺的和尚一并照料,省得我们两头分心。” “明日傍晚就让妓人们搬么?会不会太急了些?” “要不是容纳上百人的住处一时不好找,我巴不得她们今晚就挪地方。”蔺承佑指了指头顶的天,“前辈们抬头看看天象吧。” 五道仰头一看,登时面色发僵,滕玉意好奇之下,也把目光投过去,本该是白昼当空,此时天际却有一颗孤星冉冉上升,阴霾浓厚绵延万里,一眼望不到尽头。她虽不懂天象,但也觉得那颗孤星出现得突兀,乌云周围镶着耀灼的金边,一寸一寸朝孤星涌去。 见仙死死盯着上空:“你们看那云翳,像不像——” 蔺承佑:“没看错,就是九三爻。” 五道脸上齐齐闪过慌乱的神色:“九三爻?此爻身为阳爻却为阴翳所围,正是大凶之兆(注1)。哦,老道明白了,那哪是孤星,分明是妖气,可是好端端的,哪来的大妖?” 蔺承佑面色稍稍沉肃了些:“前几日长安城内外之所以太平无事,是因为二怪在闭关养伤,现在它们出关了,天象自然有异,而且二怪修养这几日,妖气居然能直冲霄汉,可见金衣公子的功力又涨了不少。” 见仙胆战心惊:“不对啊,尸邪是不死不老之躯也就罢了,禽妖可没这个本事,上回金衣公子被师兄的金笴射中后血流如注,照理说即便保住性命也会功力丧尽。” 见喜心烦意乱地揪了把胡子:“说明我们先前没猜错,二怪就是在合练某种秘术。金衣公子可以借尸邪的邪力,尸邪也有仰仗金衣公子之处,所以金衣公子伤重之后妖力不见弱,反而暴涨不少。” 蔺承佑左右扫了两眼:“前辈们这下明白了?现在可没闲工夫让你们饮酒取乐。先前我只当金衣公子不中用了,布阵时以对付尸邪为要务,现在看来九天降魔阵远不够用,因为这阵法克邪却不制妖。” 众道听到现在,早把教滕玉意剑术的事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忙不迭围住蔺承佑,七嘴八舌商量起法子来。 滕玉意不眼看学不成了,只得回到亭中耐心等待,本以为蔺承佑这边已经胜券在握,哪知又有变故,她给自己斟了杯酒,静等五道吵出个结果,然而越往下听,心越乱。只要想到尸邪视她为猎物,她就没法置身事外。 五道一贯不靠谱,蔺承佑么——滕玉意承认他捉妖本领一流,但是他这一回不知为何迟迟不开腔,谁知道又在打什么歪主意,真要出了岔子,头一个倒霉的就是她滕玉意。 她透过杯沿上方默默观察着众人,口虽未开,一双眼睛却是晶光发亮,末了她眨了眨纤长的睫毛,放下酒盏道:“在下听明白了,现在的阵法只能困住尸邪,却防不住金衣公子的一双飞翅。既如此,为何不分而治之?” 众道把视线齐齐调过去:“分而治之?” 滕玉意正色道:“二怪虽然沆瀣一气,但害人的本性不改,遇到自己想要的,二怪必然会分心,比如尸邪一心要剜猎物的心,金衣公子据说害人时也有自己的癖好。既如此,何不在它们进彩凤楼之际先用猎物把它们各自引开,如能率先除去一怪,另一怪也就好对付得多了。” 见天思忖着点点头:“话虽没错,但这样做有个弊端,就是要将人手分做两拨,一拨困住尸邪,另一拨围攻金衣公子。可一旦分作几拨,道力也就相应不足,到时候别说分别击破二怪了,我们只会死得更快。” 绝圣弃智忙问:“师兄,能不能从别的道观再抽调些人手来?” 蔺承佑道:“抽不了,为防备二怪残害百姓,各道观的道士和大隐寺的和尚近来在街瞿巷陌中日夜巡逻,但也只顾得上城内,城外却是顾不上,倘若再抽调些人手过来,城里就更应接不暇了。” 看来这个法子行不通了,哪知滕玉意又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要分而治之,未必就一定要分作两拨。你们忘了,尸邪虽然邪力无边,但也有个致命的弱点。只要利用这个弱点先把尸邪困住,是不是就能腾出手来专心对付金衣公子了?” 蔺承佑这才抬眼看向滕玉意。 他笑问:“依王公子之见,如何困住尸邪?” 滕玉意道:“上回几位上人就说过,尸邪喜欢连人带魂一并摧毁,剜心前往往让猎物痛不欲生。在惑乱卷儿梨时,它扮作了卷儿梨的亡父。在对付我时,它又扮作我阿娘……如今猎物共有三个,等它闯入彩凤楼,连它也没法预料自己会先遇到哪一个,但它又不会放弃这种折磨人的把戏,你们猜它会如何做?” 弃智一怔:“它会临时变幻模样?” 滕玉意缓缓摇头:“上回它为了害我特地先去上房偷我阿娘的衣裳,可见它无法变换模样,扰乱的只是猎物的心智而已,有时为了让猎物有亲临其境之感,甚至需在穿戴上做些改变。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它偷走了我阿娘好几件衣裳。” 见乐面色一亮:“王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尸邪若是准备不足,就没法用幻境把猎物折磨得心智涣散,而这正是它绝对无法忍受的。所以此次它为求逼真,兴许会把偷来的这些衣裳也带上。” 滕玉意嗯了一声:“我猜它为了能一击得手,事先就会装扮好,至于它第一个要害的是谁,从尸邪露面时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了。若是做胡人打扮,多半第一个要害卷儿梨,若是扮作我阿娘,那就是冲我来的——” 蔺承佑听得挺认真,滕玉意平日不见得肯热心出主意,今天一改常态,莫不是怕他对付不了二怪才如此。呵,这世上有他降服不了的妖怪吗? 见喜兴奋地搓了搓手:“王公子说的有道理,知道它第一个要害谁就好办了,我们有‘扼邪大祝’,只要让那人预先在阵中等着,把尸邪引入其中并不难,而一旦困住了尸邪,就能专心对付金衣公子了,到时候速战速决,不给二怪联手的机会。” 弃智挠挠头:“可这样也不对呀,尸邪行动何其迅速,就算能看清它的装扮,也没法及时传递消息,稍晚一步的话,就没法把第一位猎物带到扼邪大祝等尸邪上钩了。” 蔺承佑从怀中取出几根令箭样的物事:“这两根令箭鸣声各不相同。假如只响一声,说明尸邪穿戴着胡人衣裳,你们莫要耽搁,马上把卷儿梨带到扼邪大祝的阵中央去。如果响了两声,说明尸邪穿着上回从滕府偷走的滕夫人的衣裳,你们就把滕娘子引到扼邪大祝中去。只要把尸邪引进去,这阵法够你们拖延一阵了,到时候金衣公子由我来对付。” 众道夺过爆竹:“唉哟哟,原来世子早就有对策了,为何不早说?” 蔺承佑毫无惭色:“昨晚出了点变故,原定的计划也有变,这个先不提了,墙内外已经埋下了十来张金罗网,这东西困不住尸邪,但能叫它皮开肉绽,尸邪为了不吃痛,必定会绕开埋有金罗网的地方,彩凤楼内外唯一未埋金罗网的地方,就是这棵树下了——” 蔺承佑往前一指,滕玉意顺着看过去,正是昨晚她练功时蔺承佑躺的那棵槐树。看来他昨晚鬼鬼祟祟猫在树上,并不只是为了跟踪葛巾。 蔺承佑走到树下负手往上张望,淡金色的春光从树叶间洒落下来,为他的面庞蒙上一层柔和的光芒:“到时候尸邪一定会从此处闯入彩凤楼,我提前在树上等候,只要尸邪一露面,立刻释放令箭。” 弃智向来心细,眼看只有两根爆竹,忍不住道:“师兄,是不是漏了一根爆竹?葛巾娘子呢,响三声么?” 臭小子有点长进,还知道漏了一根。蔺承佑摸了摸弃智的脑袋表示鼓励,又从怀中摸出一根爆竹对五道说:“我说的变故就是这个,本来三声呢,是指的葛巾没错,但现在不行了,如果听到了三声,别动葛巾,把卷儿梨和滕娘子一起带到扼邪大祝中去。” 绝圣奇道:“这是为何?” 蔺承佑敲了敲绝圣的脑袋:“动动脑筋想一想,不论葛巾以前的心魔是什么,经过昨晚这一遭,也早就换成害她毁容的姚黄和青芝姐妹俩了,尸邪好一阵没见过葛巾了,来时并不知道这一点,但凭它窥伺人心的本事,只消跟葛巾一碰面就会知道原来的幻境行不通了,除非它临时再扮成葛巾最恨的姚黄或是青芝,可准备不充分容易失手,远不如直接调换目标来得容易。” 见天眉头一跳:“那么它会改而攻击滕娘子呢,还是去找卷儿梨?” “这我可猜不到,干脆把二人一起带入阵中好了。” 五道愕然:“两个一起?尸邪一看就知道我们在设局,压根就不会往阵法里走了。” 蔺承佑答得很笃定:“不,尸邪一定会上当。” 绝圣和弃智满脸诧异:“为什么?” “你们跟尸邪交过几回手,还不知道这东西的习性么?它喜欢玩弄人心,喜欢掌控一切,它这次没能预料到葛巾的变故,势必懊恼万分,只要动了真怒,就难以集中精神使用邪力。” “我懂了。”见喜转动脑袋看向身边的师兄弟,“它在邪力低微时是没法窥探人心的,到时候滕娘子和卷儿梨装作惊慌失措跑入阵中,尸邪看不出真假只能上当,我们趁它邪力尚未恢复时启阵,还怕它逃得了吗?” 众人脸上的沮丧感一扫而空:“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身了。” 说话间,五道对眼前这个傲睨万物的少年已是心服口服,不知不觉以蔺承佑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团结紧密的圆圈。 滕玉意暗暗撇嘴,先前蔺承佑一个字都懒得说,为何突然就滔滔不绝了? 不过她不得不承认,听完这番安排,她心里踏实了不少,蔺承佑虽说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脸,但不经意的一个瞬间,会让人产生一种他能擎天架海的错觉。 见天高兴了一阵,忽又道:“世子,说了这半天,只说了如何把尸邪从金衣公子身边引开,那么金衣公子呢?” 蔺承佑闻言一笑:“它?倒也不用太麻烦,只需要把这只禽鸟烤熟了就行。” “烤熟?!” “禽妖属金,火克金,它那双翅膀不怕别的,最怕火燎。 见天恍然大悟:“世子这是要做九天引火环烧灼金衣公子了?” ” 见喜等人面面相觑,九天引火环并非阵法,而是设醮向火炼神君请三昧真火符箓,设坛时需法力高深的道士合作,一人打醮,另一人护法,运气好的话,一个时辰足以,运气不好,少说要七-八个时辰。 怪不得蔺承佑说换一个地方禁足,原来指的是园子里,设坛这两个人必须一直待在此处,哪还有工夫到处乱走。 五道懵了一阵,猛然想起教滕玉意剑术的事,一下子去掉了两个,剩下三个岂不会活活累死? “王公子,那个,你看……” 哪知滕玉意扳着手指头数了数:“走了两位,就剩三位上人教我剑术了,唉,这下更艰难了,只学了两招,还剩三十四招未学,我喝了火玉灵根汤倒是不惧疲倦,就怕三位道长熬不住。” 话说到这份上,五道一句话都憋不出来了,因为热气和羞耻感哽在喉咙里,生生堵回了他们的下文。 他们武功个个不差,滕玉意却一天功夫都未学过,他们可以轮流休息,滕玉意却需一个人从头学到尾。连滕玉意都不嫌累,他们倒因为嫌累不干了,究竟是承认自己无能,还是承认自己出尔反尔? 见天身为五人当中的大师兄,率先虎起了脸:“王公子这是什么话?不就是一套披褐剑法吗,且看着吧,别说三个人来教你,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把你教会。” 滕玉意笑眯眯点头,这还差不多。 她眼梢瞥了下蔺承佑,发现他正谑笑地看着她,她探究地回视蔺承佑一阵,确定他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才松懈下来。 “见喜、见乐,你们去设醮。”见天拔剑出鞘,“王公子,剩下的招术没时间慢慢教,一遍就需学会,老道先来两招,王公子看仔细喽!” 滕玉意朗声应了,不料刚学了半招,两名衙役过来了,来了之后并未说话,只远远站在一边。 程伯径自上前含笑攀谈,过片刻返回:“说是奉世子的命来保护园中的人。” 见喜气不过:“看见了吧?看见了吧?蔺承佑这臭小子,嘴上说要保护我们,心里还是存着疑,这是把我们当成凶犯看起来了!” 见天摆摆手:“其实也怪不得他,换我也起疑心,青芝的尸首被发现那日,那口井周围分明有些不对劲,如果青芝是被人用偏门的邪术害死的,这楼里除了我们,还有谁懂做法?” *** 蔺承佑并未直接回前楼,而是先去倚玉轩和红香苑转了一圈,眼看两处的妓人和假母都紧闭门户,廊道上也各有两名衙役看守,便径直去了青芝的房间。 青芝住在倚玉轩西侧一排不起眼的耳房里,一间房共有四个婢女,青芝出事后,另外三人也搬到别处去了。 蔺承佑让绝圣和弃智在门外候着,自己进了房间,其实他之前已经来搜过好几轮了,现在闭上眼睛都能说出屋子里的陈设。 房里除了四张胡床,别无像样的陈设。青芝的床榻在最靠里的南侧,床与床之间用灰扑扑的粗布帘子隔开,因为并无窗户,角落里有些阴暗。 蔺承佑蹲下去在床板下面摸索,摸了一晌又点开火折子,借着火光察看床板。 绝圣在外头好奇张望:“师兄,你上回突然用浴斛来试楼里的伶人,是因为看出青芝是被邪术害死的吧?师兄,你最开始是不是误以为是尸邪的傀儡做的?” 蔺承佑的视线在床底下游移,:“是这么想过,但一来楼里的伶人都试遍了,没人有中邪的迹象。二来从姚黄的死来看,青芝就是被人蓄意害死的。此事跟尸邪无关,凶手分明是个懂邪术的活人。” 绝圣和弃智后背直发凉。 绝圣白着脸道:“我和弃智情愿相信是尸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愿意相信凶手是彩凤楼里的人。师兄,我们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楼里的妓人和庙客个个和善,光从平日相处的光景来看,实在没法把他们跟凶徒联系起来。” 蔺承佑哦了一声:“坏人会在自己脸上写字?你们出来历练这么久,面善心恶的人还见得少了?仁心善念用错了地方,当心误人误己。昨晚叫你们在阵眼里好好打扫,可发现了什么?” 弃智一凛:“每个角落都扫过了,阵眼应该是百年前东明观那位祖师爷精心选的,底下连两个龛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罗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毁成齑粉了,如今阵眼里了无残迹,也不知道东阳子道长最后怎么把二怪打入阵眼的。” 蔺承佑道:“这些我都知道了,我让你们细细打扫阵眼,说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莲花净童宝像、周围的梁柱也都不能落下,扫了一晚上,就没找到别的?” 绝圣和弃智忙道:“正要跟师兄说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异常干净,应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蔺承佑心中一动:“干净到什么程度?” “连层灰都没有。” 蔺承佑迟疑了一下,从园子里那几处水池来看,负责打扫的下人并不勤快,否则水里不会飘满了残枝败叶。外头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会勤加打扫, 不过彩凤楼常有鬼祟之事,楼里的人出于对神明的敬畏自发前去打扫,倒也说得过去。 “此外我们还在香案下的一块地砖上发现了一个印记,这印记很浅,藏在香案后头,别说师兄你们平日发现不了,我们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见,要不是弃智从阵眼里出来时不小心拱开了毡毯的一角,兴许就漏看了。” “什么样的印记?” 绝圣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豌豆大小,形状说不上来,有点像星芒,又有点像妇人们戴的珠花。” 蔺承佑接过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绝圣和弃智诧异地互望一眼。 蔺承佑面色古怪:“难怪你们不认识,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种很偏门的招魂术,把人的魂魄拘来,除了问幽冥之事,往往还有凌虐之举,说起来有损阴德,历来为正道名流所不齿。” 弃智打了个激灵:“人都死了,纵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该消了呀,为何还要凌虐鬼魂?” 绝圣“啊”了一声:“听说自从那对彩帛行的田氏夫妇死后,这楼里就总闹鬼,不对,自从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后就不太平了。那人明知道楼里鬼祟多,就不怕招来的是厉鬼么?厉鬼被凌虐得狠了,极容易反噬到施术人身上啊。” “敢用这样的邪术,当然有把握不会出错。”蔺承佑冷笑两声,“你们在毡毯底下发现的?” 两人点头。 “估计是做法时不小心烧坏了,没来得及换地砖,不巧又赶上我和东明观道士住进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轻举妄动了。”蔺承佑冷笑两声。 越来越有意思了,原来早在两桩人命案之前,彩凤楼就有人兴风作浪了。 绝圣突然冒出个念头:“师兄,青芝也是被邪术害死的,她被杀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 蔺承佑未答腔,埋头把床底仔细看了一遍,无奈一无所获,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来后依旧不往前楼去,而是拐去了红香苑。姚黄门前有位衙役在看门,蔺承佑冲那人点了点头,绕过衙役进了房。 姚黄的房间与葛巾的房间格局一致,但摆设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风,矮几上摆着平托八斗金镀银瓶,乍眼看去琳琅满目,但贵重的物件没几样。 镜台前本来有个妆奁盒,今晨已经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箧、书架、床脚……所有能藏东西的暗格都翻过了,本也没指望能找出新花样,但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东西,而是暗处的痕迹。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术,难免会留下点东西,或是钉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剑扎过的刻痕,奇怪姚黄和青芝的房里都干干净净。姚黄还好说,毕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开始做噩梦,如果有人用邪术对付她,又是在何处下的手。 蔺承佑在地心里转了转,扭头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见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动。 对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轩,而两排屋子中间,隔着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头开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万点细碎的光芒,四下里光线耀眼得惊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镜子,别说刀痕烙印,连灰尘有多厚都能照见。 蔺承佑目光沿着栅格往上游移,窗内窗外皆没有异样,他两臂攀住窗沿,探出半个身子往上看,把窗屉顶端都摸了一遍,连头发丝都没发现一根。 蔺承佑只好缩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边的窗棱,发出很轻微的“咯哒”声,他耳力过人,当即转头一看,蓦然发现右手边的窗台上有一块颜色比别处鲜亮些,像是朱红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过。 他俯身细看,那地方表面上与窗棱浑然一体,只不过颜色略有变化,换作夜间或是阴天,未必能察觉,难怪昨夜和今早好几班人搜查都没发现这地方不对劲。 蔺承佑嘴角露出一点谑意:“藏得够深的。”用手触了触,木板能上下推动,取下玉带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声,木板倒在了窗台上。 背后藏着个小暗龛,暗龛里有个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挡,任谁都发现不了端倪。 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见里头盛放着几镒黄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听说平康坊的妓人们颇受管束,平日不论得了什么赏赐,必须上交给假母和贺明生这样的主家,胆敢私藏的话,逃不掉一顿打骂,妓人们为了自己的日后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阳奉阴违之举。 从这个暗龛就能看出,姚黄当了这几年都知,在私藏东西这一块已经很有心得。 彩篚里的玩件比摆在房中的要珍异许多,什么玉如意、珊瑚串、映月珠杯,乃至肉麻兮兮的诗笺情诗……应有尽有。 一堆珠光宝气的物件中,唯有一个褐色的小东西极不起眼。 就着窗口耀目的阳光一看,是个核桃摆件,尺寸只有拳头大小,背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核桃壳,翻过来却另有乾坤,核桃壳被削去了半边,里头搁着一艘船,船舷、窗栏、桅杆一应俱全,窗扇能推开,长橹能摇动,活像真人真船缩小了一般。 船轴上坐着两个少女,一个略大些,另一个略小些,两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裳,亲昵地倚靠在一起,从相貌和神态来看,俨然一对姐妹。 蔺承佑凝视小人的神态,模样虽看不清,但那份亲热却活灵活现。 看来不只青芝思念姐姐,姚黄也很思念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从何处得的这半颗核桃,把它当作宝贝收起来不说,背地里还经常摩挲把玩。 蔺承佑颠来倒去察看,发现核桃底端刻了一行字。 只见上头写着:越州,丁酉年,桃枝渡口。 蔺承佑一怔,越州是姚黄和青芝的故乡,这个桃枝渡口也在越州么? 正思忖间,外头有衙役匆匆找来了:“蔺评事,严司直回来了,说有要事找,问你在何处。” “知道了。”蔺承佑把核桃收入袖中,迈步出了屋。 到了大堂一看,那位严司直正在大口大口喝茶,这人平日斯文体面,甚少有牛饮的时候,看来下午累得不轻。 “严司直。” 严望春放下茶盏喘了口气:“世子,你说的没错,宫里那位妥娘果然是位神人。” 蔺承佑咳了一声,示意严司直噤声,随后高声道:“到外头说吧。” 严望春定了定神,起身随蔺承佑到了庭外,找了一处较僻静的角落,再次开腔:“妥娘看了凶手这香囊,说是越州那边织娘的手艺。” 蔺承佑笑容一敛。 又是越州。 凶手也跟越州有关系? “妥娘能认出是出自越州哪家绣坊吗?” 严望春:“妥娘说越州产桑,坊闾间针黹出色的绣娘不少,但香囊上的绣法叫流云滚绣法,经此法绣出来的花瓣和叶片像流动的水浪,针法可谓别出机杼。不过这并非独门绝技,越州擅此法的绣娘不下数百名,光凭这个香囊,妥娘也看不出是哪家绣坊的。” “越州都有哪些绣坊,这个妥娘总该知道吧。” 严望春从袖中取出一卷纸:“这我记下来了,越州大大小小的绣坊不下二十家,最出名的有三家,第一家叫小山翠绣坊,第二家桃枝绣坊,第三家叫越橘绣坊——” 蔺承佑一愣:“等等,第二家叫什么?” “桃枝绣坊。” 蔺承佑火速抽过严司直手中那张纸,与核桃上的“桃枝渡口”比对,然后猛地抬眼:“妥娘可知道这第二家绣坊位于越州的何处?” 严望春愕然:“妥娘并未告知此事,适才我也忘了问。” “这是我刚才在姚黄房中搜到的,你看看这行字。” 严望春接过核桃眯着眼一看,惊诧地啊了一声。 “这也太巧了——都是越州,都有‘桃枝’两个字。” 蔺承佑冷冷道:“巧么?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一个是凶手的香囊,一个是七年前的物件,偏偏这对姐妹都死在了另一人的手里。” 严望春眉头越拧越紧:“凶手会不会七年前就认识这对姐妹?昨晚凶手冒死藏下这香囊,是不是怕我们查到他/她与越州有关。不对,七年前姚黄都十岁了,理应对凶手有些印象。妹妹突然死了,姚黄早该想起什么。” 蔺承佑意味深长道:“到底怎么回事,查查就知道了。” 一面说,一面往厅中去。 严司直一惊,急忙撩袍跟上。 蔺承佑到了厅中,对衙役道:“告诉贺明生,立即把楼中所有人的卖身契都拿来。还有假母和一干庙客,让他们过来我有话要问。” 衙役们急忙应了,这位小世子平日总是一副天塌下来都浑不在意的模样,难得正颜厉色,多半是出了大事。 过不多久,贺明生等人先后赶来了。 贺明生也被勒令禁足,因此凡事都得亲力亲为,往日他无论到何处都是前呼后拥,这刻却亲自抱着龙檀木匣子,估计是找伶人们的卖身契花了不少工夫,满头都是油汗。 萼姬和沃姬等人大约刚从床上起来,边走边整理群裳。 这些人到了厅中也不敢说话,一双双眼睛不安地窥探蔺承佑。 蔺承佑撩袍在条案后坐下,先看贺明生,贺明生嘴唇一抖,笑呵呵奉上匣子道:“所有人的卖身契和过所全都在这了,一共有一百零七人,还请世子过目。”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好,我和严司直瞧瞧就还给贺老板。” 贺明生哪敢招惹蔺承佑:“世子随便瞧,彩凤楼出了这样的事,贺某还指望世子和严司直尽快把凶徒找出来。” 蔺承佑顺理成章就接过了话头:“那就请贺老板在二楼帮我们安排一间厢房吧,我和严司直想打听几件事,就——” 他随便指了指人群当中的沃姬:“从沃大娘开始吧,剩下的人在厅中略等片刻,问完了沃大娘就轮到你们了。” “二楼有的是雅间。”贺明生扭头冲沃姬摆手,“沃姬,你带世子和严司直上楼吧。” 严望春吩咐两个衙役留下来看顾众人,同蔺承佑上了楼。 沃姬领着两人到了一间房前,进去后惴惴立在一旁。 蔺承佑和严司直把沃姬晾在一边,自顾自着翻找众人的卖身契,沃姬等了一晌越发心焦,吞了口唾沫道:“奴家冒死问一句,不知世子要跟奴家打听什么。” 蔺承佑无动于衷,快速翻完最后一份卖身契,这才把视线从桌上挪开。除了姚黄和青芝,没一个人的籍贯是越州,不过这也不意外,青芝的卖身契上也写着“荥阳人”,想是当年人牙子将青芝带到长安来卖时随便编的。 青芝的身契可以造假,别人的自然也能造假。 “你当年买下青芝时,就没发现她的身契是假的?” 沃姬一脸晦气:“说到这个就来火,奴家当年一口气买了五个孩子,青芝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乱子,哪能料到有人为了谋财胆敢伪造过所。” 蔺承佑讥诮道:“荥阳和越州两地口音悬殊,身契可以造假,口音造不了假,你就没听出青芝不是荥阳口音?” 沃姬叹气:“当时买的孩子多,奴家哪能留意这些?要不是出了这样的事,奴家连青芝是哪的人都没留意。孩子们学东西又快,一大帮子人待在一处,不出几天就忘了自己的家乡话了。” 蔺承佑:“你买了青芝之后一直住在平康坊?彩凤楼没开张前你在何处谋生?” 沃姬干巴巴笑道:“奴家在坊里赁了一处宅子,打算养了几个孩子自己招揽客人,可是没多久南曲先后开了好几家名声大的妓馆,里头的娘子个个色艺双全,长安城的公子王孙都被她们勾走了,哪还留意到旮旯角的小作坊。 “奴家没买卖可做,听说南曲要开一家长安最大的彩凤楼,就带着孩子们来投奔了。来时就与贺老板谈好了,他提供住所和膳食,孩子们都归他管,日后这些孩子们出息了,无论赚多赚少,奴家只抽一成。而且奴家年轻时曲艺是一绝,帮着□□伶人绰绰有余。贺老板本来不肯答应,但当时彩凤楼一下子招不来那么多教习乐姬,他看奴家自愿帮着教曲,也就同意了。对了,萼姬她们也是如此。” 蔺承佑扣上盒盖:“彩凤楼开张已有大半年,你日夜待在楼中,可听说过谁是越州人?” “越州人?”沃姬瑟缩了一下,“姚黄不就是吗?” “除了她就没别人了?“ 沃姬回答得很肯定:“没有。” 蔺承佑一嗤:“凶手就在楼中,倘若你知道什么却不说,下一个倒霉的指不定就是你。” 沃姬的声线颤了一下:“奴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紧张地把两手绞在一起,绞得指关节都有些发白,末了无奈摇头:“奴家同大伙打交道算久了,真没听说过谁是越州的,姚黄倒是时不时提几句越州,但也没见谁接过茬。” 蔺承佑跟严司直对视一眼,干脆换一种问法:“青芝平日经常出去走动,你可听说她最近在外头认识了什么同乡?” 沃姬怔然:“这……青芝每回出去只买吃食,没听说过结识同乡——” 说到此处,沃姬脸庞陡然浮现古怪之色,觑着蔺承佑道:“不对不对,说到同乡,青芝那日不知怎么了,突然说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乡,这事奴家之前也跟世子提过,世子应该还记得——” 蔺承佑默了下,他当然记得,要不是揪住这一点,他也查不出青芝其实是越州人,不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捋的话,或许根本查不出青芝和姚黄的真实关系。 可那位姓容的小妾已经死了一年多了—— 不单小妾死了,田氏夫妇也相继死了。 他只想知道楼里还有谁是越州人,为何又牵扯到彩帛行了?一年前就死了的三个人,怎么也跟一年后的凶杀案扯不上关系吧。 蔺承佑按耐心头的疑惑:“好,那我就再问一遍,青芝当时怎么跟你说的?” 沃姬道:“不是她自己说的,奴家是听人抱怨青芝的时候得知的,说青芝总说疯话,公然说自己跟那个死鬼小妾是同乡,也不嫌忌讳。” 蔺承佑笑了下:“可现在证明青芝说的不是疯话,她的确是越州人。青芝以前见过容氏吗,她为何知道自己跟容氏是同乡?” 沃姬神色有些不安,似在思量什么。 蔺承佑跟严司直对视一眼,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 蔺承佑开口道:“彩帛行在此地久负盛名,你们在平康坊住了这些年,就算没进店里买过东西,也应该听说过彩帛行的名号。你好好想一想,青芝可曾提到过容氏?” 沃姬忐忑道:“这孩子没提过容氏,不过我想她应该见过。” 严司直一震,本以为青芝说那样的话是为了哗众取宠,原来她真见过容氏。 他忙问:“何时见的?在何处见的?” 沃姬以手抵着额角:“彩帛行还在的时候,奴家常去光顾,彩帛行家大业大,雇的伙计也多,但田氏夫妇悭吝惯了,凡事都喜欢亲力亲为。田老板生得相貌堂堂,说话也动听。但戚氏那双眼睛像藏了尖刀似的,只消往你身上一瞧,就能知道你几斤几两,那阵子奴家手头紧,戚氏看奴家每回问的多买的少,脸上就淡淡的,奴家很瞧不上她那副刻薄嘴脸,闲暇时经常带青芝几个去店里添堵。 “有一回戚氏病了,容氏代她出来接待女眷。记得当时容氏嫁给田老板没多久,相貌生得美,人也和善,那日去店里的人格外的多,田老板高兴坏了,但容氏才出来招待一小会,戚氏就在后头砸东西,听上去像在骂容氏,句句都难听,田老板也不敢维护容氏,低声宽慰她几句,就催她进去伺候戚氏——” 沃姬说着顿了下:“回来后我那几个孩子还说,田老板家财万贯,为何那般惧妻?说话的那几个孩子里头就有青芝,奴家猜她就是那一回知道容氏是越州人的。后来奴家在街上又见过几回容氏,但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听说戚氏经常打骂她,田老板又不在长安,再后来没多久,容氏就跳井死了。” 蔺承佑沉吟片刻:“青芝一定能听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在那之后青芝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容氏?比如说自己在某处碰见了容氏,或是跟容氏说过什么话。” 沃姬很认真地想了想:“没提过,容氏死了之后,坊闾间各种传闻都有,人人都说她是被戚氏害死的,还说彩帛行闹鬼。这些街谈巷议传到我那个小作坊,也没见青芝有什么特别的。” *** 沃姬走了之后,蔺承佑望着桌面出神。 彩凤楼看似跟彩帛行毫无关联,但每当查到点新线索,彩帛行就像浓雾中的一座嶙峋孤岛,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陡然露出一角。 原来青芝在一年多前就见过容氏。 而容氏恰是越州人。 巧的是,凶手的香囊也出自越州的绣坊。 难道彩凤楼和彩帛行之间真有什么瓜葛? 凶手认不认识容氏? 他/她杀姚黄姐妹,会与容氏有关么? 蔺承佑看了看手里的香囊,又摸出那枚核桃,把两者摆在眼前,若有所思地摩挲着。 “严司直、蔺评事。”衙役把头探进来,“萼姬来了。” 萼姬进屋后垂首行了一礼,抬头看蔺承佑面色还算和煦,便壮着胆子问:“世子,奴家听主家说,明日我们就得搬去大隐寺的慈悲养病坊,此事可当真?” “萼大娘有什么话想说?” 萼姬捂着帕子笑起来:“世子的安排必定周全万分,奴家只是想跟世子打听一下大约要住几日,若只住一两日也就罢了,要是住得久,奴家得叮嘱孩子们多带些换洗衣裳。”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萼大娘凡事这么爱打听,应该知道不少楼中人的事,你可记得谁是从越州来的?” 萼姬眨了眨眼睛:“奴家只知道姚黄是越州人,别人就不知道了。” 蔺承佑嗤了一声:“萼大娘记性好得很,最好再好好想一想。” 记性好……这话什么意思?萼姬眼神慌乱了一瞬,干巴巴笑道:“恕奴家愚钝,还请世子明言。” 蔺承佑不动声色打量萼姬,同为假母,萼姬比沃姬小几岁,为人也更机灵圆滑,听说贺明生平日颇器重萼姬,连彩凤楼的一些日常琐事都会交给萼姬打理。楼里的人和事,萼姬想必知道不少。 “彩凤楼共有四位假母。”他开了腔,“每位假母只负责管教自己的‘女儿’,你并非魏紫和姚黄的假母,照理说对她们的私物并不清楚,但那晚无论是魏紫的靺鞨宝还是姚黄的银翅彩蝶步摇,你都一眼就认出来了,可见妓人们的这些琐事,样样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萼姬脸色变了几变:“奴家并非存心打听这些,只是姚黄和魏紫不比别人,她们是彩凤楼最出色的都知娘子,别说得了贵重赏赐,再小的举动都有人盯着,纵算奴家不探听,也会听旁人说起的。” “‘听说过’与‘能对上’是两码事。”蔺承佑似笑非笑,“你可是连那几样东西的来龙去脉都能说出来,你手上的都知娘子也不少,如果不是格外留心,焉能记得这么牢。” 萼姬张嘴忙要自辩,蔺承佑笑道:“你急什么?我这是在夸萼大娘记性好。” 他挑起桌上的香囊问:“萼大娘见没见过这香囊?” 短短几句话,把萼姬吓出了一身毛毛汗,她下意识将身上那股自作聪明的劲儿都收敛起来,老老实实凑近一觑,认出是早上在大堂里搜出来的那一枚,登时有些磕巴:“这、这不是——” “是。”蔺承佑直视着萼姬,眼眸幽黑若漆,像要看到对方骨子里去,“这是凶手之物,要想尽快找出凶手,这是最关键的线索,你好好想一想,往日可曾见谁用过此物。” “不瞒世子说。”萼姬掏出帕子拭了拭头上的冷汗,“奴家记性是不赖,这香囊上的花色如此别致,若楼中有人用过,奴家一定有印象。但奴家敢肯定,以往从没见过这个香囊。” 蔺承佑提醒她:“不单楼中的伶妓,客人和邻近之人也算。” 萼姬想了想,再次摇头:“奴家真没见过,奴家知道轻重,都这个时候了,绝不敢有半句欺瞒。” 蔺承佑隐隐有些失望,沃姬说没见过,萼姬也说没见过,即便其中一个在撒谎,总不至于两个都说假话。 香囊不是新做的,花色又打眼,如果连眼尖心细的假母都没见过,说明凶手很少在人前用这香囊。 这就有意思了,彩凤楼已经开张大半年了,妓人们比邻而居,再谨慎的人也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凶手竟藏得这么久、这么深…… 蔺承佑顿了下:“我记得你们店主说过,后苑那座小佛堂是洛阳一位高人看过之后建成的? 萼姬老老实实道:“是。” “你们平日会去小佛堂烧香么?” 萼姬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家从未去过,旁人也很少去小佛堂附近转悠。” “这是为何?” 萼姬手抚胸口:“说来也怪,那座小佛堂说是建来镇邪的,但别说晚上,连白天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纵算点满香烛,堂里也是昏昧潮冷,人只要一进去就觉得浑身不自在,娘子们不敢在小佛堂附近走动,连我们主家也害怕,偶尔过去一趟,势必找十来个庙客相随。久而久之,大伙也都不去了。” 蔺承佑暗忖,小佛堂名为佛堂,实则用的是道家如意降魔阵,布阵之人道行不低,阵法也规矩严整,如果不是匠作们在建佛堂时不小心砸坏了底下阵眼的基石,足可以保楼里平安。 坏就坏在砸坏了百年前镇压二怪的阵眼,导致大量阴气从阵眼中溢出,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所感知,少不了前来游荡,人若到附近走动,当然会觉得阴森。而二怪吸纳够了邪气,没多久就破阵而出。 这一点,估计设阵之人也没料到。 “你见没见过洛阳那位高人?” “没见过。高人来长安的时候,是别人负责招待的,奴家只知道他叫逍遥散人。” 蔺承佑哼笑:“可我已经派人找过了,洛阳没有一位叫逍遥散人的高人。” 萼姬哭笑不得:“世子快别提这事了,我们主家肠子都快悔青了。小佛堂建成后彩凤楼只清净了一阵,很快又开始闹鬼,主家没法子,只好亲自去洛阳找那个逍遥散人,结果连续去了两回,次次都扑空。主家气得跳脚,直说这道士是个骗子,否则怎会一收钱就不见人影了。” 严司直奇道:“既然怀疑那人是骗子,你们主家为何不报官?” “主家早就报了官,还托人去问县里的法曹,说那道士是洛阳的,行骗却在长安,这事到底归长安万年县管,还是归洛阳管?可没等主家问明白,后苑就蹦出大妖,随即整栋楼都被封禁了,这事也就搁置下来了。” 蔺承佑沉吟不语,从小佛堂里的格局来看,那道士不像骗子,纵算匠作施工时不小心砸穿了地面,凭此人的功底过来做些补救并不难,为何连面都不露了? 正因为逍遥散人没再露面,也就没人发现底下的阵眼被砸穿了。匠人们闯了祸不敢告诉贺明生,贺明生不懂道法看不出端倪,所以直到二怪都跑出来了,彩凤楼还夜夜笙歌。 小佛堂……小佛堂……蔺承佑在心里盘算,人人都对这座阴森的小佛堂避而远之,有人却利用这一点在里头施展邪术。 他的思绪凝结在小佛堂里香案下发现的那枚七芒引路印上。 七芒引路印邪门至极,只有晚间才能行事,作法时需全程无人打扰,小佛堂算是最好的场所。 凶手不想让人窥见自己的所作所为,巴不得人人都不敢去小佛堂……而为了万无一失,光一个“阴森”可不够,论理还应该做点别的。 蔺承佑心中一动:“萼大娘可曾听谁说起自己在小佛堂里撞过鬼?” 萼姬紧张地点头:“有有有,几月前就人说过此事,后来接二连三有人撞鬼,奴家好像……好像也见过的。” 严司直古怪道:“见过就是见过,没见过就是没见过,什么叫‘好像见过’?” 萼姬一甩帕子:“因为奴家也闹不清那东西是人是鬼嘛。” 蔺承佑兴趣浓厚地问:“你见到的那东西长什么模样?” 萼姬畏惧地吞了口唾沫,那件事都过去好些日子了,想起来还是觉得发怵。 “大约两个月前,记得那日是十五,有几位外地来赴考的衣冠子弟来楼里喝酒斗诗,点名要听曲。奴家看他们模样还算斯文,就叫了卷儿梨和抱珠去伺候,说好了只奉曲吟诗行酒令,不伺候别的。郎君们也都答应了,哪知喝到半夜,席间有位郎君强抱着卷儿梨求欢,抱珠拽不开那人,眼看要坏事,只好跑出来找奴家。 “等奴家赶过去时,卷儿梨衣裳都被撕坏了,那狗东西喝得烂醉,脾气也大,被我们拉开时还愤愤抽了卷儿梨几个巴掌,卷儿梨一身皮肉嫩得像清水做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 “奴家气得牙都要咬碎了,连哄带撵把这几个狗东西赶出去了,好不容易脱身,再回头就找不到卷儿梨了,奴家知道这孩子面上不爱说话,心思重得很,受了这样一份委屈,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忙和抱珠去寻她,哪知卷儿梨不在房里,只好又去园子里找。 “园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后苑有口井,唯恐卷儿梨寻短见,也顾不上鬼不鬼的了,一进去就跟抱珠分头去找。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越往里走越僻静,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时候,奴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从里头蹿出来——” 萼姬说到这的时候,声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见、奴家看见一只红衣裳的女鬼。” “红衣裳的女鬼——”严司直起了疑惑,“天色那么晚,你离得很近么?为何连衣裳颜色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仿佛不知如何接话。 蔺承佑嘴边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说了么,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点头:“对对对,那晚月头大,地上像撒了一层银霜似的,奴家忘了带灯笼出来,但也觉得四下里亮光光的。” “看清鬼的模样没?” 萼姬头摇得像拨浪鼓:“奴家没敢盯着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觉得眼前红影一闪,鬼影一霎儿就不见了。” 蔺承佑:“没看清模样,总该对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觉得眼熟还是眼生?” 萼姬寻思一阵,很笃定地说:“如果是熟人,奴家早该认出来了,况且奴家活了这些年,从没见过谁可以飞那么快,那东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衣裳、簪环、香气……就没有一点熟悉之处?” 萼姬苦着脸:“不过是一闪神的工夫,奴家事后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东西穿着襦裙,别的奴家早就忘了。” 蔺承佑一动不动看着萼姬,萼姬顶住蔺承佑的视线,不知熬了多久,就在她不安地挪动脚步时,蔺承佑漂亮的嗓音响起:“故事还没讲完吧,抱珠找到卷儿梨没?” 萼姬庆幸道:“找到了,奴家吓得屁滚尿流,扭身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见一群人找来,原来抱珠在绿蝶亭找到卷儿梨了,这孩子躲在亭子里哭呢,两人过来寻我,半路碰到沃姬和魏紫她们,几人便结伴同行,她们看我魂不守舍,忙问出了何事,奴家看卷儿梨脸上伤得不轻,只说撞鬼了,也没敢逗留,当即带她们回屋擦药膏去了。” 屋子里沉默下来,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击着桌面,隐约听见楼下衙役和妓人们说话,伴随着略显焦躁的脚步声。 未几,他开口道:“小佛堂是用来镇鬼的,起初也的确灵验了一阵,如果连小佛堂都开始闹鬼,楼里的人必定惊讶万分,第一个说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谁?萼大娘总该有些印象。” 萼姬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个,奴家听过就算,实在闹不清第一个撞见的人是谁。” 她一边说一边忐忑地打量蔺承佑,本以为又会被刁难,哪知蔺承佑主动替她圆场:“传言么,听到时已经半真半假,想找出源头哪有这么容易,萼大娘想不起来也不奇怪。” 萼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着世子早日抓住凶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诉世子。” 蔺承佑真切地看着萼姬:“萼大娘的真诚,我已经感觉到了。今日就先问到这吧,萼大娘出去的时候告诉衙役,叫贺老板上来回话。” 萼姬如释重负,刚退到门口,就听蔺承佑道:“忘告诉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凶手,如果你回房后想起什么,马上让衙役给我传话。” “凶手?”萼姬骇然回头,“那不是一只女鬼吗?” 蔺承佑坏笑了下,并没有答话的意思,萼姬盯着蔺承佑看了一阵,心神不定地点点头:“奴家回屋后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后,严司直一边书写一边道:“承佑,不觉得这个萼姬说话漏洞百出吗?前面说‘奴家也闹不清那东西是人是鬼’,后面改口‘人不可能飞那么快,绝对是只鬼’。” 蔺承佑讽笑道:“严大哥,你猜她这话是在说给我们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严司直搁下笔:“难道她心里有什么疑惑,想借着这话说服自己?” 蔺承佑笑道:“我猜她要么想起那女鬼像谁了,可心底又不愿相信,所以用这种法子说服自己。要么——” “她自己就是凶手?”严司直接过话头,“也是,都到这个当口了,除了凶手还有谁会撒谎?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试试这个萼姬,凶手会武功,究竟是不是她,一试就知道了。” 蔺承佑摇头:“试不了了,这法子只能用一次,凶手知道我故意试探她,情愿被击坏一只眼珠也不会露馅的。” 严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个一个盘查了,可是我们连凶手与姚黄姐妹有什么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动机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馅的时候。”蔺承佑垂眸看着桌上的证词,“其实萼姬是凶手还好说,动机也好,渊源也罢,总归能查出来。但万一她没撒谎呢,她说到那女鬼时屡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么。” 严司直思量道:“事关性命安危,没道理包庇凶手,何况萼姬是个极善保全自己的人,这当口还撒谎,我情愿相信她自己就是凶手。” 蔺承佑想了想,对门外的衙役道:“让贺老板再在楼下等一会,先把卷儿梨、魏紫和抱珠叫来问话。” 第一个来的是卷儿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济,进屋后也不开腔,冲蔺承佑和严司直行了一礼,便默默退到一旁。 严司直端详着卷儿梨,心里暗觉可惜,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态有些呆滞,人一呆,容貌就减色了几分。 蔺承佑头一次正眼打量卷儿梨,都说滕玉意跟卷儿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没看出哪儿像了。 非要比较的话,眼睛倒是有点神似,都是一样的杏圆清澈,但滕玉意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水光,长长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开来似的,一颦一笑都比卷儿梨的眼睛灵动,只可惜水光里盛的全是坏主意。 他在心里哼了一声,拿起香囊问卷儿梨:“见没见过这香囊?” 卷儿梨轻轻摇头:“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见。” 问完卷儿梨,蔺承佑又挨个把抱珠和魏紫叫进来。 不出所料,三个人都没见过香囊。 至于两个月前的十五发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儿梨的说法与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楼陪客,并不清楚卷儿梨曾遭人欺侮,但后来在园中的经历,也与萼姬的叙述相吻合。 蔺承佑接着问:夜间可曾见过谁在小佛堂附近出没?第一次说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谁? 三人都说没见过,但都记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后打听越州人,卷儿梨等人均一无所知。眼看问不出什么,蔺承佑只好先放她们回去。 严司直面色复杂:“说来说去,第一个说自己在小佛堂见鬼的就是萼姬自己?她倒是聪明,别的事情上有所隐瞒,唯独在卷儿梨的事上肯说实话,估计她心里也清楚,这种事一问就知真假。”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是不是实话,暂时还下不了定论。现在只能证明那晚卷儿梨四个曾结伴而行,萼姬却是后面才跟她们汇合,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究竟是撞鬼了还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个人的说辞。” 严司直困惑地“咦”了一声:“承佑,今日你句句不离‘小佛堂’,是不是在里头发现了什么。” 蔺承佑一拍脑门,转过头笑道:“忘告诉严大哥了,昨晚我两个小师弟发现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术,从布阵的路子来看,极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凶手。我怀疑有人故意四处散播小佛堂闹鬼的传言,目的是为了让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严司直怔住了:“照这么说,萼姬岂不是嫌疑最大?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绣坊,但萼姬却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她何时去的越州,又为何要杀姚黄姐妹??” 蔺承佑脑中冒出一个念头,招来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诉常统领,我房里胡床下放着一个竹笥,请他取出来尽速给我送来。” 衙役一走,蔺承佑也跟着起了身,严司直不知何意:“怎么了?” “我觉得我们想岔了,严大哥,你先盘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绵绵,细如发丝,兜头洒落下来,如湿透的轻纱笼到脸上。 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远就看见殿内灯火荧煌,门口站着两名衙役,正隔窗往里张望,回头看到蔺承佑,齐声道:“人都在里头。” 蔺承佑一边点头,一边快步进了小佛堂。 殿里满是人,左边四个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见天、见仙、见乐和见美。 右边三个坐相稍好些,正是绝圣、弃智和见喜。 香案前还站着两个,一个是负着手的程伯,另一个是抱着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堂中那个移动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莹莹的短剑,舒肩伸臂,轻盈转身,比划得有模有样。 滕玉意学到第十招了,逐渐有了点开窍的感觉,招式与招式之间的间隙越来越短,出剑时也不再那么笨拙。 先前学程伯那套克厄剑法时,体内那股热力总有淤滞凝结之感,这套披褐剑法却不一样了,越练越觉得真气通畅。 练得正起劲,忽觉背后一道视线扫过来,滕玉意的后脑勺已经很熟悉这道眼神,自动就生出一种不痛快的感觉,余光瞥了下,果见一道高挑的身影从外头走进来。 蔺承佑还穿着早上那件玉簪绿的圆领襕袍,这颜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极挑肤色,可穿在蔺承佑身上居然丝毫不减英迈之气,腰间的金鱼袋随着他的步伐隐约轻响,暗沉沉的乌犀腰带束出一截好腰来。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里盘算,这厮富贵骄人,平日总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脸,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红彤彤的牡丹花,俨然就是斗鸡坊一只金灿灿的朱红冠子大公鸡。 蔺承佑并不知道滕玉意已经在心里把他比作了一只斗鸡,不过这不妨碍他用调侃的眼神睨着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么教的,滕玉意这剑术使起来活像耍百戏的胡人。 他在心里笑了一通,正要夸滕玉意几句“天赋异禀”、“好生了得”、“这样练下去必成大器”之类的屁话,见天一下子从地上弹起来:“世子,九天引火环已经布置好了,你可别不信,今日算运气好,一个时辰就请来了三昧真火符箓,正好外面下雨了,我们进来避避雨。” 说完又觉得不对劲,何至于一看到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开了花。 蔺承佑却笑道:“换别人我或许不信,五位前辈的本事我却是知道的。” 五道最爱听别人奉承自己,听了这话心里顿时又熨贴了:“快快快,趁现在二怪没来,世子到这边歇一歇。” 蔺承佑却径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让一让吧。” 滕玉意佯装才注意到蔺承佑,连头都没回,一闪身就避开了,小佛堂这么大,蔺承佑不去别的地方偏找她麻烦,多半是存心来挑事的,休想让她上当,她为了赶进度连口水都不敢喝,吵架斗法只会耽误自己的工夫。 蔺承佑没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颇有一拳打在软布上之感,不过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无需再浪费唇舌。 他蹲下来察看香案下的那块毡毯,表面上果然浑然无迹,翻过来也没能一下子找到印痕,弃智跑到蔺承佑身边蹲下,胖胖的手指头一指:“师兄,在这儿。” 蔺承佑眯了眯眼,弃智的图案画的分毫不差,这就是七芒引路印,这门邪术与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术系出同宗,别的门派想学都学不出来。 应该就是同一个人,而且修为不低。 他咳嗽一声,两名衙役悄无声息进来了,把目光锁在众人身上,暗自留意每个人的一举一动。 众道注意力全被毡毯吸引走了,并未留神门口的动静,一窝蜂围到蔺承佑身边,好奇地低下头。 瞥见那个印痕,见天骇然道:“这不是七芒引路印吗?” 滕玉意虽跑到一旁练剑,耳朵却一直竖着,见天这一叫,她好奇问:“道长,什么是七芒引路印?” “一种邪术,人死了还不够,还要把死者的魂魄拘来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门得不能再邪门,阴损得不能再阴损。” 见天又兴奋又嫌恶:“老道多少年没见过这种邪术了,会不会跟杀害姚黄青芝的是同一个人?世子,查到是谁做的了么。” 蔺承佑继续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细,生平罕见,就拿这枚七芒引路印来说,作法时需一次性释出七枚火印灯,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会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们也看到了,偌大一块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块痕迹。” 见喜盯着烙印疑惑道:“我记得这邪术有好些规矩来着。” “规矩一大堆。“蔺承佑抬头往香案底下看,“头三条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远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缓,前两条她能听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说明研习邪术之人虽然恶毒,还未丧尽天良,但第三条她就听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里除了她,还有两个人跟她一样好奇。 只听绝圣问:“师兄,这个‘不拘远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远的魂魄么?” 见乐嗤地一声笑起来:“傻小子,这话的意思是这阵法不能随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处的魂魄,比如在彩凤楼施法,就只能拘来死在楼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边一炸,死在楼中之人?姚黄和青芝姐妹俩前不久才遇害,毡毯下的烙印却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说明那人施邪术的对象不是姚黄姐妹,那就奇怪了,凶手明明是彩凤楼的人,为何要对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惊住了,茫然环顾周遭:“这地方究竟死过几个人?不对啊,不是说楼里向来只闹鬼,没出过人命么。” 见乐近来听了不少此地的传言:“你们不知道吧,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妇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 他话锋一转:“世子,你该不会是怀疑——” “不管这阵法要对付谁,反正不会是姚黄和青芝。”蔺承佑仰头望了望,一跃飞上了横梁,“而且见喜道长猜得没错,从凶手害青芝的手法来看,应该与设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见凶手不但容不下姚黄姐妹俩,还恨极了早前的某位死者。” 见天惊讶到了极点:“彩凤楼半年前才开张,前头的彩帛行却已经关门一年了,再往前的铺子就更跟彩凤楼没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谁?” 蔺承佑的声音在房梁上震荡:“问问不就知道了。”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问?找谁问?” 蔺承佑跃下来拍拍手上的灰尘:“凶手不是已经告诉我们好法子了么。” 众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却若有所思看着那块毡毯,蔺承佑该不会是…… 正当这时,外面衙役找来了:“世子,常统领来了。” “这么快?”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听一阵稳健的脚步声,常嵘一头钻了进来。 他满肩都是细密的银亮雨丝,右手端着一个缃色的竹笥,左手提着一个大包袱。 “常叔。” 常嵘先端详蔺承佑,看小主人毫发无损,似乎松了口气,而后环顾左右,躬身冲五道行了一礼,目光扫过滕玉意时,明显愣了一下。 滕玉意随意拱了拱手,人却不动声色往程伯身后一藏,她身上穿着男装,脸上又贴着大胡子,论理很难被人一眼认出,但这位常统领曾经跟她一起抵御尸邪,还是谨慎些为妙。 好在常嵘很快就移开了视线:“怕耽误大郎的事,快马加鞭赶过来的,幸而胜业坊离平康坊不远,路上不曾耽误多久。大郎,你这几日不在府中,宫里派人来看过几回,回头若是得了空,进宫看看圣人和皇后吧。” 蔺承佑笑应了:“阿芝有没有送话出来?” “有,小郡主隔两日就催哥哥进宫,我回说哥哥办差去了,得空就会去宫里接她。小郡主就把这东西送出来了,还叮嘱说要哥哥马上戴起来。” 常嵘一面说着,一面打开手中的包袱,一叠整整齐齐的换洗衣裳露出来,最上头却搁着一枚色彩斑斓的小物件。 蔺承佑拾起那东西:“长命缕?阿芝做的么,还没到端午,怎么就做上这个了?” 常嵘蔼然微笑:“小郡主说这是她第一回做长命缕,巴巴地送出来,指望哥哥夸她呢,还说等到了端午,再给哥哥做条更好的。” 蔺承佑笑眯眯把长命缕系在腕子上:“知道了。” 常嵘把竹笥递给蔺承佑,确认东西没拿错,便要告辞而去,走到门口时,他再次朝滕玉意这边看了两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过身练剑去了。 常嵘出去后才想起来,这不就是上回那个挥剑击退尸邪的小娘子么。那晚在花厅里有多惊险,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多亏这位小娘子,几次使计把尸邪挡在门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将之女,为何待在妓馆里。大郎说近日要在彩凤楼对付尸邪,滕娘子该不会跑到此处避难来了?他边走边寻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嬷嬷过来告诉他,说大郎曾在府里的梅花林拦住滕娘子说话。 两件事一结合,常嵘顿时喜忧参半。大郎今年十八了,连个喜欢的小娘子都没有,若大郎与滕将军的女儿合得来,是不是意味着绝情蛊有了松解的迹象。 要不要连夜给王爷和王妃去信?不行,太操之过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欢滕娘子,过不了多久绝对会显露出来,假如一直没动静,证明只是他想多了。 这边蔺承佑打开竹笥,把里头的几枚形状古怪的银钉取出来,依次将其从佛堂门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摆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条凌乱的甬-道。 随后掏出一根红绳,两手一抻试了试韧度,又再拿出七只小碗摆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内。 滕玉意虽不看不懂这些万万绕绕,却已经猜到蔺承佑要做什么,凶手至今未露出破绽,依她看这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而且拿这个对付凶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还茫然不解,看到七只小碗才猛然醒悟过来:“世子,你这是要设七芒引路印?” 绝圣和弃智急道:“师兄,万万不可,这可是邪术啊。” “迂腐。”蔺承佑吹灭手上的蜡烛,“法术用来害人,当然叫邪术,可如果用来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词,绝圣和弃智抓耳挠腮:“但、但是……” 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对两名衙役说:“我作法期间不能被人相扰,把几位道长和王公子主仆请到西侧吧。” 滕玉意这时已经习练到第十一招了,因为怕影响进度,一直防着蔺承佑把他们撵出去,哪知他同意众人留在小佛堂里,这就奇怪了,凶手会邪术,五道并不能排除嫌疑,蔺承佑不防备他们,是不是意味着不怀疑五道了? 下一瞬她看到两名衙役挡在众人面前,陡然明白过来:存心捣乱的话,在外头也能趁乱使坏,不如把人留下眼皮子底下,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及时察觉。横竖除了两名衙役,还有绝圣和弃智帮蔺承佑护阵。 一行人撤退到小佛堂的西侧,安置好后,见喜和见乐继续负责指点滕玉意。 蔺承佑蹲在毡毯前,用小刀把蜡烛削成几截,然后比招着毡毯上的烙印,把蜡块雕刻成粗糙些的假“金芒印”。 见天几个相对较闲,一边擦汗,一边兴奋地瞧蔺承佑摆阵:“世子,不是老道要泼冷水, 听说这阵法首先得知道死者的生辰,你连凶手要对付的是谁都不知道,上哪去打听死者的生辰?不知道时辰的话,连半缕魂都拘不来。” 绝圣刚在符箓上写下了三个人的时辰,听了这话把手中的符箓一竖:“师兄早就打听好田氏夫妇和容氏的生辰了,你们瞧。” 蔺承佑横他一眼:“东拉西扯做什么,干活。” 绝圣讷讷地把三张符箓送到蔺承佑手中,蔺承佑用假的金芒印蘸了点朱砂,分别在三张符箓上摁下朱印,接着将符箓剪出小人的形状,把三枚小人摆在香案前。 见仙笑嘻嘻:“可是光知道这三个人的时辰也没用,我就不信除了彩帛行和彩凤楼的这五名死者,此地以前没死过人。不能因为排除了姚黄和青芝,就断定跟彩帛行那三个人有关吧。” 弃智藏不住眼睛里的忧色:“是啊,师兄,万一不是他们三个,你不是白白冒一回险?师尊他老人家说过,凡是逆天悖理的邪术,无不暗藏凶险,万一伤到自己——” 蔺承佑轻飘飘看了五道一眼,抬手摸摸弃智的头:“师兄心里有数,你和绝圣专心帮着护阵就行了,你拿着锁魂豸守住大门,伶妓们各自在房中禁足,有衙役看管不怕他们跑出来,你除了防外头出乱子,还要防着殿内。” 弃智点点头,蔺承佑起身走到西侧,将两道符贴到两名衙役背上,嘱咐衙役背对着阵法站立,待会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这样既能盯住众道的举动,又不至于因为看见引来的东西吓得乱跑。 布置好一切后,殿内迅速安静下来,五道不再喧嚷,聚精会神看着堂内,滕玉意收了剑,盘腿坐到角落里。 蔺承佑撩袍坐在阵中,取出那条红绳,一头系在自己的中指上,另一头则系上一枚蜡烛雕的金芒印,弄好后把红绳抛到门外。 随后左手横搭在右臂上,右手指尖燃起一道符,一弹指,火星射向最外面的那盏油灯。 只见火光一绽,灯盏里幽幽荡出一小圈光焰,奇怪那焰火透着绿光,为佛堂里的一切蒙上一层诡异的色彩。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灯亮得越多,佛堂里反而越暗,幽幽绿光环绕在蔺承佑周围,萌生出一种幽冥地府的错觉。 滕玉意左右分别是程伯和霍丘,但她仍大气都不敢出,戒备地将小涯剑从袖中摸了出来,一瞬不瞬盯着门口。 堂内明明没有风,暗处却有一股看不见的气流涌动,香案前的三枚小人簌簌响动,仿佛有东西趴在地上对着它们吹气。 蔺承佑闭目诵咒一阵,忽然一抖红绳,低喝道:“起。” 三枚小人本来仆倒在地,突然有两枚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蔺承佑中指上的红绳一下子绷直,显然另一头多了重物。 滕玉意背上不知不觉出了一层毛毛汗,只见油灯里的灯忽明忽暗,殿内空气骤然冷了几分,掌心一阵发烫,连小涯剑也有了动静。 阴风渐起,枝叶在门口回旋,伴随着风声雨声,有细碎的潜行声靠近,乍一听像有人在门外徘徊,仔细分辨之下,又觉得只是怪风。 蔺承佑拽紧红绳,不动声色与对方逐力,呜咽声高高低低,怪力也大了起来。虽说强行启动了七芒引路印,但蔺承佑对这阵法并不熟悉,完全是依葫芦画瓢,法器和金芒印都凑合得很。 照理说只需启动阵法,亡魂便会被红绳死死缚住,但他这个阵或许还差了点意思,鬼是招来了,却死活拖不进来。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么?”与对方逐力了一小会儿,蔺承佑鬓角上的汗滚滚流了下来,因为不敢松懈,话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们看我像坏人么?别害怕,我是来帮你们的。” 对方似乎抖了一下,红绳因而松软了几分,蔺承佑岂肯错过这机会,反手一捞便将对方扯了进来。 油灯里的绿焰齐齐一矮,冷意扑面而至,滕玉意看清眼前景象,瞳孔猛地一缩。 红绳进来了,末端却在半空中拼命抖动,看上去像是捆住了两个看不见的人,而那人正试图从红绳里挣脱出来。 蔺承佑吃力地拽住红绳:“我与你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招你们出来绝不是为了害你们。我知道你们没少受那人的折磨,不想再吃苦头的话,就别再费心挣扎了。” 绳索的末端突然静止在半空中,但仍在微微地抖动,仿佛人因为害怕在哆嗦,却又无处可躲的样子。 蔺承佑口气软和了几分,一边缓缓收紧绳索,一边盯着眼前那虚空的鬼影:“我想帮你们,所以想跟你们打听点东西,我现在既看不见你们也听不见你们,稍后我往你们身上撒点东西,那东西对你们无害,但能把你们的形貌和声音都引出来。” 绳索颤颤巍巍在半空中抖动,但明显不再抗拒,蔺承佑将对方拉到跟前,扬手撒出手中的灰色粉末。 绳索乱了一下,但并未躲得很远,粉末洋洋洒洒落下来,勾勒出两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滕玉意耳畔顿时响起杂乱的呼吸声,显然五道也紧张起来。 影子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男一女。前面那个鬼影高大伟岸,后头的却是一位丰满妇人,只是两人轮廓都太模糊,压根无法看清面容。 蔺承佑很快撒出第二把显魂粉,这下子轮廓总算清晰了,但也仅能勉强看出身段和脸型,眉眼却是万万看不出来的。 或许是撒了显魂粉的缘故,二鬼终于有了响动,它们口中断断续续发出怪叫声,声音古怪刺耳,有点像夜枭的鸣声,又有点像幼童的惨叫,一声比一声尖利,刺激着众人的心魂。 滕玉意只觉得那声音能刮动心上的肉,只听了一会儿就头痛欲裂,虽好奇二鬼接下来想说些什么,却也只能暂时捂住耳朵。 蔺承佑不动声色打量那个高大些的鬼影:“田允德?” 尖叫声戛然而止,男鬼抖了一下。 “看来是了。”蔺承佑笑了笑,改而看向女鬼,“容氏?” 女鬼喉咙里仿佛含着一个惊雷,边吼边挣扎起来,比起方才的惶惑,明显带着滔天怒意。 蔺承佑笑着哦了一声:“对不住,原来是田夫人。” 女鬼这才安静下来。 滕玉意目瞪口呆,竟真是彩帛行的田氏夫妇,凶手是彩凤楼里的人,这两人却已经去世一年了,凶手究竟对他们怀着多深的恨意,时隔一年还把亡魂拘来折磨。 欸,好像不太对,蔺承佑明明写了三个人的生辰,却只招来了两个人的亡魂,小妾容氏呢?容氏是在后院跳的井,理应也被阵法招来。 “我就长话短说了。”蔺承佑单刀直入,“那人将你们的魂魄羁留在此,是为了用这邪术残害你们,如不将此人揪出来,你们永远别想脱身。告诉我那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对待你们?” 男鬼和女鬼的叫声陡然一停,两人像是害怕极了,先是无头苍蝇般在地心里转了转,随后瑟瑟地抱作一团。 蔺承佑耐着性子道:“你们别怕,无论那人之前怎么折磨你们,只要今晚说出那人是谁,我敢保证,往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男鬼和女鬼安静了几分,突然抬起胳膊,冲自己嘴巴的位置指了指。 蔺承佑面色一变:“你们不能说话?” 男鬼窝窝囊囊呜咽起来,女鬼暴躁地连吼数声,可惜无论她如何挣扎,最终都只能发出含含糊糊的怪声。 蔺承佑又惊又怒:“那人挖了你们的舌头?” 二鬼一边哀嚎一边将胳膊举到胸前,示意蔺承佑看。 蔺承佑似乎怔了一下,滕玉意离得稍远,待看仔细了,胸口涌起一股浓浓的不适感。 只见田氏夫妇胳膊的末端空荡荡的,双手已被齐根砍去。 蔺承佑神色古怪,阳间刑罚折磨的是生者的肉躯,七芒引路印凌虐的却是亡魂,拔掉舌头便不能说话,斩断双手便无法书写,纵算田氏夫妇往后轮回转世,一出生便是残疾孩子。 此人当真阴狠至极。 他缓缓点头:“虽然口不能言,但至少你们能听懂我说话,接下来我问一句你们答一句,说对了,你们就点头,若错了,你们就摇头。” 二鬼微微点头,表示听懂了。 “害你们的那人此刻在不在彩凤楼?” 田允德和田夫人齐齐点头。 “可在小佛堂里?” 这回是摇头。 “此人的姓氏有几画?一画?二画?” 说到“十二画”时,二鬼有了强烈的反应。 蔺承佑神色一凛:“十二画?(注2)” 二鬼拼命点头。 滕玉意迅速在脑海中搜找起来,奈何彩凤楼人太多,一时竟想不起谁的姓氏是十二画。 蔺承佑后悔自己没带一份楼中诸人的名册来,千算万算没算到田氏夫妇一个字都吐不出,若临时派人去前楼,势必会破坏阵法,忽然想起怀中有下午刚记下的证词,名单虽然不全,但没准凶手就在其中。 他右手牢牢拽着红绳,左手忙着捏诀,两手均不得空,只好冲绝圣道:“我怀中有份名册,快拿出来让田夫人指认是谁。” 绝圣擦了把冷汗跑近,知道绝不能碰到油灯和银钉,便矮身用佩剑小心翼翼探入蔺承佑的前襟,拨动了两下没摸到,不由有些急切。 蔺承佑看一眼绝圣,示意他别急。 绝圣点点头,好在这回顺利碰到了,他沉住气,轻轻将小册往外拨拉。 蔺承佑趁这工夫继续问:“那人是为了替容氏报仇?” 田允德似乎呆了一呆,田夫人却怨毒地吼叫起来,虽然反应不一,二人最后却一致摇头。 蔺承佑的表情险些裂开,不是为了容氏?。 他启阵之前一共写下三个人的生辰,却只拘来两名亡魂,从这一点来看,容氏的亡魂早已轮回转世,而那人也没想过对付容氏。 其实打从他发现彩凤楼的凶案与彩帛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就曾想过凶手会不会是为了给容氏报仇,毕竟容氏嫁给田允德后没少受折磨,跳井究竟是自寻短见还是被戚氏所害,至今是个谜。而今晚发现拘来的亡魂正是田氏夫妇后,他就更笃定自己的这个猜测了。 哪知拘来一问,那人竟不是为了容氏。 莫非田氏夫妇还干过其他丧尽天良的事? “你们跟那人是如何结的仇?” 田允德的身子一震,戚氏似乎也受了极大刺激,躬身抱着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团团乱转。 “你们害过他/她?” 这回反应更大,连田允德的鬼影都开始乱晃了。 蔺承佑瞥了眼油灯,二鬼被折磨了这么久,神魂早已不全,别说正常交流,稍有刺激就会惊惶不安,只恨油灯熬不了多久,灯一灭,二鬼必然会挣脱阵法逃走。 他转头看绝圣,好在绝圣历练这几回,行事多少沉稳了些,顺顺利利拿到了小册,又将其展开捧到二鬼面前。 蔺承佑对田允德道:“如果那人的名字在名册上,指出来给小道士看。” 戚氏恍若未闻,依旧抱着脑袋如无头苍蝇般乱窜。 田允德却颤栗地转向绝圣,一眼瞧见了什么,身影吓得往后一仰,断腕猛地指向书册上的某一处。 39、第 39 章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蹿到了嗓子眼, 若非不能妄动,早奔到绝圣身边一探究竟了。 蔺承佑紧紧盯着绝圣:“它说的是谁” 绝圣焦急万分,田允德失了双手,用断腕这么一比划, 范围未免也太大了。 他火急火燎地一戳某个名字:“田老板, 你说的是这个人么?” 田允德拼命摇头, 颤抖着把断腕往前一送,就在这时候, 戚氏的鬼影忽然像纸片一般剧烈抖动起来, 不顾腰间还拴着红绳,尖啸着要跳出阵去。 蔺承佑没提防戚氏突然发难,右手稳住红绳,另一手断然飞出一符,可没等他将戚氏制住,噗地一声,七盏油灯齐齐熄灭了。 小佛堂顿时漆黑一团, 蔺承佑心知不妙,飞符点亮身后香案上的蜡烛, 火苗抖了抖,眼前再一次敞亮开来。 绳索静悄悄委顿在地上,田氏夫妇的鬼魂早就遁走了。 蔺承佑扯断手指上的红绳,起身出了阵:“田允德刚才说的是谁?” 绝圣在名册上画了一圈:“断腕约莫指的这一片。” 蔺承佑凝目一看,圈内共有六个人的名字,沃姬、萼姬、葛巾、贺明生、抱珠、卷儿梨。 明明只差一步就知道是谁了。蔺承佑冷哼:“无妨, 大不了再来一次。“ 他回身要重新启阵,众道忙奔过来阻止:“哎哎,使不得, 这可是邪术,世子当心坏了修为。” 蔺承佑蹲下身点油灯:“目下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既然知道了凶手与田氏夫妇有瓜葛,索性一次性弄个明白。” 见天摇头:“你我修习正道,本就不该沾染邪术,为了查案弄一次也就算了,绝没有一再启阵的道理。” 蔺承佑听到“沾染”二字,陡然一个激灵,他这是怎么了?明知有天大的害处,却执意要启阵,方才满脑子都是如何揪出凶手的名字,旁人拦都拦不住,如此执迷,岂不正是染了邪性而不自知?怪道师尊说“凡是逆天悖理之术,无不暗藏凶险”,他已经足够防备了,还是险些中招。 蔺承佑定了定神,吹灭手中的蜡烛起身,笑了下:“前辈提醒得对,方才是我糊涂了。” 绝圣和弃智这才松了口气,滕玉意并不明白为何不能再启阵,看众道如此紧张,想来与道法上的禁忌有关,她低头看向名册上的名字,揣摩着说:“十二画——这里只有一个人的姓氏是十二画。” 弃智兴奋道:“我来看看。” 突然傻了眼:“欸。萼大娘?” 绝圣也难以置信:“怎么会是她?” 见喜喟叹:“真看不出来啊,这个萼姬一贯圆滑讨喜,背地里竟如此阴狠,看她平日言行举止,委实看不出身怀绝技。” 见乐拿肩头顶了他一下:“喜喜,你这话就不对了,越是内力深厚之人,越懂得如何掩藏。我只奇怪她怎么就跟田氏夫妇结了仇,又为何要害姚黄姐妹俩?” “别忘了萼姬是平康坊有资历的私妓,彩帛行还在的时候她就住在此地了。”见仙越说眼睛越亮,“这么一说全都对上了,萼姬既认识田氏夫妇,又是彩凤楼的假母,前后两对死者,都与她有瓜葛!” 滕玉意咳了两下:“可是据我所知,乐妓往往都用的化名,估计假母也不例外。” 蔺承佑正研究那根断掉的红绳,听了这话想了想,滕玉意知道的可真多,他长这么大,除了查案和捉妖,几乎没踏过平康坊的坊门,她倒好,一来就大手大脚包养了卷儿梨和抱珠不说,对妓伶们的这些弯弯绕绕,似乎知道的还不少。 但她说的没错,萼姬未必就姓萼,究竟本名叫什么,还得看了身契才算。 他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银钉,阵法虽然中途就败了,但收获也算不小。 绝圣和弃智:“师兄,你要回前楼吗?” “我去查查田氏夫妇生前都做过哪些缺德事。你们两个把地上的东西都收起来,我那个竹笥千万别给我弄丢了。” 两名衙役先前虽未回头,却也吓得不轻,蔺承佑走到二人跟前,从怀中取出安神丹给他们服下,口中笑道:“此处不用再照看了,你们下去好好歇一歇。” 衙役惊魂甫定,点点头离开了。 滕玉意满心都是“练剑”,布阵花了大半个时辰,换作练剑的话,足够她学个一招半式了,蔺承佑前脚刚走,她后脚拔剑出鞘:“各位上人,趁酒食还未来,我们先练上几招吧。” 众道本想歇一歇,眼看滕玉意目光炯炯,心知歇不成了,他们不满地噘嘴,慢腾腾走到条案前。 滕玉意一个激灵,一个老道士噘嘴她尚可忍耐,五个老道士一齐噘嘴,简直称得上奇观。 好在她可以假借练剑转过身去,不必被强逼着观赏这副景象。 那边蔺承佑刚走到门口,迎面来了一名衙役:“世子,有位乐妓要见你。” “谁?” “一位叫抱珠的娘子。” 她?蔺承佑点点头:“把她领来吧。” 不一会抱珠在衙役的引领下进了佛堂,她今晚似乎着意打扮了一番,腮上涂了点淡淡的胭脂,嘴唇也比白日更鲜嫩,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裙角,每一步都走得风情万种,进来突然发现满屋子都是人,吓得刹住脚步,等瞄见滕玉意,表情愈加不自在。 她慌乱敛衽:“见过世子殿下。” 滕玉意奇怪地瞥了瞥抱珠,她该不会以为蔺承佑一个人在此吧。 “你要禀告什么事?” 抱珠咬住唇又松开,唇色瞬间变得红润饱满。 蔺承佑不耐地蹙眉:“到底有事还是没事?” 抱珠瑟缩了下,但还是没开腔。 “看来是没事了。”蔺承佑笑着点点头,把脸一沉道,“来人,把这伶人送到大理寺去,无故扰乱官员办案,按律可以仗二十,先打她个二十板,再不老实另行责罚。” 抱珠大惊失色,双膝一矮跪在地上:“奴家、奴家确有要事禀告,没想好怎么说,绝非存心戏弄世子,求殿下网开一面。” 她边说边一个劲地磕头,显然吓破了胆,五道听着那“咚咚咚”的声响,心里颇不忍,这小美人特地打扮了过来,多半存了别的心思,可那又如何,这般绝色,动些歪脑筋也无伤大雅嘛,蔺承佑这臭小子空长了一副好皮囊,压根不懂得怜香惜玉。 蔺承佑垂眸看着抱珠:“你最好识相点,如再敢东拉西扯。” “奴家绝不敢妄言。”抱珠头晕眼花,虚弱地把额头抵在地上,心里本来存着点念想,这下彻底怕了,“下午世子找奴家几个去问话,回房后奴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世子今日问小佛堂和那位逍遥散人,其实卷儿梨上个月曾见过逍遥散人一面,不知卷儿梨有没有跟世子提过这事。” 蔺承佑眼波漾了漾,上个月?逍遥散人半年前就没再露过面,原来中途竟回过长安。 “她在何处见到的逍遥散人?” 抱珠不敢抬头,一五一十说了。 那日是初八,萼姬特准抱珠和卷儿梨去菩提寺上香,不巧抱珠身子不爽利,卷儿梨只好同其他小娘子出了门,回来后她悄悄对抱珠说:“主家天天派人去洛阳捉拿逍遥散人,谁知那道士竟藏在长安。” 抱珠忙问怎么了。 卷儿梨就说:“姐妹们从寺里烧完香出来,顺道到酒肆买绿蚁酒喝,我到对面的店铺替你买桃脯,出来时瞧见一个道士匆匆忙忙走过去,我心想这不是那个逍遥散人么。” 抱珠听了吓一跳,逍遥散人来彩凤楼时她见过,生得红脸虬髯,腰间悬着柄长剑,不像寻常的道士,反有点游侠的作派,他那副模样太不寻常,难怪卷儿梨能一眼就认出来。 “这人不是个骗子么,他在做什么?” 卷儿梨说:“他像是在追踪什么人,可惜街上人挤人的,一晃就过去了。” 抱珠忙道:“主家不是恨死了这道士么,快把这件事告诉主家吧。” 卷儿梨犹豫着说:“这道士看着不像坏人,兴许只是云游在外,并非存心骗人钱财,真要被主家抓住了,免不了一场牢狱之灾,要不还是算了吧。” 二人正商量着,青芝喜滋滋从门外路过,今日不少伶人出门闲逛,青芝也不例外,她怀中还抱着一大包吃食,看样子收获不少。她像是听到了抱珠和卷儿梨的对话,但没进来追问。 青芝刚走,萼姬就进来了。卷儿梨悄悄和抱珠说:“不知她们听没听到我们说的话。” 抱珠说:“萼大娘若听到了,一定会当面追问我们的。青芝就未必了,方才我们声音不小,我猜她听到了几句,这丫头嘴巴碎得很,准保会向主家揽功的。 结果过了好几天,贺明生那边毫无动静,抱珠和卷儿梨就猜测,要么青芝那日没留意她们在说什么,要么青芝还没来得及告诉主家。” 抱珠说完这番话,抬头怯怯看了一眼蔺承佑。 蔺承佑拧着眉思量,这线索至关重要,卷儿梨为何绝口不提。 抱珠似乎猜到蔺承佑在想什么,胆战心惊道:“不瞒世子说,卷儿梨自从被那男妖掳走过一回,精神头便差了不少,本来极爱说话的一个人,最近总是发呆,奴家有时跟她闲聊,她连我们的事都经常想不起来。奴家估计她并非存心隐瞒,而是真给忘了,求世子看在她病体未愈的份上,莫要怪责她。” 滕玉意那头听见,不由一怔,怪道卷儿梨近日总是呆呆的,原来是被金衣公子吓坏了,这也不奇怪,谁碰上那样的大妖不害怕,换作胆小些的,当场吓疯都有可能。 弃智心肠柔软,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不必担心,卷儿梨一是魂魄受了惊扰,二是曾误入幻境,本来需静心将养,不巧近日又频繁出事,她这叫失于调养,回头我们再给她送些安神养气的符汤,多养些日子就好了。” 抱珠感激不尽:“多谢小道长。” 蔺承佑看着抱珠:“那日过后有没人你们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没有。”抱珠摇头,“要不是下午世子打听逍遥散人,奴家未必想得起来,想着或许与捉拿凶手有关,但又担心卷儿梨忘了,只好斗胆前来禀告了。” 蔺承佑沉吟片刻,又问:“除了卷儿梨,可还有别人在长安见过那位逍遥散人?” “也没有。”抱珠又补充,“至少我们俩没听说过。” *** 抱珠走后,蔺承佑也去了前楼。 滕玉意学了几招,渐觉身上的襕袍又腻又重,汗出得太多了,必须回房换件衣裳,于是向五道告了假,打算带着程伯和霍丘回一趟倚翠轩。 绝圣和弃智追出来:“王公子,我们陪你一起走。” 滕玉意知道他们担心尸邪闯进来,一面往前走一面笑说:“我那儿还有些点心,正好拿给你们吃。” 两人乐陶陶地点头,绝圣扳着手指头数:“弃智,王公子是不是一共学了十二招了?” “十三招。”弃智恬淡地吁了口气,“还剩二十三招就能练通了。” 滕玉意笑着瞧他们一眼,没想到他们对她学武的事还挺上心,照她现在的进度,有望在明日天黑之前练完,只希望中途别再出岔子,否则她白吃苦头了。 很快到了倚翠轩,四下里静悄悄的,廊道里有两名衙役巡逻,伶妓和假母们困守在各自的房间里。 程伯到邻房等候,滕玉意则径直回房换衣裳,她简单梳洗了一下,找了几包绝圣和弃智爱吃的素点出来,想着五道还在小佛堂里,顺道将鱼酢等荤点也一并放到托盘里。 收拾好后环顾左右,发现条案上还放着一碟樱桃脯,滕玉意愣了愣,这东西还是那日抱珠和卷儿梨来时摆出来的,本来早该收起来,后来不知怎么忘了。 她穿过房间径自开了门,然而心里总觉得不太对劲,程伯等人听到动静过来,滕玉意心不在焉对霍丘说:“把这些吃的端到小佛堂去。” 绝圣和弃智率先冲进房:“别劳烦霍大哥了,我们来吧。” 霍丘是憨直的性子,笑呵呵正要开腔,不小心看见滕玉意的面色,讶道:“公子,你怎么了?” 滕玉意脚步一顿,扭头就往廊道另一侧走:“我得去前楼一趟。” 程伯几个互相一望,惊讶地快步跟上。 滕玉意一到前楼就左右张望:“蔺承佑呢?” 衙役并不知道滕玉意的身份,只觉得这小郎君有些古怪。 “蔺评事在二楼,这位公子有什么事吗?” “在下姓王,烦请二位替我传个话,就说王某有要事要告诉他。” 衙役有些迟疑,世子和严司直从大理寺抱回几份案卷之后,吩咐他们在楼下等候万年县法曹参军,自己则一直则待在二楼查东西,他们好心买了胡饼和热汤上去,结果吃了个闭门羹。 “蔺评事未必肯见你。”衙役开口,“你在此处等一等,我上去问问。” *** 蔺承佑背靠月洞窗站着,眼睛却看着手中的画像上,贺明生虽是商贾出身,画工却不差,这画上的逍遥散人与抱珠的形容几乎一致,个子高壮,浓眉虬髯,着缁衣、踏芒鞋,乍一看颇有些狭义之气。 贺明生一共画了四幅,其中一幅此刻正在金吾卫和彍骑手里,另外两幅则分别送到了两处城门,不出一个时辰,城里城外便会布下天罗地网,只要这道士露面,立即会被人捉拿。 “不查不知道。”严司直在灯下对着书桌苦笑,“原来六个人里竟有三个人的姓氏是‘十二画’,卷儿梨的本名叫琼芩娃,萼姬本名姓覃,葛巾本名姓董。” 蔺承佑接过话头:“还有抱珠,她被人捡到时已是孤儿,被人买下之前一直没有名姓。” 严司直认真地加上抱珠的名字,顺手要划掉贺明生的名字:“看来此事与贺老板无关了。” 蔺承佑却说:“慢。” 严司直一惊:“怎么了?难道贺明生也是用的假名?” 蔺承佑皱眉:“早先我已经令人去洛阳查过他的底细,他阿爷是洛阳巨贾,身份背景没什么问题。但他毕竟是此楼的主家,无论是长期在小佛堂布阵法还是杀人后掩藏证据,他行起事来比楼中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严司直点了点葛巾的名字:“葛巾毁容之后总在房里养伤,论理更没有杀人的可能。” 蔺承佑思忖这道:“可她有杀人的动机。” “动机?”严司直讶道,“她连自己是被青芝和姚黄给害的都不知道,如何——” 忽然暗暗一惊,这仅是葛巾的一面之辞,也许她早就知道是谁害的自己,那晚却故意当众做出那样一场戏,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彩凤楼没人比她更恨姚黄姐妹了。 严司直惊疑不定:“那……看来只有卷儿梨和抱珠嫌疑最小了。” 蔺承佑却又道:“不觉得卷儿梨痴呆得有些过分了么?” “你怀疑她是装的?”严司直目光掠过逍遥散人的画像,“也对,今晚抱珠的话也证明了卷儿梨一直在隐瞒重要线索,但她一个胡人,怎会与越州的桃枝绣坊扯上关系?” 蔺承佑来回思量一番,走到矮榻前仰天躺下,两晚没合眼了,他委实乏得慌:“先不想了,横竖洪参军还没来,我先眯一会儿。” 刚阖上眼,外面就有人敲门。 蔺承佑没睁眼:“何事?” “有人求见蔺评事,说有要事要禀告。” 蔺承佑想起抱珠,心里一阵腻歪,要事?哪来那么多要事。 “不见,让她滚。” “那人说他姓王,看样子挺急的。” 蔺承佑翻身下榻:“带她上来吧。” 衙役领命去了,过片刻又返回:“蔺评事,人来了。” 蔺承佑开门出去,果见滕玉意候在廊道里,她身上的襕袍是新换的,头上还像模像样戴着幞头,额头上满是晶莹的小汗珠,奇怪气息却很香洁。 他没闻出那是什么香味,乜斜她一眼:“找我什么事?” 滕玉意决定长话短说:“我觉得抱珠不太对劲。” “哦?怎么个不对劲法。” “青芝出事那日,我曾叫她和卷儿梨到我房里唱曲。我好奇青芝的死因,就向她们打听青芝的事。当时我房里放着一碟樱桃脯,抱珠本来说得好好的,突然看见樱桃脯,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她看见樱桃脯想起一件事。我问她何事,她说她曾撞见青芝在樱桃脯里偷藏首饰。 “这话合情合理,我也就没起疑心,抱珠走后,我和绝圣弃智去小佛堂找五道,赶上世子回来,五道便向你打听案情,我觉得抱珠说的话是个重要线索,就故意在你面前提了提,世子似乎丝毫不觉得惊讶,可见你早就知道此事了。敢问世子殿下,抱珠是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起此事的?” 蔺承佑隐约猜到滕玉意在疑惑什么,那日他一发现青芝的尸首不对劲,就和严司职把楼里的人挨个叫去盘问,也就是那一次,他从抱珠口里听到了樱桃脯的事。 他说:“发现青芝尸首的那个早上她告诉我的。” 滕玉意道:“我奇怪的就是这个,她明明早上就与你说了这事,为何下午看到那盘樱桃脯会那样失态。” 有点意思。蔺承佑琢磨了一下:“早上她不但对我说了,还描述得得极为详尽,论理再看到一盘樱桃脯,不至于一惊一乍的,除非……” “除非让她失态的是别的事。”滕玉意了然于胸,“她故意用樱桃脯和青芝做幌子,是为了掩饰自己失态的真正原因。” 蔺承佑来了兴趣:“所以抱珠当时在你房里做什么?房中可还有别人在场?” “除我之外,就是两位小道长了。樱桃脯呈上来时,话已经快说完了,我让卷儿梨和抱珠给我奏一曲《采莲曲》,但卷儿梨刚起了个头,抱珠就像见了鬼似的,也就是被我一再追问,才有了后面那番话。说实话,这番话天衣无缝,要不是凑巧得知她此前就详说过青芝的事,我压根不会起疑心。” 《采莲曲》……蔺承佑沉吟,这曲子是滕玉意让弹的,抱珠都开始弹奏了,失态应该不是为了这个。 “走廊外头呢?”他又问,“有没有人恰巧路过,或是高声说话?” 滕玉意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当时两位小道长也在,要不我回去再问问他们? 说完便不吭声了。 蔺承佑等了一阵,看滕玉意不往下说了,便道:“没了?” 滕玉意笑道:“没了。” 可她没有要走的意思,蔺承佑心里暗笑,就知道滕玉意无事不登三宝殿。 他佯装不知情,回身要推门:“好了,这事我知道了,王公子请回吧。” 手刚挨到门框,就听滕玉意笑吟吟道:“世子请留步。” 蔺承佑故作惊讶回头:“王公子还有什么事?” “世子也瞧见了。”滕玉意和颜悦色,“我与楼中假母和妓伶打过不少交道,有些话她们未必肯跟你说,却会坦然告诉我。就拿卷儿梨和抱珠来说,我连她们身上有多少伤痕都一清二楚。有时候她们无心中的一句话,往往就是重要线索。” 蔺承佑假装听得很认真:“接着说。” “住了这些日,我也听了不少闲谈,可不知怎么了,有些话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想不起来,论理我记性不至于差成这样,想来想去,只能是喝了火玉灵根汤的缘故,真气在体内乱窜,脑子也乱哄哄的。” “有点道理。”蔺承佑一本正经地点头,“那王公子打算怎么做?” “世子如有克化的药方,赶快告诉我吧。“ 他不想告诉她自己准备进宫弄玉颜丹,故意说:“药方?什么药方?” 滕玉意奇道:“自然是克化火玉灵根汤的药方,目前嫌疑最大的这几个人,我都与她们都打过交道。早些克化火玉灵根汤的话,我也能早些想起重要线索。” 蔺承佑低笑道:“滕玉意,真有你的,难为你绕这么大弯子,原来还是为了这个。” 滕玉意笑得灿烂:“这对你我都好,凶手狡诈异常,伶妓们各怀鬼胎,世子查了不少日子了,依旧毫无头绪,这当口若有个局外人想起一些关键线索,没准真相能浮出表面。我刚才想起抱珠不对劲一事,就是其中一个例子。” 蔺承佑额角一跳。 查了不少日子?依旧毫无头绪? 滕玉意这话什么意思,明晃晃把“藐视”写在脸上么。 笑话,她凭什么小瞧他,线索已经理得差不多了,真相近在迟尺,最迟明早他就会把凶手揪出来。 “我早就把克化的法子告诉你了。”他一哂,“信不信由你。滕娘子与其动些歪脑筋,不如算算还剩多少时辰吧,练不练功倒是无所谓,长热疮可就不妙了。” 说到此处,他回身推开门,又扭头睨着她道:“王公子还不走?” 滕玉意一阵牙酸,回身咚咚咚下了楼梯。 这几日大伙都急着找凶手,她也参与其中,本来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哪知蔺承佑冥顽不灵。 其实她倒不是非要走捷径,而是担心二怪随时会闯进来,她老怀疑蔺承佑有更好的克化法子藏着不说,故而有此一问。若真有药汤,也就不必担心练不通了。 这下彻底死心了,看来只能不眠不休苦练了。 她在心里冷嗖嗖地笑:此仇不报非君子,蔺承佑,我们走着瞧。 蔺承佑一回屋就径直走到书桌前,打开某份宗卷,刷刷刷地翻了起来。 严司直温声道:“承佑,你刚才不是说要歇一会么?” “不歇了。”蔺承佑神情专注,翻完一卷又拿起下一卷。 严司直有些疑惑,为何突然不肯歇了? 他好奇看了眼房门:“刚才王公子来找你所为何事?” 蔺承佑若无其事要开腔,外头衙役奔上来敲门:“蔺评事,抓到那几位贩卖腐心草的胡商了。” 蔺承佑一凛,扔下东西去开门:“人带来了么?” “暂时都押在大理寺。”衙役擦了把汗,“这些人身上还有别的案子,寺卿说怕路上会出乱子,不让押到彩凤楼来,不过寺卿已代蔺评事审问过几位胡商了,就在半月前,彩凤楼的确有人向胡商买过腐心草,只不过当时胡商手里药粉不足,最后未能成交。” 蔺承佑一凛:“谁?” 衙役道:“葛巾娘子。” 严司直大吃一惊:“真是她?” “葛巾娘子当时已经毁了容,自己并未出面,只托平康坊一位叫拓拓儿的泼皮帮忙牵的线,拓拓儿没买到药粉,又托人给葛巾娘子传话,葛巾娘子听了只说知道了,没说要再买。” 严司直愕然良久,缓缓点头道:“好啊,我们统统被这个葛巾给耍了。承佑,就像你说的,没人比葛巾更想杀姚黄姐妹,她故意做出误会魏紫的那场戏,就是为了当众洗脱自己的嫌疑。如今既查到她曾有意买腐心草,我们是不是可以抓人了?” 蔺承佑若有所思地踱了两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凭凶手的城府,会大张旗鼓地买腐心草么?而且,即便葛巾有杀害姚黄姐妹的动机,田氏夫妇又是怎么回事? 比起姚黄姐妹俩,田氏夫妇才是凶手作恶的开端,只有弄明白凶手与田氏夫妇的瓜葛,才能解释那邪门至极的七芒引路印。 他摸摸下巴,思忖着要开口,楼下又上来一位衙役:“洪参军来了。” 蔺承佑眼睛一亮:“快请他上来。” 洪参军是万年县负责鞫狱和审案的法曹参军事(注1),县里的大小案件,首先需经他之手,凡有县里断不了的案子,再由他逐级往上报。虽说官职不高,但在坊间颇有名望。 洪参军生得膀大腰圆,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脸上的虬髯如上翘的铁钩,一口牙却雪白发亮。 他进屋后笑呵呵施礼:“田氏夫妇和容氏的案子都是卑职负责查办的,这是当时的记录,一份是容氏的,一份是田氏夫妇的,蔺评事和严司直想先听哪一桩?” 蔺承佑请他就坐:“先从容氏开始吧。” 洪参军撩袍坐下:“容氏是前年十月初二夜里死的,当晚无人报案,次日早上戚氏才派人通知里正。卑职早就听闻戚氏经常虐打容氏,疑心容氏的死与她有关,但查了一圈下来,伙计和邻居都说事发当晚并未听见容氏呼救,仵作验尸后也发现,容氏的死因正是溺水。此外还有人作证,说容氏死前那段日子总是向隅独泣,像是早就存了死志。 “卑职无法判断容氏究竟是自尽还是被害,只得向董明府汇报此事,董明府说戚氏嫌疑不足,田允德也并无要追究的意思,加之容氏在越州已经没有亲眷了,再查并无意义。卑职只好就此结案。” 严司直讶然道:“田允德并未追究?小妾突然没了,此人竟连半点反应都没有吗,容氏死的时候他在何处?” 洪参军说:“田允德去越州了,回来之后听说容氏的死讯,当晚就病倒了,或许是病得太急,始终不曾追究容氏之死,后来还是戚氏拿了些银钱,吩咐伙计把容氏的尸首领回来埋葬了。” “越州——”蔺承佑和严司直一惊。 洪参军错愕:“怎么了?” 蔺承佑屏息问:“田允德去越州做什么?” “去采买缭绫。听说他早年家贫,靠贩卖缯彩起家。虽说近年来生意越做越大了,但每年还是会亲自去越州选布料。” 原来田允德一直与越州有往来! “田允德本就有头风,病倒之后医工说是伤心过度所致,也有医工说是吓病的,总之一起病就来势汹汹。”洪参军慢慢回忆,“也不知田允德害怕什么,日夜做噩梦,据店里伙计说,田允德有一回病糊涂了,突然睁开眼睛说有鬼影在院子里徘徊,众人一听,那不就是容氏么,自此彩帛行闹鬼的事就传开了。” 蔺承佑神色微变:“等一等,闹鬼的事是在田允德病倒之后传出来的?” “是啊,正因为田允德病中总说院子里有鬼,戚氏特地跑到井前骂了好几回,说什么‘生前狐媚害人,死后还敢兴风作浪’,后来不知怎么的,连戚氏也害怕起来了,某一日还跑到附近的庆国寺请了一道符贴在院子里。” 蔺承佑像是魇住了似的,一动不动望着桌上的案宗,本以为闹鬼在先、田允德病倒在后,看来全弄反了。 既然闹鬼的传言是在田允德回来之后才传开的,那么一切就得从头捋一捋了。 先是田允德去了趟越州,回来后就一病不起,恰好赶上小妾出事,人人都以为他过于伤心所致,但田允德病中无心追究容氏的死因,甚至连容氏下葬都未理会。 会不会他们都想错了,田允德的重病根本与容氏无关,而是与那趟越州之行有关。 “田允德在越州一共待了多少日子才回来?” 洪参军愣了下,似乎没料到蔺承佑有此一问。他忙用粗短的手指飞快翻阅记录,还好曾经核实过田允德的行踪。 “哦,他是八月二十七走的,十月初七回来的。” 蔺承佑垂眸道:“才四十天。从长安到越州,路上少说要二十日的工夫,田允德既然要采买缭绫,怎会刚到越州就返程?他往年去越州要花多少时日,洪参军可曾核查过?” “这……”洪参军方阔的脸庞上浮现一丝赧意,“卑职愚鲁,没查问田允德往年去越州的情形。” “不过……”他寻思了一番道,“在下去店里盘问时,听到店里有位伙计说,‘容氏就这样死在后院,真要吓死人了,幸亏主家提前回来了,否则店里生意都不知怎么做了。’由此可知,田允德比往年回来得要早。” 蔺承佑漫不经心敲了敲桌,容氏是初二死的,田允德初七就回来了,死讯不可能这么快传到田允德耳中,他提前返程只能是为了别的缘故。 难道田允德在越州遇到了什么事,又或是遇到了什么人?这个意外不但让他终止了采买布料的计划,还让他回长安后一病不起。 能让一个壮年男子惶惧到这等地步,那件事/那个人一定非同小可。 洪参军又道:“田允德病了两个月就死了,死因是头风加重,此前一直有两个有名望的医工轮流给他诊病,两人均可作证。县里仵作验尸过后也说,田允德的死因并无可疑。” “戚氏呢?” “她是在田允德死后第三天的夜里自缢的。”洪参军神色稍异,“自缢前还写下了一封奇怪的信。” “信在何处?” 洪参军忙从底下抽出一张笺纸。 严司直移烛近前,只一眼就觉得颈后寒毛竖了起来,纸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每一行都是同样的话: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蔺承佑盯着信上的字:“核对过字迹么?” “核对过了,确是戚氏的字迹。” 蔺承佑又翻过去看信的背面,以戚氏的为人,想叫她幡然醒悟并写下这样一封信,怕是比登天还难。 但如果一个人会邪术,那就另当别论了。 蔺承佑一抬眼:“洪参军将这封信保存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怀疑过戚氏的死因?” “是。”洪参军正色道,“戚氏性情跋扈,哪怕寻死也不会将自己比作‘狗彘’。但一来彩帛行的贵重器物并未丢弃,二来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寻死的念头,就在自缢前几日,她把自己的珠宝首饰分作几份,分别捐给了几间佛寺。我就想着,戚氏膝下无儿无女,田允德这一死,戚氏算得无依无靠了,一夕之间萌生出寻死的念头,乃至性情大变都有可能。” 蔺承佑一哂:“可这排除不了仇杀的可能,那封绝笔信上的口吻太过古怪,分明有惩罚的意味,而且从戚氏对待容氏的态度来看,她岂是会主动忏悔之人?洪参军除了清点财产,可查过田氏夫妇与谁结过仇?” 洪参军背上悄然出了一层汗,说实话,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蔺承佑这种贵要子弟的,不过仗着门第和出身,处处指手画脚,其实论起如何办案,这些纨绔儿连皮毛都没摸到。 当然这些话他只在心里嘀咕,面上未曾显露,而且为了不被指摘,今夜来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哪知蔺承佑思虑如此周全,一句接着一句的,很快就让人招架不住了。 他赶忙打起精神应对:“查过。田允德为人圆滑,平日往来的大多是富室巨贾,听说相交融洽,从不与人交恶。戚氏就算与人起冲突,也无非是些生意上的鸡虫得失。倒是卑职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妇身边连个亲人也无,更不曾招待过外地来的亲戚。” 蔺承佑“咦”了一声:“有意思,田氏夫妇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迁至长安,章丘离长安不算太远,论理不至于与家乡的亲故音讯阻绝。” “卑职也是这么想的。”洪参军狐疑道,“田氏夫妇家资钜万,哪怕他们不想理会过去的穷亲戚,也挡不住穷亲戚过来投奔他们。卑职起初也不信这一点,但店里的伙计和左右的邻户均可作证,而且戚氏死后,并无亲戚过来操办丧事。卑职当时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贵重首饰捐给寺庙,原来世上一个亲戚也没了。” 蔺承佑顺理成章问:“所以洪参军可查过田氏夫妇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参军脸上直发烫,查得本就不深,更何况过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肤色黝黑,脸红也不明显,他腆然道:“卑职给章丘府的司户参军写过一封信,向他们打听田氏夫妇在章丘的亲朋故友。但没等信寄过来,县里就出了别的案子。卑职分身乏术,想着查了这些日子,田氏夫妇的死因并无可疑,加上董明府催着查办另一桩案子,卑职……卑职也就丢开手了。” 蔺承佑冲洪参军摊开掌心:“信在何处?” 洪参军尴尬地咳嗽一声,只因嗓门太大,震得人鼓膜嗡嗡作响。 蔺承佑笑容不变,口吻却冷硬了几分:“既是公函,章丘府没有不回的道理。” 洪参军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讪讪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蔺承佑:“信带来了,怕蔺评事笑卑职粗心,没好意思拿出来。” 蔺承佑抖了抖信封上的浮灰,看样子这一年多以来,这封信一直被搁在角落里,好在洪参军没糊涂到一股脑把信给扔了,真要再一次向章丘去信,少说也要十来日才能得到回信。 章丘府的司户很细心,把田家和戚家的三亲六眷全列在纸上,左为田允德,右为戚氏,脉络清晰,一目了然。 田允德的爷娘早已亡故,底下只有一个弟弟,因为田父是独子,田允德并无叔伯兄弟和子侄,而在十一年前田允德的弟弟因病亡故之后,整个田家便只剩下田允德两口子了。 戚氏这边的亲戚也不算多,戚氏是幺女,上头还有两个姐姐,戚家素来清贫,爷娘早在戚氏出嫁前便相继病逝,两个姐姐也因嫁往外地,多年来未有音讯了。 至于田氏夫妇可曾在章丘与人结仇,对方在信中写说:据户籍所载,田氏夫妇丁卯年七月便离开了章丘,自那之后田家与戚家在当地就成了绝户,乡闾邻里别说记得十多年前的事,连知道这两口子的人都不多了。 严司直看完信之后,面色有些古怪:“本以为这对夫妻有意躲避仇人,原来家乡真没有亲人了。” 蔺承佑忽道:“不对。” 严司直和洪参军诧异道:“怎么了。” “日子不对。”蔺承佑点了点信上某一处,“信上说田氏夫妇七月离开了章丘,但据万年县这边的户籍记载来看,田氏夫妇十一月才抵达长安。七月到十一月,整整四个月的工夫他们去了何处?” 屋子里顿时针落可闻,四个月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个大活人除了要吃喝之外,更要有个栖身之所。 “再则,田氏夫妇口口声声说当年发家是因为戚氏变卖了嫁妆,但就信上所言,戚氏出身寒门,哪来那么大一笔嫁妆供她变卖?即便家中有些积余,经历一场饥荒,也都拿来换粮了。” 洪参军一心要将功补过,恨不能将自己知道的线索都搜刮出来:“但据卑职所查,十年前田氏夫妇刚到长安之际,便在东市赁了一家店肆卖贵重布料。” 蔺承佑看他一眼:“不觉得奇怪么,到东市赁间铺子并非易事,贩卖缭绫之类的贵布更需大笔本钱,如果嫁妆是假的,这笔钱从哪来的?” 严司直狐疑道:“你是说——” 蔺承佑眼前浮现田氏夫妇鬼魂的惨状,冷笑道:“我在想那四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若能弄明白田氏夫妇当年都做了何事,也许就能知道凶手的杀人动机了。” 洪参军既惊又悔:“所以田氏夫妇真是被人谋害的?” 蔺承佑回身一指戚氏那封绝笔信:“凶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们,这封信与七芒引路印的手法如出一辙,使的都是牵魂拘魄的法子,把受害人如木偶般操控起来,再令其作出写信和自缢之举。我想如果开棺验尸,戚氏的衣裳外面应该留下了一些针眼。” 洪参军脸色惨然,戚氏死了一年多,尸体早就腐败了,想再开棺找线索,又谈何容易,只恨他结案太草率,假如当时就把凶手揪出来,也许就没有后头那些事了。 蔺承佑忽又道:“严司直,洪参军,若是你们举家逃荒,第一个会考虑投往何处?” 严司直回过神来:“逢上凶年饥岁,估计也就能指望亲戚收留了。” “可田家已经没亲眷可投奔了。”蔺承佑慢悠悠在桌前踱了两步,“戚氏倒还有两个姐姐,对当时的田氏夫妇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了,可惜信上没说她们嫁去了何处,否则也许能知道田氏夫妇那四个月的栖身之所了。” 他边说边在心里盘算,从章丘投奔到某处,再从某处到长安,等田氏夫妇再出现时,手中已然多了一笔做买卖的钱。 这四个月的境遇,改变了田氏夫妇一生的命运。 四个月…… 四个月…… 蔺承佑眼皮一跳。 那地方该不会就是—— 他哑然矗立在屋中,只觉得纷繁的线索,渐渐清晰地指向某一处。 越州、姚黄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绣坊的香囊、田氏夫妇无故失踪的四个月…… 他猛一抬头:“严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义给越州府去一封信,写好后令人连夜疾驰送信。”” 严司直一怔,连忙捉袖提笔:“欲问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间,越州可曾出过什么悬案,地点或许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凶手至今未落网。“蔺承佑掉头匆匆往外走,“洪参军,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参军惊讶起身:“要去何处?” “去碰碰运气。江南东道恰好有几位官员在京述职,运气好的话,没准有人记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没人想得起来,城里还有几家越州人开的旅舍,横竖找人仔细问一问。” 蔺承佑一面说一面下了楼,厅里已经没有人了,四下里阒然无声。 他走到庭前环顾一周,忽然屈指成环,吹出一声呼哨。 洪参军紧跟在蔺承佑身后,见状疑惑地停步,只听夜风穿堂而过,檐下传来灯笼挂钩的咯吱轻响。 这声口哨过后,风声仿佛停滞了一瞬,洪参军正暗觉古怪,就听房顶上隐约传来响动,仿佛有巨物在楼顶上悄悄潜行。 洪参军脊背上的寒毛一竖,他习武多年,一听就知道楼顶那东西绝非善类。 然而不等他拔刀,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蔺承佑扭头看了洪参军一眼,似笑非笑道:“我们走吧。” 洪参军满腹疑团,眼见蔺承佑已经回身往大门走了,只好把话吞回肚子里。 出来上了马,他仍在揣测屋顶上是何物,蔺承佑却递给他一张笺纸:“洪参军看看这个,田氏夫妇去世的那段时日,你可见过这上头哪个人出入过彩帛行?” 洪参军接过笺纸,只见上头写着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户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录,细细思索道:“田氏夫妇死的那几日,跑来看热闹的人不少,两个假母我见过,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于别人……实在记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蔺承佑控住缰绳:“她们当时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 洪参军摇头:“只记得她们挤在人堆里看热闹,被我们一驱也就散开了。对了,这个贺明生是半年后才来平康坊开店的,当时他应该不在长安。” 蔺承佑手握缰绳让马儿在原地转了两转,他原本也没指望洪参军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凶手为了布局横跨一年多时间,足见费了大量心思,这样的人又岂会轻易在人前露出破绽。 于是把笺纸又塞入怀中:“你我分头行动,我先去一趟进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少外地商贩开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归客栈,是越州商人开的,商贩们应该知道不少当地轶闻,洪参军好好向他们打听打听十年前的越州悬案。” 洪参军握着马鞭一拱手:“蔺评事放心,在下心里有数。” 蔺承佑点点头,一抖缰绳疾驰而去。 洪参军拍马跟上,心里却有些纳闷,严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会回信,田氏夫妇当年去没去过越州,半月后就会水落石出。 但是看蔺承佑这架势,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实他也有过没日没夜查案的经历,但人总有疲累的时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没必要夤夜奔走。 可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马上找出凶手不可—— 洪参军思忖着挥舞马鞭,一霎儿奔入了夜色中。 *** 严司直等了又等,迟迟不见蔺承佑和洪参军回转。 他支着额头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听到嘈杂的响动,等到再次睁眼,满目都是金亮的阳光,严司直脊背倏地一挺,这一觉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幞头,奔到门口拉开门,却见一个衙役跑上来说:“蔺评事回来了,说让严司直带上纸和笔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饼铺找他。” 严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饼铺,果见蔺承佑和洪参军坐在店里,此外还有几位商贩模样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样都有些忐忑。 几个商人虽是绫罗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尘,俨然在地上摔滚过。 蔺承佑净了手面,笑容可掬环顾左右:“欸,怎么不说话,我的样子像坏人吗?” 商户们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认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举,求世子看在小人痴愚的份上,莫要与小人计较。” “说到冒犯,你们的确耽搁了我不少工夫。”蔺承佑长眉一挑,“不过我这人最宽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状况有些特殊,念在你们愿意将功补过的份上,可以给你们一个机会。” 几个商人慌忙指天发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贵手,一切全听世子殿下的安排。” 蔺承佑把玩着手里的酒盏:“其实嘛,不过是小事一桩,难得你们几个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记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桩悬案,找你们过来,无非想请你们指认一个人。” 商贩们脸上露出惧意,但他们显然更怕蔺承佑,互相望了几眼,赶忙点点头。 蔺承佑和颜悦色道:“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放心,那人虽说可能是凶犯,但只要你们今日将其指认出来,我保证此人往后没机会报复你们。” 正说着,洪参军忽然道:“严司直,快请坐。” 蔺承佑冲严司直点点头,接着道:“别又像方才那样七嘴八舌的,派个口齿最清楚的来说,若有遗漏之处,剩下的人帮着补充。” 严司直又惊又喜,坐下后低声问洪参军:“果真发生过悬案?” 洪参军点点头:“不算轰动,但知道的人也不少。这几个越州商户当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来长安贩货,恰好就歇在旅舍里,蔺评事一问就对上了。” 商贾们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举蓝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开了腔:“这件事过去十多年了,侥幸还有人记得,当年我们渡口附近住着一户人家,户主姓彭,是位书生。 “彭书生本不是越州人,听说早年曾到长安参加过科考,落第后无颜回家乡,索性带着妻子四处游历,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一家人游历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还在桃枝渡口附近开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时到渡口玩耍,经常见到彭书生。彭书生开了私塾之后,虽说收的束脩极少,但因并无功名在身,没能收到几个学生,他为了维持生计,闲暇时便到坊市贩卖字画,有时候还带上他妻子做的针黹,可惜彭娘子是关中人,绣活远比不上越州当地的绣娘——” 蔺承佑冷不丁道:“彭书生的妻子姓什么?” 蓝袍男子用肩顶了顶同伴:“你们谁还记得。” “约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声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书生的私塾上过学,说这位师娘和气得不得了,可惜师娘说话总带着关中口音,好些话听不大懂。哦对了,彭书生膝下有一对儿女,大郎年纪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现在,今年大约是二十六七岁,女儿么,活到现在的话,也该有十五六岁了。 蔺承佑眼波微动,耐着性子等了一阵,眼看没人再补充,只好道:“接着往下说。” 蓝袍男子便道:“每到岁时伏腊,邻里间常请彭书生帮着写字画,彭书生心肠柔软,赶上手头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书生绝不张口要钱。后来这家人日子过得越发困顿,邻居也时常送些吃食接济他们。 “记得彭书生有些酸腐脾气,家境都那么窘迫了,还不忘教儿女念书写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儿子蹲在渡口看书,一手字写得别提多漂亮了,彭家那个小女儿,小小年纪就生得白净标致,邻里间有时候夸耀几句,彭氏夫妇也是满面荣光。 “就这么过了好几年,彭书生年岁大了,眼看功名无望,便歇了去长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脸面,只好偷偷跟着渡口的人学捞鱼,有一回彭书生夜里捞鱼时,无意中救了一个人,也是赶巧了,这人正是我们本地的一位巨贾,因为酒后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贾感激彭书生的救命之恩,专门设宴款待他们一家人,我们都猜……” 蓝袍男子扭头看向左右,像是要确认自己的说法对不对,对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后,这才再次开腔。 “我们都猜那位巨贾给了彭书生一大笔酬金,因为自那之后,彭书生就很少去渡口捞鱼了,他自己没舍得换衣衫,却给妻女做了新衣裙,没多久又给彭家大郎买了上好的笔墨,说凭大郎的天资,只要再苦读两年,后年便可到长安去科考。又过了一阵,彭书生就把那间寒舍卖了,带着儿女牵到半山腰的一座庄子里去,还买了两艘船,雇人捞鱼来卖。 “他们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爷娘也去凑热闹了,邻里间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阔绰起来的,但大伙看彭家人那般高兴,也没人打趣他们。 “彭家搬家之后不常下山,老邻居见面的次数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说彭氏夫妇这算是苦尽甘来,只要来年彭家大郎中了科举,没准一家人还会搬到长安去,不料……” 说到此处,蓝袍男子脸上露出不忍之色,接连叹了几口气:“不料好景不长,没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时候正好是八月,当时北方闹饥荒,不少流民陆续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窃狗盗之辈,乱糟糟的没少出乱子,大伙为了避难,都尽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在这当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发现时,船都被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踪,邻居们赶到官府报案,打捞了好几日才打捞到彭书生和他妻子的尸首,八月天气酷热,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两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叹息一声,似是想起了当日的惨状。 蓝袍男子默了一回,怅然道:“官府又捞了几日,没能捞到彭家兄妹的尸首,倒是捞着了兄妹俩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绝没有生还的希望,况且若还活着,兄妹俩早该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说,彭书生和妻子头上有伤,应该是被人砸伤之后才丢到河里的,到彭家的庄子一搜,屋里居然半点值钱的东西都无,一看就知被恶人劫了财。 “官府又问我们可见过生人来找彭氏夫妇,但大伙已经许久没见面了,加上那阵子流民乱窜,各家都紧闭门户,邻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么新客,也不知他们为何要下渡口,恰好这当口彭家雇的渔夫也不知所踪,官府便疑心渔夫就是凶手,结果没多久就发现了渔夫的浮尸,据说身上也有伤。自那之后官府一直没能找到凶手,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里静默下来,众人神色各异,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间丧了命,任谁听了都会觉得唏嘘。 严司直边写边叹气,洪参军拧着眉不知在思量什么,商贾们眼观鼻鼻观心,间或抬眼看看蔺承佑。 蔺承佑摩挲着手中的酒盏,久久没开腔。 彭书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个姐姐。 照这么推算,田允德两口子十年前的那四个月待在何处,似乎就有了答案。 两口子七月从章丘逃荒出来,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费个把月的工夫,赶到越州时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诡异的是,再等田氏夫妇回到长安,手中就多了做买卖的本钱。他们用这笔钱在东市开了铺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过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妇却成了长安的富户,当年那四个月的经历,几乎未在他们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可是抹得去么?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条人命,绵绵不绝的恨意,会如毒草般从地底下爬出来。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书,所以才有了骇目惊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妇的性命还不够,还要把它们的魂魄拘起来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妇的鬼魂曾说凶手的姓氏是十二画。 “彭”姓,恰是十二画。 说不定在当年那场劫难中,有人侥幸活了下来。 蔺承佑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已是惊涛巨浪,几桩悬案,横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阴差阳错住到了彩凤楼,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十年前的一桩无头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来越明朗,可不知为什么,离真相越近,心里的滋味就越复杂,阴的反面是阳,错的另一面便是对,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无法用错或对来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开口道:“彭书生那对儿女的尸首一直没找到么?” “没有。”蓝袍富户摇头,“我们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尸首浮不上来的话,基本就冲到下游去了。” “那这么多年以来,你们有没有在越州见过跟这对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几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继摇头:“要是见到了,小人估计会被活活吓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时候才六七岁,纵算侥幸活下来,相貌也变了,彭家大郎当年倒是有十六七岁了,但毕竟过了十来年……” 蔺承佑睨着他们:“相貌再变,轮廓上也该有点当年的影子,稍后我带你们去认几个人,如果觉得相似,自管告诉我。还有,你们可还记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贾们摇头:“就记得彭书生总叫儿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蔺承佑想了想,查到现在,对于凶手为何谋害田氏夫妇,他已经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黄姐妹为何被杀,依旧是个谜。 想起姚黄姐妹早年的遭遇,他开口问道:“越州府当年有对擅长口技的乐工夫妇,姓聂,有对女儿,大的叫聂阿芙,小的叫聂阿蕖。聂乐工因卷入李昌茂谋逆案被牵连,女儿也被发卖了,你们可听说过此事?” 商贾们这回答得很快:“听说过,怎么没听说,越州城的这些奇人轶闻,就没有小人不知道的,聂乐工模仿鸟鸣惟妙惟肖,当年也曾名噪一时,但他们出事前一直住在城里的乐坊,离渡口远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么?蔺承佑暗暗吃惊,本以为姚黄姐妹因为认出凶手才被杀,看来猜错了。既然不是邻居,彼此认识的机会微乎其微。何况姚黄十年前才八岁,青芝只有五岁,年岁太小,对于彭家的案子,照理不会有印象。 那她们到底为什么被杀? 他漫不经心地给自己斟茶,彩凤楼开张以后,姚黄姐妹与凶手同住一个屋檐下,青芝喜欢偷东西,兴许某一日无意中发现了凶手杀害田氏夫妇的证据。 不对,凶手那般谨慎,岂会让一个小丫头抓住把柄。 但如果没有把柄,凶手何至于被青芝要挟? 究竟遗漏了什么……蔺承佑眉头紧锁,突然想起容氏。 “你们可听说过一位姓容的绣娘?” 几位商贾茫然摇头。 蔺承佑从怀里取出凶手的香囊:“喏,看看这个,有印象么?” 众人“噫”了一声:“这像是桃枝绣坊的活计。” “你们知道这家绣坊?” “自然知道,这家绣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还是照着渡口的名字拟的呢。” 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离得这样近,你们可听说有位绣娘把女儿嫁给了长安的富户做妾。” 蓝袍男子正要摇头,后头却有位商贾把头往前一探:“有,有这么回事,小人的阿娘经常去桃枝绣坊买活计,与绣坊的人还算相熟。那阵子小人有意纳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两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说,她本来看中了一位老绣娘的女儿,哪知还没来得及说项,那娘子就被长安来的巨贾看中了,巨贾许了老绣娘重金,把小娘子带到长安去了。” 严司直和洪参军一讶:“这不就是容氏么?” 没错,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绣娘,年月也对得上。 蔺承佑面色有点古怪:“照这么说,容氏当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会不会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话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总算知道青芝为何公然说自己跟容氏是同乡了! 众人只当青芝哗众取宠,因为当时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凤楼又经常闹鬼,非亲非故的,只有傻子才会愿意跟一个死人攀扯关系。 可原来青芝并非说疯话,她这话是故意说给凶手听的。 她在用这种方式要挟凶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于她怎么知道的,自然与容氏有关。 早在容氏还活着的时候,青芝就曾随沃姬去过彩帛行,青芝当时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听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势必想法子与容氏攀谈。 一旦熟起来,聊的东西也就多了,也许容氏无意中说过彭家的什么事,被青芝记在了心里。 一年后彩凤楼开张,青芝也随沃姬进了楼,她日日与凶手打照面,没准就在某个瞬间,青芝窥见了凶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实则心机深沉,知道这个秘密之后,便趁机敲诈凶手,想来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樱桃脯下的贵重首饰。 而凶手在与青芝周旋的过程中,无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黄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在杀了青芝之后,又向姚黄下了手。 怪不得凶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妇,却又杀害了姚黄姐妹。 蔺承佑定定看着门外,晨鼓过后,市廛渐渐热闹起来。外头车马喧腾,他耳边却全是电闪雷鸣,几桩案子紧密相连,凶手几乎未露出过破绽。若非凑巧找到了这帮越州商人,也许还要十来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没遇到这样老谋深算的对手了,他简直百爪挠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无缝的表现,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开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紧不慢喝完茶盏里的汤,心里越是发急,面上越要表现得不急,正了正脸色,他起身左右一顾,笑道:“走吧。去彩凤楼认人,到了那莫要声张,一切听我安排。” *** 滕玉意一个人在园子里练剑。 昨晚淅淅沥沥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阳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绽放出千万点亮晃晃的白光,这样的好天气,用来练剑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剑法”越到后头越难练,学完前二十招后,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原本一招只需半个时辰,现在足要一个多时辰才能练完。 说不着急是假的,趁天气放晴,她不顾满地都是泥点子,练得十分起劲。 忽有衙役领着一行人过来道:“王公子,烦请避一避。园子里得空出来办案,暂且不能留人。” 怎么又来?滕玉意扭身打量来人,严司直她认识,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蔺承佑不会平白无故找一堆生人来,定与断案有关。 商贾们也在打量滕玉意,他们常年贩货两地,早练就了毒辣的眼力,看这少年通身贵气,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为何在脸上贴了那么大片的络腮胡,把半边脸都给挡住了。 滕玉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看来凶手不尽快落网的话,她是别想一鼓作气练完三十六招了,花园里练不了,那就去别处吧,冲严司直叉手行礼,她故意粗着嗓子道:“阿伯,我们走。” 说罢掉头去往小佛堂,衙役们略一迟疑,蔺评事只说花园里不能留人,却没说小佛堂如何,再说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来头,何必白白惹人厌。 绝圣和弃智坐在墙根打盹,五道正忙着瓜分几块胡饼,抬头看见滕玉意进来,正要问她为何不练了,就见衙役领着一群衣着阔绰的生人进来了。 “这是?” 衙役还没开口,就听见蔺承佑的声音。 绝圣和弃智惊醒,揉揉眼睛道:“师兄。” 未几,蔺承佑进来对几位商户说:“待会你们就在小佛堂里认人,即便认出来了也莫声张。” 几人忐忑点头。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请到别处去练剑,见状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东西。 是留下来看热闹,还是回房练剑? 蔺承佑回身要安排几个道士,不提防看见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还说他毫无头绪么,今日正好叫她开开眼。 “哟。“他笑道,“不巧打扰王公子学艺了,这小佛堂我们得用来办事,一时半会练不了剑了。王公子不比别人,学东西学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别处去,省得耽误你学剑。” 滕玉意顿觉有诈,这话明面上在讥讽,可又隐约透着“激将”的意味,论理蔺承佑巴不得他们走得远远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来做什么? 明知蔺承佑不怀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认凶手”的诱惑,干脆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架势,甜笑道:“这点工夫王某还是耽误得起的。既然世子很愿意我们留下来看热闹,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蔺承佑脸皮颇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里却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来的,待会就好好瞧着吧。 他扭头要对五道说些什么,园子里有人来了。 五道看看那帮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们认得凶手么?” “嘘,别说话。”蔺承佑隔着窗格往外看,“让他们试试。” 绝圣和弃智本想直奔师兄,看师兄面色沉肃,意识到氛围不对,蹑手蹑脚走到滕玉意身边,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个来的是葛巾。衙役将她领到附近一株芍药丛前站定,也不知说了什么,葛巾迟疑了一下,抬手将帷帽取下,于是她整张脸就这样暴露在阳光下。 商贾们似是惊讶于这美貌女子脸上的伤疤,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好在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们打了招呼,不至于失声惊叫。 滕玉意仔细端详葛巾,认人并非易事,凶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惊蛇,又要确保能看清对方的面目,如此一来,躲在小佛堂里辨认不失为一个好法子。只要把人领到日头底下站着,鼻子眼睛长什么样,里头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问话,一面不动声色领着葛巾转了好几圈。 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着几位商人,可是没过多久,几个人就一齐摇了摇头。 蔺承佑面色虽有些古怪,倒也不觉得很惊讶,严司直却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蓝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们看得仔细些,几个人瑟缩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认识。 第二个来的是贺明生,他身躯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这几日,俨然又白胖了几分。 赶上今日天气晴暖,不过短短一段路,脸上已然挂满油亮的汗珠,到了花丛前他茫然四顾,随后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听什么。 商人们对上贺明生那张肥白的阔脸,不约而同摇了摇头。 接下来依次是沃姬、萼姬和卷儿梨。 商贾们依次否认了沃姬和萼姬,因为年龄不对。 但轮到卷儿梨时,那位蓝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蔺承佑盯着富户,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户们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摇了摇头。 最后来的是抱珠,这一次,所有富贾的神色都有了变化,一待衙役将抱珠领走,就纷纷开腔道:“看着有点像彭家的小娘子。” 蔺承佑一言不发,严司直和洪参军却惊疑不定道:“确定没看错么?” “有点像,其实彭家小娘子死的时候才五六岁,模样还没长齐全呢,只记得相貌清秀,是个美人胚子,但彭书生的妻子就不一样了,小人当年曾见过她好几回,记得面皮白净,尖尖的下巴,刚才那个小娘子的模样,就跟彭书生的妻子有点像。” 旁人也附议:“没错,这六个人里,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来说卷儿梨的事,是想摘净自己的嫌疑么?凶手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遥散人,又有什么目的。 洪参军按耐不住道:“世子,我们现在就抓人吗?” 所有人都将视线投向蔺承佑,蔺承佑狐疑看着抱珠远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话,过了好一会,他古怪一笑:“抓。不过在抓人之前,我们得先做点别的。” *** 蔺承佑走后,滕玉意又练了一个时辰,剑法后面夹杂着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后头越艰涩,她毕竟毫无根基,练到第二十二剑时,死活练不动了。 照这个进度来看,天黑前是别想练完了。她咬牙看着手中的翡翠剑,怎么办,听凭自己长热疮?哼,想都别想。但即便不服输,武功这种东西,可是偷都偷不来的,她一个从未学过功夫的人,一口气练到这程度,已经拼了半条小命了。 难道真克化不了这怪汤?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说热疮的事,就冲着克化之后的天大好处,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罢。 天色越来越晚了,坐以待毙不是她的风格,她必须尽快想法子。 这头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头五道也没闲着。 他们一贯无赖,况且教武功并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看出滕玉意一时半会练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们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该逆天而为,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就该慢慢悠悠学,不如就算了,无非就是长几个热疮,你年纪小,过几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说了,外头天象越来越差了,老道得去园子里护阵。” 绝圣和弃智气得直跺脚:“前辈,你们怎能这样?” 五道却径直往门口溜去,滕玉意冲程伯使了个眼色,程伯飞快拦在五道面前,淡笑道:“诸位上人听我一言,火玉灵根汤发作究竟要多少时辰,眼下还没个定数,学下去总归有通的时候,不教却是彻底无望了,还请几位上人多添点耐心,我家娘子聪慧过人,没准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个轻重么——” 滕玉意缓步踱过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诺。可见在世人眼里,‘信诺’二字,足胜千金,道长们平日言必称道,说起来比常人更重诺,临时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嗫嚅:“不——” 滕玉意到了门口,脚步一顿:“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时候,道长可是亲口答应教完这套剑术,既然答应了,何时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们说了算的了。” 见天等人噎了一下:“你——” 滕玉意回头一笑:“我知道,几位道长并非诚心要毁诺,昨晚一整夜未睡,累了才会犯糊涂。你们在小佛堂里好好歇一歇,我去弄些酒来,等喝了酒养足了精神,再好好教我剑术。” 说话这当口,程伯早已不动声色将门口堵死,五道心知他武功了得,硬要闯出去的话,少不了一顿打斗,再说他们本就理亏,赢了好像也不算威风,于是气呼呼道:“滕娘子,你什么意思嘛?我们又没说一定不教,干吗把我们圈在此处?” 滕玉意充耳不闻,自顾自领着霍丘下了台阶,走了两步,忽又回身冲绝圣和弃智招手。 绝圣弃智钻出来,急声道:“滕娘子,你先别急,二怪不一定何时来,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只要抓紧工夫练,还是有希望练通的。” 但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和语调都有些犹疑,可见也觉得希望渺茫。 滕玉意悄声道:“你们上回说的桃花剑法,据说半个时辰就能上手?这剑谱就在你们青云观么?” “在呢。”绝圣怔然,“滕娘子,你该不会现在想去观里取这剑谱吧。行不通的,就算找到了,我们也不会。” “拿剑谱么……的确是来不及了。”滕玉意看看天色,忽然话锋一转,“蔺承佑不是会这剑法么?” 弃智微微睁大眼睛,滕娘子是想出办法让师兄教她了吗? “师兄是会的,可是——” 滕玉意沉吟,只要确定蔺承佑会这剑法,一切就好说了。 她笑着点点头:“你们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我去张罗些好吃的。” 很快到了倚翠轩,滕玉意打量四周,各处房门紧闭,衙役也未撤,蔺承佑刚才说要抓人,却迟迟未见行动,依她看,要么还没想好怎么抓,要么还在等某个消息…… 她心里益发有底了,带着霍丘又去前楼,迎面就见蔺承佑从楼梯下来。 “一个多时辰了,还没消息么?”蔺承佑道。 严司直道:“不良人们正带着逍遥散人的画像去旅舍查问,但城里旅舍太多,挨个问下来怕是——” 蔺承佑正要答话,抬眸看见滕玉意:“王公子?” 他径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王公子不在后头好好练剑,跑这来做什么?” 滕玉意一本正经拱了拱手:“王某过来帮忙抓凶手。” “抓凶手?”蔺承佑刚把茶盏送到嘴边,笑着又放下,“我竟不知王公子如此热心肠,不过你刚才也看到了,我们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王公子赶紧走吧,不添乱就不错了。” 滕玉意故作纳闷:“阁下既然确定凶手是谁了,为何迟迟不抓?” 蔺承佑笑容微滞,旋即一哂:“依王公子之见,这是为何。” 滕玉意却不肯往下说了,只含笑指了指身后的霍丘:“我这护卫有要事要禀告世子,还请阁下借一步说话。” 蔺承佑瞥见霍丘眼里的微讶之色,心知滕玉意多半又在瞎扯,本来懒得理会,无奈好奇心已经被她前一句话勾起来了,明知滕玉意找他做什么,还是不情不愿起了身。 随滕玉意径直走到前庭一株花丛后,他懒洋洋抱起了胳膊:“有什么话就在这说吧。” 滕玉意令霍丘退到一边,这才不紧不慢开口:“其实我并不知道凶手是谁,但这几日我在楼中,也算见识了凶手的本事,此人不但沉毅果断,还颇通邪术,因此世子明明已经知道凶手是谁,却不敢随意妄动,因为世子也知道,凭凶手的心性,若非证据确凿,是绝不肯认罪的,你执意等那个神秘莫测的逍遥散人的消息,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蔺承佑听得很认真,等滕玉意说完,饶有兴趣道:“接着往下说。” 滕玉意一笑:“估计世子也认为,与其指望凶手主动认罪,不如布个局引凶手上钩。至于如何做,还得从那枚香囊说起,事发至今,香囊算是凶手露出的唯一破绽,原因么,自是因为他/她还有人要杀,结果被世子打断了计划,最终未能成事,既然凶手心愿未了,只需布个局,让凶手误以为自己能下手就行了。” 滕玉意这番话,说到蔺承佑的心坎里去了,先不论凶手认不认罪,光从此人两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杀人,就不单是搜寻证据这么简单了,他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出乎意料的某种方式撕开凶手的真面目。至于如何设局,这一下午他已经想好了两种计策,碍于凶手太奸猾,暂有几处细节拿捏不定,毕竟此事非同儿戏,必须保证凶手上当不可。 “我带着霍丘来,就是想帮着世子布局。”滕玉意道,“我现在有个绝妙的主意,敢保证凶手一定会上当,只是——” “只是要跟我谈条件?”蔺承佑道,“王公子,且不说这些我已经提前想透了,该如何做我心里有数。单说对案子的熟悉程度,你也远不如我,你觉得你所谓的绝妙好主意,我会很感兴趣么?” 他眸中的墨意像能随着笑化开似的,仰头笑着要离开。 滕玉意笑看着蔺承佑的背影:“世子对案子再熟悉又如何?凶手一看到你,天然地会起戒心,我就不一样了,我不过临时借住此处,与凶手和受害者都毫无关联,案子进展如何,与我毫不相干。同样一个局,由你来做,凶手未必会上当。但由我这样的外人来做,凶手的戒心会打消一大半。” 蔺承佑脚步一顿。 滕玉意绕到蔺承佑面前:“世子犹豫不决,是因为可用来布局的人不多吧。凶手知道绝圣和弃智是你的师弟,严司直和法曹参军又是官府的人。五道不靠谱,临时再从外面调人只会打草惊蛇。人选定不下来,局就不好做,因为凶手一旦起疑心,此局必定失败。目前看来,除我之外,似乎没有更合适的布局人选了。” “再则。”她指了指不远处的霍丘,“霍丘也曾禀告过世子,青芝死的头晚,他曾在外头撞见过她,青芝是大半夜死的,霍丘看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应该有些不对劲了,这是个很好的引子,凶手极聪明,聪明的人往往多疑,假如布局时再加上霍丘,就更容易引凶手上当了。” 剩下的话不必说,霍丘可是她的人,想让霍丘乖乖配合,必须经过她的许可。 她一脸真诚:“我是诚心想帮着布局的,凶手穷凶极恶,我主动跳出来做引子,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话说到这份上,她知道差不多了,蔺承佑自负归自负,却是个绝顶聪明的人,比起与她斗气,自然是查办凶手要重要得多,而且此人顽皮赖骨,能屈能伸,该放下身段的时候,不会硬要端架子。 “时辰不多了。”滕玉意笑眯眯掉头就走,“世子若是改主意了,令人去小佛堂找我吧。” 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默数,数到五的时候,蔺承佑在她身后开腔了:“且慢。” 滕玉意嘴角翘起来。 蔺承佑笑着负手走到她跟前:“说吧,你想要什么。” *** 天色将暮时,蔺承佑令衙役下去传话,说大隐寺的犊车快来了,让妓伶们收拾好出来。 妓伶们早听说今日需迁到大隐寺去避祸,早将衣裳鞋袜都收拾好了。 随衙役到了前楼,隔老远就听见有女子惊叫:“不、不是我!” 众人心惊肉跳,下意识加快脚步,到了大厅一看,里头好些人,除了蔺承佑等人,还有好几个面生的胡商。 蔺承佑头戴玉冠,身着墨绿色平金竹纹襕衫,歪靠在条案前,样子有些困倦,仿佛好几夜没睡了,哈欠连天。 葛巾跪在地上,身子颤栗不已。 严司直指了指身边的某位胡商:“这几人均可作证,你曾有意购买腐心草。如今证据确凿,你竟然还想抵赖。” 葛巾面色惨白如纸:“奴家是打听过腐心草,但拓拓儿回说药粉不足,奴家也就歇了心思,事后奴家没再打听过腐心草,此事拓拓儿可作证。” 严司直提高嗓门:“拓拓儿只能证明你那回没买,事后你有没有另寻渠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腐心草不比寻常毒-药,你出重金购买此毒,敢说自己没怀着不轨之意?碰巧姚黄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岂有这么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摇头,“奴家买这药本是想自我了断,不是想害人的。” 蔺承佑揉揉眉心:“编,接着编。希望待会到了大理寺,你也能这么嘴硬。” 衙役要将葛巾从地上拉起来,葛巾面色惨白如纸:“世子殿下,求你听我一言,奴家毁容后万念俱灰,一度想寻短见,但听说无论悬梁还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听几位公子说过一种叫腐心草的毒药,据说服下此毒之后,不痛不痒就会丧命,奴家想着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买药时本来怀着必死的决心,哪知拓拓儿没买成,奴家就想着,这或许是老天爷的意思,毕竟害我的人还没受惩处,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后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纪尚轻,有手有脚,活下去总比寻死强,所以在那之后,我再没打听过腐心草。” “如果我没记错。”蔺承佑道,“姚黄死后我曾屡次打听是否有人购买毒药,问到你跟前,你可是一个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虚,为何缄口不言?” 葛巾张口结舌:“因为、因为奴家怕自己说了会惹人怀疑,毕竟——” “毕竟是姚黄害你毁的容。”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么话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带走。” 葛巾嗓门尖锥般地响起来:“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从没害过人!” 衙役一左一右将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门,葛巾的哭喊声仍绵绵不断。 严司直摇摇头:“她要是真无辜,怎会打腐心草的主意?一边谋害姚黄和青芝,一边假装蒙在鼓里,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几乎把所有人给骗过去了。” 或许此事太令人震惊,厅堂里久久无人说话,蔺承佑再次打了个呵欠:“好了,总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两日两夜没睡,接下来只需专心对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隐寺的和尚怎么还没来?” 洪参军忙道:“哦,刚才蔺评事忙着审犯人,卑职没顾得上回禀,大隐寺的犊车中途坏了一辆,现在不够用了,有个和尚过来问,是临时雇车,还是等他们大隐寺再派车来。” “他们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么,脚步一刹:“对了,贺老板把账本拿来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这几日我们花了多少酒水钱,趁这机会好好算一算。” 贺明生错愕道:“小人还没感谢世子找出凶手呢,怎好意思讨要酒钱。世子殿下和诸位道长的吃用,理当由彩凤楼来孝敬。” 蔺承佑笑眯眯道:“拿来吧,我可没有欠人酒钱的习惯。” 贺明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半推半就取来账本,蔺承佑翻开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从袖中取了一块金角子递给贺明生:“多出来的钱,就当日后的酒钱了。” 他这一走,妓伶们慢慢缓过劲来,复杂的情绪在厅堂里悄然弥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涟漪。 起先只是几句零星的交谈声,逐渐声音杂乱了起来。 沃姬欲哭无泪:“我这是造了什么孽!葛巾可是我千挑万选买下的大美人,被姚黄那贱人给毁了容貌不说,连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语气:“唉……葛巾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想不开。” 又有人道:“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这样被毁了,换谁都不甘心吧。” 一时之间,伤心的有,愤愤不平的有,但无一例外,随着凶手的落网,所有人的神色都松懈了几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头瞥向边的抱珠和卷儿梨,抱珠正静静打量卷儿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么,卷儿梨傻呆呆地望着地面,似乎浑然不觉。萼姬下死劲戳了卷儿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几时!” 贺明生跑到严司直面前含笑询问了几句,得到准许之后,让下人去厨司弄些茶果来。 滕玉意坐在角落里,见状不由感叹万千:“还好查出是谁了,一想到凶手就在楼里,我夜里都睡不踏实啊。” 说完才发觉霍丘神色不对,她奇怪道:“霍丘,你怎么了?” 霍丘压低嗓门道:“小人觉得不太对劲。”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么了?” “青芝出事的当晚,我看到那个人了。”霍丘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卷儿梨。 “卷儿梨?”滕玉意惊讶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么?” 这话嗓音不小,立刻引来周围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环顾左右:“娘子,小声些。” “怕什么,反正凶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说说你都看到什么了?” 霍丘低声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青芝走后,卷儿梨也在廊道里晃了一下,小人以为她路过,事后也就没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卷儿梨:“难怪她最近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该不会是那晚看到了什么,被吓坏了吧。” 程伯目光闪烁:“娘子,要把这件事告诉成王世子么。” “不必多事,横竖凶手已经找到了——不不,万一另有曲折,还是告诉他吧。” 霍丘用力点了点头。 说话这工夫,天色越来越暗,橘红色的晚霞被幽蓝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笼罩在阴影里,厅堂里越来越昏暗,众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贺明生张罗着让人点灯,只听歘地一声,有团黑影快速从庭前的花丛里掠过。 抱珠惨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贺明生一贯胆小如鼠,声音直发抖:“别、别胡说。” 正自惊疑不定,外面蓦地飘来女子寒瘆瘆的笑声,那声音古怪尖亢,俨然一把破哑的胡琴,晚风诡异地涌动,吹来浓浓的血腥气。滕玉意腕上叮铃铃响了起来,愕然举起一看,原来是蔺承佑给她的那串玄音铃。 众人扛不住了,吓得四处奔逃:“快跑,鬼,鬼啊。” 绝圣和弃智拔剑一纵:“不好。尸邪来了。” 这句话犹如炸雷,更加让人亡魂丧胆,这些日子众人听说了不少关于尸邪的传闻,据说这东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绝不可能生还。 五道在黑暗中急声道:“莫要慌!有我们在,它伤不了你们。 绝圣和弃智在外面嚷道:“我们来引开它,五位道长,你们快带人到后头去。” “好咧。”五道齐齐拔剑,“横竖你们师兄很快回来,我们先去后苑护阵,大伙快跟着我们走。” 一片混乱中,滕玉意慌忙唤道:“卷儿梨!卷儿梨!” 卷儿梨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尸邪的目标是我们三个,现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间,世子在她房间的外面布了阵法,只要躲进去就没事了。” 见天闻言忙道:“见乐,你送王公子。见喜,你送卷儿梨。安置好她们后,赶快到后苑来护阵,尸邪都来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听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尸邪目标不是你们,离她们两个越远越好。” 严司直和洪参军在黑暗中高声说:“快、快跟上五位道长。” 见喜循声找到了卷儿梨,大声说:“快随老道来。” 见乐也找到了滕玉意,众人勉强辨认着方向,乱纷纷朝后头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胆跑到了倚翠轩,摸到位置后打开门往里一钻。 屋子里幽暗若漆,无奈一时没找到灯烛,她喘息着坐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铃,也许是离邪煞远了,铃铛总算不再响动。 廊道里依旧脚步凌乱,只听见喜道:“卷儿梨,这门上的符箓是世子画的,足可抵挡尸邪一阵,你在房里好好待着,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滕玉意心跳如鼓,侧耳凝听外头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周遭变得安静,看样子人都去了小佛堂,远远有喧闹声从园子的方向飘来,那边的繁杂吵闹,愈发凸显出廊道里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变得异常敏锐,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响起沙沙的动静,乍一听像风吹落叶的声音,仔细一分辨,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 那人先前一直猫在角落里,确认周围没有人了才悄然出来,看准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谨慎,短短一段路,脚下竟走出了轻而缠绵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围,随后运足内力推开门,闪身进了房间。 本想着房里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诉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误闯进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无动静,只自顾自低头坐在矮榻上。 这样甚好,省得再浪费唇舌,楼中的人都跑到了园子里,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时机。据说尸邪喜欢掏心,自己可以依样画葫芦,等蔺承佑他们发现她的尸首,只当她是被尸邪所害。 其实真不想再杀人了,何况她与自己并无仇怨,可谁叫她看到自己在闹市中跟踪青芝,那可是自己谋害青芝的证据之一。她现在是神智未恢复,万一病好了,没准会把这件事告诉蔺承佑,这小子太不好对付,两下里一对上,一切都瞒不住了。 掌心已经运足了功力,只需瞄准后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过,可不知为什么,心里竟升腾起一股强烈的负罪感。 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当初杀害青芝和姚黄时,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说邪术不能常练,因为迟早会坏了心性,现在终于体会到了,明明知道不对,伤天害理的事却越做越顺手,想回头,已然回不了头,若叫爷娘知道……不,一想到爷娘,胸膛里就痛得喘不上气来,如果世上有公道,爷娘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做了一辈子的好人,到头来却尸沉河底。 这么想着胸中戾气暴涨,来不及多想了,再晚就会引人怀疑了,前几日被禁足,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今晚尸邪闯来,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倾,猛然抓向少女的后背,少女依然不动不躲,口中却喊出一个人名。 三个字,活像一记重锤,咚地朝面门砸过来,电光石火间,窗外流星般飞来一条银链,连脖颈都被缠住了。 与此同时,有人从窗外飞纵进来,那人左手拽紧银链,另一脚踢中自己的心窝。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这一切发生在短短一瞬间,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开,此刻却因那三个字来不及做反应,那是记忆中再熟悉不过的一个称呼,伴随着渡口的船艄摇橹声,一次次从最亲的人嘴里喊出来。 怎么会?不可能!为什么她会知道! 少女跳起来躲到高挑少年身后,只把一双狡黠的眼睛露在外头:“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么会是她?卷儿梨呢? 蔺承佑?他原来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经足够小心了,到头来却栽在他们手上。 门外又涌来好些人,严司直和衙役们手中提着灯,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惊声道:“竟是你!” 脖颈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蔺承佑抬手将人从地上拽了起来,冷笑道:“不枉我们费了这么多工夫,你总算露出真面目了。” 40、第 40 章 那人盯着蔺承佑, 一言不发。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里露了馅?”蔺承佑攥紧银链,含笑开了腔。 身后就是碧窗皓月,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忽明忽暗, 那人无动于衷, 惟有火苗在一双幽暗的眸子里耸动跳跃。 “平心而论, 你的确做得天衣无缝。”蔺承佑道,“青芝和姚黄的事已然死无对证, 一个香囊说明不了什么, 洛阳的逍遥散人无迹可寻,就连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锅。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扫一遍,所有的罪证都将化为乌有,过几日你走出彩凤楼,没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银链泠然轻响,那人像是刚回过神来似的,一边抚着胸口的痛处, 一边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我刚才只是为了避祸误闯进来……” 滕玉意藏在蔺承佑身后, 眼睛却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态举止,听了这话,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那人喉咙一卡。 “你偷袭我的时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气定神闲打量对方,“从掌风和速度来看, 你的功夫不在东明观的五道之下,只要蔺承佑进来得稍晚些,我这条命就丢在你手里了。” 那人神态越发惶恐:“不是, 王公子,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刚才错将你认成卷儿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现在不是好好地么,如果我想伤人——” 屋子里的人嗡嗡作响:“人证物证俱在,竟还敢狡辩——” 蔺承佑抬手示意周围的人安静:“我刚才还在想你会不会痛快认罪,看来我想多了,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凶徒,怎会俯首认错?既然你有恃无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说,我来替你说。” 说着扬声道:“把东西拿进来吧。” 立刻有两名衙役捧着托盘进来了。 那人瞥见托盘里的东西,神色微妙地起了变化。 左边那盘是一叠朱红色的女子襦裙,右边则是道士的缁衣纱帽。 蔺承佑挑起朱红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实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确定你究竟要杀卷儿梨还是萼姬,因为她们两个都曾撞见不该撞见的东西,都有被你杀的可能,如果没猜错,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见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蔺承佑含笑注视对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为了布阵害人,不料被给萼姬给撞见了,她看你身着朱红襦裙,误将你当作了女鬼,以你谨慎的性子,照理不该放过萼姬才是,为什么最后没杀她?” 那人神态茫然,愣愣地摇了摇头。 “你不说,那我就随便猜猜。”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个话多之人,撞鬼之后到处与人说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没,假如你这当口下手,很难不让人将萼姬的死与小佛堂联系起来,万一官府过来彻查小佛堂,你布阵的事很有可能露馅,与其冒更大的风险,不如按兵不动。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认不出你来。”蔺承佑打量对方的身形,“女鬼身着襦裙,离去时身轻如风,就算萼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那会是你,那日我告诉萼姬女鬼可能是凶手,让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样,她虽起了疑心,却始终没往你头上想,想来一是因为你易容功夫相当了得。二是在她的心里,你不仅胆小如鼠,身形还非常笨拙,一个轻飘飘的女鬼,怎会是你?多杀一人,就意味着多担一份风险,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暂时放了她,我说得对不对?” 那人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世子,我越听越糊涂了,什么女鬼、什么红襦裙,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明白。” “听不明白?”蔺承佑嗤笑一声,随手挑起另一个托盘上的道袍,“那我们再说说这个。” 他提溜起领子一抖,淡黄的缁衣哗啦啦垂挂下来,乍看去袍身异常宽大,只有身材高壮之人才能穿得上。 “觉得很眼熟吧?”蔺承佑笑眯眯道,“这是按照那位逍遥散人的穿着打扮搜罗来的,据说此人道术颇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导下建成的。奇怪这样一位重要客人,楼中却没几个人亲眼见过。我问遍了楼中的妓伶和庙客,自称见过逍遥散人的不超过十五个,其中之一就是卷儿梨,而且她不只在彩凤楼见过,过后还见过逍遥散人一次。” 他话音一顿:“上月初八,卷儿梨去菩提寺烧香,出来后在路边胡肆歇息时,不小心看见逍遥散人从门口路过,这道士失踪已久,突然在长安出现,难免让人觉得奇怪,卷儿梨回来后与抱珠说道此事,结果被萼姬和青芝听见了,这件事最终传到你耳中,让你萌生了杀害卷儿梨的念头。” 那人脸上的皮肉仿佛冻住了似的,表情纹丝不动。 蔺承佑又道:“其实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见了逍遥散人么,何至于就招来了杀身之祸?为了弄明白这一点,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转了转,结果发现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馆,还有一家首饰铺,一问才知道,青芝那日带着几锭金,在铺子里买了好些贵重首饰,而她的钱正是从你手中敲诈来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来,一面咳嗽一面摆摆手,满脸写着“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说,卷儿梨看见的是逍遥散人,为何又扯到你头上?”蔺承佑冷笑着把道袍搁回托盘,拿起底下的一张画像,“自是因为从头到尾就没有所谓的逍遥散人,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话一出,众人耳边如同响起一个炸雷。 “这、这怎么可能?” 蔺承佑瞟了眼画像上怒目金刚般的道人:“光从这画像来看,谁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踪青芝时特意扮成了逍遥散人,那时候你已经动了杀青芝的念头,因为她一再勒索你,与其在彩凤楼中动手,不如在街上找个僻静处杀了她,初八那日楼中的妓伶们纷纷告假出门,青芝也不例外,你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于是就跟在青芝后头,不料这一幕被卷儿梨给瞧见了。 “卷儿梨并不知你在跟踪青芝,因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遥散人的你,却没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贯多疑,老担心她会想起什么。青芝是必死无疑的,万一卷儿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遥散人跟踪过,一定会引来官府的怀疑,真要查到逍遥散人的头上,很多事就瞒不住了。” 说到此处,蔺承佑把画卷扔回托盘:“你心里很清楚,逍遥散人子虚乌有,根本是经不起查的。当初你假扮成逍遥散人出现在彩凤楼,无非是想借道家的名义盖小佛堂。小佛堂名为镇邪,实则是用来施展邪术的场所。” 那人的神态有些维持不住了,衣袖还掩在唇边做样子,却久久忘了咳嗽。 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于你为什么要选在此处,自是因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种种限制,头一条规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气的地点布阵,田氏夫妇死在楼里,你唯有在此处做法才能拘役他们的魂魄,我说的没错吧,彭大郎。” 灯芯爆了一下,烛光照亮贺明生额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他静幽幽地看着蔺承佑,眸子俨然静成了一潭止水。 蔺承佑目光复杂: “如果我没猜错,你在谋害这对夫妇之前,就已经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们,在二人死后不久,你故意引来好些鬼魂到楼中,当地人听说此楼不干净,哪敢出钱盘下,等到时机成熟了,你再假装成洛阳来的商人盘下此楼。你布的是邪术,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边修葺,一边假意寻觅高人。” 他顿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遥散人出现,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导匠作们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术虽高明,几位假母却是目光如钩,你怕她们发觉你身上的不妥,来之前有意提前支开她们,所以楼中见过逍遥散人的人屈指可数。” “我说——”贺明生冷不丁开了腔,“你是怎么发现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头皮一麻,说来奇怪,这人的模样明明未变,神态和语气却仿佛一瞬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商人惯有的油猾不见了,身姿有种端方的气度,说话时不紧不慢,平静的声线下仿佛蕴藏着巨大的波浪。 头些日子进楼时,她曾无意中看见贺明生手中的账本,记得她当时就奇怪过,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竟能写出一手好字,那手字潇洒遒劲,绝非一日之功。 其实想要不引人怀疑,最好连这一点也做掩饰,但贺明生并未如此,可见此人哪怕习惯了处处伪装,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东西不愿割舍的。 “告诉你也无妨。”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里抛了抛,“我那两个师弟在地砖上发现了一点浅痕,看着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后才怀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过法。” 贺明生缓缓点了点头:“原来是这个。那块砖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里,印子又浅,我本想过几日就找人换了,不料还是没来得及。” 蔺承佑一哂:“你已经足够谨慎了。从田氏夫妇鬼魂的惨状来看,你凌虐他们已经有些日子了,做了这么多次法,只留下那么一处破绽,要不是我那两个师弟打扫了一整夜,估计也难以发现。不过说到这儿,贺老板难道还不明白么,比起这个印子,另一处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贺明生平心静气地拱了拱手:“还请世子指教。” 蔺承佑微微一笑:“几个匠作干活时,不小心砸出了你规定的深度,他们怕拿不到酬金,未将此事告诉你,你并不知道底下还藏着一个百年大阵,始终未做出预防之举,等到半年后二怪逃出阵,一切都晚了。正因为要捉妖,我才会住进彩凤楼,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凭你的种种手段,真相也许永远都不会浮出水面。” 贺明生的样子有些遗憾:“只怪彭某这些年一心钻营邪术,正道上的修为太过浅薄,假如早察觉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许我会等收服了二怪再动手,只要避过了这一阵,也就不会引起世子的怀疑了。” 蔺承佑意味深长看着贺明生:“其实你掩藏得够好了,你当年的几个邻居辨认你的相貌,竟无一个能认出你来,不过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过重伤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从前判若两人了。” 贺明生:“我说下午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园,原来世子特地找了人来指认我。” “杀了这么多人,你就丝毫不曾后悔过?” 贺明生笑容浅淡:“不曾。” “你与田氏夫妇有仇也就罢了,为何要杀青芝和姚黄?” 贺明生长叹一声:“她们坏了心性,活着也是害人,与其日后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来除去这对祸害。” 蔺承佑觉得这话很新鲜,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话怎讲。” “姚黄仅仅因为嫉妒就毁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够坏么?青芝跟姐姐合谋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够坏么?她窥见我的秘密之后趁机勒索我,不够坏么?”贺明生摇头叹息,“葛巾毁容后日夜悲啼,姚黄和青芝却丝毫不见悔意,小小年纪心思便如此险恶,日后为了逐利,只会更歹毒。” 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们害的葛巾?” 贺明生嘴角抿得紧紧的:“这楼里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我的。” “青芝又是怎么讹上你的?” “那就说来话长了。”贺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来贺明生一直在找寻田氏夫妇的下落,从南方寻到北地,不知费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负有心人,大约一年多以前,他终于打听到了田氏夫妇的下落。 某一日,他乔装成商人到彩凤楼里买布,碰巧田氏夫妇不在店中,他便借故向店里伙计打听田氏夫妇的日常起居,正当这时,有位毛手毛脚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泼到了他的鞋上。 适逢初秋,贺明生脚上只穿着一双轻软的线鞋,那杯滚烫的茶,透过鞋面一直烫到了他的脚背上。 贺明生吃痛不过,忙要起身离去,旁边的伙计吓得不知所措,只好将此事告诉后头的容氏,容氏回说赶快找医工,还让伙计从柜上取了一双新袜给客人。 贺明生只说不必请医工,接过袜子之后,连鞋都未换就告辞离开了。 出来后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静角落脱鞋换袜,殊不知这一幕被楼上的容氏看见了。 容氏因担心得罪贵客,一直在楼上留意贵客出去时的情状,不料看见了贺明生脚背上一块碗口大的红色胎记,当时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来长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记忆里,渡口水天一色,是个游乐的好去处,每逢盛暑时节,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结伴来玩耍,一众小郎君里,有位十六七岁的郎君最奇怪,来了也不下水,只捧着书坐在岸边。 容氏听大伙称那人“彭家书痴”,还说他日后是要去长安赴考的,这样的人没准将来要做宰辅,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闹呢?七嘴八舌的,反正说什么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凭伙伴们打趣自己,自顾自在一旁读书。有一回有人使坏把彭家大郎推到水里,彭家大郎游上来后第一件事不是骂人,而是四处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着把鞋往脚上一套,虽说动作快得出奇,还是叫容氏看见了他脚上的胎记。 当初那个胎记,就跟楼下这个商人脚上的一模一样,就连躲到一边穿鞋的情状,也是如出一辙。 容氏吓得浑身冰凉,因为她不可能在长安看见这个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爷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这个商人的身形却异常肥硕,从五官到气度,简直没一处相像。但容氏还是觉得不对劲,世上会有那样相似的胎记么。 正当容氏纳闷时,青芝来店里找她了,青芝这几年一直想打听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时常溜出来找容氏。 容氏问青芝知不知道当年彭家的事,青芝虽也是越州人,却一向住在乐坊,听容氏描述彭家的惨状时,笑嘻嘻说不知道。 没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买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见了贺明生,她忙问身边的青芝见没见过这个男人,青芝自然说没见过。 这么一耽搁,容氏和青芝买回杏脯时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骂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辩解,说容氏并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个故人,还说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当时脸色就变了,拽过青芝就要细问,容氏因怕戚氏打骂,直斥青芝胡说,青芝不明就里,忙改口说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板姓程,只不过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来长安了,容氏谎称在路上看见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过关,又趁戚氏分神,让青芝赶快离开。 自那之后,戚氏变本加厉打骂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杀了。 贺明生对容氏和青芝的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愿谋害了田氏夫妇,又在数月后盘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变成彩凤楼那一日,沃姬带着女儿们前来投奔,青芝挤在人堆里,一眼就认出了贺明生,据容氏的说法,这个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这个人不但出现在长安,还自称贺明生。 青芝只当容氏记错了,却忍不住留意贺明生的一举一动。 数月下来都未发觉不妥,直到上个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贺明生房中送东西,正赶上贺明生与采办核对账簿,或许是忙昏了头,他在挥笔落款时,不小心写错了字。 账册上本该写“贺”的地方,居然写成了“彭”字,尽管贺明生不动声色,并且很快就改过来了,青芝还是吃了一惊。一个人再迷糊,总不会写错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没认错,主家真是那个彭家大郎。 为了进一步证实自己的猜测,青芝开始制造机会,有一回在廊道里遇见贺明生时,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贺明生面色当即变了。 青芝佯装说错话匆匆离开,心里却乐开了花,之后凡是有贺明生在的场合,她都会有意无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还提越州。 贺明生当时正暗中布阵对付田氏夫妇的魂魄,万没料到这时候会蹦出个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原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老天爷却跟他开起了玩笑,一个人做过的事,终究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显露出来。 贺明生开始与青芝周旋,结果发现她知道的并不多,并且光凭这丫头一个人的说辞,远不能证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挟,也不想节外生枝,便打算找个借口把青芝撵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贺明生的企图,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楼问话之际,当面问了他一个问题:“主家,你认不认识戚氏?” 她说她不奇怪容氏记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听到“越州彭氏”时的反应,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为何会那样惊慌。 “主家你那时候总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认识戚氏?人人都说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官府?” 贺明生当场就明白了,这个青芝是个天生的敲诈犯,尽管她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却凭借着一种敏锐的直觉,洞悉了他心里最阴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间,贺明生下定决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给了青芝几锭金,背地里却开始跟踪她,正要找机会下手,二怪就闯了出来。 “你们住到彩凤楼之后,青芝觉得自己有了倚仗,开始加倍地敲诈我。”贺明生苦笑,“彩凤楼到处住满了人,连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为我不敢轻举妄动,却不料我已经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术,那晚我约她出来,她估计是觉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么样,所以很放心去了井边。” “一个人贪婪到极致时,往往会露出蠢相。”他唏嘘,“如果青芝不变本加厉敲诈我,也许我会放过她。可惜没有如果,她这是死有余辜。至于她那个毁人容貌的姐姐,同样死不足惜。” 他平静地做出总结,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昨晚的那场雨。 “原来是这么回事。”蔺承佑唔了一声。 他抬眼看着贺明生:“假如你杀死田氏夫妇之后就离开长安,也就不会横生枝节了,但对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妇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泄你心头之恨。” 贺明生嘴角几不可见地牵动了一下。 “你很恨他们吧。”蔺承佑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没猜错,她是你的姨母。” 贺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强烈的恨意从他眼中迸射出来,原本平静无澜的一张脸,顷刻间布满了杀气。 他阴森森地笑起来:“‘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个字,他脸上就添一份惬意之色。 “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让这两个畜生多活了十年三个月二十天。” 蔺承佑没再诱使贺明生开口,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贺明生一动不动矗立着,俨然陷入了回忆里,两颊隐约现出了锋利的棱角,显然正在紧紧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个片段,原本狰狞的五官松开,脸上慢慢浮现一抹苍凉之色。 再次开口时,他平静的嗓音里多了份苦涩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静静注视蔺承佑,“原名彭玉桂。” 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让世子见笑了。”彭玉桂苦笑,“这是彭某的阿爷取的,他盼着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连名字也往这上头取。我还有个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宝娇,也是阿爷取的。‘宝娇’,自是心头之爱的意思。” 他眉头轻颤,猛然闭上双眼,然而眼泪压根不受控制,无声无息垂落下来。 蔺承佑心中五味杂陈,突然听到背后衣料簌簌响动的声音,才发现滕玉意似乎有所触动。 “我阿爷是个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睁开眼,神态有些麻木,“读了一辈子的书,最后一事无成,在世人眼中,他显然不大有出息,但我们都知道,他是个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说是开村学,阿爷收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脩的时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钱,可阿爷毫不计较,依旧尽心尽力地教学,开了几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从不懂得抱怨,为了贴补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针黹、洗衣裳,平日里攒下点银钱,都用来给我们兄妹俩吃用了。积余慢慢耗光了,日子越来越清苦,阿爷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关了,听说捕鱼颇能维持营生,他就白日里替人写字画,半夜偷偷去学捕鱼。” 他苦涩地笑:“纵算过得拮据,一家人也总是其乐融融的,渡口的富户不少,但我和妹妹从未羡慕过别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会做‘冷淘’(注1),每到夏天的时候,她用槐叶拧成汁和面,把面条下到井水里用淘过之后,再拌素酱给我们吃,冷淘碧莹莹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给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着给我擦。阿爷呢,一心要我好好读书,只要有空,他就一笔一画教我写字。我学会了,再来教妹妹。” 彭玉桂摊开掌心,眼里泪花闪烁,指节上的茧子尚在,那是当年苦练时留下的痕迹。爷娘没在世上给他留下任何东西,除了手上这些茧子。 这些年他舍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笔,就是怕时光将茧子磨平,如果连这个也消失,爷娘留给他的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我比妹妹年长十一岁,她临死前的那一天,刚学会‘儿’字,我把她的名字写在纸上,告诉她:你是宝娇儿。她写了一整张的‘儿’字,笑得满屋乱跑。”彭玉桂说着说着,脸上浮现一抹温柔的色彩,这让他的脸庞看上去沉静了不少。 屋里人听得入神,没人忍心打断彭玉桂。 “有一年因为阿爷救了一位富商,我们家日子好过了不少,那富商迷信卜筮,被阿爷救起后直说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轻则倾家荡产,重则丧命’,惟有遇到贵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坚信我阿爷是他的贵人,执意赠阿爷五十锭金。依着阿爷从前的性子,是绝不肯收这笔巨资的,但或许是这些年一家人过得太苦了,或许是为着我日后的前程着想,总之最后他收了。正是这五十锭金,引来了那对豺狼。” 彭玉桂攥紧了拳头,脸色陡然阴沉下来。 “人常说‘积德累仁、积恶余殃’。要行善,因为‘善恶到头终有报’。”他讥诮道,“我却觉得这些话净是骗人的,因为我爷娘那样的好人没能逃过恶人的残害,田允德和戚翠娥这样的豺狼却过了那么多年的好日子。” 说到愤慨处,他忍不住朝领口抓去,触及脖颈上冰凉的银链,才意识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头大笑起来,笑声断续干涩,说不尽的讽刺,放声笑了好一会,嗓音渐渐低沉下来,末了化为鼻腔里的一声冷笑。 他面无表情地说:“我阿娘是个念旧的人,自从在越州定居,就经常让阿爷替她给关中的长姐和幺妹写信,田允德和戚翠娥当时过得还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过几封信。过了几年,关中闹饥荒,这对豺狼在家乡活不下去了,便出来投奔亲戚,戚家的长姐头年就病死了,他们只得往越州来。 “阿娘收到来信自是高兴,赶忙拾掇出一间寝房,一个多月后的某个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随流民上了岸,我阿爷在渡口接了他们,把这对豺狼领到我们山上的庄子里。” 彭玉桂一边说一边回想当时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发狰狞起来。 田氏夫妇到了后,很惊讶于他们家的富足,当晚一家人给他们接风洗尘时,田允德趁阿爷醉酒故意套话,阿爷一腔赤诚待他们,自是毫无防备。 两口子听说彭家凭空得了那样一笔巨资,眼馋得不得了。住了没几日,戚翠娥说打算在此定居,日后以贩卖缯彩为生,无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筹借点银钱。 阿爷二话不说就借了十锭金给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妇得寸进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记得当晚田允德就开始劝说阿爷跟他们一起做买卖,说南下这一路看得明白,关中最缺上好的缯彩,如能将越州绫缭贩到北地,必能讨两京贵要的欢心,买卖一旦做起来,往后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这营生的人太多,要想从中脱颖而出,必然要投大笔的银钱。 阿爷对生意一窍不通,自是一口回绝。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着阿爷又灌了好些迷魂汤,怎奈阿爷就是不肯点头。 过了两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说来了之后整日关在山上,今日难得有机会,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么好去处。 回忆到此处,彭玉桂眸中浮现浓浓的悔意。 当时他才十六岁,在他的眼中,姨父热情和善,姨母直爽泼辣,加之又是远道而来,他天然地对他们有一种亲近感,听到这话忙出主意,说附近有个荷花坞,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莲蓬。 妹妹听了高兴得拍手大叫,阿爷也无异议,阿娘便欢欢喜喜备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还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说起了两家合伙做买卖的事。 阿爷断然拒绝,说彭家绝不可能经商。 彭玉桂当时在船舷上带妹妹玩耍,听到这话,心知阿爷这是担心做买卖会断送儿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时,历来对商贾之子有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沦为行商坐贾之流,很有可能影响他日后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劝了好一阵,阿爷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爷脸上有了愠意,田氏夫妇只好打住了话头。 阿娘怕一家人闹得太僵,忙劝他们吃酒,然而没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话头,说既然姐夫不愿意同他们做买卖,不如替他们引荐一下那位赠金的巨贾。 巨贾是本地豪富,随便从手缝里漏出一点小渣子,就够他们两口子把买卖操办起来了。当然这事还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贾的救命恩人,只要他开口,巨贾必定肯依的。 阿爷勃然大怒,说他们把他当成什么人了,这种摧眉折腰的事他们自己做也就罢了,休想连累彭家的名声。 戚翠娥笑容僵在脸上,她心里原就深恨阿爷油盐不进,被阿爷劈头盖脸指责了一通,嗓门也高了起来。说阿爷这也不肯那也不肯,摆明了就是嫌贫爱富,要不是看他们穷酸,阿爷估计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话越说越难听,句句往阿爷心口上戳。 他们这一吵,宝娇吓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着妹妹远远走开,又担心爷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听见阿爷赌气说了一句:既把他当作小人,干脆连那十锭金也别要。一边说一边护着阿娘离开船舱,这话刚一落地,田允德霍然从桌边站起,几步追到阿爷背后,猛推阿爷一把。 阿爷身躯瘦弱,田允德却是高大威壮,甲板上本就潮湿,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爷一时不防备,身子往前一栽,额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铁锁。 阿娘惊叫一声,戚氏闻声赶忙跑出来,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气,嘴里仍在咒骂着什么。 彭玉桂跑过去扶阿爷,才发现阿爷头顶豁开了好大一个口子,殷红的鲜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儿淌满了阿爷的整张脸,探了下阿爷的鼻息,只觉得微弱异常,他一颗心直往下沉,怒声道:“你为何伤人?!” 阿娘也看出阿爷不好,开始哭天抢地:“杀人啦!杀人啦!“ 戚氏吓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脚,本是盛怒之下的举动,没想到伤人这么重。 船夫闻声赶来,见状手足无措:“夫人,要不要报官?” 阿娘满手都是血,一个劲地用帕子死死捂住阿爷头上的伤口,断断续续哭道:“快、快回岸找黄医工,再晚老爷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发急切:“黄医工去城里看病去了,这几日不在渡口,这可如何是好,再远就是春杏坞那一带有医工了,赶过去少说要一个多时辰。” 彭玉桂的心拧成一团,阿爷的血根本止不住,别说一个多时辰,半个时辰就会没命。 他急声道:“先回到岸上再说!快走啊!” 他们说话这当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紧张不安的模样,田允德的神态却越来越古怪,船夫惶然点点头,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弯腰,抄起甲板上的锁链,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个四仰八叉,田允德一个箭步冲上前,又补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声音闷重难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声响,当他意识到田允德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时,忙拽着阿娘往后退。 “你疯了!”他颤声道。 然而田允德显然杀红了眼,径直朝他们奔来。 后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过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宝娇还站在田允德身后,她显然被这一幕吓坏了,一边哇哇大哭,一边冲阿娘和彭玉桂张开双臂。 就是这一犹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经奔到了眼前,阿娘厉声道:“你这疯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头撞上田允德的胸口,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声,轰然倒在了一边。 彭玉桂拽着阿娘越过田允德身畔,一口气跑到宝娇面前,正要弯腰抱起妹妹,后脑勺忽然剧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脑中一轰,田允德不会这么快追上来,动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这毒妇!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着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帮帮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来,然而脑袋仿佛有千斤重,后脑勺湿湿凉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来,双脚却软得无法站立。 只听阿娘凄厉喊道:“大郎,快带着宝娇逃!” 正是这一声吼,激发了彭玉桂体内残存的力气,双臂往前一探,他顾不上回头,抱住嚎哭的妹妹,摇摇晃晃起了身。 他现在别无选择,必须尽快找到趁手的东西还击。自己身上带着伤,船离岸边尚远,跳水的话,他们兄妹俩都活不了。 正踉跄着找寻铁器之类的物什,后头传来熟悉的钝重声响,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脑仁上。 彭玉桂心脏猛地抽搐成一团,宝娇在他耳边尖叫,说不出是骇惧还是恶心,他随手抓起脚边碎裂的一块酒壶碎片,发狂吼道:“我跟你们拼了!” 阿娘头上已是血肉模糊,双臂却仍死死抱着田允德和戚氏的双脚,彭玉桂浑身的血液直往头上涌,野兽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连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时,眼前的景象已经看不大清了,鼻梁处剧痛难言,像是断了骨头。 恍惚感觉宝娇用小手抚摸自己的脸,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兄,阿兄……” 突然那双小手离开了他的脸,有人将宝娇抱离了他身边。 宝娇的双腿在他头顶有力地扑腾,她哭得更大声了。 戚翠娥惊慌道:“怎么办,这孩子这样哭下去,早晚把人引来。” 另一个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强抬起头,奄奄一息道:“求……放过宝娇……” 那个人一声不吭,彭玉桂下意识用指甲抠住甲板,因为扒得太紧,沿路发出刮耳的刺响。 “她还小……”他呻--吟,“……什么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们放过她……” “她不会、记得的……” 田允德动作一顿,似乎有些犹豫。 戚翠娥意识到田允德心软,结结巴巴道:“都、都走到这一步了,你又在发什么疯,别说这孩子已经记事了,就是不记事,这周围谁不认识宝娇?把这孩子带在身边,任谁都会知道是我们害的彭家。你、你快点动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终还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识到田允德要做什么,害怕得浑身抽动,试图抱住田允德的一只脚,却被他轻易地挣开。 宝娇的哭声变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过来。 她哀哀哭着:“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骇到要呕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会比这一刻更让人绝望,他如一条濒死的鱼在甲板上徒劳地翻动,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还有最后一点良知。 “姨母……” 宝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哭声越发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浑身解数,只恨稍一动弹,嗓子里就涌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一个伤重垂危之人,身体又岂受意识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脚边:“求求你,放过……” 没等他把话说完,扑通一声,宝娇稚嫩的哭声戛然而止。 额头扑来一片凉雾,那是溅起来的水花。 彭玉桂耳边一静,心口仿佛插入一把利刃,五脏六腑一瞬间被搅碎了,他彻底陷入了癫狂中。 他大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每呼吸一下,身体就痛得哆嗦一下,他无声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宝娇才五岁啊,他在心里喊叫:老天爷,求求你开开眼,求求你给我一条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来。 田允德似乎没想到彭玉桂会一下子爆发出那样的力量,赶忙从后面追上来,不等他在彭玉桂后脑勺再补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头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边,头顶星斗灿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声,夜风清凉,送来一声声幽远的梵音,隔着水岸,隐约可见远处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轻轻抽动身体,立刻引发剧烈的头痛。 难道自己没死?他试着辨认自己在何处,鼻梁和后脑勺钻心地痛,躯干却是麻木的,勉强挪动一下,才发现左边臂弯里有个东西。 他梗着脖子往下看,借着满地星光,发现那是一个黑圆的湿漉漉的脑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个身,才发现那是妹妹宝娇,他的手臂已经毫无知觉了,却仍死死抱着宝娇。宝娇的身体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他臂弯里,脸庞是那样安静,俨然往日在阿娘怀里恬睡的模样。 彭玉桂的嘴唇开始颤抖,搂紧妹妹冰凉的身体,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 彭玉桂再次醒来已是半月后,身受重伤,险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弥救了他。 佛寺只有两个和尚,老和尚慈悲为怀,不单收留了彭玉桂,还安葬了小宝娇的尸首。 两个和尚禀性纯良,因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杀,并未向人说起过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养了一个月才能下床,除了头上的伤,鼻梁骨也折断了。 养病期间,他断断续续听到了那桩骇人听闻的灭门惨案。 田氏夫妇侥幸逃脱,自家财帛被洗劫一空,彭书生两口子死得太惨,彭家兄妹也绝无生还的可能。 县衙势利昏庸,见遭殃的不过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没结果,便宣称彭家人是被作乱的流民所害,草草结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听着,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对方也不过是敷衍塞责,田氏夫妇已逃离越州,官府绝不会再大费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况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妇改头换面,也许永远不会有落网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亲手斩杀这对畜牲。他怕泄露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弥替他保守秘密,两人体谅他的难处,一口答应了。 离开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坟穴前哑然伫立了许久,拿出自己在庙里做的拨浪鼓,弯腰插到妹妹的坟茔前。 痛哭一场之后,他把那座小小孤坟留在青山翠谷之中,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 “这些年我一边找寻田氏夫妇的下落,一边想法子谋生。”彭玉桂眼睛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离开越州没多久,我侥幸遇到一位叫贺恩的洛阳商人,那一年他刚痛失爱子,看我聪明老实,又读过一些书,就认我做义子,让我跟着他做买卖。我在贺家期间,认识了一位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设法拜他为师,苦练数年,暗中习得了一身邪术。五年前贺恩身体每况愈下,看我经营上颇有天分,临终前让我顶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变成了贺家的子弟。从那以后,我改名叫贺明生。” 蔺承佑心情复杂,原来如此,当时他派人去洛阳打听“逍遥散人”的底细时,也顺便打听过贺明生的身份,可光从贺家的户籍上来看,贺明生没有丝毫不妥,正因如此,他并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妇时,已是两年前的事了。”彭玉桂嘴角裂开,绽放出恶魔般的笑容,“他们做了那样的恶事,居然没受到丝毫报应,既然老天爷不肯动手,那就由我来!” 彭玉桂鼻骨折断本就破了相,这些年又有意让自己发胖,在他第一次在长安郊外的旅舍与田允德相遇时,田允德压根没认出他来。 他坐在旁边桌上听田允德和下人交谈,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往越州采办缭绫,不光如此,田允德还总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纳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见的美人。 彭玉桂听了几句,恨不得当场食其肉寝其皮,看来田允德因为当年没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里一直不踏实,年年去桃枝渡口,无非想打听他彭大郎的下落,一旦得知他还活着,必然会先下手为强。 追踪田允德几日,彭玉桂陆续给田允德招来了附近最凶恶的厉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类殊形诡状的冤魂纠缠,忍不住胡言乱语。 彭玉桂听了田允德的胡话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惧妻,是因为戚翠娥把他们当年做过的事写下来藏在某处,田允德胆敢负她的话,她就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么东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际,彭玉桂又使计在田允德的杯底写下血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当场吓得魂飞魄散,也不去越州买布了,连夜逃回了长安,田允德这些年食不厌精,本就得了头风,被厉鬼日夜追杀,不到两月就一命呜呼了。 解决完田允德,就轮到了戚翠娥,于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缢之举,于是就有了那封写满“我本狗彘”的忏悔书。 “可是光杀了他们怎么够?”彭玉桂目光慢慢滑过每个人的脸庞,“就这么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换作是你们,你们会怎么做?!” 众人沉默着,因为没人能给出答案。蔺承佑哑然望着彭玉桂,神色远比平日复杂。 彭玉桂虽是询问的口吻,但显然有自己的回答。 “这些当然远远不够,对我而言,田氏夫妇死的那一刻才是复仇的开始。”彭玉桂鼻翼翕动,愉悦地笑了起来,“我把这对豺狼的亡魂拘过来,每晚折磨他们,他们烂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了他们。 “我问田允德,当年为何不肯饶过我们?我揪住戚翠娥的头发,问她这些年可有过哪怕一丝愧悔?我阿娘待他们不薄,我阿爷赠金助他们渡过难关,宝娇当年才五岁,出事前一口一个‘姨父、姨母’,他们把她扔到水里的时候,可有过哪怕一丝不忍?!” 他眸中泣血,状似癫狂。 伴随着他的控诉,夜风里也开始夹杂呜呜的声响,乍听去,像有人在哀声啼哭。 “还好世上有那样高妙的邪术。”彭玉桂眼中闪动着泪光,吃吃怪笑,“托赖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们。我挖了他们的舌头,斩断了他们的双手。日后不论他们再投胎多少次,生下来都是残缺模样。可惜我学艺不精,不知道底下还镇着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们的双足也斩断了。” 每说一句,彭玉桂狰狞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说到最后,他看着自己的双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后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来吗?”有人开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缓缓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标是田氏夫妇,但你也开始用邪术害别人了不是吗?”蔺承佑若有所思看着彭玉桂,“你用邪术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黄。卷儿梨不过是不小心撞见你乔装的模样,也被你视作谋害对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针,今晚又想假借尸邪的名义挖出她的心脏,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无情,已经快赶上当年的田氏夫妇了。” “不!”彭玉桂脸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我与这两个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蔺承佑一顿,嘴角慢慢流露出一丝讽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乱,勉强维持着镇定,“青芝和姚黄早就该死,卷儿梨、卷儿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说出去,你很快就会查到我头上了,我不想伏法,因为那样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丧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当年住过的地方去。” 蔺承佑望着彭玉桂狰狞的面孔,心里暗觉凄恻,这邪术颇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没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报的那一刻,地狱之门已经向他敞开了,杀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日后凡是触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会习惯性地用杀戮来解决问题。 “这世上谁都有苦衷。”蔺承佑叹息道,“但当你将屠刀挥向无辜的人的时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厉,右手掌猛然翻转,指尖变得银亮刺眼,射出一道银丝般的长线。 长线直射向蔺承佑的咽喉,蔺承佑却不闪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缩,她认识这东西,细如雨丝却锋利异常,碰到即是一死。 “当心。”她把蔺承佑往旁边一拽,“这东西能要人命!” 哪知蔺承佑早有准备,头往左一偏,右手的银链一抖,却反手击向窗外。随后一矮身,拽着滕玉意朝房中一滚。 彭玉桂心下起疑,难道蔺承佑慌乱中使错了方向?来不及多想了,趁项上银链松开,赶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经。 他手上的银丝能削金断铁,只要先逃出去,到外头再割断脖子上的银链也来得及。 哪知刚纵到窗口,银霜般的月光乍然变了色,一只金色的阔大羽翼顺着窗口探进来,看上去足有半丈宽,紧接着殷红的巨爪一勾,径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乱之下射出指尖的银丝,只恨银丝细小,翅膀却太宽大,相触的一瞬间,仅削下它的几片羽毛,巨爪抓过来,脖颈上一阵钻心般的疼痛。 眼见要血溅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凉,就在这时候,忽觉衣领被人一拽,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时右手燃起一道符,飞身拍向那怪物。 “不请自来,想找死么?” 怪物犹如被火炭灼中,尖啸着往后退去。 “是金衣公子。”蔺承佑迅速在窗前贴上了几道符,回身嘱咐众人,“此处要对付尸邪,你们赶快随我去小佛堂。” 又对滕玉意道:“绝圣和弃智马上就过来,只要你们不出这道门,短时辰内尸邪别想闯进来。”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着蔺承佑没吭声。 “放心。”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应过的事绝对做到。” 滕玉意这才满意点头,蹲到彭玉桂身边,查看他手中的银丝。 “他伤得很重。” 彭玉桂颈上鲜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蔺承佑从内袖撕下一条,蹲下来压在彭玉桂的伤口处,又对滕玉意道:“压着。” 滕玉意刚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蔺承佑已经率先压好了,只好将帕子掖回怀里,接过手重重压住。 蔺承佑腾出了手,从腰间荷包取出一粒药丸试图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脸色已是惨白如纸,小心翼翼躲开那粒药丸,苦笑道:“我刚才没想伤人,只是想逃走,不过世子说得没错,我的所作所为已经背离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余辜,世子不必救我。” 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颌,二话不说将药丸塞入他口中,随后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银丝,起身道:“我只负责查案,不负责评断你是善是恶。命留着,一切都有回转的余地。” 41、第 41 章 说完这话, 蔺承佑起身朝窗外掷出一物,伴随着长长的尖啸声,那东西径直蹿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里脚步声响起, 绝圣和弃智赶来了。 两人显然早有准备, 绝圣怀里抱着蔺承佑的箭囊, 弃智肩上挂着蔺承佑那把金灿灿的长弓,到了门口齐声道:“师兄!” 蔺承佑将箭囊斜挂在背后, 又从弃智手中接过长弓, 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对绝圣道:“好好照管此处,凶手受了重伤,别让他死了。” 接着对弃智说:“把严司直他们领到小佛堂去。趁尸邪还未来,我先去追杀金衣公子。” 说罢跃上窗台,双臂一展,如白鹤般纵出窗外。 弃智愣了愣, 高声对严司直等人说:“快随贫道走。” 人一走,屋子里立刻恢复寂静, 绝圣怔忪片刻,跑过来察看彭玉桂的伤情。 滕玉意唯恐压不住伤口,手上一直不敢松劲,好在压着压着,那血流得缓了,而且许是吃了药丸的缘故, 彭玉桂的脸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伤的么。”绝圣只知贺明生是凶手,却并不清楚来龙去脉,看贺明生性命垂危, 难免觉得惊讶。 滕玉意正要答话,外头的声息却骤然杂乱起来,先是无数小孩子在廊道里奔跑戏耍,接着又传来女子们的莺声燕语。楼里绝不会一下子冒出这么多人,那是什么东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绝圣嘘声道:“别理会,不过是些煞魅,道行并不高明,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它们闯不进来的。” 滕玉意松了口气,却又开始担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为了引彭玉桂上钩,她扮成卷儿梨待在这边厢房,而程伯和霍丘,则一直伴着卷儿梨守在对面屋里。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担心着她,万一尸邪利用这一点设陷阱,不知他们能不能应对。 她对绝圣道:“程伯和霍丘在对屋,我怕尸邪用这个做文章,得尽快给他们送个话。” 绝圣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师兄早就想到这点了,待会弃智回来,就会去对面屋里守着卷儿梨,你要是还不放心,等弃智来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过来。” “那就好说了。”滕玉意凝神听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里撒野,想必只要不开门,妖魔鬼怪就闯不进去,程伯是个胸有韬略之人,一定早就觉察出了这一点。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显然正默默忍耐伤口的疼痛。 她凝视着彭玉桂空着的右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这种雨丝般的暗器她只见过两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亲眼看到那个黑袍男子用这暗器杀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没等她仔细察看,暗器就被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头从腰间蹀躞带里取下一个小小漆盒,温声对彭玉桂道:“我这有些上好的胡药,颇能止痛,这就给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点。” 彭玉桂勉强笑道:“多谢王公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刚才险些害了你,这药彭某委实不配领受。” 滕玉意不容分说揭开布料,把药粉撒到伤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药有些麻痹肌体的作用,本来火烧火燎的伤口,立时清凉不少。 他试着昂起头,艰难道:“谢谢,。” 绝圣忙将彭玉桂摁回地面:“当心扯动伤口。” 滕玉意重新盖好布料,心里却暗忖,往日只见此人油滑贪财,真到了伤重之时,倒是露出了一点真性情,这种谦和的风度是刻在骨子里的,任凭岁月如何摧残也不会损折,可见当年彭家虽清贫,在教导子女上却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过谢后,无声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么,神态有种异样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着他,光从彭玉桂这副神情来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板执意要赶回越州,是有什么心愿未了么。”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来了。” 然而他并未往下说,只默默转眸看着窗外。 滕玉意顺着往外看,恰好看见了前楼屋檐的一角,幽蓝夜幕下,一轮暗红的圆月悬挂在庑梁上,那月色空前诡异,仿佛随时能滴出血来。诡异光辉洒落下来,给青色琉璃瓦铺上了一层赤色的薄纱。 她记得彭玉桂的卧房正设在三楼,他盯着那一处瞧,可是有什么想头? 看了一阵没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话头:“先前为了引彭老板上当,蔺承佑招了些厉鬼充作尸邪,这刻却不同,二怪是真的闯进来了。看这天象,也不知现在谁占上风。”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我看那东西怨气冲人只当是尸邪,哪知其中有诈,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会闹出把寻常厉鬼当作尸邪的笑话了。” “彭老板何必自谦。”滕玉意说,“我在彩凤楼住了这些日子,从未看出彭老板身怀绝技,不只我一个,连蔺承佑和五位道长也没觉察出不妥。” 彭玉桂勉强笑道:“不过是些旁门左道,真论起道家功力,远不及世子这样的名门正道,本领太低微,掩饰起来自然毫不费力。” 滕玉意讶道:“可彭老板刚才使的那几手功夫,已经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板学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遥散人出门,仅仅……” 仅仅只是为了跟踪青芝么? 彭玉桂显然猜到滕玉意怀疑什么,脸色变了一变,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绝圣对了个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剑,苦笑道:“实不相瞒,我近日因为误服某种道家灵草,也在习练道家剑术,但哪怕最基础的入门剑法,于我而言也是颇吃力。五道说我半路才开始学,再难也是应该的,但刚才听彭老板一说才知道,你认识那位异士时年岁也不小了?” 彭玉桂点了点头:“彭某习练此术的时候已经二十出头了。” “所以照我说,一个人学得好与坏,不光与自己有关,与师父也大有关系。彭老板入门的时候比我还年长几岁,短短几年就能习练出这样一身功夫,足见那位异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板使暗器的手法炉火纯青,也是异士教的吧?” 彭玉桂略一迟疑,嗯了一声。 滕玉意很是钦佩的样子:“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细软如雨丝的暗器,要是卷在手中,大约只有一团丝线大小。难怪蔺承佑带人搜查几轮都没能搜到,彭老板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动,过片刻方答:“这是我用来防身的,平日就缝在袖口里,若非性命攸关绝不会动用。” 滕玉意好奇道:“这东西非金非银,不知用什么做的,我听人说,南诏国也曾有过类似的暗器,尸王作乱时,当地军营的将领用‘琴弦’锯断了尸王的一对獠牙,听说那对琴弦也极细极韧,不知与你这根是不是同一种,彭老板,你这暗器是从那位异士处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学得再慢,也是东明观的正派道术,邪术虽能速成,带来的却是无穷害处。实不相瞒,当初我要不是急于复仇,绝不会沾染邪术,王公子不必羡慕,慢有慢的好处。” 滕玉意顿了顿,点头笑道:“彭老板说得有理。” 心中却道,彭玉桂故意岔开这话题,究竟是顾忌那位异士,还是顾忌旁的。从这根古怪暗器来看,他分明与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渊源,可每当她想深入打听,他就会不露痕迹地转移话题,可见这异术藏着些秘密,而且对彭玉桂来说,这秘密绝不能对外人说。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个可能认识凶徒的人,要是这次打听不出来,往后再上哪去找寻线索。眼下不肯说没关系,她总有办法让他开口。 她小心翼翼揭开布料,愕然发现彭玉桂的伤口还在渗血,几处被巨爪撕得翻卷起来的死肉边缘,已经隐约透出一种诡异的青金色。 看来是凶多吉少了,她一颗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处,他是怕一挪动,彭玉桂的伤势会加速恶化吧。 她忙将伤口重新压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么,惨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费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里有数。一切都是命,人这一生,穷通寿夭早有定数。” 滕玉意冷笑道:“尸邪是冲我来的,今晚我胸膛里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还说不准。我都还没说什么,彭老板倒先丧气上了。命,什么叫命?彭老板要是肯认命,当初也就不会卧薪尝胆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说这些丧气话,我向来是不信命,也不认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听过这位王公子的底细,她阿爷是滕绍,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后,这样的名门之女,理应如娇花一般被爷娘捧在手心里长大,但这位滕娘子的果决沉稳,委实让人觉得困惑。 看她年纪,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这种超乎年龄的沉毅,不知从何处来的。忽又想到宝娇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当初能活下来—— 他心里牵痛起来,摇摇头道:“彭某倒不是想认命,只是我这伤——” 重伤之人能不能活下来,有时候全凭一口气支撑,滕玉意打算拿话再激他一激,这时窗外传来怪响,听着像令箭发出的,但鸣声更绵长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绝圣迅速一对眼:“尸邪来了。” 这是早前蔺承佑和众人约好的尸邪出现时的暗号,假如令箭只响一声,说明尸邪露面时扮作了胡人,那么它的第一个目标正是卷儿梨。 若是响两声和三声,目标则分别是滕玉意和葛巾。 刚才的令箭只有一声,尸邪的目标自然是…… “卷儿梨!”绝圣又紧张又高兴,“叫师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尸邪果真是按照顺序来的。卷儿梨不能再在房里待着了,得赶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这就去通知她,迟了尸邪就不会上钩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别自乱阵脚,你师兄必定早有准备,这时候胡乱开门,当心被邪魔趁虚而入。” 绝圣一拍脑门:“王公子说的对,我急昏头了。” 话音未落,廊道里“吱呀”一声,对面厢房的门打开,有人咚咚咚跑了出来,紧接着就响起敲门声,一个少女在外颤声道:“王公子、小道长,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惊,卷儿梨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卷儿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来。 绝圣风一般奔到门口,急声道:“回房待着,待会师兄会派人带你走的。” 卷儿梨把手扒在门上,哆哆嗦嗦道:“奴家听到那声令箭有些害怕,老担心尸邪会从窗外跳进来,世子不是说要带我走吗,为何还不见人影。” “这些娘子不要管,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绝圣急得跺脚,“你只要在房里待着,任谁也伤不了你。” 这话颇能宽慰人,卷儿梨的语气很快镇定下来:“有小道长这话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吓破了胆,白白闹了笑话,小道长莫焦急,奴家这就回房去。” 滕玉意贴到门边嘱咐:“程伯,霍丘,待会趁绝圣他们来接卷儿梨时,你们到这边房里来,省得我们主仆分作两地,对彼此的情况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们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哪怕我叫门也不要理会。” “老奴心里有数。”程伯在门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房门砰地一声,三个人显然又回到房里了。 然而只安静了一瞬,廊道又有人来了,见天和弃智敲门道:“卷儿梨娘子,你要的胡饼买好了,快出来拿吧。” 卷儿梨在房里回说:“一缗钱够不够?” “不够,得再加一缗。” 这话没头没脑,却也是早前约好的暗号,只有两方都对上,才能保证对方不是尸邪假扮的。 卷儿梨果然又开了门,趁弃智和她在廊道里说话时,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这边。 说了几句话,卷儿梨随弃智等人走了,滕玉意侧耳凝听前楼方向的动静,卷儿梨一出现,尸邪定会钻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时收网,尸邪就别想逃得掉了。 这几日她老是提心吊胆,直到这一刻才找回了一点踏实感,低头发现彭玉桂的脸色又差了起来,忙对程伯道:“你们身上是不是还有金创粉,快拿出来给彭老板用。” 程伯取了药,接过滕玉意手中的活计:“他颈上的穴道解了,光压着不顶用,得重新封锁穴道。” 滕玉意点了点头:“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浆就好了。” 说着起身环顾房中,见桌上有个酒壶,急忙走过去,刚一拿起酒盏,腕子上的玄音铃响了起来。铃铃铃、铃铃铃……起先铃音还算清脆,蓦然尖锐起来。 滕玉意一惊,这串铃今晚就没安静过,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现的时候几乎吵个不停,但响得这么凶、这么急,却是头一回。 绝圣拔出背上的佩剑,缓慢地直起身:“当心,好像来大家伙了。” 仿佛为了回应这句话,寂静的廊道里,幽然响起了“兹拉”的怪声。 那是长长指甲刮过墙壁发出的动静,明明离得够远,却因为声音极硬极细,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尸邪闯入成王府时,她曾在黑暗中听到过这声音。 “尸邪!”她如临大敌,拔出小涯剑快速后退几步,“它不是被卷儿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吗,为何会来了此处。“ 绝圣惊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会不会阵法出了差错,否则为何没困住尸邪?” “不会的。”绝圣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师兄明明检查过很多遍了,况且阵法现有五位道长把守,他们不会放任尸邪到处乱跑的。” 滕玉意心乱如麻:“先不说这个了,有没有令箭,赶快通知你师兄!” 绝圣早将东西摸出来点燃,反手扔向窗外。 “师兄正在后苑独自对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来帮我们,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点赶过来了。” 程伯沉声道:“如果真是尸邪,留在屋中凶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从窗口逃出去?” “不行。”绝圣忙道,“师兄说过,留在屋里最安全。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万一外头是障眼法,贸然跳出去反而会中计。” 说话这当口,走廊里那东西越迫越近,奇怪马上要到门前了,怪声却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颗心在腔子里乱跳,隐约听见那东西在门口徘徊,却始终没再进一步。 绝圣吞了口唾沫道:“门上有师兄画的符箓,照理尸邪是闯不进来的。” 又观察了一阵,尸邪似乎仍不敢硬闯,滕玉意稍稍松了口气,看来绝圣并未说错,尸邪的确畏惧门上的符箓。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脚边的茶盏捡起来,忽然脑中划过一个念头,让她全身一僵。 不对。 “绝圣。”她惊疑不定开了腔,“你觉不觉得尸邪出现的时机太凑巧了。” “怎么说?”绝圣漫不经心擦着头上的汗。 滕玉意紧张地想,先不说卷儿梨已入阵,尸邪却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轩,单说头先令箭响起的那一刻,卷儿梨竟自发从房中跑出来。 当时卷儿梨敲门说自己害怕,一改连日来的痴怔,一口气说了好多话。 但事实上,自从卷儿梨被金衣公子掳走,回来后人就变得有些呆傻了,而且听抱珠和萼姬说,她近来似乎有越来越痴的迹象,结果今晚尸邪刚一闯入府中,卷儿梨就乍然恢复了原样。 “上回你师兄把楼里的人挨个叫去泡浴汤。”滕玉意忽道,“是因为怀疑尸邪在楼里安插了傀儡?” 绝圣一愕:“没错。” “你师兄把楼中的伶妓都试遍了,为何漏下了卷儿梨?” 绝圣怔然:“因为你们三个都是尸邪的猎物,尸邪下手前喜欢保持猎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儿梨当作猎物,就不会把她变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儿梨曾经被金衣公子掳走过,救下她之后我们给她喝过几剂符汤,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汤当场就会有反应。符纸又是师兄亲自画的,所以他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卷儿梨。” “假如一个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汤也能试出来吗?” “这……如果邪气已经侵入了心脉,普通的符汤的确试不出来,不过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绝圣渐渐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该不是怀疑卷儿梨——” 滕玉意仔细回想方才卷儿梨扒在门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对劲了,你觉不觉得她刚才不像在敲门,反倒有点像……” 门外脚步声响起,俨然又逼近了一步,并且这一回,那长长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门板。 绝圣大惊失色,滕玉意转身就往窗前跑:“不好,这门根本拦不住尸邪,它存心在逗弄我们,程伯、霍丘,把彭老板架起来,快走!” 绝圣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该死,我早该发现卷儿梨有问题,她趴在门上敲门时,就已经把符箓破坏了。” “王公子,你们快走。”他头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飞速把符纸戳到剑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应该快赶来了。” 滕玉意指挥霍丘背着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却道:“我想不明白,卷儿梨究竟何时变成的傀儡。” “兴许在金衣公子把她掳走之前她就已经是了。”绝圣快速在房中画了一个拘魔阵,“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掳别人偏掳走她,可不就是为了让人不怀疑卷儿梨吗。” 滕玉意脑中飞转,的确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攀住窗檐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伤口,药粉一冲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记得使轻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风中之烛,断乎经不起折腾了。 彭玉桂的脑袋无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哑声道:“王公子,你们先逃命。我身受重伤,行动又不便,非要带上我的话,只会连累所有人。 滕玉意并不答话,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两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说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门被人从外头破开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闪现在门口,伴随着咯咯咯的笑声,一阵阴风直冲进来。 那笑声欢快活泼,乍一听像少女在春日里嬉笑玩闹,霍丘刚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大网给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绝圣断喝一声,当即步罡踏斗,挥舞着符剑刺向尸邪,哪知还未挨到尸邪的面门,剑身就当空裂成了两半,紧接着身体一轻,他整个人如同破布般飞了出去。 那东西快如旋风,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倾,笑着将窗台上的几人统统揪了下来。 滕玉意身体僵硬如石,就这样重重摔回了屋内,一时间头晕眼花,胸口也哑闷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动弹,她握紧小涯剑试图爬起来,哪知项上一紧,有人拽住她的衣领把她提溜了起来。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头,正对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对方的模样,她心里就咯噔一声,尸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几乎与她一模一样。 蕃帽和胡裳一样也就罢了,就连脸上那副络腮胡也如出一辙,恰好露出的那双眸子也是乌黑溜圆,若是打扮成这样在楼中跑动,任谁都会把它错认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尸邪把卷儿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楼里,就是为了提前掌握楼中的动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着打扮,也清楚蔺承佑提前设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尸邪入网之际,它将计就计耍了所有人。 五道没能及时启动扼邪大祝,估计也是被尸邪这幅模样给骗过去了。 滕玉意耳边嗡嗡作响,不知为何想起五道说过的那句话:单一个“尸”字,并不足以为惧,正因为有了“邪”,才称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领教这个“邪”字了。 “你……”她佯装虚弱咳嗽一声。 “你……”少女也咳嗽一声,表情和嗓音与滕玉意极为相似,就连咳嗽的调子,也丝毫听不出区别。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只觉得脊背上爬过一万只蚂蚁,说不出的惊怖恶心。 “你为何学我说话?”她右手握剑暗中蓄满了力道,猛力刺向尸邪,无奈刚刺到一半,剑尖前段就犹如被一堵铁墙给挡住,再也前进不了半分。 “你为何学我说话?”少女微怒开腔,眉眼生动,模样分外明丽。 “你这怪物!”侧边刮来一道凉风,程伯挥刀砍了过来,目标并非尸邪,而是滕玉意被尸邪揪在手里的前领,他刀法奇准,歘地将那块布料削下,随即一把抱紧尸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跄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头看,尸邪对准程伯的天灵盖抓下去,她心胆俱裂,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赶回去施救已然来不及,何况她本就斗不过尸邪,电光石火间,她索性高声道:“丰阿宝,你阿爷来了!” 尸邪的掌心已经贴到了程伯的发顶,听到这话脸色一阴。 滕玉意喘息着往后退,她听蔺承佑说过,尸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养在宫外的私生女,“丰阿宝”正是尸邪生前的名字。 “丰阿宝。”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爱学舌么,为何不学这句话了?” 尸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冲向滕玉意,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飞来两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着匕首,狠狠扎向尸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绝圣,他手中夹着符纸,对准尸邪的额头。 尸邪被两面夹击,却丝毫不见慌忙,阴笑一声,猛力将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极大,正对迎面而来的霍丘,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两个人撞到一处,连哼都没哼都晕死了过去。 滕玉意埋头就往外跑,眼下别无他法,赶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这么久,五道不知为何迟迟不露面。 孰料刚到门口,就被一堵看不见的墙给弹了回来。 尸邪阴恻恻地笑,另一臂抓向绝圣的脖颈,绝圣已经纵到了尸邪面前,情急之下冲尸邪吐了口唾沫,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么多。 尸邪虽成了邪魔,却还保留着生前的一些习性,迎面飞来那么多唾沫星子,难免觉得恶心,它勃然大怒却无可奈何,头本能地一偏,绝圣趁它分神,抬手将一道符重重贴在它的额头上。 “急急如律令,定——” 尸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动也不动了。 “干得好。”滕玉意爬起来就往外跑,结果刚一动,又被弹了回来。 “没用的,它在门口施了结界。”绝圣嚷道,“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现在不能动,快帮我把它搬到刚画的阵法里去,眼下只有这阵法能多困它一阵。” 滕玉意奔过去帮忙:“外头不对劲,令箭已经发出去那么久了,五道赶不过来也就罢了,为何连你师兄都没动静。” “我估计我们这边早成了结界。”绝圣吭哧吭哧把尸邪往阵法里拽,“令箭或许根本没发出去,只是在骗我们自己而已,现在只盼着师兄能察觉这边不妥,尽快甩开金衣公子赶过来,不过金衣公子也很难对付,如果五道还困在前楼,师兄现在的处境大约也不妙。” 滕玉意帮着扛抬尸邪的另一边肩膀,一动心里就明白了,怪不得绝圣要她帮忙,尸邪看着是少女的身形,份量却堪比一块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画一个阵法么?”她使出吃奶的劲。 “我的剑被它震碎了。”绝圣的脸憋得通红。 好不容易把尸邪弄到了阵法中,绝圣摆摆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来做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边,孰料绝圣刚弯下腰,尸邪的胳膊就挥下来了。 “它动了!”滕玉意跳起来就用剑扎向尸邪的脸颊,可没等她靠近,一阵阴风袭来,将她连人带剑远远震开。 好在有她这一挡,绝圣来得及再次把尸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间,滕玉意绝望道:“你的符就不能撑久一点吗?!” 绝圣的胖脸哭得像个皱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尸邪啊!” 他抓紧速度驱动镇坛木,手中符纸一抛,一道黄光慢吞吞缠绕住了尸邪,正待要念咒捆住尸邪,怎料尸邪的脑袋咯吱咯吱一转,骤然发出一声娇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颈后一凉,忙要从地上爬起来,绝圣面色大变,飞身就要拍出第三张符,尸邪嘟起红唇吹了口气,符纸就当空震碎了。 绝圣呆了呆,跳下来二话不说就往外逃,尸邪胳膊一捞,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把绝圣拎了起来。 滕玉意冲到近前,举剑就扎向尸邪的脸颊,结果又如先前那样,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拦在了阵外。 “我还没吃过你这种小道士的心呢。”尸邪满脸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冲破面前那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转,“他常年吃妖怪,五脏六腑都苦得很。” “对对对。”绝圣两腿在半空中乱蹬,“我的心是苦的,一点都不好吃。” “你撒谎!”尸邪笑声娇稚,“我知道,你这种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说话间已经抓向绝圣的胸膛。 绝圣手边再无法器护身,放声哭了起来:“王公子,它吃人的时候结界会消失一阵,你趁这机会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绝望,救兵迟迟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们还醒着,面对这样的大邪魔也是无能为力。 眼看尸邪的指甲已经贴上了绝圣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标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过来吃我。” 尸邪动作一顿,转脸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弯腰将小涯剑搁到脚边:“你瞧,我连剑都放下了,没有防身的东西,你动手的时候不必有所顾忌了。” 尸邪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到了那柄碧莹莹的小剑上。绝圣的哭声哽在嗓子里,拼命冲着滕玉意摇头。 “别再拖延时辰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结界迟早被他发现,如果你先吃绝圣再来吃我,不等你动手蔺承佑就赶来了,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尸邪显然有些松动了,看了看绝圣,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样有些踟蹰,好像在认真考虑先吃谁。 “我不会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颗心对你来说很重要吧,现在猎物就在你面前,没人干扰你动手,再晚可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尸邪咯咯笑了起来,边笑边扭头冲绝圣吹了口气,绝圣乱踢的双脚一下子定在了半空,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随后就如木头桩子一般被尸邪扔到了地上。 尸邪一转身,径自朝滕玉意走过来。 绝圣眼泪流得更凶了,无奈这回连头都摇动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颤,只盼着这时有人赶到。 尸邪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掉头走回阵中,弯腰揪起绝圣的衣领。 “不行不行。”它苦恼道,“道士最喜欢耍花样了,我吃心的时候不喜被人打扰,还是让他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说着挖向绝圣的胸口,滕玉意断喝道:“丰阿宝,你敢动他一下,我保证你绝对吃不到我了。” 或许已经被被刺激过一遭,尸邪对这话全无反应,指甲暴涨数寸,找准了绝圣心脏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绝圣就要血溅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横扑过去,左手拽过尸邪的胳膊,右手奋力把绝圣远远推了出去。 滕玉意双眼蓦然睁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尸邪没料到房中还有人敢暗算自己,恼羞成怒就拍向彭玉桂的脑门,彭玉桂勉力往边上一滚,到底因伤势太重,被尸邪击中了肩膀。 尸邪压不住满腔的怒意,释出浑身阴力要把房中人都赶尽杀绝,只听嗖的一声,门外射进来一根金笴,迅猛如疾风,正对尸邪的眉心,一箭穿脑而过。 尸邪被这股大力撞得往后一飞,穿过房间,撞到窗棱,砰地被长箭钉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动,急忙扭头看门外。 “师兄!”绝圣热泪盈眶,一轱辘爬起来。 门外传来激烈的打斗声,蔺承佑的声音好不狼狈:“趁它现在动不了,你们赶快挪到对面房里,这回没人能破坏门上的符箓了,待在房里很安全,等我对付完这金鸟,再来找你们。” “好。”绝圣忙道。 滕玉意二话不说就要拖动彭玉桂:“快来帮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刚才那一下连常人都受不了,何况一个伤重之人。 房中阴气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过来了。尸邪面孔缭绕着一团黑气,拼命要把箭从眉心拔下来,只恨拔不出来。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对面房里,路过廊道时,只见蔺承佑左躲右闪,边打边骂:“老妖怪,别怪我没给你机会,你现在逃还来得及,非要跟尸邪搅在一块,当心数百年道行毁于一旦。” 另一个则是三十出头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襕袍,鬓上一朵碗口大的红芍药分外夺目,本是很体面的一身装扮,却活像刚遭烈火灼烧过,右边的衣袖早就不见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已经自顾不暇,还想着使离间计。”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着吧,今晚谁能活着走出彩凤楼。” 他笑声放荡,却也透着几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对面房里,迅速把门关上,滕玉意蹲下来查看彭玉桂的伤情,只见他面如金纸,气若游丝,绝无活下来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着彭玉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绝圣蹲在另一边,嗓音有些发哽:“刚才……刚才多亏你……谢谢你……贺老板。” 滕玉意叹气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强牵动嘴角:“对……叫我彭大郎也行。” 绝圣手足无措,撕下一条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压伤口,但彭玉桂整个肩膀及颈部都血肉模糊,已经叫人无从下手了。 “道长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绝圣狼狈地抹了把脸,腮帮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时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滕玉意明知彭玉桂无药可救,也就没再张罗用药。 “蔺世子说得对,在我为了一己之私残害无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强挤出个笑容,“我这样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板……”滕玉意试着开口。 彭玉桂摇摇头:“方才你和绝圣道长为了救对方,情愿让尸邪冲着自己来,不知怎么地,让我想起了我爷娘和妹妹。我刚才那一下,不只是为了救小道长,也是为了……救当年的爷娘、救当年的宝娇……和…… “救我自己。” 他气息不足,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强抬起右手看了看,“这双手现在沾满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见到了爷娘和妹妹,他们也认不出我了。我这些年为了报仇,变成了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我爷娘是好人,一辈子没做过坏事,宝娇她……” 他的嗓音渐渐跟笑容一样苦涩。 绝圣含泪摇头:“不会的,彭大郎,你们是骨肉至亲,哪怕你变得面目全非,他们也会认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长……你是好心人,听了你这话,我……我心里舒坦许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谁知半途就无力地垂落下来。 滕玉意身子一动:“要拿东西么?” 彭玉桂感激地点点头,绝圣探手摸了摸,摸出一个鹿皮袋子,解开系绳,里头是一把钥匙和一个匣子。 匣子又扁又长,内里整整齐齐摆着三样物件,从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红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个活灵活现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着气道:“我心里早有预感,我做的这些事迟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请王公子帮个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刚才救了绝圣,纵算要临终托人,也是托付绝圣更稳妥,但此人不知不愿意挟恩图报,还是有别的缘故,竟转而来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几样珍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彭老板请说。” 彭玉桂眉头一松:“这些东西是给我爷娘和妹妹准备的,田允德因为怀疑我没死,年年都会回桃枝渡口暗中打听我的下落,我为了隐藏行踪,从未正式祭拜过我爷娘,如今大仇得报,我本打算带着这些东西去祭拜他们,这木偶是给宝娇的,印章是给我阿爷的,我阿娘生前没戴过什么好首饰,这枚翡翠珠花是给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来,带出喉咙里的大口黑血。程伯忙点住他胸前几处大穴,绝圣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阵,慢慢缓过劲来。 “我爷娘就埋在离桃枝渡口不远处的秋阳山的半山腰上,坟前竖着一块简陋的木碑……”他胸膛起伏,话声断断续续,“没有亲人,邻居也早把们忘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不能露面,多年来他们坟前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我偷偷去瞧过,老两口的坟茔已经破败得不像话了。” 他眼里隐约可见泪花,语调越来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听下去,默默把脸转向一边,程伯本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不免也凄恻地叹气。 “宝娇当年被埋葬在小淮山,我一则怜她孤苦伶仃,二则怕日后找不到她的坟墓,因此头几年就悄悄把她的尸骨移了出来,现藏在我洛阳宅子的后院里。”彭玉桂双手颤动,费力地摸向那把钥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尸骨移回越州,让她跟我爷娘葬在一处,我也想在自己死后,托人把自己的尸骨移回家乡,分离了这么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团聚。这些事本来应该自己安排……但我一心要用七芒引路印折辱那对豺狼的鬼魂,耽误至今,只能拜托王公子了。我房间里有个箱子,用这钥匙就能打开,里头放着我的毕生积蓄,王公子可以随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复杂,彭玉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拜托她么,越州远在千里之外,不说修葺坟茔,光是将他兄妹二人的尸骨迁往越州,就得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这对一个小道士来说,委实太难了。 罢了,她接过那把钥匙:“我答应你。” 彭玉桂挤出一丝苍白的笑容:“王公子,说句冒昧的话,彭某总觉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处,但王公子到底与我不同——你会有后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颤,这话听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试图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过来,彭某有件事想请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拦:“公子,让小人来。” 彭玉桂虚弱地摇了摇头:“……这话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开霍丘:“不必,让公子自己听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会把那么重要的事都托付给娘子了。 “你说。”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费力地抬起脑袋,用很小的声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根暗器的来历。” 滕玉意脑中一轰。 “我不能告诉你我师父是谁,但我可以告诉这暗器是从何处来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守着,若是看到一个叫庄穆的泼皮,想法子套他的话,当年我就是从他手里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本以为彭玉桂一死,线索彻底无望了,没想到竟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骤然知道了暗器的来源。 难怪彭玉桂不求绝圣只求她,并且料定自己会答应他的请求,原来他早就看出她想打听暗器,他也投桃报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准备好了。 此人当真长了一颗七窍玲珑心,她定定看着彭玉桂,心中五味杂陈。 彭玉桂无力地跌回地面,为了交代这些事,使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时那点光却慢慢要熄灭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层白雾,变得越来越无神。 正当这时,门外脚步声逼近,蔺承佑霍然推门进来了,他满脸是血,衣裳被划烂了不少,进门时低头咳嗽,本要开腔说什么,见状吃了一惊,急忙奔到跟前蹲下来,欲要点住彭玉桂的几处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样,动作蓦然一顿。 “来不及了。”绝圣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听不到身边的动静了,他呆滞地望着窗外,面色有些惆怅之色,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蓝的夜幕和低垂的树梢。 “‘昨宵西窗梦,梦入江南道’……”他的声音虚弱得像一阵轻烟,“这是我阿爷生前最喜欢的一句诗,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边就响起阿爷吟诵这句诗时的音调,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们一家人没去摘莲蓬就好了,也许……也许彭大郎永远是那个彭大郎,我………” 他身体一颤,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喉咙里。 42、第 42 章 绝圣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知道心里绞得难受,非得马上痛哭一场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阖上彭玉桂的眼皮, 但那双眼睛枉自睁着, 试了几次都没法帮他合眼。 她的手于是悬在半空, 不知怎么地,蓦然想起前世阿爷也是这样死不瞑目, 一时之间, 多少前尘影事涌上心头,她喉咙开始发哽,分不清到底是为自己还是为彭玉桂感伤,佯装平静转过脸,却挥不散心头那股悲凉之意。 蔺承佑从袖中取出几张青色的符纸,自彭玉桂的脚边起,沿路摆放到了窗口, 而后盘腿坐下,低声诵了一段经, 末了伸出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轻柔地拢了拢。 他的神态和动作都空前温柔,不过扬手一挥,地上的符龙就燃到了窗口,火龙方向正对南方,俨然在指引着什么。 等到符龙消失在窗外, 桌上的油灯倏地一亮。 绝圣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这是一种护魂术,师兄手边法器不足, 只能将就着做个粗陋的长明灯,有了这个仪式,无异于上告三界,眼前这枚游魂要回归故里了,请神佛垂怜,莫要半路拦阻。 他以往也曾见师兄做过这仪式,如此郑重却是头一回。只要长明灯不灭,就不必担心彭玉桂找不到回乡的路了。 做完这一切,蔺承佑抬手帮彭玉桂合眼,滕玉意在一旁静静看着,这次彭玉桂仿佛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终于被合上了。 “拿着吧。”蔺承佑起身把油灯递给绝圣,“别让它熄了。” 绝圣抹了把眼泪,郑重其事接过油灯,然后起身用符纸做了个黄色的灯罩,小心翼翼护住油灯的火苗。 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径直往对面的房里而去。 “都怪你,我和见仙都说那不是滕娘子,你们非得说是,现在好了,上了尸邪的当吧。” “我哪知道卷儿梨有问题!” “王公子、绝圣——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弃智等人的声音。 “这边。”蔺承佑快步过去开门,对方听到身后动静,吓得四散弹开,看清是蔺承佑,赶忙凑过来。 “师兄、绝圣、王公子、程伯、霍丘。”弃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扫过屋里的每个人,“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五道拥在门口,看样子也是心有余悸:“我们刚才被尸邪困在前楼,好不容易才破了结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尸邪残害,来的路上魂都吓没了,弃智这小子刚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挂了彩,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一面说一面要进来,蔺承佑却拦住他们:“慢着。” 他伸指在每个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确定喷洒出来的是热乎乎的气息才放行。 见仙进屋的时候问:“世子,你怎么知道这边出了问题,你不是在后院对付金衣公子吗?” 弃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绑了玄音铃,她这边持续示警的话,师兄那边会听到的。” 众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尸邪和金衣公子呢?”见天瞥见地上的彭玉桂,骇然道,“那不是贺老板吗,他怎么——”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蔺承佑沉声道,“二怪刚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环烧掉了一边翅膀,暂时飞不起来了。它与尸邪合练了某种秘术,哪怕被烧得皮开肉绽也能恢复如初,方才它为了及时养伤,带尸邪先逃走了,此刻应该蛰伏在楼内某一处。 “除此之外,尸邪有卷儿梨这个傀儡做内应,对楼里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来之前它应该做了不少准备,下一个会扮作谁,谁也预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经不奏效了,得另用阵法困住它们。从现在开始,所有人不得分开。待会无论我发出多奇怪的指令,大伙不得有异议。” “可是——”众人惊讶地互望一眼,“尸邪会乔装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如果它们假扮成世子,我们又如何分辨真伪?” “把这个系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边袍袖,将其扯成一条条,又从怀中取出青色符纸,把布料和符纸缠在一起分发给众人。 “这种符纸浸泡过桃木汁,颜色与寻常符纸不同,之前我没拿出来示人过,即便卷儿梨提前告诉尸邪我穿什么衣裳,尸邪也没法及时伪造同样的符纸,大伙把这个系在腕子上,稍后布阵时以此为证。”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蔺承佑身上是件墨绿色衣裳,符纸的颜色则接近碧青,两者缠在一起并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着缁衣,就是着灰袍,不若她穿着红色胡服。 “打斗时若是在暗处,世子这衣料不够显眼。”滕玉意用小涯剑划破自己的窄袖,将其撕成一条条递给蔺承佑,“换我这个吧,红色与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蔺承佑当即从善如流,从滕玉意手中接过布料缠了符纸系在自己腕上。 见喜忧心忡忡地在腕子上系布料:“连扼邪大祝都破了,哪还有好阵法能对付它们?” 见天也说:“是啊,二物禀性不同,再好的阵法也没法同时镇住两个。唉……愁死个人了。” 蔺承佑听凭二道在耳边聒噪,俨然在思量什么。 弃智忍不住发问:“师兄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吗?” 蔺承佑转眸看了眼滕玉意:“说起来这法子还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过我也不确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试吧。” 滕玉意一讶:“我?” “现在还不能说。”蔺承佑古怪一笑,“尸邪太懂得窥探人心,万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蛊惑,再好的法子也会提前被它知道。” 滕玉意心里好奇得要命,却又听蔺承佑道:“只要金衣公子那对翅膀完好,我们就没法困住它和尸邪,当务之急是在金衣公子伤愈之前,尽快把它引诱出来。” “金衣公子一心要养伤的话,又如何把它诱出来?” “别忘了它是妖,只要是妖,就一定有弱点。”蔺承佑笑道,“《妖传》上关于金衣公子的记载那么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里的,只要抓住它的那点喜好,就不怕它不上当。先去园中吧,小佛堂门口虽设下了盘罗金网,但也不是万无一失。记住了,待会无论我做什么,你们不要奇怪只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门口,催促众人出发。 滕玉意随大伙往外走,心里只是纳闷,这么短的工夫,蔺承佑又能想到什么出奇制胜的好法子? 她思索着回头,却见蔺承佑返回了房中,绝圣口中喃喃有词,正在蔺承佑的指点下将那盏长明灯安置在彭玉桂的脚边。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楼中的其他地方,这个贴满符箓的房间显然最清净,蔺承佑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一点,特意把长明灯和彭玉桂的遗体一并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时心中忽一动,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难不成是…… 她再次扭头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蔺承佑说那法子与她有关,如果真是这样,真算得上阴差阳错了。 转眼到了园中,周遭却出奇寂静,就连灯光如昼的小佛堂,也是安静无声。 这种诡异的平静,无端让人心慌。 绝圣和弃智踮脚张望小佛堂:“还好在佛堂外设了盘罗金网,看样子没什么事。” 蔺承佑从背上的箭囊里取出一支箭,弯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涟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园子有了活气,花叶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小佛堂里也飘来嘈杂的声响,仔细听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么教你们的?连二怪设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该被妖物当点心。”蔺承佑提气一纵,腾身几个起落,掠向小佛堂。 绝圣和弃智羞愧得不敢吭声,拔腿就追上去。 众人赶到小佛堂,里头乌泱泱全是人头,伶妓和庙客们战战兢兢挨在一处,严司直等人也是满脸异色,他们目光虽凌乱,却都骇惧地望着门口。 一看见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来:“世子,不好了,抱珠她们被妖怪掳走了。” “还有绿桃和卿卿。”沃姬满脸泪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划,“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呢,她们就被带走了。” 五道大惊:“怎么会?门口有盘罗金网,二怪尚未捉到猎物,不会随便浪费功力硬闯的。” 蔺承佑飞快检视一番,确定那道网完好无损。 “卷儿梨来过了?”他厉声问。 “是。”大伙惊惶点头,“得亏严司直拦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严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们一直待在里头,外头不断有鬼魅想闯进来,但都被那道金网给拦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儿梨娘子突然过来寻我们,说世子说此处不安全,要我们去前头汇合,说话时拽了几个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应该跟几位道长在一起,不可能独自一个人出现,心里起了疑,就上去拦了一把,就听外面有个男人大笑,把卷儿梨和几位娘子带走了。” 萼姬哭道:“卷儿梨这孩子不知怎么回事,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她有问题应该不是一天两天了。”五道懊丧道,“只恨我们没想到她上个月就被尸邪给蛊惑了。她现在虽为尸邪所用,却还是血肉之躯,这道金网拦不住她的。” 蔺承佑蹲下来察看,很快在门口发现了几枚新鲜的脚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随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众人面前看了一圈,末了冲魏紫和软红道:“你们两个出来。” 魏紫和软红浑身一个激灵:“我们?” 蔺承佑又将目光投向后头的几位妓伶,随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来。” 一口气点了四个,加上魏紫和软红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们不安地从人群挪出来。 旁人惊讶不已:“世子,这是——” 五道猜到蔺承佑要做什么,心里隐约有些不安,这可是一招险棋,不成功的话,只会让自己陷入更狼狈的境地。 可等他们打量领头的两位美人,瞬间又添了几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点就当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丰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输葛巾和姚黄,另一位叫软红的,相貌虽不及前三位出众,却也是彩凤楼排名靠前的都知。 蔺承佑问她们:“没有乐器在手,也能歌舞么?” 美人们忐忑点头。 “会不会跳《庆善乐》?” 滕玉意心里“咦”了一声,《庆善乐》是一种宫廷乐舞,民间听过的人不多,蔺承佑问这个做什么,难道并非她想的那样? 不出所料,妓伶们齐齐摇头:“不会。” 蔺承佑隐约有些失望,低头思量着说:“……也罢,待会你们就——” 忽有人道:“奴家会……” 滕玉意闻声看过去,说话的是萼姬,她尴尬地举着手,神色满是不安:“奴家年轻的时候跟一位宫里的乐师学过这舞,不知世子为何要问这个。” 蔺承佑一讶,旋即笑道:“萼大娘会就好说了,那你也出来吧。” 萼姬脸上登时闪过一丝懊悔,可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绝,萼姬本来还想说几句,眼看蔺承佑掉头就走,只得分开人群,慢慢蹭了出来。 五道瞠目结舌,追上蔺承佑低声道:“世子,萼大娘年纪会不会大了点,金衣公子虽说风流好色,可也不是来者不拒哇,听说它只喜欢年轻妇人和少女,对年纪大的妇人丝毫不感兴趣。” “别啰嗦,走吧。”蔺承佑早走到门外了。 滕玉意心里已经明白了,蔺承佑要做的事显然是另一桩,迈步跟上去,却发现身上又开始冒热汗,于是一边走,一边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见,心里好不担忧,看样子娘子逃不过长热疮了,只恨眼下没有余力再想克化火玉灵根汤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过今晚再说。 到了外头,蔺承佑循着门口的脚印往前找,那脚印忽深忽浅,一路通往园门口,追踪到园外,那些脚印就像被凭空抹去,完全无迹可寻了。 众人抬头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楼了,这地方平日热闹非凡,此刻却静谧得如同一座孤坟,除了檐角的铃铛偶尔发出几声轻响外,整幢楼都陷在哑默里。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经被破坏殆尽,庭院里活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满地都是横七竖八的幡旗。 五道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这两个东西也太嚣张了。” 见喜打开天眼看了一阵,恨恨然道:“尸邪善于掩藏身上的邪气也就罢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处,竟也没泄露半点妖气,这下可好,要尽快找到它们,就得分头去楼里找,但只要分头行动,势必有人被二怪剥皮拆骨。怎么办,我们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就干等着金衣公子伤愈吧?” 五道心里没个主意,扭头找蔺承佑,才发现蔺承佑已经领着萼姬一行走到庭院里了。 蔺承佑笑容满面给妓伶们分发青符:“这个呢,是青云观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凭它什么妖魔都无法近你们的身,你们只管载歌载舞,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理会。” 萼姬等人战战兢兢应了,接到手中才发现符纸颜色罕见,她们何尝见过这么奇怪的符纸,只当是了不得的护身符,原本惴惴不安,这一下心安不少。 绝圣和弃智在旁直挠头,师兄又睁眼说瞎话了,这不过是普通的护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挡挡普通邪祟,对二怪却是莫可奈何的。 “稍后我一咳嗽,你们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蔺承佑走到前头,“萼大娘领舞,剩下的人虽然没学过《庆善乐》,但我知道你们长年习于此道,估计用不了几遍就能学会。” “排练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这时多少恢复了常态,习惯使然,她开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这些孩子里头有一半是奴家教出来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样式。” “那就更好了。”蔺承佑笑眯眯道,“至于这歌该如何唱,颇有些讲究。” 他低声对萼姬说了几句话,萼姬惊讶地点了点头。 “绝圣弃智,你们快把地上这些碎纸扫一扫,等萼大娘她们排练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蔺承佑边说边点了火折子,预备将廊庑下熄灭了的琉璃灯都点上。 见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蔺承佑拉到一边:“喂,世子,金衣公子虽是一只禽妖,但它一点也不蠢,它眼下忙着疗伤,孰轻孰重它分得清,哪怕这六位美人载歌载舞,诱它出来都相当吃力,再加上萼大娘,只怕会适得其反。 “而且这法子只能使一遍。”见美面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败了,我们可就别想引金衣公子出来了,劝世子慎重行事。” 蔺承佑不紧不慢道:“稍后我会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檐上,见天道长功力最深,守在东北角上随时与我接应。 “见仙和见美两位道长留在东边廊下,负责保护伶人们的安全。 “见喜和见乐,你们二位重启九天引火环对付金衣公子,这法子下午已经使过一回,再来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环能灼伤它那身刀枪不入的羽毛,因此总归要试一试。 “绝圣和弃智,两位道长启阵的时候不能分心,你们负责帮他们守阵。” 他边说边绕众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个人,每个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记得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得自乱阵脚。” 五道还想劝蔺承佑另想计策,但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身上有股让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闷声答应了。 最后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于王公子主仆嘛,不指望你们帮忙,别添乱就成,稍后你们就待在我身边吧。” 安排妥当后,他回身看了眼静幽幽的前楼:“事不宜迟,趁萼大娘她们还位排练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着。” 程伯和霍丘带着滕玉意率先纵上了屋顶,顺着琉璃瓦走到东北角,依次坐下来。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蔺承佑将檐下所有灯笼都点亮,一跃就飞到了屋檐上,而后一撩衣摆,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灯火如昼,映得阶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娆。当空一轮明月,撒得满世界银辉。 只是那月光中透着异色,好似水亮的酪浆中掺杂了殷红的血,铺洒在庭前,俨然给地上蒙上了一层绛色缦纱。 “世子没忘记之前的约定吧。”滕玉意眼睛望着庭中,“我帮你设局引出彩凤楼的凶手,你帮我克化火玉灵根汤,趁现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药给我吧。” 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里的金笴:“急什么,我既答应你了,自然会给你。” “可如果我没记错,世子说最迟子时之前需练通。”滕玉意体内热气翻涌,“时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热疮可就冒出来了。” 蔺承佑闻言一笑:“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长热疮吗?我答应过不会让你容貌受损,就一定会办做到。” 滕玉意脑中仿佛有根琴弦被拨动,霍地转头瞪向蔺承佑,好哇,原来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与蔺承佑谈判时,他原话是“好,我保证你不会因火玉灵根汤容貌有损。” 前一句话乍听之下没问题,细究起来却有两层意思,所谓克化,分主动克化和被动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练功来克化,这样不但可以避免长热疮,还能增长七-八年功力。被动克化自然是指长热疮了,热疮一冒头,体内多余的热气也就被动消散了,但如此一来,也就别想增长功力了。 至于蔺承佑所谓的“不损容貌”,应该就是给她一些清热养颜的灵药,即便她长热疮,脸上也不至于留下疮印。 这样的灵药不是没有,但她想要的可不远只是不长热疮,还想要那七-八年内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压着火气问,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布局作饵逼蔺承佑帮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挟,答应的同时索性摆她一道。 蔺承佑扭过头,不提防看见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着桃红的色泽,估计是被体内热气给闹腾的,冷眼看去像刚哭过,可仔细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无的淡红,衬得她一对眼珠葡萄般乌黑莹亮,他都怀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么清甜了。 “火玉灵根汤如果那么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间灵草了。”他无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辉,“所谓的解药根本子虚乌有,要克化只能凭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来不及练通,为了不让你容貌受损,我只能去帮你弄玉颜丹了,这药你听说过吧,长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里,我还没想好怎么跟皇后讨要呢,想来少不得挨一通骂,可谁叫我答应王公子了,挨罚也要帮你弄来。” 滕玉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不必这么麻烦,没有解药无妨,贵观不是有一套桃花剑法么,听说只有几招,转眼就能学会。” 蔺承佑面色变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两眼就扭过头,一面摆弄手中的金笴一面笑道:“原来王公子打的是这个好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吧,这剑法并不好学,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着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让她占尽喝火玉灵根汤的好处,所以情愿去弄玉颜丹也不教她武功,绝圣和弃智亲口说过,桃花剑法才短短几招,眼下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凭蔺承佑的本事,诚心要教她的话未必不能见缝插针。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谈判时就该另附一张纸,白纸黑字写清楚,顺便再让他摁个手印。 难道就这么算了?她眯了眯眼,白遭了几天罪,竟连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么。 半晌她冷静下来,罢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后他也别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颜丹,好歹能省却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声,把手肘搁在双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蔺承佑余光瞥见滕玉意的动作,原以为她还会纠缠不休,没想到她挺善于自我调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剑法怎么个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学。 就在这当口,伶人们排练好了。 伶妓们在萼姬的指引下摆好阵型,萼姬当先站着,一只肥白的手臂高高举着,另一只手在胸前拗成兰花指,腰肢和圆臀也没闲着,弯出了两道让人心动的柔软曲线。 夜风拂过来,翠绿的轻纱在她臂弯里高高飘扬,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将飞天的伎乐。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着,这叫宝刀未老么,凭萼姬这身段,足以碾压身后那些年轻妓人了。别说风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个女子都看了心动。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风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够厚了,但还是能看出年岁不小了,远不止四十岁,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这是谎报年龄了吧。”不知哪个角落里小声飘来一句话,“不是说才三十出头么,这……这看着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蔺承佑却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虚传,照我看,完全不输宫里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灵动起来,腰肢一扭,当胸甩出臂弯里的巾帔,红唇轻启,吐出第一句歌谣。 “圣超千古……”(注1) 萼姬一迈开轻盈的舞步,身后的伶人也跟着翩翩起舞,有人着茜裳,有人着碧裙,随着舞步织就出一副绚烂的画卷,轻曼的歌声也开始随风涌动,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来了,伶人们盈盈浅笑,腰肢左右摇曳,才七个人的舞队,自是不及宫廷乐舞那般气象万千,但因舞姿妖娆轻盈,也足够赏心悦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后头的魏紫,此女肤色莹洁,体态丰腴,每一扭动腰肢,胸前那饱满的曲线就涌动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开始担心众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几个老道果然都涨红了脸。 她又好奇瞥了下蔺承佑,发现他手中紧握弓箭,眼睛却盯着对面的阁楼。 萼姬显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众,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时,她和魏紫一个交错转身,乍然把魏紫变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来,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丰润更加夺目。 当魏紫开始在庭中飞快旋转时,那串哑默了许久的玄音铃终于有了动静,圆溜溜的铃铛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轻轻地滚动,仿佛有人在旁边轻轻吹气。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着玄音铃,莫非她猜错了,蔺承佑要对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这架势,此妖估计快憋不住了,她飞快抬头看对面,前楼却依旧沉寂,而且玄音铃只响了一下,很快又安静下来。 庭中嗡嗡传来说话声,道士们分明有些失望。 蔺承佑依旧稳如泰山,非但没放下手中的弓箭,还从怀中取出一缗钱,将其撒到庭中。 钱币落在地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清响。 “唱得好。”蔺承佑沉声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声越发高亢了。 “皇帝万年……” 欢快的调子袅袅升到半空中,骤然一拐,意外透出几分悲凉之意, “室祚弥昌……河山带砺……” 滕玉意留神四周,蔺承佑撒钱的举动有点像个暗号,钱一落地,歌声就变了味,萼姬带着伶人们,硬将一首歌功颂德的乐舞,唱出了国破家亡的凄凉。 “西台恸哭,转眼成空……”第四句愈发悲切。 “转眼成空…………转眼成空……” 不止悲凉,还渐渐透出凄厉怨恨的况味。这一句刚起头,玄音铃就有了反应,抖动得又凶又急,像是随时能爆裂而开,紧接着夜风涌动,扑面而来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个激灵,还未看清对方是何物,蔺承佑手中金笴离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东西从黑暗的阁楼里纵出,伴随着又急又厉的哭声,直愣愣地穿过庭院,扑向滕玉意。 少女娇稚的哭声越来越近:“呜呜呜……你们都是坏人,故意让我难过,我要你们死!” 滕玉意寒毛直竖,那哭声她再熟悉不过,蔺承佑这一箭非但没能拦住尸邪,显然尸邪把第一个目标就瞄准了她。 “糟糕,怎么会是尸邪?”见仙和见美惊愕拔出佩剑,跃到庭院中将众妓伶护住。 等到尸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蓦然睁大,只见尸邪握住蔺承佑的金笴,两手龇着牙往两边一扯,“咔嚓”一声响,那根坚固异常的金笴折成了两段。 她拽过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蔺承佑千方百计要将二怪引出来,也不知二怪在习练什么秘术,短时辰内就能功力暴涨,这根原本能将尸邪制住的金笴,转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见天骇然站在对面屋檐,作势要飞扑过来帮忙,碍于蔺承佑说过不得妄动,改而掷出数道飞符,口中吼道:“世子当心!这东西好像凶性大发了!” 滕玉意慌乱中扭头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尸邪的那对雪白獠牙,像是刚从牙床钻出来,还不算长。 眼看尸邪越逼越近,她冲口而出:“蔺承佑!”都到了这当口了,他为何迟迟不见反应,正觉得古怪,斜刺里跃过来一道墨绿色的身影,蔺承佑纵过来将她护在了身后。 “你哭什么?”蔺承佑讥诮的嗓音陡然响起,“是不是刚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爷娘了?听说你那个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欢在宫里听《庆善乐》,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欢听?” 他左手握着那把金弓,右手却在腰后虚握。这话一出口,尸邪那对獠牙迅即暴涨数寸,明晃晃地悬在殷红的唇边,足有半尺那么长,配上她天真娇俏的脸蛋,说不出的瘆人。 它凄厉地放声大哭:“你坏透了!你坏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蔺承佑身后喘息,尸邪的要害正是那对獠牙,可惜小涯剑太薄锐,碰上獠牙必定折损,不然可以用小涯剑试一试。 她擦了把汗,低头才发现蔺承佑腰后的右手露出一点银丝,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来蔺承佑决定用这根银线试一试了。 当年南诏国尸王的獠牙一断,尸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蔺承佑想方设法激怒尸邪,估计就是为了这一出。 等到尸邪掠到跟前,蔺承佑揽着滕玉意往后一跃,同时右臂一挥,将一道雪亮的银丝射向对面:“见天道长,接招!” “好!”见天当即把那东西捞在手中,发现是根雨丝状的暗器,末端还绑着一团用来使力的符纸球,他来不及问是何物,猛地拽紧那东西。 蔺承佑掷出去的力道和时机都准得很,见天这一接手,银丝恰巧绷在尸邪那对獠牙底下,只要两人同时往南拉动丝线,獠牙就会应声而断。 尸邪并未将一根细丝放在眼中,但也觉得硌在牙下好不碍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丝线扯断,蔺承佑眼中露出一点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内力到银丝中。 “往南拽。”蔺承佑低喝,“动手吧!” 见天大声说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凭这暗器的锋利,两人一合力,尸邪的一对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传来两声怪响,尸邪本来作势要抓蔺承佑,听到这动静身子一刹,转动眼珠往下一瞧,才发现那怪声是从自己嘴里传出来的,它那对异常爱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大力切割着,隐隐有断裂之势。 它这才意识到那根不起眼的银丝竟是要命的东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团,徒手就要将银丝从口中拽出来,哪知蔺承佑和见天灌注了全身内力在丝线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断了两根。 皮肉可以再长出来,獠牙却只有一对,尸邪心里彻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蹿,但只要它一动,蔺承佑和见天也必定随着往上一跃,银丝如影随形,力道丝毫不减。 “坏蛋!坏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蔺承佑却根本不容它逃,不论它如何纵跃挣扎,银丝始终缠在它牙上,不过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经越来越松动。 滕玉意心中大喜,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这邪物就要化为乌有了,可就在这时候,前楼幽暗的轩窗忽然窜出来一道金影,阔大的翅膀当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尸邪。 金衣公子! 蔺承佑似乎早有准备,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环!” “是!”见喜和见乐在庭中齐声应道。 在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诸人各司其职,见喜和见乐遵照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摆阵,顺利引来了九天引火环,早就蓄势而发。 这一声令下,他们挥动长剑直指云霄:“急急如律令,去!” 两团火环腾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双翅,金鸟却并不急着遁走,而是将尸邪揽到自己怀里,随即扇动一对翅膀直冲青天。 丝线本就缚得不稳,这样往上一拔,尸邪终于顺利脱困,却也因为耽搁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只九天引火环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来。 见喜和见乐大喜,忙又驱动另一只火环去烧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却带着猎猎燃烧的左翅,径直俯冲而下。 “多少年过去了,长安城的道士还是只知道玩火的把戏。”它冷笑连连。 绝圣和弃智惶然大喊:“前辈快跑!别跟它硬碰!” 见喜和见乐慌乱之下没能把另一只火环引到身前,只得放弃对抗的的打算,可没等他们跑远,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见喜捞在了手中。 见喜慌忙挥出一剑,却连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没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双腿,惨叫道:“大师兄!世子!救命啊!” 就听风声猎猎,蔺承佑从屋檐下飞纵下来,手中箭弦一发,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松,见喜挣扎着就滚了下来。 “你这小子!”金衣公子横空一拐,带着烈火就要抓住蔺承佑,“刚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还敢来招惹我。” “我还等着吃烤禽鸟的肉呢,肉还没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蔺承佑腾身而起,说话的同时射出第二箭,这次正对金衣公子其中一只眼睛,他心里好不遗憾,刚才明明只差一点就能把尸邪的獠牙锯下来了。 见天也从屋檐上跳下来,抖动长剑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只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对眼睛,若能一下能刺准,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丧失了,加上那根能锯动尸邪獠牙的锐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里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杀金衣公子上,却听蔺承佑喝道:“当心尸邪!” 见天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只胳膊,手上蔻丹红艳若樱桃,凭空暴涨数尺,径直抓向他的前襟。 见天脸色一变,改而把剑刺向尸邪,可如此一来他不免露出了破绽,金衣公子趁机横空一拐,险险躲过蔺承佑的那只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还没跑多远的见乐,揪着他的衣领一飞冲天。 蔺承佑迅即又补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对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开的时候,足可以遮挡院子上空的月光,昏暗中射出的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开了。 蔺承佑干脆屈指成环,发出一声呼哨,声音轻锐高亢,分明要召唤什么,然而屋顶上静悄悄的,连个鬼都没召来。 蔺承佑暗骂一句,不得不飞身纵上树梢,口中厉声道:“快拦着它们!” 前楼已然沦为了二怪修炼内力的老巢,进去之后再诱它们出来就难了。 他轻功出众,说话间接连踩踏树干,一口气跃上了树冠,四道使出浑身功力,也先后窜了上来,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们进行围攻,二怪就带着见乐扑进了某扇敞开的轩窗。 窗子里黑洞洞的,这一进去必定凶多吉少,见喜关心则乱,情急之下也飞扑进去:“乐乐!” “别进去!”蔺承佑神色一变,却阻拦不及。 “见喜!”见仙等人落在树梢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蔺承佑凛然不语,一下子少了两个道长,对付二怪的时候只会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还燃着火,功力一时半会恢复不了,况且又是在屋内,想飞也飞不起来,趁它们没跑远,尽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开,我进去把两位道长找出来。”他神色如霜,“你们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随时准备接应我。” 绝圣和弃智在底下急得大喊:“师兄!说好了大伙不能分开的,你不能一个人进去!” 蔺承佑一跃到就到了窗上:“师兄心里有数。你们两个别在庭中待着了,到屋檐上负责保护王公子主仆。” 可没等他钻进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开,两道灰扑扑的影子从里头掠了出来,蔺承佑二话不说掷出两道飞符,却听那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定睛望去,却是见喜和见乐。 “见喜!见乐!” 见喜狼狈地抱着见乐,跌跌撞撞落到了庭中。 “好险!好险!”他上气接下气,“好歹抢回来了!” 见乐像是已经陷入了昏迷,见喜把他搁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伤,把乐乐扔下了。” 见天等人大喜过望,跳下树稍就要奔过去,蔺承佑却拦道:“当心有诈!” 滕玉意在屋檐上看得明白,也断喝一声:“见乐道长腕上没绑布条!他是假的!” 见喜吓得从地上弹起,这才发现见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嘴边挂着一抹诡异的笑容,正古怪地看着自己。 他怪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惜一转身就被假“见乐”给揪住了。 见美刚跑到近前,也来不及刹步,假“见乐”左臂袭击见喜,右臂袭向见美,然而,没等它将二人心脏从胸膛里挖出来,一道飞符打了过来。 它面上骤然一痛,下意识松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见喜和见美就被夺走了。 “你今晚到底准备了多少套装备?”蔺承佑意味深长看着扮作“见乐”的尸邪,把右手负在腰后,不紧不慢朝尸邪走去,“我知道了,这是你当年在行宫里养成的习惯,你爷娘是不是不怎么理你啊,所以你整天扮别人,唯独不肯扮自己。” 尸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过,迸射出一种寒冷刺骨的恨意,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倏地闪进了前楼。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坏人,我不会跟你玩的。”它边跑边笑,看样子它刚才吃够了教训,绝不轻易被挑怒,也绝不轻易露出獠牙了。 见喜和见仙在地上直哼哼。 见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训,不敢再莽撞,直到确认师弟腕子上系着朱碧相间的布料,这才一窝蜂拥过去察看二人伤势。 两人都受了伤,见仙被蔺承佑及时拦住了,却也伤到了皮肉,见喜伤得更重,那一爪险些掏出他的心,虽说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块。 绝圣和弃智从屋檐上跳下来,程伯和霍丘也护着滕玉意下了地。 见喜疼得脸色煞白,望着众人嘤嘤哭道:“我……我……我这是活该。” 不管不顾就去救见乐,结果没能救下师弟,反把自己赔进去了。 “这不怪你。”见天悲愤不已,哆哆嗦嗦拿出药粉上药,“谁能想到那么短的工夫,尸邪能搞出那么多花样。” 蔺承佑倒出克制妖毒的药丸给二人服用,拧着眉头道:“现在没别的法子,只能由我进去引二怪出来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环,说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愈,而尸邪不过修炼一阵,连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给它们机会养伤了,待会我一进去,你们就在外头做好应对,一拨人负责点九天引火环,另一拨准备跟我合力把尸邪的獠牙锯断。这次有经验了,绝不能再让它们逃了。” “但是见乐被掳走了,见喜和见仙也受了伤。”见天眼泪汪汪,“尸邪分明是故意的,多害两个人受伤,人手不足我们就更没法子对付它们了。” 蔺承佑沉吟片刻,开口道:“九天引火环必不可少。目下少了两位前辈,可由见天和见美道长顶上,弃智心细,负责照管伤者和伶人们。绝圣负责防备二怪招来的其他鬼怪。” 绝圣和弃智扳着指头数了数:“不对呀师兄,见天道长得负责引火环了,谁来接应你丢出来的那根银丝?锯獠牙可是最紧要的事。” 这么一算还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颇有经验。”滕玉意忽然开了腔,“既要锯断尸邪的獠牙,不如让他们接应世子。” 蔺承佑望向滕玉意,面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绝圣头摇得像拨浪鼓,“别忘了还有金衣公子,它不会看着尸邪的獠牙被锯下,定会过来捣乱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见天道长,万一金衣公子扑袭他们,他们没有道术,必然会被金衣公子所伤。” “别忘了还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经被我刺中过,它好像很怕小涯剑。有我在旁边护阵的话,不必担心它捣乱。” 道士们惊讶得忘了啼哭:“王公子,你不会武功,有小涯剑傍身又如何,顶多一两招就会落败。” “事到如今没别的法子了。”滕玉意义正言辞道,“只要能克化火玉灵根汤,这一切都不成问题。我有神剑在手,又学了不少剑招,如果能增加个七-八年功力,护个阵还是绰绰有余的。” 说着转眸看向蔺承佑:“世子,你以为如何?” 蔺承佑盯着她不出声。 滕玉意神色认真:“事不宜迟,还请世子尽快把那套桃花剑法教给我吧。” “世子。” “师兄。”见天和绝圣弃智也忍不住开了口。 这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桃花剑易学,几招就能教会。他们损兵折将,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帮着除妖,能多个挡架的也好。 蔺承佑仍然没答应。 滕玉意诚恳地看着他:“我是真想帮忙。” 蔺承佑沉默片刻,总算“嗯”了一声:“是个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觉得是好主意,那就请世子赶快把桃花剑法教给我吧。” 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后别后悔。看了看前楼,再犹豫下去可就错失引二怪出来的良机了,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起了身,走到一边停了步,扭头对滕玉意道:“一共只有七招,但我们只剩半柱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给我记住。” 滕玉意不让心底的笑意荡漾到脸上来,板着脸点头道:“世子放心,我会认真学的。” 蔺承佑又对众人道:“青云观教武功的时候禁止旁人观摩,请诸位背过身去,绝圣弃智,你们也别看了。” 众人依言转过身,连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蔺承佑把视线调回滕玉意的脸上,她笑靥浅生,眼底藏不住隐秘的兴奋。 他仰头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锁魂豸,施咒让这条虫变成一柄短剑握在自己右手,左手负在腰后,右手挥剑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回身一旋,利落地朝身侧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滕玉意点了点头,便要绕到蔺承佑身后比划。 蔺承佑却拦住了她:“就这样练。” “就这样练?“ 教剑术哪有面对面教的,程伯和五道教她时,都是在她前头示范,她在后头依样画葫芦地学。 现在蔺承佑和她面对面,她还如何学?他的左手对着她的右手,左脚对着她的右脚,学起来岂不乱了套。 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么,他也很胸闷。 桃花剑法又名夫妻剑法,是终南山那位前辈高人专门想来教妻子的,一向只能由丈夫教妻子,换别人教是万万不成的。 教习时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对,每一招都情意绵绵。 换作从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总能笑面以对,此时面对着滕玉意的玉面桃腮,他竟连一丝笑意都挤不出。 滕玉意纳闷归纳闷,但转眼就想明白了,想来这剑法不同寻常,学法也不一样,师父面对面教弟子的话,可以及时纠错,难怪只需七招就能克化灵草的药性。 这么一想,她维持着与蔺承佑面对面的姿势,把刚才的剑招学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着蔺承佑。 蔺承佑过片刻才唔了一声:“脐下三寸为气海,用招的时候,伏其气于脐下,守其神于身。这是第一招的心法(注2)。” 说话间剑尖一抖,先转动剑柄在胸前比划一圈,继而刺向左方,不同于以往的轻捷凌厉,他招式柔和,旷逸如行云。 “这是第二招。”他收剑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气相随,如影随形。需记住,神行则气行,神住则气住。(注3)” 滕玉意暗暗记在心里,动手的时候才发现,这剑法不但柔缓,还有种克制的意味,挥剑时很有心,剑尖始终不曾对向对面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剑法和东明观的“披褐”剑法,即便招式不甚凌厉,也以克敌攻敌为主。 蔺承佑看滕玉意比划一遍,眉头稍稍松开,看来前几日的苦学给滕玉意打下了不错的基础,至少她身姿板正,学得也够快。 他把剑丢到自己左手中,不紧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时剑尖扬起了一阵轻柔的风,撩动了滕玉意腮边的落发,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缱绻中透着戏耍之意。 滕玉意隐约觉得奇怪,欸,这招式竟有些轻佻的意味。 蔺承佑只管看着自己的剑尖:“‘心不动念,风来无去’,第三招的诀窍在于‘气’,把真气化为剑气,把无形化为有形。” 滕玉意压下心底的疑惑比划起来,剑招使到最后,她的剑尖也轻飘飘从蔺承佑身侧往上挑。 蔺承佑感觉自己鬓边刮起一阵轻缓的风,像有女子在耳边吹气,痒到人心窝里去。 这感觉极其陌生,他竭力忽略体内那种异样的感觉,面无表情收回剑刃。 随后,他左手握剑,右脚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绿襕袍侧摆露出里头的白花罗绫裤,长臂一展,姿势说不出的潇洒灵动,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剑:“第四招的重点在下盘,记住左足蹑阴,右足蹑阳。”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为阴?何为阳?” 蔺承佑起身将剑尖往前一送,挑起她的小涯剑,不等滕玉意往后躲开,就势用自己的剑缠住她的剑,借着内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为阳,你为阴。”他淡声道。 滕玉意心里咯噔一下,两人未免也离得太近,不说衣裳几乎贴在一起,脸也只差半寸了。 她诧异地低头看了看两人交缠在一起的剑,又抬头看看蔺承佑,蔺承佑并未看着她,而是淡淡地望着她身后的某一处。 “这……”她眉头微皱,下意识往后退,然而稍稍一动,就发现丹田处刚刚合聚在一起的真气,隐然有散乱的迹象,她惊疑不定,动作再次顿住。 蔺承佑察觉她的变化,转动眸子睇着她:“别动,我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别三心二意,否则别想练通真气。” 滕玉意狐疑地看着蔺承佑,蔺承佑虽然语气平静,但面色隐约有些不自在,这幅模样与他以往的神态大相径庭,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样子,而且才学到第五招,她体内那股野马般奔腾的真气就有了归顺之感,可见蔺承佑没教错,这桃花剑法正是克化灵草的法宝。 她神情一松,点头道:“好。” 蔺承佑松开她的剑:“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着来一遍吧,此招的诀窍在‘气’,所谓元气内生,和合阴阳。”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将自己的剑缠上蔺承佑的剑,学着他方才的样子,借剑势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来,只要一抬头,她余光就能瞥见蔺承佑高挺的鼻梁。 她防备地扭头看庭院,还好蔺承佑提前令一干人不许看,五道那帮人要么忙着帮师弟疗伤,要么在商量对付二怪,压根没回过头,绝圣和弃智也忙着照拂众人,显然无心旁顾。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边,好像也未回过头。 蔺承佑看她已经学会了,迅即退开一步使出第六招,腾跃起伏间,他姿态异常灵动,岂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剑猝不及防从他手中脱出,笔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脚边。 滕玉意只当他手滑,正要帮着捡,蔺承佑忽然屈膝一顶,滕玉意不及防备,胳膊被他顶得向上一抬,小涯剑脱手而落,不等她去捞,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样东西,定睛看去,却是蔺承佑的那把短剑,与此同时,蔺承佑顺手一抄,利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剑捞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讶异地看着手中的剑,这招式比前几招更暧昧,哪像教剑,分明像夫妻间打情骂俏,教着教着,两人的剑就到了对方手里。 不等她细想,手肘猛然发起麻来,蔺承佑似乎借着送剑的力道点开了她右臂的某处穴位,热气顺着心窝滔滔不绝涌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体内的燥热便减轻不少。她心中大喜,看来很快就克化火玉灵根汤了。 蔺承佑握着滕玉意的剑,神色益发古怪,这第七招还有个腻人的名字,叫“念兹念兹”。 这个“念兹”,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间的念想。丈夫的剑到妻子手里,妻子的手换到丈夫手里,就如新婚夜的合卺酒一般,取永结同心之意。 他手中这把剑是翡翠所制,本该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里太久,已是温热一片,他握着这把剑宛如握着滕玉意的手一般,说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气息香甜,掌心也并无汗水,倒也不让人烦腻。 他斜睨着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着体会腹内真气的变化,闻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蔺承佑把剑抛还给滕玉意:“此招的要诀在于一个‘心’字,所谓:心有所注,神气相融。好了,你也来一遍。” 滕玉意依样画葫芦使出第六招,只恨她身量比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顶蔺承佑胳膊的时候,招式远不如他灵巧,好在蔺承佑故意松手让剑掉落,两人倒也顺利换了剑。 到了最后一招,滕玉意格外留神蔺承佑的招式,哪知蔺承佑并未教习剑招,身形翩然一动,手中的剑猝不及防朝她刺过来。 滕玉意暗吃一惊,前头六招都饱含柔情,最后一招为何如此凌厉,不容她侧身躲开,铮然一声响,蔺承佑剑尖一挑,恰对准小涯剑的剑尖。 剑尖静静相触,宛如夫妻二人指尖相对。 紧接着,滕玉意胸口一撞,一股热力从蔺承佑的剑尖奔涌而来,不偏不倚地,正好灌进她的心窝。她承受不住这热气,脚下差一点没站稳。 “别动。”蔺承佑面色无波,“这叫以阳济阴。” 滕玉意竭力稳住身形,心里却慢慢明白过来,桃花剑法之所以学得快,不仅仅因为招式少,主因是到了最后一招,师父会直接给徒弟渡真气。 难怪蔺承佑死活不肯教她,他岂会愿意用自己的内力帮她克化火玉灵根汤。 她默默忍耐着,体内真气本来已经平顺了不少,被蔺承佑渡过来的内力一激,刹那间又乱起来,好似漩涡里的乱流,一个劲地在她的五脏六腑狂奔,她汗珠冒得更凶了,情绪也极为郁躁,好在真气乱了没多久,就被一股雄浑的内力给压制住,渐次汇往丹田,安安静静地储藏在气海内。 滕玉意四肢暖洋洋的,浑身毛孔惬意地舒张,慢慢松开眉头,原来克化火玉灵根汤是这般滋味,她现在心绪宁静,连耳里和目力好像都好了不少。 蔺承佑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暗自调匀内息,一言不发把剑收了回来。 她很聪明,一共七招,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学会了。 滕玉意平复了呼吸,笑眯眯对蔺承佑一揖:“我现在才知道有内力是什么感觉,多谢世子教我这套桃花剑法。” 蔺承佑听到“桃花”两个字,胸口又发起闷来,把锁魂豸变回小蛇收回怀中,眼睛没看她,只淡淡说:“王公子受用就好。” 自认无需再与她多说,掉头就朝庭中走。 他肆意惯了,平生第一次尝到有苦说不出的滋味,他的真气渡到滕玉意体内后,会缠缠绵绵护她一生,贴附在她心脉、脏腑……乃至女宫,犹如丈夫爱护妻子,在她体内天然地形成一层屏障,日后等她嫁了人,即便她的夫君想亲自渡她真气,也没法突破他先埋下的这层屏障,正所谓“一气凝结,心不二受。思念必专,只此一人。” 记得当初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桃花剑谱时,并不知只能由丈夫教妻子,见只有七招,好奇之下自学了一遍,过后知道了这剑法的玄机,他也没放在心上,把剑谱扔到观里的宝库,再也没想起过了。 怎知有朝一日—— 唉,滕玉意日后要是明白真相,怕是肠子都要悔青,只恨他不能言明,情势紧急又没有更好的法子帮她克化。 哼,无妨,明日回去他就把那本剑谱烧了,或者干脆给剑法改个名,总之不能让人知道他教过滕玉意 “夫妻剑法”,只要这世上没人知道内情,他和她也就不必难堪了。 至于日后滕玉意的夫君若是察觉她体内有一股缠绵相护的阳气……唉,横竖她聪明善辩,自己再找妥当的说辞吧。 绝圣和弃智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忍不住回了头,就见师兄和滕娘子一前一后走过来。 师兄面沉如水,滕娘子色若春桃,从脚下的步伐来看,滕娘子显然已克化了火玉灵根,走路时不再像头两天那般飘浮莽撞,轻捷中自有一股沉稳。 他们知道,这是元气内固的征象,可见学武的第一关,滕娘子已然顺利通过了,而且有了火玉灵根的真气做佐助,起点比绝大多数人都要高。 “师兄。”两人高兴地迎上去,“教好王公子了?” 蔺承佑沉着脸看着两人,要不是他们两个胡乱给滕玉意喝汤,怎会有今晚这一出。 绝圣和弃智并不知师兄有苦难言,看他一瞬不瞬地望着他们,莫名有些忐忑:“师兄?” 行吧,臭小子给我记住了。 蔺承佑淡着脸整理背上的箭囊,对众人道:“我马上进去引二怪出来,你们依照我刚才的安排重新各就各位。刚才见天道长所在的屋檐东北角,现在改由王公子主仆来掠阵。” 滕玉意神采奕奕道:“全听世子安排,我会和程伯霍丘合力做世子的后应。” 蔺承佑瞟她一眼,改而直视着前方:“虽说阁下有内力在身了,但并未习练过正统剑术,别妄想主动出击,用小涯剑做好防御即可。” 滕玉意连连点头。 蔺承佑又道:“见天道长,你道行最高,虽负责九天引火环,但庭中还需你主事。” 见天应道:“世子放心。” 众人眼中隐约有些忧色,蔺承佑狡黠多智,道术也高超,但对方可是尸邪和金衣公子,独自一人进楼引怪,稍有不慎可能就会…… “师兄……”绝圣和弃智忧心忡忡开口。 蔺承佑却已经提气纵上了树梢,在跃入三楼的轩窗之前,他仰头朝阁楼顶端看了看。 滕玉意也跟着向上觑了觑,蔺承佑好像不止一次往那处看了,但阁楼前只有清冷的月光,连一个人影都无。 不知蔺承佑究竟在张望什么,思量间,蔺承佑悄无声息跃入了轩窗,众人不敢耽搁,赶忙各就各位。 滕玉意自觉身轻如燕,她毕竟尚未正式习练轻功,因此仍需在程伯和霍丘的护持下跃上屋檐,但能感觉到身躯比往常轻敏许多。 到了屋檐上,滕玉意料着蔺承佑不会这么快把二怪引出来,就对程伯说:“上回那套克厄剑法我只学了一半,我现在有了内力,趁蔺承佑未出来,不如把剩下的几招也教给我吧。” 程伯也正担心这个,娘子只学了一套用来克化灵草的道家剑术,论防身的技巧仍差得太远,真要跟金衣公子对上,起码要有几招用来进攻的剑术,于是拔出匕首,当空挽了个剑花:“娘子看清楚了。” 滕玉意屏息点点头。程伯一连教了七招,招招都是刺、劈、斫之类的狠捷招式,原先她领悟起来极难,有了蔺承佑教她的桃花剑法打底,再看程伯的剑法,只觉得心开目明,本来一招要学半个多时辰,现在可以一气呵成练下来。 学完一遍又复练一遍,很快就领略了精要。 程伯收了剑,眼里藏不住笑意:“娘子这算是入门了。” 滕玉意一边缓缓调匀气息,一边把小涯剑举到眼前端视,怪不得刚才小涯有异动,今晚这番际遇,算不算意外打开了一扇门。 楼里忽有一道白亮的光芒划过,主仆三人噤了声。 滕玉意凝神静听,先前还能听到夜风拂动枝头的声音,现在连风都静止了,昏黄的灯光从前楼的隔扇透出来,为庭中几株蓊郁繁茂的高树蒙上一层诡异的色彩。 未免太安静了,蔺承佑绝不至于不发出一点声响,她心里直打鼓,蔺承佑该不会被暗算了吧,如果他也遭了伏击,今晚可就别指望能降伏二怪了。 不知不觉间,汗水从额头上滚落,只听死气沉沉的楼里传出女子的尖叫声,伴随着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几道人影从楼里蹿了出来,定睛望去,却是几名女子,这几人像是吓破了胆,边跑边嚎。 庭中人顿时如临大敌,萼姬等人更是缩成一团,等看清女子们的相貌,萼姬率先惊叫道:“抱珠!” 魏紫等人也惊讶万分:“绿桃、卿卿!” 正是先前被金衣公子掳走的几位伶人,抱珠的声音发着抖,大声哭喊道:“萼大娘。” 萼姬等人忙要迎过去。 弃智拦住她们:“别动!” 紧接着又跑出来一个人,这人速度极快,面无表情追上来,扬手就要抓住抱珠。 滕玉意心中一震,是卷儿梨,她的穿着与平时无异,但神情俨然变了个人。 抱珠惨叫着在庭中乱窜:“卷儿梨!你连我都不认识了么?” 话音未落,一道符飞过去,正巧贴在卷儿梨的额上,卷儿梨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动也不动了。 “哼哼,治不了尸邪,还治不了你个傀儡吗?”见天嘿嘿笑着,虽说把卷儿梨定住了,但也不敢过去察看,唯恐又是尸邪假扮的。 弃智趁机掷符把三个人试了一遍,确定对方没有问题,这才迎上去:“是师兄救你们出来的?” 不等他靠近,半空中就扑下来一道硕大的黑影,扑棱声带起冷飕飕的风,震得树顶的树叶飒飒作响。 弃智面色震恐,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俯冲而下,瞄准的正是抱珠,弃智挥剑便要刺过去,却另有一道身影箭一般从楼里纵出来,如影随形缠着金衣公子。 只听蔺承佑喝道:“九天火环!” “起!”见天和见美吃了先前的教训,这一回使出了全部内力,两只火环一下子蹿到了半空中,准确无误扑上金衣公子的翅膀。 金衣公子速度丝毫不减,放声笑道:“蔺承佑,我知道你故意把她们放出来,就是想引我出楼,不过你别以为这些伎俩能拦得住我,我照样把她们一个个再抓回去。” 蔺承佑嗤笑:“一身羽毛眼看要烧没了,抢了这些女子回去又有何用,你一个没有心肝的妖怪,只配与冰冷僵硬的尸邪为伍,我劝你也别费事吸女子的阴元了,今晚就跟你的好朋友一起长埋地下吧。” 金衣公子任由火环点燃自己的羽毛,笑着在庭院上空盘旋一圈:“你才是真正的白费力气,还不明白么,就算你把我一身羽毛全烧了又如何,我还是能恢复如初。” 蔺承佑冷笑:“那就要看你这一次回不回得去了。” 说话间假意将弓弦拉满,一箭射向金衣公子的后背,金衣公子修炼了这两回,速度比头些日子更敏捷,斜刺里一偏,正好躲过箭矢。 金衣公子笑得更得意了,带着一对燃烧的双翅,俯身滑向抱珠。抱珠等人越发惶恐,吓得抱头鼠窜。 蔺承佑弯弓再搭一箭,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去势一减,落到树丫上侧耳细听,嘴边忽然浮现一抹笑意,屈指呼哨一声。 金衣公子不以为意,很好,这回连蔺承佑都不管用了,从他出阵以来,一直忙着与尸邪修炼秘术,憋了这些日子,他还未好好享用过美色,趁眼下犹如闯入无人之境,把这些美人掳回去一一受用最要紧,等他玩够了,再慢慢吸尽她们的阴元。 思量间已经扑到抱珠背后,抱珠不由大声惨叫起来:“救命啊世子,道长救命。” 见天和见美为了能把九天火环的威力催化到最大,恨不能拼上全身功力,现下满头大汗守在阵后,无力再□□去救人。 滕玉意主仆在屋顶上干着急,他们时刻准备接应蔺承佑掷出来的银线,一旦妄动,极有可能被金衣公子所伤,那样人手就更少了,因此也不能随意离开原位去救人。 如此一来,离金衣公子最近的就是弃智和绝圣了,两人断喝一声,齐齐挥剑刺向金衣公子,才挡了一下,金衣公子挥动翅膀激起一阵热浪,将他二人弹得老远。 金衣公子肆意笑着,殷红的巨爪一张,就要扣住抱珠的肩膀,房顶上突然出现一道黑影,风驰电掣般扑下来,那速度快若闪电,几乎一瞬就迫到了它背后。 金衣公子察觉背后风声猎猎,心中大感骇异,来者的气息极为殊异,既不似人,也非妖类鬼类,热烘烘毛刺刺,透着一种极为危险的气息,它项上起了一层寒栗,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早年间还未修成人形时,每日都在山中躲避—— 它瞳孔一缩,仓促间回头望去,恰对上一对碧绿荧荧的眸子。 豹子!它大惊失色,挥动翅膀往斜刺里一躲。 此处为何会有豹子?!它骇然跌落到地上,两只胳膊撑在地上,惊叫着往后爬。 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蔺承佑再射一箭,正中金衣公子的腹部。 金衣公子却顾不得痛了,它浑身止不住地打颤。 它是禽鸟,天生怕兽类,哪怕它修炼成了人形,哪怕它如今法力高强,面对这黑豹的凶猛气息,依旧发自骨子里的畏惧。 蔺承佑射出那一箭后,冲那黑豹道:“小畜生,你要是再来晚些,往后可就没人陪你玩了。” 黑豹嗷呜一声作回应,语调有些撒娇的意味。 “俊奴!”绝圣和弃智大喜道,“你怎么才来!” 滕玉意在屋檐上看得真切,蔺承佑屡次朝屋顶上张望,原来在等他的黑豹,说来也怪,猛兽终归只是猛兽,面对妖物照理也会畏惧,这黑豹却丝毫不惧,也不知本身就有灵力,还是被蔺承佑训练出来的特殊本领。 黑豹嗷呜着跟绝圣弃智交流了几句,无声无息朝金衣公子走过去,身形猛地一纵,再次扑住了金衣公子。 九天引火环只能焚烧妖物,对旁物却是毫无损害的,它叼住金衣公子仍在燃烧的翅膀,猛力地进行撕扯。 金衣公子回过了神,不顾皮肉被撕裂的痛苦,用巨爪拍向黑豹的眼睛,哪知黑豹速度惊人,一跃就躲开了,旋即又扑上来,撕咬它另一只阔翅。 滕玉意看得胆战心惊,这样近身搏斗,妖物竟敌不过黑豹。 金衣公子失了翅膀的优势,转眼间就被咬得遍体鳞伤,它不敢再恋战,拼死夺过半边翅膀,咬牙一飞冲天,但它被黑豹这一咬,不像九天引火环只烧羽毛,伤及的是它的筋骨,损坏的是它逃生的能力。 它勉强飞到屋檐上,终因乏力跌落下来,再起身时它释出浑身煞气散向院中,随后化作了人形,扑向离他最近的滕玉意。 今晚已经败了,尽快逃走才有活路,只要跟尸邪汇合,再重的伤也能复原,但眼下这情势,想逃不容易,若能把这小娘子抓在手里当人质,不怕蔺承佑不就范。 它的煞气非同小可,足够遮挡视线,蔺承佑必定会分神,它必须趁这机会捉住滕玉意,然而没等它振落滕玉意手里的小剑,滕玉意已经一剑刺了过来,出势凶猛,径直穿透了它的掌心。 金衣公子对着滕玉意那双静若寒潭的眸子,一下子愣住了。 这小娘子不是不会武功么? 滕玉意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两名护卫急于护主,也挥舞刀剑砍中金衣公子的肩膀, “你竟暗算我。”金衣公子眼里闪动着诡谲的光芒,咬牙切齿笑道。这剑极为了得,久不拔出定会损及内元,它发力将身边的程伯和霍丘远远摊弹开,红着眼睛探向滕玉意纤细的肩膀,这时滕玉意往朝它身后一望,不知看到了什么,稍稍一点头,居然主动拔出小剑,自发往后逃。 金衣公子心知背后有异,不由暗骂,蔺承佑难道竟时刻留意滕玉意这边的动向么。 它屈身就要躲开,后脑勺蓦然一痛,右眼竟热乎乎地淌下液体,流淌的速度极快,滴滴答答,顷刻间就染红了它脚下的那一片瓦当,它怔了一怔,那颜色好像不太对劲,用完好的那只手一摸,摸到了满手的血。 它惨叫起来。 “眼睛……我的眼睛!” 那可是它的要害!背后那一箭穿脑而过,蔺承佑竟射瞎了它的眼睛! 43、第 43 章 “蔺承佑!”金衣公子再也顾不上维护翩翩风度了, 咬牙把那支金笴从后脑勺拔出,狰狞地嘶吼,“今晚我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你们一个也别想逃!”” 它第一个扑向滕玉意, 要把她撕成两半。 可滕玉意主仆早就趁机跑远了, 而且不等它发力, 颈上就被紧紧勒住了,一股大力将它整个身子都拽向了后方, 换作平时, 它既有飞翼又有妖力,根本不把这等法器看在眼里,如今却不同,它不光毁了一只翅膀,要害也受了伤。 它能感觉到自己的浑身妖力,正随着眼眶里流出的血液飞快流逝。 蔺承佑站在庭院中一扯,毫不留情将它从屋檐上扯落, 俊奴再次扑过去,却被蔺承佑喝止, 同时挥出符龙,把金衣公子打得浑身一屈。 金衣公子仆在地上咬牙切齿笑道:“这算什么?连女人都用上了,你有本事把我放了,我们单打独斗,仗着人多围攻我一个,未免太缺德。” 蔺承佑先用符封住它的要穴, 再用锁魂豸将它浑身上下捆了个结实,直到确保它绝无逃跑的可能,这才起身拍了拍手。 金衣公子目光闪过慌乱:“你要做什么?” 蔺承佑讽笑道:“我都被你骂‘缺德’了, 不真做几件缺德事,岂不是被你白骂了?” 金衣公子面色大变,还没反应过来,蔺承佑就把手中的银链丢给那只黑豹:“好好陪它玩。” 黑豹埋下头在蔺承佑的袍角拱了拱,高高地把头一昂,口里叼着那根银链,欢快地绕着庭院跑了起来。 见天等人围到蔺承佑身边,满脸稀奇:“世子,这小豹子你从小就养在身边的么,怎如此听你的话?” 蔺承佑打个响指让俊奴跑得更快些:“别看它现在听话,其实脾气大得很。它到我身边的时候才两个月大,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让它学了些本领,偶尔也能帮帮我的忙,但前提得是它乐意,耍起性子来也够让人头疼的。” 滕玉意在屋檐上好奇张望,这等灵兽太难得了,不知日后自己有没有机会也养一只,再难驯也不怕,反正她有法子让灵兽听话,突然注意到蔺承佑的右手始终负在背后,忙低声道:“程伯,尸邪估计很快会被激出来了,我和霍丘护阵,你随时预备接应蔺承佑。” 程伯暗暗点头。 金衣公子被拖得东倒西歪,心里又怕又恨,只恨一丝妖力都无,否则怎会受这种奇耻大辱,它破口大骂:“蔺承佑,你要么把我杀了,要么把我放了,这样折辱我算什么?” 蔺承佑并不搭腔,只示意俊奴跑得更快些,黑豹跑得越快,金衣公子就越发难熬,忽然听到楼里隐约有异动,它眸中妖光闪烁,一个此前没有过的念头,骤然在脑海中浮现,蔺承佑这样做并非只是为了折辱它,他分明在用这法子引尸邪现身。 它冷笑:“蔺承佑,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劝你趁早死心,我与尸邪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一旦我不成了,它换个妖照样可以修炼,别指望利用我对付尸邪,它才不会管我死活。” 蔺承佑哎了一声:“你这么一说,我就更要试一试了。” 说着吹声口哨,让俊奴拖着银链往屋檐上跃去,这俊奴是僧伽罗国所贡,祖系中掺杂了别的灵兽血统,禀性与寻常黑豹不同,无论速度还是力量都异常惊人。 它这一跃,轻轻松松就跃到了庭前一株梧桐树的枝桠上,又借势在树枝间穿梭纵跃,让银链叮叮当当在树桠上缠了几圈,金衣公子连声怪叫,到底被活活吊在了树上,角度对着前楼那扇敞开的轩窗,正好叫里头的尸邪好好欣赏它的惨状。 俊奴忙活的这一阵,绝圣和弃智也没闲着,他们依着蔺承佑的嘱咐重新在廊下布了一个赤子金尊阵,又取出蔺承佑早前亲自画的符箓密密麻麻贴满了整个廊道,最后把两位受伤的道长和众伶妓弄到廊下,这才松了口气。 “蔺承佑!”金衣公子在半空中狼狈地踢踏双腿,“士可杀不可辱,我落在你手里,是我技不如人,你痛痛快快散尽我一身妖力,何必这般折磨我。” 蔺承佑嗤道:“这时候倒知道讲气节了,你作乱上百年,杀了何止数百人。别急,这才刚开始,待会我还要把你变回本体,叫俊奴把你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来。” 金衣公子目光刹那间化作毒箭,它平生最骄傲的就是自己那身灿金羽毛,自称“金衣公子”,颇有自我夸耀的况味,羽毛烧坏了可以靠修炼恢复如初,当众被拔成一只秃鸟成什么样子。 “你这魔星!”它死命挣扎,“我宁死也不受这种屈辱!你身为道家中人,全无半点仁心善念,百年前那个瞎眼道士可比你厚道多了,虽说卸去了我一身妖力,但并未折辱我的本体。” 蔺承佑叹气:“东阳子前辈是够厚道的,可他不是照样被你和尸邪害得一命呜呼?而且若是他老人家当年斩草除根,也就没有百年后的这场祸灾了,可见对付妖邪绝不能手软,尤其是你们这种害惯了人的邪煞。” 说话间一扬手,驱使符龙将金衣公子打回原形,一霎儿的工夫,树上的男人就变成了一只羽毛凌乱的巨大金鸟。 “俊奴,开始拔吧。” 金衣公子本想再次破口大骂,却因化作鸟形只能厉声尖叫,徒劳挣扎间,那只黑豹无声无息沿着树桠朝它踱来,它一横心便要咬断自己的舌根,企图做个了断。 蔺承佑似乎察觉了它的意图,顺手夺过见天手中的东西,扬手掷到树上,金衣公子还没来得及咬住舌头,口中就被丢入了一大块东西。 它愣了愣神,那东西散发着阵阵古怪臭味,像口水又像足袜,熏得人直犯恶心。它素喜洁净,平素一丝污秽都不肯沾的,直觉告诉它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就听见天嚷道:“喂,世子,那可是老道的酒囊,你把它丢到树上,我喝什么?!” “不过借用一下,回头再给你取下来就是了。” 见天满脸嫌弃:“我不要,都沾上那妖精的口水了。” 金衣公子气得翻白眼,怪不得那么臭,原来全是这老道的口水,它没恶心到当场呕吐就不错了,何时轮到这老道士嫌弃它了? 到了这境地,它情绪已然被激怒到了极点,口中塞了东西,只能疯狂摇撼身子,力气横生之下,居然把梧桐树摇动得哗哗作响,毕竟是道行数百年的大妖,它这一发狂,连院子里的落叶都哗啦啦回旋起来。 蔺承佑面上笑意不变,耳朵却一刻不敢松懈,在金衣公子狂怒到失去理智时,前楼终于又有了异响,并且随着金衣公子情绪越来越激动,那异响越来越大。 恍惚间像是有人飞快从过楼里的廊道跑过,周遭的空气倏地也变得阴冷起来。 蔺承佑低声道:“来了。” 见天和见仙虽然嘻嘻哈哈,但也因为忧心师弟的安危,一直暗中留意前楼,当下心领神会。 蔺承佑声音低到只能靠内力来聆听:“记住了,见乐道长被尸邪掳进了楼中,所以腕上那条布料已经不能做确认对方真假的暗号了。” 见天等人连连点头。 “除此之外,尸邪最擅长的是幻境,待会与它打照面,必须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绝圣和弃智暗暗点头:“师兄,要不要把这些话告诉王公子?” 见天忍不住插话:“傻孩子,这些用不着提醒王公子,凭她的脑瓜子自会想明白。” 蔺承佑不动声色摩挲腰后那只手里的银丝:“见天和见仙两位道长看好金衣公子。绝圣和弃智只管守好受伤的两位道长和萼姬等人。廊下已经备好了阵法和符箓,不到万不得已,尸邪不会去招惹你们。” 绝圣和弃智深深点头。 见仙低声说:“世子,尸邪可不比金衣公子,王公子主仆武功再了得,总归不懂道术,要不要再调个人过去,省得尸邪一捣乱,就没法接住世子丢出去的银线了。” 蔺承佑抬眸觑了一眼屋檐,正好滕玉意也在看着他们。 他目光在她身周转了转,尸邪的目标是金衣公子没错,但它只要出来,绝不会放过袭击滕玉意的机会。方才滕玉意刺杀金衣公子那一招他瞧见了,又狠又刁钻,看得出这几日她学了不少乱七八糟的功夫,但这些伎俩在尸邪面前显然远远不够。 他环顾左右,可惜眼下已经没有多余的人调派了,冷不丁想起俊奴,心中一动。 他仰头看向树端,冲俊奴呼哨一声。 俊奴抬高一双碧眸,好奇朝屋檐上的滕玉意主仆睨了睨,紧接着从树上跳下来,用脑袋拱了拱蔺承佑的袍角,这动作亲昵又顽皮,像是不明白小主人为何要指使自己到陌生人身边去。 蔺承佑蹲下来摸摸它的头,俊奴是第一次离开他去保护外人,心里肯定不乐意,但眼下可不是使性子的时候。 “去吧去吧。”他想起先前莫名其妙教滕玉意桃花剑法时,自己跟俊奴也是一样的心境,不由叹了口气,“别任性,回来多给你弄点好吃的。” 俊奴这才扭过身子,不情不愿纵上了屋檐。 滕玉意万想不到蔺承佑会有这番安排,瞧小黑豹朝自己走来,自是喜不自胜,忙从荷包里取出几粒鹿脯,摊在手心里要喂小黑豹:“俊奴,你好呀。” 俊奴连瞧都不瞧,把头转到一边。 “不喜欢鹿脯么?没关系,我这还有荔枝煎。” 俊奴无动于衷,埋下头舔起自己的爪子来了。 滕玉意丝毫不觉得扫兴:“哎。你我初次见面,你认生是应该的,但你只要多跟我打打交道,就知道我这个人不坏的。” 蔺承佑张望一晌,低声道:“好了,都准备好了。尸邪马上要出来了,为了扰乱各人心绪,它出来前一定会先把庭院里的所有光都弄灭。” 蔺承佑没料错,这话刚出口,廊下那一排珠串般的灯笼无声无息熄灭了,窗棱吱呀作响,阴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倏忽之间,连头顶的赤月都被掩上了乌云,偌大一座庭院,说陷入黑暗就陷入黑暗, 伶妓们吓得尖叫,蔺承佑一左一右拎起绝圣和弃智,当机立断把二人甩回廊下,见天和见仙摸黑飞到树梢上,顺着银链将金衣公子的两只残翅攥在手中。 蔺承佑手持弓箭,在黑暗中听声辨息,忽觉背后有暗风袭来,急忙乘势而上,顺势把肩一低,向后甩出几道符箓:“原以为你走了,没想到你竟为了金衣公子留下来了,丰阿宝,你如此在意金衣公子,是不是因为当年你被你阿爷禁锢在行宫里的时候,只有这只金鸟肯飞进宫墙陪你玩啊?” 哪知背后却传来一个小女孩的哭声:“呜呜呜,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又来。”蔺承佑讥诮道,“除了这一招,你还有别的花样么?” 回身看清眼前的小女孩,他毫不犹豫射出一箭:“扮得不像,重来!” 箭离弦而去,锐利地劈开夜风,眼看金镝要射向小女孩的额头,暗处突然又跑来一个小郎君,推搡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恰好帮她躲开了这只箭。 “喂,你别跟着我。”小郎君似乎在冲小女孩发脾气。 蔺承佑耳边炸开一道惊雷,那小郎君看着八岁左右,模样和神态竟与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很快回过神来,咬牙笑道:“这回总算有点新鲜花样了,连我都敢假扮,经过你爷爷准许了么?” 他迅速稳住心神,狞笑着再射出一箭,不料那箭一经触碰小“蔺承佑”的肩膀,就像碰到了软布一般无声无息落到地上。 蔺承佑暗吃一惊,他手中这把金弓和金笴都是特制的,碰到邪煞变立即会像烈火一般开始焚烧对方的皮肉,前方这小“蔺承佑”被射中还丝毫无损,莫非不是邪物。 就是这一晃神的工夫,他面前的庭院越发敞亮起来,再一眨眼,竟变成了一座极为广阔的花园。 面前是一碧万顷的芙蕖湖,一阵清风卷过来,风里夹带了荷叶的清香,徐徐拂到脸上,有种沁人心脾的凉爽。 湖边的翠柳下,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奔跑,前头的小“蔺承佑”比后头的女娃娃高一个头,边跑边说:“你别跟着我了。” 女娃娃手中举着一包糖,在后头追了几步,眼看追不上了,喘吁吁停了下来。 她看着小蔺承佑远去的背影,默默攥紧怀里的布偶。 蔺承佑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愧意,竭力想看清小女孩的模样,但小女孩的周围像是笼罩着一团薄雾,让人无法接近。 小女孩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就抱着布偶朝另一个方向走了,走着走着,有位老仆牵住了她的手。 蔺承佑情不自禁追上去,但一老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雾里,迷雾慢慢散去,广阔的芙蕖池变成了一间卧房。 房间宽阔奢洁,靠墙摆放着一张床。床前垂着两道松霜绿的帘幔,床头悬着一个小小的精巧香囊。 帘幔半掩,床上躺着个小女孩,女孩裹着衾被,像是生了病。 蔺承佑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样,但直觉告诉他,那就是芙蕖池边上的女孩。 “阿孤。”他迟疑地吐出那两个字。 床边围着不少下人,个个面有忧色,蔺承佑莫名觉得眼前这场景很熟悉,忽地想起来,他曾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梦,在梦里,阿孤也是卧病在床,只不过眼前这一切,比梦里更逼真些。 他忍不住环视四周,才发现房里有不少小娘子的玩具,小蹴鞠、小风筝、小木偶……离床不远的桌上,搁着一架绣了一半的小绣绷,上头赫然有个“李”字,再看床头那个小香囊,也绣着“李”字。 原来她姓李么? 他大喜过望,试着朝床边走去,面前却像竖起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完全阻隔了他的脚步,他心里焦灼起来,多年来他一直在找这个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了人,总不能连一句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他想当面对她说声谢谢,他想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关键是,他想告诉她,他不是忘恩负义之辈,那日他一换完衣裳就回去找她了,他没有忘记带她去找她阿娘的承诺。 这段回忆落到心上凝成了一道疤,几乎成了他的执念,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会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回旋:你既然答应了带她去找她的阿娘,就不该随随便便松手。 他急于确认她的病情,再次迈开步伐,哪知没等他走到床边,那些下人就无声哭作一团,他心里一沉,该不会…… 那些下人哭得很伤心,他极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哪怕离得这样近,也一个字都听不清。 再一瞬,面前变成了一张空床,人去楼空,小女孩不见了。 蔺承佑额头冒出硕大的汗珠,衾具撤走意味着什么,再明白不过了。怪不得他怎么都找不到这个女孩,原来她早就夭折了么? 他浑身一阵冰凉,那是他第一次失信于人,没想到这一松手,事后连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 耳边有个声音开始嘲笑他:你辜负了你的小救命恩人,你明明答应带她去找她的阿娘,结果却把她甩开。你就是个小混蛋,别以为你能找到机会补救,你瞧,她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这些年你所谓的找寻恩人的举动,不过是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捂住耳朵,但那声音无孔不入,听了久了,他心里愧怍得发酸,逐渐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满脑子都是“不,不可能”。周围阴气加重,他毫无所觉,有东西靠过来,他也全无反应。不知不觉间,一只染满鲜红蔻丹的手欺了过来,慢慢贴近他胸前,轻轻拨弄他的前襟,眼看要刺破他的衣裳了,蔺承佑出其不意扣住那只手,掌中变出一把匕首将其一削两断。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那东西来不及躲闪,凄厉惨叫起来:“啊啊啊啊啊啊。” 匕首向上一挑,迅即刺向它的脸,蔺承佑厉声道:“就凭这种破绽百出的把戏,也想迷人心智?” 他可没忘记尸邪只能利用活人的记忆做幻境。如果阿孤已经死了,尸邪如何能获得死人的这段记忆? 如果阿孤还活着,尸邪却说谎称它死了,那就更说明这一切只是尸邪单方面臆造出来的假象。 尸邪释出浑身阴气逼开蔺承佑,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它那张娇俏的脸蛋被那尖锐的法器划出了好长的伤口,瞬间就破了相。 它举起残断的双手,恨不能叫破喉咙:“你这恶贼!竟敢划花我的脸!” 蔺承佑只觉一股冷得刺骨的阴气直逼面门,急忙翻身一跃,尽管跑得甚快,仍被震得浑身一木,好在有火玉灵根汤帮着固元辟邪,气息只乱了一瞬,很快就调匀了。 蔺承佑抬手就射出一箭,只恨到了这当口,尸邪的獠牙仍不见踪影,那根银丝早已准备多时,却迟迟不能扔出去。 他一面思量对策,一面迅速打量四周,廊道的灯依旧熄着,院子里不甚明亮,好在尸邪阴力一散,月亮总算不再被黑云遮蔽。借着惨淡的月光,他瞧见两位道长端坐树上,好似陷入了幻境中,廊下的绝圣和弃智摇头晃脑,也痴怔得像呆子,至于萼姬等人,更是穷形尽相,要么揪着衣襟鬼哭狼嚎,要么在地上爬来爬去。 他眼里火星子四溅,就知道会是这样,尸邪迷惑人的手段防不胜防,哪怕做了诸多准备,大伙还是着了道。 他焦灼地望向对面,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好在滕玉意还清醒,不知是有俊奴相护的缘故,还是她心性本就坚毅过人。 滕玉意和俊奴站在屋檐上,焦声道:“世子! “程伯和霍丘是不是被蛊住了?”蔺承佑高声问。 “是!”滕玉意脸色难看, “无论怎么叫喊都没反应,推搡也不动。” “刺破他们的天池穴。”蔺承佑飞身一纵落到树梢上,正要唤醒见天和见仙,不料这时候,迎面袭来两道剑光,见天和见仙竟面无表情朝他刺过来。 蔺承佑心中一惊,尸邪虽擅长操控人心,但一向只能让人自恨自悲,受蛊惑之人往往沉浸在幻境中无法自拔,最后在痛不欲生的情景下被害。但从见天和见仙的情状来看,竟像是把他视作仇敌。 若说是傀儡也不像,尸邪只能把这伎俩加诸于不懂道术之人的头上,譬如卷儿梨,对道家中人却是无可奈何的,何况见天和见仙此前还喝了能护心辟邪的火玉灵根汤。 他沉着抬臂一挡,后仰躲开这剑锋,落到地上前,分别向见天和见仙掷出一个符纸揉成的纸团,力道如石,劲疾如风,恰中二人的风池穴,本以为足够把二人打醒,哪知见天和见仙丝毫没有收剑的打算。 蔺承佑愈发惊愕,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改而纵向廊道下,绝圣和弃智的情况也不妙,他必须在他们彻底受制之前把他们叫醒。 金衣公子看蔺承佑被自己人袭击,在树上发出愉悦的鸣叫,身子动不了,便用半人半禽的声音一个劲地催促尸邪。 尸邪兴奋地在院中乱跑,它一身肌肤骨骼本就有自愈能力,休整了一阵,被砍断的手又长出了一截,脸上的伤口也愈合于无形,跑了一阵听到金衣公子的叫声,便将双腿并拢,猛地蹦到了树上。 它把金衣公子带到树下,让金衣公子倚着树干而坐,自己则叉腰冲廊下诸人娇声道:“ 快干活吧。” 这一声令下,以绝圣和弃智为首的众人霍然站了起来,不等蔺承佑纵到跟前,齐齐挥剑朝蔺承佑杀去。就连受了伤的见喜和见美也从地上挣扎起来,红着眼睛喊打喊杀。 蔺承佑掠到众人头顶,像蜻蜓点水一般分别在每个人的后颈刺了一下,然而绝圣和弃智毫无反应,很快在原地掉了个头,剑尖又刺向蔺承佑的后背。 蔺承佑心中鼓声大作,这也太不对劲了,即便被蛊惑了心智,也不至于如此失控。不容他多想,绝圣和弃智的剑已经逼近了他的要害。 蔺承佑怕失手伤到他们,向后纵回屋檐上:“混账东西,连我都不认识了!” 绝圣和弃智使出轻功穷追不舍:“别想跑!” 那边见天和见仙也围了过来,纷纷朝蔺承佑使出杀招。蔺承佑一边应对,一边厉目打量众人,绝圣和弃智招招致命,脸上分明有种赴死的悲壮。见天和见仙满脸怒容,活像要豁出老命似的,就连即将赶来加入围剿的程伯和霍丘,眼神也是悲凉已极。 蔺承佑以一敌众,眼神却没有漏过每个人的表情,只觉得这情形说不出的诡异,好不容易挡开第一轮攻击,心中闪过一念。 好个尸邪,短短工夫内竟能想出这样恶毒的法子。他心乱如麻,回身挡开一剑,趁乱看向滕玉意,如果真是这样,只能找滕玉意解局了。 尸邪蹦跳着给绝圣等人喝彩,金衣公子也是笑声连连,两个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迫不及待想看到蔺承佑被自己人撕成碎片。 尸邪看了半天热闹,忽然双腿一蹦,直愣愣地蹦到了屋檐上,对准远处的滕玉意,欢快地狂奔过去:“该轮到你了。” 滕玉意早依照蔺承佑的嘱咐刺破了霍丘和程伯的天池穴,哪知二人不见清醒,在尸邪发令之后,两人甚至直接跳到庭院里去围剿蔺承佑。 “程伯!霍丘!”滕玉意在屋檐上厉声喊道,怎奈二人全不听使唤。她不明白这到底什么情况,但一定与尸邪有关。 蔺承佑原本是众人的主心骨,转眼变成了围攻对象,师弟对他的依赖、盟友对他的信任,一瞬间就瓦解冰消。人人都对他使杀招,人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扬灰。这对意志是一种极大的摧残,没有几个人能顶得住。 好在蔺承佑似乎并没有一下子被击垮,但他既要自保又不能伤人,既要脱困又要对付尸邪,绝不是长久之计。要不要上去帮忙?但她才学了两套剑术,即便只是跳下屋檐,尚且不能保证自己毫发无伤。 不等她想明白,尸邪远远奔她来了,她紧张地学蔺承佑吹口哨,结果没能吹出漂亮的口哨,反而变成了令人尴尬的“嘘嘘”声,俊奴冲她翻了个白眼,滕玉意干脆吼起来:“咬它!!!” 俊奴肩膀一矮,后腰一拱,不等尸邪活泼的笑声飘到近前,如闪电般一般扑过去。 它势如疾风,动作又快又猛,一口叼住了尸邪的脖子,甩动脑袋猛烈晃动,砰的一声,竟活生生将尸邪掼到了瓦当上。 尸邪如木头桩子般倒下,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鲜红的指甲一涨,抓向俊奴的天灵盖,口里笑嘻嘻:“想吃。” 俊奴的速度远远快于常人,不等指甲抓下来,斜刺里一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跃到了对面,这一回咬的是尸邪的脑袋。 滕玉意看得大气不敢出,尸邪不像金衣公子这等血肉之躯,俊奴近身与其搏斗,虽也咬下些皮肉,但尸邪非但不痛不痒,伤口还很快就能愈合。 俊奴似乎有些困惑,一分神就容易露破绽,有那么几回,俊奴差一点就被尸邪的利爪给抓中,幸而速度敏捷堪比雷电,不然早已落败。 饶是如此,俊奴也抵不了多久。 滕玉意心下惶然,想看清蔺承佑此时的处境,哪知一抬头,迎面一道墨绿色的身影飞纵而来。 “世子。” 见天等人紧追不舍,但因蔺承佑轻功卓绝,很快就被甩到了后头。 蔺承佑跃到近前,一把将滕玉意捞到怀里,腾身几个起纵,落到前楼的阁楼窗前。 滕玉意惊疑不定,尸邪的本尊还在与俊奴搏斗,倒也不用担心眼前这个蔺承佑是假的,但他这是要做什么? 她没敢在他怀里挣扎,一双眼睛却飞快打量,他衣裳被划破了,胳膊可见血痕,先前与二怪斗了那么多来回都不见他挂彩,结果一被自己人围攻就受了伤,可见他就算再邪性,也没法对自己人下手。 她心里又惊且恨,尸邪算是找准蔺承佑的弱点了,这样下去蔺承佑早晚会落败。蔺承佑一倒,今晚他们就输得一败涂地了。 蔺承佑把滕玉意放到瓦当上,喘了口气道:“俊奴撑不了多久,快。” “要我做什么?” 滕玉意心弦绷得紧紧的。 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脖颈:“这儿是不是有东西?把它擦了。” 滕玉意定睛一望,果在靠近喉结的地方看见了一块暗黑色的血迹,蔺承佑本就皮肤白皙,因此格外触目。 “没错。” 她忙要用袖子擦拭,哪知蔺承佑冷不丁道:“用你的口水擦。” 滕玉意一惊,她的口水? “快点,再拖可就来不及了。”蔺承佑面色古怪,扭头看向后方。 滕玉意不敢啰嗦,连忙掏出帕子,可真等她往帕子上吐了点口水,又觉得说不出的难堪。 真要这样擦吗?这句话差点就冲口而出,旋即又忍住了,蔺承佑怎会在这个当口同她开玩笑。 她用帕子沾了一点自己的口水,抬手擦拭蔺承佑皮肤上那块血迹,偏偏那血迹极不好擦,擦了一回不够,她只得补了一回口水。 “世子就不能解释两句吗?” 蔺承佑脸色没比滕玉意好看到哪去,这是尸邪的血,尸邪是世间至阴之物,最喜纯阳之体,他自己擦是死活擦不下来的,只能借用滕玉意的口水了。 “这是尸邪的血,它先设下幻境,再将血涂到某个人的身上,所有人就会将此人当成尸邪来攻击。” 滕玉意恍然大悟:“我说绝圣他们神情为何那么奇怪,尸邪也有血?它不是死物么。” “它有血,但早就干涸了,像一块块硬痂附着在血管壁,平日是不能流淌的,要将这些硬痂化成活血引出来,颇费一番功夫,它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想借力打力。” 他眉头微蹙,任她用沾了口水的帕子在自己下颌下方搓来搓去的,她的口水先有点温热,很快就变凉了。好在没什么怪味,而且她的帕子上像是熏了香料,竟有一种细微的清香。 正胡思乱想间,不经意垂眸一看,发现滕玉意的脸居然红了,哎,估计也跟他一样窘迫至极吧。 不是……他为何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是想想尸邪怎么对付他们的吧。 “适才每个人都遇到了幻境,但各人所见不同。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故意装作被尸邪迷惑,哪知尸邪的真实目的不是蛊惑我,而是把自己的血涂到我身上,为了放松我的警惕,不惜被我砍断一手。 “与此同时,它给绝圣他们设了另一个幻境,让他们在幻境中看到同伴被尸邪所害,把他们弄得痛苦不堪,所以一看到我这个‘尸邪’,他们就恨不得千刀万剐。至于你为何没中幻境,我猜是尸邪得让你保持清醒,不然不好取心。” 滕玉意点点头,头顶的发丝不小心掠过他的下巴。 蔺承佑下意识后退一步。 “别躲,你这样我怎么擦?”滕玉意沾第三回口水了,一回生二回熟,现在已经有点心得了,知道竖着擦比横着擦要快。 蔺承佑只好一动不动,为了分神,他试着留神四周动静,唯一庆幸的是院子里的人都丧失了神智,他和滕玉意这情形没别人看见。 “擦好了。” 两人都同时松了一口气,蔺承佑没看滕玉意,只从她手中接过那帕子:“给我吧,我有用。” 又对滕玉意说:“我想办法把尸邪的獠牙逼出来,但见天他们未必能很快恢复神智,你能接住那根银丝么?” 滕玉意隐约猜到蔺承佑打算如何逼出尸邪的獠牙,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忙暗自用他教她的心法汇聚内力,自觉运用内力越来越娴熟。 “好,我试一试。” 蔺承佑看她一眼,还要再嘱咐几句,这时见天等人杀了过来,他忙提溜着滕玉意的衣领,把她带回了下一层的屋檐。 滕玉意在半空中留神俊奴那边的动静,俊奴和尸邪搏斗一晌,已然现出了疲态,尸邪力大无穷,爪子堪比铁钩,俊奴久攻不下,又担心小主人的安危,渐渐便有些躁动不安,一分神一烦躁,它攻击的速度也慢了下来。有那么几回,尸邪只差一点就能挖出俊奴的碧眸了。 金衣公子在树下得意地大笑,这院中它第一恨的是蔺承佑,第二恨的就是那只豹子,现在蔺承佑被自己人围攻,很快就要被碎尸万段了。那只该死的豹子,也马上要变成它和尸邪的盘中餐了。 他们一死,剩下那些人如蝼蚁一般,它被伤到要害又如何,只要它与尸邪合练秘术,一转眼又会变成往日那个风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它的笑声震得树叶哗啦啦作响,边笑边得意环顾周围,冷不防看见一道人影从屋檐下跃下来,看清是蔺承佑,它心里只是冷笑,此子已是强弩之末,再也腾不出什么花样了。 蔺承佑瞬间就欺到了金衣公子跟前,金衣公子心中冷哼,他要做什么? 蔺承佑一笑,把手中的帕子缠到它的红喙上:“来而不往非礼也,送你一样好东西。” 他三下两下绑好帕子,笑着拍了拍金衣公子的红喙,随即纵到一旁,掏出弓箭冲屋檐上的尸邪射出一笴,射的是连珠箭,嗖嗖嗖嗖连发四箭。 金衣公子不明就里,这小子究竟要做什么,忽听大批脚步声奔近,它疑惑地用完好的那只左眼一望,那帮道士竟冲它杀将过来。 它瞳孔一缩,这是怎么回事? 快去围攻蔺承佑,找它做什么? 思量间,一堆雪光刺眼的剑尖刺到跟前,它受了重伤无法使妖力,只能狼狈地飞速用双翅爬动,哪知很快被围住了,它无处可躲,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原来是嘴上那块沾血的帕子在作怪。 蔺承佑,真该死!它狂怒地挥动翅膀,试图把帕子从嘴上推下来,只恨系得太紧,而老道士和小道士出手太快,这群人眼睛里藏着滔天怒意,下手全是杀招,金衣公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另一只眼睛就被刺中了。 眼前一下子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它浑身猛地一抽,这种黑暗让它心悸绝望,比身体上的疼痛来得更折磨人。一只要害被刺中,总有痊愈的一天,两只要害都被损伤,连密法都救不了它了。 它心底一片冰凉,尽管百年前的瞎眼道士打散了它和尸邪一身邪力,但道士自己也一命呜呼,留下的两个弟子不敢再把它们挖出来作法,只能在原地用阵法镇压,所以它们能枯木逢春,在百年后重回世间。 而这一回,拜蔺承佑这小子所赐,它要被挫骨扬灰了。 不,它不甘心,它还没玩够妙龄妇人,没吸够精元,没帮丰阿宝实现夙愿呢…… 它惨叫着翻滚,扑腾起满地的灰尘,这叫声传到屋檐上的尸邪耳朵里,让尸邪浑身一僵。 它缓缓转动僵直的脖颈,不敢置信地看着树下,发现金衣公子双眼均被射瞎,一时竟毫无反应,不知是愤怒到了极点还是震惊到了极点,身上连中四箭也不动,被俊奴叼住脖子也不反抗。 直到金衣公子不再扭动,它这才惊声尖叫,这声怪叫直冲云霄,瞬间让见天等人清醒了几分,可是已经迟了,金衣公子浑身上下全是剑伤,再无一块好肉。 尸邪狂怒之下用利爪抠向俊奴的眼珠,蔺承佑哪容它出手,早射出了第五箭,那箭势如破竹,把尸邪胳膊撞得一歪。 “俊奴,走!”蔺承佑沉声道。 俊奴趁这机会跃离尸邪身边,它像是知道自己已经完成了使命,不再与尸邪纠缠,而是朝远处的滕玉意跑去。 蔺承佑向后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笑道:“你的同伴完了,该轮到你了。” 这话是尸邪刚才对滕玉意说过的,他原样复述了一遍,话音刚落,绝圣就因为神思恍惚身子踉跄了一下,一不小心踩中金衣公子的脑袋,金衣公子被踩得两只鸟腿高高一抬,旋即又一动不动了。 滕玉意趁机在屋檐上笑起来:“哎,你朋友它好惨啊。” 尸邪的怒火被挑到了顶点,阴着脸从瓦当上站起,戾气从每个毛孔散发出来,顷刻间让整个院落的空气凉了几分,随后它红唇一张,吐出一对雪白的獠牙,眼睛死死盯着蔺承佑,硬梆梆地从屋檐跳下,宛如巨石坠地,震得地面嗡嗡作响。 “我要你死!” 它狂啸着跑向蔺承佑,边跑边将嘴张得极大,看样子盛怒之下忘了别的歪门邪道,竟要直接咬断蔺承佑的脖子来泄恨。 没等它跑多远,迎面射来一根细细的东西,它只觉牙下突然一凉,仰着脖子忙要躲开,蔺承佑却拽着那银丝飞快纵到另一边,快速穿梭几回,将它两边的牙槽死死勾住。 尸邪心知中计,喉咙里狂怒地咕噜噜作响,蔺承佑无辜一笑,扬臂将银线的另一端扔给滕玉意,自己也接连踩踏树干,一口气纵上了树梢,一个翻身落到屋檐,口中道:“用全力,拽!” “好!”滕玉意接过那团符球,运出内力往后拽动,只听滋啦滋啦,那根弦很快就嵌进了尸邪的牙体。俊奴咬住滕玉意的衣袍后摆,也帮她使力。 尸邪大惊失色,心知这样下去自己必定会化为一滩脓水,急忙使出浑身阴力腾跃在半空中,又是后倾又是摇拽,试了无数种法子,都无法将自己的獠牙从银线的束缚中解脱出来,眼珠子一顿乱转,忽然瞧见了木然杵在院落里的卷儿梨。 它灵机一动,这古怪银丝既能锯断它的獠牙,削起人的皮骨来自然更不在话下,只要把这傀儡叫到自己身边,不愁不能把这银丝套到她身上,倘若蔺承佑执意不肯松手,这傀儡也得陪葬。 它咕叽一声,愉悦地笑起来,落到地上冲卷儿梨一招手,卷儿梨呆呆朝尸邪走去。 蔺承佑一颗心直往下沉,尸邪这是要让卷儿梨替它做靶子了,只要这银丝缠住卷儿梨的脖子,卷儿梨焉有命在?为了收服尸邪罔顾旁人的性命,那他岂不跟妖魔鬼怪一样毫无人性? 他手下力道不减,口中却焦声喊道:“绝圣!弃智!” 然而尸邪先前已经用幻境控制了所有人,现在大部分人还未清醒,尸邪暂时不能随意跑动,但释出阴力播散到身周不在话下,见天等人本就离它最近,被阴力一撞,重新恍惚起来。 萼姬等人因离得远没再重新迷糊,但她们既不懂道术,也不敢上前,只顾着在廊下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不一会工夫,卷儿梨就离尸邪不远了,蔺承佑情急之下掷出一团符球,但卷儿梨被控制的时日太久,此刻尸邪又使出全力蛊惑她,虽被符球打得一个趔趄,依旧坚定前行。 滕玉意放声大喊:“程伯!霍丘!快拦着她!” 但众人全无反应。 就在这时候,廊下突然冲出一道纤细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卷儿梨。 “你不能去!”那人惊声道。 竟是抱珠。她像是怕到了极点,脸色白得像张纸,但胳膊却搂得死紧,拼命固住卷儿梨。 卷儿梨脚步一顿。 尸邪脸色一阴:“杀了她!” 卷儿梨抬起胳膊,面无表情掐住抱珠的脖子。 抱珠鼻翼翕动,艰难道:“卷儿梨!我是抱珠,你忍心害我吗?这几年我们日日同吃同住,早已经情同姐妹了。” 卷儿梨一呆,手下力道似是松了几分,抱珠试着扳开她的手,无奈扳不动。 “快松开我,走,我们回去!” 尸邪没料到自己也有控制不了傀儡的一日,它獠牙已被锯断了三分之一,再拖下去就迟了,它气急败坏尖叫:“你在做什么?赶快杀了她!” 卷儿梨身子一动,双手重新锁住抱珠的脖子,但她像是内心在极力挣扎,竟迟迟不肯用力。 “你认出我了对不对?”抱珠哭道,“我是抱珠啊,傻子,快放开我,别去送死跟我走!” 这么一耽搁,蔺承佑早已抽出空咬破手指,用指血最快速度画了几道“正一符“,依次掷向见天和弃智等人,几人一愣神,终于彻底醒转,看清眼前景象,个个面色一变,忙将卷儿梨和抱珠拽回廊下。 “师兄!”“王公子!” 几个人抬头确认蔺承佑和滕玉意无事,悬着的心落了地,很快就分作了三拨:一拨留在院子里防着尸邪再耍花招,一拨纵到蔺承佑身后帮忙,另一拨则跑到滕玉意那头。 绝圣和弃智满脸泪痕,他们先前在幻境中亲眼看到师兄被尸邪所杀,心肝肺都碎了,只求将尸邪碎尸万段,招招都拼尽了全力。如今清醒过来,自是又愧又悔。 “师兄,我们糊涂了,我们真该死——”绝圣和弃智望着师兄身上的伤口,暗猜哪一道是自己刺出去的,胸口酸痛难言,眼泪怎么也止不住。 蔺承佑知道他二人道行不够,年纪小小本就无力抵挡尸邪的酷烈手段,连见天和见仙都着了道,何况他们两个,哪忍心怪责他们,只说:“师兄没事,你们做得很好,我这边不用帮忙,你们去守着廊下那帮妓人。” 绝圣和弃智眼泪滂沱而下,迅速垂下脑袋含糊应了句,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泪,默默跳下屋檐。 蔺承佑手下的力道始终不曾松懈,努力这一时,尸邪的獠牙已被切断近一半,牙尖向上歪斜,槽口也松动了,可惜滕玉意力道不足,俊奴虽帮忙但也有限,他为了将就对面不能使出全力,不然还可以更快。 这回程伯和霍丘纵上了房梁,见仙也跑上去相助,四人一兽一合力,他手中的符球瞬间被绷得笔直。 “世子!” 蔺承佑暗道一声好,忙将全部内力灌注到银线上,两下里一配合,尸邪的那对獠牙竟从牙槽中翻转出来,本来牙尖对着地面,如今直对前方,牙体摇摇欲坠,马上就要彻底断了。 滕玉意紧拽着手中的丝线,勉力与蔺承佑配合,她不过学了两套剑法,哪堪与这等巨力相抵,好在身后有程伯等人不断以掌灌注内力,才不至于被蔺承佑的内力和尸邪的阴力掼到地上。 尸邪恨得厉声尖叫,阴力如狂风般席卷庭院,花丛被掀翻,大树轰然倒下,门窗破开,桌椅板凳发出一连串震裂的响声。 廊下的妓人听那叫声,顿时心神大乱,双手捧着脑袋,恨不能癫狂乱哭,幸而绝圣和弃智高声诵咒,才不至于被震碎心脉。 蔺承佑屹立不动,汗珠却滚滚落下来,尸邪的挣扎越来越剧烈,碍于那根银丝才不敢贸然离开庭院,突然一下子,它像是横下一条心,不顾牙齿被割得更快,从庭院里一跃而起,猛地朝蔺承佑撞过去。 “啊啊啊啊啊啊。”它含糊哭喊,嗓音又甜又腻,“你是我见过的最坏的人,我要跟你同归于尽!” 滕玉意等人一惊:“世子!”拼命加重手中力道, 蔺承佑一瞬不瞬看着尸邪的身影逼近,暗中将内力催到极力,忽觉手下一松,两道白影从尸邪口中飞出,落到了尸邪的脚下。 尸邪在半空中一顿,缓缓转动眼珠朝下看去,看到那两根雪白的利物,正是自己的那对獠牙。 它五官抽搐成一团,慌得揪住自己的头发:“我的牙!我的牙!” 可不等它用力发泄,手下一松,头发竟全数被它揪了下来,它愣了一下,再抬手一摸,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竟如落叶般纷纷脱落下来。 接着是脸皮、指甲、胳膊……等尸邪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在融化时,它尖啸着要抓向蔺承佑, “……我就算死也要先吃了你……”它双目猩红,飞快朝蔺承佑爬去,可惜太迟了,它的胳膊和双腿也融化了。 好不容易爬到蔺承佑的脚边,没等它出手,它就在蔺承佑含着谑意的目光里化作了一滩脓水。 “去死吧……”它的最后一句话淹没在咕噜噜的水泡里。 蔺承佑啧了一声,摇头看着脚边的脓水:“这话该我说才对。” 众人爆发出一阵重生般的欢呼声,滕玉意踉跄两下,大喜跌坐到屋檐上,望着头顶的穹窿,一个劲地喘气。 夜空本来堆积着重重叠叠的阴云,如今全都一扫而空,月光重新在天幕上显现,又晶莹又皎洁,幽幽清辉洒落人间,为长安蒙上一层温柔的光彩。 滕玉意注视着那轮清光,无声笑了起来,她的心保住了,她逃过了一劫,翻身爬起来,却见蔺承佑正察看脚边那滩脓水。 绝圣和弃智在廊下手舞足蹈:“太好了!师兄!我们杀了尸邪了!” 见天等人恨不得在瓦当上狂奔:“祖师爷,报仇了!徒孙帮你报仇了!” 很快跑到前楼,把昏迷不醒的见乐给救了出来。 蔺承佑比他们还高兴,一高兴也想像滕玉意那般躺到瓦当上好好打个滚,可惜现在还有要事要办,暂时还不能撒野,他在脓水周围画了个赤子金尊阵,又点亮符箓将那滩散发着恶臭的脓水烧干,翩翩落到庭院中,把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拽起来。 金衣公子昏迷了好长时间,被蔺承佑一拽才醒转。 “想不想活?”蔺承佑言简意赅。 金衣公子阴戾冷笑,像是知道蔺承佑根本不可能放过它。 蔺承佑笑道:“你是活不成了,但你这一身罪孽可不是一死就能偿还干净的,我有法子助你早日洗清罪孽,但前提是你得告诉我你和尸邪是如何从阵中逃出来的。” 金衣公子依旧不吱声,但神态俨然有些松动。 蔺承佑:“我知你贪恋红尘,光看你这一身衣饰就知道了,你且想清楚了,说了,不必生生世世都活受罪。不说,从此化作一缕浊烟不说,日后就连重新轮回转世的机会也没了。” 金衣公子这回不再冷笑,而是沉默不语。 “想明白了吧?我先问你,你与尸邪是如何结识的?” 金衣公子用残翅指了下自己的喉咙,意思是自己现在是一只鸟,没法作人声。 蔺承佑想了想,金衣公子现在一身妖力丧尽,他想帮它化作人形也没法子了。 “无妨,我来猜,说得对你就点头,不对就摇头。” 金衣公子点点头。 “百年前你被另一位叫‘清虚子’的道人打伤,凑巧逃到了樊川的一座行宫里,当时行宫的主人便是丰阿宝,她当时还未死,身份是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私生女,她好奇之下救了你,你从此与她结识了,这话对不对?” 金衣公子缓缓点头。 “她一个人在行宫寂寞,而你正需找个清静地方养伤,她生性凶残,而你心术不正,你与她一见如故,相处久了愈发投契。等你养好伤之后,或许是为了吸取女子的精元,或许是待久了觉得无聊,总之你离开了樊川的行宫,等你再回来,前朝灭亡,丰阿宝则被埋葬在行宫里,你不甘心她死了,把她的尸首挖出来助她成为尸邪,对不对?” 金衣公子微弱地喘了口气,再次点头。 “你们作乱没多久,被东明观的东阳子道长打入阵中,就镇在平康坊的地界里,一沉睡就是百年,前阵子你们破土而出,仅仅是因为阵法被匠作们不小心砸破么,有没有别的缘故?” 金衣公子红爪微微一蜷,似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说。 蔺承佑面上平静,心里却掀起了狂风,二怪出阵果然另有原因,就像上回那树妖突然能成魔,分明也是经人点化。 这妖怪擅长利用人性的弱点,他越想知道答案,面上就越需沉住气。 金衣公子踟蹰了许久,终于有了要抬起翅膀的意思,就听院中伶人们哭成一团:“好了好了,别怕了,那只女鬼化成水了,再也不必担心它作怪了。” 金衣公子一震,女鬼?化成水? 它昏睡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笃信尸邪有逃生的本领,醒来后看蔺承佑忙着追问出阵原因,只当丰阿宝已经逃走了。 怎知丰阿宝…… 它心里乱成一团麻,若不是受它拖累,丰阿宝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它浑身哆嗦着,抬翅就恶狠狠扫向蔺承佑,蔺承佑早防备它发难,双指一竖,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符箓贴到金衣公子的额上。 哪知金衣公子红喙一张,身体竟自发焚烧起来,蔺承佑心知不妙,急忙掰开它的红喙,口腔里溢满了妖血,它竟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头。 这回不止蔺承佑吃惊,见天和见仙也吓一跳,跑到近前蹲下来,都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禽妖在舌下还暗藏一缕魂脉,这一咬破,何止是没打算活,连魂魄也不想要了。 就因为尸邪因救它而死? 金衣公子连声闷哼,一味在地上痛苦滚动。 蔺承佑挡住身后的众人:“别靠近它。” 金衣公子活像着了火的金丝炭,一转眼就化作了一滩粉末,被风一吹,又成了一缕浊烟,扬到半空中,一霎儿就消弭于无形。 蔺承佑心里大觉遗憾,本以为金衣公子即便听到尸邪的死讯,也不至于万念俱灰,谁承想妖怪自戕起来,竟也如此决绝。可惜还没来得及问出它们如何出的阵,线索竟这样断了。 滕玉意唏嘘:“这妖怪作恶多端,竟也有讲情义的一面。” 蔺承佑正要答话,忽然眼前一黑,仰天倒了下去,耳边只听众人惊慌的喊声,试着睁开眼睛,可惜眼皮死沉,再之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蔺承佑上回在紫云楼与树妖交手时就受了伤,事后一直未好好将养,这阵子为了镇压双邪更是殚精竭虑,到了彩凤楼之后本是为了引二怪入樊笼,哪知又遇到连环凶杀案。 他抽丝剥茧,日夜不眠,刚查出两桩陈年大案的真相,又与双邪整夜作战,期间几经波折,横生无数变故,早在被盟友围攻时,他就已经心力交瘁,不过是仗着年轻体健强撑而已,等到收服二怪,精力早就到了透支边缘,眼看二怪先后化为乌有,再也支撑不住,精神一松懈,人便倒了下去。 这一觉睡得极为憨沉,等他睁开眼,第一眼先瞧见了杏子黄的帐顶,鼻端有缕清淡细微的气息,细闻才知是药香,转动脑袋打量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彩凤楼后苑的某间厢房里。 外头日影西斜,浓浓花香随风送进浓绿纱窗,绝圣和弃智在外头喁喁细语,像是在商量晚上给他弄什么吃的。 他闭眼聆听了一会,自觉浑身精力充沛,掀开衾被下了床,发现自己两侧胳膊上的伤都缠了布料,想是昏睡期间医工给他包扎的。 绝圣和弃智听到房里动静,忙跑了进来:“师兄,你醒了?” 两人脸上仍有浓浓的愧色,蔺承佑打量二人神色,若无其事笑道:“这一觉睡得够舒服的。什么时辰了,别告诉我我睡了一天。” “都快酉时了。”绝圣凑近察看师兄的伤口,弃智端了茶盅过来,踮脚让师兄喝茶。 两人看师兄神采奕奕,心里多少好过了一点,“医工说师兄累坏了,叫我们别叫你。” 蔺承佑低头就着弃智的手喝了口茶,摸摸二人的脑袋:“你们睡没睡?白日吃的什么?” “我们也睡了。滕娘子叫霍丘到外头买了羹汤和胡饼分给大家吃,我们吃了东西,睡到下午才醒。”两人一边说,一边摸摸自己蓬乱的头发。 蔺承佑整理衣冠的动作一顿,想起脖颈上还沾着滕玉意的口水,心里顿时不自在起来,心虚地瞟了绝圣和弃智一眼,师弟们眼波清澈,也正好奇地望着他。 他定了定神,好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众人都失去了神智,料着没人看见那一幕,正所谓天知,地知,他知,滕玉意知。 “滕娘子还没走么?”他装作不经意问。 “滕娘子也累坏了,头先在前头说着说着话就睡着了,被萼大娘她们抬到后苑,听说才刚醒。” 蔺承佑摸了摸下颌那一块,越试图不在意,就越觉得那地方烫得慌,末了干脆说:“你们让人送点水来,我再好好净净手面。” 好好洗漱一番,蔺承佑换了件干净的绯色锦袍,精神抖擞带着绝圣和弃智往前楼去,边走边问:“彭玉桂的尸首移到前楼去了?” 绝圣黯然点点头:“毕竟是要犯,尸首被大理寺的官员看管起来了,我怕长明灯熄灭,拜托严司直和见天道长帮着看守。” 蔺承佑脚步一顿:“去看看。对了,我这一睡,也不知道几位道长恢复得如何?” “见乐道长已经醒了,身上没受伤,只是中了尸毒,刚吃下清心丸,不出几日就能痊愈了。见喜和见美两位道长的伤估计要养几个月,他们说还有话要对师兄说,看师兄昏倒了,也找了间厢房睡去了,睡到下午方醒。” 迎面就看见严司直带着一帮衙役过来,后头跟着葛巾。 “正要去探望世子,身上可好些了?”严司直衣饰整洁,快步走近。 蔺承佑拱手道:“昨晚让诸位受惊了。” “该我们谢世子才是。”严司直发自内心地感激和庆幸,“前几日城郊那村庄死了那么多村民,可见这二怪有多凶狠,还好很快就降住了,不然长安百姓就要遭殃了。世子的伤如何?有没有大碍。” “不过是些皮外伤。”蔺承佑自小随师尊降妖除魔,一贯对自己的伤不在意,惦记着彭玉桂一案,边说边要走,哪知葛巾忽然跪到了他脚边。 “多谢世子殿下伸张正义,奴家大仇得报,特意求严司直带奴家前来当面致谢,奴家卑贱之躯无以为报,只能给世子殿下多磕几个头了,还望世子莫怪奴家唐突。” 说着咚咚咚磕起头来,蔺承佑让绝圣和弃智把葛巾搀扶起来,葛巾垂泪起了身,默然退到一边。 蔺承佑看了眼她脸上狰狞的伤口,想着此女心性还算坚定,昨晚为了引诱真凶,被关在大隐寺一晚也毫无怨言,她本就是欢场女子,不幸被人毁了容貌,日后怕是维持生计都成问题,这么想着动了恻隐之心:“贺老板一死,彩凤楼也就散了,待会我就把你们的身契发还给你们,明日你去找万年县的司户参军把贱籍销了,往后好好谋生吧。” 葛巾又惊又喜,再次跪下磕头,蔺承佑拦住她,从怀中取出一锭金:“你容貌毁了,日子比旁人艰难,拿着吧。” 葛巾含泪摇头:“世子帮奴家勾了贱籍,对奴家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奴家先前还有些积蓄,维持生计不成问题,何况奴家目下成了自由身,光凭一双手也能讨活。” 绝圣和弃智一个比一个心肠软,闻言自是松了口气。蔺承佑点了点头,负手朝前去了。 一行人到了前楼,一进院子就看见滕玉意坐在廊下的石桌旁。 蔺承佑忍不住瞧她一眼,她脸颊红润,双眸明亮,这是内力骤升的表现,可见昨晚他教她的那套桃花剑法她已经完全融会贯通了,他渡给她的真气她也全数受用了。 还好没几个人知道这剑法的真谛,滕玉意自己也不知到他渡给她的阳气会一直缠绵相护,否则这事可就说不清了,他决意把此事烂在肚子里,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剑谱改名。 忽瞟到她水润的朱唇,喉结隐约发起烫来,他挪开视线,快步穿过庭院,哪知滕玉意摸了摸唇上的大胡子,竟主动叫住他:“世子。” 蔺承佑装作才看见滕玉意:“王公子?” 滕玉意笑着近前,经过昨晚之事,她对蔺承佑的感激远大于厌恶,把两手高举眉前,诚挚地向蔺承佑行了个礼:“昨晚多谢世子相护。” 蔺承佑牵了牵唇:“我是清虚子的徒孙,本就以降妖除魔为己任,昨晚不过是份内之事,王公子不必言谢。” 滕玉意叉手又行了一礼:“二怪的道行大家都知道,昨晚逃过一劫,全仗世子有一身降妖的好本领,这个‘谢’字世子当之无愧。” 蔺承佑:“独木难支,我可不敢妄自揽功,能顺利除去二怪,乃是大伙齐心协力的结果,譬如拔下尸邪的獠牙,王公子就占了极大的一份功劳。” 滕玉意想了想,这人不存心为难人的时候,倒是挺讲道理的。 她笑道:“总之王某的命是世子救的,这份恩情王某铭记于心。” 说着一抬眸,不经意瞥见蔺承佑的喉结,蓦然想起昨晚的事,笑容不由凝住了,那地方已经看不见痕迹了,但昨晚她用口水给他擦血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还好蔺承佑神态自若,不知是没想起来,还是压根不在意。 她悄悄打量他,不提防对上他幽黑的眼睛。 蔺承佑自然知道她为何突然偷瞄他的喉结,不自在地睨她一眼,掉过头若无其事朝厅里去了。 45、第 45 章 蔺承佑仰头想了想, 滕玉意虽然脾气大又爱记仇,见识和手腕却不俗,明知这是他人的法器,没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为何迟迟不还? 该不是那日他把东西给她时说得不够明白, 叫她误以为这铃铛送给她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术, 也应当能看出玄音铃是世间罕有的法宝, 他与她非亲非故,怎会无缘无故送她异宝。 兴许被什么事绊住了, 然而都一日一夜了, 她纵算自己抽不出空,总能抽派出底下的人来送东西。 他琢磨来琢磨去,好奇心简直压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宫,不然还可以亲自找她问个明白。 罢了,待明日出宫再说吧。不过如此一来,他又得跟她碰面了。哎, 有点烦人呐,本以为不会再有与她交集了, 怎料还得去趟滕府。 小宫人半晌没听到蔺承佑开腔,小心翼翼问:“世子殿下?” “知道了,让宽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计较。” 说罢回了身,身后却有人唤他:“阿大。” 蔺承佑扭头望过去,廊道尽头走来一个人, 端正的相貌,温和的神态,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关切的表情与圣人一模一样:“阿爷给你瞧过没, 伤口有没有大碍?” 蔺承佑笑道:“瞧过了,伤口浅得很,白浪费了伯父的药粉。” 太子作势要轻怼蔺承佑一拳:“我还不知道你吗,天塌下来也像没事人似的,头几日总也找不见你,我本想着,见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伤的份上,暂且先放你一马。” 蔺承佑侧身躲过太子的拳风,扬眉道:“太子这是学了新招了?这还没比划上呢,怎知到时候谁放谁一马?” “好狂的小子,受了伤也不老实,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绝不跟你动手。” 宫人们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宽和稳重,可一见了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这也不奇怪,宫里这一辈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圣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两位皇子,成王夫妇则生了阿大和阿双两兄弟。 四兄弟里,就数刚被册封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龄最相近,兄弟俩自小一处长大,吃穿住行就没分开过,这架从小打到大,哪回见面不过两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边早有宫人禀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从廊道拐角跑出来:“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设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宫,皇后刘冰玉负责菜谱,尚食局负责烹饪,等到盘馔上桌,果然样样新奇有趣,几道点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汤也是质白如玉。小辈们欢然雷动,吃得大汗淋漓。 膳毕,皇后自称吃多了要消食,带着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喂鱼,太子则与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静坐,一边饮茶一边观棋。 温柔的夜风伴着花香,轻轻拂动水亭四周的酪黄绡纱,皇后立在一团皎皎月光下,弯腰把手中的鱼食递给两个孩子。 忽听迎翠亭里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皇后起身看过去,原来是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经将其拿住,却敌不过蔺承佑的胡说八道,圣人听了几句撑不住,头一个笑了起来,他这一笑,惹得蔺承佑和太子也丢开棋子大笑。 皇后望着丈夫的笑容,由衷觉得高兴,承佑估计是早就看出皇伯父为政事烦忧,想法子哄伯父开心呢,这孩子最会妙语解颐,这才进宫多久,都逗圣人笑多少回了。 她扬声笑道:“我和圣人巴不得日日举办家宴才好,可孩子们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欢膝下。去年静怡嫁了驸马,宫里本就冷清了不少,你们兄弟四个又轮番去军中历练,阿麒和阿大才回来不久,今年又轮到阿麟了,阿双虽没到随军历练的年纪,头年却跟他爷娘出去游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还数女儿贴心,阿麒,阿大,你们给我看好妹妹,日后阿芝和昌宜得晚几年再挑驸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圆脸:“阿娘,你和阿爷为何突然要开云隐书院?” 昨晚她听阿爷和阿娘闲聊才知道,云隐书院明面上是女子书院,实则暗藏给宗室子弟选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从书院里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会带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鱼食交给身后的宫女,牵起女儿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游廊上漫步:“这事并非阿娘临时起意,头年就与你婶娘她们商量过,云隐书院最初是由开朝的穆皇后所创办,旨在培育秀中之杰,书院里的教典并非‘女训’‘女诫’之流,而是与男子所学的一样,以教读经史子集为要义。虽说后世因种种缘故屡屡中断办学,但经年下来也培育了不少闺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开,实是惠举一桩,而且这一回,所招的女学生不拘两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员的女儿也在其列。” 皇后的话声透过纱帘断断续续飘入亭中,蔺承佑先还听得心不在焉,听到“外地官员”时却一顿。 噫,伯父竟是因为这个缘故答应重开书院么。凡是本朝官员,无有不知道云隐书院的渊源的,若能借着招揽书院学生将几位节度使的女儿留在京中念书,再在恰当时机为其挑选几桩高门婚事,这对几位强蕃来说无疑是一种制衡之术。 太子也问:“阿爷打算趁这回百官入京述职拟定此事?” 皇帝神色凝重了几分,挥手屏退亭中的宫人:“已经令中书省拟旨了,今晚再与几位老臣商议一回。你晌午去进奏院,都见到了哪几位节度使?” 太子回道:“儿子见到了淮南道的滕绍和淮西道的彭思顺。滕绍率军运送了十万石江米进京,正好解了关中四镇的兵粮之急。彭思顺身子骨已经不大好了,头童齿豁,出入皆离不开肩舆,依儿子看,恐怕活不过今年了。” “难为他了。”皇帝叹气,“彭思顺自从接管淮西道,从不曾辜负朝廷对他的期望,这些年他外牧黎庶,内检军戎,把偌大一个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爷,文武百官都对其称服异常,昨日他请旨要将兵权转给长子彭震,阿爷已经准了。”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似乎颇感意外。 皇帝朝蔺承佑望去,每回说到朝政,这孩子从不胡乱插言,这便是皇权害人之处,连骨肉挚亲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经历深恨亲情受皇权荼毒,尤其不愿孩子们在他面前拘束,于是叹道:“在伯父面前有什么好忌讳的,想说什么尽管说。” 蔺承佑想了想说:“彭思顺极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邻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权,只怕会养痈贻患,等彭家的势力一代代渗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权恐怕就难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顺病逝之后,将其长子彭震调回京中,委以官位,许以厚禄,如此既能抚恤忠臣之后,又能避免彭家人起异心。” 皇帝目露赞许之色:“此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甚难。先说一点,多年来彭思顺从不曾向朝廷讨要过粮饷,你道是为何?淮西道的十来万官兵,平日吃什么用什么? 蔺承佑道:“这个侄儿倒是知道,正所谓‘急则为兵,闲则耕地’,彭思顺麾下的忠义军且战且耕,颇能自供粮饷。”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顺为了稳定军心,还有意令军士同当地豪强和百姓结为姻亲,多年下来,忠义军在淮西道盘根错节,早已是军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将彭家后人调走,又有哪位将领能顺利接管这样一支军队?如新帅不能镇服当地牙将,哗变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头微蹙:“若将忠义军拔离淮西道呢?” 蔺承佑捏着棋子暗忖,这样也不成,强行拔营的话,忠义军非但不能继续自耕自足,还平白多出来几十万张要吃饭的嘴。 皇帝:“迁往他地的话,大批将士的妻孥也将随行,朝廷光是填补十几万忠义军的粮饷已非易事,这多出来的将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粮。”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开书院?那……彭思顺可愿将孙女送入云隐书院念书?” 皇帝欣慰道:“伯父令人征集朝臣意见时,彭思顺是头几个表态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来长安的途中,彭震也极力表示赞成。” 太子和蔺承佑对视一眼,彭氏父子主动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对朝廷表忠心的一种姿态。日后朝廷给彭家女儿和高门子弟指婚时,彭家想来也不会有异议,都做到这份上了,怪不得阿爷这么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权。 “至于滕绍……”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辞官,阿爷打算将江南西道也交给滕绍统领。” 蔺承佑有些吃惊,他早就知道伯父对滕绍信重,但没想到这般信重。淮南道不仅把控着江淮赋税,辖内的寿州也至关重要,此州北连陈颖水路,南联庐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条重要“中路”。 况且寿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税收入,光此一州,供养滕绍的镇海军便毫不费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划给滕绍辖管,就连江夏交界处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着汉水运路,可谓重中之重。 皇帝问蔺承佑:“你且说说,伯父为何这样安排。” 蔺承佑笑说:“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当不过。江夏交界处统归一人辖管,滕绍便能借夏口水运防遏淮西,往后彭家每有动作之前,首先需顾忌邻旁的镇海军,两蕃互相牵制,对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儿听说江南西道的武宁军自李长青死后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几度易帅,程守安突然告病辞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众,若贸然由滕将军接管此军,不知又将如何。” 太子温声道:“交给旁人辖管恐生滋扰,交给滕绍却无此虑,阿大你未与滕将军深交过,我却亲眼见过滕绍治军,此人义薄云天,军中上下对其无有不钦服的。” 蔺承佑颔首,他倒忘了,太子去岁曾去滕绍的军中历练,认真说起来,滕绍算太子的半个老师。太子每回提起滕绍,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样。 皇帝:“这只是其一。阿爷让滕绍兼管武宁军,还因为武宁军的几个老将早年曾在滕绍的父亲滕元皓麾下从军,这些人见了滕绍,先得恭恭敬敬称其一句‘三郎’,纵算再骁悍难驯,也不敢找滕绍的麻烦。你们两个该听说过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蔺承佑正色道:“自然听说过,此公实乃英雄人物。” 皇帝点点头:“当年胡叛图谋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军死守南阳和睢阳,江淮的粮运绝难保全。朝廷当时一心夺回两京,对滕元皓的军队施援不够及时,滕元皓带着两个儿子守城长达数月,历经大大小小两百多战,斩敌近十万人,终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说到此处皇帝慨叹道:“细说起来,朝廷亏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长子次子殉国后,滕家的男丁便仅剩滕绍了,滕绍那年才三岁,未能上战场,滕元皓临难前夕手疏辞表,诫幼子以忠孝守节。滕绍成年后未曾辜负父兄的期望,早年率军戍边,近年又驻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绍厥功甚伟,江南西道的帅职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绍更合适的人选了。” 蔺承佑暗想,镇海军和武宁军这一汇,滕绍麾下的军士便有近二十万之众,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绍,也会在朝臣们的建议下采取些防患之举。云隐书院复开是个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绍肯不肯将女儿送入书院念书。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双水灵灵的狡黠双眸,以她的性子,怎会愿意让朝廷摆布她的婚事? 果听太子问:“阿爷,云隐书院复开一事,滕将军是如何答复的?” 皇帝道:“几位节度使先后都表态了,只有滕绍未作声。他女儿自小与镇国公府的段宁远订亲,但前些日子滕段两家已经退亲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蹰,是不愿意将女儿的婚事交与皇室来定夺,但朝廷虽说重开云隐书院,却也不愿强行指婚,回头我私底下召见滕绍与他好好聊聊,告诉他这只是权宜之计,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会顾虑重重了。” 这时昌宜和阿芝跑进来拖拽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来,那鱼一直不肯上钩,你快帮我们瞧瞧。” 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身,刚走到门口,皇后进了水榭:“说起王氏姐妹,当年我与她们有过一面之缘,姐姐嫁给了名门杜氏之后,妹妹嫁给了滕将军,只是我没想到小王氏走得那么早。今日才知滕将军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他这些年竟一直未续弦么?” 蔺承佑脚步一顿,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么了?” 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声,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脚:“呀,忘了哥哥的伤还没好呢。”围着蔺承佑要看他的伤口,哪还记得去外头钓鱼的事。 就听皇帝道:“小王氏过世后,不少人劝滕绍续弦或是纳一房妾室,可滕绍情愿把女儿交付给妻姐照管也不续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贬谪至扬州任文官,滕绍的女儿此后便一直住在扬州了。几年后滕绍终于被调任淮南道任节度使,镇海军的治所却一直在寿州,因此父女俩虽说同在一地,也是聚少离多。滕绍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续弦,自然无从添儿添女了。” 皇后叹息道:“前日我听人说,滕将军不到四十就华发早生,想来他这些年没少思念亡妻。” 太子扶着母亲落了座:“对了,儿子今日在进奏院还见到一人,此人名叫李光远,儿子去时,此人正与滕将军寒暄,听到云隐书院重开一事,滕将军不肯接腔,李光远倒是满面荣光,说他女儿若是也能有幸进书院念书,便能与滕将军的女儿做同窗了。儿子觉得此人面生,打听才知是浙东都知兵马使。” 皇帝笑道:“你不认识此人也不奇怪,李光远原是滕绍手下的一名副将,五年前还在镇海军任营田支度和行军司马(注1),浙东豪强作乱时,滕绍拨派一支军队前去平乱,领兵的就是李光远。李光远用兵神勇,仅一月就平定了浙东之乱,滕绍上奏为其表功,阿爷任命其为苏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灾,李光远又立奇功,朝廷擢其为浙东都知兵马使,后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当时天下苦旱蝗,独李光远的江东免于蝗灾,为人精明强干,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数年,浙东缣帛、船坞日益繁茂,这回他进京述职,朝廷少不了对其嘉奖。” 皇后忽道:“我说这个李光远的名字为何这般耳熟,前几日我恍惚听说此人有个能预知灾祸的女儿,李光远屡次镇灾立功,全赖他女儿事先提醒阿爷做防范。” 皇帝一愕:“这些人竟拨弄到你面前去了。天下的能人异士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哪怕只是预知今年的雨水丰寡,尚且要费不少功夫,李光远的女儿听说才十五六岁,哪能预知吉凶?李光远不比滕绍这些功勋子弟,他本是草芥出身,这几年因为能力出众比许多人擢升得快,招来不少人的嫉恨,这些人是怕他留任长安要职,故意在你面前散播谣言。” 皇后往丈夫口里塞了一枚硕大的杏脯,笑眯眯道:“上回我就痛斥了她们一顿,下回再敢在我面前使这些鬼蜮伎俩的话,我令人把她们打出宫去。” 皇帝含笑吃了,柔和的目光与妻子地纠缠在一起。 蔺承佑听到李光远时就已经提不起兴趣了,这时透过轩窗瞧见帝后二人情状,笑着倒退了两步,随后一扭头,对阿芝和昌宜说:“带你们去麟德殿外的莲花池钓鱼啊?那里的鱼机灵点,比这里的呆头鱼钓起来有意思多了。” “哥哥能走动么,你的伤刚才还疼得不行呢。” 蔺承佑面不改色:“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反正现在阿兄是不疼了。” 皇帝却在水榭里道:“你臂上有伤,今晚老老实实待在伯父伯母面前哪也不许去,后日国丈做寿,你帮着你伯母出些主意。” *** 次日一早,滕玉意托人去成王府递帖子,名面上想拜谒阿芝郡主,实则想把玄音铃的事告诉蔺承佑,不料蔺承佑和阿芝郡主都不在府里。 又去青云观递话,观里的老修士和老道士也说世子未回观里。 滕玉意心想,蔺承佑要么在大理寺,要么去了宫里,这两处她都不能擅自造访,只好暂时歇了去找蔺承佑的打算。 眼看天色还早,滕玉意换了衣裳准备去西市转转,然而没等她出门,小涯就爬出来告诉她近几日最好莫要出门,他现在灵力低微,万一她出门又遇到邪祟,别指望他能护住她。 滕玉意才逃过一劫,当然不敢随意冒险,索性留在府里让霍丘教她练习剑法,傍晚时又把程伯请来,一边拭剑一边说:“本以为端福还要养一阵,哪知他内力异于常人,方才我去瞧他,他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让他同我去赴宴吧。” 程伯忙应了,当年老爷把端福派到娘子身边,不仅因为端福身手出众,还因为他是阉人,必要时可以跟随娘子出入内院,而不必像寻常侍卫那般顾虑重重。 滕玉意又道:“对了,你可打听清楚了,这回国丈寿宴,卢兆安可在应邀之列?” “邀了。不只卢兆安,今年的进士都会前去赴宴。” 滕玉意一愣:“卢兆安上回在成王府被尸邪卸了一双膀子,这么快就复原了?” 程伯:“上回成王世子特地请了尚药局的余奉御给卢兆安诊视,估计已无大碍了,即便身子还有些不利索,国丈相邀也是一定要去的。” 滕玉意讽笑道:“好个假清高的大才子。阿姐的信虽然取回来了,卢兆安的嘴却还长在他身上,此人心术不正,若任其留在长安,早晚会生祸端。” 程伯:“娘子是想……” 滕玉意想了想说:“前阵子我没空理会卢兆安,程伯你把他这些日子的行踪都列出来给我瞧瞧。” 第二日天还未亮,程伯就派人催滕玉意起床,说老爷已经在中堂候着了,御宿川在长安远郊,车行至少要两个多时辰,既是去赴寿宴,当需早些出发。 过不多久,杜家人也来了,滕玉意睡眼惺忪妆扮好,出来上了犊车。 杜裕知拉着滕绍寒暄,杜夫人带着滕玉意和杜庭兰同坐一车,端福坐在帘外,帮着车夫赶车。 车里杜庭兰帮滕玉意正了正头上的碧罗冠子,又低头看她身上的莲子白烟云锦襦裙:“这颜色我以前也看别的小娘子穿过,还是阿玉穿得好看。” 杜夫人轻轻捏了把滕玉意的脸颊:“越矜贵的衣料越是挑人,这孩子一身肉皮儿水似的通透,再刁钻的颜色也不怕。方才你阿爷同我说,近日他政务繁忙,今日贺过寿之后,兴许会连夜赶回长安,又说你难得同我们出来玩,要你留下来尽兴玩几日……好孩子,别打呵欠了,你要是实在困得慌,就靠着姨母睡一会。” 滕玉意揉了揉眼睛,把脑袋靠上杜夫人肩头,哪知这一动,袖袋里掉出好几样东西。 “这是什么?”杜庭兰把那几样东西捡起来,“阿玉,你在身上藏药罐也就算了,怎么还藏了支秃笔?” 滕玉意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很快又闭上眼睛:“那药罐是阿爷给我的胡药,据说能止血防毒。秃笔是东明观的道长给的,别看它其貌不扬,上回在彩凤楼我用它挡过那禽妖呢。我被那尸邪吓怕了,这回到御宿川一住就是两夜,不多带点防身之物不放心。” 杜庭兰神色一凛,忙将东西小心翼翼放回滕玉意的袖袋:“哪来那么多妖邪,再说这回寿宴人那样多,即便真有邪物,也不敢前来冒犯的。” 车行足足两个多时辰,晌午才到御宿川,此地依山傍水,向来是寄兴幽雅的极佳处所,除了皇家林苑,另有不少公卿大族建造的别业,掀开窗帷往外看,远可见晴岚耸秀,近可闻泉流石淙。 滕玉意揽景于怀,渐渐连瞌睡都没了。 她听说刘国丈的乐道山庄本是刘家祖上留下来的恒产,山庄占地虽不小,陈设却破陋得很,前几年圣人送皇后来此省亲,见里外都寒鄙得不像话,便下旨加以修葺,匠作们为讨圣人和皇后欢心,着意对庄子进行雕琢,经过一年多的修缮,此地一跃成为御宿川一带别业中的翘楚。 今日乐道山庄热闹非凡,香车宝驹络绎不绝,犊车到了近前,连个落脚之处都不好找。 滕绍和杜裕知父子在门前下了马,另有仆从引滕家女眷的犊车从侧门而入。 一路往里行,只见曲沼环合,气象万千,除了竹馆荷亭,另有万株花树,或随山势起伏错落,或随水流蜿蜒曲折,因水生色,变幻无穷。 杜夫人一边轻摇团扇一边隔窗赏景,忽听不远处传来话语声,她讶道:“这声音恁的耳熟。” 定睛望了望,像是有些吃惊,旋即回过头疑惑地打量滕玉意。 杜庭兰和滕玉意奇道:“怎么了?” 两人把脑袋挨在一起朝外看,一下子也怔住了。就见一帮贵族子弟说笑着路过,蔺承佑和淳安郡王并肩而行,那道漂亮的嗓音,正是蔺承佑发出来的。 蔺承佑腰束青绿玉带,脚下穿着一双如意云纹缠金丝赤色长靿靴,靴子颜色鲜红夺目,向来女子穿得多,穿在他身上竟丝毫不损英迈之态,那高挑挺拔的好身段,在骄阳下尤为倜傥出众。 关键蔺承佑今日也穿了件莲花白烟云锦圆领襴袍,尽管前胸绣了一团蛟龙衔珠的金银丝暗纹,但任谁都能看出颜色与布料都与滕玉意的襦裙一模一样。 杜夫人和杜庭兰诧异不已:“这、这……可太巧了。” 蔺承佑五感异常敏锐,余光一瞥,扭头朝滕家的犊车望过来。 滕玉意往后一仰躲过他的视线,的确太巧,活像跟蔺承佑约好了似的,可惜带来的裙裳在后头车上,不然马上换了才好。 “不必急着换,男宾与女眷是分开的,今日人又多,没人会留意这些。待会下了车,回房先找机会换就是了。”杜庭兰和杜夫人道。 “也对。”滕玉意安下心来,忽觉袖中小涯剑发烫,想是听说蔺承佑在附近,小涯提前就躁动起来了,她拍了拍剑柄,示意小涯别急。 杜夫人望见淳安郡王的身影,又道:“上回若不是淳安郡王帮忙,兰儿也不能那么快进入紫云楼解毒,前几日老爷带着绍棠上门答谢,郡王不但不肯收礼,还设酒款待老爷和绍棠。老爷说回来后赞不绝口,说郡王殿下词学富瞻,学问竟不比国子监的鸿儒差。” 滕玉意前世就知道郡王殿下的大名,听说他不苟言笑,但品行端正,连父亲都夸他轻财善施,然而直到她死前,也没听说郡王与哪家的娘子结亲。 她好奇道:“淳安郡王一直未定过亲么?” 杜夫人含糊道:“淳安郡王虽与成王是亲兄弟,却是继室所生,前两年那位继室去世,郡王殿下为了守孝也就没拟亲。” 滕玉意一顿,忽地想起前世有一回听人背地议论过,淳安郡王的生母崔氏比澜王小十几岁,虽说嫁给了澜王,娘家却另有情郎,有一回崔氏伙同情郎陷害当时的澜王世子蔺效,被澜王抓了个现形。 澜王既恨崔氏不贞,又恨她陷害长子,大怒之下将崔氏逐出了澜王府,然而为了顾全皇室颜面,对外只说崔氏患了重病。 此后数年,崔氏一直被软禁在别院,别说亲自抚养儿子,连儿子的面都见不着,头几年澜王因病去世,崔氏也郁郁而终。 有这样一位生母,淳安郡王的婚事难免会艰难些。 杜夫人又道:“郡王殿下年岁也不算小了,近来长安不少朝臣往宫里托关系,有意把女儿嫁给郡王殿下,圣人和皇后却说亲事全看郡王自己的意思,郡王殿下洁身自爱,人品也贵重,也不知最后谁家的女儿有这样的好福气。” 那边蔺承佑远远觑了眼滕家的犊车,昨日他临时有事没顾上找滕玉意讨要玄音铃,今日她人都来了,总该不会拖着不还了,为这事他都好奇两日了,非得当面问问她才罢休。 淳安郡王顺着望过去,奇道:“阿大,你在瞧什么?” 蔺承佑:“在找南诏国的顾宪,这小子说要来找我,到现在还不见人影。” 忽觉几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抬头一望,只见滕家的犊车前方另有几辆犊车,犊车的窗帷还在微微摆动,显然刚被人放下。 蔺承佑自小到大没少被小娘子偷偷隔窗打量过,看是几辆女眷的犊车,也懒得理会,迈步进了垂花门。 *** 滕玉意果然来不及换衣裳,才与姨母表姐下了车,就有下人引她们去与众女眷相见。 国丈明日才过寿辰,今日并非正宴,午膳较随意,就设在秋林园。 女眷席位分作两拨,一拨是各府的夫人和老夫人,食案设在宽阔的林榭内。另一拨则是各府的小娘子,食案摆在外头的花树下。 仕女们端坐在席间,间或有花瓣从树上飘落下来,不是落到点心上,就是飘到少女们的发髻上,远看如下着一场粉色的花雨,为宴席平添一份野趣。 杜夫人带着两个小辈献过礼,很快被请到夫人们的席上去了,滕玉意和杜庭兰则在仆人的引领之下相偕进入林中。 贵女们本在喁喁细语,一下子安静下来,听了下人禀告才知道,左边那个气质如兰的温柔美人是国子监杜博士的千金,右边则是滕绍的女儿,姐妹俩都生得奇美,一来就把满林春色压下去了。 众女好奇端详滕玉意,见她冰肌玉骨,光辉动人,目光竟有些挪不开,等滕玉意和杜庭兰到了近前,女孩们便在席上欠身行礼。 这些女孩中,滕玉意顶多认识一半,比如前世就见过的中书舍人邓致尧的孙女邓青鸾,以及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绮。 不过她为了此次筵会,提前就让程伯弄了份女眷名单,当即借着还礼的机会,暗中把这些人的名字和模样对上,忽听有人含笑道:“滕娘子,杜娘子,过来坐。” 抬头一看,却是郑仆射家的千金郑霜银,上回她和滕杜二人在成王府的诗会上见过,彼此也算熟了。 杜庭兰有些迟疑,滕玉意却欣然拉着表姐去入席。 膳毕,管事们过来安排众女眷的寝处,一部分安置在白露轩,一部分安置在月明楼。 杜夫人带着滕玉意和杜庭兰住在月明楼的一间厢房,邻房皆是各官员的女眷。 滕玉意在廊上凭阑远眺,远处山水婉约,近处花树如火云一般映照着澄澈的天幕,面对这等旷丽景色,再多沉重心事也暂时抛却脑后了,若不是她还得替小涯弄浴汤,真想放下所有顾虑尽兴玩几日。 碧螺找出条烟萝紫的襦裙,满脸遗憾问滕玉意:“娘子,这条莲子白的新裙子还只穿了半日呢,真要换衣裳么?” “换。”滕玉意回房道,“咦,我的布偶呢?” 碧螺往里一努嘴:“春绒已经给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笑着摇头,毕竟年岁大了,坐了一日车只觉得浑身骨酸,等下人们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忽听房门外有人敲门,却是杜夫人身边的管事娘子桂媪回来了。 杜夫人温声问:“老爷和大公子没喝多吧?” 桂媪附耳对杜夫人说了几句什么,杜夫人神色一变:“这孩子!” “姨母,出什么事了?” 杜夫人挥退房里的下人,含怒道:“老爷带绍棠在厢房里安置,结果发现绍棠在行囊里偷偷藏了一个布袋,逼问才知道,绍棠听说卢兆安也来了,要寻机会把卢兆安蒙起头来打一顿呢。幸亏老爷及时发现了,今日各府人都来了,这要是闹将起来可如何是好。” 杜庭兰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说说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兰:“阿姐,绍棠在你和姨母面前总有些小孩儿心性,有些话你们说他未必听得进去,还是由我来说吧。” *** 杜绍棠父子的厢房安置在野泉轩,与月明楼只相距一座花园。滕玉意带着碧螺和春绒在园中的甘菊亭等了一会,远远见一个身形单薄的华服少年急匆匆赶来。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绒和碧螺退到一旁,开口就问:“那布袋呢,拿出来给我瞧瞧。” 杜绍棠眼角还有泪痕,闷闷地在对桌坐下:“被阿爷没收了。” 滕玉意暗暗叹了口气,还是跟前世一样,遇事只会啼哭,她问他:“为何不藏好?这下好了,还没动手就被没收了。” 杜绍棠惊讶地抬起头,原以为玉表姐也会像阿爷那样指责他,哪知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玉表姐,你不说我?” “我为何要说你?我比你更想教训卢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过没有,一旦叫他察觉是你做的,他极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露出来,此事于他而言,不过是一桩无伤大雅的风流韵事,阿姐的名声却尽毁了。” 杜绍棠咬牙切齿地说:“我早已谋划好了……绝不会叫他察觉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点头,“你大了,知道谋定而后动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卢兆安充其量养上半个月的伤,过后还可以体体面面做他的大才子。” 杜绍棠愣了愣。 “对付这种人,光打他一顿太便宜了,起码也要让他身败名裂滚出长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头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卢兆安,否则表姐尸首旁的男人靴印从何而来。 而且那日据她观察,卢兆安遇险时为了逃命不顾同伴的死活,足可见此人心肠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长安也算有名有姓,动手绝非易事。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回身递给杜绍棠:“你瞧。” 杜绍棠展开那东西:“这是?” “这是卢兆安这些日子的行踪。”滕玉意点了点布上的几处地名,“跟踪卢兆安的除了我们的人,还有蔺承佑的人,他应该是查到了什么,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们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如果蔺承佑那边没下文,我们再好好谋划也不迟。” 杜绍棠又惊又喜:“我只当蔺承佑不管此事了,却从没想过去亲眼确认一下……如果他肯出手,卢兆安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玉表姐,还是你想得周到,我……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绍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上还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说,他才十一岁,好好磨练总有能顶门立户的那一日。 “你要记住了,对付这种奸佞小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要击中对方的要害,否则非但伤不到对方,只会给自己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滕玉意说完,看杜绍棠怔怔的,咳了一声道,“这些歪话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诉姨父和姨母。” 杜绍棠忍俊不禁,若这些也算歪话,那玉表姐平日说的那些岂不句句都是歪理?其实他自小就喜欢跟玉表姐相处,可惜玉表姐嫌他爱哭不爱带他玩。 “玉表姐放心,我都记在心里了。”杜绍棠笑道,他本就与姐姐长得像,一笑之下,秀丽的眉眼舒展开来,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顺眼多少。 “这两日你要是没事,就多往蔺承佑身边凑凑,除了旁观他对卢兆安的态度,我还有一事要交给你办。”滕玉意取出小涯剑,“你瞧,这剑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顺势把弄蔺承佑浴汤的事说了,杜绍棠的嘴越张越大:“我……这……” 滕玉意比杜绍棠还要窘迫,奈何小涯所剩时辰不多了,于是虚张声势,把杏圆的眼睛一瞪:“怎么,难道你忍心看着表姐的神剑沦为一件废品?” 杜绍棠的眉眼再次纠结成一团:“当然不……可是蔺承佑并不住在野泉轩,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飞逸阁,我恐怕不好进去……哎……好……我试一试吧。” 滕玉意咳了几声:“记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时机便是。” 杜绍棠挺起胸膛:“一定给表姐办成。” *** 晚膳由仆从送到各房,刚用完膳就有管事过来相邀,说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来了,先前已经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辈们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兰便辞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来在二楼廊道遇到郑霜银等人,一行人便相携而行。 滕玉意边走边四处留意杜绍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荫下,便有一位宫女模样的人过来道:“请问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众女惊讶互望。 滕玉意仔细看那宫女,确认是成王府的下人,接着又抬头找寻,就见杜绍棠站在一棵柳树下,她不动声色冲绍棠使了个眼色,对杜庭兰道:“兴许是问诗社作业的事,我去去就来。” 宫女领着滕玉意七拐八弯绕过花庭,越往里走越僻静,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远处跟着她,但仍不时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铃,还好有这东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没有邪祟。 到了一处玲珑的山坳前,宫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说完那话,不等滕玉意多问,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驻足环顾,周遭连一个人影都不见,侧耳听了听,前方传来细小的水声,继续往里走,迎面扑来细密的冰凉水雾。 原来前头不远藏着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数尺宽的水瀑飞流直下,岸边则栽满了花丛,妖娆的花朵伴着氤氲缭绕的水雾,恍惚有种仙境般的况味。 蔺承佑闲闲坐在泉边的一块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阵了,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把手里的树枝扔到水潭里,扭头朝滕玉意看过来,腰间玉佩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的轻微声响。 滕玉意望着他身上那抹的莲子白,暗中庆幸自己提前换了裙裳,不然此刻两人碰面,彼此都会觉得古怪。 “世子。”她笑着行了一礼。 蔺承佑看惯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骤然见她穿件婉约的烟萝紫高胸襦裙,居然觉得有点晃眼,他咳嗽一声:“滕娘子要是不托人给我递话,我都忘了还有一串玄音铃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这东西送给我就是了,何必约我见面?” 为此他还得费心安排一番,真够麻烦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这铃铛我取不下来了。” 她边说边朝他走去,不经意瞥见蔺承佑身后银光粼粼的潭水,脸色刹那间一变,脚下活像绊住了似的,无论如何迈不动了。 蔺承佑心里暗觉古怪,她面色惨白,看样子吓得不轻,莫非瞧见了什么?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后望,除了水潭和花丛,别的一无所见,这就奇怪了,她胆子不算小,何至于一惊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复了常色,却仍不敢往前走,只将雪白的腕子举起来:“不瞒世子说,自打那晚从彩凤楼回来这铃铛就取不下来了,试了好多法子,这铃铛竟越缠越紧。” 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见她说话时目光始终避开水潭,脑中冷不丁冒出个念头:她该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来?我瞧瞧。” 滕玉意当着蔺承佑的面轻轻往下撸,但那圆滚滚的铃铛活像长在肉里似的,死活撸不下来。 蔺承佑看得直皱眉:“哎,再扯就该崩断了。” 滕玉意无奈道:“我怕把铃铛弄坏,只好托人给世子递话了。” 蔺承佑就着她的手腕瞧了瞧,从没听说过这东西认主,但无缘无故怎会突然取不下来,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一瓶东西递给她:“把这个抹在腕子上再试试。” 滕玉意见是一瓶药水,料着这东西抹在肌肤上有滑润之效:“我在府里的时就拿澡豆试过了,照样取不下来。” 蔺承佑扬眉:“这可不是澡豆,名叫苇饵,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灵力消失一阵,我虽然闹不明白玄音铃在搞什么鬼,但举凡道家异宝,都有些古怪习性,它在青云观锁了这些年,谁知是不是养出个器灵来,你先抹上再说,对了,你带了帕子么?” “带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这时她已经把药水抹在铃铛上,正要试着往下褪,蔺承佑却说等一等,把帕子厚厚叠了好几层递给她道:“先把帕子缠上去。” 滕玉意不明就里,依言做了。 “得罪了。”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惊,忙要把手抽回来。 “别动。”蔺承佑有点不自在,“光抹上苇饵没用,还得念咒。” 原来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请开始吧。” 蔺承佑本来很坦荡,她这话一说出来,倒像他真要对她做什么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会对你怎么样?” 滕玉意奇道:“当然没有,我只是……” “没有就好,少胡思乱想。” 滕玉意一噎,谁胡思乱想了? 蔺承佑瞬间恢复了正色,隔着那层帕子帮她往下褪,还好帕子叠得甚厚,手指感觉不到对方肌肤的温度。 可铃铛尽管滑不溜秋,却依旧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蔺承佑颠来倒去念了好几遍咒,怎知全无效用。 “怪了。”两人齐声道。 蔺承佑松开滕玉意的手腕:“罢了,兴许有什么缘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说,这东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这几日没有邪祟来找她,不然她这边铃铛一响,蔺承佑马上就会知晓。 “对了,这药水涂久了会损坏玄音铃的灵力,你赶快到水潭边把铃铛上的药水洗了。” 滕玉意没急着把那瓶苇饵还给蔺承佑,而是先揭开腕上的帕子,果见药水都渗进肌理里了,她不瞧那边的水潭,只说:“好,我回去就洗。” 蔺承佑却说:“来不及了,拖得越久越会损坏灵力,再说这药光洗了没用,还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贼子偷了这药去害人,世间法器岂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净了,还得再解个咒。” 滕玉意皱了皱眉,她连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边绞帕子。但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这串铃铛更是为了防备尸邪才给她戴上,若因为她的缘故损坏了灵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头打量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说谎的样子,她心里疑虑消了些。她向来是恩怨分明的,尽管心里怕得要死,仍点点头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马上去洗。” 说着朝水潭边走去,边走边告诉自己,只是个小水潭没什么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几步,双腿就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 她流着冷汗想,假如隐去前世溺死一节,只说自己来长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蔺承佑多半也不会起疑心,但这样下去不是法子,何不借这个机会把这毛病改了。 蔺承佑目光复杂望着滕玉意的背影,他没猜错,她果然怕水,其实凭她的聪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话,不愁找不出推托之辞……忽想起那晚她和绝圣被尸邪困住时,她或许是怜惜绝圣年幼,或许是出于义气,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绝圣,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盘算,全凭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从经过彩凤楼的那一晚,她对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当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愿为难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啧,他竟觉得这样的滕玉意有点可爱。 滕玉意总算又挪动了两步,脸色却越来越差,这时蔺承佑忽然从后头走过来,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蔺承佑蹲到水潭边绞了绞,起身把湿帕子递给她:“你怕水么?” 滕玉意回过神来,一面接过湿帕子仔细擦拭铃铛上的药水,一面感激地说:“前阵子来长安落过水,至今一看到水都发怵。” 她暗忖,蔺承佑看出她怕水却也没存心刁难她,可见此人虽然性情嚣张,也有很讲道理的时候,她顿时改了主意,试着说:“上回绝胜和弃智说法器大多藏着器灵,我本来不信,但照今日这情形来看,好像连玄音铃都有脾气,听说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汤来供奉,不知此事确否?” “浴汤?”蔺承佑一嗤,“法器喜欢洁净之物,怎会用浴汤来供奉?别说青云观的那些法器,就连专门记载道家宝物的《无极宝鉴》上也没听说过。该不会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这话来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闭得紧紧的,的确有人在打歪主意,这个人就是她。本来想与他商量商量,但看蔺承佑这嗤之以鼻的态度,估计就算她说破喉咙,他也绝不可能把浴汤给她。 两人因为一串玄音铃已经牵扯不清了,万一蔺承佑误以为她觊觎他…… 再说就算他最后相信了她的说法,浴汤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汤交给一个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谁都会觉得羞耻、尴尬、恼怒吧…… 倘或绝胜和弃智不小心知道了,她还要不要在他们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蔺承佑讨要,还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 蔺承佑到水潭边又绞了一遍帕子回来,狐疑打量她:“你在琢磨什么?” 滕玉意笑眯眯道:“出来有点久了,我担心表姐寻我。” 蔺承佑等滕玉意将药水全数擦干,竖起两指滑过铃铛,低声念了一遍咒。 铃铛转眼就澄亮起来,映得滕玉意细白的腕子愈发莹透。 蔺承佑想起怀里的那块应铃石,滕玉意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邪祟的道理,这东西暂时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担心晚间吵闹。 “好了。你沿着来路走吧,会有人领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冲蔺承佑点点头,走了两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苇饵,忙又回过身,“这个忘还给世子了。” 不料脚下一绊,身子径直朝蔺承佑摔去,她大惊失色,拼死护住手上的那瓶苇饵,结果因为太用力从袖中甩出一个拳头大的小东西,恰巧撞到了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蔺承佑躲闪得够及时,依旧溅了满身。 两人都愣住了,蔺承佑低头看着狼狈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这几日没怎么练功夫吧,身手还是这么糟糕。” 滕玉意头一回因为暗算蔺承佑心感愧疚,可谁叫小涯急等着浴汤呢,她把手中完好无损的苇饵递给蔺承佑,懊恼地踢了踢脚下的尖石:“被这石头绊了一下……世子,实在对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罢了。”蔺承佑没好气地说,其实他本可以躲开,正因为看见脚下的那些尖石才犹豫了,滕玉意下盘功夫够稳或许不至于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这些尖石可够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发把苇饵塞入怀中,意外闻见空气里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发难看:“别告诉我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点头:“世子这衣裳恐怕……” 这酒又甜又黏,光换衣裳可不够,要是不尽快把浸透到肌肤上的残酒洗了,不论换多少件新衣裳都会黏乎乎的。 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随身带毒-药暗器也就算了,居然还随身带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迈步就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离去,侥幸这次没让蔺承佑起疑心,但再来一次她可就不敢担保了,心里只盼着绍棠一次就得手,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 过不一会方才那位宫女再次出现,领着滕玉意沿来时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满了茵席。 蔺承佑安排得天衣无缝,滕玉意刚走过去,阿芝郡主就从另一侧走来,两人几乎同时出现,活像约好一起似的。 杜庭兰生恐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头为难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后来绍棠过来告诉她说玉表姐另有安排,让杜庭兰先回到席上等。杜庭兰惴惴地入了席,心里却不曾踏实过,这刻见滕玉意出现,悬着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经非常热闹了,有几个席位却空着,像是在等什么人,打听才知道,有几位外地节度使的女眷因为刚到长安,目前还在赶来御宿川的路上,要等这些人来了,才会正式开筵。 滕玉意一边与表姐闲聊,一边朝来路张望。 没多久绍棠果然来了,不去男席,反而径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兰身边坐下,众人也不以为意,一来杜绍棠年纪尚小,二来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绍棠的手微微发抖,悄悄将一个竹筒样的物事递给滕玉意,庆幸且紧张地说:“玉表姐的安排万无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东西顺利取来了。” 滕玉意大喜过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剑柄叫小涯放心,过不多久就感觉袖中有东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着竹筒闻了起来,结果才安静一下,小涯就飞快在她手臂上写起字来。 “不好!这里头掺了别人的浴汤,脏了脏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飞逸阁只有皇室子弟住,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烧的浴汤。 但小涯不至于在这个关头耍脾气,她低声问杜绍棠:“绍棠,你确定这是蔺承佑的浴汤么?” 杜绍棠惊讶地放下酒盏:“没错,我一看见蔺承佑进温泉池就告诉端福了。” 滕玉意一惊,飞逸阁竟有温泉池?!温泉池的水互相流通,并无一人一池之说,若在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过,对小涯来说自然不算纯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绍棠不安道:“那温泉池虽大,但当时只有蔺承佑一个人进去了,难道不成么?” 从小涯的反应来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宽慰杜绍棠说:“你办得很好。今晚各方英杰来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记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会见了蔺承佑莫要心虚。” 杜绍棠没想到自己一出手就帮上了大忙,早就备受鼓舞,高兴地点点头,起身阔步去了男席。 杜庭兰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绍棠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附耳告诉杜庭兰其中缘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划了几笔:来了! 滕玉意抬头看过去,恰好一行贵族公子来了,蔺承佑走在最后头,身边簇拥着一大帮膏粱子弟。 蔺承佑新换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鬓边还有些湿意,说笑间朝滕玉意的方向远远瞧了一眼,很快就扭过头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蔺承佑机敏过人,该不会起了疑心吧。 小涯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断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无奈在剑柄上写道:我说,能不能换个人? 小涯似被这话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话,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跺了几脚,然而只踩了两下,就虚弱地倒下来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灵力显然正飞快消失。 她耐心哄他: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觉小涯轻轻划着写了个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协了:他的浴汤比不上那三个人,但也能凑活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着头皮用目光找寻,就在不远处的宝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盘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是一端漆光油润的琴,他一贯不苟言笑,抚琴时脸上也不见笑意,但那种潇潇如竹的风度,实在引人瞩目。 亭内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卧,或吟诗或品茗,无不惬意风流。 亭外的游廊里驻足着几位贵女,状似迤逦漫步,目光却时不时朝亭内的淳安郡王扫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结束后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用同样的法子偷一回浴汤,可如果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来一回无异于自投罗网。 不行,不能再让绍棠和端福冒险了。 而且,万一淳安郡王也像蔺承佑一样去温泉池沐浴,他们岂不是又白偷一回? 想来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让阿爷托辞向淳安郡王讨要浴汤。淳安郡王为人谦和,料着比蔺承佑好说话许多,何况阿爷本就与淳安郡王交情不错。 念头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给阿爷递话,阿爷早上就跟她说会连夜赶回长安,希望这时候去还能赶得及。 碧螺回来却说老爷已经走了。 “霍丘说老爷走前留下了大部分护卫,让他们这几日照料娘子……老爷用过晚膳就走了,国丈带着几位国舅亲自送到山庄外。” 滕玉意眉头蹙了起来,小涯这个小老头子,也不早说淳安郡王的浴汤也能凑合用。这下怎么办,难道要请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爷,姨父出马显然要麻烦得多,低头看袖中,小涯已经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了,真怕他挺不过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带着碧螺和春绒起了身。 杜庭兰讶道:“要做什么?” 滕玉意低声道:“还是这剑的缘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尽快去寻姨母帮个忙。” 杜庭兰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摇头:“姐妹俩一起离席太打眼,阿姐留下来帮我遮掩遮掩,横竖端福不会离我太远,我去去就回。” 那边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虽与身边人玩乐谑笑,眼睛却时不时瞄一瞄对面的滕玉意和杜绍棠。 忽然发现滕玉意探究地望着前方,他不动声色看过去,发现她竟暗暗打量皇叔。 46、第 46 章 下一瞬, 他就看见滕玉意带着婢女离席而去。 蔺承佑琢磨一番,决定先静观其变,唤人把鎏金鸿雁银匜拿来,净了手给阿芝剥胡桃吃。 这时外头忽有几名仆从匆匆过来, 一部分径直去宝翠亭找淳安郡王, 另一部分却过来寻蔺承佑。 蔺承佑见是几位国舅身边的常随, 蹙了蹙眉:“出什么事了?” 领头那个名叫宝忠,一向是刘府最得力的管事, 此刻他脸色极为古怪, 附耳对蔺承佑说:“傍晚小人奉国丈之命去迎接南诏国的顾宪太子和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碰巧半路遇上了,小人们便在前带路,哪知穿过一座林子时,后头那几辆犊车一下子不见了,顾宪太子唯恐是鬼祟作怪,自己带护卫在原地找寻, 让小人赶快回来找世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蔺承佑诧异莫名,此地是皇伯父和伯母御幸之所, 年年都有僧道随行,不远处还建有一座皇家寺院,寺中梵音不绝,即便附近有鬼祟游荡,也往往避之不及,况且来时路上他也瞧了, 方圆左右都“干净”得很,怎会突然冒出鬼祟。 他霍然起身:“人在何处?” 阿芝纳闷道:“阿兄,出什么事了?” 蔺承佑摸摸阿芝的脑袋:“前头有人找阿兄, 阿兄去瞧瞧。” *** 滕玉意回到月明楼,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杜夫人。 杜夫人虽然觉得荒谬绝伦,但小涯剑远不如当初在紫云楼澄亮是事实,她上回见识过这剑斫杀妖邪的本领,心知阿玉离不开此剑,当即与滕玉意商量起来,若说是为了女孩子的贴身物件向男子讨要浴汤,别说丈夫绝不会同意,淳安郡王也会觉得受冒犯。 于是托人给丈夫带话,只说桂媪的某位亲戚重病不治,要丈夫帮忙向淳安郡王讨点浴汤做药引。 坊间为了治病常有古怪之举,有人自割双耳做药引,有人取了马尿来喝,比起这些荒诞不经的药引,一罐浴汤算不了什么。 杜裕知听了果然深信不疑,回说既是为了救命,只等散了筵,他立即开口向郡王殿下讨要。 滕玉意听到回话才放心,杜夫人把滕玉意搂到怀里,心里暗暗叹息,玉儿想是前阵子吓坏了,好不容易有把护身的剑,自是千珍万重唯恐出岔子。这孩子自懂事起,无论遇到何事,总是习惯自己一个人应对,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求到姨父姨母身上。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滕玉意乌黑的头发说:“这下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给姨父姨母。等到讨到了浴汤,姨母再与你姨父说明原委,你姨父心里很疼爱你,不会怪咱们骗他的。今晚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在场,各府的小娘子也在,你离席久了会显得失礼,先回席再说。” 滕玉意在姨母怀里腻了一会,恋恋不舍走了。回到水瀑边,淳安郡王却已经不在宝翠亭了,诧异地用目光找寻,不止淳安郡王,连蔺承佑也不见了。 她悄声问杜庭兰缘故,杜庭兰摇了摇头:“想是前院有什么事,郡王殿下和蔺承佑被叫走了。” 忽听笙鼓喧哗,第一轮酒令开始了。众人玩了一个多时辰,别说没看到蔺承佑和淳安郡王返回,连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也迟迟不见入席。 这下不只滕玉意觉得古怪,连杜庭兰也有些惊讶,杜绍棠起身离了男席,坐到两位姐姐身边,疑惑地说:“都戌时中了,再晚就该散席了。” 滕玉意让春绒去找端福打听出了何事,端福却回说只知道蔺承佑和淳安郡王出了府,同行的还有几位国舅,但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也不知。 昌宜和阿芝少了哥哥和皇叔的陪伴,便有些意兴阑珊,又玩了一会,恹恹地下令散席了。 贵女们听了,只好回各自的院落歇憩。 杜绍棠送两位姐姐回了月明楼,因为不便进内院,只送到院门口就走了,上了二楼,杜夫人尚未歇息,迎出来道:“总算散席了。你姨父还未睡,姨母马上让桂媪递话。” 滕玉意摇头:“淳安郡王被人叫出去了,听说还未回来。” 杜夫人愣了愣:“何时才能回?都这么晚了……老爷若是夜半去拜谒,未免太唐突。” 滕玉意心里油煎火燎,小涯发了那通脾气后便再无动静,照这个情形看,小涯未必能等了。 换作往日她绝不会坐以待毙,但小涯要的不是别的……对方不肯沐浴的话,神仙也弄不来浴汤。 她绞尽脑汁想对策,因为太出神没接稳春绒递来的蔗浆,杯子里的甜液一下子洒落在身上。 “呀!” 杜庭兰一惊:“当心黏到腿上,快把衣裳脱下来。” 杜夫人说:“今晚也不会再出屋子了,直接换寝衣吧。” 滕玉意却担心浴汤能不能顺利取来:“我还得等消息,拿件干净襦裙换上吧。” 碧螺到行囊前随手一拿,结果又是晌午滕玉意刚换下的莲子白襦裙。 滕玉意皱眉:“怎么又是这件?快换件别的。” “明日才是正式寿宴,奴婢晚间才把娘子的几件衣裳熨过了,横竖这件娘子明日不会穿,先将就一下吧。” 滕玉意只好接过裙裳穿了。蔺承佑早在被蒲桃酒弄污衣裳就把他那件换了,再说已经深夜了,这裙子穿在身上料也不会有人留意。 屋里正乱着,楼下的院子突然传来喧哗声,桂媪出去打听,过了一会回房说:“楼下来了好些夫人和小娘子……听说是那几位外地官员的女眷,今晚也要在月明楼安置。” 滕玉意一喜,照这样说,会不会淳安郡王和蔺承佑也回来了。 她忙令春绒去前头打探消息,杜夫人把簪环插回发髻上:“国丈府对这几位女眷这般重视,想必是朝中重臣的妻女,我们房里还亮着灯,不过去问候一声的话,未免有些失礼。走,去瞧瞧。” 拉过女儿和滕玉意瞧了瞧,还好两人衣饰齐整,三人下了楼,花厅里灯光如昼。 榻上坐着好些女眷,滕玉意抬头望去,竟大多数不认识。 左边坐着一位夫人和一对孪生姐妹,夫人大约三十多岁,面容威严,身段瘦削。 那对孪生姐妹与母亲生得很相似,身型却比母亲足足丰白一大圈,配上银盘般的圆脸、细长的凤眼,倒比母亲相貌更端丽些。两人约莫十五六岁,装扮一模一样。 滕玉意又看右边那对母女,女孩身上披了件水色披风,里头隐约露出鹅黄色襦裙,额间贴了水粉色的花钿,唇边也点了两团红色的胭脂,生得秀美绝伦,姿色远胜那对孪生姐妹。 滕玉意越看越觉得这少女面熟,李淮固? 李淮固依在母亲怀里,眼里还含着泪,抬头看见滕玉意,先是一怔,随即绽出惊喜的笑容:“阿玉。” 滕玉意一讶:“李三娘。好久不见。” “阿娘,是滕将军的女儿。”李淮固惊喜地扶着母亲起身,又欣然对滕玉意说,“我还以为你不认得我了。” 滕玉意欠身给李夫人行礼:“怎会认不出,也就四五年没见,你跟小时候模样差不多。” 李淮固握着滕玉意的手仔仔细细打量,又低头看她身上的裙裳,不住点头称叹:“这衣裳真好看。早就想去找你了,但我才到长安,今日一整日都在赶路,路上还在想,不知能不能在寿宴上见到你,怎知真让我见着了。” 李夫人与杜夫人见过礼,含笑凝视滕玉意:“这孩子越生越好看了。你阿爷可好?府上可好?” 滕玉意一一回了。 李夫人比对着自己女儿和滕玉意,笑叹道:“这么一比,还是阿玉强点。” 李淮固微微一笑,矜持地问杜庭兰:“兰姐姐,你是不是没认出我? 杜庭兰噗嗤一声笑起来:“早就认出你了,我记得你眼下有颗小小的朱砂痣,你瞧,它还在这儿呢。” 说着温柔地点了点李淮固的脸颊,李淮固眼波里笑意漾开,一左一右拉住滕玉意和杜庭兰:“今日太高兴了,你们住在哪间房?我与你们同住吧。” 杜庭兰迟疑了一下,滕玉意却歉然道:“哎呀,怕是不行。房里只有三张床,都这么晚了,姨母她老人家不便挪动衾被……” 杜夫人和李夫人笑着摇头:“今日太晚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吧。这些孩子,一见面就腻在一处。” 李夫人又引她们到榻前,指了指那位瘦削的夫人:“这位是淮西节度使彭将军的夫人,这是彭家大娘、彭家二娘。” 滕玉意笑容微滞,先前她在席上因为惦记小涯的事并未细听,原来晚到的女眷里竟有淮西节度使的妻女。 她前世并未与彭家的女眷打过交道,此刻仔细端详彭氏母女,脑中像被掀开一块尘封已久的布,一下子涌出来好多早已淡忘的碎片。 记得前世驻守淮西道的是名将彭思顺,彭思顺病逝后,接掌兵权的是彭思顺的长子彭震,彭震狼子野心,不久之后便集结邻近蕃道发动了兵变。 前世阿爷之所以率兵出征,正是为了剿平淮西之乱。 ……可是……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按照前世来推算,彭思顺早在去年就过世了,等到阿爷出征之际,淮西道、淄青、山东南道已作乱半年多了,俨然有愈演愈烈之势。 但她这阵子从未听说淮西有叛乱,而且从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装束来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样子。 莫非彭思顺还活着? 滕玉意思绪纷乱起来,该不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差错,否则为何今生有这么多与前世不同之处。 彭夫人对杜夫人说:“……这是我们大娘,名叫花月。二娘么,名唤锦绣。” 两方见过礼后,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几位夫人轻声宽慰:“彭夫人李夫人受惊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么?” 李夫人脸色发白:“突然刮来一阵怪风,犊车就走不动了,外头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棱想进来,那情形简直吓死人,还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时赶到,不然还不知会怎样,” 彭夫人毕竟出身贵要之家,此时已经镇定了不少,苦笑道:“当时看到一道银链子打过来,我们只当又是鬼祟,哪知周围的鬼影一下子全都不见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说成王世子师从清虚子道长学了一身好本领,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宁静不知在想什么。彭花月和彭锦绣似是想起当时情形,吓得再一次缩在母亲身后。 正聊着,管事过来说厢房里的寝具已经安置好了,时辰不早,还请彭李两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随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楼,碧螺已经打探消息回来了,说淳安郡王才回府,方才桂媪已经托人给杜老爷带话了。 三人舒了口气,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兰歇息:“姨母,阿姐,你们先睡,我一个人等消息就是。” *** 蔺承佑一行在门前下了马,把马鞭扔给侍从,径直回了飞逸阁。 顾宪边走边与淳安郡王说话,无意间一转头,就见蔺承佑仍若有所思摆弄手里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进荷包了,还有什么不对劲么?” 蔺承佑:“我怎么觉得,这鬼像是被凭空投在此处的。” 顾宪哦了一声:“何谓‘凭空’?” 蔺承佑把荷包往怀里一塞:“这鬼凶厉无比,死前必定怀着极大的怨念,它不似那等漫无目的的寻常游魂,飘荡到此处总要有个缘故,可刚才我问它从何而来、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几魄,存心引到此处似的……” 淳安郡王诧异道:“存心如此?那人目的是什么?” 三人默了一下,指不定是奔着车里的那些女眷来的,一边是彭震的妻女,另一车是李光远的妻女,这二人…… 一个是雄踞一方的强蕃,另一个是颇蒙圣宠的新贵,京中有人因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着说:“还好车里都是将门之女,胆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吓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烦了。” 顾宪想了想:“说起车里的女眷,那位李娘子当真沉稳聪慧,当时承佑一到就问出了何事,大多数女眷都吓得口齿不清了,只有她还能勉强说清来龙去脉。说起来也够险的,女鬼回来扑袭李娘子时,还好承佑带着一根能长能短的法器,否则也不能及时把人救下。” 剩下的话不必说,今晚只有承佑一个人会道术,为了救人势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搁久了,不但对李娘子名声有损,承佑也麻烦。 这时院子里有位管事迎过来说:“郡王殿下总算回来了,先前小人出去布置宵夜,回来房里就多了些香囊、团扇、香饼、诗笺……看着像女子之物,不知该如何处置?” 顾宪讶道:“该不是对王爷示爱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认。 顾宪笑起来:“没想到长安娘子跟我们南诏国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胆。承佑,你房里该不会也堆着一大堆吧。” 蔺承佑正要接话,管事又说:“国子监的杜博士有事求见,殿下见还是不见?” 淳安郡王一怔,若非急事,也不会这么晚来拜谒。他点点头说:“快请杜博士进来。” 顾宪便自行回厢房了,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负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道:“你不回房歇息么?” 蔺承佑随他进了房间,径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饿了,到皇叔这讨点宵夜吃。” 不一会杜裕知随下人进来,简单寒暄几句,就直率地禀明了来意。 淳安郡王惊诧莫名,然而沉下心来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着救命,绝不至于厚着脸皮深夜过来讨浴汤。 他震惊片刻,咳嗽两声道:“既是为了救人,杜公不必觉得难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尽。 淳安郡王一走,房里就只剩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谨地饮了一口茶,不经意一抬头,就见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杜裕知早知道蔺承佑顽劣不羁,当即戒备地扫了他好两眼,确定他不像要刁难自己的样子,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这时候,蔺承佑和颜悦色开了腔:“敢问杜公,贵府那位老媪的亲戚是突发急病么?”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来,来时还未听说有此事,直到晚间妻子才突然令人传话,嗯,应该是突发急病没错。 “回世子的话,正是急病发作。” 蔺承佑:“头一回听说用浴汤做药引,可知是哪位医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摇头:“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药引救命。” 蔺承佑笑了笑,没再接着往下问。 杜裕知暗松了口气,就听耳房门响,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来了,将手中的水囊递给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够不够,我令人在浴斛守着,若是不够,杜公只管令人传话。” 杜裕知肃容接过浴汤,千恩万谢告辞了。 这时管事领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让管事去邻房邀顾宪,又对蔺承佑说:“你不是早说饿了,这会倒不见你动了。” 蔺承佑把茶盏搁回案几,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还有点事要交代阿芝身边的人,还得出去一趟,皇叔你们吃吧,不必等我,我回来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里等了一阵,迟迟不见姨父派人回话,干脆坐在桌前,从镂空牙筒里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写写画画。 杜庭兰在镜台前卸了簪环,走过来一瞧:“在写什么?”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个“三”字抹去,托腮叹道:“今日见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时候的事。” 杜庭兰一向心细如发,也思忖着坐下:“我记得李淮固小时候腼腆多了,今日看她说话,倒是比从前沉稳不少,听说她阿爷如今也是一方要员,想来这几年没少在阿爷身边历练。” 滕玉意歪着头想了想,李淮固的父亲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没记错,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远还只是阿爷淮南道辖治下的苏州刺史,没调任浙江,更没兼任浙东都知兵马使…… 今日这一见,才知李淮固的父亲已是小有名气的藩臣了。 不过经过这几桩事,她早已习惯这一世的事与前世的记忆不同了,只是内心深处,仍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 这时外头忽有人敲门,滕玉意等不及,亲自去开门,果然是碧螺回来了。 碧螺微微喘着气:“不好了,中门全都落了钥,听说御宿川出了怪事,几位国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惊吓,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严加看管,选的都是一等护卫,严禁各院串门。奴婢没法托人传话,也不知道杜老爷在前头如何了。” 杜庭兰啊了一声:“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乱如麻,走到暗处轻轻敲了敲剑柄,剑身几乎只温热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来不及了。而且白日我同端福说好了,他晚间会在月明楼东北角墙外的中巷里等消息,只要姨父取到东西,碧螺就会给端福送话,现在中门一锁,两下里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赶快去传话,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说着摸了摸怀里的秃笔,随意找了件披风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兰见状忙说:“你别去,让碧螺她们去。” 滕玉意说:“碧螺不会翻墙,我多少懂点招数。再说院子里人多眼杂,中间又隔了窄巷,端福性子谨慎,如果不能确定是我,未必肯现身,假如碧螺高声叫嚷他的名字,定会引来护卫,所以还是我去最快。” 她不容分说掩上门,下楼寻到东北角,果见墙外有一株柳树,低声就要唤端福,恰巧外头窄巷里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快步走过,想是护卫巡防。 滕玉意敛声屏息,等墙外回归安静,两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墙头。 她自从练了桃花剑法,身姿就比从前轻捷许多,回来后又跟霍丘学了不少招数,爬墙完全不在话下。 攀到墙头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里一看,居然一个人也没有,莫非端福方才为了避人躲开了? 正犹豫着是跳下去还是翻墙回去,就听不远处有脚步声走来,是个男人,而且只有独自一人。 滕玉意二话不说就要往回跳,那人却冷不丁叫了一声:“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险些没掉下去,竟是蔺承佑。 她坐稳身子扭头朝下看,就见蔺承佑在巷中负手仰头望着她。 她心中惊疑不定,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世子?” 蔺承佑笑了一下:“你在找端福么?” 滕玉意想了想,干脆跳入巷子里:“世子瞧见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处都落了钥,婢女送不出话又不会爬墙,只好我自己来了。” 蔺承佑懒洋洋举起一样东西:“你在等它吧?” 滕玉意怔了怔,蔺承佑手里的是一罐水囊,而且他似乎为了证实她心中的猜测,还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听到水声晃动,脸蓦然一红。 “你——” “这是皇叔的浴汤。”蔺承佑一哂,“下午你让端福潜进飞逸阁,原来是为了偷浴汤,偷了我的还不够,连皇叔的浴汤都骗。” 滕玉意窘得无地自容,左右瞄了两眼,打着哈哈笑了笑,然而从脸颊到脖颈,皮肤几乎一霎儿就变红了,被月光一照,活像染了胭脂似的。 蔺承佑睨了几眼,莫名觉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那件襴袍一模一样。 他挪开视线:“你一个小娘子,弄这么多男人的浴汤做什么?别告诉我是为了好玩,啧,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还想好好解释解释,被他毫不留情指责一通,愈发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瞪他一眼道:“当然是为了办正事,缘故么,下午我已经跟世子说明了,怎奈世子不信。” 蔺承佑抱起了胳膊:“为了供养你那把剑?剑里的器灵说的?” 滕玉意没吭声。 蔺承佑讥讽道:“你就不会好好同我说么,非要偷我的浴汤?” 滕玉意奇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说,世子就会把浴汤给我?” 蔺承佑一噎,他见过无数道家至宝,头一回听说要男人浴汤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说,他定会因为觉得荒谬断然回绝。 他呵了一声:“滕杜两家那么多男人,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为只有你们的浴汤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汤会损坏我这剑的灵力。” “又是剑里的器灵说的?”蔺承佑哼笑一声,“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为何还要找皇叔讨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温泉池里沐浴,水里不小心掺杂了旁人的浴汤,器灵不肯洗。”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好个矫情的器灵。想到她又一次暗算他,他就气不打一出来,假装在他面前绊倒,暗中却把一整囊的蒲桃酒洒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头行礼道:“我不该令人偷世子的浴汤,这是我的不是,我自愿向世子赔罪。我这剑刚从彩凤楼回来就不行了,事情来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讨要,可是又……又……实在说不出口。我也是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蔺承佑一哼,说得好可怜见。 滕玉意把小涯剑取出来给他瞧:“世子瞧瞧吧,我的剑灵快要死了。” 蔺承佑: “器灵死不了,充其量灵力大幅减弱。” 滕玉意一愣,死不了么?她没好气地说:“世子手边的法器数不胜数,损坏一两件对你而言算不了什么,可是小涯剑既然认了我做主人,我就得好好护着他,在我手里别说损坏灵力,渴一点累一点都是不成的。” 蔺承佑摸摸耳朵,自从与她打交道,没少见识她身上这股轴劲,对身边的人和物看得极重,简直比他还要护短。 滕玉意说完那番话,理直气壮向蔺承佑摊开手:“世子问完了吧?淳安郡王既然已经把浴汤给我姨父了,这东西就是我的了,世子可以把东西还给我了吗。” 蔺承佑没吭声,话是问完了,看她手中黯淡的剑光,的确也撑不了多久了。 然而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对劲,滕玉意令人偷他的浴汤,却让姨父当面向皇叔讨要浴汤,莫非她之前就打听过皇叔的为人?所以确定皇叔一定会给? 想当面问问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又觉得好像没必要。 而且,他一想到滕玉意用皇叔的浴汤泡她的贴身小剑,心里就说不出的古怪。 罢了,先把这法器救“活”再说,至于她又一次暗算他的事,稍后再跟她清算。 他把水囊递给她:“拿着吧。” “多谢世子。”滕玉意高兴地伸手去接,谁知还未接到手中,水囊就摔倒了地上,瓶盖一松,囊中的浴汤瞬间淌了一地。 滕玉意一呆,急忙蹲下来去捡,可终究迟了一步,囊中的水很快只剩个底了。 滕玉意抓着水囊看了一晌,再抬头时,杏圆的眼睛里已然有了泪花。 “蔺承佑!”她咬牙切齿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蔺承佑望着水囊发怔,鬼知道他刚才在想什么,居然没拿稳水囊,眼看滕玉意一下子气哭了,他竟有些无奈,以他的身手,若说自己不是故意的,别说滕玉意不会相信,连他自己也觉得说不通。 滕玉意气得脸都白了,依她看,蔺承佑就是故意的,这样做无非气她下午暗算过他,但她如果能当面讨要来浴汤,何至于出此下策。 看样子小涯的灵力是救不了了,即便小老头活着,也会变成一件毫无法力的废品。她心中恨得不行,亏她前几日还觉得蔺承佑是好人。错,此人何止性情嚣张,简直可恶至极!!! “蔺承佑——”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胸膛剧烈起伏着,要不是尚存最后一丝理智,真想抓花他的脸。 蔺承佑像是猛然回过了神:“我的浴汤是不是也能用?” 滕玉意眼睫上还挂满泪珠,怒容却一滞。 “我赔你就是了。不能要温泉池里的,只能要浴斛里的对不对?” 滕玉意喜出望外,哪还顾得上生气,忙含泪点点头:“是的,不过得快点。” “你在此处等着,我先前做了安排,短时辰内不会有人来此巡查,我稍后就来。” 蔺承佑边说边向后退了几步,一个鹞子翻身,身影消失在屋檐上。 滕玉意望着空荡荡的窄巷,心里七上八下,蔺承佑真愿意把浴汤给她吗,不会又打算坑她吧。而且来了这么久,一直没看见端福,她满腹疑团,在原地干等了一会,唯恐被人撞见,翻墙回到月明楼的院墙里,直到再次听到脚步声,才把脑袋探出墙角,确定是蔺承佑,她悄悄从墙上跳下来。 蔺承佑换了衣裳,鬓角还是湿漉漉的,脸上挂着水珠,眉目精致绝伦,一从屋檐上跳下,就冲滕玉意招手:“你身手不行,翻墙当心水洒出来,就在这儿供奉吧。” 滕玉意看他手中端着一个酒瓮,足足比淳安郡王的水囊大上一倍,到了他跟前,还没开口说话,先闻到他身上清馥的香气,似竹非竹,清幽绝俗,自小她也算见过不少名贵香料,从没闻过这样好闻的澡豆。 蔺承佑揭开瓮盖,里头果然盛着一大瓮清透的浴汤,轻轻把瓮身放到地上,汤面受震,泛起一团团细小的涟漪。 两人望着浴汤,都有些不自在,末了还是蔺承佑脸皮更厚,主动开口说:“把剑放进去吧。” 滕玉意嗯了一声,拔剑出鞘,小心翼翼把剑没入汤中。 等了片刻,小涯剑毫无动静,蔺承佑狐疑地说:“器灵怎么跟你说的?是这样供奉的么?” 滕玉意思忖道:“小涯只说要用胎息羽化水洗身子,论理泡进去就可以了。” 话音未落,水面剧烈地荡漾起来,只一个错眼,小老头就从剑里钻出来了。 “哟吼!”小涯欢快地搅动浴汤,“哇哇哇哇哇哇!太舒服啦!老夫活过来了!” 他边说边往水里猛地一钻,旋即又探出身子,原本青灰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又红又亮。 “咦嘻嘻!哦吼吼!好舒服,真痛快!”小涯舀了大把浴汤使劲搓自己胸膛,口中怪笑声不断。 “这汤真香,嘻嘻嘻嘻嘻,老夫从来没有泡过这般正宗的胎息羽化水,蔺承佑,你小子不错!你好神力!” 47、第 47 章 蔺承佑古怪地看着小涯, 来时路上他曾设想过滕玉意剑里的器灵什么模样,本以为是漂亮的精灵之流,万没想到是个糟老头子。糟老头子也就算了,作派还这般不正经。 他观摩了一阵, 忍不住说:“喂, 你叫什么名字?” 小涯如一条活鱼般在浴汤里兴奋地翻来滚去:“滕娘子没告诉你吗?老夫叫小涯, ‘知也无涯’的那个涯。老夫在剑里几百年了,灵力从来没恢复得这么快过, 你这浴汤至纯至阳, 能把妖邪的阴秽臭气清洗得干干净净,哇哈哈哈哈,我太喜欢了,今晚这个澡洗得太尽兴了!” 滕玉意:“……” 蔺承佑:“……” 他瞥了瞥滕玉意,这就是你当作宝贝的器灵?有点为老不尊啊。 滕玉意早就觉得丢脸,蹙眉敲了敲瓮身:“你洗澡就洗澡,能不能……别说那么多话。” 小涯干脆把胳膊枕在脑后, 优哉游哉在水里仰面漂浮,口里得意地说:“滕娘子, 我以后只要他的浴汤了,别人的我统统不要。” 蔺承佑扬了扬眉,真够得寸进尺的,这回还没供奉完,就惦记上下一回了。 他毫不留情地打断小涯:“今日只是权宜之计,下回可不成了。” 滕玉意也在心里说“休想”, 为了弄蔺承佑的浴汤都快要把她累死了,绝对没有下回了。横竖过几日绝圣和弃智就回来了,浴汤自有着落。 小涯不乐意了, 身子往水里一钻,咕嘟咕嘟喝了好多口浴汤,又把水淋淋的脑袋探出来:“老夫不管,我就要这个。” 滕玉意斜睨他:“你红光满面的,灵力想必全部恢复了,出来吧,再晚可就来人了。 小涯恋恋不舍猛搓一通,似乎要清洗肚子里的妖气,又把头栽下去灌了一肚子的浴汤,终于过了瘾,意犹未尽钻进剑身里。 滕玉意捞出小剑,拭干净收入袖笼里,经过这一遭,她是真相信蔺承佑方才是失手了,她只是有些意外,原来像他这种身手也有走神的时候。还好他愿意及时补救,不然小涯就遭殃了。 她望向蔺承佑,他臂上的伤大概还未好,衣裳里头像是缠着纱料。 滕玉意想了想,从袖中取出她那罐宝贝似的胡药,其实自打上回平安从彩凤楼出来,她就想报答蔺承佑来着,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这药极为珍异,连阿爷都只搜罗了一罐,本来想留着防身,不如就借这个机会赠给蔺承佑吧。虽说蔺承佑不缺金创药,但此药据说比宫里的药刚猛许多,蔺承佑用上几回,兴许就好了。 “世子——”她把药罐捧在手里,很和气地开了腔。 蔺承佑端起湿淋淋的酒瓮,起身道:“好了,这事算办完了。忘告诉你了,你那个叫端福的老奴被我扣住了,今晚先关在柴房里。” 滕玉意笑容一滞,她早奇怪为何一直没看到端福,原来被蔺承佑困住了,以端福的身手,绝不可能被几个护卫拿住,定是蔺承佑为了对付端福提前设下了陷阱。 眼看蔺承佑扬长而去,她忙追上去:“蔺承佑,偷你的浴汤的确不对,但这事是我的主意,端福只是奉命行事。” 蔺承佑笑道:“你们主仆一个比一个可恶,主人要偷浴汤,底下人不说劝阻主人的恶行,竟然助纣为虐。这等刁奴替主受过,难道不应当吗?既落到了我手里,少说让他狠狠吃一次苦头。” 滕玉意心里一惊,关在柴房称不上吃多大的苦头,难不成他还要对端福行刑? “端福在我身边十年了,一向忠心耿耿,只要是我的吩咐,哪怕刀山火海他也会去做的,这事真不怪他,可恶的是我。你想找麻烦,直接冲着我来好了。” 蔺承佑脚步一顿,下午两人相见时,她面上笑吟吟地,心里却在琢磨暗算他,先用蒲桃酒泼他一身,接着又让仆人潜入飞逸阁偷他的浴汤,可恨他对她毫无防备,还因担心她被脚下的尖石伤到故意没躲开她的酒囊。 一想到这事他心头的火就蹭蹭往上冒。 “滕玉意,我还不知道你吗?眼下说得再好,下回照样敢暗算我。今日就算你说破天,这事也不绝会就这么算了!” 滕玉意噎住了,蔺承佑明知她护短,偏拿端福开刀,哪怕他像上回那样直接毒哑她,她也不会像眼下这般煎熬。 她又羞又恼,然而细细一想,这事是她理亏,换作是她,被人偷浴汤也会觉得羞辱。 一觉得理亏,声气也就不那么壮了。 她瞄瞄他的背影,厚着脸皮追了几步,强行拦到他身前,笑道:“世子,我敢保证绝不会有下次了。你不知道端福的脾性,他心里眼里只有主人,你再怎么惩罚他,他也不知自己错在何处。世子既要杜绝后患,不如同我这个做主人的清算——” 蔺承佑不肯停步:“你这么护短,惩戒端福不就等于同你清算了么?” 滕玉意追上去同他讲理:“律典还分主使和从犯呢,主使在此,世子又何必为难一个下人。说吧,这事怎样才能作罢?只要世子马上把端福放了,我都可以认罚。” 罚她,他怎么罚?把她关到柴房里还是再把她弄哑? 他什么都做不了,也只能罚罚端福了。 他扭头看着她:“你要是再啰嗦,我就把你的好忠仆投到大理寺的狱里去。” “你——”滕玉意心头火起。 蔺承佑正要扭过头,忽见她手里捧着一个东西:“这是什么?” 滕玉意低头一瞧,这才意识自己一直握着药罐,早知道蔺承佑要折磨端福,她才不把药拿出来。 想把药罐收回去,忽又改了主意,没好气地说:“我看世子的臂伤还没好,想起身上带着一罐胡药,这是我阿爷军中常用的,说是能止痒去腐——” “给我的?” 滕玉意嗯了一声,把药递到蔺承佑面前,看他迟迟不接,冷哼:“放心吧,不是毒-药,上回世子救了我一命,今晚又帮了我和小涯的大忙,我心存感激,早就想回报一二了,这药性子刚猛,但疗愈效果极佳,世子要是不嫌弃,可以拿回去一试。” 蔺承佑默了一会,把那圆滚滚的药罐接过来,看她一眼,忽然掉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把药罐塞入怀里:“谢了。” “世子——”没等滕玉意追上去,蔺承佑纵上墙头,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 滕玉意气得直瞪眼,你收了我的礼,倒是把端福放了呀。 这下怎么办,蔺承佑软硬不吃,端福落到他手里,不知会遭怎样的罪,就算她马上想出对策,首先得能把消息递出去,可今晚四处戒严,根本没法调动手下的那些人,她惴惴踱了几步,忽又听见巡卫的脚步声走近,纵算再担心端福,也只能先翻墙回去。 蔺承佑刚回到飞逸阁,宽奴就过来说:“世子,柴房里的那位下人如何处置?” “放了吧。” 宽奴一愣,世子为了捉这人,特地调动了身边武功最好的两名护卫,几人里外合作,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此人抓住,还没问罪呢,就这么放了? 他狐疑抬头,一眼就瞧出小主人有些心不在焉,也没敢多问,说了声是,自行下去安排。 蔺承佑往窗前榻上一躺,举起手里的药罐端详,罐身小小的,甚是精致可爱,釉身冰莹清透,饰以红碧粉彩,罐身摸上去有些温热,应是被滕玉意攥在手里好久了。 他旋开罐盖闻了闻,诚如滕玉意所说,里头是上等的胡药。 先前沐浴完他因怕来不及,只在臂上缠了一层纱料,外头再罩上衣裳,不留神很难看出端倪,可看滕玉意那架势,不但看出他伤未好,而且早就想把药罐给他了。这样的好药满长安也找不到几罐,滕玉意大可以留着防身,即便为了报答他的浴汤,也完全可以拿别的相赠,结果她还是把胡药给他了。 他摩挲着药罐想,她坏的时候够坏,好起来也够好的。 不过嘛,他伤都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药再好他也用不着了。 他翻身而起,把药罐搁到一边,自顾自到浴房里洗漱。 出来时脑子里本在想旁的事,结果一个没忍住,眼神又溜向榻几,那罐圆润的小东西,正安安静静地立在窗外投进来的一方皎洁的月光里,仿佛在对他说:喂,你把我扔在这儿,就不怕我摔碎吗? 蔺承佑看了一眼。 过了会儿,又看一眼,终于忍不住走到榻边拿起药罐,暗想,这药他虽用不上,但摔碎了未免可惜,明日寿宴人多眼杂,最好找个地方锁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两圈,一时没瞧见合适的箱箧。 要不凑合放在身上一晚吧。这么想着,他心安理得把药罐放入怀里,倒头就睡下了。 *** 滕玉意抱着布偶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因为心里放不下端福,早上天不亮就起了,下了楼亲自去打探消息,端福竟主动来月明楼来找她了。 端福把昨夜的事说了。 蔺承佑的确设陷阱困住了他,但只关了一小会儿就把他放了。 滕玉意一愕,对着端福左看右看,端福竟是毫发无伤。 她疑惑了,照昨晚蔺承佑那架势来看,端福必定逃不过一顿折辱,怎知就这样作罢了。寻思了一晌,虽然没闹明白蔺承佑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过这件事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 蔺承佑要是诚心为难她们,偷浴汤的事指不定会演变成什么样。可见此人可恶归可恶,心肠却不一点也不坏。 “好吧,我们主仆算是又欠了蔺承佑一份人情,加上彩凤楼的事,我们日后见了蔺承佑,要比头几日更客气才行。以后他有什么急难,我们绝不能袖手旁观。” 端福应了,问:“淳安郡王的浴汤昨晚被世子抢走了,还要老奴去弄么?” “不必了,小涯剑已经没事了。” “浴汤未送到娘子手里,为何这剑会无事了?” “这——”滕玉意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旋即若无其事地说,“总之没事了就是没事了,端福,你很好,这些你不用管了。你先去用早膳,今日你只需盯着卢兆安就好,别的我自有安排。 端福向来寡言,并不多问,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 今日正式寿宴,下人们天不亮就忙活起来了。偌大一座别业,一大早就笙鼓鼎沸。 晌午时分,忽有一列金吾卫疾驰前来报信,说是圣人和皇后亲来贺寿,御辇不久就要到别业了。 山庄里顿时沸腾起来,众宾客唯恐御前失仪,吓得各自回房整理衣冠,拾掇好后,各人依照品阶在中堂前静静跪候,过不多时帝后到了,国丈率众出门迎接。 帝后亲厚异常,一来就令开席,宴设芙蓉池畔,特赐臣眷同座。 宾客里不少头一回面圣的,入席后吓得连杯箸都不敢妄动,坐得久了,听帝后语调和悦,渐渐也就不那么拘束了。 皇后又令宫女们把宫里新摘下来的新鲜含桃捧出来。 “宫里带来的,往年要三月底才熟透,今年也不知什么祥瑞,居然三月中就得。拿下去分了吧,果子新鲜时比腌酢了好吃。” 宫女们提着竹笼,把枝叶上犹带着露水的含桃分发给席上诸人,有几位外地官员的妻女坐得较远,料定自家未必能得赏赐,哪知皇后赐物并非做做样子,席上不分亲疏尊卑,几乎人人都有,众人见皇后如此慈厚,不免又敬又爱。 这一整日,君臣在芙蓉池观百戏,听丝乐,品芳肴,尝美酒……可谓其乐无穷。 傍晚宴席仍未散,皇后似乎觉得乏了,对众女眷说不必拘坐在席上,趁天色不算晚不妨四处走走,说完这番话,便率宫人们离了席。 过了没多久,陆续有女眷借故回房换衣裳。 杜夫人早觉得头昏脑热,便也带着杜庭兰和滕玉意回了趟月明楼。 回房喝了茶又换了衣裳,总算觉得身上爽利许多。 杜夫人靠在窗下矮榻的扶手上,一面轻摇团扇,一面观赏窗外的斜阳:“明早就要回城了,这乐道山庄如此壮丽,难得来一回,也没好好逛逛,晚间要是无事,你们姐弟几个尽兴四处走一走才好。” 杜庭兰说:“阿娘要是歇够了,待会同我们一道下楼逛逛。” “今日累坏了,我就不去了。”杜夫人奇怪道,“这孩子,一回来在房里找什么?” 滕玉意负手在屋子里打转,先是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琉璃盏上,摇了摇头,又扭头打量那边床架上的衣裳,又摇了摇头。 听姨母问话,她漫应道:“我欠了别人一份人情,我在想送点什么礼物能叫对方瞧得上。” 门外有人道:“阿玉,兰姐姐,你们歇好了么?” 原来是李淮固母女来了。 李家的门第与今日一干公卿大族比起来,固然毫不起眼,但因李淮固的容貌气度在一干小娘子里算出众,在席上也颇受瞩目。 李淮固外头新换了一件轻似雾的浅绯色縠衫,一身妆扮明净雅洁,进来先给杜夫人行了了礼,随后对杜庭兰和滕玉意道:“刚才几位管事来楼下传话,说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说昨晚玩得不够尽兴,令人在水烟湖里摆了画舫,邀各府的小辈前去玩乐呢。” 杜夫人笑说:“这样正好。你们快去吧,我同李夫人好好说说话。” 三人便告辞出来,李淮固道:“你们在房里商量给人送礼么?” 滕玉意信口胡诌:“我府里有位老管事要过生辰了,他是我的老忠仆,我想好好犒赏他一回。” 李淮固温声说:“我从杭州带了不少绸缎,现堆在房里,本来是要送礼的,阿玉你要是瞧得上,拿一匹赏你这位老管事好了。” 杜庭兰并不知昨晚小涯用的是蔺承佑的浴汤,只当滕玉意要借姨父的名义给淳安郡王送礼,忙道:“阿玉这老管事脾性古怪,绫罗钱财这类的未必瞧得上,所以阿玉才正发愁赏什么好呢。” 李淮固笑着说:“原来如此。我还觉得奇怪呢,阿玉你可是名门之后,自小到大也不知见过多少宝物锦绮,这世上怎会有人瞧不上你送的礼。” 滕玉意静静瞧她一眼,忽然一指李淮固的裙角:“三娘,小心你脚下。” 李淮固低头瞧去,原来是一只飞虫,她吓得面色一白,连忙躲到杜庭兰身后:“哎呀。” 滕玉意慢条斯理替她驱赶那虫子:“没想到你都这么大了,还跟小时候一样怕虫子。” 李淮固惊魂不定抚住胸口,自嘲道:“可不是……一看到这些东西就发晕。” 突然闹这么一出,自然没人再提起送礼的事。 三人很快到了水烟湖,远远就听到笑语熙熙,原来各府小辈们今日在席上拘坏了,一听说要泛舟游乐,早就迫不及待下船了。 滕玉意边走边赏景,只见湖中画舫点点,岸上竹疏桃红,颇有江南春日胜景的况味。 到了岸边,恰好有一艘画舫向岸边缓缓驶来,画舫朱镂银漆,船身又颇大,似能容纳不少人,隔着老远就能听见欢声笑语。 宫人笑道:“这是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的船。” 话音未落,窗口探出一支白白嫩嫩的小圆胳膊:“滕娘子、杜娘子,快上来。” “阿芝郡主。” 等到船泊了岸,画舫上跳下来两名宫人,把船板放到岸边,小心翼翼扶三人上船。 船上叽叽喳喳,全是各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阿芝一直在等滕玉意和杜庭兰,看到她二人过来,高兴地拍拍身边的茵褥:“滕娘子,杜娘子,过来坐。” 她上回就跟滕玉意和杜庭兰熟了,尤其对滕玉意凭一柄小剑逼走尸邪的事记忆深刻。 李淮固笑容不变,矜持地留在原地。 阿芝这才意识到她们三人是同来的,忙又对宫人说:“替这位……” 李淮固垂眸行礼:“见过郡主殿下,我叫李三娘。” 阿芝笑呵呵点头:“好,李三娘……你们替李三娘找个好位置。” 彭花月和彭锦绣招手道:“三娘,快来这边坐。” 待三人坐定,有人道:“陈家二娘,该轮到你们了。” 陈二娘腼腆摇手:“哎呀,我说不上来。” “不行不行,今日在座人人都得讲一则近日听到的奇闻诡事,否则就要罚酒。陈二娘你又喝不了酒,要是再不讲故事就没劲了。” 陈二娘绞了绞垂在臂弯里的披帛:“好吧,但如果说得不好,你们不许笑我。我乳娘上月回了趟老家,回长安的途中听说了一件怪事。说是前不久她路过的那家客栈有一对夫妻投宿,妻子怀胎四五月了,本是来长安投奔亲戚的。结果当晚才住下,这对夫妻就被人害死在床上。那妻子死状很古怪,肚子里的孩子不翼而飞。” “呀,这是偷孩子的吧。” “不对,常言道‘怀胎十月’,这么小月份的胎儿,偷出来也活不了。” 陈二娘说:“我、我还没说完呢。我乳娘说,这还不算怪,出事的那一晚,隔壁厢房的客人说,他清清楚楚听到孩子的哭声。” 众人倒抽了一口气,这也太诡异了,四五个月大的胎儿,再怎样也不可能发出哭声。 阿芝和昌宜出了一阵神,心有余悸道:“这个故事听着简单,但越琢磨越瘆人呀。” 说着隔窗朝后头甲板上一望:“阿大哥哥一定听说过这种偷人胎儿的妖怪,陈二娘,你先停一停,等阿大哥哥进来了你再说。” 甲板上的人不比船舱里少,不过大多是王孙公子,吹箫的吹箫、饮茶的饮茶、斗诗的斗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阿大哥哥在哪呀?” “钓鱼的那个不就是。” 船头有人手持一根钓竿,吊儿郎当地钓着鱼,众人定睛一瞧,那少年生得朗若朝霞,可不就是蔺承佑。 蔺承佑身边坐着卢兆安,两人说说笑笑,似乎聊得很投机,然而仔细瞧去,卢兆安背上已然濡湿了一大块。 滕玉意疑惑地盯着卢兆安的背影,眼下才仲春,处在这样一个四面来风的舒爽环境里,论理不会汗流浃背,除非那人害怕或是紧张。 恰在此时,湖边送来一阵风,风里夹裹一缕似有似无的药香,滕玉意闻了闻,这不是正是她昨日送给蔺承佑的那罐胡药的气味么?这药与中原药材不同,颇为辛辣清凉,只消抹一点到身上,就会经久不散。看来蔺承佑正缺金创药,就不知药效如何。 有人疑惑地说:“咦,怎么会有药香,有人受伤了?” 昌宜忽道:“阿大哥哥换了药吗?” 阿芝说:“阿兄说他的金创药用完了,一时找不到趁手的,只好临时用别的药凑合一下。” 这时候婢女无奈进来回话:“世子不肯进来,他说他要钓鱼,忙着呢,要两位殿下自己玩。” 48、第 48 章 昌宜只好对陈二娘说:“要不你先接着往下说吧, 回头等阿大哥哥闲下来了,我们再问问他这妖怪什么来头。” 陈二娘摇了摇头:“剩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乳娘只告诉了我这些。” 阿芝很好奇:“出事的那家客栈离长安远么?” 陈二娘想了想:“不算太远,我乳娘是同州人, 那客栈就在同州来长安的半路上。” 昌宜问:“出了这样的人命案, 客栈一定有人报官, 你乳娘可听说当地州府怎么说的?” “听说官府正四处找寻凶手,不过好像没什么头绪。” “凶手?”众人疑惑, “官府怀疑是凶徒做的?” 陈二娘涨红了脸:“兴许是吧……我乳娘说官府查到那对夫妇在家乡跟人结了仇, 丈夫带着怀孕的妻子来长安就是为了避难,官府怀疑是仇家追来下的手,那几日盘查不少了过往的行人……我乳娘也是被官府拦住诘问才知出了事。” “照这么说,那对夫妻也有可能不是被妖怪谋害的?” 有几位胆子大的小娘子忍不住议论起来:“如果不是妖怪害的,凶徒明知杀了母亲胎儿也活不了了,何必把胎儿也偷走,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而且当晚邻房有人听到婴儿的哭声, 哭声断不可能是胎儿发出来的,凶手既是来寻仇, 也不会把自家孩子带上,所以那哭声究竟是谁的?” 大伙越想越觉得后颈发凉:“快别说了吧,不论是妖邪做的还是凶徒做的,这……这都太邪门了。” 滕玉意面上在听故事,注意力却全放在甲板上的卢兆安和蔺承佑身上,两人还在聊, 并且似乎越聊越投机,平日不见得蔺承佑对卢兆安这般热络,突然如此定是查到了什么。 可惜离得太远了, 不然还可以偷听几句。 她左右瞄瞄,咦,绍棠跑哪去了,他一心要替姐姐出一口恶气,机会这不是来了。 船舱里已经开始讨论下一个该轮到谁讲故事了,可惜不少小娘子被刚才的故事吓破了胆,别说接着讲奇闻诡事,连听也不敢听了。 众女唯恐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不肯罢休,赶忙转移话题:“两位殿下,我阿娘说,今日皇后在席上说要重开云隐书院,不知此事是不是真的。” 昌宜性情同父兄一样宽和,闻言颔首道:“阿爷和阿娘是有这个打算,不过书院不在原来云隐书院的旧址,而是选在了金仙女冠观,书院名字也不叫‘云隐’了,新名字还没拟定。” 众人心里隐约能猜到缘故,云隐书院当年曾发生过不少诡事,据说与圣人的生母蕙妃有关,书院关闭这么多年,正因为那是圣人的伤心地,即便朝廷出于种种缘故重开,圣人也断不可能同意沿用原址。 这时坐在昌宜身边的一位红衣小娘子开了腔:“殿下,听说当年书院招学生有种种定例,譬如只招六品以上官员的女儿,名额也有限制,不知这回迁址后,招学生的规矩是否还跟从前一样。” 说这话的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绮,她生就一对飞扬的凤目,性子极飒爽,说笑时语调清脆圆润,仿佛珠翠撒落玉盘。 滕玉意前世就在大明宫见过武绮,那时武绮同她一样,也在太子妃遴选名册上。武绮似乎酷爱朱红,大明宫觐见皇后那次就穿着红裙,今日又穿一身石榴红花鸟金丝纹纱笼裙。 昌宜对武绮说:“我也不大清楚。阿爷和阿娘一贯不喜这些迂腐的规矩,但新书院只有那么大,要是来者不拒,书院就该塞不下了,所以我猜人数是有限定的,顶多百八十人吧。” 诸人面色各异,朝廷的女子书院历来有为皇室选亲之意,进了书院念书,也就意味着可能被朝廷指婚,别的世族也就罢了,说起皇室子弟……当今圣人不充内宫,兄弟子侄也少,真正到了指婚年纪的,只有太子、二皇子、蔺承佑和淳安郡王了。 女孩们的脸庞慢慢爬满了红霞。 滕玉意却暗暗蹙眉,谁愿意被朝廷指婚?她的亲事只能她自己说了算,阿爷必定早就听到了风声,待明日回了长安,需得问问阿爷才好。 忽觉船身轻轻晃动,昌宜和阿芝问出什么事了。 宫人进来笑说:“皇后和太子殿下也来水烟湖了,太子殿下令人在岸上挂了字谜灯笼,说今晚要猜字谜玩。” 昌宜和阿芝当即欢呼起来:“快令人把船靠到烟霞台,顺便在屋里搭个炙肉架,阿大哥哥钓鱼钓了这么久,鱼篓里应该有不少鱼了,待会就让太子哥哥和阿大哥哥替我们烤鱼吃。” 此话一出,舱中人也随着起了身,滕玉意和杜庭兰出了舱,蔺承佑和卢兆安早就不在甲板上了,迎面瞧见了杜绍棠,杜绍棠昂着脑袋在人群里找寻什么,冷不丁看见滕玉意和杜庭兰,他神色一松,逆着人潮迎过来。 “阿姐,玉表姐。” 滕玉意心中一动,看来绍棠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先前甲板上人来人往,绍棠一定没少留意卢兆安和蔺承佑的谈话。 果不其然,一等上了岸,杜绍棠就把滕玉意和杜庭兰拉到一边,悄声说:“蔺承佑跟卢兆安说的那番话我听见了几句,他问卢兆安跟胡季真熟不熟。” 杜庭兰本来要用帕子替弟弟拭汗,听了这话动作一顿:“胡季真?” “你们应该在成王府见过他。他是我国子监的同窗,也是静德郡主的四季诗社中的一员。” 滕玉意讶然道:“原来是他。阿姐,你还记得我们上回在成王府遇到尸邪,我和你把青云观的符箓分发给众人,卢兆安和这位胡公子本是共用一张,可真等到尸邪来时,卢兆安却抢走符箓只顾自己逃命,害得胡公子被尸邪指使的傀儡捉住,险些丢了性命。” 说到这她就无比遗憾,她虽趁乱把卢兆安一脚踹回了花厅,卢兆安却只受了点轻伤。 而且她原以为,胡公子出府后定会与人抱怨卢兆安的人品,为此还令程伯留意胡家的动静,结果过了好几日,长安竟无人议论此事,也不知道胡季真是被尸邪吓破了胆,还是性情太老实不敢公然拆穿卢兆安的真面目。 “我记得他。”杜庭兰问杜绍棠,“这位胡公子怎么了?” 杜绍棠说:“季真头些日子就没来上学,听说是生病了,我与他交情不错,还曾约几位同窗到他府上探望他,他阿爷是兵部的给事中,家就住在义宁坊。他府中下人说,季真的伤早就养好了,可头几日季真随友人出门踏青,回来后突然一病不起,他爷娘焦急得不得了,正想法子托人请尚药局的奉御呢。方才蔺承佑忽然提起胡季真,卢兆安的脸色就变了。” 滕玉意跟杜庭兰对视一眼,蔺承佑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不相干的人,以卢兆安的城府,也不会随随便便在人前失态。 滕玉意忙问:“蔺承佑怎么说的?” 杜绍棠回忆方才的情形:“蔺承佑说郡主想好好兴办四季诗社,问卢兆安可有什么好提议,聊到诗社中的这些人,蔺承佑就说胡季真生了怪病,他问卢兆安可知道这事,卢兆安说他不知道,但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滕玉意兴趣更浓了,照这么看,蔺承佑是怀疑胡季真的怪病与卢兆安有关了。 可这也太不可思议了,那晚卢兆安抛下胡季真的事只有她瞧见了,胡季真自己不说,长安几乎无人知晓,根据两人明面上的交情,胡公子突然患病,本该怀疑不到卢兆安身上去,也不知蔺承佑究竟查到了什么…… “蔺承佑还问了什么?” 杜绍棠想了想,摇头道:“没别的了,无非问卢兆安来长安后吃住可还习惯,卢兆安只在听到胡季真的时候有些奇怪,后来聊起别的事的时候,倒是泰然自若。” 他眼里涌起忧虑:“说到季真,他是个性子很迂直的人,有时候甚至过于较真,但只要相处久了,就知道他这人禀性纯良,同窗们很喜欢他,不然也不会专程到他府上探病,可惜上回没能见他一面,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杜庭兰疑惑:“你们上回没见到胡公子?” “他家下人说季真病容可怖,怕吓到我们,不让我们进去瞧他。” “病容可怖?”滕玉意一愣,这段时日她已经把卢兆安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他祖籍扬州,祖上也曾在当地州府任过官,可惜七岁就丧了父,家境一落千丈,这些年他与寡母相依为命,为了念书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恒产。 这次进京应考,卢兆安听说已是负债累累,如能高中,卢氏母子算是熬出头了,万一落第,卢家今后的惨状可想而知。 可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卢兆安都一举夺了魁,而且为了尽快入仕,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表姐,改而攀上宰相郑仆射的女儿郑霜银。 她曾疑心那树妖就是卢兆安招来对付表姐的,可程伯他们派人盯了卢兆安许久,从没见卢兆安与邪魔外道打过交道。 如今这位深知卢兆安人品的胡季真,又莫名其妙罹患怪病…… “阿姐。”滕玉意低声问杜庭兰,“你在扬州与卢兆安往来时,可曾见他举止有异?” 杜庭兰心惊胆战回想一阵,摇头道:“只知他很用功,除了日夜苦读,平日只与扬州城中的文人墨客交往,没见他有什么不妥之处。” 滕玉意陷入沉思,卢兆安是去年十月来的长安,当时表姐对他一片痴心,卢兆安功名未定,表姐论理对他还有些利用价值,可他来长安没多久就冷淡了表姐。 莫非卢兆安几月前就预料到自己会高中?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宫人过来说:“滕娘子、杜娘子,郡主殿下正寻你们呢。” 滕玉意眼波一动,抚住额头就要称病,宫人却又笑说:“两位殿下说滕娘子有把能辟邪的小剑,皇后兴致很高,令人问滕娘子在何处呢。” 三人一怔。滕玉意这病装不成了,只好随宫人去烟霞台拜见皇后。 走了几步,杜绍棠扭头要与滕玉意说话,猛不防吓了一跳:“玉表姐,你的脸怎么了?” 杜庭兰闻声回头,就见滕玉意凝脂般的脸蛋上一瞬长满了小红点,她惊慌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滕玉意疑惑地抓挠脸蛋:“先前在船上吹风就有些不适,刚才只觉得奇痒难忍,这一阵倒是好多了,我脸上怎么了?” “像是犯了风疾,一下子长了好些小疹子,快别抓了,当心留印子。”杜庭兰心疼地扳住滕玉意的手,“这可如何是好。公公,庄子里可有奉御?” 宫人急声道:“皇后身边就有女医官,先去拜见皇后吧,正好让医官给滕娘子好好瞧瞧。” 宫人说着这话,心里却好生替滕玉意惋惜,皇后分明有意替两兄弟相看仕女,滕娘子花容月貌,进去觐见的话,皇后说不定一眼就会瞧中,现在无故变成这幅模样,为免惊到几位殿下,只能先用帕子把脸遮挡起来了。 “滕娘子,先用帕子挡一挡吧。” 滕玉意趁取帕子的当口眺望烟霞台,恰好望见太子一行进去,回想前世那一幕,今生可不想再与太子有什么瓜葛了,这药粉藏在她身上的机关里,随便抹上一点就能激起一片风疹,虽说只能维持几个时辰,不过也足够了。 她顺理成章用帕子覆了面,打算见过皇后就借病告退。 才走到岸边,就见几位小宫人远远牵着一匹漂亮神气的红色马儿走来,那马儿四蹄如雪,鬃毛如绸缎般油光发亮,滕玉意一望就知是极难得的名驹,不由多看了几眼。 杜绍棠也很惊艳:“为何突然牵了匹马过来?” 宫人在前头笑道:“是皇后殿下今早从宫里带来的,说是要做赏赐。” *** 烟霞台里灯火如昼,诸人早已落座了。皇后坐在上首,身边依偎着昌宜和阿芝。 东侧各有两扇玳瑁六曲屏风,屏风前依次坐着淳安郡王、太子和蔺承佑。 蔺承佑面前摆着个红泥炉子,上头架着铜丝炙烤架,炉旁的竹篓里有几尾泛着银光的活鱼,看样子都是先前钓上来的, 昌宜和阿芝满脸期待地看着烤架,架上烤的那条鱼已经半熟了,正滋啦滋啦地冒着油,坐在烤架前,难免有些熏人,好在夜风把油香气都吹散了,而且炉子里也不知用的什么好炭,水阁里竟半缕明烟都不见。 太子为了让两个妹妹尽快吃上鱼肉,半开玩笑地帮蔺承佑扇火。 女官指引公子和贵女们参见皇后,皇后询问:“彭老将军的两位孙女在何处?听说是一对孪生儿,白日人太多,我也顾得上细看。” 彭花月和彭锦绣惶恐上前叩拜:“臣女参见皇后殿下。” 皇后一贯风趣,边打量二人边说:“矮个的那个是姐姐花月,高个的是妹妹锦绣。猜对了?看来本宫眼力不差。” 忽又想起什么,问:“浙东都知兵马使李将军的女儿听说诗才出众,今日可也来了?” 李淮固垂眸出了席,径自到案前叩拜:“臣女李三娘见过皇后殿下。” 皇后眼前一亮,这孩子貌美出尘,装扮也大方,往灯影里一站,宛若一株幽然盛放的玉兰。 她想起那些关于这孩子能预知吉凶的传言,不由暗暗摇头,李光远屡立奇功,膝下又有个如此出色的女儿,那些人怕李家得势,居然能想出这样的谣言。 “起来吧。”皇后问李淮固,“你叫三娘?可有大名?” 这厢说着话,那厢蔺承佑耐心烤着鱼。 烟气一阵阵飘上来,熏得他眼睛疼,不过这正合他的心意,带来的药膏快用完了,临时找不到趁手的,他只好随便抹了点滕玉意给他的药膏,哪知那药膏气味不但刺鼻,还经久不散,这一下午无论他走到哪儿,都会招来关切的问询。他统一回说是余奉御新调的药膏,但被问得多了难免心烦。 这烟气熏得久了,说不定能把他身上的药味遮一遮。 李淮固回皇后道:“回殿下的话,臣女大名 ‘淮固’,取‘淮扬永固’之意。因上头有两个姐姐,小名就叫三娘。” 皇后还待细问,宫人领人进来:“滕娘子、杜娘子和杜公子来了。” 皇后觑着三人行止,暗赞滕杜两家子弟出色,待三人到了近前,忙温声道:“免礼。噫,这孩子脸上怎么了?” 蔺承佑忍不住抬头,滕玉意脸颊上系着一方水色绡帕,只露出额头和一双水灵灵的眼睛,额头上满是又红又肿的小疹子,哪还看得出平日的姣好模样。 他狐疑望着她,昨晚她还好好的,怎么突然肿成面团了,而且还是沾满了红点的白面团。 太子和淳安郡王听说是滕绍的女儿,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诧异,这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宫人忙说:“滕娘子才下船脸上就起了红疹子,像是犯了风疾。怕惊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 皇后担忧地对身后的女官说:“快给滕娘子瞧瞧,天气虽然见暖了,毕竟还未入夏,湖风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难免受不住。” 滕玉意敛衽道:“劳娘娘挂怀,臣女这风疹每年都会发一回,不大碍事的。” 女官过来替滕玉意把了脉,也说不大妨事,开了方子请皇后过目,便让人送到司厨煎药去了。 皇后唤了滕玉意和杜庭兰近前,只遗憾滕玉意突然坏了容貌,也没法好好端详,好在杜庭兰温然如美玉,实在让人心生欢喜。 她细细打量着姐妹俩,最后牵着滕玉意的手说:“你阿娘与我年纪相近,当年她未出嫁时,我们常在一处玩的,看你这双眼睛,倒与你阿娘生得极像。来长安几日了?可还住得惯?” 她态度亲厚,待滕玉意又与旁人不同。 滕玉意顿觉四面八方投来无数道视线。 她前世就与刘皇后打过几回交道,心知刘皇后平易近人,于是含着笑意回道:“回娘娘的话,来长安快一月了,吃住上都很习惯。” 皇后满意点点头:“别大意了,这病虽说是面上的事儿,饮食上尤需留心,这几日你仔细将养,要是身子不适,就先回房歇息。”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却兴致勃勃地说:“滕娘子,刚才我们说到邪祟,阿芝说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剑,上回还用它逼退了尸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话,这剑没那么神通,上回能逼退那妖邪,全因有青云观的符箓相护。” 昌宜跟阿芝对视一眼:“话虽如此,用翡翠做剑也不常见,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给我们瞧一瞧呀? 蔺承佑眼皮一跳,那剑昨晚才泡过他的浴汤,浴汤里的澡豆尤其不常见,万一让人闻出来,他和滕玉意就别想说清楚了。 他挥了挥面前的烟气,若无其事要拿别的话岔开,滕玉意却坦然从袖中取出了小剑递给身边的宫人,谦恭地说:“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宫人把剑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把玩了一阵,又把剑递给母亲瞧:“滕娘子,你这剑从何处得的?” 滕玉意说:“这是我阿娘的遗物,来长安之前整理箱箧时偶然翻出来的,只因怀念母亲,才时时带在身上。” 昌宜和阿芝又问蔺承佑:“阿兄可听说过这样的翡翠剑?” 蔺承佑笑了笑:“没听说过。这东西既是人家心爱之物,摔碎了就不好玩了,还给人家吧,你们想要道家法器玩,阿兄替你们搜罗便是了。” 昌宜和阿芝高兴起来:“好喔,我们也要能认主的那种。” 滕玉意悄悄朝蔺承佑那边一溜,她自然知道他为何替她遮掩,其实剑上已经没有他的澡豆香味了,小涯的灵力恢复之后,不肯再老老实实在剑里待着,早上才跑出来向她讨了一回酒喝,现在剑上全是桑落酒的香气。 皇后让宫人领滕杜两人入座,扭头才发现李淮固还在身边静立,方才只顾着同滕家的孩子说话,倒把这孩子忘了,于是笑说:“回去坐吧。” 李淮固轻声应了,款步回到席上。 昌宜和阿芝问蔺承佑:“阿兄,陈二娘的故事你听了,究竟是什么妖怪偷胎儿?” 蔺承佑:“光听故事可听不出什么,阿兄又没亲眼见着那对夫妻的尸首,而且同州离长安不远,这案子若有诡异之处,早该传到大理寺来了,照我看,要么凶徒已经被当地州府抓住了,要么这传言有些失真之处。” 阿芝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疑问,歪着脑袋想了想:“那先前轮到许公子说诡事时,他说乡间有个人一年内撞见了好些妖怪,阿兄为何也说这种事不大会出现?” 蔺承佑在竹签上串上一条新鱼,耐着性子回答妹妹:“妖异逢异而生,所图各不相同。人呢,禀天地阴阳二气而生,自有乾坤相护,有句话叫‘幽而能明,否极泰来’,一个人再倒霉,也没有接连撞见妖祟的道理,明白了吧。” 这话传到下首,有位头戴金冠的小公子涨红了脸说:“世子殿下,许某绝没有说谎,在下说的这个人是我们家乡的一位亲故,那人习过道术,有一年突然遇到好些邪祟,莫名惨死不说,死后连墓穴都被雷劈了,不过这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家乡还能看到那人坟前的半截墓碑呢。” 蔺承佑笑道:“许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说你扯谎,只是说这种事极少发生,而且一旦发生,那人自己多半也有问题。或者习练邪术,或者命格不对,行逆天悖理之举,难免会招致凶厄,再遇上天象异常之年,引来再多邪祟也不奇怪。” 他每说一句,滕玉意背上的汗就多一层。 许公子说的那人,想必也像她一样借命而生,结果到头来没能逃过厄运不说,连墓碑都被雷劈了。 要不要这么惨……她脸上的笑意几乎维持不住了,而且听蔺承佑这语气,显然对借命之术非常不屑。 她悄悄摸向腕子上的哑铃,它只需再响一回,蔺承佑势必对她的来历疑心,这法术绝非正道,蔺承佑又自奉名门正道,她不怕别的,就怕连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 只恨那日蔺承佑帮她撸了半天都没能撸下来,也不知这铃铛还要在她腕子上待多久。 无意间往上一看,就见皇后凝神望着她腕子上的玄音铃,滕玉意心中一紧,这东西是青云观的异宝,莫不是被皇后瞧出什么了,下意识想垂下袖子,又知道这样做反而心虚。 蔺承佑看了皇后一眼,冷不丁对阿芝和昌宜道:“你们别缠着阿兄说这些了,方才不是说要帮着伯母给书院取名字么?” 皇后回过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铃铛莫名眼熟,恍惚在青云观的《无极宝鉴》上还是在何处见过,只因时日太久,一时想不起来了。 应该是记错了,青云观的东西怎会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铃铛做饰物不算罕见,没准只是相似罢了。 蔺承佑这一打岔,她的兴趣便转移到拟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帮着想一想,只要拟出别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赐。” 众人精神一振,若能得皇后赐物,该是何等荣耀。 女官把皇后准备的赐物捧出来,第一盘里是个药瓶和一根镶满玛瑙珠玉的马鞭,第二盘是一对天水碧的白玉臂钏,第三等稍次些,然而也极难得,是一匹透骨纱和几钿上好的螺子黛。 皇后兴致盎然:“能想出头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锦心绣口,我除了要把这瓶玉颜丹赏赐她,另有一匹千里小红驹相赠。第二和第三档只拿来做书院里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赏。孩子们自可随意,能被选中自是好,没选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响,那瓶药竟是玉颜丹,听说这药是驻容圣品,怪不得份量压过了那对白玉臂钏。 滕玉意却炯炯地望着那根马鞭,她早就想寻一匹名驹了,岸边那匹小红驹漂亮非凡,这下唾手可得了,这等品相的名马,连程伯都未必能寻来。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边看了看,问太子:“阿麒,那匹小红驹是你选的?” 蔺承佑叹口气 :“是我的。” 太子忍笑摇头:“堂叔不知道,阿娘为了给书院拟名字,头几日就开始选赐物,好不容易拟了几档,又嫌玉颜丹不够新鲜有趣,于是想再添一匹适合女子骑坐的小千里驹,可宫里凡是体格小点的名驹,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座骑,临时再买又来不及,碰巧阿大才从宫外搜罗来一匹千里小红驹,阿娘就逼着阿大把宝驹献出来了。” 众人愈发跃跃欲试,这马是成王世子亲自选的,又被皇后一眼相中,不必说,一定是匹万里挑一的好马。 宫女们把笺纸发到各人案前。 杜庭兰向来不露圭角,对于争夺宝物也不大有兴趣,静静坐了一晌,打算随便写个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却在条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 杜庭兰疑惑。 滕玉意在她手中写道:佛。 杜庭兰:这是何意。 滕玉意补充:皇后礼佛。 杜庭兰骤然明白过来,阿玉是在提醒她拟什么名字会讨皇后欢喜。 她素来心思敏锐,顿时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内外官员更替,书院即将重开,太子选亲看来也不远了,阿玉应该是有所顾虑,才会有今日这场突如其来的“风疹”,可是看这架势,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奖品…… 杜庭兰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后瞩目,就让姐姐帮你出面? 滕玉意理直气壮点点头。 杜庭兰有些为难,她也不想出这个头,可还未对妹妹使眼色,脑中就浮现一个念头,阿爷只是个国子监太学博士,太子妃人选怎么也轮不到她。即便她得了头一等,也不会因此被皇后属意,阿玉这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她无奈拧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只能帮着谋夺了,杜庭兰认真思量一番,在纸下郑重写下两个字:香象。 滕玉意眼里满是笑意,挥笔在自己的笺纸上随便写了个:行远。 两人把笺纸一起交给女官。 等众人交齐,女官们就开始一一念名字,皇后认真听下来,欣然环顾四周:“你们以为如何?” 诸人议论一番,一致认为三个名字最好:东游、自牧、探骊。 皇后问:“这几个名字是谁拟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后殿下的话,‘自牧’是臣女拟的。” 武绮也起了身:“‘探骊’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云:‘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见,学问就如‘千金之珠’,念书好比‘探骊得珠’。” 皇后抚掌:“也算是别出心裁了,‘自牧’朴实内蕴,‘探骊’气势飞远,难得都无脂粉气息。” 又问:“东游’又是谁拟的。” 郑霜银起身:“‘东游’二字是臣女拟的,取自‘云将适遭鸿蒙”的典故,” 皇后唔了一声:“云将求知,从‘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问而应之’,恰与书院的宗旨相合。‘东游’二字尤其贴合当今万国来朝的盛世景象,难得好名字。” 众人钦羡地看着郑霜银,看样子这头一等的赐物要归她了。 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刚才她眼睛那么亮,摆明了想把玉颜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个什么糟糕名字,连头三名都没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头,可为何连杜庭兰也没动静? 她心思那么灵透,就不知道伯母礼佛么? 瞧她这一头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药丹就归别人了。 他取下腰间的匕首剔鱼骨,剔了两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药的份上,他勉为其难替她想想主意吧。于是不动声色把烤鱼放入盘中,就要招阿芝过来说话。 哪知这时候,皇后一指案几上的另外两张笺纸,笑问:“这‘香象’二字是哪两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兰早就听说自己名字没选上时,就遗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却始终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隐寺,她曾陪皇后斋戒数日,皇后礼佛如此虔诚,绝不会瞧不上那两个字的。 皇后这话一出,滕玉意刚浮到嘴边的笑容凝住了,两位?除了她和表姐,还有谁想到了这名字? 杜庭兰起身回话,恰巧李淮固也同时起身,两人错愕对望一眼,旋即又微笑。 皇后:“你们为何想起这名字了?” 杜庭兰柔声说:“回娘娘的话,《优婆塞戒经》有云:如恒河水,三兽俱渡,兔、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过;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则尽底——可见香象能悟道,全在‘尽底’二字,悟道有深浅,求学亦一样,书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学问时应当‘沉心尽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绍的军中历练时,常见滕将军把女儿在家里中默写的一些字帖拿出来看,滕将军似乎很思念女儿,对着字帖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 那字很神气,可惜不够整齐,老师明明画好了框子,字却不肯老老实实在框子里待着,不是飞到一边,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是为了气老师,还是为了气阿爷,总之一看就是个不守规矩的孩子。 这让他想起阿大,小时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馆念书,阿大也是这样淘气。 自打见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对滕玉意万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会怎样活泼精怪,今日倒是如愿见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风疹,连模样都瞧不清。 听到杜庭兰那番话,太子这才转眸看向杜庭兰,爱读佛经的是不少,大多只知照抄照读,这位杜娘子年纪不大,倒把佛经里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温柔如兰,应是个时时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尔:“杜娘子说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难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只念书,世间万般学问皆如此。” 皇后兴致勃勃,“‘香象’书院……你们以为如何?” 众人就知这名字取到皇后心坎里了,忙道:“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远,当属今夜之冠。” 昌宜说:“阿娘,这下怎么办,有两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颜丹和小红驹各自只有一件。” 女官们:“殿下悉心筹备,临时也不好再添别的宝物,要不请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里猫抓似的,可惜这么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着了,她当然更想要那匹小红马,但她脸上还长着“疹子”,在旁人眼里,显然玉颜丹对她诱惑更大,她若怂恿阿姐拐弯抹角讨要名驹,没准会不小心露出马脚。 眼下只能先看李淮固怎么选了。 李淮固恳切开了腔:“能得皇后赐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斗胆一言,玉颜丹仅此一瓶,杜娘子与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脸上生了风疹,比臣女更需要这瓶灵药。” 皇后颔首,李娘子体格纤弱,纵算得了千里名驹也只能转赠父兄,原以为她更想要玉颜丹,想不到她主动将药让出。 “杜娘子,你以为如何。” 杜庭兰只当妹妹想要玉颜丹,李淮固这话正合她心意,便也说:“一切全听皇后殿下安排。” 蔺承佑心里好不奇怪,原以为滕玉意得了玉颜丹会藏不住喜色,可她眼中竟平静无波。 怪了,难道她不想要玉颜丹,而是瞧上了那匹小红马? 那马儿刚从大宛国而来,日行千里不在话下,他虽见惯了名驹,却也是头一次见到这等体格玲珑的千里马,滕玉意性子与寻常小娘子不同,一眼瞧上倒也不稀奇。 皇后扭头问蔺承佑等人:“你们几个以为如何?” 蔺承佑笑着开了腔:“伯母,观里还有一瓶雪莲丹,珍异不在玉颜丹之下。” 皇后微露笑意,这孩子聪明到骨子里去了,既是皇室赐物,拆开赏赐显得何其局气,有了雪莲丹就好说了,只需再添一匹好马就成了。 淳安郡王闲闲搁下茶盏:“皇嫂,南诏国为了进给国丈贺寿献了一批好马,现养在马厩中,为弟稍后去找顾宪,请他再挑一匹体格娇小些的。” 皇后暗暗点头,南诏国太子也是挑马的个中好手,这下好了,杜娘子和李娘子依然是各人一套赏赐。 “那就有劳敏郎了。” 淳安郡王垂眸欠身。 众人益发称羡。 皇后笑着说:“你们可听见了?玉颜丹给杜娘子,雪莲丹给李娘子,至于两匹马儿,岸边那匹小红马给李娘子,回头南诏国挑的那匹就给杜娘子。” 李淮固和杜庭兰出席谢恩。 皇后把第二档和第三档的珍宝分别赏给郑霜银等人,便令散席了。 路过岸边时,滕玉意遗憾地望着宫人们把马儿牵走,枉她花了这么多心思,这可爱的小红马还是归别人了。 *** 次日用过早膳,杜夫人带杜庭兰和滕玉意收拾好行装出来,路上遇见李淮固母女,两家人便结伴出了月明楼。 山庄门口车马骈阗,络绎有各府的犊车出来。 东侧的角门上,有几名身着黄裳的小宫人领着两匹马儿静候新主人,一匹马儿鬃毛红如烈焰,正是昨晚那匹小红马。另一匹身如紫缎,神骏不在那匹红马之下。 滕玉意透过帷帽观赏两匹名驹,看来紫马是昨晚淳安郡王和南诏国太子选的另一匹千里马了。 虽有这出色的紫马相称,她依旧觉得红马更漂亮,而且红马性子似乎更欢腾,站在人前神气活现的,看样子蔺承佑当初似乎很爱惜此马,连马鞍都与众不同,白玉鞍配墨色锦鞯,在日头下格外耀眼。 滕玉意怅然叹气,名鞍好找,名马却不好寻,就算让程伯亲自去挑买,也未必能寻到品相接近的了。 宫人牵着两匹马过来,欣然说:“两位小娘子领赏吧。” 李杜两家的长辈就要扣头谢恩,宫人忙说:“皇后殿下早有吩咐,不必跪恩了,殿下还说,若是两位娘子身子怯弱不敢骑马,大可以转赠父兄,无需有所顾虑,只要物尽其用就好。” “这红马赏李娘子的,这紫马是赏杜娘子的。”另一位宫人笑眯眯分发缰绳。 李淮固似乎为了表示对皇后赐物的尊重,亲手去接红马的缰绳,不料一下子,那红马竟挣脱了缰绳,踢踏踢踏朝杜庭兰和滕玉意走来。 李淮固怔在了原地。 宫人一惊之下,赶忙去拖拽马儿的缰绳,小红马却自顾自绕着杜庭兰和滕玉意踱来踱去,看着慢慢悠悠的,却怎么也逮不住。 滕玉意起先只当小红马调皮,越看越觉得不像,马儿看上去是绕着她和姐妹走,鼻头却一直对准她,又是闻又是打喷嚏,活像她身上藏着什么美味似的。 这时帝后的御辇从正门出来,太子和蔺承佑骑马随侍左右。 众王公扭头瞧见东侧门的情形,又好笑又惊讶:“这小红马好有脾气。” 宫人们唯恐惊到帝后的御辇,不得已上前禀奏:“这马儿突然发起倔来……死活牵不动,可要奴婢们多叫几个人把这马绑到李府去?” 圣人在车中问:“这是阿大的那匹赤焰骓?” 皇后无奈地说:“可不是,简直跟它原来的主人一样调皮。本来要赐给李光远的女儿的,这该让李家多下不来台。阿大,你养过它,你说怎么办。” 蔺承佑在马上笑说:“冤枉,这马在侄儿手里的时候可听话得很,侄儿过去问问它怎么回事。” 他翻身下马,很快走到李杜两家面前,两家人纷纷行礼:“世子殿下。” 蔺承佑点了点头,口中呼哨一声,小红马就欢快地朝他跑来。 蔺承佑摸摸小红马的鬃毛:“个头不见长,脾气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走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说着拽过缰绳,亲自牵马朝李淮固走去。 李淮固裙裾微动,轻轻退到一边:“世子。” 蔺承佑到了她近前,正要把缰绳递给她身旁的下人,一个不留神,小红马又掉头朝杜庭兰和滕玉意跑去了。 蔺承佑装模作样地呼哨几次,那马儿依然不听话,不是回他身边亲热拱一拱,不是围着杜庭兰和滕玉意转一转,横竖不肯去李家那边。 大伙忍俊不禁:“这马儿是要自己挑主人了?” 太子对皇后说:“阿娘,这马到阿大身边没多久,估计他也不大清楚这马儿的习性。” 蔺承佑无奈回到马上:“伯母,我也拿它没法子,反正两匹马品相不相上下,要不就把那匹紫光骝赏给李家,把这匹赤焰骓赏给杜家吧。” 淳安郡王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蔺承佑。 皇后不疑有他:“罢了,万物有灵,既然那小倔马自己找了主人,就随它去吧。” 于是两匹马调换了位置,紫光骝归李淮固所有,赤焰骓赐给了杜庭兰。 *** 滕玉意一行回到长安已是下午。 姐弟三人回房换好衣裳,兴冲冲去马厩看小红马。 这马一进府就交给了专门照管马匹的管事,进府后小红马出乎意料地听话,吃了草料喝了水,懒洋洋在马厩里晒太阳。 滕玉意让管事把小马放出来,高兴地围着它转来转去:“我还担心它又犯倔呢。” 她走到哪儿,小马的鼻端就跟到哪儿。 杜绍棠咦了一声:“我原以为它喜欢阿姐,可现在瞧着,它喜欢的好像是玉表姐。” 杜庭兰试着去牵小红马,果然牵不动,她奇道:“还真是。” “别急,我知道怎么回事。”滕玉意慢条斯理从袖笼里取出一囊石冻春,她今日身上除了惯用的香囊,就只带了这囊酒,这马儿兴许是闻到她身上酒香了,所以一个劲朝她跟前凑。 她拍拍小红马的脖子:“小马儿,你也馋酒吗?” 说着把酒囊凑到小红马跟前,小马鼻子一抽,居然打了个震天的喷嚏,紧接着往后一退,呱嗒呱嗒逃回了马厩。 滕玉意愣在了原地,杜庭兰和杜绍棠面面相觑。 “这哪像爱酒,分明没闻过酒味嘛。”杜绍棠道。 滕玉意疑惑了,她与这匹马素昧平生,那么喜欢往她身边凑,总该有个缘故。 她纳闷打量自己,除了酒囊,身上还有什么能引起一匹千里马的兴趣? 她解下腰间的香囊看了看,她自小爱用玫瑰熏香(注1),此花稀少,除了她鲜少有人用来做香料,但就算气息独特些,也不至于让一匹马对她另眼相看。 “阿玉,我劝你别琢磨了,诸事讲究缘法,马儿也不例外。”杜庭兰温柔打量小马,“我说你昨晚为何撺掇阿姐,原来早就相中它了,现在它是你的了,你想好给它取什么名字了吗?” 杜绍棠帮着出主意:“玉表姐,它这一身红鬃鲜艳如焰,要不就叫它朱儿吧。” 滕玉意走到马厩前,踮脚再次抚摸小红马的脑袋,眼看它不躲不避,不由愈发欣喜。 她搂住小红马的脖子,开心地把自己的脸蛋贴上去:“‘朱儿’这名字太普通了,我这小红马是独一无二的,我得好好给它取个好名字。” 49、第 49 章 姐弟三人回到内院, 春绒蹑手蹑脚迎上来说:“夫人路上太乏累,刚在里屋睡着了。” 三人怕进房会吵醒杜夫人,于是并排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低声说话。 “也不知季真的病好点没,明日我得去胡府瞧瞧他。”杜绍棠惆怅地望着庭前满地的落花。 滕玉意转动着手里的蕙草, 忽道:“阿姐, 要不这几日你先别回府。” “这话怎么说?”姐弟俩疑惑。 “你们想想, 蔺承佑若无十足把握,不会轻易打草惊蛇, 我怀疑他一定是查到了什么, 才会突然问卢兆安胡公子发病的事。胡公子与卢兆安称不上深仇大恨,充其量知道他的真实品行,如果这病真与卢兆安有关,卢兆安一定是怕自己名声受损才下的手。” “这也太——” “太狠了是不是?”滕玉意哼了声,“卢兆安虽说中了进士,但还没通过朝廷的制举(注1),究竟能不能入仕、入仕后又能得什么官职, 目前尚无定论。假如这时候胡公子跳出来说卢兆安表里不一,你们说卢兆安名声会不会受损?他家贫如洗, 靠四处借债才凑够进京的盘缠,好不容易中了进士,怎肯在这个时候出差错。” 杜绍棠沉思片刻,恨声说:“倒也是,这小人为了自己的前程,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现在不担心别的, 就担心他对阿姐起歹心。” “但这小人中进士时日不算短了,也没见他对阿姐做过什么阴私举动。”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尸首旁边的男人靴印,冷笑道:“别忘了树妖的来历还没查清呢, 而且卢兆安未必不是不想动,他只是有把握杜家为了名声暂时不会出面指摘他。再者,他也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阿姐被树妖袭击后,一直在家里休养,前一阵因为躲避尸邪,又去大隐寺避了几日难。卢兆安连表姐的行踪都摸不清,如何寻机会下手。绍棠,你还不知道卢兆安眼下最在意什么吗?” “朝廷的制举?还是——” “郑家的亲事。”杜庭兰平淡地开了腔。 滕玉意悄悄打量阿姐神色:“郑仆射如今官居宰相,卢兆安想一步登天,再没有比直接娶郑霜银更快的法子了。可是据我看,郑霜银对这门亲事的态度似乎与前一阵不大相同了,昨日皇后要为书院拟新名字,郑霜银若是横心要嫁给卢兆安,多半会敷衍了事,可她不但积极献名,还想出了‘东游’这样的好名字,我猜这消息传到卢兆安耳朵里,一定会让他坐立难安,两家亲事还没定,万一郑霜银改主意,卢兆安的如意算盘就算泡汤了。” 杜绍棠面露困惑:“前一阵郑家不是很中意卢兆安吗,国子监的同窗都说郑仆射想招卢进士做东床快婿。” “成王府诗会那次,郑霜银的确很在意卢兆安,可当晚尸邪来的时候,或许因为她太留意卢兆安的一举一动,才会察觉此人人品不过尔尔,她是个聪明人,回去后一定没少琢磨当晚的事,想了这些日子,没准已经动摇了。可是在卢兆安看来,这几次阿姐都与郑霜银有过来往,他这种小人,不会忏悔自己品行,只会疑心阿姐在郑霜银面前败坏他,他若是迁怒阿姐,一定迫不及待做些什么。” “所以你才想让阿姐在府里住?” 滕玉意承认:“朝廷重开云隐书院,牵一发而动全身,郑家为了揣摩圣意,这当口做出任何举动都不稀奇,卢兆安怕郑霜银去参与宗室选亲,必定希望早日定下这门亲事。胡公子的病来得蹊跷,我担心他用同样的法子对付阿姐。” 杜绍棠挺了挺单薄的胸膛:“玉表姐,放心吧,我也大了,我不会让那小人伤害阿姐的。” 杜庭兰轻蹙眉头:“你还小,瞎凑什么热闹。” 滕玉意心知姨母和表姐习惯了把绍棠藏在自己羽翼下,从不肯让他领受半点风雨,忙说:“阿姐,绍棠不小了,他是杜家长子,早该学着顶门立户了,让他多历练几回,说不定能改掉爱哭的毛病。喏,绍棠,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绍棠红着脸接过滕玉意递来的秃笔。 “这是东明观的法器,能拿来对付妖邪,明日你去胡府探望胡季真的时候,记得把这个带在身上。从明日起,我让霍丘跟着你。往后我不方便出门走动的时候,你多留意蔺承佑和卢兆安那边的动静。” “霍丘?”杜绍棠眼睛直发亮,“是那位武功很出色的大哥么?” 滕玉意微笑:“往后你想做什么事,都可以交代他去做,但他只是一个护卫,不知对错更不能替你拿主意,你要学着谋划全局,万事先在心里想明白了再开口。” 杜绍棠高兴地从台阶上一跃而下:“知道了,放心吧玉表姐。” 杜庭兰若有所思望着弟弟风一般恣意的身影,好一阵没说话。 这时杜夫人从屋里出来,正要斥儿子“你稳重点”,杜庭兰起身挽住母亲的胳膊:“阿娘别管他,他都这么大了,知道轻重的。” 这几日滕绍忙着运送军粮一直未回府,杜氏母子用过膳就走了,杜庭兰却留了下来。 姐妹俩沐浴过后,碧螺和春绒取了巾帕帮忙擦拭湿发。 碧螺低头瞧见滕玉意腕子上的金色小铃铛,忍不住说:“娘子上回不是说要把这铃铛还给青云观嘛,这都好些日子了,还有没有法子取下来了。” 杜庭兰一愣:“这是青云观法器?我还以为是新添的首饰呢。” 滕玉意含含糊糊道:“上回捉尸邪时,这东西放我身上做示警之用的,后来不知为何取不下来了,就暂时放在我身上了。” 杜庭兰并不喜欢刨根问底,点点头不再说话。 姐妹俩换了寝衣,一个捧着书在灯前看书,另一个跑到临旁的小书房给小红马拟名字。 窗下点了一炉梨花香,清幽的气息徐徐飘散,羊角灯的柔和光线洒落下来,为屋子里的一切蒙上一层淡金色的轻纱。 春绒等人拾掇完净房,取了香饼给滕玉意的随身饰物熏香,从帕子到鞋袜,每一件都用玫瑰做熏香,只需闻一闻,就知道是滕玉意的随身物件。 杜庭兰抬头望了望:“春绒,你把阿玉那条绣着菡萏的帕子找出来给我,桂媪说喜欢那绣活的针脚,托我借回去瞧瞧。 滕玉意刚从书房回来,听到这话脚步一顿。 春绒苦笑:“那帕子早就找不着了。” 杜庭兰诧道:“头些日子妹妹还见妹妹用这帕子,何时弄丢的?” “就是在彩凤楼的那几日弄丢的,那地方人多眼杂,回来就不见了。” 滕玉意佯装镇定踱入屋内,那帕子先是被她沾了口水擦蔺承佑脖子上的尸邪血,后来又被蔺承佑拿走捆住金衣公子的鸟嘴,估计当时就扔在彩凤楼的某处角落里,现如今已化成一堆泥了。 说来怪可惜的,这帕子是江南一位有名的绣娘缝制的,花色和针脚都非凡品,怪不得阿姐会留意。 “帕子那么多,相似的针脚有好几条呢,你们随便找一条给阿姐吧。阿姐,我困了,先睡了。”她唯恐杜庭兰继续追问,打着呵欠往床边走。 杜庭兰:“你马儿的名字取好了?” 滕玉意一脸严肃:“我现在昏头昏脑的,想不出什么好名字,它是我的宝贝,万万马虎不得,我打算好好睡一觉再拟。” 杜庭兰忍不住笑起来。 滕玉意刚准备躺下,碧螺就进来说程伯来了。 滕玉意忙又穿上外裳出屋。 杜庭兰捧着书读了一会,隐约听见外间有人说话,也不知程伯要禀告何事,迟迟不见滕玉意回来。 她心中有些不安,换了衣裳走到外间,抬眼就见程伯和滕玉意站在圆桌旁说话。 桌上搁着好几样物件,珍奇万象,满室生辉。 “这是府里库房最好的几样了,娘子若还是瞧不上,只能等老奴再去搜罗了,不过宝物可不是随便就能搜罗来的,就怕娘子等不及。”程伯说着,扭头瞧见杜庭兰,忙道,“杜娘子。” 杜庭兰走近:“这是要送礼?” 滕玉意皱着眉头点点头,看样子对桌上的东西极不满意。 杜庭兰很是诧异,光是那件七宝鹧鸪枕就非凡品了,阿玉为何还发愁?忽想起昨日妹妹说过的话,恍悟道:“要给淳安郡王送礼吧?” 程伯说:“给淳安郡王的礼已经备好了,郡王殿下爱喝茶,送别的殿下未必肯收,老奴准备了几罐新摘下来的灵溪上等好茶,明日就会送到杜府。” 杜庭兰愕了下,这次出面向淳安郡王讨要浴汤的是阿爷,要答谢淳安郡王,当然也只能伪托阿爷了。 她想起那回阿爷为了感谢蔺承佑的六元丹,特地备了两份厚礼,一份送到青云观,一份送到淳安郡王府,郡王殿下虽说没收礼,但好歹亲自接待了阿爷,蔺承佑这边呢,是既没有收下礼物,也没让阿爷进门。 阿爷脸皮薄,接连碰了几次壁之后,也就没好意思再去青云观。 她望着桌上的那几罐茶叶,赞叹地点点头,阿玉行事与阿爷大不同,要么不送,要么专往人的心坎里送。 “礼已经选好了,为何还发愁?” “还有一个人的礼没选好。” “谁?” “成王世子。” 滕玉意没敢提小涯最终用的是蔺承佑的浴汤,只说:“彩凤楼那次要不是蔺承佑帮着除妖,我的小命估计早就搭在尸邪手里了,上次阿爷就交代程伯备厚礼预备亲自答谢,结果赶上国丈寿辰又耽搁了,今晚程伯倒是把东西备妥了,但阿姐你也知道的,寻常的物件蔺承佑未必能瞧得上。若是送些实用之物吧,我们又对蔺承佑的喜恶一概不知。” 滕玉意叹了口气。 杜庭兰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在房里嘀咕送礼的事,她忙帮着妹妹出主意:“想来送酒总不会出错,要不送些你从扬州带来的江南名酝?” 滕玉意摇头:“我平时喝的石冻春,宫里也都有。” 杜庭兰想了想:“京中贵要子弟无有不爱打马毬的,要不送些骑具?” 滕玉意眼睛微亮:“程伯,府里可有上等的马鞍?” 程伯苦笑:“府里上等的马鞍现只有两具,一具玛瑙镶金玉,贵重倒是够贵重,却不算稀罕,长安少说有三位王公大臣用这马鞍。另一具镶满了珍珠,只能给女子骑用。” 滕玉意直皱眉头:“看来只能去马辔行寻一寻了……” 程伯忽然一顿:“有样东西或可拿来一用,就是麻烦些。” 滕玉意和杜庭兰对视一眼:“这话怎么说?“ 程伯去库房里把东西带来,两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大块罕见的紫玉,色如玛瑙,微红光莹。 “这是当年老爷击退吐蕃时圣人赏的,老爷本想拿来做马鞍,又觉得太过奢僭,让老奴放在库房里,后来一直没舍得取用。” 滕玉意和杜庭兰绕着桌子啧啧称奇,玉是好玉,难得形状和大小正适合做马鞍,而且白玉易得,紫玉却罕见,这样大的一块,更是少之又少。 滕玉意停下来想了想,隐约记起蔺承佑骑的是匹白马,白马配紫玉鞍,算是别具一格了。 “就是它了!”滕玉意拍案定板,“去找个好工匠来,三日内给我做成送来,紫玉本身足够漂亮,不必再添缀花里胡哨的珊瑚玛瑙了。” 程伯笑着说:“再好的工匠也需十天半月的。听说成王世子的生辰就是下月,只要在那之前送出去就来得及。” 滕玉意摆摆手:“这礼只是为了还人情,蔺承佑的生辰我们就别去凑热闹了。程伯,你明早就去找长安最好的工匠,尽早把东西做好送来。” 安排完送礼的事,姐妹俩回房歇下了。 睡到半夜,滕玉意忽然被一阵奇怪的动静吵醒了,她困倦极了,陷在床褥里死活醒不来,等她意识到是腕子上的铃铛响,乍然睁开眼睛。 “叮铃铃、叮铃铃……”铃铛们懒洋洋的,碰撞得并不凶,然而上回的经历早已烙印在滕玉意的心底深处,因此一下子就将她吵醒了。 她心头猛跳,玄音铃不会无故示警,看样子有邪祟来了,慌乱中掀开帘幔,卧窗外月光清冷,看上去与平时没什么两样。 铃铛忽又响了几下,滕玉意胆战心惊扭头看,阿姐眉头轻蹙,俨然也要被铃声吵醒了。 不知这邪祟是冲她来的还是冲阿姐来的,照以往经历来看,八成是冲她来的,阿姐不懂道术,别被她给连累了。 滕玉意悄悄从枕下取出小涯剑,好在铃铛吵得不凶,她安慰自己,谅也不是什么大怪,她既有小涯又有上回绝圣弃智给她的符箓,没准很快能把对方驱走。 剑身有点发烫,显然小涯也察觉了。她屏住呼吸横过床榻,披上披风站在床畔张望,窗纱上幽篁浮动,夜风分明不弱,可庭院里像笼了一层幕布似的,半点动静也听不见。 莫非那东西来头不小?滕玉意踟蹰起来,忽觉掌心里的铃铛滚得越来越凶,眼看要捂不住了,她咬了咬牙,横下心走到门边拉开门,一出门就打了个冷颤,外头竟冷得像寒冬。 她胸口隆隆乱跳,懊悔身上只披了件薄披风,一面握着剑凝神辨认庭中景象,一面扬声喊人。 就在此时,风里灌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阑干前飞快跑过一个幼小的身影,没等滕玉意看清那是何物,黑影就猛地朝她撞过来。 滕玉意情急之下往前一刺,那东西一霎儿就消失了,没等她松一口气,身侧又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她扭头一望,吓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 蔺承佑在宫里待到傍晚才出来,淳安郡王和太子与蔺承佑同行。 三人说笑着出了宫,在建福门外遇到了顾宪,顾宪带着一众扈从,正要回鸿胪寺的上宾舍。 顾宪听说三人要回成王府,便说:“南诏国的老臣进京送贡品,顺便给我带了些美酒,今晚我来做东,请几位殿下品品我们南诏国的酒如何。” 太子说:“妙极。” 淳安郡王开了腔:“时辰不早了,你们鸿胪寺太远,不如去阿大府里闹腾一下。” 蔺承佑笑道:“求之不得,我府里只我一个人,我正嫌冷清得慌,那就走吧。” 一行人路过大理寺时,蔺承佑翻身下马。 三人在马上看着他:“要做什么?” “我进去打听一桩案子,皇叔,你们先回府,我稍后就来。” 蔺承佑记挂着陈二娘说的那个故事,径自入了内。 当晚正是严司直当值,见了蔺承佑有些惊讶:“蔺评事这么晚来?” 蔺承佑就把同州府的那件奇案说了。 严司直吃了一惊:“没听说。世子,这案子你从哪听来的?” 蔺承佑有些疑惑,莫非陈家小娘子记错了? 他仰头看书架,上头摆放着各府递上来的案卷,通常只有当地破不了的疑案诡案,才会提交到大理寺来。 兴许案发地不在同州。 “近日别的州府可有孕妇横死的案子?”蔺承佑目光在架上游移。 严司直摇头:“近三月各地呈上来的疑案我都誊录过了,没见过这等怪案。蔺评事,剖腹取胎虽说残忍,但如果受害人只有那对夫妻,算不上什么大案,当地州府怕落个‘吏治无能’的名声,未必会呈送上来。” 蔺承佑随手取下一份卷宗,想了想又合上卷宗,笑道:“罢了,没准只是以讹传讹,回头我再去同州人聚居的客栈打听打听。今晚不叨扰严大哥办公了,先走了。” 说着出了大理寺,把宽奴叫到跟前:“我让你们核实胡季真出事前的行踪,这几日可都核实过了?” 宽奴把马鞭递给蔺承佑,很利索地答道:“三月二十那日国子监不上学,胡季真卯时就出了门,他与三位友人结伴赶到慈恩寺赏桃花,晌午就在寺里用的素膳。 “从寺里出来时已是未时初,胡季真依旧与三位好友同行,四人一直走到醴泉坊才分道而行,当时大约是未时末。醴泉坊离义宁坊只隔一条街,胡季真又骑着马,他要是径直回府,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家。可胡季真回到胡府已是申时末,而且一回府就发了病,之后便一直昏迷不醒。” 蔺承佑说:“这个我已经知道了,从未时末与三位友人分手,到申时末回家,胡季真足足有两个时辰行踪不明。我要你们打听胡季真近日可提起过要找卢兆安,可都打听清楚了?” “胡府下人从没听见公子提过卢兆安这人,倒是那几位友人听到过几次,那次是进士发榜,胡公子与友人讨论过卢兆安的诗,言语间推崇备至,有一回还说要去拜谒卢进士。可后来突然就不再提了,偶尔在某些诗会见了卢兆安,胡公子也从不上前见礼,友人们还觉得奇怪,因为胡季真最是谦和稳重,如此失礼是少有的事。” 蔺承佑讽刺地笑了笑,胡季真是个率真的人,一旦心存厌恶,自然无法再作出恭敬的模样。 他开口道:“卢兆安现租住在普宁坊的一座老宅里,出事的那天,卢兆安自称在修祥坊的英国公府赴宴,无论是普宁坊还是修祥坊,都与义宁坊只隔一条大街,宴会上人多眼杂,卢兆安要是中途离开去见胡季真,很快就能回来。这些日子你们一直在盯梢卢兆安,可见他席间离开过英国公府?” 宽奴:“那日我们在英国公府前门和后门都留了人,但英国公早年行军打仗养成了一些怪毛病,花园里凿了不少暗门供人出入,客人要掩人耳目出府,不算什么难事。除非把英国公府外头全都包起来,否则没法盯牢每一个角落,小人们怕被英国公府的人察觉,所以——” “所以是不知道了?” 宽奴忙说:“英国公府里头有下人专门看管暗门,只要有人开启暗门,瞒不过英国公府,小的已经去找英国公府的管事了,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蔺承佑翻身上马:“这还差不多。” 宽奴一脸严肃:“世子,你上门瞧过胡公子,他究竟是撞邪还是被下毒了?照我看,像是活活吓病的。” 蔺承佑皱眉道:“少了一魂一魄,就算醒来也会变成个痴儿。” 宽奴愣了愣:“那不是同那位被树妖缠身的安国公夫人一样?” 安国公夫人被树妖附身太久,本是活不下来的,也不知世子想了什么法子,到底保住了她的性命,然而醒归醒,神智却未恢复,整个人痴痴呆呆的,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识了。饶是如此,安国公也欣喜若狂。 这回的胡公子才十四岁,听说功课极好,要是变成了痴儿,着实令人扼腕。 蔺承佑执着缰绳思索。 正因为安国公夫人丧失了神智,树妖一案尚有许多疑团待解,假如胡季真也醒不过来,这件事同样没法往下查了。两件事看似毫无瓜葛,但线索中断的方式也太像了些。 “对了世子。”宽奴又说,“小的查清楚了,另一拨盯梢卢兆安的是滕府的人,滕府的管事很有手腕,找来的都是生面孔,表面上与滕府毫无瓜葛,所以连我们一开始也没法确认那些人的来历。” 蔺承佑丝毫不觉得惊讶,滕玉意与姨母一家感情深厚,卢兆安那样对待杜家娘子,滕玉意不出手对付卢兆安才有鬼了。 “知道了,别管她,爱盯就盯着吧。” 宽奴一怔:“这——” 不怕滕府的人影响他们办事么。 蔺承佑却已经换了话题:“萼姬这几日可有什么动静?” 宽奴说:“自从彩凤楼关张,萼姬就搬到北曲的一座旧宅里去了,手下的妓-女都赎了身,她没什么营生可做,这些日子倒是清闲得很,不是到那些老姐妹处串门,就是坐驴子到西市的人牙子那转悠,每回见到漂亮的胡女总要上前问问价钱,像是想买些女孩子重操旧业。” 蔺承佑一笑,听上去倒是毫无破绽。 “她可找过别的什么人?” “没有。” 蔺承佑点了点头:“别掉以轻心,这妇人未必像面上那么简单,给我盯紧了,千万别出岔子。” “是。” *** 成王府听说太子等人过来用膳,早摆下了丰洁香馔。 蔺承佑坐下来喝了杯酒,顾宪问蔺承佑:“我正想问你呢,今日那匹马怎么回事?” 蔺承佑明知故问:“什么马?” 顾宪:“别的马我不知道,那匹赤焰骓我可是见过的,此马桀骜不驯,怎会对刚见面的陌生小娘子示好?” 蔺承佑:“我也很好奇,要不改日找机会问问它?” 顾宪:“我猜猜,你是不是给它辨认什么物件了,马儿喜欢那物件,才会突然认主。” 蔺承佑笑了:“我上哪去弄什么物件,再说这两匹马是伯母赏赐别人的,我犯得着帮它认主么?” 太子是个厚道人,忙帮着解围:“顾宪,这回我要帮阿大说说话了,这两匹都是难得一见的好马,赏谁不是一样,再说阿大与那几位小娘子素不相识,又如何能做手脚。” 淳安郡王但笑不语。 顾宪赧然道:“是我莽撞了,冒犯世子事小,冒犯那几位小娘子事大,我先自罚三杯。” 蔺承佑说“且慢”,不容分说令人把最大的酒杯拿来:“拿这个就想敷衍了事了?要罚就罚这个。”顾宪当然不肯喝,蔺承佑岂肯罢休。两人正不可开交,宫里来人了。 皇后令人送了好些山珍海错来。 “都是各地新进贡的,圣人和娘娘说世子一个人在府中,吃用上难免不上心,特意挑了最好的几样送来了,让府里细细打点世子的一日三餐,圣人还叮嘱:大理寺再忙,也不得少吃漏吃。”宫人细声细气说。 蔺承佑笑着应了。 老宫人又说:“殿下让世子早些把雪莲丹送到宫里,她要留着赏李家娘子的。” 蔺承佑一愣,差点忘了这事了,昨晚要不是帮滕玉意弄那匹小红马,他也用不着再添一瓶雪莲丹。这东西还锁在师公的宝箱里,看来又得撬一回锁了。 “侄儿知道了。” 老宫人冲淳安郡王道:“圣人说,郡王殿下一手字冠绝天下,如今书院得了新名字,想请郡王殿下得闲把题匾写出来。明日殿下若是得空,还请进宫一趟。” 淳安郡王起身应是:“请皇兄放心。” 宫人又温声对太子说:“娘娘有话要问殿下,让殿下早些回宫。” 太子苦笑着说:“知道了。” 蔺承佑等人正觉得太子神色有些奇怪,就听宫人道:“皇后殿下还有一话让捎给世子:‘趁刚从乐道山庄回来,伯母有句话要趁热问你:你也大了,在乐得山庄见了那么多小娘子,可有中意的?若有中意的,早些告诉伯父伯母’。” 这回轮到太子等人忍笑不语了,蔺承佑怔了怔,旋即一笑:“伯母为何突然问这个,我可以不说么?” 宫人堆起笑容:“皇后殿下还等着奴婢回话。” “没有。” 宫人:“一个都没有么?” 蔺承佑斩钉截铁:“一个都没有。” 宫人哎了一声,躬身退下了。 宫人走后,桌上一阵安静,蔺承佑对上那三人的目光,奇道:“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顾宪咳嗽一声:“这次在御宿川,我虽忙着挑名驹,但也听人说了,这次寿宴实在不乏才貌双全的小娘子,就连我们南诏国的几位老臣,都忍不住做了几首‘钟灵毓秀,尽在今朝’之类的酸诗,世子,你真没有相中的?” 蔺承佑说:“我要是真有喜欢的,用得着藏着掖着么?倒是你,今晚一再打听这些,该不是瞧上了谁吧?大方告诉我,我可以请伯母帮你说个亲。” 顾宪一口酒险些呛出来,连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我说不过你。我劝你也别太狂,早晚你会有心仪的小娘子,我倒想瞧瞧,什么样的小娘子会让你服服帖帖。” 蔺承佑给顾宪斟了一杯酒:“你不用等着瞧了,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服服帖帖?这辈子是不可能的。” 太子和淳安郡王暗暗叹了口气,阿大幼时中过蛊,至今蛊毒缠身,今晚说这话,除了说笑之外,也有自嘲的意味,说白了,长辈如此关心阿大的亲事,更多的是关心他的病情,大家暗中都巴望着蛊毒能减轻,阿大有朝一日能遇到中意的娘子。 否则以阿大的性子,情愿孤独终老也不会娶个不喜欢的女子回家。 一场酒直喝到半夜,散席时四人都有了醉意,蔺承佑送走太子等人,回房令人备热水沐浴。揭开布料瞧了瞧,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倒到床上时想,滕玉意赠他的胡药的确好用,看在这药的份上,也不枉他费尽心思帮她得了那匹小红马。 这下两人是彻底扯清了,只要她把那串玄音铃还回来,往后两人再无瓜葛了。 他闭上眼睛,没多久又睁开。 那晚如果不是滕玉意暗中提醒,杜庭兰应该不会想到“香象”这个名字。 滕玉意的这份聪明,源自她爷娘么。 听说滕玉意的阿娘在她五岁时就去世了,念书写字又是谁教的? 忽又想到,那马并不好驯,滕玉意在扬州的时候可曾骑过马,她只知道这马好看,可想过如何驯服它。 呵,这关他什么事,大不了多摔几回,以她的野性子,反正总能想到法子。 他重新闭上眼睛,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阵敲门声给惊醒了。 “世子——” 是宽奴的声音。 “何事?” 蔺承佑困倦得睁不开眼。 “金城坊有座宅子闹鬼,要请世子上门除祟。” “金城坊?”蔺承佑之前就下过令,夜间只要有人上门求助,底下人一律不准拦。“什么宅子,为何找上了我?” “是一座女庵,住持自己驱了好几日了,结果那鬼一直在庵里作祟,女尼们只好上门请世子想法了。” 看来只是一只小鬼,蔺承佑闭着眼睛说:“金城坊就在东明观隔壁,为何大老远的来找我?” “这就不知道了。” “让她们去找东明观的五道。” “可是——” 蔺承佑随手摸出一块金锭掷出去:“吵死了。把这个给五道,让他们出马,不够再加就是了。” 那金锭破窗而出,宽奴不敢再啰嗦,应了一声好,轻手轻脚抱着金锭走了。 蔺承佑翻了个身,转眼又睡着了,没多久又被吵醒了,他直皱眉头,好不容易睡个清净觉,怎么没完没了的。 然而意识很快就告诉他,那吵人的动静来自他寝衣前襟里的应铃石,那东西像铃铛一样吵起来了,声音又急又凶。 他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跳下床,随手抓了外裳,一边系玉带一边往外跑。 跑到外面忽觉脚底发凉,站在门口一低头,才瞧见自己还赤着双脚,只得又奔回床边穿靴。 跑出来在屋外台阶前停了步,他仰头朝幽深的穹窿望了望,抽出银链,纵身跃上了屋檐。 50、第 50 章 滕府。 滕玉意手持小涯剑, 眼睁睁看着廊道上的东西逼近。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妇人,面孔有一种异样的浮肿,腹部仿佛才被人用尖刀刺穿,鲜血染透了整个裙身。 少妇每往前跨一步, 就会有大股的鲜血从腹部的缺口涌出来, 顺着裙身流淌到脚边, 很快在廊道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迹。可妇人仿佛浑然不知疼痛,依旧疾步而行:“还给我!” 妇人嗓音凄厉, 每叫一声, 空气里的凉意就加重一分,滕玉意恶心欲呕,握紧剑柄边退边道:“还、还你什么?我可没拿你的东西,我这剑很厉害的,你胆敢再走近一步,我马上让你魂飞魄散。” 妇人却一再凄声喊叫:“还给我!” 她身形飘忽,一霎儿就逼到滕玉意面前, 滕玉意险些没被那股腥浓至极的血气给熏得晕过去,脚步下意识后退, 手中的剑却猛地朝前一刺,不提防刺了个空,紧接着一扭头,恰好对上妇人那双赤红的双眼。 妇人身子猛地向前一倾,苍白的手就要掐住滕玉意的脖子,滕玉意情急之下, 使出程伯教她的克厄剑法,剑身往上一抬,横削妇人的手臂。 这一招利落干脆, 出手就是杀招,然而没等她刺中,妇人的鬼影再次不见了。 滕玉意趔趄着倒退几步靠在门扉上,大声喊道:“端福!程伯!” 忽听假山后一声闷响,像有什么重物倒地,滕玉意一愣,恍惚听见有人在大声喘息。 她心中一动,掉过头沿着廊道奔过去,就见假山旁露出一大块衣襟,借着月光仔细辨认,只觉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端福?”滕玉意试着唤道。 黑影剧烈抖动了一下。 果真是端福。滕玉意屏住呼吸,三步并作两步下了台阶,快速绕过假山,不由大吃一惊。 只见端福半跪在地上,肩背上趴了四个殊形诡状的小鬼,端福的脸庞憋得紫胀,仿佛身上压的是一座大山,他竭力要起身,然而连膝盖都直不起来。 小鬼们碧瞳幽幽,不是忙着在端福耳边吹气,就是乱抓端福的头发。 滕玉意心惊肉跳,原来端福早就来了,只不过一来就被这些鬼东西缠住了。 她率先刺向端福左肩的那只小鬼,被刺中的小鬼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雾中,剩下的小鬼吱哇乱叫,跃到地上一晃神就不见了。 “你听到我呼救了?”滕玉意上前搀扶端福。亏得是端福,换别人被困这么久,也许早就气绝而亡了。 端福喘息着起了身:“没听到,就是突然觉得院墙内冷得像冰,老奴担心娘子,就□□进来了,怎知被这些东西困住了。” 经过前一阵的磨练,滕玉意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把袖中的符箓掏出来,胡乱递给端福:“它们是故意的,我们这小院现在估计像个牢笼,消息送不出去的,这些东西好像来头不小,我得把小涯喊出来问问怎么回事,对了,那些小鬼可向你讨要东西?” 端福摇头。 滕玉意疑惑地说:“那就怪了,那妇人一个劲地冲我说‘还给我’‘还给我’,活像我拿了她什么宝贝似的……” 她正要唤小涯出来,端福一抬头,面色忽然变了,右臂朝滕玉意肩后一探,迅即拍出滕玉意刚给他的符箓。 滕玉意闻到风里的浓浓腥气,心知那女鬼多半又来了,当即掉转剑尖,用力向后一刺,然而不等把剑送出,她的脖子就被一双冰凉的手死死掐住了。 滕玉意眼前一黑,双臂再也使不出力气。 端福情急之下拍出好几道符箓,那女鬼纹丝不动。 端福低吼一声,徒手抓向女鬼的肩膀,他力大无穷,这一抓之下,能轻而易举把人的双肩捏碎,女鬼的身影却陡然飘忽起来,让人怎么也抓不住。 “还给我!”女鬼凄声道。 滕玉意浑身被制,唯有一双眼睛还能动,她先是冲端福使眼色,随即转动眼珠看向下方。 端福立时放弃攻击妇人,托住滕玉意的右臂,帮她把剑尖对准身后的女鬼,小剑到他手中没用,只有在滕玉意手中才有威力。 滕玉意咬牙使力,有端福帮她与女鬼逐力,剑尖很快抬到了肩膀处,只需往后一刺,女鬼就会因为畏惧剑锋而逃走。 可就在这时候,端福的身后陡然钻出好几只小鬼,眼看要再一次箍住端福的脖子,夜空里忽然飞来一道银光,小鬼们仰头望去,慌得四散而逃。 那银光袭到滕玉意背后,滕玉意颈上的力道蓦然一松,她趔趄着倒退几步,抚着脖子大咳起来,仓皇间回头看,就见妇人脖子上环着一条银链,已然被缚住了。 滕玉意一眼就认出那是蔺承佑的锁魂豸,奇怪蔺承佑却不见人影,忽听竹林上方枝叶作响,有人跃了下来。 寒气须臾散去,蔺承佑手里提着一串香囊似的物事朝林外走来,香囊里像是藏着活物,个个都在拱动。 滕玉意喘着气想,莫不是装着那些小鬼? 蔺承佑警惕地察看四周,口里却在问滕玉意:“没事吧?” “没事,世子——”滕玉意感激地说。 说完自己吓了一跳,嗓音也太沙哑了。 蔺承佑直皱眉头,听着像小鸭子似的,看了看滕玉意脖子上的紫痕,从袖中取了两张颜色古怪的符纸递给滕玉意:“把这东西泡在水里喝了吧,明日嗓子就能好受点。” 滕玉意怪不好意思的:“世子是被玄音铃吵醒的?” “不然呢?”蔺承佑垂眸扫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用了玉颜丹的缘故,她脸上半点疹子都没了,月光下的脸庞有点像他晚上才吃过的雪露团,软软的,白白的。 再看她身上,严严实实裹着一件绯色披风,只在底下露出一双牡丹红缎软缎线鞋。 他收回视线,掉头就朝那女鬼走:“滕玉意,你觉不觉得你最近太倒霉了点?” 滕玉意背上一凉,心知否认反而显得心虚,干脆叹了口气:“好像是有点倒霉,深夜惊动世子,怪不好意思的。不过今晚这女鬼应该是找错了人,刚才她一直说‘还给我’,可我以前从未见过她。” “‘还给我’?她真跟你这么说?” 滕玉意嗯了一声,赶忙跟上蔺承佑的步伐,只听身后沙沙作响,端福也不声不响跟上来。 蔺承佑边走边随手在地上捡了根树枝,走到女鬼跟前,他弯腰在她周围画了个圈,随即右手当空一捞,锁魂豸就如银星一般飞回了他袖中。 女鬼脖子上没了银链,却立刻又被蔺承佑刚画的阵法给困住了。 她两手虚抓,冲滕玉意撕心裂肺地大喊:“还给我!还给我!” 滕玉意:“你听,她一露面就这样。” 口里这样说着,心里却虚得慌,那借命之术究竟怎么回事,她至今没搞明白,借的是妖邪的命还好说,万一借了活人的性命…… 该不会恰好就是借了这妇人的命吧。 她望着那妇人充满怨恨的眼睛,越想越觉得有这种可能。这妇人死状这么惨,如果真与她有关,她情愿把命赶快还回去。 蔺承佑上下打量女鬼,忽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半蹲下来盯着女鬼的腹部,看着看着,面色就变了。 滕玉意心里比蔺承佑还紧张,忙也顺着望过去,一望之下很快发现了不妥。 “她丢的是——”她目瞪口呆。 “腹中的胎儿。”蔺承佑面色凝重了几分。 他抬头看了看妇人,起身时指尖弹出一道符,符纸飘飘荡荡,如落叶一般飘落到妇人的发顶,妇人叫声戛然而止,猩红的眼睛也清明起来。 蔺承佑语气很温和:“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找?” 少妇狰狞的表情慢慢松开,怔怔低头看向自己的腹部。 蔺承佑叹了口气:“谁把你害成这样?” 妇人却再次凄厉地惨叫起来:“还给我!” 她这一叫,头上的符纸瞬间碎成了纸末。 蔺承佑皱了皱眉,瞬即又弹出几张符,女鬼的戾气却丝毫不见消减,并且有愈演愈烈之势。 蔺承佑满腹疑团,只得把女鬼先收入香囊。 滕玉意心惊胆战地望着香囊:“看来她要找的就是腹中的胎儿了…… 那日陈家二娘说的那桩案子,妻子的死状与这妇人有些相似,不知二人可有渊源?奇怪了,我与这女鬼素无瓜葛,她为何找上了我。” 蔺承佑也在思索着这个问题,先不说今晚这女鬼与同州那惨案有没有关联,女鬼是怎么找到滕府的? 他脑中冒出个念头,环首打量四周,该不会有人在这院子周围做了手脚吧。 忽听屋里传来动静,杜庭兰在里头慌乱地喊:“阿玉、阿玉!” 房门一开,春绒几个率先慌里慌张提着灯笼出来:“娘子——” 望见院中情形,几人都呆住了。 蔺承佑左右看了看,若无其事朝垣墙外走:“好了,我会尽快弄明白女鬼的来历,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改日让绝圣和弃智问你。” 滕玉意怔了怔,原本她也一心要把这铃铛还回去,可她今晚才知道,哪怕贴满了绝圣和弃智画的符箓,也挡不住真正的邪煞,在蔺承佑收走玄音铃之前,最好能请他里外布个挡煞的阵才好。 她忙恳切道:“世子请留步,我还有一事想请世子帮忙,世子能不能喝杯热茶再走。” 热茶? “我看没这个必要了吧。”蔺承佑没回头,脚步却慢了下来。 *** 婢女们掌灯的掌灯,沏茶的沏茶,原本静谧的院落,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蔺承佑坐在团桌前,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 滕玉意这小院说大不大,布局上却很用心,上首是四间厢房,东侧另有一间雅室,雅室与主屋当中隔着一条蜿蜒的走廊,廊道两旁种满了珍奇花卉,雅室前对中庭,后有泉石相绕。 蔺承佑此刻就坐在雅室里。 他猜这是滕玉意平日念书写字的地方,房中陈设远比他想象中要俭朴,仅有一书案、一团桌、一榻和一扇山水墨色绡纱屏风,唯一起眼的摆设,莫过于三面顶天立地的书架了。 书案设在窗前,上方悬着一块匾,匾上写着三个字:潭上月。 蔺承佑早就见过滕玉意的字,因此一眼就认出是她写的,题写在书房当中,想必是她给自己这个小院取的名字。 “潭上月。”蔺承佑在口中念了念,倒是别出机杼,比女孩们惯起的“花”“香”“蝶”之流不知爽朗多少。 不知她在何处见过这幅美景,想来在江南吧,她上回说她因为落水染上了怕水的毛病,如今一看到水潭都会发怵,这“潭上月”的光景,恐怕只能等她日后治好这毛病才能再次品鉴了。 等了一会不见滕玉意进来,却意外闻到了一缕幽香,桌上供着的那方鎏金螭兽香炉早就熄透了,香气是从香炉里残留的香饼里散发出来的。 蔺承佑认得这香气,早在彩凤楼的时候,他就时常在滕玉意的身上闻到这味道。 起先他并不知香料的名字,上回碰巧在宫里闻见了,问了宫里人才知道,此花叫玫瑰,花朵繁馥娇艳,香气堪称一绝。 这花原本初夏才开,但因长安近日天气晴暖,宫里的花匠又擅于侍弄花朵,花枝上已探出了不少花骨朵。 据花匠说,此花脾气大得很,别看花盘那么漂亮,花枝底下藏满了尖锐的刺,赏玩的时候一定要万分小心,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扎手。 长安种植玫瑰的不算多,拿来做薰香的更是少之又少,想必正是这个缘故,滕玉意才独爱此花吧。 蔺承佑坐了一会,暗觉那香气分外扰人,干脆起身走到书架前,架子上卷帙浩繁,少说有数千册藏书。 书卷新旧参半,并非只是做做样子,滕玉意聪敏过人,看来与她喜好读书脱不了关系。 他目光在书架上流连,卷目分门别类,每副卷轴下都悬挂着红白青碧的各色牙制书签,遇到有风的天气,这些书签就在书房里琳琅作响。 这倒是与宫里的藏书阁一致,就不知在滕玉意这儿,红白青碧四个颜色的书签,分别代表着哪类书。 看了一晌,他懒洋洋踱回圆桌旁,却意外瞧见书案上摊着一张阔大的剡溪笺纸,纸上写了不少字,墨迹已经干了。 他下意识挪开视线,但还是不小心瞥见了几个字眼,一个是“火里疾风”,一个是“喜樱”。 看上去像在拟名字,“火”和“樱”都暗含朱色,他寻思了一下,滕玉意该不是忙着给那匹赤焰骓取名字吧。 他只知道她瞧上了他的小红马,却没想到她这般喜欢,瞧她这煞有介事的样子,活像得了一件大宝贝似的。 他有点想笑,行吧,赤焰骓有了这样一位护短的主人,倒也不必担心它日后受什么委屈了。 正思量间,门外传来脚步声,婢女们打起门帘,滕玉意和杜庭兰进来了。 滕玉意换了一身见客的鹅黄色襦裙,头上也端端正正梳了个堕马髻。 她喝过符汤之后嗓子见好,一进来就让婢女们把热气腾腾的茶点放在榻几上,笑眯眯地说:“深夜叨扰世子,我实在过意不去,世子别嫌点心粗陋,先随便垫垫肚子吧。” 她说话的当口,一屋子的人忙前忙后,婢女们伺候得格外小心,杜庭兰因为心存感激,神色也透着几分敬重。 榻几上很快就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点心,每一盘都穷尽精巧。 蔺承佑有点吃惊,滕玉意这是把厨司里的点心都搜罗来了吧。 滕玉意仔细留意蔺承佑的神色,他现在算是她们的恩公,前几次帮忙就不说了,从今晚的情形来看,日后少不了麻烦蔺承佑,她得好好跟他处好关系,因此招待的时候格外隆重。 蔺承佑抬头看左右,满屋的人都望着他。 他想了想,随便挑了几块点心吃了,吃的时候想,难怪绝圣和弃智喜欢吃滕玉意的点心,她的口味与小孩儿一样偏甜,点心的馅料都有点发腻。 不过他还是不动声色吃光了。 滕玉意虽在对侧坐下了,那双乌溜溜的眸子却留意着蔺承佑的一举一动,眼看他把点心都吃完了,她嘴角笑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忙示意春绒把巾栉和茶汤奉上,开口说:“我还担心世子吃不惯南地的点心呢。” 是有点吃不惯,蔺承佑喝了茶净了手,开口道:“说吧,有什么事要我帮忙。” 51、第 51 章 滕玉意吩咐婢女们退下, 只留程伯和端福守在门口。 “世子,今晚那厉鬼不请自来,我在想会不会有别的缘故。” 蔺承佑: “你怎么想的?” “树妖那回我就听绝圣小道长说过,树妖痴迷美人的皮囊, 动手前极为挑剔, 除了挑选女子的相貌, 还会留意女子的肌肤是否有破损,但阿姐那次进入竹林之前, 就因为剪彩胜不小心被绣剪划破了掌心。 杜庭兰把掌心摊开:“这就是我当时的伤口, 还请世子过目。” 滕玉意在旁补充:“这伤口委实不浅,阿姐进树林时还未彻底止血,妖怪的嗅觉都很灵敏,隔很远就能闻到血腥味,论理它是相不中阿姐的皮囊的,可它却伏击了表姐,而且据表姐事后回想, 树妖应是早就蛰伏在林中,动手并非贪图她的皮囊, 只为取她性命。这就奇怪了,阿姐无论在扬州还是长安,从未与人结过仇,唯一算得有过节的,只有一个卢兆安了。” 这些事蔺承佑已经知道了,他会令人盯梢卢兆安, 除了因为此人可能有害人之心,他也好奇卢兆安是怎么操控树妖的。 可惜盯了快一个月,卢兆安一直未露出马脚, 直到前阵子胡季真突然丢了一魂一魄,事情才出现了转折。 “世子应该早就有所察觉,这些时日我也派了人盯梢卢兆安,前日听说有位胡公子突然罹患怪病,我就更加疑心卢兆安了。” 滕玉意就把那晚卢兆安只顾自己逃命的情形说了。 蔺承佑扬了扬眉,原来如此,他早猜胡季真是不是知道了卢兆安什么秘密,哪承想还有这段公案。 “这事你早就知道了?” 滕玉意点头:“胡公子险些当场丢了性命,我本以为他定会四处宣扬此事,哪知他三缄其口,当事人自己不揭穿卢兆安的真面目,我也不好越俎代庖。然后没过多久,我就听说胡公子发了怪病,世子,你不觉得胡公子发病的时机太巧了些么?” “所以你怀疑是卢兆安害的?” 滕玉意:“朝廷不久要举办制举,卢兆安与郑家的亲事悬而未定,就冲着这两点,卢兆安会铤而走险也不奇怪。现在胡季真病倒了,还有一个人深知卢兆安的底细,就是我阿姐,今晚女鬼莫名其妙找到了滕府,碰巧阿姐就在府里住,我有理由怀疑这女鬼是卢兆安引来的。” 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牵强,但如此一来,她为何接连撞鬼也就解释得通了。 蔺承佑笑了起来,滕玉意好像生怕背上“倒霉鬼”的名声,可是她别忘了,尸邪为何突然盯上她,至今是个谜。 不过她这么一说,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借厉鬼除掉想除掉的人,凶手自可以全身而退。 滕玉意瞄见蔺承佑黑眸里的笑意,心知他心里还是有些疑虑,但他即便不完全接受这种说法,也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 “你把你那些人撤了吧。”他跟她对视一晌,开口说,“卢兆安很警惕,盯他的人太多反而会打草惊蛇。” 滕玉意忙道:“好,我明日就让他们别跟了。” 蔺承佑一顿,答应得这么痛快,他居然有那么点儿不适应。除了共同对付尸邪那次,难得见滕玉意肯乖乖配合自己。 “此外,还请杜娘子把卢兆安当时写给你的书信交给我,卢兆安若是用过朱砂符箓之类的东西,信件上多少会留下遗痕,我得确定他到底会不会玄术。” 杜庭兰与滕玉意对视一眼,蔺承佑虽从来不标榜自己的品行,有时候甚至有点浑不吝,但上次阿爷去青云观告知蔺承佑真相后,长安没传出半点不利于杜家的传言是事实,可见蔺承佑言出必行,说不泄露就绝不泄漏。 “好,明日就令人交给世子。”杜庭兰的语气充满感激。 滕玉意趁机说:“我不放心阿姐回府住,但我又不懂道术,就算有小涯剑相护,遇到道行高的厉鬼还是疲于应对,上回两位小道长给了我不少符箓,不过好像也没什么用处,我怕过几日还会有人引厉鬼来滕府——” 她说着,顺理成章指了指腕子上的铃铛:“玄音铃依然取不下来,我很担心会再次惊动世子,有了阵法抵御,也不至于深夜扰人清梦了。” 蔺承佑早猜她是为了这个才费心费力款待他,但她这话正合他心意,因为他也烦死了这铃铛。 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滕玉意这小院会不会有什么古怪,操纵这样的厉鬼并非易事,再谨慎的人也会在附近留下痕迹,滕玉意这样一说,他顺势朝窗外看了看:“布阵法嘛,倒是不难,只是我还有一事要弄明白,劳烦滕娘子把府上的下人都叫出来,我想好好瞧一瞧。” 滕玉意还没来得及高兴,脑中就嗡了一下,蔺承佑这是怀疑滕府有内贼了。 好在蔺承佑排查完府中下人,并未发现不妥,接下来就是布置阵法,又费了不少工夫,等蔺承佑忙活完,天边都露出鱼肚白了。 滕玉意忙令程伯悉心准备早膳,滕府下人们速度惊人,一转眼就呈上了一桌子好东西。 蔺承佑本来都要走了,看到这阵仗直皱眉头,滕玉意像是恨不得拿出百倍心力来款待,桌上南北汤面皆有。 这么多东西滕玉意和杜庭兰也吃不完啊,浪费了多可惜,他暗暗摇头,只好勉为其难留下来用早膳。 早膳就设在花厅,大厅当中设了一道屏风,蔺承佑坐在屏风外头,滕玉意和杜庭兰则坐在屏风内。 蔺承佑提箸的时候想,他好像很久没吃过这么隆重的早膳了。 这半年爷娘和二弟不在长安,小妹又在宫里伴读,偌大一座成王府,常常只有他一个人,有时忙于除祟或是查案,干脆就在坊市里随便买块胡饼充饥。即便在成王府用早膳,吃得也很随便。 滕玉意和杜庭兰用膳时极规矩,屏风里半点碗箸声都不闻,忽听杜庭兰低声说:“这个吃了对你身子有好处,不许挑出去。” 蔺承佑暗想,滕玉意有时候真有点小孩儿心性,瞧吧,都这么大了还挑食。 他很快就用完了,临走前看了屏风一眼:“这阵法只设在滕府周围,出了阵法我可就什么都保证不了了,这几日晚间你和你阿姐最好别乱走。” 滕玉意立在屏风后恭送她的恩公:“您慢走。放心吧,我们晚间绝不会乱跑的。” 蔺承佑走到门口,迎面就见朝阳初升,浅淡的天光透着一股鲜亮的橙色,简直可爱得不得了。 下台阶的时候,他步伐不自觉轻捷了几分,说来奇怪,忙活了这半晚,竟丝毫不觉得疲累,寻思了一下,估计是上回喝的火玉灵根汤还有残存药效的缘故。 到了滕府门口,程伯早已把马备好了。 蔺承佑道了一声谢,驱马往成王府去了。 常统领和宽奴正忙着打听小主人的下落,看到蔺承佑回来,顿时喜出望外。 “世子昨晚跑哪去儿了?”宽奴埋怨道,“小人去东明观找完五位道长,回来世子就不见了。” 常统领也叹气:“世子走时倒是跟小人们打个招呼。” 蔺承佑把缰绳扔给候在门口的一众仆从们,笑说:“对不住,昨晚另有别的地方闹鬼,我走得太急,忘了跟你们说一声了。对了,昨晚五道那边怎么样?” “观里现有三位道长在养伤,是见喜和见天两位道长接待的小人,他们收了世子的那锭金,眉开眼笑去尼姑庵除祟去了。” 常统领打量蔺承佑的神色,小世子长眉舒展,捉了半晚的鬼,气色竟出奇的好。 “世子可用过早膳了?” 蔺承佑若无其事地说:“用过了。” 这么早? 蔺承佑瞟了常嵘和宽奴,一脚跨入府内:“胡饼肆随便买了块胡饼。” 有这么早就开门的胡饼肆?常统领看着小主人的背影,没再追问,只暗中盘算着让厨司再做点馎饦,忽想起一件正事:“对了,大理寺刚才有衙役来找世子,说请世子赶快去大理寺一趟。” “什么事?” “说是送来了一具古怪的女尸。” 蔺承佑一愣,大步流星回了后院,令人准备浴汤,沐浴完换上官服,驱马去了大理寺。 时辰尚早,大理寺门前马车并不多,蔺承佑径直穿过中堂往里走,昨晚负责当值的严万春就迎出来了。 严司直神色比平日苍白许多,不知是太疲惫还是吓坏了。 “蔺评事,快随严某到停尸房来。” 蔺承佑从未见严司直这般失态,不由奇道:“什么样的尸首?很不对劲么?” 严司直擦擦冷汗:“一瞧就知道了,世子昨晚才打听过,” 到了停尸房门口,蔺承佑还未入内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煞气,这是厉鬼特有的气息,推开门入内,就见尸床上摆着一具尸首,尸首上方蒙了白布,从形状来看应是一具女尸。 蔺承佑走到尸床前,抬手就掀开了白布,虽说心里做好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恰是昨晚闯入滕府的女鬼。 他目光迅即往下移,果然瞧见了妇人腹部的伤口。 严司直一个没忍住,扭头呕吐起来,心知自己失态,竭力克制着自己:“昨日世子打听同州的案子时,严某还不以为然,亲眼见了这妇人的尸首,才知凶手有多残忍。这么小的胎儿偷出去也活不了,凶手到底为何要这么做?” 蔺承佑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他知道,越是这等凶残的大案,越要仔细检查尸首,细细一觑才发现,妇人的伤口凌乱无序,不似被利刃所割,竟像被人徒手撕开的。 “这是同州送来的尸首?” 严万春怔了怔:“不是,这妇人是长安人士,名叫舒丽娘,今年才二十岁,住在崇化坊的春安巷——” 话未说完,外头传来喧哗声,衙役们在外头喊:“严司直,昨晚是你当值吧,同州府的法曹亲自送案子来了,受害者的尸首现摆在堂上,是一对夫妻,哎哟,快出来瞧瞧吧,死状也太惨了些。” 蔺承佑跟严万春对视一眼,快步走到门边。 衙役冷不防看到蔺承佑,愣愣道:“世子是昨晚就歇在衙门里,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蔺承佑哪顾得上闲扯:“送来的是一对夫妻?怎么死的?” 衙役打了个冷战:“那妻子被人活活剖腹取胎死的。” 蔺承佑呆了一下,严万春也震惊万分:“原来世子那故事竟是真的。这、这是同一人所为么……” 蔺承佑径直绕过衙役往外走:“前两日也不见同州递交过宗卷啊,为何直接把尸首运过来了?” 衙役亦步亦趋跟上蔺承佑:“听法曹说,当地州府原本在极力追查凶手,哪知衙门里突然闹起鬼来,凡是见过鬼的,都说是这对夫妻的冤魂作祟,同州府唯恐此案不简单,只好令法曹把这对夫妻的尸首送到长安来了。” 52、第 52 章 用过早膳之后, 滕玉意忙着四处观摩,眼看垣墙内外都埋下了符箓,心里好比吃了一颗定心丸,有了蔺承佑的阵法相护, 晚上就不必担心鬼怪来相扰了。 就不知这阵法能不能抵御那怪人的邪术, 若能, 前世她和端福他们也不至于死得那样惨了。 正转悠着,程伯过来说:“填塘的工匠来了, 娘子们先回潭上月吧。” 杜庭兰在那边亭子里看书, 闻言诧异莫名:“填塘?” 花园里仅有一处水塘,池边栽了好些杨柳,春日里颇有一种妩媚景致,好好的填掉做什么。 “你不是很喜欢这水塘吗,幼时每次回长安,你都会坐在水塘边钓鱼的,填掉了多可惜。” 滕玉意咳嗽一声, 幼时垂钓的滋味她早就忘光了,在冰水里挣扎着死去的那份绝望却是刻骨铭心, 她必须杜绝一切隐患,第一个改造对象就是这池塘,要不是因为躲避尸邪耽误了几日工夫,她早就令人动手了。 “我一看到水塘里的水就头疼,我早就想把它改成蹴鞠场了。”忽然发现程伯正冲自己使眼色,滕玉意心知程伯有要事要禀告, 只好拉着杜庭兰起了身,“阿姐,工匠们要进来了, 我们回内院说话吧。” 姐妹俩回到潭上月,杜庭兰回房给桂媪挑选绣帕,滕玉意则换了男装到庭中练剑。 霍丘被派去跟随杜绍棠了,端福正式接手教习滕玉意武功的任务,刚教了几招程伯就来了,滕玉意惦记着让程伯打听的事,忙把程伯请到自己的小书房:“是不是西市那边有动静了?” 程伯点头:“彭玉桂说的那家的生铁行开门了,那个叫庄穆的泼皮也在店里。” 滕玉意心口怦怦急跳,彭玉桂临终前说那根银丝是庄穆给他的,只要盯死这个庄穆,何愁不能顺藤摸瓜查出那个黑衣人的底细。 前世她惨死在这人手下,这一世她一定要先发制人。 她负手踱了几步:“庄穆的底细可都查清楚了?他跟生铁行的店家可是一伙的?” 程伯说:“生铁行的主家名叫尤米贵·阿赞,是个粟特胡人,一月前生了病,昨晚才病愈归来, ‘尤米贵’这一姓的胡人从三十年前就在长安做买卖了,阿赞这家生铁行开了近十年,单从面上看,没什么可疑之处。 “至于庄穆这个泼皮,他是前年才来的长安,自称是回纥人,汉语却说得很不错,有一手炼铁的好功夫,因此不愁营生,他原本在东市一家生铁行干活,因老板年纪太大要闭店,便到西市来谋生了,正好那时候尤米贵缺人手,庄穆自此就在‘尤米贵’做活了。此人无妻无子脾气暴躁,平日爱喝酒赌钱,每回输了都少不了与人斗嘴打架,坊里认得他的人不少,但都没什么深交。” 滕玉意问:“尤米贵关门的这一月,庄穆又在何处?” “庄穆平日就住在店里,但老奴曾命人悄悄□□进去瞧过,关门的这一月庄穆就没回过生铁行,他常去的那几家堵坊、斗技坊也都找过了,也没瞧见他的踪影。坊里人多眼杂,再盘查下去难保不会打草惊蛇,老奴只好先罢手了,但老奴敢肯定,这一阵庄穆没在东西两市出现过。” 滕玉意疑惑:“一个月不算短,总要有个栖身之所。此人在长安可有亲眷?” 程伯摇了摇头。 滕玉意:“没有亲眷,他一个混迹市廛的泼皮能藏到何处去,何至于连程伯你都查不到他的下落,他该不是前一阵离开长安了吧。” “这一点老奴正待细查。假如庄穆留在长安,不论他住在客栈或是去花街柳巷寻欢,都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他一个生铁行的活计,决计是拿不出这笔钱的。好在他今早露面之后,老奴命人沿途查问庄穆的行踪,一路查下来才知道,庄穆今早像是从崇政坊的春安巷出来的。” “崇政坊的春安巷?那是何地?” “一处贵人聚居的处所,闹中取静,屋价昂贵,京中有不少官员在那赁宅而居,住户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老奴不敢确定庄穆究竟是路过那儿,抑或是此前一月都住在春安巷,若庄穆借住此地,又是谁收留的庄穆?对了,听说昨夜春安巷死了人,老奴派人过去时,恰好赶上大理寺的衙役查案。” “死了人?”滕玉意面色凝重起来,“凶杀么?否则何以惊动大理寺…… ” “老奴派去的人没细问,未必与庄穆有关,但老奴总觉得巧了些。” 滕玉意一哂:“彭玉桂那根银丝既是从庄穆手里得的,料着庄穆身手不会差,杀个把人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先不说这个,此人露了面就好说了,他在明我在暗,我先去瞧瞧他长什么模样,程伯,你先帮我准备车马吧。” 她努力在脑海中回忆那帮凶徒的身量打扮,庄穆能提供银丝的致命武器,没准也是当晚凶手中的一员,只要见到此人,或许能想起一些重要线索。 “此人凶险,老奴安排好府里的事就陪娘子出发。” “您是滕府的管事,走出去难免惹人瞩目。”滕玉意说,“让端福陪我,多带几个身手好的护卫,对了,阿爷今日能回来吗,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说。” 程伯仍旧不放心:“前方急等着用军粮,老爷昨日还在渭河渡口亲自押粮,今日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即便回来,估计也是深夜了。” “不论多晚,横竖我等阿爷就是了。”这几日又想起了前世好多事,她得赶快把彭震可能联合邻近藩镇发动兵变的事告诉阿爷。 出发前滕玉意特地走到马厩前牵她的小红马,小红马在马厩里奔来跑去,比昨日还精神,然而不大爱理人,只拿一只眼睛瞟着滕玉意。不等滕玉意过来亲近它,它就撒丫子跑了。 “别跑。”滕玉意闲闲冲它招手,“陪我去趟西市。” 小红马慢悠悠在马厩里踱步,并不肯理会滕玉意。 “噫,昨日不是同我很亲热吗。是吃的不顺意还是住的不顺意,你出来同我说说,我就不信我这儿比不上蔺承佑的马厩。” 说着吩咐负责管马的管事:“时辰不早,把它牵出来吧,我得出发了。” “万万不可。”管事忙说,“这宝驹性子烈,本就喜欢欺生,娘子与它也不算熟,当心被它掼下去。” 滕玉意摆摆手:“我骑术好得很,摔不坏的。” 管事死活不肯,小红马也只顾来回溜达。 滕玉意低头瞧了瞧自己,忽然笑了:“你该不是看我换了一身男装,就认不出我了吧?” 她为了出门方便,不但换上了男装,还把自己那些惯用的香囊、香串都取了下来。 小红马发出一声嘶鸣,干脆转过身去,把屁股对着滕玉意。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络腮胡,重新换回女装是来不及了,看来今天没法亲近骑她的小红马了,只好让管事另换了一匹矮小点的枣红马给她,出府骑了马,带着端福一行人,浩浩荡荡往西市去了。 到了西市门口,正赶上坊门开放,滕玉意提前遣散其余的护卫,让他们有意落后自己几步,自己则带着端福,牵马往市廛中去。 尤米贵生铁行坐落在西市最热闹的那排铺子,铺子里陈列着各式上等雪光威迫的兵器,剑、刀、槊……凡此种种,一应俱全,据说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寒铁,售价比旁的生铁行高出数倍,饶是如此,店门口仍旧停了不少骏马,少年郎君络绎不绝,慕名前来挑选兵器。 滕玉意在附近转了一圈,踅进对面一家胡人开的布帛行,上二楼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店家把店里最轻软的料子拿上来。 等待的间隙,她的目光一直在对面打转,忽听到有人粗声粗气叫:“庄穆。” 滕玉意定睛望去,只见一个异常矮瘦的黑肤男子从里头出来:“何事?” *** 大理寺的正厅里聚集着不少官员和衙役,个个掩袖捂鼻。 地上并排摆放着两具尸首,看样子就是从同州府送来的那对夫妻了,死了应该有好一阵了,厚厚的尸布也掩不住那股刺鼻的尸臭味。 尸首旁,一位外地来的吏员忙着陈述案情:“男的叫王藏宝,今年二十有五,女的是白氏,今年二十有二。两口子都是同州人士,靠卖熟食为生(注1),王藏宝这门做熟食的手艺是祖传的,店里生意本来很不错,可惜去年染上了斗鸡的恶习,陆陆续续赌输了不少钱,年初又因斗鸡得罪了几个地痞无赖,招来了不少是非,王藏宝不堪其扰,又想趁机戒掉斗鸡赌钱的毛病,干脆变卖了店铺,带着妻子来长安谋生,哪知还在路上就被杀害了。说来造孽,白氏还怀着五个月的身孕——” 正说着,有人扭头瞧见了蔺承佑和严司直,忙道:“严司直、蔺评事。这位是同州府的柳法曹。” 柳法曹早听说过蔺承佑的名号,主动迎上前道:“蔺评事、严司直,下官柳某,久仰大名。” “柳法曹一路辛苦。”蔺承佑拱了拱手,旋即扭头看向地上的尸首,尸首上方萦绕着煞气,两口子化作厉鬼已经有一阵了。 他几步走到尸首边上,蹲下身掀开尸布,饶是提前屏住了呼吸,仍被尸臭熏得偏过头去。 厅里有人呕吐起来,几位衙役捂着鼻子把自己的帕子递给蔺承佑。 蔺承佑挥手说不用,重新转过脸来细看,这是一具青壮男子的尸首,面庞已经有腐烂的迹象了,胸口有一处碗口大的伤口,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胸膛。 “他们在何地被谋害的?”蔺承佑发问。 柳法曹忙答:“死在同州往长安路上的一家客栈里,客栈名叫居安客栈。” 倒是与陈二娘故事里说的一致,蔺承佑检视尸首:“王藏宝的死因是什么?” “心脉断裂。凶器应该是一把杀猪刀,穿胸而过,一刀毙命。除此之外,王藏宝身上再无伤口。” 蔺承佑察看完王藏宝的尸体,又掀开另一边的白布。 那是一位年轻妇人,腹部伞花状的硕大伤口触目惊心。 蔺承佑目光定定落在伤口的边缘,没看错,白氏跟停尸房里那个叫丽娘的少妇一样,伤口都是被人徒手撕开的。 这就值得寻味了,杀王藏宝的时候凶手明明有刀,为何取胎的时候又改用双手。 假如这两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所为—— “柳法曹,王氏夫妇是哪一日遇害的?” “三月初五的晚上。” “整整二十日了。”同州离长安不远,快马只需五六日,凶手完全可以在同州杀人之后,再赶来长安行凶。 蔺承佑指了指白氏的腹部:“听说案发后你们在附近搜查了好几日,可找到了白氏腹中的胎儿?” 柳法曹白着脸摇了摇头:“下官带人搜查了每一处山头、盘问了每一辆过路车辆,可别说找到胎儿的遗迹,连凶器都未找到,照下官看,凶手应是连夜逃出了同州。” 官员们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然而又有些疑惑,柳法曹办案勤勉,破案指日可待,既如此,为何把这案子呈送到大理寺来? 若是自行侦破,来年柳法曹考评定必能评个“上上”。 柳法曹苦笑道:“实不相瞒,下官曾怀疑是王藏宝那几个仇人干的,一经调查,为首的泼皮侯二的确曾雇车离开过同州,下官得了证据,就把侯二和他的同伙一起捉到县衙里,讯了几日下来,侯二等人虽承认想教训王藏宝,却死活不承认杀过人,恰在这时候,同僚们又在侯二家里搜出了一把杀猪刀,动机有了,凶器也有了,下官当即把侯二收监,哪知当晚衙门里就开始闹鬼,侯二竟被活活吓疯了,侯二这一疯,我们本以为王氏夫妇也该消停了,哪知闹得越来越凶,衙门里的人整晚都能看见那女鬼到处找东西,刺史说此案恐另有蹊跷,令下官赶快呈交到大理寺来。” 找东西?也像昨晚的丽娘一样,到处找寻自己丢失的胎儿么?蔺承佑想了想问:“凶手潜进房里连杀两人,再谨慎也会闹出点动静,当晚客栈的邻房可听到什么声响?” “有。”柳法曹说,“王藏宝夫妇遇害当晚,邻房住着两位外地商人,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婴儿的哭声给惊醒了,两人觉得纳闷,入睡前没听见隔壁有婴儿,怎么突然就哭了起来,想起来看看,忽然觉得房里冷得出奇,紧接着闻到一股怪味,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早上起来,才知邻房的夫妇昨晚死在房里。经仵作查验过,田氏夫妇遇害的时辰,约莫就是商人听到婴儿哭声的那一阵。” 蔺承佑默了下,先前只当是小孩编的故事,而今才知真有其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新审视这两桩奇案了。 往日他也在青云观的典籍上见过不少取胎而食的妖异,这样做的目的无外乎是为了快速提升妖力,元婴一被取出来就进了邪魔的肚子,怎会发出啼声。 况且才五个月大的胎儿,又如何扯着嗓子啼哭? 如果是作恶的妖魔自己发出婴儿般的哭声,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也说不太通,害人时发出怪叫,想必不怕把人引来,那它又何必把隔壁的两位商人迷晕,并连夜逃出同州府呢。 从这一连串的手法来看,分明不像妖邪所为,而是某位凶徒做的,因为不想被官府查到自己头上,所以才大费周章。 蔺承佑思量着起了身,如果真是人做的,凶手故布疑阵又是为了什么。 时辰还早,大理寺的上级官员还未露面,厅堂里大多数是司直以下的年轻官员,在蔺承佑询问案情的当口,几位年轻官员竟无一个办理交接手续。 此案牵扯长安同州两地,真要查办起来,少不了来回折腾,这位同州的柳法曹办案如此迅捷都毫无头绪,搬到长安来只会更棘手,注定是一场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大伙显然都不愿意揽活。 蔺承佑环顾左右,除了严司直在认真察看尸首,别的上司都离得远远的。 他一笑,不用做的这么明显吧。 瞧了那几人一眼,他对柳法曹说:“好,这案子我和严司直接了。” 严司直忙也起了身,想也不想就道:“烦请柳法曹与严某交接一下案情。” 几位年轻官员目光里流露出几分看好戏的意味,蔺承佑不过凑巧办了几桩案子,就自以为攻无不克了。这小子初生牛犊不怕虎也就算了,严万春也跟着瞎凑热闹,他手里的案子都堆积成山了,连这种烂摊子也敢接,人称“严傻子”,这话真没说错。 蔺承佑笑道:“在正式交接之前,我还有好些问题要向柳法曹确认,这些细节未必记录在案宗里,还得柳法曹亲自帮着回想,劳烦柳法曹在后院稍事休整,我先去一趟崇化坊的迎春巷。” “崇化坊的迎春巷——”严司直面露疑惑,“那不是昨晚遇害的丽娘的住所吗?” “没错,丽娘的死状与白氏一模一样,我怀疑是同一人所为,所以得赶快确认一件事,如果丽娘遇害时邻近也曾听见过婴儿的哭声,这两桩案子基本可以合案了,那么接下来很可能还会有人遇害。” 这话一出,不只严司直色变,柳法曹也惊诧不已。 那几位官员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云淡风轻就往内走,蔺承佑本已走到外头了,忽又倒退回来:“哎,王司直、陈司直,请留步,你们瞧见了,下官手里鸡毛蒜皮的案子太多了,如今又接了这案子,实在腾不出手,为了不延误办案,下官手上那些杂案只好委托给二位前辈了。” 王司直和陈司直想也不想就要推脱,对上蔺承佑的笑眼,硬把话又咽了下去。 蔺承佑辩才无碍,论起说歪理的本领,全大理寺的人都比不过他,再说蔺承佑不占理又能如何,为了日后的仕途着想,他们岂敢公然与他叫板。 王司直比陈司直脑子更灵活些,忙应了:“蔺评事何出此言,把案宗都转过来吧。” 蔺承佑笑容和煦:“那就有劳两位前辈了。” 然而,等案宗传到王司直和陈司直的手里,只有一宗是蔺承佑的案子,剩下的全是严万春的案子,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十来件。 二人平日欺负惯了严万春,心知此人一贯老实,绝不会主动把自己的案子扔给别人,不必想,这一定是蔺承佑的主意,只懊悔早上做得太明显,哪敢再多话,只好都接了。 *** 蔺承佑赶到春安巷的时候,长安县的龚法曹正指挥衙役们封锁丽娘的宅子,听说蔺承佑来了,龚法曹忙迎出来:“蔺评事怎么来了?” 蔺承佑冲龚法曹拱了拱手:“我和严司直接手这案子了。” 下马左右一瞧,舒丽娘的宅子坐落在巷尾,尤为幽静宽适,蔺承佑迈步上台阶:“府里除了丽娘,还住了哪些人?” “只有主仆六人,除了丽娘自己,便是两位婢女、看门老仆和两位厨娘了。” “丽娘独自住在此地?她夫君呢?” 龚法曹屏退后头的衙役,压低嗓门说:“她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别宅妇(注2)。” 蔺承佑看了看龚法曹。 龚法曹讪讪的,他本来也不信,因为郑仆射是出了名的惧内,谁知他老人家经不声不响养了个别宅妇。 “丽娘姓舒,年方二十,是京兆府一位舒姓长史的外甥女,听说颇通文墨,相貌也很妩媚,前年嫁了人,结果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因尚未孕育子女,婆家不见容,舒丽娘只好来长安投奔亲戚,就寄住在舒长史的府里,后来不知怎么地,被郑仆射相中了,自那之后郑仆射就把舒丽娘安置在此处,时不时会过来瞧瞧她,此事巷子里的人都知道,只瞒着郑仆射的夫人。郑仆射昨晚得到消息之后,因为太震惊差点从马上摔下来,自己不方面露面,急将身边最得用的仆从派人来过问此事,还交代长安县衙,务要将真凶早日缉拿归案。” 蔺承佑暗想,怪不得长安县当晚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了,想是唯恐耽误追凶。 “舒丽娘怀孕几月了?” “说是刚满三月。” 蔺承佑一愣,舒丽娘的孩子竟比白氏的月份更小。 “郑仆射昨晚可在此处?他可知道舒丽娘怀孕了?” 龚法曹:“据郑仆射的随从说,郑仆射早已知道舒丽娘有身孕,为此还多派了一位厨娘照顾舒丽娘,但近日百官进京述职,郑仆射忙于公务,已有十来日没来春安巷了。” 蔺承佑径直朝内院去:“第一个发现舒丽娘尸首的又是谁?” “是舒丽娘的两位婢女。舒丽娘昨晚用过晚膳之后,说身子乏累早早就歇下了,宅子里的下人们做完活计,睡得也比平日早,睡到半夜婢子们忽然被冻醒了,当时是亥时末,往常这个时候丽娘必定会唤她们送茶水的,丽娘却毫无动静,二婢不放心,进内室瞧丽娘,才发现她早已死在床上了。” 蔺承佑想了想,丽娘的鬼魂闯入滕府约莫是子时,也就是说,丽娘死后即刻就化作了厉鬼。 再重的怨气也不至于如此,除非……有人点化。最怪的是丽娘不去找凶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蔺承佑思量着到了内院,迎面扑来浓浓的血腥气,进了内室绕过屏风,床上的情形触目惊心,衾被血污皱乱,宛如在成桶的鲜血里浸泡过。 地上也满是大片的血迹,间杂着好些凌乱的脚印。 “可都核对过这些脚印了?有没有发现外来者?” “核对过了,全是婢女和厨娘留下来的,看门的老头虽说闻讯赶来了,但没敢进内室,卑职为了慎重起见,当场让几位下人脱下鞋进行了比对。” 蔺承佑仔细察看屋子里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里里外外转了好几圈,连角落里的灰尘都未放过,然而凶手并未留下半点痕迹。 “附近可都找过了?有没有发现舒丽娘腹中的胎儿?” 龚法曹缓缓摇头。 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丽娘与同州的白氏一样,腹中的胎儿就这样不翼而飞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过来,我要挨个盘问他们。” 结果一问才知道,五个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没一个听见案发时的动静。 好在经过蔺承佑一再诘问,下人们陆续记起自己睡觉前曾闻见过一股怪香。 这倒是与同州案发时那两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蔺承佑让下人们描述那香气的情状,下人们却又说不上来。蔺承佑又问舒丽娘往日可与人结过仇、近日可与郑仆射拌过嘴等等,一连问了几十个问题,才起身到相邻的宅子去打听。 街坊邻舍显然都听说了昨晚的惨案,大早上的全都关门闭户,偌大一条春安巷,几乎无人在外走动。 好不容易敲开了隔壁宅子的门,阍者早已吓破了胆,不等龚法曹发问,就恨不得把头摇成拨浪鼓:“老奴什么都不知道。” 蔺承佑把手抵在门上,笑说:“哎,别急着关门啊,我们话还没说完呢。” 阍者见是一个穿低阶绿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只死死把着门:“府中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两位官爷要问什么。” 蔺承佑不容分说把门一推,径自长驱直入:“自是来打听昨晚的事。” 这一打听下来,又花了蔺承佑不少工夫,最终从厨司的一位伙计口里得知,昨天起夜时,伙计曾听见婴儿的哭声。 “确定是从墙那头发出来的?”蔺承佑发问。 伙计脸色煞白:“没错,小的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府里并无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厕前听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哭声是从隔壁宅子里传出来的。小的当时就想,莫非那位独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里天冷,小的站了一会就直哆嗦,也没多想,跑回房里睡觉去了。” “除了婴儿的哭声,你可听到了旁的声响?譬如呼救声,或是陌生人的说话声?” 伙计双腿直发软:“我们春安巷车马稀少,白日就不怎么喧嚣,一到夜里就更寂静了,要是有什么古怪声响,小的应该立马能听见,但当时只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蔺承佑凝视两座宅子之间的高墙:“此地闹中取静,若是有生人来此,应该立即会引起你们的注意,这几日你们可见过什么生人?” 伙计茫然摇头,却有一位车夫说:“有。小人想起来了,昨日傍晚有个矮黑的汉子在巷口转悠,小人正好驱车路过,觉得此人面生,就多瞧了几眼,那汉子见了我,闪身就朝另一个路口走了。春安巷只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们也都熟了,以往从未见过那汉子。” 蔺承佑:“那汉子什么模样?” “个头不高,约莫只到公子的肩膀处,生得又黑又瘦,右边脸颊上有个大痦子。” 龚法曹听得直皱眉头,长安城这种长相的泼皮少说有数千人,光听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蔺承佑却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别之处?穿的又是什么衣裳?” 车夫顿了顿:“好像穿着一身短褐,没什么特别的,不过这汉子的双手又红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蔺承佑紧紧盯着车夫:“什么形状的疤痕?” “没看清,只知道横七竖八的,连关节都变形了,有点……有点像烫伤的,不然小人也不会多留意。” 龚法曹暗想,什么人的手背和手臂会留下这么多疤痕? 却听蔺承佑思忖着说:“铁匠?还是瓦匠?” 龚法曹一愣。 蔺承佑讨来了纸笔,按照车夫的描述画了一副肖像,让那车夫再三确认疤痕的位置,这才将画像放入怀内。 “蔺评事打算去何处?”龚法曹跟在蔺承佑身后出了宅子。 蔺承佑翻身上了马:“先问到这儿吧,我去西市和东市的生铁行转转,劳烦龚法曹把两处宅子下人们的口录移交给大理寺的严司直。” “诺。” 蔺承佑驱马直奔西市,脑中暗想,还没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卢兆安所害,又出了这样的大案,案情如此诡异,要说完全没有妖邪作祟也说不通。 宽奴虽能干,却不懂明录秘术,要是绝圣和弃智回来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给两个臭小子细查,也能借机历练他们一回。 他在心里盘算日子,□□宫的道家盛会前几日就结束了,两个小子至迟今日也该回来了。 说来也巧,刚到西市门口,就有一辆犊车与蔺承佑的马擦身而过,春风拂荡,小孩清嫩的嗓音从车里飘出来,听在耳里分外耳熟。 “我打赌,这个师兄一定不会喜欢。” 蔺承佑眼里浮现一抹笑意,一抖缰绳,纵马拦住了那犊车的去路。 车夫阿孟一喜:“世子。” 门帘掀开,车里钻出来两颗圆滚滚的脑袋:“师兄!” 正是绝圣和弃智,两人高兴极了,争先恐后跳下车。 蔺承佑笑着下了马:“你们何时回来的?” 绝圣欣然说:“昨晚就回来了,怕扰了师兄休息,也就没去成王府报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师兄,严司直说师兄出去办案子了,我和弃智没什么事,就到西市来转转。师兄怎会在此?” 蔺承佑轮流摸摸师弟们的脑袋:“这话该我来问才对,你们不赶快把□□宫的见闻记录在册,跑这来做什么?” 绝圣嘿嘿傻笑,弃智把两只胖手悄悄往身后一藏:“师兄放心吧,我们回来的路上就记好了,回去就给师兄过目。” 过些日子师兄就要过生辰了,他们攒了好久的钱,早上一股脑取出来了,打算到西市给师兄买份生辰礼,礼物还没挑好,怎能让师兄提前知道。 蔺承佑只当没瞧见两人挤眉弄眼,牵马领着两人走到一旁:“用过早膳了吗?” “用过了,师兄你呢?” 蔺承佑扬了扬眉,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得太多,到现在还撑得慌。 “你们回来正好,长安城最近出了几桩诡案,宽奴和严司直都不懂道术,另有一事要你们来办。” 绝圣和弃智一凛:“师兄请说。” 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丢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怀疑卢兆安与此事有关、以及同州和长安出现了两桩相似的怪案,简略地同两人说了。 “本来师兄想要你们帮着调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们也来了西市,不如先去帮师兄认个人。” 他说着,从怀里取出那张画像:“此人应该会些邪术,你们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会些应变之法,长安两市生铁行太多,西市就交给你们了,师兄自去东市打探,要是瞧见了画上这汉子,马上让阿孟去东市给师兄传话,切记别叫对方起疑心,因为他很有可能是两桩凶案的凶手。” 弃智和绝圣看清那画中人的长相,认真地点点头。 蔺承佑把画像收回怀中:“办完这件事,你们就去盯梢卢兆安。” 绝圣挠挠头:“师兄,舒丽娘的厉鬼为何会去滕府?” 他们当然不相信滕玉意会与凶杀案有关,但厉鬼怎会无缘无故找上门。 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这问题,昨晚滕玉意言之凿凿,只说这一切很可能是卢兆安的阴谋,目的么,自是为了谋害杜庭兰。 但同州案发是在三月初五,长安三月初三才办完进士宴,卢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没法在两日内赶到同州杀人,假设同州的案子与卢兆安无关,昨晚这桩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时间引舒丽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卢兆安另有同谋。 可他图什么,难道就因为怕杜庭兰说出两人曾经相恋过的事实,就值得这样大动干戈? 直觉告诉蔺承佑,舒丽娘很有可能是冲着滕玉意去的,这就更让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谁了,为何一再碰上这等倒霉事。 忽又想到怀里的应铃石,早上他只告诉滕玉意晚上别出府,万一她白日跑出来遇到邪祟,他岂不是又会被吵。 既然绝圣和弃智回来了,要不就把这石头给他们吧,然而手都伸到前襟了,又停了下来。 绝圣和弃智刚回来就被他派去盯梢卢兆安,再让他们照管滕玉意那边,未免太折腾,罢了,还是暂时先放他身上吧。 “究竟是怎么回事,等查清这几桩案子不就知道了。”蔺承佑从袖中取出几缗钱给两人,“中午在外头自行买些吃的,记得谨慎行事。” 说毕上了马,纵马朝东市的方向去了。 绝圣和弃智理了理道袍,随人潮进入西市,师兄那副画像虽只有寥寥数笔,却把那汉子的相貌特征一一展现出来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见到生铁行,两人就会借口要打铸道家之剑,到店里转悠两圈。 接连查了好几家生铁行,始终没见到画上的人,走着走着肚子饿了,两人便到胡饼铺子买饼充饥。 从铺子里出来没多久,又路过一家叫“尤米贵”的生铁行。绝圣和弃智驻足观望,此店门前人头攒动,生意又比旁处要好,正是混进人堆里,就觉衣襟被人拉了拉,扭头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无表情,语气却很温和:“我家公子想见两位道长。” 两人忙随端福进了对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楼,抬头就看见了一位满面笑容的络腮胡少年。 绝圣和弃智险些当场欢笑起来,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们还高兴,快步迎过来:“昨晚回来的?” “是呢。”绝圣和弃智乐不可支,“王公子,你为何在此处?” 滕玉意把他们请到窗边坐下:“我来此办点事。你们呢?” 绝圣和弃智在滕玉意面前毫不设防,压低嗓门道:“我们在帮师兄找一个人。” “找人?”滕玉意忙跟着放低嗓音,“我带了不少手下出门,要不要他们帮你们找?” 弃智感激地说:“不用不用。这个人可能是一桩凶杀案的凶手,不能惊动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蔺承佑经常支使两个小师弟帮自己干活,也就不再多问,只笑着岔开话题:“你们还未用午膳吧,我请你们吃点好东西。” 绝圣和弃智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摆手:“不劳烦王公子了,我们刚吃过胡饼,师兄给了我们好些吃饭的钱,够我们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帮他们斟了两杯蔗浆,“你们师兄只知给钱,从不帮你们安排,我可不一样,既然你们吃过午膳了,我就请你们吃晚膳吧,今日这一顿,保证让你们尝尝鲜。” 说话时,她目光朝街对面的尤米贵一溜,盯了快半个时辰了,庄穆一直在店里干活,想来天黑前都不会有异动,那么她这边也可以从容点。 这时店家带着绣娘们捧了好些布帛过来:“这可是店里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万金,公子要还是瞧不中,小人也没法子了。” 滕玉意转过头来,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头青的如意纹金宝地锦,佛头青这颜色能染得这般澄澈,也算少见了,难得绣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鉴貌辨色,忙说:“公子好眼力,这匹锦可是孤品,小人费了好多工夫才从别的布料商手里抢来的,满长安仅此一匹,错过了就没有了。” 绝圣好奇地问:“王公子要买布料么?” 滕玉意手指轻轻抚过锦面,这些年她从未送过阿爷生辰礼,这回想亲自给阿爷裁一件衣裳,想象阿爷穿这身衣裳的样子,心里先满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动声色,只说:“我阿爷快过生辰,我来帮我阿爷挑些轻软的料子。这些嘛,也都还马马虎虎,但没有特别中意的。” 弃智:“可是巧了,师兄也快过生辰了,我和绝圣想挑一份生辰礼,就不知送什么好,王公子,要不你帮我们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块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么样了,最好赶在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备一份生辰礼。 “你们师兄哪一日过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华璀璨的绢彩:“要不你们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弃智腼腆地说:“这布料太贵重了,我和绝圣没有那么多钱。”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这么贵重的,扇坠、鞋袜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们师兄心里很疼爱你们,随便送什么他都会高兴的。” 绝圣嘿嘿:“我们很少出来买东西,怕我们选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绝圣,又看了看弃智,两人竟是诚心向她求教,她认真琢磨一番:“我也没什么好主意,毕竟我不大清楚你们师兄的喜好,听说这附近有家不错的墨斋,要不待会我带你们去转转?” 绝圣弃智高兴点头,弃智无意中朝窗外一瞥,脸上瞬即变了色,急忙扯了扯绝圣的衣裳。 滕玉意顺着望过去,才发现庄穆从店里出来了。 她疑惑打量绝圣和弃智的脸色,压低嗓门道:“你们要找的就是他?” 绝圣忙不迭点头:“昨晚春安巷有个孕妇遇害,师兄说凶手很有可能就是这个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声,沉声道:“他叫庄穆,是对面那家生铁行的伙计。”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认识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声:“算是有点过节吧。” 庄穆出来后在门口转了转,低头朝市集的深处去了。 弃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赶快去给师兄报信。” 滕玉意没能拦住弃智,只好探出身子冲楼下使了个眼色,滕府那几个护卫点点头,不动声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着绝圣起了身,也往楼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后头跟着:“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这匹锦,到底要还是不要——” 滕玉意顾不上还价:“包好吧,回头我过来取。” 出门一望,弃智和车夫早跑得没影了。滕玉意干脆同绝圣跳上青云观的犊车,驾车沿着庄穆离去的方向追去。 53、第 53 章 犊车才拐过街角, 另有护卫过来禀告,庄穆刚刚进了一家赌坊,眼下已经赌上了,看那架势, 一时半会不会出来, 不过他们在赌坊前门和后门留了人, 庄穆一出来就会得到消息。 滕玉意头一次干盯梢的活,吃力归吃力, 骨子里却相当兴奋, 碰巧那家墨斋就在赌坊的斜对角,她干脆带着绝圣进店坐下,让店家把店里的东西都拿出来,打算边看边等。 店铺格局狭窄,堂里只有一间招待客人的客室,内设四条大桌案,中间隔以屏风, 即便同时来许多男男女女的客人,挑东西的时候也能互不干扰。 今日店里客人不多, 宽静的客室里只有滕玉意和绝圣两人,好在弃智没多久就被护卫领回来了,坐下的时候他说:“已经让阿孟去传消息了,师兄应该很快就会赶来。” “不急,附近都是我的人,料他跑不了。”滕玉意指了指盘子里的东西, “趁那泼皮没出来,要不要选一件你们师兄喜欢的物件?” “文房四宝么?”绝圣和弃智齐齐抻长脖子。 伙计热络地说:“道长是要送礼吧?” 弃智不善说谎,红着脸说:“想给我们师兄挑生辰礼。” “那道长瞧瞧这管紫毫?” 忽听到外面有女子说话:“来错地方了, 这家店是墨斋,你说的那家香料铺早已搬到对面去了。妹妹久不来长安,不知道也不奇怪。” 伙计忙迎出去。 就听廊道里另一人叹息道:“可不是,我都快十年没来长安了,本想买些香料,哪知这一带的铺子全都挪位了,还好唐夫人陪我出来了,不然我今日怕是要空手而归了。” 滕玉意脸色刷地一下就白了,那声音清亮柔婉,比上等的琴弦还要悦耳,大约十年前,她曾在阿爷的书房里,听到这嗓音为阿爷吟唱《苏慕遮》,那饱含着柔情蜜意的音调,她至死都不会忘记。 邬莹莹?!她不是嫁去南诏国了吗,为何会出现在长安?滕玉意手中的茶盏微微颤动起来,瞠圆了眼睛朝外看,就见一群戴着帷帽的贵妇从门口路过,仆从们前呼后拥,排场委实不小。 一行人当中,牵头那位身着烟霭紫襦裙的贵妇格外引人瞩目,妇人胸脯丰盈饱满,腰身却不盈一握,头上缀满珠翠,通身气派贵不可言。虽说戴着帷帽,滕玉意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没看错,是邬莹莹。 滕玉意指甲几乎抠进了掌心。很好,阿娘早已化成了一抔黃土,邬莹莹却活得好好的,非但容貌丝毫不减当年,还风风光光回到长安了! 南诏国她鞭长莫及,人在长安还有什么顾忌。不能乱,她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 绝圣和弃智从未在滕玉意脸上见过这等神情,不由有些惊慌:“王公子,怎么了?” 滕玉意全副注意力都落在邬莹莹的脚步声上,眼看邬莹莹要离店,赶忙转过头朝另一侧的窗外看,果不其然,下一瞬邬莹莹的身影就出现在店门外。 邬莹莹与同行的夫人们相偕进了对面的香料铺。邬莹莹身边的那位唐夫人,正是朝中负责接待外宾的鸿胪寺卿唐嘉彦的夫人。 滕玉意目不转睛盯着邬莹莹的背影。 “王公子。”耳边响起绝圣和弃智焦灼的嗓音。 忽听绝圣道:“哎,师兄来了,我到外头迎迎他。” 滕玉意无意识调转视线,就见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店门口下了马。 弃智也看过去,师兄许是想着方便盯梢凶犯,已经把那身显眼的官服换下了,腰间还插着管玉笛,猛不防一看,活脱脱一个无聊闲逛西市的少年郎君。 滕玉意的思绪却停留在方才那一幕上,邬莹莹究竟何时回的长安,她竟没得到半点风声。 要知道她所有的消息,几乎全来自程伯。 呵,她早该想到,一到了邬莹莹身上,她的消息就滞后得可怕, 程伯样样事情都帮她操办,却从不在她面前透露邬莹莹的消息。 程伯忠心耿耿,向来以阿爷马首是瞻。 这一切,只能是阿爷授意。 她暗暗咬紧了牙,看来要查邬莹莹,首先要绕过程伯和阿爷。 可是除了程伯,她身边最得用的只有端福了。端福当年也是阿爷的死士,只不过由阿娘病中指派到她身边的,她隐约觉得,端福对阿娘的那份敬重,甚至超过了对阿爷。 阿娘去世后,端福便整日守护着她,程伯誓死效忠阿爷,端福眼中却只有她这一个小主人。 滕玉意曾问过姨母,阿爷身边那么多能人异士,阿娘为何独独挑中端福。姨母也不甚清楚,只隐约记得她阿娘当年离开长安时,曾经在中途救过一个护卫,至于那个人究竟是不是端福,姨母也不确定。 或许是感受到了端福发自骨子里的那份赤诚,打小滕玉意就更愿意让端福帮她办事,如今想起前世端福舍命相护的那一幕,她就更信重端福了。 假如不想让阿爷知道今日的事,只有让端福出手了,但端福只有一个人,哪能再□□去盯梢邬莹莹,况且邬莹莹当年在滕府住过不少时日,一眼就能认出端福。 滕玉意想了想,络腮胡只能挡住她下半张脸,眉毛和眼睛却露在外面。 她随手抄起桌上的墨条,摸索着在脸上画了几笔,一对弯弯的蛾眉,转眼变成两条又黑又粗的毛毛虫。接着又在眼睛下方和鼻梁处,各画了一颗拇指大的黑痣,末了抓了点桌灰,在眼睛周围添了几把。 弃智张大了嘴。滕娘子不过在脸上画了两下,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另一个人了。 “这是——”弃智恨不得把自己的圆脸凑到滕玉意眼前来。到底是哪里不同了,若说刚才还有熟人能认出滕娘子,如今怕是迎面走来也认不出。 滕玉意对着弃智好奇的脸,连一丝笑容都挤不出来,只勉强开腔:“我出去有点事。” 弃智急忙看一眼窗外,庄穆还未出来:“王公子不是也在盯梢那泼皮吗?不盯了?” “我先出去一趟,回来再盯。” 滕玉意说着起了身,就听外头廊道里有伙计说:“娘子要的砚台主家早就准备好了,就等着今日娘子过来取,娘子在此稍等,小的马上就来。” 门口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噫,这不是青云观的弃智小道长吗?” 滕玉意抬头望去,对方也撩起了面纱,定睛看了看,原来是武绮、李淮固、郑霜银、彭花月、彭锦绣等一众贵女。 说话的是武绮。李淮固几个在后头,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她和弃智。 此外还有郑武两家的几位小公子,显然是陪姐姐出来买东西的。 弃智不大叫得出这些少男少女的名字,但他知道,因为自小就跟师公在长安城走动,认得他和绝圣的人不算少。 他肃容行了个礼:“贫道有礼了。” 彭花月和彭锦绣初来长安,并不知道武绮为何对一个小道士这般敬重,附耳一问,才知是清虚子道长的徒弟。 众女面色微变,清虚子可是当今圣人的恩师,圣人待之如亲父。既是清虚子的徒弟,难怪武绮另眼相看了。 武绮和气地看着弃智:“道长他老人家回来了吗?我阿娘还说要到观里谢过道长的药丹呢。” 弃智恭敬答道:“师公还没回来。” “武娘子,你定的砚台取来了,进房里验看吧。”伙计捧着托盘过来了。 “小道长来此买东西?” 伙计笑道:“小道长要给师兄挑生辰礼呢。” 武家的六公子年纪最小,闻言主动走进屋:“正好,我几位阿兄也说要给世子送礼,你们师兄喜欢什么?” 武绮没能拦住弟弟,只好也拉着李淮固等人进了屋。 滕玉意冲弃智使了个眼色,趁机朝屋外走,众人看是一个面色土黄的少年,只当是绝圣弃智在外头认识的朋友,也不甚在意。 恰在这时,廊道上绝圣和蔺承佑过来了,绝圣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此处?” 他说:“观里的马车就杵在店门口,我能瞧不见么?” 滕玉意满心都是邬莹莹,没提防门外有人要进来,一个不留神,险些撞上去,好在她这几日练了些内功,反应又一向比旁人快,下意识就刹住了脚,饶是如此,她的脑袋仍险些碰到对方的胸口。 对方比她身手更快,不等她的头发沾上去,一根玉笛就抵在了她的前襟上,力道不大不小,硬生生把两人隔开了。 滕玉意抬头一看,对上那双熟悉的黑眸,蔺承佑脸上虽带着笑意,眸光却极冷淡。 他显然习惯应对这种事了,比她有经验。 蔺承佑稳稳握着那管玉笛,眼神很嫌弃,目光正要挪开,忽然一怔,又迅速移了回去,尽管这人脸上已经涂得乱七八糟了,那双水灵灵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滕玉意? 绝圣也目瞪口呆。 蔺承佑微讶打量滕玉意,不过来一趟西市,用得着把自己弄成这样么?抬头望见她身后满屋子的人,又把话都咽下去了,可目光里的谑意很明白:滕玉意,你又在搞什么鬼? 滕玉意万万没想到自己都抹成这样了,还是没能瞒过蔺承佑的眼睛,忙冲蔺承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正忙,要他别拆穿她。 蔺承佑笑着把玉笛放下来,你自己鬼鬼祟祟的,还得我配合你? 滕玉意心里惦记着邬莹莹,并不等蔺承佑吭声,径自绕过他身畔,快步沿着廊道走了。 蔺承佑蹙了蹙眉,看滕玉意这心烦意乱的样子,活像见了鬼似的。 武公子在屋里好奇张望:“世子,怎么了?” 武公子等人纷纷起身行礼:“世子。” 蔺承佑笑着拱手回礼:“武公子、郑公子,你们怎在此?” 口里这样说着,眼睛却望向屋里那道敞开的轩窗,隐约看见滕玉意的身影在门口闪现,一眨眼就进了对面的香料铺。 武六公子和郑四公子说:“我们来陪阿姐挑砚台。“ 弃智在屋里说:“师兄,你进屋瞧瞧这个。” 他拼命朝蔺承佑使眼色,那个杀人嫌犯就在斜对面的赌坊,只要坐在窗边就能瞧见,他们已经盯了好久了,就等师兄过来了。因为过于卖力,他眼角都快抽筋了。 蔺承佑心里骂一句“傻小子”,那个叫庄穆的泼皮要是诚心想跑,坐在窗边傻盯着又有什么用? 滕玉意的那些护卫初来长安,未必知道这赌坊里还藏着四道暗门,光盯住前门和后门是没用的,只有把里头的几处暗门全守住了才靠谱。 不过他已经令人去找武侯和萨宝了,待会就带几个武侯跟他一起进去盯梢,至于萨宝么,两市的胡人统一由萨宝负责掌管,庄穆既然自称回纥人,萨宝想必知道点庄穆的底细。 蔺承佑看了眼香料铺,径自走到窗边, 郑公子和武公子等人跟蔺承佑打过招呼,就坐到屏风后的另一张桌子边去了,让店家把东西拿过来,好帮着姐姐们出主意。 桌子之间相隔数尺宽,彼此以绡纱屏风隔开,武绮李淮固等人在屏风后挑东西,倒也互不相扰。 绝圣和弃智大眼瞪小眼,满屋子都是人,还如何同师兄唧唧呱呱讨论案情,可武公子他们高高兴兴来买东西,总不好把人请出去,眼看师兄自顾自给自己斟茶,只好闷声坐着。 蔺承佑耐着性子等萨宝,间或抬眼看看香料铺,滕玉意进去之后没再出来,她那个叫端福的贴身护卫,也只在街角处远远站着。香料铺里到底藏了什么,她竟急得连端福都没带上。 正值晌午时分,金灿灿的阳光探进了轩窗,落在蔺承佑乌黑的鬓角、高挺的鼻梁和莹洁的皮肤,他一边摩挲茶盏一边打量香料铺,碗里的茶汤凉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带着伙计进来送热茶,见状不免暗赞一句,这小郎君何止俊俏,简直神采俊逸。 蔺承佑看了看香料铺,又暗中留意赌坊门口,忽觉有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他五感敏锐,当即迎面望过去,屏风后的女子身影绰绰,那人很快就移开了目光。 *** 粉蝶楼久负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运来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异域运来的奇香,来此买香料的娘子,常可随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来的香料独一无二,因此颇受两京贵妇青睐。 滕玉意进店后转了一圈,没看到邬莹莹,一经打听才知道,店里最名贵的香料全收在二楼。 她忙又上了二楼,二楼比一楼更热闹,共有三间客室,环绕着楼梯口,恰好形成一个“品”字。 滕玉意决定先到右手边的那间瞧一瞧,哪知刚到门口,就听一个老妇扬声道:“公子当心点,我们夫人怀着身孕呢。” 迎面见一群人从房里出来,打头的老嬷嬷张开胳膊把滕玉意挡在门外,后头的婢女们众星拱月围着一位身着绮罗的美貌少妇。 这排场委实不小。少妇虽说与滕玉意相距一堵人墙,依旧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护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满地瞪着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声:“恕在下冒犯了,没瞧见夫人出来。” 说着自发让到一边,笑说:“夫人慢走。” 少妇这才露出点笑意,慢腾腾走到廊道里,把两只手递给两边的嬷嬷:“夫君说好了来接我,到现在也没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让他们把楼下的静室拾掇出来,我下去歇一歇。” 伙计忙说:“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规矩,楼下静室照例给夫人备着呢。” “那就下楼吧。” 滕玉意面上笑眯眯,心里却不以为然,淡淡瞥那妇人和仆从一眼,转身就进了房间,忽听房中有人低声议论:“不过怀个身孕,巴不得满长安招摇,她是不是忘了,人家荣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对龙凤儿女,伯爷和世子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她一个填房,再怎么生也别指望袭爵。” 另一人道:“这小姜氏从前在闺中的时候看着倒好,怎么一嫁给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轻浮了起来,我看她除了那张脸,样样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灯灭,听说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到底没生下来。最可怜的是大姜氏那对小儿女,原以为亲姨母总比旁人要强,可现在看来,小姜氏心胸不过尔尔,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来,就更加别指望她对两个外甥好了。” “再不济还有伯爷和世子呢。” “伯爷都那把岁数了,还能再活几年?荣安伯世子也难说,世间男子多薄情,当年跟大姜氏如胶似漆,如今不是也对小姜氏处处体贴。” “嘘——” 房中的几位夫人都戴着帷帽,看到滕玉意进来也就不说了。 滕玉意没看到邬莹莹,旋即又退出来,目光朝楼下那群主仆扫了扫,原来是荣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点眼熟,记得上回镇国公府的老夫人做寿时,她曾在席上远远跟对方打过一个照面。 她踱进当中那间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邬莹莹,邬莹莹已经摘下了帷帽,正同身边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摆着一个髹金漆牡丹缠枝花纹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颜色都不同。 伙计扭头看到滕玉意,忙迎上来道:“公子想买香料么?” 心里却有些奇怪,这少年公子衣帽鞋袜处处考究,就不知为何脸上灰扑扑的。 滕玉意挠了挠头,粗声粗气地说:“我来替我阿姐买点香料,有那个……那个什么玉子香花吗?” 伙计笑起来:“是‘玉子蕊黄’吧,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哪记得住这些,先给我称个二钱吧。” 伙计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边坐下:“公子请稍等。” 邬莹莹等人看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着邬莹莹的手背,喟叹道:“去年我听说新昌王去世,本以为你会立刻启程回中原,哪知你过了大半年才动身,如今回了长安,也就别急着回南诏国了。你是新昌王的遗孀,鸿胪寺本来给你准备了上宾舍,既然王爷在京中有旧宅,那就再好不过了。说来也巧,我们宅子也在靖恭坊,与你们华阳巷只隔两条大街。” 滕玉意耳朵竖得高高的,南诏国远在千里之外,这些年程伯和阿爷又有意阻隔邬莹莹的消息,她只知邬莹莹嫁去了南诏国,却不知道她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诏国国王的幼弟,听说英勇善战,因与吐蕃交战时不幸残了腿,自此就未来过中原了,邬莹莹嫁的是新昌王,难怪这些年在长安绝迹了。 邬莹莹叹气道:“王爷这些年待我如珠似宝,他这一走,我时常有种飘零无依之感,遗憾我与王爷未曾养育一儿半女,难过时连个慰籍都没有,我只盼着早日与王爷相聚,现在无论在何处,不过是消磨时日罢了。” 唐夫人道:“快别说这些消沉的话,你十七岁嫁到南诏国,今年还不到三十,算起来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呢,何至于如此。王爷泉下有知,也会不安心的。” 邬莹莹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见得自怜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这几日回京见了你们这些故旧,心境早就宽舒了许多。今日我可是来买香料的,这些话不提也罢。” 她径自取了一块香料在鼻端闻嗅,宽大罗袖随着她的动作滑落到臂弯里,愈发衬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叶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种香料方子,里头有晚香玉、丁香、芭蕉叶等物,命名“雨檐花落”,乃是出自“灯前细雨檐花落”这句诗。 当年阿爷为了建功立业,常常在外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爷,都会抱着小小的她站在落雨的廊前眺望远方。 她记得就是在那个时候,阿娘用 “雨檐花落”给阿爷做了个香囊,香气清苦微涩,代表着无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后,阿爷再也没把香囊取下来过。 想到此处,滕玉意胸口泛起一阵轻微的恶心,只有亲近的人才会知道对方香囊里都用的什么香料,当年邬莹莹与阿爷接触的次数,兴许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多。 就听邬莹莹说:“把这几样都包起来吧。” 滕玉意牙关紧咬,费了好大力气才没回头,这时楼下忽有人上来说:“太子殿下听说王妃进京,带了几位使臣前来接王妃。” 滕玉意望向楼下,恰巧看见那个叫顾宪的南诏国太子在门前下马。 未几,邬莹莹等人下了楼,先是隔着帷帽冲顾宪点了点头,随后扶着侍从们的手上犊车,一阵微风吹来,把她胸前丰盈的曲线勾勒得曼妙无比。 顾宪目不斜视,退到一边拱手行了个礼。 滕玉意想了想,顾宪既是南诏国的太子,邬莹莹算是他的婶婶。婶婶来长安,做晚辈的理应前来接风。 车马很快就启动了,滕玉意注视着邬莹莹离去的犊车。住在靖恭坊的华阳巷么?要不是今日碰巧在此遇见,她怕是要隔好一阵子才知道邬莹莹回了长安。 这时伙计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过来:“公子还要别的么?” 滕玉意回身要说话,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声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几下就蓦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为意,问清伙计那包香料的价钱,探手到怀中取钱包,结果没碰到钱袋,倒是先碰到了发烫的小涯剑。 滕玉意一愣,此刻并无美酒,不至于引得小涯馋嘴,他该不是向她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车马喧腾,哪有半点鬼祟的痕迹。 虽这么想,她仍有些不安,毕竟小涯从不无故示警,想起蔺承佑就在对面墨斋,她忙付了钱下楼。 才走到厅堂里,又听到两声婴儿的啼哭,伙计显然也听到了,停下来张望左右。 滕玉意并未在人堆里看到抱着婴儿的娘子,倒是看到了东侧走廊尽头的那间静室,厢房房门是关着的,门外摆了几张杌子,荣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们坐在杌子上,都在低头打盹。 滕玉意收回视线,穿过人堆朝外走,奇怪她走得越快,小涯就烫得越狠,不过短短一瞬,竟烫得如同一块炭,逼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剑取出来。 滕玉意瞪着小剑,你怎么回事,你想烫死我吗? 小涯却不依不饶,只凉了一小会,马上又开始烫她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异,据她观察,小涯每回示警都会消耗自己的灵力,如此频繁又强烈的示警,只能说明周围有非比寻常的诡事发生了。 这就更古怪了,她正是因为猜到知道有危险所以才要跑,小涯为何不让她跑? 她决定不予理会,可只要她一迈步,小涯就恨不得在她掌心里烧起来,滕玉意只好从钱袋里取了几个钱,递给后头的伙计:“到对面的墨斋去找成王世子,说我这边有点不对劲,请他即刻过来瞧一瞧,如果没看到成王世子,就把这话带给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让他们快来。” 说完这话,小涯果然不再发烫了,伙计不明所以,接过钱走了。 滕玉意转头看向过道尽头的那间厢房,如果她没记错,小涯正是在她过路的时候有了强烈的反应。 该不会是那位荣安伯世子夫人出什么事了吧。 她暗中握紧剑柄,硬着头皮走过去,哪知突然又来了一个伙计:“公子,静室里有位夫人在休息,店家交代了不让过去相扰。” “我与世子夫人相识,过去瞧她一眼就走。” 伙计信以为真,也就不再拦阻。 过道不比外头的厅堂,狭长的空间里充斥着各类香气,越往前走,越觉得空气里的气息透着古怪,像是浓香里掺杂了一丝…… 血腥味! 滕玉意额头爆出冷汗,急奔到那几个仆妇面前:“你家夫人呢?” 不料那几个仆妇睡得像死猪,被滕玉意一搡,竟纷纷栽到在地上,身子撞到厢房门,房门纹丝不动,看样子被人从里头锁住了。 伙计闻声赶来,见状吓得扭头就跑。 滕玉意胸口隆隆直跳,一定是出事了,怎么办,这可是蔺承佑的活计,万一里头藏着大邪魔,她那三脚猫功夫可招架不住。 本想打退堂鼓,忽又想起荣安伯世子夫人那隆起的腹部,这妇人肚子里怀着身孕,真要出事了可是一尸两命。 再迟疑可就来不及了,她运足内力去推门,哪知这时候,那道门居然“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蹿了出来。 滕玉意头皮一阵发麻:“世子夫人?” 房里阒然无声。 滕玉意嗖地拔出剑柄,心里道,小老头,你拉我留下来定是为了要我救人,那就给我争气点。 小涯沉默地发着烫,剑光微红光莹,瞬间击散了周遭的寒气。 滕玉意咬了咬牙,一脚跨入了房门。 54、第 54 章 厅堂里的人听见动静, 纷纷探头张望,望见满地昏睡的仆妇,顿时吓得尖叫起来。 滕玉意一进屋就打了个寒战,外面明明艳阳高照, 静室里却冷得如同寒冬腊月。 静室里外共有两间, 外头茶室空无一人, 那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是从里屋飘出来的。 滕玉意快步朝里屋走去, 边走边觉得血腥气里掺杂着一抹古怪熟悉的香气, 走到里屋门口,大片刺目的鲜红撞入她的眼帘,只见榻上躺着一个年轻妇人,整个身子都浸泡在血泊里。 滕玉意脑中一轰,这张脸一刻钟前还是鲜活丰润的,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死人才有的苍白,那炼狱般的景象刺激着她的心魂, 让她忍不住想呕吐。 到底来迟了一步,看这情形, 荣安伯世子夫人死了有一阵了。 她又惊又恨,很想马上过去查看究竟,只恨双腿犹如陷入了地里,连一步都迈不动。屋子里一片死寂,只能听到她粗喘的呼吸声。 可就在这时候,滕玉意听到了另一人的呼吸声。 那人呼吸很慢, 很低,犹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暗自蛰伏在屋子里某个角落, 若不是周遭实在太安静,滕玉意或许根本不会察觉。 是个人,而且是个活人。她项上寒毛直竖,准备伺机而动,忽见一道身影矮身从窗口站起来,一下子就掠了出去。 与此同时,外头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听绝圣和弃智喊道:“王公子!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险些瘫软在地:“快,凶手刚逃出去!” 下一瞬,绝圣和弃智跑进来了,端福紧随在后,看到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惨状,几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端福奔到滕玉意身边。绝圣和弃智冲到窗口,口里喝道:“庄穆,哪里跑!” 旋即纵身跃出。 滕玉意一愣,庄穆?那人是庄穆?他不是在赌坊吗? 忽又意识到,蔺承佑去了何处? 这答案她很快就知道了。 绝圣和弃智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大批武侯赶来,封锁了香料铺,将店中的伙计和客人集体挪到隔壁的酒肆等待问话。 滕玉意是第一个发现尸首的人,被安排在静室外间等候。 绝圣和弃智没多久又返回了香料铺,望着荣安伯世子夫人的尸首,恨声说:“太残忍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待要细问几句,过道里就响起了奇怪的脚步声,一个轻捷如风,另一个却跌跌撞撞,夹杂着叮叮当当的银链声,径直朝静室而来。 绝圣和弃智侧耳倾听,露出惊喜的表情:“锁魂豸?师兄抓到凶手了!” 这么快?滕玉意惊讶地张望门口,就见蔺承佑拖着一个人过来了。 蔺承佑衣襟上沾了不少血,一只手握着一块沾满血污的布料,另一手拽着锁魂豸。 被锁魂豸缚住的那个人模样黑瘦,身量只及蔺承佑的肩膀。 滕玉意一眼就认出了庄穆。 庄穆被五花大绑,嘴里也塞了东西,一径沉默地挣扎着,然而敌不过身上的重重束缚。 蔺承佑的步子越快,庄穆的样子就越狼狈,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好几次差点摔倒,过道后头还跟着十来个武侯,个个神色紧张,仿佛随时防备庄穆发难。 滕玉意一瞬不瞬庄穆,他的前胸、腰间、双腿全都染上了血迹,尤其是他的双手,活像刚从泡满了鲜血的桶里捞出来似的。 果然是他。进赌坊只是障眼法吧,蔺承佑又是何时识破庄穆诡计的? 蔺承佑边走边打量滕玉意,看她毫发无损,这才对身后的武侯道:“把香料铺相邻的十间铺子都封起来,店里的人暂且不得离开。” 武侯疑惑:“可是世子,凶手不是被你当场抓住了吗?” “还有一件顶重要的东西没找到。” 蔺承佑拽着庄穆直接走到里屋门口,望见房内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惨状,把庄穆扔给身后的武侯,踏进里屋察看血泊中的残痕。 四处勘查一圈,蔺承佑蹲到榻前,把手里的布料跟世子夫人的裙角进行比对,确定是从裙上撕下来的。 他沉默了半晌,看着世子夫人血肉模糊的腹部说:“胎儿在哪?” 这话显然是对庄穆说的,短短四个字,饱含着透骨的凉意。 庄穆闭着眼睛靠坐在外间的墙角,并无答话的意思。 蔺承佑出来到了庄穆身边,身子一蹲,抬手就揪住庄穆的发髻。 庄穆死水般的表情终于有了反应,慢慢掀开眼皮,嘲讽地看着蔺承佑。 滕玉意冷眼望着庄穆,意外发现他的眼珠子比旁人颜色浅许多,是一种近乎淡茶的琥珀色。 蔺承佑拽动银链,把庄穆被捆的两只手高高提起来,庄穆的指甲缝里全是血和肉,手臂更是触目惊心,想必血还未干涸前,血液曾大肆顺着他的胳膊四处流淌,如今干涸了,便成了一道道铁锈色的沟壑。 蔺承佑垂眸望着庄穆的那双手,很好,跟对待前两名受害者一样,今日也是徒手挖出来的。 “胎儿在哪?”蔺承佑面无表情看着庄穆。 他嗓音低沉,面色也冷得像冰,屋里人大部分人,包括滕玉意在内,从未见过蔺承佑这幅肃穆的模样,不由都怔了一瞬。 某位武侯冲庄穆啐了一口:“你这伤天害理的狗彘,还不快说!” 庄穆无声盯着蔺承佑,脸上慢慢浮现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蔺承佑眸光一厉,旋即又稳住了,笑了笑道:“不急,同州到长安,作乱两地,祸害了四条人命,纵是要交代,又岂是一时半会能交代清楚的。你可以先想好怎么说,到了大理寺的大牢里,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开口。” 听了这话,庄穆原本坚硬的脸壳终于显现出几丝裂纹,死死盯着蔺承佑,仿佛有话要说的样子,腮帮子上的肌肉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蔺承佑道:“有话要对我说?” 庄穆眨了眨眼。 “我来问,你来答。说对了你就点头,错了就摇头。” 庄穆不动。 “要我把你嘴里的东西取出来,好让你说话?” 庄穆表情诚恳,缓缓点了点头。 蔺承佑冷笑:“真要把东西取出来,你立刻会咬舌自尽,我还如何问话?” 庄穆心里的盘算被蔺承佑一眼看穿,表情重新变得凶狠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声,死死瞪着蔺承佑。 蔺承佑二话不说把庄穆从地上拽起来,对身边的武侯说:“这凶徒逃遁时被我抓了个现形,论理胎儿就不会藏太远,要么藏在街道里的某个角落,要么他还有同伙,事发之后临近铺子里的客人都被扣留下来了,你们马上挨个盘查一遍,那东西只要藏在身上就掩不住气味。对了,留一个人在西市门口,若是大理寺的同僚来了,马上把他们领来。” 武侯们忙道:“是。” 绝圣和弃智自告奋勇:“我们也帮着去找。” 蔺承佑却道:“此贼偷胎儿总要有个缘故,你们尽快把店里里里外外找一遍,看看有没有古怪的符箓或是金印,我来西市前已经令人给东明观送话了,几位道长应该马上会赶来,东明观是长安开观最久的道馆,观中藏了不少道家典籍,若是店中有什么发现,没准他们能说出个门道。” “好。” 绝圣和弃智一走,屋子里就只剩几个人了。 蔺承佑转头看看滕玉意,看她仍有些惊魂不定的样子,从怀中取了一粒清心丸递给滕玉意:“吃了这个再说。” 滕玉意点点头吃下药丸,慢慢感觉身上那股冰冷的凉意消减了不少,遂指了指屋里的尸首,哑声说:“我是第一个发现荣安伯世子夫人出事的人。” 忽觉两道尖刀般的目光朝自己投过来,扭头望去,恰好对上庄穆那双毒蛇般的冰冷眼眸。 蔺承佑环顾左右,走到一边把榻前的帘幔撕下一块,回来蒙住庄穆的眼睛,又掰下烛台里的蜡块,捏成两团塞入他的双耳,这才拍了拍手起身,对滕玉意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必有所顾忌。” 滕玉意回想出事时的情形,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蔺承佑望着她,其实他想问的话很多,比如她为何会盯梢庄穆,又为何突然跑到香料铺来, 刚才明知荣安伯世子夫人可能出了事,她闯进去的时候就不害怕么? 可看她这样子,应该是吓坏了,想她胆子再大,毕竟是个才及笄的小娘子,蓦然撞见这等惨案,难免心神震荡,要是他一再盘问,把她吓出病来可就不好收场了。 “你要是实在害怕,明日再说也使得。要不你先回去吧,大不了我让绝圣和弃智送送你。” 他说着拽起庄穆,回身朝里屋走去,先前那遍看得不够仔细,他打算把每一个角落都寻摸一遍。 滕玉意忙跟上蔺承佑的步伐,她可不想走,只要想到这庄穆身上应该与那黑衣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心里就萌生出强烈的不安。 一个庄穆就已经如此没人性,那黑衣人还不知怎样残忍可怕。 趁着蔺承佑捉住了此贼,她必须把自己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是在二楼碰见荣安伯世子夫人的,她当时刚从二楼右边的客室出来,身边带了五个婢女和两个老嬷嬷。” 她边说边望着蔺承佑的后脑勺,他毫无反应,也不知专心找东西还是没工夫听她说话,她暗自怙惙,要不等他忙完再说? 蔺承佑等了一会没听到后续,扭头看她一眼:“接着往下说,我听着呢。” 滕玉意腹诽,你又不吭声,我怎么知道你在听。她忙把整件事仔仔细细说了一遍。 “你确定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滕玉意颔首:“不只我听到了,那位带我下楼的伙计也听到了,但是我没在厅堂里看到谁家娘子抱孩子,后来闯进静室的时候,也没在房里看到婴孩。” 蔺承佑蹙了蹙眉。 “是不是很古怪?上回陈二娘说同州那桩案子时,也说案发当晚有人在隔壁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蔺承佑想了想问:“你过来的时候只闻到了血腥味,就没闻到别的古怪香味?” “没注意,当时情况太凶险,就算我闻到了,我也不会多想。” 蔺承佑环顾四周:“也对,这可是一间香料铺,各类异香充斥其中,在铺子里待得久了,即便闻到怪香也不会觉得奇怪。我想那些仆妇能被毫无防备地迷晕,少不了这个缘故。凶手每回动手前都会释放迷香,对他来说香料铺的确是个动手的好地方。” 滕玉意思忖着说:“世子的意思是,凶手这次是早有预谋,并非临时起意?” “至少逃跑路径要提前规划好。西市车马喧腾,凶手可以大大方方混迹人群里,杀人取胎、越窗逃跑、顺理成章消失在市廛中,若是规划得够好,足可以一气呵成。” “可世子还是当场把此贼抓住了。”滕玉意早就好奇了,“世子是何时发现他溜出赌坊里的?” 蔺承佑探出身子察看窗外的痕迹,口里说:“尤米贵的生意好得很,庄穆一个生铁行的铁匠,怎会放着店里的活计不做去赌坊玩耍,你那些手下只守住前门和后门,却不知道赌坊里有好几扇暗门,这事混久了的老油条都知道,我打听清楚暗道行走的方向,带着三个武侯各守住一间暗门,可惜武侯们不懂防御邪术,到底被打伤了,等我得到消息,庄穆已经逃跑了,好在暗道周围留了药粉,不然我也没法一路追到香料铺的后巷来,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说完这通话,没听到滕玉意答话,蔺承佑转脸看看她,问:“怎么了?” 滕玉意盯着窗下,声音有些发紧:“我闯进来的时候,凶手还在房里。” 凶手在房里?蔺承佑面色微变:“刚才你怎么不说?” 滕玉意想了想:“我以为绝圣和弃智告诉你了。” 她把当时的情形都说了。 蔺承佑一哂:“滕玉意,你胆子真不小,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就不怕凶手顺便把你也给——” 他把后面的话给咽了进去。 “其实我也不想留下来,无奈小涯剑死活不让我走,而且示警时比往常烫多了,如果我不肯留下来,他说不定会把我烫死,我也是没法子。再说了——” 蔺承佑等着她往下说,滕玉意却不往下说了。 蔺承佑瞥了眼她汗湿的鬓发,在心里替她补充:再说了,这毕竟是两条人命,你有恻隐之心。 滕玉意却又开口了:“我要是知道凶手在房里,打死也不会进来的。” 蔺承佑呵了一声,别嘴硬了滕玉意。一想就知道了,起因或许就像她说的那样,是迫于小涯的阻止,可她明明已经令人给绝圣弃智送消息了,接下来只需在门口等着就行了,结果她因为急于救人,还是硬着头皮闯进去了,只要他们来得稍晚一点,她很可能也会被房里的凶手袭击。 但当时那情形,凡是有恻隐之心的人,都没法坐视不理,滕玉意好歹也驭剑与尸邪这样的邪魔对峙过,为了救人会鼓足勇气闯进去不稀奇。 房里的妇人怀着身孕,凶手害人只在瞬息之间,早进去,或许能救下两条命,不进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对母子被害,滕玉意嘴硬心软,当时没得选。 他咳嗽一声:“别以为学了点功夫,就能独当一面了。绝圣和弃智学了这么多年,至今是两个小草包。你才刚刚上道,当心稀里糊涂把小命丢了,下次遇到这种事,想法子送个信,自己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就算你在场,也阻止不了邪魔和凶徒害人。欸,你可别提你那把神剑,他要是真管用,你也不用次次被吓得半死了。” 袖中的小涯剑瞬间发起烫来,似乎很不服气,滕玉意拍了拍剑身,别这样,蔺承佑这番话也不是全无道理,你有的时候确实很菜。 小涯恨不得当场钻出来跟滕玉意理论,我菜?菜的明明是你这个小主人。 “世子说得对。”滕玉意哪容小涯指摘她, “下次无论这老头如何使怪,我都不擅自行动了。世子,你是在哪儿捉住庄穆的。” 蔺承佑却反问滕玉意:“你进来的时候,他在房里做什么?” 他指了指脚下的庄穆。 滕玉意望向庄穆,表情有些踟蹰。 蔺承佑神色变了变:“怎么了?” 滕玉意仔细回忆先前的情景:“当时屋子里太暗了,他跑得太快,我没瞧清他的正脸,只知道凶手藏在窗下,一见我就逃出去了。世子,你捉住此贼时,他是什么情状?” “双手双臂满是血,手里还拽着一块从荣安伯世子夫人裙上扯下的布料,像是要拿来包胎儿的,奇怪里头却并无刚偷走的胎儿,而且,我是在香料铺后巷堵住他的,他应是刚从房里逃出来,照理胎儿就在巷子里,可我一路找来,胎儿却毫无踪迹。”蔺承佑眸中满是疑云。 滕玉意冷不丁道:“你让我好好想一想,我老觉得我在房中看到的人,与眼前这个庄穆,有点不大一样。” 蔺承佑微微一怔,颔首道:“不急,你慢慢想。” 这时外头来人了:“世子,大理寺的严司直和仵作来了,带了不少衙役。对了,还有两位老道长。” 就听有人大剌剌地说:“贫道才清净几天,又被那小魔君拽来了。今日天气这么好,贫道还想跟仙云女观的女尼姑去踏踏青呢。哎哎,你们轻点拽,绊倒了老道你们赔得起吗?” 话音未落,绝圣和弃智率先跑进来:“世子,我们已经问完话了,但是对面墨斋那几位小娘子吓到了,死活不敢上车回府。” 55、第 55 章 蔺承佑:“这也值得同我说?” 绝圣擦了把头上的汗, 待要同蔺承佑细说,见天和见喜闯进来了,两人满脸不高兴:“小世子,总不能你们大理寺一有案子就来找我们东明观吧, 你就不能放老道们消停几日。” 瞥见房里的尸首, 话声戛然而止, 他们望着里屋荣安伯世子夫人的尸首,愕然道:“这——这是?” 蔺承佑起身道:“从三月初五到现在, 已有三位怀孕的妇人受害了, 晚辈觉得此案有很多不明朗之处,不得不把二位前辈请来。” 见天和见喜一震:“三位怀孕妇人受害?” 外面过道里又有人来了,这回是严司直和大理寺的一帮衙役们,仵作重新检视了尸首,带着衙役们把尸首抬出去了,严司直则留在屋里细细勘察,蔺承佑让绝圣和弃智把两位道长带到隔壁酒肆去, 自己挨个盘问案发现场的人。 绝圣和弃智在隔壁酒肆找了间桌子,请滕玉意主仆和见天见喜坐下。 酒肆里候着的人陆陆续续叫去问话,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酒肆里就只剩滕玉意他们这一桌了。 滕玉意喝了口酒压压惊,随即抬眼看向见天和见喜:“两位上人,别来无恙。” 见天和见喜这才认出这黄脸少年是滕玉意,不由一愣:“王公子,你把自己的脸涂成这样做什么?” 惊讶归惊讶, 两人并无耐心听滕玉意解释缘故,毕竟大家的心思都在刚才的诡案上。 “凶手就是屋子里那个人?世子这么快就把他抓住了?为何王公子也在屋子里?这到底怎么回事?”两个老道士一连串的发问,简直让人招架不住。 绝圣弃智把今日的事大致说了。 见天疑惑:“照这么说, 世子当场把那个叫庄穆的凶徒抓住了,可即便这样也没能找到胎儿?” 滕玉意嗯了一声:“凶徒还扯下了被害妇人裙角的一块打算用来包裹胎儿,那块布料一直在在凶徒手里,胎儿却不知去向。” 见喜悚然道:“这妇人怀孕几月了?” 滕玉意回想在二楼见到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情形,照样子比量了一下:“那妇人的肚子大概这么大。” 见天:“肚子都这么大了,那少说也有六七个月了,那么短的工夫,凶徒能把这么大的胎儿藏到何处去?” 滕玉意望着店外来来往往的衙役,是啊,这么多人一起找,早该找到了。 外头忽然传来恸哭声,隔壁的香料铺似乎一下子来了不少人。 绝圣和弃智跑出去看了看,回来说:“荣安伯府的人来了。” 滕玉意好奇之下,也走到门外一看,就看见香料铺门口来了不少老妇和郎君,一来就围住那具蒙了白布的尸首哀声恸哭。 仵作和衙役们抬着世子夫人的尸首没法穿过人潮,就这样被堵在香料铺门口。 人群中,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子分外惹人注目,这男子宽衣碧衫,面容清俊,半蹲在尸首面前,眼底满是哀戚之色。 滕玉意暗想,这应该就是荣安伯世子了。 果听有人安慰那男子:“世子节哀吧。” 荣安伯世子木然不动,绝圣和弃智叹了口气,母子两条命说没就没了,旁人说再多宽慰的话也是徒劳。 过不一会,严司直从店里出来,分开人群,俯身对荣安伯世子说了几句话,荣安伯世子终于有了反应,木讷地点了点头,起身随严司直进了香料铺,他这一走,那群仆妇也退到了一边。 门口这一散,滕玉意只好回到店里,绝圣弃智拉着几个相熟的衙役打听了几句,回来说: “胎儿还没找到。” 见喜惊讶道:“怎么可能?!这么大月份的胎儿,哪能说藏就藏。” 见天忽道:“我知道了,会不会凶徒当场就把胎儿——” 他老脸一皱,仿佛觉得有点恶心,突然不肯往下说了。 见喜立即明白师兄想说什么,铁青着脸点点头:“也对,要是当场就吃到腹中,自然找不到了。不行,老道得去提醒一下世子。” 滕玉意一把拦住他:“蔺承佑带庄穆过来时,庄穆嘴里被塞了好些布条,想必蔺承佑一将他抓住就检视了他的口腔,假如庄穆情急之下真把胎儿——蔺承佑当场就会发现,犯不着到事后四处找寻。” 见喜吁了口气:“也对。” 滕玉意出了一会神,忍不住问:“二位道长以前可见过这种杀人取胎的妖异?” “没亲眼见过,但在观里的异志录上见过。这种事不算多 ,因为对于阳间的妖精来说,要想提升功力,一个未成型的胎儿带来的效果远不如少壮男子。与其专门寻找怀孕的妇人,不如直接捕杀随处可见的青年人,对于可是对阴煞鬼煞来说,这种事就不好说了——” “哦,这话怎么说?” “胎儿一脚在阳间,一脚却还在阴间,未见天日之前,只能靠脐带从母体获取滋养,能不能顺利投生成人,最终要看造化。他们养在混沌中,意识虽是一片冥濛,却早在落胎那一刻就有了投生的执念,若是中途被人打断,怨念会油然而生,投生意念极强的胎灵,甚至会当场化为怨灵。《妖经》上对这种怨气冲天的婴灵有个统称,叫‘月朔童君’,因为他们月份不足就惨死在腹中,好比初一的弯月,永远也等不到月盈的那一日了。” “月朔童君?”滕玉意听得很认真。 “对。”见天抚了抚长髯,“除了月朔童君,这些枉死的妇人也很麻烦。对于即将做母亲的女子来说,哪怕只是一个未见面的肉胎,都会让她们自发萌生出强烈的保护欲念,谁要敢伤她的孩子,等于是要她的命。贫道也不大清楚这些案子的细节,这几位妇人是死了之后被人取胎也就算了,若是将死未死之际看着自己的孩子被偷走,那种恐惧和怨恨会有多深,王公子想想就知道了。” 滕玉意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我想她们应该是活着的时候就被人取了胎。” 桌上四个人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王公子怎么知道?” “我听世子说的。”滕玉意定了定神。 她也是今日见了绝圣和弃智才知道,昨晚闯入她院中的女鬼就是第二个受害妇人,记得当时那女鬼满口都是“还给我”,那凄厉不甘的模样,极有可能是要找寻自己丢失的胎儿。 不过这话要是说出来,少不得又要把昨晚的事从头到尾都说一遍,那么蔺承佑被迫赶来驱祟,继而在滕府待了大半晚的事都瞒不住了。 她是坦坦荡荡的,但毕竟阿爷昨晚不在府中,见天和见喜一贯爱絮叨,万一传出什么风言风语就不好了。 好在见喜并未多想,只错愕道:“如果凶徒是在孕妇未死之时取胎,这案子就复杂了,这种情况下死去的妇人满腹都是执念,很快会化作厉鬼找寻自己的胎儿,可胎儿早已丢失,又如何能找到?越找不到,女鬼的怨气就越重,正所谓母子连心,月朔童君感觉到母亲的怨气,灵力也会大为增强,到最后会演变成什么状况,那可就难说了,怪不得世子着急把我们找来,他这是看出事情极不寻常,要东明观尽快帮着找到三个胎儿的下落。” 绝圣和弃智坐不住了,盘算着过去帮帮师兄的忙,门外传来说话声,蔺承佑和严司直进来了。 严司直边走边说:“这边十来间铺子的客人已经基本盘问完了,对面的墨斋还安置了十来位——” 见天等人正是心弦紧绷,忙要问胎儿找到了吗,蔺承佑却撩袍在对面坐下,从怀中取出两团东西,把其中一样推到滕玉意面前:“王公子先闻闻这个。” 那是一块沉檀色的香料。滕玉意纳闷地拿到手里,一闻就直皱眉头。 蔺承佑注视着滕玉意:“闻出来了吗?” “天水释逻?”滕玉意从小就喜欢研究香料,这种香料虽然不常见,但她早在扬州的时候就曾耍玩过这些东西。 蔺承佑:“刚才你闯进静室的时候,有没有闻到这种香气?” 滕玉意细细闻着香料,她对气味很敏感,当时屋子里虽然充斥着浓厚的血腥气,但天水释逻有一种独特的辣油味,凡是接触过的人很容易分辨出来,她一进静室就闻到了,只不过紧张的时候没注意,如今冷静下来,很容易就回忆起来了。 她点头:“有。” 严司直忍不住问:“王公子敢确定吗?这可是很重要的物证。” 滕玉意明眸一转,转脸看着严司直。 蔺承佑笑了笑:“她不会记错。 ” 严司直怔了怔。 “王公子对香料颇有研究,记性也好得很。”蔺承佑拿起那块香料把玩,“既然王公子闻出来了,这事就好办了,换一个没闻过这种香料的,即便闻到了也不会留意,而且这香料的烟气一触即散,事后很难查得到,凶手万万想不到现场有人敢闯进来,巧的是那人还知道‘天水释逻’,有王公子的证词,至少我们知道迷晕仆妇和世子夫人的是两种不同迷药了。” 见天和见喜忙问:“世子,这两种迷药有何区别?” “一个是普通的迷香‘闻风倒’,瞬间可以让人昏睡过去,另一个是用天水释逻复配出来的迷药‘醉里香’,可以麻痹一个人的四肢和喉咙,被迷倒的人身子无法动弹,喉咙亦无法叫喊,意识却始终保持清醒。” 滕玉意背上一凉:“世子是说,荣安伯世子夫人遇害时人是清醒的?” 蔺承佑嗯了一声,放下香料的时候脸色沉肃了几分。 绝圣和弃智大惊:“那岂不是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剖腹取胎?刚才两位道长说起‘月朔童君’,凶徒故意给荣安伯世子夫人用‘醉里香’,会不会是与这个有关?” 蔺承佑一讶:“两位前辈已经说到月朔童君了?也好,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凶徒分别使用两种香料,无外乎是为了麻痹官府。‘醉里香’无迹可寻,‘闻风倒’却是萦绕不散,只要那些仆妇醒来一描述,很容易就查出现场用过这种迷香,两下里一结合,官府会顺理成章认为世子夫人也是被同样的迷药迷晕,可事实上,凶徒给荣安伯世子夫人用的是‘醉里香’,至于凶手为何这样做,自是为了把受害妇人的怨气催到极致。我猜前面两桩案子,凶手也是用的同样的手法。” 滕玉意惊讶颔首:“怪不得我过去察看的时候,静室的门从里面关上了,想是凶手怕过道里的迷香飘入房里,那样荣安伯世子夫人就没法保持头脑清醒了。” 蔺承佑:“不对,凶手关闭房门并非是怕迷香飘到廊道里,因为虽然‘醉里香’只能点燃使用,‘闻风倒’却可以用投入茶水里,我和严司直已经查过了,那些仆妇喝过的茶盏边缘都有‘闻风倒’的痕迹,而且凶手为了迷惑官府,连房里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杯子里也都刻意抹上了。” “这这这——”绝圣直挠头,“凶手想得也太周全了。可是师兄,凶手就不怕行凶时别人也到过道里来吗,过路的人看到这些仆妇打盹,难免会起疑心的。” 蔺承佑:“平日可能会,今日绝不会。这位世子夫人每回来香料铺买东西都会在静室里歇息,歇息期间让仆妇们守在门外,不许店里的伙计过去滋扰,刚才我问过这些仆妇,自打世子夫人怀了身孕,她们夜里常被叫起来端茶送水,因为太疲累,白日出来走动的时候,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打盹,这事常来这家店的人都知道,凶手敢在香料铺动手,说明早已摸好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脾性,他有把握自己动手的时候没人过来,而事实上要不是小涯剑突然示警,王公子也不会过去察看。” 滕玉意一顿:“我进屋之前先问外头的仆妇出了何事,凶手当时在屋里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 见喜错愕:“那凶手为何不及时逃走呢?” 蔺承佑道:“这还不简单么,他当时一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完。王公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凶手的时候,他躲在屋中的何处?是站着还是躺着,抑或是趴在地上?跳窗逃走时手里可拿着什么东西?” 滕玉意想了想:“凶手好像一直藏在窗下,等我发觉房中有人,他马上直起身跳窗出去了,我只看到他身上穿着短褐,没看到他的正脸。不过凶手跳窗逃走时,是用右胳膊撑着窗台使力的,他的左胳膊全程折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蔺承佑沉吟:“可我在香料铺的后巷捉住庄穆时,他手里并无东西……那么短的工夫,他既没机会与他的同伙接头,也没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胎儿吞入腹中,胎儿到底去哪了?” 他若有所思看着滕玉意。 滕玉意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忙放下茶盏说:“我因为没瞧见凶手的正脸,所以才不敢保证就是同一个人,但刚才在静室里,我把庄穆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我敢肯定凶手跟他身形很像,而且两人衣裳颜色也都是棕褐色。” 见天和见喜在旁说:“成年男子像庄穆这般矮瘦的可不多见,穿的又是同样的衣裳,认错的几率应该不算大。再说这案子如果与庄穆无关,他为何刚好在事发之地出现?” 严司直道:“衣裳可以换,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好找——” 滕玉意忽然怔了一下,她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什么了。 蔺承佑眼波微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凶手跳窗时我虽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因为凶手左胳膊折得太高了,弄得左肘下也露出来了,屋子里很黑,外面却是艳阳高照,跳出窗的那一下,我瞧见他衣裳刮破了一个大洞,那个洞约莫有……这么大。”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蔺承佑面前比量着。 蔺承佑一怔,霍然起了身:“严司直,走吧。” 严司直颇为振奋:“这下应该能知道凶手究竟是不是庄穆了。” 店里的人早被蔺承佑遣散了,两人这一走,就只剩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蔺承佑和严司直很快就回来了,见喜忙问:“怎么样?” 蔺承佑撩袍坐下:“庄穆的衣裳上并无破洞。” 滕玉意耳边一炸,这意思是—— “王公子在房里看到的凶手另有其人。” 见天和见喜震骇了一瞬,忙道:“如果凶手不是庄穆,他为何也穿着带血的衣裳?那样多的血临时从哪儿弄来的?” 蔺承佑说:“我在巷子里看到庄穆时,他神色本就不太对,看着手里那块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裙角,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如今想来,他应该是被人暗算了,有人想办法把他引到后巷,并用某种法子弄得他满身血,地点恰好就在出事的后巷,相距时间又太短,我一看到他的模样就顺理成章认为他就是凶手。” 弃智好奇道:“那过后师兄为何又怀疑他不是凶手?” 蔺承佑敲敲弃智的头:“才几日不历练,我瞧你又傻起来了。光从现场找不到胎儿这一点就够师兄起疑心了,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说明庄穆要么一早就把胎儿交给了别人,要么把胎儿藏到了别的地方,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意味着他当时有的是机会逃出巷子,可他偏偏滞留在原地等着被抓。我猜他只是个顶罪羊,真正的凶手早就带着胎儿逃走了,而王公子的证词恰好证明了我的猜测。” 见天和见喜一拍大腿:“不对呀,就算这次栽赃成功又如何,只要凶手再犯一次案,官府照样会知道真凶另有其人,凶手为了收集‘月朔童君’可谓煞费苦心,现在只弄到了三个胎儿,说不定还会再杀人的。” 蔺承佑望着手中的茶盏,思量了一晌道:“凶手并非只栽赃了庄穆一次。” 众人一震。 “别忘了,上一个受害孕妇舒丽娘出事时,舒丽娘的邻居曾在春安巷见过庄穆,若不是查到了这条线索,今日我们也不会提前找到西市,并恰好撞见庄穆‘杀人’,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凑巧,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我查过庄穆,他来历不明,手上本来就未必干净,这两起栽赃又做得天衣无缝,就算知道自己被暗算也无法自辩。” 滕玉意一愕:“世子,同州那桩案子是何时发生的?” 蔺承佑顿了顿:“三月初五。” “我想起来了,我让程伯查庄穆的时候,程伯的人发现庄穆近一个月很可能不在长安,假如这件事也是真凶提前安排的,那么说明凶手早在第一个案子时就计划着嫁祸庄穆了。” 蔺承佑面色微变。 沉吟了好一晌,他笑了笑:“好。第一桩同州的白氏遇害时,庄穆不知何故不在长安,事后若是查起来,他拿不出不在同州的证据。第二桩舒丽娘的案子发生时,有人在春安巷看到庄穆出现过,恰好把我们引来西市。第三桩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案子,庄穆又正好在现场。要不是王公子恰好闯进了静室,神仙也没法替他洗脱罪名了。”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滕玉意愣了半天,疑惑道:“可据我所知,庄穆只是个泼皮,凶手何至于这样处心积虑对付他。” 蔺承佑转眸看着滕玉意,忽然道:“王公子,借一步说话。” 滕玉意隐约猜到蔺承佑要问她什么,忙在肚子里盘算好如何答话。 两人走到一边,蔺承佑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俩说话,开腔道:“正要问你,你今日为何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滕玉意正色道:“其实下午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跟世子说了,那晚在彩凤楼我曾问过贺明生银丝是从何处来的,贺明生说是西市一个叫庄穆的泼皮给他的,我既想知道那银丝的来历,也想弄一根做防身之用,所以今日才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蔺承佑耐心听完:“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那银丝又轻又细,我就没见过比这个更轻便的暗器,我让人跟梢庄穆,无非是想知道到底从哪儿能弄到。对了,贺明生那身邪术的来源古怪,他的银丝既是从庄穆手里得的,说不定庄穆的邪术也是同出一宗,世子完全可以好好查一查。”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好,这事我知道了。” 滕玉意暗松了口气,哪知蔺承佑看了眼店铺外滕府的护卫,话锋陡然一转:“我替你数过了,你今日除了端福,还带了八名护卫出府,你弄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找一个泼皮打听银丝的来历?” 滕玉意心里一跳:“那银丝能要人性命,我又不知道这泼皮的底细,谨慎点不好么?” 蔺承佑一笑:“你既这样谨慎,为何只身跑到香料铺去?身边也不带个护卫,害得差点把命都丢了,还有,你把自己的脸涂成这样,是不是怕被谁认出来?” 滕玉意悄声说:“我在香料铺瞧见了一个故人,临时想过去确认一下,世子,这好像与案子无关吧。” 蔺承佑: “好,那我就问问跟案子有关的,昨晚舒丽娘一化成厉鬼就去找你,你说是卢兆安引来的,可我手下人回报说,昨晚卢兆安一直在府里,一个被人为炮制出来的厉鬼,不去找凶手偏去找你,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这件事恰好戳中滕玉意的心病,她语塞片刻,干脆反守为攻:“所以世子这是怀疑我了?” 蔺承佑笑道:“换个人查案,是早就怀疑你了。别忘了,今日荣安伯世子夫人遇害,你又是第一个在现场的人。” 滕玉意哼了一声:“世子要是怀疑我,大可以着手查我。” 蔺承佑心道,我可没怀疑过你害人,但是滕玉意,你不觉得你秘密太多了吗? 他咳嗽一声:“尸邪和那些厉鬼为何去找你,你自己知道缘故对不对。” 他嗓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滕玉意心虚得不得了,轻瞪他一眼:“反正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世子了,世子爱信不信。” 说完掉头就走,为了配合查案,她把来龙去脉都主动跟他说了,唯独因为怕连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把借命和重活一事隐瞒下来。 就差和盘托出了,还要她怎么样? 她总不能说:我早该死了,只因为有人动用邪术才能借命而活吧。 蔺承佑听了这话,说不定会把她当成怪物。光想想他逼着她把命还回去的光景,她就不寒而栗,万一用符箓和阵法对付她,岂不搞得她跟妖怪一样。除了这个,她更担心连累用邪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 蔺承佑在后头望着滕玉意的背影,才问了几句,她就炸毛成这样,所谓“心虚”,简直被滕玉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要是不好好盘问她,他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单单是舒丽娘的鬼魂为何去找她,就够可疑的了。 而且她前脚令人盯梢庄穆,后脚庄穆就出事了,虽然她主动说出了庄穆与那根银丝的关系,但他隐约觉得这些事没那么简单。 记得当初他刚跟滕玉意打交道时,她的那些阴损暗器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竟像时刻怕被人害了性命似的,最近这一连串的变故,更让人对她身上的秘密感到好奇。 当然,他对她本人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这不是已经牵扯到了两桩案子了吗?本想借机让她吐露点实话,哪知一问就恼羞成怒。 他心里道,行吧,你瞒你的,反正我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只要这案子继续查下去,总能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两人一个心虚,一个满腹疑团,回到桌上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奇怪。 56、第 56 章 这时, 衙役过来回话,盘问了附近铺子的客人们,没人见过与庄穆身形相似的矮瘦男子,又把半个西市翻了个底朝天, 那胎儿依旧无迹可寻, 蔺承佑看了眼店外, 天边已是漫天晚霞,只好说:“撤吧, 铺子里的客人也都盘问完了, 可以让他们走了。” 滕玉意看着绝圣和弃智,晌午才说要带他们好好吃一顿,结果出了这样的事,眼看要天黑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履约了。 她对两人说:“我得回府了,今日不能请你们吃好吃的了,明日你们要是有空, 就早点到滕府来。” 绝圣和弃智偷眼看了看师兄,师兄并无反对的意思, 忙说:“好,我们明日就去找王公子。” 蔺承佑喝了半盏茶,起身和严司直去隔壁香料铺,另一个衙役跑来堵住了门口:“蔺评事,对面有一对孪生小娘子听说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死状,吓得昏过去了。据说她们上次在御宿川就撞见过一次鬼, 那之后胆子就小得出奇,卑职刚才瞧了,脸都白得像纸了, 蔺评事懂道术,要不亲自过去瞧瞧。” 滕玉意一听这描述,就知道是彭花月和彭锦绣姐妹俩,绝圣和弃智忙说:“这应该是受惊了,师兄你去忙别的事,我们过去瞧瞧吧。” 他们一走,滕玉意让端福雇了一辆犊车,出来的时候径直上了车,对面墨斋里的人有不少认识端福的,她在犊车里坐着,不至于让人知道刚才那黄面少年就是她滕玉意。 这边放下帘子,对面墨斋的娘子和公子们也纷纷出来了,身边前呼后拥,全是闻讯赶来的各府护卫们。一群人立在犊车前,拉着绝圣和弃智不肯松手,绝圣和弃智直挠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滕玉意正觉得好奇,蔺承佑从香料铺里出来了,绝圣和弃智仿佛看到了救星,分开人群跑过来,低声说:“师兄,那几位小娘子非要我们送她们回府。” 可他们想同滕娘子的犊车一道回去。 滕玉意听见这话,掀开窗缦朝外看。 蔺承佑瞧了眼对面的武四公子等人,翻身上马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他们都怕成这样了,路上要是再有个风吹草动,难保不会吓出毛病来,你们顺路送送也行。” 绝圣和弃智:“那王公子怎么办?” “不是还有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吗?” 见天和见喜恰好从酒肆出来,听见这话笑嘻嘻地说:“天色不早了,老道们正好饿了,王公子,我们送你回去,府上招待我们一顿晚膳不为过吧。” 滕玉意殷切道:“哎,道长何出此言,王某早就想好好款待道长一回了,难得有此机缘,岂有不盛情款待之理,就怕道长嫌鄙府酒菜粗陋。” 绝圣和弃智放下心来,回到对面护送那帮人启程。 滕玉意的犊车也正式启动了,见天和见喜各骑一头小毛驴伴在犊车旁,小毛驴又矮又瘦,走起路来要多慢有多慢。 滕玉意隔窗向天边看去,天色越来越暗了,照见天见喜这慢慢悠悠的速度,回到家里恐怕要天黑了。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她下午才见过凶手,凶手又会邪术,万一半路生变如何是好。 端福似乎也很担心,默默看了见天见喜的毛驴一会,破天荒打破了沉默:“小人去给道长们换两匹骏马来。” 见天和见喜却摆手:“不要不要,我们这两头小毛驴是观里养大的,性子机灵着呢,我们骑惯了它们,才不要骑什么蠢马。” 这一路磨蹭下来,走出西市时天都擦黑了,滕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二道说着话,心里却暗自发急,昨晚蔺承佑在府里布阵时叮嘱她晚间别外出,哪知今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昨晚是舒丽娘,今次不会又有什么厉鬼吧。阿姐还在府里等她,也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 只听后头马蹄声渐近,有人驱马赶上来了。 滕玉意心怀戒备,悄悄掀开窗缦看来人是谁,就听见天和见喜讶道:“世子。” 蔺承佑勒住缰绳,笑道:“两位前辈走得可真够慢的。” “急什么,横竖延寿坊离西市不远,拐过两条大街就到了。噫世子,你不是要去大理寺吗,也不是这个方向啊。” 蔺承佑道:“巧了,我正好要去布政坊办点事。” 见天和见喜一拍手:“那岂不是正好顺路。” 滕玉意悬着的心落了地,蔺承佑可比见天见喜靠谱多了。 见天和见喜本就话多,多了个蔺承佑同行,话匣子越发收不住:“刚才王公子跟我们闲聊,说他们府里的厨娘有一手好刀功,片出来的脍片轻薄如雪花,入口就会化开。” 蔺承佑哦了一声。 这等刀工的厨娘,宫里和成王府少说有十来位,不过那晚他吃过滕家厨娘的点心,厨艺确实不差。 “话说起来,江南除了鱼肉鲜肥,点心也做得比北地的细致些,但王公子说,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还属她自己做的鲜花糕,贫道听了有点不信,世子也不信王公子会做点心吧。” 蔺承佑没接茬,滕玉意会自己做点心?不大可能吧。倒不是不信她学不会,而是赌她没这个耐心,可一想到她那间静谧幽雅的“潭上月”,他心里又有些不确定了,她都有耐心给小红马取那么多名字,闲下来做份点心倒也不稀奇,就不知谁吃过她做的点心,兴许只有她阿爷、姨母吧。 滕玉意早在车里打起了盹,昨晚她就没睡好,今天又受了一番惊吓,虽说离开了西市,又嫌见天见喜不靠谱脑中绷着一根弦,这时候听着外头人的说话声,那根紧绷着的弦,居然不知不觉松弛下来了。 人一松懈,很快就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外头有人在“笃笃笃”敲窗壁,滕玉意一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外头有人道:“公子,醒了吗。” 是程伯的声音。 看来是到家了,滕玉意松了口气,揉揉眼皮,坐直身子整理幞头和衣袍。 下了车环顾左右,就见蔺承佑抱着胳膊靠在马旁,像是等了有一会了。 见天和见喜嘿嘿笑道:“王公子在车里睡着了?” 滕玉意尴尬地清清嗓子,对程伯说:“今晚府里有贵客,快去准备酒筵。” 程伯应了。 滕玉意又走到蔺承佑面前,笑着拱收道:“世子,赏光留下来吃顿饭吧。” 蔺承佑看她一眼,她脸上的灰这一路早蹭干净了,脸蛋粉扑扑的,一双眼睛干净得像清洗过的葡萄,不用想,这一路在车上肯定睡得不错。说来也怪,他本来不饿,听了滕玉意这话,肚子一下子就饿了起来,滕府的菜不难吃,留下来吃顿便饭也没什么,可惜今晚要忙的事太多。 “谢了,我还有要务在身。”他翻身上了马,“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晚上别瞎跑。” “哎。”滕玉意点了点头。 蔺承佑驱马出了滕府门前的荣乐巷,掉转马头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滕玉意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府,忽听巷子尽头传来大批马蹄声,惊讶回头看,却是滕绍带着亲卫们回来了。 程伯又惊又喜:“老爷回来了。” 滕玉意疑惑地望着阿爷。早上程伯还说阿爷约莫要半夜才回来,哪知傍晚就赶回来了。再看阿爷身上,櫜鞬服(注1)上沾满了风尘,坐骑下的翠色障泥更是污糟得不成样子,除了军情告急,她很少见阿爷这样急着赶路。 什么事这么急…… 她想起下午才得知邬莹莹回长安的消息,脸色顿时复杂起来,就那样立在台阶上,一动不动看着阿爷驰近。 滕绍早就看到了门口的老道士和小公子,老道士他上回就打过交道,是东明观的道长,小公子模样虽然变了,但那倨傲的神情从小到大都未改变过。 滕绍心知有异,不说别的,光女儿这幅装扮就够奇怪了,他不动声色下了马,把马鞭扔给随从:“两位上人,别来无恙。” 见天和见喜一本正经还礼,滕绍可是赫赫有名的战神,面上再温润,身上那种肃杀之气也能让人不寒而栗。 “滕将军,今晚要来府上叨扰一顿了。” “不胜荣幸,快请进。”滕绍亲自领着见天和见喜入内,滕玉意一抖衣袍,也跟着进了府。 滕绍在中堂款待见天和见喜,滕玉意则回内院沐浴更衣。 等到见天和见喜酒足饭饱离去,滕玉意已经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杜庭兰。 “专杀怀孕的妇人?”杜庭兰听得脸色煞白。 滕玉意点点头,把碗里的玉泥函吃净,让春绒把饭菜撤下去。 “不过目前还不知道是人做的还是妖做的。” “所以昨晚那厉鬼与卢兆安无关?” 滕玉意摇头:“现在还不知道呢。真凶尚未落网,一切都只是猜测。” 这时程伯过来了:“娘子,老爷让你去书房见他。” 滕玉意嗯了一声,随程伯去了书房。 下人们在前领路,灯笼在暗夜中缓缓向前移动,那圆润明亮的光廓,宛如美人手中的珠串,滕玉意脚步跟随那串光影,眼睛却望着程伯的后脑勺,凡是长安城的大小事,几乎没有程伯不知道的,邬莹莹好歹是南诏国新昌王的王妃,她回长安的消息,程伯不可能不知道。 程伯告诉了阿爷此事,所以阿爷才会倍道兼程赶回来。 路过庭院的时候,滕玉意透过敞开的书房窗扉向里看,阿爷立在桌案前,像是在出神,眼睛看着手里的公函,视线却未移动。 “老爷,娘子来了。” 滕玉意进了屋:“阿爷。” “你坐,阿爷有话问你。”滕绍脸色有些疲惫,但一看到女儿进来,眸色还是亮了几分。 滕玉意瞟了瞟阿爷腰间的香囊,记忆中阿爷不曾摘下过这香囊,论理不会落到旁人手中,然而今天下午在粉蝶斋,她亲眼见到邬莹莹配出了一模一样的“雨檐花落”,如此复杂的方子,只有看过香囊里的香料才能配得分毫不差。 她淡淡挪开视线,依言坐到矮榻上。 “听说昨晚成王世子到府里布了阵?” 滕玉意一顿,没想到阿爷最先问这件事。 57、第 57 章 “是。”滕玉意无聊地拈起棋盘里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绍静静打量女儿, 前一阵女儿明明待他亲昵了许多,可今日这一见,女儿眼神里那种久违的疏离感又来了。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盘腿在女儿对面席上趺坐:“昨晚那厉鬼闯入的时候, 是你让人给成王府送了消息?” 语气很随意, 但滕玉意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其实也不怪阿爷多心,昨晚的事的确容易引起误会。 她把棋子丢回棋罐, 指了指玄音铃说:“喏, 它的缘故。” 她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只有来邪祟的时候,玄音铃才会响动,昨晚蔺承佑帮着布阵,也是防着日后半夜被吵。” 滕玉意说着,当着阿爷的面抖了抖腕子,那圆滚滚如蒲桃的小铃铛,竟半点铃音都无。 滕绍微讶打量玄音铃, 倘若女儿不说起其中的曲折,这东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过的金铃。 听说这些年四方异士向圣人进献了不少道家异宝, 信非虚言。光这串玄音铃,就堪称珍异了。 滕绍沉吟片刻道:“既是青云观的异宝,你先妥善保管,成王世子一时取不下来,清虚子道长未必不知道缘故,等到清虚子回了长安, 阿爷亲自带你把铃铛还回去。所以昨晚那厉鬼为何闯入滕府,你可认得那妇人?” 滕玉意摇头:“不认得,不过我听说长安最近有几位怀孕妇人被害, 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妇人名叫舒丽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绍眉头深深蹙了起来,前有尸邪,近有厉鬼,女儿不过是回长安途中溺过一次水,为何一再遇上这些诡事。 “大隐寺的缘觉方丈不日就要回长安了。记得当年长安大妖作祟,正是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合力才顺利平乱,他佛法无边,没准能看出你为何近来总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爷就带你去大隐寺找缘觉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来,佛家最忌鬼蜮伎俩,倘或缘觉方丈瞧出她身上带着冤孽,绝不可能袖手旁观,帮她渡厄也就罢了,万一让她“哪来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况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隐寺听到阿爷被袭的噩耗,“大隐寺”这三个字,在她心里等同于“不祥”,除非万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爷,不必这么麻烦,其实我已经知道其中缘故了,因为自从上次落了水,我就总是做些预知后事的怪梦。” “预知后事的怪梦?”滕绍饮茶的动作一顿。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里搅了搅,棋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咯咯声。 “上回我就跟阿爷说过,我来长安的途中曾经梦见阿姐在林中遇险、梦见姓卢的高中魁首,这些后来都一一应验了。前一阵我梦见自己被人用一根细如雨丝的暗器害死,醒来后向阿爷打听,结果连阿爷都没听说过这种暗器,我本来觉得荒谬,不料没过多久,我就在彩凤楼亲眼见到了这种银丝似的暗器。彭玉桂临终前托我把他的骸骨送还回乡时,把暗器的来历告诉我了,所以今日我才会到西市去找那叫庄穆的泼皮。” 滕绍认真听着,前阵子女儿做噩梦的事他知道,但所谓“梦中预知后事”,他是一概不信的,这次又听女儿说起这个,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听着听着,神色就复杂起来。 当日女儿向他打听这暗器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时她还未到彩凤楼避难,绝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凶手,他虽然下令让手下找寻这种暗器,心里却不以为真,哪知彩凤楼冒出了这种罕见的银丝暗器。 一件两件与梦境相符可以称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还梦到了好几桩关于阿爷的异事。我梦见淮西道的彭思顺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后,彭震集结相邻藩镇起兵造反,阿爷奉命讨逆,被贼人害死在嘉福门外。那帮人会邪术,借用迷雾困住了阿爷和手下才得逞。” 说到这里,她心不可抑制地颤动了一下,想起前世她仓皇去见阿爷最后一面,阿爷衣袍上的大片血迹,把阿爷的脸庞衬托得像纸一样惨白。 滕绍面色大变,女儿这所谓的“梦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忧虑,彭思顺身体每况愈下,早在两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务交给长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输其父,两年来淮西道愈发兵强地沃,如今朝野内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实际的领兵人,只等朝廷一纸公文,彭震就能顺理成章成为淮西节度使。 彭震主动缴纳各项赋税,对朝廷可谓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绍麾下的将领往关外运送淮粮时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纥细作,一搜之下,竟在细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马匹交易的钱票,顺着往下一查,滕绍才知这几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纥人购买马匹,彭震自己从不出面,借用的是南诏、渤海等小国的名义,碰巧那位将领认得交易的 “商贩”是淮西道某位将领的妻弟,才确定买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来万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扩充兵力是为了什么,不言而喻。 可光凭这一点,无法断定彭震有谋逆之心,若是贸然上奏,朝廷未必会采信,淮南道与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没有证据的前提下指责彭家有不轨之举,说不定反而会引来朝廷对他滕绍的猜忌。 但若是让人往下细查,彭震治兵严苛,淮西道如今犹如一块铁板,要想掌握实际证据,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话,难保不会打草惊蛇。 因此他虽暗中防备彭震,却迟迟没能定下妥当的应对之策。 滕玉意一边说一边观察阿爷的神色,她本以为阿爷听了会不以为然,没想到阿爷震惊归震惊,更多的是沉思。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阿爷会不会也早就怀疑淮西道有异心?有可能,阿爷说不定还暗中提醒过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讨时,彭震那伙人第一个对付的就是阿爷。 那晚黑衣人闯入府中夺她性命,会不会因为她是滕绍的女儿? 不对,阿爷之死震惊了整个朝野,圣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凶,镇海军的将士们一心要为主帅报仇,更是没日没夜帮着朝廷搜捕,没过多久,长安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凡是来历不明之人,几乎都逃不过明审暗查,亏得这样铺天盖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长安的彭家逆党一网打尽。 黑衣人是在那之后闯入滕府的。 当时京中的彭家余党已被清扫干净,朝廷大军也已经开拔,彭震忙着应战,能不能有闲暇对付她都难说。 就算真是彭震派来的,这帮人费尽心力重新潜入京中,聚集那么多懂邪术的武艺高强之辈,冒着被全城抓捕的风险,就为了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娘子? 想来想去,她还是觉得黑衣人是冲着府中的某样东西来的。 那晚杀她的黑衣人,或许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浑身散发着森冷气息的黑衣人,下意识把目光投向书案后的多宝阁,那里藏着南诏国的一叠信,封皮上署名“邬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个谜团,又像横亘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经同阿爷说到了这一步,那还犹豫什么? 滕玉意心绪纷乱,滕绍也没好到哪儿去,别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儿绝不会胡诌 ,阿玉说她可能会被黑衣人害死,难道这事有可能发生么?他心乱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几步:“你说你被一个黑衣人害死,究竟怎么回事。” “我梦到阿爷死后,一帮黑衣人进府中杀我,那些人像是冲着阿爷的书房来的,阿爷书房里藏着一叠南诏国寄过来的信。” 滕绍脚步猛地顿住,他的脸上,刹那间闪过震骇、耻辱、怀疑等表情,仿佛是被人迎面甩了一个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当胸刺了一剑。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看到阿爷这幅神情仍旧暗吃一惊,阿爷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个人都冻住了,她简直能听见阿爷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 她屏息了一瞬,冷静地开了口:“阿爷,那些信是谁写的?” 滕绍脸上几乎看不见半点血色,就那样定定看着女儿,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将它们带在身上,近来因为屡屡进宫,他怕出差错就亲自在书房里的多宝阁做了个暗格,但他还没来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说,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多宝阁有一个暗格,更不会知道他即将在里头存放一批信。 听了女儿这番话,他震骇到无以复加,难道世上真有所谓“预知后事的梦境”?!否则女儿怎能预知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更让他不安的,是他担心女儿看到了信上的内容,那是他背负了很多年的沉重秘密,她还小,他不该,也不能让她看到那些东西。 “你——”滕绍嗓腔一下子暗哑了不少,“好孩子,告诉阿爷,你在信上看到了什么?” 滕玉意暗暗攥紧掌心,她没猜错,阿爷果然怕她看到那些信。 如果她的死与这些信脱不了干系,阿爷没理由隐瞒它们的来历。 “阿爷自己为何不说?”她忍怒道,“我梦见的这些怪事一一都发生了,这件事也不会例外。那些人正是为了这些信才害死女儿,阿爷明知会如此,还不打算把真相告诉女儿吗?” 滕绍脸色愈发难看,回手紧握屏风架,试着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再次看向女儿时,他眸色沉静了几分。 “信上的内容,阿爷不能告诉你,但阿爷敢保证,往后无人能伤害你。” “阿爷如何敢保证?”滕玉意直视着父亲,“就因为写信人是南诏国邬某?” 滕绍面色变了几变,但他旋即又想到,假如看看到了信中的内容,这孩子不会像现在这样冷静,要问他的话,也绝不仅仅只是一个“邬某”了。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取来一套笔墨:“上次你交给阿爷的画像画得太潦草,阿爷派人找了这些时日,一直未有消息,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人的模样、招式,只要能想起来一点线索,都画给阿爷看。” 滕玉意愣了愣,不过短短一瞬间,那个沉毅如山的阿爷又回来了,刚才的失态像是从未发生过,阿爷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考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她知道,接下来无论她怎么问,阿爷都不会再正面回答自己的问题了。 她定定看着父亲,滕绍也沉默看着女儿,父女俩的眼神一样地倔强,一样地洞若烛火。 都知道对方想听什么,偏偏父女俩谁也不肯退让。 今夜滕玉意把话剖开了说,无非想要从父亲口中得到真相,比起拐弯抹角去别处寻求答案,她更愿意阿爷亲口告诉她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她坚信,一旦得知这些信可能会给他们带来灾祸,父亲一定会坦诚相告的。 可她终究失望了。 那个秘密,像一座推不倒铲不平的大山,横亘在父亲和她之间。 前世,她没有来得及问出口。 今生,她依旧没法从阿爷口中听到真相。 这让她想不明白。 那封信上的秘密,难道比父女俩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阿爷究竟是要守护信上的秘密,还是要守护写信的那个人? 信封上的“邬某”两个字,像炭火一样煎烤着她的心,但她愤懑归愤懑,却没有忘记阿爷那一闪而过的复杂表情,父亲刚才的样子,活像被人一把扣住了命脉。 这种感觉不太对,邬莹莹对他们父女来说早已不算秘密,如果阿爷仅是为了在女儿面前掩盖自己与邬莹莹的私情,会那样失态吗? 人们都说,她祖父滕元皓是当之无愧的名将,为了抵抗胡叛,带着两位伯父死守淮运,终因城破兵竭,不幸死在叛军的刀下,却也因此成功扼住了胡叛南下的攻势。提起滕家之名,天下谁不感服。 父亲长大后,无愧于祖父的忠烈之名,十七岁一战成名,单骑就能斩杀数千吐蕃士兵,军谋武艺,无所不通,神威之名,播于海内。父亲这样的人,不会不懂得掩藏情绪,能让父亲如此失态—— 滕玉意心里隐约升起不安。 或许,这信上的内容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这样一想,她动摇了。 要说她重活后心境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那就是她比从前更懂得“珍重”,她永远记得前世的那个雪夜,她因为憎恨父亲,毅然决然离开父亲书房的情景,命运何其无常,等她再与父亲相见,便是父亲浑身浴血的尸首。 她甚至都来不及与父亲心平气和说几句话,父女俩就这样阴阳永隔了。 想起前世阿爷那双因为牵挂她而闭不上的双眼,她攥紧的手指慢慢松开了。也许,她应该信任父亲一次。 经过今晚的谈话,至少父亲开始重视她所谓的“预言”,他要求她重新画黑衣人的样子,想必是在筹谋着先发制人。 她知道,只要父亲正式介入这件事,进展会突飞猛进,或许过不多久,他们就会知道黑衣人的真面目。 思量间,父亲似乎是为了照亮案上的纸和墨,顺手又点燃了手边的羊角灯,等到灯光骤然一亮,滕玉意才发现阿爷的白发比前一阵又添了许多。 她记得阿爷的头发原是乌黑如墨的,但就是在阿娘去世那一年,短短的两月内,父亲的头上就像洒落了大把盐花,陆陆续续长出了白发。 算来今年阿爷还不到四十,竟有一半是白发了。滕玉意有些心惊,也有些难过,一个人到底要背负多少东西,才会苍老得这样快。 她心里的不平瞬间就平息了,她决定暂时忽略邬莹莹的出现,暂时忽略程伯和父亲对她的种种隐瞒,暂时忽略那本该只属于阿爷和阿娘的“雨檐花落”。 她迈动步伐,慢慢朝书案走去。 滕绍几乎是刹那间就捕捉到了女儿的变化,他坚毅的眸底慢慢流露出一种近乎心酸的欣慰。 对女儿来说,蕙娘的死是一辈子过不去的坎,凡是与蕙娘有关的,都会激起女儿强烈的反应, 很多时候,只要提到她阿娘,女儿就会像一只发脾气的小兽,恨不得在他面前竖起满身尖刺。 可他再心疼这孩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解开父女之间的心结,因为他有愧。 他本以为今晚父女俩又会闹得不欢而散,但他没想到,女儿最终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妥协了。 他胸口闷胀难言,父女连心,女儿的忧虑,他固然能体会,但她追问的那些事,做父亲的永远不可能让孩子知道,而且他怎么也想不到,哪怕他费心隐瞒,命运还是跟他开起了玩笑,女儿居然在梦中窥见了信件的一角。 真的只是几场怪梦吗,他惊疑不定地想,会不会有人暗中对女儿做了些什么手脚?可即便有人知道过去的事,为何连尚未发生的事都能提前让女儿知道。 他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画了几笔不满意,干脆一招一式比划起来:“那个人的手藏在斗篷里,也没见他大动,那根银丝就弹了出来……两次出手对付我和端福,这人都不曾移动脚步。” 滕绍仔仔细细看了一晌:“此人下盘很稳,内力不输端福。长安城这样的高手,找不出几个。你再好好想想,那根银丝是从他身子右侧发出来的,还是从左侧发出的。” “右侧。” 滕绍颔首:“此人动手的时候,你有没有闻到他身上的气味,或是听到他身上配件的响动?比如环佩、或是扇坠之类的。” “没闻到,也没听见。他出现的时候无声无息,过招的时候也是无声无息。” 滕绍脸色怪异起来:“玉儿,你会不会以前见过这人?” 滕玉意一愣,其实她早有这个怀疑,因为当晚那人露面时,她身边只剩一个端福了,那人外有斗篷遮挡,手中又持有杀人于无形的利器,面对他们主仆时,完全无需有所顾忌,可此人却谨慎到连一件配饰都没佩戴。 她把认识过的人都想了个遍,实在想不起与此人身形相貌接近的人。 “不太确定,不过我以前好像没见过这样的人。” “要是那人存心掩饰呢?声音本就可以伪装,况且这样阔大的斗篷,除了可以遮掩面容,还可以伪饰身形,只需在肩上缝上布团,就可以加宽双肩,双脚穿上厚靴,便可以增高身量,这对常年习武的人来说,不算什么难事,但如此一装扮,对于一个需要隐瞒身份的人来说却有着奇效。只要斗篷不取下来,没人知道那人的真容。” 滕玉意眼皮一跳,武艺高超,身负邪术,想取她的性命,还怕被她认出来…… 她想来想去,一时竟想不起符合这些特征的熟人。 滕绍眉头紧锁:“这人动手前应该做了很久的准备,提前就把我们府里每人的习性都摸透了,他甚至很了解端福的强项和弱点,所以一出现就动用了暗器,这样做一方面可能是想速战速决。另一个原因,或许是知道若是近身搏斗,自己未必是端福的对手。” 父女俩合力一梳理,黑衣人的特征又比之前清晰了许多。 58、第 58 章 滕绍拿起那副画像, 缓缓在灯下踱步。 滕玉意放下笔,忽然问:“阿爷,你会道术吗?” 滕绍一怔:“为何突然这样问?” “阿爷只需告诉我会不会,我想打听几件道家的事。” 滕绍温声说:“阿爷当然不会道术。” 滕玉意暗想, 阿爷的神色不似作为, 那究竟是谁帮她用了这邪术?自打从小涯口里得知自己的来历, 她早把身边的亲人都想了个遍,觉得谁都不可能会这种邪门的道术, 想来想去, 只有阿爷因为常在外征战,有什么奇遇也未可知。 可这样看来,也不像是阿爷做的。 “我常听人说,凡是大难不死之人,都会因为在幽冥中走过一遭,而沾染上一些阴邪之气,我会突然能做预知后事的怪梦, 应该与此有关,身带阴邪之气, 会因此招来鬼祟也就不奇怪了。” 这番话解释了她为何总会遇到邪祟。 “所以照我看,我们没必要去找什么缘觉方丈,这些怪梦来得古怪,万一被缘觉方丈窥出什么,未必是好事,黑衣人的来历是个谜, 在没查明此人身份前,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泄露半点风声,哪怕是大隐寺的高僧也不行。” 滕绍沉吟不语, 这个担忧不无道理,可女儿最近撞见的邪祟也太多了些,做父亲的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滕玉意补充:“况且刚才女儿也说了,成王世子昨晚因为被这铃铛吵烦了,特意在府内外布了阵,他师承清虚子道长,道法极为高妙,有了这阵法相护,我们何必再去找缘觉方丈?多一个人知道女儿身上有异,就意味着多一份风险,再说万一京中因此传出什么不利女儿的传言—— 滕绍并不在意这些,他只在意女儿的安危,过些日子女儿的境况好转也就算了,假如还是频繁撞见鬼祟,他冒着风险也要带女儿去大隐寺走一趟。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先放一放也成,但今年京中有要事要防备,缘觉方丈指不定哪一天会突然闭关,到了那时候,我们想见缘觉方丈也未必见得着了,顶多再等一阵,倘若还是不成,阿爷得尽快带你去一趟大隐寺。” 滕玉意一愣:“京中有要事防备?为何这样说?” 滕绍略一沉吟,此事连不少朝中大臣都不甚了了,他要不是年轻时回京做过几年左武卫大将军,也不会无意中得知皇室的这个秘密。 他回想着女儿说的怪梦,心知有一件事必须尽快确认。 “你先告诉阿爷,你既梦见了彭震会造反,可梦见他是何时起的兵?” 滕玉意算了算:“约莫今年年中就有动作了,朝廷正式下旨讨伐是明年二月初。” 滕绍眼中闪过讶色。 “阿爷为何这样问?” 滕绍缓缓点头:“看来彭震是算好了造反的时机。今年造反的话,恰好赶上圣人需启阵治病,圣人病中无力照管政事,彭震起兵的胜算也就更大些。” 滕玉意大吃一惊,她从来没听说过圣人身怀暗疾。 “圣人得的是什么病?” 滕绍面色变幻莫测,踱到桌案后坐下:“记得上回阿爷就同你说过,圣人认祖归宗前,是在青云观长大的。” “记得。” 滕绍:“圣人的生母蕙妃是先帝的侧妃,生前极受先帝恩宠。蕙妃怀上圣人时,先帝尚未即位,得知蕙妃怀孕,先帝当即请旨册封圣人为王府未来的世子,此事招来先帝另一位侧妃——怡妃的嫉恨,当时怡妃也怀有身孕,为了固宠,就伙同一位宦官,花费无数心力设下一个害人的局。 “蕙妃临盆之际,遭怡妃的陷害难产而死,刚出生的圣人则被怡妃的人调包带到了王府外。即将杀死掩埋的时候,清虚子道长赶来撞见了,清虚子道长原就是蕙妃的故人,当即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出手相救,救下圣人后,清虚子怕被怡妃的人追杀,就此隐姓埋名,带着圣人隐居在青云观。 “清虚子道长给圣人赐名‘阿寒’,教圣人道术,用心抚养圣人。成王妃则是清虚子道长的另一个徒弟,自小也在青云观长大,与圣人情同手足。 “怡妃得知有人救下了蕙妃的孩子,就利用死去的蕙妃和圣人的生辰八字做了一个阴毒至极的‘七煞锁婴阵’,利用蕙妃冤死后的怨气,来压制圣人的灵根,因有这个缘故,无论清虚子道长如何教导,圣人的心智都比常人要愚笨得多。” 滕玉意一震,用母亲做阵来克制儿子?不说蕙妃母子的遭遇委实太凄惨,这怡妃究竟是什么心肠,能想出这样歹毒的局。 “此事直到十八年后才出现转机。那一年,清虚子道长、缘觉方丈和成王夫妇终于合力找到了怡妃的阵眼,他们渡化已遁入魔道的蕙妃的冤魂,还查出了怡妃当年残害蕙妃母子的真相。 “先帝恨透了怡妃,不但当场赐死怡妃,还废了怡妃的一帮儿女。又得知蕙妃因为阵法的残害误入了魔道,哪怕成功渡化也无□□回转世。先帝就请清虚子启阵,将蕙妃的命格与怡妃的命格进行了交换,这样一来,怡妃永生不得投胎,而蕙妃则能顺利转世。” 滕玉意愈发骇然,原来早在十八年前,长安就有人用过所谓的“换命借命”之术,而当时主持换命阵法的人,就是清虚子道长。 照这么说,青云观会不会就庋藏着载有“换命之术”的秘籍? “圣人被七煞锁婴阵残害了十八年,阵法这一破,虽说能恢复灵智,但体内残留的煞气每隔数年就会发作一次。好在蕙妃虽成为了邪魔,却认出了眼前的阿寒就是自己的儿子,她在自己被渡化之前,主动祭出了自己的锁灵牌,她既是阵眼的‘邪魔’,邪魔甘愿献出锁灵牌,就意味着七煞锁婴阵不再是‘害儿’之阵,而是‘护儿’之阵。 “锁灵牌一分为二,一块没入了圣人的体内,另一块没入了当时在场的成王蔺效的体内。有了这两块锁灵牌相护,哪怕圣人体内的煞气每三年发作一次,也无损于圣人的神智。只要启阵时锁灵牌合二为一,煞气就会马上平复。” “另一块锁灵牌在成王体内的话……”滕玉意思量着说,“也就是说,每回启阵给圣人解毒,成王都需在场?” “是。”滕绍说,“圣人这一生都离不开另一块锁灵牌。只要过时辰不合阵,煞气就会危及圣人的神智,换作旁人难免横生歹念,但成王蔺效正直磊落,成王妃瞿氏重情重义,这十八年来,夫妻二人为圣人护阵从未懈怠过,多亏了他们多年来的倾力相护,圣人才始终康健无虞。” 滕玉意暗暗心惊,难怪蔺承佑的那份矜贵,长安任何权豪子弟也无法企及,原来圣人与成王夫妇之间,还有这样深的一份羁绊。 “所以玉儿你该知道为何圣人和皇后会这般疼爱蔺承佑三兄妹了,除了一份天然的骨肉亲情,也有多年来对师妹夫妇相护相守的感激和回报。” 滕玉意点点头,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喝了一口茶压惊。 滕绍又道:“此事原本不该泄漏,但当年清虚子道长和缘觉方丈渡化蕙妃时,有不少股肱大臣在场,哪怕朝廷对此三缄其口,事后还是漏了一点风声。算算年头,今年又该启阵了,圣人究竟哪一日发作,至今是个谜,不过无论怎样,那之前成王夫妇一定会赶回长安。彭震会选在今年造反不奇怪,只要他想法子阻拦成王和圣人合阵,圣人就无力指挥平叛之战了,那么彭震的胜算也会大上许多。” 滕玉意想了想,想来彭震为此已经筹谋多年了,所以前世长安才会突然冒出那么多会邪术的逆党,好在她已经把此事告知了阿爷,接下来阿爷总不至于毫无准备。 除此之外,她也记得,前世圣人不但身体无恙,还亲自指挥了平叛之征,可见彭震的诡计最终没能得逞。 她正要说话,眼前忽然又闪现了一幕。 那一回因为蔺承佑封了她的小涯剑,害她做了一个极为深长的噩梦,梦里她不但又一次经历了自己死前的种种,还梦见了死后三年发生的事。 记得她的游魂在阿爷的祭庙里游荡,见到不少前来打扫的太监,太监们闲聊之际,突然有人跑进来报信,说蔺承佑在鄜坊府与吐蕃对峙的时候,不慎被细作射了暗箭,蔺承佑虽当场捉住了那细作,但箭上抹了剧毒,毒性很快就发作了,蔺承佑心知自己活不成了,叮嘱属下别将此事告诉清虚子道长。 结果消息还是传到了长安,成王和清虚子心急如焚,连夜赶往鄜坊去了…… 想到此处,滕玉意心口急跳了几下,后面的事她无从得知,因为她很快就被一个老迈的声音叫醒了。 也不知蔺承佑后来究竟如何了,她本以为这只是个梦,毕竟她生前并未经历过这一切,而且她想不通京中会有谁恨蔺承佑恨到要取他的性命。可现在想来,庙里的那一幕会不会预示着什么? 按照时日推算,三年后恰是圣人将要发作之时,地点又在路途遥远的鄜坊,成王夫妇和清虚子道长为了救蔺承佑,势必会离开长安, 倘或蔺承佑有个好歹,成王和清虚子能不能及时赶来合阵都难说。如此一来,圣人体内的煞气必然会冲撞神智。 君主一倒,朝廷必受震荡。 她忙把这个梦告诉了阿爷。 “朝廷已经顺利平叛,彭震一党被剿灭殆尽,朔方军顺利击退了吐蕃大军,蔺承佑成功解救了鄜坊之围,四方捷报频传,结果突然有人暗算了蔺承佑,若是这时候圣人发作,成王和道长未必能赶回来。” 滕绍果然大惊。 “会不会是吐蕃派来的细作?” “我在梦里只隐约听说那细作在蔺承佑军中待了不少时日,细作暗算蔺承佑的时候,好像谁也没有防备。” 滕绍心里掀起了澎湃的巨浪,一个小小兵士突然暗算主帅,幕后必定有人主使。 暗算了蔺承佑,也就能顺理成章把成王和清虚子从长安调出来。 这的确是一石三鸟之计。如果女儿的这个梦是真,那么除了彭震,朝中很有可能还有人想谋逆。 彭震在明,而那人在暗。 滕绍反复思量,来回踱步,即便他此刻已经完全相信了女儿的话,也需要时间来捋清思绪。 “成王那边,阿爷马上会派人去提醒,成王是个谨慎人,知道后定会全力防备。”滕绍道。 滕玉意松了口气。 “成王一得到消息,朝廷也会有所准备。不过现在只知道彭震有反心,幕后的另一个人,阿爷会尽快着手去查。” 滕玉意忙说:“那人不动声色布下这样一个局,无论城府和谋略都让人刮目相看,阿爷你——” “阿爷心里有数。”滕绍欣慰地看着女儿,不知不觉间,女儿的个头都快到他肩膀了,父女俩明明说了一整晚梦里的刀光剑影,他这个做父亲的却觉得空前踏实。 他把那幅画卷起来:“不早了,先回房睡。你说的这些事很重要,今晚先让阿爷好好想一想。” 父女间的这一番谈话,持续了两个时辰,等到滕玉意回到自己的小院,时辰已近深夜了。 奇怪的是滕玉意丝毫不觉得疲累,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有了去处,阿爷坚毅的目光让她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暗夜独行的幽魅,她脑中的弦不用时时绷得紧紧的,至少不用连梦里都在担心被人刺杀。 她心房充沛,思绪宁静,这一觉睡下去,前所未有地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鼻尖上的一阵轻痒把她弄醒了。 “快起床,你这条小懒虫子。”耳边传来阿姐含笑的声音。 滕玉意迷迷糊糊睁开眼,眼前是一双明净温柔的眸子。 她懒洋洋翻了个身:“阿姐你别吵,让我再睡一会。” “还睡,小道长来了。”杜庭兰把妹妹从被子里捞出来。 滕玉意睡意顿消,赶忙下床梳洗。 绝圣和弃智在花园里等滕玉意,看到滕玉意和杜庭兰过来,高兴地说:“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笑得合不拢嘴:“哎呀,我睡迟了,劳你们久等了。程伯已经备好早膳了,我们先去用早膳吧。” 这是双方昨日就说好的,绝圣和弃智喜滋滋地点头,滕娘子也不知有什么高兴事,看着神清气爽的,他们把怀中的漆盒递给滕玉意:“这是给滕娘子的。” 59、第 59 章 滕玉意讶笑:“给我的?” 打开漆盒, 面前腾起一片热乎乎的白气,匣子里满满当当的,装的全是圆滚滚的点心,点心里似乎掺了草汁, 面团透着淡淡的缃色, 可惜团子们的形状搓得有点凌乱, 不是太瘪就是太鼓。 弃智有点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观里的三清糕,我和绝圣一大早起来做的, 面团揉得不够好, 但味道很不赖的。杜娘子,这盒是给你的。” “我也有?”杜庭兰笑着接过。 绝圣满脸自豪:“这三清糕的方子是师公的师公传下来的,里头加了几味灵草,有益气固本之效,每年春夏师公都会吩咐观里做几份备用,吃了很管用的。我们还在馅料里调了好多灵沙臛,可甜可甜了, 滕娘子和杜娘子这几日受了惊吓,吃了这个晚上就不会梦魇了。” 滕玉意望着点心不说话, 透过那香甜的热气,仿佛看见了绝圣和弃智两颗热乎乎的心。 她闭上眼睛闻了闻,慨叹道:“光闻味道就知道有多好吃了。春绒,快把这些食盒拿到花厅里去,早膳我也不吃别的了,就吃我们小道长亲手做的点心了。” 绝圣和弃智高兴极了, 没想到滕娘子这样喜欢,看来送点心这主意真没错。 其实直到昨晚睡觉之前,他们都没想好明日来滕府带什么礼物好, 滕娘子专程请他们吃好吃的,他们总不好空手上门,两人躺在屋里榻上商量,一会说再画点符箓送给滕娘子,一会说明日现买点胭脂水粉,哪知这时候,师兄突然回了观里,兴许是听到了他们说的话,他路过廊道上随口说了句:“你们买的胭脂水粉,人家敢用吗。她不是很爱吃点心吗,做点三清糕总不麻烦。” 绝圣和弃智忙跑出屋,师兄已经走了,经堂里的灯还亮着,门却上了锁。那里头藏着异志录和各类道家典籍,往常师兄只要遇到疑难之事,都会到里头寻求答案。 师兄深夜回观来翻看观里的藏卷,看样子在查办庄穆的过程中遇到了棘手的问题。 两人开了门进去,架上果然少了一本最厚的异志录。 清早起来做三清糕时,师兄也不见回观里,不知昨晚就睡在衙门里,还是办完案回了成王府。 一行人就往花厅去,途中滕玉意问春绒:“阿爷可用过早膳了?” 春绒笑道:“老爷哪像娘子这般贪睡,天不亮就用过早膳走了。” 滕玉意暗忖,阿爷这几日论理该休沐,一大早就这样忙碌,定是昨晚的谈话起了作用,这样再好不过了,阿爷是个雷厉风行之人,早些做筹划,父女俩也不至于再像前世那样横遭暗算了。 用早膳的时候,滕玉意胃口奇佳,一口气吃了好些三清糕。 杜庭兰也对这点心赞不绝口。 绝圣和弃智被夸得怪不好意思的,挠挠头问:“昨晚府里没再有邪祟来相扰了吧。” “没有,昨晚我和阿姐睡得可香了。”滕玉意笑着说,想了想又屏退下人,“早上见到你们师兄了吗,庄穆可说了自己为何会被引到香料铺后巷去?” 绝圣摇头:“早上没见到师兄,昨晚师兄倒是回来了一趟,不过他只取了一本观里的异志录就走了,连口茶都没喝。应该是审得不太顺利,不然师兄昨晚就去抓真凶了,不会那么晚还跑回观里。” 滕玉意:“庄穆还不肯说么?” 弃智托着腮:“如果我是庄穆,明知自己被真凶栽赃,昨天被抓住时就把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了,为何三缄其口呢。” 杜庭兰插话道:“此人一定是有什么顾虑。” 绝圣费解:“他都被大理寺抓住了,拒不交代一定会重判的,横竖都是一死,何必替人背个杀人犯的恶名?” 滕玉意思忖着说:“庄穆本就是亡命之徒,一个‘死’字对他来说或许不足为惧,可万一对他来说,还有比‘死’更大的灾祸呢?” 桌上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程伯领着厨司的下人们进来了,下人们每人捧着一个漆盒,里头装满了各式点心,加起来足有二十来盒。 “这边是小道长最爱吃的玉露团,这边是春季里新做的其他面点。”厨娘笑容可掬,一盒一盒打开给滕玉意过目,“娘子瞧瞧可还合心意。” 滕玉意细细检视一番,满意地点点头:“再加几盒透花糍吧,上回小道长来时府里没做,这次正好请他们尝尝鲜。” 绝圣和弃智胖脸不由一红:“都是给我们的?这这这也太多了,我们吃不完的。滕娘子,你太费心了。” 滕玉意不容分说让人把漆盒送到青云观的犊车上:“天气还算凉,点心存得住,你们拿回去放起来,慢慢吃不怕坏。” 弃智和绝圣赧然道谢,一动之下,弃智的袖子里掉出一管紫毫,管身漆釉光亮,一看就知是上品。 滕玉意一讶,弯腰帮弃智捡起那管笔:“这是昨日在墨斋给你们师兄买的生辰礼吧?” 这样的上等紫毫,少说也要十缗钱,两个小家伙对自己抠门,对师兄的事可真够上心的。 弃智忙说:“不是的,昨日出了那样的事,我们没来得及选礼物。这是李三娘子送我们的。” 滕玉意和杜庭兰对视一眼:“李淮固?” 绝圣在旁说:“昨日那些小娘子小公子不是吓坏了嘛,当时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顺路送他们各自回府,这位李三娘子住得最远,一路送下来,车上就只剩她了,李三娘子与我们闲聊,说自打在御宿川撞过一回鬼,晚上就睡得不□□宁,问我们有没有什么好法子,我和弃智就把身上的符箓都给她了。李三娘子感激得不得了,说知道我们观里的符箓贵重得很,不敢白收符箓,拿出两管在墨斋买的笔硬要送给我们,看我们不收,就说权当孝敬观里的香火钱。” 说到此处,绝圣赧然一笑:“师公他老人家嘛,一向很抠门,很早就定下了规矩,凡是施主主动给的香火钱,一概不得推拒。我们看李娘子人挺好的,况且不是什么特别贵重之物,也就收了。但是早上弃智跟我商量,说这笔又不能拿来上香,擅自收下总归不好,借着今日出门,不如干脆还回去。李三娘子若是觉得收了观里的符箓过意不去,改日亲自来上香就好了。” 杜庭兰:“原来如此。” 滕玉意垂下眼睫,淡淡喝了一口茶。 这时程伯进了花厅:“娘子,武家二娘子让人送帖子来了。” “武绮?” 程伯手□□有两张泥金帖子,一张是给滕玉意的,一张是给杜庭兰的。 姐妹俩展开一看,原来前几日玉真女冠观的桃花开了,武绮邀她们今日去观里赏花踏青。 程伯说:“昨日娘子刚走,这帖子就送来了,本来老奴昨晚要拿给娘子的,看娘子和老爷在书房说话也就搁下了。” 滕玉意有些迟疑,白日出去赏个花没什么,可她答应了今日要带绝圣和弃智去山海楼吃饭的。 程伯温声提醒道:“娘子,武二娘的父亲武如筠才被擢升为御史中丞,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滕玉意明白程伯的意思,武如筠官拜宰相,阿爷是威震一方的强蕃,为着不引来朝廷猜疑,滕武两家素无深交,但两家孩子走动走动总无坏处。 杜庭兰也说:“回长安之后你也没好好散过心,趁这机会我们姐妹俩出去玩玩也好,大不了早些回来。” 滕玉意望着绝圣和弃智,心里仍在挣扎。 绝圣和弃智这时也听明白了,忙对滕玉意说:“滕娘子,你出去好好散散心吧,正好今日我们也要去盯梢卢兆安,我们明日再一起吃饭。” 滕玉意只好说:“那明日一早我直接去青云观接你们?” 绝圣和弃智乐呵呵道:“好。” 滕玉意就把帖子递给程伯:“回说我们赴约。” 程伯刚走,廊下婢女就说:“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杜绍棠一脚跨进了花厅。 十一岁正是长个头的时候,杜绍棠身形又偏瘦,穿着件春水绿的圆领襴衫,远远看着像一株细柳似的,还好戴着幞头,不然准被人误以为是小娘子。 杜绍棠望见花厅里的绝圣和弃智,露出惊讶的神色:“小道长?” 杜庭兰奇道:“怎么一大早就跑来了,今日国子监不上学么?” “夫子休旬假,这两日都不用去课堂。”杜绍棠同绝圣和弃智见了礼,一坐下来就说, “玉表姐,昨日我——” 看了眼绝圣和弃智,犹豫着要不要说。 滕玉意忙说:“两位小道长不是外人,有什么话只管说。” 杜绍棠就开口了:“昨日我在家没事,就买了些东西去胡府探望季真,走的时候带上了霍丘大哥,还带上了玉表姐给我的这个——” 他取出东明观的那支秃笔给大伙瞧了瞧。 “胡府看我一个人来的,这次倒是准许我进内院探望季真了,但还是不让我进里屋,只说季真的模样太骇人,怕把我吓着。我在外屋坐了一会,暗想着,这阵子季真病卧在床,心里一定也盼着同窗好友来探望他,知道我来了,说不定很高兴。我就在帘外说:‘季真,我是绍棠,我来看你了,你好点没有?’然后我就听见——” 杜绍棠声线抖了抖:“我听见有个怪声在里屋大喊:‘你们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瞧见’。那声音又尖又哑,我差点就没听出那是季真的声音。过了好一会,胡老爷和胡夫人出来了,胡夫人脸上都是泪,胡老爷面色也很难看,出来对我说:‘犬子病中无状,还请杜公子海涵。’我哪敢再待下去,忙告辞出来了。” 绝圣和弃智越听越吃惊,昨日师兄同他们说起胡季真的事时,只说胡季真因为丢了一魂一魄成了痴儿,师兄连续去胡府看了几回,都没能从胡季真口里听到只言片语。没想到杜公子这一去,胡季真竟有了这样大的反应。 不过想想就知道了,胡季真与师兄并不熟,杜公子却是胡季真的好朋友,听到昔日同窗的声音,胡公子残存的魂魄有了感应,被勾出一点模糊的记忆也不奇怪。 “‘你们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瞧见’——”弃智在嘴里咀嚼这句话,“胡公子这样喊的?” 杜绍棠心有余悸点点头。 滕玉意又惊又疑,她早知道胡季真的病来得古怪,照这情形,胡季真竟像是撞破了什么才被人暗害。 虽然只有短短两句话,但或许可以证明,胡公子出事前自己预知到了危险,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情急之下只能说这样的话来自保,但很显然,对方并没有心软。 “你们师兄不是一直在调查此事吗?”滕玉意转向绝圣弃智,“胡季真出事前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一查不就知道了。” 绝圣和弃智有些踟蹰,昨日师兄说起胡季真的怪病时,曾提过滕娘子一直在调查卢兆安,但师兄只要他们盯好卢兆安,没说要他们在滕娘子面前守口如瓶。 今日杜公子又有新发现,那就更不用瞒着滕娘子了。 他们就把胡季真出事那日的行程都说了。 “当日足足有两个时辰胡公子行踪不明,恰好那一阵卢兆安在英国公府赴宴,可这也没办法证明胡公子出事前去找过卢兆安。” 滕玉意跟杜庭兰对视一眼,卢兆安委实太谨慎了,明明都查到他头上了,还是捉不到实实在在的把柄。 杜绍棠插话道:“就算季真撞破了什么,也不至于被害成这样吧,难道还有比杀人害人更大的罪名吗?” “想必是要命的把柄。”滕玉意面露思量,“一旦走漏风声,凶手自己就会遭遇灭顶之灾,可是动手杀人又太明显,不如把胡季真变成痴儿,这病症表面上与痰迷心窍差不多,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要不是蔺承佑早就暗中盯梢卢兆安,并由此对胡季真的病起了疑心,这事未必会有下文。” 杜绍棠呆了一呆,旋即愤懑道:“我还是想不通,胡季真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算看见了什么,未必会四处宣扬,那人何必痛下杀手。” “万一他撞见卢兆安杀人呢?”滕玉意冷不丁道,“胡公子也会闷在肚子里不说吗?” 众人一骇。 杜庭兰想了一阵,胆战心惊地说:“胡公子说的是‘你们’,假如这是他出事前喊的最后一句话,胡公子当时看到的会不会不只一个人?” 绝圣回过神来:“对哦,不然不会说‘你们’,假设其中一个是卢兆安,另一个又是谁?” 滕玉意望着杯盏里的茉莉花瓣,有意思,卢兆安这趟水好像比自己预料的还要深,前世阿姐的死,今世胡公子的怪病,千丝万缕,迷雾重重,越往下查,越让人心惊。假如胡公子真是卢兆安害的,当时与他在一起的那人又是谁?能让人当场起杀心,胡公子看见的那件事绝对非同小可。 “得赶快把这件事告诉你们师兄。”滕玉意放下茶盏说,“绍棠你也去,此事事关重大,你把昨日在胡府的见闻,一样不落地告诉蔺承佑。” 弃智迟疑:“但是师兄今日忙着查那几桩孕妇的案子,我们未必能见得着他。” “那就在大理寺外头等。”滕玉意忖度着,绝不能让卢兆安知道绍棠在查他,于是对杜绍棠说,“我先让程伯给你易个容,霍丘也不能落下。” 事不宜迟,姐弟三人回了内院,程伯从库房里取出几副假胡子来帮杜绍棠易容,这方面他是把好手,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叫杜绍棠的脸变了模样。 弄好后,滕玉意和杜庭兰绕着杜绍棠踱步,口中啧啧称奇,杜绍棠自己也目瞪口呆。程伯这手法简直浑然无迹,这回怕是阿娘在场也认不出他了。 霍丘懂易容之术,等滕玉意三人出来,早已自行装扮好了。 他们到花厅里与绝圣和弃智汇合,一起往府外去。 路上滕玉意叮嘱杜绍棠:“人前只说自己姓唐就行了。” 杜绍棠点点头,头一回参与这样的“大事”,心里说不出是兴奋还是害怕,因为脚下走得太快,差一点就绊了一跤。 绝圣和弃智忙搀住杜绍棠:“杜——唐公子。” 滕玉意把杜绍棠拽到一边,低声道:“不过是去趟大理寺,何必慌成这样?记住了,你是个男人,在外头无论遇到何事,一定要稳住了。” 杜绍棠羞惭地看了看不远处的绝圣和弃智,这两个小道士比他还小上几岁,却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玉表姐就更不用说了。 他忙扶了扶幞头:“玉表姐放心吧,我知道怎么做的。” 滕玉意绷着脸看了他一晌,这才点点头。 出门前,杜庭兰又叮嘱了弟弟几句,滕玉意则看着下人们把她准备的点心一盒盒搬上青云观的犊车,确定没有漏下的,这才放了心。 杜绍棠与绝圣弃智同行,滕玉意和杜庭兰另乘一车。 途中路过一座宅邸时,滕玉意听得外头有些吵闹,透过窗帷往外看,就见那宅子门前有一列武侯敲门,为首的武侯对开门的下人说:“府上可有妇人怀孕?不拘主家,底下的仆妇也要上报。此事事关重大,胆敢隐瞒官府者,必受重罚!” 阍者吓了一跳,忙说:“我家夫人并未怀孕。还请官爷们请稍等,小人进去问问可有管事娘子怀了身孕。” 滕玉意诧异道:“这是要在摸查长安现有的孕妇?” 杜庭兰一愣:“是不是怕凶徒再作乱,所以想着提前防备?上回阿爷说,长安如今民安物阜,少说有百万人口,这样挨家挨户查下来,也不知要查到什么时候。” 滕玉意想了想,换作别人未必查得动,是蔺承佑的主意那就另作别论了,蔺承佑直达天听,长安和万年两县的县令为着自己前程着想,断然不敢推拒他的指令,长安人口多,户数却有限,只要调动能调动的人力满城一查,几日就能摸清楚。 她有些费解,对方为了陷害庄穆可谓煞费苦心,庄穆如今落了网,蔺承佑何不将计就计呢? *** 大理寺。 严司直从停尸房出来,边走边对蔺承佑说:“舒丽娘和白氏的裙角都未缺损,可见凶手当时没想过用她们的裙角包裹胎儿,可一到了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身上就这样做,摆明了是想嫁祸庄穆。蔺评事,既如此,为何不对外宣称已经抓到了真凶?凶徒听说我们‘中计’,说不定也能早些露出马脚。” 蔺承佑若有所思望着庭前的松柏,过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几大道观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来看了,如果真是为了炼月朔童君,凶徒绝不会只取三胎就罢手,一旦再犯案,凶徒嫁祸庄穆的举动就毫无意义了,这等老练的凶手,又怎会做些无意义之举?我在想,凶徒给庄穆挖了这么多陷阱,仅仅只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深意?” 严司直愕然:“除了栽赃还能是为了什么?” “震慑?警告?”蔺承佑思量着踱下台阶。 严司直更糊涂了:“庄穆已经被抓住了,这所谓的‘震慑’和‘警告’又能做给谁看?” “假如庄穆背后有人呢……”蔺承佑说,“凶徒意不在庄穆,而在庄穆幕后的那个人。我问过尤米贵的主家阿赞,庄穆干活每月只得五百钱。但庄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说,还时不时去赌坊赌钱,区区五百钱,怎够他这样花销?此前他突然离开长安一月,途中的费用又从何而来?很显然,生铁匠只是他表面上的行当,他背地里一定还有别的主家。” “这个我倒是也早有怀疑。”严司直愣了一会,“对了,蔺评事已经查验过庄穆此前一个月不在长安?” 蔺承佑:“昨日王公子说了此事后,我就令人去查验了,庄穆的确三月初一就离开了长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驿站雇了一匹马,看样子是要出远门,同州与长安相距不远,如果庄穆驱马赶路,是来得及赶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还是去做别的,那就不知道了,他这样的人,伪造‘过所’不算什么难事。碰巧接下来的两桩案子,庄穆也都在现场,从现有的种种迹象来看,凶手是有意把庄穆引到事发之地去,可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会不会庄穆是在调查真正的凶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凶手的后面赶到事发现场。” 严司直诧异地张大了嘴:“你是说庄穆在跟踪真凶?” 蔺承佑抚了抚下巴:“我先试着猜一猜啊。真凶是为了杀人取胎,而庄穆是为了调查真凶,真凶察觉了庄穆的举动,干脆将计就计,把罪名扔到庄穆头上去。” “等一等……等一等……”严司直试着理清思路,“先不说真凶是如何设下陷阱的,庄穆不过西市的一个泼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凶会犯案?” “这我就不知道了。”蔺承佑踟蹰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凶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凶到底在做什么。他或许只是受人指使前去调查,又或者去找寻什么物件……而且他着手调查的时日,可能早于同州凶案发生前。” “真凶既然发现庄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杀了?设下这样的陷阱,就不怕庄穆把自己这些日子跟踪的发现,一股脑告诉大理寺吗?” 蔺承佑想了想:“真凶敢这样做,自是有把握并无把柄落在庄穆手里。但只要庄穆落网,我们就会从庄穆身上查到幕后之人头上,如此一来,真凶不用费一兵一卒,就能借大理寺的手,把庄穆背后的人揪出来。” “蔺评事的意思是……” 蔺承佑笑了笑:“真凶也很好奇庄穆背后的那个人是谁。” 严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蔺承佑朝前走了,赶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两拨人。一拨是真正的凶徒,另一拨是庄穆和幕后之人。庄穆昨日当场落网,却又说不出胎儿的下落,大理寺为了得到完整的罪证就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庄穆的底细为止……这借刀杀人之策,用得倒是顺手。” “是盘算得够好的。”蔺承佑一哂,“只是真凶没想到昨日王公子会闯入静室,他当时在房里潜伏了一会才逃走,应该是犹豫过要不要袭击王公子,要是留下来袭击公子,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去嫁祸庄穆,权衡再三,只能匆匆遁走,当时室内昏暗,真凶对自己的易容和装扮很有把握,他赌王公子看不出自己与庄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万万没料到,王公子因为对香料颇有研究,当场就闻出了罕见的‘天水释逻’,还因为心细如发,发现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个洞。有了这处破绽,我们才知道庄穆并非真凶。” 严司直恍悟地点点头:“难怪蔺评事昨晚一回来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妇,几桩诡案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那些怀着身孕的妇人们人人自危,官府这样做,既可以安抚民心,又可以告诉真凶大理寺并未上他的当。凶手得知自己费心设计的陷阱被识破,后续的计划也会打乱,一乱,就容易出错。” 蔺承佑一笑,没错,他就是诚心在给真凶添乱。 庄穆的幕后之人得知庄穆落网,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凶设的陷阱,此人既能驱役庄穆这样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击。此人在暗,真凶在明,真凶既要防备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庄穆的幕后之人对付自己,同时还得费心费力收集月朔童君,说起来够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绽。他们先静观其变就是了。 “严大哥,我们先去提审庄穆吧。”蔺承佑迈步朝大狱走去。 严司直叹气:“昨晚忙着摸查城中孕妇的事,也没空审讯庄穆,本以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许多话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审他,此人好比一块硬铁,依旧不开腔。” *** 地牢里,庄穆闭着双眼坐在牢笼中。 牢笼外有重重枷锁,幽黑铁条泛着岩石般的坚硬光泽。这是大理寺专用来羁押重案犯的特制铁笼,每一块机括都经百名匠作费心打造,人被关在笼中,即便有千钧怪力也别想逃脱。 庄穆身上五花大绑,口里还塞着布条,除了一双眼睛还是自由的,浑身上下无一处能动。 除此之外,铁笼外还围了四名衙役。 衙役们忙着闲聊,间或看看铁笼里的庄穆,如此严阵以待,倒不是怕庄穆逃脱,而是防着他用各类奇怪的法子自尽。 忽听门外有脚步声走近,门一开,一股香气飘入房中,衙役们探头望去,就见蔺承佑和严司直带着一名老衙役进来了。 老衙役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五大碗热气腾腾的馎饦,另有肉馅的饼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盘都浓香四溢。老衙役热络地招呼衙役们:“大伙过来用早膳吧,哎,别谢我,今日这顿可是蔺评事请的。” 衙役们轰然雷动,争先恐后坐到桌前,口中还不忘说:“蔺评事,严司直,你们不吃?” 严司直笑着摇摇头,走到专用来记录犯人口供的条案后,撩袍坐了下来。 蔺承佑却径直走到铁牢前,蹲下来看着庄穆:“饿了吧?” 香气一阵阵往人鼻子里钻,换谁都会垂涎三尺,一个人的意志力在饥饿时往往是最脆弱的,可庄穆显然经受过千锤百炼,犹如老僧入定,对蔺承佑的话毫无反应。 “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也扛不住啊。”蔺承佑笑道,“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留一份早膳,等我们聊完了,我就把吃的给你送进来。” 庄穆缓缓睁开眼睛,眸光里既有嘲讽,又有不屑。 蔺承佑哦了一声:“我知道了。你不怕饿,更不怕死。” 不等庄穆有反应,他低笑道:“先是糊里糊涂替人背了黑锅,接着又糊里糊涂饿死在牢里,你不觉得窝囊,我都替你窝囊,我要是你,就算死也得先查出是谁陷害自己。” 这话低得只有两个人能听到,庄穆表情一凝,眼中那浓浓的讽意,刹那间被惊诧所替代。 “是,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蔺承佑眸中笑意不减,“现在除了我,没人能帮你洗刷罪名。” 庄穆眼波起了细小的涟漪,仿佛在踟蹰,又像是在思考,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把眼睛闭上了。 蔺承佑并不急,调转视线,看了看庄穆的那双还残留了血迹的手:“让我猜猜吧,昨日你跑到香料铺的后巷中,大概是想找寻什么东西,结果东西没找到,凶手却早给你挖好了陷阱。此前你跑到同州府去,也是受雇去办事,却不知那时候真凶就已经打算对付你了。” 庄穆猛地睁开眼睛,比起刚才那半信半疑的神态,这回的眼神复杂了不少,震惊地看着蔺承佑,似乎开始重新审视眼前这个少年郎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蔺承佑摇头叹气,“你被对方耍得团团转,还要替他背下杀人的罪名,庄穆,你咽不下这口恶气吧?真凶如此可恶,要不要考虑跟我合作一回?” 庄穆目光闪烁起来,然而只失神了一会,眼中的犹豫就被浓浓的防备之色所取代。 蔺承佑一瞬不瞬看着庄穆,见状笑道:“没错,我是对你身上的秘密很感兴趣。但比起这些,我现在更想尽快捉到真凶。你想报仇,我要抓人,我们各取所需。要不要跟我合力做个局,真凶耍弄了大理寺和你庄穆,我们反过来耍他一回如何?” 60、第 60 章 蔺承佑和严司直一前一后从大狱中出来。 严司直眉头紧锁:“没想到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此人还是不肯开口。” 蔺承佑却是气定神闲,一个人面上再会伪装,眼睛总会泄漏端倪,庄穆刚才的眼神告诉他, 就算没彻底下定决心, 至少也动摇了, 接下来只需要再添把火就成了。 “待会我让人给庄穆送些酒食来,给他闻闻味道就撤走。轮流送, 千万别让他闲着。” 严司直将信将疑:“此人顽硬如石, 这法子管用吗?” “试试总没错。”蔺承佑笑笑,“一个人抱着必死之念时,酒食自是无法打动他,然而一旦想活,再面对这些珍馐佳酿,那是一刻都捱不了的。我猜顶多撑到晚上,他一定会让人找我的。” 严司直一愕, 蔺承佑又说:“对了,严大哥, 我得出去一趟。” “去荣安伯府吗?稍等,我去值房换件衣裳。”严司直搓了搓自己的脸,试图抖擞精神。 蔺承佑脚步一顿:“严大哥昨晚忙了一整夜,早些回去休息吧。” 严司直摆摆手:“不碍事,这案子有许多棘手之处,多一个人帮着查验现场, 也能多点机会发现线索。” 蔺承佑没接茬,严司直勤勉老实,为着查案连续几日泡在衙门里是常有的事, 硬拦着不让去未必管用,便笑道:“这案子涉及妖祟和邪术,常人未必能看出端倪,我请了东明观的道长同我一道去春安巷瞧瞧,就不必劳烦严大哥再跑一趟了。去完春安巷,我还得去找郑仆射。” “郑仆射?” “舒丽娘是郑仆射养在外头的妇人,她的生辰八字、以往在家乡的种种,别人不大清楚,郑仆射多少知道点。”蔺承佑道,“凶犯在同州杀人后,又赶到长安作案,动手的第一个对象恰是舒丽娘,我得弄明白凶徒为何会挑中她。” 两桩事都得蔺承佑亲自去才能办到,外人想帮忙都无从插手,严司直苦笑着要说话,外头有衙役找过来了:“蔺评事,两位小道长来了。” 蔺承佑出了大理寺,果然在门前看到了青云观的犊车,绝圣和弃智立在车旁,身边还有一个面生的小郎君。 “师兄。”绝圣弃智跑到近前,踮脚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杜绍棠?蔺承佑微讶打量对面的小郎君。 杜绍棠难免有些局促,然而想起玉表姐的嘱咐,又悄悄把脊梁一挺,清清嗓子,冲蔺承佑叉手行礼:“唐某有急事找世子,还请世子借一步说话。” 蔺承佑心知有异:“那就上车说吧。” 哪知一掀帘,竟看到了小半车的食盒,一盒叠着一盒,把一侧的榻椅给堆满了。 “这是何物?”蔺承佑回头看一眼绝圣和弃智。 弃智和绝圣因为擅自收下滕玉意的礼物,心里正有些发虚,闻言讪讪一笑:“滕娘子送我们的点心。” 弃智忙又补充:“滕娘子吃了我们做的三清糕很喜欢,非说要回礼,我和绝圣不好意思不收嘛……” 蔺承佑望着那堆点心没说话,就猜是滕玉意送的,这么多份回礼,绝不可能是早上临时准备的,估计是知道绝圣和弃智爱吃点心,早就筹划着送吃的给他们了。一送就送这么多,也不怕绝圣和弃智噎着。 绝圣和弃智唯恐师兄骂自己,忙要说些话来找补,蔺承佑却放下帘子,笑着对杜绍棠道:“唐公子,到这边说吧。” 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杜绍棠把整件事一五一十说了。 蔺承佑一怔,他之所以敢肯定胡季真是被人暗害,是因为只有邪术才会让人突然丢失一魂一魄,然而问遍了胡季真的亲朋故旧,都说胡季真极像他父亲胡定保,禀性温和正直,从不与人结仇。也就是在打听胡季真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时,胡季真的友人们才不约而同提到了卢兆安。 几位友人都说胡季真前些日子对卢兆安推崇备至,可后来不知出了何事,再见到卢兆安竟是横眉冷对,看那样子,活像一夜之间与卢兆安结了仇似的。 恰好他为着树妖的事一直在调查卢兆安,就顺着这条线索往下查,巧的是,胡季真出事的那两个时辰,卢兆安就在邻近的英国公府赴宴,而且事后宽奴令人暗中打听下来,英国公府的下人也不敢确定卢兆安一直在席上。 假设那日害胡公子的人是卢兆安,另一人又是谁?卢兆安来长安没多久,料着没几个挚交,他这样的人,又会与谁在一起商量“大事”……而且这件事似乎还见不得光,一旦被人撞见,就需痛下杀手。 蔺承佑琢磨来琢磨去,心中忽一动,要不把当日英国公府赴宴宾客的名单再拿来过目一遍?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看着杜绍棠说:“多谢唐公子专程前来告知此事。有句话需提醒唐公子,卢兆安此人深不可测,往后莫要在人前打听他的事了,假如想起了什么或是听到什么,你私下再令人给我送消息就是了。” 杜绍棠心里去了桩大事,正暗暗吁气,听了这话又擦了把汗,点头说是。 蔺承佑转头看向绝圣和弃智:“你们两个是不是闲着没事做?” 绝圣一凛:“其实是有点忙的。本来是要同滕娘子去山海楼吃东西的,可是她临时接了帖子,今日要同杜娘子去玉真女冠观赏花,我们打算先把点心送回观里再来找师兄。” 蔺承佑道:“行了,别惦记你们的点心了,你们先把唐公子送回家,稍后去找宽奴,我把话交代给他,今日让他带着你们。点心先放到成王府,晚上再送回观里就是了。” 说完这番话,蔺承佑回到门前令人去牵马。 绝圣跟在后头问:“师兄要去办案吗?” 弃智早回到车上取了一盒点心,跑过来递给蔺承佑:“师兄是不是还没用早膳?拿着这盒吧,回国饿的时候也能垫垫肚子。” “我用过早膳了。”蔺承佑翻身上了马,“再说我可不爱吃这个。” 说着绝尘而去,走了没多远,马儿又跑了回来,到了犊车前,蔺承佑勒住缰绳,对正要上车的绝圣弃智说:“拿过来吧。” 绝圣和弃智茫然地对视一眼:“什么?” “点心啊。审了一早上犯人,好像是又有点饿了。” 绝圣和弃智一愣,屁颠屁颠上车抱了几盒下来。 蔺承佑在马上看了一眼:“打开我瞧瞧。” “这是玉露团,这是透花糍,这是金铃炙,这是单笼金乳酥……每一种都可好吃了,师兄,你想吃哪盒?” “就这四种?”蔺承佑看了看犊车,“没别的了?” 绝圣和弃智愣了愣:“没了,这四种是我和弃智最爱吃的,滕娘子就只让做了这几种。” 果然没鲜花糕。蔺承佑想了想,没就没吧,他只是有些好奇,那日滕玉意说全江南最好吃的点心还属她做的鲜花糕,究竟是吹牛还是确有其事。 看来是吹牛的。 “罢了。”蔺承佑,“这几样点心都太腻人了,你们自己留着吃吧。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还在杏花楼等师兄,我到那用早膳也不错,先走了,你们记得早点去找宽奴。” 说着一抖缰绳,一人一骑很快消失在巷尾。绝圣和弃智傻呆呆地留在原地,好半天没挪步,等了一会迟迟不见师兄返回,才意识到师兄这回是真走了。 *** 玉真女冠观坐落于辅兴坊内,与淳安郡王府和青云观的新址都相距不远。 据说邻坊就是青云观,西墙后就是郡王府。 到了玉真女冠观门前,姐妹俩搴开窗帷往外看,只见门前鲜车健马,彩幄如云,显然今日来了不少贵女。 滕玉意抬手敲敲车壁:“端福。” 端福在外低沉地应了一声:“娘子且放心。” 滕玉意嗯了一声,女冠观未必肯让仆从跟随入内,若是端福没法堂而皇之跟在她身边,就需另想办法,她知道,再严密的防备也难不倒端福。事先提醒端福,无非是让他带着护卫们早做准备。 门口有几位女道士相候,看到端福等护卫果然露出为难的神情,言辞虽婉约,拒绝的意思却很明显。 滕玉意笑道:“不妨事,我叫他们在外头候着就是了。” 说着冲端福使了个眼色,让端福带着护卫们远远退到了一边。 女道士这才领着姐妹俩入观。 滕玉意边走边环顾四周,只见瑶楹金栱,松柏参天,卉木幽邃,清气满院,端的是一派道家清幽境界。 这地方倒是与她记忆里一模一样,记得前世第一次来玉真女冠观,就是应邀来参加皇后主持的诗会,到了玉真女冠观才知道,诗会名义上是斗诗赏花,实则为宗室子弟选亲。 也就是那一次,她见到了皇后和成王妃,并且在穿过花园时,见到了蔺承佑和太子等一众宗室子弟。 她在心里挑拣了一番,觉得蔺承佑还不算差,加上与段宁远退亲没多久,便决定借这次机会给自己挑一门中意的婚事,于是她着意施展,让自己在诗会上表现得出类拔萃。 这番努力没白费,过后皇后和成王妃拿着她的画像询问蔺承佑,她本以为十拿九稳,不料换来蔺承佑毫不留情的一句“不娶”。 想到此处,滕玉意啧啧摇头,失策,实在是失策。还好这一世没人知道这件事,不然简直颜面扫地。 她要是早知道蔺承佑中了那种奇怪的蛊毒,当日绝不会过去凑热闹,不,即便他没中蛊毒,以他那骄狂的性子,天上的仙女都未必入得了眼,那个梦也恰好印证了这猜测,蔺承佑直到三年后都没娶妻,说明他始终没觅到让自己满意的“仙女”。 杜庭兰早注意到滕玉意不对劲,看她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不由诧异道:“你这是怎么了?” “别提了。”滕玉意,“想起以前办的一件蠢事。” 杜庭兰笑起来:“我竟不知你办过蠢事,说给阿姐听,到底什么事?” “不必提,不必提。”滕玉意直摆手,“总之不是什么好事,阿姐你就别问了。” 说话间到了西苑的云会堂,姐妹俩刚迈入月洞门,就听到了堂内的说笑声,负责带路的女道士笑说:“这几日观里花开得好,每日都有夫人和小娘子前来赏花,今日因有武二娘主持赏花,来的小娘子尤其多。” 61、第 61 章 滕玉意和杜庭兰提裙入内, 果见满室绮罗,仔细一分辨,大部分是熟面孔。 武绮一向爱穿红裙,今日又着一身石榴红缭绫襦裙, 看到滕杜二人进来, 她朗笑着迎上前:“来晚了, 你们说该不该罚。” 她行事风风火火,嗓音也清亮, 杜庭兰和滕玉意双双行礼, 口中笑道:“该罚。罚酒还是罚诗,绝不敢有二话。” 又冲众人道:“劳诸位久等了。 女孩们纷纷笑着回礼。 武绮兴致勃勃地引着姐妹俩入席:“我们正商量是先赏花还是先斗诗呢,这下好了,一下子来了两位扫眉才子,要不我们先斗诗吧,你们意下如何?” 滕玉意和杜庭兰入座,邻座就是李淮固。 李淮固乌黑的双髻上各簪一朵牡丹, 两鬓则贴着翠钿,唇上的口脂樱桃般鲜润欲滴, 衬得她花娇玉嫩。 她莞尔:“阿玉,兰姐姐。” 滕玉意笑眯眯:“三娘。” 李淮固打量滕玉意:“昨日想邀你出来玩,贵府下人说你身子不大舒服不能出门,我只当你脸上的风疹还未大好,今日看着倒是好得差不多了。” 杜庭兰咳嗽一声,妹妹不是不能出门, 而是已经扮成“王公子”到西市逛去了,昨日李淮固的帖子上门时,是她让程伯回的话。 滕玉意佯作惊讶:“原来是你邀我出去玩, 我昨日早上起来有点伤风,不得已在床上歇憩,模模糊糊听到下人进来回话,也没仔细听。劳三娘挂怀了,疹子自从那日吃了玉颜丹就好了。” 李淮固满脸关切,还要再说几句,杜庭兰另一边有人开腔了:“杜娘子,滕娘子。” 滕玉意扭头一望:“段娘子。” 这人名叫段青樱,是段宁远的堂妹,容长脸,丹凤眼,长相上承袭了段家人的英气,脸庞比寻常女子宽阔些,眉间有颗朱色的小痣,给她的轮廓平添了几分秀美。 滕玉意小时候就与段青樱见过几回,前次在刘国丈的寿宴上又碰面了,只不过因着滕段两家退婚的缘故,段家人待滕玉意不如从前热络,尤其是段青樱这样的小辈,态度难免透着几分不自然。 这回也不例外,段青樱虽主动打了招呼,笑容却有些牵强。 杜庭兰素来好性儿,可一提到两家退亲的事,段家的做法委实不地道,她心里原就对段家人存着芥蒂,见状便也只垂眸回了个礼。 滕玉意倒是泰然自若,淡淡瞧了段青樱一眼,就把目光投向殿中诸人。 武绮道:“既然大伙都愿意斗诗,那就准备笔墨吧。” 殿里有人悻悻然道:“我对诗文一窍不通,你们咏你们的,我就在旁边打个盹好了。” 众人哄堂大笑。 滕玉意瞧过去,却是彭震的那对孪生女儿之一。 彭花月拉住妹妹,掩口笑道:“阿妹心直口快,让大伙见笑了,不过锦绣这话没说错,她自小蹴鞠、秋千、击毬样样精通,唯独不爱念书,要让她对着纸墨作诗,怕是一整天都憋不出一句来。” 马上有人笑着附和:“今日日头这样好,何必憋在云会堂里作诗,依我看不如出去赏花,桃花林里有一架秋千架,赏花时还可以顺便打个秋千。” 女孩们也都愿意在外头走动,于是一致表示赞成。 武绮就笑着让人把茶点果子送到桃林中,请众人移步到桃花林中去。 到了桃花林中,仕女们一边赏花漫步,一边恣意说笑,春风徐徐在林中穿行,将少女们臂弯里的各色巾帔吹得高高扬起,那绚丽的色彩伴着融融的春光,比枝头上的桃花还要耀目。 有人道:“都说这玉真女冠观里暗藏玄机,遇到兵乱或是灾厄,可借着观中机关逃遁,可我来了这么多回,什么都看不出来。” “别忘了这道观可是玉真公主命百名玄门高人建造的,随便来个游客就能瞧出端倪,那些高人岂不是白费心力打造了。” 武绮挑了一处最适合赏花的所在,令婢女们结彩幄、设茵席,忽听郑霜银道:“昨日在西市遇到了那样的事,我打量你们不会来,哪知还是来了,不过今日脸色看着倒是好多了。” 彭花月脸色顿时难看了几分:“昨日让你们见笑了,我们跟荣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算是远房表亲,姜姐姐以往见了我阿娘,一贯以姨母相称,这些年我们家在淮西道,倒是与姜家没什么来往了,但这份亲戚间的情谊还在,所以昨日听说姜姐姐出事,我们才会惊得昏过去。” 彭锦绣嘟了嘟嘴:“我阿娘听说姜姐姐出事,哭都要哭死了,要不是姜姐姐的尸首还在大理寺,估计今日就带我们去荣安伯府吊唁了。阿娘怕我们也跟着伤心,逼我们出来走动走动,不然我和姐姐就留在家里陪伴阿娘了。” “原来如此。”郑霜银等人不无同情地叹息。 一位林姓小娘子惶恐道:“一大早武侯上门询问我们府里可有人怀着身孕,我还当是别的缘故呢。后来问了阿兄,才知长安近日出了好几桩这样的凶案了。” “而且死的都是怀孕的妇人。”另一人接话,“昨晚武侯也到我们府上问过话了,说是家中若是有怀孕的娘子,务必马上上报。官府这样做,是怕凶徒再挑怀孕的妇人下手吧。” 滕玉意与杜庭兰在茵席上挑位置坐下,无意间一抬眼,就见段青樱两手紧紧攥住巾帔,指节的关节竟都有些发白了。 旁人也注意到段青樱不对劲,低声问:“青樱,你不舒服?” 段青樱捂住胸口点点头:“被这案子吓到了。我想不明白,世上怎会有这样歹毒的人。” 正当这时,婢女们用琉璃盏端着乳酪樱桃过来,武绮早看出看众人面有异色,忙转移话题:“空着肚子不好赏花,大伙先吃点东西吧。” 滕玉意听了刚才的话,正好奇这女冠观究竟暗藏什么玄机,况且早上吃了太多三清糕,一时吃不下什么,左右一顾,望见旁边的秋千,她拿定主意,起身走到秋千架前,握住两边的花绳坐上去,只轻轻一踮脚,秋千就带着她在春风里浮荡起来。 她今日穿着月白色团荷花单丝罗花笼裙,臂弯缠着水色巾帔,两种清浅的颜色配在一起,出奇的清丽婉约,人在花影中这样一摇荡,有种水荷般的艳色。 众人看她分外娇憨美丽,由衷赞叹道:“好个娇美人。滕娘子,你这些衣裳布料倒不算顶稀奇,可配色和针黹总是与别人不一样。” 滕玉意笑道:“扬州几位绣娘帮我画的样子,你们若是喜欢,下回我把那些花样子拿来给大伙瞧。” 众女打趣道:“何必这么麻烦,我们每月都会轮流作东,滕娘子好几年没回长安了,要不下回就到滕娘子府上去闹一闹。” 滕玉意正要答话,忽觉两道冷冰冰的目光投过来,她余光瞥见,笑容益发灿烂,她口中笑道:“早就想邀诸位来鄙府玩耍了,回去我就写帖子。” 说话时装作不经意转眸,只见右侧那堆仕女说说笑笑,仿佛刚才那一幕只是她的错觉。 她是荡秋千的高手,坐着荡了几下觉得不过瘾,干脆站到坐板上央杜庭兰帮忙,才推了几下,就高高荡到了半空。她这一动,头上那对珍珠步摇也晃动起来,一前一后摇曳不停,在嫩白的颊边投下两道透亮璀璨的光芒。 众人越发挪不开眼,李淮固笑吟吟地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管箫,放在唇边吹奏起来,那箫声幽婉曲折,一下子将众人的注意力引过去了。 郑霜银听了几叠,由衷赞叹道:“人都说白氏父子的箫声冠绝四海,我看李三娘这手箫技已经不输白氏了。” 郑霜银极善曲工,历来又有些孤傲,连她都刮目相看,可见李淮固奏起箫来有多出众了,众人再看李淮固时,目光里早添了几分钦佩之色。 就在这时候,忽从不远处的垣墙后传来悠扬的琴声,那琴声听着散漫,却不经意把箫声给压下去了。 李淮固似乎有些力不从心,很快把箫放下来:“这是——” 贵女们抬目朝不远处的垣墙望了望,红着脸说:“呀,是不是箫声惊动了郡王殿下,别忘了西墙后就是郡王府,或许是扰了殿下休息,殿下特意奏琴警示……” 恰好有几位年长的女冠人过来送茶,闻言笑道:“不碍事的,贫道们也常在观中诵经撞钟,郡王殿下最是好性子,绝不会因这样的小事生恼的。听说今日郡王殿下在府中招待外地来的友人,太子殿下也来了,这琴应是奏给宾客们听的。” 彭锦绣圆脸一红:“我还在淮西道的时候,就听说郡王殿下极善音律,今日听这琴音,可见所言非虚。” 武绮:“说到这个,上回我在宫里听昌宜公主说过一个笑话,说是郡王殿下有一回在郑仆射家喝酒,听到隔墙有人吹笛,殿下就说,这人是坐在石板上吹奏的。郑仆射不信,忙让下人过去询问邻居,结果真是如此,由此可知郡王殿下识音辨律的本事有多神了,昌宜公主还说全长安唯一一个能与郡王殿下琴音抗衡的是一管玉笛,你们猜奏笛人是谁?” 这事似乎不少小娘子知道,却只红着脸微笑,武绮的目光从左到右扫了一遍,竟无一个人接话。 滕玉意人在秋千上玩耍,注意力却放在那边,听了这话不免有些纳闷。 就听那几位年长女冠人笑说:“是成王世子吧。往日小世子常来郡王府玩,那手笛子吹得又神气又潇洒,可惜近一年来甚少听到了,听说小世子去大理寺任职去了,平日太忙也就顾不上玩耍了。” 蔺承佑?滕玉意曾在彩凤楼的屋檐上见过蔺承佑手拿玉笛,本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没想到他深谙此道。 女孩们的目光情不自禁朝西墙看去,可惜听了一阵,只有琴音袅袅,并无笛声相和。 杜庭兰仰头看一眼滕玉意,妹妹琴技妙绝,定能品鉴出这琴音的高妙处,可惜因为姨母病故的缘故,妹妹几乎从不在人前谈论音律,妹妹这古怪性子,连她也没办法。 她温声道:“乐器除了比天赋和技艺,还需内力来把控气息,我猜成王世子的笛声能与郡王殿下的琴音抗衡,与此脱不了干系,方才李三娘跟不上琴音,输就输在内力上,真正说起技巧,其实丝毫不差的。” 众人一顿,郑霜银似乎深以为然,想起杜庭兰上回取名拔得头筹,再看杜庭兰时,目光里就多了几分钦佩和默契。 李三娘自谦道:“雕虫小技,断不敢与两位殿下相提并论。” 滕玉意意味深长看了看李三娘,最后又发力荡了一下,才发现桃林外还有两株参天的银杏,人在树下的时候瞧不出端倪,如今视野一高,才看出两株银杏遥相对望,竟有点像…… 滕玉意在心里“咦”了一声,人们都说玉真女冠观布局有些玄机,原来玄机竟在此处么。 这时有几位小娘子过来排队,在底下催促滕玉意道:“滕娘子,该轮到我们玩了。” 滕玉意笑着说声“好”,固住花绳下了秋千。 *** 蔺承佑在杏花楼门前下了马,径直上了二楼,见天和见喜果在雅间等候。 两人神秘兮兮起身关闭房门,悄声对蔺承佑道:“世子要的东西,全在此处了。” 蔺承佑撩袍坐下,只见桌上杂七杂八摆着一大堆东西,看着都有些残旧了,最上头是几本异志录。 蔺承佑翻了翻:“全是关于月朔童君的记载?” 见天率先道:“没错,一旦炼成月朔童君,绝对后患无穷,这妖童心性单纯,若将主人认做母亲,必定——” 蔺承佑笑着打断二人:“两位前辈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了,但我翻遍了所有的相关记载,没有一处记载过月朔童君能发出啼声,然而目前为止这三桩凶杀案,都有人在事发时听到过婴儿啼叫声,两位前辈可知道这是为何?” 见天哑然,见喜却道:“这个不难解释嘛,你想想,以往月朔童君出来作乱时,前辈先人都是事后才知道,他们忙着除祟,如何晓得月朔童君离开母体时的情状,兴许它们就是一出来就会啼哭。” 蔺承佑看了眼窗外,外头天气晴丽,他思量一番说:“那就先不说这个。为何第一个案发在同州,第二起又到了长安?同州府没有怀孕妇人么,凶徒何必辗转两地?” “这——” 蔺承佑道:“这个其实不难解释,我昨夜查了同州的地志,那家客栈在同州与长安的中点,名叫居安客栈。你们猜那客栈为何叫‘居安’——” “这名字——“见天和见喜互望一眼,“难道是为了图个吉利?” 蔺承佑:“我问了同州来的柳法曹,他说那地方总是闹凶祟,为何闹凶祟,柳法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数十年前当地曾闹过妖异,附近的山庙就是因此而修建。据说头些年还相安无事,但近年来那附近常常发生意外,或是有人从山崖上坠落,或是堕马而死,驿站主家为了图吉利,就取名‘居安’。” 见天思量:“原先相安无事,近年来却频发意外……该不是有什么阴邪之物要破土而出了吧。” 见喜一震:“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明明是太平盛世,为何频出妖异。” “先不说这个。”蔺承佑面色沉肃了几分,“同州府第一桩案子发生在那,你们不觉得太巧了么。” 二道诧异道:“世子是说是那阴邪之物所为?但这也不对呀,先不说我们在现场并未察觉妖邪之气,就说同州那对小夫妻,你也说了,丈夫是被一把杀猪刀杀死的,既是妖异杀人,又何必如此麻烦——” 蔺承佑冷不丁道:“若是有人在暗中扶助妖异呢?别忘了,那只树妖不过一个百年修为的小妖,突然被点化成魔,尸邪和金衣公子明明破土一月,彩凤楼都未散发出妖气,这些疑点至今无法解释。昨晚我翻遍了妖经和异志录,倒是有一条记录提到了‘幼胎啼哭’,那一卷的名目叫‘耐重’。” “耐重!”见天和见喜浑身一弹,“这、这可是统帅夜叉罗刹的恶鬼之王。不可能,绝不可能。” “可你们别忘了,耐重虽然爱吃幼胎,却独厌月朔童君,月朔童君满身煞气,而且只能算阴物,可如果把母亲的最后一口阳气灌入月朔童君体内,那就不一样了,渡了这口阳气,幼胎才能发出啼哭,进献给耐重,方有滋补之用。” 见天和见喜仍是满脸震惊:“不可能,所有的异志录都说,耐重已经两百年未现世了,据说这鬼王聪明绝伦,最喜扮作僧侣道人戏耍凡人,先用迷宫把人们困住,斯斯文文问猎物问题,答得上来的,或许能逃出迷宫,但世上又有几个这样的聪明人?一旦被它堵住,当场就会被它嚼食,而且此物每回现世时,天上必有惊雷——” 话音未落,窗外的丽日晴天,歘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头顶上滚过隆隆的巨雷。 见天和见喜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了天灵盖,一下子愣住了。 蔺承佑惊疑不定,起身到窗前看那雷电,见天和见喜心里满是不安,忙也跑到窗边,那道雪亮蜿蜒的闪电,竟径直朝城中方向去了,化作一缕焦烟,缓缓坠入市廛中。 见天和见喜道:“糟了,好像是修祥坊!” 蔺承佑脸色一变,转身就往楼下奔去。 *** 郡王府内,座上宾客听到隔壁传来的箫声,隐约露出惊艳之色。 太子侧耳倾听一晌,颔首道:“技巧委实不差,少说有十年之功,只是内力差些,不然就能跟得上皇叔的琴音了。” 淳安郡王按住琴弦:“今日谁在观中赏花?” 管事捧着淳安郡王刚题好的匾额,回道:“听说是武如筠家的小娘子在观里举行赏花会,来的人不少,有郑仆射家的二千金,滕将军的小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