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秋不当王》 第1章 穿越春秋太危险 鲁襄公三十一年,周王畿洛邑郊外。 “停下!快停下!若再不停我等便要开射啦!…” 阴云密布,雷雨交加的夜色下,伴随着后面一阵阵的追讨声。车轱辘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也发出了一阵阵沉闷的声响,但瞬间又被天际传来的雷鸣所淹没。 马车上,一名侍卫模样的男子坐在驭夫的座位上,一边驾车狂奔,一边时不时往身后车厢看去。 此时车舆内共有二人,一人是仆从打扮,侧坐一旁。另一人则在其身边平躺着,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面若玉冠,斧刻刀削,容貌倒是甚为俊朗。 但此刻却是面色惨白,好似害了一场大病一般,并是一直昏迷不醒着。且嘴里又不时发出一些侍卫怎么听也听不懂的话语。 “导师…太子殿下!不…不要…” …… 如此奋力疾驰了一夜,驾车的侍卫也早已是精疲力竭。但也是万幸,终于是趁着夜色和磅礴的大雨甩开了身后的追兵。 天晴放明,侍卫拖着已甚是疲惫的身躯,且又来到一处小溪边,正要下车弄湿裹布给车舆内的年轻人敷上,却不料原本一直昏迷不醒的年轻人猛然一翻而起,眼神极具骇然的看着自己。 “先生…” “你…” 李然看着眼前侍卫,四目对视,一时皆愣在了原地。 而后,脑海中的记忆便犹如潮水般涌现了出来。 李然,一名来自三十世纪的量子物理学的学生。因卷入了一场原本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战乱,其导师为能够保住李然的性命,便不得不让李然加入到一场危险的实验中去——溯源工程。 他的导师是历史溯源工程的总设计师,而李然便是通过这一方式进行了穿越。 好巧不巧的是,李然这一世的祖先正好也叫李然,溯源成功,李然暂且是保住了一条小命。 “李然?周王室太子晋的伴读?” 随着记忆片段的不断涌入,李然对被溯源者的了解也在逐步增多。 这一世的李然乃是周王室洛邑守藏室史,也就是所谓的图书馆管理员。幼年乃是周王室的太子姬晋的同窗伴读,两人一起长大,可谓情同手足。 “然,晋此番进宫觐见母后,只怕是凶多吉少。若晋有何不测,切记莫要寻仇。万望以天下苍生为念,勿忘你我之誓言…” “太子!” “啊!” 李然追忆至此,脑袋忽的又是一阵剧烈疼痛,好似要胀裂一般。 好一阵过后,他这才再次缓缓清醒,眼神空洞的看着车外。 “阿诺…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 阿诺乃是太子晋侍卫,太子晋唯一信得过的人。 “啊......先生......你终于醒来了。也不知先生到底是得了什么恶疾,竟是这般凶险。恍恍惚惚,一阵一阵的。” “先生要喝点水么?喝完水咱们还是赶紧上路吧,这几日王畿内怕是不会太平,万一被那些贼人追上……” 阿诺絮絮叨叨的说着什么,李然全然没听清楚。因为此刻,他脑海中的记忆正在逐渐的充盈起来。 话说周灵王的齐国姜王后为了能立自己的儿子姬贵为太子,故而意欲加害太子晋。 王宫内太子晋的人得到消息,便赶来告知太子姬晋,让其速速离开王畿。 然而正在此时,恰巧王宫之中又来人传唤,宣翌日要太子入宫议事。 太子晋思索了一夜,自知如今已是难逃一死。若是不奉诏逃跑,那便是心中有鬼,届时必可落人口实。若是奉诏,只怕亦是不免刀斧之祸。 此乃死局,然而他又不想再连累他人。自知李然与自己的关系,依照王后的为人,必然不会放过他。 于是,便只得命人将李然连夜送出王幾。 …… “太子呢?太子现在何处?” 李然清醒后,显然还不清楚状况,因此甚是焦急的询问道。 “太子……太子他,他自进得宫去,应是不成了……” 阿诺一边架起马车,一边似有些呜咽的说着。 “什么!太…太子他…” 李然显得有些懊恼了起来。 “哎......只恨自己溯源得不是时候。若是能再提前个几日,又何至于此啊!” 看来,溯源也是要讲究时机的。 李然这样想到。 这一世的李然,因其品学优良,成为了太子晋的陪读。因此,二人可谓是莫逆之交。二人曾誓言,必要中兴周室,并尽解天下黎民之倒悬。 而如今,太子遇害,自己则是仓皇出逃,能捡得一条性命已是万幸,莫要再说其他的了。 “呵,然兄,看来将来这兴周之责,往后便只得是落在你的肩上了。” 李然念及太子姬晋与他最后一面时的最后一句嘱托,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因此不免又是一阵感伤。 又过了许久,只觉马车终于是缓缓停了下来,见阿诺从驭座上一跃而下,回身便向李然作揖行礼道: “先生既已无恙,且此处也已出了王畿......先生保重!小的这便要起身折返回去......” 还不及李然怆然,但见此时,阿诺一边说着,一边已然是整备好了行囊。 又将一匹林间早已准备好的马匹给牵了出来,并一个纵身登上了马匹。 “且慢!” 李然自车上跳下,上前一把抓住缰绳,紧张言道: “如今太子被害,王幾内定然凶险异常!你既为太子贴身侍卫,洛邑之内何人不识得你?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只见阿诺缓缓将李然那一双紧紧拽着的缰绳松开,一边言道: “多谢先生好意!……然太子之恩于在下,虽万死不能报万一。我本一介白首,太子却待在下就犹如亲兄弟一般。今有恶贼加害我兄性命,我又如何能够坐视不理?!纵使不成,有死而已,又有何惧哉!” “先生一路保重......” 此话说完,只见那人便朝李然在马上又拱手作了一揖后,便纵马而去。 李然知其必死无疑,也不再横加阻拦,因为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命。 这侍卫的天命大抵便是护主而死,那自己呢? 一想到自己还在被王后追杀,这苍茫天下,自己又该何去何从? 李然正自茫然之际,却又从耳边忽的传来一阵尖锐而又急促的马鸣! 但见远方又是一阵沙尘滚滚,王畿方向忽的好似是涌来许多乘持戟侍卫,战马嘶鸣,一看便知是前来追杀太子一党的! 李然心神一震,急忙让奴仆驾车逃离。 但他们还是被后面的侍卫给盯上了,而普通马车的速度岂能快得过这些最优良的战马? 奔出不过十里,眼看就要被追上! 李然情急之下只得将尘土抹在自己脸上,并从头到脚皆自污打扮一番。 “停下!若是再敢驾车,我们便要射了!” 只听得后面一阵叫嚣,李然自是不敢再动,便叫俗仆人赶紧将马车给停了下来。 随后,只见追来的侍卫一跃登上了马车,开始装模作样的搜了起来。 “你…你们要做什么?!” “我等在追查杀了太子的凶犯,你这般鬼鬼祟祟的,分明就是有鬼!” 但凭着他们腰间的束带,李然一眼便识出这些人分明就是王宫中的侍卫。 而王宫的侍卫会出来缉凶吗?根本不可能,这分明就是贼喊捉贼。 “我…我乃刘公府上的家宰。你……你们这般气势汹汹追杀而来,我…我又岂能不慌?” 这些侍卫一听是刘公府的人,没想到也都是一怔。其实李然完全是在那急智下胡说了一通。他也只是听过别人传言,说他容貌与刘公府的家宰确有几分相似而已。 万幸这些个持戟侍卫也确实是不认识李然,毕竟李然以前只在图书馆工作,基本上也从不交际。但是刘公府的家宰,倒也时常与他们这些宫里人有些照面的机会。 这些人凑近了一瞧,识出还真是“刘家宰”,便立即是收起了战戟: “哟!原来还真是刘家宰,误会了误会了!…我等也是追凶至此,却不知刘家宰可路遇什么可疑之人?” 李然自然知道他们说的“可疑”之人就是指此前带着自己出城的侍卫阿诺,便只摇头言道: “未曾遇见。” 那些侍卫见此番追查无功,便也不敢再多耽搁,也就直接放了李然而去。李然虽侥幸逃过一劫,但也可谓是心惊胆颤。 追兵终于退去,总算是捡回一条性命。李然长吁一口,又立即开始盘算了起来: “眼下周王畿是决计回不去了,今天能逃过一劫已实属侥幸,明日后日呢?还能如此侥幸吗?” 李然仰天长叹,但事已至此已成定局,唯有想方设法活下去才行。 “主人,我们现在去哪?” 一番逃亡,虽躲过了第一波王后的追杀,但后面还有多少,谁也不知,此时自是越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越好。 奴仆寻了条小溪,弄来清水给李然洗了把脸。 李然镇静下来后,这才转头看向跟随自己多年的奴仆——鸮翼。 此人乃是李然父亲从齐国带回来的奴仆,多年来一直跟随李然,侍奉李然,可谓忠心不二。 “主子,不若先去晋国吧?晋国乃是如今天下霸主,王室有乱,理应相帮。” 此话倒是不假,近百年来,晋国一直是最为强大的诸侯国,如今去往晋国自然是一个十分好的选择。 只是,李然却不以为然。 “哎,得了吧。” 只见李然摇了摇头,颇为无奈的道: “而今的晋国,范、中行、智、韩、赵、魏六卿之间斗争激烈,表面上的晋国看似强盛,但实际上已是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了。此时若去了晋国,只怕非但于事无补,而且又会无端端的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去。” 本来就是受权贵排挤而被免职的李然自是不愿意再被卷入这样的斗争当中的。 更何况,太子晋已经死了,这时候即便周王室再如何如何,那又能怎样呢? 毕竟人死不能复生...... “那......不如去往鲁国?凭着主子的才干,或许还有用武之地啊。” 李然一听,不禁又思索了一番。 鸮翼所言,倒也靠谱。 鲁国作为周王室姬姓宗邦,至今保留着一整套周礼的典章制度。 各国诸侯若要了解周礼,首选都会去鲁国学习观礼。其礼乐鼎盛,民风又素来淳朴,乃是有名的礼仪之邦。 像他这样的守藏室史,如今去鲁国讨生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毕竟大家都是读过书明事理的人,届时相互交流起来肯定畅快许多。 李然心下做了决定,便即刻启程。 话虽如此,可过程却很是艰难。今时值乱世,诸侯国之间交战频繁,一路上但见庶民皆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生灵涂炭,可谓惨烈。 因此,李然这一路东行,自是风餐露宿,饥肠辘辘,几乎要绝于途中。若不是鸮翼有那一身跑腿讨食的本事,只怕早已魂归故里。 如此走走停停,原先就几日的行程,硬是足足奔波了数周,好在有惊无险的平安抵达了曲阜。 曲阜——一个在后世华夏有着深远影响的地方,李然就这样一路波折的来到了这里。 初来乍到,但见城内百姓如潮,这般繁荣的景象,令刚一进城的李然是愕然不已。 毕竟这几个月来,他可从来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走的。此时见得眼前人声鼎沸,自是让他有一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鲁国确实不愧为姬姓宗邦之国,周礼制度的保存与发扬之地,实在要比其他诸侯国安定许多。 但他心中也清楚,这也是相对而言的。 鲁国国内也有着自己的矛盾纠纷,只是比起其他几个大国而言,不显得这般激烈罢了。 既然已经来到了曲阜,那自然是要先找个地方先住下,再搞点吃的。 这些时日的逃亡,李然差点就没去啃树皮了。这时他才想起以往坐在自家庄园内吃着糕点喝着红酒的生活是多么滋润。 “哎,早知今日,真是何必当初啊!学什么不好,去学什么物理。最后搞出个破穿越机来,自己却差点小命也没了不说,现在还在古代流落街头…” “哎…也罢,既来之,苟活之吧…” 怀念溯源之前的生活显然是没用的,当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 这年头可没有客栈,民宿,酒店这种东西,普通百姓出门都要准备好相应天数的干粮,走到哪儿就睡在哪儿。 你想找个馆驿住下,除非是有身份的达官贵人,否则那就是痴人说梦。 但作为一个文化人,倘若要让他睡在大街上在那丢人现眼,估计他也该急得双脚跳了。 可鸮翼显然也不知道睡哪儿,你这个当主子的都不知道睡哪儿,我一个当奴才的能知道嘛? 正当他们二人一筹莫展,大眼瞪小眼之时,只听得大街上传来一阵骚乱: “走走走,乡校集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说好多先生都来了,咱们可不能错过。”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啊!” 就在初来乍到的李然很是迷茫之际,街道上的百姓竟是一阵风似的朝着一个地方跑去。 第2章 无聊的议题 通过百姓们东一嘴,西一句的只言片语,李然也渐渐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乡校集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就是一场学士论辩,就在曲阜城内的下柳河边上举行。 “我说主子,这倒也是奇了怪了。不过就是一个集会而已,为何这么多人蜂拥而去?莫不是能得些什么好处?” 鸮翼跟随李然久居王室,自然也清楚这种集会对于都城内的普通士人而言,乃是千载难逢的上升机会。只是要放在以前,这种集会他们才看不上哩。 “呵呵,此等民间集会,虽说难登大堂,但好歹也是许多庶民学子能得以改变命运的方法。” 李然说着,不由想到而今自己的处境。 眼下举目无亲,无依无靠,若想在这世道活下去,那必然还得找一个稳定的靠山才是。 而这个乡校集会倒是个不错的机会,若是能在这此间认识一两个鲁国大佬,那自己岂不就安全了?还能蹭吃蹭喝,活下去肯定是没问题的。 一思及此,李然又抚了抚自己已是许久未尝过荤腥的肚子,更是有些安耐不住了。当即与鸮翼匆匆赶往。 跟随着百姓人潮,李然紧赶慢赶,总算是在集会开始前抵达了他们口中的乡校集会所在。 下柳河乃是曲阜边上一条不甚出名的河,此次乡校集会之所以能够在这里举行,乃是此次乡校集会的举办人便是鲁国三恒之一的叔孙豹,而叔孙家的宅邸就在这条河的边上。 鲁国三恒,季氏,孟氏,叔孙氏,乃是鲁国权力最大的三家权贵。在经过长时间的互为博弈与合作之后,事实上形成了这三家基本瓜分了鲁国公室的土地的现状。 也由此,整个鲁国可谓被这三家牢牢的掌控在手中。 李然不认识叔孙豹,他甚至不认识这里坐着的任何一个人。 主要是因为被溯源的李然常年待在周王室的图书馆内,又不出来四处走动,除了少数几个去过周王室典藏室的人,以及周王室内的几个王公贵胄,他上哪儿去结交权贵去? 可见工作单位对交朋友还是有着巨大影响的。 他这边正想着,集会上的学子却已然开始发言。 只见第一个起身发言的,乃是一个年轻人,根据李然的判断,这个人至多不超过二十岁,看穿着相当的得体,虽不一定是权臣之后,但一定是个贵族公子。 这个贵族公子哥开口便是言道: “而今诸侯分立,王公分封成制,是故分封王权乃是顺势顺时。先晋文公在位时,任用狐偃、先轸、赵衰、贾佗、魏犨等人实行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等策,作三军六卿,王权分立,以至晋国霸天下,诸国臣服,可见分封王权实乃正途也。” 这话不难理解。 在经过被溯源者的记忆洗礼后,李然对春秋史已然可谓洞若观火: 周王室分封诸侯,而诸侯又分封王权于公室王卿,以晋国为例,晋文公重耳就是开创了三军六卿,将王权分封给六大卿,令其各司其职,最终让晋国成为春秋霸主。 所以这个学子认为,分封王权给卿大夫才是各国诸侯的正途,因为这样能够使一个国家走向霸主之道。 但他的话刚刚说完,就有人立刻站起来反驳。 这个反驳的人看上去有点老,至少在李然的眼中,按照他的意识,这个人至少应该算作老头儿,但见其鬓须皆白,还不算老头? 显然,老头儿对方才公子的论点表示不满: “王权分封,诸卿凌贵,公室势微,尔言晋文公霸天下,岂不见今日晋国公室之威仪自其先君悼公之后便日渐失势,而今更是六卿霸权?何复当日文公霸主之势?” “倒是今日之楚,本蛮夷也,仅以熊蛮之风,历文王,成王,穆王之变,至庄王而兴,称霸中原。而今之晋,又岂非楚之敌手乎?由见公室之权,君主之系也。” 不少人听到这话,皆是大叫一声“彩”。 而听完老者之言,李然心中也是顿时一片了然。 如今的楚文化对于普通人的煽动性不容忽视,甚至可以说十分具有渲染力。 楚国,亦是大国,且与晋国不同的是,国家上下所有权力都集中在君主的手中,且历代如此。所以他举此反例,就是表明君主的权力,还是要握在君主的手中。 在场的学子听到他这话,自然是大声叫“彩”,连连点头,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由于晋国经过数百年的土地分封,国君早已没了他先祖那般的底子。如今大权旁落,整个晋国俨然被国内的六卿把持着,公室势微渐衰,可谓已是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况。 反观楚国,因为君权始终握在历任楚王之手,年复一年,终于走到了今天能与晋国平分中原霸权的地步。 因此,孰强孰弱,岂非一目了然? 但那名年轻学者,却依然是不服,但听其依然是言道: “君弱而国强,此晋之道也!老先生唯独只见其君势衰,却不见其先君悼公亦可赖六卿之势而复霸中原?老先生莫不是老眼昏花?先君悼公复霸之事实,又岂能视而不见?” 要说起来,这话倒也不错,晋悼公所领导下的晋国,经“萧鱼之盟”后,弱楚而收郑,确实是有复霸之实。 但很显然,那老先生还是更有这想法: “呵呵!你这竖子!只知其一却不知其二。且不论悼公之兴,不过数年的光景。你又可知悼公之兴,实为其先君厉公杀三郤正卿而致公室复振!…而悼公即位初年,又推行新政,整饬栾氏一族,乃至君威复得,此不正可说明国势确是系于君身?” ...... 听到这里,李然也算是彻底明白了今日集会的论点所在。 那就是分封制与君权之间的论辩。 赞成分封制的,以此乃周礼为由,周天子分封诸侯,诸侯分封卿大夫,一层一层的分下去,自古以来便是如此,天道使然。 赞成君权的,是以权利专断而可使上令下行,朝闻夕达,提高国家的办事效率。并再以而今的周王室为反面教材,天下人只知诸侯国,孰知周天子? 于是在场学子以这两方论点为起点,展开了一场颇为激烈的论辩,那争得可谓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谁也不让谁。 但也谁也说服不了谁。 因为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独断,都有具体的事例可举,有理有据,不容反驳。 一时间,整个会场可谓是“硝烟弥漫”,“人声鼎沸”。 李然瞧得这场景,心中却反而逐渐平静了下来。 在他看来,这种争论显然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如果不能触及两种制度的根本问题,那便是将这天掀翻,将这地刨空,也根本无济于事。 这帮人,毕竟还是太古老啊。 “呵呵,是时候开始真正的表演了!让这群人看看什么叫做现代文明的优越性!” “唉?!这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吗?” 就在李然这刚一起身,正准备一鸣惊人之际,人群中却忽的传来了一道诧异之声。 闻声,在场学子顿时纷纷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就是那个号称博览天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洛邑守藏室史李然?” “听说此人任职洛邑守藏室史时,曾阅藏书万卷,天下之事,莫不在他心间,周王室对此人礼敬有加,今日为何来了鲁国?” “博览天下?如此海口谁人夸下的?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尔,我看是周王室眼神不好才让此人任的守藏室史的吧?” 听说过李然的居然也不在少数,但是真正见过李然的,却还是少之又少。 同时也有不少人对李然这个洛邑守藏室史的真实性表示怀疑,认为他这个洛邑守藏室史,顶多就是靠的关系,走的后门罢了。 当然,这也是出于李然的年纪确实偏小了些。 以貌取人,在任何年代都时有发生,这是无法避免的。 但李然却是面不改色的立于场中,眼神肃然,英姿勃发。 “一群学渣。” 他的眼睛里只有这两个字。 这时,一个身着紫色长衣的男子忽的从人群之中站了起来,李然一开始并未注意到此人,直到此人来到他面前,他这才反应过来。 只见此人羽冠高耸,长袖及地,稳重而华贵,红润的脸庞上一双犀利的眸子泛着一丝殷切,若不细看,断然看不清楚。 “敢问阁下便是洛邑守藏室史李子明?” 来人恭敬而礼,声若轻鸿,直叫人如沐春风。 李然微微点头,正要说话,却不料刚刚讽刺李然这个守藏室史乃是走后门得来的男子再度出声道: “叔孙大夫,此人一看便是招摇撞骗之人,何必与这种人言语,如此岂不玷污我等身份?” 有地位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也怪不得这人,毕竟李然此时无身无分,相当于一个庶民,而且还是个逃难的庶民,地位可见一斑,于这人眼中,那无异于乞丐一般的存在了。 不过李然听到这话,眼神却是猛然凌厉起来。 第3章 当辩客就要语出惊人 就在李然准备用舌头“大杀四方”,让这些人见识见识什么才叫真正的“喷子”的时候,那叔孙大夫闻声却是先了他一步。 只见他皱眉回头,看着那人道: “许不闻李子明三岁能言,五岁能文,十岁书万卷,束发而冠之年便已成了守藏室史,在座诸位可有人比得?” 李然没想到的是,这世界居然有人比自己还要了解自己,若不是他亲耳一听到,只怕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要说起这一世的李然,最大的特点简单来说,就是两个字——神童! 正如这个叔孙大夫而言,这一世的李然,三岁能辩,五岁通诗,随后成为太子晋的伴读,而后年纪轻轻便被推举为守藏室史。可谓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于是,叔孙大夫一番话自然引起了在场众人的惊叹,纷纷朝李然投来异样的目光。 “哦,不曾想这李子明竟是这般的天才?” “叔孙大夫常年在外周旋,所知甚广,他所言者,想来必不会错,这个李子明必然是有些本事!” “那方才我等之言,岂非唐突?” 一时间,闻得叔孙大夫如此言道,不少人只得纷纷脸红垂首,不敢再看李然。 可他们哪里晓得,此时的李然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但见此时叔孙大夫已经再度转头过来,恭敬有加的看着李然道: “阁下远道而来,可是专程前来参加今日之集会的?” 李然思索了一番,摇头道: “不不,仅是路过而已。” 我说我是来混口饭吃的你信吗? 这种事显然是不能明说的,李然逼格很高,目光泛着一丝淡然,整个人的气质一时间很是高雅。 叔孙大夫见状不由微微怔色,随即显得有些失望,但一瞬间便又灿然笑道: “那也无妨。无论阁下是不是专程而来,但既已来之,便是豹之荣幸!还请入座。” 叔孙豹,鲁国三大贵族之一叔孙氏的宗主。鲁国三正卿之一,今日集会的举办人。 说话间,叔孙豹正要向李然作揖引入坐席。 李然见状,赶紧上前托住,喟然道: “岂敢岂敢,叔孙大夫言重了......实不相瞒,在下已不是洛邑守藏室史,此番前来鲁国乃是游历。叔孙大夫既是鲁国贵胄,何须如此大礼,折煞小人,折煞小人了。” 没了官衔,李然便是普通人一枚,甚至连普通国民都不如,因为说起来他是周游列国,但实际上也是逃难,可谓狼狈至极。 在场众人见状当即忍不住对李然感到好奇,其中一人道: “听闻阁下乃与太子晋亦师亦友,那想必阁下才学必然超群绝伦,非同凡响呐!” “今日之论辩正是胶着之际,分封与君制到底孰强孰弱,不知阁下是何见解,何不下场论辩一二也好叫我等开开眼界?”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称是,皆是想听听李然的高论。 那叔孙豹也是格外殷切,朝着李然再度作揖一礼道: “今日豹举办之集会,便是想着集思广益,让天下学子多多交流切磋。子明先生今日既来之,若不言语一二,岂不遗憾?何不姑且一试?”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然想要拒绝也已是不能,但看着在场众人的目光,他却又有些不太愿意开口。 对于他而言,这帮人跟后时代那些刚刚被扫除了文盲的学生没什么区别,眼睛里除了眼前看得到的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你说他们目光短浅,他们还真就鼠目寸光给你看,你说他们不学无术,他们还真就半吊水响叮当。 跟这帮人,李然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好说的。 但碍于叔孙豹的请求,他这言可谓不发也得发,毕竟人家是鲁国大佬,你这刚刚逃难而来的“乞丐”,就是冲着人家这大腿来的,你要不发言就想抱大腿,这显然不合适。 于是,在众人颜色不一的目光下,李然缓缓走入场中。 而此时人群的后方,一个头顶斗笠面纱的女子正翘首而立,看不清模样,一席白色长衣显得纯然高洁,身旁跟着两个仆人,也是颇为期待的看着李然。 “主子,叔孙大夫看人一向极准,他既如此看重此人,想必此人多半是有些本事的吧?” “是吗?看看再说。” 女子脸上的面纱挡住了她的面容,也不知是何表情,只听声音显得十分的轻描淡写,不见任何波澜。 这边,李然进入场中,目光扫过在场众人,眉头不由微微皱起。 这种场面,他只在自己导师做演讲的时候见过,而他一贯以来都是坐在人群的,而今头一次站在台上,紧张自是难免的。 但此时的李然,却猛然的想起了已逝的太子晋——他的好兄弟。 “子明,记得你的使命!去替天下苍生,找一条活路来!” 但见李然微微卷起长袖,略微使自己镇定下来后,目光一下子又变得锐利起来,整个人的精气神在瞬间发生了巨大改变。 若说之前的他看起来有些胆怯,有些无奈,那么此时此刻,这些胆怯与无奈都已烟消云散,转而换上的,乃是一副成竹在胸的自信,乃是一副自由自在的淡然与潇洒。 而后,只听他朗声道: “分封者,权臣并起,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莫衷一是。” “张公室者,专也!专者,君主权重,事必躬亲,若无惊人之魄力,铁血之手腕,广博之阅历,国家运行必然不畅,上行下效,策令难达,王权难及,何来霸业乎?” “楚国之现状,当一时也,非长久之计,谁人又可保证楚之国君代代如武王,成王乃至庄王?” 此言一出,饶是在场众人早有准备,但还是被李然这一席话给震惊不已。 他们如何也没想到李然不但没有赞同分封,也没有赞同君权,反而将两种制度都进行了否定。 也就是这两套方案在他眼中,皆是不可取,皆是糟粕! 换句话说就是,在座的各位所说的都是垃圾! 在当喷子这件事上,他李然谁都不服!好歹自己也是受过十六年义务教育的。 “主人,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被追杀了.......” 鸮翼听完李然所言,顿时瞠目结舌。 这种话能随随便便说的吗?你这怕不是打着灯笼回王畿,找死是吧? 跟着这种主人,可真是令人头疼啊.......鸮翼只一阵脸黑摇头。 而这时,这场中的学子们在反应过来后,也纷纷开骂了。 “胡言乱语!按你这么说,两者皆不取,天下何如之?” “呵呵,此言一出,便可断定此人乃是沽名钓誉之辈。” “就凭你刚才说的这话,王室便该将你缉拿问罪!” 一时间,无论是赞成分封还是赞同振兴公室的学子,纷纷出言讨伐李然,群情激愤,激烈异常。 而此时,一直期待不已的叔孙豹却恰恰相反,忽的眼前一亮,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 “子明之胸怀,可谓当真沟壑万千,如此雄辩,非凡俗能言也,实叫人大开眼界啊!” “不过子明,分封王权与振兴公室乃而今世道之典范,为何在子明口中竟都是如此不堪?” 叔孙豹显然想要知道更多,当然也是想要试探李然更多。 第4章 惊动太子爷 在场的学子对李然的一番话无一例外,皆是大为不满,在他们看来,李然这种是典型的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你说你是对的,我说我是对的,但他偏偏说你们都是错的。 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那必然得不到旁人的好感和认同。 更何况在场众人当中,本身就有不少人对李然的来历有所不屑,自然而然先入为主的对李然之辩词也就格外反感。 “先生此言差矣!自武王分封天下,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士有隶子弟,此皆为周之正礼也。” “正是!纵是君权独断,伦理纲常亦不能免尔。今日之辩,只在公室与分封尔,去此二者,周礼难容!” “是啊是啊!此等言论,可真是悖逆至极啊!” 学子们纷纷起立,据理力争,以至会场一时纷乱至极。 很明显,众多学子对李然的观点并不能理解。这也难怪,毕竟无论是君权,亦或是分封,都是权利职责的归属问题。在当时的人看来,一个国家能不能兴盛,可不就是看到底权利落在谁的身上吗? 但在如今这个时代,无论是分封还是君权,其中都少不了周礼的影子。 李然刚才的话,既驳斥了分封也反对了君权,若两者皆不可取,那周礼何存? 而此时叔孙豹却显得异常的平静。只觉得李然既然这么说了,那定然是留了后手的。于是展开衣袖,并是摆了摆手,示意在场学子们都安静下来。 要知道,李然身为洛邑守藏室史,本身就是周礼的守卫者和传承者。在场的诸多学子,又有哪个比李然更懂周礼? “呵呵,你们还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们只当‘周礼’乃是个死物。却不知,周公制礼乐而天下安定,这‘礼乐’二字,又岂能是个死物?” 众人听得此言,却也骇人。但知道李然后面定然还有言语,便皆作屏息静候。 “礼乐者,乃天下归心之大道也!归心者,民心一也!民心一者,天下莫不念其德也!故而,不能收拢众心,那‘礼乐’又能何存?故而,古贤有云:‘民者,神之主也!’,此言可得之矣!” “而今所论者,君权,亦或分封,此不过是权之形骸,绝非权之实质!因此,无论君权,亦或者分封,都无法解决其根本问题!” 李然回答了叔孙豹的问题。 此时,他在脑海中回顾了未来世界,想到了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形形色色的国家,每一个被推翻,被覆盖,被摒弃的其实都未能解决社会矛盾的根本问题,数千年历史在他的脑海当中呼啸而过! 什么才是根本问题?! 叔孙豹刚想开口,却不料集会边上一个不起眼小角落处,一个衣冠华贵,丰神玉朗的年轻人忽的站起来,帮他问道。 “敢问子明兄,何为根本问题?” 年轻人看上去与李然相差无几,但此人身上却带着一股似与身俱来的气质,平易近人的气质,说话时云淡风轻,给人一种十分惬意的感觉。 “呀?竟然是太子野。” “拜见太子!” 年轻人的出声,立刻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并纷纷起身对其作揖跪拜。原来此人便是鲁国太子——姬野。 众人纷纷见礼,恭敬不已。 而看到太子野,李然这才想起前些日子在路上听闻的鲁国之事。 鲁国前任国君鲁襄公刚刚出世,太子姬野乃是鲁襄公指定的继承人,但鲁襄公的丧期未毕,所以太子野的登基大典尚未举行,此时他仍旧只是太子身份。 太子野被叫破身份,也不见任何架子,反而很是平和的一一与众人回礼,直叫人如沐春风。 “太子所问,正是我心中所想,敢问子明,何谓根本问题?” 叔孙豹与太子野见礼后,这才回头过来继续问道。 于是众人的目光再度集中在了李然身上,都想知道李然所说的根本问题到底是什么,而这个问题又是否能够支撑他驳斥而今天下两种效果最为显著的政权制度。 “根本问题,乃是庶民。” “庶民问题?” “当真是胡言乱语,自古庶民种地便是了,又能有何问题?” 在场众人听得此言,不禁又是一顿交头接耳。 饶是叔孙豹与太子野,也对李然的这个回答感到了万分诧异。 因为他们本身也是靠着庶民种地养活的,而李然说问题就出在这儿,岂不是说问题就在他们身上?当然,在场的众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别想跑的掉。 “子明,庶民究竟是有何问题?” 叔孙豹皱着眉头,隐隐也能感觉到这个问题并非世人所想象的那么简单,而且对于李然即将给出的回答,他也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一直站在不起眼小角落处的太子野没有再出声,只聚精会神的看着李然,等待着李然的回答。 “小姐,这人不会是傻子吧?正常人岂会说出这种荒唐之言来?” 那个戴着斗笠面纱的女子身旁,奴仆再度对李然这个人表示了不解。 然而女子却是置若罔闻,面纱所向,仍是李然,似十分专注。 这时,面对着一众学子与太子,叔孙豹等人的质疑,李然不得不继续解释道: “所谓庶民,其实也就是维系天下生存之根本!” “自炎黄二帝,尧舜育(保育)民,庶民结群而生存,而土地便是庶民生存之根本。先人开创井田,九分其田,八分为私,一分为公。公赋九取其一,可谓仁政。” “而今,庶民皆以野邑之田为要,天下贡赋又何止十之八九?庶民自饱尚且不足,若无法自饱,庶民何存也?庶民无存,国之何立?” “是故,无论分封还是君权,探其究竟,皆未能解决这个问题,是故皆不可取。” 李然的一席话,当即让在场的所有人都闭上了嘴,甚至不少人一时间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 因为他们如何也想不到,李然提出的这个庶民问题,归根结底,他竟然关乎的是庶民的生存问题,既不是公室问题,也不是分封权贵问题,而是社会最底层的庶民问题! “我主牛逼!威武我主” 鸮翼听完这话,当即朝李然竖起了大拇指。 终于,在经过漫长的时间流逝后,终于有人能够站在他们这种庶民立场上,为他们说话了! 天可怜见!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啊! 鸮翼差点就感动得哭了出来,但一想到是自己主人说的这话,那这眼泪还是留着吧,自己陪他逃亡几了个月,要哭也应该是主人先感动得哭出来吧? 而另一边,即便是叔孙豹,太子姬野再如何开明,听得此言也是深感震撼,脸上满是惊诧之色,看着李然久久不能言语。 若是放在未来世界,他们这种表情大概率会被称之为没有见识。 可若是设身处地的站在他们的角度上来看,其实他们的这种震撼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无论是叔孙豹还是太子野,亦或者是在场的其他学子,能够聚在这里,讨论当今世界的政权制度问题,那必然是有身份的人。 李然这个前洛邑守藏室史在一开始被叫破身份,受到不少人的鄙夷和轻视,也正是因为在这些人眼中,李然的这个身份并不能与他们坐在一起讨论如何崇高而严肃的问题。 所以在他们看来,庶民就是奴隶,就是他们的附庸,理所应当的承受周礼制度下他们应该承受的一切。 庶民的生死,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春去秋来的落叶纷飞,我看见了,但我又没完全看见,你落在哪里,如何腐烂,跟我半毛钱关系没有。 而这,其实也就是分封制与君权制的皆不可取的根本原因。 第5章 轻取既得的饭票 李然说得一时兴起,便再也把持不住了。 只听他紧接着又是继续侃侃而谈: “得民心者可得天下!此乃亘古之道也!桀纣失德,纵是神武,又有何用?武王伐纣,乃为义举。何谓义举?得民心尔!故而霸业之根基,系于民也!” “分封者,列土守疆之则也。民众则劳君,故而分封者,替君养民也。君贤则臣服,臣服则民安。然今之公室,权不出宫闱,利不过朝贡,又能有何德惠于庶民?民既不知君,君又何以驭民?” 他说的这些,乃都是事实。 自鲁襄公十二年起,三恒“十二分其国民,三家得七,公得五,国民不尽属公,公室已是卑矣。 “故而,民不安之邦,难强也!” 待李然喷完了分封的弊端后,又继而转攻君权,其实要说起来也是同样的问题: “若论君权,君权之所系亦在民也!许不闻‘桀克有婚以丧其国,纣克东夷而陨其身’乎?君不知劳民之苦,驭民无度,乃至身死国灭,此皆专权之过也!” 于是,在跳开了制度层面的纠结后,这些问题就被很容易被归一化了,那就是: “庶民无存,国之何立?” 庶民才是一切的根本。 若无国可立,又何来权利可言? 换句话说,人民才是国家兴旺根本。 而当下世界,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张公室的,都未能把人民的切身利益放在最前沿,从而导致庶民的生存空间遭到极大程度的挤压。 众人这样一想,瞬间只觉毛骨悚然。因为他们发现,李然提出的这个问题,他们竟无法反驳。 国君需要庶民否? 当然需要。 诸侯需要庶民否? 依然需要。 卿大夫需要庶民否? 还是需要。 那么无论是分封或是君权,都切实考虑到庶民的利益了么? 没有。 于是一切都水落石出。 无论是分封制还是君权,在无法解决庶民生存的这个问题之下,都不可取,都无法成为当下时代应该得到推崇与提倡的制度。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李然忽的发觉得自己后脖子有点凉飕飕的,似乎有点不对劲。 他不知道的是,他说完这番话,这集会上的氛围当然会不对劲了。 这些人虽然震惊于李然提出的土地问题,以及他的陈述,可归根结底,李然的这番话仍旧触及了在场众人的既得利益,因为他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啊! 有身份,就代表他们是土地主。 李然不为他们说话,反而为他们手底下的庶民说话,不为他们的利益考虑,反而为他们的奴隶考虑,还美其名曰庶民才是一切的根本,这不是反分封,反君权,反贵族,反一切当权者吗?! 这叫什么?这叫反动分子啊! “好!” 就在李然觉得不对劲时,太子野忽的为李然喝了一声彩。 鲁国太子,姬野,在场众人当中身份最高的。 同时除了叔孙豹以外,也就是李然那番话最容易得罪的人。 只见太子野从角落走了过来,原本和煦的面容在此时变得十分的严肃,星眸如勾。 “这老哥不会恼羞成怒了吧?” 李然以为太子野被戳中了痛处要对自己动手来了,所以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 “呵呵,太子肯定会让这厮好看的!” “这就是胡言乱语的下场!” “敢在此处信口雌黄,这个李子明怕是活腻了吧?” 不少人都等着一出好戏上演。 但下一秒,他们就愣住了。 只见太子野缓缓来到李然身前,严肃得不能再严肃的朝着李然恭敬作了一揖。 若是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受宠若惊,毕竟太子野可是鲁国太子,在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时代,他这种身份向一个普通人见礼,那是极不寻常的。 但李然并没有受宠若惊,因为他从太子野这张严肃脸上感到了一丝熟悉的感觉。 这很奇怪,他肯定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太子野,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就这样萦绕在了他的心间,挥之不去,格外清晰。 是了。 太子晋。 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对他恭敬有加的鲁国太子姬野,像极了周王室的太子姬晋。 两人都是如此温文尔雅,都是如此虚心好学,在对待饱学之士时也都是恭谦礼遇,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但李然心中却是清楚,太子晋已经死了,而他则要秉持着他的遗志,继续在这天地间存活下去。 眼前的太子野并不是太子晋,只是相似。 他皱了皱眉想要问太子野这是何意,但他还没开口,太子野便道: “今日得闻子明兄一言,太子野豁然大悟,还请子明兄移步,野还想私底下进一步请教。” 原本只觉脊背发凉的李然,听到太子野叫住自己移步,当下就有点搞不明白了。 这是要请自己吃饭还是咋地? 周王畿的消息传到鲁国公室了? 李然正自不解太子野何意之时,叔孙豹笑盈盈的也走了过来。 “太子这是何意?” “子明今日前来集会,便是微臣的贵客。要请,也该当微臣请,岂敢劳太子大驾。” 说着,叔孙豹看向李然道: “子明若不嫌弃,还请到府上一叙。” 太子野对这个半路杀出来抢人的叔孙豹显然不太感冒,但毕竟叔孙豹乃是三恒之一,他知道叔孙豹的能量,故此虽然有些不满,却也不好多说什么。 他看向李然道: “不知子明兄在曲阜待多久?” 而此时,李然意识到自己的饭票来了! 眼前两人看起来是真心邀请自己去做客的,这岂不是两条粗壮的大腿?! 抱紧大腿!发家致富! 八字真言在他心中闪闪发光。 于是他闻言当即随口应道: “既是游历,那自是要好生领略一番曲阜风土的。想来短时间内应当不会离去。” “既如此,野改日再来请教。” 太子野听闻李然还要在曲阜待上一段时日,当即不再强求,也就随叔孙豹去了。 而这时,叔孙豹压低了嗓音对着太子野道: “而今先君新丧,太子尚未继位,一切都还是未知数,太子可要多加小心呐!一切都当谨言慎行才是。” 这话说得只有太子野与李然听得到,李然一开始还以为这种带有“教训”意味的话,叔孙豹乃是因为自己权贵的身份,所以这才不敢在太子野这个未来鲁国国君面前说太大声。 可当他看见太子野的表情的时候,他就觉察到自己猜错了。 只见太子野听到这话,先是眉头一紧,双眸之中呈现淡淡不满,但紧接着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堂堂鲁国太子,竟堂而皇之的接受了叔孙豹的这种“教训”! 这哪还是教训?这分明就是叮嘱! 看得出来,叔孙豹与太子野这个太子,关系可不大一般。 李然作为一名理工男,对于这种细微上的变化可谓洞若观火。 “好了,今日集会到此为止,诸位这就散了吧。” 叔孙豹此时心中可谓极其兴奋,因为他发现自己捡到了个宝,那就是李然,当即就要要请李然前往自己家中做客,私底下进行请教。 众人听到此言,当即纷纷起身准备离去。 可就在这时,一道冷冽的呵斥之声忽的从集会入口处传来。 “且慢!” 而后,李然循着声音望去,一个衣着甚为华贵的中年男子带着十数个类似家丁模样的奴仆正缓缓走来。 “季孙意如,他来做什么?” 叔孙豹眉头微皱,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有点不感冒。 季孙意如,季孙氏,名意如。季武子之孙,后世人称季平子是也。 鲁国三恒之中最为强大的季氏也出现了! 第6章 季孙家的孙子 季孙意如的出现,着实让在场的众人都很是吃惊。 当然,除了李然。 在鲁国,几乎人尽皆知的事,叔孙氏跟季氏这两大公族集团虽然表面上乃是同列卿位,但实际上两家已明争暗斗多年。 也正因为如此,很多人也都知道,今日的下柳河乡校集会之上,一个季氏与孟氏的人都没有,这实是正常不过。 毕竟季氏与孟氏还没蠢到会给自己的对手捧场的程度。 于是,季孙意如的出现,自然而然让在场众人皆是吃惊不已。 “意如,此次集会已经结束,倘若真有兴趣,不妨待我下次再举办的时候,提前告知于你,你也好有所准备。” 若按年龄,叔孙豹其实比季孙意如要大上二十多岁,若论辈分,叔孙豹更是季孙意如的祖父辈。 因此,叔孙豹的这直呼其名的一声“意如”,倒也确实当得。 而季孙意如此次这般莽撞,也着实是有些不合体统的。 而从叔孙豹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显然他也并未把这位季氏未来的继承人放在眼里。 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季氏现任家主乃是季孙宿,即后世的季武子,也就是季孙意如的爷爷。 季孙意如的父亲——季孙纥,乃是季孙宿的庶长子,即季悼子。 当初季孙宿在选择季氏宗主时,因喜爱季孙纥,所以曾想尽了一切办法立他为家族继承人。只可惜季悼子早死,季孙宿便只得将季氏继承人的位置寄希望于其子季孙意如。 这也就是季孙意如能够在季氏拥有如此分量,且如此目中无人的原因。 面对叔孙豹的调侃,季孙意如倒是显得很平静,甚至没有给叔孙豹任何回应。 阴沉的脸庞上,一双略显深邃的眸子却只在李然的身上上下扫动,似在打量。 “哼…前洛邑周王室守藏室史?” 原来,其实季孙意如刚才就一直卯在附近,只是隐藏在了人群之中,并未露面罢了。 他身为深受季孙宿器重的季氏未来继承人,对叔孙氏这个对手,自是“关心备至”。可以说其一举一动,他都相当关切。 此次叔孙豹在自己的地盘上举行乡校集会,季孙意如自然也不可能错过。 于是,刚才李然对分封制与君权的一番批判,季孙意如自然也都听见了。 刚开始他还只是对李然的这一番言论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认为李然此举,不过是沽名钓誉,哗众取宠尔。 可当叔孙豹邀请李然前去叔孙氏做客时,季孙意如忽的觉察到了一丝丝的不对劲。 “来,老夫前来引荐一下,这位乃是季氏宗主之孙,季孙意如。” 叔孙豹为李然介绍了一番,但也仅限于对季孙意如的名字。 李然闻声点头,而后看着季孙意如道: “久仰,未知阁下叫住在下却是有何指教?” 这照面的话,李然已经说出了口,再要想收回来,那显然不现实。 他此时当然清楚自己刚才的那番言论,触及了许多此地权贵的利益。 季孙意如因此而对自己心有怨气,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你揭了人家短,还不允许人家在背后骂你两句,这也实在有悖常理。 只不过在李然看来,眼前这个季孙意如,看上去倒还颇有几分英气,倒不像是个因为自己一番话就会恼羞成怒的人。 然而事实证明,李然的眼光还有待提升。 这其实是李然为数不多的缺点之一。 因为无论是溯源之前还是溯源之后,李然都可谓是个典型的宅男。溯源之前的他一直待在研究室,除了同学导师外,再无其它任何社交活动。溯源之后,他又是洛邑守藏室史,图书馆管理员,天天跟竹片和乌龟壳打交道,又哪里能有什么社交活动? 书读得再多,那也只能是理论。 当理论无法通过实践来证明,理论便仅限于理论,而不能成为辨别事物的能力。 李然就是如此,他身负诸多学问,博古通今,满腹才纶,可却极少与人交流沟通,甚至极少将自己所学进行运用,于是就导致他在待人处事这方面缺乏一定的经验。 他对季孙意如第一印象的判断,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 他自以为季孙意如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然而事实却打了他的脸。 “列土分封乃是古制,自我周宗分封天下诸侯伊始便是如此,天道使然,不容置喙。” “且人分贵贱,三六九等,亦为天道,孰可改之?庶民天生便是受人差遣的,此乃真天理!” “尔而今身为一介白头,竟敢在此大谈王侯分封,还谈何庶民之道。真真是违逆不德!” “来啊,速将此人拿下,待来日明刑正典,以正视听!” 季孙意如是个聪明人。 如果不是,季孙宿又怎会意欲让他接手季氏宗主继承人的位置? 所以当他看到叔孙豹打算邀请李然做他的客卿时,他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 对!此人决不可留! 一个叔孙氏就已然很是难以对付,若来日得了这样一号人物从旁协助。只怕未来鲁国的朝局便会多出几分变数。 这种事决不允许发生。 只听得他的话音刚一落下,跟随在他身后的季氏侍从立时便围了上来,打算将李然一举拿下。 原本气氛就不太寻常的集会之上,因为这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的诡异紧张起来。 谁也没想到季孙意如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对叔孙豹发难。 是的,在众人眼中,季孙意如对李然出手,其实就是对叔孙豹发难。 只不过李然可不这么认为。 初来乍到的他虽然还有些不能解,但他不解的点只是在于自己不过就是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观点,怎么就能定义成大逆不道了? 敢情在乡校集会这种场合上还不能发表个人意见了? “季孙意如!......你!” “叔孙大夫。” 叔孙豹正要据理力争,李然却又将其打断。毕竟是因为自己的一番话导致季孙意如突然发难,若是将这个锅甩给叔孙豹,显然是不太厚道。 自己的锅,还得自己背。自己的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但见叔孙豹却回头看了一眼,并向他微微点头示意,而后又甚是轻蔑的大声道: “呵,子明不必担心,在我叔孙的地盘上,还从来没有人敢如此胡作非为!” 这就是叔孙豹的底气。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别说你季孙意如,就算你把你爷爷季孙宿叫来,今天也不可能带走李然! 季孙意如的脸色瞬间就变得相当难看了。 而听到这话的李然,则是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直勾勾的看着季孙意如,又好似没头没脑的,略带疑惑的问了一句: “敢问阁下当真姓姬?” 这话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愣在了原地。其中也包括正准备看好戏的太子野。 季孙意如是姬姓,这件事还需要问么? 他当然姓姬了! 而且他必须姓姬! 他如果不姓姬,那岂不是说他们季氏的血脉不清? 这分明就是在羞辱季孙意如了,非但如此,这简直就是对整个季氏开炮了。 当初周公分封天下,封得最多的,就是姬姓之人。 不但季氏姓姬,晋郑燕吴鲁等国,从国君到权贵,有一个算一个,哪个不是姬姓? 姬姓是他们的荣耀,更是代表了他们与生俱来的特权! 换句话说,姬姓就是这时代的高种姓! 你质疑他季孙意如姓不姓姬,这不是质疑他身份不明,血缘模糊,质疑他一直以为来引以为傲的优越感么? 季孙意如当时就怒了。 “放肆!” “予我拿下!” 啥也不说了,这梁子肯定是结下了。 “慢着!” “季孙意如,你在我的地盘上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凶拿人,分明就是没把我叔孙豹放在眼里。” “今日你若敢动李子明半根毫毛,我叔孙豹明日便叫你季氏鸡犬不宁!” 叔孙豹如今为了一个没半点身份的李然,居然明着与季孙家的长孙这般当众撕破了脸皮,这也是令在场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 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一时更是愤怒难当,腮帮子咬得鼓鼓作响,恨不能立刻将李然碎尸万断。 可此时的李然却依然给人一种不甚在意的淡然。 他就这样看着季孙意如,用一种近乎同情......哦,不对,近乎可怜的目光看着季孙意如。 好一阵后,他这才缓缓道: “呵呵,想我们先君,武王伐纣,若非是其专权独断,试问举兵伐纣之时如何才能王令所达,百将俯首?又何来牧野一战鼎定乾坤?” “而后周公建制,分封诸侯。至平王东迁,虽是大伤元气,但周宗之威依旧可震慑天下,诸侯臣服。” “然今王室势微,晋楚霸权,天下庶民只知晋楚而不知周天子,前太子晋意外之死,诸侯皆可视而不见。王室风波,世人未闻。” “今日诸多贤达在此畅谈分封与君制,实乃当世实情使然,怎么到了阁下嘴里,便变成了大逆不道之言了?” “如今先君离世,尸骨未寒,此正值内墙不稳,外夷环伺之时。阁下既为权贵之后,却不知如何为君上解忧,却反而对我等有心之人妄加指责,欲加重罪!” 李然这些话一说完,但见季孙意如的脸色早已成了铁青。 而李然此时,却已是杀红了眼,继续在那暴击言道: “呵呵,在下质疑阁下是否为姬姓,其一,乃是因为自我周人建国至今,亦不过短短两百年,你既为姬姓后裔,当知我周人建国之历程,又怎可忘了祖宗之本?其二,先君新丧,本就不宜大动干戈,而阁下在此如此胡来,又哪有把公室之丧放在眼里?!” 随着最后一句话掷地落下,整个集会一时间竟是变得死寂! 第7章 姬姓的荣誉感 话说得确实是没错,姬姓所具有的特权,本来就是周王室给予他们的。 而当一个姬姓权贵已然不知周王室的历史时,确实是可以称之为忘本,这似乎并没有任何不妥。 更何况,如今先君方薨,于周礼确实也不宜大动干戈。 群众的眼睛时雪亮的,你季孙氏再怎么权势熏天,在周礼面前也依旧是个弟弟。 当李然的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学子们纷纷起了身来,不约而同朝着季孙意如投去了疑惑的目光。 季孙意如这边,环顾四周,但见周围所有人竟是投以疑惑的目光来。那种对他与身俱来的优越感的漠视,瞬间刺穿了他引以为傲的身份,仅剩的一具皮囊又如何能挡得住这如洪水一般的眼神。因此,只觉一时脸皮滚烫,羞愤不止。 而一旁的叔孙豹此时则正目瞪口呆的看着李然。他再一次为李然的发言而震惊。 是的,他又震惊了。 这样的震惊促使叔孙豹更加坚定了要将李然留在鲁国,留在自己府邸的决心。 他深信,依李然之才,若得其辅佐,勿论是自己叔孙一族,乃至是鲁国,未来必将是一片光明。 李然,正是如今鲁国亟需之人! “子明所言甚是,我等姬姓之人,正该为宗室振兴而奋斗!今日之集会,诸位所言,我叔孙豹都将记刻于册,上呈于天,以事社稷!” “季孙意如,今日若只是你在此,你是决然带不走李子明的。要不这么着,你去将你爷爷叫来,兴许在场的诸位会卖给他一个面子。呵呵,你觉着呢?” 叔孙豹话锋一转,顿让季孙意如面色更加难堪。 他身为季氏未来继承人,若遇事便叫他爷爷季孙宿,试问他这个继承人日后在季氏,在鲁国还有何威信可言?这年头,权贵一旦没了威信,那便与普通国人无异,季孙意如如何听不出这一句讽刺之言? 羞愤难当的他看了看叔孙豹,几欲开口,但都忍了下去。最终,他又斜视过去,盯着李然恨声道: “哼!今日之辱,我季意如来日定当加倍奉还!” “走!” 气势汹汹的来,灰溜溜的走,季孙意如的出场与离场,差距着实有点大。以至于让在场的学子们都不由大声欢呼起来。毕竟看着鲁国最权贵之人这般难堪,确实是好不解气。 他们终于赢了所谓的权贵一把,即便跟他们其实也没太大关系。 倒是李然,见状却并未感到任何高兴,反而眼神之中透着淡淡的忧虑。 他看的出来,这个季孙意如绝非凡俗之辈,面对刚才的情形,季孙意如若是恼羞成怒与叔孙豹大打出手,他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忧。 毕竟,他李然方才的那些激将言论,可谓字字扎心,那绝不是一般人能忍得了的。 可正是因为季孙意如没有大打出手,反而忍了下来,这就让李然感到了一丝担忧,毕竟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保持清醒的头脑,理智的判断,足以说明此人亦是不俗。 此间事罢,李然便是转过了头去,正当他要感谢叔孙豹刚才对自己的庇护,谁知叔孙豹竟抢先一步朝着他躬身作了一揖。 在这年头从来都是没身份的人先给有身份的人行礼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 更何况还是像叔孙豹这样有正卿身份的权臣,年纪又比李然高出一大截。他向李然行如此大礼,着实让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子明才学博闻,句句珠玑,今日豹实有幸。还请子明先生受我一礼!” 言罢,但见叔孙大夫已是如此,其他学子便也都纷纷效仿,都朝着李然躬身而礼,甚至连尚未离去的太子野,也跟着行了大礼。 饶是李然再对自己刚才说的话心知肚明,此刻也不由感到汗颜,心道自己不过拾人牙慧而已,如何能够受到如此崇仰?一时惭愧。 无奈之下,李然只得上前将其扶起,喟叹道: “世道不济,人心难测,然何德何能敢受如此大礼,诚为惶恐,诸位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世道不济,说的是这春秋之乱。 人心难测,说的是各路诸侯群雄逐鹿。 李然其实并没有想过在这时代做些什么,他只是想离开洛邑,而后碰巧遇到了这一次乡校集会。 事情发展到现如今这个地步,着实是他意料之外,他想说点什么来证明自己本没有语出惊人的打算,也没有想过去成为旁人仰望的顶峰,可是当他目之所急,他所看到的,乃是一众学子对他恳切且真诚的崇敬。 这不是能够伪装的。 因为在这年代,这些所谓学子对知识的追求,远非后世之人所能比拟。 ....... 不管怎么说,李然终于有免费饭票了。 其实他去参加乡校集会的主要目的就是这个,毕竟人是铁,饭是钢,就算他是溯源而来,那也得吃饭饮食,如若不然,饿死街头的话,那他恐就成了天下第一笑话了。 叔孙豹的家就坐落在下柳河的西岸,靠着曲阜最为繁华的街道,与鲁王宫的直线距离仅有二三十丈,这足以说明叔孙豹在鲁国的地位。 而他的宅邸,整体装饰却很不同。 前后大概四重院子,整体都是用的黑与红两种颜料漆刷而成,给人一种十分庄严与肃穆的感觉,特别是门口的两根巨大的石柱,在黑漆的装饰下,顿时显得格外的高耸,直让人望而生畏。 这年头尚未有门联这种东西,所以柱子上并没有任何装饰。可正是因为这种纯黑的石柱,矗立在府门之前,那种朴实厚重之感,傲然于世的感觉便立马就得到体现。 这倒也十分符合叔孙豹而今在鲁国的位置。 前面说过,他虽属鲁国三恒,把持着鲁国三分之一的国民与税赋,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这一家族,与季氏和孟氏的关系并不是特别好。 而他在季氏与孟氏的相互夹击之下,依旧能够傲然立于朝堂,叔孙一族依然能够傲立于鲁国。这就足以说明其个人能力。 进得招待自己的房间,李然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内除了两架用来摆放竹简的“书架”之外,便只剩下一张床以及一套案几(两个蒲团,一个摆放茶壶的小凳子)。 “这不是标准的大床房么?” 李然心道这个叔孙豹的家还真是简朴。 况且这年头什么样的人家摆放什么样的装饰那都是有明文规定的,他叔孙豹又是个克己及人的自律狂,如何肯学得季氏那般铺张? 不过总算有个住所,这对李然而言简直已经是天大的喜事,晚间用过仆人送来的饮食后便早早睡去,直至第二日辰时。 …… 不得不说,溯源归溯源,可李然这生物钟一直没变过,还真是稀奇。 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今日刚刚醒来,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见到了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要说这个人奇怪? 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小,起码也有个十五六的模样,但打扮却很奇怪,一席长衣敞胸露肚,本乌黑的头发散乱不堪,脏兮兮也似,脚上踏着一双与他脚明显不符的草屐,正蹲在地上用手中的木枝拨动甬道旁的草芥。 要知道在周礼治世的春秋,一个人的穿着可是相当要紧的,因为等级制度规定了你该穿什么,不该穿什么,该怎么穿就必须怎么穿,什么人都不能违背这种规定。 李然眼前这个人既然能出现在叔孙豹的家中,那身份自然不同寻常,可他如此穿着,岂非奇哉怪也? 李然有点搞不明白,毕竟眼前之人这种打扮像极了乞丐,然而叔孙豹的家中又哪里会有乞丐? 更为关键的是,此人身上的衣着明显也不是普通人家所能拥有的,但却如此打扮的出现在这里,这闹的又是哪一出? 正自疑惑,院外却忽的传来了一道清脆如银铃般的声音: “阿稠!” 蓦然回首间,李然就看到了一个姑娘,雀跃似蹦蹦跳跳的闯入了自己的院子里来。 第8章 顽皮的千金 只见这姑娘年纪不大,至多也就十七八岁,长得是极为标致。 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脆。腮凝新荔,鼻腻鹅脂,肤如山玉,领如蝤蛴。观之可爱,闻之可亲,只一霎那便吸引住李然的心神。 要知道,李然毕竟是个宅男。这种女神级别的美女,对李然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毕竟欣赏美女乃是男人的天性。 所以当这个姑娘闯入院子映入他眼帘的一瞬间,他便愣在了原地,目之所及,尽是这个姑娘。 一般情况下,若是这种事发生在现代,多半要被旁人称之为花痴,或者说没见识,毕竟现代“美女”实在多如牛毛(当然亚洲三大邪术之一的化妆术功不可没)。 可这毕竟是春秋时代,而且除了在场的这个姑娘以及蹲在地上对这个姑娘的叫声充耳不闻的奇怪少年外,再无第三个人在场,故此没人觉得李然是犯了花痴。 更主要的是,姑娘在看到李然后,也是一愣。 “唉?是你?” 姑娘的声音着实好听,像极了春燕那清脆活泼,泛着无限生机与活力的律动声。 而李然的心神在听到这话的同时收了回来。 我? “姑娘可认识在下?” 他有些诧异,毕竟他从未见过如此美女。 “若是西施......咦?这年代西施出生了没有?” “管她有没有出生,这姑娘指定比西施漂亮!” 李然在心中斩钉截铁的道。 同时,他也是兴奋的。当如此一个大美女很有可能认识你的时候,说不兴奋那是假的,骗得了别人,你能骗得过自己的荷尔蒙么?俗话说英雄都难过美人关,何况是李然,一个宅男。 “你不就是......” “乐儿!” 姑娘正要开口,叔孙豹的声音忽的在院外响起,接着李然就看到了叔孙豹急匆匆赶了进来。 “姨夫大人。”(古代男女尊卑有别,所以女方的亲戚,一般称之为夫,而男方的亲戚才能称之为父,这就是姑父和姨夫的区别) 姑娘转过身,朝着叔孙豹行礼言道。 李然听到这称呼,不由微微一怔,叔孙豹算年纪,至少五十好几,这姑娘居然是他的侄女?毕竟按年龄来算,这姑娘当他孙女都行啊。 不容李然诧异,这姑娘还真是叔孙豹的侄女。 经过叔孙豹的介绍,李然这才搞清楚眼前的一男一女到底是什么身份。而当他知道这名男子的身份后,恍然便是知道了为何叔孙豹为何能够在鲁国国内以一族之力抗衡其他两恒。 男的这个,乃是而今鲁国太子的亲弟弟,公子稠。而今鲁国王室之中,身份地位最高的,便是他们两人。 但因为这个公子稠好似智力上有点缺陷,所以经常“胡作非为”,比如今天,一大早就来叔孙豹家中做客,邋里邋遢的也没人料理,大摇大摆的就走了进来,曲阜城中人人都知道这个公子稠脑子可能有问题,所以叔孙豹家中的仆人也不敢阻拦,便将其放了进来。 而这个姑娘,来头也是不小,姬姓,名乐,乃郑国人士。本家为祭氏族人 虽然叔孙豹只给出了这短短的姓名介绍,但李然脑海中的记忆瞬间被激活。 在郑国,祭氏原先是如同鲁国的季氏,孟氏,叔孙氏一般的大氏族。出过郑国的一代名相“祭仲”,其未卜先知之能,在当时是神话一般的存在。而后,在郑庄公死后,祭氏一族更是成为了郑国的实际掌权人。被后世称之为“春秋第一权臣”。齐桓公当年亦有云“祭仲一死,郑国无人”。由此可见祭氏在郑国之能力。 换句话说,祭乐的家族在郑国的权势,虽比不上后世所谓的“七穆”,但依旧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难怪叔孙豹能够在鲁国与季氏,孟氏两大权贵抗衡,原来叔孙豹娶了郑国祭氏的女子,也就是祭乐的大姨,所以叔孙氏与祭氏乃是姻亲。 “其实昨日在下柳河集会上,我便见过你。” “昨日你的那些话可当真是令人振聋发聩呢。” 祭乐的确见过李然,昨日在下柳河集会上,站在角落处戴着一顶斗笠面纱的,便是她。 她自小顽劣非常,全然不似一个大家闺秀。且不受礼法束缚,喜欢到处游历。 本应好好管教,而奈何她又是祭氏唯一的女儿,可谓掌上明珠,家中人无不爱惜不已,自然是千依百顺。这才会纵容她千里迢迢赶来鲁国,特意参加自己姨夫举办的乡校集会。 凑热闹这种事对于一个爱玩的公主,那自然是有着相当大吸引力的。 她说这话时,皎洁的目光径直落在李然身上,饶是李然身为一个男人,也被这种带着十分强烈的好奇心的目光看得满脸通红,当即急急寻找可以转移话题的机会。 这时,叔孙豹看着地上的公子稠叹道: “太子即位在即,而这位公子却成天如此不堪,实是叫人着急啊。” 前面说过,周礼制度下的春秋,什么人该做什么样的事,有着明确的规定,任何人都不得不违背。 可眼下这个公子稠,却整日邋里邋遢,傻里傻气的。有个傻弟弟这种事毕竟是不光彩的。届时搞得公室在庶民心目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这不是在给他哥添乱吗? 李然顺着他的目光,也看向了地上的公子稠。 这位鲁国公子,自进门以后便一直蹲在地上拨动甬道两旁的青草,似在寻找什么,玩得不亦乐乎,根本没听到这三人在交谈什么。 不过李却注意到,这个公子稠行为看上去虽然荒诞,可他的眼神却很清澈,并不像脑子有问题的人。 “阿稠,你不认识我了吗?” 祭乐小时候与公子稠有过一面之缘,那时候的公子稠十分顽劣,经常惹得鲁襄公大骂,祭乐没有弟弟妹妹,所以对这个比她小上一两岁的公子稠格外关切,自心底将其认作自己的弟弟。 这不,今天一大早听到公子稠来了,当即连忙起身赶来,可谁知公子稠却并不认识她,甚至对她不理不睬,着实叫她伤心。 这时,外面有仆人来报,太子姬野来了。 叔孙豹自当前去亲自迎接,只不过他前脚刚走,地上的公子稠便将手中的木枝一扔,像个小孩子发脾气也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胡乱摆动双手哭兮兮的喊道: “我不走,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李然与祭乐都靠了过去,两人一左一右将他扶起,祭乐轻声问道: “太子哥哥大概是来叫你回宫的吧?” 公子稠这回听到了,一个劲儿的点头,十分凄惨的边哭边道: “君父死在里面了......我不回去......我不回去......” 公子稠虽然有些愣头愣脑的,但这几声叫唤却也颇为深情。 只不过让李然和祭乐都有些诧异的是,这个公子稠居然对他君父,鲁襄公居然有这么深厚的感情,还真不像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但转过头,李然却忽的想到鲁襄公是死在他自己建造的楚宫内的,并不是原先的住处,而公子稠为何对楚宫这么抗拒? 要知道,楚宫乃是鲁襄公自从楚国郢都访问回来后,耗费数年,从本就已是不富裕的公室里省吃俭用建造出来的一座仿制楚国宫室的建筑。 “楚宫”有着与君权临朝相配套的一应设施。不难看出鲁襄公的志愿,那便是效法楚国,收回君权,振兴公室,强大鲁国。 可下的公子稠,似乎对楚宫有着一种天然的抗拒和恐惧。 “好好好,那我们不回去,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跟这位子明哥哥一起住好吗?” 祭乐可没李然这么多想法,她一听到公子稠不想回宫,当即拍板让公子稠与李然同住,也不管李然同意不同意,反正她说了算。 这让李然一时语塞,想推辞也不是,不推辞也不是,好生尴尬。 “好…好…!” “跟…哥哥住!” 说着,公子稠顿时变哭为喜,擦掉自己鼻子前的鼻涕,一把便将李然抱住了。 李然这心里,那叫一个苦啊,心道: “这位大佬,能不能先去洗个澡再对我感激涕零啊?” 在爱干净这件事上,李然绝对没有刻意为之,他并不是有什么洁癖。 但公子稠显然不知道什么叫干净,而一旁的祭乐也是个心大的姑娘,眼见公子稠不再哭泣,当即朝李然投来了“感谢”的目光。 “子明先生,小姐,老爷有请。” 仆人前来相告,叔孙豹与太子野已经在正厅等候,请三人过去。 李然这才拉着公子稠,与祭乐一道来到正厅。 只不过三人还没进去,就听到里面传来叔孙豹的震怒声。 “岂有此理!” “季武子当这是哪儿?是他的封邑吗?祭祀典礼乃是王室古制,岂能说换就换?!” “可恶!” 叔孙豹话音刚落下,就看到李然等人出现在门口,当即微一吸气,将三人迎了进去。 李然自是要与姬野见礼,祭乐与姬野显然也是自小相识,再加上姬野面对朝堂上关于祭祀典礼的问题,颇为头疼,所以两人只是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 接着,叔孙豹便看着李然问道: “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子明啊,老夫且问你,你可知周王室之中可曾有人胆敢擅改祭祀典礼的?” 叔孙豹估计是太过气愤,导致他的这个问题刚一出口,在场的众人便都不约而同的朝他看去。 第9章 首献良策 叔孙豹如此气愤,却是令众人皆一头雾水。 “大夫所言,意指何人?” 听闻此言,李然更是深感意外。毕竟在这年头里,胆敢明目张胆的篡改周礼的,他还从来没见过。 虽说王室已然衰微,但毕竟周礼未绝啊。更何况勿论是何等地位的贵胄,说到底,他们现有身份不还是周礼给定下的?谁的祖上还不是个公子,公孙来着? 谁又会这么想不开,去搬石头砸自己脚呢? 此时,叔孙豹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问题很是莫名其妙,当即将手一挥,愤然道: “诸位有所不知,前几日天有日食之异相。而国君新丧,新君又要于大庙内守丧。故而那季孙宿便以此为借口,竟要提前举行祭天仪典!你们说说……这当真是岂有此理?!” 原来是这么个问题。 李然听罢当即朝太子野看去,只见太子野清秀俊朗的脸上也是一片怒然,但碍于季氏在鲁国的势力,他的这种愤怒也只能憋在心里,所以这才冒昧前来找叔孙豹商议对策。 “卿大夫代君祭天,亘古未有,不知季氏何以至此?” 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一旦引得国内人心向背,他又能落得什么好呢? “或许是因为季宿自感时日无多,这些年可谓是日益嚣张,而今仗着先君新丧之际,更是有些蠢蠢欲动了!” “他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这一方面,便是要僭越君权,给新君立一个下马威…二来,亦可借以代天抚民之举,收拢众心。倘若事成,则以今日季氏之名望,非但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而且可能会成为越俎代庖的关键一步!” 李然不甚明了,为何有人明明是僭越了周礼,却还能有这般好处? 叔孙豹见李然依旧有些不明就里,便又进一步解释道: “子明初到鲁国,或许有所不知。我鲁国新君即位素来不稳,前有庆父弑二君欲自立,而后又有东门襄仲废长立幼。故而历来新君之安危,全系于大夫。季氏此举,就是欲告以世人,新君并非天命之人。倘若日后欲行废立,那便也有了口实。” 叔孙豹这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季孙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问题在于他虽然知道,但碍于自己势微,想来也很难能够阻止他。 鲁国三桓,季氏一家把控两桓,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些年他叔孙豹虽能勉力支撑,但也仅仅是尚且自保,一旦要彻底撕破脸皮与季氏,孟氏抗衡,只怕也难。 “我早就只听闻这个季孙大夫是倚老卖老,甚是嚣张跋扈。而今看来,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公子,祭祀之事本该由公室之人亲力亲为,万不可让那季氏插手,如若不然,后果只怕真是难以想象。” 祭乐也是显得义愤填膺,秀气高洁的脸庞上透着浓浓的肃然。 这个问题很严重,严重到所有人都知道此事若真成了,那便极有可能会动摇鲁国根基。 李然被众人这么一说,便也能感觉到季孙宿此次的厉害。这分明就是冲着鲁国公室最后的威信去的,一旦让他得逞,鲁国公室就真的要名存实亡了。届时只怕就如同现如今的周王室一般…… 可是,他回头一想,又觉得此事却哪里有些不对劲。因为这个事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季孙宿确实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国丧既已在期,季孙宿又为何如此着急举行祭天仪典?” 李然看向叔孙豹问道。而他的话音落下,叔孙豹当即与太子野对视了一眼,一老一小似乎都有难言之隐,都不愿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这时,跟随李然和祭乐而来的公子稠忽的又蹦又跳,兴高采烈的拍手道: “他着急了…着急了…” 祭乐急忙上前制止,可他的话,却实实在在的落入了在场众人的耳中。 是的,季孙宿着急了。 可他为何如此着急? “子明,你可还记得昨日的季孙意如么?” 叔孙豹黑着脸,沉声问道。 李然当即点了点头。 只听叔孙豹又冷冷道: “季孙意如乃季氏未来的宗主,此人心胸狭隘,阴险狡诈,见得昨日豹维护于你,只怕是对你我皆已是心生恨意,欲除之而后快。” “你昨日在集会上羞辱他之言,定然会让他觉察到危险。想来,定然是这个缘由,这才利令智昏,想着可以凭此举,可一举彻底掌控公室,而后便可以朝堂之威,名正言顺的剪除似尔等之类的异己。”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李然忍不住心中一惊。 “什么?……竟是对着自己来的?” 就因为自己昨日在集会上不带一个脏字的数落了季孙意如一顿,所以季氏连忙采取了行动? 这可从何说起....... 但这件事既然牵扯到了自己,李然也不好一句话也不说,毕竟自己刚受了叔孙豹的客请之请,要是这时候不帮衬着一把,那未免也太不道德了。 这时,只见李然双手抱胸(这是他习惯性的动作,以前在研究室内思考问题时,他向来都是这样)思索着言道: “季氏既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这么做,想必私底下早已与众臣们串过口了。因此,即使叔孙大夫与太子反对,怕也是收效甚微…季孙宿如此诡诈,必是已有了万全准备的。” 此时李然又来回踱了几步,一边沉思,一边又是自言自语道: “既是祭天,那必然要有祭器…” 只见李然一个箭步,顿然言道: “有了!依然愚见,不若便给他这个机会!哼哼,既然我们压不住季孙氏,那何不假借他人之手!” 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不知李然何谓: “此言……何解?” “简单。若论祭天之礼,必先告于王室。按周礼,祭天礼器皆由王室提供。周王室得知此事,按周礼,定是要赠鲁君祭器的……尔今周室赋薄,早已不能制礼器,故而多年来,皆是遣人入晋索取。晋人若是知道季孙氏有此贰心…呵呵,如此便可以无忧矣!可尽管答应他便是了!” 他的话音刚落,太子野便李恪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脸色一变,顿时大喜道: “妙!” “周礼治世,岂容他季孙氏胡来?季孙氏在鲁国再如何嚣张跋扈,也断不敢开罪于晋国!” “好计谋!当真好计谋!” “多谢子明兄指点!” 太子野言罢,朝着李然顿首一礼,恭敬无比。 而叔孙豹听完太子野所言,也是瞬时豁然明悟,当即看向李然,眼神之中充满期盼。 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李然此谋的底气就在于: 晋国无论是六卿,亦或是国君,都断然不会容忍季氏这样明目张胆的窃取君权。 国君自是不用说,六卿如今亦是各怀鬼胎,谁又敢开了这样的口子?谁敢答应了此事,那日后便是留了一条蔑视周礼的污点。 所以这事儿看上去只是鲁国一家之事,但实际上却是牵涉极广的。 “季孙氏只知摄权之利,却并不知摄权之害。此举无异于火中取栗,看似唾手可得,却实际上我们只需悄悄运作一番,便能叫他进退不得!” “公子,届时若是季孙氏果真如此问起,公子尽管应允了便是。非但要应了爽快,更要命人即刻启程,前往周王室索要一应礼器。只扬言是要以季孙氏之名义代君祭天。那季孙子不知如今周室礼器尽出自晋人之手,必然不防…届时便只管等晋人前来问责便是了。呵呵……此乃借尸还魂之计也!” 这“借尸还魂”,很明显,借的是周王室之“尸”,还的,却是鲁国公室的“魂”。 当他一通说完,只觉得自己此时俨然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了。 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关键时刻,多懂点游戏规则果然是没坏处的。 但旋即,自己却又觉得这种玩弄阴谋诡计的活儿对他而言实在是没什么吸引力。 他随后又朝向太子野,作揖后郑重言道: “不过,公子将来君临鲁国,还是当以仁义为先,庶民为重。似此等阴谋诡诈之手段,始终只是下策,不可多用。” 当他再度说完,他忽的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叔孙豹,太子野,以及祭乐都是在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怎……怎么了?” 上下看了一圈,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对劲,他只得如此问道。 “子明兄气节高亮,着实叫人钦佩。” “今日教诲,野当谨记!” 在太子野眼中,李然的话已经超出了一般当权者的范畴。他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他能够明确感受到李然话里的真诚。 这确实是让他深受感动和鼓舞。 第10章 叔孙豹的演技 太子野作为鲁国的太子,可面对眼下鲁国,想要振兴公室,可谓艰难至极。 此次季氏突然发难,说不定即位都一下子成为了难题。显而易见,倘若让季孙宿代太子祭天,那即便太子野日后即位为国君,也只能是成为季氏与孟氏的傀儡。谁又会去听一个手中没有实权的假君呢? 面对这样的情形,李然之于他而言,虽仅一面之缘,却愿意为其出谋划策,劝导其善用良策,勤政爱民,如此之言,又如何不让太子野这个逆境中成长的太子感动? 他虽不知李然是否是因为叔孙豹的缘故才如此襄助自己,可他心里明白,李然绝非凡俗。也绝不是叔孙豹手下其他门客所能相提并论的。如此具有远见之人,却又如此仁义贤德之人,实乃国之重器也! 一思及此,太子野心中顿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旋即想拜李然为师! 若能跟随李然学习治国安邦之法,用民之典,又何愁大业不成? 他正想着,一旁的叔孙豹瞧见了太子野的眼神,却忽的道: “太子马上便要即位,此时切不可给季氏以话柄,言行举止都该当谨慎,如此方能顺应子明之谋哇…” 识人之能如叔孙豹,如何看不出太子野心中所想,还不待太子野开口,他便出言提醒。 李然虽学问高深,身怀治世经邦之才,但眼下季氏毕竟已经对李然怀恨在心,一旦太子野拜李然为师,季氏必定连带着将太子野也视为敌人。 到了那时,只怕季氏就非但是僭越公室这么简单了,甚至是直接对太子野下手也未可知!叔孙豹自是不愿看到这一幕出现。 “叔孙大夫所言极是,太子位重,自当稳重。” “太子且放宽心,来日方长,然在短时间内不会离开鲁国。太子来日但有所问,然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然自己本来就是个学生,要他收学生,那也只怕是件十分头疼的事。况且他与太子野年龄相仿,太子野还称他为“子明兄”,既是兄弟之称,何来师生之份? 话到此处,太子野心中了然,当即点头称是。 站在一旁的祭乐显然还没明白这三人绕着弯打的哑谜,秀脸上满是疑惑,正欲开口,却不料外间奴仆再度进来禀报: “大人,季孙来人求见。” “是何人?” “季孙意如。” 此间刚刚还在议论如何应对此次季孙宿的突然发难,那边季孙意如却又忽然而至,在场几人皆是一怔。 “呵呵,叔孙大夫,看来好戏开场了!这第一阵,就看您的了。” 李然嘴角微微一扬,开口如此言道。 闻声,叔孙豹顿时会意,当即冷哼一声道: “哼!此贼竟还有脸找上门来!豹定要好好教训他一番!” 季孙宿串联鲁国朝臣提议由季氏代太子祭天一事,叔孙豹身为鲁国三恒居然后知后觉,从这一点上来说,他便有理由对季氏发飙。 如今既然季孙意如自己送上门来了,那他岂有视而不见的道理?这不给季孙意如狠狠上一课,鲁国百姓可还知鲁国有他叔孙一族么? 而李然的这句“第一阵”,其意味更是深远。 刚才李然的计谋,乃是借晋国之手惩治季氏,但前提条件在于要让季孙宿不顾一切的去僭越君权,如此晋国才有不帮他的由头。而要季孙宿不顾一切的僭越君权,那叔孙豹的态度就成了关键。 他若对此事一言不发,只怕以季孙宿的狡诈必然有所警觉。 所以此刻,他越是强烈反对,季孙宿越是坚定,毕竟敌人所不愿,吾之所愿也。 于是太子野先行离去,祭乐也领着公子稠去了李然的院子,正厅内只剩下李然与叔孙豹,奴仆这才将季孙意如给领了进来。 “哟,这不是昨日在集会上大言不惭的前洛邑守藏室史么?” “怎么?昨日当着诸多学子的面高谈阔论,今日却怎么客居他人屋檐之下?如此可是你这贤达之风?又岂不有违你的建功立业之宏愿?” “贤达”,“建功立业”这些都是昨日李然在集会上反讽季孙意如所言,此时竟被季孙意如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得不说这季孙意如还真是喜欢逞这一时的口快。 而今天下,众多诸侯,门客众多,李然客居叔孙豹门下,本不是什么羞耻之事。 但经过季孙意如这么一说,反倒显得这李然确是一副小人嘴脸。 “呵呵,古良禽择木而栖。” “我李子明自负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叔孙大夫礼贤下士,乃‘伯乐’也。居于如此‘伯乐’门下,实属然之幸也。” “呵呵,倒是有些门庭,即便是想让我李子明去其门前看上一眼,那也已足够令人嗤之以鼻的了。” 李然自然也没什么可跟此人客气的,原本昨日在集会上季孙意如的态度就让李然感觉到了厌恶,再加上他刚才的一阵“反讽”,直叫李然深知此人心胸狭隘,不能容人。 不过比起季孙意如的反讽,李然的这一通讥讽则显得更为锋利。 鲁国谁人不知季氏权倾朝野,威压公室,其势力岂是孟氏与叔孙氏可比的? 可在李然的嘴里,你季氏就是不配! 任你季氏在鲁国呼风唤雨,任你季氏在鲁国无所不能,呵呵,我李然就是看不起你。 果然,李然这话刚一说完,只见季孙意如的脸色顿时又是一变,大声喝道: “放肆!” “你当你是何人?!如今不过就一白首而已,也胆敢在本公子面前如此猖狂!” “叔孙大夫,此等的门客?非意如冒昧,哼,我看大夫还是早些赶走为好,大夫若执意留得此人,只怕将来定会坏了你我两家的关系。孰轻孰重,还请大夫自省!” 叔孙豹这还半句未开口,他这话里话外,便已是无不透着对叔孙豹的威胁。但也由此能够看出季孙意如所有的,不过只是些小聪明罢了。这般容易冲动,还是显得太年轻了。 叔孙豹闻言淡淡一笑,脸上满是不置可否的表情。 接着,只听他缓缓道: “呵呵,贤侄此言差矣。” “子明既能受周王室之召任洛邑守藏室史,其必有真才实学。” “子明能来我国,实乃我鲁国之幸,老夫岂能撵之?而今我国民生艰苦,也正是需要有才之辈,有德之人襄助治理。子明之至,之于我鲁国而言,正可谓是雪中送炭呐!” 季孙意如闻言当即又是一声冷笑,原本清俊的脸庞此刻竟显得阴沉: “呵呵,看来大夫打定主意是要留下此人了。好吧…既然如此,多说无益,意如昨日之言,还请大夫谨记。” “今日之耻,来日定当十倍奉还。”这就是季孙意如昨天说的话,此时再度提及,看来是打定注意要与李然“不死不休”了。 想来也对,以季氏而今在鲁国的实力,想要对付李然,看上去实在没什么困难之处,他如此底气,也并无不可。 “唉!……贤侄这是哪里话,你我两家虽有不和,但毕竟是同气连枝,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此记仇,又岂是一家人所为?” “对了,既然贤侄今日不请自来,老夫刚好有件事想要讨教讨教。” 对于季孙意如的记仇,叔孙豹可真是一点没放在心上,话锋一转随即脸色微变。 “哦?大夫想问何事?” 季孙意如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片漠然。 “听闻你爷爷打算代太子祭天?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怎么?大夫还不知道吗?” 季孙意如脸上的漠然瞬间变成了嗤笑,不以为然的嗤笑。 你叔孙氏身为鲁国大夫,三恒之一,竟连如此大事都后知后觉,还凭什么与我季氏争斗? 等着吧,瞧着吧,我季孙意如定要你们的好看!连带着对李然的恨意,我季孙意如会一并算在叔孙豹的头上。 只要季孙宿代太子祭天之事一成,日后鲁国朝野便都是他季氏一家说了算,大权在握,难道还怕惩治不了叔孙氏?难道还怕搞不定这小小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笑话! 可就在季孙意如幻想着日后如何对付叔孙豹与李然之时,李然的嘴角却是微微上翘。 而后,正厅之中又猛然传来一道大声喝斥。 “放肆!” “端的放肆!” “你们季氏眼中到底还有没有公室?还有没有礼制!” 叔孙豹勃然大怒,一双利眼之中火光四射,瞬间将季孙意如淹没。 谁能料到刚刚还和颜悦色的叔孙豹竟会突然翻脸? 言词之锋利,语气之强硬,好似忽的换了一个人,霎时间吓得季孙意如措手不及。 第11章 功成一半 叔孙豹的表演终于开始了。 季孙宿要代君太祭天,他肯定是不会同意的,这一点不仅太子野知道,季氏也知道。 所以季氏在筹备这件事的时候,故意将叔孙豹排斥在外,没有将此事告知于他,只串联了朝堂之上的大夫,准备以此胁迫太子野必须答应。 而叔孙豹后知后觉,勃然大怒,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只见季意如只稍稍定了定神,急忙又故作姿态的劝道: “此事乃祖父与众卿商议所定,绝非藐视礼制,还请大夫不要误会。” 嘴上虽是如此言说,但闪烁的眼神却还是将季孙意如此刻内心的惶恐给暴露了出来。 叔孙豹目光如炬,见得季孙意如这般模样,当即趁势道: “众卿?商议?” “太子即位,新君祭天,乃是古制!岂是吾辈所能代也?你们季氏如此而为,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君父?!” “你且说说,你爷爷都找的哪些人商议?豹定要一个个揪出来,让他们尽皆跪在先君灵位之前,让他们亲口去问问先君去!” 伴随着叔孙豹的雷霆之怒,言语越发锋锐,不知道的还以为叔孙豹当真要对季氏同党出手了呢。 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虽知这是叔孙豹的气话,但心里还是有点虚,闻声当即摆手道: “意如确是不知,意如只知此事已奏过了太子,届时只要太子同意了,大夫就算将曲阜翻过来,只怕也无济于事的了。” 此话言罢,见得叔孙豹并未立刻反对,季孙意如心中稍有了底气,便继续道: “大夫想来也已知晓,前段时日天有异相,日有食之。太史言及此乃阴侵阳之故。当祭天以祈太平。然祭天之事按理唯有君父可以主事,但奈何太子如今每日于太庙告祖守灵,祖父这才有心代之,于鲁而言实为好事,还请大夫不要自误。” 为了一个李然与季氏彻底闹掰,显然不值得。 而为了一个祭天仪式与季氏彻底闹掰,似乎也不值得。 季孙意如这话明里暗里,不外乎就是这么个意思。 一旁一直未曾开腔的李然闻声,却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你笑什么?” 季孙意如对叔孙豹还有些有点怵,但对李然却是丝毫不惧的,说话时阴翳的眼神之中明显带着一丝不屑。 “我笑你们季氏可真是当了裱子还要立牌坊,门楣高洁啊!” “裱子”这个词在如今显然还没被发明出来,李然自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这才用了这句话来形容眼下的季氏。 而季孙意如虽不知“裱子”为何意,但却能够感受到李然这话里弥漫着对季氏的讽刺,闻声当即喝斥道: “大胆!你个庶子算什么东西?也敢嘲笑我季氏?” “不要以为有叔孙大夫为你作保便可如此放肆!我季孙意如昨日所言,来日定现!” 事不一定立刻要办,但狠话却是一定要马上就说。 在这个礼制逐渐崩坏的年代,限制着权贵们最后一点野心的,恐怕也就是权贵之间的猜疑与忌惮了。 “呵呵,在下不过一介白头,又岂敢嘲笑门楣光辉的季氏。” “但,阁下可曾知晓,尔等即为鲁室之权柄,也自该当恪守为臣之礼?鲁乃周礼之宗邦也,即使强大如晋,若有不知礼处也要问礼于鲁。而今季氏乃为鲁之正卿,竟率先不知礼法,不受礼制,扰乱公室,僭越君权,试问鲁之威仪又当何存?” 很显然,李然也必须要表达反对的。因为他毕竟是前洛邑守藏室史,捍卫周礼,乃是本分。 “呵,我鲁国到底如何,又与你这等寄居他人门下的孺子有何关系?” 话音落下,季孙意如却也不再理会李然,转过头看向了叔孙豹。 他看着叔孙豹,底气渐起,又缓缓言道: “其实,今日意如前来,乃是另有要事相告。叔孙伯父可知太子即位后便要求住进楚宫之事?” 关于代君祭天这件事,季孙意如显然不想再和叔孙豹,如今李然在场,也知此人腹有口舌之利,便赶紧换了个话题。 他这话一说完,叔孙豹当即微微一怔: “楚宫?” “正是。想我先君兴建楚宫原本就甚是劳民伤财,太子不知劳役之苦,竟还要求入住楚宫…哎,实是令人惋惜。” “祖父特遣意如来告诉大夫一声,此事毕竟有悖祖制,绝不可行。还请叔孙大夫届时能在朝会上与太子言语禀明一番。毕竟,谁都知道伯父与太子的关系较好,由伯父去说,自然最为合适。” 有的事可以与叔孙豹商议,有的事不能与叔孙豹商议,看来季氏对于这其中的尺度把握相当精准。 太子野要求入住楚宫之事,按道理也隶属于礼制问题,因为楚宫的建设本身上就属于周礼范畴之内,而鲁襄公病逝于楚宫,乃是怀着振兴公室的遗愿而死,这于鲁国而言,确有特殊意义。 太子野尚未即位,却要求即位之后入住楚宫,这便是给世人摆明了他要振兴公室,削弱三恒的决心,季氏自然不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叔孙豹听完这话,一股怒火霎时间从胸腔内喷涌而出,差点径直挣脱喉咙的束缚,一口吐在季孙意如的脸上。 “代君祭天这种荒唐事你们季氏不与我商议,太子要住进楚宫这种芝麻大小的事居然要我出头?你们季氏当真把自己当鲁君了不成?” 叔孙豹满肚子的怒火没地方发泄,直接朝着季孙意如摆了摆手: “送客!” 他就差一个“滚”字脱口而出了。 “叔孙大夫别着急,意如还有一事。” 可季孙意如却并未把叔孙豹的怒火当回事,经过刚才的一番争论,此刻的他已经底气十足。 闻声,叔孙豹耐着性子问道: “还有何事?” “听闻公子稠今日也来了贵府,还请大夫将公子交与意如,让意如带他回去。” “国人皆知公子稠行为散漫,不知礼数。而今太子即位在即,切不可让他生出什么事端来,若耽误了太子即位,大夫只怕担待不起。” 公子稠,一个并不是权力争夺中心的人,竟也出现在了季孙意如的口中。 而且按照他的说法,公子稠似乎还挺重要。 “公子稠今日前来,正与自郑国前来探望老夫的祭乐一起嬉戏,你若想请他回去,大可一试。” 此言可知,祭乐身后势力所具备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视。季孙意如听罢,不由也是顿时一怔,面露难堪之色。 祭乐的大名他肯定是听过的,祭氏的家业在郑国的分量,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 而且,他也知道祭乐这姑娘家家的,甚是撒泼,着实不太好惹。 得罪叔孙氏,本为政敌倒也无妨。 可若是因为此事得罪了郑国祭氏,那似乎未免太得不偿失了些。 一听到公子稠在与祭乐游玩,季孙意如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下意识的道: “既是如此,还请大夫告知你家郑姬,公子稠干系重大,切不可让其生出事端。” 说罢,朝着叔孙豹草草作了个揖,便扭头大步离开了。 叔孙豹见得季孙意如的背影消失在墙角,当即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彻底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 “真是痛快啊,许久未曾这么痛快了!” “想那季孙宿老谋深算,狡诈奸猾,却不料今日竟被你我摆了一道,痛快!真是痛快!” 在算计季氏这件事上,叔孙豹可谓乐此不疲。要知道当年他在齐国避难时,叔孙氏一族曾一度有灭门之祸。 而就是他,曾远程算计了一把季氏,这才令自己得以从齐国回国继承叔孙氏宗主之位。 但自那之后,季氏便愈发的权势熏天。再加上有孟氏紧随,叔孙氏能够发声的机会也不多了,自然也就再谈不上如何算计季氏了。 可是今日,在李然的筹谋下,叔孙豹自觉有把握能够再狠狠的出了这一口恶气,顿觉神清气爽,心旷神怡,甚至感觉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而一旁的李然显得倒是更为冷静起来,只道: “季孙意如心胸狭隘,想必今日你我之言,他定会一一转告季孙宿。” “而代君祭天一事,季孙宿必是更加一意孤行…这倒也不怕…” “只是…今日之事,还真是有些怪异。” 第12章 夺权不能太心急 只见李然反而是眉头紧锁,一副不无忧虑之色。 叔孙豹闻见状,反倒是有些诧异,不禁问道: “哦?有何奇怪之处?” 只听李然继续道: “季孙意如今日前来的目的,一来,是告知大夫太子即位后想要入住楚宫,以期大夫可出言阻止,二来,是为寻找公子稠。” “可楚宫乃是先君所建,亦属公室,太子即位要求入住楚宫,也无可厚非。若只因担心太子入住楚宫之举,或有振兴公室,削弱季氏权柄之嫌,便如此大张旗鼓的阻拦,那季氏此举,未免有些......” “大题小作?” “是也!” 李然点了点头,他二人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了。 毕竟太子入住楚宫这件事本身是合情合礼的。太子即位后住在哪儿不一样?反正都要受三恒掣肘辖制,住在原本的宫殿与住在楚宫会又有什么不同? “你的意思是......” 叔孙豹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但又没能完全领会。 李然又继续道: “太子即位之后住在哪里,不外乎原来的宫殿与楚宫。季氏让大夫劝阻太子不要入住楚宫,那想必就是要让太子即位后住在原来的宫殿之中,也就是鲁宫之中。” “但如果再细想一下,” “若大夫劝说太子移宫,那一旦太子在鲁宫中发生任何不测,季氏都可将所有责任推卸至叔孙氏头上……” “如此一来,他们不但能够解决太子,还能顺带着将叔孙氏推入朝野舆论的火坑中。” 叔孙豹闻言不禁是倒吸一口,但随即又起了疑惑: “子明这话倒也有理,只是…季孙老贼又怎会不不知老夫的脾性?若是派了其他大夫来说我倒也罢了,此番却是派那竖子前来,老夫又岂能答应?” 一开始李然不及细想,因此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但被叔孙豹这么一点拨,突然顿感不妙起来。 随后,又想到方才季孙意如又是问及公子稠,只觉得这件事可能并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公子稠那疯疯癫癫,不太聪明的样子他也见过了。可若说如此一个傻瓜公子,需要季氏这般关注,显然是有些勉强。 “是了!…原来如此!季孙宿之所以会派季孙意如前来,想来必然是早已料到了大夫会一口回绝的!若果真如此,那…” 叔孙豹细细一想,自然也是恍然明白了过来: “哼!季孙宿这个老匹夫,当真狠毒!我若回拒,太子若在楚宫遇害,便也成了老夫的罪过了!而且,楚宫离季府也离得更近,分明就是候着我来拒绝!” 以前季氏与叔孙氏虽多有矛盾,但大都是小打小闹,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大动干戈。 可此次季氏摆明了是要陷叔孙氏于不义,趁机一鼓作气端掉叔孙氏,如何不让叔孙豹愤怒? “不对!” “那太子......” 叔孙豹忽的想起一件事,脸色顿时惶恐,急忙看向李然。 只见李然此刻也是一脸肃然。 “是了。” “太子即位入住楚宫一事是小,太子的安危才事大,如今正值关键时刻,绝不可让太子出现任何意外,大夫可万务多加防范啊!” 太子野一旦出现意外,公子稠则多数会被季氏扶持成为了下一个继承人,而以公子稠的心智......他若是成为鲁国国君,季氏岂非当真可以只手遮天了? 若想保住鲁国公室最后的荣誉与尊严,太子野便一定不能出现任何意外。 “我这就去安排!” 叔孙豹也深知此事非同小可,当即出门找人安排去了。 李然看了一眼他离去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却并未就此平息。 …… 来到叔孙家的后院,只见祭乐与公子稠已是玩得满身污泥,李然见状,一度怀疑这个祭乐到底是不是郑国的大家闺秀? 周礼治世下,居然还有如此顽皮的女子,也真是奇了怪了。 “欸,你们谈完了?谈得怎么样?” 祭乐双手在身上随便一抹,便朝李然靠了过来,公子稠更是一手泥泞一手鼻涕,傻呵呵的笑个不停。 见得此两人这般模样,李然也只能喟叹他们心大。 这小小的曲阜之内,早已杀机四起,暗流涌动,李然心中的不安,正是因为如此。 季氏表面上要代太子祭天,想要僭越君权,但暗地里却不知在筹划着什么骇人听闻的计划。 季氏与叔孙氏的争斗看上去乃是围绕君权,但实际上却也是彼此利益之争。 太子野的安危至关重要,公子稠的安危难道就不重要? 一旦太子野与公子稠俱亡,鲁国公室何人能够即位?谁人又能阻止季氏僭越君权? 所以从这一点不难看出,季氏眼下只怕不止是想要代太子祭天这么简单。 “还行,季孙意如这会儿应该已经去向他的祖父告状去了。” “哦?那如不出所料,明日便会差人去向晋国求取祭器了吧。” 李然将今日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 祭乐听罢,当即点点头道: “如此一来,岂非正中我们下怀?” “此事只要传到晋国,无论六卿还是晋侯本人,只怕都不会答应的。” “可…可你为什么看起来还是好像不太高兴的样子?” 分析一番后,祭乐的目光仍旧日停留在李然的脸上,皎洁的一双眸子里透着一抹纯真。 而一旁的公子稠傻呵呵的笑着,鼻涕都快掉在地上了,也是大眼骨碌碌的转着盯着李然看。 李然被这两人的眼神搞得有点难堪,当即耸了耸肩化解尴尬: “我又哪有什么不高兴的…” 言罢,当即随口与他们闲聊起来,转移了话题。 他并非不愿意把实情告诉这两人,只是这两人一人是郑国的千金小姐,任性顽皮,一人虽贵为鲁国公子,却一副疯疯癫癫的不知世事的样子。与其告诉两人,莫不如对他们善意隐瞒才好。 李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或许并不是什么贤德出众之辈,或许并不是什么才高八斗之人,但他却总能换一个角度去为旁人着想。 这也就是他在集会上大谈庶民利害的原因。 这些说到底跟他自己其实没什么关系,他也不在乎,毕竟以他脑海里装的东西,他想要在这世界生存,实在太容易。 可他希望自己曾经享受到的自由,也能出现在别人身上。 同样,今日帮助太子野,很大程度上也是出于他对太子野如今的处境的怜悯。 ....... 翌日,叔孙豹一早得报,果不其然,如今季孙宿已派人去往晋国汇报此事,并索取一应礼器。 李然计策的第一步已经达到。 那么接下来,就是看晋国的反应了。 太子野此时还是有些担心,午时刚过,便从太庙急匆匆的赶来叔孙府邸,询问李然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 晋国的反应自然能够决定这一次对季氏反击的结果。但太子野身为即将即位的鲁国国君,自然也不能干等着,他总得做点什么来维持自己在鲁国国民心目中的公室形象以彰君威。 这很重要,因为他刚刚答应了季孙宿代替他祭天,消息一旦传开,他在鲁国百姓心目中的形象只会一落千丈。所以,他觉得他必须要做点什么来挽回自己的形象,重塑这些年被季氏已经压榨得所剩无几的公室威严。 “棘手,棘手啊…” 李然不得不承认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相当棘手。 “当真没有什么办法吗?” 言语间,看得出太子野也是相当着急。 他不想成为一个傀儡,更不想像他的父亲鲁襄公一样,怀着满腔遗恨死在自己亲手建造的楚宫之中。 那种痛苦与遗憾他根本不用想象就知道自己不可能承受。 他想成为一个像晋文公那样的人物,一个像齐桓公那样的人物! 一个可以带领鲁国虽不至于称霸群雄,但至少也要让其他诸侯敬畏的君主! 有志,当然不在年少。 但问题在于年少的太子野很难将自己的志向变成现实。 “有,但现在还不能。” 李然的回答也很简洁。 事实上,他的确有办法替太子野收揽民心。 只不过鉴于目前的形势,他不敢这么做。 因为他知道,一旦太子野的行为惹怒了季氏,那么季氏定然会对太子野下手。 正如当初周王室的太子晋一般。 当一个人对权力的渴望超过了理智,没人料得到他会做些什么。 更别提季氏现如今已是鲁国权柄之首,他们意欲对付太子野,实在不要太简单。 “现在对太子而言,安分守己才是最重要。” “什么?” 太子野闻声一怔,继而面露怒色。 “什么?!安分守己?” 让他一个鲁国国君在季氏如此跋扈嚣张之人面前安分守己?当一个乖乖的绵羊? 做不到,绝做不到! 即便他的父亲鲁襄公当年就做到了,可是他做不到。 “季氏在鲁国霸权一方,封邑早已超过公室十倍,鲁国庶民只知三恒而不知我公室!贪得无厌,结党弄权,我鲁国上下早已被他么搞得乌烟瘴气,再如此下去,国体何存?!” 太子野绝不可能成为温顺的绵羊! “太子稍安。” 李然示意他不必激动,而后朝着太子野一个顿首言道: “太子,若是此时你表现出对季氏的厌恶,季氏还会让你顺利即位吗?…就算即位了,也必然会对太子提高警觉,届时又当如何施展心中宏图大略呢?” 第13章 乐安孙氏的猛人 李然的话,换一种说法便是该曲则曲,该弯则弯,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外如是。 这会儿跟季氏闹个天翻地覆,最后倒霉的是谁?不还是你太子吗? “当然,太子的心情然可以理解,但情况如此。要想振兴公室,眼下就得将自己隐于暗处。” “更何况,这种事也并不丢人。想当年晋文公流亡他国十九年,不照样最后称霸天下?” 啰嗦不是李然的本性,这年头言简意骇最关键。 听完李然的一番话,太子野也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实。若论实力,即便是现如今的叔孙豹也并非季氏的对手。 “眼下据说季氏已派人提前去晋国求取祭器,一旦晋国消息传来,我们又该作何反应?” 太子野又问及了另外一个问题。 对此,李然的态度依旧很明确: 忍!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待到了晋国,晋国震怒,季氏多半便要遭殃…只是…” 李然说了一半,却又矢口打住。太子野听他这话里有话,也是甚是焦急: “子明兄有话只管明言。” “只怕届时他对晋国的无可奈何,很可能会迁怒于太子。所以越是关键时候,太子便越要忍耐,无论季氏如何跋扈,太子都绝不能给他们落了口实。” “小不忍则乱大谋,太子切记。” 他们也都知道,其实就算晋国当真让季氏吃了些苦头,那对季氏而言,也不过是大风刮过,汗毛倒立而已,绝无伤了季氏分毫的可能。 所以一旦太子野有任何异动,季氏必然先发制人,这是可以肯定的。 太子野锁紧眉头想了想,不禁点头道: “嗯,子明兄此言甚是有理,多谢子明兄指教。” 李然闻声,不由心道:咱们现在可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了,我想不指教你都难啊。 “对了,听闻太子打算即位之后欲入住楚宫?” 心神一转,李然忽的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然也,当年君父省吃俭用,建造楚宫,为的便是能有一日振兴我鲁国公室,只可惜......” “哎…野别无长处,唯有承父之志,中兴我鲁!唯有这样,日后九泉之下,也好去面对列祖列宗。” 年轻人的愿望就是如此宏伟,但也不难看出太子野心中的热血滚烫。 同时,听到这话的李然,再度从他的身上捕捉到了一丝姬晋的影子。 饶是他原本想要打趣,此刻也不由自主的因太子野所言而感到热血澎湃,闻声旋即作揖言道: “太子之志,然定相随!” 得到李然亲口答应,太子野如获至宝,一时惊喜不已,当即就要朝着李然顿首还礼。 “万万使不得!…太子日后乃是国君,如此有违君臣之道。” “然此番逃难而来到鲁国,能得太子赏识,叔孙大夫相邀,已是荣幸,岂敢再受此大礼。” 此时,李然的脸色显得十分诚恳。想当初在洛邑,他未能襄助太子晋,而今在曲阜,他不能允许同样的事再度发生。 周王室太子晋身上的悲剧,绝对不能在鲁国太子野的身上重演! ……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太子野都没有再来叔孙家,这种时候要的就是安静。 静静的等待,等待晋国给予季氏当头一棒。 叔孙豹对于鲁宫与楚宫的安排也已算得尽心尽力,他虽掌握一军,但却不能调入曲阜,更不能调入鲁宫与楚宫,所以他只能私下找些信得过的侍卫头领,让他们务必要谨慎防范。 另外一方面,叔孙豹对于李然的安危也是极为关切。 “想那季氏若要对太子不利,必定也会先拿子明开刀。因此,子明的安危,老夫也是十分挂心。” 说来也是,想那太子野无论怎么说也是个太子,季氏就算是要找他的麻烦,那也好歹是要有个由头的。 而李然在集会上的一番大得太子认可,太子也曾两次前来此处与李然面谈,季氏又会如何不知?况且李然如今不过一届普通国人,死了也没人知道。所以季氏一旦对太子野动手,那李然必定是首当其冲。 “那…” 李然一听这话,顿时就愣了,心道自己也不过是个出出主意的人,季氏应当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不过转念一想,当初在周王室,齐国的王后不也是这般赶尽杀绝的吗?这季氏一家子可也不见得能比周王室的王后好到哪去。 “子明放心,老夫已安排下去,子明之安危,自明日起便会有专人照料。” 话说叔孙氏他虽是握有一军,但想从自己的封邑调配军人来保障李然的生命安全显然不现实。 可如果不是军人,那叔孙豹说的“专人”又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是的,就是死侍。 …… 翌日,李然的院子。 一群身着墨黑长衣,手持青铜剑的武士已是并肩而立,又见叔孙豹双手往后一摆,正声言道: “这位便是我叔孙府上的贵客,李然,李子明。” “今日你们谁若能胜出,便有资格能随侍于他,听明白了吗?” 原来这竟是一场武试。 其实,这在当时也并不奇怪,由于各国诸侯卿大夫需要相互掣肘,相互制约,为防止自家突然发生变故,因此豢养些这种武士也已经成为一种习惯,甚至是一种风尚。 毕竟许多他们明面上不好办的事,就让这些武士私底下去给他们办了。而武士也就讨个生活,可谓是各取所需。 李然心道这叔孙豹脑子还真不错,他的这种做法要是再推迟个数百上千年,那可就成了武举了啊。 于是一场春秋时代的武试,就这样在李然面前拉开了帷幕。 而让李然诧异的是,这帮人的武艺还真是了得。 虽然他们不能飞檐走壁,也不一定为人耿直不曲,一身正气,但他们手上的技艺却十分的娴熟,即便是十多个人的大混战,也都各自将各自的技艺发挥到了极致。 最终,一个一米八的大高个脱颖而出,战至了最后。 此人长相极其威猛,国字脸上一双鹰眼锐利无比,身着墨黑长衣,腰间束着一条犀带,一看便是非凡人物。 叔孙豹也很是满意,微微点头后与他言道: “嗯,乐安孙骤,日后你便是这位李子明的随侍了。给老夫记住,你死了,他,也不能被人伤及一根毫毛!” 这样的命令在李然眼里可谓是“毫无人性”,可孙骤却想也不想的直接垂头抱拳答应了。 “是,吾孙骤,侍奉主公!” 但见孙骤一个跪拜,直接往李然身前扑了下去。 “快快请起!” 李然这还是头一次见到别人给自己下跪,当即有些惶恐,可谁知他这话说完,孙骤却是半点反应也无。 他不由朝叔孙豹看去,只见叔孙豹笑着道: “子明,此人今后便是你的死士,‘请’这个字,日后切莫再用了。” 李然霎时明白了,说白了孙骤就是一个奴隶,只不过是让他能享受到门客的待遇,但本质上仍旧是属于可以任意买卖的物品。 所以李然让他“请起”,这岂非是对他奴隶身份的一种否认?他自然是不敢起身了。 李然闻声恍然,当即冷冷道: “起。” 话音落下,孙骤这才起身,恭敬立于李然身后。 见状,李然又不由朝着叔孙豹感激道: “多谢叔孙大夫,有此护卫,子明怕是往后想死也难了。” 刚才他已经充分见识过了孙骤的武艺的,心中便当即也有了一丝底气。 “孙骤…此名深好,骤如雷电,迅猛如风......” “咦?乐安孙骤?…那你莫不是来自于齐国的乐安?倘是如此,那你与孙武是有何干系吗?” 李然忽的想到此处,当即也就随口一问。却不曾想,此问令孙骤好不惊讶: “孙武正是属下侄子,主公真乃神人也,足不出户便有如此未卜先知的神通!属下佩服!” 李然此时亦是被惊到了下巴。 孙武,兵道之鼻祖!兵家至圣!这是即便未来也是个家喻户晓的名字。 而孙骤居然就是他的叔叔!这一下,李然顿时感觉自己似是捡到宝了。 “真是古人诚不欺我也,这年头当真遍地都是宝啊!” 这都能遇得到? 孙武的叔叔在给我李然当侍卫,你敢信? 有了这层关系,日后我岂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跟孙武打好关系?那样的话,纵横列国,驰骋沙场,扫荡六合,一统天下… “主公?” 这时,孙骤不解的问声突然打断了李然的白日梦。 李然当即抹了抹嘴边的口水,整了整仪容,匆忙解释道: “哦……孙武神童之名,我在洛邑时便有所听闻,乐安孙氏乃于几年前所封的,我见你既是乐安孙氏,那便想着或与神童孙武是有些关系。” 此处他将“神通”讲成了“神童”,其实孙武究竟是不是神童他并不知道,但毫无疑问孙武日后就是个有神通的人物,这是确定一定以及肯定的! 第14章 季氏输了第一阵 鲁襄公三十一年夏,在晋国与鲁国的官道上,一匹匹飞奔的快马带着一卷卷决定鲁国命运的书简在那激荡着烟尘。 就在季氏等着赐予他们祭天器鼎,做着代太子祭天的白日梦时,一通书简被送到了季氏家中。 “晋侯震怒,责季氏跋扈无道,必取其祸!” 季氏这回脸丢大了啊!丢到晋国去了都。 所谓天道好轮回,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季孙宿万万没想到自己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举动会引起晋侯如此大怒。 坊间一直传言,如今的晋侯颇为荒淫,早已多年不问政事。晋国内部不早已被六卿所掌控了吗?为什么偏偏这件事让晋侯给撞上了? 而让他更没想到的是,随着晋国震怒,原本在鲁国朝堂之上与季氏交好的卿大夫,也随即全体哑火,甚至有些直接倒戈,大肆谴责季氏僭越君权的行为。 鲁国朝野自然也是震惊异常,再加上叔孙豹暗中吆喝,整个鲁国除了孟氏外,几乎所有人都对季氏骂声不断。 饶是季氏权势滔天,也挡不住这四面楚歌般的舆论攻势,一时间直叫季氏灰头土脸,好生狼狈。 原本还自鸣得意的季孙宿一下子犹如吃了一击闷棍,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没过两天,鲁宫方面又传出了消息: “季孙大夫偶得了急症,代君祭天一事暂缓。待来日,且放在太子即位仪式后,由太子亲自祭天,以示礼乐君威。” 闻得宫内来人传信,叔孙豹高兴得是一阵跺脚。 “呵呵,季孙宿那老匹夫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会在这种时候马失前蹄,季氏这下在鲁国的声望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叔孙豹狠狠出了一口恶气,这心里别提多高兴,说话时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好似不一样了,目光昂扬,气势雄壮,虎背熊腰,端的威武霸气。 太子野自然也甚是高兴: “此事多亏了子明出谋划策,才为我等换来今日之喜局!多谢子明!” 话音刚落,太子野便要朝着李然顿首而礼。 李然自是不能接受的,毕竟人家是太子,身份证上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要是受了他一拜,日后指不定被人说成什么样呢。 “太子这话就见外了,然受太子与叔孙大夫礼重,自当效力。” 将太子野扶起来后,三人这才进入正厅坐下。 李然计策的成功,很大程度上都源于他对周礼制度以及晋国的了解。而此一番挫败季氏的阴谋,很大程度上也说明了李然的能力。太子野与叔孙豹对李然的态度自然更加敬重。 在这个礼乐即将崩坏的时代,但凡大才,在无论诸侯还是卿大夫面前,那都是人们竭力争取的对向,特别是向李然这种谋略家,一人可敌一军,更是深得当权者器重。 谋略家,历来都是权家必争之资。 “待野即位之后,定要将子明兄奉上我鲁国大夫之职,日后也好让子明兄能够走至台前,光耀门庭,不再受那周王室的牵绊。” 太子野说着话,脸上兴奋与眼睛里的试探之意缓缓流露,虽极为微弱,但却不一定能逃过李然的眼神捕捉。 李然想了想,却皱眉摇头道: “不可。” 其余两人皆是一愣,忙问为何。 只听李然道: “然现隐于暗处,一应谋略则皆可执行。可一旦入朝为仕,将势必与季氏,孟氏同朝争对。届时即便在下再有谋略,只怕也难逃这两家的眼线。如此一来,可为之事便少了。” 他此刻虽住在叔孙豹家中,但表面上不过是一介学子,不会引起鲁国朝野上下无数人的目光关注。 除了在乡校集会肆意妄为了一把,他基本上就没再怎么露过面。所以,季氏就算有心针对他,那也不容易选择时机与方式,毕竟在曲阜,叔孙豹的势力也都不是摆设。 叔孙豹认为李然这话确是在理,于是朝着太子野言道: “子明藏身暗处,确是对我们更为有利些。入仕一事,大可等日后再行商议。” 他提醒了太子野,现在的鲁国还是季氏说了算,就算太子野即位之后有这个心,也不一定有这个能力。而且反而还会把李然置于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不合适,很不合适。 “听兄一句,令野似醍醐灌顶。是野糊涂了,竟没想到此节。” 太子野恍然点头,接着话锋一转,纳闷道: “既事如此,祭天仪式该当如何安排?” 祭天的人选虽然最终落在了他的头上,可时间还没定,具体的议程也还没落实。显而易见,季氏似乎还没有彻底死心,还想挣扎一下。 对此,李然的态度相当明确。 “越快越好!” 他的脸上透着一丝谨慎道: “季氏吃了个哑巴亏,肯定也会查到这其中有我们出手的痕迹,所以太子即位一事必须越快越好!一来可以借此机会急速扭转太子在朝野的形象。二来也能彻底把这件事淹下去,让季氏无计可施。” 叔孙豹身为三恒之一,安排祭天仪式,太子即位这种事自然少不了他的影子,于是当即应承了下来。 …… 另外一边,在季氏府宅。 “想我们理应早就安排妥当了的,按理求取祭器的公函照理只应落在韩起手上,为何又会让晋侯看到?真是好生奇怪…” 一向运筹帷幄的季孙宿这一回也懵了,毕竟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而且影响之大实在剧烈,这几日都搞得他是寝食难安了。 如今的晋侯,即后世人称晋平公。 晋国的朝政,虽被六卿把持着。但人家也好歹是一代霸主晋悼公的儿子,谁又能真忤逆了他的意思呢? 在晋国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季氏实在是太不够看了,尽管他是鲁国三恒,尽管他在鲁国权倾朝野,可在晋侯震怒之下,季氏也只能夹起尾巴来。 正在此时,只见身边有一侍从匆匆进得殿中,悄悄在季孙意如耳边耳语了几声。 原来是刚刚得了消息,季孙意如那张颇为阴沉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抹厉色,沉声与其祖父言道: “此事的背后,恐怕皆是叔孙豹他们搞的鬼!” “他们?…不过一届老匹夫又能如何?” 季孙宿有这层疑惑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以他季氏的身份,除非是代国君的名义出国访问,否则就算他去到了晋国,也未必能见上晋侯一面。更何况是叔孙豹? 再者,就算叔孙豹意欲把这件事告诉晋侯,那也得要韩起同意啊,毕竟现在韩起才是晋国的实际掌权人,他若有意压下这事,又谁人可以把这件事告诉晋侯? “就是他联络的韩起,让韩起将咱们的公函送到了晋侯面前!” 答案瞬间清楚了。 原来是韩起在背后捅了他们一刀,不但没有允准将祭天的有器鼎做好送来。 反而是将这件事捅到了晋侯面前。身为晋国国君的晋侯看到这种事,又岂能有不怒之理? 今日你季氏可以代鲁国太子祭天,那明日晋国六卿岂不是可以代我这个晋国国君祭天?这还了得? “这个首鼠两端的韩起!实在可恶!” 愤怒不已的季孙宿一巴掌将案几上的竹简全都拍了下去。 他以为他们既然私底下时常结交贿赂韩起,这韩起又同为卿大夫的身份,自然会有所帮衬着。但事实却出乎意料,韩起不但没帮他,反而是去帮了叔孙豹,这口恶气他季孙宿能咽得下去? “祖父,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代太子祭天之事已然无望,想要彻底掌控公室,自是不能再用此法,季氏想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便只能另寻他途。 只见季孙宿忽的站了起来,在厅中来回踱步,良久才停下道: “太子野既与叔孙豹沆瀣一气,那这个太子看来是不能立了!” “什么?” 饶是季孙意如胆子再大,也不由吓了一跳。 “祖父的意思是......” “不错。” 季孙宿眼神一凛,杀意纵横道: “公室又不是只有他太子野一个公子,太子这个位置,换了其他人,一样坐!” 彻底掌控公室乃是季氏而今最为重要的任务,任何阻拦在季氏面前的人都只能成为一具尸体,即便是太子野,也是一样! 杀了太子野,换个人当太子,鲁国就能彻底落入季氏手中。 “那......公室之中谁人可即位太子?” “这还用说?自然是我们那傻里傻气的公子稠了!” 随着季孙宿的话音再度落下,季孙意如的眉尖顿时一阵抖动,果然是他! 他其实一开始就料到祖父会选公子稠来接任太子野的位置,不然之前祖父怎么会让他去专门去查探公子稠呢? 但他很是疑惑的是,公子稠就是一傻子,这样的人能够成为季氏的傀儡吗? 要知道执掌一个国家,可不是随便玩玩那么简单,一旦公子稠傻里傻气搞不懂局势,那岂不是要耽误季氏很多事?毕竟即便是傀儡,那也要识时务的,傻子岂知“时务”二字? “看来还是傻一些的才好。” 季孙宿坐了下来,若无其事的漠然道: “既是傀儡,那便不需要他多说话,只要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就好。谁坐在位子上,不还都是一个样嘛。” 第15章 书呆子把妹也有一套 月圆,乌啼,寂静。 李然抬头望着天上皎洁明月,微微漂浮的层云,还有隐藏在云月旁的点点星闪。 良久,他终于发现这两千多年前的月亮似乎比后世的月亮更为纯粹一些。 所谓纯粹,指的乃是一种高洁,视线之内不受任何物质的污染。 “这岂非像极了人类。” 李然并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会成为后世研究的哲学命题。但他清楚,如今要想这世界太平,光靠像太子野那样的满腔热血是不可能实现的,但如果想靠季孙宿那样的老谋深算之人,那就更不可能了。 他们的身上,都多了一份纯粹,却少了一份持经达变。 思维又拉回了现实,如今季氏可不会留给他们太多的时间和机会。尽管现如今太子祭天即位之事基本已经没了悬念,可他始终觉得此事并没这么简单,而这也就是今晚他一直睡不着的原因。 他总觉得季氏此次输得如此难看,如此“心悦诚服”的扶太子野上位乃是一种错觉,有点不对劲。 “咦?你也没睡?” 李然正愣了出神,忽听院内响起了一道清脆的声音,李然不由转头看去,只见祭乐在月光的烘衬下朦朦胧胧的,一个亭亭玉立的身姿映入眼帘。 “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原来姑娘也睡不着......” 类似这种大半夜起来搞偶遇的言词,李然绝不是第一次听到。周先生之所以被称之为喜剧之王,正是因为无论你是不是第一次看到他的表演,听到他的台词,你总能忍俊不禁。 李然心道这姑娘跟周先生有得一拼,要是晚生两千年,多半能够成为喜剧界的一股清流。 祭乐与李然并肩,在屋外的台阶上直接就坐了下来。祭乐也显得很随意,并不像一个世家大族的闺秀,反而倒更像是那些浪迹于天下的游侠,率性而为,随遇而安,并不讲究。 “呵呵,此番还得要多谢你,亏得你们祭氏出手相助。如若不是,那韩中军从中运筹,只怕也不会如此轻易的将季氏公函呈递晋侯。” 韩起:晋国六卿之一,时任中军佐。六卿中地位仅次于赵武,但由于赵武年迈,不能理事,故而成为晋国实际的主事。 原来,在此次季氏代太子祭天一事中,最终左右韩起襄助太子的,正是祭乐身后的郑国祭氏,而这也是叔孙豹的一手安排。 如今天下人尽皆知,郑国的祭氏虽已不临朝多年,但于弭兵之盟后,南北议和后,祭氏一族终于得以重操旧业,在郑国做得买卖却是越发的财大气粗。 天下财富若为十分,祭氏一族起码就得占个三成。有他们在暗中牵线搭桥,这事自然就能顺畅许多。 “太子说什么也是我儿时的玩伴,我既遇到此事,岂会有不出手的道理?……哎,说到底不就是一些钱财嘛,我家里多的是。” 祭乐随意摆了摆谱,又很随意的摆了摆手,但李然却已是瞠目结舌。 这就是春秋小富婆的实力吗? 若是能抱上这个大腿,那岂不是直接原地起飞?… “不过吧,如果只是用钱就能左右得了韩中军,那这事也确实未免就太简单了些…” 见李然没了声音,祭乐以为是自己失口胡言了,便立即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祭乐不知道的是,这时候的李然完全不是因为她的“失口”而尴尬的,这完全是出于震惊。 李然闻言立即缓过神来,只没头脑的应了一声: “哦?姑娘此言何意?” “其实,那韩中军虽是贪利,但如今也好歹是晋国实际的一把手。又岂是直接能用钱财收买得了的?” “若如此说,那韩中军又究竟是出于何种原因?” “我也是后来才听姨夫说起此事的,说那韩起收了钱财后,本来也是犹豫不决的。只因后来又专程拜访了羊舌府上一趟,这才决议将此事通于晋侯的。” 李然听得“羊舌”二字,便已全然了解了。毕竟他早在周王室时,其他的大夫未必听过,但“羊舌肸”的大名,却还是有几分耳熟的。 羊舌肸,字叔向,虽不是晋国六卿,但也是能与六卿威望齐平的大夫。 “哦?原来如此,素闻韩中军与叔向大夫关系甚好。看来,此言果真不差。” “嗯,想来定是那叔向大夫以此事的利害关系,都给韩中军说透了。这才令他下定了决心的吧…” 话说到这份上,明显已是有些没话找话来讲了。过不多久,二人便又陷入了沉寂… “对了,太子呢?他又怎么样?今日你们都聊了什么?” 李然似有些胆怯的看了一眼她那俊秀的面庞一眼,嘴角却噙着一丝笑意道: “太子很好,也很高兴,如今即位在即,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发展。” 他并未告诉祭乐自己心中的担忧,实际上他连叔孙豹都未曾告之。 祭乐听到太子野即将即位,秀脸上浮现两个浅浅的梨涡,道: “那太好了,他以后成了鲁君,我便可以随时来鲁宫玩儿了。” 李然当时就感觉自己脑袋上飞过了一群乌鸦,还“呱呱呱”的。 行吧,你是小富婆,你说啥都行。 “那…你呢?太子野即位以后就是国君了,你以后怎么办?” 就在李然脸黑不已之际,祭乐话锋一转,忽的将目光转向了他。 两人四目,霎时相对。 祭乐那乌黑清澈的眸子像极了天上了那一弯月亮,纯粹高洁,容不下任何物质的污垢,更不可能被任何污浊所侵蚀,明亮闪烁间更显出几分可爱。 这瞬间,李然忽的有一种心动的感觉。 他虽跨越了数千年的时间长河,可这种熟悉的感觉却仍旧让他感觉清晰。 如果说第一次见到祭乐时,他还只惊讶于这个姑娘的容颜与声音的话,那么此刻,当他透过这个姑娘的眸子看到自己的模样时,他确定自己是心动了。 “我......” “你想去郑国玩儿吗?我们郑国其实也有很多好玩儿的地方......比如郑邑的桥溪书院,旁边的水牛峡谷......咦?你干嘛这个表情?” 祭乐正细数着郑国的特色,却不料李然已经目瞪口呆。 她不知道的是,李然此刻心中那可谓是汹涌澎湃啊! 他哪里能够想到,这姑娘一上来就邀请自己去郑国,这是干嘛?要见家长吗?可咱们才刚刚认识没多久啊喂! 不过,他又瞬间想到了这年头确实思想也是够开放的。更何况她还是一个郑国女子,郑国女子素来便以性格奔放,美艳又富有闺趣而闻名。 “啊这......” “好啦好啦…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看把你紧张的。我知道你在曲阜还有大事要做,太子即位以后还有一大堆烂摊子等着他收拾呢?可是他一个人怎么能收拾得过来呢?这还不是要指望你跟姨夫吗?其实我这次来曲阜.......” 夜沉如水,野鸟名叫的声音又在夜空下悠扬而孤寂,远远传出。 ....... 翌日,李然乘着马车,终于又一次踏上了曲阜的街道。 自他来到曲阜,接受叔孙豹的邀请以后,便再没有离开过叔孙豹的家宅。 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宅男,一方面确是当然担心遭了季孙意如的报复,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在集会上的一番话,在朝野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很多人都想与他“切磋”,可谓烦不胜烦。 终于能够出来透口气,这对李然而言更显得弥足珍贵。 再加上有祭乐的相伴,两人在马车内说说笑笑,一路游玩,畅快至极。 如此一直游玩至傍晚时分,两人兴致勃勃而来,此刻终是尽兴,世间美好之事,莫过于此。 返回的途中,马车经过穿过下柳河上的石桥,进入一条略显拥挤的巷子之中,这是通往叔孙豹家宅的近道。 李然正在马车上让祭乐将头上的斗笠面纱取下来。 谁知马车却忽的一个急停,本就坐在李然对面的祭乐顿时往侧面倒去,李然眼疾手快急忙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使劲一拉,祭乐的身体立时窜入他的怀中,一股淡淡的幽香霎时间扑鼻。 祭乐头上的斗笠已经掉落在地,只有脸上的一层薄薄的面纱遮挡。祭乐似乎也是第一次与一个男子如此亲近,清秀的脸蛋上立马浮现出一抹红晕,不由自主闪躲着李然的目光低下了头。 李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得有点愣神,但美人在怀的感觉却让他十分享受,特别是祭乐身上的那一抹幽香,隐隐约约,朦朦胧胧,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让他止不住想要继续探寻下去。 而祭乐似乎也并没有想要起身的意思,就这么靠在李然的怀里,虽然低着头,可两人却依旧呼吸可闻。 “我.......你......” “主公!” 就在李然准备将气氛再度发酵之际,马车却猛的传来一道孙骤的叫喊声,接着便是一阵金戈相交的碰撞声和四处的喊杀声! 李然心神一震,急忙掀开车帘,只见马车前不知何时冒出了十来个黑衣人,个个手持青铜利器,杀气腾腾已然和孙骤交上了手。 “季氏果真动手了!” 暗中问候完季氏上上下下不知多少代后,李然正要拉着祭乐下车,却不料孙骤的声音再度传来。 “主公快快驾车!” 原本是孙骤在驾车的,可此刻他哪里有这功夫。李然若想要安然离去,自然只能他自己驾车。 李然闻声,心头一动,当即牵起缰绳,猛的一震。马儿吃痛嘶鸣,前蹄骤然发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这条巷子本就极窄,不然孙骤也不会让李然驾车直冲。如此一来,马车横冲而去,前面的无论是孙骤还是这些刺客,皆要闪避躲开。 孙骤毕竟身手了得,但见他一个箭步又跳上马车,接替了李然驾车后,一路飞奔。 而身后的两三个刺客也不甘落后,纷纷跃了上来。手持利刃,只闻得其剑锋发出一阵“嗡嗡嗡”的振动声响,直朝着李然的脑袋劈砍而来! 第16章 险些丢了小命 刺客行动极为迅捷,且个个都是身手了得。饶是孙骤武艺高强也无法同时阻拦十多个黑衣人一起冲向李然。 眼看那剑锋已近在咫尺,李然下意识的往后闪躲,脑袋当即一下撞在马车门栏之上,而黑衣人的剑锋也恰好劈空。 李然只觉后脑勺一阵剧痛,但此时他哪里顾得了如此许多,手上猛的使劲儿,缰绳再度振动,马儿疯了也似往前冲去。 这曲阜城的地面原本就凹凸不平。马车一阵疾驰,伴随而来的上下颠簸之感瞬间剧烈无比,便是坐在马车内的祭乐也不由紧紧抓住车门,不敢丝毫放松。 跳上车来的那些个黑衣人本就站得不稳,一阵颠簸过后便是掉下去两三个。仅剩一个还牢牢抓着车篷,手中剑锋不停朝正在扬鞭策马的李然刺去。 只不过这黑衣人此刻也是不好受,他一手吊在车篷上,一手刺剑,整个人悬空一般挂着,几次刺击都未能刺中李然。马车又摇晃颠簸无比,也是几次险些掉落。 马车奔出一阵,转眼巷子已到了尽头。眼看前面就是一条死路,李然顿时心凉半截,只得立时绷紧了缰绳想要一把将马儿拉住。 华盖上的那名刺客,眼看车舆被逼入死巷,不禁大喜,立马抓住机会便要一剑刺来。 就在此时,恍惚间,但见一道人影又从后方猛的窜了出来,将那悬挂一旁的刺客给一顿收拾了下去。并一个箭步跳到了李然身边。 “主公!” 孙骤瞅见前面乃是死路,当即一把从李然手中夺过缰绳,马儿当即发出凄厉嘶鸣,前踢跃扬,凌空而起。 如此一来,马车当即停了下来,而后面追击的十来个黑衣人见对手已无路可逃,也趁机再度冲杀过来。 孙骤一看,左右尽是民宅,正要让李然下车去左边民居躲躲,谁知后面追击的黑衣人速度之快只叫人咋舌,还不待李然将祭乐扶起下车,三个黑衣人已然冲到近前,剑锋凛冽,直朝着李然的脖子就砍来! “草!” 这时候的李然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文化人身份,当即爆了一句现代粗口,骂着这帮杀千刀的还真是不死不休! 可骂归骂,这帮黑衣刺客可不会因为他的一句粗口就停下来。李然矮身躲过的瞬间,剑锋一下子劈中了马车,整个马车的顶蓬都被掀飞出去,马儿受惊再度猛的往前窜出一步! 也就是这一步,李然原本拉着祭乐的手当即松开了。 “李然!” “祭姑娘!” 马车上的祭乐惊叫一声,李然心神一凉,急忙往前冲去,可这时一个黑衣人尾随而至,剑锋偏转,不偏不倚,直朝李然的后脑勺刺去! 李然本身也不会什么武艺,刚才一连串的闪躲,完全基于他本身的条件反射。 此时他的注意力已完全被祭乐的那一声惊叫给引了过去,哪里还顾得上自己后脑勺的剑尖,眼看便要命丧当场! 正值千钧一发之际,但见孙骤又从旁边民居之中冲出,身形之快,比之孙骤是过之而无不及! 只见那人一下将追击李然的黑衣人撞开,抬脚挑起地上的剑柄,立时挽出两个剑花挡住了后面的黑衣人。 李然此时却只当是孙骤前来护主,却瞧见祭乐还在车舆之上,不由分说,一个箭步又再度冲到马车旁,连忙将祭乐给一把抱了下来。已是危在旦夕,哪里还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这等繁文缛节。 而祭乐也显然没遇到过如此危险,双手牢牢抱住李然的脖子,脸上的面纱滑落后,显现出一张惊吓不小略显惨白的秀脸。 “主公,快进去!” 但见此时孙骤却在马车的另外一边奋力抵挡住了三两个刺客,朝着李然大喊。 李然往于民居内看了一眼,见屋内无人,想也不想的就抱着祭乐冲了进去。 只是追击的刺客也属实太多,但见马车后面源源不断的涌来追击李然的刺客,眨眼间便将整条巷子给挤满了。 孙骤的武艺乃是从战场上所学,走的大开大合的路线,在这狭小的巷子之中本就不易展开,再被如此之多的刺客围攻,一下子就陷入劣势。 李然正想关紧房门,可双手把住房门时却愣住了,他愣神立在原地盯着被黑衣刺客围攻的孙骤,手心已惊得满是汗水。 关上房门,或许能抵挡住一时黑衣刺客的进攻,可孙骤很有可能就命绝当场。若不关上房门,孙骤或许还能逃进来,可他若逃进来,他与李然,祭乐三个人可能就都要命丧于此了。 李然一时犹豫,强烈的道德观与人性天理让他无法下定决心关上房门。 而就在他这一犹豫的瞬间,黑衣刺客已然汹涌而至! “叮!” 刺耳的金戈相交声又令李然一惊,李然目光聚焦,不禁大喜过望。 只见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挡在了他的面前,手中的持剑在他手中宛如一把神器,可谓人挡杀人,佛挡杀佛! “原来,方才便是此人救了我们一条性命!” 李然这才意识到,方才混战之时,护得自己和祭乐进得屋内的就是此人! 只见其剑峰所向,黑衣刺客接二连三的倒下。只一会的功夫,便已是血流成河,尸体在房门前也慢慢堆积了起来。 “你是......” “进去!” 少年的声音格外冷漠,他背对着李然,瞧不清楚面容,只这声音传来。 李然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眼前的少年却一声怪叫,好似狼入羊群般冲入黑衣刺客人群,饶是李然也不由狠狠一惊,浑身的鸡皮疙瘩。 这人……也太猛了吧?! 在他的意识中,孙骤的武艺依然算得上高强二字,可眼前这个少年似乎比孙骤更是厉害十倍。 有了少年的加入,狭小巷内的战局一下子就呈出了一边倒的态势。 孙骤与那少年在马车两边各自为战,不多时便将前来追击李然的刺客尽数消灭。 只是孙骤力稍有不逮,且身上挂彩不少,脸上已满是鲜血,稍显得有些狼狈。 而那少年却显得十分轻松,完事儿之后还好整以暇的朝民居内的李然看了一眼,这也让李然得以看清楚了此人的容貌。 只见此人相貌英武,剑眉如削,双眸如炬,高挑的鼻梁更彰显出此人的自命不凡。 “孙骤!你没事吧?” 李然见如今已经安全,当即冲向孙骤。 可那少年再听到“孙骤”这两个字时,明显是愣了一下。 李然自是没注意到这些,他来到孙骤面前,正要给他简单包扎一下,谁知孙骤摇了摇头道: “主公,属下没事,这点小伤算不得什么…” 他示意李然赶紧带着祭乐上车,此地不宜久留,要他们要立刻回去。 就在这时,少年来到马车这边,看了一眼地上的孙骤,忽的皱眉道: “二叔?” 孙骤闻声抬头,瞅见少年模样,当时也愣住了。 “武儿?” 武儿?这名字立刻挑起了李然的神经来,犹如中得雷击一般,此人莫不就是他之前提过的侄子孙武?!兵家至圣——孙武?! “二叔!真的是你!” “你怎么来了曲阜?” 孙骤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挣扎着站了起来,看着眼前仅十五六岁,还有些稚气的孙武,脸上满是诧异。 但转眼,他就想到主公还在身边,当即为李然和孙武引荐道: “主公,这位便是属下的侄子,孙武。” “武儿,这位是叔孙大夫门下贵客,洛邑守藏室史子明先生。如今,便是二叔所侍奉的主公。” 他既为李然死士,自然也从叔孙豹那里了解过李然。 “在下孙武,见过先生。” 孙武很有礼貌,朝着李然躬身而礼道。 李然此时还沉浸在自己的震撼之中,猛的听到孙武朝自己见礼,当即回过神来,上下打量了一番孙武,啧啧称奇道: “小兄弟如此年纪,便有这般身手,简直是惊为天人呐!” 废话,他是谁?兵家至圣啊!说他是天神下凡那也不为过啊! 嘴上虽只是称奇,可李然心中却已经将孙武吹上了天。只不过样子他还是要装一装的,不然被一个少年惊呆,传出去以后只怕是不好听。 “先生谬赞。” “对了二叔,这些刺客为何追击你们?” 孙武看着一地尸体,正有些纳闷。 就在这时,一个叔孙豹身边的护卫忽的从巷子外跑了进来,甚是狼狈的来到李然身边。 在李然耳边低语了两句后,李然顿时脸色一变,双眸之中怒火骤现,大喝一声道: “季孙匹夫!” “主公?” 孙骤与孙武皆是好奇不已。 祭乐在民居内听到声音,也连忙跑了出来,看到李然勃然大怒的脸色,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而看到祭乐的出现,孙武明显失神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 祭乐轻声问道。 李然紧咬着压,双眼之中充血已极,脸上肌肉不停的抖动,模样甚为骇人。 饶是孙骤与孙武,也被这模样的李然给吓了一跳,两人面面相觑,皆是不知所以。 第17章 公子稠的伪装 李然闻言,犹如遭了一击晴天霹雳: 太子死了! 正当李然在曲阜那条狭窄巷子被追杀时,太子野居然死在了鲁宫! 两个地方的刺杀行动几乎是同时进行的。但唯一不同的是,鲁宫的刺杀成功了,而李然却是仰赖孙武开挂似的神威,才得以逃出生天。 伴随着太子野的死讯,所有人都看到了李然的愤怒。 但他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用怒发冲冠,更没有咆哮问天。 他只是默默的阴沉着那张原本颇为阳光的脸旁,一双眸子中闪烁着的星光逐渐变成了火光,氤氲的复仇火焰在他心间缓缓燃烧,只是看上去相当隐忍而已。 “主公,那现在如何是好?” 据叔孙的家臣来报,更为糟糕的是,太子野死后,季孙宿当即串联了一众朝臣,已将叔孙豹软禁在了宅邸内。因为鲁宫的防卫乃是叔孙豹亲手安排的,因此太子野被害,叔孙豹正好有了失职之过,甚至由此成为了第一嫌疑人。 因此,现如今叔孙豹的宅邸肯定是回不去了。而且显而易见的是,刺杀太子野的幕后真凶肯定是不希望李然继续活着的,定会在宅邸周围再布一局,以便于斩草除根。 所以当下放在李然面前最为紧要的,自然就成了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性命。 一如当初在周王畿,李然再度面临到这个问题。 “主公!为今之计,看来只能先逃出曲阜再行商议!” 听得孙骤如此说,李然却并不慌张,也根本不准备逃走,他选择留在曲阜! “主公?曲阜之于主公已然凶险万分,若是不走,恐怕性命难保啊!” 孙骤如此说也自有他的道理,毕竟他的使命只有一个,那就是保护李然。 “此处距离叔孙府上不远,尚且这般凶险。那季氏派来的刺客又岂能没有二手的准备?曲阜城外,只怕更是凶险异常。更何况,如若我等就此逃出城去,届时那岂不正好给了季氏以口实?” 一旁的祭乐见上前一步,也欲劝慰。可谁知李然却忽的抬头看向了孙武: “孙武兄弟,你武艺高强,可否再帮在下一个忙。” 想着孙武刚刚救了自己的性命,李然脱口之时多少显得有些勉强,他担心孙武会拒绝。 然而孙武毕竟是出身牛犊不怕虎,非但没有拒绝,反而颇为义正词严的道: “先生莫不是想查出真凶?若是如此,武义不容辞。武虽非鲁人,但既遇此不义之事,又岂有退缩之理。还请先生直言,武必定无有不应!” 李然闻声,自是感激不已,频频点头道: “甚好!叔孙大夫如今被软禁,我们在鲁国朝堂已无立锥之地,若要掀起风浪,必须闹出一番动静!” “而我此时正被追杀,若一旦现身,只怕也是凶多吉少。然虽不畏死,可若此时枉死,太子之仇便无人可报,叔孙大夫之冤只怕也再无真相大白之日,所以请孙武兄弟.......” 李然安排妥当,孙武当即领命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李然脸上的阴沉之色逐渐好转,但严肃的面容却仍旧让人感觉到了紧张。 祭乐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问道: “如此,当真可行么?” 她虽对李然的谋略丝毫不加怀疑,可她心里也清楚,此次他们要对付的不是别人,正是季氏与孟氏。 之前他们可以借用晋国的力量对付这两大势力,那是因为晋国如此庞然大物,无论是对于季氏还是孟氏,都只有望而生畏的份。 可眼下他们却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对付这场危局。且实力悬殊,几乎无有成功之可能? “太子祭天即位,若得叔孙大夫相助,日后振兴公室,收回实权必是指日可待。” “可叔孙大夫有如此胸襟,季氏与孟氏却不曾有,他们杀害太子,为的便是要将鲁国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以臣制君,擅断君事。” “此事大逆不道,必是不可明言的。因此,若一旦我们将此事闹大,人尽皆知,季氏与孟氏必定会露出破绽!而今无论成与不成,我都要试上一试!” 李然的态度极为坚决。 他不是一个喜欢权谋的人,可当他踏入这个战场,就意味着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特别是在经历过周王室之乱后,他对身在鲁国的太子野,这位与太子晋十分相似的朋友,已然产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情谊。 他仍然记得太子野在叔孙豹家宅中说要完成他父君遗志时的义愤填膺。 他依然记得太子野在听到他说要安分守己时的愤慨难当,他依然记得太子野心中怀揣着的宏图大志。 可惜,这些随着太子野之死都成为了往事。 现在,李然唯一能做的,便是完成太子野的遗愿。 祭乐看着李然脸上坚定不移的表情,一时感到疑惑。 她并不能理解李然与太子野的这种友情。在她眼中,李然与太子不过是仅仅数面之交,甚至还不及她与太子的情谊。李然何至于为了太子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但她也仍然选择相信李然,因为她从李然的话里感觉到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甚至从未听过的东西。 “那接下来呢?” 祭乐想了想,抬头问道。 “去找公子稠。” 李然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光芒。 ...... 曲阜,一间别院。 这间别院位于鲁宫西侧的王道旁,正东百丈便是鲁宫,正南两百丈便是下柳河,地理位置优渥。之前乃是叔孙豹的产业,后来成为了祭氏在鲁国的落脚点,一向用于祭氏在鲁国的买卖经营。 当祭乐带着李然来到这里的时候,公子稠已然在这里了。 “这里的仆人都是我家在鲁国的贩夫,他们打理我们祭氏一族在曲阜的买卖已经很多年了,应该可靠。” “另外,院子内外有三十名护卫,不用担心此间安全。” 李然闻言,不由往屋外撇了一眼。果见门外两侧各守着一排侍卫。身材魁梧,手中的青铜剑鞘隐隐泛着金光。 财大气粗如祭氏,光是这三十名精锐护卫便足以媲美曲阜内三恒之中的任何一方势力,就更别提这别院内的仆人,还经营着曲阜内的各种买卖。 祭乐带李然来这里,自是想保住李然的性命。另外,她也想看看李然到底要如何将叔孙豹救出来,以及替太子野找回公道。 公子稠仍旧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见得祭乐到来,当即蹦蹦跳跳的跑了过来,一把拉住祭乐傻笑道: “姐姐......你来啦......” 若是放在以往,李然与祭乐或许只会在心中叹息一声,以示对这位公子的无奈。 可今日,李然再看到如此疯癫不知事的公子稠,却是一把将其拉到了一个无人的角落,无论他如何挣扎,李然也不曾松手。 “你要干嘛......放开本公子!本公子要去找姐姐玩!......” 公子稠手腕吃痛,看着眼前表情严肃不已的李然,脸上写满了害怕,明亮五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 “公子!今日之言,在下只说一次!” 李然看着他的眼睛,用近乎嘶吼的声音道。 而后公子稠便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的看着他,弱小无助的表情仍旧在脸上徘徊不定。 李然却是全然不顾,只继续言道: “你的太子哥哥已经死了!他们如今的目标便是你!他们要扶你上位,让你充当他们的傀儡。日后如果你再继续装疯卖傻下去,总有被戳穿的一天。届时终究也还是逃不过被他们暗害的结果!你兄长的死便是前车之鉴!” “在下知道,其实公子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要想活着,只有装疯卖傻!所以这些年公子你不敢表现出正常人的迹象,更不敢表现出你对鲁国现状的痛心疾首,以及对季氏,孟氏的深恶痛绝!”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生在鲁国公室,有些事便是你注定无法逃脱的使命。” “在下与你兄长既是相交,在下答应过他,一定会帮他夺回属于鲁国公室的权力,帮他重振鲁国,一定会帮他扫清鲁国的污垢!虽然他现在死了,可是我也不会放弃!” 李然的话音落下,别院之中一下子死静。 公子稠用疑惑的目光看着李然,良久。 两人的沉默像是极具默契的配合,李然的沉默乃是给公子稠思考的时间,而公子稠的沉默则像是在思考李然这话里的种种。 但公子稠疑惑的目光里却还是透出了一丝恐惧。 “你……你是怎么看出来本公子是在装傻?” 半晌后,公子稠忽的叹了一口气,接着用低沉的声音问道。 是的,公子稠的疯傻乃是装出来的。 他的恐惧,正是因为李然看穿了他的这种伪装。因为李然能看穿,也就意味着将来季氏终有一天也会看穿。 他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出现了破绽,让李然发现了端倪。但他可以断定,李然既然已经看穿了自己的伪装,便不会再任由自己继续伪装下去。 因为刚才李然的话可以说是十分的强硬。 态度强硬的人,总会一条路走到黑。 而这样的人,也是危险的。 他想到自己的君父,死在楚宫内的君父,带着遗恨死在楚宫内的君父。 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刚刚惨死在了鲁宫。 任何一个胆敢与季氏与孟氏做对的人,任何一个胆敢反抗他们的人,即便是国君,最终也难逃一死。 他们与李然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执着。 他知道,这样的执着已经害死了他的君父与兄长,他不想再被这样的执着给害死。 可执着的李然却偏偏找上了他,并且拆穿了他赖以生存的面具。 第18章 真假太子野 公子稠原先的想法也无可厚非,毕竟惜命,贪生怕死这种事也并没有什么错。 而装疯卖傻就是他的手段,使得自己不那么像回事。扮演一个对任何人都无法构成威胁的鲁国公子。 在这之前,他对这个角色的拿捏可谓是信手拈来,相当到位。他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如此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一辈子。 所以他也不曾强求任何东西,即便是鲁国国君的位置,他也未曾多看一眼。 可时到如今,当他兄长也死在他面前的时候,当李然拆穿了他的伪装之后,他便知道自己已是无所遁形了。 李然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反倒是以反问的形式,回答了李然。 “如今却还有何意义可言?” 李然阴沉着脸,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看着他。 “呵…而我现如今又待如何?” 公子稠一脸的百无聊赖的表情,语气也很萧索。他的脸上写满了悲哀,对于现实的悲哀,对于自己无力的悲哀。 这却反而让李然略微有些欣慰,他既然能以李然的想法为基点,那就说明此人对目前处境也是有着一定认知的,心中也是有些想法的。 李然松了一口气,担心的事总算没有继续发生。 “当国君。” 太子野已死,按照礼制,该当公子稠顺利即位,这原本就是他的责任。 公子稠听罢,将头微微扬起,却见其眼角处早已是布满了泪印。 “你难道是想让我去送死吗?!你可知道,本公子就是为了成全兄长,才一直装疯卖傻至今!然而即便如此,兄长却依然未能得以幸免。兄长尚且如此,我却又能奈何?!” 李然闻言又是一惊,原来这公子稠竟有这般的远虑。他知道,他的懦弱会让他成为兄长的替代品,而且还是最为优质的替代品。 他为了不让这一幕发生,这才装疯卖傻到了今天。这就是他用来保护自己的手段,同时也是他用来保护兄长的手段! 只见公子稠脸上又浮现出一缕异色,目不转睛的盯着李然道: “君父,兄长如今皆已死在了那个位置上!季氏让我这去当这个傀儡也就罢了,为何你也要让我去?这岂不是叫我白白送死?” “他们是不会停下的,只要有人胆敢阻止他们,他们就一定会杀人灭口,无论是谁。本公子惜命,不去就是不去,打死也不会去!” 话音落下,公子稠忽的站了起来,在原地来回踏步,嘴中不断呜咽着,而满脸的都是急躁。 “如今既已被你识破,那他们肯定也发现了,他们肯定会加害于我!” “你叫本公子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随着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脸上的急躁与焦虑也越发的剧烈起来,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惶恐不安的状态之中,原本就略显苍白的脸庞顿时毫无血色。 季氏已经杀了太子野,稍有不慎,下一个就铁定是轮到他了。 “你在胡说什么!” 李然勃然大怒,一把拎着他的衣襟喝道: “你是公子!你是鲁国唯一的希望!如此弱懦,岂能完成你父亲和兄长的遗愿?鲁国公室又该由谁来继承!” “你给我听着!你既是公子的身份,便决定了你必须走这条路!” “我不…我不要…求求你别逼我…本公子真的做不到!呜呜呜…君父跟兄长都死了…他们就是死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我真的做不到…” 成年人的崩溃只在一瞬之间。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君父与兄长死在敌人的手中,可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不能为他们哭泣,还必须装出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来瞒天过海。 那样的痛楚与悲哀,无人可以感同身受。 他如今早已万念俱灰,只想苟活着,这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要求。 可生在这样时代,这样的家庭,命运的时轮注定无法满足他这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谁曾知晓,人在公家,亦是身不由己。 祭乐从远处听得哭声赶来,见得公子稠满脸泪水,当即忍不住也哭了出来。 她自小便将公子稠当作自己的亲弟弟,无论旁人如何看待公子稠。在她心里,公子稠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孩子,仅此而已。 可现在,这个曾经孤独小孩终于要长大了,要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了,要变成另外一个人。甚至变成另外一个模样,他心中的悲痛与孤独都将化作遥远的记忆淹没在岁月长河之中。 只见祭乐一把将公子稠给拥入怀中,抚着他的后枕深情道: “阿稠…相信子明哥哥的话,他会帮你的…” 两人哭了一通,过了良久,祭乐这才止住眼泪,疼惜不已的看着公子稠。 她虽无法对公子稠的遭遇感同身受,但她却能够理解,理解这个小弟弟心中的悲与苦,理解这些遭遇带给他的折磨。 事到如今,拯救鲁国的唯一办法,便只有让公子稠即位了。祭乐对李然的想法自是洞若观火,因此,也只得是一番好言相劝。 闻声,公子稠擦干眼角的泪水看向李然,哽咽道: “我没这个能力与他们对抗…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所指的就是季氏和孟氏。其实所有人心里也都明白,他们这两大家族,如今便如同两座不可翻越的山峰,两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任何试图想要挑战他们的人,都将死路一条。 他不会怀疑祭乐对他的关心,但是他怀疑李然对付季氏与孟氏的能力与决心。 李然闻言,忽的单膝跪地,双手抱拳作揖,朝着公子稠行礼言道: “公子莫慌,只要公子肯听从在下的计策,大业必成!” ...... 另一方面,当天,太子野被刺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曲阜城的大街小巷,所有人都在议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国人在得知是叔孙豹刺杀了太子之后,城中流言顿是一边倒,纷纷集结宫门之外,要求处置叔孙豹。 毕竟流言蜚语这种东西,从来都不讲什么逻辑不逻辑的。 这种控制舆论来影响政治的手段虽不算得高明,却是极为实用的。 原本那些还执意要为叔孙豹说情,想要详查太子野被刺一案的鲁国大夫也齐刷刷的一起瞬间哑火。 即便他们与叔孙豹有交情,可是这种官场上交情,其实从来都是很塑料的。 墙头草随风倒,但是活得够长久。 可就在所有人都在声讨叔孙氏的曲阜街头,却忽的又出现了一个人! “咦?你看那人不是…?!” “看着......似乎有点像太子啊......” “什么?!太子没死?!” 只见太子野带着一众随从居然大摇大摆的走在了曲阜城的大街上,不少人都看到后,消息瞬间便传开了。 太子野没死! 怎么可能?! …… 季氏家宅,议事厅内。 季孙宿第一时间便得到了这个消息,顿时如中雷击一般,脸上血色全无,满眼都是惊愕。 “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刺杀太子野的事乃是他亲自安排的,人也是他亲手挑选的,栽赃嫁祸给叔孙豹的过程与方式也他亲自执行的,太子野的尸体就躺在鲁宫之内,他怎么可能没死? “祖父!…” 季孙意如此时也是一脸惊骇的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进门便立时战战兢兢的道:“孙儿…孙儿看到太子了!” “一派胡言!” “太子野的尸体是我亲手给收的!他怎么可能没死!” 季孙宿不信,这种大白天见到鬼的事他怎么可能相信,可嘴角雪白的胡须却不停的抖动,似乎是在对他的这种不信进行反驳。 是的,他亲自给太子收的尸,亲自将太子装进棺材里面,他怎么可能活着走在大街上?难道当真见了鬼了? “祖父,那人…的确是太子啊…” 不由季孙宿不信,季孙如意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话时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显然已是骇然至极。 听到这话,季孙宿身躯猛然一震,差点瘫倒在地,眼睛里的恐惧瞬间弥漫开来! “莫非果真失手了?死的难道是替身不成?!” 现在唯一能够解释此事的便是那名刺杀太子野的刺客失手了。 不然太子野不可能还活着。 可如果是这样,那鲁宫内的尸体....... “报!报老爷!据鲁宫那里来的消息,太子的尸体不见了!” 前来禀报的乃是季孙宿在鲁宫安插的亲信。 听到这个消息,季孙宿脸上再无任何血色,眼眶再也挡不住恐惧弥漫,霎时间浸透四肢百骸。 一旁的季孙意如也感觉到大事不妙,急忙挥手屏退此间所有人,而后扶着季孙宿坐了下来问道: “祖父,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若太子没死,叔孙豹便是无罪。他二人联手,必定会详查此事,到时候我们在宫里做的手脚…对了,还有,还有那个李然!他也没死!” “此人颇有心机,一旦叔孙豹让他参与调查此事。难保不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届时我们可是有口也说不清了!” 季孙如意最担心的不是叔孙豹,也不是太子野,反而是李然。 “进宫!” “扶我进宫!” 季孙宿回过神来,眸子里顿时闪现出老辣的目光。 此时此刻,倘若继续坐在家中,那无疑是坐以待毙,唯有主动出击,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你去将那名刺客......” 走到门口,季孙宿忽的又转过头,用手在自己脖子处比了个手势。 一切蛛丝马迹都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泄露此次刺杀的人都要清除,即便是自己人也要灭口! 季孙意如心领神会,当即重重点头。 可又不知怎么的,他似乎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第19章 一把梭哈的赌局 傍晚时分,落日红霞,李然就一直坐在祭氏别院后的台阶上。面前是一片空旷的菜园,夏日的阳光给了绿苗充分的生机,它们如今正在茁壮成长着。 公子稠此时已经被祭乐带了下去休息。从今天开始,他的生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他自己也需要学着去慢慢接受这一切,这是往后斗争所必须的。 太子野“还魂”的消息当天就在曲阜的大街小巷里传了开来。 而祭氏在曲阜毕竟也是有买卖的主。因此没过多久,祭乐便从家丁口中听说了太子野还活着的消息。这让原本已确信太子已死的她又重新看到了一丝希望。 毕竟对她而言,她宁愿相信太子还活着,尽管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李然的安排。 于是,她颇有些忐忑不安的连忙将这消息告诉李然,并询问下一步计划。 来到檐下,却发现李然的表情比之刚才更为低沉,好似蒙上了一层黑云,暴风雨正在他的脸庞凝聚。 “子明大哥.....” 祭乐的话刚刚出口,却又忽的停住了。因为她又害怕从李然口中得到证实——那个活着的太子野是假的。 “没错…那个太子就是我找人假扮的,真正的太子已经死了。” 很显然李然的答案并没有如她所愿,但好在她是也有些心理准备的。 原来,今日白天,突然在城中出现的太子野,乃是李然让孙武去找人假扮的。 但假扮太子野显然并不是李然的全部计划,接下来的事才是关键。 “是嘛…他终究还是死了…” “那…那如果季氏一旦知道太子野是别人假扮的,姨夫岂不是…” 祭乐突然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招险棋。万一失败的话,叔孙一族只怕是要万劫不复的! 一旦让季孙宿发现了假太子的破绽,肯定会顺水推舟将这顶冒充太子的罪名扣在他头上,到时候叔孙豹又岂有不死的道理? “现在我们也只能赌上一赌了。” “现如今距事发也不过就三个时辰,想那季氏亦是情况不明的!如果我们趁此机会浑水摸鱼,或许便可将叔孙大夫给救出来!非但如此,甚至还可以再反将季氏一军!” 这是李然的想法,也是他的计划。 太子若是没死,这对季氏而言乃是最为不能接受的。因此,也是他们最有可能上钩的地方。 如此一来,他们便可顺藤摸瓜,查清楚太子被刺的真相。届时便可彻底还叔孙氏一个清白,同时给与季氏以沉重打击。 当然,这是最理想的状态,此时假太子尚未回到鲁宫。季氏下一步的动作到底会如何,李然还不全然清楚,他如今也只能是静观其变。 此事风险之大,李然自是清楚明白的。他能在公子稠的面前显得胸有成竹,且态度坚决。但是,当他冷静下来后,当他回想自己从洛邑到曲阜所遇到的人和事,当他想起之前的起太子晋,那种无力感便会顿时涌上心头。 “主公!好消息!” 孙骤从外面急匆匆跑了进来。 李然起身,双眼微眯严肃不已的看着他道: “情况如何?” “季孙宿刚刚离开家宅前往鲁宫,现在城中百姓都听说了乃是季氏意欲刺杀太子,我们散布的消息很有成效!” 孙骤说完,满脸兴奋。 可李然微微摇头道: “现在还不是高兴的时候,骤,你去继续找人监视季氏宅邸,特别是季孙意如,我现在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 “另外,祭姑娘.......有件事需要你的帮忙。” 他本不想将祭乐也牵扯进来,可如今看来,现在能够帮他完成这个计划的,只有祭乐了。 祭乐一听“帮忙”二字,瞬间不乐意了,小嘴嘟囔着道: “什么嘛,好歹我也是太子的朋友好吧!他的事便是我的事,这如何算得帮忙?......” 说完,她还小心翼翼的瞥了瞥李然,似乎在担心李然因为她的顽皮而生气。 “对不起,确是在下多虑了…” “现在我们同坐一条船,帮忙什么的,我以后便不再说了。” 李然也知自己用词错误,当即改口道: “季孙宿既然已经去了鲁宫,那么假太子很可能也已经被接回去了。到时候叔孙大夫肯定也会被暂时放出来要求对质,所以我需要…” 他在祭乐的耳边说了几句,祭乐闻声顿时脸色大变,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李然道: “啊?真的要这样嘛?” 她没想到李然的计划如此生猛。 谁知李然却是十分坚定的回道: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这个计划虽然凶险,可若是成功,那便能彻底扭转局势。更何况,现如今也已是退无可退,李然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祭乐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听罢露出思索之色,旋即微微点头。 于是她与孙骤同时出门去执行李然的计划,而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李然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真正的战斗马上就要到来了,他支开祭乐与孙骤,自是想要让他们远离,避免杀身之祸。 正如刚才祭乐所言,这个计划一旦成功了,那自然是最好不过。但一旦失败,那他们在鲁国便再也呆不下去了。 太子之死,也再无人能够查清,叔孙豹身上的冤屈,也再无人能够洗脱。 这是一场豪赌,一场搏命豪赌! 他站起身来,远处的天空,层云尽染,好似火烧一般。 ....... 汉泰宫,鲁国君主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也是接见朝臣的地方,相当于后来秦国的章台宫。 只不过鲁国的实力并没有后来秦国那般强大,故此汉泰宫自然比不上章台宫那般庞大,整个宫殿只前后两进,第一进乃是长宽三丈的议事殿,殿中竖立着六根漆黑石柱,象征着鲁国至高无上的公室君权,但知道鲁国实情的人肯定会发现,这六根柱子被分成了三份,也同时矗立在叔孙氏,季氏与孟氏的家门口,象征着公室之权早已被三恒瓜分。 太子野就坐在议事殿的最前方,叔孙豹已经被放了出来,站在左边,季孙宿与孟孙羯立于右手。 而在他们的身后,各自站着忠于他们的朝臣。从数量上便不难看出叔孙豹在鲁国朝堂上是孤掌难鸣,因为支持他的朝臣可谓是寥寥无几。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众卿且说说吧。为何寡人不过去后池游了一日,这宫中就这般的不太平了?” 只听得那假太子,隔着一层垂帘,开腔便与殿内的众卿质问道。 很显然,这个假太子是听了李然的安排,随意捏造了些“事实”。但太子既然都这样说了,又有谁会质疑这其中的真伪呢? 在他身后,鲁宫两大侍卫统领并肩而立,此刻正对着殿中的朝臣虎视眈眈。 “禀告太子,老夫前几日偶感风寒,染病在家,对此事一无所知。定是坊间有人污构老臣,还请太子明察。” 季孙宿因为代祭天一事被晋侯狠狠痛骂了一顿,索性称病在家,没有上朝,这番缘由说来倒也合情合理,叫人看不出破绽。 左边的叔孙豹没有说话,只不过他的目光却不停的在太子野身上扫过,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至于哪儿不对劲,他又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他知道,自己能够还站在这,多半是李然在背后有所安排。 “哦?那就奇了怪了。” “寡人不过是离开了鲁宫半刻,宫中便是遭到刺客。而且,你们还将叔孙大夫给抓了起来。这又是为何?凶手尚未缉拿,又是如何定了罪的?…更何况,他若是想刺杀寡人,又何须等到现在?又何须是在宫内动手?” 这段台词确是十分的讲究的,虽未明确表明刺杀一事与季氏有关,但这话暗里却已将所有罪责都推给了季氏。 要知道叔孙豹若想刺杀太子,那他的机会可太多了,李然到了曲阜后,太子野曾几次三番到叔孙豹的宅邸做客。若叔孙豹要想暗害太子,又何必还要冒这种“失手”的风险呢? 再者,鲁宫的安防乃是叔孙豹负责的,此事人所众知。所以鲁宫内安保的失职,便都跟叔孙豹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叔孙豹就算再傻,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地盘上刺杀太子,给自己招黑。 既然叔孙豹被太子认定了不是凶手,那这些把叔孙豹当作凶手抓起来的人,岂不是便成了最有可能是凶手的人? 季孙宿闻声,微微一怔,他对太子此时话里的暗示是心知肚明。 只听季孙宿道: “禀告太子,鲁宫乃叔孙豹安排负责的防卫,宫内出了如此大事,叔孙豹理应问罪!” “寡人问的是谁人在宫内行凶!并没有问谁人该为此事负责!” 太子野的脸色一下子愤怒起来,双眸如炬,死死的盯着季孙宿。 答非所问,这是身为臣子的大忌。 这时,想了半天的叔孙豹终于抬起头来,朝向太子恭身言道: “太子,老臣昨日与今日皆在家中,既然季孙宿认定臣有罪,臣恳请找人自证清白。” “哦?是何人?” 太子野想也不想的应声道。 “李然,李子明。” 叔孙豹终于反应了过来,既然这件事乃是李然的谋划,那接下来应该如何进行,那自然是要看李然来表演了。 如若不然,仅凭他一个人在这鲁宫之中,又如何能够对付得了季孙宿与孟孙羯两只老狐狸? “好,那便召李然进宫!” 第20章 没人会在乎真相 俗话说得好,这世上本没有路,走得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而现在被逼入了绝境的李然,便要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那条路来。 汉泰宫。 他站在汉泰宫的大门口,抬头看着汉泰两个篆体文字,一时有些恍然。 一个被免职的洛邑守藏室史,一个被周王室追杀的年轻人,一个有些落魄的穿越旅客。如今站在了鲁国的政治旋涡的中心。 进入里面会发生什么,他并不知晓,也无法预料。可是他却没有任何一丝想要退缩的想法,他的步伐坚定不移。 “草民李然,拜见太子。” 李然于殿外,直接便是一阵高呼,随后俯身叩拜下去。即便此时,这个太子就是他安排的人假扮的,可场面上的戏却还是要做全套。 “起身进殿。” 李然闻声,屈身促步进得殿中。但觉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了自己。一种莫名的压迫感阵阵袭来。 “李然,此番寡人宣你前来,可知是所为何事?” 假扮太子之人乃是李然授意孙武临时从太子的侍从中找来的,此人对太子的习惯也确实是非常了解,这演技也可谓相当不错。饶是李然,也险些被糊弄了过去,他的身上竟真的有了那么一丝的君威。 看样子,君威君威,其实只要是在那位置上的,谁都会透那么一点出来。 他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就站在假太子身后充当侍卫统领的孙武,脸上浮现出异色道: “草民不知。” “那你可知昨日于此殿内,曾有人前来行刺寡人?” “什么?” 李然故作姿态,显得很是惊讶。却听假太子是继续道: “此次竟有刺客潜入进来欲刺杀寡人!只是,寡人命系于天,万幸躲过此劫。虽如此,但此事毕竟干系重大!叔孙大夫方才言道,说他这几日一直待在家中,不曾外出。对此间之事皆一无所知,素闻你与叔孙大夫交好,如今乃是他的门客,可曾知道些什么?” 叔孙豹找李然前来,就是为了给他证明清白的,故此话题一下子就来到了这上面。 一旁的季孙宿显然对太子的问话有些不满,毕竟李然不过是一介庶民,而且还是叔孙豹的门客,就算他能证明什么,那他的证词能让人信服么? 只不过,又碍于此番鲁宫刺杀一案已是震动朝野,此刻他们也不好当着假太子的面强行去判定叔孙豹的罪行,于是这才给了李然说话的机会。 只听李然眉头微皱,思索片刻后道: “叔孙大夫这几日确实在家中未曾外出…既是有刺客意欲图谋不轨,敢问太子殿下可曾缉拿住了凶手?” 李然对于微表情的把控十分到位,他在说这三句话,脸上一直呈现出十分疑惑的表情。 但同时却又给人一种似是成竹在胸的感觉,一时让季孙宿竟有一丝背脊发凉。 其实李然的话术也很简单,关注点就是凶手!对,就是凶手! 说到底,缉拿刺杀太子的凶手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可是自季孙宿进宫,叔孙豹被放出来,假太子询问这件事,竟没有一个人提及这个凶手! 这个凶手可曾抓获?抓获之后在哪?若没有抓获,可有什么线索?这些都没人提及,似乎所有人都选择性的将这个关键点给忘记了一般。 而李然不会忘记,因为这是揭开太子遇刺真相的唯一线索。 季孙宿脸上的表情顿时发生了变化。 他虽安排了季孙意如去灭口,可当李然问起这个凶手的时候,看到李然眼中那自信满满的目光时,他还是忍不住担忧起来。 他听说过李然的事,也从孙儿的口中听说了李然在集会上大放厥词,也知道自己所筹谋的代君祭天一事就是李然在背后搞的鬼,故此对于这个“敌人”,他丝毫不敢再掉以轻心。 “哼!唤你来,乃是让你证明叔孙豹是否对鲁宫之事一无所知,不是让你来破案的!你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此处有你胡言乱语的份吗?” 李然在集会上的发言此刻早已是传遍了整个曲阜,因此,对于他那番言论不屑一顾的鲁国大臣绝不在少数,此时说话的便是其中一个。 “行了!你既已证实叔孙豹对鲁宫之事一无所知,那便足矣,退下吧!” 季孙宿挥了挥手,示意李然可以退下了。 但同时,他也下定了决心。此事之后一定要除掉李然,绝不可再留祸根。 而眼下,他正要寻思着怎么继续给叔孙豹罗织罪名,却不料假太子忽的又开口道: “且慢!” “李然的话倒是提醒了寡人,既然刺客失手扑了个空,那又可曾抓获?” 假太子对李然的目的自是了然于胸,岂会如此之快就让他离去?今日乃是专门为季孙宿设的局,李然乃是布局之人,自是要在场亲自指挥才好。 叔孙豹闻声忙道: “刺客确是于殿内误伤了几人后流窜而去。皆因臣不及追剿,便被禁足在家,故而无法安排侍卫追查。臣有罪!” 叔孙豹口口声声喊着自己有罪,其实是把这责任一股脑的又踢回道了季孙宿的身上。 刺客刺杀太子,且流窜在外。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你却先把鲁宫侍卫总管事的卿大夫给抓了起来,他又如何能够去缉拿凶手? 假太子眉头紧皱的看着季孙宿问道: “季孙大夫,你可有何话要说?” 季孙宿也知道自己这一手确是有点操之过急,但也只因他对自己的谋划是极为自信的,毕竟太子若是真遇害了,谁又会在乎这种细枝末节的真相呢? 毕竟,朝堂之上,真相从来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但此刻,却被这“真相”给逼入了死胡同的季孙宿只得急忙躬身,略有些惶恐的言道: “太子明鉴,叔孙豹就算不知此事,也有防卫鲁宫不当之罪!将其禁足,也是理所应当呐!” “至于那凶手,臣已经询问过宫内的几个统领,此人画像一经张贴,总有线索的,还请太子稍安勿…” 正当季孙宿在极力为自己开脱辩解,李然却在一旁嗤笑一声: “呵!季孙大夫,然有个问题,还想请教。” 众人将目光转过,只见李然仍旧立在原地,长袖及身,青翠而深,端庄且高雅,整个人的气质一时间也因为刚才的那句话而变得神秘莫测。 “哦?你还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了。” 不及季孙宿反对,假太子便适时给了他继续问下去的机会。 季孙宿听到这话,也不好当场发作,只得忍着一口气,静静等待李然的问题。 只听李然若无其事的问道: “说来也巧,昨日草民在曲阜城内也同样是遭了刺杀,不知…这两者间是否有什么关联?” “什么?!” “你也遭到刺杀?” 他的话音落下,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诧异之声。 季孙宿的脸色一时间相当难看,对太子的刺杀失手了,对李然的刺杀也失手了,失败!简直是莫大的失败! 现在被李然问及这二者间的关系,饶是他本信心十足也一下子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毕竟两件事发生的时间太碰巧了,几乎就是同时发生的,要说两者之间没关系,放这殿内谁也不会相信。 “哦?竟还有此事?呵呵,想你不过一介庶民而已,谁又会想到要刺杀于你?” “哦…对了!听说李然是自成周逃难至此的,所以才来曲阜避难的吧?那…会不会是周王室的人混入了曲阜,对你动的手呢?” 季孙宿毕竟也是老谋深算,只是冷静了一下,便很快就想到了对策。这让在场的一众朝臣也是不由自主的皆点头称是。 对于李然的来历,该弄清楚的基本上也都弄清楚了。他既然被周王室追杀过,那么在曲阜城内遭到刺杀,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 而此时,假太子似乎并不知道李然还有这段遭遇,陡然听闻,一时不知该如何表态。正思索如何将这话题转移到季孙宿身上,却不料李然倒是再度先开了口: “季孙大夫所言极是,草民正是因为遭了周王室的变故,这才被赶出了洛邑。” “可如此说来却也奇了,草民皆因与周太子晋是挚交,故而一路被追杀。可太子殿下与周太子晋可从未听说有何交道。却又为何也会被刺杀呢?” 李然抛出这一问,显然又是将矛头给怼了回去。但这还远远不够,只听他继续言道: “太子如今马上便要即国君之位,祭天仪式也已准备妥当。此时此刻,正值普天同庆之际,谁人却又会如此丧心病狂的选择此时刺杀太子?莫不是…有人便不想让太子即位不成?” 李然说着,脸上满是云淡风轻之色,不见喜怒。但从他的这番话中不难听出,他将此次鲁宫刺杀,与之前季氏意欲代太子祭天一事给关联了起来。便是给予别人一种错觉。 季氏意欲代祭天,不正是为了彻底掌控鲁国公室?而此事因晋侯震怒而作罢,季氏心有不甘,出手刺杀太子,岂不是更加的名正言顺? 听到这话的季孙宿,心中顿时勃然大怒。他正要质问李然到底想说什么,再顺带着给李然扣上一个污蔑上卿的罪名时,却忽的想到这是一个陷阱。 老辣如他,岂能看不出这是李然的陷阱? 一旦他急于否定鲁宫刺杀事件并非代祭天一事的后续,一旦他过于激动的否定,那么在其他人眼中,便相当于是坐实了。 届时,虽然他依旧可以用权势将此事强行弹压下来,但终究会成为日后可能引爆的一个污点。 毕竟如果是无中生有的事,他身为一国上卿,如此有失身份的跟一个庶民争辩,那不就是心虚的表现? 于是他也是不露声色,只冷冷言道: “呵呵,看来此事还当真有些蹊跷了…既如此,眼下便只能看是否能够抓住刺客了!” 显然,季孙宿此时已经不想在朝堂上与李然正面交锋了。赢了也不光彩,输了那就更丢人。何必呢? 而此时,季孙意如早已被他安排前去灭口了。季孙宿知道,只要李然抓不住凶手,他的身上便不会有任何的把柄。 你不是要追查真相嘛?行啊,我就来个死无对证,看你李然还能有什么本事! “这李然…呵呵,当真是有些本事,险些让老夫着了你的道。好吧,都来吧,一个太子,一个叔孙豹,再加上你,你们三人,且都给老夫瞧好咯!” 此时,季孙宿立在一旁虽是波澜不惊,但心中已然是掀起了无边的恨意。 但这一切李然肯定无从知晓,他只知道,自己第一阶段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那假太子闻声也没有继续多说什么,毕竟他今天的任务就是让李然把话说完。 至于叔孙豹则更是识趣,知道在不清楚李然全部计划时,言多必失,故而从头到尾都是一声不吭的。 “来人!予寡人下令,即刻起全城搜捕刺客!” 于是,假太子下达了他身为太子的第二条指令。 第21章 二进宫 朝议结束,李然和叔孙豹便一起从鲁宫出来,此时已到了傍晚。 残阳斜挂,鸿鹄齐飞,高远寂寥的天空好似两人此时的心间,透彻清宁。 压在两人心头上那块巨石,已然有些松动。只要再加一把劲,或许这块巨石便会滚落并且摔得粉碎。 可他们也知道,此时此刻,远还没到可以长舒一口气的时候。 回到叔孙宅邸,叔孙豹第一时间向李然了解了整个计划,也知道了鲁宫中的太子野乃是李然找人假扮的。 初闻此言,叔孙豹甚为担心。但又亲见今天的假太子野看起来表现倒也还很不错,竟真的一时将季孙宿给糊弄了过去。于是,又稍微是宽心了些。 可假的始终是假的,此事到最后终究还是要收场的。时间一久,一旦让季氏与孟氏发现其中端倪,那便再没有今日这般容易糊弄了。 “季孙宿这个老匹夫向来精细,子明你当真有把握可一击即中?” 此次李然的计划若是不能一击即中,等季孙宿回过神来,只怕一切都晚了。 “大夫且放宽心,眼下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当中,太子野绝不会白死!” 李然的脸色看起来很平静,既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却也没有给他否定的回应。只是他的眼神在提及太子野那一刻仍旧极为坚定。 而叔孙豹此时除了相信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闻声当即点了点头。片刻后,叔孙豹又一声长叹道: “公子稠少不更事,一旦为君,只怕仍会成为季氏与孟氏的傀儡,此间计较,子明你可曾晓得?” “老夫扶助太子野,乃是因为他胸怀大志,若假以时日,定能完成先君遗志,可公子稠…” 话到此处,叔孙豹的脸上满是无奈。他还不知道公子稠装傻的真相,此时担心公子稠被季氏利用也情有可原。 然而李然却也并没有告诉他有关公子稠的真相,他看着一脸无奈的叔孙豹,淡淡道: “可眼下…除了他,我们也别无选择了。” 叔孙豹闻声一怔,欲言又止。 他知道李然的意思,也知道李然这样做的目的,只是这样的做法跟季氏没什么两样。奈何当下情势危机,除了公子稠外,他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 其实鲁国公室之中还有不少公子,虽然继承国君位的顺位不一定比公子稠高,但起码智商稳定在常人水平。 叔孙豹以为,李然扶公子稠上位,走的便是季氏的路子,因为公子稠容易掌控。 只要掌握了公子稠,那便掌握了鲁国国君,由此对季氏与孟氏进行反攻,倒也是个办法。 “呵呵,叔孙大夫,今日时候也不早了,待明日还有一场重头戏要演,我们此番切不可错过良机呀!” 李然说罢,正起身准备离开。 可谁知叔孙豹叫住了他,看着他略显低沉的脸庞道: “子明!” “老夫知道你与太子交好,也知道你与太子都是腹藏丘壑之辈,绝非凡俗。但人生于世,有些事我们该做,有些事我们决计不能做,你可明白?”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若是孔子在此,当会对这句话十分赞同。 叔孙豹似乎在担心李然会因为太子野之死,而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产生什么过激的谋划,以至于误入歧途,成为下一个季孙宿。 闻声,李然忽的释然。 他终于知道太子野为何会相信叔孙豹乃是真心扶助他的了,他也终于明白叔孙豹为何要举行下柳河集会的了。 于是,他慨然笑道: “大夫所言甚是,然受教了。” ....... 翌日清晨,李然仍在睡梦中,却被一阵急促的叫唤声给惊醒了来。 祭乐就站在他的床边,一脸急切的看着他。 “怎么了?” “李然!李然!太子!…不,假太子又被刺杀了!” 祭乐还不知道李然第二阶段的计划,所以此时看来显得是十分紧张。 李然闻声当即一翻而起,随后一边自己盘着头,整着衣裳,一边就领着孙骤就出了门,来到此前就商定的地点。 此处乃是一间靠近鲁宫的民居,太子野此番出宫的必经之路,在此伏击太子野是最为合适的。 显然,第二次刺杀太子野的行动也失败了,而且凶手还被李然带着孙骤给“逮”了个正着。 待假太子回了宫,由孙武假扮的侍卫统领四下看了看,确定无人后才道: “如此确定可行?” 原来,此番的刺杀行动,便是李然的安排! 现在人赃并获,而且还让太子野亲眼所见!理所当然,李然就是要把矛头直指季孙宿。 然而,孙武却不无怀疑的一旁言道: “如此儿戏的伎俩,只是一般的贼喊捉贼之计,果真能让季孙宿那只老狐狸就范么?” 毕竟这事儿看起来就很奇怪,若再深思一番,只会更加蹊跷。自己已经是一身的嫌疑,如今再顶风作案,那也太不合乎情理了。可其一,不可其二的道理,季孙宿又如何会不明白?那些鲁国朝中的大臣们,谁又会想不到这一点呢? “呵呵,本来便没打算让他们相信!” 李然的表情很是无所谓。 这个死士乃是从当日叔孙豹为李然挑选护卫比试剩下的门客当中挑选的,其忠诚肯定毋庸置疑,让他们指证季孙宿,对他们而言,敢效死命,便是他们的使命。 于是,李然便来了一次二进宫。 这一次,叔孙豹依然是先进宫,而他在宫外等候宣召进殿。 理所当然的,假太子回到宫中便表现得很生气,一通大发雷霆后,当即派人将朝中的文武大臣都叫了进来。 季孙宿哪里想得到今天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他来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收到,直到进了宫才知道今日太子又被刺杀了。而且,据说这一次还被抓了个现行的,季孙宿自然更是一头雾水! “奇哉怪也!孙儿不是已经将他灭口了吗?这刺客又是哪儿冒出来的?” 现在这种紧要关头,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影响整个局势,季孙宿当然不希望有人在这时候破坏他的计划。 进到殿内,看着这个被抓获的刺客,季孙宿肚子里那气就不打一出来,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偌大曲阜城内,有胆量且有可能对太子野进行刺杀的,只有他季氏与孟氏。 他知道,孟孙羯也素来稳重,如果没有得到自己的授意,定然不会贸然出手。 可自己明明也没有派人刺杀太子野,那这刺客从哪里冒出来的?! “难道是叔孙豹?” 季孙宿忽的想起昨日李然说的那番话,如今有人想要阻止太子野即位?那不是在暗示自己么? “啊呀!不好!” 季孙宿猛的反应过来,脸色顿时一变。 而这时,上位的假太子已经开口了: “众卿,此事当真是奇了怪了,寡人的脑袋就这么价值不菲么?竟值得这些个刺客前赴后继的前来索取?” “真是胆大包天!这些刺客为何还会出现在宫墙之外!为何屡次三番行刺寡人!寡人这还没即位便遭了接二连三的刺杀,若是即位了,那还得了吗?!” 看着满腔怒火的太子野,季孙宿顿时心凉半截,他正要开口,却不料被叔孙豹给抢先一步。 “殿下息怒,臣已将行刺之人抓获,还请殿下亲自审查。” 言罢,叔孙豹微一挥手,李然便与孙骤带着被抓获的刺客走入了汉泰宫中。 “又是他?怎么会又是他?” “他又来做什么?难不成刺客是他抓到的?” “李然!这厮还真是阴魂不散!” 其他朝臣顶多也就是疑惑一下李然的再度出现,可是当季孙宿看到李然时,便已是全然了解了,他眼中的恨意顿时夺眶而出,整个满溢在脸上。 他明白,李然今天设的这个局,就是专门对付自己来的! “草民李然,拜见太子殿下。” “你又来做甚?此间可有你什么事?” 假太子野还没说话,便有季孙党羽从旁喝斥道。 假太子野闻声,当即瞪了那人一眼,而后道: “今日寡人遇刺,多亏李然遣人从旁相救,寡人这才得以逃脱!而且刺客也是他率人抓获的,出现在此处又有何不妥?” 季氏朋党听罢后,顿时哑口无言。 “说说吧,是谁人派你刺杀寡人的。” 重头戏开始了。 那刺客跪在地上,由孙骤看押着,不能动弹半分。听得假太子野的问话,也一声不吭的沉默着,似乎打算充当一回死士。 假太子看了看李然,见得他的脸上的表情,当即勃然大怒道: “混账!寡人乃一国之君!你竟敢拒不回寡人问话!来啊!给寡人拖出去,烹了!” “太子!” 就在太子要将行刺之人油烹之际,李然却站了出来。 而随着他的出声,一旁正忐忑不安的季孙宿顿时心神一震,眼睑跳动不止。 假太子闻声,当即摆了摆手,示意已经围上前去的侍卫尽皆退下。 见状,李然走到那刺客面前,却显得极为疑惑的言道: “眼下你如今既已被抓,便是活罪难逃了。你一人之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又可你想过你的妻儿老小吗?你觉得你幕后主使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你的他们吗?” 第22章 真假难辨 李然自导自演的当然不只是“行刺,被抓”这一场戏,必然还要有一番对质。 但如果只是平白无故的指证季孙宿就是幕后主使,那定然是难以叫人信服的。 所以,为了增加这个刺客证词的可信度,李然还必须要亲自质问一番。好让这个刺客进行复杂的心理斗争以后,供出季孙宿。 如此方能让在场的众人都相信这个证词是真的。 于是,典型的“威逼利诱”审讯手段就派上了用场。即便浑身上下无一不是在唱戏。 当刺客听完李然的一番话,顿时大汗淋漓,脸色一时间惨白,眼珠子不停的转动,心理斗争已经极其激烈。 可李然还没说完。 只见他在刺客身边来回踱步,一边又甚为谨慎的道: “一个失手的刺客,是决计活不过第二天的。想来,你比谁都更清楚吧?所谓斩草务必除根,你死了,那你的家人也就更没有必要继续活着了,没有什么比死人的最更牢靠的了,是也不是?” “我想,这些道理你都应该懂,所以我只说最后一句,你若说出实情,太子殿下在此可一诺千金,定可保你家人无虞。” 太子在此,谁敢造次? 这种诱惑的分量明显比钱财更重,毕竟有命活下去才是这时代的主旋律。 况且还不是保这刺客的性命,而是他家人的性命,于是这种承诺就更加具有诱惑力了。 果然,那刺客一听这话,立马“动摇”了。 “敢问太子殿下,此人所言当真?” 做戏做足,他还要得到太子的亲口承诺。 假太子当然是顺水推舟言道: “嗯,寡人本不欲作保的,但眼下李然既如此说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寡人便保你的家人无虞。” “现在你可以告诉寡人,究竟是谁指使你刺杀寡人的了吗?” 汉泰宫内一时间气氛极度紧张。 因为都知道刺客接下来要说的,极有可能会让整个鲁国的朝野震动!可此刻李然的脸上却仍旧不见任何波澜。 季孙宿看着李然脸上的表情,心中更是忐忑。 “果然是这招!” “这竖子,还当真是小瞧了你!” 季孙宿暗自如此骂道。可此时这种暗骂显然已经不能起到任何作用,因为那刺客已经转头看向了他。 只见刺客看着季孙宿道: “季孙大夫…” “放肆!老夫与你素不相识!为何要构陷老夫!” 还未等那刺客把话说完,季孙宿立时暴跳如雷,并指着刺客的鼻子喝斥道。 而殿中众人见得刺客如此模样,也是纷纷震惊不已,急忙朝季孙宿投去不可思议的目光。 至于叔孙豹与李然,则是好整以暇的立在一旁,目睹好戏上演。 “季孙大夫,事已至此,我…” 显而易见,这段台词,也是李然的安排。 别看这一段台词只有九个字,也别看到刺客好似什么也没说,可正是因为他好像什么也没说,他的这番话在众人眼中才是什么都说了。 什么叫事已至此?刺客又为何欲言又止?话都到这份上了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给人的错觉,不正是这个刺客因惧怕季氏的淫威所以这才不敢指证季孙宿么?他这样吞吞吐吐的模样,不正是对季氏恐惧,害怕自己家中妻儿老小被灭口的表现吗? 于是,朝堂哗然! “不会吧?当真是季孙大夫所为!” “不可信,又不敢不信啊!” 站在叔孙豹这边的朝臣不算多,但此时尽皆发言,也足以撼动整个汉泰宫了。 而季孙宿那边的朝臣们见得如此情形,哪里还敢说话,纷纷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与季孙宿牵扯上什么关系也似。 即便是孟孙羯此时也是一脸骇然的盯着季孙宿,眼神之中尽是难以置信之色。 他不相信季孙宿如此糊涂,也不相信季氏竟会如此莽撞,刺杀失手了不说,还被太子给抓了个现行,这不是找死么? 但季孙宿今日如此之狼狈,一时间也足以令孟孙羯感觉得到,这厮今日必是要栽一大跟头了。 “季孙大夫,你就没什么话想与寡人说道的吗?” 假太子适时出言,脸色阴沉无比,两条眉毛下挤压的阴云正在层层堆叠,是个人都知道这是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前奏。 “禀太子殿下,老臣实不知此人,更不知此人为何这般恶语中伤!老臣对太子之忠心,天地可鉴,绝无半点谋逆之举呐!” “这…这分明就是诬陷!诬陷!” 季孙宿当然不认识此人,但他若是此时就揭开乃是李然与叔孙豹指使此人诬陷于他,反而会显得他惊慌失措,给一众朝臣一种他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感觉。 老辣如他,又岂能看不出这是李然与叔孙豹的阴谋?可面对此情此景,他心中即便再清楚,也不能说出来。 因为他清楚,叔孙豹一来没有动机刺杀太子,二来也没有这个实力,再加上昨日叔孙豹才被放出来,于情于理,都不可能怀疑到他头上。 即便这就是事实,但他一旦着了道,立马反过来指控这刺客乃是李然与叔孙豹安排好来诬陷于他的,那么在这些朝臣的眼中,这就是他病急乱投医的表现。 “哦?你说这是诬陷?可他为何不诬陷别人,偏偏要诬陷于你呢?” 李然此时开了腔了,明显是要火上再浇把油。 此时的汉泰宫内,重要大臣尽皆在场,三恒更是齐聚。 这刺客谁都没有指证,偏偏指证你季孙宿,这难道就真没问题? “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老夫行得端,坐得正,说没有刺杀过太子,那便没有刺杀过太子!” 季孙宿知道此时不能再给李然任何破绽,于是继续坚决否认。他非常清楚,此事毕竟没有确凿证据,只要他不承认,那他就不会被定罪。 当然,在场诸多大臣其实打心眼里,也都不怎么相信这个刺客的证词。毕竟,季孙宿本身所具备的实力仍旧摆在那儿。 有实力的人,说什么都有人信。 “哦?…季孙大夫,那你可有什么办法自证清白?” 假太子看了看李然脸上的表情,依照此前的谋划,也知道此事只能虚张声势,不宜追之过猛,当即皱眉询问。 季孙宿闻声急忙躬身道: “先君之灵在上,便是给老臣十个胆,老臣也绝对不敢做出此等叛逆之事啊!” “老臣昨日忽闻太子遇刺,已是尽遣家丁前去搜捕刺客,不敢有丝毫懈怠。又岂敢派人对太子不利?更何况…更何况老臣便是再糊涂,也不会在时候对太子不利啊!” 这最后一句才是关键。 他声泪俱下的表演也是无可挑剔,再加上最后一句类似自爆的言词,更加证明了他这番话的可信程度。 确实,就算他再是着急铲除太子野,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动手,毕竟第一次刺杀已经失败,再来一次岂非显得愚蠢? 谁不知道太子身边的防卫已经森严戒备,一只苍蝇也近不了太子的身!这时候再派刺客前来刺杀,不就是自投罗网么? 假太子闻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后看向李然道: “李然,寡人以为季孙大夫所言也有些道理。” “哦?是吗?” “草民却觉此事不妥!” 就在众任都对季孙宿的辩解感到有些道理之际,李然的回答却是突然又反了套路,这大大的出乎了在场所有人的预料。 “此人是何意啊?!太子都说了季孙大夫之言可信,你一介白首,却还能有何计较?” “简直放肆!汉泰宫内什么时候轮到一个平民在此大放厥词了!” “都先别着急,且听他把话说完。” 因为刚才刺客的指证,即便是季氏朋党之中,也有不少人已经对季孙宿产生了怀疑。 而这,也就是李然的第二阶段计划,此时看来,也已经成功了。 李然要的,不是要彻底扳倒季孙宿。他要的,正是让人对季孙宿产生怀疑!要的就是这个气氛,气氛烘托到这份上了,这事也就快成了。 于是,第三阶段计划应运而生。 “对了,草民这里还有件巧事,不知道各位大人有没有兴趣听上一听。” 李然说着,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了季孙宿的脸上。 此时季孙宿的老脸之上尽是氤氲怒火,虽几经克制,但却依旧在他眼睛里膨胀,夺眶而出乃是肯定的。 他对李然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点,奈何当下却又不得发作,只能死死的盯着李然。 “哦?何事?” 假太子再度顺水推舟。而后便看到李然朝叔孙豹使了个眼色,叔孙豹再度挥手,三名鲁宫侍卫押着另外一个人进入了汉泰宫。 当那人跪在地上之后,李然这才向在场众人介绍道: “各位大人可还记得草民昨日曾说,在太子殿下第一次于宫内行刺时,草民于曲阜城内也遭到了刺杀,只不过草民福大命大,侥幸是逃过了一劫。” “而此人,便是被草民与其他人合力活捉的刺客。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大可去问问下柳河边上那条巷子外的百姓,当日从那条巷子里出来时,围观的百姓可是不少。” 李然的话音落下,季孙宿心中顿时“咯噔”了一下。 第一个指证他的刺客,他的确不认识。 可是第二个被李然带进来的刺客,他却是真的认识! 因为此人,正是他派去刺杀李然的刺客!万万没想到,竟是被李然给活捉了去! 饶是季孙宿再是镇定自若,此刻也不由心神颤抖了起来。 因为他很清楚李然接下来要说什么,这对他而言,简直就是致命一击! 太可怕了! 此人设局,环环相扣,根本不留半点破绽! 这李然,简直不是人! 第23章 做人留一线 此刻,季孙宿已经知道李然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可是在场的其他朝臣们却是一脸懵逼,就连叔孙豹此时也是十分不解的看着李然。 这是因为他只知道李然第一阶段和第二阶段的计划,对于接下来第三阶段的计划,李然却是没有告知于他的。 他当然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李然根本就没打算让他知道为什么。 假太子看了看地上的刺客,又看了看李然脸上云淡风轻的神色,一时了然,当即抬手示意李然继续说下去。 “呵呵,各位大人想不想知道安排此人刺杀在下的背后主谋是谁?” “生擒此人后,在下便已审过,今日带进宫来,其实也就是想要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罢了。” 李然说着,一双眸子里尽是从容淡定,胸有成竹的语气一时间让在场的朝臣更是纳闷。 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跟刺杀太子又有什么关系? 难不成… 当一些朝臣们想到此处,他们脸上的表情顿时更加骇然,目光纷纷转投季孙宿。 没错,众人皆理所当然的会以为,若安排刺客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乃是季孙宿,那么第一次刺杀太子之人,不也就是季孙宿了?! 要知道原本这两场刺杀,几乎是同时进行,如果不是同一个人安排的,岂能如此凑巧? 饶是孟孙羯此时也是震惊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季孙宿居然留下了一个如此巨大的破绽! 这简直就是要了命了啊! “如今,趁着诸位大臣们都在,便说说吧。那一日安排你刺杀于我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其实,此人李然当真是已经审过了的。 那日有幸得了孙武救场,李然方才从那条巷子中安然得脱,当时倒在地上的刺客众多,没死的也就那么一两个。 而其中一个被李然安排的人给带回去后,便因流血过多而死。因此,便只剩下了这一个独苗了。所以这两日来,此人一直被孙骤是严加看管着。 眼下只要此人能开口,那便大事成矣。 “怎么?当着你主公的面,不敢开口了吗?” 那刺客显然知道自己开不开口都是死路一条,与其当中揭穿自己的主子,莫不如咬死不开口,如此至少还能换得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机。 这年头,出来谋生的武士,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呢?若不是迫于生计,他们又何必出来干这种勾当呢?若只是一个人闯荡,到哪都能过活。 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 事实证明,再了不起的文豪侠客,一旦有了家室,便终究会变得现实起来。 而那刺客如今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神之中尽是恐惧。似乎甚是有些担不起“侠”这个字,但同时,他只想着要保全一家老小,这也是事实。 于是,他只得选择闭口不言,尽管之前他已经向李然供出了幕后主使。 “大胆狂徒!竟敢如此藐视寡人!” “来啊!即刻查明此人身份,戮其三族!” 倘若现在坐在上位的是真的太子野,想来必然是不会如此暴虐的。但这毕竟是个假的,而这假太子虽是表演得有些过了头,但眼下却是恰如其分。毕竟,现在如何让这个刺客开口,已成为最为关键的所在。 殿中大臣们听到这话,尽皆胆寒,纷纷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可见刺客这种活儿,干得好,那就是令人闻风丧胆,流传千古的大侠。干不好,那就是举家陪葬的蝼蚁。华夏文明五千年,向来如此。 季孙宿神色凛然,显得十分紧张,目光不停的在那刺客与李然身上徘徊,却始终不敢开口说话。 这时,叔孙豹忽的上前一步,来到那刺客身旁,蹲下身子后在刺客耳边说了几句。 下一刻,刺客猛的抬头,看了一眼同样是跪在一边的另一名“刺客”,然后又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看向叔孙豹,久久不能回神。 李然见状,微微挑了挑眉,极为平静的说道: “说吧,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太子殿下既能保住他全家老小的性命,自然也能保住你全家老小的性命!” 叔孙豹虽然不知李然第三阶段的计划,可是从这个刺客进入殿内,再听完李然说的话,他便反应了过来,此时开口说话,把握十足。 果然,那刺客闻声,犹豫了一下,接着缓缓转过头,突然看向了季孙宿,似有所求的哀声求道: “季孙大夫!…” 完了,这一下是彻底实锤了。 “你!” 季孙宿此时哪里还有辩驳之力,只气得雪白的胡须都颤抖不已,眼睛内的火光更是喷薄欲出,顿时咬牙切齿,恼羞成怒。 在场的朝臣们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得刺客看向季孙宿,众人还是忍不住骇然失色,倒吸一口凉气。 这件事,太大了! 刺杀李然的幕后主使是季孙宿,那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岂非也是季孙宿?! 众人急忙忙看向端坐于上位的假太子。 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此时的太子却笑了,带着极具讽刺意味的笑声一时间在殿内不停回荡。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种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叔孙豹也一时汗毛倒立,头皮发麻。 “太子殿下!臣与此人绝无半点瓜葛!此人如此诬陷老臣,太子殿下一定要为老臣做主啊!” 更这些大臣们想不到的是,季孙宿此时居然还在请假太子替他做主。 这让一旁的孟孙羯立时也是目瞪口呆:你派人刺杀太子,居然还让太子给你做主,你当太子是公子稠还是咋滴?当猴耍吗? 叔孙豹也是眉头紧皱的看着他,心道此人是不是失心疯了,此时请太子做主,这不是赤裸裸的羞辱太子么? 可他哪里知道,季孙宿此举,可谓当下最为高明之举! 饶是李然也不由得对这只老狐狸感到佩服。 李然心中清楚,随着这刺客的指认,季孙宿乃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已经是呼之欲出。 但此时,季孙宿若是动用自己在鲁国的势力,强行否认此事,不给太子一点面子,那在这些朝臣们眼中,他便是彻彻底底的谋逆之举。 毕竟放着事实在前,就算想要矢口否认,那也不能全然不顾及太子的面子。 显然季孙宿并不傻。 他并没有动用自己在鲁国的权势于朝堂上进行威压,反而是放低了姿态,恳求假太子为他做主。 如此一来,就算他当真是刺杀太子的幕后主使,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是只要他百般的讨饶,百般不承认,那太子便也不能强行把他怎么样。 毕竟第一个是假的,而第二个又不是刺杀太子的元凶。 所以,无论是他还是李然,都没有确凿的证据能够证明他的确刺杀过太子。 整件事发展到这里,季孙宿向太子示弱,恳请太子为其做主,这已经是李然所能掌控的最好的结果了。 而就在这时,那第二个被带进来的刺客,情知自己已是没有活命的可能后,又最后看了一眼叔孙豹,竟是当场一声不吭的就咬舌自尽了! 因为他知道,就在自己一时慌张之际,看似发乎情的那一声“季孙大夫”,对自家主公而言,便已是闯下了弥天大祸。而此时,他横竖都免不了一个死字的。 此时畏罪自杀,对他,对季孙宿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 这一下,着实让在场的朝臣们都诧异不已,纷纷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而季孙宿则是在心中长出一口气,原本紧张的神色一下子舒缓了下来。 假太子有些懵,毕竟此人乃是最为关键的人证,此时咬舌自尽,他们还如何继续指控季孙宿犯上作乱?于是他急忙看向李然。 “看来,此人是宁死也要保住幕后之人了。” 李然的声音显得十分失望。 假太子闻声会意,当即叹道: “季孙大夫,无论这刺客究竟是何人所派的,大夫今日终归是有些嫌疑的,最近几日便不要出门了吧。” 死无对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这场对于季孙宿的反击,忽的嘎然而止。 叔孙豹闻声正要开口,却看到李然脸上的眼神,当即选择了闭嘴。 他很疑惑,为何要如此轻易的放过季孙宿,今日乃是最好的时机,若是一击不中,势必后患无穷啊! 可李然却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听李然道: “季孙大人,在下不过一介白首旅人,无身无份,能进得了这汉泰宫,竟全拜这刺客所赐,说来可当真可笑呐。” “不过,然虽是一介白首,却也有双眸四肢,心神领会比之众位大人是丝毫不差的。大人有些手段,对付他人可以,往后还是不要拿来对付在下了吧?常言道,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是也不是?” 于是,第三阶段的反击,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第24章 人才的价值 李然并不是一个喜欢放狠话的人,在他生活的年代,放狠话一般都只能是软弱无能的表现,有本事的人都不会哔哔赖赖。 可面对季孙宿,面对今日之局,他也只能通过放狠话来收场,这是他的无奈,也是这个时代的悲哀。 在人治大于法制的年代,即便他知道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就是季孙宿,他也根本不可能将其绳之以法。树大根深的季氏就好似是长在鲁国心脏上的一颗毒瘤,除之,可能玉石俱焚,不除,便是慢性死亡。 李然一时间倒是有点怀念那个有法可依的年代了,虽然,那样的时代也并不完美。 从汉泰宫里出来,外面的天空中阳光灿烂无比,晴空万里,天高云远。 这本可以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日子,可此时的李然与叔孙豹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压抑的心情在两人脸上不断流转,对于现实的悲哀也在他们的眼神里相继流露。 回到叔孙豹家宅,下人把府门一关,叔孙豹当即第一时间便是询问起来: “今日朝堂之上,正可趁此良机一举将季孙老贼拿下,却为何要错失此等良机?” 对于他而言,对于太子而言,对于整个鲁国而言,这都是绝无仅有的机会。 “叔孙大夫,您可曾想过,一旦我们对季孙宿进行了清算,他的那些邑宰知道了后又会如何?” “鲁国大小五十余城,几乎近一半都是季氏之人掌控着,一旦他们谋乱,大夫可有实力能压得住?又能否稳定时局,确保鲁国境外的那些虎视眈眈之辈不会轻举妄动?” “此时若动了季氏,鲁国境内必定硝烟四起,届时晋楚两国借口出兵,鲁国又能何存?” 这就是季氏的威力与实力,饶是李然也不得不谨慎小心。 尽管他布置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迫使季氏朝野的名声大损,可是他也无法做到对季氏全盘清算。 因为他知道,能够撼动这棵矗立在鲁国境内的参天大树的人,绝不是鲁国人自己。季氏的根基太深厚,太庞大,无论是太子还是叔孙豹,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此次设局,能够存住叔孙氏,能够让季氏有所收敛,便已足够了。 一旦逼之过急,那便只能适得其反,届时谁人又能够和平解决季氏之乱? “哎!…” 叔孙豹一个字出口便再也无以为继,深邃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叹息。 他又何尝不知季氏在鲁国早已根深蒂固?他又何尝不知动了季氏,便是动摇了鲁国根基? 可…放过如此的机会,实在太过可惜了! “不急,还有的是机会。” 太子的仇,李然不会忘记,对于季氏的审判,还远没有停止。 “说起来,此次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只待公子稠即位,便能再从长计议。” 李然的计划很是深远,深远到这一次的全盘计划,好似说起来都只是一个铺垫而已。 当然,面对目前的情势,他也还没有蠢到将自己所有计划都对叔孙豹和盘托出的地步,他对叔孙豹的有所隐瞒,其实乃是他的另外一种安排。 叔孙豹并没有询问李然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关于那一个刺杀李然的刺客的事。 现在他对李然,也只有言听计从。毕竟,自己的这场危机,还是人家给解救出来的。 倒是李然,反而却是有些困惑。 “对了,叔孙大夫,今日在汉泰宫内,大夫究竟与那刺客说了什么?” 那刺客原本打算抵死不开口的,正是因为叔孙豹在他耳边说了两句,这才让他神情大变,开口说话的。 “也无他,价码罢了,我说了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价码。” 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叔孙豹的回答竟会如此简单,但又如此合情合理。 只见李然又微微点头道: “是了,他想要自己的家人活命,光靠假太子的一番话自是不能让他心安的。可您作为能够在朝堂上与季氏分庭抗礼的上卿,您开的价格,他定然是要掂量掂量的。” 这就是鲁国的现状啊。 卿大夫比公室更有威慑力,这就是鲁国的现状。 其实,太子才不一定能够保证他一家老小活命。可如果有叔孙豹给他担保,便是一定可以的。那刺客可以不相信太子,但可以相信叔孙豹,因为他也是三恒之一。 “那接下来呢?” 叔孙豹前句说罢,却是面皮一热,也知自己今日朝堂上也有些莽撞了。毕竟是越俎代庖,折了太子的威仪。即便这个太子就是个冒牌货。因此,当即快速转移话题问道。 季孙宿经此一事,眼下禁足在府,要说没个两三月,看来是出不来了。 而现在的太子毕竟是假的,鲁国君位始终还是要有人来继承,谁来呢?公子稠吗? 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叔孙豹对公子稠始终是不放心的。 “呵呵,叔孙大夫不妨亲自再去寻一次公子稠,待大夫去了之后,自有分晓。” 见李然这般神神秘秘的,叔孙豹倒也来了几分好奇,便立马让人准备了马车,亲自去了一趟公子府邸。 果不其然,回来之后,叔孙豹顿时变了看法——看来这国君之位非公子稠莫属! …… 翌日,鲁宫方面又忽的传出了消息:太子姬野因突染了恶疾,竟是暴毙而亡! 此消息一出,又是举城哗然。 谁也没想到,能够躲过两次刺杀的太子,今日说暴毙就暴毙了,这死得也太蹊跷了吧! 消息传到季氏家宅,季孙宿听闻后,立马就顿时暴跳如雷起来! “竖子!竖子!竟欺我至甚!” “祖父?” 季孙意如还没反应过来,事实上他一直没搞懂这件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太子不是已经死了吗? 他在前去灭那个刺杀太子的刺客的口时,亲耳听到那人说任务明明是完成了的,太子已死。 可后来那活蹦乱跳的太子又究竟是谁? 而现在死去的太子又到底是谁? “我的傻孙子啊!还不明白吗?我们都被那个李然给耍了!” “什么?!” 季孙意如闻声一惊,顿时目瞪口呆。 只听季孙宿道: “那宫内的太子定是他们找人假扮的,为的便是强行要拉老夫下水!” “经过这两日的朝堂对质,老夫现已有了刺杀太子的重要嫌疑!竟是被叔孙匹夫给躲过了一劫!可恶!实在可恶!老夫竟没看出这居然是一个陷阱!” “哎……眼下老夫失了这一局,只怕是要沉稳一段时间了。” 此话一出,问题顿时就清晰起来了。 李然布局为的是为什么?扳倒季氏吗?痛打季孙宿吗?都不是。 季孙宿一开始以为李然谋划这一切,为的便是对付自己,可此时想来才觉自己当真愚蠢到家了。 自己在鲁国可谓固若金汤,就算当真刺杀了太子那又如何?仅靠一个叔孙豹,能翻起什么浪来? 李然费尽心机筹谋的这一切,根本就不是为了彻底整倒自己,而是为了让他失去一段时间的话语权。 如此一来,将来的太子必定与叔孙豹亲近,他们二人联手,那才是对付自己的开始! 好一个李然!好一招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原来是这样!” 季孙意如听完他所言,旋即也是震惊不已,脸上骇然久久不能散去。只听他继续道: “祖父,此人绝不能留!” 李然太强了,强得简直超乎了他们的想象。他如今不过是一介白首,竟在鲁国已这般的搅动风云,他日若是真的坐大了,可还得了? 此局,李然只一招反客为主,从头到尾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甚至没有给他们半点招架的余地。 原本他们还在高兴着除掉太子,扶持公子稠上位之后便能擅断鲁国君权。可现在看来,这原本已经到嘴边的鸭子,居然飞了! 李然必须死! 杀了他,以绝后患! “不。” 就在季孙意如以为自己爷爷会跟自己一个想法之时,季孙宿的回答却让他再度震惊了。 “什么?” “现在还没必要杀他。” 季孙宿冷静了下来,满是沟壑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老谋深算的表情,眉眼间尽是阴沉之色。 为什么不杀了他? 一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顿时就坐不住了。 他与李然早有恩怨,早就想将李然置于死地,上一次刺杀李然失手,他听闻只是因为半路又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这才打乱了整个部署。 虽然还没调查出来到底是谁在暗中帮助李然,可是他深信,这一次,只要他安排妥当,李然是必死无疑的! 然而自己爷爷却忽的又不同意了,这让他如何忍得? “祖父,此人太过危险,留着他定会生出无穷祸事啊!” “此人心智过人,策算谋略无可挑剔,叔孙豹能得此人相帮,我们又为何不能得?” 季孙宿忽的转变了一下思路,眼角浮现一抹冷笑道: “而今我们完全可以只手遮天,若是能得此人相助,日后成就必定能够称霸诸侯!” “意如,成大事者,定要不拘小节,此人虽与我们有些过节,可此等人才,非凡俗可比,务必珍惜啊。” 最近一段时间,季孙宿可谓做什么,什么不成。 他细细思考了一下,无论是代太子祭天,还是刺杀太子,其中都有李然的影子。 李然的作用显然已经超越了普通门客,如此人才,杀了岂不是可惜? “可是祖父......” “不必说了,可姑且一试。你去安排一下,尽可能将此人笼络到我们麾下!” 季孙宿的命令很直接,也很强硬,根本没有给季孙意如半点反驳的机会。 而听到这话的季孙意如饶是再怨气不过,也不敢继续多言,当即拱手点了点头后便退步而出了。 “呵呵,这曲阜的天,总不能让叔孙豹那老家伙给一个人给独占了吧?” 季孙宿望着深远的天空喃喃自语。 第25章 人民的名义 太子新丧,停棺于太庙之内。 公子稠万万不会想到,兄长的尸体,最终居然会安然无恙的进了太庙。 这一次,再没有人会让他的尸体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因为“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而这,也彻底让季孙宿看看清了李然的谋略策算。 当日太子野被刺,李然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一定要派人将太子的尸体给抢回来,而后再找人假扮太子,以其“大难不死”的假象来震慑敌人。 再利用无中生有的第二次刺杀将季氏彻底卷入其中,再加上此前逮住了刺杀自己的刺客,两方证词一经出口,即便季氏再树大根深,也挡不住朝臣以及国民心中的猜疑。 如此一来,原本看起来大好的局面,便在潜移默化中变得危机四伏。 能够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想到这一招反客为主,还能够执行得如此天衣无缝,李然之急智已经得到证明。 这也就是季孙宿为何要笼络李然的原因。 只不过,季孙宿可能不会想到的是,从他决定刺杀太子野的那一刻开始,他便再也没有任何招揽李然的可能了。 真太子的尸体被摆放在太庙的灵堂前,公子稠身为第一顺位继承人,当然是要去守灵祭拜的。 可谁知他只去灵堂转悠了一圈后,便是无动于衷的,大摇大摆的从里面走了出来。直叫一众伏身于殿外的朝臣是看得目瞪口呆,纷纷在那议论他的愚钝,不知礼数,以及不堪重任。 可季氏与孟氏的党羽嘴上虽是如此议论,心中却十分的明白。因为越是这样疯癫的公子即位,他们的主子日后才越有可能架空君权。 于是在太子野丧礼期间,关于哪位公子能够即位国君之事便被提上了议程。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种事自然要越快越好。 …… 祭氏别院之中,公子稠随意坐在台阶上,望着面前灿烂的花圃,眼神显得空洞。 现在的他,理所当然的成为了舆论中心,因为他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季氏与孟氏已经在朝堂上发力,他们对你即位一事似乎极为坚定。眼下国君这个位置,看来是非你莫属了。而这一切还都要归功于你此前的守拙之举呐!” 李然就站在他旁边,双手叉胸,脸上似浮现着若隐若现的激劝之色。 对于这个结果,他自然是早有预料。要不然也不会一早就提醒叔孙豹要始终秉持对此事强烈反对的态度。 “我非得要当这个君主不可吗?” 自太庙守完灵后,公子稠这几日便一直深居简出,没怎么出门。 一方面是因为担心他也遭了刺杀,另外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于整个鲁国局势,也一直是漠不关心的态度。 此时李然却将其推至风口浪尖,他自是有些难以适应。脑海中那种畏畏缩缩,不想去承担如此重任的想法还在继续蔓延着。 “如今,你若是也放弃了,那鲁国将再无公室!这绝非是危言耸听。” 李然把话说得很明白,现在唯一能够拯救鲁国公室的人,只有他公子稠,若是他也放弃,鲁国公室便再无兴盛的可能。 “季氏野心,路人皆知,晋侯作为外援,自身亦是难保,插手鲁国之事,也只能是一时。那季孙意如更是绝非善类,你若此时放弃,日后此人必将凌驾公室之上。可别忘了,季氏也同样是桓公一脉。” 李然此话也确实并非是危言耸听,在这种动荡的时期,小宗灭大宗之事,也是时有发生的。就比如晋国早年,就是在曲沃的一脉灭了大宗,篡夺了君位,而后成为了绵延至今的武公,献公与文公一脉。 所以,这种事情早一百年前便已有了前车之鉴,更何况这先例,还就是如今最为强大的晋国。 话音落下,李然将目光转向遥远的天际,眉宇间散露着一丝追忆之色。 “然虽不知你先父,但我在你兄长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鲁国地势险要,交通于晋齐两个大国之间,齐得鲁,则晋危,晋得鲁,则齐慑,此乃得天独厚之资。若一朝得霸,可得百年兴盛!…但同时,鲁之中兴亦是任重道远,今有列强环伺,如虎在邻。若只一味偏于一隅,则只会召来旦夕之祸呀。” 话至此处,李然再度将目光转向公子稠,用十分严厉的语气道: “今日我们赢得此局,便是一个极好的开端。公子更该振奋精神,时至今日,更不能轻言放弃!而且,你现在…就是鲁国黎民的希望所在!” 尽管李然也知道振兴公室这种事于公子稠而言略显沉重,可是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太子野的遗愿,同样也确实是鲁国黎民的希望所在。 显而易见,如果没人能够制衡季氏,那么其治下之民又会是什么样的生活?挥舞着国君的大旗,却做着只利于自己的勾当,不惜民力的压榨,那就是必然的结果。 公子稠沉默着,低头注视着地上的蚂蚁。如此闷热的天气,他们却仍旧在孜孜不倦的搬运着。 他的眼神十分专注,脸色十分平和,如此良久。 直到祭乐从另外一边院子进来,他这才抬起头来,朝着祭乐露出一口白牙,灿烂的笑脸。 “嗯?你们这是怎么了?” 祭乐看着公子稠忽然朝着自己的笑,一时间没搞懂状况,当即诧异问道。 公子稠转过头,原本平静的眼神之中忽的乍现丝丝缕缕的振奋,他盯着李然道: “那便请先生助稠一臂之力。” 他终于是肯接下这个重担。 是的,他再无任何可以退缩的理由,也没有继续逃避的借口,他必须要勇敢的去面对这一切。即便一旦走上这一条路,他很有可能如他的君父和兄长一般。 可生在这样的家庭,拥有这样的出身,便注定他无法一生顺遂。他只能选择搏一搏,用尽手段也好,机关算尽也罢。 看着忽然懂事的公子稠,祭乐的秀脸上也呈现出一抹难得的欣慰笑意,她上前摸了摸公子稠的脑袋,笑着打趣道: “呵,那以后姐姐可就要看你的表现咯?” “对了,那我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把太子野的尸体偷梁换柱的送进太庙,这是她一手安排的。葬礼也要如期举行,一切都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 而另一方面,朝堂之上关于继位者的争论仍在持续,目前看起来,季氏和孟氏的态度似乎也颇为坚决。这对他们而言,那自是最好不过。 可祭乐还是有些担心,担心季氏与孟氏万一看出了公子稠乃是装傻,那可如何是好? “眼下,公子还是要继续装傻,尽可能的去装。更不能体现出任何的反抗意识。” “只有这样,季氏与孟氏才不会怀疑你,我们才有机会与时间去运作,去继续削弱他们的实力。” “切记,不到万不得已之际,万不可提及你的君父与兄长,他们在你眼中,不过是一介过客。他们的死于你而言,不过就是清风拂过,不能留下任何的痕迹。” 装傻充愣乃是公子稠的特能。 他听罢后微微点头,想来对这种事颇有心得,完全用不着李然来教。 李然又继续言道: “即位之事很快就会被定下来,在此期间,你便不要再来此处了,免得引人怀疑。” 公子稠闻言起身,而后朝着李然恭敬一礼道: “多谢先生襄助,先生之恩,稠没齿不忘。” 李然理所当然的躬身言道: “助公子成事乃是为鲁国苍生,也是为了成就先太子之夙愿。若日后公子能独当一面,振兴鲁国,他泉下有知必定欣慰。” 李然其实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他一直都是躺平赢天下的心态。 只不过此次被动卷入鲁国公室的争斗,他不得不做出反击。而襄助太子野与公子稠,乃是出于他的本心,不愿看到季氏与孟氏只手遮天罢了。 高官厚禄也非他所愿,他现在的愿望还是应了那句俗话:星辰大海,诗和远方。 看着公子稠离去的背影,祭乐一时对这个小弟弟又起了些同情,忍不住与一旁的李然长叹道: “他从来没有参与过这些事,我们让他这么做,对他来说,是不是有些残忍了?” 李然却是神色淡然,颇为平静的回道: “他的这个身份,若要想在这混乱的时代活下去,不懂得些手段,又如何能够?这还只是开始,他未来的路远比现在更为艰辛,此时便言残忍,还为时尚早。” 闻声,祭乐转过头,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里浮现出淡淡的疑惑,她看着李然道: “李然,我怎么感觉你好像变了。” “什么变了?” 李然眉头一禁,急忙上下查看自己。 谁知祭乐神秘一笑,精致的面庞上顿时流露出一个鬼脸: “嗯……好像变得潇洒了些。” 李然顿时脸黑一片。 潇洒是不可能潇洒的,他只不过是尽可能的让自己不那么操切罢了。 以旁观者淡然的态度看待每一件事,才能清楚分析其中的利弊,这是他躺平生活的最大感悟。 第26章 失败的登佣 鲁襄公三十一年,七月,公子稠正是成为储君,待来年正月,便可即位国君。 此事已成定局,尽管叔孙豹表面上在朝堂之上与季氏,孟氏等人进行了格外激烈的言词交锋。好似是用尽了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也终究未能阻止。 这些其实都是障眼法而已。 而就在季氏与孟氏正在为此次争夺即位人的胜利感到高兴之际,叔孙豹来到祭氏别院后也同样显得是格外高兴。 他的付出终究是有回报的,季氏与孟氏对公子稠并没有任何怀疑,甚至主动提出要亲自安排祭天仪式,还已经派人再度去到晋国再为公子稠求取祭器。 “季孙宿与孟孙羯这两个老东西,恐怕至死也想不到太子稠其实是我们的人。” “哈哈哈哈,解气,相当的解气!” 叔孙豹与太子稠已经有过深谈,他也从太子稠那儿得到了明确的答复,太子稠即位以后,必定会完成兄长的遗愿,这正是叔孙豹最愿意看到的。 而今已经成功了一半,他又岂能不高兴呢。 李然亦是闻声点头笑道: “如此一来,他们便不会对新储君动手了,我们也能安心的继续后面的计划了。” “对了,储君即位之时,晋侯想必会派人前来观礼。届时还请叔孙大夫多加注意。” 鲁国国君即位,祭器从晋国出,晋侯派人前来观礼,这也是常例。 一来,自然是明面上对新君即位表示祝贺。 二来,也是借着外交的机会可以刺探刺探别国的实际情况。 于是,如何对待这个被派来观礼的人,便显得相当的重要。叔孙豹自是不能让季氏给抢夺了先机。 毕竟,太子即位以后如何制衡季氏与孟氏,多半还需要借靠外力,而晋国就是最有话语权的存在。 “那是自然。” “到时若有机会,子明也与老夫一道去见见此人吧,对你而言,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 对李然而言也确是一个机会,李然在鲁国得到了认可,却还不能彻底消除周王室的记恨。 可他倘若得到了晋国公卿的认可,这就相当于得了一把保护伞。那周王室就算再恨他,那也无计可施了。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称霸中原上百年的晋国,又岂是已是岌岌可危的周王室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如此甚好,那便有劳大夫安排了。” 正当二人闲话之时,孙骤忽的又跑了进来,告诉李然,季孙意如前来求见。 听到是他来求见,叔孙豹顿时眉头紧皱道: “咦?他来做什么?” 李然又哪会知道,也只摇了摇头,便吩咐孙骤将人请了进来。 虽然他现在与季氏可谓势同水火,但眼下却不是他可以与季氏彻底翻脸的时候,毕竟太子稠即位的事还需要季氏出一份力。 再者季孙意如前来求见,并非无礼之举,李然若是拒绝,倒显得他自己心胸狭隘。 叔孙豹先行离去,李然来到别院的正厅见到了季孙意如。不待他询问季孙意如的来意,季孙意如便是恭维言道: “啊呀,子明兄!许久不见!今日意如前来,乃是特意邀请子明兄一同吃酒去的。” 原来,这季孙意如此番前来,居然是邀请他前去参加一处宴请。其态度竟是十分之恳切。 “邀我赴宴,莫不是摆了一桌鸿门宴?” 此宴究竟去得还是去不得,正当李然暗自盘算,季孙意如似乎也看出了李然的疑虑,便又是恭礼言道: “子明先生且放宽心,此番设宴乃是在一间闹市中的酒肆。我季氏好歹也是名门望族,大庭广众之下还不至于会如此行事。” 季孙意如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又是亲自前来邀请,这面子不可谓不大。李然想来也有些道理,又也不好推脱,便甚是勉强的点头答应了下来。 “那好吧,待李某与府上之人关照一声,这便过来。” 于是,他在简单与仆人鸮翼简单吩咐了几句后,便跟随着季孙意如来到了城中的一间酒肆。 而季孙意如又专门挑了一间隔间,也就是后世所谓的雅间请他坐下。 这场宴会,只他们二人。 李然正暗自纳闷,这季氏到底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对他的态度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果然,酒菜上来以后,季孙意如当先开口道: “子明兄来曲阜也有些时日了,之前意如多有无礼之举,冲撞了子明兄,还请子明兄见谅。” “意如生于季家,自小便是这副目中无人的习惯。今番得了祖父教训,深知子明兄之大才绝非凡俗可比。思之过往,悔恨不及。” “今日宴请子明兄,便是想给子明兄致歉,前尘恩怨不值一晒,意如自罚三杯敬请子明兄谅解。” 这一口一个“子明兄”的叫着,饶是李然有了些心理准备,却还是忍不住微微一怔。 不过转瞬,他便意识到季氏一族果然是不可小觑。 代太子祭天一事,刺杀太子野一事,汉泰宫对峙一事,他对季氏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 然而季孙宿不但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反而选择招揽。如此气量如此心计,难怪能够成为鲁国三恒之一中最为强大的势力。 季孙宿的老谋深算,眼前季孙意如的斯抬斯敬,甚至卑躬屈膝都无一不彰显着季氏在发展壮大自己这条路上的手段。 有此家学,季氏不兴才有鬼了。 “哦?如此说来,那今日之宴乃是阁下给在下赔罪来的?” 李然稳如泰山的坐着,脸上不见喜怒,语气平和十分淡然。 季孙意如闻声,嘻哈着脸,一阵点头如捣蒜,当即回道: “对对对,子明兄大人大量,当不会与区区一般计较吧?” “呵呵,这可就难说得紧。” 李然端起酒盏饮了一口,回答得模棱两可。 原不原谅是一回事,但这白嫖的酒不喝,白嫖的菜不吃,那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甭管你季孙意如今日是怎么个打算,我马照跑,舞照跳,爱谁谁。” 李然不露声色的在心中暗道。 听得李然口中说的,季孙意如先是一愣,继而诧异道: “哦?敢问子明兄,此言何意呀?” 要说谅解这种事,那便只有谅解跟不谅解两种可能,然而李然的回答却是“难说得很”,这就搞得季孙意如不知道咋回事了。 难不成是我今天诚意还不够?或者是我今天的态度还不够端正?又或是没将好处往明了讲? 要么达成谅解,咱们和和气气手牵手,共同迈步求发展。要么咱们就撕破脸皮,日后山不转水转,各显神通,各自手段,谁也别求着谁。 “你这既不谅解也不拒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季孙意如端着酒盏的手迟迟不敢落下,他生怕李然再蹦出一句他听不懂,搞不明白的话。 谁知李然并没有说话,只喝酒吃肉,忙得那叫一个不亦乐乎,直搞得季孙意如一脸懵逼,心道: “这李然,莫不是天吃星下凡?倒还当真是不客气。” 他不知道的是,若李然当真跟他客气,便不会随他一起前来酒肆谈话了。 李然之所以来这里,为的便是想搞清楚季氏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时他心中已是了然,便没什么必要再继续装模作样。该吃吃该喝喝,完事儿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该干嘛干嘛。 “子明兄,而今我鲁国形势,想必你也瞧得分明,公子稠即位为太子,不日便要即位国君。日后待得我季氏掌控朝野,这鲁国便是我季氏说了算的。你跟着那叔孙豹又能有什么前程?莫不如投入我季氏门下,我季孙意如顶天立誓,只要子明兄愿意,子明兄便是我们季氏家宰第一人!如何?” 李然却依旧无动于衷,只顾自己吃喝。 “那…子明兄若觉得还不够,那待来日,我季氏必为子明兄谋得鲁国上卿之位!并从我季氏封邑之中,划出三城以资子明兄开销用度,如何?” 这个价格确实已经很高了。 季孙意如对自己开出的条件也十分满意,他以为这样的条件是李然不可能拒绝的。 要知道李然现在仍是周王室的通缉犯,无论他去哪个国家,无论是国君还是公卿想要重用他,让他当个一官半职,那都多多少少得考虑一下周王室的态度。 毕竟周礼制天下,不给周王室面子,那就是不给周礼面子,其他国家也难免借此造谣生事。 季氏开出这样的条件,等于是先帮李然洗清冤屈,重登大雅之堂。这对一个心怀抱负,胸藏丘壑的人而言,可谓是莫大的机会。 贵族世袭制的时代,破落的贵族便跟普通国民便没了两样。而普通人想要登堂出仕,那也绝非易事,季氏此时愿意为李然铺上一条平坦的康庄大道,对于李然而言,岂非是恩赐? 季孙意如满心欢喜的静静的等待着李然的答复。 他对自己开出的条件很有信心。 然而现实再一次打了他的脸。 “嗝......” 吃饱喝足后的李然打了个饱嗝,抬起袖子在嘴巴上一抹,起身拍了拍屁股便要走。 “子......李然!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季孙意如万万没想到李然居然丝毫不给他面子,吃干抹净便要走,他还从未见过敢在他季氏面前如此放肆的人。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你请我来不就是吃酒?我这菜也吃了,酒也喝了,怎么反倒成了敬酒不吃的人了?意如老弟,此言差矣。” 李然满脸堆笑,绕有深意的说出最后四个字。 “我......哼!李然!我家祖父乃是看在你颇有才学的份上才对你如此礼敬,你最好识趣点!如若不然,太子野便是前车之鉴!” 此时此刻,季孙意如也不装了,本来这也没什么好装的,太子野就是他们杀的,这活儿就是他们干的,装模作样只是多此一举。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不提太子野还好,一提及太子野,李然的脸色顿时骤变。原本还笑脸相迎的他顿时阴云密布,一双阴沉的眸子里迸射出骇人的目光,瞬间好似变了一个人也似,气势汹涌,翻云覆雨! “太子?哼!不提太子便也就罢了。你如何还敢在我面前提及?” “你们杀他的时候怎么就没想过将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你们意图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又何曾想到过今日?” “懒得理你,跟你多说一句都显得是我李子明的愚笨!” 李然撂下三句反问以及一句嘲讽后,转身便要离去。 第27章 宴无好宴 面对季孙意如的蓄意招揽,李然用了最直接,最嘲讽,最尖锐的方式进行了回应。 要说李然,他本身倒也不是一个有着崇高理想,至高道德的人。要不然,当初得知周太子晋遇害的消息,他早就该不活了。 但至少他还算是一个有着非曲直,并爱憎分明的一个人。季氏的只手遮天,不择手段和草菅人命的勾当,在他的眼中那便是“恶”。与这样的人为伍,也只会让他感到恶心。 季孙意如看着态度如此强硬的李然,心中的杀意便再度汹涌而起。 “哼!想走?没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酒肆雅间外无端冒出十数个武士,各个手持兵器,一时将李然的去路拦住。 “呵呵,看来李某所料果然不差。这果然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 果不其然,这季孙意如并没有打算让李然活着回去。像李然这种人精似的大才,自己得不到,那也绝不能让别人得到!要不然,那就是将来的祸根。 “杀了他!” 他觉得自己很聪明,做得了这两手的准备。 那些武士听得主子命令,当即是朝着李然围攻了上来。 可就在这时,两道人影从酒肆的窗户忽的闯进来!一个翻身落地后,正好一边一个护在了李然身旁。再定睛一看,原来是孙骤与孙武二人。 金戈相交之声再度响起,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战吧! 季孙意如其实一直也很奇怪,当初在那条巷子里李然是如何逃过刺杀的。 此时见得孙骤与孙武两人,他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李然身边竟还有此等高手!” 只见孙骤与孙武一左一右,护在李然身侧,那些季氏武士根本无法近身,加之酒肆通道本就过于狭窄,这些武士拥挤于一起,被二孙一顿胖揍,纷纷倒地哀嚎。 李然脸上见不到任何喜怒,只云淡风轻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倒是雅间内的季孙意如,此时见得自己的人纷纷倒地,一时怒气横生,提着一柄青剑就冲了过来,打算亲自动手。 可季孙意如毕竟不是个练家子,就算是练过,那也只是戏耍着玩似的。又如何能与孙武,孙骤这种专门靠身手吃饭的人相提并论? 就在这时,孙武一个翻越,双脚在两边墙壁上猛的一点,整个人霎时间矗立在季孙意如面前,手中剑锋乍现出数到光芒,直切他手腕而去! 此一招速度之快,简直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季孙意如自是始料未及,慌乱中被孙武给一剑刺中手腕,霎时间鲜血淋漓,惨叫连连。 “给…给小爷我杀了他们!” 出身高贵的他,哪里受过这样的伤,一时恼羞成怒,竭力大吼起来。 一直在外等待的季氏武士们霎时间也全都包了进来,前赴后继,不断冲击,原本还算热闹的酒肆,一时间惊叫连连,所有人都惊慌逃窜,场面混乱不堪。 李然的目光在季孙意如脸上一扫,随后朝着孙武与孙骤淡然道: “呵!不过是群废物罢了。既如此,那便将此间给清理干净吧!” 接着,李然自己从地上提起一柄青铜剑,穿过此刻已经被孙武清理干净的通道走廊。再度来到雅间之中。 此时的雅间内,只有季孙意如一人,他的那些武士被孙骤挡在门外,孙武在旁紧紧盯着他,让他亦不敢妄动。 李然走上前来,手中掂量着对手的青铜剑,忽的冷笑道: “哼哼,这便是你们季氏的颜面?” 请吃酒前还信誓旦旦的说绝非歹意,可现在收买不成,便立马就现出了原形,并且还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 前一秒还说着要让李然成为鲁国的中流砥柱,下一秒便唤人进来杀人灭口。 季氏这变脸变得,当真是比翻书还快。 有道是唱戏三分真,可季氏这出戏,竟连三分也无,不知道的还以为今日之局就是一个圈套,为的正是伏杀李然呢!简直卑鄙到了极致。 不过李然对此却并未显得多么愤怒,因为这在他眼中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呵呵,早料到你有今日一局,你以为李某临走前与仆人招呼了一声是何目的?可不就是为了防你这一手?” “哼!今日算你逞能,但总有一日,我季氏定要叫你不得好死!” 季孙意如情知今日难杀李然,当即放下狠话,脸上肌肉不停抖动,显然对李然已是恨之入骨。 这样的狠话,虽于事无补,但多少能让他心里好受些。 只是他没想过,他今日可谓与李然彻底撕破了脸皮,李然又岂会再给他机会? “哦?既然如此,那在下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李然闻声一怔,而后提着青铜剑步步逼近,眸子里赫然浮现出浓烈的杀气。 “你想做什么!放肆!” “我乃季氏未来的宗主,你敢动我!” 季孙意如此刻身边没有护卫,再加之孙武就在一旁站着,他哪里敢动弹,生怕孙武上来再给他一剑。 此时见得李然步步紧逼,一时呼吸急促,心神震动,说话都不由颤抖起来。 “哦?季氏的宗主?我杀的就是你!” 只听李然一道猛喝,而后提剑朝着季孙意如直接斩了下去! 战吗?战啊! 以最卑微的梦! 致那黑夜中的呜咽与怒吼! 为太子野报仇雪恨! 也为鲁国公室讨回一个公道! 杀了季孙意如,彻底灭了季孙老贼的野心,让季氏从此一蹶不振! 这一剑!斩下去! “叮!” 就在李然的剑锋即将劈斩在季孙意如身上时!一道刺耳的声音又猛的一下了出传来。 孙武的剑就挡在季孙意如身前! 李然的双手在颤抖,他不是习武之人,使出浑身力气的一剑被挡住后,剑锋上的力道反作用在他的手上,一时虎口阵痛。 他转过头看了看孙武,冷冽的目光没有任何的语言,只流露着一股悲愤。 而孙武也没有说话,只若无其事的立在原地,缓缓摇头,像是在说: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李然经这一番提醒,这才是反应过来。若今日因一时愤懑而杀了季孙意如,那无论是对叔孙氏还是祭氏,都将是灾祸缠身。 姑且不论季孙宿必定对他展开疯狂报复。此事就算放于天下,都是极大的忌讳。别人请你吃酒,你却一言不合把人给杀了。这必然会引起天下人的口诛笔伐。 用两家的前途换季孙意如的命,值得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李然扔掉了手中长剑,看着面前早已吓得缩成一团的季孙意如,眼神凛冽。 “哼!不要以为扶持了公子稠上位,你们季氏便可以在鲁国为所欲为。” “别忘了,李某可是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若是逼急了,大不了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此话说得也是巧妙,言下之意,便是此番行径皆为我李然个人行为,与他人没任何关系。 今天不杀你也就罢了,若真的动手杀了你季孙意如,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只管算我李然头上便是了。 话虽是如此说,但为人处世绝不可能如此简单。 狠话落下,李然转身便要离去。 孙武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此时,通道内的武士已经被孙骤清理得差不多了,因为这一次有孙武保护李然,孙骤得以大打出手,没了后顾之忧。 见得李然出来,随即也跟了上去,扶着李然上马车后与孙武一道驾车离去,酒肆外的围观百姓一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呀?这不是那日在下柳河集会上的李子明么?” “他怎么惹到季氏的人了?唷,这下可麻烦大了啊。” “嘿,你们哪里知道,这李然与前太子交好,听说就是季氏的人害死了前太子,这李然肯定与季氏不对付啦!” 曲阜城内的消息流通还是很迅捷的,毕竟很多事李然也没打算瞒着广大人民群众。 经此一役,他与季氏算是彻底站在对立面了。 季孙意如回到家中时,季孙宿早已听闻了消息,急忙赶来询问有事没有。 “祖父,让孙儿去杀了那李然!” 被伤了手腕的季孙意如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了李然,无论季孙宿到底作何安排。 见得脸上满是杀意的孙子,季孙宿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闻声当即皱眉道: “那李然身边的护卫到底是什么来历?你又可有把握?” 季孙意如没有正面回答,只恨声道: “孙儿定要杀了他,以报今日之仇!” 听到这话,季孙宿当即坐了下来,摸着下颚长须,若有所思道: “眼下,李然似乎还与祭氏关系匪浅,若我们明目张胆的对他动手,只怕还会得罪了郑国。” “再者太子马上便要即位,此时不可生出乱子。孙儿稍安,便待典礼之后再做计较不迟。” 比起季孙意如的莽撞,季孙宿的老成,一时间就显得更为明显。 公子稠乃是他们扶持上位的,一旦公子稠即位国君,鲁国君权等同于掌握在他们手中。 届时再对李然出手,以鲁国朝廷的名义,自然就要好得多。 季孙意如明白他的意思,可眼睛里的恨意却无从消散。 “祖父已经派人入晋了。” “此事不可鲁莽,为了一个李然而破坏我们全盘的计划,这不值当。” “你要记住,无论何时都要记住,我季氏全族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切不可为了一只蚂蚁放弃整片山林。这是你将来继任之后一定要记住的!万不可意气用事!” 季孙宿对今日季孙意如的表现并不是很满意,说话时带着一股教训的意思。 而季孙意如当然也知道李然与眼前的计划孰轻孰重,闻声当即甚为不情愿的点了点头道:“孙儿谨记。” 闻声,季孙宿起身道: “晋国使臣就要到了,你去准备准备,届时与我一道前去迎接。” 公子稠即位,晋侯派人带了礼器前来观礼。这正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自上一次被韩起摆了一道后,季氏与晋国的关系就一直很是微妙。趁着这个机会,季孙宿自是想要弥补一下这个大漏洞的。 毕竟他们季氏得罪谁都可以,唯独这个晋国,他们可是一点儿也不敢得罪。 第28章 叔向来了 祭氏别院。 祭乐听闻季孙意如竟是光天化日之下对李然动手,自是气愤至极。 当即就要招呼家丁去找季孙意如的麻烦,却不料是被李然给一把拦了下来。 “莫要冲动,对付他们光靠蛮力是不成的。季氏在鲁国树大根深,若是杀了季孙意如便能推倒季氏,那我们之前也不用设计如此之多了。” 李然亦紧接着是叹了口气,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 “阿稠即位在即,此时此刻想必季氏也不敢再生风波。其实,今日季孙意如也是被我言语所激,故而恼羞成怒这才动了手…祭姑娘也不必过于心急,待来日还有的是机会。” 祭乐一听李然此言,却是会心一笑,言道: “呵呵,好吧,你这当事人都如此说了,那我还有何话说?依你就是了。真是的,就属你鬼点子最多!” …… 如此,一晃又是数月,很快就来到了来年开春之季。曲阜之内都在里里外外的忙着打点,因为新君马上要即位了。 一日,叔孙豹特意来了祭氏别院,李然自然知道其来意,不及叔孙豹开口,便是立马上前迎道: “叔孙大夫,眼下我们该考虑一下如何去会会这位晋国来的使节了。” 晋国派来观礼的人已经抵达,眼下就在曲阜城中的馆驿中歇息。 此次晋侯派人前来观礼,表面上乃是对鲁国国君的尊重,但实际上却也是在宣示着他晋国的霸权。 毕竟各国祭天礼器皆出自晋,派人前来见证鲁国国君即位,这原本应该是周王室的“职责”。 因此,代行周王之事自然更加能显示出他晋国的霸主地位。 显而易见,该如何处理好与这位使者的关系,是现在的重中之重。 祭乐原本想跟着去见见这位晋国的来使,可叔孙豹以她女儿身的身份婉拒了。这种事女孩子家确是不好出席。祭乐也没办法,只能嘟囔着小嘴心里一阵的碎碎念。 李然又将她好生安慰了一番,这才与叔孙豹一道启程前往。 车舆内,李然问起使节姓名。他这才知道此次前来鲁国观礼的,正是之前在晋国为他们暗中助力的羊舌肸。 羊舌肸,姬姓,羊舌氏,字叔向,晋国大夫,著名政治家,与郑国的子产,齐国的晏婴齐名。 “叔向此人,素闻其博学多识,能言善辩。一直主张以礼乐典章教化人心,颇有古贤之风。但于晋国而言,却是算得个另类。” 李然此言确是实情,如果要说这春秋时代,秩序大乱,礼坏乐崩究竟是从哪个国家开始的?晋国要数第二,那绝对没有敢称第一的。 晋国自从晋文公称霸之后,就走上了一条与别的诸侯国都不太一样的道路,那就是“论功分封”。所以,晋国的五贤六卿,几乎无一例外的都不是公室嫡系。 这就是晋国能够一朝制霸的秘密武器,而与此同时,又是现在晋国渐衰的深层原因。 而叔向,作为晋国最为有远见的政客,当然是对其中的利弊看得是一清二楚的。只不过,这种“远见”与时代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看来,此次晋侯派他前来,多半也是有着教化鲁国之意。” 这也难怪,毕竟之前季孙宿代君祭天一事,本身就有违周礼。再加上此事触怒了晋侯,鲁国在晋国眼中,也就不再是那个懂规矩,守安分的小跟班了。 晋侯派羊舌肸前来观礼,说白了其实也就是要好好的“提点”一下这位跟班,好不叫鲁国再搞什么乱七八糟的有违礼法的幺蛾子出来。 叔孙豹对此亦是了然于胸。 “嗯,那今日,咱们可得好好见见这位晋国的来使。” 话音落下,马车已经抵达馆驿,叔孙豹派人前去招呼,并领着李然于门外等候。 “哟,叔孙大夫,多年不见,您老可是风采依旧啊!” 二人立正方定,便见得一个满面红光的老者从里间是迎了出来。此人看上去已然五十好几,但却依旧神采奕奕,丹凤眼格外有神,一袭素白长衣飘然出尘,有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叔向兄驾临曲阜,豹未能亲迎,还望海涵啊!” 面前之人,正是羊舌肸,叔孙豹与其见礼后,这才向他介绍道: “这位便是豹曾提及的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 “不才李然,见过羊舌大夫。” 李然跟着叔孙豹同样也是一礼。 要说起来,羊舌肸终究还是帮过他的人,这份客气倒是必须的。 羊舌肸闻声,当即将目光转到李然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后啧啧称奇道: “真是后生可畏呀,贤侄看着也不过束发之龄吧?如此少年,却能有如此作为,又有如此的胆识魄力,实叫老夫佩服!来,请入内说话。” 三人被迎入屋内,各自落座后,叔孙豹这才接着刚才羊舌肸的话道: “叔向有所不知,近日我鲁国正值多事之秋,颇为纷乱无度。多亏有子明从旁出谋划策,方才令豹得以化险为夷,如若不然,今日叔向能否见到豹,还实未可知啊。” “唔…我虽身在晋国,但对曲阜之事,也略有耳闻,听说太子之死也是颇为蹊跷。全仗子明运筹帷幄,这才制住了局面。由此可见,子明之谋断,真可谓是当世之奇啊!” “不知子明贤侄如今在鲁国官居何职呀?” 对于曲阜城内的消息,羊舌肸居然知道的一点也不比旁人少。这皆是因为他每次出使前都会通过各种渠道,将各路消息都打探完整。因而准备也是极为充分,这算得是羊舌肸一贯的行事风格。 “晚辈还不曾为官。” 李然明言应声。 听罢,羊舌肸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道: “哦?早些年,我也曾到访过宗周,也听先太子提及过子明。不曾想今日幸得亲见,竟已是恍如隔世,实在是造化弄人啊。既然子明不曾在鲁国为官,那日后可有何安排?……另外,我可听说太子稠乃是季氏力荐的新君人选,日后你们可有把握应付?” 叔孙豹闻言一怔,又如何不知他这话中的意思,当即婉拒道: “叔向说笑了,太子位重,关系国本,我等岂会有不敬之意。子明而今虽不曾为官,但日后总归是要在我鲁国大放异彩的,还请叔向兄静待观之。” 羊舌肸一向是替晋国求贤若渴的,重其才而不重其貌,这也是晋国的用人之道。此前李然在曲阜的所作作为,羊舌肸早已是打探得一清二楚,自是想要拉拢一番的。 可叔孙豹好不容易才与李然患难与共,解锁忘年之交的成就。又如何能够轻易将之送到晋国? “叔孙大夫这话就见外了,明人不说暗话,我今日既来到曲阜,那自然对曲阜之事了如指掌。而今新君即位既定,你们手上的筹码,可不算多,一旦与季氏再度争斗…呵呵,胜负未知啊。” 说着,羊舌肸捻着自己的短须,脸上满是不置可否之色。 他虽帮过叔孙豹,但那也是看在此举于公室有利的面上,那是属于公事公办。但是该要的东西,叔向自是从来不会放过的。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就很明显了。 你叔孙氏与季氏相争,这便属于私事。日后若还有需要我叔向帮忙的,便将李然交给我。咱们礼尚往来,那日后我在晋国也定然是会多多关照些的。 可若是你不听,非要抓着李然当个宝不放手,那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着,到时候总有你哭的时候。 李然可是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在晋国上卿心里也成了香饽饽。心说自己不过一介门客,啥也不是,咋就成了这些个大佬争相吹捧的抢手货了? 这如果是放在其他门客身上,被这么多大佬给看上,估计半夜里笑都能笑醒。 但李然却不同,作为一个未来人,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就不是一个东西。哪里有被人送来送去的道理? 于是,他秉着未来人所谓的“我命油我不油天”的处事原则,终于是开腔了。只听他颇为委婉的与羊舌肸客气道: “然年少成名,遭人构陷,以至于不得不离开洛邑。今幸得叔孙大夫留用,眼下便是知足。至于他处之想,可待日后去往各国游历后再议。晋国乃是如今的霸主,乃是众望所归,然又岂有不去之理?” 这话倒也不假,我现在虽不去,但并不代表我以后不会去啊。 别着急,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凡事总有个过程不是? 羊舌肸一听李然这番表态,便是了然,顿时喜笑颜开,拍手称道: “呵,好好好,那老夫便静候贤侄佳音了…” 紧接着,三人又是把酒闲聊了一番。待得天色渐暗,李然与叔孙豹这才从馆驿之中出来。 …… 翌日,太子稠终于正式即位国君,即为日后的鲁昭公。 (之后鲁昭公,即公子稠,太子稠统称为鲁侯) 没有人再反对,也没有再出现任何乱子,他的即位可以说顺风顺水,整个鲁国上下内外,都是一片庆赞之声。 鲁国国内自不用多说了,毕竟季氏与孟氏扶持的他上位,而他又是李然与叔孙豹暗中支持,所以国内的三方势力都显得相当安静。 而于境外,大国如晋,齐,小国诸如莒,邾等国,其实也都对这位新即位的鲁侯是有所了解的。也都知道这是一个脑子不太聪明的公子,他们当然也乐见其成。 于是,公子稠即位便显得格外的顺遂…… 然而,令所有鲁国人没想到的是。就是这样的鲁侯,刚一即位,颁布的第一条政令,便是要减免绝大部分城邑的税赋。 这当然是李然的主意。 季孙宿理所当然的猛烈反对,因为在那“大部分城邑”当中,他的封邑可是占了绝大部分。若是当真减免了税赋,那季氏这一大家子的花销岂不直接没了着落? 家宰,邑宰,死士,门客,以及关系网的维护,哪方面不要钱?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这谁能忍?! 而李然要的就是他反对。因为只有这样,李然第二局才能得以进行。 在祭氏别院之中,李然已将部分计划告诉了叔孙豹,让他先去做好准备。紧接着李然再度进了一趟鲁宫。 已经继承大统的鲁侯,如今也不像往日这般自由了,更不可能天天离开鲁宫。所以见得李然进来,自是十分高兴,当即询问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君侯,明日你在朝堂上便提议去朝觐晋侯,新君即位拜访他国国君古来有之,季氏与孟氏必定不会阻拦于你。” 这就是第二局的开端。 鲁侯甚是诧异的言道: “去晋国?继续借晋国之手对付季氏?” 李然先是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道: “是,但也不是。” “嗯?” “晋国虽是如今的霸主,但鲁国内政,晋侯就算有心干预,只怕六卿也不会倾力相助。” “而今这世道,都是趋利之徒,若我们给不了六卿更为实质的好处,又想让他们出力,那可谓是难于登天…此次入晋,其用意乃是让君侯能够暂时离开鲁国一些时日,至于目的嘛,待日后君侯便会自有分晓。” 李然并未告诉他这部分计划的详细内容,因为此时他自己也还有些拿捏不定。 毕竟此次羊舌肸前来鲁国观礼,并没有给予他们想象中的热忱,反倒是试探之意更多了一些。 第29章 祥瑞的意义 鲁侯自知此时已没有退路,要想坐稳这个位置,他眼下必须要仰仗叔孙豹与李然。 第二日,鲁侯便在朝堂之上提出了要入晋的想法,并是立刻派人往晋国去通报了消息。 对于季孙宿而言,鲁侯出使晋国,朝觐晋侯,可谓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他们巴不得鲁侯能离开朝堂。毕竟傀儡虽是傀儡,可有的事,当着鲁侯这个傀儡做,总归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而鲁侯自个愿意出使他国,不正好可以让他放开手脚来? 不过,鲁侯即位后入晋朝觐,这好歹是个外交大事,那自然是要妥善安排一番的。尤其是选个好日子,在这个做啥都要占卜看日子的年代,出使晋国这样的大事,那自然是要请上太卜好好算一算的。 然后,就在叔孙豹的安排下,出使时间被定在了下个月初三,卜算的结果为:贞。 李然仍旧住在祭氏别院之中,此处于曲阜中可谓是闹中取静,相对还是更为安全些。 而这几日又闲来无事,李然把出使晋国的整个计划都串起来整理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任何遗漏之后,这才放下心来。 “确定要这样做?” 叔孙豹还是有些担心,李然的计划看起来严丝合缝,可一旦要真落实下来,难免不叫人胆颤心惊。 “目前削弱季氏于百姓中的声望乃是最为关键所在,我们先将季氏反对减赋的消息散布出去,各个城邑都务必要做到,如此方能从根本上削弱季氏在鲁国的声望。” “另外,那祥瑞之物也需做得天衣无缝,切不可让季氏和孟氏看出破绽来。” 出使晋国之前,李然并没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鲁侯虽然人可以离开,但民心也不能丢。 毕竟他刚刚即位不久,此时出使晋国,一旦季氏与孟氏暗地里搞什么小动作,只怕待得他回来时,本就不多的君威更是所剩无几,届时可就当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傀儡了。 将季氏反对减赋的消息散布出去,一方面可以打压季氏的声威,另外一方面也可以为鲁侯收获一波民心,而这些破事也够季氏短时间里喝一壶的了。 至于祥瑞之物,这对于鲁侯在民间的威望自然是大有裨益。 这种伎俩,历朝历代都不少见。即便是久远的未来,也依旧是很有市场的存在。 “子明兄当真是好计谋,如此一来,就算我们暂时离开了,季氏与孟氏想必也会忙得不可开交了!” 孙武靠在门框边上,眼角带着点点意味深长的笑容,本就英武的脸庞一时看来更具光彩。 孙骤见得侄儿在此胡乱发言,正要让他闭嘴,却不料李然笑道: “对付老奸巨猾之辈,自然是要用得这老谋深算,所谓因时而异,因人而异,此即为中庸之道也。” 这话算是在提点孙武了,对于这位日后的兵家至圣,李然可是一直抱着很大的期望。 “唔…‘因时制宜,因人而异,中庸之道’,确是有一番道理…武受教了。” 说着说着,孙武朝着李然躬身一礼,脸上满是恭敬之色。 李然见状急忙让他起身,而后道: “长卿兄免礼,长卿兄几次三番相救于在下,然甚是感激。长卿既叫得我一声‘子明兄’,那你我之间便无需如此大礼了。” 话音落下,几人闻声皆是大笑起来。 唯独叔孙豹在旁,却只是闻声一叹: “经酒肆一事,季氏多半已经死了招揽之心,此刻想必正在谋划着如何对子明痛下杀手,日后尔等行事,还需谨慎提防,务必小心从事,万不可被那季氏趁虚而入。” 这话自然是说给孙骤与孙武听的,两人目前名义上都算得是李然的保镖,所以日后李然的安全自然皆是由他们负责的。 叔孙豹叮嘱完他二人,转身过来又与李然商量起来: “关于鲁侯减赋一事以及天降祥瑞之事,一旦消息传出,季氏得知必定也会知道乃是我们暗中所为。以季孙老匹夫的作派,想来不会留给我们太多时间,他必以其雷霆手段处之。” “叔孙大夫说得也对,子明兄此计虽好,但我们毕竟是远在异国。这国内之事,我们又如何干预?就算我们千般谨慎,却总有个万一呀。” 孙武在此处毕竟只是孙骤的侄子,并没有其他身份,故此这番话一出口,孙骤便立马喝道: “大夫与主公商议,你乱插什么嘴!” “诶,孙骤,长卿所言不无道理。” 李然摆手制止了孙骤。 只见他神色淡然,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而后道: “兵不厌诈,此次我也没打算瞒着季氏,我要的就是让季氏忙起来,疲于应付鲁国国内之事,从而无暇顾及身在晋国讨援的我们。” “但…倘若果真如叔孙大夫所言,季氏因为此事而派人追我们至晋国呢?” “呵呵,那可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季氏若真胆敢在晋国对他出手,那便可谓天大的机会。晋侯虽多年不问政事,可韩起这个人却相当“有责任感”,如果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上宾被袭击了,他又岂能坐视不理?又岂能不彻查到底? 到时候季氏将要面对的,可不就是他这般小打小闹了,韩起一旦出手,晋国之威,山崩地裂。 几人闻言,这才明白了为何李然要选择此时爆出祥瑞的舆论。也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李然的一石二鸟之计。众人恍然后,无不点头称是。 …… 数日过去,叔孙豹在鲁国各城邑散布消息的速度很快,几乎不到五日,整个鲁国国内都知道了鲁侯想要为百姓减免赋税,但却遭到季氏与孟氏强烈反对的事。 一时间,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的封邑皆是怨声四起。 若要这些百姓揭竿而起反对季氏与孟氏,他们只怕也是不敢的,可若说让他们私底下咒怨嗓骂,那他们肯定会不遗余力。 季氏与孟氏很快也有了警觉,自己的封邑内民怨载道,只得急忙派人前去处理。安抚言论的安抚言论,给邑宰敲警钟的敲警钟,反正怎么能暂时压下这股民怨,他们便如何行事。 可就是不考虑给百姓们些许好处,也丝毫不提减免税赋一事。彷佛在他们看来,百姓按规缴赋交粮乃是天经地义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改。 而老百姓也都不是傻子,一看季氏与孟氏只争相笼络各处各城的宰邑幕僚,却丝毫不顾他们“理所应当的诉求”,对于他们的怨怼更是充耳不闻。 顿时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非但是将原本只敢在私底下讨论的话题直接就摊到了台面上来说,而且还有些不怕事的人直接是来了都城讨要说法。因此,都城内一时间亦是舆论四起,议论不绝。 而另外一边,下柳河南岸,距离曲阜三十里处。一位农妇在河中洗涤衣物之时,竟发现了一块玉石,巧夺天工,仿若神迹。农夫见后骇然不已,急急忙送进了城里。 理所当然的,叔孙豹接见了此人,而后从此人手中得到了这块“天生的”玉石。 “君侯即位,天降祥瑞,紫星东移,此寓我鲁之将兴啊!” “来人,快快来人,将此玉送往鲁宫,呈献君侯!” 于是,这块被人为加工过的“天然”玉石,就这样送到了鲁宫,并接受了鲁国上下群臣数之不尽的溢美之词。 “于公而兴……鲁圣将出……这难道说的便是新即位的君侯?!” “果真是天降之物,此玉浑然天成,巧夺天工,这一行歪曲小字,虽是模糊,但却瞧得清楚,天佑我鲁国啊!” “是啊是啊,君侯有德,上天有感,故此赐下祥瑞,以昭示天意!” “君侯英明,得一而兴!” 原本还对晋侯不以为然的鲁国朝臣,一时间纷纷前去拜见,那恭敬模样,简直与之前有着云泥之别,不知道的还以为鲁侯是给他们加官进爵了呢。 话虽如此,但此玉之象征意义可谓十分重要,因为这是鲁国一个关键节点,前太子暴毙(名义上的),新君刚刚即位,一切都是新的开始。而就是在这样一个新的开始之际,上天赐下带着“于公而兴,鲁圣将出”字样的玉石,岂非更是说明新君即位的权威性? 君权天授,顺应天命! 是日,叔孙豹自朝堂出来后,也顾不上回府,径直是去了祭氏别院来找李然。开门遇见李然,便是一阵大笑相迎: “哈哈哈哈!” “子明啊,你是没看到季孙老匹夫与孟孙羯今日在朝堂上的脸色啊,那可是相当难看啊!” “他们在那玉石边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也没能看出个所以然来,一想到自己扶持的新君居然会是‘天命所归’,他们此时只怕是肠子都悔青了吧!” “我听说曲阜内外,不少百姓都自发为鲁侯祈愿,君侯之威,声势渐起啊!” 季氏与孟氏扶持公子稠即位,为的便是要把持鲁国上下,以此继续壮大他们的势力。可谁能想到鲁侯刚刚即位,上天便诞下如此昭示,仿佛打了他们的脸一般。 现在无论是鲁国朝内,还是民间,鲁侯之名俨然已经成为上天的代名词,备受敬重,无人再像以前那般小觑或者不敬。 而如此,季氏与孟氏当真可谓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还不能叫喊出声,因为他们当初可是鲁侯的坚定拥护者,现在鲁侯声势渐起,他们心里就算叫苦连天也只能憋着了。 “呵呵,叔孙大夫莫急,这才只是开始,后面有的是好戏等着他们呢。” 对此,李然倒是没有太大的感觉。因为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天降祥瑞”这种事能够带来多大的影响。 毕竟当初连始皇帝都要使用的招式,而今被他先拿出来用了,其结果自是可想而知的。 第30章 孙武爱打仗 在各个封邑百姓满是怨声载道与天降祥瑞的双重打击下,果不其然,季氏与孟氏在鲁国的声望一时猛跌。而鲁侯的声望则与日俱增,大有重返朝政之势。 面对此两难境地,季孙宿颇为头疼。一方面,减赋一事乃是直接关系到自己大大小小的幕僚、各城的邑宰以及豢养私家武装等等的开支。因此,无论如何都不能松口。而一方面,倘若民怨太大,鲁侯因此而得势也绝非他之所愿。 至于天降祥瑞之事,他们更是被整的一脸懵然。二事合并,季孙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民间百姓对鲁侯是一顿夸赞,一顿歌功颂德,却是束手无策。 面对如此好的形式,李然当即让叔孙豹加紧安排出使晋国之事。 此时季氏与孟氏已经忙得焦头烂额,正是他们前去晋国讨援的好机会。 叔孙豹也知机不可失,随即就安排了下去,只待时日一到便即可启程。 可就在启程前五日,一则重大国际消息又径直是传到了曲阜! “晋侯昭告天下,要求各诸侯国前去平丘会盟。” 原来,此次晋侯会盟乃是因为楚国出了乱子,楚国的王子比因受其令尹王子围威迫,出逃到了晋国。 祭氏别院内,听到这消息的叔孙豹眉头紧锁,一脸的愁容。因为此番入晋他早已安排妥当,但此番又横生枝节,岂能不愁? “楚国令尹王子围,据说是极为飞扬跋扈,为人独断专权。坊间传言,这王子围素有篡立之心。想来,必是这个缘故,故而其兄王子比才出逃到晋国去的吧?”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楚国内乱引起了韩起的注意,韩起这个人一向比较又贪利又慕名,自然知道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趁着楚国内乱之际发起诸侯会盟,不但可以完全不用顾忌楚国的反对,而且还可以宣扬晋国的霸主地位。同时,又能让他韩氏在各诸侯国之间大捞一把政治资源。 此等包赚不赔的买卖,韩起自是要卖力鼓动吆喝的。 而晋侯这个人,跟韩起也大差不差,也是个向来喜欢面子的人。于是,只名义上先去请示了一下周天子,得到了周天子的首肯后,这便是昭告了天下。 而听到这个消息的李然,与叔孙豹的愁容不同,在心下计较了一番过后,却猛的心神震动,脑中灵光一闪,忽的发觉韩起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好队友”啊! “怎么?” 见李然神色飞扬,知道他又有了主意,叔孙豹便当即问道。 李然笑了笑,笑得甚是灿烂。 “大夫可知今年季氏占了郠邑之事?” “此事也算得是我鲁国的大事,豹如何不知?” 叔孙豹很是奇怪,因为季氏派兵攻占莒国郠邑之事已经过去了足足半年之久,之前一直未曾听李然提起过,今日却忽的提起此事,却也不知是何用意。 只听李然沉声道: “韩起要求会盟,对我们而言可谓又是个天大的良机!” “什么?” 叔孙豹一时诧然不已,但也知道李然的神通,便是急忙询问。 “李然初来鲁国之时,便听说季氏这几年接连与莒国,邾国交战,占了人家不少的土地。而韩中军发起的此次会盟…呵呵,若我们从中运作一番,让这两国的国君得幸能够顺利参与到此次平丘会盟中,那对我们打击季氏而言,岂非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莒国和邾国,这两个国家按理来说只是鲁国的附庸,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规模的会盟的。但凡事都能有个例外不是? 李然的脑筋转动速度之快,也是令人咋舌,叔孙豹听到此处才猛的恍然大悟过来。 “是了!按此前宋盟誓辞,各国之间不得互相攻伐。一旦莒,邾两国国君在会盟时要求鲁国归还被占领的土地。晋侯为了彰显霸主地位,必然会强令鲁国归还。如此一来,季氏又岂敢不从?一旦从之,季氏这几年的辛苦经营可就算是白忙乎了!” “好啊!太好了!如此说来,确是一个好机会啊!” 叔孙豹也不是傻子,听完李然的一番话,心中顿时跟个明镜似的。 要知道韩起鼓动晋侯发起会盟的目的就是捞一把政治资源,面对莒国与邾国有理有据的吵闹拆台,他自然是要满口答应的,届时季氏又如何能够与韩起对抗? 这样的话,季氏在鲁国国内的势力可就要实打实受损了。 “眼下计划有变,看来咱们得另作安排了。” “对了!叔孙大夫,此次晋国之行,您最好就别去了,务必要让季孙宿这个老家伙去!” 既然要让季孙宿出丑,那自然是要让他去参加此次平丘会盟的。 叔孙豹对此也是了然,当即笑道: “这好办,老夫若不想去,随便找个理由便可。” 李然闻声点头道: “如此甚好。” “孙武,你即刻赶去莒国与邾国,务必赶在平丘会盟前游说他们!” 莒国与邾国的国力不如鲁国,这些年一直被季氏压着打,也不敢吭声,他们要想夺回自己的土地,此次平丘会盟显然是个绝好的机会。 只不过这两国国君一向都是胆小怕事的主,李然担心他们胆子不够大,所以这才让孙武前去给他们来一剂强心针。 孙武一听到自己居然还有任务,别提多高兴了,当即拱手道: “孙武明白子明兄的意思,此行必不辱使命!” “慢!” 孙武言罢转身便要去准备,却不料李然再度叫住了他。 “你可能没有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嗯?子明兄的意思不就是让武前去游说莒国与邾国两国国君,确保他们定会在平丘之会上向季氏索要自己的土地?” 有些疑惑的孙武皱眉看着李然。 只见李然微微摇头,而后眼中闪过一抹希冀,那是对未来兵家至圣的期望。 “光向季氏索要,还是远远不够的。” “兵法你懂么?” 李然忽的神秘一笑。 其实李然对孙武给予的期望比对他自己还要高。 因为他知道,孙武是个能够影响华夏文明数千年的人物,而他自己,不过是一个时空旅客,未来能否留在历史长河之中,能够让后世之人知道他的存在都未可知。 所以当孙武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便已经有了打算,一定要让孙武成为兵家至圣! 只不过这段时间他一直忙着应付季氏与孟氏,孙武也顶多只是个保镖,还没有机会让其大放异彩。 而此次,则是锻炼孙武的绝好机会! “兵法?子明兄此言何意?” 孙武懂兵法么? 孙武写成《孙子兵法》的时间已经不可考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孙子兵法》绝不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一定是根据实战经验总结出来的。 所以在写《孙子兵法》前,孙武经历的战事一定是不少的。 只不过在这时候他懂不懂兵法,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孙武并未正面回答李然的问题,因为对于这个问题,他有些激动。 他本就是一个一直崇尚马革裹尸,纵横沙场的人,之所以来到鲁国,正是因为鲁国常年与周边国家有摩擦,他希望能够在此一展拳脚。 或许有人会问,那他为什么不去晋国,楚国,齐国这样的大国,为什么要来鲁国这样一个小国呢? 这就是孙武的傲气所在了。 以大伐小,胜之不武,他孙武不屑。 而以小谋大,以弱胜强,这才是他孙武的心中所愿。 换句话说,对于他而言,恃强凌弱,打赢了也没什么意思。反而是以弱击强,输了不亏,赢了血赚。 “你此番前去莒国与邾国,不但要劝说两国国君向季氏也讨要土地。而且最好还要领着他们两国的残兵,尽力攻打被季氏占去的城邑!打赢打输关系不大,但是动静一定要大。” 只是让季氏颜面尽损岂能让李然满意? 此次如此绝好的机会,李然不让季氏伤筋动骨,那可真是对不住韩起这个“好队友”了。 “领兵为将?” 孙武的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整个人的精气神一下子上升了一个台阶。 “长卿敢不敢一试?” 李然又欲擒故纵的问道。 孙武一听这话,顿时豪气干云的道: “呵呵,子明兄或许有所不知,世上还没我孙武不敢为之事!” “孙武已明白子明兄的意思,这便请子明兄静待佳音!” 言罢,孙武只向叔孙豹又讨了个信物,便转身离去,潇洒与坚定的背影着实令人神往。 这让一旁的叔孙豹是十分的不解,他原本想插上一两句的嘴的,可奈何李然一直没给他机会,此时等到孙武问他讨了信物离去后,他这才开口问道: “这小子能行么?” 毕竟孙武来曲阜的时间不长,而且并没有展现出什么关于打仗的本事。 除了他自身武艺不错以外,叔孙豹实在想不到李然有任何理由让他去带领莒国与邾国跟季氏作战,对孙武有所怀疑,自是当然的。 “此人实非凡俗之辈,叔孙大夫竟可拭目以待!” 我会告诉你这个孙武就是被后世无数将领奉为鼻祖的兵家至圣么? 他若是不行,这天底下还有谁能行? 李然在心中狂喜不已,毫无疑问,若是能让孙武此番大放异彩,那对于他日后也是大有裨益。 叔孙豹听得他这么一说,当即也不再多言。 “派人去季氏吧,将出使晋国的消息告诉季孙宿,想来他也是不会拒绝的。” 此次既是出使晋国,同时也会去参加平丘之会。季孙宿当然要出席了。不然李然这一出好戏唱给谁看呢? 而以李然现在对季孙宿为人的了解,他深信季孙宿定然会答允下来。 叔孙豹闻声当即点头安排去了。 而李然旋即也别了叔孙豹,径直前往了鲁宫。 第31章 君威的反向操作 翌日清晨,鲁侯于朝堂上宣诏,由于之前一直负责外交工作的叔孙大夫近日偶染了疾病,不能随他一道前往晋国朝觐,所以希望季孙宿能够随他同行。 而这边叔孙豹也已经提前派人给季氏通了信,措辞委婉的请求他代自己随君侯前往晋国。 果然正如李然所料,季孙宿也未多做考虑,直接欣然答允了下来。而且还格外主动的要求亲自安排,保证让君侯此番前往朝觐晋国一路顺遂无忧。 其实也不难理解李然此前会有如此的自信。皆是因为季氏自代祭天一事后,便与晋国的关系十分微妙。 一方面,他们对这个“两面三刀”的韩起很是怨恨;但另一方面,他们又惹不起这个人。所以一直想着能有什么机会可以利用一下,修复一下自己与韩起之间的关系。 而叔孙豹一向是负责外交的,此次鲁侯出使晋国,按例自然是由他随行。 季孙宿即便手段再高,也不能明目张胆的僭越了叔孙豹的差事。可叔孙豹此番突然染病不能前去,那对季孙宿而言自然就是个极好的机会。 一来,可以修复与韩起的关系。 二来,鲁君新立,季氏借此也可以在诸侯国的面前宣扬一下自己季氏的在鲁国的功德。 有此二利,他岂有不高兴的道理? “祖父,此次前往晋国,正好顺道可以参加平丘之会。真是天助我也!只要这两件事能够顺利完成,我们与晋国的关系回归正常后,便没人再能掣肘我们了!” 季孙意如当然也想去,但奈何眼下季氏在鲁国国内的麻烦事比较多,各封邑的民怨尚未平息,若他与季孙宿都去了晋国,偌大季氏谁来主持大局? 而他这话说得倒是不错的。 伴随君侯朝觐晋国,而后再参与平丘之会,无论是单拎出来哪一个,都是可以给自己家族加分的事。 眼下,如果这两件事都顺利搞定,季氏声威日隆,这对季氏往后的发展,也可谓是有着无尽的妙处。 季孙宿闻言一笑,捋着长须道: “哼哼。孙儿或许还思料不及,此番虽有二利,却又有一坑!叔孙豹那老匹夫,还以为老夫当真看不透!他不想去晋国,其实是不想参加平丘之会罢了,所以平白让老夫捡了如此一个便宜,呵呵,由此来看,这个李然也不怎么样嘛。” “叔孙豹不愿参加平丘之会?这却是为何?” 季孙意如有些不解,毕竟平丘之会可能是近几十年里一个绝佳的露脸机会。 而叔孙氏近几十年的时间里,在鲁国国内声势一直并不如意。尤其是叔孙氏的前一任宗主,也就是叔孙豹的哥哥叔孙乔如,在与季氏的前宗主季文子的政治斗争中失败,最终出奔齐国。自那之后,叔孙氏的名望就远远不及季氏了。 既然如此,叔孙氏又有什么道理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呢? “意如啊,遇事不可只看一面,凡事总有两面,这个道理祖父今日便好好教教你。” “你可知此次平丘会盟,可不止我们会去,天下各诸侯国中,眼下除了秦和楚外,应该都会前去。” 秦国远在关外,自穆公后便很少掺和中原事务。而楚国,又都是历次会盟的被批斗对象,当然也不会来的。 至于齐国会不会去会盟,季孙宿一时还拿捏不准。因为天下人都知道齐国作为最早一任的天下霸主,其想要有朝一日能够复霸诸侯的梦想就一直没断过。因此,齐国向来跟晋国关系是不太好的。两国之间,小规模的摩擦更是从未间断过。 而除了这几个国家外,其他中原诸侯中,当再无人能够公然忤逆晋国的会盟诏令。 所以,既然天下诸侯国都会去,那么莒国跟邾国肯定也会去。 “他们去不去,跟叔孙豹愿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有什么关系?” 季孙意如还是没明白。 “这便是此次会盟的另外一面了。那叔孙老匹夫和李然所谋划的,肯定便是那莒国和邾国!” “他们此番之所以会这般轻言放弃,那必然是有坑等着老夫的。他们定然会怂恿此二国,前往盟会向晋国请诉请诉,意欲强行要我们归还城邑!” “此次会盟,对莒,邾而言,乃是他们向我们索取城邑的最好时机。届时晋侯为彰显霸主地位,必会为他们主持公道,向我们索要城邑。” 季孙宿眼光之毒辣,当世之中少有人及,他几乎也是第一时间就看到了这一环节。 季孙意如闻声,细思极恐,立马甚是诧异的言道: “既是如此,那我们该如何是好?” 要把夺取而言的城邑再还回去,这对季氏而言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用季孙意如自己的话说,那便是“老子抢来的东西归属于老子,天经地义,你想要回去?派兵来打啊!” 所以听到晋侯会为莒,邾主持“公道”,他第一时间就慌了。 谁知季孙宿却是笑道: “晋侯实不可俱,可俱的乃是赵武和韩起,此二人才是而今晋国的头和心。晋侯之言,若是得不到此二人的首肯,就算莒,邾把会盟的祭坛给掀了,只怕晋侯也不敢强行向我们索取城邑。” 话音落下,季孙宿脸上一片自信。 “祖父可是有办法搞定韩起与赵武?” 季孙意如当即明白了过来。 晋侯又能算个屁,眼下在晋国,只要是能搞定赵武和韩起,那啥都不是事儿! “赵武染病,此次会盟不一定参与,倒是韩起近两年一直主持晋国大局,此次会盟又是他向晋侯提及的,想必他定然会亲自前往。” “此人乃是贪婪之辈,对付此人,老夫还是有些办法的。” 季孙宿自信满满,脸上满是惬意之色。 他虽未明说,但季孙意如从他的语气不难听出他根本没有任何担心。 尽管韩起之前在代祭天一事上摆了他们一道,可此次面对诸侯会盟如此重要的场面,季孙宿却有把握搞定此人,而且是不给叔孙豹以及郑国祭氏任何的机会。 ....... 另外一边,李然也在做着出使晋国前最后的准备。 此次在各城邑内散布季氏不同意减免税赋一事,已经让鲁侯之声威日隆。 借着这股东风,李然自然也不可能让鲁侯就这么啥也不干就一走了之了。 临去晋国前,他提议让鲁侯去各城邑巡视一番,既慰问今年辛苦耕种的百姓们,用以收获民心。同时也算是警示各城邑的邑宰以及幕僚们,从而达到敲山震虎之效。 种子,李然之前已经替鲁侯种下了,现在是该去收获了。 鲁侯将郊游巡视之事在朝堂上一经提出,文武百官自然也都是无人反对,即便是季氏与孟氏也是欣然赞同。 一来,他们本来也知道鲁侯就是爱玩。 二来,依照他们的固有思维,像鲁侯这般的身份,到了百姓中间去,这种行为就是有失体统的。又能有何威仪可言?有的也只是减分罢了。 于是,在叔孙豹的暗中安排下,鲁侯只挑选了几个叔孙豹比较信得过的人,故意加上了季氏与孟氏的几个内线,一同随行前往巡视鲁国各地的城邑。 只是万万让季氏与孟氏意想不到的是,鲁侯这一路巡视,玩归玩,闹归闹。鲁侯这玩的越兴致,百姓对于鲁侯的态度居然越发的尊敬! 鲁侯于田间所染上的那满脸的泥垢,都让百姓们觉得这是国君在亲近他们的表现,却丝毫不觉得鲁侯身为国君,如此儿戏会有失身份。 再加上鲁侯的性格,本来就待人十分和善。所到之处又必定会详细查看百姓生活状况,愧叹无法为他们减免赋税,减轻负担,有负他们的厚望重托。这些看似“荒诞”的举措,竟一时引得百姓们的争相赞颂。 “吾君贤明圣德,得上天庇佑,必定福祚延绵!” 一时间,鲁侯所到之处,当地百姓必定夹道歌功颂德,鲁侯之声威,又是一波水涨船高。 而此时的曲阜城中的祭氏别院内,叔孙豹又再度是笑出了声。 “哈哈哈哈,都说季孙宿那老匹夫乃是只狐狸,而今看来,也不过是只瞎了眼的狐狸。事到如今竟还敢让君侯前去巡视城邑,当真是只老狐狸,老糊涂了狐狸,哈哈哈哈!” 公室的声威日隆,这对日后削弱季氏,孟氏的实力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在这个干啥都要底层百姓支持的年代(毕竟你吃喝拉撒说到底都是底层百姓买单),民心可实在太重要了。 桀纣是怎么亡的?虽然原因千万条,但大道理就是一条,那就是失了民心。 所以当权者也不是不知道民心的重要,只不过在利用这一点上,这年代的当权者并没有后来者更聪明罢了。 换句话说,季孙宿还是没有把李然在下柳河集会上说的话听进去。他若当真是听进去了,鲁侯提出减免赋税的事,他就一定会同意,而且也不会让鲁侯再去巡视城邑,平白让鲁侯收获了一大波粉丝。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只不过经此一事,季氏日后必定会对鲁侯更严加防范起来吧。” “接下来,便看平丘之会能否一招致命了。” 李然的目光很是淡定。 削弱季氏声威只是一方面,想要真正削弱季氏的实力,那还得看此次平丘之会。 毕竟要想对付季氏,关键得看晋国的态度。 叔孙豹正色道: “我方才已给韩起,羊舌肸去了消息。就算晋侯不愿为莒国,邾国出头,想必韩起也当会为自己考虑,必不会在平丘之会上如此轻易的放过季氏。” 对于这件事,叔孙豹倒是显得极为自信。 第32章 民心所向 事实证明,无论是季孙宿还是叔孙豹,他们相互之间的角力,晋国的态度都尤为的关键。 同样的,季孙宿如果争取到韩起,也可以帮助他们赢得更多筹码。 韩起,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双方争夺的焦点。 对此,李然也是心知肚明。 叔孙豹在信中给韩起和羊舌肸说了什么,李然不得而知,也没多问。 因为在他看来,无论叔孙豹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给他们好处,到头来最终起决定作用的,还得是晋侯。 李然始终觉得,晋侯才那块真正翘板的支点。 要知道,晋侯的态度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无足轻重的,但在晋国来说,也还是一个风向标的存在。 对于外事而言,尤其是对于本国来说无足轻重的外事,谁又会明目张胆的反对国君呢? 于是在各项事宜尽皆准备完毕后,鲁侯率领着使团,正式出发,一行千余人,浩浩荡荡前往绛城。 李然此次被叔孙豹安排以客卿的身份跟随在鲁侯身边。 季孙宿当然不怕一个李然,毕竟整个使团一半以上都是他的人。而且离了鲁国,李然还能翻出花来?但同时,他也没打算再动李然,毕竟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而且,他听说那祭氏的小姑娘也已经提前去了晋国。 李然与祭氏到底有什么关系,季孙宿目前当真是有些琢磨不透。 但从李然住在祭氏别院内可以看出,祭乐对李然相当关心,以至于腾出自己家族的别院来给李然安身。 这层关系,显然不一般。 目前还不是得罪郑国祭氏的时候,所以之前他才会安排季孙意如去招揽李然,虽被拒绝,可他却仍旧不敢太过分,也就当李然是个客卿,跟随在鲁侯身边。 而这,也给了李然好生“教导”鲁侯的机会。 “先生以为,寡人此前巡视城邑收获颇丰?” 鲁侯目前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离开前的一趟巡视民情到底有多大的价值。只是听李然说起,觉得颇为奇怪。 李然闻声,当即正色看着他道: “君侯有所不知,而今天下,民心为重。若要重振公室,中兴鲁国,赢得民心乃是必经之路。” “寡人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鲁侯慎重拱手,礼敬有加。 只听李然道: “商纣无道,武王伐之。幽厉昏庸,群臣反之。然武王伐纣之力何来?幽厉之败又是为何?皆在民心也!《大誓》有言‘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得民心者,可得天下!” “而今君侯刚刚即位,一切都是新的开始,只要日后君侯善待百姓,轻徭薄赋,鲁之民心定向君侯,届时君侯还有什么事不能做呢?区区一个季氏,想要扳倒他们,何须大费周章?便是君侯不出手,百姓也会替君侯出手。” 听罢这一番话,鲁侯虽不置可否,但当即也还是连连点头,满是赞同之意。 李然又继续言道: “此次巡视城邑,君侯所获之丰,季氏难及也。再加上此次平丘之会,若君侯能够处理得当,季氏如何再敢把君侯当个傀儡?” 民心为重,诸侯之心次之。这就是李然为鲁侯定下的战略总方针。 其实李然并不擅长“教导”别人,他说这些,多半也只是自己的一些粗糙见解,比起史上多如牛毛的学子,他的这番话可谓毫不出彩。 就比如在即将到来的百家争鸣的战国时代,若是将李然的这番话放在这年代中,只怕是掀不起任何风浪。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在哪一个时代,民心都是最为关键的一点。显然,李然抓住了这一点,相当于抓住了政治的命脉。 只不过,这番言论对于当下这个时代而言,却是极为新鲜的。因为,当下贵族的特权从来是与生俱来的,而所谓的政治斗争都不过是权贵间的游戏,左手倒右手而已。所以,民心的作用,好似在表面上就被极大的限制住了。 而这一股极关键的力量,就这样居然成为了这一时代的真空地带。 于是在前往晋国的途中,李然与鲁侯几番交谈,算是好好“教导”了鲁侯一番,从一个当权者为政举措,到一任国君的政治抱负,李然将能说的都说了。 如此摇摇晃晃半个月,使团终于是抵达了绛城。 晋国风土面貌,顿时扑面而来。 那高耸在前的山体城墙,悚然巍峨。还有那热闹非凡的城门,那寒光乍现的城门军营,无一不在彰显着晋国霸主地位的身份。在绛城巨城面前,要说曲阜乃是一个小集市,估计也无人可以反对。 堂堂霸主,便应该有霸主的气魄!巍峨的城池,就是一种实力的象征。 进得城门,前来迎接的晋国驿丞早已安排妥当,领着使团第一时间来到馆驿,一番打点,也算是给足了这位新任鲁国国君面子。 要知道当年鲁侯的先君前来晋国朝觐,走到一半却听说晋侯不愿接见他。先君得悉后也只能掉头返回,屁都不敢放一个。 而现在的鲁侯前来朝觐,晋国的人还亲自安排了住处,这待遇已经不知好了多少倍。 而他们刚在馆驿住下,祭乐便蹦蹦跳跳的出现在了李然面前。 祭乐先李然半个月从曲阜出发,而且她向来性子急,一路催促马车狂奔,不过数日就抵达了绛城,眼下都快将绛城给逛了个遍(当然是带着斗笠的)。 好不容易是等到李然一行到来,当即急不可耐的便寻了过来。 “哎,这里一点儿也不好玩,成天都是一些公子请我吃喝什么的,好生无趣。” 祭乐嘟囔着小嘴,进门便抱怨道。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在李然身边那种“算计”和“被算计”的感觉,总有一种置身权谋当中,设身处地的感受那种刺激的先入为主的想法。以至于对于这种最为简单不过的应酬之事反而感到了无趣。 她本就不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女孩儿,若是如此,她也不用长途跋涉去到曲阜,也就不会与李然相识了。 所以对她而言,待在李然身边的那种紧张刺激感,或许才是她最喜欢,最渴盼的。 “瞧你这话说的,吃吃喝喝多好啊,又不用你付钱,白吃白喝还能免费畅游绛城,多少人巴不得你这种生活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李然必须得感叹,这就是出身不同啊。 人出生在郑国祭氏,作为一代超级小富婆,家族又这么给力,因此自小便是顶着主角光环生活着。走到哪儿都是群星围绕,众星拱月。而她,还可以嫌弃这样的生活无趣。 而李然就不行,虽然无论是现在的自己还是未来的自己,也好歹都是出生于贵族家庭,但那都已成了过眼云烟了。眼下却还是得必须不断努力,来改变这种生活。 不为什么,只为了先保证能凭自身的本领活下去,也算是一个不算愿望的愿望吧。 “哎呀,是真的无趣嘛,那群公子们天天就知道吃喝,正经事儿一点不干,我来绛城都快一个月了,从来没见过他们讨论过平丘之会,整天就知道拉着我吃了这里吃那里,真真就是一群饭桶罢了。” 祭乐嘟囔着小嘴,秀脸上满是“委屈”。 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因为她所遇到的公子,基本上都是绛城城中权贵的公子,也就是公室与六卿氏族的公子。 晋国称霸中原多年,现如今的众权贵可谓是一代不如一代,除了吃喝,他们也不会别的。 要放在将来,或许这就可以称其为“八旗子弟”了吧。 当然,六卿氏族的公子哥,也不全是这样的。只是有抱负的都进朝堂了,剩下没有进朝堂的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儿干,可不就只能吃吃喝喝聊以度日了么? 但倘若她遇到的是范匄之子范鞅,韩起的孙子韩不信,以及赵武的孙子赵鞅,那她多半就不会觉得无趣了。 因为这三个人,将是未来主导晋国走向的三个人。 只不过,这三个小一辈的,年纪轻轻的都已经,或是准备进入朝堂序列了,她自是没什么机会能见到的。 “好啦好啦,今天我就带你去见一个有趣的人。” 说着,李然脸上露出神秘笑容。 祭乐一听李然要带上自己去会客,小脑袋当即点的啄米也似。 鲁侯听到李然要出门,当即询问李然出门见谁,自己能否一同前去。 “君侯刚到绛城,还是先安心等候韩中军的安排,此时君侯的一举一动都受人瞩目,万不可给人落以把柄。” 毕竟身在晋国,韩起如何安排,那是晋国的事,李然不能多嘴。 另外,鲁侯刚刚即位,初次登上这等舞台,一切都应该谨慎。 鲁侯闻声,也只得点头道: “既如此,那便有劳先生了。” 只不过他话音刚落,祭乐便笑道: “嘿!咱们的小阿稠终于长大啦!” 过去懵懂傻楞的阿稠而今已经成为如此懂事知礼的鲁侯,祭乐如何能不高兴呢? 鲁侯闻声一笑,只摇了摇头,却并未应声。 倒是李然看了看鲁侯,而后朝着祭乐道: “不可再唤君侯小名,君臣有礼,不可坏了规矩。” 祭乐也知失言,当即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李然无奈,也只得是摇了摇头,赶紧领着她便是出了门,前去赴约。 他不知道的是,当他走后,鲁侯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目光一下子却变得萧索起来,却又隐隐中透着一股冷意。 是的,他的确已经成为了一名国君,可是有时候他又更只想成为以前的公子稠。 第33章 外交的目的 李然要去见的,不是别人,正是晋国大夫——羊舌肸。 之前在鲁国时,他就答应过羊舌肸,日后到了晋国,必定前去拜访。 此次他既随鲁侯当真来了晋国,不去拜访,自是有点说不过去。而且他也需要羊舌肸在此次平丘之会上施以援手,帮助他完成计划。 来到羊舌肸的家宅,经人通报后,李然顺利的见到了羊舌肸。 “贤弟远道而来,有失远迎,失敬!失敬!来,快快入座!” 羊舌肸见到李然前来拜访,可谓喜出望外,竟然亲自前来迎接。 “咦,这位是?” 目光一转,他便看到了一旁的祭乐。 “哦,这位是郑国祭氏之姬,祭乐。” “哦!原来是郑国祭先祭子嘉之女!啊呀呀,失敬,失敬!” 祭先,字子嘉,便是而今郑国祭氏之宗主,祭乐之父。 要说起郑国祭氏,确实是一个比较奇特的贵族。话说,祭氏祖上在西周时便是世代经商的,而后郑武公随周平王东迁之时,祭氏先祖曾以其商贸物流的优势频繁往来于宗周和成周之间,并是替郑武公于南郑圈地立国,为郑国开创基业可谓是立下汗马功劳。 武公去世后,郑庄公即位,郑国更是在祭氏的帮助下,小霸中原。在齐桓公出道之前,郑庄公才是中原地区真正的话事人!而首卿祭仲,更是把持郑国权柄数十年,历经三代,可谓盛极一时。 然而郑庄公之后,由于南边的楚国强势崛起,频频袭扰郑国。以致于郑国的商人不堪其扰,只得纷纷北逃,因此郑国的商贸文明也就大幅度衰退了下去。而祭氏,作为世代经商的一族,便也就逐渐失去了在郑国朝堂的话语权。 如今,两百年过去,又因得惠于几十年前的弭兵之盟,南北停战,互通市利。郑国祭氏的封邑祭城,又地处南北通商要道。 因此,祭氏族人,也就是祭乐的祖父一辈,趁此机会便又开始重振郑国商贸。大赚特捞,一时通过各路的买卖,便成为了郑国乃至天下炙手可热的豪门望族。在政商两界都有着极重的话语权。 即便是郑国的“七穆”上卿,也都要卖祭氏两分薄面。而其子嗣可以联姻鲁国叔孙豹一族,虽说只是叔孙豹的一个侧室,但也可见其家势有多强。 羊舌肸身为晋国外交官,对于这样的祭氏家族,自然是有所了解,故此当李然道出祭乐名字后,他一下子便猜到了祭乐的来历。 “哦?大夫居然识得家父?” 祭乐天真的问道。 羊舌肸闻声一笑,当即道: “祭氏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弭兵之盟后,南北互通,东西贯连,齐楚晋三国之商队,无一不需要在郑国祭城休整周转。你们祭氏一族谋利其中,收尽天下商客通畅之便,说你们是富可敌国,恐怕也不为过吧” “肸听闻如今子产于郑国为政,也多与令堂相商,可见令堂之能,绝不亚于先祖祭仲之下啊。” 不得不说,羊舌肸对于各国现状及历史的了解,可谓令人震撼。 郑国祭氏沉寂多年,恢复元气,崭露头角也不过就十几年的光景。可羊舌肸对祭氏家史却如数家珍一般,着实令人佩服。 “大夫谬赞了,家父哪有这样的本事。比肩先祖,那更是愧不敢当。” 祭乐这回答一方面是谦辞,但是另一方面,祭乐也万万没有想到,鼎鼎大名的叔向大夫,居然把自己的父亲夸得这般了得,还将其比肩先祖祭仲。 而她作为其子女,却是根本感觉不出来的。她父亲给她的最直观的感受,永远就是个掉这个脸,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呵呵,不必过谦,今日姑娘既能随贤弟一道前来,想必与贤弟关系自是匪浅。老夫乃是个直人,自是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还请姑娘见谅。” “对了,贤弟今日前来,为的可是会盟之事?” 话锋一转,羊舌肸看向了李然。 李然还沉浸在郑国祭氏的辉煌历史之中,听到羊舌肸的声音猛然转醒,当即道: “是,大夫明察秋毫,晚生佩服。” “此次平丘之会,晚生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夫能否考虑一二。” 他也知道自己与羊舌肸并没有太多交情,所以这个请求也只能让羊舌肸先行考虑,至于答不答应,那就要看他对羊舌肸的判断到底是否准确了。 只听羊舌肸道: “哦?贤弟但讲无妨。” 李然闻声,当即将心中所所想讲了出来… 此番言论极长,但在李然口中,却很有条理。一番话说完,羊舌肸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甚至连一旁的祭乐也皱起了秀眉,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半晌后,羊舌肸略显疑惑的看着李然问道: “贤弟当真要如此行事?” 李然叹道: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平丘之会乃是寡君最好的机会,一旦错过,日后想要再斗垮季氏,那便是难于登天。若不能从季氏手中夺回权柄,寡君便无异于傀儡,公室无望,则周礼废矣!” 最后“周礼废矣”这个四个字,李然咬得极重。 因为他从羊舌肸前去曲阜观礼那一次,便看出羊舌肸是个十分注重周礼的人。 帮助鲁侯,则周礼复兴有望。 若是不帮,则周礼更是无望。 什么是周礼?就是天下的秩序!天子制衡诸侯,诸侯制衡卿大夫,卿大夫制衡家宰,大宗制衡小宗…… 李然在赌,赌羊舌肸定会为了“礼乐之复兴”而出手相帮。 …… 鲁侯来到晋国访问,但眼下却是见不到晋侯面的,此时的晋侯随同赵武等卿大夫,已经出发去了平丘参加会盟。所以鲁侯来到绛,前来相迎的晋国当权者,乃是中军佐——韩起。 即便这个身份而言,其实并不对等。 李然自羊舌府上出来后,又得了口信,原来是韩起邀李然前往“登金台”一叙。而另一边,季孙宿则陪同鲁侯也已是启程前往。 韩起此番宴请,乃是代表晋国国君,在绛城中的“登金台”举行常规的享礼,以示两国之友好。 (享礼:意思是使臣向朝聘国君主进献礼物的仪式) 李然清楚,无论大家各自心底里打的什么主意,这过场始终还是要走一走的。 会面时,韩起与鲁侯就晋鲁两国关系,以及天下局势进行了友好交流与分析。还各自表达了诚挚的祝愿,一副礼节有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就是一次普通的访问。 李然一直以为韩起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可是当他见到韩起时,他才发现韩起最多不过四十来岁,虽然在这个年代已经算是老者,然而韩起整个人的精气神却很在状态,比起季孙宿的须发皆白,韩起略显粗狂的外貌更具权臣之相。 两人一经对比,季孙宿立时相形见拙。 这场会晤由于双方身份不一致,因此并不会被载入史册,更不会有什么人注意,就好像是从没发生过一般。 可这次会面对李然而言,却是意义深远。 因为从这次的会谈,他基本上便可以断定韩起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而这也正是所有外交过程中,最为紧要的事情。 …… 馆驿之中。 鲁侯回来后便立时与李然交流起来,询问李然对今日与韩起的会面有什么看法。 “君侯与卿大夫会晤,虽是有些失于礼数。但也很是值得。” 李然想也不想的答道。 鲁侯闻声一时诧异。 只听李然继续言道: “平丘之会在即,君侯可知韩起为何要借此次享礼之机单独与我们会面?” 在李然的意识里,鲁侯前来晋国朝觐晋侯原本只是他计划中的一部分,有无平丘之会,这一趟晋国之行都是必须要来的。 可恰恰遇到平丘盟会,鲁侯朝觐晋侯这件事,在其影响下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韩起乃是平丘之会的真正发起人,对于此次会盟的重视,那自然也是其他人无法比拟的。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韩起却还是安排了时间与鲁侯进行了单独会面。 要知道其他诸侯国的国君此时陆续已经陆陆续续抵达了平丘,可韩起还是选择迟迟不动身,拖延至今,只为先接待完鲁国国君一行再启程。韩起似乎在对待鲁国问题上,与其他诸侯国有些不一样。 这却是为何? “难不成是因为当初季氏代祭天一事?” 鲁侯面露思索之色,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太肯定。 或许只是为了庆贺自己这个新君?又或许是想给季孙宿一个机会,修复他们之间的关系?顺便再从季氏那里再捞些好处? 要知道这种权臣与权臣之间的关系,在如今这时代显得是尤为重要。 谁知李然摇了摇头,脸上满是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只是其一。” “哦?其二呢?” 鲁侯闻言,确是有些不解了。 他不知道韩起还有什么理由会单独与自己会面。 李然将目光转向了一旁的祭乐。 “当初我们破坏季氏代祭天一事时,曾是借用了郑国祭氏的力量。如果在下所料不错,此次韩起选择与君侯会面,乃是以为君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 鲁国能给韩起什么好处?这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鲁国被夹在齐晋之间,地理位置本就十分尴尬,而且随着季氏与孟氏的盘剥寡政,鲁国国内民生不可谓不艰苦,商业贸易也并不发达。 换句话说,鲁侯能给他韩起什么好处呢?基本没有。 那季氏呢?其实也是少的可怜。 可鲁国不能给他的,郑国祭氏却是可以。 这年头,有钱也是一种王道。 祭乐提前一个月抵达绛,之前郑国祭氏曾出手帮助过叔孙豹。这都让韩起以为鲁侯与郑国祭氏关系匪浅,所以他才会对鲁国使团格外上心,甚至亲自与鲁侯会面,走走过场。 而这个过场,不是给别人看的,就是给郑国祭氏看的。 他就是想让郑国祭氏知道,他对鲁侯,也是十分友好的。 郑国祭氏能带给韩起的利益,又是最为切身的。而且,这还是鲁国季氏所远不能及的。毕竟这年头,谁家还没点家族产业需要上下打点的呢? “呀?竟然是因为我?” 祭乐吐了吐舌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原来这么值钱。 李然笑着又继续道: “韩起此人,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他知道君侯给不了他想要的好处,但是祭氏可以,所以才会特意让我们把祭乐姑娘也带上,为的就是与郑国祭氏打好关系。” “昨日我与祭乐曾去见过羊舌肸,他对韩起的评价也是如此。非但如此,而且他还曾向在下说了另一个故事。” 第34章 政治家的素养 原来,李然与祭乐拜访羊舌肸的最后,曾还与他闲聊起韩起来。毕竟,羊舌肸作为卿大夫,与韩起的关系一直都是不错的。 那韩起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然的用词非常恰当: “外好公义,而内多欲。” 根据羊舌肸口述,这里有则故事便可说明这一切: 曾经,韩起作为羊舌肸的好友,在一次对饮过程中向他诉过苦。说自己好歹也是晋国六卿之一,既有卿大夫的身份,却没有卿大夫的富贵,反而十分贫穷,甚至穷得都没法跟同僚交往。 其实,这谁都知道,这韩起就是在凡尔赛。 羊舌肸当然知道他这就是在凡尔赛,于是也故作姿态,甚是打趣的祝贺与他。 韩起也很奇怪,问自己发愁愁得头发都快掉了,你咋还反过来祝贺我呢? 羊舌肸则正好借了这机会劝诫于他: “昔日,栾书(晋国栾氏,曾也是晋国六卿之一)穷得田地不满一卒,祭器都无。但他却能够发扬美德,遵守礼制,使自己的声誉传遍诸侯。但后来他儿子栾黡骄奢淫逸,贪得无厌,本应该遭到惩罚,但却因为栾书的德行,居然得到善终。但到了栾盈这里,一改栾黡的恶行,重新树立栾书的美德,最终却因为栾黡的恶行惨遭连累,流亡他国。” 听完这番话的韩起,非但没有狡辩,却好似猛然醒悟一般,当即是朝羊舌肸拜道: “哎呀呀,感谢先生救了我韩氏一族啊!” …… 从在这个故事里,可以发现羊舌肸确实是一个能够劝人向善的君子。而韩起的形象,也好似是一个虚心纳谏,善于改过之人。 但事实上当真如此吗? 羊舌肸在后面却告诉李然的一句话十分精辟: “韩中军乃是深藏不露之人,内趋利而知进退深浅。外豁达而又处处计较。” 是的,韩起就是一个极为善于伪装的人,他既贪财,但又能掩饰自己贪财欲望。而贪利的形象又本身就是一种伪装。甚至还极有耐心,知道节制。 这样一个人,可谓非常了不得的。因为没人能够清楚知道该在什么时候满足他的贪欲,也无法判断他的贪欲到底是真是假。 可通过今日与韩起近距离接触,李然对这个人也有了些更为确切的了解。 如果说昨日他还不敢肯定平丘之会上韩起会不会帮助他们的话,那么现在,他完全可以肯定,韩起必然会帮助他们。 为什么? 因为此次平丘之会,完全可以看作是韩起贪欲的释放点。他不是要小利,而是要贪大。 “何意?” 鲁侯不解问道。 李然看了看祭乐,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而后道: “韩起要的,不外乎是在平衡晋国六卿的同时,还能使得他韩氏于各诸侯中立威,以便于赚得更多利益。现如今借平丘之会来达到这一目的,显然是最为合适的。而借些合理的由头发一下威,便是这最好的途径。” “所以与我们交好,韩起能得到的利益显然更大。他单独与我们会面,只不过是为了不想在会盟之前就与季氏撕破脸皮,这才假意给季氏一个机会,修复一下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实际上若当真如此,他又为何要让祭乐也一道前去?” “刚才便说了,这个人很善于伪装,他骗过了季孙宿,却没有骗得过我。” 李然的眼神里迸射出两道璀璨的光芒。 因为谁都知道,祭乐的姨夫便是叔孙豹。换句话说,祭乐同时也代表了叔孙氏。这就是最明白不过的信号了。 韩起是迄今为止,他所见过的,最狡猾的人,那种把真真假假伪装到骨子里的人。倘若只看任意一面,都会让人误以为真,深信不疑。 可与这样的人打交道,在李然看来,却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 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与聪明人斗,更是其乐无穷。 “若是这样那便太好了!子明哥哥当真聪明!” 祭乐在一旁像个小迷妹,眼睛里尽是李然聪明绝顶的样子。 “那如此看来,先生是不是已经有把握在此次会盟上给季氏致命一击?” 鲁侯很淡定,他没有想象中的高兴,说话时语气也很平静,似不太在意这件事。 李然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鲁侯后,当即躬身道: “君侯大可放心,季氏将倾,鲁之公室复兴有望。中兴鲁国,非君侯莫属!” 这样的话,李然还是第一次说。 但是他能感觉得到,现在的鲁侯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装疯卖傻的公子稠。之前的公子稠只是善于伪装,可是现在的鲁侯也学会了猜疑和忌惮。 人是会变的。 鲁侯微微摆手,示意李然不必画这种大饼给他充饥,而后叹道: “父君与兄长皆死于季氏之手,寡人势单力薄,不敢与之相斗。若不是得先生襄助,寡人也只能徒叹奈何啊。” 话音落下,鲁侯转过身去,径直进入了里间。 祭乐看了李然一眼,像是在询问: “阿稠这是怎么了?” 李然拉着她从官驿里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后这才道: “日后,有些话万不可当着鲁侯的面说。” “为何?我与他自小便认识,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祭乐闻言便是有些不乐意了,毕竟在她眼中,鲁侯即便已经即位,那也是她的小弟弟。 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那个曾经的小弟,而今显然不再如曾经。 权力是一种可以吞噬人心志的东西,好似有一种魔力,能够趋势人不断为之奋不顾身。一旦入局其中,那即便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自古以来皆是如此。 而今天下诸侯纷争不断,各国又皆有权臣相逼,几家崛起,几家衰落。权力更迭这种事更是如家常便饭一般。 这就是一个永远也松不开的绳子,一旦崩了,那便是满盘皆输。 “他是鲁侯,未来执掌鲁国的君侯…” 李然现在的想法很简单,那就是夺回原本属于太子姬野的权力,将之交到现在鲁侯的手中。 这也是他扶持鲁侯的根本原因。 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却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丝愧色。似乎做了一件本不该做,而今想要反悔也已不及的事情。 祭乐不懂,尽管她明白李然这话的意思,在她看来,权力更迭的确可以埋葬一些事实,可那些深藏在心的最初的美好,难道也会被埋葬吗? 他们可是自小就相识啊! 一起玩过泥巴,一起下河摸过鱼的姐弟啊! “休息吧,明日的重头戏可不能错过。” 李然不想回答祭乐的问题,因为答案很是残酷。 ...... 馆驿另外一边,季孙宿的房间内。 今日与韩起会面回来后,他可谓十分高兴。因为明面上来看,他想要修复与韩起之间关系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今日韩起对他的态度十分友好,这对他而言自然也是一个不错的信号。 只要能够处理好此次平丘之会的问题,日后他季氏便可再无后顾之忧了。 “主公,有信使到。” 正自高兴,手底下有仆人送来一份书简。 季孙宿不以为意的打开,原本以为可能是晋国权贵的一些书面问候,问问好,宴席邀请什么之类的。 可当他打开一看,顿时脸色巨变。 “父亲?” 此次跟随季孙宿一道前来晋国的乃是他另外一个儿子,季孙亥。 季孙亥,季氏,名亥,字若。在曲阜并不算有名,甚至在季氏内部都不算一个人物。季孙宿之所以带着他来,完全是出于平衡季氏内部的矛盾。 见得祖父脸色巨变,季孙亥当即出声问道。 谁知季孙宿猛的将书简一合,喝问道: “莒国与邾国的国君现在何处?” 季孙亥想了想,摇头道: “暂还未得到他们确切的消息。” 下一刻,季孙宿捏着书简的手“咯吱咯吱”作响,脸上肌肉不停抖动,显然愤怒以及。 “莒,邾二国当真是好大胆!趁着老夫不在国中,竟是突然发难!” “什么?” 季孙亥听到这话,也是一惊,脸上满是难以置信之色。 原来,那份书简上的内容不是别的,正是莒,邾两国对季氏所占领的土地发起了反攻,而且一改两国往日士气不振,战力不盛的表象。 此次两国进军可谓是日袭百里,不到三日便已推进到了郠邑,眼下居然正对郠邑发起围攻。 “现在就派人去莒,邾两国,务必查明到底是谁在背后暗中支持他们!叔孙豹这老匹夫素来不通军事,绝不会有这等手段!” “老夫要将其揪出来,极刑!极刑!” 季孙宿很是愤怒。 他前脚离开,自己的封邑居然就被莒,邾两国围攻,这显然是有人在背后指挥着他们。 以往在曲阜朝堂之上小打小闹,他倒也没什么,可是事关季氏基业,事关季氏整族的利益,他岂能不怒? 季孙亥得令,便立马是退了下去。 季孙宿又思索了一番,忽的又转过头来,对着外面的仆人嚷道: “唤子服椒前来议事!” 不多时,一个身着鲁国大夫服饰的中年人便出现在季孙宿的面前。 “椒,看来你要提前去见韩起一趟了。” 季孙宿看着眼前的子服椒,眼神之中透着一股无奈。 因为他知道,面对莒,邾两国的强势进攻,若是他不能尽快搞定韩起,那在平丘之会上,他很有可能输的一败涂地。 届时不但会失去那些已经占领的城邑,甚至还会在天下诸侯面前颜面尽失,季氏将成为天下笑柄。 这绝对是他无法承受的结果,所以必须搞定韩起! 子服椒,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本打算在平丘之会前一日再让子服椒去游说韩起,好让叔孙豹与郑国祭氏,乃至李然的全盘计划落空。可现在情势危急,他不得不提前安排子服椒前去。 子服椒得知莒,邾进宫郠邑的消息,先是微微一怔,而后点头道: “这一路来,椒曾数次观察那李然。李然此人深藏不露,腹中良策极多。想必此事多半乃是李然托人所为,确是不可不防。” “唔……事不宜迟,在下这便去面见韩起,请季孙大夫静待佳音。” 第35章 各怀鬼胎的诸侯国 原本只是因为晋国中军佐韩起的别有用心,才发起的这一场平丘之会。一时间竟也成了李然与季氏的角逐场。 双方都赌在了这一局上,胜败未可知,但对于李然和季孙宿而言,这一局无论胜负,都将对鲁国的未来影响极为深远。 为今之计,只有一搏,再也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 季孙宿掀开自己最后的底牌,将子服椒推上历史舞台。 子服椒,子服氏,名椒,季氏一党。后世人称子服惠伯是也。 此人虽不及季孙宿狠辣老道,但却也是博闻广见之人,善于游说,也绝非泛泛之徒。 这一夜的等待,对于季孙宿而言,绝对是一场煎熬。 郠邑正在被围攻,自己身在晋国又无法插手,只能期待季孙意如的消息以及子服椒的游说结果,原本叱咤风云的他,此时面对如此局面,竟一时也无能为力,简直难受至极。 好在子服椒并没有让他失望。 就在平丘之会开始前五日,子服椒回来了。 他看着季孙宿,微微点头,示意事已办妥。 见状,季孙宿这才将悬着心落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 “只要韩起站在我们这边,那一切都无虞了。” 韩起在之前一场鲁国内斗中,所起到的作用实在太大,令季孙宿到现在还依旧是心有余悸。 现在韩起起码感觉上已经是站在他们这边的了,无论李然与羊舌肸打的什么算盘,只怕此次在平丘之会上都将难以实现。 还有五日。 “叔孙豹,李然,等着吧......待这一次回去,老夫定要你们万劫不复!” 季孙宿的眸子里尽是凛冽目光。 “郠邑那边状况如何了?” 季孙宿转身看向季孙亥。 他们虽然争取到了韩起,可莒,邾两国的战事也丝毫不能松懈。一旦郠邑陷落,对整个季氏而言都将是极为沉重的打击。 此时,他还是有些担心,因为这一次莒,邾两国的进攻势头及战法与往常也极为不同,据说此番战术极有章法,完全不似此前那种典型的蛮夷打法。 “父亲放心,意如已亲去郠邑,有他坐镇,莒,邾两国短时间内绝无攻破郠邑的可能。” 季孙亥对于自己这个侄儿似乎非常信任,脸上也满是坚定的表情,似在告诉季孙宿,季孙意如的本事压根不需要怀疑。 听到此言,季孙宿也是微微点头,欣慰道: “嗯,意如久经战事,也颇知兵法,料他也断然不会让老夫失望的。” “父亲所言极是。” 季孙亥再度躬身,眉眼间闪过一抹厉色。 ....... 万事俱备,如今所有参与此次平丘之会的各路诸侯,卿大夫们都怀揣着各自的目的,启程前往平丘了。 首先就是莒,邾两国,他们迫切想从季氏手中夺回原本属于他们的领地,因此,自然是马不停蹄的赶来,不敢有丝毫怠慢。 至于宋,卫,曹,滕等小国,原本就是跟在晋国屁股后面转的,老大发话要开会,他们焉敢有不来之理?自是也跑得勤。 故而这些个小国,早早就抵达了平丘,已经在那里是等候多时了。 至于齐国,那就是挺有意思的。 齐侯作为大国,原本是不愿意参加此次会盟的。这很容易理解,毕竟齐晋两国一直在暗处较劲。如果参加了晋国主持的盟会便是等同于承认晋国的霸主地位。 那齐国这面子要往哪搁? 因此,齐侯派人答复道: “盟会乃是当国家处于众叛亲离之时才需要寻求结盟,而现在大家都相处得很融洽,还需要结什么盟呢?” 虽是说得很谦虚,也很和谐。但真实的意思确是再明确不过:那就是你晋国想要会盟,不外乎就是为了彰显你晋国的霸主地位,老子就偏不去,就偏不承认,你晋国又能怎么滴?! 于是,羊舌肸在得到晋侯的指示后,便是亲自出使了一趟齐国。 按理,面对这样强势的国君,若是换作其他使节,估计也是拿捏不下来的。 可羊舌肸毕竟是羊舌肸,哪里能让你齐侯这般嚣张? 于是,他就给齐侯生动而又细致的上了一课: (以下内容为直译,难免有些拗口) “话说,如果有了实力后因懈怠而忘记了职责,那么就不能正常开展工作了。而如果知道了职责却失掉恭敬,那么虽然能正常工作,但也会因怨气太重而失去上下的秩序。如果有了礼仪恭敬却缺乏威信,那么虽有了明面上的尊卑秩序但也不能顺利把事情推进下去。如果有了威信却又无法昭示众人,那么虽可以强制推行却也没办法做到令人明白信服。一旦不能令人明白信服而失去了做事之人的拥护,那么各种事情就都不会有结果,这些可都是国家会倾覆原由。” “再说了,周礼的典章就有规定,各诸侯每年要派使节来宗主国一次,三年君侯就该来朝见一次,六年则集会一次,十二年盟会一次。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使各诸侯明白自己的职责,需按照等级修明礼仪,然后向其他诸侯昭示威严,向神明昭告信义,自古便是如此的。” “而今我晋国已经依照礼仪主持盟会,所有事都准备好了,就等君侯前来与会,君侯却非要说‘结盟有什么用’这种鬼话。还是请君侯再仔仔细细的思考一番,想清楚了再说话吧…” 伟光正的羊舌肸可堪称是外交辞令之典范,即便是后来的蔺相如在他面前,大概也都只有给他提鞋的份。 然而,羊舌肸的这一番话,听着好像都是在讲大道理。其实,这背后都充斥着满满的威胁之意。 这些话的潜台词就是:我们晋国是如今的宗主国,你们齐国如果不来,就是不守规矩。对于不守规矩的诸侯国,当年周王室是怎么个态度,我们现在便也是什么态度。 要知道而今的晋国早已不复当年霸主之实力,而齐国当年好歹也是当过大家长的!论底子,论实力真跟你硬刚起来,你晋国可未必能讨得到便宜。 可羊舌肸仍旧敢用如此锋利且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话来“威胁”齐侯,可想而此此人的胆魄与勇气。而同时,这又都是周礼给予他的底气。 而齐侯一听羊舌肸说得如此严厉,更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当即也是害怕了起来。 俗话说得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晋国尽管不复当年霸主之势,可那也不是齐国能够小觑的。若万一真的因此大打出手,却又是何必呢?而且,说到底毕竟也是自己理亏。 对于这一点,齐侯心里自然明白。所以面对羊舌肸的咄咄逼人,齐侯最终还是认怂了,便只派人是答复道: “小国有权发表意见,大国有权进行决策,怎么敢不听从呢?寡人知道了,保证恭恭敬敬前往,听从晋侯的命令。” 故此,最终天下诸侯之中,除了秦,楚,吴三国外,其他诸侯国几乎都到了。 楚国,这次平丘之会,名义上便是为了商议如何制裁楚国的,楚国不来那是自然的。 秦国不想来,那是因为秦国自穆公以来,一直奉行的便是“联楚制晋”的策略,与晋国的小摩擦也是从来没断过,关系自然也谈不上有多要好了。 至于吴国,此时的吴国国君夷昧刚刚即位,国君的位置都还没坐稳,当即是以水路不通而婉拒了。 于是,平丘之会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临近开场了。 话说平丘这地方,其实真不算得一个大地方。与曲阜,与绛城相比,说这里乃是一个小城镇都不为过。 李然来到这里已经三日,距离大会还有两日,看着眼前一片荒芜的山村平地,李然一时不由感慨,心道: “此等沃土,此等要冲之地,日后必将成为天下诸侯争霸中原的关键所在,而今却是这般的破落,倒是属实奇怪呀。” 也难怪李然会有带着现代人的思维来看待一个地方的价值,要放在未来,大平原的价值是绝对的no.1。 但是眼下这春秋时代却并非如此,在漫长的岁月里,各诸侯国所面对的,往往都是周边的一众蛮夷。所以,要放在平原上建城设邑,这完全就是自寻死路。而且石材也运输不便,建造成本也随之大幅度增加。更何况,平原的灌溉水利也需要有一应的配套设施才行。 要说这空口无凭,有没有实例可证呢?还真有。 早在齐桓公称霸之时,卫国就曾作为一个“平原”国家,因其全境无险可守,曾一度被夷狄所灭。其惨烈程度可谓空前,狄人席卷过后,一国之内竟是仅存730人,就连卫懿公本人都被蛮夷吃得只剩了肝脏。 所以,在春秋时期,依山傍水才是真正的好地方。而绝大多数的城邑也大都是依山傍水而建,这样才更为保险,也更为经济。 听闻其他诸侯对选址此地也都是颇有微词,李然因此不由的思索韩起将地址选在此处的意义。 “莫不是故意如此?以彰显晋国之威?” 祭乐跟随在他身旁,摇晃着小脑袋,很认真的思索道。 谁知李然摇头道: “如此之地如何彰显晋之国威?倘......” 就在李然准备分析之际,会盟之地的外围忽的响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 “呼喝!” “呼喝!” “哈!” 大军行进的呐喊声震耳欲聋,整个地面似乎都跟着震动起来。 前来与会的,无论国君还是权臣,随从尽皆从驻地之中跑了出来,大家齐齐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四千余辆兵车从远处的山丘浩浩荡荡的冲锋而来,尘土飞扬,遮天蔽日,好似一股洪流,摧枯拉朽,无所能挡! “轰隆隆!” “轰隆隆!” 鲜红旗帜在烈日之下飞扬招展,数十万大军戈矛枪戟寒光毕现。 中军佐韩起就站在最前方的兵车上,盔甲鲜艳刺眼,神采飞扬,大有挥斥方遒,横扫诸侯之势。 晋国之威,在这一刻得到最完美的体现。 这就是霸主的实力! 前来与会的国君,权臣看到这个场面,无不惊心动魄,浑身颤抖。 这哪是会盟,这分明就是场大阅兵啊! 的确,晋侯就是听从了韩起的建议,发起此次会盟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阅兵示威,以示他晋国的霸主之威。 而韩起不过是精准拿捏了晋侯这一心理,怂恿晋侯发起会盟,从而可以真正的过一把坐镇中军的瘾。当然,也是为了让他韩氏在诸侯国心目中能留下一个强大且不可撼动的印象。 要知道,此时此刻的他便是晋国的主心骨! “原来如此!敢情是这么个原因…” 此情此景,李然这才是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第36章 叔向发怒了 要说这晋国究竟是为什么选择在平丘进行会盟? 答案就在这四千辆兵车身上! 一旁的祭乐又哪里见过如此大场面,一时嘴巴竟成了“o”形。看着眼前这浩浩荡荡,无可匹敌的数十万大军,给惊得是目瞪口呆。 听闻李然的声音,这才回过神来诧然问道: “究竟是什么原因?” 李然看着远处滚滚飞扬的尘土,不禁感慨: “此丘地势平坦,一望无际,四千余辆兵车一字排开,气势浩大。望之令人生畏,试问天下诸侯谁可匹敌?” “韩起将会盟地点选在这里,正是为了炫耀他晋国军威啊。” 要不是看到韩起领着大军来如此一出,李然只怕也是想不到这个原由的。 此时,见得韩起站在兵车上挥斥方遒的模样,他不由被韩起这个人的老奸巨猾所震撼。 晋国的一辆兵车,前前后后大致配有五十人,此间四千余辆,也就是说此次晋国至少出动了二十万人。如此规模的军容,若只是全都步行列阵,那其气势自然要大打折扣。但倘若采用步乘混编的方法,则更显威武雄壮,又谁人见了不震惊? 可若是将如此之多的兵车置于曲沃或者绛城,那理所当然的,就无法施展开来,自然也就无法彰显出气场来。 恰恰是平丘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如此宽敞且荒芜之地,才能让大军排开,浩似游龙,恢弘壮观。 打仗,李然不知韩起如何。 可要说这搞面子工程,李然绝对要给韩起竖起大拇指。 “这特么也太能装了。” 据他所知,眼下这二十来万兵卒,恐怕已经是晋国的家底了。 这就好比林中之王,濒死之际,唤来林中万物,仰天怒吼以示自己王者之风,这不是装bi又是什么? 倾尽全国之力就只为了彰显一下自己即将逝去的霸主地位,劳民伤财,得了面子失了里子,比七伤拳还特么离谱。 “晋侯看来是真糊涂啊。” 李然摇头叹息,对于韩起此次表演并未打分,毕竟韩起此次表演是专门给诸侯国国君看的,跟他没什么关系。 当然,鲁侯对此颇感震撼,急急唤来李然,询问此间之看法。 李然给了韩起一句十分中肯的评价:立威不立德,吃枣药丸。 鲁侯听罢,思索半晌,便也就领会了李然的意思。不禁亦是点头肯定。 于是,原本还各怀心思的诸侯看到晋国如此的军姿,一个个的就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哪里还有心思再打什么算盘,纷纷秉着“千万不要得罪晋国”的想法,静候着会盟的开始。 季孙宿也是如此,他也是万万没想到韩起会来这么一手的。 他原本以为此次会盟,不过是借口楚国内乱而搞一出政治秀罢了。顶多再出面解决一些诸如鲁国和周边小国的矛盾,给自己扎扎盟主的台型。 可他哪里想得到韩起这么生猛,竟然举全国之兵进行“恫吓”? 看到这,本来已经放心的他,又开始变得提心吊胆起来。知道了这韩起是真就一个面子和里子都想要的人。 于是,不由得令他想到,这韩起这般爱面子,如果到时候真就拿自己开刀,而且是痛打落水狗的那种,那又该如何是好? 但现在再考虑这个问题,显然已经为时已晚,还有两日便要盟会了。他就算现在再给韩起暗送秋波,那也无法确定韩起到底会不会帮自己。 “无论如何都得再试一试!” 思来想去,季孙宿总觉不踏实,决定还是再给韩起“问好”一番为妙,于是,让季孙亥又携带重礼前往。 第二日,季孙亥从韩起驻地返回,脸上挂着笑意,示意韩起已经收了礼,季孙宿这才放下心来。 到了晚间,鲁侯,季孙宿和李然一众在驻地商议着明日在会上可能遇到的情形。而鲁侯由于是即位不久,未必镇得住场面,恐到时候失了鲁国的颜面。 因此众人商议下来,便是“决议”由季孙大夫代君发言,君侯只负责最后的歃血环节即可。 鲁侯自然是一问三不知,一切都听季孙宿的。李然在此间也没什么发言的权力,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客卿,此次能够跟随鲁侯出使晋国,全是因为叔孙豹“卧床不起”,所以众人说什么,那他也只能听什么。 商议好明日的对策以后,季孙宿又担心鲁侯会害怕,会兜不住。正要再假惺惺的宽慰一番,却不料,闻得帐外士卒传讯: “君上,晋大夫羊舌肸求见。” 这一声传讯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这大晚上的,羊舌肸忽的来访却是为何?! “羊舌肸?他来此做甚?” 对于羊舌肸这个人,季孙宿自是知道的。当初鲁侯即位,羊舌肸还来鲁国观过礼。而他作为晋国首卿,还带着季孙意如前去拜访过。 在他眼里,羊舌肸就是个刻板老套的守旧之人,守着周礼那一套死活不挪窝。 所以,屁股决定脑袋,他就一直不太喜欢羊舌肸。听闻他前来造访,当即微微皱眉,抬手示意将人带进来。 而李然则是静立于一旁,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事实上,今晚即将发生的一切,虽然都是他在背后运作着一切。但表面上,他今晚只是充当一个看客。而真正的主角乃是羊舌肸和季孙宿。 羊舌肸进来了,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进来了。 “啊,叔向大驾光临…” “免了吧。” 不待季孙宿把客套话说完,羊舌肸便是一声冷哼,打断了他。 只见羊舌肸面上满是冷色,进来之后,也未曾向鲁侯见礼,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头,一副傲然之色。 季孙宿闻声一怔,心道:这老家伙是吃了炮仗了还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好像一脸的怒气没处撒似的? “羊舌肸,此乃我国君侯所驻之所,你既是前来问候,却拒不向吾君问礼,这是如何的说法?” “哼!季孙宿!你也配与老夫论礼?” 这边季孙宿的话音刚落,羊舌肸便毫不迟疑的反击道。 接着,只见羊舌肸目光一沉,脸上神色顿时阴暗了下来。 “宋盟有誓,诸侯各国共推晋楚,平息战乱,各诸侯国之间不得随意开战,如非必要,则视有违盟约!” “你鲁国在此期间,多略莒,邾两国,更是强占他国城邑,霸占田亩,在你鲁国眼中还有没有我们晋国这个盟主?!” 羊舌肸一番怒喝,饶是季孙宿也被狠狠一惊,急忙思索对策。 可羊舌肸却不给他机会,仍是义愤填膺给的道: “而今莒,邾两国国君已将此事上报给了寡君,他们两国国君此次前来与会,为的便是从你鲁国手中取回属地。听闻他们出兵收回属地之时,却还遭到你们鲁国的强烈抵抗,可有此事?” “呃…此事…” “究竟有没有这一回事!” 羊舌肸见季孙宿还欲搪塞,当即再度吼道。 季孙宿被这吼声吓了一跳,急忙点头: “是是…是有这么一回事…但叔向有所不知啊…我季氏出兵完全是因为….” “无论你因为什么!强占人家城邑便是违背宋盟的约定!” “耻辱!鲁国简直是诸侯国中的耻辱!” 羊舌肸的脸上充满了愤慨。 鲁侯听到这话,当即轻轻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他虽然知道李然的计划,可是他没想到羊舌肸的用词居然如此激烈。 自己好歹也是鲁国国君,羊舌肸这般骂鲁国,岂不是在骂自己? 谁知李然只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出声。 而季孙宿也被羊舌肸这一番痛骂给骂得有点不知所措。 他之所以还没反应过来,主要是他刚刚给韩起又送了礼,这羊舌肸说到底应该也是跟韩起一路的,怎么这时候反而来揭自己的老底来了?这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 “实话与你说了,寡君已经下令,明日之会,鲁侯便不要参与了,即刻返国!至于会盟,只派一大夫前往与各诸侯国大夫站列即可。” 看来这件事的确已经捅到晋侯耳中,不然羊舌肸也绝对不敢不让堂堂一国国君参与此次会盟的。 听到这话的季孙宿顿时就懵了,他原本今晚已经万事俱备,就等着明日在会盟之时能代君发言,彰显他季氏的威风。但此时,这样的却被羊舌肸莫名其妙的一通输出给轰得荡然无存了! “岂能如此!寡君在此,此番不远千里前来参会,岂能如此儿戏!晋侯在何处,老夫要面见晋侯!” 季孙宿当然不肯就范了,一时间怒目而视,表现得十分委屈。 “羊舌大夫,此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寡人千里迢迢而来,晋侯就让寡人如此返国?” 鲁侯表现得很震惊,毕竟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这多多少少都有些说不过去吧? 然而羊舌肸闻声却只朝着他微微一礼,而后淡淡道: “君侯不必多言,外臣亦只是奉寡君之令行事而已。” “季孙大夫,寡君还说了,既然是你季氏强占了莒,邾两国的城邑,那此次会盟你便留下来吧,明日会上,你自己去与莒,邾两国的国君言说去吧。” “还请君侯立即返回鲁国!” 羊舌肸没有多余的话语,说完之后扭头便走,一丝一毫的迟疑也没有。 这一下,饶是季孙宿万千自信也被羊舌肸这一通给搞得支离破碎,立在原地出神不已,而脸上木然之色亦是久久不能消散。 “季孙大夫…寡人…” 鲁侯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李然在背后运作,于是当即朝着季孙宿问到,眼下该怎么办。 季孙宿闻声回神,当即叹道: “既如此,君侯还是请回吧,此间计较由老臣应付便是。” 其实,此时此刻他又能有什么办法?身在晋国,正可谓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 第37章 会盟前的迷雾 季孙宿也是一脸懵,他万万没想到今天晚上羊舌肸居然会来这么一手,竟直接让鲁侯返回了鲁国。并且明日要让他直面莒,邾两国有。 这一切都不由得让季孙宿怀疑,这韩起摆明了不是把他给卖了么? “韩起!韩起他安能如此?!” 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所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你索性不收礼,那也好歹算是表了个态。这礼也收了,今晚却又来了这一出,这未免也太不上路了吧? 一时间,老谋深算如他,此时此刻也不由得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是好。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孙宿在营内来回踱步,整个人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一旁的李然见状如此,当即微微拱手,而后也退了出去。他的计划已经完成了一半,接下来就要看明日会盟之时,韩起能否经历得住另外一半了。 今晚的月亮,真是格外的圆啊。 他眺望着天际孤寂的圆月,并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高兴,反而更加的淡然。 他想到了鲁太子姬野,想到了周太子姬晋。 “放心吧,君之遗愿,然都一一记得,须臾不忘。” …… 当他回到自己的住所时,他却愕然的发现祭乐居然还在那等着他。 祭乐作为女生,是绝对没资格掺和这些事情的。她留在此处,不过是想听见李然能带给她一些好消息而已。 当她知道羊舌肸已经代晋侯给季孙宿下达了最后通牒时,当即高兴得是径直蹦了起来。 “如此一来,日后季氏在鲁国可还能有些什么颜面?” 鲁侯新立,此次平丘之会,鲁国这边可谓就是季孙宿的独角戏,他若是搞砸了,那自然颜面尽损,季氏蒙羞,声望自是大损。 今晚羊舌肸虽没明着要他归还莒,邾两国的领土,但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季孙宿身在晋国,身在平丘,明日之会上,莒,邾两国定然会要求他归还领土,到时候他能以一己之力抗衡整个盟会么? 显然不能。 所以明日,季孙宿之身败名裂几乎已成定局。 “但…眼下却还不好说。” 但见李然却是笑颜不展,对此事却并没有这么乐观。 站在他的角度上来看,羊舌肸能够出手相助,很大程度上乃是因为羊舌肸本身就是一个重视周礼,意欲振兴公室,维护周人秩序的典型。 那日他请羊舌肸帮忙,其实为的也就是今晚之事。让羊舌肸将郠邑之事捅到晋侯处,让晋侯发话来惩治季氏。 羊舌肸虽然出手帮忙了,可韩起就一定会吗? 季孙宿最大的败笔就在于他认定羊舌肸与韩起是一党的,所以这才导致他忽视了羊舌肸的作用,最终被李然找到了软肋,并给予狠狠一击。 然而韩起与羊舌肸毕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从今日白天韩起组织的大阅兵便不难看出。 他不是叔向,也不可能怀揣着更为伟大的理念。更何况,韩起自己的屁股也压根就不是在国君这一边的。 明日盟会乃是他主持的,他到底会不会给予季孙宿致命一击?此时说来,的确是为时尚早。 “若韩起当真不如我们所想,反而包庇了季孙宿,那可该如何是好?” 被李然这么一说,这让祭乐开始担忧起来。毕竟她来晋国一个月,多多少少有所耳闻,再加上之前李然的一番解析,自然对韩起这个人也有一定的了解。 顿时也觉得韩起的确是个不确定因素,一旦他举棋不定,乃至是直接倒向了季孙宿那边,那么此局的结果也就很难说了。 “现在就看羊舌大夫的本事了。” 对于这一点,李然也很无奈,他布置好了一切,但也不能完全掌控局势。说到底,他也只是鲁国的一个客卿罢了。 像是韩起这样掌控晋国霸权的人,又哪里是他一个客卿能够左右得了的? 此时此刻,他能够倚仗的,唯有羊舌肸的决心和他那条三寸不烂之舌了。 祭乐闻声点了点头,一番言语后,片刻间二人又对视了一会。 这世上最尴尬的大概就是这种沉默的瞬间了吧。只须臾之间,李然却已是面色泛了微红。只是灯火不甚明朗,祭乐也注意不到。 随后祭乐转过首去,叹了一口,便是转了另一个话题言道: “其实,前几日家父也到了平丘,眼下也不知他们那边情况如何了。” 就在他们启程赶往平丘之时,郑国国君及使臣也已到了。 “哦?却不知令堂来此作甚?莫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这并不是李然的安排,李然自然不知道此次他们来晋的目的,因此,只当是如此俏皮的打趣一问。 “才不是哩!此次我们郑国的国君也受邀前来参加此次盟会,子产大夫一道随行。家父受子产大夫所托,筹措此次前来参与会盟所需的一应物资,因此便也就跟着一起来了。只不知此时他们驻扎在何处。” “是了,此番会盟,各路诸侯之营地绵延百里,规模空前。现在要人找人,只怕是极为困难。” 明日便是会盟之日,但在消息不通的年代,即便祭先已经到了平丘,只怕也很难联系得到身在鲁营的祭乐。 祭乐此番出门算来已经离家有一段时日了,身为祭氏掌上明珠的她,此时此刻又岂能不挂念自己的父亲? “既然他们也来了,那明日定当能够见到。” 李然安慰了她一番,最后又面露思索的神色来。 …… 翌日,晋国军队于祭坛两侧分列数排,而后在一通鼓角铮鸣之中,各路诸侯便陆陆续续登场,平丘之会就此拉开了帷幕。 一如李然所料,主持此次平丘之会的并非晋侯,而是韩起。 晋侯当然也来了,只不过他就像个象征雕塑一般。坐在会场的最上方,接受着与会诸侯的朝觐。 李然是没有资格入会的,说到底他只是个客卿,只能与那些诸侯随从一样,在祭坛之下,站得远远的。 虽说是隔着极远,但李然对这个仍旧掌握着中原大地霸权的男人却也还是有着了一些基本认知的。 晋侯年纪虽然也不大,传言也不过就四十来岁。但远望过去,只见其身子骨并不板直,甚至跪姿有些明显的拉跨。又不时的捂手掩鼻,不时微嗽,显然身体是有些羸弱。 霸主早已不复当年霸主之威,英雄也终有凋敝的一天。迟暮之人,垂垂老矣,不过是为了在最后发出心底的呐喊而已。 但话虽如此说,可晋国毕竟是余威尚存。眼皮底下的这些个诸侯,却还是没有一个敢不恭敬的。 从齐国开始,齐侯,陈侯,郑伯,曹伯等,尽皆上前朝觐,态度端正,毕恭毕敬。 而李然却特别留意了一下莒子与邾子。 这两个国家的国君都比较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正值壮年,莒子乃是个有些微胖男子。走路一摇一晃,总引得其他诸侯暗暗发笑。而邾子则显得比较中规中矩,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一众诸侯朝觐完毕,大会就此开始。 此次盟会的主要目的,或者说发起此次盟会的议程,主要是针对楚国内乱,而举行的一场形式大于内容的盟会。当然,小议题当中,还有关于被鲁国所侵占的莒国与邾国的城邑的问题。 一众诸侯登台盟誓,歃血为盟之后,依照惯例,又当众宣读了列数楚国罪状的檄文。毫无疑问,这一次的檄文,也只不过在例次的檄文中又加了几条罢了。 例行完正常流程,韩起转身便向晋侯行了稽首。而后下了坛,站到了场地中央,环视一周后,将目光停留在了季孙宿脸上。 此时,季孙宿正与其他诸侯国的大夫们一起,站列在会台边缘。他的前排按理应该是鲁侯所座的位置,但因为鲁侯昨晚便已经返回鲁国,所以此时他的面前是空空荡荡的一片,氛围甚是凄凉。 李然见得韩起目光,心知最为关键的时刻到来了。 他直到昨晚还在担心韩起到底会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因此,此时面对即将要发生,但却又无法十分肯定的事,自然越发的忐忑不安起来。 要知道这可是关系到整个鲁国的未来,韩起接下来的话很有可能会影响到鲁国未来数年,乃至数十年的走向。 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让人揪心的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汗。 此时此刻,无数双目光都集中在韩起的身上。而在他们之中,显然还有许多人并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觉得有热闹可看,正在那翘首以待。 毕竟,看热闹不嫌事大。 而季孙宿此时已经是冷汗淋漓,他又怎么可能没注意到韩起的直勾勾的目光? 经过昨日的大阅兵,今日的韩起看上去感觉格外的神采奕奕。双眸如炬,那一股凛然的威势从他身上缓缓流露,再慢慢散开,直让季孙宿是唯恐避之不及,不敢直视。 这个手握几十万晋国大军的男人,此时此刻就像是季氏命运的主宰,他手上握着的到底是免死金牌还是斩立决的令牌,谁也不知道。 季孙宿被这股威压所笼罩,头也不敢抬,只觉背上有无数只蚂蚁在爬,极其难受。 可最要命的还不是这个。 最要命的是,韩起就这样注视着他良久,就是迟迟的不肯说话,也不出声! 这就好比一个正在等待宣判的犯人,面对到底是无罪还是死罪的宣判,迟迟等不到结果,其中折磨与煎熬,自是不言而喻。 如此过了好一阵,就连其他诸侯国的国君也有些等不下去,开始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之时,晋国中军佐韩起,这才开始了他最为畅快的一次表演。 “鲁国的季孙大夫何在?!” “臣在!” 季孙宿急忙躬身而礼,促步上前,直接是叩首跪拜下去,他的声音显然是已经开始颤抖。 而后,只见韩起脸上露出丝丝缕缕的笑容,双手往身后一背,淡然问道: “季孙大夫,你可想清楚了?” 第38章 平丘之会的真相 要说起此次会盟,楚国的内乱说到底也只是一个由头罢了。其实谁都知道,别说此前就已经举行过弭兵之盟,晋楚早已讲和。就算现在晋国真想跟楚国掰掰手腕,就凭晋国现在的这副样子还能有可能吗? 其实,韩起又如何不知道?你当他还真能会盟诸侯,一路南征,攻下楚国的郢都来?所以,这场会盟的面子和里子,说到底都还得从别处找。 而眼下,恰好鲁国与莒,邾二国激战正酣,于是此次会盟的主要方向,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鲁国与莒国,邾国的领土问题上。 除了这三国以外,其他诸侯国都是抱着看热闹的态度在观望着,见得韩起上来就点了季孙宿的名,一时间纷纷侧目,好整以暇等待着季孙宿的下文。 只不过在看热闹的同时,他们也密切注意着晋侯的态度,尽管此时的晋侯更像是一个象征,而并非是那个实际发号施令的人。 李然也是如此。 他在观看此次韩起表演之时,也特意在注视着晋侯的态度,只见晋侯从韩起主持会盟到此时,他似乎并没有很大的变化。整个人也显得十分的平静,甚至可以说平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豪气万丈”。 这却是为何?李然心中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但不待他思考出答案,会盟台上的季孙宿已然出声。 “敢问韩中军,此言乃是何意?” 季孙宿的确惧怕晋国,或者说惧怕韩起,但这并不代表他已经放弃挣扎。 尽管他知道今日之会,韩起很有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一如之前代祭天一事,此次很有可能又给他在背后来一刀,但他身为季氏宗主,鲁国的头号话事人,若不挣扎一下就此放弃,那季氏岂非当真颜面尽失? 人便是这样一种奇怪的生物,在未面临绝境之时,总觉得希望还是有的。就算是自我安慰,也总能从各种各样的因素当中找到一丝慰藉的希望。 季孙宿此时此刻心底还残存的一丝希望,便是韩起曾经是收受了他的贿赂的,总不至于将自己一竿子彻底打死,收了钱不办事吧?他好歹也是堂堂晋国的执政卿呐! 可惜他的希望落空了。 只见韩起闻言顿是微微皱眉,而后又朝着莒子与邾子看去: “两位君侯,季孙大夫似乎还不知何事,要不便劳烦两位来向季孙大夫言明吧?” 聪明的韩起,在关键时刻,很合时宜的将这个包袱甩给了两位苦主——莒国和邾国。 他的确是收了季氏的好处,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会帮季氏斡旋。两族友好是一回事,但国际问题又是另外一回事。 再加上昨晚羊舌肸跟他的一番言说,此时他更坚定这浑水只能让莒,邾两国自己来趟。 事儿,我的确办不了。 但面子我给你了,接下来你自己要如何面对苦主,那就是你季孙宿自己的事。 我韩起就假装啥都不知道,这便是对你季氏天大的面子了。事都做到这份上了,接下来的,跟我韩起便是半毛钱关系也无了。 没错,打个酱油,走个过场,顺便耍耍威风,就是我今天的主要任务。非但不趁机落井下石,还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韩起也算是对你季氏有个交代了。 李然在台下远远看着,心中不由暗暗佩服韩起的狡猾。 而莒,邾两国的君侯得闻韩起所言,也当即是都站了起来,向着晋侯先见了一礼。 这时候,晋侯做出了从会盟开始到现在,终于是做了第一个极为明确的动作——拱手。 他拱手的意思,便是示意莒,邾两国的君侯:你们随意便是。 季孙宿看到这一幕,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难怪韩起这厮不肯相助于我!原来是晋侯在背后支持他们!” 晋侯虽说只是个象征,可他再是“象征”,那也好歹是晋国的国君——名义上的盟主,自然是要一言九鼎,一诺千金的。 而韩起身为中军佐,六卿的权力再大,在这种不痛不痒的问题上,看看老板的脸色又有何不可呢? 此时老板发话让莒,邾两国自行处置,那不是摆明了要偏袒他们两个,而要放弃季氏? 季孙宿想到这里,心中顿时一片苦涩: 哎!早知道还不如直接觐奉给晋侯好了! 然而,这世上又哪有后悔药可吃,当季孙宿选择贿赂韩起的时候,这一局他就已经输了,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意识到而已。 他一方面太小看晋侯的作用了,另一方面对韩起的处事原则终究还是没有一个清晰的判断,以至于本末倒置,败局已定。 “哼!季孙老匹夫!” “今日当着晋侯的面,寡人便问问你,你季氏违背宋盟之誓,连年侵犯我们领土,又占领城邑数座。你眼里可还有这天下公理?可还有晋侯?!” 邾子比较强势,而且义愤填膺,张嘴公理闭嘴晋侯,直把季氏的行为是绑架到一个下不来台的高度。 倒是莒子,反而是显得十分的淡然,或者说…无所谓,只站在一旁一直未曾开腔。 事实上并不是莒子无所谓,他不说话的主要原因是他嘴里还一直在咀嚼着什么东西,所以… “盟主在上,还请君侯为我等做主啊!” 邾子很聪明,转过头就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了晋侯。 季孙宿见状,当真是打碎了牙直往肚子里咽。他此时可谓是千般后悔万般无奈,早知如此,鬼才来参加什么狗屁会盟啊! 当初叔孙豹称病不能前来之际,他还洋洋得意,自以为是捡了个便宜。然而今日看来,这哪是便宜,这分明就是个巨坑啊,而且是所有人都等着他往里跳! “叔孙匹夫!老夫与你势不两立!” 在心里暗骂一阵叔孙豹后,季孙宿情知今日已无回旋之余地,当即将目光转向晋侯,正欲开口,却不料一直未曾说话的莒子忽的又出声了。 莒子大腹便便的样子看起来很滑稽,而且又贪嘴,一直给人一种“不太懂礼节”的样子。 可当他把话说完,李然这才猛然一怔,暗自叹道: “这群人都特么是戏剧专业毕业的吧!真是一个比一个能演!” 只听莒子若无其事的言道: “季孙大夫啊,寡人今天来,就是来向你要城邑的。你只要把城邑还给寡人,寡人就还当你是朋友。” 这话乍一听,或许还没什么。而且还能显得莒子天真,与他本身形象十分符合,堪称完美。 可仔细一想,这里面的文章那才叫一个大。 首先,莒子明确说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来向季孙宿索要城邑的。那么意思就是在他来之前,就已经确定好了今次前来会盟的目的。 问题就在于平丘之会前,他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今天哪里来的勇气一上来就向季孙宿索要城邑? 这岂非说明此次平丘之会前,他已经得到晋侯的肯定,所以这才如此放心大胆的前来索要城邑? 其次,他还说“你只要把城邑还给寡人,寡人还当你是朋友。”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十分的客套。 然而把这话反过来思考一下呢? 倘若你不还,那就当你是什么? 没错,就是敌人。 言下之意,要么是朋友,大家和平共处共同发展,要么就是敌人。 而一旦成为了敌人,那么对不起,大家就准备各回各家,各显神通了。 于是,问题就又来了,在平丘之会举行之前,莒国眼睁睁看着季氏占领他们那么多土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为什么现在反而突然就这么硬气了?还动不动就敢蹬鼻子上脸了? 这当然是归因于孙武目前在领导莒,邾两国军队的原因。 而今,在孙武的领导下,莒,邾两国的军队正可谓是势如破竹,已然将郠邑给团团围了起来,季孙意如眼下已是苦苦支撑又断了外援,兵败郠邑便是旦夕了。 也正是因为前线战事大捷,他才有勇气来说这话。 综上所述,这个莒子看上去“傻乎乎”的,可他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暗藏玄机。 要说他是戏剧学院毕业的,那一点问题也无,此等演技真是绝了! 李然是真的佩服这个胖子国君,要知道此人刚才那副贪嘴的憨憨模样,差点连他都骗了过去。 “人才,真是人才啊。” 李然再度一叹,对于这个奇妙的世界凭空又多了几分期待。 言归正传,莒子这边已是放下狠话:你不还我,我就打你。 季孙宿当又不傻,自然是听得出来这意思,闻声急忙道: “君侯息怒,…此事乃晋侯与寡君…” “咦?你家君侯呢?你家君侯现又去了哪里?” 不待季孙宿把话说完,莒子便是进一步问道。 季孙宿顿时又愣住了。 鲁侯在哪里?鲁侯已经在返回鲁国的路上了啊! “寡人听闻,昨夜鲁侯便已启程返回鲁国,此间你便是鲁国的代笔,此事你总该给个说法才是。” 邾子此时趁胜追击,直接点名问季孙宿讨要说法。 此时的季孙宿那叫一个尴尬,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奈何这会盟台全是石筑,他头再硬,只怕也撞不开一条缝来。 可就在这时,季孙宿脑中忽的灵光一闪,突然觉得今天这事儿好像有点不对劲。 鲁侯返回鲁国之事,应该只有他和李然知晓,最多再加上羊舌肸,韩起等人,邾侯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说昨晚羊舌肸前来劝退鲁侯一事,早已告知莒子与邾子了? 原来如此!这根本就是一场阴谋! 季孙宿猛然转醒,一双老眼之中立时迸射出两道骇然的目光。 “原来这是羊舌肸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今日之局,就是他们故意设计针对老夫的!” “所以他们才会故意在昨晚让鲁侯返回!为的就是今日让老夫下不来台!” 鲁侯不在,此间一切鲁国应承担之责任,自然只能由他季孙宿来承担。 无论是莒子与邾子的兴师问罪,还是最后晋侯的责罚,都将由他季孙宿一人承担。 而这一场所谓的平丘之会,他季孙宿不过是一个案板上的一顿鱼肉的罢了。 第39章 拘禁季孙宿 季孙宿虽一时有些懵,但毕竟从政多年,总还是有些政治警觉的。至少他不是在会盟结束以后才发现问题的不对劲。 当他听到邾子之言,便立即想到了今天的这一局,多半又是针对他的一场阴谋。 然而又是谁会精心布置如此精妙的一个局,单独来算计他呢? 叔孙豹吗? 他人都不在,又如何能够使得羊舌肸与韩起为他说话? 李然吗? 他不能理解,李然不过就一小小的客卿,究竟是哪里来的如此强大的力量? 季孙宿一时情急之下,却还是未能理清这里面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虽然看人很准,谋划很稳。但是对于每一个人各自盘算的心思,显然还是略逊了李然一筹。而且,他对于那些心中还有一丝信念的人,显然是有些估计不足的。 因为他不是这样的人,所以就自然而然的推己及人,看任何问题都是“以利为首”。 而这也就是为何他会有今日之败的主要原因。 就在他绞尽脑汁还在那思索今日之局的“主谋”之际,邾子与莒子却已然是等得不耐烦了。 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为的就是向季氏索要被侵占的城邑,此时眼见季孙宿已是退无可退,当即趁胜追击,脸上愠色满布道: “季孙大夫!我二人在问你话呐!” 说法不外乎两个,要么归还城邑,要么无视晋国,公然违背宋盟之约,与莒,邾二国,乃至是整个会盟之国宣战。 邾子与莒子眼下正面战场上已然不虚,这时又明确获得了晋侯的支持。此时说起话来自然腰板硬气,脸上没有丝毫的惧色。 这绝对是这两位小国国君的高光时刻。 “这季孙宿好不要脸,强占了人家的城邑,居然还死活不还…” “是啊,鲁国有这样的上卿,难怪会一日不如一日…” “要我说,还与他讲这些做甚,直接拘了他再说!” 会盟台上的诸侯们再度交头接耳起来,鄙夷的目光与讽刺的声音,直让边缘的季孙宿如坐针毡,脸上一片火辣。 他当然知道今日此局就是羊舌肸与韩起专门候着自己的,也知道莒子与邾子若是得不到他们的城邑,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可这些城邑,他季氏明明是自己“凭本事”千辛万苦抢夺来的,现在又要让他拱手送还回去,天下哪里有这个道理! 退一万步讲,现在全天下的诸侯,哪一个不是在想尽办法的侵吞别的小国或是别的蛮夷外邦?为什么偏偏轮到自己了就不行了呢? 这可上哪说理去?! “二位君侯稍安勿躁,这国与国之间摩擦也是平常之事。既然如此,宿愿代寡君与二位君侯约定,此前恩怨可既往不咎。且日后我鲁国也绝不会再觊觎莒,邾两国分毫,当着盟主之面,宿敢对天立下重誓!” 罗里吧嗦一大通,说到底就还是不想归还城邑。 老子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城,岂能拱手白送于你?白日做梦! 此时此刻,他仍旧对季孙意如镇守郠邑是有绝对的信心,他坚信只要季孙意如能够在郠邑拖住两国,时间一久,莒,邾两国肯定会被拖垮,届时他们岂敢再如此的耀武扬威? “来吧,老夫偏就是不服!偏要看看你们到底还有什么把戏!” 季孙宿这是打定了主意,就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为了自己,也为了季氏的利益,这一局他也是“义无反顾”了。 尤其是这种关键时刻,那是绝不能让季氏利益受损的。因为他也很清楚,如果这一局他不硬刚到底。但凡松一松口,到时候那就是墙倒众人推,从此季氏的名誉也会一落千丈。那时候,鲁国国内谁还会拥簇于季氏?谁还会与他结党? “放肆!季氏老匹夫!你安敢如此!” 邾子听到这话,顿时怒气冲天,愤然不已道: “你眼中到底的还有没有晋侯!”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众人皆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未曾开腔的晋侯。 是的啊,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晋侯也该当发话了。 莒子,邾子不过是仗着有晋侯给他们撑腰,这才敢向季孙宿索要城邑。可此时的季孙宿显然没打算归还城邑,这不就是在打晋侯的脸么?这能忍? 韩起仍旧立于晋侯身侧,一言不发,看上去此间之事跟他毫无关系一般,整个人显得十分的从容,甚至还有闲工夫向着远处眺望了一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咳咳.....” 这时,这场会盟的发起人,此间真正的大佬,晋侯终于出声了。 略显疲累的他看了看会盟台上的季孙宿,又看了看一旁怒不可遏的邾子,莒子二人,神色平静。 鲁与莒,邾之间的战事,在他眼中,实在不能再小了。 这样的战争,这样的摩擦,按理来说,他甚至都没有发表意见的想法。若不是此次事关季孙宿,他恐怕连看都不会看上一眼。 这个意欲代祭天的老家伙,他心里可是最清楚的。 当初季孙宿向晋国求取祭器的信札,他可是亲眼所见。 “居心叵测的老东西。” 这便是他对季孙宿最直接的评价。 “寡人多年不问世事,竟是孤陋寡闻了…咳咳…” 他忽的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刚刚即位君侯,意气风发,面对先父悼公留下的霸业,壮志满怀,立誓要继父之遗志,另有一番作为。 然而时过境迁,当他发现国内六卿势力已经庞大到令人生畏的地步时,他这才惊觉自己已然成为了一个空架子、手中可用之人,能用之人,可信之人,能信之人几乎全无。 每当他想要启用一个宠幸之人,六卿的反对之声立时会淹没朝堂。 每当他想要改变现状,六卿庞大的势力网络总能给他万般阻碍回去。 不是他不想努力,而是他一个人实在是挡不住这时代的滚滚洪流,庞大的卿族势力就像是挡在他面前的一座高山,任凭他如何冲撞,这高山兀自岿然不动。 其实,晋国的六卿,以及此前被自己祖辈和父辈们给斗倒的郗氏和栾氏,与眼前的这季孙宿又是何其相似?! 季孙宿可在鲁国代君行事,那日后他晋国内的六卿,岂非也可以取代了他? 光是想一想,他便觉得心惊。 所以今天这场针对季孙宿的戏,他必须下场,如此好的机会既然落在了自己手上,那必须借着势头给国内那些蠢蠢欲动的六卿大夫一个警告! 于是,晋侯起身,甚是庄严肃穆的宣道: “想我文公当年,通商宽农,明贤良,赏功劳,三军六卿,诸侯莫及。伐曹攻卫,救宋服郑,平子带之乱,受天子之赏,始作晋国霸业。” “及先父悼公即位,严军纪而恤民力,治律历而行礼法,举国大治,戎狄亲附,惠及中原,十年之功,以靖外难,吾晋之霸,军治万乘,诸侯臣服。” “凡晋之盟,如乐之和,无所不谐,华夏尽附。弭兵之盟如是,宋盟之约如是。” “但万万没想到,不过匆匆数十载,竟已有人胆敢在寡人面前视晋盟于无物。” “季孙宿,你以为寡人当真老了吗?!” 随着,最后一句话落下,整个会盟台一片死寂。 晋侯不发威,你当他是病猫? 可他若当真发威,只怕届时便真要伏尸百万,漂血流橹! 他可是晋悼公的子孙! 身体里流淌着霸主的血脉,俯视中原,傲视群雄的壮志雄心虽被时代的洪流所淹没,可从未消失! 他所无奈的,是这个礼坏乐崩的世界,可他从未屈服于这悲哀的困境。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一个机会。 当年他有这个胆量灭了栾氏一族,今日便有这个胆量将你季孙宿挫骨扬灰! 听到这话的诸侯们都沉默了,害怕了。 晋侯没有老,也没有糊涂,他只是没有机会发出他自己的声音罢了。 而今在这平丘之会上,他就是要用实际行动告诉在场所有人,他晋侯仍旧个名副其实的盟主! “君侯!…” “来啊!将这老匹夫押下去!没有寡人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接近!” 就这样,平丘之会上,堂堂季氏的一代宗主,居然被扣押在了晋国。 这不是一件小事,至少对在场的诸侯而言,已经足以被震慑住。 因为这件事代表着晋国对六卿的态度,对卿族权势过大的态度,对振兴公室,倡导礼治的态度! 而晋国的态度,就是天下的态度! “君侯!君侯!…” 季孙宿显然还想再说点什么,可惜晋侯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微微摆手,示意侍卫将其拖了下去。 满脸震惊与骇然的季孙宿,死也没想到此次平丘之会的结果竟然是这样。 他原本以为就算晋侯对他侵占莒国,邾国领土之事再不满,顶多是训斥两句,发回鲁国,交由鲁侯处置也就是了。 毕竟他可是堂堂鲁国的上卿,三桓之一啊! 可他哪里晓得,晋侯此次敲山震虎之举,根本就没打算给任何人留下任何回旋的余地。 他就是要借着惩治季孙宿之事,来告诉国内的六卿,他晋侯仍旧是这个国家的国君!谁也不能小觑于他! 枪打出头鸟,可怜这季孙宿,以为自己是鲁国之臣便无视了晋侯之威,最终却落得个被囚晋国的下场。 “君侯英明!” 诸侯拜服,会盟台上一片恭敬。 晋侯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诸侯,扫过在场的六卿,最终停在了韩起身上。 “韩中军。” 晋侯的声音低沉而冷漠。 “臣在。” 韩起心神一震,此时手心里也尽捏了一把汗。 对于刚才晋侯的举动,其实他比所有人都更为震惊。 他万万没想到晋侯竟会直接把季孙宿给扣押下来,而且还是以国君的名义。 按照他的流程,原本想着晋侯不理政治多年,所以遇到这种事顶多就是当个和事佬,责备季孙宿几句,让季孙宿下不来台也就是了。 然后再让他这个中军佐去具体跟莒子,邾子斡旋致歉,商量归还城邑之事。 这样一来,他便可以等此间会盟结束以后,再以与晋侯“商议”的名义拖着,等于是再给季孙宿一个机会。只待日子一长,所有人都忘了这事,那无论是季氏那边,还是反对季氏的那一边,也都能交差了。 任何事情,都可以用拖延来解决。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可眼下晋侯的一番话,却完全没有给他任何斡旋此事的余地。这一幕,令他始料未及,也压根没有与他提前商量过,就好似晋侯的这个决定乃是他突然想到的一样。 这下问题可就大了啊。 第40章 季氏的困局 要说起韩起的为人,一贯的行为准则就是,大家和气生财,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虽然季氏给他送的东西,和人家郑国祭氏送的相比,确实是寒酸了些。但他也并不会因为这个,就一定要帮着叔孙豹这一边彻底把季氏给整垮。 毕竟整垮人家季氏,等于是要绝别人一族。他们韩氏一家,从家族传承而言,从来都是做不出这种事来的。 当年赵氏大宗一族,曾是经历了下宫之难,也是险些绝户。而韩起的父亲,也就是韩献子则是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而保住了赵氏一族不至绝户,并且将其独子赵武抚养长大。而这独子,便是如今韩起的上司,有名的“赵氏孤儿”——赵武。 所以,韩氏一族之所以能过存活至今而又显得那样的人畜无害,说到底就是基本不会去做那些个绝事。从来都是有话好商量的和事佬,顺便再两头捞一些好处。这就是韩氏一族的处事之道。 贪婪而又不失圆滑,而贪婪本身,又是绝佳的“人畜无害”的装饰。 可现在问题来了,晋侯亲自出面将季孙宿给扣押了。他心里的那些盘算可就全都落空了,这下与鲁国季氏的关系可就算是彻底僵住了。 更为致命的是,他收过季氏的礼物,虽是暗中收受的,可一旦被这季孙宿给招了供,彻查下来,那到时候,六卿之中的政敌倘若给他扣上一顶暗中勾结外国权臣的帽子,就可真的就玩大了。 听到晋侯叫到自己,韩起一时也是冷汗淋漓。 只见晋侯的目光依旧很平静,从刚才追忆先祖霸业时的慷慨陈词,到后来面对季孙宿无视自己晋国盟主地位而表达出的愤怒,再到最后将季孙宿拖下去时的泰然。 此时的他内心已经没了波澜了。略显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只漠然的看着地上跪拜着的韩起。 “赵卿的病情如何了?” 谁也没想到,晋侯会在这时候又问起赵武来。 即便是一直站在远处观望的李然也不由微微一怔。 难道说,晋侯当真打算现在就要动韩起了? 要知道现在的晋国中军将仍旧是赵武,韩起不过是作为二把手代赵武处理国政罢了,倘若赵武病势有所好转,韩起这个中军佐也只是给赵武跑腿的份儿。 此时晋侯问及赵武状况来,那意思似乎就是在告诉韩起:不要忘记了你的身份。 李然有些纳闷,虽然他能理解晋侯欲借季孙宿一事来震慑晋国六卿,但眼下要动韩起,那也是绝无道理可言的。 更何况六卿之势,互相掣肘,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今日真动了六卿中最为温顺的韩起,那日后晋侯还能有好果子吃?只怕是当年晋厉公的惨案又将上演了。 “回禀君侯,赵武已然可以下地走动,想来不久便能痊愈,回朝参政。” 此时韩起也不敢妄言,急忙如实禀报。 闻声,晋侯微微颔首,眸子里闪过一抹厉色,却又转瞬即逝。片刻后只听他淡然道: “那么,接下来的事便有劳韩卿了。” 今天会盟,该举行的仪式都举行了,该走的过场也都走了,该办的正事,也都办了。 时候不早了,也该启程回家了。 晋侯走了,就这样,说了一通话,发了一堆火,拆了一把台,拍了拍屁股,走了。 若说韩起今天才是来走过场的,莫不如说这晋侯才是真正来走个过场的,此时众人回想起刚才晋侯说的那番话,只觉恍惚。 晋侯好似说了什么,但又好似什么都没说。他们心中的那股畏惧,也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又浮现出一抹对晋国日益衰落的嘲讽来。 是啊,季孙宿是被扣押了,可那是他自找的。要不是他自认为自己是鲁国上卿,晋侯不敢拿他怎么样。非要在晋侯面前来赌一把运气,晋侯又岂能说将其扣押就扣押了? 所以说季孙宿的下场可以说完全是自找的,其他诸侯和卿大夫可没这么蠢,自然不会这时候再去撞那晋侯的枪口。 如此一来,晋侯刚才的那番话,在他们耳中,便好像又等同于没说。 李然见得此情此景,也不由得是一脸暗线,只摇了摇头,一声叹息道: “敲山震虎,敲山震虎,这山倒是敲了,可是这虎,只怕是唬人的‘唬’吧…” ...... 李然也先回到了绛。 他留在平丘的意义已然不大,说到底他毕竟只是个客卿,此次会盟他虽是运筹着一切,但归根究底,也只能是个看客罢了。 祭乐是跟着他一起回来的,只不过他们俩刚刚回到馆驿,祭乐便被一个仆人给叫了出去。 李然猜测多半是祭乐的家人找到了她的行踪,所以派人前来叫她回去,祭乐孤身在外已有大半年了,此次好不容易在绛遇到家里人,若不去见见,岂能说得过去? 于是,这馆驿就变得有些冷清了起来。 鲁侯已经先行返回鲁国,现在祭乐又去见她的家人,孙武又在那里打仗打得不亦乐乎。眼下却只剩下李然与孙骤在这大眼瞪小眼,可谓好生无趣。 但他只无趣了一日,第二天就被羊舌肸给派人叫了去。 来到羊舌肸的家宅,李然正与羊舌肸聊着平丘之会上的事,却不料韩起忽的来访。 “哎呀,韩中军,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韩起此次在平丘之会上的表现让羊舌肸很是满意,所以此时对待韩起多少带着一丝感激的心情,说到底,若不是受了韩起默许,季孙宿只怕也没这么容易被扣押在晋国。 “咦?这位是?” 刚进门的韩起一下就看到了李然,当即问道。 羊舌肸急忙为他介绍道: “这位便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 “话说,一年前韩中军还曾奉君侯之命前去洛邑朝觐周天子,说来应该与子明还有过一面之缘的,韩中军难道是忘了?” 那次出使,晋国委派韩起朝觐宗周,羊舌肸随从。说起来确实应该有过一面之缘。 可惜那时候的李然并不是现在的李然,而那时候的韩起也并非现如今的韩起。再加上那次韩起与太子晋的会面本来也十分仓促,那太子晋身后的李然就更不会被注意到。 此时听羊舌肸说起来,韩起这才恍然记起,连连点头道: “正是正是,哎呀呀,你瞧我这记性!” “李然见过韩中军。” 李然适时躬身见礼。韩起急忙上前拱手道: “子明远道而来,到了晋国,便是我们晋国的贵客,来,快快请起。” 此时李然的身份乃是鲁国客卿,前洛邑守藏室史,官职虽不甚重要,可在这个重视人才的年代,他的学问与谋略却足以让韩起这等掌权者是趋之若鹜。 毕竟他也听说了叔孙豹背后有个门客,一直为叔孙豹出谋划策,而此次针对季孙宿的作局,其背后也少不了他的影子。此时见得真人,自是令他十分的礼敬。 三人落座,羊舌肸问及韩起此番来意。 而此时韩起进门见得此二人,便也算是彻底明白了过来,这李然与羊舌肸分明便是一伙儿的。而之前之所以羊舌肸会突然拜托自己做得那些事,现在想来也多半是李然从中谋划布局的。所以眼下,他也没什么可瞒着李然的了。 于是当即出言道: “而今季孙宿虽被扣押,但君侯却并未言明如何处置此人。” “若长此以往下去,只怕诸侯不服啊。” 毕竟季孙宿还是鲁国的上卿,你扣着人家的上卿始终没个下文,这横竖都总不是个事。 最为关键的是,此次扣押季孙宿的目的便是要求季氏归还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那么一旦季氏照做了,你还继续扣着季孙宿不放,那岂不是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韩起今日前来的目的,便是与羊舌肸商议一下,倘若季氏当真归还了城邑领土,到时候该如何处置季孙宿,是放是扣,总该要给鲁国一个说法才是。 听到这话的羊舌肸当即将目光转向了李然,他看了看李然的脸色,见李然并没有想要发表意见的意思,当即侧目道: “君侯之命,不可儿戏。季氏一日不归还莒,邾之地,那季孙宿便一日不能放还。而且眼下,即便季氏能迷途知悔,将城邑送还二国,却也不能如此轻易了结。” 其实上次李然请求羊舌肸帮忙的时候,就已经把后面的情况都料到了,而且也都做了周密的安排。 当时的李然便已经言明:即便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的城邑领土,季孙宿也绝对不能轻易放回鲁国,必须要季氏付出惨痛的代价才行! 羊舌肸知道李然是有意削弱季氏在鲁国的权势,以便于鲁国公室得以复兴。当然是欣然答允,毕竟他也是一心想要振兴公室,恢复礼乐之徒,与李然可谓是同道中人。 韩起闻声一怔,诧异道: “哦?却是为何?” 羊舌肸看向李然,示意李然来说。 见状,李然当即朝着他拱手谢礼,而后再度朝着韩起见礼,得到回应后这才开口道: “此次平丘之会,诸侯亲眼所见季孙宿视宋之盟约于无物,故而是惹怒了晋侯。侵占莒,邾两国城邑乃是一回事,可是当众惹怒晋侯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此二者绝不可混为一谈。” “若只因季氏归还了莒,邾两国城邑便将季孙宿放回,那晋侯颜面何存?晋国霸主地位何在?” “所以还请韩中军明鉴,即便季氏归还了城邑,那也要让季氏日后再不敢生出藐视公室之心,务必严惩,以儆效尤!” “当然,以然之拙见,季氏为换得季孙宿放回,必定是不惜一切代价的。韩中军大可与季氏好生商谈,其中的尺度,韩中军亦可自行裁夺。” 第41章 子服椒的游说 郠邑,与其说是一个封邑,不如说是一处屯兵的隘口。 城外乃是一片凹凸不平的山丘,一条可容两辆兵车并排而行的官道从郠邑东门延伸至莒国。 而此刻,在这些这条官道两旁的山丘上,则是布满了莒,邾两国的营帐,就好似披上了一层雪绒一般,竟是白茫茫一片。 莒,邾两国联军已围了郠邑十日。 孙武苦于莒,邾两国的攻城器械实在太少,遇上这深沟坚挺的城池,还有于绝境中拼死抵抗的季氏军队,他这心中逐渐是没了底气。 正当他一筹莫展,准备于大帐内再另外部署一番时,突然,帐外忽然来了一信使,只说是从晋国来的。 孙武知道定是李然那边来了消息,于是赶紧将其唤进帐内。 “季已献城。” 看到这竹片之上,再简单明了不过的四个字,孙武甚是惊愕,当即朝着北方抬眼望去,喃喃道: “他真的做到了!…” 原先的他,一开始并不相信李然能够在晋国就将莒,邾两国的城邑要回来。因为他觉得这种关系到领土城池之事,就算季孙宿在晋国受挫,也定然会死扛到底,最终还是要靠武力和拳头来说话。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这边刚刚打到一半,正值最为艰难时刻,季氏居然是彻底投降了,正如李然之前与他谋划的一般。 这不由让他对李然更是佩服起来。可见,有时候谋略比军事确实是更管用些。 “好一个‘上兵伐谋’啊!” 得到这个消息后,孙武也不敢停留,当即就派人进了郠邑去劝降季孙意如。 …… 郠邑城楼。 季孙意如正站在郠邑城楼上望着下方绵延数十里的莒邾联军大营。 满脸皆是阴沉之色,一双眸子充满着了恨意与愤怒,可惜却无从发泄。 “少主,你确定要献城吗?” 此次与季孙意如一道前来驻守郠邑的还有季氏的另几名大夫,他们虽不是季氏一脉,但整个季氏的利益却跟他们是切身相关。 得知如今小主人竟是要以献城投降,来换回季孙宿,当即都显得有些沮丧。 “晋侯此番公然扣押了主公,想来定是有人撺掇所致。就算我们将莒,邾之地还给他们,只怕宗主也不一定能够安然回国,还请少主三思啊!” “是啊意如,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泄气便是满盘皆输!日后我季氏还如何在国中抬头?想必,这也正是主公所虑啊!” “不过,好在君侯目前尚在我们掌控之中,此时献城虽然受辱,但只要主公那边不出差错,日后我等总还有卷土重来之日。” 担心季氏未来的大有人在,但支持季孙意如的人也是不少的。 他们以为他们此时仍然掌控着鲁侯,他们这边还天真的以为鲁侯还只是那个天真的贪玩之辈。所以,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能够继续把持住鲁国朝政,季氏便不会败。 所以,对他们而言,真正的问题只在于,此时他们献城投降,到底能不能解救他们的宗主季孙宿呢? 对于这个问题,季孙意如倒也有自己的想法来。 “诸位,意如心意已决,还请诸位再勿多言了。” “祖父受难于晋,意如又岂能坐视不理?他老人家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季氏又该如何是好?” 此时的季孙意如,看似已然是关心则乱。 为了换回被困晋国的爷爷,别说是区区几座城池,便是把首邑费邑给让出去,季孙意如也定然是在所不惜。 因为这季氏宗主之位,若是没有季孙宿的首肯,这族内的暗流只怕也不会就此平息。比如,他那眼下业已回国的叔叔——季孙亥。 而他当然也知道就算他归还了莒邾两国的城邑,晋国也不一定会放了季孙宿。因此,他又连忙写了一封信给子服椒。 此时他所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位与晋国关系一向不错的子服大夫了。 “子服椒能言善辩,若能以此换宗主回国,自是最好。” “可属下担心的是,据闻此次晋侯雷霆震怒,光是子服椒前去游说也恐难有成效啊。” 子服椒的能力他们当然是知道的。 但晋侯多年不问朝政,此次一出手便将季孙宿扣押,这可谓是令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子服椒面对此等困局,当真能劝说得了吗? “希望子服先生不会令我等失望吧。” 季孙意如望向北方天空,眼神之中多了一抹冷冽。 ...... 与此同时,西北方,晋国绛城。 子服椒得了季孙意如的消息后,便立即收拾了一番。也顾不上上下有别,竟是堂而皇之的从韩府大门径直闯了进去。 韩中军此时刚从朝堂回来,尚未来得及更衣。却见鲁国子服椒盛气凌人的径直走来,也是心头一怔。 “哦?子服大夫,你今日前来,只怕是要空手而回了。” 还没等子服椒开口,韩起便先给他来了个下马威。 毕竟前两次季氏派来与他接触的,都是子服椒。所以对于今日子服椒的来意,韩起也是心知肚明。 只见他甚是为难的继续言道: “此事乃为君侯一人定夺,我等眼下亦是无权过问呐。” 季孙宿被扣押一事乃是晋侯亲口下的令,他韩起虽是代赵武执事,可面对君侯的这一道命令,他自然也不好力争。万一日后被其他同僚给揪住不放,岂不又是大罪一桩? 若是换作常人,听到这话,多半也只能急眼了。 可子服椒确实是也有两把刷子,他此番前来又岂能完全没有准备? 就算韩起已经是有言在先,可他的脸上却仍是一派平静,不见丝毫波澜。 “无论如何,还请韩中军能听在下一言。” 韩起此时终究也有几分歉意,因此也并不打断他,就让子服椒把话接下去说。 “平丘之会,诸侯会盟,乃是以信义将诸侯结合于此。而晋国,乃是主持公理于天下的盟主。” “鲁国乃是受了盟主之大义,才不远万里前来参与会盟,而今季孙大夫却被晋国当众扣押,请问晋国信义何在?盟主大义又何在?” 子服椒言罢,微微摇头,好似有些失望也似。 韩起见状微微一怔,叹道: “要说起来,也怪尔等。季氏侵占莒邾城邑,违背宋盟在前。如今又当面顶撞了寡君,以下犯上在后,此绝非‘信义’二字可以自圆其说的啊。”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显,季孙宿所犯下的错误,已经不是信义不信义的事。你侵占人家城邑领土,你还有理了?还有当面顶撞吾君,你既然知道吾君是盟主,那你还有胆顶撞?这不是纯粹找死?晋国若这都不办你,那才是真的有失盟主身份哩。 子服椒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摇头道: “非也。” “昔日栾氏之乱,齐人乘虚而入,攻占朝歌。寡先君不敢袖手旁观,于是派了叔孙豹统领全国兵甲,踦跂毕行,于雍渝协攻齐军,牵制并俘虏了齐国的晏莱,直到齐军撤退以后,我军才敢率军回国。当年之事,晋国难道就这么忘了?” 子服椒的思路很清楚,扣留季孙宿这件事,必须要往国与国之间的外交事故方面去靠。而不是单独针对一个家族那么简单的事。也就是说,必须把事态说得更为严重。 “在下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强调鲁国以往的功劳,而是想要告诉韩中军,鲁国紧挨着齐国,而且又相对弱小,早晨从齐国驾车,晚上就能抵达鲁国,但鲁国此前并不害怕齐国的侵害,反而决心与晋国共命运。”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对鲁国有益的。” 好家伙,子服椒这一招借尸还魂可是了不得的。眼下鲁国是谁当家?是季氏。那齐国和晋国,哪个离得近?是齐国。那我鲁国季氏能不能转变立场投靠齐国?答案是肯定的。 话到此处,子服椒面色一转,脸上浮现出深深的忧虑看向韩起,只听他继续道: “而今晋侯听信莒,邾两国国君的谎话而抛弃鲁国,试问日后天下诸侯,谁人还敢听从晋侯的指令,谁还会奉晋国为霸主?退一万步说,就算莒,邾两国的确在理,可他们如何能够与我鲁国相提并论?” “莒,邾不过是一方蛮夷,而我鲁国乃周王室正统延续至今的邦国,天下礼仪皆自鲁出!” “是我鲁国与晋国的关系亲近,还是他们莒,邾与晋国的关系亲近,韩中军难道不知吗?为了两个蛮夷而惩处跟晋国关系亲密的鲁国,还请韩中军与晋侯能够再考虑一下利益得失吧。” 好家伙,又是一个好家伙。天下诸侯姬姓的站一大半。言下之意,你这晋国眼下一顿操作猛如虎,到时候失掉的可都是天下姬姓国的支持。 言尽于此,好好掂量掂量吧。 说完这番话,子服椒便是拱手告退而去。甚至都没有再等待一下韩起的态度是否会有改变。 看得出来,他极为自信。 而韩起在听完这一番话后,也陷入了深深的忧虑当中。 他当然明白子服椒的意思,也知道这件事的严重程度。他又去门外瞥了一眼子服椒所留下的几车物件。也知道季氏也绝不可能就此一蹶不振,到头来,这国际梁子还不是得他韩起兜着? 而于此同时,他韩起还要考虑晋侯对于此事的最终态度。 再三思索,不得其果。他只得再度前往羊舌肸处,想着还是与羊舌肸再商议商议。 羊舌府上,羊舌肸得知了韩起的来意后,便颇不以为然的抛了一句: “那日李子明的意思难道还不够明白吗?季孙宿是绝不能够轻易放了的。” 而羊舌肸的态度很坚定,一如之前李然的态度。 听到这话,韩起不由犹豫道: “李子明说到底不过是个客卿,咱们如此襄助于他,于我晋国又有何益?” 韩起对李然虽是礼敬,可面对这种关系切身相关的事,他还是知道轻重的。 羊舌肸看了他一眼,甚为不解的道: “难道此刻韩中军还以为李子明只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吗?” “要知道他去鲁国不过一年而已,然而也正是这短短一年之内,鲁国政治可谓是风起云涌,又有哪桩与他李然没关系?若说叔孙豹,季孙宿乃是鲁国国内的权柄,莫不如说他李然才是搅动风云的那一个。” “中军万不可小觑了他啊!” 帮助李然能够带来的好处乃是肉眼无法看到的,这确实是属于一种长期投资。 韩起闻声一怔,继而诧异道: “哦?此人竟还有如此本事?” 羊舌肸白了他一眼,淡淡道: “此人境界,绝非凡俗。” 第42章 初识子产 随着羊舌肸的话音落下,韩起一时又是陷入两难,不由面露思索之色,并是沉默着。 方才羊舌肸所言,明里暗里都透着对于李然的信任,而这其实是极为不寻常的。 羊舌肸作为晋国的最强智囊,以前可从未如此的相信过一个人,甚至是六卿中的任何一卿,即便是现如今的中军将赵武。 所以当他看到羊舌肸对李然如此深信不疑的时候,他很怀疑,也很犹豫。 半晌后,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只得挤出一句来: “好吧,叔向既然如此相信此人,那韩某便赌上这一局!” 韩起始终将羊舌肸视为心腹,毕竟他们同朝为官多年,他深知羊舌肸的为人,那是绝对不会坑陷自己这个老朋友的。 而闻声后的羊舌肸,却只是嗤笑一声,又笑意连连的抚案道: “呵呵呵,韩中军这又是何必?此乃是我等稳赢之局啊!何来的赌局啊?” “哦?叔向这是何意?” 韩起又是一诧,双眉不由微微上翘。只听羊舌肸又继续分析道: “无论季氏是否归还城邑,此次季氏所栽的跟头,若无十年生聚之功,恐怕是绝无再崛起之可能的。” 话音落下,看着羊舌肸脸上满是神秘的笑容,韩起却只是在一边叹息摇头。 羊舌肸像是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缓缓道: “季孙宿此次在平丘之会上丢的,乃是整个鲁国的颜面。而那些从莒,邾两国横夺来的城邑,虽说都是季氏的封邑,可同时也是鲁国的城邑。今悉数归还,鲁国何其伤也!” “季氏既受了重创,在鲁国的孟氏宗主孟孙羯又岂能是个愚人?又如何再敢与之为伍?如此,鲁国三足鼎立之势已成。你又何惧那季氏投齐?且今番我观季孙宿其人,如此的形骸枯槁,只怕亦是寿数不长矣。” 说到这里,羊舌肸微微一顿,转头又看向韩起: “中军不妨再多想一些,季氏新败,三足鼎立之势一成,又于谁最为有利?…” 他的话像是只说了一半。可韩起已然明了,当即不住点头道: “嗯,叔向所言甚是。起受教了…这个李子明,的确是非同凡响。若能与其交好,于我…哦,于我晋国而言可谓有着无尽的妙处!嗯,还是叔向有先见之明呐!” 羊舌肸也不愧是一代话术大师,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绝对一流。 他后面一番话,虽说只字未提“李然”,但韩起眼下,满脑子里都是“李然”的权谋世界。自然而然的,也就一切都往他的身上靠去。 羊舌肸闻声,知道此番韩起之意已决,便摆手笑道: “诶,中军过奖。” 于是,关于是否放季孙宿返回的事,便这样暂时是确定了下来。 面对羊舌肸对李然的深信不疑,韩起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此时也就自然而然的站到了羊舌肸这边。 而季孙宿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他居然堂堂鲁国上卿,手握鲁国大权,今日居然会栽在区区一个客卿的手里。 然而,让他更加没想到的事,却还在后面。 ....... 绛城内,李然在祭乐的带领下,又来到了一处祭氏的别院内。 祭氏经营的商队来自天南地北,各诸侯国内都有他们的商队,因此,在绛城内拥有一栋别院也本不足为奇。 可让李然诧异的是,祭乐带他来到这里以后,他才发现祭乐的父亲居然也在。 这就见家长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张大了嘴巴,满脸都是怔然,他原本以为他只是来与郑国子产见面的。 之前拜访了羊舌肸以后,李然从祭乐处得知此次拉拢韩起,让晋侯惩处季孙宿一事的背后,其实还有郑国子产的一番游说之功。 于是他便想着无论如何,既然同在一处,至少也该当面当道声感谢。为了鲁侯,也算是为了自己。 于是,他此前便让祭乐选定时间约一下子产大夫。 可令他没想到的是,祭乐的父亲祭先居然也在此地。 “在下李然,见过二位大人。” 子产,穆公之公孙辈,国氏,名侨,字子产。 如今的子产,便是端坐于正席。 顺着李然的目光望去,只见子产居然不过三十出头而已,且格外俊朗,眉似剑出,眸似墨染,方方正正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亲和的感觉。 而站在他一旁的祭先,与祭乐样貌有着几分相似,高高鼻梁上一双鹰眼如炬,不怒自威,站在子产身侧,竟比子产还要高上一个脑袋,足有七尺。 见得李然本人,子产回过头与祭先相视一眼,脸上笑意渐浓,而后对着李然道: “早就听闻李子明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真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呐!” “来,赐坐。” 此次会面乃是李然与子产相约,祭先其实不过是个陪客。因此,即使此时是身在祭氏别院,按理,也应是子产招呼李然。 祭先并未开腔,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后,便给祭乐是使了个眼神,父女两似乎有话要说,便就一旁去了。 见得两人离去,子产当即笑道: “子明或许是有所不知啊。子嘉兄最是疼爱乐儿,若是乐儿在郑国时亦如此顽劣,只怕他这当老父亲的早将郑国给翻了个遍喽。” 原来,祭乐先前出游,并未经过祭先允准,乃是私下里跑出来的。祭先知晓后,颇为恼火,曾命人无论如何也要将祭乐找到,绑也要绑回去。 后来四处打探,这才得知祭乐竟是去了鲁国,祭先闻讯后这才给叔孙豹去了一封手札,恳请叔孙豹能代为好生照料。 可谁知后来在曲阜城中发生了刺杀一事,祭乐受李然牵连,差点香消玉殒,听到此消息的祭先不由是大发雷霆,一面准备派人去鲁国接祭乐,一面与叔孙豹联系,询问事情始末,这才得知李然与季氏斗法之事。 而这也就是祭氏为何如此竭力帮助叔孙氏对付季氏的原因。 祭乐乃是祭先的掌上明珠,如今去了一趟曲阜,反遭了季氏的暗算。祭先身为一家之长,又如何能饶得过季氏?再加上子产的原因,对付季氏更可谓是义不容辞。 只不过这些李然并不知晓,他还一度以为祭氏出手相助或许全都是子产大夫的功劳了。 听到子产前后这么一说,李然这才恍然。 “不过子明啊,侨倒是有一事不明,还望子明赐教。” 李然闻言,立是直身拱手言道: “岂敢,还请大人明言。” “侨确是好奇,子明却是为何要一意孤行,如此与季氏为敌呢?” 子产脸上的笑意仍旧如是,只不过之前乃是谦崇,而现在则稍显神秘。 祭先对付季氏,乃是因为季氏动了他的宝贝女儿。而且叔孙氏又与他是亲家。 那么李然呢? 仅仅是因为季氏意欲刺杀于他? 他便咽不下这口气? 其实,子产从叔孙豹处得来的消息并不多,只知道季氏乃是刺杀前太子的凶手,至于其他关于李然的消息,事关鲁国名誉,因此叔孙豹并未过多提及。 可是李然在下柳河集会上的发言,子产却也早已听闻。 所以他想知道的,其实并不是李然对付季氏的原因,而是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 李然闻声当即了然,恭声道: “大夫有所不知,在下与鲁太子野乃是至交好友,季氏既是害死了太子野的真凶,在下理应为太子报仇。” “哦?仅此而已?” 子产脸上那一脸神秘的笑容犹在。 李然愕然道: “不知大夫所言,意为何指?” 他尽管知道子产问的是什么,可是眼下此时他人在绛城内,无论是对于晋国,还是对于郑国的一切,都十分的陌生。 若要让他如此轻易的相信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李然倒也没这份胆量。 子产帮过他,这一点他知道。 然而在这个诡谲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敌人,任何人都有可能从朋友成为敌人。 经过曲阜的种种,李然早已不再是当初的李然。 “子明这就是明知故问了。” “你是聪明人,当该知晓对付季氏困难几许,‘至交好友’四个字,恐怕还担不起如此的决心。” “我此番千里迢迢赶来这里,于国而言,若说只为参加平丘之会,倒也不错。可此番前来,侨更想知道的是,你这个在曲阜城内搅动风云的李子明究竟是心怀何方,又究竟到底所为几何?” 子产的话音落下,院子内一时沉静。 半晌后,李然这才歉然一笑,看着他道: “大夫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季氏权倾鲁国,公室势微,太子野之死只是个引子,他们真正想要的并非一个傀儡,而是君权。然乃前洛邑守藏室史,礼之于在下,便是本职。鲁乃周礼之出也,然又如何能够见得季氏如此胡作非为?若说对付季氏乃是为了大义,莫不如说对付季氏于然而言,便是职责所在。” “不过,大夫有一句话,恕然不敢苟同。” 说着,李然朝着子产微微拱手。 子产“哦”了一声,继续问道: “却是哪一句?” 只听李然继续回道: “在下对付季氏虽为职责,但却也是因为然与太子野乃是君子之交。然与前太子志趣相投,不料却遭人暗算,然若不为其报仇雪恨,只怕日后无颜于九泉之下与他无颜再见。” “朋友”二字,就如今的乱世而言,或许真是微不足道的。但对于李然而言,却又显得是犹为弥足珍贵。 子产闻声点头,眉间跃起一抹欣慰道: “想不到子明也是个性情之人呐!甚好,甚好啊…” 说到此处,子产忽的话锋一转,嘴角微翘: “可阁下却仍旧是在回避侨方才所问的问题呐。” “阁下襄助前太子,叔孙豹,难道果真仅仅是因为一心维护周礼,又或是为了所谓的君子之交?” 此话一出,饶是李然也不由得再度一怔,心神一紧。 他看着眼前这个三十出头的中年男子,心中忽的多了一丝戒备。 “大夫想知道的,究竟是什么?还请明言。” 李然迷惑不解的看着他。谁知子产却只是笑而不语。 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的交谈,其实仅仅是几个眼神与表情便能说明一切。 而此时此刻子产的表情,则似乎是在告诉李然:不要装糊涂。 李然心思转动,脑中忽的闪过一道光亮,当即诧异道: “大夫所指,莫非是寡君?” 第43章 子产的正义 子产虽还未得知有关于李然的其他事,可关于新的鲁君乃是叔孙豹与李然暗中扶立的这件事,虽然并不肯定,但也已有耳闻。 而如今参加了平丘之会后,子产自然更加确信了这一点。要不然,叔向这种力挺公室复兴之人又岂能与李然走到一起去? 李然运筹帷幄,重创季氏,在子产看来也不仅仅是因为职责所在,更不是为了所谓“君子之交”,而是因为鲁侯。 如此一来,那么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也就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因为明面上而言,鲁侯乃是季氏的傀儡。可李然如果打击了季氏之后,鲁侯岂不是便成为了他的傀儡?或者说,成为叔孙豹的傀儡? 换一种说法,李然对付季氏的目的,会不会只是想让鲁国的君权另外换一个人掌控,而非让君权回归国君之手呢? 子产想知道,就是这李然究竟是不是如此做的打算的。 因为子产也是一名政客,而他从小又经历了太多的政治磨难。也看到了太多为了权力而不择手段之人。即便这些人一开始看起来,似乎并不是那样的“小人”。 而那些诸如季孙宿,韩起之流,身为诸侯国实际的首卿,又无一例外,皆是以自己宗族之利益为最终考量。而几乎从不为国家整体的利益着想。 宗族之利益,与国家利益,此二者虽数百年来都是互为统一的概念。一个强大的国家,必然有一个强大的卿族来辅佐。 无论是齐桓公的“参其国”,还是晋文公的“三军六卿”,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但对于现在而言,显然二者之间的对立面更多了一些。 现如今,所有诸侯国都面临着这样的困局:一个强大的卿大夫家族,于国而言并未产生重要的推进作用,反倒是使得各个公室权威每况愈下,以至于民心颠倒,时局不稳。 齐国的陈氏,晋国的六卿,鲁国的三桓,郑国的七穆。就连卫国的孙氏,宋国的向氏和华氏,无一例外,皆是如此。 而子产,他虽也是郑国七穆中的一员,但他的理想却并不在此。 在他执政期间,行丘赋,作田洫,行学入政,择能而使,打击豪强,种种为政措施,皆是为了郑国之整体利益。 所以他是一个有着高尚情操的人,一个远大志向的人,但同时又是一个与周边的众人显得格格不入的存在。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与季孙宿,韩起这样的人为伍,自然也不可能与“一个想要掌控鲁国君权,让鲁侯成为傀儡”的人为伍。 之前这个人便是季孙宿,那李然呢?他究竟是什么样的货色?是敌是友,未可知矣。 子产用带着一丝质疑目光看着李然,虽然此人已得了叔向的首肯,但子产毕竟不是叔向,他比起叔向,更是多了一份警觉。 “一年前,周太子晋遣人将在下送出洛邑前,曾与在下言道,‘王道不兴,民皆为苦’。在下受太子恩遇,对其嘱托,须臾不敢忘怀。” “若说襄助鲁侯全然因君子之交,职责所在,莫不如说在下襄助鲁侯乃是因为在下心向所致。” “所以大夫不必担心在下日后亦会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在下一来没有这个本事,二来也对此毫无兴致。人生在世,乐得自在,权柄加身,何其锁乎?” 李然若无其事的说着,脸上波澜不惊,显得十分沉稳。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也想过成为季孙宿那样的人,权倾朝野,呼风唤雨。 可当他回想起自己在下柳河集会上说的那番话,他又立刻是将这个想法给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在他尚未找到一个理想的制度之前,权力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种枷锁,一种束缚他自由探索的禁锢。 对,就是自由。 他来到这个世界,并非他自己能决定的。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自己置身沉重的枷锁之中。既然活着,那便要睁开眼睛看看吧。 “人生在世…乐得自在…” 子产喃喃自语,一番玩味咀嚼后这才抬头看向李然。 “呵呵,此言说得倒也轻巧。可想要视利益为粪土,却又何其困难。而人生在世,诸多逆境,非典章可以言尽。生老病死,耕商忧患,各有各的不自在。故而,这‘自在’一说,恐怕只是虚妄。” “不过......” 话到此处,子产话锋一转,神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不过子明既志不在权柄,那可想过日后将何去何从?” “鲁国虽小,却也是个是非之地,季氏遭此重创,必不会善罢甘休。就算叔孙豹庇护于你,恐怕也免不了这肘腋之患。” 毕竟此次出手对付季氏的主谋乃是李然。季氏遭此重创,皆拜李然所赐,既如此,季氏又岂能轻饶了他?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在下既已如此行事,那便早已预料,又何惧他季氏寻仇?” 谁都明白,他与季氏一族如今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不过子产闻声却是面露欣慰之色,似乎李然的回答正合他的心意。 “子明胸怀大志,胆略见识俱是一流,无论身在何处,日后前途都将不可限量呐。” “若是子明愿意,侨倒是可以在郑国为子明谋一安生之处,不知子明意下如何?” 得知了李然在鲁国所为的真正目的后,子产对眼前的李然顿是生出惜才之心。世上才华横溢之人不少,可是像李然这样兼具善念与谋略之辈,却是不多的。 此次对付季氏的成效就在他面前摆着,季氏的下场也已可以翘足而待。而李然以白首的身份就完成了这样的布局,饶是他子产也不得不为之钦佩。 郑国而今,也正是需要这样的人才啊! “咦,子产大夫这是在邀请子明哥哥去咱们郑国吗?” “好耶!乐儿也正有此想法呢!” 正当二人说话之际,祭乐与祭先又从院子外走进,恰好便听到了子产后面的话,当即手舞足蹈,高兴不已。 而祭氏宗主祭先仍旧是恭敬肃立一旁,脸上泛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忧色,对此并未发表意见。 听闻两人皆是邀请自己前去郑国,饶是李然也不由面皮一热,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然在鲁国还有些事未得尽处,只怕要辜负了大夫的一番好意了…” 话音落下,他又向祭乐投去甚是抱歉的目光。 此次他虽然重创了季氏,可季氏在鲁国毕竟是树大根深的宗族。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鲁侯想要真正的掌权,想要真正的压制住季氏,目前形势而言,还欠了那么一口劲。 所以他还要返回鲁国,还要把后续的事接着做完。 闻声,子产微微一笑,倒也并未觉得失望,反而是祭乐,只见其小嘴一嘟,显得有些失落。 “既是如此,那便待子明在鲁国事毕之后再议不迟。” 子产起身,朝着李然拱手而揖,这是大礼,李然自是也要起身回礼。 离开祭氏别院后,祭乐陪着李然返回馆驿,一路上祭乐一直有些闷闷不乐,始终不与李然说话。 原来,此次她在晋国遇到自己的父亲后,那自是要跟自己父亲返回郑国的了。自然也就不能再与李然一道去鲁国了。 她原本想着子产大夫与父亲能够将李然带回郑国,可谁知李然竟明言拒绝了他们,如此一来,她回了郑国,而李然在鲁国,再见之日,孰可预料? “放心吧,待我处理完鲁国的事,我便去郑国瞧你去。” “我离开洛邑,本就打算是要周游一番的。自是不会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这世界之大,我可还想要好好看看呐。” 这话与当初他拒绝羊舌肸招揽时说的话差不多一样,只不过羊舌肸乃是个明事理的人,而祭乐的思考方式显然与羊舌肸不一样,她可不在乎什么“事理”。她只觉得李然不去郑国,那便是… “哼!我才不信你的鬼话!” 小脑袋一偏,小嘴一嘟,看得出祭乐的脸上甚为不满。 李然无奈摊手道: “这怎么就成鬼话了…我说的可都是真的。你想,鲁侯如今刚刚即位便是发生这样的大事,鲁国国内能够安生太平?叔孙大夫虽在,可毕竟也是三桓之一。夹在鲁侯与季氏之间,多有不便,我若不回去帮忙,如何能对得起前太子的知遇之恩呀?” 听到李然提及太子野,祭乐的脸色这才微微好转了些。只听她嘟哝个嘴,颇有怨气的言道: “那…你可不许骗人!鲁国事毕,你就要到郑国看我。” 李然当即点头道: “自然,骗人的便是小狗。” 说着,李然习惯性的伸出了右手小指。 祭乐一脸懵懂的看着他道: “这是做甚?” 而李然这才反应过来,当即解释道: “哦哦…这…这是我在古书上看到的前朝习俗。说是两个人只要相互约定便要相互拉钩,这样的话约定就会一百年不变。” 听到这话,祭乐当即也伸出了右手,两人来了一回史上的第一次拉钩约定。 当然,是不是第一次,也只是可能吧。 …… 之后,李然便孤身返回了鲁国,临行前他又再度拜访了羊舌肸,确定了目前韩起对于季孙宿的态度后,这才是放心离去。 不过他还没回到曲阜,便听说季氏派人已经归还了莒,邾两国城邑。而子服椒则被派去晋国游说。 待他抵达曲阜,已是数旬之后。 在这段时间里,季氏又前前后后往晋国派送使节十余批,为了营救季孙宿,季氏可谓是不遗余力,然而却皆是无功而返。再加上鲁国朝堂之上的风向变化,季氏族内一时也是人心惶惶。 而这一切,皆是李然所为。季孙意如在得闻李然已然返回曲阜后,顿时杀意再起。 “这厮可终于回来了!” “这一次,便是晋侯亲至,我季孙意如也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满脸怨恨之色的季孙意如望着北方的天空咬牙切齿。 他在晋国的眼线早已将消息传了回来,季孙意如虽对其中的细节尚不能完全理清,但就算靠猜也能猜个八九。 这一切的一切,定然是与李然脱不了干系的。因此,季孙意如又岂能轻饶了他? 若说之前他想杀李然乃是因为私人恩怨。那么这一次,“家仇族怨”集于一身,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阻止得了他了。 第44章 三桓鼎立 季氏为了营救季孙宿,不但归还了莒,邾两国的领土。而且为了向晋国表现出忏悔的诚意,甚至是还放弃了不少原本就属于他们自己的城邑。 但另一方面,即便他们不想还,那也已是不成的了。因为这些城邑如今也都已经不在自己手中了。而这,都是孙武率领着莒邾两国联军干出来的大动静。 可即便是这样,晋国那边也依旧未曾有要放还季孙宿的意思。 季孙意如深知季孙宿对于整个季氏的重要,当即是急得直跳脚。将一通怨气恨意通通指向了李然,听得李然返回曲阜,当即便给自己的门客们是暗中安排了下去,要求寻找机会再度刺杀李然。 且更是悬赏了月俸可达五百石的小城邑,无论是谁,只要能提着李然的头颅来见,便立马可成为一邑之宰。 只不过,想当初李然刚到鲁国的时候,都城内知道他的人还算不得多。他季氏若是想杀个像李然这样的人,堂而皇之,大庭广众下,杀了也就杀了。 而此时的李然已身为鲁国客卿,若他于此风口浪尖再明目张胆的被劫杀,那季氏未免又要落得一个跋扈之嫌。 所以,现在要杀此人,唯有暗中出手,伺机而动才是正招。 只是杀了李然就能彻底解决问题吗? 显然不能。 要想营救季孙宿,还得另做打算才行。 “主公,不若便让我去晋国游说,我敢保证,韩起他绝不可能不放人!” 这时,一个年仅十来岁的孩童竟是出现在了季孙意如的一旁。 季孙意如转过头,只见此人虽只有十来岁,可生得极为俊朗,面冠如玉,俊逸非凡。 “阳虎?!你个三尺小儿,在此胡说八道些什么!” “子服大夫前去游说都毫无成效,你这小儿还能比得了子服大夫?!” 在场一起商议的门客众多,季孙意如却一下道出了此人的身份,丝毫不将这个小子放在眼里。 原来,这个阳虎,乃是季孙意如的贴身侍人。原本乃是孟氏旁支的族人,后因为人敏捷,做事颇有灵性,便被安排在了季孙意如的身边随侍。 阳虎闻声一笑,不置可否,只看着季孙意如。 季孙意如原本就已经焦头烂额,听得阳虎此言,当即不以为意,拂手道: “那你且说说,你到底想到了什么办法?” 这其实也不怪季孙意如会这般敷衍于他。 因为,就连子服椒这样的游说高手都搞不定的事,你一个孩童又能做些什么呢? 他对阳虎自然是不抱什么希望的,难道一个小孩的能力还能比得上人家子服大夫吗?这最多就是童言的猖狂罢了。 这可不是闹着玩么。 谁知他的话音落下,阳虎当即笑道: “其实道理很简单,我们季氏乃是鲁国的卿大夫一族,韩起也是晋国的卿大夫,从本质上讲,我们与韩起才是一起的。” “而今宗主蒙难,困拘晋国,我们季氏便也是危在旦夕。可若深思,鲁国不过三桓而已,而晋国则有六卿之多,韩起难道就能保证他没有这一天?若他有朝一日蒙难被困,其余五卿难道就会袖手旁观什么事也不做?” “我们现在是倒霉了,但他们到时候的下场,说不定却比我们更惨也未可知。韩起乃是个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这一层道理。” “而此前子服大人之所以几次三番游说皆不功而返,也并非是子服大夫所言之周礼大义有误。实则是因为他作为使节,不能私底下与韩起有过多的接触。而这些个道理,又是在明面上拿不出来说道的。故而无功。” 话音落下,厅内众人皆是纷纷议论的起来。 阳虎之言不可谓没有道理,毕竟季氏与韩氏从本质上来说本就是一样的。韩起作为晋国的大当家,如今一直扣押着季孙宿,可万一有朝一日,他韩氏也被国内其他卿大夫给整了呢? 而且,这个阳虎,非但是把此间的关键给说道了出来,而且还能有理有据的给了子服椒一个算不得是台阶的台阶。此等急智,确是不错。 季孙意如也并非傻子,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节,便当即微微点头: “嗯,小子此言有理。” “那好,那便派你去晋国一趟!” 阳虎闻声大喜,当即躬身而礼,便下去准备去了。 待得他走后,季氏的其余一些族老依旧是满腹狐疑质问道: “这阳虎不过孩童而已,当真能说服得动韩起?” 季孙意如亦是叹道: “还有更好的办法吗?而今我们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无论他能否说服韩起,我们总得试上一试。” 其实,他对阳虎仍是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阳虎的年纪实在是太小了些。 …… 另外一边,叔孙豹宅邸内。 此次晋国之行,李然的任务可谓圆满。季孙宿被扣晋国,于鲁国国内已是风声四起,季氏一族的声望也是一时跌至了谷底。 再加上此前的减赋之事,以及天降祥瑞之事就早已蛰伏在那许久了。而今再出了这样的事,饶是孟氏也都开始有些动摇了,更遑论季氏的其他的同党以及鲁国百姓。 可这样的局面,就已经够了吗? 在李然看来,还是欠了一些。 “那下一步该当如何?” 叔孙豹也知道李然的计划还没完,所以当李然一回来,他便立刻问到。 只是李然并未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反问道: “大夫以为,我们能否借着此事,彻底铲除季氏?” 饶是叔孙豹听到此话也不由狠狠一怔,急忙四下环顾,确定无人听到后这才惶惶道: “子明,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然见状,当即神色一变,笑道: “大夫这是怎么了?在自己家中还须得如此紧张?” 谁料叔孙豹颇为骇然,只得是小声言道: “季氏乃我鲁国之上卿,在鲁国已立三世。如何能够轻易铲除?且不言其中的难处,便是如此做了,又如何平息由此引起的激变?” “季氏树大根深,早已非寻常卿族可比。我们能借着此事削弱其势力,便实属万幸。” 叔孙豹对于鲁国的局面还是有着清晰认知的,他知道想要撼动季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必须借用晋国的力量,可若说要将其连根拔起,只怕是比登天还难。 对此,李然也是心知肚明。 “所以下一步,便是要动一动季氏在朝堂上的权威了,眼下所得三桓鼎立,如何?” 李然这才回答出刚才叔孙豹的问题。 “那要如何动摇?” 就目前形势而言,鲁国朝堂上虽已有不少季氏同党都已经产生了动摇。可季氏毕竟掌握着鲁国四军中的两军,仍是最大的军事力量。 俗话说,枪杆子里出政权。季氏只要仍旧手握重兵,那便不是叔孙豹能够与之抗衡的。 因此,若想要动摇季氏在鲁国的权威,那就必须能让叔孙豹获得能够与之抗衡的底气。 “联合孟氏,抗衡季氏!” 李然道出八个字,叔孙豹顿时一怔,满脸的诧异。 “那孟氏追随季氏多年,早已是狼狈为奸,孟孙羯那老狐狸又岂能与我们联手对抗季氏?子明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叔孙豹怎么想得到李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要知道孟氏与季氏这些年早已是同气连枝。此次季氏蒙难,孟氏也是出了大力在营救季孙宿,虽未有效,可从孟氏的态度便不难看出他们对季氏的信任。 想要离间他们和季氏的关系,这岂不是痴人说梦? “此事便交给在下来办便是,大夫明日进宫,告诉鲁侯…” 要使鲁国达到三桓鼎立的局面,那便需要一个人居中调节,而这个人只能是鲁侯。 …… 翌日,在叔孙豹的安排下,李然再度见到了孟孙羯。 “呵呵,看来孟孙大夫也知此次季氏是在劫难逃了。” 李然见到孟孙羯如约前来,当即便是笑了。 而孟孙羯对此却是不置可否,只当全然没听见,只淡淡言道: “叔孙豹呢?不是他叫老夫来的么?怎么是你在此恭候?” 李然当即笑道: “无论是叔孙大夫请你前来,还是然在此恭候,等候的终究是孟孙大夫。” “从这一点上来看,孟孙大夫似乎也是早有安排,不是么?” 所谓树倒猢狲散,孟孙羯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而今季孙宿被困晋国,生死未卜,季氏一族在鲁国的声望又一跌再跌,叔孙豹于鲁国朝堂之上的威势逐渐有了起色,而鲁侯的声威更是水涨船高。 在这样的情况下,孟孙羯当然要为孟氏的未来思考,当下何去何从成为关键问题。 所以当叔孙豹传信邀他来府上一叙之时,亦是思虑再三,但最终还是用他的那一双脚选了站队。 这就说明,他虽没有明言,可心底里却已经有了与季氏分道扬镳的想法。 “你到底想说什么?” 孟孙羯神色冷冽,显然对李然没什么好感。 李然对此倒是显得无所谓,只道: “季氏独霸鲁国权柄多年,孟氏这些年跟随季氏虽多有实惠,可毕竟只是季氏的跟从,却也是难为了孟孙大夫了。昔日季氏于鲁国乃一家独大,孟孙大夫无从选择,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今日之势已截然不同,大夫若是愿意,在下愿可作保,孟氏与叔孙氏联合,共同制衡季氏。届时三桓鼎立,鲁国朝堂之上的话语权便再也不会是只听季氏的一家之言,孟氏亦可从中牟利,何乐而不为?” “如何?” 李然没有犹豫,径直将心中所想道出。 然而孟孙羯听罢,只一声冷笑,十分不屑的道: “哼,竖子而已。你以为老夫会着你的道?如此伎俩,是否也太过儿戏了一点?我孟氏与季氏早已是合利一体,难分伯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哦?是吗?那之后呢?” 李然脸上再度露出神秘的笑容。 孟孙羯心神一怔,眉头不由紧皱。 “经此一事,季氏对叔孙氏已是恨之入骨,一旦季孙宿能够返回鲁国,必将伺机报复。” “叔孙氏若亡,那孟氏又该如何自处?还请大夫好好想一想,季氏若今日能对付得了叔孙氏,那留着你孟氏与他共享鲁国是否还有必要?唇亡齿寒,大夫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吧?” 李然的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哑口,四下寂静无声。 第45章 搞定孟孙羯 季氏眼下到底是不是还有实力报复得了叔孙氏,这其实已很难说了。 如今城邑被夺去一半,也就等于季氏没了一半的收入。而豢养的那些虾兵蟹将也都快周全不过来了。季氏如此狼狈,还想打击报复叔孙氏,只怕也是有些难了。 所以报复叔孙氏,大抵也只是一种可能。 然而无论这个“可能”会不会变成现实,李然方才所谓的最坏的局面也还是孟孙羯需要再三考量的。 季氏眼下虽是内忧外患不断,但若论整体实力,却仍然是三桓中最强的。而季氏如今遭了这般的奇耻大辱,季氏与叔孙氏日后的对决,只怕也是在所难免了。 倘若两家果真火拼起来,鲁国三桓只剩了两恒,那么届时孟氏又该如何能够自处? 孟孙羯混迹官场几十年,对其中尔虞我诈,利益至上的信条早已谙熟于胸,而他自己本身也是一个这样的人。孟氏现如今乃是季氏的盟友,可有朝一日,谁能保证季氏不会成为孟氏的敌人呢? 这时代,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先。 所以,李然的话不无道理,孟氏与叔孙氏明面上虽是对手,可在季氏这棵参天古木,这尊庞然大物之下,可谓是唇齿相依,叔孙氏若存,便可制约季氏,孟氏亦可从中渔利。 如果有朝一日,叔孙氏不存,那孟氏则同样无存矣。 “这便是你今日游说老夫的道理?哼,不过危言耸听!竖子还以为老夫会信?” “老夫与季孙大夫相交数十年,他什么秉性,老夫清楚得很,如此挑拨离间的把戏,哼,还是省省吧。” 话语间,孟孙羯似对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却显得十分不屑。 他心里清楚,就算他认同李然提出的这种“可能”,但现在也不能当着李然的面给表露出来。 他是何许人也?李然又是何许人也?而今鲁国局势如此微妙,授人以柄这种蠢事,他孟孙羯是决计干不出来的。 “如此看来,大夫对季氏似乎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咯?” “那在下便再给大夫说件事,大夫可知季氏如今虽已归还莒邾两国城邑,晋侯却为何仍是不肯放季孙宿归鲁么?” 李然的话音落下,脸上浮现着若有似无,不以为意的笑容,看上去云淡风轻,甚为自然。 饶是孟孙羯见状也不由心神一怔,兀自强装镇定问道: “为何?” “那是因为不想让季孙宿归鲁的不是在下,也不是叔孙大夫,而是…晋国的人。” 究竟是谁在背后襄助于他和叔孙豹,李然并未对孟孙羯阐明。 尽管他知道孟孙羯很有可能已经从季氏那得知此次平丘之会的内情,也很有可能已经知道在晋国给予他帮助的乃是羊舌肸,可他的这一微小停顿,却是留给了孟孙羯一个巨大的“想象空间”。 所谓话术,不外如是。 倘若他直言道出羊舌肸的名字,甚至韩起的名字。届时孟孙羯只怕会当即一声冷笑,直嗤之以鼻的对李然进行鄙视:你李然是个什么东西?也配与韩起,羊舌肸这样的晋国权臣相谋? 可他这故作神秘的停顿,以及“晋国的人”四个字,却是恰如其分的将这种神秘感给表现得淋漓尽致。 是的,在幕后支持李然的,正是羊舌肸,韩起,乃至是晋侯本尊。季氏知道此事,莒邾两国的国君也知道此事,甚至眼前的孟孙羯应该都知道了此事。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李然故意没有道出他们的名字时,李然越是如此,孟孙羯便越是相信他真的在这件事情中所起的作用。 更为关键的是“晋国的人”这四个字所代表的,当真就只是韩起与羊舌肸么? 李然还有没有可能与晋国其他人合作了? 要知道,晋国可不止韩起与羊舌肸两位卿大夫啊! 要知道,韩起而今也不过是中军佐,而非实至名归的中军将啊!这背后难道就真的没有赵武的影子? 孟孙羯听罢李然所言,饶是经验丰富,心思缜密,此时也不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看着李然脸上那淡定自若的表情,孟孙羯越发的感到不可思议。 如此年纪,却已有如此心智与胆魄,简直是惊为天人。 “李子明......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孟孙羯的内心中不由闪过了一丝恐惧。 “在下刚才已经说了,大夫现在做抉择也还来得及,叔孙大夫也定然会对孟氏这一举措欢迎之至。两家以往的恩怨,既往不咎,只愿孟氏能与叔孙氏一起同心协力,共佑君侯。” 李然今日前来,唯一的目的便是这个。 “可若是老夫偏就不从呢?” 一边说着,孟孙羯却双眸微眯,瞳孔之中泛起一丝谁也无法察觉的忐忑。 闻声,李然只得摊手,甚为无奈的道: “若孟孙大夫执迷不悟,非这般一意孤行,那…” “那什么?” 孟孙羯的声音已经变得十分低沉。 李然一笑,淡淡道: “那在下便只好依照大夫刚才所言,认定孟氏与季氏乃是一家。在下既然作得季氏,那便也有办法…” “你放肆!” 听到这话,孟孙羯顿时拍案而起,脸上惊怒交加,两条浓眉狠狠挤压! 鲁国的一个客卿,居然当着他一个卿大夫的面说出这样“狂悖”的话,他岂能不怒? “老夫为政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岂容你这小儿在此造次?!” “李然!你以为老夫当真怕了你不成?!” 作为鲁国三恒之一,孟氏虽不如季氏树大根深,可身份和地位却也是摆在那里的,李然在他面前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的确有些过于“猖狂”了。 可谁知李然闻声却只是一笑,脸上满是不以为然之色。 “呵呵,在下失言,大夫还请息怒。但依在下愚见,大夫如今所惧者,并非是李然。” “大夫所惧的,实乃晋人也,不是么?” 李然当然知道无论是季氏还是孟氏,害怕的岂会是自己这个小小客卿?他们真正惧怕的,乃是他背后的那个,比他们更加庞大的晋国! 这也正是他为何从一开始就设计借晋国之手来对付季氏的原因。 此言话音落下,孟孙羯一时竟无言以对,怔怔盯着李然,眼睛瞪得如铜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今日李某既坐于此处,肯与大夫一同商议,便是念在孟氏乃是与季氏有所不同的。以为孟氏尚有一颗公家之心,愿辅君侯中兴鲁国。” “此乃李某肺腑之言,还请大夫仔细斟酌。可若大夫兀自以为李某是在此处大放厥词,胡夸海口,那咱们大可拭目以待,季氏今日之下场究竟会不会落于孟氏身上,且待日后一观,如何?” 话到这里,李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尤其是这后半段,意味已经不能再明显了。 尽管他脸上仍是一片云淡风轻之色,可是量谁都能听得出来他这话里的“杀伐之意”。 这股成谋于胸,果决坚毅的“杀意”便似外面天地间的灿烂阳光,从千万里之遥穿透而来,无尽深空吞噬不了,层层黑云也无法遮挡,铺洒于这苍茫人世,坦荡无疑。 这是否可以算作一种威胁? 答案是,不算。 因为李然笃定了孟孙羯必然会答应今日之约。 为什么? 孟孙羯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 当孟孙羯回到家宅中,将今日之事告知孟氏族人之时,其族人也问及了同样的问题:为什么要答应李然,为什么要惧怕区区一个客卿? 孟孙羯的回答是: “一个能说动韩起与羊舌肸的人,绝不仅仅是一个客卿这么简单,季氏之下场乃前车之鉴,而且我们已经别无选择。” 是的,孟氏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在此关键时刻,孟氏要么选择继续与季氏捆绑在一起,如孟孙羯自言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要么,便选择与季氏分割,撇清干系,与叔孙氏一道限制孟氏,制裁孟氏,让鲁国三恒实力达到平衡,形成三恒鼎立的局面。 可身为孟氏宗主,身为另一个巨大政治团体的主心骨,他孟孙羯当然愿意是跟季氏一荣俱荣,但可绝对不想与季氏一损俱损。 俗话说得好,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夫妻尚且如此,何况是各怀鬼胎的“盟友”? 事到如今,季氏被重创已成事实。未来的鲁国,如果按照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公室的崛起也已是大势所趋。他孟氏这时候若是不选择站边,未来定然会成为被打压的对象。 孟氏的一众族人闻声皆是沉默,因为他们都知道,宗主的这个选择乃是当下他们唯一的选择,也不失为一个最正确的选择。即便这样的选择,着实有些受辱。 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任凭这世人如何的惊天动地,终究是抵挡不住。 而季氏独霸鲁国之势,就这样土崩瓦解了。 第46章 身处黑暗的光明 昭公元年,叔孙氏与孟氏联合打压季氏,季氏在鲁国实力已大不如前。鲁国的权柄,经过几十年的争斗,终于再度向国君倾斜。 这是权臣争斗的必然结果。 而李然从太子姬野之死开始的所有谋划,为的便是这个。 十二月,季孙宿结束了拘留晋国的生活,终于被放还。与阳虎一起回到了鲁国。 只不过经历过此一场风波之后的季孙宿,再也不复当初摄政国君之雄心壮志。回到曲阜的他便一直卧床不起,老态尽显,季氏宗主之位眼看便要传于季孙意如。 季孙宿怎么也想不到,或者说是谁都不曾想到,从李然来到了曲阜的那一刻开始,一个微不足道的前洛邑守藏室史,竟有着这般神奇的能量,硬生生的搅动了整个鲁国的格局。 重掌权柄的鲁侯,重新实施此前被废弃不用的初税亩制度,公室之资渐丰。 而逐渐殷实的公室,也并未就此枕乐其中,挥霍无度。而是反哺于民,兴水利,惠民生,因此,鲁侯在民间的声望一时间竟是超越了三桓,大有中兴之象。 李然从叔孙豹处得到最近朝政的反馈,看到曲阜城中欣欣向荣的民生,一时望着天际,喃喃道: “太子啊,李然总算是没有辜负了您的期望…” 面对而今大局已定的鲁国,他最终还是决定辞去了鲁国客卿一职,尽管鲁侯再三请求留用,甚至是早已拟好了诏册。 …… 楚宫。 鲁襄公倾公室之资修建的宫殿。 这座承载着鲁襄公遗愿的宫殿,而今已经成为鲁国新的朝堂,鲁侯的一应起居以及朝政商议都在此地进行。 而这,也正是事必躬亲的国君所必需的。 面对拒绝了自己所欲授予卿大夫身份的李然,鲁侯甚为不解,问道: “先生为何不愿留在鲁国辅佐寡人?莫不是寡人做错了什么?” 鲁侯还在自我反省,他还以为是自己最近的施政有何失当,所以李然才会拒绝留在鲁国。 可谁知李然却是仰头望着天际流云,任由阳光洒在脸上,一片惬意与享受。 “君侯可知,这世上最阴险可耻之人乃是何人?” 好一阵后,李然这才开口。上来就是一道大问题。 鲁侯闻声,思索片刻后言道: “自是那些擅权之辈!” 他所指的自然就是季孙宿,因为,这一家子已成为他永远不能忘记的痛。而李然却居然摇了摇头。 “难道不是?” 面对李然的反应,鲁侯显得十分诧异。 他以为只有像季孙宿这样的人,才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毕竟鲁国在季孙宿的手上,公室职权被季氏霸占殆尽,世人只知三桓而不知有君,擅取民力,以致民心溃散,国体不存。 如果这样的人都称不上“阴险可耻”,那还有谁称得上? “要说这世上最为阴险可耻之辈,便是像李然这样的长于谋略之人呐。” 李然看着他的眼睛,甚是认真的言道。 “先生......” 鲁侯闻声,脸色大变,正欲出言,却被李然摆手制止。 “君侯且听在下把话说完。” “所谓谋略,便是以非常之手段加害对手,去达到自己之意图。这样的人,玩弄规则,游戏人性。此绝非君子之道,是以不能以光明正大之姿立于朝堂之上,也不能接受万民供养,更不配留名于史册。” “然自入鲁以来,所谋者,虽有情非得已之由,却也难掩其阴谋歹毒之嫌,扮太子,说晋国,作局囚季孙宿,拉拢孟氏,皆是如此。” “君子,当胸怀大志,腹有良策,更兼心怀正义。君侯便应当成为这样的英主,未来鲁之大业必定可期。然若是立此朝堂之上,伴于君身,此乃授于君恩,但天下士人又当如何作想?百姓又如何作想?后世史书又会如何评说?‘李然有嬖于公’,此等措辞只怕是会不绝于耳。毕竟这史笔如铁,然又岂能为一己之私,而毁君侯千秋英名?” 李然也看过许多的电视剧,也幻想过运筹于帷幄之间,决胜于千里之外,充当一回谈笑间便能左右天下风云的人物。 可是当他真正的身处这样的时代,置身其中,沉浸于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之间。他才恍然明白,这种藏匿于阴暗之中的勾当只能被称之为阴险可耻。 虽然史上不乏大名鼎鼎的谋士策论大家,不乏流传千古的王佐之才。可对于经历过了这一切的李然而言,亲自运筹了这一番谋略,又运作了这样的非常手段之后,终究让他感觉有那么些可耻。 毕竟,他可是一个接受过新时代教育的人啊! 当命运的车轮碾压至前,他被迫选择了这种勾当,无奈于身不由己,也无奈于时代局限,他所能做的,只是力求自保,而不敢奢望更大的荣耀。 至少现在,他是抱有这样的想法。 鲁侯闻声,一时沉默。 他当然明白李然这话的意思,也明白李然对他的好意。他是一个君主,一国之君。其形象容不得半点污垢。堂堂正正,光明正大的作派才是正招。 而李然身为一个阴谋家,终日食君之禄,立于庙堂,那公室之清誉何存?鲁国颜面何在? “哦,就是这个人跟鲁国的国君有一腿。” “哦,就是这个人不择手段帮君上重新掌控君权的?” 这样的话语,绝非是他想听到的。这样的君权,也迟早有翻车的一天。 晋文公当年如是,虽为晋国夺得霸主之位,然世人之评,却绝非只有赞誉之说。 历史如注,容不得人视而不见。 “先生好意,寡人明白了。” 鲁侯长叹一声,脸上满是萧索无奈之意。 人生在世,总会有些无能为力的时刻,可是当他竭尽全力夺得最至高无上的权力之时,他仍是无法改变他想要改变的东西。 “先生远见之明,是非之辩,举世难及。能得先生襄助,实乃寡人之幸。” “还请先生受寡人一拜!” 话音落下,鲁侯长揖而礼,面容恭敬,无比端正。 李然急忙将之扶住,喟然道: “君侯何须如此大礼,然受之有愧啊......” “不过然虽不能在常伴君侯身边,却如今也可以给君侯一些建议。” 将鲁侯扶起身后,话到此处,又见四下无人,两人便就着宫殿台阶并肩而坐。 就如当时在祭氏别院中的场景一样。 “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鲁侯急忙拱手,示意请教。 只听李然娓娓言道: “而今君侯初掌大权,所行之政又皆是为民,因此定会引得贵胄们的不满。虽有叔孙大夫相辅,然君上切莫小瞧了天下士子与这些贵胄的能耐。这些人一旦不满,结成朋党,那便是一股巨大的力量,便是三桓也未必就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 “故此君侯还须分而治之。但凡不涉原则之事,可以有所松弛。遇事轻重缓急须得明辨。抓大放小,小事化了,切不可刚愎自用,咄咄逼人。而若是有人蓄意挑唆,为非作歹,则务必要做到雷霆手段,绝不可手软!” “且一旦君上如此因人而异的施政,这些权贵之间的联盟便会因为得利不公正待遇而自身产生分歧。其联盟亦可不攻自破,君侯再行施政便会轻松许多。” 鲁侯的国政利于庶民,自是对士族与贵族有所不利,他们反对的声音即便是隔着十万八千里,鲁侯想必也能听得到。 李然教他如此作为,为的便是既不让他失了士人与卿大夫之心,又能施展国政,赢得庶民之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先生所谋确实精妙!寡人受教了。” 谁知李然的话却还未说完。只听他继续道: “勤政爱民这些话,然便无需多言了,想必君上而今已经明白要如何成为一个贤德明君。但然所担心的,仍然是三桓。” “三桓?先生的意思是.......” 鲁侯有些不解,毕竟现在三桓鼎立,公室之权终于是得以回归正统。 现在的鲁国较之以往,已然是有了极大的改变。虽说三桓仍旧掌握着一定的权力,可确实已经无法在鲁国呼风唤雨了。 他不明白的是李然为何还要担心,难道是担心叔孙豹与孟孙羯? “三位上卿,名义上仅代表了卿大夫一级,但那都只是表象。君侯如今虽有了实权,但底下具体办事执行的人却依旧是要靠着他们的。而他们行事定是以氏族利益为先,国家利益次之。现如今还好,叔孙大夫与孟孙大夫都已名义上支持君侯,可万一有朝一日他们若是阳奉阴违起来,君侯又该当如何?” “故此鲁之朝堂需要新鲜血液,新的人才,然的建议是君侯可广开言路,制定举才之策,取才纳新,设立乡校,教化礼乐,为天下士子及有才之士提供晋升之路,也为朝堂增添不一样的气象,从而得以焕然一新。” 新的时代新的气象,鲁侯需要的不仅仅是权力,他还需要属于自己的班底,这样才能大展拳脚。 历朝历代,各国各侯,皆是如此。 李然不能也不愿在鲁国朝堂为官,但并不代表他不能为鲁国的学子及有才之士提供一条道路,未来的鲁国需要的是更多有志之士的共同努力,绝非他李然一个人。 听到此处,鲁侯一时心潮澎湃,对李然之建议更是感激不尽,当即再无多言,只对着李然再行大礼。 所谓君臣之谊,大抵不过如此了吧。 第47章 真相大白 二人谈毕,李然便自台阶起身,又朝着鲁侯最后行了个稽首礼,便往宫外退去。 鲁侯看着渐行渐远的李然,原本不舍的心情在此刻转变成感激,而这种感激又激励着他对未来的鲁国充满了希望。 李然并非鲁国人,但却因为兄长的关系,因为“朋友”二字,而对鲁国可谓是鞠躬尽瘁,为自己能够重掌君权立下了汗马功劳。 李然虽说自嘲是一个阴险可耻之人,可在鲁侯眼中,李然才是那个真正品节高尚之人,比之叔孙豹,比之羊舌肸,乃至是郑国的子产,皆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一个向往光明而置身黑暗的人,远比守身如玉,要难的多。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知其白,守其黑”了吧。 得友如此,君复何求。 所以,鲁侯此时亦是暗下决心,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鲁国,只是为了报答李然的这一份赤诚,他也要肩负起中兴鲁国的这个重任! 坚毅果决的眼神在他的双眸之中晃动,下一瞬,转过头,乃是恢弘雄壮的楚宫。 ...... “季氏下一步的动作会是什么?” 面对而今越发明朗的朝局,季孙宿一直卧床不起,反倒成为了叔孙豹所担忧之处,季氏如此的安静,太诡异了,一点也不像以往的季氏。 李然却很是安然,只正色道: “不必担忧,如今有孟氏在朝堂上与我们遥相呼应,季氏短时间内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季孙宿遭此一劫,想必也已不复雄心,唯独需要我们担心的,乃是他的这个孙子——季孙意如。” “此人颇有城府,善忍能断,年纪轻轻便有其祖父之象,不可不防。” “趁此人尚未在朝中立足,大夫还需想方设法尽量压住此人。” 李然不知为何,反而是有些隐隐担忧起季孙意如来。此人是李然自穿越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对手。按说此人,论资历,论能力,论城府都与他祖父相去甚远。 但此人,有一个最大的特点,那便是什么事都真的敢干,而且往往是不计代价。这种性格,虽然碰到更狠的人,总是会一挫再挫。但一旦这样的人干成了一件事,那对于他的对手而言,便是毁灭性的。 更何况,季孙意如往后的日子还很长,他还有极大的成长空间。这不由得是让李然有些担忧,而这种担忧,又是不无道理的。 毕竟这种事,在历史上可谓是不胜枚举。古今中外,多少王侯将相,都是输着输着就赢了,而赢的一方,却往往又会是最终走向了失败的那一个。 “嗯,老夫知道了。” 当然,叔孙豹此时并不能清晰的领会到这一点,因为毕竟没有足够的历史经验供给他参考。 他不可能了解刘邦和项羽,更不可能对拿破仑,英法百年战争这样的有任何的了解。 所以,他只简单的应了一句便算罢了。 “对了,你自己准备作何打算?君侯可有给你安排官职?依老夫愚见,你李子明呀,莫说大夫,便是给个卿位那也…” “大夫。” 叔孙豹话未说完,李然的声音便将其打断了。 “然不可在鲁国为官,这一点,大夫应该比君侯更明白。” “这…唉…老夫如何不知这一点,可你…哎,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就不再劝你。不过子明啊,老夫今日也许下一言,日后无论子明你有何要求,但凡开口,豹必然无有不应!” 对于李然的大恩,叔孙豹自然是需要铭记于心的。 一年前的曲阜是何模样,而今的曲阜是何模样,叔孙豹不得不感叹于李然的智谋卓越,这样的人无法为自己所用,无法为鲁国所用,实在是有些可惜。 但这也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因为他知道李然这么决定,也是为了鲁侯,也是为了整个鲁国考虑。 “主公,方才属下收到家里来的信札一封。骤可能需要出城一趟。” 这时,孙骤进门拜道,说是要出趟城。原来,是他们乐安孙氏来了人,眼下正在城外等他。 李然点头道: “嗯,无事,一切小心。” 待得孙骤走后,叔孙豹见得此人方才又想起了孙武来,这才问道: “算算日子,那小子也应该快回来了。此人这次率领莒邾两国大军,直将季氏打得是溃不成军,也算得是大功一件。若不是得此人帮忙,此次要季氏这般大放血,怕也是不易呀。” 说着说着,叔孙豹捋着自己的短须,脸上满是十分欣赏孙武的表情。 鲁国的将军他都见过,可是没有一人能比得上孙武的,如此的战将,世所罕见! “孙武之能,绝不在然之下,此番不过是小试牛刀罢了。” “日后若是有机会,他的才能定将会引得天下瞩目。待他回来后,大夫定要好生招待一番啊。” 李然的想法是,如果孙武愿意的话,那便让他留在鲁侯身边,一来可以帮助他实现抱负,二来也能保证鲁国未来之事可一路顺遂,为鲁国中兴而出一份力。 “是是是,孙武今次可谓立下大功,他若愿意入仕,老夫定可保他将官之位!” 暗地里,他与李然都知道孙武乃是帮助他们的。可是明面上,此番孙武率军攻打季氏,那实质上也就是在攻打鲁国。 关于这一件事,虽说眼下知道的人并不多。但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倘若真有人拿出来说事,却也是一桩麻烦事。 所以孙武要想在鲁国为官,叔孙豹自是要为他作保才行。 好在春秋时期,这种朝秦暮楚的行为,对于人才而言,也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恰恰相反,还很是一种优势。比如所谓的“楚才晋用”之典故,说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这件事,终究还是要看孙武自己的意愿了。 ....... “主公,那人已经出城。” 季氏家宅,季孙意如的书房之中。 一名武士拜单膝跪在季孙意如面前,季孙宿坐在案几前,此时脸上满是肃冷之色。 “务必一击即中,万不可留下任何把柄!” 季孙意如立在一旁,杀意腾腾的说道。 “诺!” 武士应声当即退去。 “孙儿可调查清楚了?那人当真就是此番率领莒,邾两国掠我季氏城池之人?” 这段时间,季氏宗族内务,季孙宿都已交给了季孙意如,听闻他要刺杀李然身边的护卫,当即询问道。 季孙意如当即点头言道: “孙儿已经调查过了,莒邾两边都是同样的消息,率领两军攻我们城邑的正是这个乐安孙氏的歹人。这个孙骤之前乃是叔孙豹的门客,后来被选作李然的护卫,此次李然前往晋国时便一直没了消息,若不是此人,还能有谁?” “李然整日躲在叔孙豹的家宅之中,我们无从下手、但这个孙骤,今日必须得死!” “十多座城邑,就这样拱手送了人,此仇不共戴天。不杀此人,孙儿难咽这一口气啊!” 杀不了李然,便逮着他身边的护卫下手,季孙意如对李然的恨意已经无需多言。 “嗯,也罢。但切记谨慎,不可再给叔孙氏留下任何把柄。而今我季氏已是孤掌难鸣,万万不可再生事端。” 季孙宿话音落下,便显得已是有些支不起身了。起身意欲离去,但好几次都没能站起来,还是季孙意如扶着他,这才得以颤颤巍巍的直了身子。 一脸老态的季孙宿看着房间外逐渐飘洒的秋雨,忍不住叹道: “时不我待,老啦…老啦…” 看着季孙宿佝偻的身影,季孙意如脸上的阴沉之色更甚。 待得他走后,季孙意如这才唤来手下门客。 “绛内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主公,属下已经托范氏族人查明了真相,此番老宗主受困于晋,除了韩起与羊舌肸外,尚还有郑国子产与祭氏的参与。” “那祭氏之女祭乐与李然交好,自不必说。据说李然在晋国时,业已与子产见过了面,想必也是一早就私下串通好了的。” 那人言罢,当即退至一旁。 关于晋国内的消息,季孙意如其实一直在派人打听,可因为平丘之会上季孙宿作为季氏宗主,冒犯了晋侯以致于声望骤减,因此晋国六卿对季氏皆是没什么好脸色。 如今季氏之人要在晋国打探消息,也自然是多了几分不便。 所幸这范氏一族与他们关系一直都还算得不错。得益于范氏的暗中调查,季孙意如这才是完全理清了祖父被扣晋国的真相。 “另外…” “还有什么?” 季孙意如黑着脸问道。 对于郑国也会介入此事,他已是万万没有想到。而此时又闻得了一声“另外”,当即更是心中一惊。 可谁知那名门客言道: “有件事,属下一直觉得很是奇怪。” “哦?何事?” “属下这几日一直在想,如果叔孙氏真要制衡我季氏,那首要的,便是必须借用君权的。但要说这新君,乃是老宗主与孟氏一手扶立的。新君必然不会不利于我们季氏。而叔孙氏于此事上,退无可退,这便也就罢了。孟孙羯乃是老练之人,又有拥立新君之实,大可坐收渔翁之利。但他近日的反水之举,实属令人诧异。” 那门客一边说着,一边脸上已是布满了疑惑之色。 而季孙意如听到此处,脑海之中忽的是闪过一道极为可怖的念头来,脸上顿时不由得露出惊骇之色。 “难道说......” “主公?” 门客甚是奇怪的看着他。季孙意如一拍自己脑门。随后竟是瞬间将案板上的竹简悉数打翻在地,一脸暴怒咬牙切齿道: “我们…我们都被骗了!” “什么?!” “公子稠其实是叔孙豹扶立的!” 话音落下,季孙意如紧握的双拳“嘣嘣”作响。 他方才于脑海中,将最近鲁国朝堂的事件进行了一个串联,突的发现鲁侯最近的为政举措,看上去乃是于鲁国有益,但实际上都是处处针对的季氏! 而且,当初在晋国时,鲁侯为何如此心甘情愿的被遣返?甚至都不带挣扎一下?这不正是因为他与李然早有串联? 定是这个原因,所以在得知了李然所设的这一惊天陷阱后,才会立马返回了鲁国,好让祖父一人独自面对平丘之会! 再联系上近日孟孙羯的反常举措,此刻的他这才恍然明白过来。 当初叔孙豹言之凿凿的反对祖父立公子稠为太子,其实就是欲擒故纵!他越是反对,祖父便会越是坚决,这才上了叔孙豹的当! 换句话说,季氏而今在鲁国俨然已是独木一根! “李然!…李然!” 季孙意如毕竟也不是个蠢人,在被蒙了那么久后,在理清了其中的关节后,终于是看清了公子稠的真面目来。 而他的脸上,其怨恨之色,早已满溢。 第48章 孙骤之死 另一方面,孙武经历了这一场的大战后,终于也是回到了曲阜。一入城中,便先到了叔孙豹家宅门前,由仆人通报引进后,李然与叔孙豹见得孙武归来,均是大喜过望。 “哟,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叔孙豹一听,立马懵了: “曹操?曹操是谁?” 李然知道自己失口胡言了,便立即补充道: “哦,无他无他,只传言此人速度极快,因此常拿来打趣行为迅速之人的。” “怎么样,长卿?这一趟莒邾之行,可还满意?” 对于孙武,李然用心良多。此番让他去率领莒邾两国,小试牛刀,其实也是让孙武进行自我提升。孙武如今大胜得还,自然是自信心爆棚了。 闻声孙武当即朝着李然拜谢道: “多谢先生提携!” “此番若不是先生给予武这个机会,只怕武之所学,至今仍是毫无用武之地的。” 一旁的叔孙豹见状当即上前将之扶起,笑着道: “你小子就知道感谢子明么?你可知,若不是老夫给莒邾两国去了书信,你一区区门客,只是手持了老夫一件信物,又岂能如愿取得此等兵家大权啊?” 孙武听罢,诧然道: “是了,当然还有大夫的知遇之恩。武不甚惶恐,拜谢叔孙大夫!” 说着,孙武又要拜礼,谁知叔孙豹将之托住,不让其拜下。 “不必,如今都是自家人,眼下亦无他人在场,不必这般大礼。” “对了,此番归来,有何打算?” 刚才李然与他已经谈及了关于孙武日后的安排,此时正好可以听听孙武自己的想法。 李然站在一旁,只笑而不语的看着。 孙武看了看两人,见得李然脸上的笑意,心下便是有了主意,当即道: “武承蒙先生教诲,不甚感激,日后当鞍前马后,愿为先生效犬马之劳!” 看起来,他是拿定主意要跟随李然一起周游列国了。 叔孙豹闻声一怔,急忙转头看向李然:这跟咱们商量的好像不太一样啊。 李然也没想到孙武会选择跟随自己,正欲出言。不料正在此时,一仆人竟是鲜血淋漓的径直跑了过来,且面色惶恐不已的朝着叔孙豹大喊道: “主公!孙骤他…孙骤他在城外遇伏了!” “什么?!” 听到这消息,李然与叔孙豹皆是一惊。 一旁孙武还没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要急忙询问。 “走!” 李然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当即领着孙武朝城外奔去。 叔孙豹则是加派了不少武士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赶到城外一片山林,搜索良久,终于是找到了一处狠斗的地方来。 再往林间探去,只见得一路上,武士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倒了一路,大家越发觉得情况不好。 谅孙骤武艺再是高强,也架不住如此多的杀手同时来攻啊。 终于,在一处小溪旁,这才找到奄奄一息的孙骤来。 只见此时孙骤身上已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一看便是被人伏击重伤所致,能杀尽贼人,强战至此,已实属不易。而眼下,他却也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来。 他此刻也已是有些意识模糊,浑身开始抽搐,嘴角鲜血不停流淌,眼看是已经救不活了。 “怎会如此?!” 孙武见得二叔如此,心神俱震,脸上一片怒色堆叠。 孙骤闻声艰难睁开双眼,看清楚了眼前来人,当即含含糊糊的开口道: “小武…日后…二叔不在…不在你身边….你要多听多听…多听先生之言…好好代二叔保护先生…” “主公…我….” 话到这里,孙骤实在难以为继,身上伤口传来的剧痛让他不得不停下声音,眼角眼泪混着脸上鲜血,滴落在地。 “你先别说话了,咱们回城,我给你找最好的金疮医来,定能将给你医好!” 李然强忍着心中悲愤,痛苦言道。 可孙骤只是微微摇头,惨白脸上艰难挤出一丝苦笑道: “主公…主公不必费心了…孙骤之死…死得其所…还望主公日后能够善待我家阿武…为我孙氏…孙氏….” 渐渐的,孙骤的声音不闻。 “二叔!” 孙武大喊一声,却不见孙骤回应,当即伸手去探孙骤鼻息。 “来人!” “将孙骤带回城去!” 孙骤死了。 不待孙武探清楚孙骤的鼻息,李然便知道了结果。 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了,就算他身体再好,也架不住失血如此严重。 此时此刻,李然脸上的怒意渐渐氤氲,已大有风卷残云之象。 他知道,这肯定是季氏下的手,以乐安孙氏的族人之名骗得孙骤出城,伺机伏击将其杀害。 这是季氏的报复!对他李然的报复! “先生…谁干的?可是季氏?!” 孙武站起身来,双眼之中早已是怒火冲天。但闻此言后,还没等到李然继续说下去,便已转身要走。 “慢着!” “你想干什么?去找季氏报仇?你疯了吗?” 李然大声呵斥道。 孙武闻声,当即停住了脚步,可是他脸上的恨意却无法停住,此刻已是满眼堆积。 见得孙武恨怒交加的脸色,李然当即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沉声道: “此刻季孙意如正愁没机会对你我下手,此番你去找他报仇,岂不正中他下怀?” “这个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去报仇,也不是由你去报!” “回来!” 说到底,孙武终究不过是一个白首,又凭什么去找季氏报仇雪恨? 就算知道是季氏杀害的孙骤,但孙武也绝不可这般的莽撞。若果真是放任他去找了季氏麻烦,非但报不了仇,而且还极有可能把自己性命给搭进去。 李然知道此间利害,因此又如何能够见得此事发生? 听到这话,孙武转过头再度看向地上已经咽气的孙骤,七尺男儿,身躯微的一晃,竟掉下泪来。 他并非没有见过死人。 相反,一将成名万骨枯,他如今见到的死人不说上万,也起码有个上千。 他原本以为他自己已是一个心肠十分坚硬之人,果决杀伐,绝不轻弹泪珠。 可当他看到亲人被戮,心中的那份亲情羁绊随之牵动,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 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 山林内响起野鸟惊叫之声,山风吹动着林叶飞舞,绚烂的天空之中无端浮现一抹血色,残阳如火,烧得漫天通红。 …… 马车先行护送了孙骤的尸体返回城中,而李然与孙武则在叔孙豹门客的掩护下徐步跟随其后,而后又沿着下柳河返回。 经此一事,李然更加确定季氏对自己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曲阜城,只怕是已经呆不下去了。 但在离开之前,孙骤被杀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 他正想着要如何安排反击,却不料前面的孙武忽的停住了脚步,李然抬头一看,居然又是自己被刺杀的那条巷子。 而此刻,巷子里已经满是黑衣武士,青铜剑剑锋冷冽,在最后一点残阳余晖下如血刺眼。 这已然算不上刺杀,这是明刀明枪的狙杀! 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本就在怒气头上的孙武当先冲出与其短兵相接斗狠起来。 这群人杀了他二叔,此时又来伏击李然,他内心的怒火早已被彻底点燃。 孙武此番出手,狠辣异常,率领着叔孙豹的门客当即为李然淌出一条血路。 李然站在原地,脸上满是肃冷之色,目光在逐渐阴沉下来的夜空之中显得格外的璀璨,他虽不会武艺,可他身上却无端浮现一股凛冽杀意,好似这漫天的秋风,肃杀无比! “叮!叮!叮!” 青铜剑锋相交的声音让李然的目光随之转动。 只见孙武持剑而入,剑锋横掠三尺,黑衣武士的鲜血顿时飘洒,惨叫声与呼喝声不绝于耳。 然而孙武却充耳不闻,好似一头愤怒已极的猛虎冲入了羊群之中,这世间绝无仅有的剑招在他的手上被展现得淋漓尽致,可他却一句话也没有,有的只是在他剑下不断倒下的尸体。 不过叔孙豹的门客就没这么强劲的战斗力了,不少人身上都挂了彩,若不是孙武能以一当十,只怕也是难以招架得住。 待得孙武剑指最后一个黑衣武士时,一直未曾开腔的李然终是喊了一声: “且慢”。 孙武的剑锋骤然停住,距那武士的脑袋距离不过数寸。 李然穿过一众武士的尸首,踏着血水,来到那黑衣武士身前。 “回去告诉季孙意如,这笔帐我李然定会铭记于心!” “让他把脖子洗干净,只等我来取他的头颅便是!” “滚吧。” 李然拂手,地上的黑衣武士顿时连滚带爬的跑了。 孙武仍是一句话也没有,待得一众门客收拾好战场,一行人才又上路,返回了叔孙豹家宅。 叔孙豹听得今日之事,惊怒交加,但同时又感叹李然的镇定自若,没有让季氏有机可趁。 要知道李然若是没有拦下孙武,只怕此刻季氏已经率领大军出现在曲阜城外了。 “曲阜凶险,依老夫之见,子明莫不先去郑国暂避风头?” 面对季氏层出不穷的暗杀,叔孙豹确是也没把握一定能够保证李然的安全。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季氏虽遭重创,可树大根深的他们,仍旧有着巨大的暗处资源可以用来对付李然,而这是叔孙豹无法企及的。 而这一处暗处的力量,饶是叔孙豹从政多年,却依旧不能通晓其中的门道。 要想让李然安全,只能让他暂时先离开曲阜躲避一阵子。而且,如今叔孙豹也已有了能够于朝堂之上与季氏周旋的底气。李然的暂时离去,也并不会对大局有什么实质影响。 孙武闻声回头,不禁大怒道: “难道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季氏这般无法无天?!” 谁知,叔孙豹亦是叹道: “以老夫之见,此乃两全之法。难不成当真要我鲁国内斗,血流成河?若当真如此,届时强邻环伺,又岂会作壁上观?” 他这话的意思是,一旦他与孟孙羯当真与季氏展开大规模的内斗,晋国,楚国,齐国必然会介入,到时候可就真不是他鲁国一家之事了。 “李然明白大夫的意思。吾意已决,明日便启程,前往郑国暂避。” 第49章 辞行 李然知道,若是继续留在曲阜,等待他的只会是季氏无休无止的暗杀。甚至是明目张胆的强杀,就如同今日傍晚这般的模样。 孙武不想就此离去,他还想找季氏报仇。 “二叔之仇,不共戴天,我岂能就此离去?!” 孙骤乃是他的二叔,此等深仇大恨,他孙武如何能够忍得? 然而叔孙豹却道: “此事自有老夫与子明筹谋,你便不要插手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在训斥孙武不要节外生枝,但实际上却也是一种出于保全孙武的态度。 毕竟比起李然,孙武在曲阜更加的势单力薄,他要找季氏报仇,可谓难如登天。反过来,他一届草民,季氏要对付他起来,简直就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 让他置身事外,至少可以保全他的性命。在这个年代,活着比什么都强。 像李然这样,先前是为了活下去,所以来到了曲阜。而今也是同样的理由,他又不得不离开曲阜。 这都因为李然他是个明白人,也是个能屈能伸的后时代的现实主义者,能够更为坦然的面对这一切。 然而,孙武却不能,他与李然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听闻叔孙豹要他置身事外,当即表达不满道: “不!我二叔绝不能白死!我一定要季氏血债血偿!” “你若明日便要死了,那还如何让季氏付出代价?” “老夫与子明筹谋如此之久,方才令季氏陷入今日之困局。一旦是又有了风吹草动,以致于我鲁国局又将落入季氏独掌大权之境地。你是要老夫与子明的一番苦心都付之东流吗?” 叔孙豹所言也确是非虚,正如之前所言,倘若季氏与叔孙氏火拼,那么其结果便是列强伺机而动,甚至可趁机渗入鲁国。 届时非但季氏也有卷土重来之可能,更有可能会使得鲁国再度丧失自主权。 毕竟,这种事情在鲁国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想当年,鲁国立嗣乱局,庆父,季友,叔牙等人各执一词,互为火拼。公子般、鲁闵公、叔牙一个一个接连惨死,一派乱象。 齐桓公为了能够操纵鲁国,暗中扶持像庆父这样的祸根,为祸鲁国。甚至是不惜让自己的妹妹哀姜主动接近庆父。 所以世人有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其实,与其甩锅给庆父一人。还不如说正事因为鲁国各势力的内部矛盾太过激化,过于白热化,这才给了别国以可趁之机。 所以,季氏虽然这般的蛮横,但叔孙豹却不能陪他这么玩。要不然“庆父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因此,叔孙豹当然不能让孙武莽撞行事,说话时脸上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虽藏于眼中,可却已流露于语气当中。 他与李然一样,对孙武都可谓寄予厚望,倘若孙武不能从这件事当中正视自己的处境,认清眼下的局势,那他们的这种厚望,便只会成为失望。 只不过李然与他不同的是,李然对孙武的这种境遇,以及这种报仇心切的心情,是极为理解的。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年代,人人争相逐利,亲友,家人,故交在这些人眼中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孙武能够对孙骤之死还能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复仇意愿,便足以说明他的内心深处,对于这种亲情的眷恋,与那些权斗相争者是大不相同的。 人性,在这个百花齐放却又战乱丛生的年代被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武至少人性本善,这是李然可以肯定的。 于是他看着孙武道: “与跟我一起前往郑国吧,此间之事,往后我自会与大夫谋划。” “长卿放心…” 孙武正要出言反驳,却不料李然摆手制止,继续道: “此番季氏出手,并非针对于你乐安孙氏,而是冲着我李然来的。此仇不报,我李然如何能够心安理得?” “但眼下绝非报仇之时,男儿七尺,有所为有所不为,能屈能伸,方成大器!” 孙武还是稍显年轻,他虽在军事上天赋异禀,但这并不代表他在其他方面也能如指挥战争一般沉着冷静。 听罢李然所言,孙武纵使心有不甘,但也决知如今仅凭他一人之力确是难替自己二叔报仇的,当即也只得是默不作声的退到了一旁。 叔孙豹见状,知道孙武已经暂时无恙了,又当即转头看着李然言道: “明日便要离去,是否仓促了些?依老夫之见,莫不如于曲阜城内宣扬一番,届时愿意追随你李然前去郑国游历之人必然绝不在少数,有这些人在你身边,想那季氏也不敢太过放肆。” 要说李然而今的名声,那在曲阜城中可谓已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便是下柳河集会上的那一席话,也足以为其圈粉无数。 他若是告知大众他即将离开曲阜前往郑国,不知会有多少学子愿意追随其麾下,有了这些学子的追随,季氏即便要对李然下手,那也必然得要思虑再三。 “不必了,牵连无辜之人,非然之所愿,此事便如此定下吧。” “眼下,然还要再进宫一趟,此事还要劳烦大夫。” 离开前,他自是要去向鲁侯辞行的。 叔孙豹了然,当即安排了下去。 …… 夜,如水。 楚宫内外一片寂静,深秋之下的夜空显得十分凄凉,仅剩点点星光闪烁,月亮更是不知隐居何处,一点银光未显。 鲁侯突闻李然深夜前来,心神不由微微一怔,急忙光着脚丫子便跑了出去。 “先生…” “君侯,然明日便要离开都城,特来辞行。” 李然拜礼后,直言自己前来之目的。 “先生?…终究还是要走了么?” 鲁侯听得这话,一时有些恍惚,不舍之情在脸上不断徘徊。 从一个装疯卖傻的公子,到一个掌握君权的君主,他的这一切,可谓都是李然给的。 若是没有李然,而今的他不知在何处忍受心中苦痛继续伪装疯癫。 若不是李然,这楚宫内外,又岂是他能随便出入,发号施令,商议国政的场所? 若不是李然,他的人生便如同今夜之星空一般,暗淡无光。 与其说李然是他的客卿,莫不如说李然是他的授业恩师。 可如今恩师即将远行,将来能否再见也是未知,别离之际,总是多了几分烦忧。 “然受君侯恩遇,不敢忘德,长思急行,想来今番总算是没有辜负厚望。” “而今君侯已然执掌朝政,鲁之中兴,指日可待!” 说罢,李然拜礼一番,恭敬肃穆。 鲁侯也并未着急扶他,而是当他拜礼之后这才道: “先生要去何处?” “前往郑国。” “郑国?” 看上去,鲁侯似对这个回答有些不解。 不过他转瞬便又明白了过来: “对了,祭乐身在郑国,她既有意于先生,确实是个好去处。且祭氏财大势大,先生若是前往,以先生之才,必可得祭氏重用,为政为商,皆有先生一片天。那寡人便在此先行预祝先生了。” 鲁侯这话原本应该会令李然面红发涨,但就从语气而言,却又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意,竟是令他没了半分热感。 对此,李然心中可谓了然。 眼下郑国在子产的执政下,也在经历改革。倘若郑国得了李然辅佐,必然是如鱼得水。且郑国比邻晋楚,李然之才必然会引起这两个超级大国的重视。 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李然究竟是敌是友,可真是一个未知数了。 所以他故意提及了“为政为商”四字,故意将后两个字提高了声调,便是在提醒李然,从商即可,为政最好不要。 李然听得这话,当即躬身道: “君侯之言,然铭记于心。” “今日一别,也未知何日才能相见,然有一言…” “哦?先生请讲。” 鲁侯微微抬手,而后光着脚走回了自己的君侯座上。 从他刚才迎接李然的地方到他走回君侯位的地方,这段距离不过三丈。 可就是这三丈的背影,在李然的眼中,阿稠已然是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君主了。 挺拔而又孤独。 尽管没有人知道他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可至少现在看来,他的君姿,已经显露无疑。 而那铺面而来的君威,以及说话间流露出的点点生疏,都让李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是的,正是这种压迫感。 因为,他十分的清楚明白,正是他,亲手将当初的公子稠给推上了这个位置。也是他一手造就了今天这个局面。 当初的公子稠转变成为今天的鲁侯,他李然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 只是他尚不知晓他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对还是错?究竟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这种未知之事,令他不由得感到忐忑不安。 “季氏之疾,已如疥癣,不足为虑。君侯若想治国安泰,更应上行而下效,为万民之表率。另外,更应选贤举能,最忌亲疏有别,君侯若能做得一视同仁,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亲,则必得众人仰赖信服。” 这是李然给他的最后的建议。 他知道鲁侯对季氏的恨意,也知道鲁侯最近的一系列政令都是在针对季氏。 眼下尚可,可时间一长,损害的终究是鲁国自身的实力。 要想成为一个伟大的君主,光靠仇恨是决计行不通的。还需得学会容人善断,推己及人,无论是对叔孙氏,孟氏还是季氏。他身为一个君主,都应该做到一视同仁,如此才能彰显君主气度。 “寡人谨记。” “还有吗?” 鲁侯坐在上位,眉眼如刀,一字一句,甚为铿锵。 李然见状,躬身拱手: “无有别的了,草民就此告退。” 他知道,他的鲁侯恩师的身份已经到此为止,离开这里,他便再也不是鲁侯的恩师,而是一介纯粹的白首,与鲁国,再无半点关系。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鲁侯于他,将会是一个完全陌路之人。 第50章 被追了一路 启程,西去。 李然的家当并不多,甚至都说不出来到底有些什么家当。除了几本从洛邑带出来的书简以外,这一年他在曲阜所攒下来的些许家当,已悉数都兑成细软,充当了盘缠。另外的,就是平日里叔孙豹和鲁侯赏赐他的一些物件罢了。 而这些身外之物,李然一向看得很淡。最多就是能留个念想,所以他的马车上除了书简外,便只有他包裹里几件换洗的衣裳,再加上孙武的护卫,轻车简从,不外如是。 于是,又一场追杀开始了。 这场追杀从李然离开曲阜城的那一刻便开始了,前来追杀的黑衣武士成群结队至少百来人,伏在一片树林之中,专候着前来的李然。 这不是李然遇到的第一次被追杀,他的记忆里,他的人生似乎总是伴随着追杀。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准备得比较周全,而且此处离曲阜还不算太远,所以这帮黑衣人刚刚出现,就被叔孙豹所安排的暗卫给收拾干净了。 鲜血洒满一地,枯枝腐叶混合着鲜血的气息一时只令人感到窒息。 “也不知先生为何拒绝叔孙大夫的好意?若是有他们护卫出门,便是出了鲁国,也会相对安全一些。” 在鲁国境界,季氏或许还不敢放开手脚的对李然展开追杀,毕竟有些事一旦拿到台面上来说终究不够光彩。 而一旦离开鲁国境内,不在鲁国的管辖范围内,季氏便可以放开手脚的对李然进行追杀。李然拒绝了叔孙豹安排的门客护卫,看上去,似乎是在自寻死路。 谁知李然却是言道: “鲁国之乱,起于三桓,也该当止于三桓。若我接受了叔孙大夫的好意,便只会加剧叔孙氏与季氏的争斗。届时季孙意如因叔孙大夫维护于我,两方势必是不死不休。三桓争斗,一旦达到这种地步,便是鲁侯掌权也无济于事。” “鲁国中兴,终究还是绕不开三桓。” 鲁侯初掌君权,一切都还需稳定,特别是三桓之中,眼下,面对季氏的蓄意报复,任何小规模的摩擦都可能引起大范围的不安,这是季氏目前最喜闻乐见的,却是李然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毕竟已经离开曲阜,这里的一切,都将不在他的可控范围内。所以他自然要以最稳妥的方式来确保鲁侯能够继续保持眼前的这种平衡。 “先生始终为他人着想,却独独不为自己安危考虑,还当真是令人深感钦佩呐。” “先生您这马不过数匹,车不过一乘,再加了两名随从,孤身远行,若是中途遭遇了什么不测,谁人又会为先生着想?” 孙武看着与他坐在一起的鸮翼,很是不解的与坐于车舆内的李然问道。 “嗐,我们少主啊,自洛邑出来后,便一直是这般的秉性了。这改啊,估计是这辈子都改不了咯。” 鸮翼说得很是云淡风轻,似乎他早已习惯了。既不怨天,也不尤人,说完竟是只顾自己闭目养神起来了。而孙武一边听着,一边又陷入沉思。 这毕竟是一个“人人皆为利己”的时代,所有人都在争相为自己的前途命运而费尽心机,为何单单李然不是如此? 他们不明白,那是因为他们未曾有过李然的经历,或者说是没有后世李然的记忆。 若是他拥有李然的记忆,他就会明白李然的这种思想,或者说李然的这种视角,可称之为上帝视角。 而李然恰好就拥有这样一个视角,拥有数千年文化知识累积当他,太知道这样的时代最需要什么样的人,太懂得他的生死对这样的时代能够起到的影响其实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与其惜命,莫不如坦荡一点,毕竟人固有一死,能够名留青史,也算物有所值。 但即便是李然自己,也不曾发现,这其实与他第一次逃亡之时的思想相比,已经是悄然间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当初他从洛邑逃出的时候,他只想着如何保命,如何继续活下去。 可是经历过鲁国之事,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的这种思想已经荡然无存了。取而代之的乃是另一种大无畏的境界,一种驱使着他不断去挖掘历史秘辛与推动历史车轮的精神。 他要活着,同时也要活得意义非凡。 …… 出鲁,进卫。 这一段路程,李然只用了半个月,可是正当他离开了鲁国边境后,季氏的追杀顿是更为汹涌了起来。 首先便是在一处荒野之中,李然刚刚从鲁卫边境的馆驿离开、正值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际,季氏的黑衣武士便再度现身,一百多人同时出现,喊杀声顿时不绝于耳。 “驾!” 孙武见状,不由狠狠的一刺马臀,马车顿时极速飞奔,一场“追车大戏”就此上演。 在快速移动之中要猎杀目标,对于这帮没有弓箭的武士而言显得十分困难。 所以面对狂奔不止的马车,黑衣武士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居然只能是一路紧咬不放,并伺机挥舞长剑劈砍马车。 这就给了孙武机会。 孙武毕竟是武行出身,驾马的本事显然比他们要好。只见孙武一边驾马,一边沉着应战。一番追逐驱杀过后,竟是反而有一半黑衣武士摔落下去。 剩下的另一半眼看就要追上李然的马车,却不料李然从马车里捧出一堆白色粉末,朝着这帮黑衣武士就洒了过去。 但见马车上忽的洒下一大片白色粉末,一路追踪的黑衣武士被白色粉末蒙了眼睛,顿时不由亦是摔落下来,惨叫连连。 但李然能够做到的,也只能是阻止马车一边的追击,另外一边的黑衣武士见状急忙纵身跃上马车,挥剑朝李然的手臂砍去。 鸮翼接管了马车,而孙武正在马车旁边砍杀其他黑衣武士,眼角余光瞥到这一幕,顿时惊得一身冷汗。 急忙扔出手中青铜剑朝那人刺去,可那人眼疾手快,竟翻身躲过,身体在车盖上一个滚动,眼看其手中青铜剑直朝着李然的脑袋劈砍而去。 就在这时,一道凌厉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咻!” 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好巧不巧”的刚刚没入那黑衣武士的心脏,武士从车顶滚落,霎时没了气息。 其他黑衣武士见状,顿时接踵而至,要往那车顶上跳去。 于是,又是一道凌厉的箭矢破空,将那三人的步伐给径直打乱。 黑衣武士往树林深处望去,这才看清此地竟是有人在暗中相助李然,知道此番追杀定是不成了,便只再追出了两里后终于是放弃了。 孙武见歹人退去,便勒住了缰绳。而李然此时从马车内探出脑袋,只见荒野上的灌木丛中一片死静,根本不像是有人的样子。 可刚才的那三支箭矢显然意见,必是人为的,只不过,好似那人眼下并不愿让他知晓自己的存在。 “看来我们这三条命还挺值钱哩。” 孙武天性乐观,见得有人相助,当即与李然还有鸮翼开起了玩笑。 李然也是笑道: “想让咱们死的人觉得咱们这条命值钱,不想让咱们死的人,也觉得咱们这条命值钱,既然如此,咱们可得好好的留着这条命,说不定日后还能换点酒钱。” “酒钱?” 这年头喝酒可谓是一件稀罕事,别说孙武,便是李然在曲阜待了一年之久也才堪堪喝过两回罢了。 一次是季孙意如请的,而另一次则是在鲁侯即位之后的宫宴之上。 只不过这年头的酒被称之为醴,而醴的生产想要大量的粮食,在这个兵荒马乱,连年征战的年代,百姓都是饥一顿饱一顿的,又能哪里来的粮食酿造醴呢?于是饮醴便只有少数贵族才有的待遇。 孙武在莒邾攻打季氏城邑之时,为犒赏三军,因此在军营之中饮过一次,自此再没有第二次,故此对饮醴之事稍显陌生,可还是充满了期待。 “酒便是醴,日后到了郑国,我们便痛饮一场,也不枉这一番死里逃生不是?” 李然说着笑着,似乎根本没把刚才的那场追杀放在心上。 见得如此乐观豪迈的李然,孙武也受其感染,当即豪气干云的道: “还请先生放心便是,为了这醴,武也一定将先生安全护卫到郑国!” 言罢,两人皆是仰头大笑。 事实证明,李然对自己的处境还是很有觉悟的,他的“绝地求生”之路从进入卫国之时才刚刚开始,死里逃生四个字,他用得十分恰当。 仅仅是过了两日,又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袭杀,又是在一片荒郊野外。这群黑衣武士好似不知疲倦也似,始终是阴魂不散。 前两日死的数十人,短短两日便竟是补齐了。这一切也都令李然百思不得其解,季氏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居然能策动这么多的武士?而且这还是在卫国啊!这显然与他印象中的季氏实力不相匹配。 就算季氏能在鲁国只手遮天,可在卫国为何还能安排出这么多人手?这一切都显得很是蹊跷,但又一时理不出个头绪来。 而这场袭杀更为猛烈,李然差点便死在了其中一个武士的剑锋之下。可正如李然自己说的那样,不希望他死的人也认定了他的脑袋十分值钱似的。 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又总会有一大群身着普通武士服饰的人出现在现场,追着黑衣武士便是一顿胖揍,李然始终可以“死里逃生”般的捡回了一条命。 而当他想要去询问救他的这些武士的主人究竟是谁时,而这些人在救下李然后便是匆匆离开了,根本不理会于他。 饶是李然也不由见状一愣,心道:这年头居然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 疑惑归疑惑,反正命是保住了。这对李然而言,终归也是好事一桩。 第51章 勇夫褚荡 孙武有一点不明白,那就是而今鲁国形势已成定局,季氏如此千方百计的想要置李然于死地究竟是何原因。 难道仅仅是出于季氏对李然的恨意? 此番他们从鲁国而来,直到此刻身处卫国边境,孙武细数了一下,季氏至少派出了近十波,近千名武士对李然进行了围追堵截! 这可是一番大手笔,倘若这都是季氏出资请来的,这无疑会给本就捉襟见肘的季氏财富带来更大的压力。 而且,就算他们现在杀了李然,对他们而今在鲁国的形势,也不会有任何实质性的改观,他们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难道仅仅是想“报仇”? 若说武艺,军事上的敏锐度,他孙武是绝无仅有的高手,可若说这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孙武可就是门外汉了。他思来想去也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无奈之下只得向李然另行讨教一番。 李然听罢,先是一笑,他没想到孙武此番跟随自己前往郑国,如此的险象环生,居然还有闲工夫思考这种问题。 不过,这不正说明孙武对可疑之事的敏锐度?这种警觉若是放在生死搏命之上,那可是相当重要的致胜法宝。 李然回首看向来时的路,心平气和的道: “其实,这倒也不难猜测。” 他也不敢断定,只能是猜测。 “哦?还请先生赐教。” 孙武拱手一揖道。 只听李然继续言道: “之前在曲阜城内,季氏安排人手狙杀我们时,我便给季氏撂下过狠话,孙骤之死,这笔帐将来我一定会找他们算。季氏向来狠辣,斩草除根这种道理他们不会不明白。若是放任我活着抵达郑国,未来他们所要面对的可就不只是叔孙氏与孟氏的钳制,还有可能要面临更强大的外部舆论压力。” “总而言之,就是一个字——惧” “恐怕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季氏定要置我于死地的。然而,这也只是其一。” 季氏不可能不知道李然的能力,李然在鲁国如何将原本呼风唤雨的季氏削弱成而今这般模样,季氏一族可都太清楚了。 所以,他们坚决不能任由李然活着到郑国。 要知道,郑国紧挨着晋楚两国,而李然在鲁国时便与晋国的羊舌肸交好,此番去了郑国,那与羊舌肸岂非交往更密? 而且倘若李然利用郑国当跳板,直接去到晋国,甚至是楚国,那季氏还能有好果子吃吗?李然日后对付季氏的手段岂不是越来越多?能够利用的势力,岂不是也越来越强? 这番理由确是已经足够让季氏要杀李然千百回了。但没想到,这还仅是其一。 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其二,而今叔孙氏与孟氏钳制季氏,局面虽是大好,可任何利益联盟总归有崩塌的一日,倘若我死,孟氏便不必再忌惮我身后那原本就不存在的晋国势力,更不用忌惮我会从中作梗。” “如此一来,他们与叔孙大夫联合的根基,便毁了一半。而季氏便可拉拢孟氏,届时两家和好如初,季氏东山再起便能有望。” 孟氏之所以愿意与叔孙氏联合钳制季氏,多半还是因为忌惮李然背后那无中生有的境外势力。 当初李然在游说孟孙羯时便说得很清楚,孟孙羯惧怕的不是叔孙豹,也不是他李然,而是李然背后的晋国。 “这第三嘛,才是季孙意如对我私人的恨意。” “此人狠辣异常,果决善断,既已决定置我于死地,那便是付出再大代价,只怕也不会让他改变主意。” 话到这里,李然不由微微一笑,脸上满是云淡风轻之色。 这世界有人想要他死,可有人偏偏要他活。季孙意如费劲手段派人前来追杀,而今却还是让自己抵达了卫国边境,临门一脚便是郑国。 而季孙意如的如意算盘,也大概率就要落空了。 “原来如此,听先生一席话,果然是醍醐灌顶。我道季氏为何如此锲而不舍想要置先生于死地,没想到竟是这样。如此看来,这个季孙意如倒也有些脑子,也知道季氏之命运如今全系于先生。” 季孙意如虽不及他爷爷季孙宿那般老辣,但也并非愚人。若不是因为杀了李然对季氏的重新崛起能够起到极大的作用,他又岂会如此煞费苦心。 “走吧。既然季氏这般怕我到郑国,那我们可不能辜负了他呀。” “呵呵,先生真是好兴致。坐怀不乱,还能这般打趣。” 正当二人要再启程赶路,却不料来时的路上竟是传来一道急促而又浑厚的大呼声来。 “将军!大将军!” 李然转头,只见一个魁梧汉子正飞奔而来。 “咦?怎的是他?” 李然还没说话,一旁的孙武却是奇声惊道。 “哦长卿你认识此人?” “认识,这是莒国的一个伙夫。” 孙武挠了挠头,哑然失笑道。 饶是李然闻声也不由微微一怔。 而此时,那人已近到他二人跟前。 只见此人身高八尺有余,身形魁梧,浑身是肉,却又脚步轻盈,移动迅捷,手中抓着一把像是用来宰杀牛羊之类的刀,看上去很是生猛。 最关键的是,此人生得也十分威猛,满脸横肉络腮胡,两条斜长的浓眉像是两把刀一半挂在眼皮之上,一双虎眼炯炯有神,见得孙武顿时笑得合不拢嘴。 “哎呀,将军啊将军!可算找到您了!” 说着,这人便朝着孙武直接跪了下来,行了一个他们莒人的军礼。 “褚荡,你怎的到这来了?你不是跟着队伍回莒国去了么?” 孙武叫出来人名字,褚荡闻声当即摸着脑袋嘿嘿傻笑起来。 “将军救了小人一命,小人说了要为将军赴汤蹈火的,哪能说话不算话?…小人原本以为将军也是要回莒国的,可没想到将军居然是去了鲁国,于是小人只好一路跟到了鲁国去…可哪里晓得,将军居然又曲曲折折来了卫国…倒是叫我一顿好找啊。” 原来,关于褚荡,孙武还有个一个故事没有来得及告诉李然。 孙武初到莒邾两国,率领两国大军准备进攻季氏城邑之时,在路上是遇到了季氏派来一军,前来阻击联军。由于双方情况不明,因此是互相忌惮,并未第一时间接触。于是,只各自安营扎寨,准备是打探一番虚实后再战。 可谁知道褚荡这家伙,行军半路上因为有了内急,便是蹲到了草丛里。而蹲着蹲着竟是睡着了,等他醒来,并从草丛出来,却发现大军早已走远。 这家伙不由慌了神,便沿着大路是一阵狂奔。这一天,刚好夜色昏暗,这褚荡也识别不清自家营寨的方位。竟是一股脑的跑进了对面季氏的大营里去。 而他又傻乎乎的,大字不识一个,也认不得那季氏的旗帜,当夜竟是在季氏的营地里埋起锅,造起了饭。 要只是如此,那这个故事还真就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接下来的才是最为恶搞的地方。 由于季氏部队所定下的埋锅造饭的时间与孙武这边给联军定下的时间规律并不一样。 所以当褚荡在季氏军营之中造饭之际。其他季氏士卒当即就发现了他,而季氏的伙夫们理所当然的,也没一个人认识他。于是,当即就要将他当作奸细论处。 这褚荡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是跑错了阵营。当即是掀翻了锅,从地上抓起自己身边的两把大戟就开干起来。 这时也是天公作美,褚荡掀翻的火坑,正好又借着骤起的一股大风,竟是迅速点着了一片大营来。 然后最离奇的是,褚荡这人天神神力,双持两把大戟,其他人竟是根本近不得身。而且季氏大营着了火,那些士卒也根本无心恋战。故而,季氏大军居然就这样,被他一个人是给搅得天翻地覆。 据孙武描述,当他看到敌营起火的时候,还以为是自己这边哪个不服管教的小将背着他,去敌营偷偷搞的夜袭,所以当即下令前去驰援。 然而当他赶到季氏驻营的地方才发现,里面居然就褚荡一个人在左右冲杀,手里两把戈戟,只靠着一身蛮力,居然硬生生是让周围数百人无法近身。 再加上整个季氏大营内伴随着劲风吹袭,火势蔓延,上万人的大营竟一时间是乱作了一团。 这可给了孙武绝佳的机会,当即率领大军攻入其中,将季氏的这万人大军径直给一锅端了。 经此一役,孙武见褚荡天生神力,勇武异常,又为人十分敦厚,当即任命他为车右,随侍其左右。 而这褚荡得了将军亲率大军所救,当即对将军是感激涕零,立下重誓,愿从此为将军赴汤蹈火。 然而莒邾与季氏的大战结束以后,孙武便孤身返回了鲁国,也早就将此事给忘了。 他哪里想得到,这家伙居然一路从莒国追到了卫国,眼看马上竟是就入了郑国! 这绝对比季氏的那些拿钱买命的杀手还要锲而不舍啊! “哦?听长卿这么一说,这位褚荡可当真是一员猛将啊!” “既然如此,那便留下吧,都已经跟到这儿来了,也算得其心可鉴了。” 李然既是发下话来,孙武当即让褚荡起身,让其跟随自己一道前往郑国。 褚荡达成所愿,兴奋不已,急忙把最重最累的活儿都揽在了自己身上,连同鸮翼那份原本给李然做饭的活儿也一并给干了,可谓任劳任怨,忠厚踏实。 于是一行人穿过卫国与郑国边境的一片缓冲地带,终于是踏上了郑国的领土。 可也就是在他们踏上郑国领土后的第二日,他们遇到了此番投奔郑国以来,最为凶猛的一次追杀! 大雨淋漓夜里,雷电交加。 一场突如其来,且声势浩大的袭杀就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展开了。 第52章 孰杀子产 季氏追杀李然之心,可谓坚如磐石。在李然即将进入郑国之际,最为强力的一波武士,对李然即将展开最后一场袭杀! 这是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林地,夜里骤然下了暴雨,电闪雷鸣。 孙武这边刚刚搭好了帐篷避雨,却隐约察觉到周围季氏的黑衣武士已经伏藏在了暴雨之中。 因为在夜里,只有趁着雷电闪烁的瞬间才能视物,所以李然根本无法看清楚到底来了多少人,他只能感觉到帐篷外四面八方都是季氏的追杀武士,密密麻麻,震耳欲聋的嘶吼呐喊声不绝于耳,即便是雷霆震动也无法将之淹没。 “先生!” 李然缩在帐篷里不敢动弹,此时此刻他也没有别的退路,只能看着孙武与褚荡守卫在自己身前,为自己挡住一波又一波的武士。 而那些黑衣武士在一番冲杀之后,显然也看清了孙武与褚荡的实力,便选择迂回包抄,不断消耗两人的体力,而不再是继续一味的猛突。 孙武知道对方的盘算,当即让李然准备随自己冲出去。 他知道,若是继续被拖在此地,便只有待宰的份。 李然亦深解其意,当即站起身,准备随他突围。 可就在这时,褚荡也不知从哪里竟是搞来了一把戈戟,横在两人面前: “二位大人,你们先走,荡来断后!” 李然与孙武见得他如此豪气干云,当即一愣,正要劝其一起突闻,却不料他二话不说,操起戈戟竟是直接就冲进了季氏武士的人群之中。 这一下,饶是李然也看呆了。 只见褚荡手持戈戟,横扫挑拨,一番挥舞之后,数十个季氏武士当场毙命,原本在外围掠阵的武士想要近身,可还没靠近就被褚荡一戈戟扫过去,双腿断裂,惨叫连连。 “哈哈哈,来啊!就这点能耐了吗?!你们这群歹人,有何本事就都快使出来吧!” 而后褚荡从地上捡起一根手臂粗细的树干,一手戈戟一手树干,直将这密密麻麻的季氏武士给打得抱头鼠窜。 李然与孙武见状,皆是惊叹上天造物之能。 这褚荡脑瓜子虽然不太聪明的样子,可这一身蛮力却是没得说。 俗话说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技巧都显得苍白无力。 于是,两人趁着褚荡为他们制造的这点宝贵时机,当即驾车朝着西边奔去,沿途孙武又给褚荡留了莒国特有的记号。考虑到褚荡不识字,若是有了这些标记,也不至于找不准方向。 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刚刚逃出那片林子,便又有许多武士从黑夜之中出现,从旁协助褚荡。 就同样里应外合,摧枯拉朽般的剿灭了最后一波前来追杀李然的死士。 只不过这一次乃是发生在黑夜,李然与孙武奔出以后再回头看便只看得到一片漆黑的林子,自是不知那些个在暗中帮助他的人。 所以两人往前奔出十里地后,终是找到了一户农宅,两人刚刚坐下,褚荡便从后面赶了上来,但见手中戈戟已然断作两节。 “猛!” 李然今晚可谓亲眼所见,当即朝着褚荡竖起了大拇指。 “嘿嘿!” 褚荡摸着自己的后脑勺一阵腼腆道: “主要是得了旁人帮了俺,要不然俺也不能这么容易就搞定了他们…” 李然与孙武闻声,这才想起那个一直在暗中相助自己的人,当即皆是微微点头。 暴雨淋漓,继续赶路已是不现实,当下一行人便请求在农夫家中后院内住上一晚再走。 农户也不知情况,只知这些人必然是自己开罪不起的,便也就随了他们的意思。 ....... 翌日,雨过天晴。 李然朝着农夫道谢一番,留下一些细软当了盘缠,这才领着孙武等人是继续赶路。 在昨晚亲眼见识了褚荡的勇猛之后,李然这心里更是底气十足,有着孙武与褚荡在自己身边护卫,他这趟郑国之行,可谓是高枕无忧了。 不过对于一直在暗中相助自己的那人,李然也是十分的好奇。 按道理说,叔孙一族似乎并没有这么大的能力和财力,可以与季氏在此处周旋。毕竟叔孙氏能养的那些门客,李然是再清楚不过了,本来与季氏的相比便是要逊色许多。 更何况这群杀手也绝对不止季氏一家的。所以,叔孙豹更是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了。 所以绝对不会是叔孙豹派来的人。 那除了叔孙豹,李然下一个能够想到的,便是羊舌肸了。 可羊舌肸并不知道自己的行程,更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如何能够在每次自己遇袭的时候都派得出人来保护自己呢? 再者,就算羊舌肸有意招揽自己,那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吧?只找韩中军要来一支斥候护送,不就行了?何必这般遮遮掩掩的? “会不会是郑国的子产大夫?” 孙武问道。 李然摇了摇头道: “我与子产大夫虽有一面之缘,但也仅限于一面之缘。按理来说,是毫无必要的。” “那还能是谁?难道是…祭姑娘?” 孙武说到祭乐之时,明显停顿了一下,眼睛里忽的乍现两道奇异的光芒。 李然正在思索着,并未注意,听到他提及祭乐,这才心神一震。 “莫非当真是她?” 要说谁还能对自己如此上心,除了叔孙豹外,便只有祭乐了。 “只是…却又为何搞得这般神秘呢?” 这是目前李然还未能想通透的地方。 …… 李然这边正想着,耳边却忽的传来一阵歌谣声。 他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水田之中,十几个正在劳作的农夫们正在齐声高歌。 “我有子弟,子产劳之。我有田畴,子产夺之。孰杀子产,吾其与之。” “孰杀子产,吾其与之…子产大夫在郑国的口碑竟是这般不堪?” 从对祭乐的遐想中被唤回神来的孙武,听到这一阵歌谣亦是不禁皱眉思索道。 这歌谣的歌词浅显易懂,任谁都能听得出来这些庶民野人对子产的不满。 而这显然与孙武从李然这边得到的,有关子产的描述可谓是大相径庭。于是,颇不经意的言道: “依我看,这八成是有人在背后捣鬼吧!” 李然嘴角微翘,掀起一抹弧度。 孙武更加困惑不解。 李然却也不搭话,径直是入了田间,假意是问农户们讨一碗水喝。 农户们看到李然与随行人的打扮,虽说是染得一身风尘,却也掩不住这一身行头的贵气。 “好好好,贵人还请少待。” 过不多久,农户们便端来了几碗水与他们。 李然一边喝着,一边便是问道: “老伯,不知此间田亩是属何人?” “哦,我们这啊,都是丰氏所属。” “哦?丰氏?…莫不是现如今的郑国六卿之一的公孙段?” “正是,正是。” 公孙段,丰氏,名段,字伯石。与子产同属“公孙”一辈,都是郑穆公的孙子,目前乃是郑国的六卿之一。 “对了,老伯,我们初来乍到,也不知郑国眼下如何。但听方才老伯似乎对子产大夫颇有不满。不知是何道理呀?” “嗐,不瞒贵客说,据我们家主人说啊。这子产啊。前些日子要我们去开垦荒地!但那荒地哪有这般好开垦的?更何况,眼下我们这公家的田地都来不及种,哪有闲工夫去开什么荒地啊?这不是胡来吗?” “哎,真是官家动动嘴,最后苦了的还不是我们老百姓啊!” 李然一听,心中便有了底。虽说他眼下还并不清楚公孙段的为人。但是眼下子产改革所受的阻力,已是一目了然了。 随即,待是与农户们又随意唠了几句后,便是辞别了他们,继续上路了。 一路上,孙武倒是又好奇起来。见李然得有闲暇,便不禁问道: “先生自农间出来后便一言不发,不知是不是有了什么想法?” 李然微微一笑,随后言道: “长卿可知这些田地,可都是郑国贵胄所有的,而这些庶人不过是他们的佃户罢了。” 这一点,孙武自然是知道的。 而今诸侯分封贵族,土地皆归贵族所有,慢慢的,庶民也就都成了贵族的佃户。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孙武继续问道。 李然闻声淡淡一笑,指着这方圆数里的田地道: “你看这些田地,紧傍山林,弯曲绵延,毫无规则可言,田地里也没有农夫耕作,想来就是新开垦出来而尚未来得及上肥的田地。” “我在晋国时,曾听叔向大夫说起过子产,听闻他正在郑国进行土地改革,鼓励农民开垦荒田荒地,却只按亩征收少量税收。如此着利于庶民的举措,自然是要开罪不少的郑国贵胄的。” “你想贵族之土地完全依赖于佃户耕作,而今子产施行新政,佃户们为了执行新政前去垦荒,贵族封邑内的佃农自然就变少了,而贵胄的收入也自然而然的少了。既如此,他们对子产又如何能够有好脸色?” 孙武听罢,不禁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是问道: “难道说,这些佃农们乃是受了他们主人的蛊惑,所以才唱起这等歌谣来?” 子产的土地改革对庶民百姓乃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他们按道理该当对子产感恩戴德,如何还会唱这等咒骂子产的歌谣? 如若不是这些被子产得罪的贵族暗中散播流言,讽刺诽谤子产,这些佃农们又何至于如此? 李然闻言,亦是点头道: “古往今来,当政者最是容易与权贵的矛盾。子产既然要维护公室的利益,便肯定要限制权贵们的特权。所以,子产与那些权贵必然不是一路人。 况且,此等的改革显而易见,又严重损害了权贵们的利益。权贵们明面上虽不敢对他子产怎么样,但私底下暗中煽动一些流言诽谤,削弱子产的声威,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说着,李然不由微微皱眉。 他在鲁国时,便已将这春秋时代当政者与权贵的矛盾主旋律是看得一清二楚。 无论是前太子姬野还是而今的鲁侯,他们若要掌权,维护公室利益,那与权贵们发生一系列摩擦几乎就是不可避免的。 叔孙豹之义,说到底是甘愿将自身利益与公室的权益进行了捆绑,以期能够联合君权,制衡季氏。而子产作为执政卿,却依旧秉持此等大义,这就属实难能可贵。 可郑国其他的卿大夫呢?自然不可能如此行事。所以,身为权贵反权贵,此等行为,需要的是何其强大的信念。 再看这些农户的流言蜚语,一如季氏想要代君祭天,想要鲁侯成为他们的傀儡。他们的这些个造谣中伤子产的行径,与那季氏又何其相似?简直是如出一辙。 可见在如今这郑国国内,朝野上下亦是暗涛汹涌啊。 “呵呵,看来咱们这一趟郑国之行,恐怕又不那么容易咯。” “走吧,日后须得时时小心,切莫让人钻了空子。” 所谓“履霜而知坚冰至”。 听到这些恶意中伤子产之言的李然,也不由得是小心警惕了起来。 第53章 祭氏之邀 李然抵达溱洧一带时,距他离开曲阜时已有月余。这一路不可谓不凶险,若非孙武与褚荡护卫,他能否活着抵达郑邑,实在难说。 可眼下虽然来了,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对他们来说,也是个问题。 在郑国,他认识的人不多,除了祭乐便只有卿大夫子产了。 可要他现在就去寻祭乐,不等于是直接奔着软饭去的吗?这面上怎么也是挂不住的。 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上来就吃软饭,终究不能算得是个正经。 至于子产,正如他自己所言,与他不过是一面之缘,也谈不上有多大的交情。自己一个逃难之人,又有什么资格去找郑国的执政卿索求庇护呢? 思前想后,反正一时间也想不出个头绪来,莫不如先找个地方解决一下温饱再议吧。 人是铁,饭是钢,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唯独吃饭这件事不能耽误。 这一路西行,李然可没吃过一顿像样的,虽说出门前是换了不少盘缠,但这一路颠沛流离,险象环生的。盘缠被掠去大半,而余下的这些,自然是要省着点花的。 这不,好不容易来到了郑邑,余下的盘缠这才算是有了个好去处了。先慰劳一下自己的肚子也是应该。 郑邑的商会格外热闹,源于四面八方往来的商客皆汇聚于此,郑国商贸极其发达,随之衍生的服务行业自然也是极度繁荣。 而且,由于郑国本身就是在商人的帮助下才得以立国的。所以,郑国从来对各种商业活动并不排斥。甚至是在立国之初官方便与商人们互为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 这种颇具现代感的立国根基,自然是造就了一番完全不同于其他诸侯国的新气象。 一路领略了郑邑内的风光之后,终于在一处酒肆内落座,李然心情大好,便问店家点了一桌佳肴,并上清酒半升。 正要摆盏,却不料酒肆门口忽的来了一群身着青色衣饰之人,远远望去似是哪家的门客。而其中领头的一名中年汉子,径直走到李然身前,躬身一礼道: “主公有请,还请先生移步。” 孙武见状,便是极为警惕,当即将褚荡叫起身来,一齐护在了李然身前。 “喂!你家主公是谁?为何要请先生前去?” 不待孙武开口,褚荡便已然扯着嗓子喝问道。 李然闻声一怔,他心神一动,便已猜到这些人多半是祭乐派来的。 于是他急忙起身,躬身一礼,笑着道: “还有劳各位回去告诉你家主公,就说李然这番面目,实在有辱明堂,待我且去整顿一番,然后必登门拜访。” 既要去拜访祭氏,那自是要堂堂正正,整衣肃冠,他这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若不清洗一下,如何见得祭氏之人? 那人闻声一愣,诧异看着李然问道: “先生已知晓我家主公是谁?” 孙武与褚荡也是回过头来,好奇的看着他。 李然点了点头道: “嗯,在下已是明了。各位请回吧,待我收拾一番,自会登门拜访。” 衣冠不整的前去登门拜访,且不说祭氏其他人见了会如何,便是这副模样让祭乐见了,他李然面子上也是挂不住的。 那人听罢,便也不再纠缠,当即领着一众门客退了出去,李然这才又坐下,吩咐店家上了酒菜。 孙武与褚荡还是不解刚才那一波人究竟是何来路,当即问道。 “呵,还能有谁。我们在郑国人生地不熟的。能够有如此礼遇,却还能是谁?” 李然说与他们听了,孙武顿是恍然,急忙兴奋言道: “如此说来,那些沿途相助我们的武士,当真也是受了祭姑娘所托?” 显而易见,能够对他们的行踪掌握得如此清楚,且又如此关切备至的,当只有祭乐一人了。 “之前我就答应过祭乐,来了郑国定会去看她,便是她不来相请,我也会去登门拜访的。” “只是…” 话到此处,李然忽的一顿,停了下来。 孙武忙问道: “只是什么?” 李然笑道: “祭姑娘冰雪聪明,知道你我此番西行凶险万分。即便是进了郑国,也必定会倍加小心。所以故意差人前来相邀,却未曾点破我等身份。” “在郑国还需得如此谨慎?恕在下愚钝,怎么听着有点糊涂…” 孙武还未反应过来,一时显得有些懵懂。 只听李然继续解释道: “我们初来乍到,一切都十分陌生、她若是亲自前来,却与她身份不相符。但她若是让门客前来,万一是点名了身份,又有可能会让我们处于险境之中。” “因为除她之外,其实还有一人对我们的行程是更感兴趣的。” “哦?是谁?” 孙武当即饶有兴致的问道。 “当然就是季孙意如了。” 李然抬头看了看外面来往不歇的商客行人,眉尖闪过一抹冷色。 季氏此番追杀,前后十余次,出动门客数以千计,当真可谓锲而不舍。 然而季孙意如是如何清楚知晓李然西行的行程的呢?难不成他有千里眼,顺风耳?能够提前洞悉这一切,还能极为精确的不断派人前来追杀? 唯一能解释的便是他的行程已然在叔孙豹告知祭乐之时便是遭了泄露,而且又时刻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所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此番抵达郑邑。除了祭乐知晓外,季孙意如只怕也已是知晓了。只是碍于此处乃是郑国都城,那些暗处的武士才不敢大张旗鼓的动手罢了。 祭乐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估计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派人来请李然的时候,故意隐瞒了身份,而且又客客气气的。李然见状一猜,便自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更为关键的是,如此一来,届时季氏的耳目见了,便也会忌惮三分。谅那些个武士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光天化日之下,在郑邑动手。 其实祭乐这么做,其实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只是李然并未告诉孙武。 那就是祭乐毕竟是个女儿身,虽性子豪迈,行事不拘俗世礼节,可此处毕竟是郑邑。如此抛头露面,终究不妥,祭氏的脸面终归还是要有所顾及的。 她若是大张旗鼓的打着祭家的旗号派人来邀请李然,若被这城中的其他贵族所知,那祭家颜面何存?在这年头,虽不及后世那般离谱,但女儿家的名誉也还是很重要的。更何况是像她这种出身于大家族的女子。 李然猜测,这恐怕也是祭先的意思。 他甚至能够猜到,定然是祭乐恳请父亲派人来接应自己,可祭先不允,于是祭乐只好胡搅蛮缠,好一顿撒娇,这才让祭先答应了先派门客前来试探。 所以,只说“相请”,而不告知李然名号。祭先自然也有要为自己女儿的声誉着想的意思在里头。 “哎,不说了,开吃!吃完咱们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一番,再去祭家。” 李然想明白了这一切,当即再无后顾之忧,与孙武,褚荡直接开动。 数月西行,从未有过如此安稳的进食了。况且知道下顿有了着落,这点盘缠留着又能做些啥用?三人当即皆是狼吞虎咽,桌上的佳肴瞬间被风卷残云,变得是空空如也。 接着,三人又寻了个馆驿,一通沐浴换衣,好一顿收拾,这才从里面出来,寻了个路人询问祭家所在。 路上,孙武好似有些激动,走路都一蹦一跳的。 李然看在眼里,并未多言,只让他谨慎一些,毕竟季氏的耳目很有可能就在他们周围。 来到祭氏家宅,李然告知来意后,门前仆人当即进去禀报。 可还没等那人出来,一道身影立时从门口跃了出来,轻盈如飞蝶,灵巧如脱兔。 “子明哥哥!” 正是祭乐。 祭乐从门口出来,霎时冲到了李然的身前,一把便要将李然的手臂抓住,秀脸之上满是高兴之色,溢于言表。 “主公小心!” 李然还未开腔搭话,只见他身侧的褚荡却竟是一下子挡在了李然身前,高大的身躯好似一堵墙,瞬间将娇小的祭乐给拦在身外。 “啊这......” 李然顿觉脑门上一群乌鸦飞过。 “褚荡,不得无礼。这位乃是祭乐祭姑娘,你快且让开。” 他这么一说,褚荡也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便是立即让开。 祭乐从未见过褚荡,刚刚被他这么一喝,顿时有些失神,见得他身子挪开,这才缓步上前偷瞄了褚荡一眼朝着李然问道: “咦?子明哥哥,这人又是何人呀?怎的长得如此凶猛?” 凶猛一盘都是用来形容野兽的。 李然当即将褚荡的来历说了,顺道也让孙武有了机会与祭乐见礼。 “在下孙武,见过祭姑娘。” “呀,原来你也来了?早听说你这回在莒邾率领联军好生威武呢,多亏了有你从旁协助,要不然这一次鲁国那边的局面可不会这么容易被......” “乐儿!” 祭乐这边话未说完,门口便传来了祭先的声音。 李然转头望去,只见祭先已站在门口,在他身侧还有一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面容清俊,眉眼间隐隐给李然一种相熟的感觉。 “父亲.......” “子明先生,里面请。” 祭乐正要说点什么,然而祭先却并没有给她机会,径直是朝着李然邀请道。 他身侧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眼眸之中闪现一丝忌惮。 “在下叨扰。” 李然躬身而礼,这才随着祭先进入祭氏家门。 他隐约能够感觉得到,祭先对于自己的到来并不欢迎,可能真的只是碍于祭乐的无礼请求吧。 当然,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这种身份,拜访祭家无疑是给祭家增堵来的。要说好处是半分没有的,破事倒是一大堆,祭先不欢迎自己也是情理之中。 只不过,当他走过祭先身旁时,却忽的感到一直站在祭先身侧那人对自己传递而来的敌意。 他的眼角余光甚至瞥到了那人眼中的杀意! 这让他不由心神一惊,对自己这一趟祭家之行更为警惕起来。 第54章 代子产问话 众人在正厅落座后,祭乐似乎因祭先在场的关系,所以并未与李然显得格外亲昵,反倒是颇为端庄的跪坐在祭先身侧。 祭先见得李然举止得体,行为有礼,颇有大家之风,便是点了点头,又捋了捋山羊胡,开口问道: “嗯,不知先生此番来郑,可是因季氏之事?” 话虽没说明白,但无论是李然还是孙武都听得出来,祭先这是在试探。 季氏派人沿途追杀李然,祭氏派人保护李然之事已无需证明,祭先既身为祭家宗主,又岂能不知此事? 他明知此事,却仍有如此一问,可见他对李然并未彻底放下戒备。 “大人明鉴,近日季氏败绩,故而对李然是有切肤之恨。然乃一惜命之人,故此前来郑国避祸。且早些时候,然也曾答应了祭姑娘,若是得空,必来郑国看望。若是叨扰了大人,还请见谅。” 李然说着,拱手一揖。 对于他此番来郑的目的,他并没有想要掩饰的,他也知道这不是他能掩饰得了的。祭先既要试试他的胸怀,那自然不能让他失望了。 君子坦荡荡,李然自认自己虽不是什么君子,可论胸襟,却也绝对算不得小人。 闻声,祭先微微颔首,脸上闪过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以手捋须道: “先生在曲阜所为,老夫略有耳闻,以一人之谋撼动季氏,先生之胆略,可谓高明之至,老夫亦甚是敬服。” “然我祭家多年不问朝政,于各国权卿无甚相熟,先生此来,只怕是要让先生失望了。” 商贾权衡利弊乃是他们的特性,深入骨髓的特性,无可改之,这一点李然明白。 祭先这话的意思也很明显:你李然若是此番来郑乃是为了寻求我祭家的庇护,那多半是打错了主意。 季氏虽一时吃了大亏,可仍是鲁国三桓之一,日后祭家若要与鲁国商贸往来,多半还是绕不开季氏的。 若此事祭氏过于庇护李然,那岂非正面与季氏为敌?到时候,他祭氏还如何继续在曲阜经营买卖? 这一点,在祭氏此次派人保护李然前来郑国就可见其端倪。 无论到底是祭乐还是祭先,派出来保护李然的武士,从头到尾都未曾透露过半点身份。这样,季孙意如就算知是有人相助于李然,可却也不知究竟是祭氏还是子产,又或者是晋国的什么人。 反正祭家此番相助了李然,但却也并未让人抓得把柄。如此,祭家既保护了李然,却也未曾得罪季氏,可谓是处置得当。 李然又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听得此言,只见他当即起身躬身,重重一礼,这才道: “然此番来郑,若无宗主相助,只怕李然的这脑袋早就搬了家了,今日前来,亦有感谢宗主之意。” 说完,又是一礼,甚是恭敬谦冲。 而他这话的意思,也算正面回应了祭先之前那话。 我今天来,不是来寻求祭家庇护的,我只是想来当面感谢一下祭家此番救命之恩。 此话落入祭乐耳中,只见祭乐脸色微变,欲言又止。 倒是站在祭先另外一侧的中年男子,始终不发一言,一双鹰眼只在李然身上来回扫动,面色冷漠。 听到李然如此直接的回答,祭先心神转动,当即笑道: “先生不必如此在意,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当日在绛城内,先生与老夫也算有过一面之缘。子产大夫对先生更是赞不绝口,老夫知先生有难,也绝无坐视之理。” “不过…” 话到此处,祭先话锋忽的一转,身子往前倾了些许,眼睛微微眯缝,面色颇为谨慎的问道: “先生既已来郑,未知究竟是有何打算?” 李然千里迢迢来到郑国,若是毫无打算,那说什么他祭先也是不会信的。 只是他这话说得依旧相当有水平。 他先说自己受子产所示,所以对李然多加庇护,然后再问李然此番前来的目的,有何打算。 那这意思也就等于是子产在问,而并非他祭先,更不是他祭家。 李然心中了然,闻声却只作了一声苦笑: “承蒙子产大夫对李然寄予厚望,但眼下,然如此狼狈,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多半是要让子产大夫失望了。” “至于打算,然初来乍到,安身未毕,实不知该当如何打算,还请大人示下。” 之前在绛时,子产便曾邀请过李然,只要他愿意,子产可以在郑国为他寻得一官半职也非难事,但却遭到李然婉拒。 而今李然虽来到郑国,虽是逃难而来。窘迫如斯,可却仍旧没有半点为官的心思。 故此,这才说要让子产失望了。 而他让祭先示下,其实也就是在询问子产的意思。毕竟既然祭先是受了子产所托,对他李然多有庇护,那子产便应该一早便已有了安排。 只是他这话,初一听起来,前后似乎又给人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 你既不想接受子产的招揽之意,那又何必询问子产作何安排呢? 饶是一旁的孙武听罢,也不由微微一怔,寻思着李然是不是脑子糊涂了,竟是这般前言不搭后语的。 然而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祭先不但没有因此而感到诧异,反而显得十分自然。 只见他微一思索,便道: “好吧,先生在曲阜待了似有一年之久,想必于官场之上的尔虞我诈也早已厌倦。先生若想清净,老夫大可在城中为先生寻一住处,先生可自行住下,待日后再作打算,如何?” 李然听罢,急忙拱手而揖: “如此便多谢祭大人了。” 祭先摆手笑道: “呵呵,区区小事,倒也不必挂怀,先生稍待,老夫这便安排下去…” “且慢!” 祭先正要吩咐仆人前去为李然寻找住所,却不料一直站在他身侧未曾开腔的中年汉子忽的出声叫住了他。 “父亲,鲁国季氏与我族生意往来颇多,此番我们如此接待此人,只怕要开罪了季氏!” 中年汉子朝着祭先躬身道。 祭先闻声一怔,随后微微摆手笑道: “竖牛啊,此事你便不用操心了,为父自有安排。” 竖牛,祭先之庶长子。 对于此人,李然所知并不多,只知此人比起祭先的其他两个嫡子,在祭氏内部的威望似乎反而是要更高一筹。 而竖牛对李然,显然无甚好感,刚才李然从他身旁而过,甚至隐约中感觉到了他的杀意。 这就让李然十分莫名了。 因为他与竖牛可谓素未谋面,此人为何会对自己生出杀意来? 眼下自己与祭先的一番哑谜,实则已然将此事盖棺定论了。而此人突然跳出来反对,如此的刻意,究竟目的几何? 刚才李然与祭先的一番答对,实则是李然在暗示祭先,自己虽来了郑国,但不会仕于子产门下,更不会像是在鲁国一样卷入政治漩涡当中。 祭先听后,也不过就是顺水推舟,先安排了李然住下。其实也并没有对李然过于热情款待,那自然说不上得罪了季氏。另一方面,也算是对子产那边是有了交代。两边都有话可说。 可这竖牛这时候跳出来反对,似乎是根本没明白祭先与李然的一番哑谜所示,还真以为祭氏要如何如何款待帮助李然。 “父亲您有所不知,孩儿早就派人去曲阜打探过消息。” “此人在曲阜之时便心怀不轨,居心叵测,惹得季氏千里追杀,实足乃是一个祸害。他此番来郑,嘴上说着狼狈不堪,可您看他这衣冠,却又哪像一个逃难之人?分明是有备而来!” “这种人,留不得!” 竖牛话到最后,冷冽异常,一双鹰眼更是迸射出两道骇人的目光。 饶是一旁的祭先与祭乐闻声也不由一愣,显然没想到竖牛对此居然有人如此之大的反应。 李然也正自疑惑,听得竖牛此言,当即更加不解。 他心道自己在曲阜所为,而今已不是什么秘密,此人就算是担心自己连累了祭氏,这话未免也说得太重了些,更何况这些话还是当着他的面说的,竟是这般不讲情面。。 要知道他在曲阜与季氏这种庞然大物争斗,能够将其重创且全身而退,这番成绩,早已是惹得举世瞩目了。 怎么到了他嘴里,自己反倒变成了一个祸害? 思索一番后,李然正要出言,却不料一旁的祭乐竟是先他一步。 “大哥此言差矣!” “子明哥哥在曲阜智斗季氏,扶立鲁侯,于平丘之会设计将季孙宿扣押在晋,季氏之威自此一落千丈,而今鲁国朝堂,姨夫执政,鲁侯问政于卿,君臣和睦,岂是其先君所能比拟的?” “就算子明哥哥此番来郑乃是有所准备,那也是与乐儿先前便约定好的,何来大哥嘴里的居心叵测?心怀不轨?” 一谈及李然的问题,祭乐这小脑袋瓜子便瞬间变得异常精明,这一番话字字珠玑,句句在理,饶是祭先听罢也不由得微微一怔。 “什么?而今的鲁侯,乃为叔孙豹所扶立的?” 祭先很是诧异的看向祭乐,而后又转向李然。 他只从子产那里知道李然在与季氏争斗。可是他哪里晓得原本世人皆知是季氏扶立的鲁侯,居然乃是叔孙豹一手扶上位的。 李然闻声只是微微点头,并未多言。 然而祭先见状,顿时一惊。 甚至于一旁的竖牛也是面露骇然之色,满脸的难以置信。 第55章 贵宾请上座 当祭乐的话音落下,无论是祭先还是竖牛,显然都惊呆了。纷纷是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李然,惊愕之色溢于言表。 若说李然只是叔孙豹的一个门客,在此次与季氏的争斗之中智计频出,算无遗漏,从而将季氏从独掌权柄的位置上给硬生生的拉了下来。那在祭先眼中,李然顶多只能算是一个聪明绝顶的谋士。 这样的人,虽是有些本事,但普天之下也多得很,也算不得稀奇。 然而当他听到鲁侯乃是李然与叔孙豹扶立之时,他才发觉自己刚才一系列的做法,似乎有欠妥当了。 因为,如果真如祭乐所言,倘若如今的鲁侯新立的背后,李然是主谋,那毫无疑问,鲁国新君必然对李然是言听计从的。 那么,此刻的李然便不止是一个谋士,他就很有可能是鲁国背后真正的操盘手! 为什么? 因为祭先知道,叔孙豹能够重振公室,压制季氏,本就是李然一手策划的。 而叔孙豹本人对李然又可谓是言听计从。如今扶立新君这种事,李然又插了一脚。试问,鲁国朝堂上上下下,却还有哪一处环节是李然没有打通的? 毫不夸张的说,在祭先等人看来,眼下李然在鲁国所说的话,简直是比叔孙豹还要管用许多的。 祭先想到此处,顿感不妙。 他之前完全把李然当成是叔孙豹手下的一名高级幕僚对待,如今知道了李然才是鲁国背后的那个操纵者,那他的这种接待规格岂不是太寒酸了些? “乐儿,这话可当真?” 他还是有些怀疑,毕竟当初季氏拥立鲁侯之事,传遍各处,可谓是闹得沸沸扬扬的。便是身在郑国的他也已有所耳闻,如今怎么会突然变成了是李然与叔孙豹扶立的了? 于是,他转头看向祭乐,面带疑色的询问着。顺便给祭乐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如实以告。 按道理,就算鲁侯当真是李然扶立,祭先似乎也不必如此慎重。毕竟要算起来,他还是叔孙豹的小舅子,在鲁国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势力的。 但恰好相反,祭先对此事似乎极为看重。 “父亲,此事你若不信,大可修书一封,问问姨夫便知,姨夫所写的,您该当不会再有怀疑了吧?” 祭乐有些不高兴了,不是因为祭先给她使了脸色,而是祭先对她的不信任。 说完,祭乐小嘴一嘟,冷峭着秀脸,撇过头去,眉宇间尽是不忿。 然而,祭先对此却并无反应,闻声只是一怔,继而急忙转头看向李然: “先生大才,方才是老夫唐突了,来,还请上座。” 当一个人的地位发生变化的时候,受到的待遇自然而然也会发生变化。 李然在短短的数刻之间从一个谋士摇身一变成为一国执政的待遇,“请上座”三个字,一般可也只有像子产这样的郑国上卿到来时,祭先才会这般说。 “父亲,就算鲁侯当真乃是他与姨夫扶立,那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介谋士,一名客卿罢了,我祭氏上座岂是他这种人能坐的?” “父亲还请慎重,莫要误信了此人,若此间传了出去,只怕会贻笑大方啊!” 竖牛仍旧对李然保有强烈的敌意,甚至还不太愿意相信李然的能力与实力。似乎他先入为主的就对李然带着某种偏见,绝不会因为李然身份的转变而发生任何变化。 这就让李然更加疑惑了。 若是之前竖牛看不起自己,完全是因为自己如今不过是个丧家之犬,而他竖牛身为祭氏长子,虽是庶出,但好歹也算得有些身份。故而轻慢于他。这些李然完全可以理解。 毕竟狗眼看人低这种事,任何时代都有。人性便是如此,谅谁也改变不了。 然而此时此刻,祭乐都已经说破了自己的身份。而且无论是地位,还是能力,可以说完全不输于他,他却仍旧如此固执的敌视自己,那这里面可就大有文章了。 “你懂什么,休要胡言!” “先生,请上座。” 祭先呵斥一声,显然对竖牛这种“不识时务”的态度十分恼怒,可毕竟是自家人,所以在李然面前,他也不好当面“教训”竖牛。当即转过头来,客客气气的将李然请上了上座。 李然客套一番,也就坐了下来。 两人随后又一阵寒暄,缓解着之前的尴尬。 祭乐仍旧站在祭先的身后,见得父亲与李然谈笑风生,心里的那块石头也总算是落了地,当即吩咐下去命人准备饭食,给李然接风洗尘。 “对了,忘了与大人介绍。” “这位乃是在下好友,孙武孙长卿。” 话至莒邾与鲁之战时,李然顺道将孙武介绍给了祭先。 孙武并不知道李然此举何意,但转念一想李然既然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当即上前躬身: “在下孙武,见过祭老宗主。” “哦?坊间早有传闻,说此番率领莒邾两国联军大破鲁国之人,乃是一名乐安孙氏的小将,莫非便是此人?” 祭先将之前得到的消息一拼凑,顿时得出了这个结论,脸上顿时露出甚是骇然之色。 饶是一旁的竖牛,听得他父亲此言,也是不由得狠狠一惊。 “区区兵法,不足挂齿,况且最后还是得仰仗先生的谋略,最终才侥幸得了个全功,却叫老宗主笑话了。” 孙武很懂人情世故,不但没有自吹自擂,反而将功劳都一股脑的全堆在了李然头上,恭敬谦卑,好生有礼。 可祭先听到这话,脸色再度一变,诧然不已的看向李然: 李然正要摆手,不料孙武却继续言道: “老宗主不必怀疑,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在下本一介布衣,若非先生提携,只怕仍是曲阜城中的四处流窜的门客,过着茫然无知的生活。” “先生之于在下,实有再造之恩!” 祭先闻言,又是一声惊叹,不禁摇头言道: “哎呀哎呀,老夫本以为先生只一叔孙豹手下一门客,却不知竟还有这般识人之能。这般年纪便可聚拢这样的大才,属实难得,难得呀!来,老夫敬先生一盏。” 说罢,祭先便先行举盏来敬,要说敬酒,从来只有下敬上,或者是同级相敬,所以,祭先这般敬酒确是表达了十足的诚意来。 这般的礼遇,李然自是不敢怠慢。起身相迎,待满饮后,方才落座… 如此酒过三巡,各自也便是酒足饭饱,李然也不便再过多打扰,于是起身拱手言道: “今日然已是叨扰多时了,实过意不去。便就此告辞,改日必再登门拜访。” “好,那老夫送送先生!” 祭先急忙起身,祭乐正要言语,却不料李然偷偷给了她使了个眼神。 见状,祭乐这才一言不发的跟在祭先身后,目送了李然出门离去。 第56章 这个竖牛不对劲 说是离了祭府,但李然最后在郑邑的落脚点,其实依然是在另一处的祭氏别院。 祭先早就说过给李然安排住处,那自然是要安排得当。非但如此,祭先还安排了十几个仆人听凭李然使唤。 待得一切安排妥当,李然这才屏退仆人,叫来孙武道: “明日你去查一查那祭家的竖牛。” “是!” “哦?长卿你也觉察出了?” 李然皱眉问道。 只听孙武道: “此人面对先生时杀气毕露,武乃习武之人,岂能不识?” “说来也是奇怪,我们与此人素未谋面,此人何以对先生如此敌视?确是该好生调查一番才是。” 便是孙武也觉出这个竖牛有些不对劲,遑论是李然了。 听得孙武所言,李然当即缓缓点头道: “今日此人刻意针对于我,若非受人指使,那便是之前我在鲁国所为触及了此人利益,你可调查他与鲁国季氏之间的干系,我猜这两者间多半是有些联系。” “另外,从今天的谈话来看,叔孙大夫并未将所有事都告知祭氏,所以日后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务必要做到心里有数才好。” 李然转念想了一想,今日依照祭先的反应来看。显而易见,他们对鲁国所发生之事,其实仅流于表面。 倘若能让人误以为鲁国公室仍然是受制于权卿,这对于李然,对于鲁国而言,倒也不失为是一桩好事。 “是,孙武谨记!” 应声后,孙武正要行叩首礼,却不料李然一手将之托住了。 “长卿以后大可不必如此。李然虽是秉周礼行事,但也绝知周礼之不足。你我现如今之间已是生死之交,又何须此等的虚礼。” “承蒙不弃,日后你我便以兄弟相待!” 此番来郑,若非孙武护持,李然只怕早就被大卸八块。故此对他而言,孙武早已不是护卫,而已经成为了他的至交,绝非寻常朋友可比。 可谁知孙武闻声却急急后退了一步,仍是朝着李然躬身一揖: “先生在上,武岂敢与先生称兄道弟!” “家叔临终前曾再三叮嘱武,无论如何也要护卫先生周全,武至死不敢忘怀!” 在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虽有大把权贵卿大夫开始对礼制进行不屑一顾的践踏,可也仍有不少人依旧对“周礼”秉持着最崇高的敬意。而更为奇怪的是,这种人往往并非是周礼的直接受益者。 孙武答应过孙骤,一日是李然的护卫,那一辈子都都是李然的护卫,所以决计不敢与李然称兄道弟,乱了主仆名分。 李然也拗不过他,只得叹道: “哎,你这又是何必,你我年纪相仿,各有所长,今日将你推举给祭先宗主,便是想着借他之口,让长卿之才能为郑国上所知。” 原来,今天李然故意在祭府提及孙武,就是为了通过祭先的嘴巴,将孙武的名字传到子产耳中。 他在前来郑邑的路上其实就已经想过了,子产如今正在进行土地改革,定然已是得罪了不少的权贵。此对于子产而言,也正是用人之际。 而孙武虽从未明说,但李然也知他一心想要出人头地。若子产能将孙武收入麾下,岂不是要比跟着自己的出路更好? 孙武志在统兵,长于战事,若只让他当自己的护卫,实在是太过于大材小用了。 “先生恩德,武不敢忘怀。但如今季氏之仇未报,孙武岂能半道相弃?” 孙武也显然早就明白了李然此举的意思,所以才会将击败季氏大军的功劳都推给了李然,让李然之声望更上一层,为的便是能够在李然身边留用。 李然见孙武言辞恳切,心意颇坚,便也不好继续多言,只得一笑置之。 “不过先生,今日祭老宗主的前后变化,是否也太过了些?便是知道先生才是扶立鲁侯之人,他此番骤然转变也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此绝非一宗之主所为也。” 孙武急忙转移了话题,脸上一时布满了不解之色。 “呵呵,你可知祭老宗主为何会显得如此吃惊?” 李然对此倒并未觉得诧异,神色平和,像是已经看出了端倪。 孙武闻声摇头。 只听李然道: “其实祭老宗主真正所惊非鲁侯乃我与叔孙大夫所立,而是我的年龄。” …… 另外一边,祭氏家宅。 祭乐仍旧站立在祭先的身侧,竖牛坐在祭先的左首,其后还坐着几个中年汉子,皆是祭氏族内的族老。 “父亲,李然不过一介白首,在鲁国亦无具名的官职,我祭氏何须如此客气待他?孩儿已经差人调查过,鲁国新立国君之后,便已是连颁三道政令,限制别国客商入鲁贸易,而今我祭氏与鲁国季氏的生意可谓是一落千丈。倘若果真如小妹所言,那这其中,定是与那李然脱不了干系!” 竖牛对李然的敌意,似乎是来源于他们与鲁国季氏的生意受阻。 坐在他下首的几个族老闻声则皆是点头称是。 “是啊宗主,此人坏了我们不少的营生,而今却来我族寻求庇护,着实可恶!” “而且,若不将此人赶出郑国,我担心日后我们郑国的局面也会因为此人而发生巨变!” “于情于理,我们都不该收留此人,还请宗主下令!” 几位族老的意见出奇的一致,皆是要将李然赶出郑国,毕竟李然此前,好似是严重阻碍了他的利益。 听得众人所言,祭乐站在父亲身后,脸色顿时一变,甚是恼道: “你们为何要这般针对子明哥哥,他在鲁国所做的一切,你们当真知道内情吗?” “小主,无论李然在鲁所为之内情几何,那于我祭氏又有何干?” “是啊小主,各家只管各家的事,他在鲁国的所作所为,于我们又无有半分好处,小主何必是替他人说话?” “乐儿,你还太过年轻,所见所识终究太浅。可切莫被李然那厮的花言巧语给骗了,此人能言善辩,骗你这种小姑娘岂非信手拈来?” 竖牛冷笑一声,脸上满是对祭乐的不屑。 但这时,祭先却是双眉微微下压,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 “诸位可知,今日我却是为何感到惊讶?” 祭先看了一眼祭乐,示意她坐下,而后这才环顾一圈,将目光落在了竖牛身上。 “父亲…” 竖牛感觉到了祭先眼神里的冷冽,当即微微一怔。 只听祭先继续言道: “老夫惊讶的,不是他李然与叔孙豹扶立鲁侯之事,而是惊讶与此人如此年纪。” “诸位今日也见了,此人不过十六七岁,至多十八,大体也不过是弱冠之龄。据叔孙豹所言,此人乃前洛邑守藏室史,是遭了齐王后忌惮,这才被赶出了洛邑,逃难至曲阜的。” 第57章 义者,利也! 洛邑守藏室史,并不是一个大官。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一个闲职。身为洛邑守藏室史的李然,自然也就是一个闲官。 可是一个闲官是如何卷入周王室内斗之中的?又如何能够引得齐王后千里追杀的?这里面难道就没点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些暂且不提,想那李然,初到曲阜不过一年而已,便将偌大的季氏一族给硬生生给拉下马来。扶立鲁侯,重掌君权,树立君威,更是在平丘之会上联合晋国将季孙宿给活活扣在了晋国!” “小小年纪,手段之凌厉,诡计之决绝,城府之深邃,真世所罕见呐!” 话音落下,整个大厅里顿时沉静。 饶是竖牛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默然不语。 只听祭先接着道: “诸位不要以为老夫是在故意夸大此人,你们可知今日此人与老夫交谈之时,老夫故意问及此人作何打算,他却为何反要请教于老夫?”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祭氏族老皆是有些莫名。 “难不成此人已经知道宗主乃是受了子产大夫所托之故?” 这件事他们这些族老自然是知道的,毕竟子产与祭氏的来往密切。子产会托宗主如此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谁知祭先闻声摇头,而后面露深沉之色道: “此人明言不会出仕于郑国,婉拒了子产大夫好意。却反过来询问于老夫,明面上乃是请教于老夫,但实则却是要借老夫这张嘴,搪塞敷衍于子产大夫。” 原来,李然之前在晋国绛内便已经婉拒了子产好意,而今来到子产的地盘,若再次婉拒,只怕有得罪子产之嫌。 所以李然故意将这个难题扔给了祭先,通过祭先对自己的“安排”来达到婉拒子产的效果。 而祭先也正是因为看穿了李然的这一用意,故此才让李然暂时先安顿下来,休息一番,日后再做打算。 意思也很明显:你先别急着搞事情,听上头安排便是。 “此人思虑机敏纯熟,为人机敏。之前老夫也只是听闻,不曾亲见,今日亲眼得见,实是令人惊叹不已。” 祭先话音落下,厅内再度沉静无比。 按照他这话,李然已然可以称之为人精,年纪轻轻,人情世故却已经这般老练,简直令人是匪夷所思。 “宗主看人素来不差,宗主既如此看好此人,那此人看来定是有些能耐,还当真不可小觑了。既如此,我们莫不如结交于他,此人倘若能替我们去往鲁国信札一封,劝谏鲁侯重启贸易,修复我们与季氏的生意往来,对我们而言,又岂非好事一件?” 有族老提出此番建议,倒也是物尽其用之法。 谁知他这话刚一出口,祭先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万万不可!此乃愚人之见!许不闻,‘义者,利之始也。’,季氏受难,乃其咎由自取。平丘之会上,公然冒犯晋侯,这岂不自作自受。” “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一意与季氏来往,这非但是会得罪于鲁侯,而且这事万一为晋人所知,前来问责,我们又该当如何?” “我等虽为趋利,却更应避害才是!为眼前蝇虫小利而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之中,绝不可取!” “更何况,你以为李然此人当真这般容易受人指使?且不言他与季氏的恩怨,便只说此人的城府,想要拿捏住他,若非等闲,谁人又能够驾驭得了?” “鲁国的叔孙豹如何?晋国的羊舌肸如何?我郑国的子产大夫又如何?” 在祭先看来,利用李然乃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别说他们,眼下便是他自己也不敢如此想法。 这种人,以为外援尚可,可若想要驾驭得住,恐怕并不简单。 “都下去吧。” “切记,谁也不准前去叨扰此人。” 众人闻声便要尽数退去,忽然,祭先又忽的一使唤: “慢!” 众人回首,静待宗主示下。 而祭先又不无关照的多嘱托了一句: “切记!更不准私下与季氏往来!” 祭先的语气,不容置疑。 众人闻声当即点头称是,唯独竖牛,一言不发。 待得众人走后,祭先这才将目光转向了祭乐。 “说说吧,怎么想的。” 祭先以手支额,显得有些疲累。 然而待到祭乐开口的一刻,他就又瞬间清醒了过来。 “女儿…女儿要嫁给子明哥哥!” “什…什么?!” 饶是祭先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听得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所言,也不由得是一脸黑线,不由狠狠一惊。 于是祭乐十分“天真”的,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 “我要嫁给李子明!” 下一刻,祭先就怂了。 “乐儿啊,这件事可不是嘴上说说的,那可是你的终生大事啊!” “那李然有什么好的?虽说有些本事,可都是些搅弄阴谋诡计的本事,大丈夫生于世,顶天立地,敢作敢当!只会用些阴谋诡计,却站不到台前,终究是成不了大事的!” “更何况,善权谋之人,大都城府极深。你要是嫁给了他,那以后还能得到快乐?爹不是故意驳你,爹是在为你的以后着想啊!” 原本镇定自若,沉稳如山的祭先居然一下子着急慌乱了起来,这说话的速度也快了不少,不知道的还以为天要塌了呢。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要嫁给他!” “爹!子明哥哥厉害着呢!你看现在的鲁国,要不是子明哥哥,小阿稠他…啊不,鲁侯能登上大位嘛?而且子明哥哥与晋国的关系也很不错哟!你想一想,这一次要不是晋国叔向从中帮忙,季孙宿肯定不会被扣押的呀。” “乐儿相信,子明哥哥将来一定能够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话到最后,祭乐对李然的期望可谓无比奇高,饶是祭先也不由一怔,半天没反应过来。 商贾出身的他,最是知道权衡利弊,投机生财。 他陡然听到祭乐这最后一句话,脑中忽的冒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无比震惊的想法。 “是啊!李然现在虽然是年轻了点,可是他的能力却实打实的摆在那儿啊!” “若是能投资此人,待将来此人飞黄腾达了,那我祭氏岂不是也能跟着沾光,重振我祭氏门楣也是指日可待?” 最为紧要的是,他从祭乐的眼睛里,一眼便能看出她确实是对李然动了真心了。 那种纯粹的喜欢和爱慕是无法掩饰的,祭乐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眼神中的纯粹像极了当年祭乐母亲嫁给他的时候。 “爹!您就成全了女儿吧!” 祭乐又使出了全天下女儿家最最管用的招式:撒娇。 第58章 祭乐的绝招 祭先万万没想到,祭乐这一趟去了鲁国,不但是流连忘返,耗时颇久,而且竟还将自己的终生大事也给许了下来。如今一回来张口便是要嫁人,而且还必须得嫁给李然。 眼见自己这颗掌上明珠于自己膝下撒娇不断,祭先额头一时满是黑线,只觉自己以前对她确实是太过放纵了些。 祭乐的话自然也是不错的,然而就只因为她的这一番话便要将自己的宝贝女儿许配给李然,祭先那也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毕竟他对李然的了解并不算多,而且此人来郑究竟意欲何为,又会引起何等风波,那可都是未知。 若李然当真身怀经天纬地之才,那倒也就罢了。将祭乐嫁给他,或可权且当作是一笔不错的投资,而且也能圆了祭乐的一桩心愿,两全其美。 可万一李然并无此等本事呢?要知道李然虽在鲁国能够搅动风云,但也是得益于鲁国的外部相对平和,可比起郑国这种四战之地,北挨晋,南临楚,西接秦,其复杂程度远胜于鲁国。 如果要说,春秋时期,哪个国家是最不容易的。如果郑国排第二,那绝对没哪个国家敢说第一。几乎所有诸侯国,都与郑国或多或少产生过交集。 更何况,想他祭氏一族,世代经商,这种联姻,是最为要紧的大事。 此时此刻,祭先对于李然的价值实在知之甚少,将女儿嫁给他,投资于他,风险不可谓不大。万一未来李然未能达到他的期望价值呢?甚至万一这李然跟他们祭氏就不是一路人呢? 岂不就成了亏本买卖? 一边想着,祭先一边不由面露为难之色。 祭先为商数十年,一向都是小心使得的万年船,自是不会如此轻易的答应下来。 “爹!” “你若是不答应女儿…女儿…女儿便要随李然离家出走了!” 祭乐一看撒娇居然不管用,当即使出了杀招。 以往每每她有所求而祭先不应时,她都会使出这一招,祭先当即就范,屡试不爽。 这一次,祭先显然也无法摆脱“女儿奴”这个光荣称号,一听祭乐要离家出走,脸色顿是一变。 “不可胡闹!” “你才刚从晋国回来几日?又这般胡闹?!你娘若泉下有知,指不定如何骂你爹我是究竟如何管教于你的呢!…” 祭先话虽强硬,但嘴里的音量却是越来越小,最后干脆什么也听不见了。 祭乐一看有戏,当即嘟着小嘴,满不在乎的道: “哼!爹爹不肯成全女儿,女儿便只能离家出走!我要…我要去楚国!然后去吴国!” “停!” 耳听祭乐越说越理直气壮,祭先哪里还敢继续坚持,转过头满脸无奈的看着祭乐。 “乐儿啊…你说说那李然有什么好的,能让你这般爱慕于他?为父真是拿你没办法…” “爹~~~” 祭乐继续撒娇。 “好啦好啦!爹答应你便是。” “不过,你也要答应爹一个条件才行。” 商人本色,总要有利可图。 祭乐听得父亲松口答应,喜不自胜,急忙问道: “什么条件啊?爹?” 只听祭先捋了捋胡须,若有所思的言道: “李然在鲁国声名显赫,可在我们郑国终究还少了番名堂。况且此人如今无身无分,与区区白首无异。若将你嫁给他,世人岂不是要笑话我祭氏一族?” “所以你与他的婚事,须得他干出一番事业来,爹才能为你做主,如若不然,他李然便休想跨进我祭氏大门!” 从他这话便不难看出,即便他答应祭乐与李然的婚事,那也是让李然入赘其祭氏一族。 不过想来也对,祭氏在郑国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即便是在郑国国内,都有不少豪门就算是争破了脑袋的想往里挤,那也是毫无门路。更不用提那些外邦来提亲的了。 而今无奈之下,却只能勉强便宜了李然那浑小子。那他李然还有什么说的?只能是入赘! 祭乐哪里会想到这些,她只听到父亲已经答应了自己,当即高兴得手舞足蹈。毕竟在她看来,以李然的本事,想在郑国干出一番事业,简直就如同砍瓜切菜一般,何其简单! “好!一言为定!女儿谢谢爹爹!” 恭敬一礼后,祭乐一蹦一跳的离开了,留下满脸黑线,兀自叹息的祭先在原地发呆。 一阵后,祭先整理了一番刚刚被祭乐胡乱拉扯后的衣襟,朝着空无一人的大厅沉声喊了句: “进来吧。” 随后,两名身着劲装的门客便出现在了大厅内。 “主公!” “如何?” 祭先头也不抬的问道。 其中一人拱手道: “回禀主公,一切正常。李然去往别院后便一直未曾出来过,他身边的那个孙武也一直不见动静。” 闻声,祭先微微点头,将目光看向了另外一人。 那人见状便道: “主公,齐国那边接连两日未曾传来消息,不过据属下推测,此时齐国商团应该已经进了鲁国境内。” 祭先听罢面露思索之色,片刻后道: “此次运粮前往卫国,兹事体大,一切当以两位公子的安全为先,若两位公子出了任何差错,老夫唯你是问!” “是!请主公放心!” “下去吧。” 待得那汇报齐国消息的人走后,祭先这才对着之前那人道: “别院那还需继续监视,无论李然有任何动静,都要第一时间禀明于我。” “主公,您的意思是,此番李然前来郑国,有可能与此次齐国出手赈济卫国有关?” 那人倒显得有些不甚明白起来。 祭先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季氏一路派人暗杀于他,虽是迫切凶险,可他李然前有羊舌肸之邀,后又与韩起是里应外合,把季孙宿给拘在了晋国。如此说来,此人若真是逃难,也该是晋国是第一选择,为何却要千里奔波来我郑国?” “此子智谋之深,当世少有人可及,无论他此次前来与齐国赈济卫国有没有关系,他的一举一动都要严加防范,切不可让他生出任何事端,明白吗?” 要说这齐国赈济卫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今年卫国闹了旱灾,粮食绝收,眼下其境内已是出了饿殍。因此,卫国上下只能是对外求援。 晋国身为霸主国,自是应该第一时间派人赈济。然而晋国因平丘之会,调动了二十万大军只为搞了个用来装点门面的演习。也由此而严重耽搁了农时。 而眼下,晋国又与秦国在黄河边上对峙,所以,能拿得出手的粮食真就不多了。 另一方面,齐国却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竟是破天荒的准备派送一批粮食前往卫国。 这种行为本身就极为反常,因为按理说,晋国与卫国关系可一直算是不错的,两个国家挨了又近,又是同宗。 而齐晋两国又暗处较劲多年,如今帮了卫国,不就等于认怂了?所以,此事令天下诸侯都是大为不解。 另一方面,郑国与卫国离着不远,祭氏早就得到卫国旱灾的消息,所以暗中也已准备好了一批粮食,打算是运往卫国做买卖。 但是,当他得悉,齐国已经押了粮食往卫国去了。倘若让齐国的粮食先到了卫国,那他祭氏运过去的这一批粮食岂不就不那么值钱了吗? 所以,祭先命人沿途时刻监视齐国粮队的动向,为的便是要时刻搞清楚他们如今的进展,以便在他们抵达卫国前,好将自己备好的粮食运抵卫国。 可问题,就又出在了这儿。 第59章 闹个乌龙 要说祭氏若只是要运自家粮食去卫国贩卖,那倒也就没事了。 祭先早早的就可命人出发。那样的话,绝对是能赶在齐国运粮队伍抵达卫国前,便将手中的粮食个给卖出去的。 可问题是,郑国官方也组织了一批赈灾粮,并且一并托付给了祭氏,委托他们代为运往卫国。 而这批粮食,因为是子产诏令全国各地统筹上来的。子产如今又因为推行新政,与各个贵胄同僚关系都极为微妙。而这些土地又一大半都在他们的手上,所以组织起来就极为缓慢。 这就好比你一边砸人饭碗,一边却别人给你办事,这能有效率吗? 所以官方的这批赈灾粮,就一拖再拖,祭先碍于情面,自然也不好催促子产,所以只能一边干等着,一边干着急。 如此一来,他自己的粮食自然也不好就这么堂而皇之的运到卫国去贩卖了。毕竟,郑国的官家粮都没运去,你一贵族的粮食先运去了,这叫卫国人以后该如何看待郑国?敢情你郑国是先做买卖狠赚一笔,再假装做好人是吧? 这要传出去,郑国官家的颜面还往哪搁? 祭先从商多年,自然对此间关系是了然于胸的,所以他自家的粮食也只能继续等着,不敢直接运往卫国。 那这件事为什么会与李然有关呢? 答案是,祭先这边一早就收到消息,齐国运粮的事,就是李然怂恿的! 消息是从齐国传来的,说是晋国由于运往卫国的赈济粮不多,又碍于自己的霸主地位,便有点过意不去。 毕竟是自己一附属小国如今有了灾,现在都赈济不了。这事无论说到哪都是不怎么光彩的。 于是,晋侯便派了羊舌肸以盟主的口吻,去到齐国传信,希望齐国也能出一份力。 这事,大致就是这么个情况。从表面上看,就是晋国向齐国施压之后,随后,齐国便欣然同意了。 但从齐国客商那传到祭先耳朵里的消息,却不是这样。 祭先这边得到的消息是,羊舌肸最一开始,便是得了李然的消息后才去向晋侯谏言的,而后才有羊舌肸前往齐国之事。 而且,羊舌肸到了齐国后,又是依照李然的谋划,最终促成了此事。 而当祭先得到此消息时,李然却已在逃往郑国途中。 所以,祭先暗中派人保护李然,一方面当然是因为祭乐,而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弄清楚李然此番来郑国究竟是想干什么? 他为什么要促成齐国运粮去卫国赈灾? 祭先横竖都想不明白这一点,而且各种时间点也有些对不上号,信息来源非常混乱。故此,才让人日夜监视李然所在别院的动静。 他认为李然此番来郑的目的并不单纯,不然何以让齐国前来搅局?这不是摆明了跟自己作对么? 而且,这李然放弃了更强大的晋国庇佑,反而来了相对也并不安稳的郑国,这种行径也实在是太奇怪了。 但事实上,这件事本身就完全一个乌龙。 ....... 祭氏别院内。 孙武一连走访调查了几日,也没有多少收获。 “这个竖牛在祭氏的声望很高,仅次于宗主之下,纵是其他辈分更高的族老,也有所不及。” “传言此人虽为庶子,却极为能干。这些年,祭氏对外的大宗商贸皆是由他负责的,齐楚晋,卫鲁陈,人脉四通八达,实力可谓不俗。” “至于他与季氏的往来,除了一些生意上的事,暂时还没打听到其他方面的往来。至少目前看来,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其他特殊的关系。会不会是我们意会错了?” 对于竖牛的调查,孙武一连进行了好几日,可走访来调查去,竖牛与季氏之间,似乎是清白的。而这一点,就让孙武产生了些许的自疑。 毕竟他也知道,竖牛可能真的只是因为与鲁国的贸易受阻,因此对李然心生恨意。而这也确实是说得过去。 断人财路,犹如杀其父母,更何况是对于这些商贾之人?竖牛有着这般的敌意,也是理所应当的。 “话虽如此,可我始终觉得这个竖牛不简单啊。” “若只是因为他们与季氏生意往来被阻而憎恨于我,倒也无甚紧要。可我担心的是,此人若是暗中与季氏还有其他往来,那咱们此番来郑,可就算是从一个火坑跳入了另外一个火坑了,只怕又是免不了一番纠缠…” “此人还得再查上一查。” 李然对自己的感觉一向十分自信,这个竖牛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孙武闻声当即拱手称是。 “哎呀呀,先生何须如此麻烦?既然这个竖牛不怀好意,俺去一刀将他宰了便是!” 一旁的褚荡听得这话,提着两把戈戟就要出门寻竖牛去。 李然闻声当即一阵黑线淋漓。 “褚荡!” 孙武猛喝一声,褚荡这才停住脚步走了回来。 “先生…” “你在一旁只管听从先生吩咐便是,若无先生指令,绝不可擅动!” 孙武以命令的口吻斥道。 褚荡最是信服孙武,闻声当即恭敬站立,不敢再有半分不敬。 见状,李然也收起了“对牛弹琴”的想法,毕竟以褚荡的脑子,跟他讲再多的道理,他也不一定能够明白。 “对了先生,子产大夫最近似乎也在筹措粮食,准备运往卫国,好像负责此次押运的就是祭氏的商队。” 孙武忽的话题一转,双眉微微紧皱。 听得这话,李然当即一叹: “唉…此事属实是失算了…” “失算”二字从李然口中说出,饶是孙武也不由一愣,难以置信的看着他。 回想在鲁国的种种一切,李然可谓智计百出,算无遗漏。无论是季孙宿还是季孙意如,也无论是羊舌肸还是韩起,都可谓是在他的谋算之中,一切都按照他的计划步步前行,没有出现任何错漏。 可如今李然居然说自己“失算”了! 这就好比西出的太阳一般,好不新奇。 “哦?此话怎讲?这世上竟还能有让先生失算的事?” 孙武有些不信,毕竟在他眼里,这世上能让李然失算的事实在太少了。甚至可以说以李然的智谋,这世上应该就没有什么能够让他失算的!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60章 见恶不止,比恶十倍 故事,还要从李然离开曲阜前说起。 卫国旱灾之事,其实在李然离开曲阜前,他就已经知道了。 晋国准备前去赈灾的消息,叔孙豹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 依照羊舌肸的意思,平丘之会前,齐侯一开始不尊晋侯号令,拒绝前来与会。虽然后面被他一番威胁终究还是来了,可这也让晋国对齐国是起了疑心。 而今,晋国正在西边与秦军对峙,他自然希望自己的东边可以相安无事一些。 于是,他打算建言晋侯,可以让齐侯主动出粮救济卫国。这样,也可以再试一试齐国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倘若齐国是真答应了,那一方面,就代表他们东边就可以相安无事了。另一方面,他们也可以安心应付来自西边秦国的危机。 晋侯觉得确实没什么大问题,便派了羊舌肸出使齐国游说。 可问题就在这儿。 平丘之会前,你羊舌肸已经顶着周王和晋侯的名头威胁过我们一次了。而今卫国旱灾,你晋国自己无法救济,难道是还想故技重施?再来威胁我一遍? 真当我们齐国是个软柿子不成? 齐侯好歹也是个有脾气的人,当然知道这件事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毕竟他要是答应了晋国出粮救济卫国,那其实也就是在实际行动上承认了晋国霸主国的地位。 于是,齐侯就想尽了办法,搪塞敷衍羊舌肸。反正说来说去,就一句话:你们晋国是霸主国,你们是老大,现在底下的小弟们出了事,那自然是你这老大给兜着,关我屁事? 此番外交受挫,逐渐的变成了一桩外交危机。羊舌肸也很无奈,他没想到齐侯如今已变得如此的“蛮横无理”。 而且,竟是半分也没有表现出要与晋国缓和关系的态势。 羊舌肸深感不安,在无奈的同时,也感慨这齐侯的智力实在太浅了些。 “都是为你好!你居然跟我来这个?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大抵就是羊舌肸当时的心理活动。 可话虽如此,这事儿始终还是要解决。思来想去,考虑到齐国和鲁国相距不远,于是,羊舌肸索性就传信给了李然,尝试询问李然的看法。 李然想着当初平丘之会,羊舌肸与韩起总算是帮过自己的人,也就给他想了个主意,教他如何旁敲侧击的去说服齐侯。 说起来,方法也很简单。李然只教叔向不必再去理会齐侯,只管去找晏子,也就是晏婴说事即可。这事委托他去跟齐侯说去,一定能成。 晏子,晏氏,名婴,字仲。乃后世为人所称道的齐国一代贤相。 之后,羊舌肸找到了晏婴,说明来意后,果然就如同李然所料,晏婴说动了齐侯,不日便可运粮前往卫国赈灾了。 要说这晏婴到底是怎么劝的,其实说辞倒也极为简单。 显而易见,齐国如果此番能够援助卫国,这不也是个能邀买到中原诸侯人心的好事吗? 而且,晋国以后肯定更加不太平。诸夏各邦如果还有其他事,再委托我们齐国处理,一而再,再而三的,人们心目中的霸主位置不也就易位了吗? 真正的霸主是用行动来表示的,而不是凭借武力,更不是靠一纸盟誓。 要说这些个大道理,其实稍微懂一点事理的人都能想明白。而这也是羊舌肸自信此行必成的根本原由。 但这事之所以在羊舌肸这里会卡住,说到底只是因为他是晋卿的身份罢了。 话都是那些话,但是说话的人不一样,时间点不一样,效果就是不一样。 而李然在这件事情上所起的作用,也就仅此而已。 再后来,李然便已在前往郑国的路上。 原本,这对他来讲,只不过是一件小事。但当他到了郑国之后,这才听说了祭氏居然也打算运一批粮食去卫国。 于是他就立刻反应了过来,倘若齐国的粮食先运抵了卫国,那祭氏的粮食还能卖得出去? 可是他之前并不知道祭氏会有这个主意,这可不就是个乌龙? 李然所谓的“失算”,其实也就是没有想到祭老宗主会想着贪这种财。 他在晋国绛内也算与祭先有过一面之缘,以貌取人这种事他虽不提倡,但有时候起码是可以起到一些辅助判断的作用。 当时他就觉得,祭先虽是个商人,但至少也是个相对正直高尚的商人。 所以他哪里会想到祭先会趁着卫国旱灾,打算发这种财呢?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他此番前来郑国,也是路过了卫国,亲眼所见卫国而今可谓是饿殍遍野,惨不忍睹。祭先若当真心怀宽广,仁义有度,是个在商言商,在理言理之人,那此番救济卫国的粮食绝对不该是运过去贩卖的。 此等行径,岂不是将卫国百姓的死活弃之不顾?郑国人是人,卫国人也是人,何以至此啊! “没想到啊,没想到!祭宗主看似端正不阿,暗地里却是这样的人!真真的是个伪君子!” 孙武听完李然所言,这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当下便对祭先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可谓是好感俱无。 李然却急忙摆手示意他不要胡言,并道: “祭氏此番运粮前往卫国贩卖究竟是谁的主意,我们尚且不明,万一不是老宗主的意思,那咱们岂不是怪错了好人?” 可谁知孙武却道: “无论是谁人出的主意,他祭先既已同意,那便是坐实了!见恶而不拦,反之附行,十倍之恶!…哎,说到头来,苦了的还不是在卫国饥肠辘辘的黎民百姓?!” 话音落下,他脸上满是义愤填膺之色。 李然闻声见状,有些愕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先生这是…” “没想到你与我一般年纪,竟已有这般的胸怀。” “要知道而今诸侯对立,互相攀比。所以民众相互之间也是互相间带有许多的成见。似长卿这般,能以他国百姓生死为己任,不以国之强盛弱小而产生偏见,此番眼界胸怀,属实难能可贵呀。” 李然这番佩服发自肺腑,并无半点虚言。 而今这时代,晋国人看不起齐国人,齐国人看不起楚国人,楚国人看不起其他国家的人实属正常,要是有人与孙武一样的见识,那才叫做不正常。 再往深处一想,后世孔子所谓的“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说的可不就是眼下孙武心中的这种胸怀吗? “长卿高雅,李然自愧不如啊!” 李然想到此处,不由觉得羞愧,起身朝着孙武深躬身一揖,同时也对孙武顿是肃然起敬。 “先生!这可如何使得!” “武胡言乱语,不知轻重,惊扰到了先生,还请先生莫怪。” 孙武也是随他一样,躬身而礼。 谁知李然将他扶起后,又语重心长道: “今日长卿一语惊醒梦中人,犹如醍醐灌顶,好不畅快!” “是啊,长卿说得极是!《商书》有云:『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译:恶的蔓延,就好像星火燎原一般,一旦被发动起来,到时候你就没办法再面对它了。) “如果放任此等恶事于不顾,待日后,祭氏倘若回过神来才发现此事影响之恶劣,就真的来不及了!” “且无论祭氏此番运粮前往卫国贩卖是否是祭先的主意,即便是为了卫国千万百姓的性命,这件事咱们也该伸手管上一管!” 李然打定主意,脸上顿时露出不容置疑之色。 阴谋诡计他李然最是擅长的,可如今,为了此等大义,他也绝对是义不容辞! 第61章 子产来访 更何况,他们此番一路来郑,如此的险象环生,终究是祭家护了一路的周全。 所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看得祭先将要如此自毁名节,他李然又岂能坐视不理? 就在他与孙武做着进一步商议,门外的侍人忽然前来禀报,说是祭乐前来拜访。 李然与孙武不由相视一笑,知道是捣乱的来了。不禁摇了摇头,略显无奈。 李然当即让侍人前去将祭乐引进来,可谁知那仆人刚一转身,祭乐便已是蹦蹦跳跳的从院子外进来了,笑脸盈盈,如雀欢呼,好一番青春活泼的模样。 “子明哥哥!” 见得李然,祭乐飞也似的扑了过来,一把挽住李然的手臂,亲昵不已。 一旁孙武见状,脸上微微一怔,当即别过头去。 “你今日怎么得空来了?听闻祭老宗主让你是不得离开家宅半步的,你此番可是又违抗了父命?” 李然笑着打趣问道。 自祭乐回到郑邑后,祭先便三令五申,要求其侍婢一定要看住祭乐,不得让他再四处乱跑。俨然是受了上一次祭乐私自跑出郑邑的教训,自是再不敢让祭乐“有机可趁”。 故此李然在这别院内住了好几日,也未曾见到祭乐,想来便是她父亲不允其出门,生怕自己这个宝贝女儿再跑不见了。 “嘿嘿,不瞒你说,我这回呀,也是偷偷跑出来的!” 祭乐琼鼻微翘,伴了个鬼脸,甚为得意的笑道。 接着,她又自顾自的是盘腿坐下,以手支颚满是委屈的道: “哎呀,整日待在家中好生无趣的。我爹这也不让去,那也不让我去,今日大哥前去查验子产大夫送来的粮食,也不让我一起跟着去,我都快无聊死了。” “哎?子明哥哥,咱们一会儿出城去玩吧,今天我爹跟兄长们正巧都出门去了,还不趁着这个机会好好玩一下?” 见到李然,祭乐这一张小嘴便说个不停,饶是李然也不由觉得莞尔。 想着来郑邑多日,也未曾陪祭乐游玩,李然正准备答应下来,可谁知忽的想到刚才祭乐话中所言,当下也居然是盘腿坐了下来。 “且慢?今日你家兄长前去查收子产大夫送来的官粮了?” “是呀,就是因为这件事,我们家才拖慢了行程,不然的话,现在我们家的粮食应该早运到卫国去了。” 祭乐两颗乌黑的眸子闪烁不停,看上去满是纯真无邪。 对此,李然其实也是知道的。 祭家早就准备好了运往卫国贩卖的粮食,只因官粮一直没筹措完备,所以祭家商队的行程才一拖再拖,眼看齐国的运粮队便已经要进了鲁国。 若再拖延迟下去,那祭家运往卫国的粮食可不就卖不上价钱了? 李然想着,当即看向祭乐,再度问道: “那…令堂今日也不在家中?” “我爹?他今日…” “乐儿!你又胡闹!” 说曹操,曹操就到,祭乐这边话未说完,祭先的声音便从门口传了进来。 接着便看到祭先与子产一道,出现在院外。 李然见得两人,急忙起身相迎。 “子明,多日不见,别来无恙啊?” “大夫亲临,子明未曾远迎,还请大夫见谅。” 子产满是笑意的从外面走了进来,李然躬身见礼时,被他一只手给托住,又不由是面露悦色。只听得子产开口继续问候道: “早就听闻子明来到了郑邑,可一直不得空暇前来探望,子明莫怪,莫怪啊。” 李然闻声忙道: “大夫这是哪里话,然不过一介白首,岂敢劳烦大夫牵挂,大夫请进。” “祭老宗主也请。” 说着,李然将两人迎了进来,分别坐下。 李然给孙武使了个眼神,孙武会意,当即离去,此时院内便只剩下他们四人。 “未知今日大夫前来,可是因为齐国运粮赈济卫国一事?” 寒暄一阵后,李然当即切入正题,直言问道。 刚刚他才听祭乐说起,今日郑国官家已经将准备好的粮食交付祭家商队,正准备运往卫国。 话未落音,祭先与子产便出现在这里,若不是为了齐国往卫国运粮一事,何来如此之巧? 果然,他这话出口,祭先与子产相视一眼,皆是有些诧异。 子产先行问道: “哦?此事子明也已知道了?” 话已至此,李然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当下有些歉然道: “此事…此事在下不仅知道,而且,实不相瞒,此间计较还是出自在下之手。” “哦?原来齐国运粮果真是子明所为,那还请子明说道说道,此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子产显得有些诧异,一旁的祭先也微微皱眉,眉眼间有些怒意在酝酿。 原来,今日他领着子产前来探望李然,本来就是为了搞清楚李然此番来郑国的真正目的。 毕竟,李然说动齐国出粮赈灾,非但是会妨碍到了自家的买卖,而且对郑国官家而言也不无影响的。 况且如今李然又身处郑邑,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怀疑李然此行的目的。 正如前面所说的,只要齐国的粮食运抵了卫国,那么祭家的粮食自然也就不那么值钱了。这些自不必再说。 而郑国官家运往卫国的这一批粮食,其结交友邦的作用自然也就要大打折扣。 李然无奈,当即只得将羊舌肸求助于自己的事给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只听他叹道: “唉,李然事先并不知晓郑国也意欲赈济卫国,而李然受羊舌大夫所请,便略施一计襄助,让其得以说服齐国运粮救灾…待然来到郑邑之后,这才听闻郑国也打算运粮赈灾,这才意识到先前的举动恐是有些不妥。此间种种,还请大夫与祭老宗主见谅。” 说着,李然再度起身作揖而礼,表达歉意十足。 子产抬手示意李然不必这般内疚,脸上仍旧挂着笑意: “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哎呀,不知者不怪,况且子明这也是义举。如此宅心仁厚,我们又岂能怪罪于你,来来来,快请坐下。” 看上去,子产对李然之言可谓深信不疑。 然而一旁的祭先却仍是皱紧了眉头。 第62章 仁义之道 郑邑,祭氏别院内。 经过李然的一番自我解释,子产当即便不疑他了。 这也难怪,毕竟平丘之会时,他就在绛城内已经见识了羊舌肸对于此人的重视程度。 甚至还与他通力配合,将季孙宿是给囚在了晋国。硬生生让季氏在鲁国和诸侯国面前丢尽了颜面。 所以,羊舌肸若真有求于李然,李然为其出谋划策自也是理所应该。 可他这般想,是因为他了解了这里面的曲直,但祭先显然却不是同样这般想的。 他斜眼看着李然,眉宇间藏着一丝忌惮和警惕。 “可是…子明啊,如今我郑国的粮食也已经整装待发,齐国若早于我们先至,只怕将来传出去,天下人会笑话我郑国乃是虚伪从事啊。” 齐国运粮商队已经进了鲁国,至多十日便能抵达卫国。而郑国运粮商队才刚要整装待发,算起来,时间上其实已经有些赶不及了。 子产所担忧的,在于郑国与卫国可谓是唇齿相依,而齐国与卫国是相隔千里。齐国的粮食都能运到卫国了,你郑国的这才刚来,不是虚情假意又是什么? 要知道卫国旱灾已是有些时日了,绝非突然。如今郑国的行动实在是太慢了些。 子产言罢,与祭先一同看向李然。却见李然却反而是显出一脸的自信,并且是在那笑而不语。 “子明先生为何发笑?” 听得子产问话,李然这才开口言道: “呵呵,大夫所言,恕然不敢苟同。” 只见李然却是神色一正,一边摇头,一边作揖谏言道。 “哦?却是为何?” 子产闻言,不禁面带难色,满腹狐疑的如是问道。 只听李然颇为自信,继续是侃侃而谈: “大夫可知,这《周易》之‘比卦’有云:有孚比之,无咎。有孚盈缶,终来有它,吉。’大夫可解其意?” 子产听罢,与祭先面面相觑,却是完全不解其意。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此爻之意,意为只要是怀着一颗真诚的心,坚守正道,那么去结交各路朋友就不会有过失。有诚意的人就好比是美酒满缸,您的诚意自然而然会最终吸引更多的人来与你交往,这样才是吉利的。” 李然不愧为洛邑典藏室史,《周易》于他,可谓是信手拈来。随随便便引经据典,都令人不得不信服。 只听李然是继续解释言道: “如今,卫国大旱,上下皆苦,其国内已无力赈济。故此求援于诸侯。因此,无论是晋国,齐国亦或是郑国,只要运粮救济乃是出于真心,那便都是行的仁义之举。又何来为先者而歌,为后者不耻之说?” “再者,大夫所筹之粮,也绝非一人之功,乃是郑国上下齐心所共筹的,也绝非大夫有意延了时日。卫国正值大难,又岂能受了郑国恩惠反而还要讥嘲郑国?小人窃语,君子独行,郑国行事光明磊落,何须担忧被他人笑话?” 李然在这里纠正了子产一点,那就是赈济卫国旱灾并非只是为了图个虚名,更不是为了标榜自己的丰功伟业。而是为了真正帮助到卫国的普通民众。 倘若只是为了沽名钓誉,或者另有所图。那么,其心便可谓之不正,心不正,则事难成啊。 “哼!那如此说来,倒是老夫行事不够光明磊落,在给卫国的百姓落井下石了?” 这时,一直未曾开腔的祭先忽的冷笑一声出声道。 李然所言齐国与郑国两家的运粮赈灾之举,行的都乃是仁义。故此,不用担忧被他人耻笑。 但那祭家可打算的是运粮前去卫国贩卖,赚取钱财,与之对比,岂不就是不义了? 如此行径,不正是小人所为? 子产不料祭先会当着李然的面如此言说,闻声当即是笑着两相周全道: “子明当不是此意,祭老何出此言呐。” “子明所言,确实在理。卫人虽非我郑人,然同是王治之下,我郑国的粮车便是晚些到,那也无妨。我郑国之愿,天下共睹。既是堂堂正正的,又何惧小人言说。” 对于祭氏打算运粮前去卫国贩卖一事,子产自然也是知道的,故此这才托付祭氏,将郑国朝廷准备的粮食一并运往卫国。 在他看来,祭氏终究是商贾之家,万事自当以利当先。此番运粮前去郑国贩卖,虽有贪财之嫌,但好歹也有救济卫国灾民之实。 什么样的人便做什么样的事,所谓无利不起早,若是只让祭氏白白送粮给卫国,倒是真有些过于苛求了。 其实,子产话里虽说着郑与卫同属王治之下,卫国百姓也是郑国百姓。可实际上,在子产心中,或者说他的潜意识里,仍是将其区分为外邦的。 这种观念,在近百年的不断强化下,早已是根深蒂固的了。 所以他才会觉得祭氏去卫国贩卖粮食倒也并无不可。 “老夫出身商贾,万事皆以利字为先,世人皆知。而今卫国大旱,老夫运粮贩卖,以解其燃眉之急,比之君侯送粮救灾,老夫自愧不如。然老夫并未觉得此事是有何不可。” “方才听你所言,似是反对我祭氏此次前去卫国贩卖粮食,你倒是说说,我祭氏此行,究竟是有何不妥?” 祭先本就怀疑李然前来郑国的目的不纯,再加上他不甚相信李然刚才所言,所以此刻对李然的怀疑一时更甚。 他总觉得李然方才所言,分明就是绵里藏针,故意在子产面前是句句挖苦讽刺于他。 “既然祭老宗主提及了此事,那么,便恕然斗胆妄言了。” 子产本以为李然会顺着自己刚才给的台阶就坡下驴,可谁知李然不但没有下台阶,反而主动拆台。闻声不由一怔,双眉顿时聚拢。 他没想到的是,李然还当真是对祭氏的此次贩粮计划是有所不满的。 “哼!” “那老夫倒要看看你今天能说出点什么名堂!” 祭先不以为意,早有打算的他根本不惧,此刻脸上满是不屑之色,眉眼间的怒意渐渐涌起。 而李然见状,却是面色平和,波澜不惊。 只听他道: “敢问祭老宗主,何为利?” “这是什么话?老夫经商一生,岂能还不识利?” “啊,是是,确是晚辈唐突了。然而,然以为,这‘利’却要分可见之利,与不可见之利。可见之利,乃为实物。于人而言,田亩,家宅者是也。于国而言,疆土,富藏,民者是也。” “而这不可见之利,唯义也。失无形之义而得有形之利,于祭家而言,未免过于得不偿失了。” “卫国如今大灾,饿殍遍野,惨不忍睹。不少地方甚至已经出现易子而食。卫国百姓日夜盼望各国诸侯能够施以援手,助其度过难关。” “还请祭老宗主试想一下,且勿论齐国是否会输粮入卫,即便是子产大夫这批粮食若一并到了卫国,那么对待祭家的这批粮食,卫国又会是持何种的态度?” “这‘趁火打劫’之名,恐怕必然是要坐实了。届时,售粮虽能得利,却坏了祭氏,乃至是郑国之大义。此等危害,不可不防啊!” “况且,请祭老宗主再退一步想,倘若…” 李然说到此处,竟是突然来了个停顿。 第63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哦?倘若如何?” 子产听得李然欲言又止,显然是话里有话,便是立即追问道。 而李然得了子产授意,便来了几分胆气,继续是往下说道: “倘若卫国因此而激起民变,民众掠粮,那么试想一下,卫国的公室又当如何自处?是替祭氏讨还公道?亦或是就事论事,前来质问郑国?所以,此等看似有利之事,或许到头来,竟是个名利两空之局啊!” 李然此言一出,却是将子产和祭先一下都说懵了。 很显然,他们谁都没往这方面考虑过。而如果真的到了那地步,卫国公室那是自然绝不会帮着祭氏“讨还公道”的。 而且,最要命的是,无论祭家这一批粮食定价几何,卫国民众总有吃不起的。那到时候这批人聚众闹事,对祭氏而言,的确是可以预见得到的窘境。 到头来,这个屎盆子不还得是祭氏自己兜着? “况且,再说这大义,郑国黎民是人,卫国黎民那也是人。将心比心,若是受灾之国乃是郑国,郑国又该当如何看待此等的行为?此等行为,与屠戮黎民又有何异?” 确实如此,卫国大灾遍及全境,祭氏运粮贩卖,此举无异于趁火打劫。而最关键的乃是,祭氏此番所劫,并非区区钱财,而是卫国百姓的性命。 李然实在没有当“圣母”的心,他觉得自己也不配。 可今日被孙武一番话惊醒之后,他的那种正义感,便是油然而生。 他自是无法坐视,更无法忍受祭氏这等高举镰刀却满口正义之辞的虚伪。 所谓人命关天,什么是底线?人命就是底线。 这年头,这些个庶民的性命,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或许真的是不值一提,可在李然眼中却不是这般。 就连当初他让孙武前去莒邾领兵时,都曾再三写信叮嘱孙武,上兵伐谋,务必要减少死伤,不可视士卒的性命如同草芥。 对待战争尚且如此,遑论对待天灾? 而他的这一番话说完,子产的脸上已是愕然,旋即又陷入沉默之中。 事实上,子产在郑国,也真可谓是爱民如子了。 如若不然,也不会执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锐意改革,拿那些个手握大量田地的权贵与豪强们开刀。 可是在子产的潜意识中,却还是不能做到推己及人,将卫国的黎民也当作他郑国的黎民来对待。 国与国之间的隔阂与间隙难道就如此的明显么?卫国人与郑国人的区别难道就如此之大么? 并不是。 当子产就着李然的思路,自省一番后便立即发现,此前确是自己的心思,有那么一些“不正”。 而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只能归结于当下分封治世所带来的根本上的局限性。 天子关心全天下的黎民,而各诸侯却只需要关心自己范围内的黎民。至于卿大夫,更只需要管理好自己家族即可。倘若既不是天子,又不是诸侯卿大夫,只是个平头百姓呢?那就只管好自己就行了。 而这,就是所谓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无外如是。 子产作为局内之人,若无旁人指点,自然是看不透这一点的。因为他无法跳脱出来,以上帝视角俯瞰整个人类的历史文明。 而子产之所以陷入了沉默,乃是因为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反驳李然。 而且,他也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点,甚至在细细品味李然这一番话后,他还觉得李然说得甚是有理。 “放肆!当着大夫之面,你岂敢如此!” “老夫运粮前去贩卖,乃是一番好意!岂是屠戮之举!” 祭先恼羞成怒,顿时拍案而起,两条黑白相间的眉毛不停抖动,显然已是气极。 然而李然却只淡淡道: “若此番祭氏运粮前去卫国,即便是一切顺利,得以高出市价之价格贩卖,届时卫国若仍然有人不能果腹,只能眼睁睁看着近前的粮食而坐以待毙。试问老宗主,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杀人诛心之手段么?” “然非卫人,亦非郑人,却实不忍千万百姓如此惨死,也不忍见祭氏背负如此骂名。今日斗胆请老宗弃贩卖粮食,主动捐献于卫国,以此为祭氏百年门楣嗣继光辉。” 此言一出,祭先当即愣在了原地,一动不动,双目圆睁,紧紧的盯着李然。 若说李然前面说的那些大道理都不过是陪衬的话,那么李然最后一句则是点睛之笔。 此番运到卫国贩卖的粮食值几个钱? 对于他祭氏而言,这点钱有算得了什么? 真正重要的不是钱,而是祭氏的名声,祭氏百年传承的光辉门楣! 要知道当年祭仲事三朝郑国君侯,所依靠的可不就是大义?想当年祭氏门楣光辉威严,更是无人敢直视! 而今不过一两百年过去,祭氏难道便已经沦落到发灾难财的地步了?便已经沦落到趁火打劫的地步了吗?便已经沦落到遭天下人唾弃的地步了? 他祭先支撑着祭氏摇摇晃晃走过数十载春秋,所为的乃是什么?不正是祭氏流传百年的声誉? 若经此一事,祭氏数百年声誉尽皆毁于他之手,他还有何面目去面对自己的列祖列宗?未来的子孙又会以何等的模样看待于他? 唯利是图乃是商贾本性,可保家守业也是他祭先义不容辞的本分。 为了这些许小钱而置大义于不顾,实属不该啊。 想到此处,祭先一时像泄气的皮球,整个人都一下子软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李然刚才话里所言,竟都是为祭氏一族着想。而他自己却仍是顽固的以为李然乃是对祭氏有所图谋。 而此时的子产看到一时无话可说的祭先,也知道李然刚才的一番话已经是震醒了他,当即示意祭先先行坐下。 而后他才继续是与他安慰言道: “子明所言,甚为有理。祭老啊,此事还须三思啊。” “祭氏声名享誉天下,若因此事而致祭氏声名受损,蒙以尘垢,岂非得不偿失?卫国百姓挣扎于水火之中,我等却以利取之,确是无道啊…” 话到此处,子产一声长叹,显得有些自责。 毕竟这件事他也早知道,可是却没能如李然一般看得这般通透,险些就让祭氏运着粮食去卫国贩卖了。 若当真如此,那天下人又会如何看待他郑国宗室? “大夫......” 祭先的话刚刚出口,便被子产摆手制止了,总归还是要给祭先一个台阶下的。 只听子产道: “依侨愚见,祭老便依子明所言,此次运送卫国的粮食,尽皆捐出。勿使卫国上下以为我郑国之人乃是贪图钱财而不知大义之辈。” 此言甚为铿锵,坚定不移,祭先听之,当即拱手而应。 “今日之事,多亏了子明,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若非子明之言振聋发聩,只怕我郑国日后再无颜面对天下之人啊。” “子明先生,确是高义!” 子产起身,恭敬肃然的朝着李然拱手一揖。 李然急忙将之扶起,并道: “大夫言重了。” “然深受祭老宗主与大夫恩惠,岂能不知回报?然实不忍见祭氏与郑国声名受损,这才口出狂言。若有不周之处,还请子产大夫与祭老宗主见谅海涵。” 李然说罢,又是躬身而礼,也算是给祭先赔了罪。 此时的祭先已然是反应了过来,见状顿觉面皮滚烫,忙不迭的道: “老夫惭愧,竟差点致家国蒙羞…该请见谅的乃是老夫啊。” 说着,他的脸上满是愧疚之色,一瞬之间似又老了几岁,颓然而坐,叹息不已。 子产适时出声打了个圆场道: “祭老也不必过于自责,所谓在商言商,祭老所谋其实也并无不妥。只是子明之见更是高瞻远瞩,不由令人信服。” 这话算是对李然极高的评价了。 然而李然却并未应声,而是又朝着祭先询问道: “不过…然尚有一事不明。敢问祭老宗主,此次运粮前去卫国贩卖的筹划,当真是您的主意么?” 第64章 不好的直觉 李然之所以会这么问,要说他到底是有什么依据?那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的。 但也不知为何,李然总隐隐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觉得此次祭氏贩粮的计划并没有表面上如此的简单。 所以他对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很有些兴趣,即便从祭先刚才的反应来看,这个决议祭先完全是心知肚明的。但是,只凭着直觉,他依旧对此是有所怀疑的。 果不其然,他的直觉居然完全正确。 祭先听得李然所言,明显的愣了一下,目光闪动间,似是有些为难,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这一幕让一旁的子产当即也来了兴趣,有些诧异问道: “祭老?此事,难道还真不是你自己的主意?” 此次祭氏打算运往卫国的粮食虽然比起各国的赈灾援助,总体虽算不得太多,但也不是个小数。而这些粮食对于偌大的祭氏而言,也可算得是一笔巨资了。 倘若这个主意真不是祭先所出,那祭氏之内还有谁能够决定如此规模的粮食买卖? “唉…实不相瞒,此乃吾儿竖牛之意…我见此事也算得好事一件,也不及细想,故而…就答应了下来…可没想到…唉…” 话到最后,祭先又是一叹,郁闷与懊悔同时于脸上浮现出来,垂首以待,甚为愧疚。 正如他所言,他一开始并没有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之处。 可今日当他听完李然所言,这才意识到这件事可能会给祭氏,甚至给郑国带来多大的灾难。 若不是今日李然点醒了他,只怕他还会一错再错下去,届时覆水难收,万一再弄巧成拙,那祭氏与郑国可就真要在全天下人面前闹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然而,当李然听得祭先此言,心中那种不好的直觉却并未消退半分,反而是愈发的清晰起来了。 还没等他开口,子产又再度问道: “竖牛?你是说,这是他提出来的?” 祭先微微点头,叹道: “是…这些年我族对外的买卖一直都是由他负责照看着的,先如今也已老迈,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对于此细枝末节之事,原本也已许久不曾过问了。若不是此次大夫开口相请,按理我也不会插手此事。” 受郑国官家所托运粮前往卫国赈灾,与祭氏私自运粮前往卫国贩卖,乃是两件性质完全不同的事。祭先就算再放心竖牛,也不得不亲自过问。 毕竟郑国朝廷之事再小,那对祭氏而言也有着巨大的影响。 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这才让李然与子产都误以为祭氏运粮贩卖的计划,乃是祭先自己做的决定。 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李然听到这里,这才猛然忆起,自己心中的那种不安,之前在鲁国时就曾出现过。 那是在鲁国前太子姬野遇害之前,他与叔孙豹正思索着季氏为何要反对太子野住进楚宫时,便曾出现过这种感觉。 那时候李然就感觉季氏反对太子野住进楚宫,绝非表面上如此简单,其背后肯定还隐藏着更大的阴谋。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鲁太子野便是遇刺横死了。 而今,当李然听到祭氏的贩粮计划乃是竖牛所筹谋的,他顿时感觉这个计划绝对不止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再联想那一日,他前去祭家拜访,一旁的竖牛对他的那一股杀意,直到此刻他仍是历历在目。那股杀意不但强烈,而且极为坚决,就像是他与竖牛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一般。 他这几日思来想去,也一直没搞清楚竖牛为何会如此待他,所以他一直怀疑竖牛与鲁国季氏有某种干系,故而还特意让孙武前去调查了一番。 可孙武也是初来乍到,对周遭的一切也都还不是很熟悉,又能查到什么呢? “子明,你的意思是…?” 子产似乎也看出了李然是起了心事,当即皱眉问道。 要知道此次祭氏的这个计划,不但会影响祭氏,甚至还会影响整个郑国,眼下子产自是十分上心。 然而,此时的李然其实也同样是拿不准主意,所以闻声便当即随口回道: “哦,然的意思是,既然事已至此,那总该问清楚到底是谁的主意罢了…” 他并未明说,毕竟他目前对此事也不甚明朗,万一是说错了什么,岂不是让他人徒增烦恼? 子产闻声微微点头,思索片刻后转头看着祭先道: “既然如此,祭老今日便安排下去吧,务使此事妥当,切不可再生出了什么乱子来。” 子产此话说完,又往屋外望了望,但见此时满月高挂,已是入了深夜。便起了身要与李然辞行。 “时候不早了,咱们就先告辞吧,待改日再来探望。” 说着,他与祭先同时起身,李然与两人拜礼后,两人这才匆匆离去。 其实,子产临走前见到李然这般模样,知他肯定还有话没说,但又碍于祭先也在场,所以并未多问。 在郑国朝堂混迹十余年,这察言观色的本领,子产早就是练就得炉火纯青了。 当他们两人走后,祭乐这才从后院又怏怏的走了出来,脸上挂着如祭先之前那般的愧疚之色。 一双伶俐通透的眼睛,看着李然,又不停的揉捏衣角。 她刚才也听到了李然的话,也知道了此次祭氏运粮前往卫国贩卖是有多么危险,她身为祭氏族中的一员,自是更觉得后怕。 “子明哥哥…我…” “此事与你并无干系,祭姑娘不必太过自责。” 李然不禁安慰言道。 可谁知祭乐却是摇头道,依旧是有些难过: “不,父亲时常教导于我,我族世代从商,族内上下皆为一家,互为依存,荣辱与共。” “即便此事我没有参与,但我也是有责任的…早知如此…早知如此我就应该早些反对大哥的…” 祭乐的眉宇间尽是懊悔之色。 原来,当她第一次听到竖牛提出这个主意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桩生意只是极为普通的一桩。却未曾想过将这生意,与卫国百姓的安危挂钩起来。 她这些年也算游历了不少地方,对于百姓生活之艰辛,也可谓是深有体会。 如今卫国受了大灾,黎民又何来的余资用来购买粮食?祭氏运往卫国的粮食,到最后岂不还是倒卖给了那些达官贵胄?到头来,卫国百姓直是饿殍遍野,恐怕也是无人问津。 只可惜,她虽身为祭先的掌上明珠,可对于祭氏家族内部之事,她一女儿之身,却是人微言轻。 而且,她也无法像李然这般想得透彻,故此当竖牛提出这个建议时,她也并未出言反对。 此时想来,可当真是后怕极了,若非李然劝阻,只怕祭氏此次真遭大罪也未可知。 想着想着,祭乐当即朝着李然举手齐眉,行了一礼。竟一改往日的俏皮模样,一时显得十分恭敬起来。 第65章 套路太深 祭乐虽是女儿身,但她对祭氏一族的感情又岂是其他人所能比拟的? 所以,身为祭氏的一员,她很难做到将祭氏之事置身事外。 “祭姑娘…你这是做甚?” 李然急忙将其扶起,面色却似乎有些不悦: “此次李然能够安然来郑,若非是令堂出手相助,只怕我早就已被抛尸荒野了。若说要谢,如何也应该…” “子明哥哥,你不必安慰我,你的意思我都懂。” 祭乐收起了往日的顽皮与天真,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正色。 她看着李然继续道: “无论此次大兄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此事对我祭氏而言都是极为不妥的,一旦传出去,我祭氏恐要无颜面对天下之人。” “是子明哥哥出言阻止了我爹,那就是我整个祭氏的恩人。至于我大兄那,便是子明哥哥是有所怀疑,那也不碍事。该是如何,便是如何。” 一个能够独自周游列国的女孩子,一个能够自己偷偷跑出郑邑,前往鲁国探亲的姑娘,一旦她认真起来,她的聪明智慧便顿时展露无遗。 别人或许不知,可祭乐在鲁国与李然相处的时间最长,对李然的习惯可谓已是了如指掌。 所以她很清楚,刚才李然问及祭氏贩粮计划究竟是谁提出来之时,李然便已经对祭氏内部之人产生了怀疑。 而随着问答的深入,显而易见,李然怀疑的对象自然就是她的大兄——竖牛。 所以后她方才的这一番话,为的便是让李然不要有心理负担,若是她的这个大兄果真是有些问题,那么该如何做,便如何做。不必是因为她的缘故而畏首畏尾的。 李然听得此言,顿是对她刮目相看。 “呵呵,你这小妮子,没想到竟这般聪明?我却还未开口,你这一番话竟已是打消了我一大半的顾虑来。哎,看来确是以前小瞧了你呢?” 为缓解气氛,李然一时竟是半开玩笑的与她打趣道。 祭乐闻声,原本正儿八经的她当即“噗嗤”一笑,秀脸之上浮现一抹骄傲之色,翘着鼻尖道: “哼,本姑娘一直都是这般聪明的好不?只是子明哥哥不知道罢了。” “是是是,恐怕就连令堂与你姨夫都不及你这般的聪明啊!” 李然双手一摊,急忙承认了祭乐的自夸。而这气氛一时便也活泼了起来。 “不过话说回来,关于你大兄的这个事…我还真是有些怀疑的。” “哦?此话怎讲?” 话到正题,祭乐亦是当即正色问道。 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此前第一次去你家拜访,你大兄对我便似是隐隐有股杀意。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今日听完令堂所言,我这才是有了些许的眉目。” “什么?” 祭乐听罢亦是一惊。但再回想起当时在祭家的场景,也觉得确是如李然方才所言的那般。 但她不能理解,她的大兄为何要这般仇视李然,不禁是向李然投以好奇的目光来。 “试想一下,此次卫国大灾,即便你们祭氏将这批粮食运到卫国贩卖,所获之利,对你们祭氏而言,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况且前有齐国,后有郑国,尽皆在筹措赈灾的粮食。所以,就算你们祭氏先一步将粮食运抵卫国,又能获利几何呢?” “再有,如今按照最为正常的时间节点排下来。你们祭家筹措粮食,即便没有官家给拖了后腿,那也应该是在齐国决定筹粮赈灾之后才开始的。” “而齐国运粮赈灾之事又是我间接促成的。虽说齐国远在千里之外,信息交互多有不便。但即便如此,你们家的这反应也未免太迟了些。毕竟卫国灾荒,也已是有些时日了。” “换言之,这件事会不会便是对着我李然来的呢?” “若是如此,祭老宗主便有了怀疑我与齐国勾结,故意对付祭氏的理由,所以先前令堂这才会对然这般的恼怒。” “而且,倘若我今日未能说服祭老宗主与子产大夫。那显而易见,这郑国,我只怕也是呆不下去了。你觉得是也不是?” 确是如此,今日他若不能成功的说服祭先与子产,不出三日,他定然会被赶出郑邑,这几乎是不争的事实。 无论是子产还是祭先,都绝对不会将一个想要对付祭氏和郑国的人留在郑邑。 “子明哥哥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圈套?” 祭乐好似意识到了什么,显得有些吃惊。 只见李然点了点头,眉间闪过一抹淡淡的笑意,而后继续道: “究竟是不是圈套,这还不好说。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既然祭老宗主已经逐渐将祭氏对外的生意都托付给了你大兄竖牛,那便足以说明此人定是有些过人之处的,要不然也不会获得令堂如此的信任。” “然而此次赈济卫国之举动,无论是从各方面来看,祭家都处处显得是不合时宜。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招。而且再跟齐国运粮赈灾联系到一块,岂不是太过巧合了些?…” 话到这里,李然脸色忽的一变,骤然停住了。 祭乐诧异道: “怎么了?” 李然眼珠急转,喃喃思索道: “难道是他提前就知道了齐国会运粮?…” 片刻后,李然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种感觉的来源。 他建议羊舌肸说服齐国向卫国运粮赈灾一事,会不会是在齐国一早就泄露了消息?为竖牛所知后,他这才让祭氏开始筹粮的? 而后再将这件事告诉了祭先,让祭先误以为是他李然要暗中与他们一族作对? 可问题在于,他与竖牛素不相识,除非竖牛是真的与鲁国季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然竖牛何以对他生出如此敌意?甚至是不惜挑动整个祭氏来对付他? “子明哥哥?” 祭乐看着陷入沉思的李然,忍不住好奇叫道。 李然闻声这才回过神来,盯着祭乐看了好一阵才道: “你大兄竖牛…与鲁国季氏可有什么关系?” 毕竟是祭乐的大兄,他这么怀疑总归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这话听起来很是尴尬。 但祭乐却并未如此觉得,反而十分认真的思索道: “倒也未曾听说有什么过密的联系,不过,大兄他这些年一直忙里忙外的,与别国的权臣熟识,应该也算得正常吧?” 这话倒是不错,毕竟这年头做买卖,不跟各国的高层打交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李然却喃喃自语道: “倘若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倒也还好…” “但…恐怕他不止是和他们结交这么简单。” 第66章 临阵换人 竖牛与鲁国季氏,乃至与齐国到底有没有关系,李然此时还并不清楚。毕竟在他看来,如今唯一能够解释竖牛为何如此敌视于他,便只有与季氏勾结这一种可能。 另外一边,祭先回去后便是立即安排了下去,让竖牛停了此次运粮前往卫国贩卖的计划,而改为前去捐粮。 这让一早便在主持此事的竖牛甚为恼怒,得了消息便急匆匆,气呼呼的从仓库返回家中。 “父亲!为何突然变主意了?!” “这三千石粮食虽是不多,可若全部捐赠出去,我们祭家岂不血亏?” 竖牛显得极为激动,对祭先的这个安排十分的不解。 毕竟这件事一直都是他在主持着的,如今做出如此之大的决定,而父亲事先竟一点也没有与他商议过。这让他如何不恼 见状,祭先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扫了一番,眼之中泛着淡淡的忧色。 “此乃老夫与子产大夫一起所议定的,吾儿不必多言,照办便是。” 话音落下,祭先脸上神色看起来十分的疲惫,挥了挥手便示意竖牛退下去安排。 “可是父亲…” “好了…为父的话,你听不明白么?” 见得竖牛仍旧不肯放弃,祭先的脸色顿时微变,鹰眼之中迸发出两道锋利的目光,径直落在竖牛脸上,威严之色,溢于言表。 按理,此时的竖牛见得父亲这种颜色,也该是反应过来了。可是他似乎对此事是极为上心,即便是到了这时候,他仍是非要弄清楚不可。 “父亲!恕孩儿冒昧。” “我们祭氏运粮前往卫国贩卖一事,孩儿一早便与卫国的大夫齐恶已有了约定,这批粮食一旦运抵了卫国,便会与他们完成交接,所利可是颇丰啊!而今父亲骤然将贩卖改为捐于卫国,如此我们岂非失信于人?那日后我们可还如何与卫国那边的大夫们做买卖?而且,卫国齐恶那边,也不好交代啊。” “孩儿之所以斗胆说得这些,乃是不希望届时让旁人说我祭氏言而无信啊!” 竖牛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恳切,言语间将祭氏利益看得比谁都重。 然而祭先闻声却只是摇头,而后缓缓道: “与卫国齐氏交易,收获自是颇丰,你可有没有想过,倘若我们此番运粮前往卫国,只谋与权贵交易,那我郑国的那些上卿却当如何作想?” 经过今日与李然的一番交谈,祭先的脑回路一下子清晰了起来,面对竖牛所提之事,反驳得可谓有理有据。 即便竖牛并不是要把粮食直接卖给卫国百姓,而是那些卫国的权贵们。但在他现在看来,此举也是极其危险。 换句话说,此次运粮前往卫国,无论如何也不能买卖,只能捐赠。 李然已经分析得很透彻,在这时候若是手脚不干不净,那很可能会到头来是名利两空。 竖牛听到这里,心知他的此番运作筹谋已然泡汤,脸上表情顿时变得很是恼怒。然而当着祭先的面,他又如何敢当场发作,只得别过身去,恨恨咬紧了牙根。 这时,只听祭先又忽的是淡淡言道: “此次你便不要去卫国了,交由你那两个弟弟去吧。” “父亲?” 竖牛闻声而震,猛然回头,脸上满是说不出的难以置信。 原本已经计划妥当之事,却在这种时刻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甚至如今还要把他这个主事的人给临时撤了。饶是竖牛一向以心性沉稳著称此时也不由得脸色骤变。 “怎么?你是不愿意让你两个弟弟去历练历练?” 祭先的语气也随之微变,听上去好似是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语气。 有关祭氏家族内部的争斗,其实也已不是什么新鲜事,祭先洞若观火,早已心知肚明。 但他也想看看自己三个儿子究竟谁更适合接任自己这个家主的位置。故此一直对此事都抱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从未多言。 而竖牛,因为自己的庶出身份,倒是一直表现得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相比他那另外两个嫡出的弟弟,表现确实是要优异许多。而这,也正是祭先一直犹疑不定的地方。 只不过,今次运粮前往卫国之事,竖牛显然已经不适合担当主事。他要确保这批粮食不会被他擅自交易掉,因此自是要换个人顶上去的。那么自然而然的,另两位嫡子乃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这话的意思其实也很明白,家族内部争斗乃是家务事,这种对外事宜,你竖牛总该分清楚轻重,不要为了一己之私,而耽误了整个家族的利益。 对此,竖牛自然也是明白,可他仍是不甘心,毕竟这件事他从头忙到尾。眼看启程在即,祭先却突然换了主事,白白要将这个功劳送给了他的两个弟弟,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父亲,孩儿不懂,究竟是为何啊?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 竖牛很是委屈,但这话听着,却另有一股质问的味道。 其实从这便不难看出竖牛而今在祭氏的地位,仅次于祭先之下,而且随着他掌握的家族之事越来越多,即便面对祭先的安排,他也敢如此质疑一番。 “够了!” “按照为父的安排去办便是了,何来这许多问题!” 祭先已经没有耐心再跟他解释,脸色一变,骤然呵道。 竖牛闻声一怔,只得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咬着牙道: “是,孩儿听从父亲的便是。” 待得他走后,祭先这才唤来仆人,叫自己的另外两个儿子前来。 “祭罔,祭询,此次前往卫国赈灾之事,便交由你们二人负责。” 祭罔乃是老二,人高马大,与祭先不相上下,但看上去却是不怎么聪明,听完祭先所言,愣神片刻这才应声。 而祭询虽有些小聪明,然面对此刻祭先的安排也是想不太明白,为人更是佛系,正想询问此事不是一直都是由兄长竖牛负责的么?但祭先狠跟给了他一个眼神,他便立刻消停了。 “此次我们祭氏之粮与朝廷之粮皆为捐赠,运抵卫国后,与卫人交割完毕便立即返回,不得迁延,明白么?” 祭先看着眼前的两个儿子,语气中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比起竖牛,祭罔与祭询差的可是太多了啊。 此次趁着竖牛对此事不满,刚好换他们两人上,一方面自是为了历练他们,可是另外一方面,祭先也是有着约束敲打竖牛的意思。 只不过这种话自是不能当着祭罔与祭询说的,好歹他们与竖牛也是异母兄弟。 第67章 家贼难防 再说竖牛这边。 当竖牛是怒气匆匆的从正厅出来,经过前院之时又恰好看到了祭罔与祭询正前往正厅,两人刚想与兄长打个照面,却不料竖牛只瞪了两人一眼,而后便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而祭罔与祭询碰了一鼻子灰,也是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只得继续前往正厅找父亲说事。 竖牛离开祭府后,却也没闲着,径直是来到城东的一间酒肆内。 “打探清楚没,今日那老东西与那国侨到底是去了何处?” 竖牛跪坐下来,身旁站着一名抱剑而立的武人,长相英武,但眼神却十分的阴翳,给人一种十分阴沉的感觉。 那武人听得竖牛所问,仍是保持着抱剑的姿势,淡淡道: “尔父今日与子产是一道去了李然所住的别院。” “什么?又是他?” 听到这一回答,竖牛刚刚举到嘴边的杯盏瞬间又放了下来,转过头去,面色铁青,阴沉无比。 只听武人是继续言道: “他们在院中交谈许久,而那褚荡一直跟随在李然身边,我也不敢靠得太近,所以也不知他们究竟是说了些什么。” “但不难推断,今日令堂这般变卦,多半乃是受了李然蛊惑。” 今日祭先从李然所住的别院出来后便回到家中叫去竖牛,不仅改变了竖牛的计划,甚至将此次主事的也给一并更换了。 竖牛再愚蠢,也该当想得到,祭先与李然所谈论的,定然是有关自己押运粮草前往卫国贩卖之事。 只是,也不知李然到底说了什么,居然是能够让素来固执的父亲顷刻间便产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又是这厮!” “实在可恶!可恶!” “砰!” 原本被他紧握的杯盏被猛的扔在地上,碎裂数片。 然而那武人见状却无动于衷,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一下。 他看着愤怒不已的竖牛,却一脸若无其事的说道: “在此发怒,也已经于事无补,还是好好的想想如何补救此事吧。” 看上去,这武人似乎并不是竖牛的护卫。 “不用你提醒!这我当然知道!” 竖牛正在气头上,听得武人这般满不在乎的语气,顿时恼羞成怒,一双眼睛之中尽是火光闪烁的看着他。 武人见状,却又面露不置可否之色,兀自双手抱着剑鞘,就这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国的客商现在何处?” “已经来了,就在城中馆驿内。” 武人言罢,似乎已经猜到竖牛想干什么,当即继续道: “此时你去见他们,可不是什么好招。万一被你爹,或者被子产的人…呵,倒是忘了,还有李然,他身边的那个孙武也绝非泛泛之辈。这几日可一直在城中打听关于你的事,若是被他们发现了你的行踪,你该知道后果的。” 齐国在郑邑有着不少商人,这倒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但武人所言之意,在于无论是祭先还是子产,亦或是李然,他们中只要有任意一个发现了竖牛是单独去见了齐国客商,那对竖牛而言,将来这些可都是里通外邦的罪证。 毕竟齐国人与郑国人,在做生意上,也一直是互为竞争的关系。而竖牛在这节骨眼上去面见齐国商团的人,要说私底下没什么勾当,那只怕三岁孩童也是不信。 “我当然知道这时候去见他们乃是下策,可这已经是无可奈何之举,如若不然,难道当真眼睁睁看着祭罔与祭询那两个笨蛋去卫国?” “废话少说,你去安排吧。” 话音落下,竖牛起身便匆匆离去了。 …… 是夜,城东馆驿。 当竖牛来到这里时,方才与他说话的里武人也已经到了。 “人呢?” “就在楼上,不过,在下可最后提醒你一遍,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事要么不做,要就…就得做绝!可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 那名武人的声音格外冷冽。 谁知竖牛只“哼”了一声,甚为不屑的从他身旁走过。 来到二楼房间,齐国的客商早已是恭候多时,见得竖牛到来,纷纷面露警觉之色。 “祭少主这么晚找我们前来,不知是所为何事。” 齐国的客商在郑邑做买卖,多多少少要看几分祭氏的脸色。毕竟祭氏在郑邑经营了数十年,各种关系网交织缠绕,盘根错节。即便齐国的客商再财大气粗,那也是强龙难压地头蛇。 故此他们与竖牛,当然不是头一回打交道。只不过,这种时候竖牛来找他们,他们多少有点不放心。 “今晚找你们来,乃是竖牛想要帮你们一个大忙!” “帮我们的忙?” 齐商闻声,皆是一阵面面相觑,不知竖牛所言何意。 然竖牛脸色却显得十分平淡,闻声只瞥了几人一眼,若无其事道: “想来,你们也不想看到我郑国的粮食先行运抵卫国吧?” “祭少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我帮你们把祭氏运往卫国的粮食给偷梁换柱调入你们仓库之中,你们只需把你们在郑邑的仓库打开便是。” 竖牛不再啰嗦,径直告诉了他们自己此番来意。 可这几个齐商听到他这话,顿时愣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竖牛可是祭氏的长子啊!在这种时候居然暗地里伙同外人来对付自己祭氏,他是怎么想的? 难道说…祭氏家族的立嗣之争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 还是说… “呵呵,祭少主这是在故意寻我们几人开心呐?您可是祭氏的长子,说不定还是未来祭氏的接班人,您这般助我们,于您有什么好处?” 他们一听竖牛这话,便是觉得这事颇为费解。也无怪乎这些齐国的客商会有如此的疑惑。说到底,竖牛这么搞他们自己人,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呵,实不相瞒,我家老头子已将此次运粮前往卫国的事交给了我的那两个蠢弟弟,我今天呐,是空有长子的名头了,对此事已是鞭长莫及了。” “大家也知我竖牛的秉性,我这个人不擅与他人分享。而且,若我的两个蠢材弟弟此番顺利归来,那日后我在家族中的地位,只怕也会大打折扣,所以…” “明白了吗?” 竖牛若无其事的说着,眼睛却是看也没看这几个齐商,竟天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泰然。 这些话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因此,几个齐商听罢,届是狂喜不已。 原来是这样! 祭氏内斗,正好给足了他们这一千载难逢的机会,而且,只是打开几间在郑邑空空如也的空仓罢了,那他们又有什么道理不接受竖牛的这个请求? 于是,在座的几人皆是连连点头: “呵呵,那在下便多谢祭少主的恩惠了,日后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还请少主尽管吩咐便是,我等定为大公子效劳!” 俗话说得好,得了便宜自然要卖乖,自古以来届是如此。 第68章 诡异的车辙 竖牛的话之所以让他们如此坚信不疑,其实也并非没有道理。 自古世家多内斗,且不言郑国,就现如今各诸侯国,乃至周王室,哪家的夺嫡斗争不是血淋淋的? 诸侯们都尚且如此,更遑论这些普通世家豪门了。 而竖牛之言也甚是简洁明了,直言自己不喜与人分享,那言下之意便是未来祭氏只能由他一人说了算。 他另外两个弟弟,别说继承家业,到时候便是看上一眼也是不行的。 也正因为这个原因,他想趁此次的机会,将他的这两个弟弟给卖了,好让他自己独得祭氏家业,这倒也可谓是合情合理。 要说这些齐国客商,眼下这心中可能还有的些许疑虑,那也只有竖牛胆敢如此做的决心了。 不过考虑到竖牛此人平日里素来都是一副说一不二的作派,他们一时倒也对竖牛很有些信心。 于是,这件事很快便被议定下来,竖牛也当即安排了亲信,前去着手调包祭氏的粮库。 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着。 …… 三日后,郑国的官粮与祭氏一道,尽皆都安排妥当,即刻便准备启程。 为了表示此次对赈济卫国灾情的重视,郑国还专门派了另一名卿大夫前来送行。 郑邑东门,郑国的卿大夫印段(印氏,名段,字子石)在祭罔与祭询的陪同下检视着车马及粮食。而祭乐闲来无事,便将李然也叫了来,好叫他一起来凑个热闹。 看着前方印段走马观花式的检阅,李然心中不由感慨一番:果然,古往今来这领导们视察工作的作派都是这般的相似。人到了,嘴到了,唯独就这心,似乎是永远会忘记在自己家里。 而李然与祭乐一边聊一边看,又见到这一眼竟是望不到头的车队。这规模,郑国也算是真的下了血本了。 从马车数量来看,此间祭氏的三千石粮食就一共动用了百余辆马车,乃是走在车队的最前方。 而装着郑国粮食的马车数量却是祭氏的两倍,于是,整个城郊的车道周围,一时都被这些个运粮的马车给挤满了,竟是根本无法往来通行了。 而这近万石的粮食,毫无疑问,于郑国而言,也绝对算得是一笔巨资。 印段,郑国六卿之一乃是子产的同宗,辈分算起来,算是子产的侄辈。虽是年轻,但为人也够沉稳。正因为如此,子产才会安排让他前来送行。 前排祭家的粮食,他只匆匆看了几眼便结束了。而待他检阅到后排官家马车时,他这才是认真了起来,都一一查验,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众目睽睽之下,子石大夫的这一改变如此明显,这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得不注意到。 李然自是也不例外,李然与身边的祭乐说道: “祭姑娘,你可知子石大夫为何现在反而认真起来了?” 祭乐自然也不傻,听得李然如此问她,便是立刻甚是俏皮的回答道: “嘿嘿,这可难不倒本姑娘。这原因嘛,有二。” “哦?说来听听?” 只见祭乐是一边笔划着,一边煞有其事的说道: “子石大夫看我们家车马与官家车马截然不同,这一来嘛,乃是代表他们官家对我们祭家的信任。二来嘛,自然是要体现出他代表官家对待此事一丝不苟的态度啦。” 李然听罢,会心一笑,并是与她又打趣道: “哎呀呀,真真的是近朱者赤啊。祭姑娘这眼力,着实是见涨了不少。” 祭乐说得其实是一点都不错的,官家对于祭氏,素来是极为信任的。要不然,郑国此次也不会选择让祭氏的商队代劳前去卫国。 于是,在印段的一番检视后,又回转过来,格外郑重的看着祭氏二子,并嘱咐道: “此行关系重大,你二人可要多加小心,切不可中途生出乱子,更不可玩忽职守,疏于防备,以至这批粮食落入歹人之手。” 祭询与祭罔闻声,急忙连连称是,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祭乐在一旁看着,笑着对李然道: “从这里去卫国,路上都是我们郑国的地盘,谁人敢在子产大夫的眼皮子底下搞小动作?子石大夫,未免是有些谨慎过头了吧?” “这万石粮食毕竟是能够救下不少卫国百姓,谨慎点总归是没大碍。” 听得李然如此说,祭乐这才意识到自己是说错了话,当即只吐了吐舌头,便不作声了。 而这时,李然又顺着后面郑国朝廷的粮车看向前方,祭氏将装着自己粮食的马车放在前列,其实意思也很清楚,无疑是保大不保小。 一旦车队在路上遇到情况,最先遭遇重创的乃是装着祭氏粮食的马车,后面才是官家的粮车。所以后列的车队可及时掉头,避免遭难。 只是这祭氏的粮车… “怎么了?” 祭乐见李然望着前方的粮车愣了神,又忽的皱起了眉目,不由如此问道。 可谁知李然竟像是没听到一般,甚是焦急的自顾自往前走去。而祭乐见状,也急忙是跟了上去。 来到祭氏粮车旁,李然将所有粮车都上下扫视了一遍,而后又将视线停留在了那些马车的车轮所碾过的车辙处。 他来回看了看,又转过头比对了一下郑国官家的粮车,脸上疑惑之色更甚。 “子明哥哥,到底怎么了?” 祭乐也看了看,并没发现什么问题,因此当即再度问道。 李然闻声,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印段与祭罔,祭询处。见他们正往前排走去,当即拉着祭乐走到一辆祭氏粮车旁,伸手指向了车轮。 “你看你们家的粮车,这地上的车痕深浅不一,车身吃重也不甚均匀。反观后面郑国朝廷的粮车,却四平八稳,不见任何怪异之处。” “子明哥哥的意思是…” 祭乐还是有点没反应过来。 李然看向用桑皮布包裹着的粮车车身,又是继续在那质疑道: “倘若这里面装的全都是粮食,那么就吃重而言,应该是相当均匀的,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偏差。可是你看,这几辆粮车,左边明显要比右边要重,而这一辆,后面明显比前面要沉…” “如此怪异…真可是让人惶惶不安啊!” 他有点不肯定,毕竟这是祭氏自己家的粮车,又是祭氏自家装载的,这难道还能出什么问题? 一旁的祭乐见状,自然也明白了李然的疑虑,但她对此依旧不敢置信。 “虽说二哥与三哥做事是不及大哥那般的牢靠,可这件事乃是父亲亲自交代的,他们又岂能不当回事?那如果这里面不是装的粮食,那又会是些什么呢?” 说着,她往前城门口看了看,只见祭罔与祭询陪着印段已经步上了周道,正在做最后的交代。 可当她转过头来,却发现李然已经伸手要去解开捆绑着桑皮布的绳子。 “放肆!” 就在这时,一道厉喝从粮车堆里传出。 下一刻,李然与祭乐便看到竖牛领着一群侍卫正朝着他们这边飞奔而来。 “李然,你当这是你家的?这些粮食岂是你能随便碰的?!” “把你的手赶紧拿开!莫要损了这些粮食!” 竖牛对李然的敌意根本不带任何的掩饰。 第69章 子石大夫的劝告 就在李然准备对着这些祭氏的粮车检查一番,竖牛却突然出现,并是极为粗暴的将他的手给甩了出去。 一如第一次去到祭家拜访时的模样,竖牛对李然的敌意仍是不加任何掩饰,话里话外满是针对着李然的。 祭乐一听这话,顿时不高兴了,便上前理论道: “孟兄!你这叫什么话?子明哥哥又不是坏人,他不过是想看看这些粮车而已,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当着外人的面,祭乐自是不好把话说得太过火,毕竟家务事还是要回到家以后再内部解决的好,所谓家丑不外扬,她若在这里与竖牛斗嘴,传了出去,祭氏面子又往哪儿搁? 可谁知竖牛对她所言却是置若罔闻,只眯了眯眼,盯着李然说道: “你来郑邑打的什么主意,我心里可都是一清二楚的。实话告诉你,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看上去,他似乎对李然知之甚多。 可李然闻声却不由微微一怔,心道:我特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来这干啥,你搁这儿装啥呢? 想着,他也对这个竖牛再无半分客气,当即冷笑道: “哟,敢情阁下莫不是在下肚子里的蛔虫?连在下自己都不知道的事,阁下居然都能这般了如指掌?” “那还烦请您给说说,在下此番来郑邑到底是意欲何为?” 在怼人这方面,李然自称第二,这时代绝对无人敢称第一。 他一直对竖牛保持着一份客气,一方面是因为他跟竖牛并不相熟,还没到他和季孙意如那种生死相搏的地步。 俗话说得好,做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更何况,这竖牛说到底还是祭乐的长兄,不看僧面看佛面,万一跟竖牛撕破脸,正面起了冲突,那祭乐这也必然很是为难。 可如今,面对竖牛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饶是李然性子再好也不由有点绷不住了:这特么完全属于没事儿找事儿啊。 “在这儿跟我哔哔赖赖,找不在是吧?” 李然暗骂一句,脸色阴沉无比。 “呵呵,有些事若全都说出来,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速速离去!莫要再在此地碍眼!” 话音落下,竖牛双手往身后一辈,脸上满是傲慢之色。 祭乐听到这话,也是忍无可忍,当即就要上前与竖牛争辩,可谁知李然却一把将她拉住。 他朝着祭乐微微摇头,示意祭乐不要冲动,而后自己则往前一步。 只见他若无其事的上下打量了一番竖牛,冷声道: “阁下说,我的手会污了你们祭家的粮食,那想必阁下的手就一定很是干净吧?” 此言一出,竖牛神情骤变! 他猛的转过头看向李然,双眼之中尽是凌厉恫吓的目光,好似冬日里的北风,吹袭之后,令人透体皆寒。 但他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只眼带怨毒,面色惊怒的盯着李然。 “怎么?被我说中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这如此放肆?!” 竖牛猛的往前踏出一步,狰狞的表情好似要将李然生吞了一般。 祭乐见状急忙来到李然身旁,朝着竖牛怒目而视。 这时,印段与祭罔,祭询等人听到此间动静,便都匆匆赶了过来。 “咦?这位莫不就是子产大夫时常提及的李然李子明?” 印段作为郑国六位正卿之一,倒也是明察秋毫,一眼便认出了李然,言语间还甚为高兴的样子。 李然见到印段,当即转过身见礼: “在下李然,见过子石大夫。” “平丘之会后,便时常听子产大夫说起。得知子明近日是来了郑国,本该亲自前去拜访,但无奈公务繁忙,实是脱不开身。今日在此遇见,也算得万幸。” “对了,方才你们在此处争论什么?竖牛,子明既是来咱们郑国,那便是咱们郑国的客人。你身为主人家的,更应以礼相待才是,到底是因何事与子然起了争执?” 印段此前就已从子产那里听说过李然的许多事,如子产一般,他也自然是对李然十分的敬重。 毕竟能够让子产都这般重视的人,那绝对不是什么凡夫俗子。 在这个最以人才为重的年代,任何世族都在暗中争相笼络大才,李然在鲁国所展现出来的能力,已然得到众多卿大夫以及诸侯的认可,而印段身为郑国上卿,又岂能对他不以礼相待? 竖牛见状,知道子石大夫是要回护于李然,肯定是发作不成了,便急忙躬身作揖言道: “禀告大夫,此人刚才胡乱触碰粮车,在下乃是担心他惊扰了马儿这才出言阻止。” 祭乐在旁听得他如此信口雌黄,当即怒气横生,正要上前说明事实,却不料李然再度阻止了她。 她十分不解的看向李然,可李然却只是微微摇头。 这时,印段朝着竖牛是颇为不满言道: “子明不过是想看看马车而已,这又有何不可,你啊!也未免太大惊小怪了。” 说着,他转头看向李然,又甚是客气的问道: “子明可是觉得这些马车有何不妥?” 李然正要言说,却不料印段忽的抬手,而后朝着身后的祭氏众人道: “你们都下去安排吧,本卿与子明有话要说。” 凑上前来围观的众人,包括竖牛在内,听到这话便皆是只得暂退。祭乐看了看李然,见李然点头示意后,也暂时离开了。 待得他们走后,印段这才拉着李然走到一辆马车后,伸手拍了拍车撵,甚是语重心长的言道: “子明啊,祭家的规矩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而本卿入仕多年,对他们家的规矩也略知一二,倒是可以与你说说。” “祭家商队往来各国,向来是要夹带一些私货的,或是贡物,或是聘礼。这些都是联络各家感情,疏通各国商道所必须的。你既通于周礼,此间干系应最是明白不过。” “此次他们奉命运粮前往卫国,之所以有些端倪,也不外乎是夹带了一些其他的货物在这其中。你既然看出来了,那也算得你的本事。可这种事,看破不说破,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即可。若你强行拆台,于你于祭家又有何异?子明你说是也不是?” 印段说着,脸色趋于缓和,目光也变得通透起来。 李然闻声,心思转动一番。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才是子石大夫之所以此前对祭氏的运粮车队不加以细查的主要原因。 李然知道这时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即只朝着子石大夫是拱手作揖道: “多谢大夫提醒,确是李然莽撞了。” 印段笑了笑,又背过手去,不置可否言道: “子明初来乍到,自是更稳重些才好,这儿可不比鲁国,你能明白?” 话到此处,这话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 第70章 庶嫡之争 子石大夫与他所说的最后一句,其意思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鲁国是鲁国,郑国是郑国。郑国目前的主要矛盾与鲁国是完全不一样的。鲁国之前的主要问题,乃是公室势微,而底下三桓的势力又有所失衡,以至于让季氏一家独大,国君岌岌可危。 而郑国的问题,显然更为复杂。内部非但有类似于鲁国三桓的七穆,而且还有更为复杂的国际环境。所以,对于郑国而言,安定才是一切的基础。至于公室不公室的,都已经俨然成了次要问题了。 所以,既然李然如今是身在郑国,那么即便他这个客人再有能力,那也是不能喧宾夺主的。 况且,有些事一旦捅破,都拿上台面上来说,那可就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辩论清楚的了。万一还生出了什么乱子来,这自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换句话说,无论是现在李然眼前的印段,还是子产等一众郑国的卿大夫,对李然的态度其实都是一以贯之的。那就是你李然可以来郑邑谋仕途,也欢迎你来为郑国建言献策,这些都是他们乐于见到的。 但你李然若是想要像在鲁国那般搅弄风云,甚至是蓄意挑动豪门世族之间的斗争,那他们便只能送客。 郑国风雨飘摇了近百年,弭兵之盟前那自不必说,而后又经历了西宫之难、公子嘉之乱,还有伯有之乱,而今刚刚安宁了不过几年时间,内政举措与对外邦交都处于一个相对和平的点。所以,无论是印段还是子产,都自然希望这种“平衡”能够继续维持下去。 所以,现如今的郑国,用一句话来概括,那就是“安定团结压倒一切,除非是万不得已,否则谁想肆意破坏国内来之不易的平衡,那谁就是郑国的敌人!” 李然的确有才能,可是这种呼风唤雨的才能,在他们看来却并不是郑国目前所需要的。这也就是为何子产此前在晋国只略微试探了一二,却并不强求,甚至是不进一步游说他来郑的原因。 而且,这同时也是子产之所以托祭先试探李然,却暂不做任何安排的主要原因。 毕竟他还没搞清楚李然此番来郑的目的,也没想好究竟该如何利用好这一枚棋子。一旦是操之过急,反而搅得郑国国内翻天覆地,那郑国这种脆弱的平衡一旦又重新被打破,岂不又要开历史的倒车了? 子产心里明白,似李然这样的人,想要掌控他,拿捏他,那便绝不可能是循规蹈矩的,必然是要折腾出一些事的。 这一点,李然其实也很明白。 那日他在祭氏别院当着子产的面询问祭先此次运粮去卫国贩卖之事乃是谁的主意,其实同样也是在试探子产,他想看看子产对于这些大家族究竟是抱有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而子产则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类似祭氏这种豪强,即便是他,那也是轻易不能得罪的。 今日印段大夫所言,更是证实了这一点。 祭氏在郑邑可谓树大根深,再加上他们常年与其他诸侯国权卿结交,不仅财大气粗而且人脉广布,即便祭氏当真在暗地里搞小动作,郑国朝廷那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不过李然对于今天他所发现的祭氏粮车存在着的端倪,始终是有些放心不下,毕竟事关祭乐一族的安危,他翻来覆去的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 别院内,只见孙武从外面匆匆赶回,见过李然,开口便是: “终于有眉目了。” “竖牛在平丘之会时,确实是曾去过曲阜。” 在郑邑暗中调查了这么久,孙武这边总算有了点实质性的进展。 李然闻声一怔,喃喃道: “哦?平丘之会时去过曲阜?那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晋国,他那时候去曲阜,确是为何?” “这个竖牛,果真不简单呐。” 若还要说竖牛与季氏只有一些生意上的往来,现在的李然是打死都不信的了。 但他又实在想不通竖牛在平丘之会去曲阜做什么,毕竟那时候季氏的宗主季孙宿已然身在晋国,就算竖牛私底下与季氏有什么勾当,他所能见到的,便只有季孙意如了。 难道说,竖牛与季氏暗中勾结的,当真是季孙意如? “对了,竖牛昨晚调动了不少人手出城,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身板魁梧之人,但又不像是祭家的劳役。具体去做了什么却不得而知。可这么一大帮人半夜出城,想来肯定是没什么好事。” 孙武的语气十分笃定,好似竖牛昨晚上必然已经做了什么安排一样。 然而他这话却是让李然猛然惊醒! “昨晚?” “是…先生这是….” 孙武诧异不已的看着他。 谁知李然眼珠一转,立时想到今日在城外检查祭氏粮车的发现,心神不由狠狠一震。 “快,去祭府一趟,把祭乐找来!” “快去!” 李然的脸色看上去十分着急。 这还是孙武第一次看到李然如此这般,当即转头便去了。 …… 不多时,祭乐从祭氏家宅而来,进门便问究竟是怎么了? 此时李然已经想清楚了粮车端倪的关节,当即直言道: “如果我所料不差,你们此次押运粮车里装着的,绝对不是粮食!” “什么?怎么会?那些粮食分明是三位兄长昨日一起装上粮车的呀?….” 祭乐难以置信的看着李然。 只听李然道: “他们虽然把粮食给装上了粮车,可昨夜里,这些粮车肯定是又被人动了手脚。如此才有今日我们所见,这些粮车吃重明显不均匀。若说只是夹带私货,那也不可能导致所有粮车都是这般。所以我敢断言,昨天晚上竖牛派人出了城,肯定是在粮车上做了手脚。” “孟兄?他昨晚派人出城了?” 祭乐显然还不知道此事,于是孙武当即把打探到的消息告诉了她。 祭乐闻声,脸色顿时一变,明亮透彻的眸子里闪现出一抹骇然,怔怔看着李然。 “其实这件事也不难理解,竖牛毕竟是庶出,而祭罔与祭询才是嫡子,虽然竖牛是长子,可万一令堂要立嗣,按宗法来办,祭氏一族内也只会从两个嫡子中推一个出来,而绝对轮不到竖牛的。” “但这些年,在竖牛辛苦经营下,已经逐渐掌握了你们祭氏的大部分生意,大有继承祭氏宗主之位的意思。可此次祭老宗主突然改换主事之人,将竖牛从中剔除,无疑是给他敲响了警钟,他又岂能不慌?” “若能借着此次去卫国赈灾之事,将你另外两位兄长直接拉下马来,甚至是身败名裂…那日后祭氏族内谁人还能与他相争?另外…” 话到这里,李然忽的停住了,神色颇有些为难。 祭乐急忙问道: “另外什么?” 李然想了想,但又摇了摇头,叹道: “此事尚不好说,不过我敢肯定竖牛定然是暗中做了手脚,为的便是将祭罔与祭询拖下水。” “好!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找我爹!” 听到这里,祭乐已然明了,深知此事事关重大,当即转身便去了。 毕竟涉及到她三位兄长,她此时也拿不定主意,只能先将此事告知父亲。 看着祭乐那来去匆匆的背影,李然不由心生怜惜,若是在鲁国,这种事是决然用不着她一个女孩儿来回奔波的,可如今他身在郑国,能够动用的力量还是太少了。 于是,转过头来,他看向孙武道: “有些事,是时候该提上日程了。” 孙武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重重点头。 第71章 父亲的心事 祭乐乘着马车又飞快的赶回了家,跌跌撞撞的冲进门去。好巧不巧,竟是与刚要出门的祭先撞了个正怀。 “哎呦!你这疯丫头,干什么呢!” 祭先瞧着她满头大汗的模样,当即故作不悦的瞪了她一眼。 “一个女孩子家的,整日如此上下乱窜的,真是,成何体统!” 话虽如此说,可他手上已经递上来了汗巾。 可谁知祭乐根本不理他的好意,只直言道: “父亲,二位兄长运往卫国的粮食,恐怕已经被人调包啦!” “胡闹!谁人敢在郑邑做这等事?你从何处听来的消息?” 祭先自是不可能相信的。 要知道这是哪儿,这可是在郑邑!祭氏眼线遍布全城,哪能发生得了这种事? 在他眼皮底下搞这些个小动作,那不是自找晦气? “哎呀,爹!今日我与子明哥哥在城外检查咱们家的粮车时,那些粮车吃重均是不一,里面肯定不是粮食啊!” “而且…而且….” 祭乐话到这里,却一时竟是说不下去了。 “而且什么?” 祭先闻声皱眉。 祭乐看了看他,思索再三后还是开口道: “而且昨晚孟兄好像还随着一群不相识的人出了趟城….” “胡闹!此言何意?你意思是说,你孟兄昨晚派人出城将粮食给调包了?这叫什么话?!” “乐儿,那李然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外人。更何况那李然是个什么货色?如今谁人不知,此人最是喜欢颠弄是非?你岂能相信这样的人,却反而怀疑起自家人来了?你孟兄这些年为祭家的事业忙前忙后的,你难道全当看不见?况且祭罔与祭询乃是他的亲弟弟,他岂能如此坑害他二人?” “我说你这丫头最近是越来越不对劲了,先是哭着喊着要嫁给李然,而今还帮着李然如此陷害你孟兄。你倒是跟爹说说,你究竟想干什么!” 若是旁人对祭先说这些话,祭先只怕早就让人将其抓起来,赐他一顿鞭笞拷打,然后直接给轰出去了。 可眼下面对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便是有着万般怒火,那也只能忍者憋着,话里话外依旧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语气也晓得十分无奈和沮丧。 对于竖牛,偌大的祭氏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是决计不会相信竖牛竟然会干出这等事的。 “爹!可万一此事要成真了,那可该如何是好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此时此刻,她也没有确凿的证据能求证此事,毕竟,揭穿阴谋的最佳时机已经错过。 “便是当真有此事,那也肯定是你孟兄另做了安排,你就不要跟着瞎起哄了。” “那李然此番来郑到底意欲何为,我们尚不得而知。如何能听信他片面之言便怀疑起自家人来?你孟兄做事一向牢靠,此次也肯定不会出岔子的。” “乐儿,为父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有些事咱们自家人说说也就是了,你可不能全都说与那李然听了,明白吗?” 话到最后,祭乐不但未能说服父亲,反倒被父亲是给数落教训了一番。 这倒也不能怪祭乐,毕竟这年头妇人多数都是充当的被甩锅对象,人微言轻自不必说。况且祭乐在她这个父亲的眼中,永远就是一副“胡闹任性”的模样。 祭先不信她,那也是情有可原。 祭乐见状,也自知眼下根本无法说服父亲,当即一跺脚,嘟着小嘴离去了。 看着祭乐离去的背影,祭先不由是一声长叹。被她这一番折腾,不由更是自觉心力憔悴,好似是又老了几岁一般。 若说如今祭氏内最让祭先放心不下的,便是这个一向任性妄为的掌上明珠了。 自祭乐母亲离世后,他对祭乐的溺爱便一发不可收拾,几乎任何事都由着她,再大的事最多就训斥几句就算了事。 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当真可谓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但凡祭乐在外惹事,他也只能怪自己没有尽到当父亲的责任,丝毫不敢对祭乐说什么狠话重话。 而今看着祭乐一天天长大,性子不但比之前更野,甚至宁愿是轻信外人之言,怀疑起了自家兄长来。这可叫他着实是伤了心。但是,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来人呐。” “主人。” 只见两名行人模样的抱拳半跪于地。 “李然那边有什么动静?” “这几日,除了与小主祭乐一道去了趟东城门外,他便再未离开过别院。倒是他的那名随从孙武,这几日倒是一直在城中游荡,四下打听着竖牛少主之事。” 对于李然的监视,祭先也是一直未曾松懈。 听到这话,祭先看着正厅外喃喃道: “此人到底想做什么?…” 今日听得女儿这般大放厥词,他当然知道这背后都是李然在那捣鬼。因此,对李然的用意也是更加的怀疑起来。 他既无法阻止祭乐想要嫁给李然的心,那便只能从李然身上着手。 “竖牛呢?” 他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句。 只听那下人继续回道: “少主这几日一直在城中打理,与各国商队皆有往来。” “不过宗主,小的也听说…” 那人话到一般,忽的又欲言又止。 祭先皱眉看着他问道: “听说什么?” 仆人这才继续回道: “小的听说竖牛少主似乎与另两位少主…多有不和…这些日子,原本他们二人在城中打点的生意,如今都遭了竖牛少主的反对…” “放肆!” 那仆人尚未言毕,祭先便冷喝一声将其打断了。 只见祭先脸上满是震怒,一双眸子内的目光凌厉灼然,十分骇人。 “是…是在下胡言了,还请宗主恕罪!” 见祭先震怒,仆人吓得是当即匍匐在了地上,大气也不敢喘出一声。 可祭先却并未继续多言,只看了看他一眼,便微微抬手,不耐烦的示意他退去。 对于竖牛与祭罔,祭询的内斗,他其实也早已知晓。可是今日从自己安排的眼线口中得到证实,对他而言,多少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毕竟当年祭氏家道中落,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内斗。 他虽想看看竖牛与祭罔,祭询三人谁更适合继承自己这宗主之位,可倘若任由他们三人明争暗斗下去,祭氏的祸乱只怕也会很快来临。 再加之今日祭乐之言,他虽是依旧不信,可心里总归还是对竖牛有了些许的猜疑… 竖牛的能力的确毋庸置疑,只是他若不能将这种能力运用在保家守业之上,不能把家族内的其他人都团结起来。那么这个宗主的位置,只怕也是不能给他的。 想着想着,祭先匆匆离开了家宅而去。 第72章 千金散尽 斜阳西去,寒鸦归啼,萧瑟的秋风带着最后一缕温热的倔强缓缓散去,只留下遍体凉意侵袭。 祭乐奔跑的身影在地上被拉得老长,当李然出来看见她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趴坐在地上,一副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只见一辆车舆之上,竟是置了两大口箱子看上去极重。娇小如她,竟是跟着几个女婢一起,手推着,马拉着,一路小跑至此,那自是疲累已极。 车停在了祭氏别院门口,李然见了,赶紧是命人接了过去,并是极为诧然的问道: “这么多东西!你该不会又想要周游去吧?祭姑娘,这可不成啊!眼下你们祭家这状况,你可不能…” 他以为祭乐这是回去祭家后,跟祭先又闹了,负气之下便任性起来,想着再次离家出走。 谁知祭乐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道: “打住打住!什么乱七八糟的,本姑娘这是在帮忙好吧?” 祭乐甚没好气的立即将李然的“苦口婆心”给一语打断。并一边说着,一起走进了院内,交给了李然一个包袱。 李然打开了其中一看,蜀锦,玉器,甚至还有一具精美的象牙雕品!而其他各种小物件也是应用尽有!李然知道这绝不是全部,转而再望向屋外忙忙碌碌的众人,尽皆在那搬进搬出的。不禁愕然: “这么多…” 但还来不及他惊讶,祭乐便已跟他说道: “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变卖了,应该是能买到不少粮食吧?” “啊?这….你是打算用这些东西去换粮食,然后给你两位兄长送去?” 李然瞬间反应了过来,脸上尽是诧异。 他当然知道祭乐的聪明,但是他没想到祭乐竟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到这样的法子。 如今祭氏的商队已经出发,祭先既然不相信她,那自然也不会派人去追。 届时祭罔与祭询若当真押着数十辆有问题的马车去到了卫国,那祭氏这回脸可就真丢大了,搞不好甚至还会闹出国际纠纷来。 毕竟,这里面可还有不少是官家的赈灾粮。 祭乐用自己的细软首饰换取粮食给祭罔与祭询送去,显然是眼下最合适的办法,也是最稳妥的办法。 “只不过…这么多的奇珍异宝…若是就这样折了钱,可真是有些浪费了啊。” 其实,要说魂穿前的李然,好歹也是个富家公子,但是像这样的派头,在他那时代,也是不怎么敢想象的。 就这些个东西,即便是将以前他所住的庄园给兜个底朝天,也数不出这许多东西来。 “哎呀!子明哥哥,你还在想什么呢?都什么时候了,哪还管得了这些!” 李然被祭乐的这一句话给立刻拉回了正题。 今日在祭家,祭乐已经将算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跟她父亲说了。奈何祭先偏就不信,她一个女孩子,也没其他的办法可想。除此之外,她当真是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办法了。 李然点了点头道: “嗯,情况紧急,看来也只有如此了。” 搞清楚了祭乐的想法,李然不敢迟疑,当即让孙武与鸮翼拿着这些细软首饰前去城中四处变卖,再全部拿来购买粮食,一时间,市面上的粮食竟都被他们给包了下来。 也亏得祭氏别院是真的够大,竟是硬生生的给塞下了。 “务必在今晚装车准备好,明日一早我便出发送往卫国,如此方能赶得上祭罔与祭询一行…” 李然又与鸮翼是如此这般的一通交代,而祭乐因为是忙活了整整一天,早已累得不行,当即就在别院内的台阶上闭着眼睡着了。 而当她再醒来的时候,却发现别院内竟只剩下鸮翼一个人了。 “咦?子明哥哥呢?” “回祭姑娘,我家主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押送粮食去往卫国了。” 原来,就在祭乐熟睡之际,孙武与鸮翼已经于城中购得了足够的粮食,车具,马匹。然后再由李然与孙武看护着,临时找了一批人,押送着前往了卫国。 “这怎么行!万一路上再遇到鲁国季氏的刺杀,就子明哥哥身边那么几个人,怎可抵挡得了?” “快!快去将他追回来!” 祭乐听到李然已经离开郑邑,当即急得跺脚。 可谁知鸮翼只是摇头,并告诉她道: “祭姑娘放心,家主离开前便特地交代过,并要小仆转告祭姑娘,家主他此去卫国绝无半分危险,还请姑娘就在城中静候即可。” …… 李然坐在车头,望着天上已经升至半空的银月。 显而易见,为了能够及时追上祭罔与祭询,他必须日夜兼程。 好在今夜月色甚好,且孙武是行伍出身,夜间行路对他们而言自是再熟悉不过,所以出城以后一路上也并未出现任何意外。 “先生,还是由我跟褚荡去吧,现在你若是离开郑邑,万一被季氏的人知道了,只怕会…” 孙武与祭乐的想法一致,也有些担心季氏的追杀,毕竟当初他们前来郑国时,追杀就一路没停过,而且还一次比一次凶险。 这些日子李然身在郑邑,足不出户,想来季氏之人自然是无计可施。 但如今李然押送粮食前去卫国,对那些人而言,岂不是天赐良机? “不行,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此次只能由我来押送。” “先生…” 孙武一时怔色,他没想到自己的任务居然不是押送粮食。 只听李然继续言道: “我虽怀疑祭家的粮车内装的必然不是粮食,但毕竟未曾亲眼看见。你可单独一骑,离了车队赶紧追上前去,一来,给我们留下记号,好让我知道该如何跟来。二来,你找机会亲自去探一眼那些粮车,看看里面究竟是压了些什么东西。” “我再与你约定几个记号,若是粮食你便留下…” 李然的谨慎是毋庸置疑的。但他不知道的是,他此番教给孙武的这些个记号,日后竟会成为孙武得以大展宏图的秘密武器。 孙武得到李然的指令后,虽还是有些担心李然的安危,但也知道此事重要,且非他不可,便还是立马去了。 “先生,这种事俺去就行了,何劳大将军亲去啊?” 褚荡想与孙武做个替换,谁知李然却是摇头。 “你的任务也不轻啊,此次我李然这条命,能不能活着去到卫国,可就全都交托在你手上了。” 李然这般与他笑着言道。褚荡本就是个莽撞人,一听李然这半开玩笑的话,当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 “先生放心,有俺在,甭管是谁,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谁也伤不了先生半根毫毛!” 对于褚荡的武力,李然也是信心十足。 之前面对季氏的追杀,褚荡以一人之力杀败了一队人马。此等天生神力,自是不必说。 但他眼下最为担心的,还不是季氏的追杀,而是如今仍然在郑邑城中的竖牛。 今天他们在城内这么一通折腾捣鼓,不可能瞒得过祭氏。而竖牛一旦是知道了他的举动,那么此次必然会有所动作。 而李然明知道如此,却还是要亲自押送粮食,其实也有引蛇出洞之意。 他这是是把自个儿给当成那个诱饵了。 既然躲不过,那便明着来吧。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总有现出原形的时候。 一夜无话,李然率领一众役民匆匆赶路,与前方祭罔与祭询车队的距离是越来越近。 第73章 这些杀手太执着 三日后。 秋高气爽,一如既往的风轻云淡。 李然在马车上半眯了一会儿,得到前方来报,原来是路上发现了孙武所留下的记号。便急忙起身前去查看。 “太好了,有了这些标记,我们便可以知道前面的情况了。” 确定了祭罔与祭询的线路,接着他当即命众人加快脚程,务必要在祭罔与祭询抵达卫国前赶上他们。 然而,他终究还是高估了这些马儿的脚力,堪堪赶了两天的路,便已有十几匹马累得是倒地不起了,饶是李然也不由焦虑万分。 他千算万算,万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些马儿给摆了一道。 要知道这些粮车,每一辆都是由两匹马并排拉着的。而他现在能更换的马匹本来就不多,所以,一旦这些马匹出现了大规模的歇菜,那便会陷入恶性循环。 这样的话,别说赶上祭罔与祭询,便是安然抵达卫国那也堪忧。 “这些该死的马贩子!” 当时在郑邑买马的时候,就千叮万嘱,由于此番是要走长途,搬重物的,所以务必要给自己选一批良马。 可谁知道这才几天就不行了?李然不由得在那是暗自咒骂这些个马贩子无良。 但实际上呢?这又如何能怪得了那些马贩子?郑国市面上的这些个良马,说到底也都是从秦国那里赶来的。秦国远在千里之外,哪可能一时间就给他凑齐这么多来? 再说了,就祭乐的那些个精巧物件,还有她托仆人偷偷从府中拿出来的嫁妆首饰,即便是全都变卖了,那也只堪堪买齐粮食而已,再要买良马,那可真是捉襟见肘啊。 无奈之下,李然只得放慢了赶路的速度,力求稳妥的将粮食安全运送至卫国。 他知道,若再着急赶路,只怕到不了卫国,这些马儿就得全都得玩完。 又过了三日,当李然再度看到孙武留下的记号。他便肯定了此次他的判断又是正确的,祭罔与祭询押送的粮车里装的果真不是粮食,而是覆着一层粮食下全都压着砂石罢了。 这也就证明,那晚竖牛半夜派人出城,就是要将祭家粮车给调包了,以此来坑害他那两个弟弟。 可怜这两兄弟,还以为自己押送的都是粮食,直至此刻竟仍是毫无知觉,兀自千里迢迢的赶往卫国。 “不对啊…既如此,长卿为何不试图拖延住他们呢?” 李然此时又起了疑惑来,按他先前与孙武的筹划,只要一旦确定了这批货是有问题的,便立即拖住他们。 但如今却依旧是望不见孙武一行,李然知道前方必然是出了些情况… “大人,前面不远处有条溪流,可做今晚宿营之所。” 听得役仆来报,当即便确定了今晚宿营的地方。这些马儿赶了一整日的路,在有水有草的地方休息最是关键。李然现在可就指望着它们能够坚持到卫国了。 黄昏时分,李然让役从支好帐篷,将粮车全都堆放在帐篷外围以做阻挡。至于埋锅造饭,褚荡乃是伙夫出身,这种事他最是拿手,不用李然吩咐便自己去了。 李然坐在一辆马车上眺望着远处的山丘,夕阳挂在山头散发着最后一缕温热。 可就在这时,地面忽的传来了极为短促的震动来! “咚咚咚!” 只听一阵剧烈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眨眼间便到了跟前! 李然猛然转头,只见一群衣着不一的武人竟是骑着快马忽的杀至! 但这群人来到近前,却忽的又停住了脚步,只将整个车队团团包围了起来。褚荡知道来了歹人,急忙回到李然身边,手中还拿着一把巨大的锅铲,横在他身前。 “谁是李然?” 武人中一个领头纵马而出,隔着粮车与他们喊话。 而李然这边,一时尽是噤声。由于这群人都是临时招募的,他们只知道自己是受了祭家的雇佣,却是不认识什么李然的。因此,一时间竟无人支声。 过得一会,只见李然从褚荡的身侧走了出来,朝着那名武人喊话道: “我便是李然,你们是何人?” “呵,你就是李然?” “既然找到了,那就跟咱们走一趟吧。” 武人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李然,脸上满是傲气。 “走一趟?却是要去往何处?” 李然依旧是无动于衷的如是问道。而那武人闻声也不着急,只淡淡道: “我家主人有交代,你的命需由他亲自来取,所以你最好识趣点,跟我们走一趟便是。如此,或许你还能多活上几日。如若不然,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话到最后,这些人尽皆将武器是握在手中,凶狠的獠牙还是露了出来。 季氏!这些必然是季氏的杀手! 这世间唯一想要亲手取他性命的,除了季孙意如,他实在想不到第二个人。 “没想到你们还真是锲而不舍啊!竟是追杀了我一路,还这般的不知疲倦。真是可敬呐!” 他的脸色阴沉下来。 他刚才默数了一下,这群武人起码百来个,后面还有没有他也根本不知。所以倘若一旦当真动起手来,只一个褚荡,他现在又不免有些担心起来。 “呵呵,过誉了,咱们远道而来,先生当不会让我们白跑一趟吧?” “废话少说,到底走是不走?!” 这名武人头目显然也是个急性子,只听得极为清脆的一声金属声后,武人拔剑出鞘,而他身后的上百个武人也皆是在那跃跃欲试。 然而李然此时却是目光一转,盯着那名武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上!” 武人见李然一声不吭,当即就要动手。 可谁知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李然身后猛的窜出,接着便是一声惨叫在溪流边猛的传出。 那领头的武人竟是直接倒在了血泊之中,而站在一旁的,正是褚荡。 “跟先生这般说话,太失礼了!该死!” 褚荡掂量着自己手中的锅铲,脸上横肉不停抖动。 而这一下,那些武人见得头目被杀,再也没有多余的话要说了,抄起家伙就朝褚荡冲了过去。 李然惊愕不已的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直到那些役从蜂拥而至护着他往后退去,他这才反应过来。 “老大,可以用言语解决的事,干啥要动手啊….” 原本他正在思考如何既不动手又不用跟这些人走就解决此事,可谁知褚荡这个猛人上去就是一锅铲,直接捅了马蜂窝,现在说啥也是不管用了。 “杀!” 上百个武人一齐冲向褚荡。 只见褚荡又顺手从地上横着抱起一根枯木桩子,连着一阵横扫,骑在马上的那些个武人们失了平衡,便纷纷是倒地不起。 接着,也不知褚荡又哪来的蛮力,抛下木桩子,硬是压垮了好几人。而后,又径直朝着一匹马硬生生的冲撞过去。 “哇呀!” 由于那时代尚未发明马鞍,因此想在马背上稳如泰山那可太难了。因此,只听得一阵战马嘶鸣过后,骑在上面的武人便立马是支撑不住。顿时倒飞而出,直接撞在一块巨石上便头破而亡。 这还没完,褚荡又杀回李然身旁,左手持着从对手那缴来的青铜剑,右手竟是直接拿着把锅铲,借着粮车阻挡,独自一人守在出口。 外面的武人见状,只得是下马来战。而褚荡则是硬生生的给李然生动表演了一回什么叫一人当关万夫莫开。 “真乃神人也!” 饶是李然看到此处,也不由瞠目结舌。不得不钦佩这褚荡当真是一身的蛮力无限。 第74章 饿殍遍野 黄昏,小溪边,血流成河。 血水不断注入小溪,一时染红了整片溪流。又在夕阳的辉映之下,显得尤为鲜红。 褚荡一人挡在粮车缺口,当真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那些个前来追杀李然的武人前赴后继与之相博,却丝毫撼动不得褚荡半分。 见得褚荡如此勇猛,这些武人多战一刻,心中怯意便更多一分。 又是一阵厮杀过后,地上已尽是这些武人的尸体,鲜血的气味逐渐开始在空气中蔓延。而褚荡则提着武器,逐渐向外杀去。 李然看着前方不断倒下的武人,眼神之中闪过一抹凛然。 刚才那领头的武人说话时明显带着齐国口音,李然虽未去过齐国,可在鲁国时,也没少听齐国人说话。毕竟齐鲁挨着够近,两国民众往来甚是密切。故此那领头武人一开口,李然就隐隐觉得不对劲。 此时再细细一想,只觉得季氏与齐国的关系确实是很不一般,只怕早已是暗中勾结在了一起了。 想到此处,李然神色微敛,示意身边的侍从上前喊话,想要让褚荡稍作留手,务必抓个活口。 可就在这时,褚荡忽的发出一声猛吼,竟是直接盖住了侍从的喊话声。随后,眼见其庞大的身躯在空地上一阵旋转,四周追杀武人顿时如草芥一般倒下,鲜血横流,命丧当场。 “褚荡!” 李然急忙大喊一声。 然而褚荡却依旧置若罔闻,仍是如同狼入羊群,左右开弓,剑锋所至,无所能挡。 李然自是不能体会什么叫“杀红了眼”的,因为他从未亲手杀过人。 而此刻,褚荡便是已经杀红了眼。前来追杀的武人瞧得如此凶猛的褚荡,早已被吓得瑟瑟发抖,纷纷急忙转身想要逃跑。 可谁知褚荡根本就不给他们逃出生天的机会,一个纵身追了上去,一挥手便是一个。这群原本跃跃欲试的武人一时间反而好似成了待宰羔羊一般,伴随着褚荡挥舞的节奏,一齐是纷纷倒下。 很快便仅剩下了最后一个,只见那人面朝褚荡的步步紧逼,反手趴在地上,不停地往后挪,双腿亦是不住的打着颤。 李然从粮车堆里冲了过来,正要让褚荡留下活口,可谁知褚荡左手高举,一剑斜劈,那人当场被砍作两截。 “我…” 饶是李然也不由愣住了。 “大哥…杀人归杀人,该留活口还是得留啊!” 他只觉一群乌鸦从自己脑门前飞过。 而让他更无语的是,当褚荡杀死了最后一名武人,只见褚荡伸手甩甩了剑锋上的鲜血,而后转头看向李然,还在那憨憨的说道: “先生,你看,俺褚荡这身本事如何?嘿嘿,是不是没让先生失望啊?” 李然顿时就无语了。 一抹额头上的细汗,李然只得朝他挥了挥手,而后示意身后的侍从上前收拾清理一番。 接着,他叫褚荡叫到身前,皱眉问道: “褚荡啊,方才你厮斗之时,我叫你,你全没听见么?” 褚荡闻声一怔,摸着后脑勺道: “哦?先生叫俺了?” 瞧着他这一副毫不知情还很诧异憨厚的模样,李然当时就没了想跟他讲道理的心情。可他还是耐着性子道: “哎…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记得留一两个活口,咱们也好问问这帮人到底打哪儿来的不是?” 谁知褚荡问道: “为啥要问他们打哪儿来?管他们是哪来的,他们想杀先生,俺就杀光他们便是。” 说着说着,褚荡脸上不由表现出来一股颇为豪横的模样来。 李然听到这话,知道再说也是无用,顿时再度无语: “我…” “罢了罢了,你且休息一下吧。咱们今晚可要继续赶路了。” 要说这次全无收获,倒也不是。 至少,这群千里送人头的武人也可谓是帮了李然一个大忙了,那就是他们骑来的马匹。 李然命人清点了一番,还留在原地的马匹至少有数十匹,有了这些马匹与之前拉运粮车的马匹互换,他们此番前往卫国便有了保障。 于是当夜李然就命令役人更换马匹,此时马儿有了富余,可以时常更换,速度也随之猛的提升了一截。 …… 如此又赶了两天,李然跟随着孙武留下的记号行路。而伴随着这些记号越来越新,李然知道,他们已经距离前方祭氏商队不远了。 但与此同时,前方祭氏商队也已入了卫国境内,再有两日便能抵达卫都帝丘。 孙武混在商队之中,并未被祭氏的人所察觉。 一开始,他这一路都在给李然留下记号,但随着李然迟迟追不上来,心里便也没了底。 他也清楚,祭罔与祭询两兄弟根本就不是干大事的人,他们此番运粮前往卫国,祭氏粮车吃重如此不均,一直摇摇晃晃,可他们完全视而不见,始终不曾检查一二,仍是闷头往前赶路。 若这些粮车被运到帝丘让卫国的官员接收,只怕这两兄弟这辈子就算完了。 后来,他一直想找个机会,于半路上稍稍拖延一下祭氏商队的进程。然而祭氏的商队乃是出了名的准时准点,而且这两兄弟是真的神经够大条,根本不理会周围发生了些什么。 “哎,姑且再等等吧。若是实在不行……” 原本,孙武得到的指令,便是若入了卫国,临近卫都时,若还不见他们赶上来,便可故意侧翻几辆粮车以示众人。 只是,不到万不得已,不可如此行事。因为就这两个纨绔子弟,倘若见了这一幕,只怕是要立马吓得跑回郑国,而郑国这一趟也就是彻底黄了。 这里面毕竟还有官家的粮食,若因为这事,断了卫国和郑国的关系,这后果可不比现在好多少。 随着他们入了卫国境内,卫国旱灾所带来的惨状也逐渐出现在他的眼前。 道路上尽是流民,田地间不见人影,荒野处尽是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臭的气味,妇孺啼哭之声,流民乞求施舍之声,不绝于耳。 越是靠近帝丘,这种景象越是惨烈,甚至连最后官道上也尽是流民尸体,无人收敛。 饿殍遍野,惨不忍睹,不外如是。 这让孙武不由心神颤动,他原本以为战争就是这世上最残酷之事,可当他看到眼下景象,却不由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羞愧。 比起战争的浮尸百万,漂血流橹,这种自然灾害所带来的牺牲更是悲惨。 因为这些个庶民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甚至没有反抗的机会,只能任由老天不断收走他们的性命。 他们就像是漫山遍野已经枯萎的草芥,而这天灾便像是一点火星,一旦降落便是燎原之火,无人可挡。 但更让孙武愤愤不平的是,这一路,祭氏商队见得如此惨状,竟也都是完全无动于衷! 仍是自顾自的赶路,丝毫没有想过用自己运来的粮食缓解一下当地灾情,仍是想着将粮食运往帝丘交了完事。 这是何等的冷血? 难道他们当真没有把这些庶民的性命当回事吗? 难道他们的心里便只有完成任务这一件事吗? 孙武看着兀自坐在马车上昏昏欲睡的祭罔与祭询,心中早已是怒火中烧。 第75章 纨绔子弟的猪脑子 可他又能做点什么呢? 他此时此刻只是祭氏商队内的一个随从,别说拯救黎民了,便是上前跟祭罔与祭询说句话都不够资格。 于是,他内心的愤怒最终只能转化成悲愤,在他的心间暗暗生根发芽。 原本他早就做好了盘算,倘若李然真的来不及赶上,他大可当场弄翻个几辆粮车,这样事情一旦公之于众。这两个公子哥总不见得傻到把一堆垃圾献给卫国吧? 但如今,见得此二人这般的作派,他却慢慢的是打消了这个想法。 两日后,祭氏商队终于抵达帝丘。 齐国的粮队还没有到达,此次祭氏与郑国想尽了办法,最后终于成功抢在了齐国粮队前头将粮食运抵帝丘。 可即便是在帝丘城外,也是挤满了四处涌来的流民。 卫国官方无力赈灾,这些流民每日只能靠着城中的国民,哪怕是一丁点的施舍,艰难苟活。 谁也不知明日将会发生什么,他们就像是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的人,另外一只脚随时都有可能被鬼差给抓了去。 帝丘城西仓库,前来负责接收粮食的乃是卫国的司徒,见得祭罔与祭询二人,那当真是比见着亲爹亲娘还要热情,知道郑国的赈灾粮食到了,赶紧是拉着祭罔与祭询的手一阵寒暄。 祭罔将数量如实告之,司徒见得郑国此番出手如此阔绰,当即感动得险些掉下泪来,演技生动,绝对可以以假乱真。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当真将祭罔与祭询给当成了亲爹一般。 交接时,祭罔与祭询自是守在车队旁边,与卫国的司徒一齐清点了车辆数目。 而站在粮车车队后的孙武见得这一幕,原本心急如焚的他一时间竟是变得无动于衷起来。他甚至还有些期待当卫国司徒见得祭氏粮车内的石头时的反应。 可下一瞬,他便忽的意识到自己的这种心理实在是有些狭隘了。 祭罔与祭询的确功利,而且不近人情。可他们毕竟也是按照郑国与祭先的命令行事的。若是如此说来,将这“不德”全甩他们身上,似乎也是不妥的。况且,如此一来,两国交恶几成定局。 倘若两邦交恶,遭殃的永远都是普通人。 思来想去,孙武只得回头朝城门口望去,可李然的车队却始终不见踪影。 而这边,司徒已经命人开始搬运粮食。 “糟了。” 孙武暗道一声,心知此事已经无法阻止,当即只得摇头。 果然,当司徒命人打开祭氏粮车的桑皮布时,无论是卫国众人还是祭氏众人,皆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因为祭氏粮车本就在前,所以司徒等人最先看到的自然就是祭氏的粮车。 只见祭氏粮车内,在那桑皮布覆盖之下的粮车之上,只浅浅的覆了一层粮食,而埋在里面的,尽是柴草和石块! 饶是刚才司徒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将祭罔与祭询二人当作亲爹一般感谢,可当他看到这一幕,也不由得当场愣住。 这啥意思? 你们郑国就是运的这个来救灾? “妈的!欺负人欺负到咱卫国人的头上来了!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这样寻我们的开心?” 司徒脸色顿时骤变,目光一转,怨毒不已的看向祭罔与祭询。 而此刻这两兄弟也是早已懵逼,见得司徒投来的目光,一时间吓得双腿发软,急忙想要解释。 “司徒大人,这…” “大胆!你们竟敢如此糊弄本官!竟敢如此欺骗我们卫人!” “来啊!将他们都给绑了!” 可他们俩还没把话说完,司徒便摆手唤人,数十个官兵一拥而上,顿时将祭氏商队给围了起来。 “司徒大人!此事在下实不知啊!” “是啊,司徒大人,我等运送粮草前来,绝无糊弄之意,肯定是有人陷害我等!” 祭罔反应了过来,他虽没有竖牛那般精明的脑子,可他也并不笨。 然而他哪里知道,陷害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兄长竖牛。 孙武身在祭氏商队之中,情知一旦就这样被卫人拿下,那自己便要与这帮猪队友一起同生共死了,当即一阵急思。 可眼下他们身在卫国,完全无计可施。他们的一番解释入了司徒的耳中,只会是越描越黑,无异于贼喊捉贼,真真是可恶至极。 司徒哪里还想听他们在此狡辩,事实就摆在眼前,前面几十辆粮车上全年都是柴草和石块,此次郑国所谓的救灾粮,竟然就是一场笑话! “抓起来!” 司徒再度冷喝一声,与刚才热情的模样直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此时此刻祭罔与祭询在他眼中,好似杀父仇人一般,血与泪的恨意在他眼中不停转动。 “司徒大人,此处何故如此喧闹,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就在这时,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卫国官员中传来。 接着,众人便看到一名身着华服的老者从人群中缓步而出。 只见此人身长六尺有余,玉冠于顶,形容苍老,只双眸如炬,颇有鹰视狼顾之相。 “齐恶大夫,您来得正好,这帮郑国人竟以柴草和石块糊弄咱们!真真的该死!” 司徒急忙迎上去,脸上愤恨之色可谓溢于言表。 齐恶,卫国的卿大夫。 “齐恶大夫,这些柴草和石块,绝非在下所为,在下乃是祭氏嫡子,岂敢做出此等悖族逆祖之事?还请大夫明察!” 祭罔也急忙上前辩解,可却被卫国官兵拦着,无法靠近齐恶。 齐恶站在卫国人群之中,一双鹰眼在祭氏粮车上扫了一遍,见得那些柴草和石块,神色顿时变得阴冷。 “齐恶大夫…此事绝对…绝对是有人故意陷害我等,还请大夫明察啊!” 祭询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然而齐恶的目光却只在他脸上一瞥,而后便落在了祭罔身上: “你道绝非你们所为,那你们此次运粮前来的路上,可曾发生过意外?” “不…不曾…” 祭罔当然知道齐恶什么意思,当即心神一抖。 “那这些粮草是否全都是你们祭氏安排的?” “回大夫…这些粮草…” “是…哦,不…不是!” 祭罔话未说完,齐恶便是一道冷喝。祭罔被吓得浑身颤抖,急忙道: “是…是…” 这一下,饶是孙武也觉得这个祭罔当真是个猪脑子。 哪怕他脑子稍微会拐点弯,也不至于被竖牛陷害至此。那怕稍微有点急智,有点话术技巧,也不至于让自己被问得这般的狼狈啊。 就这种人居然还想着跟竖牛那种人精争夺继承人的位置,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第76章 及时雨来也 要说祭氏的这些粮车,的的确确全都是祭氏自己安排的,而运来卫国的路上也未曾发生意外,那这在粮车上装来了这么一大堆垃圾,理所当然的会被认定就是祭氏所为。 祭罔与祭询这下可谓当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拿下!” 齐恶与他二人再无其他任何言语,直接让在场的卫国官兵将两人拿下。 这事闹大了。 如今卫国正值大灾,饿殍遍野,此乃众人亲眼见到的事实。 郑国以运粮为由,竟直接送来了柴草与石块,这岂非对卫国赤裸裸的嘲讽?此事一旦处理不好,那便是相当严重的外交事故。 但这事,说起来终究是太过于离谱。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啥?只为了羞辱他们卫国?而且还不稀送来两个嫡子来送死?这与搬石砸脚又有什么区别? 所以,大夫齐恶与卫国的司徒第一时间便将祭罔与祭询给双双扣押,很明显,这也是出于不让事态进一步恶化的考虑。 到时候,肯定是要找祭氏和郑国讨要个说法才行。 而孙武暗骂这两人脑子不会拐弯,其实也正是因为如此。 因为祭罔与祭询身为祭家人,其实应该很清楚,以他们的身份,就算出了这档子事,也不是毫无回旋的余地。 毕竟他们代表的乃是郑国,这件事说到底还是要以郑国的口吻来出面交涉。 他们在此间只要稍稍硬气点,分说清楚此事有奸人作祟,挑拨离间郑、卫两国的关系,那么就算齐恶再怎么恼怒,也好歹要将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 卫国人也不傻,只要与他们说明这一点,不可能想不到此处的蹊跷来。 更何况,这一趟运粮,本身还有子产的信誉做背书,子产素来最是愿意结好友邦的,又怎么可能做的这种事来? 只可惜祭罔与祭询这两个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可谓高手,可是在这种时刻就全然变成了笨蛋,连这点弯都不会拐,真活该成为竖牛的垫脚石了。 不过生气归生气,此刻孙武自己也身在祭氏商队之中,一旦祭罔与祭询被拘留扣押,他自然也跑不掉的。 正自着急,卫国官兵已准备上前锁人,祭罔与祭询又哪里敢反抗,当即任由锁绑,一副彻底完蛋了的模样。 孙武朝身后看了一眼,仍是没看到李然的车队,当即深吸一口气准备自己孤身应付。 他跟随李然许久,从李然处也学到不少东西,面对这样的情况,他虽没有绝对的把握,然仍是可以试一试。 就在卫国官兵上前锁拿他之际,他正要出声喊停,谁知身后猛的传来一阵快马疾奔的声音。 “住手!” 孙武循声望去,只见坐在马背上的李然已经是满头大汗。 “谢天谢地,先生总算来了。” 看见李然,孙武这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在了地上。 而此时,李然也已经看到孙武,他朝孙武使了个眼神,示意他不要妄动,而后将目光看向了仓库门口的卫国人群。 “你是何人?在此府库重地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司徒以为李然乃是卫国人,因为李然此刻正是一身卫人装束。 谁知李然根本不曾理他,下马之后径直穿过了人群。 来到祭罔,祭询身前,与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看向齐恶道: “齐恶大夫,在下乃是李然,李子明。” “李然?!” 听到这名字,司徒浑身一颤,脸上满是震惊。 而齐恶也是微微侧目,一双鹰眼之中呈现出诧异之色。 “哦?你便是近日在鲁国声名鹊起的李然?” 对于李然这个名字,齐恶当然不会陌生。 当初平丘之会上季孙宿被扣,如今季氏又在鲁国被压制,坊间流传的可都是靠着这李然的谋略。只不过李然自离开鲁国后便是没了消息,众人亦不知其所踪。 没想到今日,竟然会出现在了这里。 “不想齐大夫竟也听过区区在下,甚是惭愧,惭愧。” 李然神色谦冲,举止得体,话虽自嘲,可语气却不卑不亢,饶是齐恶也不由心神凝聚起来。 “世人皆知,你李然在鲁国可是干的好大事啊!本官又岂能未曾听闻?” “不过,你既仕鲁,今日却为何会出现在我卫国?此次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齐恶仍是一副冷漠泰然的表情,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他虽知晓李然的名头,可是要说他会因李然到来而改变他之前的决定,那只怕是痴人说梦。 其实说来也简单,当李然出现在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明白李然今日此来,定然与郑国所运粮食一事有关,毕竟刚才他可是亲眼看见李然与祭罔,祭询两兄弟在那交换了眼神的。 可即便李然亲至,那也不能改变郑国挑衅卫国的事实,这多少辆假粮车此刻可就摆在他们的眼前。 他给了李然说话的机会,已然是对李然很大的尊重了。 而对于这一点,李然也是心知肚明的。 故此李然并未多言,直奔主题言道: “在下此来,当然是为卫国押运粮食而来。” “来啊!将粮车推过来!” 随着他朝着身后猛的一挥手,褚荡与几百名役人,护送着百余辆粮车,连人带马,一同出现在了仓库门前。 祭罔与祭询两兄弟哪里会想到李然居然会在这时候出现,并带来了这么多的粮食。二人不由面面相觑。知道此时李然的出现,无异于救了他们两的性命。因此,纷纷投去了甚是感激,而又极为惊喜,期盼的目光。 齐恶见状,心神一怔,转向李然颇为不解的问道: “哦?你这是何意?” 之前他从未听说李然与郑国还有什么关系,此番李然亲自押送粮食前来卫国解救郑国祭氏,这里面难道当真有什么秘密? 正想着,李然却是上前一步,拱手一揖道: “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此间人多嘴杂,李然无法肯定这些人当中还有没有竖牛或者季氏的人,所以他当然不能在这里就把话说清楚。 他既已经及时赶到,那自是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祭罔与祭询被扣押在卫国的。 齐恶向后望了望那些李然所押运来的粮食,又回过头看了眼此刻已经被锁拿住的祭罔与祭询。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了李然这个请求。 第77章 卫大夫齐恶 俗话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短。 李然此番押送来了这数千石粮食,毕竟对于卫国而言,无异于是雪中送炭,解了燃眉之急的。 所以,无论李然与郑国到底有什么关系,也无论李然与郑国祭氏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此刻李然要借一步说话,这点面子,他齐恶始终还是要给的。 进入府库后,齐恶屏退左右,这才向着李然问道: “你远道而来,当不会只是为了送这几千石粮食来吧?说吧,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然闻声灿然一笑,拱手道: “大夫慧眼如炬,在下佩服。” “在下此来,一则是为了这几千石粮食,二则自是为了救下祭氏众人。还请大夫念在下已将粮食如数补齐的面上,能给祭氏众人一个机会。” 和聪明人打交道,李然自是不需拐弯抹角,所以这话说得十分清楚。 然而齐恶闻声却是一怔,道: “你的意思是,果真是有人在暗害祭氏了?” 李然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该说的他自然会说,不该说的,谁也休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字。 这事,聪明人一看便能看穿,定是祭氏内部出了内鬼了。 然而,祭氏内部的尔虞我诈那是祭氏自家的事,即便是李然也不好多加置喙。若不是因为祭乐的缘故,此番祭氏内斗,他多半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 毕竟,这年头这种事实在太多了。且无论是竖牛还是祭罔,祭询,究竟是谁来坐这宗主之位,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虽说竖牛不是什么好东西,可祭罔与祭询呢?说他们是正人君子,恐怕也是不见得。 所以,他此来的任务只是看在祭乐的面上才救下了祭罔与祭询,至于他们与竖牛后续的争斗,那按理说,不应该是他可以插手的。 齐恶见李然笑而不语,心中当即也明白了过来。 于是他看了看外面正在发号施令的众人,又缓缓道: “光靠先生这一张嘴,只怕还不能说服老夫。此次郑国公然挑衅我卫国在先,若我卫国不予回应,岂非让他国笑话?” “先生前来送粮,实乃我卫国恩人,然先生与祭氏无亲无故,又何必趟这浑水?先生可稍作休息,待老夫安排妥当,自会前来接待。” 卫国虽遭大灾,可是这面子还是要的。 郑国都把事儿做到这个份上了,卫国要是没点反应,那以后岂不是任人宰割? 所以处理祭罔与祭询的态度,卫国还是要坚决的,不然落下话柄,只会被天下人耻笑。 “大夫。” 齐恶就要离开,李然急忙开口又叫住了他。 “先生还有话要说?” 齐恶这身子回转得倒也极快,就好似他对于李然会叫住他早就有了预判一般。 李然知道,如今万事俱备,双方只是差了个台阶。于是,便立刻是开口言道: “请大夫试想一下,倘若今次卫国扣押了祭罔与祭询,那日后郑国与卫国岂不注定要交恶?” “在下与祭氏确无亲故,然则在下目前尚旅居郑国,今受子产大夫重托前来送粮,为的便是化解此间矛盾,令卫郑不至反目。今日祭氏运粮之事,大夫既知乃是奸人作祟,故意陷害祭氏,那还为何一定要扣押祭氏二子呢?” “此番郑国出粮万石,祭氏亦有数千石赈济卫国,二者结交卫国友邻之心是天地可鉴,倘若只因奸人作祟而至两国反目,谁人得利,大夫心中恐怕比在下更为清楚。” 李然说完,又是躬身一揖,也算是给足了齐恶面子。 要知道此次无论是郑国朝廷的粮食还是祭氏自己筹集的粮食,说到底都是运来捐赠给卫国的。 而今这些粮食运也运到了,你卫国难道还能不收?若你卫国既然收了粮食,却还要扣押送粮食的人,这恐怕于情于理也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而且李然刚才话里的意思也很明白,他是子产派来的,背后就是子产给他站的台。 你要是不给我李然面子,那就是不给子产面子。 齐恶心神转动,自是明白李然的意思。 于是,他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李然,眉眼间带着一丝不解道: “先生而今可在郑国高就?” 李然摇头: “非也,在下只是旅居郑国,并无意入仕。” 齐恶听罢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好吧,既是先生开口,此二人老夫可以放。” “可这些柴草与石块到底是何人所为,还请先生给老夫一个交代。可否?” 这话的意思便是要李然查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陷害祭氏,意欲挑拨卫国与郑国的关系。 李然当即拱手道: “大夫且放宽心,即是大夫不说,在下也定当尽力而为。” 话到这里,事情已算圆满。 可李然却忽的问道: “对了,未知大夫可知齐国粮队何时抵达?” “哦?为何先生对齐国之事也感兴趣?” 齐恶反问了一句,鹰眼之中藏着一丝不可见的忌惮之色。 李然当即摇头笑道: “在下不过一介白首,岂敢如此狂悖。在下的意思,乃是此番齐国运粮前来,路上走走停停,多半也是有人故意为之。大夫今日收粮,却无端出了这等的岔子,来日若是接收齐国之粮也出现这样的岔子,那事情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在来帝丘的路上,忽然听得那领头的武士乃是齐国口音后,李然便骤然发觉此事恐怕并非自己想的那么简单:这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一桩祭氏内斗。 要知道,此番祭氏运粮赈灾一事,起因便很有可能是由他襄助羊舌大夫说服了齐侯赈济卫国所致。如此才有了后续竖牛提议去卫国贩粮之事。 且在之前于半路杀出的那群杀手中,又出现了齐国人的身影,这让李然不得不将两者联系到了一块去。 他之前就猜测竖牛是想利用此事来对付自己。如果竖牛当真与齐国有所勾结,而现在季氏杀手又出现了齐国人,这岂不是可以间接证明竖牛与季氏的确是存在着非比寻常的关系? 竖牛既与季氏勾结,且齐国内部,又有一种未知的力量在与他们暗处较劲。 那么,显而易见,齐国的粮车就大概率是没法一帆风顺的运抵齐国了。 毕竟,齐国的粮车如果真的是出了点幺蛾子,那么,羊舌肸和他李然不正可以成为打击对象? 所以,李然的最后的一番话,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而现在就能够有所防备,能给卫人提个醒,终究也是好的。 第78章 这桩婚事有点冷 李然的及时解围,让祭罔与祭询这才免遭了一场无妄之灾,两人自是对李然一顿感激涕零。 “哎呀,多谢子明先生。今日若不是有先生相助,只怕我兄弟二人皆要成为卫国的阶下囚了。此等恩义,我二人亦不知该如何答谢。子明先生在上,还请受我等一礼。” 或许是因为已经被吓得腿发软了,兄弟二人一边说着,一边竟已是双膝跪倒在地,半分豪门子弟的模样也无了。 “日后先生若有吩咐,我兄弟二人定不敢辞!” 不过,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他二人遭此大难,却也深知此番运粮,定是有人在暗中要加害他们。 而李然能够及时赶到,那便也间接说明李然对此事定是有所了解的。既如此,那待他们回去后,肯定还得靠着李然,搞清楚到底是谁在暗处陷害他们。 “二位少主不必如此,此次然前来相救二位,完全是因为受祭乐姑娘所托。二位若真要谢,待回去后,再好好答谢你们的这个好妹妹便是。” 李然随口应着,虽然对此两人也没有太多的好感。 但既然此两人如今是被竖牛所暗害,那说起来便也算得是自己的盟友,那往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于是,话音落下,他便将他二人扶起身子,又略表安慰的拍了拍他二人肩膀,给他们打气道: “你们也不必如此丧气,待回了郑国,在下自会帮二位寻出真凶的。” “哦?当真?” 二人听罢,不由喜形于色。 原本两人见李然对他们也不甚上心,也不敢苛求。便显得有些气馁,毕竟他们可是听说过李然的能耐,也知道即便是子产大夫,那也是得亲去拜访他的。 这种面子,可不是一般人能比的。 而他二人,由于是沾了妹妹的光,已为李然救得一次,若是再有什么想法,那自是有些过意不去。 故此,当他们听见李然亲口说的,会帮他们揪出幕后黑手,他们又怎能不激动? “怎么?二位是信不过在下?” “岂敢岂敢!先生大名如雷贯耳,若得先生相助,我二人正是求之不得啊!” “即是投桃报李,那么至于先生之事,便也请先生放心,我二人知道该如何去做。” 话到后半截,祭罔还特地给李然使了个眼神,看上去十分狡诈。 李然见状不由微微皱眉,诧异问道: “我?却是何事?” 他有点没弄明白祭罔的意思。 只听祭罔笑着道: “哎呀,先生何必明知故问?还是不要装糊涂戏弄我们了,你与小妹之事,族内人尽皆知。便是父亲,本来也已答应了下来,只待先生这一番大显身手,届时便可成为我祭氏的乘龙快婿啊。” “哈?” 李然闻声,眼珠子差点没瞪出来。 他心道:我特么不过是来郑国躲避季氏追杀的,怎么就成了要入赘你们祭氏?不对不对,这件事祭乐也从来没跟我说过啊! 靠!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包办婚姻? 事实上他是真的不知道此事,而且目前其实倒也没有这方面的打算。 他虽与祭乐交好,也有男女之情,可那都是发乎情,止乎礼。并没有进一步的想法。毕竟他才十七八岁。按照现代社会制度,他还未成年呢不是? 再者,结婚这种事,他是连想都不敢想的。 虽说而今他在诸侯国已经小有声望,可若说得实际点,他要房没房,要车没车,要存款没存款,上无高堂,下无产业,光杆一个,结婚?那怕真的是脑壳昏。 “哎呀,先生便不要戏弄我们了,现在祭氏族内,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不是先生与小妹已经私定终生,小妹又何至于立誓非先生不嫁?如今先生又对我祭家有了大恩,家父便想不答应也已是不成了。先生不如就顺水推舟,从了便是啊。” 说着说着,祭罔与祭询两兄弟皆是“不怀好意”的笑出了声来。 这可让李然满额头都是黑线啊。他哪里想得到,祭乐竟是瞒着他已将此事捅到了祭先那里。 既然是要问同不同意,那也得先问本人啊喂! 李然一阵挠头,只觉此事实在出乎意料,回到郑邑后定要与祭乐问个清楚才行。 话不多言,一行人交割完了粮食,便立即启程赶回郑邑而去。 一路上,因祭氏众人此番早已成了惊弓之鸟,所以一路上自然是分外的警觉。 且如今又没了粮食,无货一身轻,这赶路的速度也是极快,不过数日,便已入了郑邑郊外。 李然,孙武和褚荡同坐于一辆车上,闲聊时,孙武听褚荡说此番前去卫国路上,亦是遇到了一众武人的半路截杀,当即不由一惊,急忙询问起了详情。 李然告知他后,也一并是道出了自己的猜测: “若是竖牛与季氏私下有所勾结,这还不难理解。可眼下,齐人也搅和了进来,以至于此事如今又是毫无头绪了,看起来,此事是越发的复杂了。” 无论是对于竖牛与齐国人勾结,还是竖牛与季氏勾结,其实他都能理解。毕竟,竖牛乃是郑国祭氏的长子,手握祭氏生意,与各诸侯国的权贵们打交道乃是常事。 然而此次竖牛与季氏的勾结,蓄意刺杀自己,甚至是唤来了齐人的势力来对付自己,这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谋取私利”的范畴。不难看出这二者与竖牛所谋之事也绝非只是钱财这么简单。 季氏想要杀掉自己的原因李然非常了解,可竖牛呢?他又为何一定要置自己于死地?只是为了给季氏纳投名状?好以后多做点生意? 若真是生意,那一定是价码对等的。祭氏又不缺钱,而且他真帮了季氏干得这种龌龊事,难道季氏还能远在千里之外,助他登上祭家宗主的位置?那也完全不可能啊! 那么,自己的死,对于竖牛而言,又到底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能带给他如何不一样的利益? 他始终未曾想明白这一点。 另外,他也的确是思考过,会不会是因为祭乐的缘故呢? 自从他听说祭乐已经征得祭先的同意,非要嫁给自己以后,他就在想,竖牛还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个,才对自己生出忌惮之心,甚至想要杀之而后快。 毕竟自己的存在,很有可能已经威胁到了竖牛争夺祭氏宗主的计划。原本直接被排除在计划外的祭乐,只要她一出嫁,她就压根算不得是祭家人了。而如今,祭乐如果是找了个赘婿,那自然而然的,也就成了一股族内不可小觑的力量。 可是当他再转念一想,自从他第一次去祭氏拜访,见到竖牛,竖牛对自己便已是这般的杀意毕露,而那时候的祭乐,应该还未曾与祭先提及婚嫁。要不然的话,那时候祭先就不该是那种若即若离的反应。 所以说,竖牛应该也不会是因为这个。 “那先生的意思是…” 孙武也糊涂了,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只听李然道: “这一次,齐晋郑鲁四国搅合到了一块,这背后肯定还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此番回郑邑,我们须得更加小心。” “长卿,你一会儿先行离队,返回郑邑,然后….” 面对未知的陷阱,他必须要做到步步为营。 第79章 声泪俱下的表演 郑邑 一直在焦急等待着的祭乐,自从李然走后,始终没有收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这心中自然是极为忐忑,惶惶不可终日。 这几日她在家宅与别院之间来回奔走,心绪不宁的样子便是祭先看了也是心疼不已,便是差了快马去卫国打探消息。 终于,快马得以提前返回,并将祭罔已安然抵达卫国,不日即将回到郑邑的消息带回了祭府。 听得祭罔说已经在卫国交割完毕,且并未出事,祭乐不由觉得诧异。 难道说,此番果真是自己与李然的判断出了错? 孟兄难道当真没有做手脚? “哎…这回你总该相信了吧?” 祭先看着她,脸上尽是无可奈何。 谁知祭乐只是嘟嘴道: “哼!我才不信爹爹的,我要等子明哥哥回来后亲口跟我说!” 说完,小手一甩,又转头出了门。 老父亲祭先看着她的背影,愣是一句话说不出来,心道:真是女大不中留啊,这胳膊肘老向外拐! 翌日,当祭乐再度来到别院之时,却意外的发现李然竟然已经回来了。 “子明哥哥!” “祭姑娘…” 得知祭乐已经向祭先表明了心意,李然这心里多少有点不适应。毕竟女朋友和未婚妻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他第一次跟女孩子谈婚论嫁,心里又没个准备。 而且,这种事又不能请教他人,只得他一个人消化。 “哼!子明哥哥去了这么久也未曾给乐儿一个准信,是不是把乐儿给忘了啊?” 祭乐小嘴一嘟,这秀脸顿时就垮了下来,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李然急忙上前解释道: “不是不是!李然岂敢忘了祭姑娘…只是…” 对于这种事,他实在没什么可以借用的经验理论。 据他所知,女孩子应该是这世上最奇怪的生物,因为无论是谁,都无法精准判断出她们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不高兴,又因为什么高兴,因为什么不高兴。 她们的心理活动时高时低,时亢时悠,忽明忽暗,忽喜忽忧。其复杂程度足以令人望而生畏。 所以即便聪明如他,此时此刻也是不知该如何跟祭乐解释清楚。 “乐儿。” 好在随他一起回来的祭罔与祭询替他及时解了围。 他们今日刚刚抵达郑邑,但他并未让祭罔与祭询第一时间回去复命,而是将他两人先行带到了别院。 “咦?仲兄和叔兄?你们怎么会也在这儿?” 见得两位兄长在此,祭乐的神色一下子就回复了正常。 两人闻声,当即将目光看向了李然。 “是我让他们暂时留在此处的。” “对了,祭姑娘,还需烦请你回去一趟,将祭老宗主请来。” 李然的眼神里透着一股认真。 祭乐虽有些不明白,但还是点了点头。 待得她走后,祭罔这才问道: “先生,如此当真可以么?” 李然之所以没有让他们第一时间返回祭家交差,目的便是要让竖牛暂时不知卫国之事的真相,好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来处理后续的事情。 但他们昨晚返回郑邑之事,祭罔与祭询都没有把握能够瞒过竖牛,毕竟这城中到处都是祭氏的眼线,而今竖牛掌握着祭氏大部分产业与生意,这些眼线自然也大半都倒向了他。 “竖牛此次陷你们于不义,其目的恐怕不止你们想的这么简单。祭家人多嘴杂,容易走漏风声,此地虽也是你们祭氏的产业,但经过这几日,附近祭氏眼线也已经被我料理得差不多了,你们尽可放心。” 原来,李然让孙武先行返回郑邑的用意,就是让他大批的更换了别院内的侍人,并且于附近几处易隐秘的角落,另行安排了鸮翼于暗中巡视,并将这些个点是逐一拔除了去。 另外,他还需要知道竖牛与齐国私底下到底在搞什么鬼。所以此刻孙武并不在此地,当是还在暗中调查。 …… 不多时,祭乐便随她父亲一起是去而复返。看起来,这祭先嘴上虽说得厉害,可这心里始终还是偏爱祭乐的。 一听祭乐要拉着自己去见李然,只坚持一阵,便也就答应了下来。 “子明,听说你要见老夫?” 祭先对这个未来女婿的态度眼下并不十分友好,一方面是因为当初祭乐告诉他,乃是李然发现祭氏粮车有问题,从而怀疑竖牛在暗中陷害祭罔与祭询,于此李然便有蛊惑祭氏家族内斗的嫌疑。 另外一方面,祭乐哭着闹着要嫁给李然,这笔帐祭先自然要算在李然头上。 谁知李然闻声却只是摇了摇头,而后转头看向祭罔与祭询。 下一刻,祭罔与祭询上前见礼后,瞬间哭了起来。 是的,两个祭家嫡子,当着外人的面居然是嚎啕大哭了起来。 在他们的哭声中,充满了委屈与悲愤,那种死里逃生的恐惧仍旧在他们的哭声里蔓延,便好像是刚刚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似的。 “爹啊!孩儿还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是啊爹!孩儿都以为要死在卫国了呢…呜呜….” 二人声泪俱下的演技若是评奖,那自是要拿个最佳配角的,便是祭先,只怕也是不如。 李然在他们身后看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竖牛陷害祭罔与祭询这件事,倘若只是直白的告诉祭先,就算祭先相信,只怕也不会拿竖牛怎么样。 毕竟竖牛而今可谓是祭家的中流砥柱,一手掌握着祭家的多条商业命脉,轻易那是动不得的。 唯一能够让祭先对竖牛产生忌惮的,便只此一法。唯有这样,才能让这件事变得愈发严重。 事实上,这件事本身便已经很严重了。李然教祭罔与祭询这么表演,也不过就是火上浇了一把油。 要知道这两人可是祭先的嫡子,而竖牛,说到底也不过是庶子。 一个庶子差点害死两个嫡子,而且还差点引起两国纷争,那这件事就大得不能再大了。 在这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年代,竖牛的所作所为,可谓是犯下了大忌的。 虽然弑兄篡位的戏码,在这个时代也是稀松平常。但终究,人们在潜意识中,依旧是对于这种行为极为不齿的。 果然,祭先一听两人哭诉,脸色顿时骤变,急忙问道: “到底怎么了!” 要说他对竖牛一点防备也无,那肯定也是不可能的,不然他也不会将此次运粮去卫国之事临时交给祭罔与祭询。 表面上说是让两人历练一下,可他与竖牛都心知肚明,这就是他在敲打竖牛。 故此当他看到两个嫡子如此声泪俱下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一种不好预感。 接着,当他听完祭罔与祭询所言,原本就已经阴沉下来的老脸顿时黑云遍布,甚至连胡子都开始微微抖动,一双鹰眼紧紧盯着两人,一言不发的沉默。 居然真让李然给说中了! 第80章 谈婚论嫁 事情其实说来也并不复杂,在祭家这一块,不过就是竖牛暗中调包了祭氏粮车内的粮食,换成了柴草和石块,并以此差点害死祭罔与祭询,也差点让卫国与郑国交恶。 若是将竖牛交出去,郑国官家也想必不会有宽宥处置的道理。 但显然祭先不可能将竖牛交给朝廷,而且李然也知道祭先不可能让这件事上升到两国交恶这么高的高度。 所以他笃定祭先必然会私下处理这件事。 “你们俩先回去,为父有话要跟子明说。” 祭先脸上的黑云翻涌一阵,最终还是散了。 至少当着两个嫡子的面,他还是要端着点,喜怒不形于色,才是一个老父亲应有的表现。 祭罔与祭询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李然,见李然微微点头这才离去。 而祭乐此时凑上前来,甚是不明的看着她父亲言道: “爹?你就让仲兄与叔兄这么回去了?万一…” “乐儿…” 不待她把话说完,祭先低沉的声音便打断了她。 只听他是继续言道: “此事既是你与子明发现的,始末原委你们当最是清楚,竖牛就算有天大的胆子,只怕也不敢干出这等事来,定有他人在背后怂恿蛊惑的!” 闻声,饶是李然与祭乐也不由愣神。 这话的意思,难道是不追究了? 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这叫什么事儿! 李然也想过祭先会包庇竖牛,可是他没想到祭先会包庇至此! 此次竖牛可是差点就引起了郑卫两国交恶啊! 要知道,郑国现在最最迫切需要的,就是一个安稳的邻国环境。这可是几百年的血泪史所总结出来的精髓。 因此,这是何等的大事!岂能如此轻易了之? “爹…孟兄他…” “子明啊,你意下如何?” 祭先没有给祭乐机会,反而是看向李然,倒过来询问他的意思。 若说祭先是个老狐狸,那可是半点没错。 他张口“子明”,闭口“子明”的这么叫着,如此的亲近,那意思便再明显不过,他这是要把李然当作了自家人。 而李然既然已经是自家人,又岂能不卖他这个做长辈的一个颜面?既然如此,李然又哪能再对竖牛再下狠手呢? 再说,他为何要询问李然的意思?因为在郑邑之中,唯一能够对竖牛下狠手的,唯一能够借这件事对付竖牛的,也只有李然了。 介于李然与子产的关系,这一点祭先又岂能不知? 所以,他此番故作姿态的询问,与其说是询问,莫不如是说在暗示李然:这件事就这么算了,不要再继续追究下去。 短短的一句话,却是将他这只老狐狸本性体现的淋漓尽致,饶是李然也不由得给他竖起大拇指。 于是李然又稍微思索了一番,而后又最后笑道: “嗯,既然祭老宗主都已经开口了,李然又岂能再胡搅蛮缠?一切听凭老宗主处置便是。” “子明哥…” “祭姑娘,令堂方才所言确是不错,此事定是有奸人从中作祟,咱们只需要查清楚到底是谁蛊惑的竖牛兄即可,至于竖牛本人,倒也不必再继续深究下去。” 竖牛,他可以暂时放弃追查。 可是竖牛背后的人,李然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祭先闻声,当即点了点头,沉声道: “嗯,要说这郑邑也算不小,要想查出这些人,只怕也不容易。” “这样,明日我安排些人手予你,此事你定要查个清楚,揪出其幕后主使!” 听得李然不再追究竖牛的责任,祭先自是顺着台阶也就下来了。顺便再给了点实惠给李然,也算作是对李然的一种安慰。 毕竟此事李然既出钱又出力,还跑了一趟卫国救下了他那两个儿子。他作为一家之主,总要表示一下才行。 “那便谢过祭老宗主了。” “哦对了,此番也是多亏了祭姑娘急中生智,散得千金才得以保全祭家无恙。如若不然,只怕李然纵有天大的本领,要筹措如此之多的粮食和车具,那也是完全束手无策的。” 那日祭乐前来别院,足足一车,装着的可都是她的细软首饰,甚至连她娘留给她的嫁妆后来也被她安排的仆人送来。 可他没想到的是,当祭先听闻了此事,顿时一怔,而后甚是心疼不已的看向祭乐。 “什么?乐儿!那些可都是你未来的嫁妆啊!你全都给变卖了?” 钱倒是小事,主要是这些东西都是她母亲留下来的,不单单是一种纪念,更多的乃是一种传承。 而且,要不是祭乐此次急中生智,祭氏这回的麻烦不知道多大,祭先当然心疼了。 “爹,那些都是身外之物,女儿都没心疼,您心疼什么…” 对于刚才祭先要求不追究竖牛责任,祭乐还是有点怨气的,只不过她也知道祭先一言既出,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当即只能自己生闷气了。 见状,祭先也知自己的处置有失偏颇,当即叹道: “哎…是为父的错,是为父的错啊!…是为父平日里对你们的关心不够…放心吧,为父定会好好补偿于你的。” “子明啊,你与乐儿的婚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之前他还打算让李然在郑邑干出一番事业才打算让李然与祭乐成婚。 然而经此一事,他这心里也算是看明白了,李然并没有要对付祭氏的意思,而且此次也多亏了李然帮忙,不然的话,祭氏不知道要惹上多大的麻烦。 李然的能力,也在此事当中得以体现。此人绝非浪得虚名,叔孙豹所言“此子天性纯良且善谋能断,得之如得麒麟”,也非故意夸大其词。 祭氏若能得到李然,日后终有腾飞之时! 于是,他也就把话说开了去,不再是藏着掖着。 一旁的祭乐闻声,秀脸当即红得像个苹果,背过身去躲在了祭先的背后。 李然也是一怔,他没想到祭先会当着祭乐的面如此问自己。 “这…一切听凭老宗主安排便是。” 不过事已至此,本着天地良心,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因为,他的确是喜欢祭乐的。 人海茫茫,遇到一个自己喜欢,也喜欢自己的人,着实不易,能够与其在一起,还能得到其父母的首肯,这本身也算得是人生一大幸事。 虽然说他与祭乐成婚有着吃软饭的嫌疑,因为毕竟是入赘了祭家。 可人生在世,硬饭吃多了,偶尔吃两口软饭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祭乐听到李然竟是直接答应下来,当即红着脸是飞快的跑出了别院。只不过,那一蹦一跳的模样,谁都看得出来,她可真是开心坏了。 第81章 绥靖之策 郑邑,一间酒肆。 越是人多的地方,往往越能混淆别人的视线。因此,这种地方也最是能够藏污纳垢。 “呵呵,看来此次你终究还是失算了。” 之前双手抱剑于胸的武人仍旧是这般的模样,站在竖牛的身旁,脸上不带丝毫波澜。语气间又夹杂着一丝戏虐嘲讽,丝毫未曾顾及对方乃是堂堂祭氏长子的身份。 “季孙意如说的不错,此人狡猾至极,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之中发现端倪。此次输给他,倒也不冤。” 竖牛收起了对李然的小觑之心,此时竟坦然承认自己输了。 这倒是有些出乎了那名武人的预料,闻声后那张万年不变的冷脸骤然跃上了一抹诧异。 “没想到,堂堂祭家孟子,居然也会承认自己输了。稀奇,呵呵,着实稀奇…” 显然,他与竖牛相识多年。而竖牛此前给他的印象一贯都是固执狠绝的。像如今这般坦然的承认失败,决计是极为罕见的。 “事实便在眼前,不承认,又能有什么办法?” “不过,就算这一次输了,也不代表李然就能活着离开郑邑!” 话锋一转,竖牛的脸上立刻又恢复了往日的狠辣果决。 “都清理干净了?” 他端起杯盏,即将送入口中时,却忽的问道。 那武人朝他是点头言道: “放心吧,都清理干净了,决计没人能看出端倪。” 那晚出城随他一起调包祭氏粮车的那些个劳役,自是一个活口都不能留的。 祭家已在暗中严查此事,而且早已将目标锁定在了那群齐国客商的身上。 而那些齐国的客商也不是吃素的,听到了风声后,便早早的已离开了郑邑。 “只要老爷子看不出端倪来,那这李然便休要进得我祭氏的家门!” “听说此事乃是老宗主一手安排的,你不过一庶子,又能有何办法阻止?” 武人显然不太看好竖牛,至少在李然与祭乐的婚事上,他觉得竖牛能起到的作用简直微乎其微。 祭先虽已将祭氏的商事交予了他们三兄弟打理,可祭先在家里仍然是他的父亲,在族中也仍然是大宗之主。他说出的话,那是绝不可能被动摇的。 所以,如今想要阻止李然与祭乐成婚,可不是嘴上随意说说这么简单的。 “卫国那边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来了,瞧着吧。” “我倒要看看这个李然到底是有多大的本事。” 竖牛将杯盏内的醴一饮而尽,脸上满是阴冷笑意。 听得此言,武人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然而片刻后,武人又是叮嘱言道: “李然此人足智多谋,能言善辩,此次光凭一张嘴便说服了卫国的齐恶,日后若是入赘你们祭家,你在祭家的地位恐怕是要不保咯。” “在下虽不知你具体安排了如何,但还希望你不要因小失大,记住自己的任务。” “多嘴!” 竖牛回头一瞥,眼中尽是阴厉。 “呵呵,我多嘴一次,乃是因为你失算在先。” “我可不希望有朝一日我收到的命符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大家相识一场,总算缘分不是?” 武人难得一见的笑了,但却只是皮笑肉不笑,给人一种十分虚假的感觉。 话音落下,他的身影在原地一闪,便消失不见了,只留下门框上摇晃的布幔。 竖牛抬头朝下方街道的人群望去,一匹快马疾奔而过。 …… 李然正在准备着与祭乐的婚礼。 其实,他并不喜欢搞这些有的没的,主要是觉得这些个礼节实在是太过繁琐,也太过于麻烦了。 再有,在这个物质生活本就不怎么丰富的年代,类似祭家这种豪门办一场婚礼,也不知道得花掉多少钱。 这也使得一直就秉持周礼行事的李然很是不习惯。 《易》有云: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君子应该以礼制来规范自己的取用,并以此当做行为准则。) 所以,在李然看来,这种铺张的行为本身,也是不符合周礼之精神的。 况且,若说后世办婚礼乃是男方出于对女方的尊重,用一场极具代表的仪式来代替“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誓言?那现在这时候的婚礼,莫不如说只是两个家族为了周全各自的面子罢了。 更何况,在这个女性本就低男人一等的年代,若说这是出于尊重女性,那反倒是有点掩耳盗铃了。 只不过,李然不知道的是,他的这些个想法,其实也只对了一半。 因为,他虽然精于周礼,又懂得后现代的一些男女婚姻理念。但是,他对于如今各个诸侯国的一些特殊情况,却是依旧知之甚少。 就比如这郑国,虽说仍然是处在这样的一个男尊女卑的大环境下。但是,由于郑国本身的商贸元素就极其发达,因此,与之诞生的“婚姻观念”也隐隐约约中,透着些后现代社会的影子。 但凡一个商贸元素极其浓重的地方,总会有更为包容的一种胸襟。而这,也正是为何李然能够在这个时代,还能做成赘婿的根本原因。 李然他不知道的是,像“入赘豪门”这种事,你若是要放在鲁国,放在晋国这种等级森严的诸侯国,又或者放在除郑国之外的任何一个中原诸侯国,乃至是去了蛮夷之邦,恐怕都是不可能轻易实现的。 也唯有是在这郑国,却还有这种可能性。而李然,就是属于捡了个超级皮夹子,却还不自知的。 当然,矫情归矫情。聘礼自然也是少不了的。尽管是从祭家出,再回到祭家,但这一形式自然也免不了俗。 好在祭先也早已想得周到,前几日便赠给了他好几处郑邑的产业。所以现在,他也可以算得是个小资了。 而他李然却也无心打理,只丢给了鸮翼替他先照料着便也就是了。而他手里现在总算是开始有了些许的用度,那么礼上往来自然也就方便了许多。 这个过场,就好比是诸侯国的君主即位要去祖庙祭祀,虽不一定真能得到列祖列宗的多少庇佑,可形式却不能少,而且还必须得郑重其事。要不然,就免不了被别人要背后说闲话。 于是,在经过一番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一系列繁琐的礼仪后,他与祭乐成婚的日子总算是定了下来,根据官家占卜得出的日子,婚期就定在了下个月的初三。 这一日,李然从祭家回来后,坐在院子里摸着脑门,只觉是一阵头疼。 他想过结婚很麻烦,可是他没想到竟然这般麻烦,以至于他都差点没时间来着手调查竖牛的事情了。 不过,好在还有孙武能够帮他分忧,他倒也不用亲去。 “齐国客商都已撤离,那晚跟随竖牛一起出城的劳役也悉数被杀,而且现场还被装扮成是走了水的模样。” “根据祭家内部传出来的消息,祭老宗主曾也试探过竖牛,但被竖牛是矢口否认。并说那些人乃是畏罪自杀的,看起来他应该早就做了万全的准备了!” 孙武这些时日忙里忙外的调查走访,但最后依旧没能查到躲在竖牛背后之人,一时不免有些灰心。 当初,若不是李然发现了粮车的端倪,郑国与卫国只怕如今早已交恶,祭先对此事并未深究,摆明是有意包庇竖牛。 如此悖逆之人,祭先却要如此包庇,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对于祭老宗主而言,郑国与卫国交不交恶都没关系。说到底,即便是郑国官家追究起来,也顶多不过就是多赔些粮食也就罢了。” “但只要祭家能够继续把持住天下的商路,与这些钱比起来,终究是个小事。反而是竖牛,如今在祭家早已是树大根深,若动了他,祭氏必然是元气大伤?所以,祭老宗主采取绥靖之策倒也在情理之中。” “绥靖之策?” 孙武一时却没听得明白。 李然笑了笑,并摆手言道: “便是暂时安抚的意思。” “要说这祭家,与郑国还真是同气连枝。就连对内采取的方针,也是这般的相似。说到底,对他们而言,内部的稳定才是一等一的大事。只要竖牛以后能够知难而退,就此收手,那么至于竖牛背后到底是谁,在他们看来,恐怕并没有那么的重要。” 他这边话音刚刚落下,只见鸮翼便急匆匆的从外头是一路小跑了进来。 第82章 前因后果捋一遍 李然见得鸮翼这般模样,知道定然是出了什么事情了。 鸮翼这几日也一直在与往来的客商沟通,所以他的消息最是灵敏。 “何事如此惊慌?” 此刻见得他满头大汗的跑进来,李然顿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主人,卫国那边传来了消息,齐国运往卫国的粮车在卫国边境处遭…遭了晋国歹徒的劫夺!” 鸮翼的声音明显带着一丝颤抖,这院里的李然,孙武,褚荡都明显听得出来。 “呵呵,果然不出所料。” 李然稍稍定了下心神,便若有所思的这般自言道。 “慌什么?他们的粮食被夺了,干我们啥事儿?” 而在场的这四人当中,唯有褚荡对此事是毫无感觉。 这也不怪他,毕竟他的脑回路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不会拐弯,自然想不到这件事所带来的更深层的影响。 “竖牛与齐国果然暗中有勾结!” 李然听到这消息,第一时间就下定了结论。 其实对于这件事,李然早有预料。 当初他在卫国都城与齐恶交割粮食之际,就曾提醒过卫国大夫齐恶。他郑国这边的粮车出了问题倒还是小事,毕竟李然可以帮忙兜住。 可一旦齐国的粮车也出了问题,那可就麻烦了。 事后他们回到了郑邑,却一直都未曾得到卫国方面传来的消息,李然本还以为可能真是自己猜错了。 可没想到这事儿终究还是发生了。 “先生,这两件事…有什么关系吗?” 褚荡挠了挠头,横肉丛生的脸上尽是天真模样。 齐国的粮队出了问题,跟竖牛有什么关系?又与竖牛跟齐国勾结有什么关系? 闻声,李然见众人亦是不无疑惑,便指了指身边的坐席,示意他们尽皆入座。 褚荡看了看孙武,又看了看身后的鸮翼,一脸懵逼。 “来,坐下。” “今天我便给你们好好讲一讲,这个竖牛到底是准备如何陷害我们的。” 李然也没有这么多的虚礼,让众人坐下后,目光扫过一周,脸上忽的扬起一丝笑意。 从鲁国季氏到郑国竖牛,在斗智斗勇这件事上,李然可谓一直乐此不疲。 众人皆是静声,专心致志的看着李然。 “话还得从我建议叔向大夫游说齐侯出粮赈灾开始,这竖牛在此时,便已是暗中布置了一张大网,专等着我李然是落入其中。” “首先,他得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刻建议祭先老宗主往卫国贩卖余粮,想以此从中获取暴利。可对于竖牛而言,这一切却只是个幌子罢了。” “很明显,他早就知道子产大夫也有一批粮食正在筹集,因此运粮的日程是一拖再拖。而齐国的粮食倘若是先行抵达了卫国,那祭氏的粮食便沽不上价了。然后,他再把我李然襄助羊舌肸说服齐侯的事告给老宗主知晓,让老宗主自然而然的以为我是在故意针对祭氏,从而让我一来到郑邑,便受到老宗主的冷眼忌惮。” “只不过,当时我只怀疑竖牛是与鲁国季氏有所勾结。他之所以如此布置,不过是在帮助鲁国季氏而已。” 话到这里,李然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而一旁的孙武也道: “确实如此,竖牛这些年执掌祭氏与多个诸侯国的生意往来,与季孙意如互相勾结,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没想到先生竟能说服祭老宗主,将原本准备贩卖的粮食改成了捐赠,如此一来,竖牛的计划就算落空了。” 当时只因为孙武的义愤填膺,李然这才有了说服祭先的打算。又正好赶巧子产与祭先一起前来拜访,李然顺水推舟的讲了一番大道理来。 也亏得运气使然,祭先那时候答应要将准备贩卖的粮食改为捐赠,其实很大程度上也是碍于子产在场。 毕竟郑国朝廷捐赠如此之多的粮食前去卫国赈灾,你祭氏反倒运粮食去贩卖,一旦出了问题到时候究竟算谁的?别人可不会特指你“郑国祭氏”,这个屎盆子最终还是会扣在郑国的头上的。 子产自然是要站在国家利益上考虑这件事的,所以才会帮着李然说话,让祭先重新考虑这件事。 “而在祭老宗主改变主意,并且更换了此次押送粮食的主事人之后,竖牛便知此事不妙,已经无法通过这件事来陷害于我了。于是,他又展开了另外一个计划,那就是调包祭氏粮车。” “他这么做,一方面能够陷害祭罔与祭询,一旦此二子在此次押送粮食的途中出了岔子,那定然会遭到祭氏一族的严惩。再加上竖牛差人在老宗主耳根前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届时他们二人想再要竞争宗主之位,那可就难于登天了。” “另一方面,捐赠粮食乃是我向祭老宗主提出来的,粮车若出了问题,我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若是贩卖,祭氏的粮车也就不用进入卫都的府库,即便出了这档子事,那最多也就是祭氏内部的失误罢了。可如今改为捐赠,一旦是入了官库,那这事情便不是如此简单能了的了。” 这一点,乃是李然在府库内说服齐恶的时候想到的。 一开始他还以为竖牛调包粮食,顶多就是为了陷害祭罔与祭询。 可是当他说服齐恶之际,他才猛然发现竖牛这么做,其实也能变相的陷害到自己身上。 所以,那时候他就接下去想到了齐国粮车之事。 “可他又失算了。” 孙武看着李然,眼神之中尽是钦佩。 李然不但发现了竖牛的诡计,而且在祭乐的帮助下,成功的补上了这个巨大窟窿,以至齐恶在看到祭氏粮车内的柴草和石块后,也并未对祭罔,祭询怎么样。而李然与他二人也得以是全身而退。 “可这还没完。” 李然的目光之中闪过一抹凛冽。 若说鲁国的季孙意如曾让李然感到压力的话,那么而今这个竖牛可就让李然有点刮目相看了。 无论是因势利导的布置计划,还是因势而变,因时而变的主动更换计划,竖牛的反应力以及执行力都无可挑剔。 比起季孙意如,这个竖牛虽然本身地位不高,但给他所造成的压力却是反而更大。 但李然却是何其人?作为一名理工男,他的性格本身便是那种遇强越强的。所以,如今李然却莫名的又燃起了一股斗志来,因为他倒想看看,这个竖牛到底是还有多大的能耐。 俗话说的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现在的李然,倒是极为兴趣再跟这个竖牛过过招了。 第83章 不过是替罪羊 机关算尽的竖牛自然不甘于失败,随之而来的最后一记重拳终于是挥了出来。 “先生的意思是,齐国粮车遭劫,也同样是为了嫁祸给先生?” 孙武听得李然说得这么许多,也就理所当然便如此认为了。 “嗯,正是如此。” 这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如果在这一次整件事情中,竖牛最想要达到的目的便是除去李然,那眼看前面的计划破产的破产,失效的失效,他自然只能是借此机会来最后一搏。 而也是他的这一手,让李然是彻底确定了竖牛与齐国之间的某种内在联系。 “当初,叔向大夫问计于我,此事按理只该我与叔向大夫二人知晓,甚至连鲁国的叔孙大夫对此也是毫不知情。所以,唯一可能泄露此事的,也只能是齐国那边。” “若竖牛与齐国没有勾结,只怕他也打探不到如此机密之事。要知齐国援助卫国粮食一事,乃是晋国与齐国暗中磋商的结果。晋国不想失了霸主地位,所以特遣叔向大夫入齐,于暗中说服齐侯。” “可这件事也不知为何,竟还是被远在郑国的竖牛所得知。这更能说明齐国那边,也同样有他的爪牙。又或者…这竖牛本身就是安插在郑国的爪牙!” “而当这一连串的计划都以破产而告终后,那么竖牛接下来还能陷害我的法子,便只能是在齐国的粮车上做手脚了。” 其实,李然也曾一度想过,会不会是叔向那边走漏了风声呢? 可是,以他对叔向的了解,以及他平素的作风,这种事绝不像是他能干得出来的。 所以最终的怀疑对象,仍旧只能是竖牛。 “齐国的粮车?…” 鸮翼打探到的消息,他自然能够第一时间进行思考。 “竖牛他,若是要如此做,确实是极有可能的。只是,这里还尚有一个疑问。那就是他如此行事,又能如何嫁祸给先生呢?那可毕竟是几万石的粮食,谁家看得不眼红?为什么唯独是先生会遭此怀疑呢?” “嗯,鸮翼问得甚好,只是目前我们尚不知晓此次齐国粮车被劫,到底是何人所为,但…” “我想,一会儿从外面进来的这个人便可以给到我们一个答案。” 李然将话说完,便是领着众人又来到了院内候着,好似是在等着什么人… 孙武,褚荡,鸮翼三人见状亦是不明所以,只管是跟在李然身后一齐候着。 果不其然,没过许久,院内侍从便匆匆来报,说是祭老宗主与子产大夫前来拜会。 “呵呵,看看,这不来了?” 话音刚落,只见祭先与子产是比肩而来,两人脸上均是挂着一缕忧色,显然也已经得到齐国粮车被劫的消息。 两人入得院来,李然正要见礼,谁知祭先却是拂袖道: “不必了。” 看得出来,祭先有些生气,眉宇间尽是愠色。 “子产大夫?” “哦,子明啊,你可听到什么消息?” 子产倒还是很客气,坐下之后这才开口问到。 李然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子产见李然已经知晓,便是直接开门见山言道: “齐国那边已经遣使前来,要我们郑国把你交由他们处置。但本卿以为,此事定有一番蹊跷,故而来此问明原由,并来询问你接下来究竟是有何打算?” 他的语气听上去十分平和,不见任何波澜。 可他这话音落下,侍立一旁的孙武顿是心急如焚,不禁急道: “子产大夫…” “本卿现在是在与你家主人问话!” 谁也没想到一向温文尔雅的子产竟也有骤然恼怒的时候。 孙武的话刚刚出口,子产便厉眼而视,直将孙武的后半截话给堵了回去。 看来这件事还真挺严重,甚至已经严重到连他子产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处置的地步了。 因为显而易见,这件事若是处置不当,郑国又将会陷入另一场风波当中。 子产估计做梦都没想到,他本是秉着仁心所作的义举,但如今却无端端的惹出了这么多的是非来。 “大夫所指,可是齐国粮车被劫一事?” 偌大的庭院中,李然仍是保持一贯的云淡风轻,并未因子产的怒色和祭先的愠色而有任何改变。 他就像是一个局外人,始终以最冷静的态度面对着。 “正是。” “齐国眼下已拿到证据,劫夺粮车的那些武士,身上甲胄,手中兵器上皆刻有‘羊舌’二字,而且据几个侥幸逃回齐国的士卒所言,劫夺粮车的领头之人被称为‘李大人’。” “早先你便说过,齐国运粮赈济卫国之事乃是你一手所为,而今齐国粮车被劫,证据又如此确凿。现在齐国使者已经抵达郑邑,要我们给他们齐国一个说法。” 子产一边说着,一边又冷静了下来,他将所有已经知道的消息全无保留的都告诉了李然。 一旁的祭先闻声,也是神情贯注的看着他,眉宇间的愠色又逐渐转变为忧色。 其实无论是祭先还是子产,他们都明白李然不可能去劫夺齐国的粮车,这件事明显就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栽赃陷害。 只不过子产需要考虑的是郑国与齐国的关系,而祭先要考虑的也是攸关整个祭氏的荣辱安危。 所以,在这件事上他们不能给予李然更多的帮助,一切都需要李然自己去辩白清楚。 刚才子产的一番话与其说是与李然的对峙,莫不如说是将这件事中的细枝末节都告诉李然,而后让李然自己想办法去找出其中的破绽。 兵甲上的刻字,那些武士对其头目的称呼,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证词,齐国拿着这一套东西来郑国索要李然,郑国又能怎么办?最终,还是得看李然如何自我发挥了。 “对了,再与你提一句,齐国也已经派人去了晋国,羊舌大夫已经矢口否认了此事,齐国自然拿他是无可奈何的,所以…” “所以齐国只能找然出气。” 李然双手一摊,却是笑了。 是啊,当齐国拿羊舌肸没办法的时候,他们也只能找李然出气了。 粮车被劫,几万石粮食不翼而飞,无论是谁走漏了消息,也无论是谁干的这件事,总归要有个人出来顶罪,总要有个人让齐国上下撒气一通。 这个人,眼下便是李然。 而这,也正是李然方才未提及的,为什么会是“他”被陷害,而绝不会是其他人的原因所在。 第84章 齐国使者田穰苴 李然最终要如何自证清白,摆脱齐国对他的怀疑,这下还是要看他自己的发挥了。 在与祭先,子产一起前往面见齐国使者的路上,祭先与子产已经把话给说得十分清楚。 “无论是祭氏,还是郑国的朝堂,眼下都是爱莫能助,子明还需好自为之…” “再有,叔向大夫虽是否认了此事,但也极有可能已经对你有所怀疑了。你若是寄希望于他,只怕也并不现实。齐国使团此番来郑,气焰甚盛,恐怕并没这么容易打发,子明你可要做好准备。” 子产很是看重李然,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再如何看重,也不能拿郑国整个国家的利益做赌注。面对此次齐国的问责,子产本身也十分为难。 “李然心里有数,请二位大人且放宽心。” 李然并未多言,其实他早已想好了对策,此时脸上一片淡然,饶是祭先与子产见状也不由微微一怔。 来到馆驿,齐国使者早已等候多时。 “子产大夫不愧是郑国所依赖的君子,果然是重信守诺,着实令人钦佩。” “那么,想来此人便是李然了?” 齐国一使者上前迎接,顺带也认出了跟随子产一起进入馆驿的李然。 李然目光扫过,只见此次齐国来使甚多,在馆驿之中便有五六十人,再加上还有些人已经分散到郑邑各城的出入处,估计此次来郑的使者至少有百余人。 如此庞大规模的使团,却只为来郑国交涉引渡他李然一人,足见齐国对此事的重视。 一圈扫视过后,李然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位坐在众人身后的老者身上。 而此刻,子产的视线也落在此人身上。 此人虎背熊腰,此时正端坐于正席上,虽是一副长者容貌,却见不到一丝白发。国字脸上眉眼如刀,鼻口如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威严气息。 只见子产于其他人根本是熟视无睹,竟是直接来到那名老者身前,并拱手作揖言道: “田大夫,本卿已将李然带来,接下来的事,还请田大夫裁量自处。” 话里话外,子产的语气都透着一股冷漠,只是碍于面子上的事,所以这才不得不拱手而礼。 接着,子产转身看向李然,为其介绍道: “这位乃是齐大夫田穰苴,乃是此次齐国来我郑国交涉的正使。” 而当李然听完他的介绍,脑海之中顿时涌现出两个字:着啊! 田穰苴! 这可又是一个响当当的猛人啊! 要说孙武是这时代中兵家最为光辉闪亮的一颗星,那么田穰苴绝对是仅次于孙武的那颗! 用晏婴的一句话来形容,那便是文能附众,武能威敌,能文能武,可谓天下无敌。 若不是而今齐侯爱听谗言,不怎么器重此人。要不然,此人绝对是能重振桓公霸业的猛人哇! “用这么一个猛人来对付我这么一个小人物,齐国这回可真是下了血本了。” 李然不由感慨自己在齐侯心目中的“份量”。 当然,他也知道,此次齐侯派田穰苴前来,很大程度上也有齐国内部权卿互为角力的原因。 晏婴虽贤,且在齐国是极有威望的大夫。可架不住齐侯身边的满朝奸佞,前有崔杼,庆封祸乱朝纲。后有高氏、鲍氏、栾氏等暗中操纵朝纲。更有田氏在国内打着国君的旗号是在四处邀买人心。这些人个个都不是善茬,都是极为不好对付的。 而眼前这位田穰苴,虽然是出自田氏的小宗。但为人极为公正,也极为仗义。此次能受晏婴举荐,派他前来料理此事,这本身就已是极为不易。 毫无疑问,晏婴此举恐怕也是有给李然一次能够自证清白的机会。 毕竟,此次齐国粮食被劫一事,漏洞之大,晏婴乃至齐侯又岂能不知? 他正想着,田穰苴已然将目光投向了他。 “你便是李然?” 无论是谁,在第一次见到李然时,总免不了有些惊讶。 因为李然的年龄实在太小了,而他的名声又实在太大,这完全不相符啊! 即便是老成持重的田穰苴看见李然,也不由上下打量了许久,这才是开口问道。 “在下正是李然,见过田大夫。” 李然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平静。 虽然刚才内心汹涌澎湃,可是在经过了短暂的平复后,很快便镇静了下来。 毕竟现在的田穰苴尚未成为司马穰苴,还没能在齐国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晏相让老夫亲自跑一趟,废话便不用多说了,我齐国粮车被劫一事,究竟是不是你干的。” 田穰苴听得李然镇定自若的回答,心中不由再度微微一惊。但面上仍是一片淡定之色,只说话时透着些许冷漠与严肃。 一旁的子产与祭先见状,皆是侧目。 这件事对他们而言,实在太过紧要,一旦李然无法自证,郑国与齐国的关系可就微妙了。 “当然不是。” 李然的回答也十分简洁,甚至连神色都没变过。 “呵呵,早就听闻前洛邑守藏室史李然李子明诡计多端,狡猾奸诈,而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嘛。” “你说这件事不是你干的,那这些证词难道是我齐人自己编的?” 说着,另外两个齐使朝李然扔来一捆公简,径直落在李然的脚边。 而田穰苴端依旧跪坐于首席之上,早已将目光移开,像是没看到这一幕一般。 子产与祭先面面相觑,皆是没了主意,现下他们也只能寄希望于李然自己了。 “证词不一定是编造的,可是证据却有可能是。” 李然捡起地上的公简,看了看上面的书文,嘴角微翘。 “狡辩!” “来啊,与我拿下再说!” 立在旁边的齐使见李然无动于衷,当即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我们这些堂堂齐国使节,难道还能被一个弱冠之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给戏耍了不成?当即就要命人动手缉拿。 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带回齐国交差了再说,到时候还怕他李然不招? 话音落下,几名齐国侍卫正要上前。 “放肆!” “尔等眼中可还有我这个正使么!” 可没想到没等子产,祭先等人做出反应,田穰苴已经先行一声大喝怒道。 只见其双眸如炬,扫过在场的齐国卫兵,眼神之中的凛然之色好似一刀悬挂在这些卫兵的头顶。 一股威严不禁扑面而来,几个卫兵顿时吓得急忙跪拜在地,瑟瑟发抖。 听得这一声大喝,众人也不由得皆是侧目转睛了过去。 第85章 逻辑漏洞 齐国使者可能怎么也没想到阻止他们擒拿李然的不是李然自己,也不是郑国子产,祭先等人,而是他们的自己人,田穰苴。 所以当他们听到田穰苴的一声大喝后,个个都愣在了那里,纷纷侧身转头看向田穰苴,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 而此刻意田穰苴却根本没有与他们分说的想法,因为他现在脑海中,正回忆着他临行前与晏婴的一番交谈。 …… 那是在晏婴的家宅之中。 “此去郑国,问责子产事小,招揽李然事大,切不可让李然以为我齐国乃是霸道治国,不知礼贤下士。” 晏婴的目光很是清澈,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忧色,话音落下,又是一声轻叹,给人一种十分无奈的感觉。 “上卿的意思是,此事绝非李然所为?” 田穰苴乃是受了晏婴举荐,这才得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大夫之职。不过,这对于出身于田氏小宗的他而言,已经实属不易。 故此田穰苴对晏婴自是心怀感恩之情。他两人年纪虽不相上下,可他对晏婴的尊重却是肉眼可见。便是此刻问答之际,他也是毕恭毕敬,未敢直视。 只听晏婴一边点头,一边是与他分析道: “穰苴啊,试想一下,倘若是你,你去劫夺他国的粮车,会身穿可识破身份的兵甲么?还有那一声所谓的‘李大人’,要知李然从鲁国逃至郑国,从未为官,又何来的大人一说?” “最为可笑的是,晋国因不想失去霸主之国的地位,这才让叔向前来游说君侯出粮赈济卫国,叔向若真的差人于半途劫夺我们的粮车?那日后,天下人又将如何看待晋国?” “叔向他聪明一世,又岂能糊涂至此?” “此事若非是他人陷害,老夫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内情。” 原来,晏婴在得到粮车被劫夺的消息后,便立刻判定此次事件乃是有人故意嫁祸给了羊舌肸与李然。 只不过碍于国内的舆论压力,齐国不得不派遣使者前去郑国向子产讨要说法。 “国内舆情汹汹,鲍氏,高氏,栾氏皆借此事在那大做文章,此次派你前去郑国,你该知如何行事。” 晏婴神色一顿,显得有些疲累。 这些年为了稳定齐国内政,他可谓已是殚精竭虑。 然而就因为如此一件小事,他的执政地位却遭到诸多权卿,甚至是齐侯的猜疑。 毕竟,游说齐侯去赈灾的人,正是晏婴。那么,他又如何能脱得了干系? 无奈之下,他也只能力争让素来以公正不阿闻名的田穰苴出使郑国,力求将此事调查个水落石出。 “诺,穰苴谨记。” 听到这里,田穰苴如何不明白晏婴的意思? 既然要调查此事,以他们目前掌握的情报,想要调查清楚,那显然是不可能的。 而此事的关键人物,仍然是李然,晏婴此意无非便是让李然自己主动来协助调查。从而可以让他在自证清白的同时,也能给齐国一个交代。 …… 田穰苴将这些话在脑海之中再度过了一遍,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面前的李然,眼神凛冽。 “若不是你所为,那你告诉老夫,此事又会是何人所为啊?” “大人当真想知道?” 李然的回答依旧十分简洁。 这话一出口,在场的所有人又都是一愣。 子产与祭先两人显然不知道李然到底在想什么,按照他们之前的想法,倘若李然早就知道幕后真凶是谁,那又何必来这一趟? 而齐国使者们显然也没想到李然当真会知道真凶是谁,他们原本就已经认定了李然便是真凶,可是听得李然此时说的这话,不由一惊,此事莫非当真是另有隐情? “老夫此来,为的便是弄清楚此事真相,你说老夫会不想知道?” 田穰苴的声音浑厚有力,无形之中给人一种压力。 “田大夫,此贼巧舌如簧,千万不要被其蒙骗啊!” “是啊,田大夫,临行前君侯曾有言在先…” “嗯?” 一众齐使正想提醒田穰苴,但却被他一个眼神全给逼得将话咽了回去。 这股无形之中的威压便像是一张巨大的网,任何置身其中的人都难逃被镇压的结局。 唯独李然例外。 “大夫快人快语,然实在佩服,那然便不再啰嗦。” “然受祭老宗主所托前往卫国运送粮食,前后一共十五日,若是中途前去劫夺了齐国的粮食再运送到卫国国都与齐恶大夫交割,光是时间上便已经对不上了。” “遑论还刻有‘羊舌’二字的兵甲?以及那些武士口中的‘李大人’?李然在鲁在郑,均是白首一个,无有官命在身,又何来大人之说?” “非然在此自夸,若是李某当真想要动手劫夺齐国粮车,呵,莫说是证据,便是半点蛛丝马迹诸位也定是发现不了的。” 李然的一番话落下,馆驿内的一众齐使皆是哑口无言。 刚才他们扔给李然的公简之上,那些个证词被李然这一番话反驳得体无完肤,此时此刻他们引以为傲,自信满满的证词在李然眼中,竟毫无作用! 他们也不是不想反驳李然之言,而是他们根本找不到反驳的点。 更何况,这件事本身就显得十分的拙劣和蹊跷。做坏事的居然还深怕别人不知道是自己所为。 试问这天底下会有这么愚蠢的恶徒吗?他们这又不是在劫富济贫,行侠仗义。 这显然是不符合常理的。 “那么,言归正传,还请子明能够正面回答老夫的问题。” 这时候,田穰苴再度发声,面上仍是若隐若现的肃冷。 刚才李然说了这么多,始终未曾道出此事真相,只是辩解了自己的清白,这于他田穰苴而言,岂非毫无用处? 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这才是他目前最为关心的! 至于李然是不是清白的,又或者是如果真是李然做的这件事,能做得多好多谨慎,那跟他田穰苴有半毛钱关系? 虽说晏婴交代过要礼敬李然,然而此刻李然却一直在避重就轻的回答问题,他自是有些不耐烦了。 一旁的子产与祭先闻声也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们知道,李然接下来的回答很有可能影响到整个局势的走向。 而此时的李然却是将目光一转,回头看了看他们两人,眉宇间呈现出淡淡的犹疑。 祭先与子产相视一眼,皆是感到莫名。 他们并不知道李然为何会如此淡定,但他们那种忐忑不安之感却是愈发的强烈。 “田大夫,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时,李然沉默一阵后忽的皱眉问道。 饶是田穰苴也不由心神一震,显得很是诧异。 难道说此次粮车被劫的背后,当真隐藏着巨大的阴谋不成? 第86章 别甩锅,自己背好 田穰苴没想到的是,眼前这个不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竟有如此胆魄,面对自己的威喝不仅是不卑不亢,甚至还在那有些闲庭信步,犹如置若罔闻一般。 世间奇人虽多,他也见得不少,可是如同他这般的,却只此一例而已。 他虽不知李然为何要找机会单独与自己言说,但是能感觉得出李然此举必是有其用意的。 于是,他只稍做停顿,便立刻是微微点头应允了下来。并起转了身子,来到一间内室。 李然也准备随他入内,走之前不忘转头看向子产,祭先二人。与他们点头示意了番,好叫他们放心。 而屋外的一众齐使见状,皆是四下议论开了,也不知这李然究竟在卖什么关子。 “四下无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田穰苴站在屋子内,七尺身躯魁梧无比,一双铜铃般的鹰眼犀利异常。 然而李然却仍不为所动。 他看了田穰苴一眼后,便低下头,甚是慢条斯理的坐了下来,并缓缓道: “大夫可曾怀疑过,此事可能就是你们齐人自己所为呢?” 齐国粮车被劫一事,其实所有人脑子里都会有一个基本认知,那便是此事绝不可能是齐人自己所为。 道理也很简单,齐人又为什么要去劫夺自己的粮车呢?难道是那些吃不上饭的庶人聚众劫粮?即便如此,他们手上的那些个兵器又从哪来的? 更何况,齐国此次负责运粮的卫兵,少说也有一二千名精锐士卒。能够在这等的精锐眼皮底下展开劫掠,莫说只是落草的野人,就算是周边的那群蛮夷之邦有心图之,也未必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换句话说,这事必然是另一方势力的官家所为,这几乎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唯一的问题只在于,这件事到底是哪一方势力干的?而现在的所有证据,全部都指向了远在晋国的羊舌肸,以及身处郑国的李然。 只不过,田穰苴作为晏婴的亲信。谨遵着晏婴的指令,对此自然也有些想法的。只是还并不成熟,也没有丝毫的头绪。此刻听李然如此道来,神色顿时微微一怔,目光之中透出些许诧异。 “哦?你的意思是,是我齐人干了此事,再反过来嫁祸与你?这想法倒很是新鲜,那么愿闻其详。” 很显然,田穰苴对这一说辞突然是来了性质。便准了李然是继续往下分析。 “然目前有两个猜测,一则或是无心,只不过是齐人自己所为,然后欲将此事的视线转移到我李然头上。二则乃是存心,乃是有歹人藏于齐国,从齐国得了将要运粮消息后,再下手劫了粮,便是存心要以此来嫁祸于我。可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此间必有齐人作为内应。这应当是毫无疑问的。” “所以这件事即便不是齐人亲自所为,那也必是有人与其暗中协同的,大夫以为如何?” 其实,有件事李然眼下还没彻底想清楚,所以在这件事想清楚之前,他暂时没有将所有的猜测都告诉田穰苴。 不过眼下他所说的这两个猜测也足够使得田穰苴陷入深思了。 齐国粮车的行进路线,押送日期,护卫人手等情报在齐国确是应当属于机密。一方面便是出于安全考虑,另一方面,毕竟这事乃是晋国一手促成的。齐国过于大张旗鼓的奉诏办差,未免这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齐国粮车押送的路线与各驿站的接应日期,按理确实是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即便是此前消息灵通如郑国祭氏,也不得不是三番五次的遣人暗中打探,才能了解到他们的大致行程与方位而已。 若是要仅仅依靠这些个信息来策划劫粮,那简直是比登天还难的。 既然如此,那么此次齐国粮车在路上出了事,如果确实不是羊舌肸和李然所为,那么又会是谁呢? “呵呵,若照你这么说,那本使也是否可以怀疑,此事便是你故意走漏了消息,而后再找人假装嫁祸于你,从而反过来可以洗脱你的嫌疑呢?” “你这么聪明,既然能想到是我齐人自己泄的密,那自然也能想到如何让自己得以脱身的办法来,不是么?” 田穰苴的话音落下,只见他脸上忽的扬起一丝不屑笑意。 能够被晏婴如此看重的人,其能力自然不是一句两句话便能概括的。 倘若他当真被李然用一两句所谓的“猜测”便这样打发了,那晏婴的“识人之明”便也就无甚稀奇的了。而这田穰苴也自然算不得是公正不阿的了。 李然刚才所言的确有道理,可再有道理,说到底田穰苴也是齐人。 他既身为齐人,自不可能如此轻易的相信一个外人对于自家的怀疑。 而且他也很清楚,李然并没有完全对他说实话。 “敢问大夫,大夫何以认定,李然这是要自编自导的来演这一出呢?” 李然见状微微皱眉道。 “呵呵,正因为外面的那两个。” 田穰苴不由冷笑一声,用手指了指大堂的位置。脸上的不屑之色顿时更甚。 他的怀疑,其实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毕竟齐国的粮食若无法运抵卫国,那么郑国便可顺理成章的抢得头功,也将成了唯一一个成功援助卫国的大恩人。 日后郑卫同仇敌忾,又同为姬姓之邦,那么郑国的东边自然就能安定许多。 而祭氏一族也自然能够享受到两国睦邻友好的红利,从中谋取更大的利益。 “呵呵,那大夫可就要失望了。” “哦?此话怎讲?” 田穰苴又是不置可否的问道。 李然若无其事朝屋外子产,祭先看了一眼,旋即缓缓回答道: “李某若是真的为外面二位着想,那从一开始便不会告知叔向大夫该如何游说贵国的国君。若齐国不曾运粮赈济卫国,不但于卫国无有恩义,反而还会开罪于晋国,于郑而言,岂不是好处更多? “而祭氏自也能趁此机会大肆贩卖粮食至卫国,届时不仅可以大赚一笔,而且卫国也只会是对郑国祭氏感激涕零。祭氏从而可得名又得利,且更无任何的后顾之忧。” “大夫以为,比起李某自编自导的安排劫夺齐国粮车,却还有哪一种方式能够更为稳妥的为外面二位谋利呢?” 是啊,比起大张旗鼓的去劫夺齐国粮车,当初李然如果要帮着郑国和祭氏谋利,那直接选择规劝羊舌肸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岂不更好? 如此简单的办法,以李然的聪明才智,又岂能想不到呢? 听到此处,田穰苴的脸色再度变得严肃起来。 “子明可以据实以告了么?” 他怀疑了这么多,其实无非就是想看看李然到底是在掩饰什么。 但可惜的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是未能彻底的参透李然。 尽管李然就站在他的面前,然而他却依旧看透,就好似李然身上是被罩着一层帷幕,给人一种十分神秘的感觉。 朦朦胧胧,若隐若现。 很显然,田穰苴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也不喜欢李然的这种掩饰。只是碍于此行的目的,他不得不弄清楚李然所知道的一切真相。 “然可以给大夫一个名字,待得大夫回到了齐国,可于私底下以此人为线索进行暗访。届时必是能够查出一些端倪的。不过,无论结果如何,也还恳请大夫能够日后告知于我们。” 话到此处,李然的眼不由神变得愈发的锐利起来。 田穰苴见状一怔,正要再询问详细,却不料李然反而是直接一拱手,竟然自顾自的就退了出去,并没有要将那名字告诉他的意思。 接着,他又往刚才李然站立着的位置看去,只见地上不知何时,竟是多出了两个字来。 第87章 半个祭家人 听说李然被带走后,祭乐又是一阵心急如焚,一路小跑赶去别院。而她那秀美的面额上也不由得早已是惊出了一头冷汗。 可当她忧心忡忡的跑到祭氏别院时,她这才发现原来竟是虚惊一场,李然此时已然是好端端的坐在了院内茗着香茗。 “咦,祭…乐儿,你怎么来了?” 李然张嘴便想叫她祭姑娘,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太合适,毕竟她现在已经是自己的未婚妻,一直以姑娘相称,显得见外。 “来尝尝?这是然所制得的菊花香茗,甚是沁人心脾啊。” 万万没想到,李然不但是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而且此时竟还在院里悠哉悠哉的品起茶来了。 但祭乐这时候又哪来的雅兴谈论这些,直接赶上前去一把抱住了李然。并甚是关切的问道: “我爹没有把你怎么样吧?齐人呢?齐国来的使节有没有百般刁难于你?” 因为之前祭先一直不看好李然,所以祭乐非常担心此次祭先会不会对李然同样是袖手旁观,于是一上来就先问她有没有对李然怎么样。 “放心吧,令堂他好着呢,他老人家又岂会为难我这个未来的翁婿?” 李然笑着说到,祭乐这才想起自己与李然已经有婚约在身,按照郑国习俗,此时她是不能与李然私下见面的,不由小脸一阵绯红。 “哼…你还知道你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来说一声…” 一脸害羞的祭乐话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以至听不见了。 不过她的心情,李然却是能够理解。 “瞧你这满头大汗的,来,快坐下休息一会。” 两人进入院内坐下,李然赶紧给她沏了一盏菊花茶来。 早先李然入住这间别院的时候就发现院内种有许多菊花,而今秋风扫过,不少秋菊绽放,院内不但没有凋零之象,反而一片花海。李然便趁此机会命人摘得许多秋菊晾晒烘干后制成了花茶。 清茶入口,祭乐顿觉一阵神清气爽,当即诧异询问李然这花茶来历。 李然见她亦是饶有兴趣,当即将花茶的采摘和晾晒方式详细的与她讲解了一遍,未曾想祭乐还当真是兴致盎然,正当着手便要尝试。 就在此时,只听得一声甚是威严的喝声是从院外传来。 “乐儿。” 二人回转过身望去,但见祭先带着祭罔,一齐是进了别院大门。 “爹?您怎么也来了…” 不在闺中待嫁而又到处乱跑的祭乐此时显然心虚不已,毕竟按照习俗,她此时是不能与李然私下见面的。 “哼!老夫若是不来,岂不是叫人说我祭氏的闲话?还不赶快…” “老宗主,乐儿也是担心在下安危才这般匆匆赶来。说到底,还是李然的不是。不过眼下既然来了,便且让她好生休息一阵再回吧。” 李然适时出声,帮了祭乐一把。 祭先见李然如此说到,便也不好继续多言。只又瞪了眼祭乐,甚是无奈的摇了摇头,便领着祭罔是进了院门。 三人各自坐下后,祭先直接开口问道: “子明,你是将真相悉数都告诉齐国的田大夫了?” 此言,自是问的李然。 众人闻声,皆是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祭乐此时尚不知齐国粮车被劫的内幕,听得此言当即亦是屏息凝神聆听着。 而祭罔则显得平静许多,看起来他似乎已经从祭先处得到过不少消息。 “老宗主未曾直言,然自是不敢全部告知田大夫的。” 李然最后给田穰苴留下的,只是一个名字。 至于田穰苴根据这个名字能查到什么,那便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嗯,那便好。竖牛此事关乎我祭氏一族,权衡利弊,有些事自当谨慎一些。” 祭先若无其事的说着,脸上不见丝毫波澜。 “老宗主所言极是,此事关系重大,然不敢擅自做主。” 原来,李然与祭先在此事上其实都早就是心照不宣。无论竖牛到底如何与齐人勾结,并参与到此次劫夺齐粮的事件当中。对于祭氏而言,这件事终究是不能闹大的,因为竖牛乃是祭氏的长子。 一旦此事闹大,不但祭氏难逃干系,甚至是连郑国都难免要遭到齐国的责难。 故此,李然在馆驿内面对齐使的质问之时,故意与田穰苴是借了一步说话,只将竖牛的名字透露给了他。 而且李然把话说得也很明白,这件事即便不是齐人所为,那也是与齐人自己是脱不了干系的。所以,即便田穰苴要严查此事,届时拔出萝卜带着泥,到头来还是会牵扯到齐国自己头上。 如此一来,一旦真的是有齐人自己被牵扯其中,那自然也就不会再将这件事深究下去。 这也是李然并未对田穰苴说出全部猜想的原因,他必须要考虑祭氏与郑国在此事中的位置。 有些话可以直接说,但有些话不去说破,本身便也是一种态度。 当然,这一些深意,田穰苴一时可能还看不出来,但他坚信待他回禀了晏婴后,晏婴大夫是一定能玩味出来的。 而这件事眼下,也算是暂时得以解决,田穰苴也不愧是刚正不阿的君子,并没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强行捆绑了李然去往齐国。 他一方面已经差人是快马加鞭往齐国送去了消息。而他自己不日也将离开郑邑返回齐国向齐侯与晏婴禀明此事。 可是这件事对内,就祭氏内部而言,却并没有彻底结束。 竖牛此番先是提议运粮去卫国贩卖,而后调包祭氏粮食,差点让祭罔与祭询受困被辱,若非李然及时赶到,祭氏一族此时只怕早已是鸡犬不宁了。 至于齐粮被劫一事,李然虽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无论是子产还是祭先,对于究竟是何人所为,其实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了。 如何处置竖牛,李然当然不会插手,这个烫手山芋自然是抛给祭先亲自解决是最好不过。 毕竟他不久便会成为祭氏的女婿,也算得半个祭氏之人,届时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真不必要是咄咄逼人,免得两边难堪。 “这些年,老夫对竖牛也的确是放纵了一些。” 祭先沉默半晌,忽的一叹,耳鬓边的白发显得格外显眼。 岁月催人老,时光染青丝。 越是上了年纪,有些事做起来便越是力不从心,若是放在祭先壮年时期,这种事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他肯定会以雷霆手段处之。 可眼下,他却再也无法如此的杀伐果决了。 竖牛对于整个祭氏而言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动了他,族内必然产生分歧。届时整个家族都将四分五裂,那当然不是祭先愿意看到的结果。 所以,此刻当李然问及他该如何处置竖牛时,他有些犹豫了。 “爹,孟兄此次未免太过火了些,若不加以严惩,孩儿怕…” “你怕什么?你怕你坐不上这宗主之位?” 祭先一回头,祭罔顿时满面惶恐,急忙忙低下头颅不敢再多言半句。 祭乐见状当即上前替祭先捏着肩膀,轻声道: “爹,女儿以为孟兄虽然做得有些过火,但毕竟是一家人,日后有爹多加管教,想来孟兄定会痛改前非的。” “嗯,看看你妹妹,还是乐儿识得大体啊。” 听到这话,祭先终是略有欣慰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然见状,与祭乐交换个眼神,不由会心的相视一笑。 第88章 媵妾不可娶 李然与祭乐心中都清楚,若是此时对竖牛追究严惩,不但会伤了祭先的心。而且,甚至还会引起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 如今,竖牛在祭氏内部的重要性已然不言而喻。所以,李然此次点到为止,并将此事推给祭先处置裁夺,其实也是出于对祭氏的安稳着想。 而以祭先的一贯做法,也大概率是会选择息事宁人,绝不会将此事进一步扩大。 “你们都先回去吧,为父还有句话要与子明交代一下。” 转过头,祭先看了看祭罔,又看了看祭乐,神色平淡无奇。 祭罔闻声一怔,转头看向祭乐,却只见祭乐十分会意的点了点头,而后绕有深意的看了李然一眼,这才退了下去。 “哦哦,那孩儿便先行回去了。” “子明啊,好好准备。” 临走前,祭罔还特地很是俏皮的点了李然一句。 李然不明就里,只是点头应付。 待得他们两人离开后,祭先这才看着他言道: “现在来说说你这的事吧。近日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李然当然据实以告道: “一应事宜皆已准备妥当,还请老宗主放心。” 此次大婚,乃是李然第一次成亲,不用别人提醒,他也知此事重要,所以准备之时格外谨慎,几乎事无巨细,势必躬亲。 “那便好。” “至于今晚之事,老夫也已吩咐下去了,届时你也要有所准备。” 祭先只淡淡的说了这一句,便要是准备起身离去。 然而李然听得却是一头雾水,甚为诧异的看着祭先道: “今晚?不知是何事?还请老宗主示下。” 闻声,祭先转过头,也是一脸诧异的看着他道: “子明啊,你也是挺聪明一人,到这时候怎么反倒是装起糊涂来了?” 饶是李然料事如神,也被他这一番话给搞得是有点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该准备的都已经准备妥当,只待大婚之日一到,便可以顺顺利利的与祭乐成亲了,你这半路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他实在是不知祭先到底在说什么,况且今晚并无特殊之处,“今晚之事”到底指的是什么? “老夫已经安排妥当,你只管准备一下即可。” “此乃规矩!” 最后四个字,祭先格外强调了一番。 言罢,便见他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别院。 看着祭先的背影,李然只一阵反应不过来:规矩?什么规矩,你倒是说清楚啊?! “这老丈儿,一点都不痛快,说什么非要藏着掖着的。有什么话明说不就得了?” “真是,这搞得人云里雾里的…” 李然坐下后好一阵腹诽。 这时,孙武从外面进来,瞧得李然一脸不痛快的模样,当即问道: “嗯?先生这是如何了?为何这般不快?” 李然只得双手一摊,甚为无奈道: “老宗主说今晚安排了事,让我准备一下,可是又不告诉我到底是何事,叫我如何准备?” 若说其他,李然或多或少总归能猜到一点。 可是祭先这话只说半截,且毫无缘由,却是让他如何猜想? 正自犯难之际,孙武忽的一笑道: “哦,原来是这事,呵呵,先生到了晚间便知晓了,此时又何必心急呢?” “什么?连长卿你都知道?那为何独独只有我被蒙在鼓里?” 看得孙武脸上绕有深意的笑色,李然顿时觉得此事并不简单。 …… 晚间,李然知道今夜有事,便于正厅内是等了好一阵。 忽然听得院门前响起了动静。 鸮翼打开门一看,却只见得祭询领着几名祭家的仆人,并携着一位头戴薄纱斗笠的姑娘走了进来。 “祭询?这位是?” 李然从正厅迎了出来,见得祭询当即问道。 可谁知祭询却也是诧异的看了他一眼,而后道: “你堂堂李子明,岂会连这个都不明白?” 话说完,他便带着一众仆人走了,只剩下那带着面纱的姑娘独自留在别院内。 李然看了看身后的孙武,鸮翼两人,却见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再转过头看向那亭亭玉立的姑娘,忽的一拍自己脑门:哎呀,早该想到的… 这时,那姑娘已然自己掀开面纱,露出一张略显青涩的脸来。 “你是?” 见得这姑娘的样貌,李然有些诧然,因为她与祭乐长得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小姑娘闻声点头道: “小女祭笙,乃是祭氏小宗之女,论辈分应与祭乐同辈。见过先生。” 这时,孙武与鸮翼也是纷纷告退,只留下了李然一人独自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艳遇。 而李然此刻当然也已然明白了过来,当即是将祭笙给请了进去。 “既然是老宗主安排你过来的,那想必,你便是媵妾了吧?” 媵妾,指的是大户人家嫁女时,随女儿一同嫁给姑爷的女子,也就是陪嫁女子。 规格较高的乃是亲姐妹同嫁,中等便是身份较高的同宗女子陪嫁,最低的便是侍女陪嫁。 这是这时代的习俗,也可谓是制度使然。 李然虽熟知周礼,但一开始也并未往这方面想。 直到刚刚,当他看到祭笙之际,他这才是恍然明白了过来,这祭笙便是祭先送来陪嫁的媵妾。 祭乐并无亲姐妹,故此祭先选取了同宗之女陪嫁给了李然。 且按照这个时代的习俗,媵妾会在大婚前几日便先行到姑爷家,为明媒正娶的正妻“试婚”。 但李然其实心中也清楚,这种制度其实也并非是男方的福利,而更多的,是一种出于对贵族女子的保护。 比方说,如果正妻不能有身孕,而媵妾有了子嗣可继承家业,,那么同样也可以视为出自一门。 再如,男方如有隐疾,那么媵妾便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如此,便等同于是做了一回婚前体检。 当然,其他的对于新娘的“好处”也还有许多。总而言之,这种是只有贵族嫁女才能享受的待遇。 祭乐既然是祭氏的千金大小姐,那自然也是配享得起的。 “老宗主想得可真是周到,可惜我李然却无福消受。” “姑娘请回吧,顺便告诉老宗主,此事绝对不成!顺便也请禀明老宗主可放宽心,我李然无有隐疾。” 李然话音落下,转身便进了屋内,祭笙呆立一旁,神色大变的愣在原地呆立了好一阵。随后才哭哭啼啼的离开了别院。 …… 翌日,祭乐得闻此事,便急急的赶来别院。进到院中便见得李然在那闲庭雅致的看着竹简。 李然自然也见到了她,便一个手势,将祭乐给拉到了屋内说话。 “昨日我表妹可曾来过?” “嗯,来了,但是被我给打发走了。” 祭乐却甚是疑惑不解的看着李然,不由问道: “这是何故?莫不是子明哥哥没看上我家表妹?” 可谁知李然却当即是一把搂住了她的蛮腰,并语重心长,深情款款的与她细声言道: “乐儿,无论世俗如何,我李然既然决定娶你,此生便只会与你白头偕老,其他女人,无论是谁,亦无论何等身份出于什么样的理由,我都不会再娶。” 祭乐听完,不由感动之色顿时溢于言表。虽然祭乐不是后现代的女性,但是这种话从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口中说出来,轮谁都是毫无抵抗力的。 “子明哥哥…乐儿…乐儿能嫁给你,真的好开心…” 说完,便一下子扑进了李然的怀抱。 能给嫁给自己心爱之人,而又能得到心爱之人如此爱护与尊重,便是普通人也足以高兴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遑论是祭乐这种出身尊贵,本来却很有可能会被用以“政治联姻”的姑娘呢? 第89章 燕尔新婚 正当祭氏上下都在忙碌准备着给李然与祭乐举办婚礼之际,另一方面,竖牛在祭家由于受了祭先的猜忌,许多实权都逐步遭到祭先的剥夺。 原先由他掌握的大部分商贾贸易,祭先欲将其转手交于祭罔,祭询接管。 正所谓“酒肉朋友千万个,落难之中无一人”。平日里与竖牛称兄道弟的那些人,如今都变得是人人自保起来。 “落井下石”这种事,绝对有传染性和穿透性。所以,竖牛如今在外办事,却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模样。 不过,竖牛又毕竟是辛苦经营多年,身边要说没有一批死忠,那也是决计不可能的。因此,虽说受了打压,但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够被压制得住的。 再有,这竖牛又依靠着以前笼络得几名祭氏族老的支持,这时候还能在祭先面前替他求求情,所以祭先也并未是再继续赶尽杀绝。 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时节中,一场热闹了整个郑邑的婚礼在祭家举行了。 上至权卿贵胄,下至商道挚友,但凡这一日在郑邑城中的,无一不去祭家道贺。祭氏家宅之中,高朋满座,欢声笑语,而新郎与新娘交拜天地的那一刻,则是将气氛推至了高潮。 李然从未想过自己会这么快结婚,这对他而言本来也是心底里一个不大不小的奢望。 可而今当他看着眼前的祭乐,透过她的眸子看见自己之后,他这才猛然惊觉自己心底也曾如此渴望这一刻。 是啊,人活着,总要有一些追求。俗话说人生有三喜,而这成婚,就是其中一个。 子产大夫的亲临自是给这场婚礼捧来了更多的贵气,李然在送完新娘入了洞房后,又专程是回到礼堂内,寻到子产并敬了他一杯醴。 其实李然也明白,这些日子在郑邑,若非是得了子产的暗中相助,他又岂会如此安生? 不过从今日起,他便有了几分底气来。这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如今想要动他的人,无论是在齐国的暗流,还是鲁国季氏,都是要思忖再三的了。 晚间婚宴散场后,祭先却单独将李然给留了下来,并将其带到了供奉祭氏先祖的宗祠。 按理说,李然虽是祭氏女婿,可他始终并非祭姓,进不得这宗祠。 然而祭先此次却一反常态的没有听取任何族老的意见,单独将李然叫到了此处。 望着面前一排排祭氏先祖的牌位,李然表现得很平静,也甚是恭敬。他当然知道这些牌位都代表着,意味着什么。这代表了祭先对于他这个“赘婿”身份的认可。 “哎…老夫膝下三子,竖牛虽长,可此人却非嫡出。祭罔,祭询虽是嫡子,却是难当大任之人。” 祭先望着祖先牌位沉默一阵,这才转身看向李然。 他唏嘘道: “子明,此次赈济卫国一事,他们三人所为,你俱亲眼所见。想我祭氏数百年基业若是将来落入他们三人之手,未来如何,实未可知。” 已到知天命之年的他,对世间的大风大浪都早已是见怪不怪。也知这世间之事,风云变幻,人力总有不逮。唯有顺应天命,或是上上之选。 他膝下的三个儿子,如今无有一人能够顺他心意。或有这般缺陷,或有那般不足,终究都难成大器。 他虽知晓这些,可也是无计可施。 这些年,他想尽了办法想要好好调教三人,但最后的结果,如今看来仍是差强人意。 这三人,若比起此时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李然,真可谓是天差地别。 时至今日,他也已经释然了。 他在想,李然或许就是所谓的“天命”? “二位兄长只是缺少历练,若岳父大人能给予他们时间去历练,日后总能成器的。” “至于孟兄…” 话到这里,李然微微停顿,有些为难。 祭先闻声一笑,颇为不以为意的道: “他心里想什么老夫很清楚,只不过念在他母亲的份上,以及这些年他为祭氏鞍前马后的份上,总要给他些机会罢了。” “若他往后仍是执迷不悟,我祭氏一族断然容他不下!” 说着,他转头看向李然,眉宇间闪过一抹希冀,但却转瞬即逝。 “你还年轻,以你的聪明才智,莫说郑国,便是往后在晋楚,总也有你大展拳脚的机会。只是,你要知道,乐儿乃是老夫的掌上明珠,她如今嫁你为妻,你们二人便是夫妻一体,荣辱与共的了。” “你若是胆敢让乐儿吃上半分苦,那可休怪老夫无情!” “明白么?” 之所以说祭先是个聪明人,不单单只他这因势利导的本事,自然还有他那未雨绸缪,老谋深算的能力。 经过卫国,李然如今在各诸侯国中都可谓是名声大振,无论是在鲁国还是郑国,上卿们对李然可谓是礼遇有加。 甚至是在晋国,齐国也已有着相当的名望。再有他那智计百出,无有不准的谋略之能,更是令诸侯国不少权卿都趋之若鹜,意欲重金收买。 可伴随着他的声名鹊起,随之而来的,乃是一场又一场危机。李然如今就像一个陀螺一样,一旦发动起来,就绝无歇下来的可能。 或许,只能是至死方休了吧。 上天总是公平,给予你什么,便会夺走你什么,从不会给人百分之百的完美。 李然也不例外,他只是一个普通人,正因为他如今得到了太多人的关注,所以自然也就遭到了许多人的仇视。 祭先的聪明就在于,他今日虽将祭乐嫁给了他,可是他这一番提醒,却又明明白白的告诉了李然,日后倘若李然出了什么事,只要祭乐不被牵连其中,那便无碍。 可若祭乐出了事,那他祭氏便会选择明哲保身,绝不会让女儿吃这茬子苦。 可亏得李然足够心细,这话听上去明面上好像是在嘱咐李然要爱惜祭乐,但实际上却也同时表达出了这另一层意思来。 至于说什么“膝下三子,皆无成器者”,其实或许都只是祭先这个生意经在卖卖惨罢了。 只不过,李然对此却并没有觉得反感,反而对祭先的先见之明感到佩服。毕竟要对一个自己刚入门的赘婿说出这样的话,祭先应该是要有很大的勇气。 祭先今日让自己来这宗祠,想必就是想告诉自己,祭氏的基业绝不能因为他李然而崩塌。 “还请岳父放心,小婿身无所长,唯有这自知之明尚可,日后之事,小婿自当谨慎处置,绝不敢连累了祭氏。” 第90章 贴心小棉袄? 从一开始,李然所求者,不过安宁。 从洛邑出逃,所为为此。从曲阜出逃,所为大半亦是如此。 活着,对他而言乃是一种使命,只有活着,他才能更实现自己的抱负。 可时至今日,他仍是很难确定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就像在广袤无垠的空荡草原徘徊,蓝天白云与青草依依,远方的高山和近前的羊群,一切事物都看起来已经相当的美好,但是他就是志不在此。 不是因为他没有去对地方,而是止于此时此刻,他仍旧未能明白自己矗立于这片天地所代表的意义。 当然,在以前他所身处的那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反而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可是处在当下这个时代,他却变得迷茫不已,总觉得是一次次被风浪推着往前,一次次被云雨卷裹着摇晃。 他总该做点什么。 于是,他对祭先的话自是深明其意,而他很清楚祭先是想要自己做到哪些。 “嗯,自今日启,你便是我祭氏之人。我已命人将此前从竖牛那里取回的产业,便都暂且交与你手,一应账册以及细枝末节的书简都会有人送到你院里去,届时务必要妥善处置,切莫让这些底下办差的都乱了套。” “另外…” 话到这里,祭先却是忽的停住了。 李然抬起头看着他道: “岳父是想说子产大夫处,是否还需小婿走一趟?” 祭先眉头微起,点了点头道: “嗯,此次对竖牛未加严惩,子产大夫想必对老夫也有些怨言。今日在宴席上也未曾见他久留,老夫若是前去,只怕子产大夫会以为老夫只知任人唯亲而不知深明大义。” “思来想去,还是你去最为合适。” 要知此次竖牛所为,差点引起郑国与齐,卫两国交恶,然而祭氏内部对竖牛的处置却显得十分宽大,只不过是点到为止。 这一切都被子产看在眼里,不甚满意自是理所当然的。毕竟竖牛是祭氏的儿子,也是郑国的子民,子产碍于祭先的面子没有插手此事,并不代表他对此事就没有一定的看法。 祭先让李然走一趟,说穿了便是要李然替祭氏向子产解释一下,祭先如此做的用意。当然,也有想博取子产见谅,宽宥竖牛的意思。 李然自知这是祭先对自己信任,才会让自己前去,当即躬身一揖道: “喏。” …… 翌日,祭乐从睡梦中醒来,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却不见李然的身影。 “夫君?李然?” 四处张望,却无有踪正自疑惑间,李然却从门外走了进来,看到祭乐仍旧困乏的模样当即心疼道: “乐儿何不再多睡一会儿?今日无事,我可以在家多陪你一阵。” 今日,本该是李然应了祭先,前去验收一应商号明细的日子。可哪知竖牛得知他的产业被祭先分给了李然,不由勃然大怒,今早起来更是在祭先处一阵大闹,惹得祭先差点动了家法。 据鸮翼从别院仆人打听到的消息,竖牛与祭先有过一番激烈的争吵,最后竖牛摔杯而出,满面怒气,一看便是发了大火的。 而祭先更是被气得不行,听说已经在书房里待了半个时辰,任何人都求见不得。 李然此时自然不宜再去接收那些家产,打算等着祭乐起来后,再一起去给家族中的长辈们磕头谢礼,顺便再一起好生安慰他一番。 谁知祭乐听说此事后,若无其事的笑着道: “嗨,没事。我爹就是这个脾气,他发完火之后要是不冷静一两个时辰,谁也近不得他身。” “相公若有其他事,去忙便是。我去劝一劝爹爹便好。” 祭乐并不想让李然无端遭受祭先的怒火,而对付她爹,她的办法总是层出不穷,哪里需要李然陪她一起。 李然闻声一怔,诧异道: “哦?当真?” “哼!夫君莫不是小瞧了乐儿?我可偷偷告诉你呀,每次爹发完脾气,都要在书房里待上一个时辰,美其名曰自省,其实就是自己逼自己写字冷静,装的一套一套的,别提多正经了。但只要我一进去,给他讲两个笑话,他的火气立马全消。” 祭乐说着,双手叉在腰上,脖子微抬,面朝房顶,架势十足。 见状,李然当即给她竖起了大拇指,但心里却道:这可真是一件贴心小棉袄,希望以后给我生个儿子,要是生出这么个女儿,我上哪哭去? 不过瞧得祭乐如此信心十足,他也不好再多言什么,当即交代她切记不要惹祭先生气后便匆匆赶往了国氏府邸。(子产:国氏,名侨,字子产) 随他一起前去的自然是孙武。 来到子产家中,此时子产刚刚朝议返回,得闻李然到来,当即喜出望外。 “哟?这不是祭氏的好翁婿嘛?怎么了?今日你不是应该在祭氏家中应付那上下一族老小的么?怎么得空到我这来转悠?” 按郑国习俗,姑爷进门后,过一段时间便是需要省亲的。李然既然是上门的女婿,那自然而然的第二天就要再去见过全族上下的族长及老小们的。这也是出于对整个家族成员的尊重。 子产原本以为李然是要在今日的祭氏内部“大杀四方”,一展他洛邑守藏室史满腹文墨的风采,可谁知他竟是来了自己这里。 “呵呵,让大夫笑话了,今日家中微有变故,再说然也不是郑人,这套礼俗于然而言,实在也不太合适。” “今日然前来拜访,乃是为了族中孟兄一事。” 李然没有废话,直入主题道。 子产闻声脸色微变,摆手示意李然坐下,而后道: “祭老的意思侨也明白,但子明啊,竖牛此番险些酿成大祸。亏得是你机智应对,要不然只怕后果是不堪设想啊。况且,祭氏内部对竖牛的处置,众卿大夫都看在眼中,实是大为不妥啊。” “不过事已至此,我若强行处置,只怕也会让祭老无所适从吧…也罢,此事便如此吧。” 其实子产也知道李然这话的意思,当即顺了祭先的意,不再进行追究。 “如此,那李然便替祭氏,多谢子产大夫周全了。” 李然闻声,不由大喜过望,急忙起身谢礼。 可谁知还没等他抬手,子产家中的一名仆人便急匆匆的从外面跑了进来,而后径直跪在子产身前,神色十分慌张。 “何事如此慌张?” 子产皱眉问道。 “大人,据说现在城西是突发了疠疾,仅一个上午…便已有离奇死者近…近十人呐!染病更是有百余人之多!” 仆人的话音落下,李然与子产皆是变色。 第91章 厉大行 李然原本还想与子产再聊聊竖牛的事,可真谁知今日郑邑城中竟是突发了疠疾,一上午便死了十几人。 要知在这尚不十分发达的年代,无论上至国君,下至百姓,最为惧怕的除了天灾,便是疠疾。 这疠疾所至,必是死伤无数。故而,后世常以“疠疾”,“瘟神”代替那些倒霉之人。也正是因为这时代的人,对疠疾能够采取的手段也非常有限,所以大都只能是听天由命。也由此,这疠疾在人们心目中,其恐惧程度是不言而喻的。 子产听到“疠疾”二字,也不由吓得往后退了两步,脸色顿时骤变。 “怎…怎会突然就出现了疠疾?可曾查实了?!” 郑邑乃是国之都城所在,一旦这里出现了疠疾,那扩散开来,将对整个郑国都将造成巨大的打击。 子产身为郑国的执政卿,如今都城内出现了疠疾,他自是责无旁贷的。 “回禀主公,坊间传言甚盛,应当确属疠疾无疑。现在城中的医馆内已是人满为患,不少患病者无药可医,皆已命悬一线….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听到这里,子产的脸色更差了。 “而且有传闻称,此次疠疾极为可怕,便是大难不死,所留之后遗症也将十分严重…” 仆人低着头,战战兢兢的把话说完,浑身上下都已被汗水打湿,却迟迟得不到子产的回应。 当他抬头之时,却发现子产已经走到了门口。 “子产大夫!您难道这是要亲自去查看?” 李然冲到子产面前,急作一揖,拦住了子产的去路。 “事关邦国安危,本卿责无旁贷。” “可大夫之身干系着整个郑国社稷,倘若真是疠疾,那定是凶险异常。若大夫信得过李然,然愿意代劳。” 子产对于整个郑国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如今的郑国正在经历由子产所主导的一系列改革。 毫无疑问,一旦子产出了事,那么他的那些死对头便可迅速反扑。 这些旧贵族对于新政可谓已是恨之入骨。若不信?李然刚来郑国时所听到野边的农夫们吟唱的那首民谣,便是最好的证据。 李然虽不是郑国人,可他也知道子产大夫乃是一心为民,一心向公的君子。若是要他眼睁睁看着子产害病,他也是于心不忍。 “你?你不怕?” 子产讶异的看着他问道。 只听李然继续回道: “君子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大义当前,岂能惜命?” “再者,而今李然也算得半个郑国人,郑国有难,然又岂能坐视不理?” 此一番话,铿锵有力,饶是子产也动容不已,当即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十分欣慰。 “好!” “有子明这番话,本卿便放心了。既如此,本卿便委你调查此事,一应处置你与本卿交代即可,不必向他人汇报。” 此次疠疾来得突然,源头在何处,如何医治,如何安排防治工作,都将是子产的工作重点,有李然帮忙,他自是能够轻松不少。 在交代了李然一番后,子产当即便让李然去了。 而当李然去了之后,他这才唤来仆人道: “速速更衣,我要去罕府!” …… 罕氏府邸。 罕虎原本在院中赏花,忽听府外同时来了二位公孙上卿求见,当即是皱了皱眉。 罕虎,罕氏,名虎,字子皮。罕氏一族,自从罕虎的父亲当国之后,传到他这,就一直稳居郑国的首卿之位。虽然论辈分,他要比包括子产在内的另外两名“公孙”一辈的卿大夫要小上一辈,可这却丝毫不影响他罕氏在郑国的首卿当国之位。 (要说起来,这也是极为稀奇的事。具体为何会是这样的坐次安排,历史上已无从考证。) “哦?子产与伯石来了?快将二位大人请进府内。” 于是,在府内仆人的指引下,子产与另一位大夫一同来到院内。 “二位如此着急来见本卿,难道是府外出了什么事吗?” “大人,今日城中突发疠疾,以致多人死亡,还请大人以当国的名义,下令关闭城防四门,并严禁民众出入!” 还没等子产开口,与他站在一起的另一名大夫便已是抢先一步如是建议道。 而这名大夫,不是别人,正是子产的政敌——丰段。 丰段,字伯石,郑国的六位正卿之一,于朝堂之上的地位次于子产一级,而且因为年纪稍长于子产,经常拉拢其他卿大夫对子产之政进行围攻抨击,与子产的矛盾,可谓是水火不容。 “什么?疠疾?” 听得“疠疾”二字,罕虎也是一惊,急忙命人召众卿大夫前来议事。 其实,眼前的子产与丰段已经是郑国朝堂上最有话语的两人,但罕虎深知此事事关重大,所以还是想找人一起商议一番才好定夺。 毕竟郑邑乃是天下商贸的枢纽,一旦郑邑四门关闭,整个中原地区的商贸都将停摆,甚至影响到整个天下的货殖商贾。 待得群臣皆至,罕虎这才询问起大家的意见来。 可谁知群臣的意见竟是出奇的统一,竟都无条件支持丰段的建议。 显而易见,眼下城中疠疾突起,且大有蔓延之势,若不及时控制,整个郑邑都将岌岌可危。 而这些卿大夫的一家老小大也大都住在城中,所以一旦郑邑有事,他们想跑那也是绝不可能跑得掉的。 所以,他们当然希望尽快关闭四门,彻底阻断疠疾的外传和内输,并采取最为严厉的手段来限制住病情的扩散。 “当国,此事万万不能犹疑啊,万一是让染病之人逃了出去,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啊!” “要知我郑邑乃天下商道中心所在,一旦传了出去,那四邻之国都将难逃厄难,届时群起而问责于我们,我郑国又该如何应对?” 丰段心急如焚,说话时胡子不断的抖动,像是对此事恐惧到了极点。 事实上他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疠疾只在郑国内流传,或许他们还能应付。可一旦传到楚国和晋国,让这两个国家遭了殃,那郑国可就走远了。 现在的郑国在他们晋楚眼中,顶多就算个受气包。所以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打破这种来之不易的平衡。 “是啊是啊,千万不能惹上晋楚两国啊。” “还请当国下令,严控!” 众大夫亦是纷纷出声,着急的模样比之丰段可谓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子产,你的意思呢?” 罕虎看向子产,毕竟子产是地位仅次于他的执政卿。一应政事,皆由他说的算。若是真要采取严控,这执行起来,毕竟还得仰仗于他。 于是,众人的目光随之又转移到一直未曾说话的子产身上。 “回禀当国,侨以为…伯石所言也确是在理。” 子产停顿片刻,最终还是同意了丰段的主张。 尽管他和丰段乃是政敌,可是面对此次突发事件,丰段的提议显然也不无道理。 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眼下不惜一切代价控制病情扩散才是正招。 而且也只有将疠疾严格的控制在郑邑,他才能找出此次疠疾源头,从而采取正确的方式消灭疫病。 再者,他也已经让李然前去调查此事,此时关闭城门,也能有助于李然的调查。 但他始终觉得有点奇怪,觉得此次疠疾来得如此凶猛,又来得如此怪异。就好像是早有一只大手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无论是丰段的反应,还是城中盛行的言论,这一切都显得非常蹊跷。 “希望子明能够尽快查出端倪吧。” 此时此刻,他也只能是寄希望于李然那里了。 第92章 何为大局? 再说李然这边,既然是承应了此事,那自当上心。于是,他早早的便赶到了一间医馆门前,果见得一副人满为患的景象,一时也颇有些担忧起来。 “主公,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先回去,再做商议!” 鸮翼自是也十分着急,对于他而言,李然的安危自是胜过一切。 “嗯,也好,且回去再从长计议。” 回到祭家门口,李然正准备进门,子产家中的一名仆人又急匆匆赶来,将一封书简是亲自交到了李然的手中。 李然打开看罢,眉头顿时紧皱,他没想到此次疠疾竟已严重至此。 郑邑居然要封了! 情知此事不能再拖,李然当即转头看向鸮翼道: “此间定有蹊跷,鸮翼,你一会儿就去找到孙武,让他立刻带人将此事暗中调查清楚。务必要查出源头在何处,又是因何而起。然后,你也去询问一下此间名医,此疾究竟是何邪所致。事无巨细,皆要向我汇报!” 郑邑乃是天下商路之枢纽,一旦郑邑出了事,毫无疑问,整个天下都将会乱套。 当然,若真是来了疠疾,那么郑国朝议所决定的封闭四门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这是减少染病者外流,控制病情蔓延的最佳办法。 只不过如此一来,一旦郑邑之中的商贸便要与外界彻底中断的话… “诺!” 鸮翼也深知此事重大,当即急匆匆先一步进了门去。 李然转头看向身后那名子产府上的仆人,并低声与他言道: “速去回禀子产大夫,告诉他且放宽心,此事李然定会查个究竟。” “哟,这不是姑爷么?怎的?都到家门口怎么还不进去?” 与仆人正嘱托着话,竖牛也是正巧从外面返回,看着李然也在,便顿时阴阳怪气起来。 李然闻声转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几日不见,竖牛非担没有因为实权被夺而气馁,反而显得精神奕奕,此番说话时脸上始终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讽,目光狡黠,惹人厌恶。 “孟兄可知今日城中疠疾四起?如此还在外游荡,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啊。” 言罢,李然只白了一眼,头也不回的便走了进去。 竖牛见得李然如此“无礼”之举,眼框内的恨意顿时汹涌而出,霎时间全部宣泄在脸上。 “哼,且让你再得意一会.....” 咬牙切齿的他,默默说完这话,当即从车舆上是一跃而下,也疾步走了进去。 正厅之中。 祭先等一众族老皆至。 此次祭乐大婚,祭氏上下一众族老几乎全都特意赶了回来贺喜。但如今恰好碰上此次疠疾,今日得闻此事后,祭氏上下也是一众恼火。 众人见得李然返回,当即上前询问情况。 “子产大夫已经同意了罕虎首卿的意见,封闭郑邑四门。” 李然告诉众人后,众人脸色顿时骤变。 “什么?这怎么能行?!” “四门若封,我在城中的货物如何运送出去?我手上那批农具,秦国那边还等着呐!” “就是!去往晋国,鲁国的货物如今货仓都在都城内,若封了四门,运不出去,岂不叫我祭家失信于人?!” “是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祭氏一族世代经商,对于这种事件自然是最为敏感不过的,于是纷纷提出反对。 他们知道,与各国权卿贵胄的商贸往来是绝对不能断的,一旦断了财路,或是被别家给填补了缺,亦或是追究起因延误而被耽搁的大事。那对他们而言,可比丢了自家性命还难受! “你们几个当真糊涂!此次疠疾来的如此凶猛,若不封闭四门,难道让这疠疾继续扩散出去?” “耆老所言甚是,聚财以盛虽是商道,可商亦有道,岂能因一己之利而置他人性命于不顾?” “若不封闭四门,疠疾肆虐,届时天下大乱,谁又来承担这个责任?” “子产大夫一向仁义,最是以天下之大义为重,此举老夫第一个举双手赞成!” 当然,也有不少族老选择站在国政这边。 这也难怪,祭氏本就一直与郑国朝堂是保持着一定的默契,也正是因为这种默契,才让祭氏能够独揽天下商贸之利,从而迅速崛起。 而郑国,也正因为与商人存在着这种互惠关系,所以几次三番的得以从商人手中救于危难之际。 如若不信,当年“弦高救郑”就是最好的例证。 所以,值此危急关头,坚定不移的拥护郑国朝廷的决策,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习惯。 “可你们想过没有,一旦封闭四门,疠疾便在城内肆虐,万一传给我们怎么办?” “要我说,就该把这些染病的贱民通通赶出去!一个不留!” “哎呀,老夫可还不想死啊,千万别让老夫染上这病啊…” 正厅之中,一众祭氏族老各执一词,纷纷嚷嚷,乱作一团。 坐在首座上的祭先始终未曾开口表态,只神色低沉的看着外面,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 这时,只见竖牛却是忽的站起身来,并是吼了一嗓子: “诸位!” “现在不是该吵吵的时候,官府既然已决定要封城,那光凭我们几个又如何能够说的动?” 话音落下,那些反对封城的族老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然见状不由眉头微皱。 只见竖牛使众人安静下来后,旋即朝着祭先躬身一礼道: “父亲,事不宜迟,此事绝不能犹豫不决。若让官府封了四门,届时我们在城内的货物一件也别想出得去。到时候毁了我祭氏的名誉,那我祭氏可就要遭大殃了。” 竖牛的意思很简单,这件事光靠底下的这些族老肯定是不成的,要阻止官府封闭四门,那还得是请祭先亲自前去游说才行。 而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祭先目光一转看了看竖牛,不置可否。 随后又看向李然问道: “子明,你觉得呢?” 众人见状皆是一愣。 若放在往常,但凡竖牛所提议之事,祭先几乎无有不准。而今他对竖牛所提的建议不闻不问,反倒是征求起了李然的意见,可见李然在祭先心目中的地位。 这是啥?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而竖牛闻声更是面色一紧,怔然之色顿时跃上面庞,并是愣在了原地。 “回禀岳父大人,若非万不得已,想来子产大夫也是不会同意封住郑邑四门的。” “如今官府既已下令,小婿以为我祭氏理当遵从,一切还应以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何为大局? 身在郑邑,那自然是以郑国百姓安危与利害为重。 第93章 针锋相对 李然这话的意思很是明显,那就是此时祭氏若仍以自身的利益为重,甚至是不惜以全城民众的生命为赌注,还要去游说子产不要封闭四门。那在子产心目中,祭氏便不再是那个跟他始终保持默契一致的祭氏了。 郑邑大难当前,祭氏却还想着这些。那别说是子产了,便是其他稍有正义感的卿大夫,只怕也会替祭氏感到不耻。 “你这竖子!怎么说话的!难道放任我祭氏之利益不顾,便可顾全大局了?!” “果真是外人呐,这胳膊肘终究还是向外的啊。” “喂不饱的白眼狼,要之何用?” 随着李然的话音落下,厅内顿时响起不少冷嘲热讽的声音。原本被他们捧上天的新郎官,这一会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竖牛也是回过了神来,眼神甚是阴沉的看着李然道: “哼,果然非我族类,必有异心!” “爹!此事万万…” “够了!” 还不待竖牛把话说完,祭先便是猛的拍案而起,并一声喝斥,将其话语打断了。 霎时间所有人都下意识的噤声以待,惶恐不安的躬身而揖。 祭先锋利的目光瞬间扫过竖牛,竖牛只觉得面皮一阵滚烫,正欲辩言,却不料祭先又毫不迟疑的将目光给移开了。 “子明,你且继续讲下去。” “诺!” 最终,祭先还是选择了相信李然的直觉。 刚才那些族老所言其实倒也无可厚非。李然的确不是真正的祭氏之人,他只能算是半个。 所以,很多事情,他作为另外半个外人却反而能看得更透彻些。 所以,有一点他们的确是怼错了。李然刚才所言,之所以赞同子产的封城之策,却也并非只是于子产有利。 祭先心里清楚,此时郑邑封城,的确会给祭氏带来巨大的损失,甚至还会因此惹怒各诸侯国的权卿贵胄。 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问题在于,一旦祭氏明着反对子产的政令,那祭氏与官家的关系就不会再如现在这般亲密了。 而在这些官家之中,毫无疑问,祭氏原本与子产是走得最近的。所以,子产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若祭氏在这件事上与子产不再保持默契,那么日后子产还会再鼎力支持祭氏吗? 这一点,只怕是个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祭先商海沉浮几十年,这些道理自然比谁都清楚,因此他又如何能做这一笔糊涂账来? 所以,方才众人所言,皆是为一己之私,莫要说是压根就没考虑郑国公家的利益。甚至是连他祭氏一族的利益都可以弃之不顾。这又如何能让祭先不怒? 而这群人中,唯一能与他保持同步的,居然只有这个刚刚入赘不久的李然。这让他又如何不气? 而在与李然这个上门女婿形成了鲜明对比后,他自然对竖牛的鼠目寸光而更加感到失望。 “传令下去,届时郑邑四门若是封闭,疠疾便只会在城中流窜,届时,我祭氏之人亦不可随意走动。听清楚了么?” “另外,我等既为郑人,值此国难当头,自当效力。城中仓库若有药石者,但凡官府所需,我祭氏不可迁延,无论价值几何,皆以市价折半出售。” 祭先话到这里,态度已是再明显不过了。众人见状,自知此事绝无回旋的余地。于是,正欲得命告退。谁知,李然忽的转头看向祭先,并是开腔言道: “且慢!” “哦?子明却还有何话要说另外什么?” 只见李然是起身作揖,并举止甚是恳切的言道: “小婿此前已于城中观察了半日,如今城中染病者甚多,若只靠医馆救治,只怕是不成的。小婿建议,号召我祭氏各处商号,自发改为临时的避难之所,并于门前支起大锅煮药于患者服下。再派体健之人前去子产大夫府上索取城令,命其前往其他城邑寻找医人,以驰援我郑邑。” “另外,小婿当年供职于周王室时,也曾读过些医书,也曾尝试与人瞧病。此番,小婿也自愿请命前去为城中病患者医治,还请岳父大人成全。” “不可不可!” “我仓库中的药材都是要送到秦国的,那可是秦人早就定好了的!若是全都拿出去给那帮贱民用了,你让我怎么跟秦人交代?啊?” 一位族老第一时间站出来反对道,那模样就好像秦人得知此事会将他吃了一般。 “秦人也并非都是蛮横不讲理之辈,只要族老说明原由,他们岂能不允?” 李然当即就质问道。 谁知那族老只是一声冷笑,随后道: “哼!你小子知道个屁,秦人皆为商纣旧民,武庚之嗣。又自属西戎,乃是诸国中出了名的虎狼之邦,你跟他们讲道理?呵呵,那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是啊是啊,秦人可都是以其野蛮的紧啊!” “李然,你小小年纪,这些事便不要多嘴了,下去吧。” 一众贩卖药材的族老皆是嘘声不已,朝着李然一顿冷嘲热讽。 “我…” 李然当时就差点忍不住“发飙”了。 活该秦国最后一统天下,就你们这帮人的脑子,也配跟秦国人相提并论? 人家如今霸于西戎,国力可谓是蒸蒸日上,到最后整个天下都会是他们秦人的。就你们这帮人还搁这儿坐井观天看不起人家? 秦人那叫野蛮么?那明明是民风彪悍好么! “住口!” 就在这时,祭先再度一声厉喝,凌厉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厅内顿时死静。 “一切都按子明所言去办,谁要是敢在这时候给老夫闹不痛快,老夫第一个饶不了他!” 当祭先的话音落下,那些反对李然的族老顿时没了脾气,就连竖牛都只得狠狠的倒吸一口凉气,而后将目光移到了脚下,不敢再直视祭先。 谁都知道,一旦祭先定下的事,那便再无任何更改的可能。而且祭先把话已经说得这般清楚,任谁也不敢再去触他这个霉头,于是,尽皆哑了火。 “都下去准备吧。” 众人在齐声应承了一番后,只得都甚满怀腹诽的退了下去。 “子明,你且留一下。” 祭先单独叫住了李然。 待得众人都离开后,他这才眉头紧皱的看着李然道: “子明,你说你也懂得医术?” “回岳父大人,小婿懂些微末医术,虽不能言必能治此疠疾,但总能帮上些忙的。” 李然谦冲而言,神色亦是极为平缓。 第94章 古灵精怪小娇妻 祭先确实是没想到,李然居然还通医术。 当即显得有些诧异,但转念一想,倒也合情合理。毕竟巫、占、医、史、乐这些个门道,说到底都是互通的。李然既然以前是在洛邑典藏室任职,那么懂得这些也就无可厚非了。 但在听得李然所言后,又不免是有些顾虑: “只是…此次疠疾如此凶险,你只身在外万一有个闪失,却叫乐儿如何是好?” “爹!” 正值说着,祭乐却从厅内侧门走了出来,此时她与李然一样,眼神之中尽是坚毅之色。 “乐儿…” “爹,子明所请乃是义举,女儿虽称不得君子,却也分得清黑白曲直。” “无论如何,还请父亲应允。” 言罢,祭乐朝着祭先恭敬一揖,哪里还有半分往日调皮的模样。 见得瞬间变得如此懂事的女儿,饶是祭先也不由感到平生大慰,当即连连点头道: “好!好!” “如此,方为我祭先之女啊!” “子明啊,那你便安心去吧,所需所求,只需派人回来告知为父即可,为父定会与你备齐!” 既是要出门救人,那所需的药材和食物自然是不能少的,而这些东西如今有了祭先作保,那自是要好上许多。 祭先虽不是什么大善人,却也知道李然此举于整个祭氏而言有着不少的妙处,自然也不会横加阻拦。 李然闻声点头,当下便与祭乐告别祭先,一道下去准备。 晚些时候,当李然拿着行李包裹到了门口,正准备出发时,一道娇小的身影却是从他的身旁一闪而过,并快速跑出了门外。 李然急忙追出去一看,竟是祭乐。 “乐儿?…” “夫君想一个人出去吃独食,却还以为我会这么轻易上当嘛?哼哼,我也要去!” 祭乐伸手一提自己肩膀的行李,大摇大摆的就往别院走去。 此次李然既是出来救治民众,那往后自然是不能天天回到祭府的了。 对此,祭先与李然都是心知肚明,所以祭先这才让李然若是有所需,只派人来取即可。 而李然也是早有打算,刚才收拾行李的时候便告诉了祭乐,这段时间他会继续住在别院,直到郑邑城中的疠疾散去。 祭乐对此非但是没有任何意见,反而还满口的好话赞许。 李然原本还以为她这是深明大义,可谁知他这前脚还没迈出大门,祭乐后脚直接就跟了出来,而且还比他先一步出门,谁也防不住! 听得祭乐所言,李然顿时哭笑不得。 他当然知道祭乐这话是说着玩的,不过就是想和自己一道前去救人,为了不让自己有心理包袱,所以才故意这么说的。 可这种事他自己都没把握,又更何况祭乐? “乐儿,不是夫君不带你一起,而是此次疠疾着实凶险,我也没什么把握,万一…” “那乐儿就更要去了呀?!万一你有什么事,我也好将你扛回来不是?” 祭乐秀目一转,当即露出一个狡黠的表情。 “我…” “还什么你啊我啊的,快点出门去救人啦!” 不待李然反应过来,祭乐便已经挽着他,登上了车舆,并朝着别院疾奔而去。 …… 有一个机灵古怪的娇妻是一种什么体验? 惊喜。 她总能在你意想不到的地方给你许多惊喜。 这一点,李然如今是深有体会了。 “瞧,这是止淤膏,我从齐国带回来的。” “这是麻食粉,我从楚国带回来的。” “这是…” 一路上,祭乐敞开了包袱,给李然展示着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药石。 未曾想到,祭乐随身背着的小包袱里装着的,并不是姑娘家所需换洗梳妆用的东西。而是装满了各种各样从各地带回来的药石。 而这些个稀奇物件,饶是李然见了也不由为之惊叹。 他怔怔看着祭乐好半晌,这才笑道: “贤妻如此,夫复何求?看来上天真是待我李然不薄啊!” “哼,我就是上天送给你的礼物,你可要好好待我,若是让我知道你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哼哼…” “你知道这叫什么嘛?这叫曼陀罗粉,只要那么一丁点儿就能让你…那啥…知道嘛?” 祭乐小手拿着一包粉末,一手叉腰,俨然一副“全天下我最大”的表情。 李然急忙连连拱手道: “是是是,乐儿饶命,惹不起惹不起…” “哈哈哈哈!” …… 待他二人将一应行礼抛在了别院交由下人打点后,两人又一同出门,来到了一间由祭家经营的医馆内。 可是,当他们看得里面的情形时,刚才嬉笑玩闹的心情顿时便化作虚无,只被眼前的一幕所惊骇。 只见医馆从门口到内堂,尽是染病之人,痛苦的呻吟声与死者家属的哭喊声混作一团。医馆内的医者与小厮都早已忙得头晕眼花,根本无法照料如此之多的病人,此刻只能听之任之。 外面还有源源不断的病人正欲往里挤进来,可是医馆早已没了空地,如今这些病人只能蜷缩在医馆外的角落边痛苦不已。 祭乐不由自主的抱紧了李然的胳膊,一双眼睛不敢直视那些已经死去的病者,原本还神采奕奕的她,此刻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 一向娇生惯养的她,如今见到了这种场面,她确实是害怕了。 不过这也难怪,毕竟像这种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场景,除非是身处其中,否则又有谁会有过这样的体会呢? 李然抚摸着她的脑袋轻声道: “不用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言罢,他拉着祭乐走入内堂,看得正在忙碌的医者,当即上前道: “大夫,在下乃是受了子产大夫与祭老宗主之命,前来协助的。且在下也略懂医术,可否让在下看一看病人和药方?” 那医者正忙得焦头烂额,哪里有闲工夫理会他,当即不耐烦的指了指远处柜子上早已堆满了的一应药材,以及各类的医术卷宗: “年纪轻轻的,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莫要打扰我,要看就自己看去。” 李然也不多言,转过身来看着祭乐道: “乐儿,你便留在此处整理这些,记得分辨一下不同症候的药方的不同之处。” 祭乐此刻仍是有些害怕,可看着李然清澈的眼睛,心神一下子定了下来,当即点头应允了下来。 于是,堂堂祭氏千金与姑爷便在郑邑城中的医馆内开始忙碌了起来。 李然先蹲下身来,伸手搭在一名病患者的颈部,并开始询问患者病情。 “脉沉紧,头晕目眩,泻利不止…这不是里热迫津液妄行,热结旁流之故么?” 不敢确信,于是,李然又再诊了另一个: “大汗出,喜呕,谵语,高热,脉沉数…不对,这同样也是三阳合病,虽症候有所不同,但确是同样的病机!” “真是奇了…这…这完全不似疠疾啊,倒反而更像是…” 第95章 不是疠疾 李然觉得不对劲,一连是诊了十几名病患。又发现医馆内的病人,大多都是三阳合病之症,而这三阳合病之症,其根又在于少阳被郁。 而少阳经脉之所以会郁阳化热,则又多是为由里及外的,因此,李然当下便可断言,此绝非是外邪犯表之症! 倘若是外邪所侵,首先应该犯表而后入里。而不是直接入里化热。 而眼下这些病人,虽症候轻重不一,可俱都是脉沉居多,说明病在里,而不在表。而偶有脉洪大者,此具是已入里化热之症。且腹满身重之症尤为明显,很显然,这些个病人其实都是病邪在里,郁阳化热而不能解。 说得简单些,这些病就应该是吃出来的! 又经过一番诊断,李然逐渐有了些许眉目。 李然便隐隐约约的觉察到,这些病症,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疠疾,反倒有些像是食物中毒所致! 想到此处,李然不由心神一颤,急忙抬头望向医馆内正在忙碌的医者小厮,只见他们脸上并无任何防护物品,甚至连一层面纱也无,而医馆内外的病者咳嗽喘息者众多。 若当真是疠疾,一旦出现人传人的现象,此时这些医者与小厮又岂能不惧? “夫君,整理好了,你看。” 这时,祭乐将已经整理好的药方堆在桌子上,一共两份。 “左边这一份乃是轻症患者,医馆用药十分温和,是以柴胡为主方,并辅以清热解毒为主。” “右边这一份则是重症者所用之药方,里面有几味猛药如芫花,大戟,这些东西平日里用之极少,所以目前奇缺。若是寻常医馆,这一下子绝对拿不出如此多的数目。而今日这些死者,多半便是因为缺少了这几味药,这才…” 祭乐一边说着,一边将桌子上的几份药方拿了起来。 此间医馆,其规模,已然是郑邑城中数一数二的了。可是即便如此,重症患者所需的药材,若是他们也依旧是备不齐,那就更别提其他医馆了。 “清热解毒的?…” “这…委实有些古怪。” 李然仔细的看了看祭乐手上的药方,无论轻症还是重症,所用药材的药性基本上都是以清热解毒为主,再或辅以扶正,或辅以攻坚。 “古怪?” 祭乐不太明白的看着他问道。 只听李然道: “黄帝有云:五疫之至,皆向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 “疠疾必可传人,且发病的病状理应相似才对。可眼下这些病人的病症一来并不能传人?二来,虽病症极为相似,但这病因…好似也并非是唯有疠疾才会导致。” “更何况,这疠疾又缘何会在一夜之间突然爆发?这显然也太过蹊跷了。” “另外,疠气所行乃阴阳失位,寒暑错时所致。然今年郑之气候,可谓风调雨顺,寒暑相当,又是何处来的疠气呢?” 无论是病症,又或是这些医者已经开出的方义,又或是起病的速度,李然都无法相信这居然会是一场疠疾! 祭乐闻言,不禁皱眉道: “夫君的意思是…这并不是疠疾?” 李然默然摇头,却是并未明言。 接着,他又一头扎进了病人堆里开始诊脉,待得将医馆内外所有病人都诊了一个遍后,当即按照病症轻重的不同将桌子上的药方一一分给了他们,并让他们先行返回家中,按时取药吃药,不要聚集在医馆内,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当然,只通过一个医馆的实地考察,李然还无法做出绝对正确的判断。 万一是幸存者偏差呢?作为后世最为著名的认识偏差,李然不禁想到,说不定这家医馆真的可能只是个案,而且或许还有更为严重的病患,他们压根就进不了医馆呢? 于是,接连三日,他走街串巷,在大大小小的医馆是来回穿梭着。这郑邑说小可也不小,然而所有的医馆,愣是都被他给跑了个遍。 然而,他瞧病瞧的越多,就越不寒而栗。 这肯定不是疠疾,而是一起群体性的食物中毒事件! 理由很简单,疠疾必然存在传染性,而此次病毒却并没有传染性,他这几日异常劳累,身体也一下子虚弱了许多,按理正是外邪趁虚而入的最好机会,可是他时至今日,依旧是毫发无损,一点也没有染病的迹象。 还有那些医馆内的医者与小厮,虽有少部分也染了病的,可大部分人却也始终没有染病的迹象。 换句话说,此番于郑国都城内来势汹汹的病势,绝非是疠气所致,定然还有一番其他的道理的! “若是按照现在的医治速度,咱们能将这些病人都救活嘛?” 祭乐见得那些正在遭受病痛折磨的百姓,心中很是不忍,她如今一心只想要将他们全都治愈了才好。 李然看着她,轻声道: “放心吧,我们一定能把他们都治好的。” 两人正说着,孙武与鸮翼从外面急匆匆赶了回来,瞧得两人额头上的汗水,李然便断定他们此次定有收获。 果不其然,两人一开口便是十分重要的线索。 “此前依照先生的吩咐,我与鸮翼这几日一直在跟踪染病患者的活动范围,根据城中几大医馆的患者统计,此次染病的患者大多集中在城西,城南虽也有一些患者,但数量并不多。另外城东与城北几乎没有出现任何染病之人,此次疠疾就好似只在城西爆发了一般,且似乎根本就没有会蔓延的趋势!” 孙武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眼神之中透着一股惊异。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毕竟所谓疠疾,那一定是要大规模传染蔓延的,前几年齐国就曾出现过一次,孙武到现在仍是记忆犹新。 那一次的疠疾恍如洪水猛兽,只三日不到便席卷了数十个村庄,连带着附近的城邑尽皆遭殃,死者无数,惨状难书。 然而这一次郑邑的疠疾,正如他自己所言,不但没有出现大规模蔓延的迹象。甚至其染病趋势都显得是极为反常。 这其中难道就没有什么古怪? 李然听得孙武如此说,心中顿时更有了几分底气。他一早就怀疑此次全城的病势乃是人为所致,如今又有了孙武的消息,这几乎便是可以板上钉钉的事了。 “好!你们两个继续去城西,务必派人监视各个水井的情况!” “水井?” 祭乐眉头微皱,秀脸尽是不解。 “此病得的实在蹊跷,若不是疠疾,而又能让如此之多的人短时间内全体中毒…在水井之中投毒,乃是最有可能的情形。” 李然的话音落下,眼神一时也变得犀利起来。 “郑邑城中无河,城中百姓吃的都是靠打的水井,而城西因为地势较高,地下暗流难免会往地势较矮的城南汇聚,这也就导致城南也出现了少数人中毒的原因。” “至于城东与城北,东门外便有一条河流穿过,所以城中百姓为图方便,多去河中取水,所以吃井水的反而成了少数,因此,自然也就不会中毒了。而城北乃是宫闱所在,贵胄们也多居于此地。但如今城北染病者也并不多,说明…这投毒之人,或许就居于城北也未可知。” “诺!” 孙武与鸮翼听完李然的分析,当即再无迟疑,把腿便城西去了。 祭乐看着两人背影,又看了看李然坚定的眼神,一时笑道: “嘿嘿,夫君果然了得!” 第96章 谍中谍 李然究竟厉不厉害,自是不用自家的小娘子再说的。 他能够扎根于底层,并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发现此次“疠疾”的端倪,也确实是能吹上几句。 毕竟,这时代的卿大夫,几乎无一例外,都鲜有能够扎根于底层的。君子不事百工,这是基本常识。 李然既然已经有了初步的判断,但在他的猜测还未出现确凿的证据前,他也不敢贸然与子产进言。 毕竟,子产作为执政卿,自然也不能拿全城百姓的安危来开玩笑。 所以在当下这种情况,即便子产再是万般无奈,也只能是继续实施由其政敌丰段所提出来的建议,严格控制病势的蔓延,封闭郑邑四门,让这座承载着整个郑国命运的城邑俨然成为了一座孤城。 经历了极为焦虑的等待,五日后,子产终于又再度见到了李然。 “子明,怎么样?查清楚了没有?” 一看到李然,子产便迫不及待的与他询问道。 封闭郑邑四门,严禁任何人出入,这对于整个郑国而言,事态不可谓不严重。 郑邑之干系重大,自是不必多言。更为重要的是,此时正值他进行新政改革的关键时刻,每一处郊野所落实的情况,民众的反馈,各处封邑的反应,他都必须是要第一时间知道才行。 可是,如今封了城,这些消息根本传不进来,自己就如同是瞎子一般,对外面的状况是毫不知情。若长此以往,他的这个国政只怕是有半途夭折的风险。 如果到了那种地步,那些反对新政的人可就有连台唱戏的机会了。 “回禀大夫,此次病灾的情况,然已调查清楚。若然所料不差,此次绝非疠疾。” “什么?不是疠疾?!” 子产闻声一怔,显得甚是吃惊。 他当然知道李然这话是什么意思,也知道李然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没说。 “绝非疠疾”,那意思便是并非天灾所致,而是人祸。 可此事若是人为的,那又会是什么人干的呢?而这些人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他当即将目光转向了李然。 “目前尚不得而知,然还在调查之中,料来应该很快便会有结果的。” “另外,据然这几日与众医者所达成的共识来看,此病乃实为里症而非表,且大多数患者病机也都大致相同。因此,若无意外,只需再过得几日,城中患者的数量便会骤降,届时便可证明此次病症,绝非疠疾所致。” 子产闻声也只得是无奈的点了点头。 目前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为今之计,只能是静待李然的下一步调查了。 …… 又过得两日。 李然原本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两日过去,城中患者还是在不断增加。 即便没有出现人传人的迹象,可是染病患者依旧络绎不绝的被送到医馆,城中医者也已忙得焦头烂额,竟仍旧是无法阻挡这场灾病的恶化。 “怎么会这样?” 李然站在医馆外,望着仍在往里面挤的患者,一时倍感疑惑。 就在这时,孙武与鸮翼再度出现在他面前,两人急匆匆的跑来朝李然使了个眼色,李然秒懂,当即与两人一道往别院赶了回去。 “主公所料不差,果然是有人暗中投毒!” 在路上,鸮翼直接向李然道出了他最想要的结果。 “人呢?” “已经抓住了,就在别院。” 孙武并不是第一次干监视别人的活儿了,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难度。 再加上最近城中流言四起,“疠疾”盛行,城中百姓几乎足不出户,要监视一口水井边上的动静,那实在是太容易了。 他与鸮翼各自派人是在城西的几口水井边上足足监视了两天两夜,终于是让他们逮住了一个往水井之中投毒之人。 根据他的经验,这种人即便不是死士,那也是早已被他头上之人掌握了生死的人,所以一经擒获,他并未着急审问,而是即刻前来告诉李然。 待得三人回到别院,祭乐也早已是得了消息。且唤来了不少祭氏的侍卫,叫他们把守在别院的四周,加强了此处的戒备。 但是,当李然是径直来到关押那人的柴房,当他推门而入,却诧异的发现,这人竟是早已气绝而亡! “死了?!” “怎么会…” 鸮翼脸色顿时就变了,他与孙武面面相觑。他们抓此人回来的时候,此人分明还好好的。可怎么只一盏茶的功夫不到,便一点气息也无了? 一旁的孙武也是震惊不已,急忙上前检查,可谁知李然却是摇头道: “不用了。” “先生…” “你们看他的脖子,一道极深的紫淤,一看便知是被人勒死的。地上的草屑又散落了一地,显然是他临死之前拼死挣扎所致。” “看起来,此人倒真不像个死士,反倒是十分的惜命。” 李然周围又打量了一番,没有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当即转身出门。 “叫他们都撤了吧,若有人要暗害我们,前几日便应该动手了。” 看着四周的侍卫,李然朝着祭乐道。 祭乐闻声一怔,正要询问内情,李然却朝她微微摇头,眼睛里闪过一抹异样目光。 与李然相处这么久,祭乐对李然那自是再清楚不过了,当即就让别院四周的侍卫全都撤了下去。 “先生,那现在怎么办?” 孙武与鸮翼从柴房之中追出,脸上皆是带着忧色。 唯一的线索就这么轻易的被掐断了,他们又如何还能继续查下去? 只见李然长叹一声,情绪显得十分低落,沉默半晌才转身看向两人。 “你们…” 就在他话音刚刚出口之际,他的身体竟是骤然往后仰倒去。 便好似一堵墙,竟是毫无预兆的坍塌了一般,那速度简直令人无法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孙武好似劲风呼啸,一闪而过,瞬间冲到了李然的身侧,一把将他托住。 “先生!” 孙武大喊一声,可是李然却好似彻底昏死一般,全然没了知觉。 刚遣散了侍卫,并刚从院落外进来的祭乐瞧得这一幕,顿时也吓得是花容失色,猛的冲了过来扑在了李然的身上。 “怎么回事?夫君!夫君你怎么了?!” 然而任凭她如何呼唤,李然却是毫无反应。 祭乐的眼泪一时低落,想要哭出声来,可此时却又不敢放声,生怕自己一出声便会控制不住,于是只得咬牙憋着。 这时,孙武出声安慰道: “夫人稍安勿躁,先生多半是太累了,只休息一下就好了。” 第97章 欲擒故纵 谁也没想到,值此关键时刻,李然居然病倒了! 这让本就忐忑不安的祭乐一下子便是心急如焚,不争气的泪水流淌在脸颊上,泪眼朦胧的看着孙武与鸮翼将李然送进了卧房。 她转身便要去请医者,可谁知孙武见状,立马是从卧房内追了出来。 “夫人莫慌,先生没事!” 孙武说着,手中的青铜剑却是不着痕迹的在地上划了两道。 祭乐本不欲听信他的安慰之言,可是当她无意之间看到孙武在地上划出的痕迹,顿时心神一紧,抬头望向孙武。 “还劳烦夫人,去给先生取些吃食吧。” 孙武持剑作揖,转身又立即回转过身,进了卧房。 而当孙武再度进入卧房之际,只见原本已经昏死过去的李然却是已立于屋内! 只见他的脸上满是凛然之色,点点寒意在他的目光之中闪现,给人一种十分陌生的感觉。 饶是孙武与鸮翼,此时也不由各自垂首以待,不敢有半句多言。 “外面的人,跟得上么?” 半晌后,李然才开口问道。 只不过的他声音一如他的脸色,冰寒至极。 孙武与鸮翼相视一眼,这才开口道: “按照先生的吩咐,原本别院外便有我们的暗桩。若那人当真是潜入府内行凶的,那料来必然会被暗桩所察觉。此时街上行人稀少,褚荡得到消息,肯定能跟得上。” “只是先生…” “你想问我为何装晕?” 不待孙武把话说完,李然已经回过头来反问道。 孙武看着李然脸上骇人的表情,当下不知该不该继续问,只得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哎…若非如此,又如何能麻痹得了那些歹人?” “今日你们所带回的那名歹人,不过就一盏茶的功夫,便是被人勒死在了柴房。若这别院内外没有其内应,又何以动作如此迅速?” “这不正说明,这别院之内已经渗进了内鬼来?如今敌暗我明,我若继续在外主事,那难免不被此人察觉,到时候若要再想找到他们的破绽,又谈何容易?” 原来,当李然看到死在柴房的那人一瞬间,他就反应了过来,此处别院内,定是混进了奸细。 而根据如今李然的判断,既然勒死投毒之人的凶手多半就隐匿在别院附近。 既然他已经知道李然在调查此事,那他肯定还想知道李然下一步的动作。 于是他将计就计,装作昏迷,一方面能给麻痹那名贼人,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够让那这凶手同样看到这一幕,好叫他去给他的主子汇报。 而这,也就是为何当他从柴房里出来后,便立即让祭乐遣散了那些前来护卫别院的家丁的原因。 若是祭氏护卫在外围着别院,加强了戒备,那么反而是更不容易让奸细暴露出来。 这就是欲擒故纵。 唯有如此,才能让那名奸细自己暴露出来。唯有这样,他才能顺藤摸瓜的找到真正幕后的主使之人。 而刚才李然倒下之后,孙武眼疾手快的将他抱起,在那时李然就在孙武的手臂上给他打了个暗号。 也正是因为如此,孙武这才告诉祭乐,让她放心便是。 只因整个计划定的十分仓促,且要求是一气呵成,当中更不能有半分的犹豫。因此,李然这边自然也就无法顾及祭乐的感受了。 现在一想,李然不由又有些后悔,毕竟这种事对于祭乐而言,实在有些太过了。 “主公!” 就在这时,一名自家的私勇侍卫又从外面促步而来,当下就跪在了李然身前。 要说这些个私勇究竟是怎么来的? 原来,李然自卫国返回后,也曾与与孙武提过,“有些事应该提上日程”了。 而所谓的“有些事”,其实指的便是这些个私家的侍卫,以及埋伏于各处的暗桩。 这部分势力乃是孙武在暗中组织的,并未经过祭氏之手,所以自然是非常的干净。 而此次“疠疾”,正好是让这些私勇和暗桩是有了用武之地,可见李然此前的未雨绸缪,也实属明智之举。 “如何?” “回禀主公,祭氏护卫离开后,有一人独自离队朝着公孙府邸而去。” “公孙府?哪个公孙?” 而今郑邑城中,一共三位公孙辈的上大夫,一个丰段(字伯石),一个驷黑(字子皙),而另一个便是子产府邸。 自然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那究竟会是哪一个“公孙”呢? “乃伯石大夫府上。” 侍卫的话音落下,只见李然脸上神色一片阴沉。 “先生,难道此次疠疾…此次投毒之事果真是丰段派人干的?” 孙武跟随李然如此之久,自然知道没有绝对的证据便不能下定论的道理,所以他如今也只是猜测,并不能十分肯定。 可谁知李然这一次竟一反常态,甚是斩钉截铁的断言道: “不必怀疑,正是此人!” “啊?!” 饶是孙武早有准备,此刻也不由狠狠一惊。 要知道丰段乃是郑国上卿,在郑国朝堂之上的地位仅次于首卿当国的罕虎,以及执政卿子产。 他如此的位高权重,还能干出这种事? 那他干这种事的目的又是什么? 此番投毒害人,虽非他亲自所为,可这事闹得如此严重。如今整个郑邑都被禁足,对郑国的影响已经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身为上卿,又为何要陷自己的国家于如此的危难之中? “我想,事情的真相,恐怕只有一个…” 李然面露思索之色,喃喃自语。 一旁的孙武与鸮翼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也不敢多问,便继续候着。 良久,待得李然思索完毕,他这才转身看着两人道: “派人前去监视伯石府上,务必找到投毒的确凿证据!” “另外…竖牛那也要一并监视着。” 李然的最后一句话说完,祭乐刚好是端着吃食进屋内。 她听得李然说的最后一句话,心神不由一震,急忙将目光转向李然。 “夫君!孟兄他…” 她正要询问,却不料李然抢先一步来到身前,从她手中接过食盘,而后扶着她坐下。 “夫人对不住了,刚才事发突然,还没来得及与你细说…” 李然仍是心中愧疚,毕竟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他也不该对祭乐如此。 祭乐闻声,脸上露出一抹笑意,抚摸着李然的脸庞道: “无碍的,只要你能平安无事,那便是最好的。” 第98章 动机 祭乐亲眼见得李然并无大碍,悬着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 不过他对刚才李然要孙武去监视孟兄之事却很是不解。 她甚是诧异的看着李然问道: “相公难道认为,此事孟兄也有参与其中?” 经过齐国粮车被劫一事,竖牛最近一些日子已经消停了许多,整个人似乎也变得安分了许多。 而且,此次疠疾之事闹得如此沸沸扬扬,也分散了大家不少的注意力。若不是今天发现了祭氏的护卫内是出了内鬼,李然还真差点就把他给忘了。 但祭乐不解的是,就算竖牛对李然仍旧怀有敌意,可是已经过去了这么久,难不成竖牛还在想着要对付李然? 可此次疠疾之事又明明不是朝着李然来的,竖牛真的会没事找事,参与其中? “此事…” 李然面露难色,微叹一声,可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将心中怀疑告诉她。 “此事为夫也只是怀疑,目前也尚不明了。” 事实上,他对竖牛眼下也确实只是怀疑。整件事中,竖牛表现得相当安静,他也的确拿不出直接的证据。 祭乐闻声,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 又过去几日,郑邑城中的染病患者一直保持着零星的增长。 也并非是郑邑城中的医者不尽力,可这些染病的患者却还是在不断出现,根本无从断绝。 但又所幸,那些恶意投毒之人由于是已被抓过了一次,毕竟是有了敲山震虎之效。所以,整个郑邑的疠疾也终于是逐渐趋于稳定,虽有零星患者出现,可已经对整个病势的蔓延基本起不到决定性的作用了。 子产见事态已经逐步得到控制,便询问李然如今是不是可以放开四门,并使居于城内的民众可以自由往来了。 毕竟,封禁之法对他个人而言,所造成的影响那真是肉眼可见的痛。 只因这半月来的封禁,郑国朝野上下已经有不少人对他这一举措表达了不满。 虽说这个提议并不是他提出的,但他毕竟是执政卿。矜矜业业的执行朝议后所制定下的方针,乃是他这个当执政卿的本分。 但长时间的封禁,无论是百姓还是官员,都会有忍受不了的那一天。 更何况郑邑乃天下商贸枢纽,封禁一日便等于日废千金,长达半个月的封禁,无论是百姓,亦或是城中的商贾,其损失都可想而知。 所以,子产如今一直是顶着巨大压力在推行着封禁。而他现在,最能够仰仗的,也唯有李然了。 毕竟在此次疠疾事件上,李然所知道的情况远比他要清楚得多。 “禀大夫,然以为,此时还不能解禁!” 李然反复斟酌了一番,亦是非常为难的如是答道。 “为何?” 子产听得李然如此说,心里凉了一截,也是不由纳闷起来。既然只有少数零星的病人出现,那为何还不能解禁?长此以往下去,郑邑肯定会被拖垮的啊。 “此事既是人为,那若我们无法抓到幕后主使,或者是将其控制住,那么即便能对付得了疾病,也是无济于事。” “待得此事一过,风声渐息,那些幕后之人到时候又会出来作乱,届时难道大夫还想再施此法?届时若处置不当,只怕是要激变了。” 要想永绝后患,那自是要将幕后主使之人彻底控制住才行。 当然,李然自是不会将没有得到证实的线索告诉子产,所以关于丰段和竖牛之事,他今日也只字未提。 子产闻声,也觉有理。 此事可一不可二,一旦幕后主使没被抓获,日后郑邑难免重蹈覆辙,届时他可就没法再用相同的手段来阻止了。 不过他还是隐隐有些担忧,既然此事乃是人为,那肇事之人必定是隐藏得极深的。仅以李然如今在郑邑的势力,果真能将其揪出? “还请大夫放心,然既已插手此事,那便绝不会让此人轻易逃脱!” 李然的想法直接,因为这帮人既然要在郑邑利用制造疠疾的恐慌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那么显而易见,短时间内,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只要他们还在继续,那么同样的,李然就绝对还有机会将他们抓个现行。 …… 另一边,经历了长时间的封禁后,祭氏族内反对封禁的声音也逐渐的是高涨了起来。 即便是那些原本站在李然这一边的族老,此刻也不由开始动摇。 因为他们作为商贾世家,损失实在是太大了。 且不言他们与诸侯国的生意往来,便是他们本身在郑邑城内的生意,也是经不起如此拖延。 “宗主啊,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啊,万一子产死活不开城门,我等岂非要饿死在这城内?!” “是啊宗主,秦国那边咱们可也惹不起啊,这帮蛮夷最是不讲理的,一旦惹恼了他们,日后咱们可讨不到好果子吃的!搞的不好,引得秦国派兵前来讨伐,这也不是没可能的啊。” “哼!都是那个李然!若非他死活坚持,我等又岂会如此!” 话到最后,不少族老都将责任推到了李然的身上,毕竟一开始就是他在那力挺子产的一系列举措的。 而今导致祭氏上下如此困境,李然不背这锅,谁背? 祭罔与祭询听得这些族老的声音,看得他们义愤填膺,恼羞成怒的模样,顿时也对李然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他们一开始乃是李然的坚定拥护者,毕竟李然救过他们性命,对于李然的谋划,自然不会有任何怀疑。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眼下他们也遭了不小的损失,甚至是不得不以割肉换血来养家度日,这样的损失对他们而言,不可谓不重。 于是,此番他们并未出言替李然说话,只静静的立在一旁,等候祭先的处置。 “城内情况现在如何了?” 谁知祭先并未对这些族老的“呐喊”作出回应,反而是询问起城内的情况。 “禀宗主,城中大部分病患者已经得到救治,只是…这几日仍有少数病患出现,但大都已无有大碍。” 主管医馆营生的族老起身,并躬身应道。 “父亲,孩儿听说姑爷自己也累到了,既然此次疠疾已经没有大碍,那便让姑爷回府来吧,别院内那些仆人岂能照顾得好姑爷?” “再说小妹一直在外也不是个事,她若是有个万一,想必父亲也会难过吧?” 祭罔试探性的问道,可谁知当场就被祭先用目光给逼了回去。 这件事他乃是一直站李然这边的,此时若在背后摆李然一道,那这些日子李然做的事岂非全都付之东流了? 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在这种事跟李然唱反调,不仅仅是为了李然,也是为了整个祭氏。 毕竟在子产没有宣布解禁之前,他们祭氏必须跟子产保持步调一致,这是谁都不能违背的前提。 “族内之事一切照旧,再有人妄言此事者,家法从事!” 第99章 公孙段的尾巴 祭氏别院内,祭先刚刚派人将今日族内议事的内容告诉李然,孙武与鸮翼两人便从外面是急匆匆的进到屋内。 一看两人脸色,李然便知道这几日的等待肯定是有了结果。 “有尾巴么?” “先生放心,都已经打探清楚了。” 孙武脸上尽是极为兴奋的笑意。 原来,这几日他们在李然的授意下,一直在暗中监视着城西和城南的各个水井。 果然不出李然所料,之前的麻痹行为还是起了作用的。投毒行为并未就此停止。而之所以这几日郑邑城中依旧是有零星患者的出现,也正是因为如此。 于是,孙武带着几个侍卫又于各处是布下了天罗地网,很快就确定了他们投毒的方式和地点。 “好,那收网吧!切记,一定要抓活的回来!” “诺!” 是夜,北风呼啸,夜黑风高。 正当歹人准备再次投毒,孙武和一众侍卫于埋伏点的大树之上是一跃而下,瞬间便将歹人给击晕了过去。 而李然在褚荡的护卫下,也悄然来到城东一间民宅内,此时民宅中已空无一人。 当李然进去的时候,一个被黑布紧紧包裹着的大活人也被送了进去。 “打开。” 内堂之中,孙武打开了黑布,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被堂内数盏照亮,胡子拉碴的他陡然见到李然,顿时面色惨白,恐惧之色在脸上不断涌现出来。 李然坐在首位,望着地上跪着的投毒之人,眼神阴沉到了极点。 “说吧,你究竟是受何人指使!” 过了好一阵,李然这才收拾起心中的不忿开口问道。 其实,他早有预感,此次所谓的疠疾事件,其实就是一场朝堂之上的斗法。 但碍于他的身份,这种事即便早有预料,他也不能对外透露半点。 尤其是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任何指控都可能给真正的幕后之人给倒打一耙,或说成是恶意诽谤,又或是说成有人栽赃。 “你…你又是谁?为何要将我绑到此处来!” 那人甚是无望的看着李然,但其脸上的恐惧之色却已逐渐消失,转而伪装成了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显然,这些人是受了特殊训练的。 “为何将你抓到此处,你心里难道就没点数么?” 李然低沉的声音传来,孙武和褚荡立时往前跨出一步,两人身上浓郁的杀气一时凛冽,直让那人瑟瑟发抖。 “你究竟想说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明白你究竟是在说些什么。” 这人还想狡辩,可谁知下一秒,孙武从门外将一个甚是沉甸甸,并早已腐败变臭了的包裹是扔在了他面前。 只见李然起身后,掩鼻来到近前,手上也裹着一层麻布,从地上捡起那个包裹,在手中掂量一番后单膝跪蹲在那人面前,并甚为若无其事的言道: “这玩意儿应该是你的吧?” “这个包裹里是些什么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想必你比谁都清楚吧?你说,我若是让你把这包裹里的东西全都让你吞进你肚子里去,你又会如何?” 说着,李然给立于身旁的褚荡使了一个眼神,却见褚荡此时正双手掩鼻,深怕被这气味给熏晕过去。 “褚荡!” 褚荡一听先生唤他,这才立即反应了过来。一边单手掩鼻,一边只单手就直接将此人给架了起来。 此时孙武闻声,也进到屋内准备帮忙。 褚荡力大无穷,光是他一个人出手,这人便已经不能动弹。更何况现在还加了个孙武来? “不要啊!不要啊!” “你们岂能如此草菅人命!” 那人一边叫喊着,一边拼死挣扎着。 “草菅人命?!” 李然一听这话,脸色顿时就又起了变化。 “你们这群心狠手辣的歹人,居然还有脸说出这四个字来?!” “你们往水井之中投毒之时,可曾想过那些因中毒而亡的无辜百姓?又何曾想过你们这也是在草菅人命?!” “怕死?怕死的话当什么恶人?安安生生的当个普通人有什么不好的?你以为你办成了这件事,你家主公便能许给你多大的荣华富贵来?…到头来不还是一样要杀你灭口的?!” 李然这话说完,果然是有所成效。那名歹人是一脸茫然的望着李然,似乎是若有所思的样子。 “你若不信?呵呵,要不要我现在就把外面的那些暗桩都给叫进来,你看他们是先对我们下手,还是先对你下手?” 李然的一番话说完,手中的包裹所淌下的尸汁已经快滴到那人的嘴里了。 那人拼命摇头想要摆脱,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李然的手一寸一寸靠近他的嘴唇。 对于这些个毒物,他自是再清楚不过的。这些毒物,不过是喝了点浸提过的水,便足可令半个城的人都中了毒。倘若这些腐败酸臭的汁水若全都进了他体内,那他还能不能看见明日清晨的太阳,也真不好说了。 那种痛苦,那番惨状,便是想一想也令人头皮发麻! “等等!” “我说…我说…” 正如李然所言,他其实也知道自己或许真的命不久矣。可即便是死,那也要痛快的死法,如此折磨人的死法,他决计不想尝试。 李然闻声,示意孙武与褚荡暂时将此人松开一些。 “好,那我就最后问你一遍,此事究竟是何人主使。” 李然似乎已经没有多少耐性,问话时语气显得格外的低沉,隐隐间透着一股凛然之气。 “卑人…卑人乃丰氏府上的家丁…” 那人吞吞吐吐,战战兢兢的模样,便像是说完这些话便立刻会被李然灭口一般。 “丰氏…莫不是伯石大夫府上?” 此人并未再说,只颤颤巍巍的略微点了点头。 听他说完,李然当即让孙武亲自将此人给看管了起来,并暂且将其藏匿在了一处隐匿之所内。 而后,在孙武与褚荡的护卫下马不停蹄的连夜去了子产府上。 …… “李然?深夜造访,究竟是出了何事?” 子产见李然这时候前来,必然是出了极为要紧的事情。所以,原本将歇的他,甚至是来不及整顿衣衫,竟是单褂跣足而出。 “禀大夫,事情已经调查清楚,此皆为上大夫丰段丰伯石所为!” “料来,他定是想借城中的病由,败光大夫在国人心中的威望。届时可联合其他一众卿大夫,以民怨为由,以此胁迫大夫废止新政。届时,若大夫还想反抗,只怕也已是不及了。” “未曾想,身为一国上卿,手段竟如此狠绝,为达目的竟是这般的不择手段!” 李然将今晚之事悉数告诉了子产,而后又如是补充道。 “没想到,还当真是这只老狐狸…” 子产点了点头,脸上凝重之色一时堆积。 “但是,然以为,现在还不是清算此人的时候,城内的病情尚未结束。若此时出现动乱,后果将不堪设想。” 李然的目光十分长远,他非常清楚,此事要想一劳永逸,那就必须是等待时机。 这个想法倒是与子产不谋而合。 他不由是点了点头,认同道: “子明所言有理,此事本卿自会处置。还需劳烦子明是替本卿继续关照着郑邑内的情况。” “对了,至于今晚之事。本卿也不希望在外能多听到一个字,明白么?”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无论李然还是孙武,皆是毫不犹豫的点头称是。 第100章 爱挑事的公孙黑 子产得知了真正的病源,当即授意李然领着郑国的卫队,立刻是封闭了城西的几处被投了毒的水井。 而城西居民的饮水,也从井水变成了专门从城东外引来的河水。 另外,也亏得是祭氏一族家大业大,平日里所需一应药材也几乎都是备足了库存。 因此,不出两日,城中的患者数量就明显降了下来。 只不过,眼下城中依旧是静如死寂一般,毕竟绝大多数人依旧认为这就是大厉,既然是大厉,又有谁敢在外面瞎逛呢? …… 封禁第二十日,朝议。 郑国首卿罕虎的目光转动,却始终不见丰段的身影,当即是皱眉问道: “哎?伯石大夫何在呀?今日怎未见他来朝议?” 他身为首卿当国,虽然并不像子产那样直接管事,但言语间,其威压之意仍是有些的。 而今郑邑城内疠疾不绝,人心惶惶,正是诸位卿大夫群策群力之际,这丰段居然托故不来参加朝议,身为首卿的他自然有些不悦。 “哦,子皮啊,还没跟你说起,伯石他前几日是偶感了风寒,我觉得此时他还是不宜出门的好啊!” (罕虎,字子皮。罕虎由于是当国,因此,驷黑直称其上级的字,可视为平级之间的称呼,这显然也是出于一种不尊重。) 一众卿大夫中,驷黑最先跳出来回答了罕虎的问题。 驷黑,又可称其为“公孙黑”,驷氏,名黑,字子皙。没错,他与子产,与丰段一样,皆是“公孙”一辈。但是有所不同的是,他并非驷氏的宗主,也并非郑国正六卿之一。驷氏目前的宗主,其实是他的侄子。 但要说此人既然不是郑国六卿之一,却为何还会出现在朝堂之上? 只因他此前于平定“伯有之乱”时,也算是稀里糊涂的立了一些功劳,所以虽不是六位正卿之一,但也是一名上大夫。 而且,考虑他这辈分又相对较高,所以,就连他那驷氏宗主的侄子,都拿他这个叔叔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且这人素来便是极为傲慢无礼,更是不把其他比他小一辈,亦或是小一级的卿大夫是放在眼里。这其中,自然也还包括了罕虎在内。 驷黑的这一番搭话却很自以为是,无礼那自是不必说的,但他自己却觉得这样与当国上卿回话也并没有什么问题。 “哦?伯石大夫生病了?倒是件新鲜事啊!” “不会吧,伯石大夫素来勤恳。看来这病委实是得了不轻啊。” 往日里,丰段参加朝议可谓都是风雨无阻的。而他此前也从未派人来禀明原由,却只叫像驷黑这样的人,口头来传了个信。 罕见,当真罕见。 虽然在场的众卿大夫都是一脸的懵。但众人之中,也唯有子产,他的心里却跟个明镜似的。 只因此前李然所提供给他的一系列线索,所以,驷黑方才所言是直接引起了子产的注意。 而此时,端坐于上席的罕虎闻声,也觉得委实有些迷惑。心想难不成丰段此次托病,会是另有其他的缘故?… “子产,如今城内疠疾之势究竟如何了?” 空想无用,且勿论丰段如何,这事情该议的还得议。于是言归正传,今日朝议的重点乃是为了城中疠疾之事。 经过二十多日的封禁严控,总归要有些作用才是。 而今郑邑内外交通隔绝,俨然已经成为一座孤城,再如此下去可还如何是好? “回当国,其实目前情况已是好了许多。近三日,患病的人数也已降了许多,想来至多不过再十日,城内病患便能彻底痊愈。” 这话倒是不假,经过他和李然一明一暗的通力合作,投毒之事如今基本已是消声灭迹。更何况,如今城中居民大都喝的是城外引来的河水,即便再有想下毒的,那也是无济于事了。 所以,城中的病势得控,那么郑邑的重开之日便也有望了。 “唔…如此甚好。此次疠疾来得凶猛,可多亏了子产你啊,如若不然,真不知今日会死伤多少无辜百姓。” “既已得到控制,那便加紧医治便是。那眼下我们便来商议一下,何时能够重开四门,以复我郑邑之气象吧。” 罕虎对子产还是比较放心的,所以听得子产如此回答,当即点头称是。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下,那最爱没事找事的刺头——驷黑,竟是又起身站了起来。 “子皮啊,我以为此时,可还万万不可重开四门呐!” 驷黑躬身而话,瞧上去身为恭敬,可言语之中总带着一股子的傲气,让人很不舒服。 “哦?何意?” 罕虎瞥了他一眼,眉头微皱。 只听驷黑道: “据我所知,城中患者数目虽是少了,可仍时有零星的出现,可见此次严控并未彻底断绝疠疾的来路。” 这一句,显而易见,就是冲着子产防控不力来的。 只不过,他说的相对含蓄一些,以至于在场许多卿大夫也未曾在意。 子产目光微转,瞧了他一眼,脸色当即有些疑惑。 “驷某以为,若不能彻底隔绝疠疾,那便不能重开四门!要知郑邑乃天下商道之枢纽,每日进出郑邑城者少则数千,多则上万,皆是往来四邻八方的。” “若因我郑国严控不力而致使他国同样染上了此次疠疾,那后果又将会如何?此乃其一。” “其二,此次疠疾盛行已有些时日,城内城外百姓早已是怨声载道,若开了四门以至于城中国人涌出,进而导致疠疾外传郊野,由内传外,再由外及内,如此循环往复,这疠疾可还有穷尽之日?” “其三,我听说此次疠疾期间,已有不少人已是偷偷逃离了郑邑。若现在就大开四门,届时城中恐慌之人皆夺门而去,那日后郑邑是恢复元气?还是会败得更快?” “所以驷某以为,在未能彻底控制治愈此次疠疾前,绝不可解除封禁!” 这一番话说完,驷黑瞬间成为“光辉伟大正义”的化身,那一心为民,与友邻共处的形象顿时跃然于堂。 若是能有特效给他加上点金光,只怕这一刻他便要成为整个郑国最闪耀,最高尚,最令人崇敬之人。 但说来也是奇了怪了,这些话却根本不像是驷黑这样的人能想得出来的。反而倒更像是… 但不管怎样,他这一番话说得那叫一个漂亮,无论是罕虎还是子产,得闻这一番话,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 “当国,在下以为子皙大夫所言有理,此次疠疾之凶险有目共睹,我等万不可掉以轻心呐。” “是啊,我等亦附议,当此关键时刻,万万不可有些许闪失,一切还需慎重才是!” 一时间,大部分卿大夫竟都纷纷起身对驷黑之言表示赞同,整个朝议顿时呈现出一片倒的形势。 可事实上,这些请大夫当真如驷黑所言,真的是为民着想,所以才如此要求的么? 第101章 罕虎也很难 绝不是这么一回事。 这些个卿大夫,个个都是人精似的,又岂会有如此好心? 子产看在眼里,这一切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们哪里是害怕疠疾外传,他们怕的分明就是自家的利益会受了损失。 毕竟一旦重开四门,一方面,城中病情一旦再次爆发,那他们自己或是在郑邑的族人跟着染病的概率也就大了。 另一方面,倘若这郑邑的病情再一旦外传去了郊野,他们的那些个封邑还能安然无恙吗?到时候不也得跟着遭损失? 所以,要说这些个卿大夫都是为城中民众着想?倒不如说是各怀鬼胎,就着公孙黑的嘴炮再卖力吆喝几声罢了。 而且,他们并不知道这场所谓的“疠疾”根本就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所以,在他们的意识当中,这场疠疾传播之迅猛,实在是太过于恐怖。若是能及时控制住城西与城南几处高发区域,那倒还好。可城门一旦打开,届时行人流窜,还指不定传到何处。 别人的死活他们可以不在乎,但是关乎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可是比谁都在乎。 这大抵就是他们此刻的心理活动。 子产与罕虎不着痕迹的相视了一下,皆是微微摇头,一脸的无奈。 无论是子产还是罕虎,他们都无法在这种场合下反对驷黑的提议。 因为驷黑的这个议题,以及他的这一番话,可谓将人性的光辉,道德的高尚演绎得淋漓尽致,即便是子产与罕虎这样的,于其中也挑不出任何的瑕疵来。 而一众卿大夫为了眼前的苟且,也自然而然选择站在了驷黑这一边。 如果说驷黑的提议本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其他卿大夫的附议,则需要罕虎更加慎重处置了。 毕竟是“人多力量大”。这句俗语在任何地方其实都能用,华夏上下五千年,只这一句话就道尽了一切。 罕虎虽为贵为首卿当国,子产又是执政卿,可是在面对如今一面倒的朝局之时,他们所能做的其实也十分有限。 正如眼下这种情况,当几乎所有人都赞同驷黑的提议时,即便他罕虎一直力挺子产,可此时也不得不暂时改变主意。 “子产,你觉得如何?” 于是他很聪明的将这个问题抛回给了子产,毕竟子产才是执政卿,这件事到底要如何决断,最终还是要参考他的意见。 闻声,子产当然也明白罕虎的意思。 既然朝堂之上都是继续封禁四门的意见,如果他一个人坚持解除封禁的话,那理所当然的就会得罪这朝堂上的一众卿大夫。 罕虎让他这个时候表态,其实就是给他一个台阶,不要在一众卿大夫面前把事情闹僵罢了。 “回当国,既然诸位大夫都以为继续封禁乃是上策,那侨却还有何话可说?” 而今一众卿大夫都要求继续封禁,谅子产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可能去犯此等的众怒。 子产虽是对此间的来龙去脉已是了如指掌,但眼下也只能是顺其道而行。 而另外一边,驷黑终究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番得逞,他那张长满了横肉的脸上,则立刻是泛出一阵颇为得意之色。 笑意渐起,目光扫过,更是趾高气昂起来。 “既然如此,那便暂且不做改动。另外,还请子产大夫能够竭尽全力,务求以最短时间彻底控制住疠疾之势的蔓延!” 罕虎的压力也是可想而知,这个当国之位,真真的也并不好当。 …… 朝议结束,罕虎则私下派人又寻到子产,请他来罕府一叙。两人在罕府的院落中坐下,并小声秘谈了起来: “世叔,虎这边如今已有些担心,不知世叔如今可有把握能够应付得了当下的局面?” 四下无人,这一声“世叔”却显得他二人尤为亲昵。 只因今日朝议之上,罕虎见子产今日一直显得相对弱势,并没有展现出往日里他所拥有的那种说一不二的魄力来。因此,不由得是对他有些担忧了起来。 “多谢子皮关心。侨并无大碍” “此事尚在侨的掌控之中,还请子皮放心便是。” 子产的示弱当然并非是无缘无故的,他这么做,自然也有他的道理。 只不过目前时机并不成熟,他当然不能随意说出来。 罕虎闻声不禁是点头言道: “若是如此,那便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些日子,城中流言四起,对世叔很是不利啊。虎也已派人暗中调查,只可惜所获甚微。” “此事定是有人故意为之,世叔可要多加当心呐。” 敏锐的政治嗅觉也同样是让罕虎很快就察觉到,此次疠疾恐怕并非是像普通人看到的这么简单。 但碍于他以当国的身份,却不能身临一线。而眼下的形势,又是极为错综复杂。各类情报,小道消息都有,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因此,这些都让他显得是无所适从,莫衷一是。 然而,多年从政的经验告诉他,这整件事,之所以调查起来阻力重重。那必然是因为,这一切的背后定还有另一番文章的。 所以,他这也是在好意提醒子产,希望他能够步步为营,切莫露出破绽,以免给人是趁虚而入。 “嗯,子皮所言极是,侨也一直有此观感,一切确是都还需谨慎处置。” “眼下既是继续封禁,那么起码从表面上来看,对我郑邑百姓自是还算好的。但倘若是有人故意暗中挑事,侨亦自当从严处置。” “只是…” 话到这里,子产似有些为难,未能继续说下去。 罕虎摆手道: “世叔但讲无妨。” 子产闻声,这才叹道: “只是,若此局果真是有人故意为之,那其势力定于郑国内是树大根深。而今我郑邑境内,能有此势力者,也是屈指可数。”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届时此事能够查得水落石出,只怕也是很难彻底将其幕后纠出,未知子皮之意下如何?” 其实他和罕虎心里都明白,所谓疠疾,就是人为的。 但难就难在就算他们都明白这是人为,可也无法拿到台面上来明说。 这与当初李然经历过的鲁国之事十分相似,就算李然与叔孙豹都知道刺杀前太子姬野的就是在鲁国树大根深的季氏,可他们能做的依然十分有限。 子产与罕虎如今遇到的情况也大体上差不太多。 “唉…此事说来,倒是当真难办…” 罕虎微微一叹,也是没想出两全其美的办法。 沉默一阵后,他忽的问道: “对了,城中那个李然呢?你可与他说过此事?” “不瞒子皮,此事正是经他之手调查的,侨不过是居中策应罢了。” 子产拱手而道,显得有些惭愧。 罕虎闻声一怔,而后霎时恍然道: “原来如此…” “那既是如此,那世叔你何不再询问下他的意见?” 第102章 全靠演技 说起李然,其实罕虎很早就听子产说起过。 上次李然只身前往卫国,为祭氏和郑国解了危难,也算是立下了大功。罕虎原本还想对他进行奖赏,但只因丰段的强烈反对而未能实现。 而此次,既然李然又已经是置身于这场郑邑的大灾之中,那么多问问李然,在罕虎看来,那是绝对没错的。 子产心中亦是了然,于是在离开罕府后,便立刻派人又唤来了李然。 他将今日朝议之事先告诉了李然,并直言郑邑的封禁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日。 对于此事,他显得有些惭愧。毕竟身为执政卿,他本该再尝试据理力争一回。 可没想到还是被朝堂之上的一众卿大夫给掣肘住动弹不得,以致于此间大事是被耽搁了。 至少在这件事上,他未能展现出他作为执政卿所应有的魄力来。 “呵呵,大夫莫要过于自责。不瞒大夫说,其实然对此早有预料。” “哦?何意?” 子产闻声一怔,有些诧异的看着他问道。 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而今病势的源头虽已经被我等压住,且情形也在逐步好转。但对于这些卿大夫以及贵胄而言,此时的郑邑还依旧不是一处安全所在。” “他们不明此间真相,惜命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况且,这些人的田宅皆在郊外,倘若城中所疾顺势蔓延出去,他们又岂能愿意?” 子产听罢,亦是不住的点头应道: “嗯,此间计较确与今日朝议时的情景一致。” “不过,这原因嘛,还有其二。” “哦?其二又如何?” 子产甚是疑惑的询问道。而后,李然笑得一声,并又娓娓道来: “另外,既然此事乃是有人刻意为之,那这幕后之人,自是不会如此轻易善罢甘休的。听大夫方才提起子皙大夫,想来此人多半也与那公孙段也是有些干系的。”(驷黑,字子皙) “于此事中,他们越表现得高尚,便越是能够扰动视听,进而可拉帮结派以对付大夫,所以大夫暂且苟全,这并没有什么错,更无需觉得自责。” 其实李然在第一次抓到投毒之人时,便已经有所察觉。 只是那时候并未得到投毒之人的供词,他的怀疑,便只能是怀疑。 而今,伴随着病势的逐渐好转,郑国朝堂之上的议政,就显得十分的关键。 而这同样也给了李然很大的启发,让他能够得以更加清晰的看待眼前的局势。 “嗯,子明所言确是在理!” “此次若非子明相助,本卿身陷此局都不知该如何应对。待此事毕,本卿定要为子明荐一官职,还请子明届时万勿推辞!” 或许是当局者迷,子产在听完李然的一番分析,顿时却又是心旷神怡。赞许李然的睿智之余,也急忙表示出自己意欲招揽李然的诚意来。 可谁知李然却起身并躬身作揖道: “李然襄助大夫,绝非是为了谋取官职,还请大夫明鉴。” “子明啊,此间并无他人,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此事便这么说定了,毋须再做推辞。” “对了,今日朝议过后,本卿与当国亦是旁敲侧击的询问过了那事,一旦那事查证属实,届时总归要讨要个说法,子明你觉得呢?” 子产知道李然心中所想,当即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可李然闻声,却是皱眉。 事实上,在这件事中,最不容易解决的,便是这最后一步。 毕竟,这抓贼本就实属不易。更何况还是要抓这幕后之人的把柄? 李然先想了想,随后他抬头看着子产道: “然听闻伯石大夫近日病重,大夫何不趁此机会前去探望一番?” “哦?” 子产神色微怔,对其所言是瞬间了然。 …… 次日,丰氏府上。 丰段听闻子产前来探望,当即强撑着本已无法动弹的身体,在仆人的搀扶下,颤颤巍巍,跌跌撞撞的来到了大门口迎接。 这般郑重其事的迎接,饶是子产见了,也不由暗道:这丰段果真是能演呐! “哎呀呀,兄长既如此病重,却还要来亲迎,当真折煞了侨了!” “快快快,咱们这便进到屋内去。莫要在外再惊了风。” 子产也很是配合的上前搀扶着丰段的一只手臂,两人并排着的走进了内堂。 “哎…子产贤弟…你是有所不知啊…我这病来得突然,第一日发病,第二日便…便成这副模样了…实在是人非少年不自知啊…” 老了便是老了,有些事是注定无法改变的。 不过他这一句“人非少年不自知”让子产很是赞同。 子产看着他那不断“咳嗽”,还有那张一阵红,一阵白的老脸,不由暗道:呵呵,说自己没有自知之明?我看你是比谁都心里明白才是。 坐下后,子产询问了一番病情,确定并非疠疾所致后这才叹道: “哎…伯石兄不在的这几日,这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可是让国侨忙得可够呛的啊。”(国侨:子产,国氏,名侨) “伯石兄这几日在府中修养,可曾听闻了些什么?” “哦?咳…咳…未知子产贤弟所言何事?” 丰段好一番歇息,这才缓过神来,但呼吸仍是沉重,说话时嗓音也略微的显得有些沙哑。 “近日城中盛传此次疠疾乃是人为的,而且矛头可是直指伯石兄啊…” “荒谬!咳…简直荒谬绝伦!” 子产话还没说完,丰段便立刻起身拍案大喝道,那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的模样可谓逼真。 “咳咳咳…” 但下一刻,他便又剧烈“咳嗽”起来,直将一张老脸都咳成了酱紫色,难受至极。 瞧得他如此痛苦,子产当即安慰道: “哎呀呀,兄长何必如此动怒?侨又岂能不知此乃流言?” “便像是近日城中所盛传的,上上下下可都在指责侨是护国无能,以致于庶民们惨死。可是侨又可曾如此这般恼怒了?…莫生气,莫生气,不过都是些小人行径。我等君子坦荡,又岂能因这般流言蜚语而动怒?” 子产一边说着,一边从仆人手中接过姜汤,并递到了丰段口中服下。 待得丰段的气息顺畅了之后,他这才接着道: “伯石兄啊,你既染病,那朝中之事便不要过于操心了,一切有我处置,你放心即可。” 谁知丰段却又摆了摆手,并甚是无奈的言道: “传言如此鼎沸,我又岂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 “此事子产贤弟毋须劝慰,我必一查到底,定要揪出这在背后欲陷我于不义之人!” 说着,不禁又是一阵咳嗽,饶是子产也不由微微皱眉。 “唉,你这又是何苦呢?” “侨既为执政卿,又岂能容宵小肆意妄为?你且放心,再过几日,待得城中疠疾稍有所缓,我便立即会着手调查此事,定还伯石兄一个公道!” 子产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大义所致,更显得其光辉伟岸。 丰段见状一怔,当即将侧躺着的身子微微竖起身,并拱手道谢: “好吧,既如此,那愚兄感激不尽啦。” 可他说话时,目光不由自主的变得有些闪烁,虽是细微,但却并不能逃过子产的眼睛。 第103章 民怨 大家都是千年老狐狸,又是跟谁谈聊斋呢? 虽说他二人整个对话可谓是全程无重点。 但是,越是无有重点的交流,往往就意味着双方其实都早已是心知肚明的了。 所以,子产就这样,也只跟丰段是“寒暄”了一阵,也就此离开了。可随着丰段的欲盖弥彰,子产这心里对丰段的怀疑,却是愈发的坚定了。 偌大的郑邑,在长时间的封禁下,如今已显得十分的沉闷。再加之城内流言不断,百姓惶恐,一时间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是在烘托着。 城西,一口水井处。 “军爷,求您了,我家小孙发烧了,急等着热水要用,就让我们打上一桶水吧。” 只见一位老妪是苦苦哀求着那些坚守在水井边上的卫兵,满头银发竟是在凌风中是乱作一团,沟壑纵横的脸上也是尽是苍白,形容俱是憔悴,真真的可怜至极。 “不可,上头有令,城西所有水井一律封闭,任何人都不得在此处取水!” “你们的用水,自会有人从城东引来的,都散开吧!” 驻守水井的卫兵,其态度亦是十分坚决,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让他们封闭水井。但鉴于目前的态势,他们心里或多或少也都可以猜到了一些。 若不是这水井里头是有古怪,上面又岂会让他们如此做呢? 只不过这种事他们顶多也不过就是猜测罢了,而对于自己在那胡思乱想的东西,自然是不能广而告之的。所以,这帮人如今也只能是恪尽职守,死死的蹲着水井便好。 “哎呀,大人,你看老李家的孙儿都病了好几日了,你就让她打上一桶水吧。这井里又能有些什么古怪啊?你们整日守着这里也都看见了,每日从城东引来的水又哪里够我们喝的啊。” 城西乃是郑邑城中最大的民居所在,人数众多,这也就是投毒者选择在城西下毒的原因之一。 尽管子产派人从城东引了河水,可始终还是有所不够,只能堪堪满足百姓的一日三餐,多余的当真一点也没有。 面对突发事件,百姓如今能够指望的,依旧还是这水井里的水。 一旁围观的百姓见那老妇可怜,也当即纷纷出言为其说话。 “此乃官府的命令!尔等小民安敢违抗!” “快快散了!惹怒了官家,等下便要将你们都抓去!” 卫兵声色俱厉,手中执戈往前一挥,顿时让一众百姓尽皆后退。 那老妇见状,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哭喊道: “大人…我家孙女今年才十岁啊…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啊…求求您了…” 话到最后,老妇也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其他原因,竟一下子瘫倒在地。 周围围观的百姓见得此状,纷纷上前叫嚷。 “你们怎能如此蛮横!她不过是打一桶水而已,你们岂能如此待她!” “哼!你们这些官役实在是仗势欺人!” “难道只因为上面发了话,你们就能眼睁睁的见死不救了?!” 一时间,也不知是有多少百姓,义愤填膺,一拥而上,顿时将那几十个官兵是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们这些人本都是街坊,遇上事本就是同气连枝的。此刻见得老妇受欺倒地,自是要问这些个卫兵讨个说法。 古人有云: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 所以,即便是这本该是极合理的国策,但这般执行下来,也不可避免的是触到了民众的逆鳞来。 因此,一时间其反抗声势之浩大,亦颇为骇人。 而这些郑邑之中的卫兵,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平日里维护郑邑治安本就是他们的职责,见得其中某些人竟是蠢蠢欲动,有了要准备上前动手的意思,当即也毫不客气的挥舞着戈戟进行防卫。 而这一系列的举动,反过来又使得那些本没打算动手的民众,此刻也是不由得怒火中烧。 你们仗势欺人也就算了,如今居然还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国人动手! 好啊!刚好憋了快一个月没地方撒气! 来吧!那就动手吧! 民众一时怒不可遏,虽未抄家伙,但即便是赤手双拳,那也已是蔚为壮观! 霎时,一场官兵与普通百姓的斗殴就此爆发。 然而,官家的人数实在不多,且又不能真的与平民们动粗,倘若真激起了民变,他们又哪里能担待得起? 而原本就自以为弱势的百姓,此刻已彻底被激怒。大家争先恐后的往前冲去,不顾一切的抢夺官兵手中的武器。 双方就水井四周的空地上发生拉锯,而现场也就此是乱作一团。 …… “主公,大事不好!城西的官兵与民众发生斗殴!而且如今已有了伤亡!” 鸮翼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赶紧回来禀报。 李然一听,心脏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他这才与子产提议了继续封禁城门的命令,没想到城中就直接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现在看来,郑国朝野上下,与那丰伯石勾结的人,并不在少数!” 这其实是他一早就有的猜测,只不过通过这一件事被证实了而已。 “先生的意思是,是有人故意制造事端,借此抹黑子产大夫?” 孙武不禁上前询问道。 李然闻声,双手抱胸,在那作出一副思索的样子。片刻后,只听他继续言道: “郑邑封城乃是由子产大夫执行的,所以城内城外一旦出事,矛头都会直指子产大夫。” “近一个月的封城,城中的民众本就积聚了不少的怨气。这一旦爆发,势必就犹如河堤决口一般。届时若处置不当,子产大夫身为执政卿,自然便又都是他的责任。” “前几日朝议,据说那个驷黑大夫曾强烈要求继续封禁,而今看来,此次的聚众闹事,多半便是他在背后搞的鬼。” 话到这里,李然不由眉头紧锁。 孙武在旁则是继续问道: “先生是担心此次事件或许还有后续?又或者说这样的事件还会陆陆续续的爆发?” 李然不禁点头回道: “若只是一两次,朝野上下或许还不会对子产大夫有所指责。可倘若像这样的事以后此起彼伏的发生,而子产大夫又一时无法善了。届时再加上其他卿大夫的闲言闲语,只怕对子产大夫而言,便成一大危局矣!” 显而易见,子产要面临的不单单是积蓄已久的民怨,而且还有来自朝堂之上众卿大夫的问责。 身为执政卿,他的权力与他应该担当的责任是相当的。 “那…咱们何不将投毒之事公之于众?” 孙武想到了一个能够彻底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 只要投毒之事被公之于众,疠疾的传言不攻自破,到时候郑邑城内的流言与民怨自然能够平息。 “不,现在还不是时候。此时我们若是去说,一来朝野上下没人会去相信。二来,这反而会成为对手说子产大夫防治不利的把柄!” 李然一边说着,一边又径直是摇了摇头,看上去却显得十分的平静。 “这样,我且去找子产大夫再商议一番,你与鸮翼继续从旁监视,记住,切莫参与其中!” 第104章 态度互换 显而易见,此时若是大开四门,对于子产而言,或许真的是一个能够快速缓和民怨的办法,非但如此,并且还能减轻来自庙堂之上的压力。 可问题在于,一旦打开城门,届时百姓中毒迹象并未减少,反而加重了,那可该如何是好?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一旦百姓中毒之事持续发酵,无法除去祸根。那城内城外届时再恐慌起来,整个郑邑可就全都乱了。 李然与子产一番商议,都知道此次事件乃是有人故意在暗中阴谋策动的。至于是谁,两人也已是心照不宣。 “现在看来,唯有另外一个法子可用了。”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很显然,对手已经于暗处开始动手了。而这,也就意味着李然与子产这一方,同样也要做出改变才行。 现在最为关键的乃是如何平息城中的骚乱,安抚百姓们的怨气。只要百姓不跟着起哄,那一切就都还有余地可谈。 只不过,想要做到这一点,显然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看来此事,还需大夫与然一起合演一出才行啊。” “哦?如何讲?” 子产当即追问道。 李然笑了笑,并未言明,只道: “还请大夫稍待两日,等时候到了,大夫自然便知晓了。” 说完,李然从容告退,直接返回了祭家。 二十几日未曾返回祭家,他此一番返回,立即引起了祭家上下的“重视”,好一番检查,确定他并未染病,这才让他去面见了各位族老以及祭老宗主。 恰好又遇到了祭家一月一次的例行堂会,李然如今身为祭氏的女婿,而且也是掌握实际产业的人,自然也有资格参与其中了。 “近段时日,我族上下日亏千金。若再这么下去…哼!索性大家一起饿死算了。” “呵呵,人家朝廷出的告示你看不懂么?继续封禁!官家才不会管你的死活哩!” “唉唉唉,我说你们也别这么说,官家既然坚持封禁,那说到底不也是为了咱们好么?” 一众族老中,有支持继续封禁的,自然也有反对继续封禁的。 出于他们自己的原因,态度都很坚决,双方一时争执不下。 祭罔此时也站了出来发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见,只听他当众与其父进言道: “父亲,今日城东府库的小宰来报,听他说,咱们库中的存粮已维持不了许久,若再不解禁补充,到时候咱们大家可就都得挨饿了。父亲,这可绝非危言耸听啊。” “孩儿又听说…最近城内的疠疾已经缓解了不少,既是如此,不如建议官家尽早解除封禁,无论于我祭氏,还是于城中百姓那可都是好事啊。” 试想,连祭氏家大业大的都快要撑不下去了,可想而知,那普通百姓而今的情况到底是如何了。 郑邑乃是天下商贸的枢纽,城中百姓大多也大都以手工及走商养家。 而今四门封禁,商旅断绝,要粮无粮,要钱无用,活脱脱的就只能等死而已。 面对这种情况,他们又岂能坐以待毙呢? 祭罔虽在祭氏本没有多大的话语权,但好赖也终究是宗主的嫡子,且在郑邑也有自家的一番事业。 此番因疠疾而封城,同样也是又出物资,又出人力。他所付出的代价也不可谓不大。而此前之所以支持李然,纯粹是看在当时李然在卫国救过他和祭询的面子上。 然而时至今日,这就算是再天大的恩情,他也总要为自己和整个祭氏着想了。 “父亲…” “父亲!城门万万不能开!” 一旁的祭询听闻祭罔所言,正要附声,却不料竖牛猛的起身站了起来,并且是严词反驳道! 这一下,之前与他一道反对封城的族老们也都纷纷是傻了眼,个个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饶是祭先闻声也是不由一怔,目光之中带着一丝质疑看向他问道: “哦?竖牛你如今竟也反对解除封禁?却是何故?” 坐在角落处的李然始终保持着波澜不惊的模样,一句话也没说。静待竖牛的表演开始。 “父亲,疠疾盛行之初,孩儿反对封禁,乃是因为此举无论于我祭氏,还是于整个郑邑,都将会造成难以弥补的损失。孩儿知觉此举对我祭氏损失太过严重。” “可惜,当时有人窃以大义,非要鼓动官家实施封禁。彼时孩儿实属无奈,也只得屈从。” “但时至今日,郑邑如今已封禁近一个月,城中无数百姓,无数商户皆已遭此无妄之灾。且数目之骇人,已难以想象!我们已经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倘若此时解除封禁,届时却又因而导致疠疾于城中再度盛行,那我们今日所付出的代价岂不全都白费?届时,疠疾再兴,郑邑上下全都染病,便是城门大开了又能如何?谁人还敢与我郑人交易?” 竖牛躬身立于堂前,一番话说得可谓慷慨激昂,义正言辞。 是啊,封城已经二十几天,所有人都付出了代价,一旦现在打开城门导致功亏一篑,那他们付出的这些代价,岂不是全都打了水漂? 无论是他祭氏,还是其他世家豪门,亦或者是普通的商户,那可都是雪上加霜啊。 “竖牛!这是何等的虎狼之辞啊?!岂能如此!若继续封城,你还要不要我们祭氏一族活了!” “是啊,你这竖子,简直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府库还有那么多粮食,你自然不…” “哼!都这时候,还封个屁的城!难道真要把我们都饿死了才肯罢休吗?!” 他的这一番话,立即引来了不少族老的一顿反驳围攻。 一开始,竖牛与他们一道反对封禁,原本以为竖牛跟他们一样,乃是一条船上的。可谁知,这竖牛竟半路跳船,此时此刻反而支持起封禁来。 饶是这些族老一向老谋深算,此刻也不由生出一股上当受骗的感觉,纷纷向着竖牛怒吼质问。 然而竖牛却仍是无动于衷,只慨然而立,丝毫不以为然。 祭先对此也深感蹊跷,可竖牛刚才所言,有理有据,挑不出半分毛病,他当即只能把目光转向李然。 毕竟当初也是李然强烈支持封禁的,此刻竖牛转变了态度,那他自然要看看李然现在是什么想法。 于是他望着坐在角落处的李然道: “子明啊,你倒是说说看,眼下咱们应该如何是好。” 事关全族人的利益生死,身为宗主的他自当慎之又慎。 第105章 权变之法 而李然此时则一直坐在末席处,听众人的发言,当竖牛强烈支持继续封禁的时候,他脸上虽然波澜不惊,可心里却早已波涛汹涌。 深知此次“疠疾”真相的他,对于竖牛这一番反常之举,可谓了然于胸。 听得祭先询问于他,他当即便站起身来,并促步上前,于祭先面前是作揖回道: “岳父大夫,其实这几日城中患者俱是以轻症为主,所谓的疠疾,其实已并无大碍。若是再稍假以时日,疠疾被消灭乃是迟早的事。” 他并未一开口就表达出自己的意见,这一句话说得也是十分的模棱两可。 这就导致一些族老对他的这番话很是不爽。 “你这叫什么话?还什么‘假以时日’?你小子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多财帛,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自然不用担心被饿死了!” “是了!当初可就是你这竖子在那讲非要支持官家封城的。当初说要封的是汝,现在说不用再封的,又是汝!你这叫是什么态度?还什么‘已无大碍’,若真如此,咱们现在为何依旧被封禁于此?莫不是在做我们开心?” 无论是反对继续封禁的,还是支持继续封禁的,都不管三七二十一,对李然的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表态是十分的不满。 不过,刚才那人的回话也确实是没错,毕竟从一开始李然就是支持封城的,而今却在这里说出这种两头不得罪的话,这不是墙头草又是什么? 一旁的竖牛更是冷笑道: “呵呵,我说子明啊,这几日你在外施医,外面的情形你应最是清楚不过的,这种两头不沾的话,便不要拿出来敷衍我们自家人了吧?” “是不是该继续封禁,你心里难道没点谱?” 李然这一番两头不沾“明哲保身”的做法,实是叫人不耻,便是祭先听了也是有些不悦。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刚才李然却只说了上半截,下半截他还没说。 “呵呵,孟兄所言不差,这几日然在外行医,亲眼目睹城中惨状,于心也着实不忍。” “继续封着,那么城中百姓必定要付出更惨痛的代价。但如若解了封,那我们近一个月的努力就或将付诸东流,这实是两难啊。” “但在然看来,此事却未必没有一个折中的办法。” 是的,李然既没有选择支持继续封城,但也没有选择反对。 理由很简单,他知道这次城里的事态全是人为所致。 “哦?折中的办法?” 祭先闻声,当即是来了兴趣。 可谁知,此时底下的一群族老却又是一顿牢骚: “折中?你当这是买卖?还能两头讨好的?” “你这竖子,岂能这般没有原则?纵是我等行商之人,也得本以信义为先呐!” 李然闻言,却并未就他们的质问进行回答,只面向祭先是作揖言道: “岳父大人在上,恕李然斗胆直言。子产大夫封城之举,实为百姓着想。而今城中疠疾已经缓解,若是适当的与外界沟通,也并无不可!” “嗤…可当真是个笑话!” “现在若与外界沟通,一旦疠疾传了出去,届时你拿什么跟友邻之邦交代?” “哦,对了对了,我差点忘了,你李然本就不是郑人,你当然可以如此说了。” 竖牛冷笑连连,脸上满是阴阳怪气的模样。 这话一下子就引起了在场众人的共鸣,因为竖牛戳中了李然无法反驳的一个事实。 他的确不是郑人,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诸侯国,他是来自周王室! 而要说起来,这周王室其实还真不怎么受郑国人的待见。因为,若要真说起来,郑国和周王室之间,却还有点世仇的味道在里面。 纵观周朝历史,唯一一个公开跟周王室干过架,又互相交换过质子的诸侯国,恐怕也就这郑国是独一份了。 而这一前周王室成员的身份一旦被摆上了台面上来,居然又成了个不大不小的一个罪证来。 “好哇!你小子这是打算把我们往死里坑啊!” 一时间,众人纷纷出言声讨,像是李然乃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倒是祭先心中了然,闻声并未出言,只面露思索之色。 好一阵之后,他这才微微摆手,示意众人安静,而后看着李然言道: “你且说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法子。” 毕竟之前救济粮之事,李然孤身一人远赴卫国救下过祭罔与祭询。 对于李然的胆识与魄力,纵使其他人不信,祭先还是十分信任的。 众人见祭先发话,当即也就停下了,纷纷盯着李然,就等他抖搂出下一个错来。 “是,郑邑封城业已足月,长此以往,郑邑必衰,届时若想恢复,只怕短期内是无望的。而且城中最近动乱频发,若想解此危机,可于城门内外划分一特定区域,派遣已被治愈的劳役入驻其中,并付以报酬,让他们帮助城内外的商队进行补给周转。” “此乃其一…” “报酬?这笔钱你给还是我给啊?反正我现在是拿不出钱了!” 李然话没说完,立时便有人出言反驳。 李然当即言道: “呵呵,这笔花销自是由外面的商队进行支付,他们若想在郑邑补给周转,只要价码合理,又有何不可?” 闻声,祭先不由微微点头,而后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不过想要完成这件事,还须得征得官家的允许,所以此事还需前去说服诸位卿大夫。” “另外,还需告示民众,无论是外界商队还是城中百姓,都要依照朝廷的诏令行事,切不可发生抢购挤兑之事,力保郑邑内外的一应补给周转正常,此乃其二。” “其三,城中药材如今业已快消耗殆尽,若想尽快平息此次病势,还须得官家出面,以重金托付城外的商队,让他们前往其他城邑为郑邑急购一批药材。届时商队有利可图,自不会拒绝,而朝廷为能够尽快平息疠疾,想来也不会吝啬财币,如此一来,剩余的病人即可不日痊愈。” 李然所谓的折中的办法,其实就是让原本密不透风的郑邑打开一道缺口,于民休养,于民能有一条活路。 唯有如此,才能从根本上减轻城中与日俱增的压力,并弥补国民与官府之间所产生的的隔阂。 祭先闻声,不禁当即大手一拍: “彩!” “嗯,此三点有理有据,精辟绝伦,不愧为我祭氏的女婿!” 李然的这个办法,在既没有得罪官府的情况下,又能解祭氏的燃眉之急,祭先自是高兴不已。 饶是其他刚才还冷嘲热讽的族老闻声,此刻也是不由微微点头,看上去对李然的这个办法很是赞同。 而竖牛则是一脸阴沉的并未说话。 “但此事,若要说服各位上卿,可也不是件容易事,你有把握么?” 祭先思索片刻,忽的皱眉问道。 李然闻声一笑,当即躬身道: “还请岳父大人放心,小婿自当尽力而为。” 第106章 打草惊蛇 其实谁都知道,李然如今提出的这三点建议,可能已是现如今最为稳妥的方法了。 祭氏的一众族老原本还在那冷嘲热讽着,可听完这三点后,也不由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堂议之后,祭先便与李然一道,前往子产府上。显而易见,此事若想成功入庙堂讨论,就必须先说服子产才行。 “祭老?子明?” 子产陡然见到两人同时来访,当即有些诧异。 “子产大夫,今日老夫与子明前来,实是为了城中疠疾之事。” 祭先当先开口,语气稍显沉重。 他并不知道今日李然能不能说服子产,可一旦说服不成,那他外一众族老面前,这张老脸可真就没法搁了,所以他自当谨慎一些。 而一旁的李然看上去却很是平静,面上不见任何波澜,一片云淡清风之色。 “哦?祭老可是有何建言?但讲无妨,侨洗耳恭听。” 因城中发生群体性事件,如今官府与民众的关系可谓下降到了冰点,子产不但要承担着来自朝堂上的巨大压力,还要承受来自民间的舆论压力。 若是有人能够在此时建言献策,对他而言,自是再好也不过。 他这话音落下,祭先当即转头看了看李然,示意他来言道。 李然心领神会,当即看着子产道: “子产大夫,然观近日城中情况,长期封禁虽于控制疠疾有利,但也难免引起诸多矛盾纠纷。” “然有三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昨日李然特地与子产言道要他配合自己好好的演一出戏,此时这场戏便要正式开始了。 子产也是个聪明人,又如何会不知李然此言何意? 于是,笑着道: “哦?子明是有何高见,不妨说来一听。” 于是,李然便将在族议之上他所提出的,如此这般的是再复述了一遍。 一旁听着的祭先至始至终都未曾开口,只子产不时问一两句,皆是由李然一一作答。 如是,子产在听完后,面露思索之色良久。 事实上,李然的这三点建议可谓恰到好处,既没有得罪朝廷内那些坚持封禁郑邑的卿大夫,又能适当的减轻而今城中上下的压力,对于子产而言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但他却也不能这么爽快的就答应下来。 因为这场戏,其实就是演给祭先看的。 “子明所言自是在理,但若当真如此执行,恐怕亦不会如此简单吧?” 子产这话,却是向着祭先说的。 祭先见子产看着自己,当即出言道: “大夫所虑,也正是老夫所忧。” “此事若想顺遂,只怕还得说服朝堂上的一众大夫们,也须得与百姓言明,确保这都城内外仍旧是安稳如是,不可出任何的差错呀。” “但…” 官府是刚刚放出了要继续封禁郑邑的消息,而且已经得了当国罕虎的首肯。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说服朝堂上的大夫同意李然提出的这三点建议,这无异于直接啪啪打脸。 随便想想都知道,这将是何其的困难。 “要不…祭老,此事既是你祭氏提出来,那明日你便和本卿一道前去如何?” 子产想了想,转过头来看着祭先问道。 谁知祭先闻声当即是立刻摆手道: “不不不,大夫说笑了,老夫我一没大夫的魄力,二也没子明的巧舌如簧,若让我去朝议之上说服他们,恐怕只会是贻笑大方啊。” “再者,此三点皆是由子明一字一句提出的,其中细节周到之处,子明肯定比老夫更是清楚。” 这祭先虽说做生意,人情事故上是很有一套的,但是对于庙堂之事,虽说不至于是一窍不通,但起码是不如做买卖来的那么爽快的。 祭先让李然前去,自是希望凭借李然的三寸不烂之舌将此事道说分明了,也好为他祭氏是搏一条活路出来。 “那子明,你的意思呢?” 子产面露难色,只得看向李然。 “此事既是然提出来的,前去游说朝廷大夫,然义不容辞!” 李然回答的声音铿锵有力,坚定无比。 闻声,子产当即拍案惊起,并甚是大声喝彩道: “好!” “既然连子明都如此有魄力,本卿若不试上一试,倒真是叫人笑话。” “明日你随本卿一道入宫向卿大夫分说明白,只要此事能成,你李子明便是我郑国的大功臣!” 话到这里,这场戏也就该落下帷幕了。 但李然却并没有要结束的意思,转而看着祭先道: “岳父大人,此事若得成功,我祭氏也须多加准备,还请岳父即刻返回,命令我族上下务必要早做应对。” 无论是与外界商团进行沟通还是为朝廷寻找药材,亦或者是帮助朝廷安抚百姓,祭氏能做的事实在太多了。 李然要祭先先行返回,为的便是让祭先提前安排好这些,既然要做,那就要做得漂亮。 祭先闻声点头,并起身要与子产作揖告辞,而李然则将其送出了府门。临行前,祭先亦不忘转身是与李然叮嘱道: “此事你还需与子产大夫多加商议,老夫便不过问了。” “但有一条,你须谨记,无论何时,也不要忘了你乃我祭氏之人!” 早在李然与祭乐成婚之前,祭先便说过类似的话,李然自然清楚他什么意思。 待得他走了之后,李然重新入堂面见子产,子产这才看着李然笑道: “子明啊,你这个老丈那可是个人精啊。” 李然嘴角微扬,并笑着打趣应道: “岳父大人他励精图治数十年,才将祭氏壮大至如今这般的模样,此次若是有个什么意外,却叫他老人家日后还如何在祭氏发号施令?” “不过…有些事,只怕是要出乎他老人家的意料之外啊。” 言罢,李然与子产又对视一眼,皆是脸色凝重。 子产闻言,对其意是了然于胸,不禁正色问道: “子明啊,你确定祭氏内会有他们的细作?” 李然十分肯定的点了点头,并回道: “肯定,至于具体是谁,目前还不得而知,只能是有所怀疑。” “不过我想,我们今日作此一局,此人只怕是再也藏不住了。” “明日朝堂之上自然可见分晓。” 这场戏,专门演给祭先看的这场戏,正是李然打草惊蛇之计。 他让祭先回去做好准备,其实为的便是通过祭先,将明日他李然要前去庙堂之上,游说各路卿大夫之事给抖搂出去。 若祭氏族内有人与朝中的卿大夫勾结,那此人便一定会前去通风报信。 而李然所希望看到的,便是此人到底是不是他心中所疑之人。 第107章 郑商就是了不起 置身于这一场无比黑暗的政治漩涡之中,李然能做的便是尽可能的计划周全。 他自然也想通过其他的办法来引那祭氏奸细出来,可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将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交给了目前还浑然不自知的祭先。 由于通过上一次赈济卫国之事,李然已经十分清楚,现在若想要动祭氏内的这名奸细,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若不让祭先亲身体会一番,只怕是会极为艰难。 只有将祭先也给牵扯进来,让他也置身其中,方能彻底让他下定决心。 翌日黎明时分,国氏府门前。(子产府邸) “如何?昨夜可探到什么动静?” 上了马车,子产当即问道。 对于李然的整个计划,子产其实还是比较放心的。但同时,出于李然要对付的乃是祭氏之人,这就让子产又不得不上心。 “还请大夫放心,一切都在然的掌握之中。” “接下来,便是要去看看那人究竟是跟谁阴谋勾结了。” 李然这话绕有深意,而子产也是心中了然。 无论是谁在幕后主使的这一切,到这里,也就都该浮出水面了。 而今日,李然也将要前去庙堂之上游说一众卿大夫,事实上也就等于是要去终结这一切。 …… 德明宫的大门前。 当李然跟随子产进入德明宫,此刻已经站在宫殿内的一众卿大夫,均是朝李然投来了不可思议的目光。 他们当然知道李然,上次李然与祭乐成婚,他们各个都是受了祭先邀请,前去祭府参加了李然的婚礼的。 可按常理,莫要说李然只是祭氏的赘婿,即便是祭氏的宗主祭先本人,若无卿位在身,这德明宫也不是能随随便便进得来的。 “哎?子产,你带此人前来宫中做甚?” 有人就纳闷了,按理说子产可算得是一位极重礼节之人,此间何地?李然又是何人?他何以能到此处来?身为执政卿的子产又岂能不知? “把他这一介白首带来此地,这是要搞什么名堂?” 基本上一众卿大夫的心里都有这个疑惑。 然而子产也不与他们多费口舌,竟是直接略过了他们,径直走向身为首席的罕虎。 “当国,今日侨之所以带了李然前来,乃是有几桩要事想与诸位大夫们一同商议。” 子产的躬身一揖,态度恭敬。 罕虎虽也不解,但听得子产如此言道,当即微微点头,而后看向大门处的李然。 “不才李然,见过诸位大人。” 李然缓步上前,与一众大夫见礼。 “哟,早听闻祭氏赘婿李子明乃学富五车,且以一人之谋重创季氏,闹得曲阜是满城风雨。哼哼,真是好大的本事啊。” “是啊是啊,不过他对祭氏,倒也算得是忠心耿耿。千里奔卫救下祭氏二子,他二人若非得他襄助,只怕他俩此刻还关在卫国的大牢里呐。” “那倒也未必,近日这祭氏据说是出了不少事。这背后可都与他是脱不了干系!说祭氏是受他所累,恐怕也不为过。” 李然只照面说得一句,便引得在场众人是交头接耳了好一阵。不过,大体贬辞要远多于褒义。 罕虎身为当国首卿,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李然,尽管他也早就听说过了李然的名头。 “子产,今日你带他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一番交头接耳逐渐静默之后,罕虎这才如是问于子产。 而一旁的驷黑听得罕虎所言,顿时也将目光集中在了李然身上。 子产闻声,环视一周后,并慨然道: “而今我郑邑城中疠疾横行,本卿虽已下令严控,但长期如此封禁,于郑邑终归是损失惨重。” “昨日,祭老宗主与李然来我府上,献上三策,本卿觉着倒也有些道理,便将李然是带来了此处,好让众大夫也一起商量商量。” “李然,这便将你的三条建议,说与众大夫听听吧。” 大幕已经拉开,接下来自然是要看李然的表演了。 于是,李然在朝着罕虎作揖行礼后,便又将自己提出的三点建议,又如此这般的重复了一遍。 “哎…早知道就该编撰一卷简牍才好,这可是处败笔!” 一边说着,李然不由对自己这个计划所存在的“缺点”感到有些不满。 在祭家说了一遍,在子产家中又说了一遍,来到此间还要再说第三遍。早知如此,当初该编成一册与众人过目不就行了?失策,真是失策。 李然终于是一通说完,果不其然,驷黑当即是起身站了出来。 “不妥!此举大大的不妥啊!” “自古商者最是自利,若是让他们参与此事,他们定会中饱私囊的!” 是的,驷黑乃是第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 李然的目光当即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而子产看着言辞激动的驷黑,也是微微皱眉,不解道: “子皙啊!你莫不是忘了?我郑国自建国始,便是靠着商人立下的国本绵延至今的。而且又幸得我郑国商人的多次相救,郑国的数次危难都得以幸免于难。” “因此,若无郑之商贾,又何来的‘郑国’可言?而我郑邑又何以成为天下枢纽之所在?” “况且我郑国于立国之初,便与商人盟誓: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夺。我们既作为郑国之正统,又岂能是忘了本?而如此轻慢于他们?” “更何况,此次疠疾,形势严峻,若非祭氏一族鼎力相助,我郑邑又岂能是安稳如斯?” “那也不行!” “商人自有商人的盘算,可官府终究是要讲法度的,自古以来还从未听说哪个国家依靠商人能够成事的,此举万不可开先例,以免给后世儿孙留下恶习!” “再者,此次疠疾,我官府严控救治百姓本就已经十分困难,倘若徒增虚损,国库空虚,万一再出个什么意外,谁人又可以担责?难道执政卿大人便能担当得起嘛?!” 说着说着,驷黑反对的态度不由得是愈发的激烈了起来。 而殿内的卿大夫们闻得驷黑如此说,也大多是点头称是。 在他们的眼中,商人逐利,本性即“诈”。 因此,无论他们能不能为官府做事,官府都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因为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其危险的行为。 而李然所提出的意见中,不但要他们祭氏一族,而且作为商人的代表,积极参与此事。而且甚至还要让官府拨付给商人钱财,好让商人代购药材。 这岂不是等同于给足了他们机会,好让这帮商人从中贪财牟利? 官府的钱币说到底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不是地里种来的。那可是真真正正的民脂民膏。 公室日常用度尚需三思而行,因此,官府又岂能让这帮商人把这些得来不易的赋税给通通霍霍掉? “子皙大夫此言差矣。” 李然看着略显滑稽的驷黑,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 “哦?是嘛?那你又有何高见?” 驷黑自然也完全没把这无有身份的李然是放在眼里,直接用鼻孔朝他看去。 这也难怪,驷黑此人素来就是这样的秉性。 “想当初赈济卫国之事,朝廷不也是用的祭氏的粮车将粮食运到了卫国?此事不过就刚过了月余,难道子皙大夫就这么快给忘了?” 你说朝廷不能依靠商人成事,可朝廷刚刚就这么干过,你这不是啪啪打自己脸? 又想捞好处,又不想付出,天底下的好事都让你一个人占尽了? “郑邑素来就是以事商而荣的之中,而今面对如此局面,郑邑内外皆是一片茫然不知所措,此时更应是群策群力之际。郑邑若不寄希望于如我祭氏一般的商贾之流,又还能寄希望于谁?诸位大夫,可有谁人愿意组织家丁出城,为城中百姓补给物资?可有谁人愿意遣人去往别的城邑采买药材?” 李然一边说着,一边是以极为犀利的目光,扫过在场一众卿大夫,而这一举动,又可谓是相当无礼。 然而,在场众人听完这番论后,却是谁都不敢往下搭话,一时间竟届皆是陷入了沉默当中。 第108章 舌战公孙黑 前几日,坚持封禁乃是上大夫驷黑当众提出来的,这一提议很快便为众卿大夫所接受。 而当时罕虎碍于朝堂之上一片倒的态势,无奈也只能答应。 所以当李然提出用以缓冲过渡的三策时,驷黑当即就跳了出来反驳。 可惜他反驳的理由实在是站不住脚,以至于让李然轻轻松松就给驳了回去。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一众卿大夫,以一种听上去略显卑微,但实际上却带着一丝戏虐的口吻反问。 不让我们祭氏的商人帮忙,难道你们有人能帮得上什么忙? 你们这群平日里尸位素餐之人,敢在这时候到处乱跑?若真如此,我李然倒第一个敬你是条汉子。 很显然,这些个卿大夫,有一个算一个,要有多惜命,就有多惜命。谅他们也绝对不会在这时候拿自己的性命来跟李然硬怼。 郑邑城中已经死了多少人他们自己也是心知肚明,都只当这就是一个不治之症,一旦中了招,还能不能有命活着,可真就是个未知数。 所以借商人之手运作郑邑,而朝野上下也能免于牺牲,这不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吗? 驷黑看着满堂寂静,心里无端生出一股怒火,他堂堂“公孙”一辈的上大夫。即便是自家驷氏的宗主见了他,也要尊称他一声叔,今日居然被一个白首后生给驳倒了。 这能忍?! “哼!荒谬绝伦!” “城中疠疾仍在肆虐,此时与外界联系,一旦疠疾外传出去,那便是天大的灾祸。这个责任,莫说你小小草民担当不起,便是你们祭氏一族,恐怕也是兜不住的!” 既然在商贾这方面他驳不倒李然,那就换个思路,从大局出发。 可谁知李然闻声只是一笑,甚至连反驳他的兴趣都没有了。 一旁的子产瞧得清楚,见得李然漫不经心,不以为然的神色,当即上前一步。 “子皙啊,刚才子明已经说得很清楚,我们是让那些已经染过病,且已被治愈的民众前去城内外驻扎。” “众所周知,疠疾之为病,一旦治愈便不会再度染上,即便他们与外界有了联系,也不会再度染上,更不会将疠疾外传,此计划可谓是万无一失。” 李然之所以不想反驳他,正是因为这个老家伙似乎连自己的建议都未曾听清楚,一顿气急败坏便张口就来,为了阻止而阻止,为了反驳而反驳。这哪里是从大局出发的?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私心。 面对这样倚老卖老,且无自知之明之人,李然一时也实在搞不明白,罕虎身为当国,为何还要将这种人给留在朝堂之上。而且,还要给他留了个上大夫的名分。 当然,这个问题他不明白情有可原,毕竟驷黑的上位,主要是得益于他在“伯有之乱”时,是立了些功劳的。只不过他的这些个功劳,说穿了,也是他稀里糊涂得来的。 子产的话音落下,朝堂之上又是一片沉默。 而罕虎则是微微点头,面露思索之色,看上去对子产所言还是比较赞同的。 片刻后,驷黑又是冷笑一声,看向子产道: “疠疾大兴之初,封禁之策乃是由子产你亲自定下,而今城内疠疾未绝,便要对外勾联,子产大夫此举难道不也是出尔反尔吗?” “便是让那些被治愈的百姓前去驻扎城外,恐怕也未必能够做到万无一失吧?此刻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正想着如何偷偷摸摸的溜出城去,这其中也不乏那些染病之人。那一旦让他们出了城,届时疠疾传至四邻,这个责任,你子产只怕也是担待不起的吧?” 驷黑这话里话外,没一句不是怼着子产来的。左一句“你担待不起”,右一句“你兜不住”。谁都能听得出来,这话就好像他对子产和李然是有多大仇似的。 “呵呵呵,子皙大夫何以对我郑国是如此没有信心?” 就在子产准备回答他这个问题是,李然却是先一步,如此嗤笑反问道。 这一问,朝堂之上的卿大夫都是一怔。 这跟对朝廷有没有信心有什么关系? 现在城内想要逃出城去的人并不在少数,官府又有多少双眼睛能够盯住他们? 万一他们当真丧心病狂的想要逃,难不成朝廷还能十二个时辰都派人盯着? “你这是何意?” 驷黑也是感到莫名,拿捏不住李然这话的意思。 “选用被治愈者驻扎于城外,负责城内的一应补给,此事本就应该由官府派人前去把控,只要在场的诸位大夫能够恪尽职守,尽心用力,又岂能让染病未愈之人混入其中?” “子皙大夫身在庙堂只怕也应该有不少年头了吧?这朝中大小官吏的办事能力,子皙大夫难道是真的一点都没数的吗?…?” “如今百姓之安危生死,全系于众卿大夫之身。是他们用粮食来侍奉诸位的,难道诸位就不该为他们做些什么吗?古之贤大夫季梁有云:夫民,神之主也。若是此时诸位皆不能出力保境安民,那便等同于是自弃于神明!那往后,又有何面目再立于宗庙之前面对先祖,又有何面目再祭祀天地?”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能够参与祭祀神明与先祖,这是他们作为贵胄身份的象征。 很显然,李然这一番话说出,直接便是站住了道德制高点上。而且还给在场的众人是抛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难题来。 是的,若官府自己办事都不能令自己放心满意,那试问这郑邑上下的百姓还能仰仗谁呢? “放肆!” “在场诸位可皆是我郑国的上大夫,何时能轮到你这小人在此品头论足!” 驷黑一下子便恼羞成怒了。 因为,纵是他再愚笨,也能听得出这李然话里话外,满满的讽刺挖苦之意。 一个上位之人,居然被一个既年轻,又没任何官职,甚至是没任何地位的人给狠狠的嘲讽了一顿。 一向自以为是的驷黑哪里受得了这个气,当即趁机转移了话题。 “诶,子皙大夫,此言不妥。” “子明所谏也是为我郑邑上下千万子民着想,虽言词锋利了些,却也不无道理。” “倘若我郑国的官员连筛选几个人这种小事都办不好,也确是显得我郑国朝野上下太过无能了。” 终于,罕虎就此事第一次发表了自己的意见,相当态度极为明确,鼎力支持李然。 这一下,饶是驷黑也不由无话可说了,只能气鼓鼓的看着,眼珠子瞪得跟个铜铃也似,脸色一阵情一阵白,相当精彩。 一旁的子产见状,意识到气氛已经烘托得不错了,当即看着众卿问道: “诸位以为,此事可行否?” 这些随风倒的卿大夫哪里不知李然的一番话有根有据,毫无破绽可言,再看到驷黑那一脸的恼怒模样,当即心里都是打了个闷雷。 众卿大夫又面面相觑了好一阵,知道如今此事已得了当国与执政卿的首肯,自然是无人肯再站出来与李然一搏。 “既如此,那此事便如此定了。” “本卿可丑话说在前头,此三事,关乎我郑邑上下之安危,还请诸位切莫儿戏,一切还需以大局为重!” “倘若谁人出了差错,本卿定不饶恕!” 第109章 出仕 经过一番舌战,最终以李然大获全胜而告终。而李然所提出的三点建议也立刻得以实施。 郑邑内的民众在获知此消息后,也皆是大喜过望。一时间,可谓是上下齐心。因此,推行起来也自然是十分的顺遂。 至于那些个积蓄已久的怨气,也随着事态的逐步好转而渐渐是得以缓解。 如此又过得数日,现郑邑城中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和,而这一场所谓的“疠疾”也就此算是彻底得以控制下来。 一日,待子产是难得上街走出府门。一众街坊无不是围街驻足观赞。而子产看着眼前的一切,也不由是喜不自胜。 不过,子产心里自然是最清楚的,此次疠疾来势汹汹,城中流言攒动,若非他是得了李然此次出手相助,他又如何能够如此快的将此事端给平息下去? 无论是他救治病人,还是调查幕后黑手,亦或者是建言与最后的舌辩,李然每次行事都可谓章法紧密,坐怀不乱。 饶是子产也不得不感叹李然的才能。 于是,今日入朝之后,他当即向罕虎是举荐了李然。 罕虎自然也知道李然的能耐,于是,最终在罕虎的授意下,李然是被授予“行人”一职。 所谓“行人”者,乃掌宾客之官。大致就是一名专门接待各国诸侯,以及上卿的礼官。有些类似于后世所谓“外交秘书”。 说起来,这个官职虽然不大,且并无实权。但这个行人之职却是当时最靠近中枢的职位,能够时常在各国权卿甚至是国君的眼前转悠,所以,其重要性也是不言而喻。 而从罕虎赐给李然这个官职便也可以看得出他对于李然已是十分的信任。 毕竟,若非是绝对信得过之人,这种时常要随侍左右的位置,又岂能轻授予他人? 子产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李然,而李然原本并没打算在郑国为官,毕竟,他曾经也是答应过鲁侯的。 可现下罕虎的命令都已经下来了,他这就是不上也得上了,避也避不掉,当即也只能是叩首下拜,应承了下来。 “子明啊,侨素知你仁义,做人做事不求为己。” “然而,有些事以一个白首身份去做,终究多有不便。” “子明既有志于天下黎首安泰,那自然更应该要争取上流,得实权,以利百姓才是啊。” 其实,身为执政卿的子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心思呢?所以,他又太需要像李然这样志同道合的好帮手了。 他甚至有些后悔当时在晋国,没能早些把李然给争取过来。若能早些得到李然的帮助,或许,他的新政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举步维艰了。 不过,现在当然也不算晚。只要能将李然留在郑国,为他效力,他深信以李然的能力,迟早有一日能够令郑国是真正的强大起来,届时再也不用惧怕晋楚两相的挟制。 而这一层用意,也正是“行人”一职的真正意义。 “多谢大夫厚爱,大夫今日所言,然必将铭记在心。” “其实,然又如何能不自知?既是入了权斗之门,若不能以正名处之,无有名分,只怕亦是朝不保夕,迟早是要被人陷害的。大夫与当国的一番好意,然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但是,然本布衣,即使当年在周王室内也仅仅是名小小的守藏室史,本无争斗之心。只因这两年来,受他人相逼,实不得已为之。若不然,只怕李然此刻早已是寄情于山水,忘乎所以了。” 李然当然知道罕虎和子产将自己推到这个位置的用意。 行人之职虽然不大,可却始终能够亲近上位,也就是罕虎与子产。 罕虎与子产将他推到这个位置,自然是想用他们在郑国的势力庇护李然,使他人不敢对李然下手,或者说不敢贸然对付李然。 这是他们的一番好意,李然岂能装作不知? 只不过刚才子产的这一番话,其实也是别有深意的。 他言道李然既然心系黎民,便要争取上游,谋实权而利百姓。 这话听上去乃是劝李然更进一步,而子产或许也可能的确是如此作想的。 可他李然聪明绝顶,又岂能不知这“喧宾夺主”的道理? 要知道权力这东西,乃是这世上最能摄人心魄的东西,任何沾染权力之人都绝不会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这般纯粹简单。 李然虽只沉浮数载,却也早已见惯了人们对权力欲罢不能的渴望,那种近乎于着魔似的竞逐,俨然已经成为一种病,是一种如跗骨之毒一般的病,恐怕这世上任何的药石都无法医治。 再加之李然记忆之中所承载着的五千年积淀,对于此道,他可谓再是暗熟不过。 果然,子产听得李然所言很是高兴,欣慰之色更甚。 “唔......寄情山水,人生快意。哎,若得天下安定,世人谁又不想如此?” “子明啊,不过现在可还不是寄情山水的时候,你我可都是任重而道远啊。须得多加努力才行。” 郑国之路,任重而道远。 他知道,仅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只怕是很那去完成像“天下安定”这样如此宏大的愿景的。 于是,他选择了李然作为他的左膀右臂,一个可能比他更懂得如何治理百姓,更具圣心的人。 而这或许就是古人所谓的“用师者王,用友者霸”的道理吧。 “诺,然谨遵大夫教诲!” 李然这一声“诺”便算是应承了下来了,既然已经踏上了郑国的仕途,那便就此好好施展他的才能吧! 二人随后又聊了一阵,而聊着聊着,自然而然的便又聊到了此次投毒事件的幕后之人的身上。 “现下可以确定的是,伯石大夫与子皙大夫是于暗中勾结的,一个在暗中投毒掀起风波,一个在朝堂之上引导百官之意。为的便是彻底要将郑邑变成一座孤城,届时民怨四起,从而令大夫之声威受损。届时大夫亦或是心甘情愿,又亦或是再采用些非常之手段,迫使大夫让出这执政卿之位!” “此二子居心叵测,着实可恨,若是大夫只一味避让,恐怕是后患无穷啊。” 随着此次投毒之事已经慢慢落下了帷幕,但关于如何处置这两个藏于幕后的黑手,子产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计划。 当然,李然也知道这两个人在郑国,就如同鲁国的季氏一般。可鲁国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放着,若是不痛定思痛,拔除这颗毒瘤,那郑国的未来便可谓是十分的令人堪忧。 之前他与子产都是一个想法,想要等到事件平静了以后再做决断。 而如今时候已到。 “避让他们?” “呵呵,子明啊,你把本卿也未免想得是太过于宽仁了。” 子产的话音落下,脸上一片凛然。 第110章 受国之垢 要说起郑国的“七穆”,几十年来了,明争暗斗其实也并不少。事实上,任何一个诸侯国,国内的明争暗斗都同样是此起彼伏的,从未断绝过。 但要放在以前,不管是“西宫之难”也好,亦或是“伯有之乱”也罢,都或是表现得更为直接了当,或是表现得更为“有理有节”。但像如今这般凶狠歹毒的,却还是头一遭。 子产能够容人,但并不代表他能放任这样的政敌继续对他产生威胁。 “此事只本卿与当国商议即可,子明你便不要参与其中了。” 子产看着眼前被他寄予厚望的李然,眼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不想让李然继续参与此事,自然也是出于一种对他的保护。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让李然以一个更加纯粹和干净的身份登上郑国庙堂,乃至是天下的舞台。 李然是个好面子,顶层的那些个藏污纳垢之事,能不触碰就尽量别去触碰。 李然自然明白子产的用心,他也不由是深受感动。毕竟,联想起自己当时谢绝在鲁国庙堂为官时,与鲁侯所说过的话。 如今角色互换,这“受国之垢”的责任,并不需要他再去一力承担了。能有人能罩着,这感觉真是太奇妙了。 “子明你这便先回去吧,如今祭氏族中想来也是事不少的,眼下老宗主他只怕也是焦急万分了。” 关于祭氏之事,李然一直未曾明言,可子产心中也已经有了几分猜测。 李然心领神会,当即便辞别了子产,并返回了自家。 而当他回到家中之时,正如子产所料,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了。 祭先,祭乐,孙武,褚荡,鹘翼全都已经静候多时了。 “主公。” “先生。” 李然从孙武等人身边经过,几人皆是朝着李然拱手见礼。 “嗯,你们这些日子也都辛苦了,都下去休息吧。” 最后的这件事,毕竟事关祭氏一族的家丑,他觉得还是不要当着孙武等人的面,让他们参与其中的比较好。 “哟,子明回来了?如何?郑邑内外之事还算顺利吗?” 祭先当先问道。 李然拱手一揖道: “回岳父大人的话,一切都算顺利。” “子产大夫要小婿代为转达,此次多亏了是咱们祭氏出面,与外邦的行商取得了联系,这才能得了这些人的帮助。待得四门重启之后,他定会向国君为我祭氏请求封赏。” 此次事件,祭氏出人出力,子产可也都是看在眼里的,自然也都放在了心里。 “哎呀,子产大夫过于客气了,咱们与上卿本就是同气连枝,还需什么赏赐?” “倒是子明你啊,此次你多有奔波,劳累至极。若不是你出谋划策,城中疠疾又如何能够如此之快的平复?听说罕当国已经授了你行人之职,那日后你便也算是有官命之人了,万事更须得小心谨慎才行。” 祭先回首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每一件,每一桩,李然都可谓处理得恰到好处。 能够得到李然这样聪明绝顶的女婿,当真可谓是他祭氏的福气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李然的名声越是响亮,忌恨于他的人便越是众多,这样自然也会给祭氏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提醒李然万事更需谨慎小心,其实也就是在暗示李然,切莫因为他个人的荣辱,而牵连了祭氏。 “另外,有些事,你是不是也应该跟老夫说说清楚了?” 话到最后,祭先的目光一转,一时深沉。 祭乐急忙挽着李然的手臂,向着祭先撒娇道: “爹,夫君这些时日奔波在外,已经十分劳累了,有什么事咱们明日再说也行啊。” “乐儿,此事事关咱们祭氏一族生死攸关,你莫要多言。” 显然,她这一次撒娇并没有起作用。 祭乐转过头来,又往李然看去,与李然四目相对,李然则与她是微微一笑,示意她并不要紧。 见状,祭乐这才点点头,站到了一旁。 “岳父大人明鉴,那一日前去子产大夫府上建言,确实是小婿与子产大夫提前商议好的。” “为的便是想通过岳父,将此消息抖搂出去。” “此事,乃是小婿之过,未能及时禀明岳父,还请岳父责罚。” 利用了祭先,这一点既然无法否认,索性也就堂堂正正的承认了。 可谁知祭先却并未因此而恼怒,反而略显自嘲的道: “呵,老夫年事已高,早已不复当年,有些事反应不及,也是正常。” 一开始他并未发觉李然利用了他。 直到后来,官府竟是极为顺利的采纳了李然提出的三策,他这才意识到这背后可能有些不对劲。 毕竟,就算李然提出的建议再正确,他始终只是祭氏的女婿。以祭氏赘婿的身份在庙堂上提出这三点建议,当国与执政卿事后又怎会完全不过问祭氏的看法? 也就是从那时起,祭先这才反应过来,他可能是被李然利用了。 但是他又一时想不明白,李然利用自己的目的究竟是意欲何为?难道仅仅是需要一个借口或者理由去“说服”子产? 不。 当然不是。 既然李然与子产早有商议,那“说服”子产这件事更可能只是一个幌子,而李然真正要达到的目的绝不在于此。 思来想去,他最终又想起了那些被李然遣返回来的祭氏一众侍卫。 当初他得知祭乐要调派人手前去别院看守,知道这定然是李然有了发现。所以,这些个侍卫都是他亲自挑选过的,可到了后来,祭乐却又直接把他们给悉数遣了回来。 一开始他倒也不以为意,可后来当他得知有人被勒死在了祭氏别院内,他这才想到李然遣返这些侍卫的真正原因。 只不过他还不敢相信,他想从李然的口中得到证实。 而这,也就是他今日为何一定要等李然回来的原因。 “老夫历经数十年商海沉浮,大风大浪也见得多了。虽然会一时受了蒙蔽,可时间稍长一些,老夫总归还是能琢磨透的。” “说说吧,咱们祭氏内部,到底是谁在与外人勾结?” 至此,显然祭先仍是不知此次疠疾的真相。 他只能猜测自己家族内部有人与外人勾结,至于这两者之间的关系,他却始终是拿不定主意。 “岳父大人当真想知道?” “你觉得呢?” 祭先的脸色格外严肃。 无论到底是谁与外人勾结,如今真相就在眼前,他如何能够忍得住心中的困惑? 李然闻声,再度与祭乐对视一眼,这才深吸一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小婿便从头到尾与岳父大人说上一遍。” 这件事,并非一字一句能够说清楚的,饶是李然不得不从头梳理一遍来。 第111章 真相来了 当祭先明确表示想要知道一切的前因后果之后,李然如今也等同于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更何况,这同时也是子产所期望的。 思索再三,他决定从自己第一次前来祭家拜访的那一日从头说起。 “敢问岳父大人,当日小婿第一次来祭家拜访时,其实乃与竖牛是首次相见。可岳父大人是否有觉得,孟兄他对于当日的小婿的态度,感觉上却是十分的怪异?” “哦?是吗?这老夫确是不知,到底是如何怪异?” 祭先听得李然提及竖牛,脸色顿时变得森然。 “孟兄好像是早就知道小婿要来郑国一般,第一次与小婿相见时便表现出强烈的敌意来,这难道不奇怪吗?” “一开始,小婿也并不知他究竟是为何如此,直到在押粮前往卫国的路上,小婿这才是明白过来。” 李然的双眸之中泛起回忆。 “说下去。” 祭先听到这,不由是正襟危坐了起来。 然后,又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或许是为了对付小婿,竖牛先是从齐国方面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获悉当时齐国已应允了运粮赈济卫国的计划,而这一切,又是小婿在幕后给叔向大夫出的主意。” “所以,为了能将小婿绑在祭氏的对立面,他那时便向岳父建议,可筹集一批粮食运往卫国进行贩卖,然后再事后,把小婿促成齐国赈济卫国之事告诉了岳父。由此,从时间上,便产生了一种错觉。” “如此一来,小婿岂不就直接成了祭氏的敌人?那时候亏得岳父大人并非量小之人,要不然,然这条小命,只怕早就交代在了前来郑国的路上了。” 说完,李然看向了祭乐。很显然,这件事的背后,说到底都是靠着祭乐于背后鼎力相助。可祭乐却只是微微点头,并未作声。 反倒是祭先闻声点头道: “是了。” “当时老夫确是信以为真,以为便是你想要对付我祭氏。” 而后,李然又继续言道: “只可惜此事,在小婿来了郑国以后便自证了清白。” “非但如此,小婿更是当着子产大夫的面又说服了岳父,使岳父改变了售粮做买卖的初衷,改为捐赠,而这便彻底破坏了孟兄的盘算。” “为此,孟兄不得不做出调整,这也就有了后面城郊换粮一事。” 话到这里,李然顿了顿,目光看向祭先。 “他将我祭氏的粮车,只覆了面上一层的粮食,其他压在底下的,全是换成了石头与柴草。 这种粮车一旦运抵卫国,仲兄与叔兄毫无疑问,便会径直落入卫人之手。届时若处理不当,他二人遭了罪,那我祭氏偌大家业,恐怕便只能交付于孟兄了。” “而子明你,又是说服老夫从售粮改为捐粮之人。所以,一旦此事出了差错,你更是难辞其咎!” 祭先也并不傻,顺着李然的话头,把后面可能发生的情况全都说了出来。 “是的,可孟兄没想到的是,夫君与女儿先一步就发现了粮车有异,所以我们连夜购买了粮食与一应马匹载具,并急忙押运送去了卫国,这才阻止了事端的恶化。” 祭先闻声点了点头,看着李然道: “确实如此,你继续说下去吧。” 只见祭先那张原本是有些森然的脸上,如今已成了铁青色。 “诺。” 李然躬身应了一句,而后又继续道: “其实,小婿有一事,此前未与岳父大人提及。在前去卫国的路上,其实,小婿于半路上曾又遇到了一伙歹人偷袭。他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鲁国季氏派来的,可其中领头的却分明是带着齐国的口音。” “小婿虽未去过齐国,但当时在鲁国,小婿所见过的齐人商旅也算不少。” “小婿不敢妄自推断这些贼人是否当真是季氏派来的,可既然其中有齐人参与,那这背后,毫无疑问,齐人都是于背后串联整个事件的重要一环。” “方才小婿业已说过,竖牛若不是与齐人勾结,想必他也不可能打听得到齐人正在筹措运粮之事。而季氏派来的杀手当中也同样出现了齐人,那小婿是否可以凭此判定,竖牛、齐人、季氏三方完全有可能是互为勾结的呢?” “因为只有这样,后来发生的齐国粮车被劫一事才能说得通。” 其实事情进展到这里,李然对竖牛的整个计划早已是洞若观火。 祭先听罢,不禁是诧异问道: “你是说,竖牛正是因为勾结齐人,所以才知齐人粮车的行程?而后半途劫夺,再嫁祸于你?” “世上记恨小婿者,绝不在少数,意欲置小婿于死地者,亦有二三。但能够清楚的知晓齐国粮车行程的,并且于一开始便能得悉此事的,更是屈指可数。” “而竖牛他,因为一早就知道齐人的行程,所以在暗害失败后,便立刻想到了劫夺齐国粮车,并以此想要嫁祸于我。” “万幸,远在齐国的晏大夫也绝非是非不分之人。他虽深知此事疑窦丛生。” “所以,齐国方面才派了最以刚正不阿而闻名于世的田穰苴田大夫前来讨罪。而田大夫其实从一开始,就也不相信此事会是李然所为。且此事若真要追查下去,只怕齐人自己,所牵扯的亦是不少,因此最终也只得是不了了之了。” “在嫁祸小婿不成之后,孟兄此时已是技穷了。所以这才得以消停了不少时日,直到城中疠疾爆发。” 显然,李然的话并未说完,而当他提及此事,祭先的脸色明显又变了,居然是由青变白。显然是更加不知所措。 但他并未出言阻止李然说下去。 “想必岳父大人这心中,也应该是早已有了些许猜疑,此次疠疾,实乃人为所致!” 李然看着他试探性的问道。 只见祭先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但却并未出声。 “事实确是如此,此事的确乃是人为投毒所致,而且其主谋者,来历可是不小。” “你是说?此事…竖牛也参与其中了?” 祭先忽的问了一句。 李然当即摇头道: “小婿不知。” “但小婿在第一次抓捕到投毒之人后,孙武与褚荡便将其安置在别院的柴房内,而后在前往医馆请小婿返回的这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那投毒之人却已经被人勒死灭口了。” “而当时守在别院的,正是祭氏的侍卫。” “小婿其实也并不知,到底是不是这些侍卫灭了那投毒之人的口,但就算不是,其中只怕也是有人与外人互相勾结的。” “所以小婿这才让乐儿赶紧将这些侍卫遣返了回来。” 这里,也就是祭先发现问题不对劲的地方。 但他还是有些不明白: “但就算如此,你又何以肯定就是竖牛在暗中与歹人勾结?” 是啊,就算那些侍卫当中确实有奸细,但又何以证明这奸细就是竖牛派来的呢? 第112章 最终问题 祭先的质疑不无道理,就算李然怀疑那些侍卫中有奸细,又何以证明这奸细便是竖牛派去的呢? 李然闻声,微微思索,最终还是将目光转向了祭乐。 当初在别院之中,李然让孙武,鸮翼监视竖牛之际,祭乐就曾怀疑过这一点,而今这个问题,仍旧需要祭乐来回答。 “爹…” 祭乐显得有些为难。 毕竟是她的长兄,且又事关祭氏的家族荣誉,有些事一旦彻底揭开,那便是不堪入目的耻辱。 “说吧,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替他遮遮掩掩的。” 此时祭先的面容显得极为平静,大抵是因为已经失望透顶。 所谓哀莫大于心死,这竖牛的所作所为,都已经呼之欲出了,那还有什么能让他更失望的呢? “当那投毒之人被灭口之后,夫君便让孙武,鸮翼二人是一直暗中监视着孟兄。” “官府封禁这几日,孟兄于夜间亦不止一次前往丰氏府邸。” “前几日,父亲您在家中宣布夫君将进宫游说之后,女儿命婢一直悄悄跟着,果不其然,孟兄便立即赶往了驷黑大夫的府邸…” 这些,都是祭乐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事,绝不是为了故意栽赃孟兄而编造出来的。 而话到这里,一切都已经明了。 若非竖牛与丰段,驷黑勾结,他又岂会几次三番的前往丰段与驷黑的府上? 而为李然生所擒到的那名投毒之人之所以无端被杀,指使此事的若不是竖牛又能是谁呢? “显而易见,伯石大夫与子皙大夫,他们二人暗中勾结,所为的便是意欲搅动整个郑邑,掀起恐慌,从而动摇子产大夫身为执政卿的根本。” “当初在疠疾方兴时,小婿明言我祭氏应支持子产大夫的封禁之策。而孟兄那时持强烈反对,说到底,就是意欲挑唆岳父大人与子产产生嫌隙。所以,或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小婿以为,他就已经与丰段,驷黑他们是串通一气的了。” “故而后来郑邑内情形好转之时,他又突然是强烈反对解除封禁,为的也是想趁此最后的机会,进一步替他们是制造事端。” “只要子产大夫一倒,那毫无疑问,丰段作为六卿中资格最老的‘公孙’,便可顺理成章的继任执政卿之职。届时,孟兄想要再对付小婿,乃至是掌控整个祭氏,对他们而言都可谓是易如反掌。” 其实还有一点,李然并没有跟祭先言明,而是撒了一个小谎。 那便是竖牛究竟乃是何时跟丰段,驷黑沆瀣一气合谋的? 他嘴上虽然说着乃是从投毒事件开始的,可事实上,他们相互勾结的时间只怕要比这早得多。 当初在经历了“赈灾粮被调包”一事之后,李然便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说,竖牛只是为了陷害自己与祭罔,祭询,所以才策动了这一场阴谋,那似乎从逻辑上也并不说得通。 毕竟,这其中所牵连的,自然还有整个祭氏一族。而他作为祭氏一族的长子,倘若真追究起来,他自己按理也是不能幸免的。 倘若一个人作恶,能够作到把自己也一起兜进吗?似乎于情于理都有些立不住脚。 但是,如果把这件事情与子产,丰段他们之间的矛盾联系起来看。这似乎就要顺理成章得多了。 届时,倘若卫国真问责起来,那么作为执政卿的子产,这渎职之责肯定是没跑的。而祭氏与子产之间,也会产生一条根本无法弥补的伤痕。 这自然是子产的政敌们最希望看到的局面。 所以,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怀疑,郑国庙堂之上是否也会有竖牛的内应呢?又或者,竖牛本身,就是别人安插在祭氏的内应? 于是,在将整个事件进行了串联之后,不难发现,其背后最终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子产的执政卿之位。 当然,竖牛之所以策划调包粮食,其主要目的或许真的就是觊觎祭氏宗主之位。但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自己一定是受了其他人作保的。 而这名潜藏在郑国上卿队伍中保护他的内鬼,自然也希望利用这件事来扳倒子产。于是双方各取所需,竖牛干了这最危险的活儿,庙堂之上也有人替他打掩护。 以至于后来换粮之事在东窗事发后,可官府却并没有敦促祭氏对此事进行内部处置。 当然,这里面肯定有祭氏在郑国亦是举足轻重的原因。 然而就算有着这样的原因,兹事体大,子产没有追究,那是看在祭先的面子上。 可其他人呢? 他们为何也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难道也是因为卖祭先一个面子? 显然不是。 唯一能够解释得通的,便是此事就是竖牛与庙堂之人内外勾结勾结所致。如果竖牛一旦出了事,那他们也会被揪出来。而保住竖牛,则相当于保住了他们自己,所以他们自然不会再深究此事。 于是,这件原本足以影响到两国邦交的事,竟就这样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甚至没有任何一个人站出来提出一句疑问。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在疠疾爆发之初,他第一时间便想到的要监视竖牛。 一方面是为了印证他的怀疑,另外一方面也是希望通过竖牛的行动来顺藤摸瓜,确定疠疾之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果不其然,在疠疾爆发之后,竖牛暗中的所作所为被李然全都看在眼里。 而这一回,李然并没有选择对祭先再隐瞒下去。 “哈哈哈哈…” 也不知祭先是悲极生乐,还是心中自嘲已经无法掩饰,一时间竟笑了出来。 只不过他的笑意十分的苦涩。 “没想到…老夫竟养出来这样的竖子来…真是天大的笑话啊…” “爹…” 祭乐正要上前安慰祭先,却不料祭先一摆手,阻止了她。 只见祭先一手揉捏着自己的额头,一手在案几上轻敲,面容憔悴。 “这些事既然你们早有察觉,又为何不早些跟老夫言明?” 片刻后,祭先忽的叹道。 “孟兄在祭氏内部举足轻重,若无绝对把握,小婿又怎敢胡言乱语?” 李然的回答十分简洁。 祭先闻声微微点头,而后目光一转,脸色霎时变得凛然起来。 “那你觉得,此次应该如何处置他?” 前面说的那些都是废话,这最后一句才是重点。 事实上当所有问题被解开,终究要回答的,只是这一个问题而已。 第113章 老父亲的崩溃 竖牛之罪,罄竹难书。 若是一桩桩,一件件的罗列出来,竖牛那脑袋只怕要省着点砍才能砍够次数。 但他毕竟是祭氏之人,是祭先的长子,虽是庶出,但终究是流着祭氏的血液。 子产让李然早些返回祭家,也无非是想让他早些向祭先言明这其中的一切。其实,也就是想看一看祭先的态度到底如何。 上一次,他可以饶竖牛不死,甚至对换粮一事保持沉默。 可是这一次,他却不能再继续放任下去了。 正如他最后跟李然说的那句:你把本卿想得太宽仁了。 其实,他子产从来就不是一个只知道宽仁的人。子产的宽仁,从来都是用来对待那些值得他如此做的人。 对待恶人,他亦是绝不姑息的。 而他此次没有直接登门拜访,来找祭先商议此事,而是让李然先行返回告诉祭先其前后始末,这已算得是给足了祭先面子。 倘若祭先仍不知足,仍旧对竖牛宽大处理。显然,那他便不会像上一次那么好说话了。 “岳父大人,而且此次…只怕子产大夫也不会轻言饶恕于他的。为我祭氏之百年大计,小婿以为岳父还需审时度势,切勿给他人留了话柄啊。” 李然已把话说得很明白,这一次,无论是谁,都救不了竖牛。甭管是大罗金仙还是耶稣,竖牛此次决计是只有死路一条! 为什么? 因为子产如今也不可能直接清算丰段与驷黑,所以,只能是拿竖牛开刀,以儆效尤。 而眼下子产之所以不可能只因为此次投毒事件就直接清算丰段与驷黑一党,这一来,毕竟是名不正言不顺,二来,如今改革之路举步维艰,若此时清算而引得庙堂内斗,届时两败俱伤,则新政也就危险了。 所以,惩戒竖牛,可谓是对丰段,驷黑一党的一次最严重的警告。 况且,只要竖牛不再在祭氏碍眼,那么丰段与驷黑日后若再想作乱,就再也不能再暗中借助祭氏的力量了。这等于是折了他们一双巧手,打断了他们一排虎牙。 所以站在子产的角度上来看,竖牛必除。 李然也很清楚这一点,故此并未对祭先是有所隐瞒。 “所以他终究难逃一死是么?” 祭先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呆滞浑浊,眼眶瞬间便红了。 养不教,父之过。 当竖牛一次又一次的触碰底线,当竖牛一次又一次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当竖牛最终走到了自我毁灭的这一步,身为父亲的祭先也只能是感到自责与悲哀。 竖牛是他的儿子,亲儿子。 这一点谁也无法辩驳。 而今竖牛犯下如此的过错,身为父亲的他,唯一能做的,或许只能是大义灭亲了。 可是,血脉相连,骨肉亲情又岂是三两句话能够言说分明的? 那可是他一直最为器重的长子啊! 渐渐的,祭先不由老泪纵横,但却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怕丢人,更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彻底崩溃。 多年来,山雨欲来的场面他也见得多了,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他,此时竟多出了两条泪痕。 他始终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始终坚守着最后一点清晰的认知。他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倒下去。 祭乐见状,亦是上前跪坐在他的身边,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拭着拭着,祭乐也跟着流下了泪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即便竖牛犯下的罪过再大,可他终究是祭氏的一份子,是她的孟兄。 父女俩相互依靠着,泪水打湿了衣襟,可是整个大堂内却显得如此安静,以至于在外值守的武士还以为这里面出了什么事,惹不住探头想要一瞧究竟。 “岳父大人…小婿…其实也可以向子产大夫说情的,这样…或许还能免他一死。” 思考再三,李然还是道出了这句话。 他并非一个性情中人,他一直以来都以十分理智的形象出现在各种各样的人面前,深谋远虑乃是他的标签,才智过人乃是所有人对他的赞词。 只不过在这件事上,他终究还是架不住人情的包袱。 祭先对他有恩,祭乐对他有情,这些全部都是事实。且知恩图报,本身也同样是李然的行为准则之一。所以,他总要为祭先与祭乐做点什么,他才能更为心安一些。 而选择去向子产说情,显然是当下最好的方案。 “夫君…” 祭乐闻声回头,满是泪痕的脸上挂着一丝诧异。 她没想到李然会主动提出这样去做。 她原本以为她父亲会恳请李然前去说情,而后李然再答应,如此才符合李然一贯的行事风格。 因为这样的话,就算李然因此触怒子产,子产也会将火气撒在李然的身上,只会认为终究是祭氏不愿顾全大局。 但子产又不能真正的动祭氏,最终结果无非是看在祭氏的面子上,忍气吞声给竖牛一条活路。 可倘若是李然自己主动去,那子产可就真要失望了。 毕竟子产让李然先行返回与祭氏商议此事,他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更无需再做更多的游说之举。 “我既为祭氏女婿,那便算是半个祭氏之人,说什么也该以祭氏大局为重。” “此事由我去向子产大夫说情,再合适不过了。” “还请岳父安心静待。” 李然躬身而揖,面色平静。 祭先闻声,一时感动不已。 其实,他也没想到李然此时居然会主动提出去向子产说情,毕竟李然所要去求情的人,乃是一直于暗处要治他于死地的竖牛。 而此时李然的一番言语,同样也显得是极为合情合理,看来当初选择让李然成为祭氏女婿这个决定,可能是他此生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了。 “子明啊…老夫…” “老夫…对不住你啊…” 话到最后,愧疚之中又夹杂着感激的祭先,此时终于是情绪崩溃,失声大哭了出来。 然而李然却是并未继续多言,他只给祭乐使了个眼神后,便转身是独自离开了离开了。 第114章 智者无情 李然走出祭氏大门,如今郑邑的天空乃是一片晴朗,熙熙攘攘的人流又一如往常了那般。 很显然,痛苦的经历虽是让所有人都刻骨铭心,但人终究是健忘的。 李然再度来到子产府门前,整理了一番衣襟,这才让人通禀求见。 “哟,子明这么快就办好了?” 子产对他的来意,心知肚明,当即打趣着如是问道。 李然躬身而揖,面色极为平静: “然未能完成大夫所托,还请大夫责罚。” 他深知子产此次一定是要将竖牛处理掉的。可他却还是未能说服祭先,反而还来为竖牛求情,这可不算是辜负了子产的一番厚望。 谁知子产闻声,却也只是一笑,而后示意李然坐下。 待得屏退左右仆人后,子产这才面带笑意的看着李然道: “呵呵,看来子明是志存高远,莫不是想接手祭氏了?” 此言一出,饶是李然也不由浑身一震,面上尽是惊诧之色。 “不用如此看着侨,侨既然给了你机会回去说服老宗主,那自是早有准备。” “毕竟祭老与竖牛乃是父子,谁人又无有护犊之心?所以,料来祭老也是不会轻易将竖牛交付官府处置的。但他若是亲自前来说情,那势必又会牵连祭氏一族。” “毕竟,即便本卿是看在祭氏一族于国有功的面子上放了竖牛一马,但日后想来也不会再对祭氏如此的器重了。” “而你如今去而复返前来为竖牛说情。那么,便是侨不看祭氏的面子,也要看在子明你这些日子立下功劳的份上网开一面了。” “你的这个老丈啊,呵呵,也是精明得很呐。” 子产的一番话说完,脸上竟是堆满了神秘的笑容。 事实上,他早就料到了祭先不会拱手将竖牛交出。 而他让李然返回与祭先商议,自然也是希望这中间能有一些缓冲的余地。 毕竟,他若是差了人,亦或是亲自上门向祭氏要人,那即便是祭先再如何护短,也完全是没有任何通融余地的。 事情一旦拿到台面上来说,能够斡旋的机会可就不多了。 所以,当此刻他见得李然去而复返,又如何不知李然乃是为竖牛来说情的? 俗话说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如今看在李然的面上,子产又如何能不卖个人情,给竖牛一条活路? 而他的那句:“接手祭氏”,其深意也正在于此。 要知就算此次他愿意给祭氏一个机会。但祭氏若想要继续得到官家,乃至是子产的关照,那也绝对不像往日那般容易了。 原本,竖牛乃是祭氏子弟之中最有可能继承宗主之位的,而一旦竖牛倒下了,那么祭氏宗主这个位置,毫无疑问,便只能是由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嫡子”继承了。 但祭先的那两名嫡子,说到底都是难当大任的。因此,这“家宰”一职就显得尤为重要。 站在子产的角度上来看,这统领祭氏一族内外的“家宰”重任,自然是非李然莫属。 届时,李然以祭氏家宰之名,又以“行人”身份入仕,此双重身份之下,俨然就成为了祭氏一族实际上的一把手。 也唯有这样,他才能有信心,像以往那样,继续倚重祭氏,关照祭氏。 而他之所以用疑问的语气,询问李然是不是会正式接手祭氏,其实就是变相在问李然到底准备好了没有。 一旦李然准备妥当,那么他将要面对的,便不再是暗中的浪潮涌动,而是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了。 “你为竖牛求情,一旦事成,你那老丈人定视你为祭氏的大救星,那日后又如何不对你是多有倚重?” “他日,你若能成为了祭氏的主事之人,那便是侨,日后也能多有依靠,此乃喜事啊?” 子产自然是希望祭氏的未来能够与自己保持步调一致。 这些年,他本来也没少利用祭氏替他办事,而与祭先也一直保持着很好的默契。如今让李然上位,只会让他更为得心应手,当然,李然也能进一步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势力。 “这…然恐怕是要让子产大夫失望了…” 子产此话一出,却是让李然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祭氏于李然实有救命之恩,而内人与然又是情深义重,若趁人之危而宰其家业,此实非君子所为。” 其实,李然倒是当真没有想过这样的心思,毕竟,祭先对他而言,非但是有翁婿之名,而且毕竟还有救命之实。 更何况,李然此前的所有谋划,都是秉礼明义而行的。他所为,皆是“仁义之使然”。 祭氏于自己有恩,尤其是他与祭乐的这一份感情,这可算得是“仁”。 子产一心为国为民,推行新政,为此不惜将自己置身于整个庙堂的对立面,这可谓是“义”。 李然为仁义而建言献策,这是理所应当的,又岂能动得这番心思? “不过,还请大夫放心,李然日后定会不负大夫期望,而祭氏一族,李然可以在此作保,往后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竖牛’来。” 李然的这一番话,也算是给子产吃了一颗定心丸。虽然祭氏这次让他很是失望,但是好在李然也终于是肯有所担当了。 而且,李然既已经都如此说了,倘若他再执念于让李然掌管祭氏,这倒反而是显得他有些不通情达理了。 “好吧,既如此,此事可以容后再议。如今竖牛可以免死,但本卿以为,这郑国,他也不能再待了。” 在子产思索一番后,开始转移了话题。 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处置好竖牛。而现在子产的意思也很明确,只要祭氏将竖牛逐出家门,那么这事也就此作罢。 可李然如何聪明,岂能想不到祭氏将竖牛逐出家门,几乎等同于宣布他的死刑? 毕竟一旦竖牛离开了祭氏的庇护,那他便可谓什么也不是了,就算他在各诸侯国与达官贵胄有些交情。 可一个失了身份的竖牛,在这些达官贵胄的眼中又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呢? 一个无用之人,又知晓如此多的内幕。即便子产不杀他,那要杀他的人也是大有人在。 所以,明面上子产免了竖牛的死罪,但实际上却仍是将其摁在了砧板上。 这块鱼肉,谁也抢不走! 李然第一次感到心惊,他惊诧的看着眼前的子产,眼睛里一时流露出一股害怕。 这个稳坐郑国执政卿数十年的人,这个看上去始终谦和谦冲的中年人,一旦发起狠来,竟也是如此绝决。 “诺,然谨遵大夫谕令。” 李然如今也只得点头应允,因为他知道自己就算是于郑国有功,但是在这件事上也不能再继续试探下去了。 人都有一个底线,而子产的底线很简单。 惩戒竖牛!以儆效尤! 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对丰段和驷黑的宽仁也已经到此为止了! 第115章 竖牛奔鲁 翌日,祭先最终还是依照子产的意思,将竖牛是赶出了祭氏家门。 没什么可说的,这已经是子产的底线,同时也算是他最后的让步。 于是,原本在祭氏族内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竖牛,其所经营多年的家族势力,也随之轰然倒塌。 也不知是有多少祭氏族人受了牵连,纷纷被祭先收回了原本属于他们的商号,而整个祭氏内部,也自然而然的,刮起一股整肃的狂风来。 这并不是祭先所愿意看到的,作为商贾之家,素来最讲究的应是和气生财,也最忌如此内耗。 但他知道,一旦此次他再心慈手软,那便是彻底与以子产为首的郑国庙堂背道而驰了。那日后,祭氏在郑国的一切,也都将因为这件事而受牵连。 不过,倘若再转念一想,如此规模的清理门户,对于祭先而言,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至少眼下这场乱局,他依旧是能够把控住局面,至少是没有放任到最后失控才幡然醒悟。 而原本因全城静默而显得有些沉闷的郑邑,也一时因为祭氏的家事而再度热闹起来。 如今大街小巷,几乎每个人都知道,祭氏内部是要变天了。 可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李然却显得是出奇的平静,他并没有待在祭家,而是选择远离是非,与祭乐一道住在了别院之内。 “相公,父亲此次出手,是否也太重了一些?” 祭乐身为祭氏中人,又岂能不为祭氏着想? 此次祭先大刀阔斧的清理门户,对祭氏而言,说是翻天覆地也并不过分。 原本那些与竖牛牵绊过深的族人,虽是竖牛一党,可终究是能够在那维持祭氏一族的产业运作的。 现在一下子清理了如此之多的人,如此之多的宰位空缺,祭氏内部的许多商号都难免一时陷入了瘫痪。 “哎,若非如此,又何以明规正典呢?” “岳父大人他此次出手虽是重了些,但若不将竖牛所遗留下的党羽清除干净,那么这些人日后恐怕也不会就此消停。而祭氏,也迟早有一天会被他们拖垮的。” “不过,眼下此事与我们无关,我们也万万不可参与其中,只静观其变即可。值此期间,乐儿可万莫声张哟。” 他与祭乐住到别院来,其实就是想避开此次祭先出手清理门户。 说到底,他李然不过是个外姓人,一旦牵连其中,也难免被外人说闲话。 明哲保身虽然显得苟且,可也能让自己少去一些不必要的烦恼。不得不说,这也算得是一种明智。 当然,更为紧要的是,他如今抽身在外,这样也能更清楚的揣摩那些仍旧躲在暗处的对手其下一步的动作。 “夫君是以为孟兄不会就此死心?” 祭乐显得有些不解,毕竟竖牛身为祭家人,被逐出了家门,便等同于失去了一切,不死心又能如何? 然而,李然此时却面色平静的看着她道: “孟兄经营郑邑多年,其背后的势力可谓是错综复杂。如今竖牛只是被逐在外,倘若我们祭氏不将这些人清理干净。日后终究会是个隐患。” 李然如此回答,显然是为了照顾祭乐的感受。他并未言明此番事件其背后所蕴含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李然其实心里最是明白,竖牛现在所面临的危局,完全不亚于直接收监问刑。 当时子产同意免竖牛一死之时,李然便想到了这一点。 整件事,看上去乃是子产卖了祭氏一个面子,放了竖牛一马。 但殊不知子产的真正用意,其实是要利用竖牛来钓出他背后的大鱼。 而这,也就是他让祭乐万莫声张的第二个原因。毕竟这件事牵连甚广,此时此刻若是因为这件事说错了话,做错了事,那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当然,即便是如此,但要说竖牛就一定必死无疑?那恐怕也是未必。 想来竖牛自己应该也知道,他这新败之人,倘若还能有被利用的价值,那么只要他自己不作死,那他便一定还会有转机。 “至于孟兄他究竟是如何的结局,这还得看他是如何自处了…” 说完,李然的目光移去了远方,一时显得悠远而寂静。 …… 郑邑城外,一间供商旅歇息的茶棚。 前来为竖牛送行的,果然还是之前那个冷冰冰的武人。 他的怀中始终抱着一柄不曾出鞘的青铜长剑。 “你是来为我送行的?” “是。” 武人的回答简单利落,而后,他从怀中又掏出一块黑木制成的黑色令牌,一并是扔在了竖牛的面前。 暗黑色的令牌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森冷,形式古朴,花纹繁复,一时也看不出此物是何等手艺雕琢而成的。总之,绝不是普通工坊可以做出来的东西。 只见那黑木令牌上,又陡然刻着两个大字,却是让人能够直接清晰的认出来。 “我早就说,莫要有一天我手中的命符上刻上了你的名字。” 这句话,乃是当初竖牛在酒肆之中与武人商议对策时,武人曾如此打趣着说的。 可没想,如今竟是一语成谶,而今他这块命符上刻着的不是别人,正是竖牛的名字。 “原来所谓的‘送行’是这个意思。” 此“送行”非彼“送行”,有的送行乃是送别,而有的送行则是杀戮。 竖牛倒也坦然,只手把玩着武人扔过来的命符,来回翻看了数次。 “这手工倒还真是精致,若不是这玩意儿不得见天日,想来也是个稀罕物件,倒能沽上不少钱呐。” 他知道,这枚命符就像是一把悬挂在脖子上的刀,谁的名字刻在上面,这把刀便会落下来。 眼前的这名武人,号称是从未失手过的。 可即便如此,他仍然努力使得自己保持着镇定,就好像没事人一般的说着笑着。丝毫没有因为自己即将死去而表现出任何的慌乱。 “我早就说过,你当时的法子根本就行不通。太过操切,最后败下阵来也是理所当然的。” “呵呵,输便是输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竖牛拿着命符,转过头看向武人,眼眸之中闪过一抹狡黠。 “莫非…你想违抗上命?” 被挫败和被杀死还是有着区别的,竖牛敏锐的察觉到了一点生机。 “上座说了,你的小命,如今只有你自己才能救。” 言罢,武人将命符从竖牛手中一把夺过,快速放回了自己怀中。 转身离去之际,武人背对着竖牛留下了最后一句: “去鲁国吧,那边有人能帮到你。” 竖牛闻声,原本平静的脸上顿时涌现出一抹阴冷笑意。 “呵呵,到底是我竖牛命不该绝啊。” “李然,瞧着吧,总有一天你定会惨死在我的手里!” 第116章 公孙段的密谋 竖牛没死,看似意料之外,其实又实属情理之中,似乎所有人都有意想放他一条生路。 于是,原本只有死路一条的他,居然就这样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而且就此消失在了郑邑城外… 看见他离开郑邑的人不在少数,丰段与驷黑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丰段府上 看着来回踱步显得十分焦急的驷黑,丰段不由对他有些不耐烦。 “我说贤弟,你这般焦虑又有何用?难不成现在我们还能指望那国侨能就此息事宁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其实丰段自己心中也清楚,子产这一手,摆明了就是要清算他来的。 “你知道什么?若是让他到时候从竖牛嘴里撬出点什么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啊!你我二族,恐怕都要受了牵连!” “你倒好,如今反手放了那竖牛一条狗命,你这不是摆明了要搞死大家?!” 原来,放竖牛一条生路的,不是别人,正是丰段。 而此事,丰段居然没有事先跟任何人商议,也难怪驷黑会如此生气了。 竖牛知道他们的事实在太多,很显然,一旦让子产从竖牛的嘴里得到什么不利于他们的消息,那对他们而言是相当的不利。 令驷黑最是想不通的,便是丰段为何要放竖牛一条生路,这岂非自寻死路? “哎呀,贤弟你好糊涂!此时对竖牛下手,岂不正中了国侨的下怀?” 丰段自然也是有着另一番考虑的。 当此时刻,其实是个人都已经知道,这竖牛一人之生死,可谓是关系重大。毫不夸张的说,竖牛之生死,或许将成为影响郑国整个时局的那一块翘板。 丰段何其老练之人,又岂能不知现在的子产,一定是在暗处仔细搜罗着有关他们的任何蛛丝马迹。 若是他们现在就对竖牛下了杀手,那岂不等同于不打自招? 甚至,倘若竖牛非但是没死成,而且届时还被子产所救,那这分明就是将竖牛无端端的推向了自己的对立面。 到那时候,子产对他们可就不必再是捕风捉影了,直接明刀明枪的抓捕调查便是了。 所以,放竖牛一条生路,不但可以混淆视听,还能卖竖牛一个人情。日后此人说不定还有东山再起之日,若是如此,又何乐而不为呢? “哼!说我糊涂?” “我看你才是真的老糊涂了!” 尽管丰段此举极为合理,但驷黑却依旧不买账。 “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你将他放了,若是被子产查出个所以然,届时别说你,便是驷某,也只有死路一条!” “如此的祸害,断然不能留在世上!” 驷黑的态度相当坚决,无论如何,他都坚持一定要灭了竖牛的口。 丰段一听这话,顿时气得话都不想回了。 以往他与驷黑合谋而为,并不觉得驷黑糊涂,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忽的觉得这驷黑不但呆若木鸡,而且还是个胆小怕事之辈。 与这样的人合作,能有什么作为? “废话少说,你可知那竖牛去了何处?” “不知。” 丰段直接摇头,选择了无视。 “你!” 驷黑顿时无语。 一时间,两人各自心里皆是怨气升腾,谁也不愿再度多言。 好一阵后,丰段这才不情愿的看着他道: “贤弟,事已至此,我们还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吧。” “哼,你又待如何?” 驷黑心知此事也已无法挽回,当即只耐着性子如此问道。 见状,丰段这才整理了一番情绪,平复下来说道: “竖牛被逐,祭氏与子产的关系越发亲近,若是我们继续从其内部下手,只怕已是不易。” “以我看,我们莫不如从外借力,或可一试。” 而今的郑邑城中,因为此次子产作为执政卿,控制疠疾成绩斐然,而且又屡次化解了国人中对他的怨念。 所以,此时城中自然又反过来有了一批子产的忠粉,而子产的声望也由此日隆。 将子产视为一生之敌的丰段,这些可都看在眼里。说他不急,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是急又有什么用呢? 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不如是铤而走险,再搏一把! 既然当初李然能借晋侯之手制衡鲁国的季氏,而今难道他就不能借? “哦?兄长的意思是…” 驷黑一听此言,顿时来了兴趣。 其实他也清楚,目前以他们在朝堂上的声威根本无法压制子产,而且也无权撼动子产执政卿的地位。 要想将子产拉下马来,非得从外寻找帮手。 “嗯,老夫已经派人去了楚国,料来不出数日便….” 丰段在其耳边言语好一阵,这才坐直了身体。 驷黑听罢不由面色煞白,当即是露出了一脸的惊惧之色。 “这…!” 他似乎有点难以置信。可谁知丰段却甚为得意的道: “呵呵,放心吧,一切皆在老夫的掌控之中!” “楚国那边我都已经安排好了,只待大事一成,咱们便能顺理成章的接手郑国,届时便是他子产有通天的本事,呵呵,那也是无可奈何呀!” 说着,丰段趾高气昂的给自己倒了一盏醴,自信满满的神色一览无余。 驷黑也反复斟酌思索了一阵,觉得此计确是不错,可这心里,却还是有些不踏实。只听他是继续小声道: “事关重大,确定能行?” “呵呵,贤弟所担心的乃是李然那竖子吧?” “是。便是此贼!” 驷黑毫不犹豫的点头道: “此贼城府深不见底,且智略无双,想要瞒过他的眼睛,恐怕没这么简单。” 不料丰段却是冷冷一笑,若无其事道: “呵呵,贤弟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此次乃是我郑国丰氏与楚国联姻,又干他李然何事?就算他而今身为行人,想要对此事指手画脚,哼,恐怕他还没这个资格!” “嗯,不过既然贤弟提及此人,那我不妨多说两句,以愚兄看,此子早晚必除之,如若不然,终究是有肘腋之患。” 此番投毒并操纵舆情之事,可谓全是败在李然之手。 若不是他们此番及时选择弃卒保车,依照子产的手段,只怕他们也早就被一锅给端了。 因此,纵观李然在此事前后的表现,实在是让他们感到不寒而栗。 “嗯,兄长说得极是。” “那…兄长此番何不顺带将其一并除之,岂不快哉?!” 驷黑的脸上不由是露出了一抹奸狠之相。 话到此处,丰段亦是不由与驷黑相视而笑。只不过,这种笑声,无端端的是多出了一丝邪魅。 “呵呵,李然小儿,老夫倒要看看你究竟有多大本事!” 第117章 老辣的祭先 偌大的郑邑,终究是恢复了往日繁华与热闹。 车水马龙的郑邑街道之上,各国商旅络绎不绝,人潮鼎盛。 春天的阳光又再次降临,大地再度焕发出生机,一片盎然景色。 当此时节,出去郊游乃是非常不错的选择。 李然从前一直未曾明白旅游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 然而时过境迁,当他在这乱世之中沉浮几载,当他经历了如此之多的事后,他终于渐渐明白了,能够难得置身世外,乃是一种怎样可贵的体验。 可惜,他刚想与祭乐一道出门畅游一番,祭先却又派人将他们俩都叫了回去。 二人回到祭府,李然原本还以为岳丈是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可谁知祭先原来却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你们俩回来啦?” “见过爹。” “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李然与祭乐先后见礼。 祭先一抬手,示意两人入座,而后又让仆人奉上醴酒佳肴,俨然就是一场小型的家宴。 “爹,都是自家人,何须如此?…这搞得女儿反而都有点…” 是的,祭乐见得爹爹如此郑重其事,顿时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一旁的李然不禁也是一怔,心道:这老头儿又想干啥? “咳咳…” 祭先似乎偶感风寒,脸色也不太好,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这才抬起头看着两人。 “哎,老啦,这人一老,就最怕清净,所以这才叫你们回来一同是吃个饭。” “为父也知道,你们这段时间一直在外,是为了躲避家中的俗事,也不想被人诟病。” “然则天有纲常,人力难及,世上之事又岂是说躲避就能躲避的?” “原来是这样,知道了,爹,女儿和子明到时候多来陪陪您,给你多解解闷,可好?” 祭乐只当她爹爹是又寂寞了,所以这才思念起了她来。 祭先却也不置可否,只是一边甚是和蔼灿烂的笑着,一边是用手指朝着女儿点了点。 待家宴进行到一半,只见有一仆人含首促步进来,并是开口说道: “主公,二位少主已候在门外。” 祭先闻言,只挥手示意其退下,并是突然开口言道: “对了,今日还有件大事是要和你们商议。” 说着,祭先再度抬手,外面进来了两人。 正是祭罔与祭询。 “仲兄?季兄?” 祭乐见得两人,当即诧异。 而一旁的李然却是隐隐察觉出了祭先的意图,当即默不作声的看着。 只见两人拜见了祭先后并未入座,反而十分恭敬,甚至可以说显得有些害怕的站在了祭先一旁。 祭先的目光从两人身上扫过,明显可以看到带着一股怨气。 只是不知他怨的是这两兄弟还是他自己。 “子明。” 片刻后,祭先又与李然如是唤道。 “小婿在。” 李然急忙起身应声。 只听祭先甚是委婉的言道: “早先老夫便与你说过,老夫膝下三子,竖牛虽长,却非嫡出。罔儿,询儿虽是嫡子,却绝非是能担当大任之人。” “赈济卫国一事,他们二人所为,你俱亲眼所见。做事如此的敷衍马虎,被人如此算计而不自知!想我祭氏百年基业,若是落入他们之手,未来如何,实是令人担忧。” 李然一边听着,一边是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岳丈竟是当着两个小舅子的面,如此贬低数落了他们一顿! 这委实是奇事一件。 更让李然诧异的是,祭罔与祭询听着祭先这恨铁不成钢的话,竟也没半点反应,好似咸鱼往地上一趟,注定是翻不了身的模样。 “这…岳父何出此言,仲兄与季兄只是缺乏历练,日后岳父若是能给他们些事务,让他们多加历练,必定能使祭氏门楣发扬光大的。” 当着祭罔与祭询的面,该说的场面话自然还是要说一说的。 无论是虚情假意也好,投其所好也罢,他李然说这话除了应付场面之外,实则也是出自真心。 祭罔与祭询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日后就当真毫无成就。 以前是有竖牛总压在他们头上,他们没机会四处历练。而今竖牛已被逐出家门,站在李然的角度上来看,祭先合该给他们兄弟俩压一些担子才是,如若不然,他们又何以成材? 听得这话,祭罔与祭询同时朝李然投来了甚为感激的目光。 可祭先却是闻声直摇头,并连连摆手言道: “好了好了,你也不要再为这两个废物说话了。” “他们若是可造之才,老夫又岂能纵容竖牛坐大到这般的田地?” “此次竖牛为乱,老夫也算是看得透彻了,若想我祭氏门楣百年兴盛,终究还是要指望你啊。” 此言一出,四下顿时死静。 祭罔与祭询目瞪口呆的望着祭先,难以置信之色好似晴天霹雳,而且恰好霹在他们的头上,错愕不及的震惊瞬间铺满了脸庞。 祭乐闻言,也是面露不可思议,一张秀脸之上挂满了惊愕。 唯有李然。 其实,他早就猜到了祭先要说什么,故此此刻仍是平静如水。 但他知道,这时候的他绝不能如此冷静。 “岳父大人!” “此事万万不可!” 他想都没想,立刻就起身叩首在地。 “老夫还没说完,你何以如此急于拒绝老夫?” 祭先当时就来气了,一双鹰眼之中闪烁着不悦之色。 “老夫不过是想要你能接手祭氏一半的家业…” “岳父大人,小婿绝非贪图祭氏家业之人,此举万万不可!” 不待祭先把话说完,李然便立即是再度顿首拒绝道。 他太知道祭先这一手了,这岂非摆明了是在试探自己? 当着祭罔与祭询的面给自己一半的家业,日后祭罔与祭询会怎么想? 而真要是传了出去,子产会这么想?郑国上下会如何想?天下人又会怎么想? 难道他李然挫败竖牛阴谋,为的就是分得祭氏一半的家业? 那岂非活脱脱的小人一个了? “真是老谋深算啊…” 李然忍不住一阵腹诽。 祭先明知自己不可能接受,却仍是当着祭罔与祭询的面提出这样的想法,岂不是变着法的要他李然立誓日后绝不染指祭氏家业? 面上表演得楚楚可怜,可实际上心里却指不定如何在算计。 这份老辣,恐怕也就他祭先是独一份了吧。 “自古以来,从未听说过有他姓之人能够继承家业的,小婿既晓周礼,虽不敢妄言学贯古今,但也尚且知晓何为礼制,还请岳父切勿再言此事!” 李然没有给祭先任何机会,这一番话滴水不漏,谁也找不出任何破绽。 闻声,祭先望着李然陷入了沉默。 祭罔与祭询两人在旁心神颤抖,但碍于眼下情势,却是一句话也不敢说,甚至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实在煎熬。 祭乐坐在一旁,一时也是将心提到了嗓子眼,一面是自己父亲,一面是自己夫君,竟是左右为难起来。 第118章 家有贤妻 如今的李然,对祭先可谓已是了如指掌。 今天他亮出这一手,表面看上去对他李然寄予厚望,可实际上呢? 当着祭罔与祭询的面,他李然又怎敢是直接应承下来? 这合规矩吗?不符合。 这合常理吗?不符合。 说白了,这不过就是祭先的另一场试探,试探他李然对祭氏是否当真无有贰心。 对此,李然自是心知肚明的,他又岂能让祭先当真把自己给诓骗进去?所以,当即是以严词拒绝。言语间亦是滴水不漏。 听得李然如此言说,祭先也是终于放心了下来,脸上亦是渐渐流露出一丝的欣慰之色。 “呵呵,常言道‘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看来,我祭氏当真是福祚绵延呀。” 而一直立在一旁的祭罔,祭询二人见状,也都是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却也不知道他二人究竟是替李然安心下来,还是替自己放下心来。 至于祭乐,她则始终显得有些诧异。 因为她并没搞懂今日父亲与二位兄长来这一出究竟是何用意? 不过,见得一家又是其乐融融的,当即也就将心中的不解给压了下去。 两人回到别院,李然一抹自己额头上的细汗,忍不住腹黑道:幸亏机灵,要不然今天还真会被这老家伙带沟里去。 祭乐见他神色有异,当即问道: “夫君,怎显得如此紧张?” 李然闻声,情知此事不宜与祭乐多言,当即只随意敷衍了两句。 人家毕竟是亲父女,有的事自然还是不要说得太过露骨,免得两人心生嫌隙。 …… 而祭先在得到李然明确的表态后,当即在族会之上,竟是直接委任李然为祭氏家宰,接管了此前竖牛留下的产业,以及祭氏在郑邑城内外的事务。 显而易见,这背后定然是有子产在暗中示意的。而祭先之前的试探,则更多的是出于对自身家族利益的保护。 如今相当于把祭氏的家底都交给了李然,虽说大致只占一半,可这也实是非常的可观了。 尤其是李然如今已是身居数职,他即是郑国的行人,如今又成了祭氏的家宰。那显而易见,他这混迹于政商两界的名头,如今在两头都已是能够说得上话的了。 只不过,祭氏在郑邑城内外的商业活动颇为繁琐,名目烦多。若是一股脑的全扑进去,只怕自己也将是分身乏术。 不过,好在祭乐对自家产业终究还是更为熟悉,也更为上心。而这些时日,李然的侍人鸮翼也一直在那帮着李然打理祭氏托付给他的各路生意往来,所以如今接手大盘的买卖,倒也算得是得心应手了。 所以,有祭乐与鸮翼一起操持内务,李然自然是可以把时间和精力都放在别处了。 李然他们在整顿好了竖牛遗留下的大摊子后,安排好各路主事之人,已是来到了四月。 这一日,李然正在府中独自品茗,孙武从外面进到府内,脸上挂着一丝喜悦。 “如何?事情都办妥了?” 李然如是问道。 “回先生,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只不过这人数嘛,实是有点寒酸。” 原来,自从上一次郑邑投毒事件后,李然便命孙武一直在暗中招募武人,筹建属于他自己的护卫力量。 如今,随着他接手的祭氏产业规模越来越大,钱资自然也是越来越厚,时至今日,这支护卫力量倒也有了近千人的规模。 这若是放在普通豪门之中,近千人的武人护卫,放眼所有都城之内,也已算得上“庞大”二字了。 可在孙武眼中,这点人可实在不够看。 毕竟他好歹是统领过莒邾两国大军的将领,正如韩信点兵那般,自是多多益善才好。 “这些人将是日后我们安生立命的本钱,人数虽可少些,但务必要精!” “既然已经招募完备,往后训练之事便交给你了。” “切记,这件事定要谨慎,知道的人也越少越好,过于招摇,只怕是会被人抓了把柄。” 毕竟这是专属于李然的第一支武装力量,在这暗涛汹涌的郑邑,他自是要慎之又慎。 孙武对于此道可谓颇有心得,当即领命去了。 而李然也不由是伸了个懒腰,起身入了屋内: “乐儿,近来无事,我们不如去城外游玩一番如何啊?” 祭乐此时正在屋内忙碌,却是没好气的说: “夫君如今可真是个宫官闲人呐,只顾自个在院内品茗,却没看到乐儿这还忙着呐?” 李然闻言,却只微微一笑,一把上前竟是抱住了祭乐的脖颈,并是小声言道: “是啊,谁让为夫是娶到了天下第一贤惠的夫人呢?为夫幸甚至哉,幸甚至哉啊!” 听得李然如此说,祭乐也是瞬间没了脾气,只似是安抚小孩一般的与李然言道: “好好好,夫君既有意去外面散心,那乐儿又岂敢不从呐?” 于是,二人上下准备了一番,唤上随侍,一同往郊外而去。 …… 晚春之际,城外一片绚烂之色,花容如画,山水如幻。能够置身这样的天地之间,何尝不是人生一大快事呢? “去前方庄园歇息片刻吧。” 游玩一阵后,祭乐带着李然来到祭氏在郑邑城外的庄园内。 李然刚刚进入其中,便发现这庄园后面有着一大块青草地,而青草地的正南面便是直通楚国的官道,再加上此处与郑邑相隔不过半日的路程,地理位置可谓十分的优渥。 由此也可看出祭氏的财大势大,竟能够在这样的地方修建如此硕大的一处庄园。 “咦?这么大一块青草地,若能搞个高尔夫球场来,岂不妙哉?” 李然瞅见这一片青葱郁郁的草地,竟是一时间来了兴致。 “高尔夫?那是何物?” 祭乐抬着小脑袋,一脸疑惑的问道。 “明日你便知道了。” 谁知李然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当即给了她一个神秘的笑容。 说干就干,凭着脑海之中的记忆,他差人将这一大片草地给四处平整了一下。很快又选定了几个角落,平整之后既可作为其果岭的位置。而后又让仆人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伐来黑竹,经过他的妙手编织,几大块围栏顿时出现在青草地的四周。 接着,他又用比较厚重的杨木制成球杆的形状,并规划出几条比较曲折的路线,将整片青草地分为好几块来。 如此忙碌了两三日,一座高尔夫球场竟是在春秋时代落成了! 可就在他准备秀一秀往日的球技之时,他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忽略了最为关键的东西。 球场有了,球杆有了,球洞也弄好了,可是球呢? 于是,他又赶紧去找来各种材料,布包太轻,铜制的又太沉,石块太不规则,且一磕就碎。 到最后他才想起来,高尔夫球那是用的橡胶制成的啊…但放眼整个华夏大地,又哪来的橡胶树啊? “我…这可真是败笔!” 上架感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第119章 蹊跷的迎亲(求首订!谢谢) 当李然兴致盎然的搞好高尔夫球场后,他这才发现竟是没有称手的材料可以制成高尔夫的专用球。 一向追求完美的他,这叫他如何忍得? “算了,差点感觉就差点感觉吧,反正我李然大概也算得是高尔夫球第一人了。” 李然如此自嘲着言道,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用黄杨树的树根来打磨成球状。 如此这般,一通折腾。终于是万事俱备。 “乐儿, 来来来,夫君带你去玩一个好玩的东西。” “我说夫君,这几日你整天都神秘兮兮的,到底是背着我做些什么呢?” 李然却也不回她,只管挽着她的腰间便是径直往门外走去。 “来,乐儿且试上一试。” 到得球场,在给祭乐示范了几下挥杆后, 便开始饶有兴致的手把手教起了祭乐。 他二人在这城外的庄园内, 竟好似是来了一场结婚之后才开始的恋爱。 而一向直男的他其实也并不懂如何谈恋爱, 只觉得一切都应顺其自然最好,而非刻意为之。 但他从未想过,在女孩子的心目中,某些刻意为之的举动显然要比顺其自然更值得感动。 感动往往能够使女孩子增添对自己的好感,这是千百年来所有女孩子所共有的特性。 可以说,这同样也是人类合乎自然的天性。 李然不厌其烦的教授,耐性的解说以及两人耳鬓厮磨的亲昵举动,导致祭乐对他的爱意更是深入骨髓,而李然却依旧是浑然不知。 爱情似乎便是这样,无意间的到来,无意间的深刻,最终无意间的变成永恒。 …… 如此又在城郊过得数日,李然正坐在草场的茶棚内休息,视线随着他的目光不断远眺, 并是落在了远处的层峦起伏的山丘之上。 “嗯?” 就在他准备给自己倒上一盏花茶之际,他却忽的皱起了眉头。 祭乐正好从庄园内端着果盘过来,闻声当即问道: “夫君怎么了?何事疑惑?” 李然指着青草地边缘外的官道上, 甚是诧异的说道: “你瞧这一队商人,似是有些不同啊。” “哦?有何不同?” 祭乐将手中的果盘放下,也是端坐在了李然身边。 要说这官道之上,每日来往的商队不计其数,按理他们早就见怪不怪了。 能让李然感到如此怪异的,却还是头一遭。 “首先这批商队的人数…夫人不觉得是太多了些吗?这一队人马,少说也有两千人。这规模,究竟押来的到底是何种物件?竟要这么多人随从保护?” “普通商队,少则几十,多则也不过数百,而这批商队却足足有两千余人,岂不怪哉?” 李然话到这里,目光更为凝重。 “其次,夫人你瞧,走在前后两端的随行人员,皆是手持锐器的。这些人即便不是出身行伍,那也定是武士之流。按理这些人应该是随侍各国卿大夫左右的,鲜有如此规模行商走镖的。此管道乃是直连郑楚两国的要道,这一队,莫不是是楚国的官队?” 李然思前想后,依旧是十分的不解。 他这些日子在接手祭氏不少事务后, 对各国商队多少也算是有些了解。 而像这样奇怪的商队,确实不得不是令他多关注了几眼。 “夫人且在庄园中等候,待为夫我上前去问问。” 与祭乐说罢,李然起身便叫上了身旁的褚荡,两人径直穿过青草地,从早就留好的栅栏,径直来到了官道之上。 正好这批人数众多的商队正准备停下做一番休整,李然便带着褚荡,当即来到了商队的正前方。 “远道而来的朋友,敢问是要进城么?” 如今的李然也能算是郑邑城中的半个主人家,客人来访,那他自是要热情接待。 于是他以一种令人称奇的厚脸皮是直接就贴凑了上去,与前方几名武人甚是“客气”的打起了招呼。 “诸位客商远从楚国而来,甚是辛苦,快快休息一番,我这就命人去准备些茶饮去。” “哦,对了,在下乃是郑国祭氏的家宰李然,若是贵客乃是来郑走商的,我祭氏一族自当好生款待诸位,却不知你家主公尊姓大名?” 李然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往商队最中心望去,可这批商队的人数实在太多了,而且他的个子也不算高,这些人的服饰又相对花里胡哨,他硬是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谁是这群人的主公。 “区区商贾!也敢打听我家主公名讳?!” “速速退下!” 就在这时,一名武人拔剑出鞘,朝着李然怒目而视。 褚荡见状,立马是手握剑鞘是要还以颜色,亏得李然眼疾手快的阻止了他。 只见李然是满脸堆笑的上前迎道: “呵呵,实不相瞒,在下李然,也为郑国之行人。还请阁下能够通禀一声” 李然一边说着,一边是将自己的身份令牌交于武人过目。这时候,他在郑邑朝中的官职便起到了作用。 行人,正是接待各国来使贵宾的职位! 那武人一看,果然是郑国的行人令牌,再看了看他身后五大三粗,手已经放在刀柄上的褚荡,脸上虽是不屑,却也并未继续动武。 只听那武人是继续回道: “我们乃是楚国令尹麾下,此番特意前来郑邑迎亲,你既身为行人,那可安排好一应的行驿?” 什么?楚国令尹?难不成就是如今楚君郏敖的兄长——王子围? 传言此人是极为飞扬跋扈的,他来迎亲?这事可真是蹊跷了! 李然一听到“令尹”两个字,心中顿时犯起了嘀咕。 “敢问迎娶是我郑国哪家女子?为何从未听起过此事?” “阁下如今只说得半截,却叫下官如何敢信?此乃关乎我郑国与楚国邦交的大事,还请阁下言道分明才是。” 这种官腔,李然如今磨砺许久,可谓早已是炉火纯青了。 那武人闻声当即笑道: “呵呵,你既是郑国的行人,为何消息竟是这般的不灵通?我家主公乃是当今楚国令尹王子围,所迎娶的,乃是郑国丰氏之女。” (令尹:楚国官职,类似宰相之职) “你们伯石大夫,亲自邀与我楚联姻,若非是令尹大人识得大体,又岂会亲自前来相迎?” “速速前去准备,莫要误了两国的大事!” 不愧是楚人,这话说的派头和口气,简直跟当年楚武王熊通一模一样,端的“自尊”。 然而李然一听这事儿,顿感不妙。 楚国要与郑国联姻?这事儿他可从未听闻啊。 就算王子围当真是前来迎亲的,那这迎亲的队伍是不是也…太庞大了些? 而且竟然个个都是武人,这哪是像来迎亲的,这分明就是来打仗的! “不太对劲啊......” 李然在心中一琢磨,越发觉得此事有些奇怪。 于是,他当即顺着那武人的话头是继续奉承道: “哦,原来是楚国的令尹大人大驾光临!素闻楚国的令尹大人英武神威,世间谁人不晓?能得楚国令尹与我郑国结百年之好,实属我郑国上下之荣幸啊。” 能编排丰段的机会,李然自然是不会放过的。 “不过即便是令尹大人亲自前来迎娶,那也还需遵了礼数才是。既来了我郑邑,那我郑国自然也不能无端端的失了礼数。还烦请阁下通禀一声,下官还是须得拜见令尹大人,也好一同商议迎娶事宜。” 第120章 楚国令尹王子围 听闻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亲自前来迎亲,李然顿觉不妙,当下请求那领头的侍卫入内通禀拜见。 而那武人听李然这话说得也算是有理,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反驳之词,当即便转身前去禀报。 这时,祭乐见李然迟迟不回,不免是有些担心, 便当即是头戴着斗笠薄纱,从庄园内也赶了过来。 “夫......” 谁知,祭乐于人群中刚一望见李然,正欲开口,李然便用眼神阻止了她。 并示意她闪到了一旁,随后自己亦是抽身来到她身旁,并小声与她言道: “夫人,这些人的来头果然不简单,竟是楚国的令尹王子围亲自迎亲队伍!据说是前来迎娶的乃是丰段之女,可为夫想了想,这件事恐怕没这么简单。” “楚国的令尹?迎娶丰家的女儿?” 祭乐一听就愣住了,这哪跟哪啊,完全是八杆子挨不着的人,他们怎么会结为姻亲呢? “是啊,丰段与楚国王子围,这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们岂会无缘无故的结亲?” “再者,这迎亲的队伍,除了少数一些随从侍女外,其他的全都是武人打扮。素闻楚人彪悍,别看这区区的两千人马,可一旦入了城,动起手来, 城中便是驻扎两万人只怕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说着,李然不着痕迹的又瞥了一眼如今驻扎在官道之上的“迎亲队伍”。 “为夫听子产大夫曾说起过,前年丰段之子——丰卷,被子产大夫因田猎僭越之事而赶出了郑国。所以前不久, 这丰段这才针对子产大夫策划了那一场郑邑投毒之事,以报此仇。而如今,丰段更是大张旗鼓的要与楚国联姻,此事只怕是远非我们想象的这般简单。” 要说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丰卷,字子张,丰段之子。 原来,子产的改革新政乃是从两年前开始,郑国国内的那些贵族对子产改革反抗不可谓不激烈。 而丰卷,便是充当了这一马前卒。 那是在前年,李然还未来到郑邑前。 丰卷明着为了祭祀,要求擅自扩大田猎范围,但子产不允。丰卷大怒之下便以自家亲兵,准备造子产的反。 而这背后所折射出的,其实远非表面这么简单。 丰卷是谁?丰段的儿子! 丰卷要造反,那就是一面旗帜!而他代表的,除了丰氏一族,自然还包括了所有利益受损的贵族们。 子产得知此事后, 知道不好处理, 也并未硬怼,而是采取了以退为进的方法——下野跑路。 身为执政卿的他,只因这件事辞职。于是,立即在郑国国内是掀起轩然大波。 这时,也亏得是首卿罕虎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站出来力挺子产,将此事定了性,反倒将丰卷以僭越为由,驱逐出境。 即便其父亲乃是身为郑国的第三把交椅的丰段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由此,子产与丰段的梁子便算是彻底结下了。 而这件事,也可以视作是丰段几次三番蓄意置子产于死地的缘由。 但对子产而言,所幸的是,李然的及时到来,助他是又轻而易举的瓦解了丰段的这一场接一场的阴谋。不仅顾全了郑国的大局,而且子产的改革也仍在持续推进中。 所以,丰段如今又意欲是与楚国令尹王子围联姻,而楚国还如此大张旗鼓前来迎亲,洞悉前事的李然如何敢不多留一个心眼? “夫君的意思是,丰段大夫很有可能已与楚国勾结,意欲…” 话到这里,饶是祭乐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即略显慌乱的捂住了自己的小嘴。 李然微微点头,而后面色泰然的看向身后的楚国迎亲队伍。 “夫人你先行返回城中,将此事务必尽快告知子产大夫,让他即刻加紧城防,严守都城。” 事已至此,李然也没有别的选择。 祭乐此时甚是有些慌乱,点头正要回去,可下一刻她猛的回过头来看着李然。 “然,那你呢?” 是啊,祭乐返回了郑邑,李然呢?他做什么去? “不必担忧,为夫自然还要去会一会这个楚王子围了。” 李然深吸一口气,神色仍旧保持着平静。 “可万一…” “无碍,他现在还没进城。那便还不能拿我怎么样,我好歹也是郑国的行人,祭氏的女婿,就算他与丰段阴谋勾结,此时也不宜过早暴露。” “放心吧,为夫自有分寸。” 李然打定了主意,这件事既然让他碰上了,那自是责无旁贷。 祭乐闻声,虽还是放心不下,但情知此事关系重大,只得扭头径直去了。 而正在这时,那名楚国的武人亦是去而复返,前来告诉李然,令尹有请。 于是,在武人的带领下,李然穿过一重又一重森严守卫,来到了这支迎亲队伍的中端。 一辆颜色艳丽的马车上,一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正端坐着,只见其头戴楚国令尹头冠,腰系玉带,国字脸刀刻斧削一般,双眉如峰,双目如炬,透着一股浓浓的英武之气。 而当他站起身的时候,饶是李然也不由愣住了。 七尺男儿,七尺男儿,这回他是当真见识到了。 两米多的身高霎时间将他身边的武人全都比了下去,而当他站起来以后,这一支迎亲队伍无一例外,全都是齐刷刷的跪将下去。 两千多人同时跪下,这番威仪,堪称壮观。 不错,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楚国的令尹,楚国国君郏敖之兄,楚共王之次子——王子围。 距离楚武王熊通称王已经过去一百多年,而楚国在此后的日子里,历经数代英主,也是日益强盛起来。 所以,楚人骨子里向来流淌着的豪迈之气促使他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很轻易的与他国人区分开来。 所以,自是更别提眼下这个王子围了。 作为日后赫赫有名的君王,那形象气质更是“高人一等”。 李然看着眼前的王子围,脑子里顿时涌现出曾经看到过的“纣王”的戏艺术形象。 你们俩要是生在一个时代,那可真是不分伯仲。 “大胆!见到令尹大人,胆敢不跪!” 就在李然感叹王子围将来的下场时,他身边的护卫已经拔剑出鞘,怒喝的声音一下子便将他惊醒。 李然闻声,急忙躬身见礼言道: “在下郑国行人李然,参见楚令尹大人。” 说到底,王子围现在也只是令尹的身份,地位基本也就等同于晋国的赵武,韩起。这样的身份,确实还到不了要他一郑国行人下跪叩首的地步。 “呵呵,你便是李然?” 王子围居高临下看着李然,脸上尽是不屑之色。 李然的名头早已流传四海,他既身为楚国令尹,又岂能不知呢? 不过在他眼中,这李然似乎也就仅此而已了。 第121章 接风局 楚国人刻在骨子里的傲气是其他秉持周礼谦逊之道的诸夏邦国所不能比拟的。这一点特性从楚武王熊通立国开始便是流传至今,从未间断过。 王子围上下打量着李然,目光之中尽是不屑之色,也丝毫不加以掩饰。 李然如今按理说,也算得是天下名士了,可即便是这样的李然,在他眼中, 也是一样的无足轻重。 “区区贱名有辱令尹清听,还请令尹大人恕罪。” 而为了配合楚人的目中无人,李然也很是“识趣”的自嘲了一番。 王子围闻声一笑,不以为然道: “是子产派你来的?” 李然当即躬身道,几乎毫不迟疑的言道: “正是。” “子产大夫得知令尹大人大驾光临我郑国,便特地吩咐下官前来恭迎令尹大人, 还请大人在城外稍作休整,而后再行入城以逆迎郑姬。” 李然的直觉告诉自己,此次丰段选择与楚国的王子围联姻, 其背后一定是有着其他的惊天阴谋的,但是他也一时摸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是有什么门道。 当然,他现下也只是怀疑,所以只能先顺着王子围的话头继续往下回答。 既然王子围认定现在的郑邑城中仍旧是子产掌权,那就说明他对此前的情况已是摸排的一清二楚的了。所以他自是不会去故意试探,以免引起王子围的戒备。 “哼!你们郑人好大的口气,竟让我大楚的令尹在城外候着!” 还没等王子围自己发话,他身边的侍卫便已然怒吼。 李然急忙回应道: “下官岂敢无礼?此乃士昏之礼!也还请大人勿怪。” 李然所谓的这“士昏之礼”,也确是属实的。按周礼的规矩,一般卿大夫若是想要逆迎女子过门,都是要先在城门外候着,以示郑重。然后待女方一切都办妥之后,或者由女方父亲送女出门,或者由男方入城逆迎。 而如今,这李然正好是可以以这样的由头,来搪塞住楚人。若是你们楚人真心逆女来聘,那守守规矩又有何妨?若是不肯, 那是不是代表你们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无论如何,今日这城肯定是不能让王子围进的。 毕竟,楚人这次是带来了两千名精锐猛士,若当真是有何阴谋,一旦让他进了城,这两千多名楚人猛士谁人可挡? 届时,还不是郑邑内的百姓惨遭横祸?! 李然心神凛然,躬身而立,语气不卑不亢,一时间竟让这些个侍卫哑口无言。 既然是来了郑国,既然是来了我诸夏之邦,那自是要遵守我周公之礼的!即便是你强悍如虎的楚人也不能就此坏了规矩。 “也罢,既然主人家都已经发话了,那我们这些来聘的客人,又岂能不从?” “传令下去,今日便在城外驻扎休整。” 王子围的目光在李然身上上下扫了一遍,眼角露出些许狡黠,这才开口言道。 他的话音落下, 两千多楚人侍卫便尽皆是席地而座, 动作整齐划一, 场面蔚为壮观。 饶是李然见了也不由暗暗点头称赞当年楚武,庄之功。 “令尹大人请。” 随后,李然又一抬手,便要将王子围引进自家的庄园内。 那王子围也是胆大,竟也不怕有人埋伏,竟堂而皇之的跟随着李然徒步走了进去。 来到庄园内坐下,李然便命下人是与王子围奉上了花茶,王子围端起来轻轻一酌,顿时诧异。 “此乃何物?竟如此清香扑鼻?” “回令尹大人,此物名茶,非醴也。” “此物以花朵碎叶为主,晾晒翻炒,沸水渐泡,一盏沸之,一盏温之,留花香于唇齿,留清凉于肺腑。” “有诗赞曰:一饮涤昏寐,情来朗爽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 借着这横空出世的花茶,李然也算是提前给华夏大地普及了一把何谓茶道。 不过拾人牙慧总归不美,所以话到这里,李然也就打住了。 华夏茶道流传数千年,数之不尽的人生妙语尽皆与茶有关,若是一一道来,只怕这王子围定能三天三夜睡不上觉。 “嗯,倒是新鲜,没想到你们郑国竟还有如此妙物。” 王子围听得李然一番吟诵,眉宇间的不屑稍缓,但手中的茶盏却是不自觉的放了下来。 楚人生性豪迈,便是饮醴也是一坛一坛的灌,何来如此情调小酌? 因此,李然所谓的“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在他们楚人身上,只怕是用处不大。 “本令尹来也来了,茶也饮了,现下你总该说说你们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吧?” 话锋一转,王子围若无其事的问道。 他原本以为丰段在郑邑早已安排妥当,李然的到来顶多也就是子产与丰段的暗中交锋,所以李然半途截下自己,总要有个目的才是。 可谁知李然闻声却是故意一愣,假装不解道: “难道是下官方才没说清楚吗?” “令尹大人既然是为了逆娶新妇,那么按周礼,令尹此时可不宜进城呀,此乃周公之礼也。” “待得伯石大夫府上一切准备妥当,届时自会来请令尹大人入城迎娶。” “而下官之所以将令尹大人请来此处,自是也不希望让大人以为我郑人忒得无礼,让大人在外扎营,风餐露宿的,如此岂不叫世人笑话?” 既然用了这个由头,那自是要将这个理由始终贯彻到底的。 李然任过周王畿守藏室史,对所谓的周礼,自然是了如指掌的,而这一番话也可谓滴水不漏。 他就不信,这王子围还当真敢在郑邑城外动手? 果然,王子围闻声,一时无语反驳,只得一声冷笑敷衍。 见状,李然也赶紧吩咐仆人送上来好酒佳肴。 “令尹大人千里来郑,奔波劳累,下官特为令尹大人接风洗尘。” 既是要拖住王子围,那怎么能少得了酒肉呢? 而王子围也深知此时断不可是贸然行事,所以当即也就极为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于是在大堂之中,李然让仆人瞬时是摆满了整整一桌子的好醴好菜。 他身为郑国行人,又是要尽地主之谊,自是连连向着王子围以及其随行的宾客们敬酒。 恰巧王子围生性又是最好美酒,不然后世又如何会将他与商王帝辛相提并论? 他见得这一桌子酒菜,心中虽有疑虑,但举杯之后便好似是瞬间忘得一干二净似的,大有“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的态势。 “来来来!” “在下感谢令尹大人不辞辛劳,万里来郑!” “君不见楚君狂士多豪迈,醴盏交错戈戟重,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李然也趁机“谄媚”,一番彩虹屁拍得清新脱俗,饶是王子围也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连连端盏入喉。 不过即便是如此,一连三坛醴下肚,王子围仍是面不改色,席间更是与李然有说有笑,一点也没有要醉的迹象,自然就更别指望他能醉酒失言了。 第122章 没开始就结束了? 王子围千里迢迢来到郑国,迎娶丰段之女,却不料竟然被李然半路截住。 如今正在距郑邑半日路程的庄园内饮酒。 此消息一经传到郑邑,毫无疑问,丰段又急了。 他万万没想到,这都能给李然给碰上?! “兄长,你不是说早有安排?这便是你所安排的?” 按照原本的计划, 王子围今日就该入城。夜间便该举事,从而一雪前耻,使郑国易主。从此,丰段一党便可将郑国牢牢掌控在他们的手中。 就与当年的西宫之难一样。 可眼下,王子围半路被李然所截,这事岂不是又要功亏一篑? 之前丰段与他商议之时, 言道此事必成。而且, 顺带着还能将李然给一并解决了。 可谁知此事尚未开始,便被李然给半途所截,这还怎么玩? “贤弟,此时再说得这些又有何用?” “那李然几次三番不识好歹,老夫早就意欲除之,奈何此人有国侨作保,且如今身边亦是高手如林,自不可轻举妄动。” “所以,此次邀请楚国王子围前来郑国,便想着是能够一劳永逸的解决掉国侨与这竖子的。可谁能料到,这个竖子竟又提前横插一脚!可恶!实在可恶!” 丰段一拍几案,此时显得也甚是焦急。毕竟一旦王子围今日不能入城,那他们后面的计划就等于是满盘皆输。而这,对他们而言无异于尚未开始便已经宣告失败了。 “依我看,咱们不如现在就这么动手吧!” “管他子产手下多少人,你我势力合拢一起,再加上王子围在城外的兵力,难不成还怕拿不下这郑邑城?” 驷黑想了想,不禁是恶向胆边生: 既然已经准备妥当,既然已经箭在弦上, 那还等什么? 一不做,二不休,干了得了! “不可!” “万万不可!” 谁知丰段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他这个提议。 “为何?!” 驷黑一脸懵逼的看着他。 “郑邑城防坚固,若不能从内攻克,只凭王子围带来的区区两千人马,断然是攻不破的。” “而你我势力合拢一处,虽能与国侨和罕虎一争。然则其他卿大夫又岂能是袖手旁观?万一我等不能速战速决,那些个卿大夫可都是墙头草啊!定然会倒向国侨和罕虎一方的,届时我等还如何与王子围里应外合?” “再者,你忘记祭氏了么?他们在城中势力庞杂,城中的国人如今皆视祭氏为他们的救星。而如今祭氏又定然站在国侨一方的。所以,一旦城中起了内斗,我们的处境将十分凶险啊。” 现在王子围被无端端的给拦截在了城外,他们此时在城中举事,胜算不到三成,他如何能够冒得此风险? 毕竟这是事关全族性命之事,即便他真做好了要放手一搏的准备,那自然也是要慎之又慎的。 “那…要照你这么说, 咱们现下便只能坐以待毙?” 驷黑所担忧的,也确实是不无道理。李然如今突然出手将王子围截在半途,在他们看来,便已经是一个十分危险的讯号。 若不是他们所谋之事已经泄露,又如何会变成现在这般模样? 所以,此时再不动手,难道是真要等子产他们带着人上门来拿人? “再等等吧,就算此事不成,国侨想来也没有直接证据来缉拿我等。” 丰段抬头望向城外,眼神一时忐忑。 事到如今,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毕竟现在若是派人出城与王子围交涉,那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再等等?” “呵呵,国侨如今已经在安排守城之事,城中士兵也尽皆归他调遣。他能继续等,我们呢?我们等什么?等着被宰吗?!” 驷黑是万万没想到原本稳赢的一局,竟会走到这一步。 最气人的是,这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只是被李然这么一搅和,竟是直接就胎死腹中了。 他甚至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还谈什么掌控郑邑,窃国自重? …… 而与此同时,距离郑邑只半日路程的祭氏庄园内。 酒足饭饱之后,按照各国贵族的习惯,便合该是娱乐项目上场了。 若是周邦的各诸侯国,按照道理来说,吟诗引赋是最为寻常的。一方面吟诗引赋,最是能够用以表达“友好”的方式。而且,往往在吟诗的时候,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比如,晋公子重耳流亡秦国时,与当年秦穆公的谈判过程,全程便都是用“诗”意来表达的。而这在当时,也是最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 只可惜,身为楚国人的王子围,以及一众楚国门客,要论“诗”,他们又哪里会是李然的对手? 而李然也当然不会让他们太过难堪,索性便领着王子围来到了庄园后面所新建的高尔夫球场。 只见他拿起一根自制的一号木球杆,递给了王子围,王子围把玩着球杆一脸诧异的问道: “这又是何物?” “此乃球杆。” “哦?球杆?” 王子围亦是不免一头雾水。于是,李然便极耐心的与他讲解一遍所谓高尔夫的玩法。 王子围又哪里见过如此新颖的助兴节目,所以一听就来了兴趣。 高尔夫球之所以能得到后世上流社会的吹捧,因为其本身的“奢汰”气质是分不开的。 所谓同气相应,王子围虽是个古代人,但毕竟是楚国贵公子的身份,且为人本身也就足够“奢汰”,所以会一下子迷上这种节目,也实属正常。 于是,原本还各怀心思的两个人,就这样因为高尔夫球而结下了不解之缘来。 一开始王子围还有些不善此道,毕竟第一次上手,甚至是连球都挥不到。 可谁知王子围此人,也是个能人。只经过了几轮的击球演练后,王子围对于球杆力道和手势的把控,可谓是越来越熟。 即便是李然这个“发明者”也不由看着愣神。 “令尹大人可谓神人也,只稍稍练手,便有如此水准。属实厉害,属实厉害呀。” 李然嘴上说着佩服,心里却道:贵族就是贵族,打这玩意儿还真是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呵呵,全赖子明教授有方,来,咱们继续打过!” 王子围兴致颇高,根本不给李然休息的机会,拉着他便又开始了下一洞的比拼。 而李然此时倒也是来了劲,心道自己一个发明创造者,竟还会打不过你这半路出家的和尚?我就不信了! 李然撸起衣袖,拽着球杆是狠狠搓了一下手… 高尔夫球场之上,只见他二人的人影是一前一后的走着,时时发出赞叹叫好之声。 不知不觉,远处斜阳开始滑落,最后的余晖将天际烧得通红,一行飞鸟未曾留下痕迹,只余点点鸣叫在天空徘徊。 真好一个晚春时节啊,不禁是令人沉醉其中。 第123章 谍者观从 夜沉如水,静谧无声。 王子围在庄园内打了一下午的球后,也理所当然的,便在祭氏的庄园内住下了。 当然,他的一众随从,此时则正驻扎在庄园外的官道之上。由于人数众多,所以, 早已是将整个庄园都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玩了一天,自是也有些乏了,沐浴之后,只见王子围是又进得内侧厢房,而旁边的仆人正欲替他更衣。 只听得王子围此时,却是对着身旁的一名贴身侍卫言道: “去,唤观从即刻前来见我。” 那侍卫“诺”了一声而去,随后待他更衣后, 便独自走出厢房。 不多时, 一名身着楚服的中年男子,在侍卫的一路指引下,来到了房门外。 “臣观从,拜见令尹。” 只见这名男子面容清俊,气质儒雅,下巴上留着一小撮短须,看上去十分的精神抖擞。 “哦,子玉啊,进来吧。” 听得王子围的声音从房门内传出,这名男子才推门而入得大堂。 观从,字子玉,楚国的典藏室史,看似与李然之前在周王畿所任守藏室史差不多一个性质。 不过,这一处楚国的典藏室,其实只是明面上的叫法。实际上呢?此乃楚国所独有的情报机构。 而它的主要职能, 便是专门四处搜集其他诸侯国的信息动态。 “查清楚了么?” 王子围半躺半依的, 身边搂着两个衣衫渐宽的歌姬, 手中则端着一杯醴, 一脸的神色怡然。 “回令尹,已然查清。” 从今日上午李然出现在官道之上截下他们,到现在也不过就几个时辰。 可就是这几个时辰,观从却已将李然的来历底细都已是调查得一清二楚的了。 “李然,字子明,周王室洛邑人,前洛邑守藏室史李佴之子,十五岁入周王室,与当时的周太子姬晋颇为要好,二人志趣相投,时常秉烛夜谈。” “不过就在几年前,周王室内乱,周太子晋下落不明,李然也被迫卷入立储争斗之中,逃入曲阜。随后在曲阜,智斗季孙宿。且施了一计,于平丘之会上,是将季孙宿扣留在了晋国, 由此而声名大噪。” “后又因季氏追杀, 不得不逃入郑邑,得郑国子产大夫赏识,于前些日子的郑邑疠疾之事中立下功劳,为首卿罕虎提拔,成为郑国行人。” 观从一字一句,将李然的来历与经历缓缓道出,所言之事,尽皆属实,竟无一件错漏。 那王子围闻声点头,微一摆手,身旁两名丽人是主动屏退了下去。 “那么,此人在此处截住我等,子玉可知他究竟是意欲何为啊?” 待得歌姬完全退下,王子围这才看着如是观从问道。 此来郑邑的目的,他原本是再清楚不过的。那就是与内鬼里应外合,将投靠了晋国许久的郑国,再一次重新拉回到楚国的这边阵营里来。 但是,现在李然的出现,这却让他始料不及。因此,他也不得不是小心谨慎起来。 因为他也并不知道,他们郑国这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也并不十分清楚如今郑邑城中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而且城中的内应到现在也根本没有跟他取得任何的联系。 而这,也正是他如今不得不暂驻不前的真实原因。 打球?不过是个就坡下驴的障眼法罢了。 “卑职以为,此人半路拦截,或许…也并无其他设想,不过就是瞎碰上了,然后想着如何为城中的子产争取时间罢了。” 观从的话也并不多,但可谓是一针见血。 王子围闻声一想,顿是恍然大悟。 “不错!此人定是一眼瞧出了我们此行的端倪,故意在此拦截,好为子产争取调兵遣将,坚守城防的时间!” “呵呵,以一人之力竟是莫名其妙布了场疑兵,硬生生拦了我两千大军在此。此人倒也算得有些胆识,确实是个人才。” 李然有胆识倒也不假,只不过,这一切要真说起来,也只能说是李然他算无遗策。要不然,倘若他真的是毫无准备,又何以是胆敢如此妄为? “如今此事大告不妙,子玉,你怎么看?” 王子围微微皱眉问道。 “卑职以为,此时宜静不宜动。” 观从的话不多,却又是一语中的。 王子围闻声点头道: “嗯,是了。” “而今郑邑情形如何,我们丝毫不知,贸然动手只会徒增风险。” “既来之则安之,我倒要看看这个李然到底还能耍些什么花样。” 面对未知的郑邑,即便他有两千猛士,此时也不敢贸然进攻。 毕竟他现在与丰段消息不通,倘若真的计划有变,那他这两千猛士岂不是要白白要葬身此地? 是的,他所担心的,乃是他手底下的这两千精锐的性命,而非两国邦交的这种“大事”。 其实,这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楚人一向彪悍威猛,即便是连晋国这样的超级大国,他都不曾放在眼里,又更遑论这一小小的郑国呢? 不过,如今不管是出于何种考虑,对于王子围而言,如今这郑邑只怕不是能够轻易拿下的了。 …… 翌日,王子围又来到庄园后的高尔夫球场。 而李然一早便已在此等候。见得王子围来了,当即是促步向前迎合道: “见过令尹大人,看来大人可是尚有余兴?既如此,下官还请能够奉陪左右。” 可谁知,王子围今日前来,却并未有想打球的意思。只听他是径直摆了摆手,直接回拒道: “不必,今日便不打球了。” “哦?” 李然闻声一怔。 随后,只听王子围是继续言道: “本令尹听说子明在洛邑曾担任过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一职?” “回大人,在下不才。区区小吏,不足挂齿。” 这其实也并非李然的谦辞,无论是守藏室史还是行人,其实也确实算不得多大的官。 正如当初在晋国,韩起前往羊舌肸家宅见到李然之时,他其实之前拜谒周王室时就应该曾见过李然的,可之后呢? 守藏室史这种小官小职,又哪里是韩起这样的大国上卿能够记得住的? “呵呵,你也是过谦了。洛邑典藏室,天下名典,册本,古籍何止百万。” “你既任守藏室史,那便一定是博古通今了。而今只在郑国任一小小行人,岂不大材小用?” 这倒也是事实,典藏室史官职虽不大,但凡是能担任守藏室史这类职位的,在那个年代,没有点才能那也是绝对行不通的。 因为,作为周礼的象征,这一职务的文饰作用其实要远大于其实质。 王子围一边说着,一边是朝着李然投去了迥异的目光。 “呵呵,令尹说笑了,而今天下群雄并起,诸侯如林,在下这点微末本领,又何以能入了令尹大人的眼?” 第124章 煮酒论英雄 李然的自谦并非没有道理,在这个满地都是满级大佬的年代,他这个刚刚从新手村练级出来的小角色,确实是算不得什么。 只不过他的这一番谦虚,对于已经知道了李然来历的王子围而言,却只玩味出了另一番味道。 毕竟,李然在鲁国和郑国的事迹, 不可谓不惊人。而如今更是以一己之力将自己截在了城外。所以,即便是对于跋扈的王子围,对他也不得不是留得几分慎重。 “呵呵,想不到如今声名远播的李然李子明,竟也是如此的谦卑?这倒叫本令尹是刮目相看了。” “那么,若依子明所言,而今天下诸侯如林, 群雄并起。敢问子明, 而今放眼此天下之内,却有谁人又能入得了你的眼?” 其实,李然的身份一直是给人以一种十分特殊的感觉。 他在周王畿洛邑乃是守藏室史,天下王化礼制,皆谙熟于心。 可他从洛邑逃难至曲阜后,他便成了一介谋士。 在他一番操持之下,智囚季孙宿于晋国,这事经私底下的舆情这么一传,李然便可谓已是名噪一时了。而就在他功成名就之时,却又突然选择“出奔”郑国,并未在鲁国谋个卿大夫的身份。 这在当下这个年代,实属算得奇哉怪也。毕竟,一个不为功名的谋士,却是为了哪般? 或者说?在他李然的眼中,鲁国小小弹丸之地,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又或者说?他李然根本就没把而今的鲁侯当成回事?认为鲁侯压根就不值得他李然倾心辅佐? 那他在郑国任行人一职又是为了哪般?难道是他认定郑伯,亦或是上卿子产才是他李然真正值得辅佐的明主? 这完全是令人匪夷所思啊。 其实,也不止王子围有这样的疑惑,就连与李然最为亲近之人, 只怕也同样是有着这样的疑惑。或许连他们也搞不清楚,李然的所作所为到底是有何种的逻辑? 于是,这样的一个问题便呼之欲出了:在他李然眼中,究竟谁才是这天下英主?究竟有谁,值得他献出毕生之所学,倾心辅佐呢? 王子围所问,便在于此。 “呵呵,令尹大人说笑了,在下不过一介行人,官不过百石,名不过下大夫,又岂敢在此妄议天下英雄?” 这个画面,李然忽然一时觉得倒很是熟悉,好似在哪个场景见到过一般。 “咦?这不就是煮酒论英雄吗?” “他这是把自己当曹操了啊?那我岂不是成了…” 这一下,李然对自己所处的位置,所需要扮演的角色定位一下子就清晰了起来。 不过他好奇的是,这王子围如此飞扬跋扈一人,按理说, 应是与董卓无异。这种人也能谈论天下英雄? 但事实却出乎他的意料, 王子围不但能够谈论天下英雄,而且对于“煮酒论英雄”中“曹操”这一角色竟是犹如曹操附体一般,拿捏得十分到位。 或者说…几百年后的曹操,才是王子围附体? “诶,此间并无他人,子明又何须再故作姿态?” “想你李然如今也算得是个人物,且搅动风云却不居其功,智谋深远而抱守其拙。就这一份胸怀,试问天下谋士又有几人能有?” “而今又别出心裁,选择位于天下正中,却又不甚强大的郑国安身,想来也是在运筹着一番什么大作为的吧?” “不妨与本卿说说,在子明眼中,而今诸侯,谁人可称为英雄?” 王子围手中把玩着酒盏,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极了李然曾在电视剧里看过的曹操一般的模样,那一番奸诈与诡谲,可谓被他演绎得是淋漓尽致。 李然见状,不由暗中叹道:难道这世间的奸雄都是这一个模样? 一边想着,他不由又起身向着王子围是躬身一揖,而后又自嘲道: “既是令尹大人如此看得起在下,便恕在下大言不惭了。” “若论天下英雄,齐侯如何?” “齐国雄踞山东,名士豪卿众多,齐侯手下文有晏婴大夫,武有将军田穰苴,西进可抗晋国,南下可指鲁卫,北守燕疆,此等雄国,能称英雄否?” 说实话,李然其实还从未见过齐侯是长什么样,但仅通过上一次拒绝参加平丘之会,而后又同意晋国向卫国捐赠粮秣之事,李然便可以断定这个齐侯肯定也不咋滴。 在晋国这个超级大国面前如此横跳反复,枉做小人,这样的国君肯定算不上英明。 但此时,他既然扮演的乃是“刘皇叔”的角色,那自然是要将这个角色演绎到底,先推齐侯,实是因为齐国的地理位置确实是相当的不错。 无论是与晋,还是与楚,都有着千里缓冲之境。且沃野千里,说是天下之粮仓,也不为过。 “子明说的乃是齐国,而并非齐侯啊。” “齐侯此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不知晋楚,只知鲁燕,他也配称之为英雄?” 也确实如此,齐国素来在对待晋楚的问题上是反复无常的。一会联楚,一会联晋。而且在逐鹿中原的这件事上,往往是出工不出力。 所以,就气节这一点来说,却是连郑国都不如的。 王子围看不起他,也是理所当然。 李然闻声一怔,当即再道: “那晋侯如何?” “而今天下,晋国国势最为鼎盛,军治万乘,国中赵,韩,范等六卿皆是人雄之辈,晋国锋芒,诸侯无人敢挡,如此看来,晋侯可谓英雄否?” 既然齐侯你看不上去,那你楚国的老对手晋国你总该看得上了吧? 当然,这也不过是李然装模作样的想法。 “呵呵,晋侯奢靡,沉迷女色,晋国霸业乃其历任先君所为,与他晋侯又有何干系?” “再说晋国六卿,既然子明亦知此六卿皆为人雄,一国之君弱,而众卿皆强,此非亡国之兆也?” “守成尚且不足,何谈雄主?如此昏君,又岂能称之为英雄?” 不得不说,王子围后世虽被称之为暴虐之君,可他对天下诸侯的认识还真是非常到位的,要不然,怎么连之后“三家分晋”都预料到了? 王子围对晋侯的评价也确实在理,不过,这也算得天下诸侯对如今的霸晋,较为普遍而统一的评价。 面对摇摇欲坠的霸主地位,而今的晋侯又哪里能比得上其先君文公,悼公? 即使是在面对其国内六卿相争的局面,也已是显得是有心无力。所以,对于他而言,如今能够暂且守住先祖们留下来的基业,便已实属不易了。 就更遑论是要他再去开拓进取了。 第125章 天下英雄,唯子明与围尔 虽身处荆蛮,却对天下局势了如指掌的楚令尹王子围,面对李然接连搬出的齐侯与晋侯,尽皆被其否定,并认定此二人根本不配称之为当世豪杰。 于是李然只得是继续言道: “那宋公鲁侯又当如何?” 这里需要说明一点,李然并未提及秦燕两国,实在是因为此时这两个诸侯国, 与如今的中原纷争而言,实在是毫无存在感可言。 而他故意提及宋公与鲁侯,则是因为中原的诸侯国中,除了齐晋,便只有这两国目前还算得有些国力了。 但宋国与鲁国的这点国力,在一向自傲的楚狂人王子围面前,那肯定也是算不上什么的。 说句不好听的, 给楚国塞牙缝都不知道够不够。 于是,连带着这两国的国君, 自然同样也不会被王子围给放在眼里的。 “宋公羸弱无为,鲁侯无胆无谋,皆为庸碌之辈,差之千里啊!不是不是。” 宋公是不是羸弱无为,李然并不清楚,可要说鲁侯无胆无谋,李然却是不敢恭维。 因为其他人或许不知,但是李然最清楚的。如今的鲁侯很多人都说他傻。但其实他那不过是一直在装傻罢了。 不过转念又是一想,王子围远在荆楚,不了解此间详情也并不奇怪。所以他这样说,倒也情有可原。 “哎呀呀,恕在下愚钝。没想到放眼这天下诸侯,竟无一人能够让令尹大人称之为英雄。在下才智浅薄,不能识人。实属惭愧,惭愧。” 李然故作姿态,不由长叹一声,并是微微摇头如是回道。 谁知王子围闻声却又是一笑, 淡淡道: “哦?这就没了吗?” “难道子明眼中,天下英雄便只有这些庸碌之辈?” 王子围此言,说得甚是傲气。 不过这话倒也激起了李然的好胜心,闻声立马皱眉。 “既然各国的国君皆不堪以称之为英杰…那么如今晋国的中军将赵武如何?” “此人以一己之力兴复赵氏,如今雄居晋国首卿之位。据说赵中军为人温和忠信,礼仪谨慎,善纳举材,海纳百川,能称之英雄否?” 身为赵氏孤儿的赵武,是从唯一的幸存者一步步继承并经营先祖之基业,最终坐上了晋国首卿的位置。其功绩自不必多言。 这样的人,即便是放于后世,也可称之为一代英豪。更遑论如今的春秋之时呢? “嗯,赵武此人,文胜其质,非英雄尔。” 而就是这样的人,王子围只给出了四个字的评价。 所谓“文胜质则史”,看来, 王子围是觉得赵武其人,时常过于优柔寡断,且不够硬气。所以,在他眼中,这样的人仍旧不足以称之为英雄。 于是,李然想也没想,立即是开口回道: “那中军佐韩起呢?” 既然说赵武过于“文”了,那韩起这种“霸气”的总应该是了吧? 毕竟以一人之力召集天下诸侯于平丘会盟,甚至不惜出动晋国军马三十万,却只是为彰显他晋国执政卿的威风,这难道还不够霸道? “哈哈哈,此人虚伪做作,既贪且懦。不配不配。” 这一回,王子围的回答更简单了。 饶是李然闻声都不由半晌说不出话来。 行吧,你说他不配就不配吧,那… “鲁国季氏?” 王子围继续摇头: “冢中枯骨罢了,上不得台面。” “郑国子产?” 王子围还是摇头: “虽是贤明之人,却不得天时,不得地利,也是个可惜之才啊。” “那…齐国晏婴?” 王子围依旧摇头。 “名士而已,非掌权之卿,又有何为?” 到最后,李然将他所知的春秋大半人名全都念了个遍,而王子围始终都只是摇头。 李然见状,当即也只得在那“摇头”了。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行吧,你该说啥就说吧。 “令尹大人目光高远,在下实不知天下谁人能够称之为英雄,还请大人赐教。” 言罢,李然躬身一揖,态度极为恭敬。 而此时的王子围,也终于是一改刚才“目中无人”的表情,眼神骤然变得犀利起来。 只听他是缓缓言道: “世间能称英雄者,唯子明与围尔。” 此言一出,晴空霹雳。 “什么?” 李然当时就“懵”了。 他倒并不好奇他会如此说,只是他十分好奇,这王子围难不成也是看过《三国演义》的?要不然,他何以能够说出如此相像的话来? 这活脱就像是《三国演义》中的曹操转世而来的一般。 “呵呵,子明何需如此大惊小怪?” “哦?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李然当即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道。 只听王子围是继续言道: “天下诸侯,只知固守而不知进取,国业再大,也必将溃散。” “天下诸卿,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无一能成大事者。” “而今能与本令尹称之为英雄者,唯有你李然尔。” 是的,他王子围依旧傲气冲天,认为天底下没人可称之为英雄,唯有他王子围自己。 可是话锋一转,他却将李然也抬到了与他一般的高度。 “令尹大人,下官…” “下官何德何能,岂能与大人相提并论!” 李然赶紧起身作揖,面上尽是惶恐不安之色。 谁知王子围却只是一笑,又颇不以为意的说道: “呵呵,你明知此次本令尹率众前来所欲为何,却仍敢孤身前来阻拦,如此胆略,也实属罕见。即便是你们郑国的贤大夫子产,此时此刻,恐怕也只敢是缩在郑邑城中瑟瑟发抖,又遑论他人?” “依本令尹看来,你李子明若都不能称之为英雄,放眼这中土之内,恐是无人能够担当得起了。” 李然闻言,自是受宠若惊,立即是与他回道: “在下感谢令尹大人嘉许,但区区在下又如何担当得起这‘英雄’二字?还请大人莫要再取笑下官了。” 李然也很识趣的继续自嘲着。 然而王子围目光一转,又冷不丁的言道: “取笑?” “你妄图用你一人的性命,来换得郑邑上下之安危,子明是觉得,此举难道还不够英雄?” 话音落下,王子围突然是目光森冷。 今日所谓的“煮酒论英雄”,至此结束。问题也终究是拉回到了现实。 李然自知,他的这一招缓兵之计,终究是没能瞒得过王子围的眼睛。 只不过王子围是用了另外一种比较迂回的方式,当面将其揭穿罢了。 而当王子围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然也深知无法继续演下去了。 “呵呵,看来令尹大人一早就已看穿了在下的谋划。” 这还是李然第一次被人识穿自己的计划,一时间还有点难以接受。 谁知王子围却只是笑道: “你李子明的名头,这天下没听过的,只怕也已经是屈指可数了。本令尹此来,既有大事图谋,又岂能不知你李子明的底细?” “只不过如今看来,本令尹所欲成之事,只怕今日是做不成了。” 显而易见,事到如今,他与丰段所谋的大计,确实是早已过了最佳时机了。 第126章 王子围之聘 面对已识破了自己计谋的王子围,李然仍是强作镇定。 因为他知道,既然王子围能有耐心与自己废话这么久,那么就意味着王子围并不想对自己动手。 果然,王子围在揭穿了李然的计谋之后,也并未让他的侍卫进来,将李然拿下。却只是付之一笑道: “李然, 你将来若是有想法,可尽管直接来楚国寻我便是。” 言罢,王子围便起身而走。 王子围这最后一句话,摆明了是要开始拉拢李然。但李然此时又如何敢应? 不由得低头作揖,且往后又退了两步。同时,李然也知道, 现在他已经说什么都无法拦住王子围了。 不过, 想来时间应该也已足够。一日夜的时间, 子产只怕早已将郑邑给防得是严严实实的了。就算王子围进得郑邑来,也不敢再是轻举妄动的了。 而在王子围带着队伍离开后,祭乐恰好是从城内赶来。见得李然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什么?楚王子围他居然识破了夫君的妙计?那他没怎么你吧?” 就连祭乐都忍不住感到奇怪,毕竟要说起来,李然这回确确实实算是坏了王子围的大事的,那王子围又岂能如此轻易就放过他? 这完全不像楚人的风格啊。 “王子围此人,面上骄狂,但实则粗中有细,心思缜密,的确是个劲敌。” 这还是李然第一次对另一个人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经过这两日的相处,王子围虽是摸清了他李然的底细,可他也同样看清楚了王子围。 “哦?夫君此言,何意?” 祭乐问道。 只听李然是继续言道: “丰段与他合谋一处,为的便是谋夺郑国之大政,可我在此处将其拦下, 只待子产大夫调集兵将, 他与丰段便再无机会。” “丰段恨我入骨, 但他却不恼不愠。明知败局已定,却仍是要赶往郑邑,这是为何?他这是为了不失信于天下。而这份泰然自若,又足见其胸中沟壑。” “再有,他若动我,则必为城内子产大夫所知。倘若于郑邑之外动起干戈,这两千人能否安然归楚,犹未可知。届时他渔利不成,反倒被我郑国所擒,岂非颜面尽失?再有,即便子产大夫是按兵不动,可祭氏想必也会因此与楚国结下梁子,郑邑处天下之中,届时楚商不得通行郑邑,与楚而言,也是莫大的损失。” “王子围自然能看得懂此番深浅,亦知其中轻重,更懂隐忍不发。此番心性,绝非寻常蛮夷可比。” 虽然历史上的王子围风评极差,可是眼下在李然的眼中,这个王子围却是相当的不错。 而他的这一番评价, 确确实实是发自肺腑,绝非虚词。 “想不到夫君对此人竟是如此看重,也无怪你要在此亲自设计阻拦。” 祭乐这才明白李然那日为何一定要自己留下来。 “若非如此,又岂能拖延他这些时间?” “如今,便看城内的子产大夫该如何表演了吧。” 该做的事,他李然已经全都做完了,如果这还不能阻止丰段的阴谋,那他可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这郑邑,王子围肯定是去定了的。即便只是为了楚人的几分面子,也得是争上一争。 …… 楚王子围聘于郑。 正当王子围带着两千多“迎亲”队伍抵达了郑邑城外时,子产立刻是传出了消息,让王子围在城外的扎营休整,等待伯石大夫送其女出城。并又派出了心腹之人,操持城防,坚闭四门。 郑国大夫子羽,作为子产的代言人是来到了城外。 “禀令尹大人,子产大夫特命在下前来告知。由于我郑邑地方狭小,只怕容不下令尹的一众随从。还请让我们于城外清扫一处地方,作为如今迎亲祭祀的场所吧。” 周邦婚娶俗礼甚多,这祭祀也是其中之一,万万不可少的。 只不过,为了不让王子围进城,子产也可谓是想尽了办法。甚至不惜在城外重新划了一处地块,给予丰氏作为临时的祭祀场所,好来让王子围前来完成逆迎之礼。 王子围闻声并未说话,只是仍旧若无其事的坐在马车上,傲然神色跃然脸上。 而此时,马车一旁的太宰伯州犁上前反驳道: “我楚令尹,乃是奉了君命前来逆迎亲事的。为此,我楚国于国内还特意布置了宴席,并在庄王与共王的庙里祭告后才来到郑邑迎亲。” “如果你们在野外赐予我们这一桩婚事,那就等于让我们的令尹,乃至整个楚国都失了面子。那将来,我们令尹大人却还如何能在楚国立足?” “不仅是这样,而且你们如此做,还会让令尹背负了欺骗先祖的恶名,以至于将来无法继续做我们楚国的上卿。如此这般,却叫我们如何能够返国复命?” 其实,伯州犁的话是再简单不过,你们不给我们面子,那我们也就不必再讲什么情面。 可谁知,子羽闻声却也并不着急,只片刻思索后便道: “还请令尹息怒,我们郑国实是一个小国。作为小国,我们原本是没有罪过的,但依靠大国而不设防备,那才是它的罪过。我郑国虽小,也正是需要依靠楚国这样的大国来安定自己,但若是你们包藏祸心,前来图谋我们郑国,那我郑国也就等同于失去了依靠。” “况且,你们今日若是图谋了我郑国,那日后,其他诸侯国见状,便会纷纷一起违抗拒绝你们的命令,到时候,令尹的号令也会因为受阻塞而行不通。这对令尹而言,究竟是赢是亏?还请令尹大人三思!” 子羽的话音落下,这话已经说得再清楚不过:你们少来这套,你们现在的盘算我们都已经一清二楚的了。 伯州犁一时无话可说,只得是朝一同随行而来的副使伍举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伍举这个名字或许并没有很多人知晓,但他孙子的名头却委实大的很。 伍举此番随王子围一道前来迎亲,在祭氏庄园被李然截下之时,便已知此事已经暴露,不可再行。 见得当下如此情形,他也只得朝着马车上的王子围道: “令尹,事已至此,恐怕只得垂櫜而入。” 而此时的王子围也深知与丰段所谋之事已然落空,但为了此行的目的,也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当下微微点头。 于是,伯州犁得到示下,让所有侍卫尽皆是解下了兵器,只双手提着空袋子,便随着使者子羽一道进入了郑邑城中,以示诚意。 最终,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将丰段之女给逆迎出了郑邑。 第127章 伍举献策 王子围授意其部众,尽皆是垂櫜而入,以示自己并无僭越之意。并正式以一国大夫之礼,逆迎了丰段之女。 而丰段,则理所当然的,就此成了楚令尹王子围的老丈。 只不过,原本丰段这妄图一劳永逸的阴谋, 却也终究是在李然的一顿干扰之下,未能得逞。而李然,于整个郑国而言,自然是居功至伟。 待得王子围正式出城之后,子产这才是将李然请至府中,是要与他当面致谢。 “呵呵,子明啊子明, 此次又是多亏了你。若非是你争取到了这些时间, 并提前与我通风报信, 我郑国才能得了如今的安稳呐。” 要说这一次,倘若真的让王子围偷偷带兵入了城,届时再加上丰段与驷黑以为内应,那此次郑邑只怕是瞬间便会有倾覆之危。 而李然此番能够急中生智,略施小计便粉碎了丰段之阴谋,说他于郑邑是有再造之恩,也不为过。 “大夫言重了,然既身为郑国行人,自当以郑国安危为重。” 李然仍然是极为谦冲的说着,脸上满是恭敬之色。 闻声,子产抬手捋须,甚为欣慰。 “不过,然以为,此番楚国令尹王子围无功而返,只怕是会心有不甘哪。” 李然话锋一转,又忽的满是担忧起来。 此次王子围聘于郑,亲领两千楚国精锐而来。无论是于楚国还是于郑国, 这一动静都算不得小。 而此次他无功而返, 依着王子围的性格,这脸上定然是挂不住的。 所以,李然如今所担心的,便是王子围既然已无法觊觎郑国亲楚,那日后必然还留有后招。所以,对于郑国而言依旧是不可不防的。 “嗯,子明此言有理。” “想那王子围向来跋扈,虽名为令尹,却实有楚君之威!而今在我郑国吃了如此的大亏,其报复之心,实难免之。” “既如此,那子明可有何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既然李然提起此事,子产自是要先问问李然的看法的。 “禀大夫,如今楚国势大,唯有借力打力。” 而李然的看法也十分简单,面对绝对实力的巨大差距,只能借用他国之力钳制楚国。 而他这一想法, 立即得到了子产的赞同。只听他附和言道: “嗯, 晋楚之争久矣,想来晋国也不会坐视楚国一家独大。” “此次王子围若执意报复, 那咱们便可入晋求援。只不过,如今晋国内部亦是错综复杂。自从赵中军害了场大病之后,晋之六卿便可谓是一盘散沙。届时只怕是免不了还需要一番口舌之辩。所以,到时候还得子明多多劳心了。” 堂堂郑国执政卿不想着去摆平晋国,却让李然身为一个行人多劳心? 这逻辑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按理说,身份就决定了话语权。而要论身份,李然的行人一职,与子产的执政卿比起来,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恐怕也不为过。 那是不是也就代表了你子产说一句,其实能顶我李然十句? 既如此,又为何要李然多劳心呢?子产直接找晋国不行吗? 还别说,这还真不行。 这就得从晋郑两国之间的关系说起。 要说起郑国与晋国的关系,那可也算得是另一部血泪史了。 自晋灵公十三年至晋悼公十二年,一百年里,郑国六次顺从楚国,又六次叛楚归晋,而期间所发生过的大小战事,那更是不计其数。这也让原本底子就薄的郑国基业,更是雪上加霜。 直至弭兵盟会后,晋楚共霸的局面形成,两相议和,这才让郑国与晋国和楚国的关系稍有缓和,而郑国则借此时机,也算是彻底跟定了晋国。 故此,一旦楚国那一边若是又来了什么动静,那么郑国这边,所能依靠的也唯有晋国了。 只是,由于郑国此前一百年里一直是于晋楚之前反复横跳。所以,郑国在晋国看起来,就犹如一个不怎么听话的小弟一般。 所以,郑国想要在自己关键时刻与晋国方面讲得上话,那也属实不易。 而这,也正是将此“重任”欲托付给李然的原因。 一方面,李然虽是入仕于郑,但其实与郑国牵连还并不深。二来,李然本人,也已经为晋人所熟知。 所以,李然在这时候,其话语权确实是已经反超了身为郑国执政的子产了。 “岂敢承此‘劳烦’二字,然必将秉义而为。况且然既为郑国行人,大夫若有任何差遣,然亦自当全力以赴。” …… 另外一边,郑邑城外。 王子围迎娶了新妇,本该是件喜事。但他现在的心思又哪会放在这种事上。 此番未得寸功,于自己部众面前丢尽了颜面。不想也知道,到时候消息一旦传回楚国,那楚国上下也免不了是要在暗地里将他一顿冷嘲热讽的。 而王子围平日里,本就嚣张跋扈惯了,往日里得罪的人可也不少。若是被这群人给逮到了这样的机会,那还得了? 所以,这一连过得好几日,王子围也不急着拔寨还楚,却整日都在营帐内沉迷于酒色之中,笙歌箫语不断,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憋屈。 可这种掩饰能骗得过常人的眼睛,却是无法骗过伍举的。 伍举,这个名字或许并不为后世人们所熟知,但他的孙子却是绝对家喻户晓的。他那好孙儿,可不是别人,正是日后大名鼎鼎的伍员,伍子胥! 伍举父亲伍参,本是一名下级军官,后因力排孙叔敖的撤兵之意,向楚庄王竭力献策,与晋国在邲这个地方进行了一场决战,并是大获全胜!楚庄王也由此得以饮马黄河,威震中原。 而伍参也因此而立了军功。不过,伍家那时候也依旧是默默无闻的。而其子伍举,则更是因为差点牵连进一场楚国内乱而险些出奔晋国。 而如今,就是这样一名曾经身份卑微,且有叛逃之意的楚国臣子,却倍受王子围的赏识,竟是让其作为副使随侍左右。 这一方面足以见伍举此人确实是能力出众,而另一方面,同样也可足见王子围此人,选贤举能也从来都是不拘一格的。 而眼下,伍举也不亏为楚之良材。那双洞若观火般的眼睛,是将王子围的心事早已给揣摩得是一清二楚。 见得王子围这几日始终“借酒浇愁”,伍举便早早的想得一招。于是在酒宴之上,借机便是起身越众而出。 “禀令尹大人,眼下却有一桩好事,不知令尹大人,岂有意乎?” 伍举也并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即便是面对王子围这般猛人,他这话也说得不卑不亢,显得甚是铿锵。 “哦?有何好事?” 知道伍举是有了主意,王子围立刻是酒醒了一半,且是饶有兴趣的如是问道。 “臣听闻,前不久晋国曾假托我楚国‘王子比奔晋’之名,号召各路诸侯,于平丘举行盟会,军治万乘而耀武扬威,且盟会之上所念檄文也对楚国多有不利!” “而今我们既然已经出来了,何不以晋人不守宋盟之名,同样号召天下诸侯前来盟会?届时我楚国复霸于中土,并以天下盟主之名号令中原,如此岂不快哉!” “再者,若能借此次盟会彰显我楚熊之强盛,那日后各路诸侯又岂敢再有不敬之意?” 平丘之会上,晋国的垂死表演可谓是仍然历历在目。而眼下伍举所提出的,再搞一个由楚国所首倡的盟会,则与平丘之会是有着天差地别的。 晋国耀武扬威动用二十万兵甲,而我楚只区区两千。晋国是趁敌国之危,而我楚则是遇强越强! 当然,伍举此言,却还故意隐了一个最为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若是能够由王子围发起此次盟会,那他王子围日后在楚国,则更是成了难以掩人的太阳一般耀眼。 “哈哈哈,举之所言,正合吾意!” 憋屈了好几日的王子围一听到这个建议,顿时就撇开了尚在怀中的歌姬,并兴致勃勃的起身上前,一把将伍举是扶了起来。 “如此甚好!若以寻宋盟之名,天下诸侯莫敢不从也!若能借此而扬我大楚之威,试问天下谁人还敢小觑我楚?而谁人又还敢再小觑本令尹?” 王子围此番在郑邑受了挫,可一向自负的他又岂能吃了这么大一个亏而没有半点反应呢? 好嘛,既然你晋国能搞个盟会耀武扬威一把,那我王子围难道就不行? 好!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第128章 狂哉!我楚 伍举的进谏,可谓直接说进了王子围的心坎里。 搞个盟会,也正可以弥补一下他王子围此次在郑邑所受的“委屈”。 但是,问题又接踵而至。会盟地点该选在哪里呢? 这时,见不得伍举如此出风头的伯州犁,也站了出来。 “令尹,臣以为, 既决定会盟诸侯,那选址绝不可马虎,需得小心谨慎才是。以臣之见,不如在我楚国边境,亦或是郑楚交接处,如此才能确保万无一失呐。” 举行盟会可不是一件简单的是,那可是要邀请各国诸侯率师前来的。 虽然各路诸侯参加会盟所带来的人马并不会很多,但合在一块, 威胁也是不小。 若是选在离楚国较远的地方,万一别有居心的诸侯于暗中动了手,那王子围的身家性命岂不是危险了? 再说,既然是要彰显楚熊的强盛,那选在楚国境内那自然是最为合适的。 对此,伍举也未多言,竟是直接附议赞同了。 因为他知道,令尹是绝不会答应的。 他实在是太了解王子围了。 果然,伯州犁的话音刚落,便是立刻遭到了王子围的反对。 “哼!本令尹既然是要召集天下诸侯盟会,又岂能如此的畏首畏尾?” “依我看,此次盟会选址,就选在虢地吧!” 王子围的脸上一片毅然。 但这一下,在场的一众大夫听闻后尽皆是张大了嘴倒吸一口,一脸的错愕。 “虢地?!那…那可是晋国的门户啊!” “是啊!此处深入中原腹地,我楚自立国至今,却还无人能到得如此地方啊!那此行岂不是九死一生!” “是啊是啊!在虢地会盟,那无异于羊入虎口啊!” 虢地,在郑国的北边。是晋国出入中原的门户所在, 此处向西便可入晋,向东,便是卫,宋。 这地,实在是而离开楚国太远,而离开晋国太近了! 选在这样一个地方举行盟会,岂非给了晋国以天赐良机,可以羞辱楚国一番? 万一晋国真的不讲武德,届时别说是会盟了,便是他王子围能否活着回到楚国恐怕都要成问题了。 于是,一时间大营之内,众大夫的反对之声是不绝于耳。 毕竟他们都是要跟着王子围混的,一旦王子围出了事,他们等于也都要跟着一起玩完。 可谁知王子围的态度却十分的坚决,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意见,毅然决然的要将会盟地点选在“虢”。 是的,这就是王子围的生猛。 但凡他认定的事,但凡他下定了决心的,那便是楚国上下齐声反对,也无济于事。 就是这样的刚愎自用, 就是这样的独断专权。 当然,伍举作为最了解王子围的人,很快就看出了王子围的深层用意来,于是,也甚是猖狂的当堂大笑起来: “哈哈哈,诸位,我们令尹大人英明神武!将盟会之地选在虢地,可绝非儿戏之言呐!若依伯州犁所言,选择楚地会盟,虽可万无一失,却实有二害。而选虢地会盟虽看似惊险,却有三利。此间计较,还请诸位是洗耳恭听…” “若是以伯州犁所言,选择在我楚国边境举行盟会,这一来,无法彰显我楚国盟会之诚意。各诸侯国或许会因为惧我强楚而不敢前来与会。届时他们不来参加,反倒让我们自己面上无光啊。二来嘛,若是在我楚边境举行盟会,那与晋之平丘又有何异?我们楚人既然是要举行盟会,的目的不外乎是要与平丘之会一较高下!若无有区别,那此次盟会岂不毫无意义?此既为二害是也!” “另外,选在虢地却有三利,一则,虢地乃为晋国之门户,却离我们楚地极远。晋国若是连在这里举行盟会都不敢前来,那便足可谓是贻笑大方了。所以,我料定晋国是必来无疑!其二,选在此地也能体现出我楚国邀请诸侯国前来盟会的诚意,虢地远离楚地,各诸侯国没了后顾之忧,而且只要晋国肯来,那还怕其他诸侯不来吗?届时天下诸侯共聚一处,其威名岂不直接盖过了平丘之会?” “至于第三个好处嘛,呵呵…此次盟会乃令尹作主,选在虢地举行,不但能够彰显出令尹的胸襟与胆略,也能压制住国内的流言蜚语,让国内的那些宵小之辈是彻底闭嘴。” 伍举的一番话说完,王子围脸上的不禁是泛起了得意之色来。 伍举的这一番话,将王子围本不方便说的全给说了出来。若说伍举乃是他王子围肚子里的蛔虫,似乎也不为过。 是的,王子围选在虢地举行盟会,其用意就是这三点! 平丘之会上,你晋国风光了一把是吧? 此次我在虢地举行盟会,我楚熊,我王子围便还要比你更风光百倍!诶,就问你气不气? 在与晋国争锋的路上,几百年来,楚国可是从未懈怠过。而他王子围,更是朝思暮想着要如何光复他楚国往日的荣光。 当然,这样做也对他王子围本身也有着极大的好处。 “啊!原来如此!确实是老臣愚钝了啊。” “令尹大人英明,我等自愧不如啊。” 楚国的一众卿大夫闻得此言,这才是恍然大悟,也不禁是为自家主公的雄才伟略而叹服不己。 于是,当夜,王子围便是立即派人前去各国昭示,三个月后要在虢地举行盟会,并要求各诸侯国依照宋盟之誓,务必派人前来参加。 …… 此时的王子围,还尚未离开郑国。所以在虢地举行盟会的消息,郑国自然是第一个知晓的。 而在得到了这一消息后,郑国上下顿是举国骇然。 当然,也有不骇然,那便是丰段。 毕竟,现在他可是王子围名副其实的岳丈,自己的女婿要主持天下会盟,他这个老丈又岂有不站台呐喊的道理? 于是,在郑国朝议之时,丰段自然是力挺王子围。认为郑国应该遵守宋盟的约定,前去参加此次盟会。 “楚势日盛,且与郑国又是唇齿之距。日前我们既是去了平丘参与盟会,而今若是不去虢地参与盟会,想必日后楚国定会怀恨在心啊。” “驷某也以为,此次我们必然是要去的,万不可届时给楚国留下了讨伐我们的借口!” 驷黑也毫无疑问,支持丰段,支持亲楚。 可一旁的子产见状,也是理所当然提出反对: “此番王子围,之所以要举行盟会,便是意欲各诸侯国亲附于楚而疏远晋国,这实是包藏祸心呐!届时,若我郑国因此而获罪于晋,那岂不又要走上以前的老路?且如此失信,那日后我郑国还将如何以姬姓之邦自居?!” “况且楚王子围此人,一向飞扬跋扈,傲慢自负。就算我们此次前去参与盟会,日后也不见得他楚国便能视我郑国为手足,本卿以为,我郑国断然不能前去参与!” 有些话,当着众卿的面,子产自然不能说得太明。 事实上,他真正所忌惮的,并非是王子围的跋扈,而是丰段的野心。 第129章 去不去?是个问题 面对楚国令尹提出的在虢举行盟会的提案,郑国朝堂上下立时便分成了对立鲜明的两派。 一派自然是以丰段为首的亲楚派,理由是郑楚相近,万不能给楚国以攻打郑国的借口。 而以子产为首的亲晋派,也自然是坚决反对郑国派出使者前去参与虢之盟会的。 理由也很充分,那就是郑国如今刚与晋国关系缓和了些,如果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公然宣称声援并支持以楚国为首的这一场盟会。这不是摆明了就是首鼠两端?若是如此,岂不直接得罪了晋国? 难道,郑国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的经验教训还不够惨痛吗?当初,若非郑国一直在晋楚之间摇摆不定,又何至于是沉沦了近两百年? “国侨!此次楚国举行盟会,王子围邀请的又不是只我郑国一家,届时天下诸侯说不定都是要去的,若我郑国不去,岂不是要与天下诸侯为敌?” “再者, 晋之霸业早就不复当年,平丘之会上,谁都看得出来,不过就是垂死而已!你子产可算得洞悉一切的,又岂能对此等事实反而视而不见?” “而今的垂暮之晋,又岂能与壮年雄楚相提并论?我郑国若不能依附于楚国,难道还要与楚国为敌不成?!届时,晋国当真会来救咱们?哼!我看未必吧?!” 驷黑很快就做出了回应,而且反驳得也算是有理有据。 如今晋国六家是各怀鬼胎,且整个国家都处于一种半分裂状态。要说他还有实力来救郑国?确实是极有可能指望不上的。 对此,子产其实也是心知肚明。但是眼下,无论如何,这场盟会就算他再强词夺理,也是必须要竭力去阻止的。 “子皙此言差矣!” “想我郑国苦于晋楚之间,亲晋而楚攻,亲楚而晋伐,此乃百年之教训也!” “今有幸可以避免灾祸却偏要寻衅滋事, 助纣为虐!此乃自取其祸啊!” “况且,只要我郑国不去参与盟会,则其他诸侯国自然也都不会前去。只要大家都不去,那又何来我郑国与天下诸侯为敌之事?所谓‘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届时楚国难道还能犯此众怒而兴师伐我?” 子产的意思是,在这种关键节点上,我们郑国更应该要保留有自己独立外交的余地,要有自己的判断,而不是总想着去依附这,依附那的。 可是,这话显然也是立不住的,所以立即是遭到了丰段的反驳。 “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郑国刚与楚国联姻,便可以立即翻脸不认人了吗?” “若是传将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我郑国?” “子产,你可不要为了一己之私,而使我郑国陷于水火啊!” 丰段声色俱厉,形容甚为恼怒。而此时庙堂之上,火药味也顿时是弥漫开来。 “哼!本卿自作得这执政之位,便只求一心为国, 从未有过半点徇私!” “与会之弊如此明显,丰段你却这般执意前往,恐怕你这才是那个要置我郑国于水火之中的人吧!” 子产一时气急败坏,竟也是直接争锋相对起来,丝毫不让。 这一下,双方便算彻底摆下骂阵来了。 亲楚的这一边,驷黑也丝毫不给子产这个执政卿面子,他虽并非六名正卿之一,但却也是出言不逊,言词格外锋利。 “哼!想我郑国上下,一心为国者又岂止你子产一人?!” “此番拒绝楚盟,便是背信弃义!你子产担不起这个责任!” 他这话要说起来也对,宋盟之约,天下弭兵,天下遵从,谁又敢是明着拒绝呢? “呵呵,我子产生来顶天立地,何来的责任担当不起?” 子产此时也说得急了,竟是直接一笑置之。 这时,一个一直站在子产身边的俊美年轻人忽的站了出来。 “诸位,强楚虽猛,然霸晋犹威,两边确实是都得罪不起,还请诸位都且冷静下来三思啊。” “子太叔?你懂什么?此间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年轻人话音刚落,驷黑便立即朝他投来了憎恶的目光。 这个被他称之为子太叔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游氏一族的宗主——游吉。 游吉,游氏,名吉,字子太叔。 其实,要说起来,游吉虽然年纪不大,但人家好歹还是六正卿之一呢!虽是辈分低了一辈,可地位却并不比驷黑低。 “子皙大夫此言何意?此乃朝议,非一言之堂!子太叔他既然身为正卿,又如何还没有资格发表意见?” 子产当时就火了,当碍于驷黑的辈分,他这话也是不敢说得太重。 驷黑闻声,当即一道冷哼,便不再多言。 倒是一旁的丰段见状,不由又是冷冷一笑: “哼,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竟也跟着子产你一样,这般的不知好歹!” 游吉正要反驳,却不料一直未曾开腔的罕虎忽的“咳嗽”了一声。 “诸位争来争去,看来到底是没个大家都能满意的结论来。” “若是如此,咱们不如先去问问晋国的意见,如何?” 罕虎自是向着子产的。 可此事事关重大,他也不好明着偏袒子产,所以就道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而且,还是这件事的关键。 楚国既然要在虢地举行盟会,其实说到底,咱们参不参加那都是小事,晋国去不去那才是大事。 若是晋国也去了,那咱们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若是晋国不去,那其他诸侯国也多数不会去。那咱们就跟着晋国走,不就可以了? 正如子产方才所言的那样: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届时楚国再想找人撒气,起码还得多掂量掂量才行。 “嗯,当国所言,甚是有理!” 子产第一个便在那里拱手称是。 “不过,前去晋国势必路过虢地,此番出使晋国,人数不宜太多,派谁去好呢?” 此时,原本素来最是与世无争的印段(字子石),也唯恐朝议的氛围再次陷入僵局。于是,立即是顺着罕虎的话头继续是装着往下询问。也就是他如此轻描淡写的一问,便算是彻底将此事给议定了下来。 而亲楚派这边,丰段见状,当即了然,自也不好再继续多言。 至于印段此问,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此时除了身为执政卿的子产前去,却还能有谁? 罕虎当然也是与他心照不宣,明面上却显示不出一丝波澜。 “既如此,子产,此番就还是由你便去晋国走一趟吧。且问问晋侯的意思究竟如何。” “诺。” 其实,子产又如何不知罕虎的意思? 说是让自己去问问晋侯的意思,其实就是让他去游说晋侯不要参与此次虢之盟会罢了。 子产一边俯首作揖,一边又侧目扫了丰段与驷黑一番,双眼并是闪过了一抹厉色来。 第130章 王子围的野心 一顿纷乱的朝议结束后,刚从朝堂下来的子产,便将此事一五一十的告知给了李然,并且是让李然提前准备一番,邀他陪同自己一道前往晋国。 而李然这里,其实在此前便早已料到,王子围此人是绝不会暗吃了这等哑巴亏的。 而今看来, 真可谓是一语成谶。 李然对此也是了然,当下回到祭府,并安排了下去,此次便让褚荡陪同自己一道前往晋国。 原本他打算让孙武也一起去的,但考虑到孙武还要训练新招募的侍卫,且此行毕竟是陪同子产一同上路,想来也并无险阻,于是就准备只带上了褚荡即可。 祭乐听闻了,原本也是吵闹着准备一同前去的。毕竟这种能外出“长见识”的活,她是最乐此不疲的。 但他爹爹祭先却并不放心,他虽也不清楚究竟是出了什么状况,可敏锐的政治嗅觉却一再提示着他。最近这郑邑接连发生的一系列怪事,总让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于是,说什么也要将女儿给拦下来,不准她跟着李然一道前去。无论祭乐如何撒娇耍赖,都不顶用。 而李然也是这个意思,毕竟此次前去晋国要路过虢地,人数本就不能太多,若是有女子随行,只怕会更加惹眼。 “放心吧,为夫也不是第一次入晋了,不会有事的。” “况且还有子产大夫作保,想来也没人敢对我们不利。” 这些日子,李然借用祭氏的势力,在郑邑内也进行了一番彻底调查,发现鲁国季氏在郑邑内的产业其实并不多。 而潜藏还在郑邑城内的暗桩也已经不足百人, 这些人虽分布在城内各处,可李然却还是能够将他们的来历给调查得一清二楚。 他原本打算趁着这段时间得闲,就把这些人都处理了。一方面是为了一报还一报,毕竟他和季孙意如的旧账还没开始算呢! 当然,另一方面,若是能将鲁国季氏这些暗桩料理干净,也能大大缓解暗中势力渗透进郑国的程度。 但奈何,王子围这一顿操作猛如虎,却是将李然原先的计划给彻底打乱了。所以,他也不得不先暂停了下来。 “哎,夫君好不容易是得了闲暇,如今却又要远行……” 祭乐知道自己此次不能随李然一道前去,心中难免生怨。不过出身祭氏的她,这大局观终究还是有的。 所以,她这番话却也并未抱怨朝堂,只是对李然有些依依不舍。 “那你一路上可要多加小心,可不能有什么意外啊。” 祭乐的眼中尽是关切担忧。李然闻声,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 便在她的额头上亲亲一吻。 “放心吧, 等着为夫的好消息便是。” 言罢,李然便转身出了家门,与守在门口的褚荡是一起离开了。 …… 郑邑城门处,随着李然的到来,一行十余人的队伍这便是出发了。 当然,这十多人只是明面上的人数。若是算上一路上安插着的暗哨,再加上李然这边安排的,加起来只怕也有数百人。 车队渐行渐远,郑邑的城墙终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 “子明啊,此次王子围骤然召开盟会,你觉不觉得有些奇怪?” 车舆内,子产看着李然如是问道。 盟会之事,在这战乱频发的年代本不足为奇,可王子围乃是以楚国令尹的身份召开盟会,这就显得十分的奇怪。 要知道即便是当初的平丘之会,那也是韩起撺掇晋侯发起的。非但如此,而且晋侯还特意去洛邑走了个过场,朝觐了一番周天子的。 虽然楚国与周王室的关系向来不好,但他王子围既没请示过楚王郏敖,而他也不是以楚王的名义号召的盟会,其狼子野心岂不是昭然若揭? “回大夫,那一日,然在城外拦下王子围车队时,曾邀请楚令尹入了我祭氏庄园内是小住了一晚。” “然以为,楚令尹王子围,此人城府难测,善于隐忍,且野心勃勃,绝非易与之辈。” 李然拱手,正色应道。 “哦?子明的意思是…?” 子产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此时,只听李然是继续分析道: “王子围这一次明面上是来我郑邑迎亲,然则其真实目的,可谓是昭然若揭。” “所幸天佑郑邑,得以无恙。” “可此事,对我们而言乃是幸事,但对他王子围而言,便绝非好事。” “他此番亲率来了两千猛士前来,却寸功未得,若就此回了楚国,他这个楚国令尹的名头可就要大打折扣了,声望也必定受损。” “所以,他若不做点什么来挽回一二,只怕以他的性格,绝不肯善罢甘休的。” “而如今妄图举行盟会,显然也是有此考量的。” 其实李然在听到王子围意欲在虢地召开盟会后,便立即想到了这一点。 王子围向来跋扈,凡是总要得利,此番来郑不但什么也没捞着,反而还被李然与子产搞得灰头土脸的。 倘若就这般返回楚国,他这个堂堂楚国令尹的脸又要往哪儿搁呢? 但是,他此番若能在虢地顺利召开盟会,将楚国塑造成为与晋国共霸天下的共主,那他王子围之声威便也可想而知了。 说到此处,那么楚王子围的另一个目的也就呼之欲出了。而且这个最为重要的目的,不仅李然知道,其实子产也一样知道。 果然,他的话音落下,子产只微微点头,而后缓缓捋须言道: “王子围以霸道治国,而今楚国上下早就只知令尹而不知楚王,此番王子围若能顺利僭越国君而召集盟会,于楚国国内形势定是一片大好…” “到了那个时候,他王子围岂不是想干什么便能干什么?” 他的话音落下,眼中顿时闪过一片锋芒。 执政多年的他,对于这种政治局势的敏感度自然非常之高,再加上王子围此番召集盟会所透露出来的野心,他又岂能猜不到王子围真正的用意? 召集盟会是假,妄图弑君篡位才是真吧? 李然闻声,当即毫不犹豫的点头道: “大夫明鉴,王子围此举恐怕正是此意!” 第131章 再会羊舌肸 名声,荣誉,财富这些都是虚的。 在当今这个时代,唯有权利才是第一真理。 而谁能够掌握民众,谁掌握了民心所向,那就等于是谁掌握了权力,谁便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细数中原各国, 无一例外,皆是如此。而楚国,作为一个极权之邦,更是如此。 王子围以楚国令尹的名义,打着宋盟之约的旗号召集盟会,明面上乃是为了与平丘之会分庭抗礼,顺便自己也过过天下霸主的瘾。 可实际上,明眼人一眼便能看出, 他这就是在打着准备收拾楚国人心, 继而弑弟篡位的算盘。 这一点,其实也并不难猜。 因为,楚国作为与中原诸夏之邦完全不同的存在,自立国伊始便是弑君成性的。 其他不说,就譬如楚武王,作为一代雄主,那也是弑君篡位而来的。 所以,要说现在的王子围,他想“光复”这一楚国传统,继而带领楚国再次强大,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若是如此…那我们就更不能让他得偿所愿!若到时候此人果真声威大振,进而弑君篡夺了君位。楚国若真的出了这样一位暴虐之主,那日后我郑国岂不是要永无宁日了?” 子产细思及此,又是不禁一阵锁眉。 王子围想在楚国干些什么,他无能为力。 他现在能做的, 也唯有是尽可能的游说晋国不去参加虢地之会,也只有如此,方能使郑国免遭池鱼之殃。 “这样,到了晋国之后,还是先去找叔向帮忙,先问问他的意见,再决定如何游说晋侯。” 子产又盘算了一番,开口朝着李然如是说道。 其实,由于郑国在过去是经常在晋楚之间横跳不停的。所以,郑国与晋国的关系并不算得十分亲密,甚至可以说有些疏远。 这些年,子产虽然一直试图亲晋,可是却也不敢直接惹怒了楚国,所以与晋国的六卿也一直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感。 而李然便不一样了,他与羊舌肸,韩起,那可都是在一起谋过事的。 再加上羊舌肸对李然一直都很看重,先去拜访羊舌肸,询问他的意见与建议,显然最为合适的。 李然闻声当即点头: “诺,然定当尽力。” 两人如此议定, 便算是定了下来。 “哦,对了子明, 还有一事,不知你听说了么?竖牛已经到了鲁国,而今就在季氏之下当了一名门客。” 聊完了一件事,另外一件事又接踵而至。 不过听着子产的语气,似乎对此事并不是很在意,只是权且当作闲聊罢了。 “哎…没想到家兄竟当真是去了鲁国季氏。” 李然当然早就得到了消息,毕竟他与叔孙家的联系就一直没断过。其而且身为郑国的行人,如今鲁国国内的许多大小事情他也都大体知晓。 只是,他与叔孙豹暗中一直有联系,这种事自然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说。毕竟他现在可是郑国的行人,这种事若是说破了也难免有吃里扒外的嫌疑。 所以他自当谨慎一些。 子产闻声,也并不计较,只继续道: “鲁国季氏,竖牛,齐国人都搅和在了一块,现下丰段又将王子围给拉了进来,这局面可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从赈济卫国到郑邑疠疾,子产便一直觉得这些事的背后有着一只无形之手在暗中推动着。 他虽并不清楚到底是谁,但这种感觉却是愈发的强烈。 当初放走竖牛,他的目的,其实也正是欲擒故纵,想试图搞清楚这竖牛的幕后之人到底是谁?即便只是丰段与驷黑,那他也好搜集证据,届时一举将其拿下。 可如今,随着王子围前来郑邑迎亲,又以楚国令尹的名义召集盟会。越来越多的纷扰是接踵而至。所以,即便是老练如他,也不由得是有些力不从心了。 “看来这一盘棋,大家都是身在其中。” 李然抬头望向车舆外的东方,那是鲁国方向,目光深远却犀利。 他比子产的感觉更加强烈,因为他知道的事情,可远比子产要多得多。 …… 十日后,子产与李然一行终于抵达绛。 这一路上倒是出奇的顺利,竟无有半点事端。即便是在路过虢地时,也只是与楚人打了个照面,毫无波澜。 当然,王子围而今正忙着筹备虢地之会,并且要摆出一副有容乃大的姿态,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在他们抵达绛的第二日,子产与李然两人便是一道去了羊舌肸处。 羊舌肸陡然听闻子产与李然前来拜访,那可当真是喜出望外。 自齐国粮食被劫之事后,李然的安危便始终成了他的一块心病。毕竟,此事要说起来也是由他而起,所以他有这方面的担忧也是应当。 此番眼见得李然安然无事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自是高兴,急忙命人是于厅堂之内,摆伤筵席,要为子产与李然接风洗尘。 “哎呀,叔向兄,多日未见,叔向兄是愈发的精神焕发了啊。” “子产兄见笑了,哪里有的事。来来来,鄙人已命人摆下宴席,特为二位接风。” 子产一听,不由得也是婉言回拒道: “叔向兄太客气了,接风自是不必了。此次我与子明前来,乃是有要事相商。” 眼看距离虢地之会的日期越来越近,子产哪里还有闲工夫吃酒,当即谢绝了羊舌肸的好意。 而列于一旁的李然也是不禁拱手作揖,点头道: “叔向大夫,此事确是事关重大,还请大夫见谅。” 羊舌肸闻声,大致也猜到了七八分,当即屏退了左右。 “你们此番前来,为的可是王子围欲于虢地召集盟会一事?” 待堂内只剩他三人,羊舌肸这才开口问道。 这个消息如今已然传遍了天下,羊舌肸身为晋国的上大夫又岂能不知? “叔向兄快人快语,那侨便不再藏着掖着了。” “此次虢地之会,不知叔向兄如何看待,晋国朝堂之上又是作如何的反应?” 子产此来的目的便是搞清楚晋国的态度,以及游说晋侯,确保晋侯不会去参加此次虢地之会。 所以,羊舌肸的态度就显得尤为重要,因为羊舌肸乃是他们目前唯一可靠的盟友。 “晋郑交好多年,虽肸与子产兄不常走动,但放着子明在此,老夫也没必要与子产贤弟扯谎。” “实不相瞒,老夫对此事也并不赞同。” 羊舌肸对李然的信任,已经从当初的共同谋事,到了如今无话不谈的地步。 主要是在经历过齐国粮食被劫一事之后,他们可谓又是隔空共患难了一回。虽然二人之间并无任何的交流,但是二人各自的处置上,都是出奇的有默契。 所以当着李然的面,他也根本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叔向兄高见!侨也是如此想的。” 听得羊舌肸与自己意见一致,知道此番已有了七成的把握,不由大喜。 第132章 这个晋侯不太行 其实,羊舌肸能有如此见解,更多是事实使然。 “楚令尹王子围,召集会盟于虢地,分明便是冲着我晋国平丘之会而来,不过是想动摇我晋国霸主的地位罢了。” “如此蛮子野心,老夫又岂能遂他所愿?” 这就是事实。 站在羊舌肸的角度上来看, 楚王子围的这一出会盟,他们晋国并不需要像郑国那般的瞻前顾后,进退维谷。毕竟他晋国是不需要看其他任何诸侯的脸色的。 而此番会盟,说到底,对于他们晋国而言,这不仅仅是关乎面子的问题, 这更是他们霸晋的国际地位问题! 不去, 打死都不能去! 所以在这件事上,羊舌肸对于这一事实的认知也是极为果断的。 “嗯, 叔向兄言之有理啊。” “我郑国自弭兵之盟后,那便是一直唯晋国马首是瞻。此事无论对于晋国,还是对于我郑国,都是极为不利的。故而,此番前来,实不相瞒,为的便是想要进言君侯,回拒此次盟会。所以,还请叔向兄能施以将伯之助。” 子产站了起来,躬身作揖,形容可谓恭敬。 毕竟有求于人,恭敬一些总归有好处。 不过他如此这般,李然自然也就要跟着一起起身行礼。 而就在两人躬身作揖时,羊舌肸也是站了起来,一人一手将两人扶起。 “二位何须如此大礼,岂非折煞老夫?” 这倒也并非谦辞,虽说晋国一家独大。但是若论官职,他这个晋国大夫毕竟还是比不过子产这个执政卿的地位的。 言语间, 三人又重新入座。 “此事,其实本无需子产兄多言,肸也定会鼎力相助。” “不过…还有件事,老夫还须提醒二位。” 此时,羊舌肸的目光在子产与李然脸上匆匆扫了一把。 “楚国的使者昨日也已经到了。” 原来,王子围派来通禀的使者,竟比子产与李然早了一天抵达,而且也已是面见过了晋侯。 “哦?不知楚人所派使节却是何人?” 子产立即如是问道。 “是伍举。” 随着羊舌肸的话音落下,堂内顿时一片沉默。 是的,又是伍举。 而对于此人,子产可是甚为了然的。 “竟又是此人?” 前不久,王子围亲率两千猛士前去郑邑迎亲之时,伍举便是那位入城逆迎的媒介。 可子产没想到的是,此番代表王子围前来晋国通禀的,竟又是此人。 “此人能言善辩,处事不惊,临危不惧且又果敢善断。不曾想,楚王子围身边竟是有这般能任事的狠角色。” 其实, 羊舌肸对此人也是有过了解的。当年伍举曾经是犯了事,差点就要投奔晋国, 而叔向也早听闻此人是个人才。于是代表晋国,还曾争取过此人一番。毕竟,楚才晋用也是时常发生的事情。 只是不曾想到,到头来,竟还是被王子围给得了便宜。 “那…不知晋侯又意下如何?” 子产又急忙问道。 只听羊舌肸道: “寡君尚未拿定主意,不过伍举在享礼之上也曾大放阙词,并是公然在那危言耸听。老夫担心……” “不妨事,不过是区区伍举而已,便是他有灿如莲花般的口舌,此番只怕也是难以撼动晋侯的。” 半晌未曾说话的李然此时出声了。 子产与羊舌肸闻声皆是一怔,不过当两人意识到说这话的乃是李然时,便立刻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在他们看来,比起李然而言,他伍举还当真是算不得什么。 “呵呵,子明贤弟能有这般的自信,老夫便是放心了。那待到明日,便还有劳子明向寡君阐明利害!” 对于李然的信任,羊舌肸可谓毫无保留,根本不考虑李然本身的官职以及年龄。 他深信,只要李然出马,这件事必定能够摆平! 而子产也是了然,当即在那是点头称是。 这件事聊到这里,似乎已经妥当,一切全看明日朝觐晋侯时李然的表演即可。 然而,此时羊舌肸却还并没有要放子产与李然离去的意思。 “对了,明日子明既然也要进宫,那老夫这里还有个不情之请。” 羊舌肸似乎有些为难,说话时刻意在回避李然与子产的目光。 两人见状也都不由是微微一愣,还是子产先行开腔问道: “不知叔向兄还有何请求,不妨直言?” 随后,李然也是附和道: “叔向大夫但讲无妨,凡是然所能及之事,然必将尽力而为。” 然而,他们越是这般殷情对待,羊舌肸反倒越是有些为难,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又过得好一阵以后,他这才发出一声长叹,并是十分无奈的开口言道: “哎,二位当也知道,寡君近年来沉迷女色,不问政事,不理朝政。国中大小之事皆由赵中军操持,后赵中军又身染了重疾,这才又放由韩中军代劳。” “国君之于国,重如泰山,而我先君所立之制,本是为我晋国千秋霸业着想的,殊不知今日竟成了这般的模样。” “故此老夫恳请,明日朝觐寡君之时,还请二位能以外人身份,劝说寡君一二,令寡君能迷途知返,戒色图志,以重塑我晋国之志!” 晋平公好女色这件事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 晋国六卿都看在眼里,而羊舌肸与众大夫也曾多次劝说,但都毫无作用。 加之,晋国六卿之中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晋侯脱离女色,更有不少卿族,专门为晋侯献送美人以供享乐。 晋侯的身体也由此变得日益羸弱。羊舌肸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是无能为力,因而甚是苦闷。 现如今,既然身为郑国使者的子产和李然,此番有了进宫朝觐晋侯的机会。那么,或许他们以一个局外人来劝说一二,效果会更好一些。 “原来是这样。” 李然闻声,微微点头,却是并未一口答应。 因为他要等待子产先发表一番见解。 果然,他的话音刚一落下,子产便当即开口道: “叔向兄忠君体国之心,天地可鉴,侨亦是钦佩之至!” “不过,侨以为,此事若是由子明来讲,或许比侨倒是更为合适。” 此话说罢,子产又侧身过来是与李然嘱托言道: “子明啊,此事务必要记在心上,明日择个机会,好生规劝晋侯一番才是。” “诺。” 李然闻声,这才俯身作揖,以示应诺。 第133章 晋侯的心事 一番商议过后,游说晋侯之事便算是就此定了下来。 而在返回官驿的路上,子产与李然则不约而同的,又再度聊起了楚国的使节——伍举。 “伍举此人,据说也是楚国一等一的人才。如今此人先得头筹,于我们极为不利。此番游说晋侯,子明可果真有绝对的把握?” 刚才李然让子产与羊舌肸不用担心伍举, 而子产与羊舌肸也深信李然之能,故此并未多问。 可这件事毕竟牵连甚广,若不能成功游说晋侯拒绝虢地之会,那郑国的处境可就变得相当危险了。 而且,伍举已经觐见了晋侯一回,显然已经拔得了先机。故此子产还是希望李然能有绝对的把握,至少也要能够在言词上再多加琢磨一番。若是能辞令上直接压制住伍举,那是最好不过。 “大夫不必忧虑, 此事说来说去,终究是关乎晋人的面子,而晋人的面子便是这天下霸主之位。所以,楚国如今欲与晋国共霸天下,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考量,也无论是出于哪一方势力,只要还是个素来就爱面子的晋人,便都没理由劝说晋侯派人前去与盟。所以,此事其实说来应该也并不困难。” 李然既是运筹帷幄之中,那自然是深谙其道。 所谓霸主,在那个时代,其实很大程度上也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称谓罢了。其实放眼天下,谁都不曾有过能够横扫六合,一统天下的时机与实力。诚如齐桓晋文一般,那也顶多就做到号令群雄的地步罢了。 如今楚国的实力莫说与齐桓公,晋文公相比是有所不及。即便是与当年庄王,成王相比,那也已是要逊色不少的。 故此, 晋国若要拒绝楚国的会盟请求,不给楚国这个面子,也不承认楚国有与晋国共霸天下的实力,晋国上下在这一点上要达成一致那实在是太容易了。 更何况,诸夏之邦,又向来就不喜楚国,而楚人也一向以蛮夷自称。晋国则更是楚国一直以来的苦主,不给面子的事多了去了,又岂止眼前的这一件? “再者,晋侯虽不理政事,然则平丘之会上,晋侯之言,众人也皆是亲耳所闻的。晋侯也绝非是懦弱无刚,胆小怕事之辈,又岂能是任由楚国如此撒野?” 以李然的猜测,此次面对楚国的会盟请求,不止羊舌肸与六卿绝不肯答应,只怕晋侯自己也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只不过, 碍于楚国在虢地召集会盟, 毕竟是在自家门口。若当真不去, 又恐惹人耻笑。 而这, 才是真正令他们所犹豫不决的,故而亦未曾是直言答复伍举。 当然,基于这一点,李然自然也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的。 见得李然如此的踌躇满志,知他胸中也已备下了腹稿。子产也就此是放下心来。 …… 是夜,羊舌肸可也没闲着,连忙是带着子产与李然已经入晋的消息,入宫通禀给了晋侯知晓。 本来明天才是他带着子产与李然朝觐晋侯的日子,但晚间他又想了想,觉着此事还需提前与晋侯通禀一声才好,也好叫晋侯明日是能有所准备。 “禀君上,如今楚蛮欲盟诸侯于虢,实是欺我晋太甚,君上何不直接拒绝,省得是夜长梦多?” “想我晋国若是断然回拒了此事,那其他诸侯又谁人敢应?” 晋国毕竟是天下公认的霸主,只要晋国带头拒绝参与盟会,那么其他中原腹地的诸侯国也十有八九都会紧随其后。 “嗯,肸言之有理。只不过…” 晋侯也并不傻,也当然知道此事的利害关系。只是,他也怕到时候又给楚国是留下了口舌。说他晋侯乃是黯弱无能之辈。 “对了,禀君上,郑国子产如今也已经到了城内。而且子产似乎,也是极力反对此次会盟的!君上何不请教于他?” 晋侯听得此言,不禁喜出望外。 “哦?子产来了?!” 要说这喜从何来?显而易见,倘若能够借郑之口回拒楚盟的请求,不正可以替他维护好晋国的体面? 原本就是差一个唱戏的,现如今,这唱戏的也正好补齐了,他自己也好就坡下驴。所以,这如何不是件好事? “嗯,既然子产来了,那这事可就好办多了。明日一早,便带他来朝堂一同议事吧。” 晋侯也不及羊舌肸开口,自然就十分爽快的就允下了此事。到明日,便要看他们是如何表演的了。 “诺!肸明白。” 而羊舌肸见得晋侯已然下定决心,心中亦是颇为高兴。心道只待明日李然与子产一道进宫议事,那此事便算是彻底有了着落。 且任他伍举再是如何的巧舌如簧,恐怕此番遇上了郑国的李然,也只能是无功而返了。 …… 翌日,灵台宫上。 中军佐韩起率领晋国上下一众文武在觐见了国君后,朝议的问题也随之提上议程。 于是,在晋国内宫侍卫的带领下,李然第一次登上了灵台宫的石阶。 巍峨雄壮的灵台宫虽比不上后时代李然亲眼见过的故宫,但只依现如今的劳动力和建筑技巧,能够建造出如此规模庞大,气势恢宏的宫殿群,也已然足以说明当年晋国之实力不俗。 饶是他李然,也不由为晋国之强盛而感叹。 只不过,历史洪流总是滚滚向前的,坐享其成而不思进取者,迟早是要被淘汰的,这也是历史的铁律。 “拜见晋侯。” 入得殿之内,子产与李然在晋国左右一众文武的注视下叩首行礼。 晋侯稳坐首席之位,闻声只一抬手示意。 “感谢两位贵客一路远道而来,甚是辛苦了。” “来,赐坐。” 说是赐坐,其实就是一个垫子,好让子产与李然能够跪列在一旁。 而晋侯一旁的侍人,取来蒲垫后落入的位置,却也是相当的有意思。 按照平常的道理,子产与李然的位置是绝不能列在晋国卿大夫的前面的,毕竟他们乃是外臣。哪有喧宾夺主的道理? 可在晋侯的示意下,子产与李然的位置被放在了最前面,也就是晋侯与中军佐韩起的中间位置,竟有一番领衔群臣的意思在里头。 韩起与羊舌肸等人倒没什么意见,可是其他朝臣却是纷纷皱眉,脸色一时有些难看起来。 两个从郑国而来的使节,又算不得什么上国贵宾,若论资排辈,凭什么是能坐在他们前头? 第134章 诡辩灵台宫 当然,晋侯对子产和李然所安排的座次并非是随意而为之的,其深意可谓不言而喻。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晋侯当然明白,若要将他人作为裁决此事的关键,就必须将他们的地位先拔高到一个相当的程度才行。 朝议正式开始。 今日朝议最大的问题:晋国到底要不要去参加此次虢地之会。 与会人员:晋侯以及他的一帮文武朝臣,当然还有郑国的子产和李然。 议题发起人乃是中军佐韩起: “楚欲会盟于虢, 事关重大,眼下楚使已至三日,到底该如何决断,还请君上示下。” 韩起乃是典型的两边不得罪的心态,他这话说得可谓是言简意赅,意思也再明确不过, 那就是:这件事儿到底该怎么办,您是老板, 您自个儿给个准信儿就成。 对于这样的工作态度,晋侯自然是不喜的。 但这也正是晋侯的无奈之处。他分明就是不爽的,可是他却还不能说出来指责批评于他,更不能想换人就换人,只能是默默的忍受着这一切。 于是,他把目光转向了一直是负责外交的羊舌肸。这本来也是他们昨晚就商议好了的。 “禀君上,肸以为,楚人欺我太甚!竟扬言要在虢地会盟,此举可谓是视我晋国于无物!” “君上,肸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那一日,楚使伍举于享礼之际所放厥词,尤为嚣张跋扈。若依他所言,我晋国此去,岂非直接成了楚国的陪衬?” 伍举那一副大言不惭的画面,至今仍是深深印刻在一众卿大夫的脑海之中。此时听得羊舌肸这番慷慨激昂的言语,一时间众人也皆是群情激奋。 不用考虑,直接拒绝。 甭管你是雄楚还是蛮楚, 也甭管你王子围是令尹还是楚王,要我们晋国去给你当陪衬,门儿都没有! 对此,晋侯当然是同意的。 但为了彰显他晋国上下齐心的表象,这件事他自然还要询问一众卿大夫们的意见才行。 这一方面也是彰显其国君的贤明,另一方面,也是将责任分摊下去所必须的。 “诸卿以为如何?” 目光扫过,晋侯心间也升起一股浩荡卷席之风。 看破不说破,他依旧希望这些臣子还能念在“同室”的份上,共同维持着霸晋的最后一点余晖。 “君上,臣以为叔向大夫所言极是,楚国素来蛮横,与我晋国多有不和,此番于虢会盟,显然是没将我晋国放在眼里,实乃欺辱我晋。” “是啊,若是前去会盟,只怕是要贻笑大方, 从此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呐!臣以为决计不可前往!” “臣等附议!” 反对前去的大臣委实不少,他们也大多是和羊舌肸有着相同抱负的晋国肱骨之臣。 “臣反对!” “楚于虢地会盟, 乃是以宋盟为名, 天时地利皆具,若我晋国逡巡不前,那才是贻笑大方!” “臣附议!” 赞成前去会盟的人数倒也不少,而他们赞成前去开会的理由也很充分: 霸主就该有霸主的气概,既然当年宋盟之时说好了晋楚两国同为盟主,那又岂有反悔的道理?若是这样,岂不是反而显得我们晋国太小家子气了点? 于是,双方各执一词,争辩激烈。 这种名场面,李然也并非是第一次见到了。毕竟这场景简直是像极了在他那个时代,各个小镇议会里,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闹翻天的场景。 只不过像这种阵仗的,他倒还真是头一次见。 晋国的官员极多,也都各有自己的家族分属。双方站好边后,便是相互开喷了起来。 但吵闹归吵闹,但言语之间,却还是比后世的键盘侠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等阶了。 而且各个都是旁征博引,引经据典的,学问与韬晦在这一刻可谓是展露无遗。 可问题就出在这儿。 大家学问都差不多,本事也都大差不差,道理也都是这些个道理。正着说,反着说,怎么说都有道理可讲。所以,说到底,还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所以,这个“棘手”的问题,最终还是落回到了晋侯的手里。 决断权始终还是在他这。 晋侯见两边吵得也差不多了,于是,他顺理成章的将目光又转向了子产与李然,并是开腔言道: “寡人虽久居深宫,也常听闻李子明博才之名,当世之中,可谓是无人可及。” “今日既以郑使身份来此,想必定有一番高论。” 按照早就商议好的剧本,此时应该轮到李然表演发言了。 李然闻声起身,朝着晋侯一揖,又朝着晋国的卿大夫们一揖,面色平静。并是整顿了一番衣冠,并是当众大声说道: “臣听说,虢之会盟,楚令尹王子围所指者,意在平丘是也!年前,晋国于平丘曾召集诸侯会盟,天下亦共推晋国以为盟主,并告天地以檄文,共讨楚罪!此乃天地皆知之事实。” “而今,楚国于虢召集会盟,晋若是与会,那又当如何面对曾“共讨楚罪”的各路诸侯?平丘之会刚过去没多久,晋国便如此反复,届时岂非食言于诸侯,且失信于天地?试问,天下诸侯国日后又岂敢再信晋国?又岂敢再唯晋国之马首是瞻?此乃其一也。” “自楚文王,成王,庄王,强楚北向之心,可谓是昭然若揭。弭兵之盟,更是被推为与晋同为盟主。宋盟有言,除齐,秦之外,各诸侯国皆要向楚国朝贡。想他楚国乃一蛮夷之辈,而今却也敢染指中原,如此狼子野心,又岂能再如他所愿?此次若晋与会,必助长其霸道之心,届时果真再起争心,挥戈北上,中原战端再起,烽火如骤。硝烟如云而百姓涂炭,如此,天下危矣!此乃其二。” “其三者,乃系王子围也。” “王子围此人,跋扈嚣张,目中无人,又素为天下人所恶。而今他在欲举行会盟,广邀天下诸侯前去,晋若是去了,那便是纵其恶也。那届时,我等小国又焉有不去之理?那倘若我等小邦也去了,岂不更是徒然助长了此人嚣张气焰?《商书》有云:‘恶之易也,如火之燎于原,不可乡迩,其犹可扑灭?’。若不能此番将楚王子围之恶给扑灭,那日后此人果真为祸我中土诸邦,试问如今的晋国,又与助纣为虐有何异同?” “况且,王子围此人,日后必为晋之大患!此间干系,还请君上与众位臣工三思。” 第135章 这个老年人有点猛 李然的话音落下,灵台宫内一时寂静无声,随后,又顿是爆出一阵叫彩之声。 毫无疑问,领头的自然是羊舌肸。 而一众原先就反对前去会盟的晋卿大夫们,此时亦频频出声,对李然这一番反驳之言在那助威叫彩。于是, 偌大的宫殿内,一时激荡回扬,瞬间将气氛给推至了高潮。 无论是站在周人所谓的义理上,还是出于对整个天下的利益考虑,李然的这一番话都可谓概括得极为到位,也极具说服力。 正如李然所说的那样, 若是贸然前去会盟,不但会陷晋国于不义, 而且还会让整个天下都有可能遭受不可挽回的损失。 随着李然提出的这三点,一时晋国上下也再无任何赞成前去开会的声音,大家的意见也都出奇的一致: 对!不去就不去了吧! 晋侯目光扫过,最终又落在了李然身上。 “李然不愧为博识之人呐,听尔一言,不由振聋发聩,寡人亦是由衷敬服!” “那么,众卿可还有何话要说的?” 旋即,他又将目光扫过了在场的所有卿大夫。 而这一切,李然可看在眼里,心中亦是不禁玩味了一番。 因为,李然可是亲眼目睹了楚国令尹王子围的威仪的,与如今眼前同为上国之主的晋侯,却与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即便他晋侯原本就不同意去参加盟会,但在这朝堂之上,一切该走的过场却还是一定要走的,该说服的人也一定要说服,绝不敢是擅作主张, 独断专权的。 或许有人会问, 在晋国,如果我当国君的就真这么玩独断专权了,又会怎么样呢? 那就只要看看晋灵公与晋厉公的下场就可以了。 所以,与其说晋侯是一国之主,倒还不如说他更像是一个国家的仲裁官,如此说来倒是显得更为贴切些。 但倘若这种事是放在楚国呢?那只凭其令尹王子围的一句话,估计这件事便早就没了任何可讨论的余地了。还能轮得到旁人来指手画脚的?还能容忍这群人在庙堂上吵成这副样子?那是绝无可能的! 而就在此时,眼见一众卿大夫们终于是不再言语,晋侯心神稍安,脸上也不由缓缓跃上一抹笑意。 “既是如此,那便命人传信于楚使伍举,寡人……” “君上!” 就在晋侯准备回拒王子围虢地之会的邀请时,竟突然从殿门之外传来一声极为浑厚,却又略显苍老的声音来。 众人不由往殿外一齐看去,但见竟有一名老者从灵台宫外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老者虽身着华服,却是须发皆白,形容枯槁, 行走之时也已是踉踉跄跄, 脸上满是沟壑,唯独一双眸子仍是炯炯有神, 直叫人不敢正视。 “女叔齐?!” “司马大人?!” 女叔齐,女氏,名侯,字叔齐,曾担任晋国司马一职。 叫“女叔齐”的乃是晋侯,而叫“司马大人”的乃是子产与一众晋国卿大夫。 “老师?” 而后,才是羊舌肸如是喊道。 原来,此时踉踉跄跄进到庙堂之内的女叔齐,竟还是羊舌肸的授意恩师! 见得女叔齐的到来,羊舌肸急忙亲自上前跪迎。不料,女叔齐见到这名弟子跪在面前,竟是当即拂袖,一把将之推开了去。而后,又自顾自的一步一步摇晃进了内殿。 “这?……” 李然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女叔齐给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一筹莫展。 不过,待他稍稍镇定下来,见得女叔齐对羊舌肸的态度后,心中也已然猜到了三分: “不好!看来此事…” 李然想到此处,当即是一阵皱眉。 但见此时,女叔齐已经到得内殿正中,又俯身拜地,尽是老态龙钟之相: “下臣女侯,拜见君上!” 女叔齐进得殿来,却仍然免不了一通礼数,径直是叩首行礼。 “女侯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晋侯急忙命人给他搬来了垫子,好让他坐下。 可谁知女叔齐并未接受,只站在殿内正中,炯炯目光好似雷火一般在殿中众人的脸上扫过,而又后落在了李然脸上。 “这老头儿的目光,好生犀利!” 饶是李然,此刻也是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 “哼!郑人素来反复无常,反晋附楚早已是常事。天下诸侯又谁人不知,谁人不晓的呢?” “郑之小人,多如牛毛,老夫亲眼所见亦不在少数。但敢在我晋国朝堂大放厥词,蛊惑人心者,你们二人可还算得是头一回呐!” 前面说了,郑国在晋楚之间来回横跳已经数次,背信弃义,借力打力这种事,早被郑人的列祖列宗们给玩得是淋漓尽致。 所以,此刻面对女叔齐的一番嘲讽,便是子产也是不好开口反驳。 那么自然的,李然也只能保持沉默。 “老师,子产与子明所言也是句句属实啊……” “放肆!为师与君上言论,与你何干?还不退下!” 还不待羊舌肸将话说完,女叔齐一个眼神,便让他瞬间缩了回去。 这是一个注重品行的年代,也是师承文化开始兴起的年代。 随着师承的逐渐兴起,越来越多的名人贤达开始教授弟子,诸如被后世奉为文圣的孔子,便是诞生在这一时代。 而名人授徒,师承便是学历,什么样的师傅教出什么样的学生,出自何人门下更是成为许多学子进入仕途的一大保证。 所以,羊舌肸身为女叔向的弟子,虽同朝为官,可在女叔齐面前,他这个如今也算得叱咤风云,斡旋列国于股掌之间的外交大夫,此刻也只能垂首躬身,不敢有丝毫的不敬。 “女侯,今日寡人已然议定,是要回拒楚人的会盟邀请。郑国的子产大夫乃是建议我晋国不必前去的。于情于理,这对我晋国都是最好不过的。难道,这还能有何不妥?” 此时,只见女叔齐微微直起身板,并是拱手言道: “君上,楚人的虢地之会,绝不可拒!” 在嘲讽完子产与李然,训斥过羊舌肸之后,女叔齐终于是道明了他的来意。 是的,他就是来反对李然的。 此次虢地之会,晋国人必须要去!不但要去,而且还要大张旗鼓的去,还要号召天下诸侯一起去! 一时间,那些原本被李然已经说服的晋国卿大夫们顿时一脸懵。 李然刚才所言,可谓字字珠玑,句句实在。便是如此了,却还有什么可反驳的? 这到底又是要闹的哪一出? 第136章 女叔齐的雄辩 原本李然的一番精彩论述,已然让晋国上下就会盟之事达成了一致共识。 可万万没想到,晋国十大夫之一的女叔齐的突然出场,竟让这个事情再度出现了反复。 随着他“虢地之会,绝不可拒”的话音落下,灵台宫内顿时起了一片私语。 “司马大人这究竟是何意?!” “不知道啊,莫不是司马大人当真老糊涂了?此等会盟, 我晋人如何能去?” 女叔齐由于当年贵为晋国三军司马,地位虽是不及六卿,但作为十大夫之一,辈分又长,所以其个人威望却是极高。便是晋侯亲见了他,那也是要客客气气的。自然就更别提这些个大夫了。 他们虽对他此番言论皆是困惑不解, 但也只能是在底下窃窃私语,不敢当堂放声议论。 而子产与李然又对视一眼, 又各自摇了摇头,也都对女叔齐所言感到不解。 “女侯,此言何意?还请明言。” 晋侯也有些不悦,语气不由变得低沉起来。 女叔齐闻声拱手,目光再度扫过在场一众卿大夫。 “禀君上,楚自武公初兴至今,已历八世,国力日增,兵车已及万乘,其北进东扩之势,日渐弥彰。” “臣闻之,‘天欲取之,必先予之’。而如今王子围欲会盟于虢,这或许是上天要让他以此得意,又或是要以此来加重他的恶行。此间之事,皆未可知也!而他如今派来游说我晋国的使者, 将来能否得到善终?这也未可知也。所以,我晋国与楚国,都只能看上天的意思办事,绝不可同他两相争执。君上何不直接答应他的请求?并以不断修养我们自己,来等待他们楚国的命运呢?” “倘若他王子围是向往的德政,那我们日后说不定反过来还要服从他们呢?更何况是其他的诸侯国呢?如果上天是要要放纵他们,让他们国内荒唐到虐乱的地步,那楚国自然就会被诸侯们所抛弃,又有谁还能与我们争霸呢?” 女叔齐的这一番话,也不可谓是不精彩。 不过,核心思想就是一条:要想真正的成为一方霸主,唯有一国的德行才是最关键的,这一点来说,对晋国是如此,对楚国就更是如此。 楚国如今要蛮横,就让他蛮横好了。只要我们能做好我们自己该做的,他蛮横到最后,终究还是自己吃大亏。我们又何必在这替他瞎操心呢? 晋侯闻声皱眉,脸上阴沉之色渐重。 “女侯所言,倒也有些道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然则,若如此做,我晋国终究还是颜面无光啊。” “况且, 寡人以为, 我晋国有三方面的条件可以抵御其威胁,寡人如果拒绝他的话,楚国又能拿我晋国怎么样呢?一来,我晋国地形险要,二来,我晋国产有大量马匹,兵车万乘也不足为奇。三者,如今齐国和楚国又逢多难之际,寡人如今便是拒绝了楚国的会盟之邀,晾他也不敢在此妄动一二吧?” 晋侯所言倒也不差,毕竟,晋国的表里山河便是晋国最大的底气。 一国的德行,的确很重要,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不去便是不去,难不成他王子围还敢幻想着领兵前来,再来一出饮马黄河? 李然在一旁听得这话,神色不由渐渐低沉,眉头紧锁。 “不好!晋侯的这一番话可站不住脚啊,这下当真是掉进了女叔齐的彀中了。” 人家是来建议你修德以静待天日的,你居然要跟他来硬刚? 那女叔齐闻声,却又是发出了一阵苍老,嘶哑,却又显得极为深沉的笑声来。并朝着晋侯再度躬身一揖,而后继续言道: “禀君上,若我晋国想依靠地形险要和马匹众多,又对于邻国的内乱而幸灾乐祸,这可并非我晋国的三利,而恰恰是我晋国的三处最凶险的地方啊!君上请细想一下,四岳,三涂,阳城,大室,荆山,终南等名山,都是九州境内的险要之地,但这些地方可从来都不是由一个姓氏连续统治下来的。而我们晋国的北方也确实是良驹甚多,但那一带在我晋国统治之前,也没个像样的国家。所以,由此可见,险要的地势以及马匹众多的地利,这两个条件并不能作为一个国家的基础,自古以来便是如此!” “所以,历来各国的国君,一定要修养仁德用来祭享神灵并安抚好黎民百姓。侯却还没有听说过一个国家的基础是要依靠地形险要和马匹众多的!” “另外,君上所谓‘邻国的患难’,那也是靠不住的。有的国家患难很多,却反而能够巩固这个国家,而且日后还能开疆扩土,增添民众。而有的国家,始终是处于没有患难的境地,但最终大都丧失了国家。像这样的事情,自武王分封天下以后,比比皆是,不胜枚举。故此,为什么要因为邻国的患难而感到高兴呢?” “想当初,齐国的公孙无知为夺取政权,齐国由此而发生了内乱,但也正因为由此,因而有了之后齐桓公的崛起,以至于齐国到现在还在依赖着桓公的霸业。而再看看我们晋国,当年里克,丕郑为乱,但最后却让我晋国最终得到了先君文公的霸业,以至于我们晋国时至今日,仍然是这天下的盟主。所以别人的患难,是不值得我们高兴的。” “君上若想只依靠此三者,却不想着去修养政教仁德,又如何能够复兴我晋国之霸业呢?” “所以,还请君上答应楚王子围会盟的请求。君上若还是想不通,就不如想想为何商纣王如此荒**乱,周文王却反而要与之和善友好?殷商之所以灭亡,姬周之所以兴盛,想通了这些就该明白,做天下之主的,却哪里用得着去争夺诸侯呢?” 女叔齐对晋侯的三点进行逐条反驳,当真可谓也是字字珠玑,句句在理。饶是李然闻声也是不由叹服。 孔子虽尚未“修炼成功”,仍在钻研德仁的路上。然女叔齐的这一番话,却已可堪称儒家治国的典范。以仁政而观他乱,不争不抢,以德政养育百姓,不怒不喜,如此方为大国之道,方为千年霸业之基。 晋侯脸色极差,但他却再没有任何反驳之言。 灵台宫内的一众卿大夫也相继沉默,各个面色沉重,以致后来都只得叹息点头。 “是啊,司马大人所言在理啊,既有宋盟在先,我晋泱泱大国,又岂能不修明德呢?” “修养明德,方为立国之本啊。” “还请君上三思!” 一时间,原本还反对前去参加会盟的卿大夫们,此时尽皆朝着晋侯拜倒,请求他赞成前去参加会盟,刹那之间,形势陡转。 子产再度与李然相视一眼,两人皆是微微摇头。 并非李然无话可以反驳女叔齐,而是站在道德至上的角度来看,他已不能再进行出言反驳。 要想一个国家根基深厚,修养明德显然是第一位的,他此时若是出言反驳,那便是有了戕害晋国之嫌,搞不好,还终会为晋国上下所厌恶。 “经一事,长一智,又给我学到了啊。” 李然不由对这个女叔齐心生佩服,毕竟在而今的晋国,还能说出这番话来的,恐怕也就只有他一人了。 晋侯沉默良久,面对朝堂之上的形势倒转,思索再三,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晋侯也知深浅轻重,他并非楚王,自然不会过于刚愎自用。 所以,无论是出于形势,还是出于对晋国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女叔齐的这一番话都是极为在理的,令人无法反驳。 第137章 听人劝,吃饱饭 女叔齐的一番话可谓是精辟之至,其思路之清晰也是不由令人叹服。饶是李然也完全找不到任何反驳之点,所以,晋侯最终便也只能答应了此次王子围召集盟会的请求。 “好吧,既都无有异议,那便如此吧!来人,报与楚使, 我晋届时愿奉命前来会盟。” 伴随着朝议的尘埃落定,众卿亦是尽皆各自退去。 “羊舌肸,你且留下。” 就在羊舌肸与子产,李然也准备是一同离开之际,晋侯却是立马叫住了他们三人。 其余众卿闻声,也皆是回头来一看究竟。但又不知其所以然的他们, 又如何能知道晋侯留下他们三人究竟是为何?所以, 也不过就逗留张望了片刻,便都径直散去了。 一旁的韩起亦是看了羊舌肸一眼,微微点头,像是示意着什么。 待得众人尽皆离开,晋侯这才站起身来,迥然目光望向殿外灿烂的夏日景色,殿内气氛一时显得有些诡异。 “君上,司马侯所言,亦甚是有理。此番虢地之会,我晋当以明德自处,以静待来日。” 羊舌肸对自己这个师傅,那是一向的尊重,从今日便可看得出来。 所以,此番见得晋侯如此的闷闷不乐,当即就猜到,肯定是因其恩师女叔齐的一番谏言所导致的。 “哎,寡人所忧心的,乃是我晋虽有明德之心,可那蛮楚却未必肯就此领情呐。倘若因此次我晋国示弱, 那蛮子反而日后更加得寸进尺, 岂不糟糕?” “况且,虢乃我晋之门户,王子围在虢地盟会,天下诸侯日后又将如何看待我晋国?楚国此番得志于我晋,恐怕来日天下是再无宁日啊。” 晋侯一番沉默,最终还是忍不住叹息道。 他虽贵为晋国的国君,可这件事却远远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今日就连韩起也未曾就此事发表一二,可想而知他的处境是有多么的艰难。 这也难怪,毕竟,如果晋国当真是与楚国交恶了,那到时候你晋侯是爽了,可到时候真正出人出力的,不还是下面的这三军六卿? 所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在如今的晋国,真的已是无人肯挑头干的了。 耍耍威风的事情,韩起还马马虎虎可以干上一票。毕竟对他而言也不算亏。但要真的跟楚国人开干?先不说韩起有没有这能力, 即便是韩起自己, 恐怕也是一万个不乐意的。 “君上, 下臣有罪, 今日皆我等外臣之过也。” 这时,子产忽的朝着晋侯拜了下来。 “若非臣坚持反对参与会盟,今日朝议当不至如此,此事皆为侨之过也。” 蓄意搅扰他国的国策,原本以子产的品行,他那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然而今日之事,若非他一早与羊舌肸商议,只怕也不会令晋侯今日得了如此的难堪,失了一国之君的体面。 子产主动担责,也足见其胸襟。 而李然闻声也是躬身,并是惭愧道: “司马大人确是老成忠义,卑职也无以反驳,此亦卑职之过也。” 女叔齐到底有多大本事,李然并不知道。 所以他未曾用其他的词汇来形容,不过从今日女叔齐的一番见解来看,“老成忠义”四个字,女叔齐是绝对能够担得起的。 “嗨,你们也不必自责,女侯所言也皆是极为在理的,此事本就无关乎是非对错,寡人又岂能不解其意呢?” “当然,你二人所请,也绝非是心怀不轨,寡人又岂能怪罪你们呢?” “都快起吧。” 晋侯话音落下,微微抬手,示意两人起身。 “哎,只不过我晋国历经六世而盛,称霸中原上百年,而如今,传到了寡人手中,却还要去看一个蛮夷的脸色…哎,寡人当真是愧对列祖列宗啊!” 晋侯转过了头去,竟是一时掩面,形色憔悴。 作为一个也曾是心怀抱负的君主,晋国在他的手中走到了今时今日的地步,他虽然也有责任,但更多的却是无能为力。 “君上何出此言!” “不过是小小蛮夷而已,又焉敢媲于我晋?还请君上莫要妄自菲薄,待来日,我强晋必有复兴之时!” 羊舌肸此时亦不忍见得晋侯如此自悲自怨,但也只得是铿锵言词,寓以振奋君心。 一旁子产闻声,亦是附和道: “王子围僭越礼制,楚国日后必生祸乱。此番虢之盟会,不如就权且是让他嚣张一回,待日后他自食其果,天下诸侯必复归于晋!” 对于这一点,李然在一旁也很是赞同。 他虽未曾开口,但他通过种种的迹象,都不难得出,这楚国距离内乱的日子其实也已经不远了。所以,晋侯此时忧心忡忡,倒也真是大可不必。 “对了,子明啊,吾师也曾通晓古史典籍,年逾古稀却是愈老弥坚,如此才有了今日的一番高论。你也还年轻,万勿因为今日之挫而心生气馁啊。” 羊舌肸也很是聪明,急忙就此是转移了话题,既然虢地之会的事已经定了下来,再去深思已毫无作用,还不如着眼于眼下。 他故意提及李然,给李然说话的机会,一方面是为了转移话题,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提醒李然,记得之前的约定,借机规劝晋侯。 说着,他给李然使了个眼神。 李然顿时会意,当即又朝着晋侯言道: “君上日理万机,此事既定,便无须再添忧劳。天下大事,不胜其烦,若君上每件事都如此的操劳,这又如何使得?” “还请君上且放宽心,虢之盟会虽已成定局。但届时会盟之上,却也并非是无有转机。只需我等稳妥处置,料他楚王子围也不敢是太过造次。” 李然心领神会,他从来不是一个急功近利之人,当然更不会因一时挫败便气馁。 所以,只微微调整了一番心境,便是平复了过来。非但如此,还立时说出了一番用以宽慰晋侯的话来。 “唉,诸卿所言,寡人又如何不明?”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我等也只能是静观其变了。” 晋侯再度一声叹息,便是重新坐了下来。 这时,羊舌肸又再度躬身请言道: “君上,臣听闻郑邑前不久于大闹疠疾之时,李然曾亲自行走于郑邑各个医馆之中,亲施医术以救人无数。想必其医术也是颇有造诣。既然今日李然有幸来此,何不如让他为君上诊上一脉?” “君上操劳国事,身体日渐沉重,如此下去可是万万不可妥啊。” 要想劝谏晋侯节制女色,那自然需要一个适当的借口,给晋侯看病的这个借口就是相当的不错。 李然心领神会,也是当即伏身叩首,并且是出声道: “卑职拙技,如有冒犯,还请君上恕罪。” 李然这话一出,即便晋侯不想,但也是不得不卖李然这个面子了。 所以,晋侯闻声,当即是感慨道: “好吧,诊上一诊倒也无妨。只是未曾想到,先生竟还有这等的本领?倒属实难得。” 李然起身,又急忙拱手应声道: “不敢当,只是微臣一些家学而已,算不上什么本事,若有不准,还请君上恕罪。” 李然的家学可谓丰厚,只是关于这件事,他却极少与旁人提及,故此并不为人所知罢了。 第138章 君有疾在后宫 晋侯的身体的确是一天不如一天,李然便是这般远远的瞧着,也能感觉得出晋侯身体的羸弱。 诊脉之际,羊舌肸与子产则皆是静默着,不敢出声。 待得李然躬身而退,羊舌肸这才急忙上前问道: “怎样?君上身体如何?” “对了,关于寡君的疾病, 君上也曾求医问卜,而根据卜人所言,说寡君此疾乃是‘实沈,台骀二神作怪’,我等皆是不明所以,遂又问我晋廷的太史,但太史亦不知晓究竟何为‘‘实沈,台骀’。素闻子明博览强记,可曾知晓这二位神灵?” 晋侯听闻李然竟是这般的多才, 不由大喜,当即是看着李然问道: “呵呵,那敢问子明先生,这实沈,台骀究竟是何方神圣呐?” 李然第一次听到“卜人”这个词,一时还在思索,听得晋侯发问这才回过神来。 “哦,回禀君上,卑职曾在洛邑之时,见过一本古籍。以此籍记载,从前高辛氏有两个儿子,大的叫阏伯,小的就叫实沈。此二人身居丛林之中,不能相容,每天都用武器互相攻打。帝尧认为他们这样实在不妥,便把阏伯迁移至商丘,让他主管辰星。一直传至商代, 之后为商人所沿袭下来,所以辰星又称为商星。另外,帝尧又把实沈给迁至大夏,让他主管参星,这大夏之地,又为唐国人所沿袭下来,并历代事奉夏人和商人,而最后就传到了晋国先祖——唐叔虞的手上。” “所以,要说这参星,其实按理来说就是代表了晋国的星宿,而实沈又是参星之主管,所以,晋侯梦见‘实沈’也应算是正当位的。如此说来,应当是无恙的。” “至于这‘台骀’,是这样。从前金天氏有后代叫做昧,是掌管着各处河流湖泊的,而她生了允格、台骀。台骀世代为官,疏通汾水、洮水, 堵住大泽, 带领人们就住在广阔高平之地。颛顼因此嘉奖他,把他封在了汾川。所以, 沈、姒、蓐、黄四国世代都是守着他的祭祀。现在晋国主宰了汾水一带,又先后灭掉了这几个国家,从这里看来,那么台骀就是汾水之神了。” “晋侯梦见汾水之神,应该也是无恙的。” 李然娓娓道来,一字一句,都分外的清晰。 而晋侯与羊舌肸闻得李然的这一番高论,皆是面露恍然之色,一时难以思量。 “哦,那如此看来,这‘实沈与台骀’倒还当真算得是吾晋的护国神灵了?” “甚好,甚好,君上无忧,实乃我晋国之福啊!” 羊舌肸急忙顺水推舟,借此机会又恭维开解了晋侯一番。 晋侯听说自己此病无恙,也是颇感得意。 “那那敢问子明,寡君之病,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羊舌肸开口,又如是问道。 晋侯身体的确羸弱,此乃事实,既然不是实沈,台骀在作怪,那晋侯的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总该有个说法才是。 见羊舌肸如此而问,李然当即回道: “晋侯的疾病,说到底,不过是因劳逸、饮食、哀乐不节制的缘故。所以,日后只需生活上多有节制,便可无恙。至于山川,星辰的神灵,又哪能降病给君上您呢?” 话到这里,李然的谏言脉络已经十分清晰,饶是晋侯也已经能明显感觉到了。 于是,晋侯又亲口问道: “哦?此言何意?愿闻其详。” 就在这时,只见子产亦是上前一步,并朝着晋侯是躬身一礼。 “君上,侨也曾听说,君子有四段时间,早晨用来听取政事,白天用来调查询问,晚上用来确定政令,夜里用来安歇身体。如此,就可以有节制地散发体气,不让它有所壅塞,以致身体衰弱。如果不明白这些,就会导致百事昏乱了。” “依子明所言,现在晋侯的身体恐怕就是因为把所有的气,都用到了一处,所以就致病了。” “另外,侨又听说,国君的妻妾是不能有同姓的,因为这样的话,子孙不能昌盛。如果身边再把美人都占尽了,那么这灾祸就会更甚。所以,作为君子应该是很讨厌这些的。” “《志》上有云:‘买妾不知其姓,则卜之。’其意便是,买姬妾侍女如果不知道她的姓,就占卜一下。如果既不知姓氏,又不去占卜一下,违反了这两条,古人就会感到很忌讳。所以,男女要辨别姓氏,这可是礼仪的大事啊。” “现在,据说君上的后宫,有四名姬姓的侍妾最是得宠的,那恐怕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吧!如果君上从此以后能有所节制,尽量少亲近那四名姬姓女子,那君上的身体便自然而然就会好起来的。” 子产一席话说完,却将矛头是直指了晋侯身边的四名姬姓女子,且言语之间也多有故弄玄虚之嫌。 这当然不是因为子产有性别歧视,更不代表他是真的会信这些个玄乎其玄的东西。事实上,子产对这些个神叨叨的事物最是没有好感的。 只不过,现在既然是要谏言,你总得是找一个切入点。现在这节骨眼上,你总不能说是全是晋侯做得不对吧?那到底是谁做错了呢?自然而然的,这口大锅就只能甩给了那四名姬姓的侍妾了。 而晋侯听得此言,也知子产此言乃是给了自己一个台阶,所以,也是顿时不住的点头称是。 如此的谏言虽是尖锐了些,但好在也是足够私密。也不至于会传扬出去,惹了他人耻笑。而李然与子产能够当着他的面说得这些话,也足以说明他二人的诚意。 “寡人烦忧国事而不得,甚为焦虑,不免于后宫处是放纵了些,今日得二位谏言,恍如晴天霹雳,醍醐灌顶,寡人受教了。” 晋侯的自知之明,再度得以体现。 正如之前所说的,晋侯此人并非是不知好坏,只是碍于情势之无奈,他时常不得不选择看破不说破。 而今得李然与子产与他一一点破,那他也就没什么可藏着掖着的了,一番自省也可谓是真诚。 “君上今日能够内省己身,乃我晋国之万幸。臣悔不能早日谏言,此实乃臣之过也。若臣能早日劝谏,君上又何至病重如此,臣恳请君上降罪于肸!” 混迹官场几十年的羊舌肸岂能不知该如何给晋侯一个台阶? 此言一出,李然与子产皆是躬身。 “肸乃我晋之国士,寡人此乃自误,又岂能怪罪于你?卿等快快请起,寡人自当谨记今日良言,日后必当修身养德,以安其国。” 听人劝,吃饱饭,自古如此。 晋侯显然也不是一个昏君。 李然与子产起身后相视一眼,皆是点头示意。 晋国之所以能够继续支撑着中原霸主的地位而与楚国抗衡至今,除了赵武,韩起这些老臣对内还算忠于职守外,晋侯的这一点自知之明其实也是起了很大的作用。 若非如此,换做其他国君,只怕晋国霸业早已崩溃了。 “谢君上!” 三人起身,正欲告退而去,不料殿外侍卫此时却又进来禀报,说秦伯派了一个医者前来给晋侯瞧病。 秦伯,秦景公是也。 因当年秦襄公0其实与郑武公一样,在被周平王赏封诸侯之时,是许了伯爵之名,所以世代秦国君主,都称之为秦伯。 要说秦晋两国的关系,最为大家所津津乐道的,可能莫过于是所谓的“秦晋之好”了。但其实呢?那真就只是昙花一现罢了。更多的时候,两国的关系可谓是非常糟糕。 自从崤函之战后,秦晋两国之间就始终是小摩擦不断,秦国更是与楚国联合,来来回回与晋国是拉锯了一百多年。 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由于弭兵之盟的缘故,晋楚两相言和。而秦国没了楚国当靠山,亦自知是独木难支,于是秦晋之间的关系这才算是有所缓和。 所以,此次秦伯派遣医者前来为晋侯瞧病,某种意义上也算得是昭示两国友好之表象罢了。 第139章 良臣将死? 听闻是秦伯派人前来为自己诊病,晋侯的眼中当即闪过一抹笑意。 “呵呵,倒真是巧了。” “素闻秦国名医甚多,亦有不少自白狄那所传来的绝学。既如此,倒也正好让寡人瞧瞧,究竟是子明的医术高明,还是这秦伯派来的医者技高一筹啊?!” 话音落下, 晋侯微微点头,示意那名侍卫将那医者带进来。 李然听罢,则是躬身言道: “君上,然之医术不过是些微末本事罢了,可当真算不得什么。” “倒是秦之医者,据说当世之名医, 十之八九皆出自秦,而此医者又是秦伯所指派来的, 想必定然是医术精湛之人, 然又岂能与之相比?” 在任何一个后时代人的潜意识里,亲秦几乎都是无可避免的,即便是李然也无可例外。 所以他的这句话与其说是自谦,莫不如说是对于秦,天生有一种崇仰。 “呵呵,子明这般年纪,却还这般虚怀若谷。世间旷达之才多如牛毛,但能如子明这般谦逊者,实是鲜有未见的。” “哎,能得到像子明这般的人才,真实乃你们郑人之福啊。” 羊舌肸对李然的喜爱已不必再说。故此,在得知李然已成为郑国行人后,心中多多少少都会留有一些遗憾。 这一句话听上去乃是在赞誉李然,但实际上却也是有着羡慕子产的味道在其中。 而这,在场几人中又有谁会听不出来? 于是,子产当即朝着晋侯躬身道: “晋郑本既为同宗之邦,如今又为同气连枝, 一荣俱荣的。故而,既是同为天下苍生之福,便不分彼此,不分彼此啊。” 子产虽是这般解释,却也颇有些得了好处还卖乖的嫌疑。 晋侯闻言,也不置可否,只微微点头一番此事就算作罢了。 不多时,秦国派来的医者在侍卫的带领下已是入了殿内。 李然朝那医者投去目光,只见此人约莫三十出头,皮肤黝黑,也不甚高大,倒是面相颇为英气,气宇轩昂,嘴边一小撮胡须显得其颇为博闻广达。 “下臣医和,拜见晋侯。” 医和进得殿内,径直朝晋侯拜倒,声音倒也颇为洪亮,中气十足。 不待晋侯示下, 羊舌肸先一步转身过来看着医和道: “听闻先生乃秦之良医,此番来晋是特意为寡君诊病,实是劳烦了先生。” 羊舌肸自来不喜刀兵。 要说当年秦晋接连交兵之后, 便是羊舌肸劝说的晋侯派韩起出使秦国,以修和睦。 所以对于秦国的来使,羊舌肸打心眼里也是极为重视。 “下臣乃奉寡君之命前来为晋侯诊病,又如何担当得起劳烦二字。” “如今有幸能为晋侯诊病,实乃小人之大幸。” 医和躬身而揖,一番言语可谓妥当,洋洋洒洒间滴水不漏。 饶是一旁的李然与子产闻声,也不由对此人有些意外。 要说这时代的巫,医,卜,乐等职业,就社会地位而言,绝对也算不上其实好活。与一般的卿大夫相比,委实也要掉好几个档次。 所以,从事这行业的人,也自然而然的为卿大夫一级的人所看不起。 医者虽行天下,疗伤治病,然而由于这一时代,巫医往往也并不分家。从而导致医者在人们的眼中,又与巫,卜之人并无异处,甚至是有些装神弄鬼。 故此,真正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医者可谓是少之又少,就更别提能够在一国国君面前谈吐自若之人,那更是闻所未闻。 而眼下这个医和,显然便是这些医者中最为奇异的一个。 “哦?呵呵,想不到你一名医者倒也是颇知礼数。” “罢了,上前来吧。” 晋侯也不多言,毕竟是秦国派来的人,和和气气的夸他一也无不可。 医和闻声,当即躬身上前,伸手为晋侯诊脉。 一番诊断后,医和这才躬身退后。 众人都拭目以待着他的诊断结果。 “先生,未知君上病情几何?” 羊舌肸问这话的时候,特意瞥了一眼李然。 毕竟刚才李然才为晋侯诊断过,若这医和所诊断的与李然的大相径庭,那到时候岂不尴尬? “哎,疾不可为,不可为啊。” 医和说完这四个字,顿时没了下文。 而当众人听到这四个字,皆是一惊。 晋侯的脸色顿时就不太好了,因为这四个字意思分明就是:晋侯的病没的治了。 无药可医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是再度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医和,只觉得此人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似这个医和此番来到晋国,并不是只为晋侯诊病这么简单。 “荒唐!吾君正值鼎盛,岂有疾不可为之理!” 羊舌肸没想到刚开始还恭敬有礼的医和,居然当着晋侯的面如此危言耸听,当即便是有些不悦。 “且慢,那还请先生说说,寡人之疾又如何的不可为?” 这时,脸色已经阴沉下来的晋侯忽的言道。 方才李然给自己诊病,已经明言,只要自己能够疏远女色,身体自然就会好起来。 可此时这医和却来了这么一句,这不是有人在直接咒他? 秦国人,哼,看来终究是包藏祸心呐。 晋侯正这般想着,医和却是已然开口应声。 “回君上,亲近女人,得病就好像得了蛊一样。这病吧,不是因为鬼神,也并非因为饮食,而仅仅是因为君上被女色迷惑,丧失了意志。” “如此重病之下,良臣将要死去,上天也不能保佑他。而如果君上不死的话,那大概也将要失去诸侯的支持了吧。”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死静。 无论是晋侯,还是羊舌肸,都死死的盯着这个医和,眼神之中充满了警惕的敌意和戒备来。 偌大殿内,顷刻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氛。 医和的确诊断出了晋侯的病症,也指出了其中原由。 他前面那些诊断之辞,虽然失礼,但也算得真实。能说这样的话,可谓勇气可嘉。 然而,这并不是重点! 重点是他的后面这句话。 何谓“良臣将死,天不能佑?”又何谓“君如不死,必失诸侯?” 这些话放在这里,岂不是让人感到格外的突兀? 若是说得重一点,这岂不是没事找事,故意冒犯晋侯? 李然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医和,心中那份奇怪的感觉顿时更加强烈。 这个医和,绝非只来为晋侯看病这么简单! 可谁也没想到,面对医和如此冒犯的言语,晋侯非但抑制住了心间怒火,而且还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 “哦?那依先生而言,寡人便是不能亲近女色了?” 第140章 秦医医和 平公有疾,秦伯使医和视之。 可令人万万没想到,这个医和不但能给晋侯诊病,顺带着是给晋国的弊病也给诊了一番。 “良臣将死,天不能佑,君若不死,必失诸侯。” 这十二个字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炸响在众人耳边, 一时在各自心间是掀起惊涛骇浪。 只是,要说这晋侯倒也别无长处,唯独就是这脾气是出奇的好,面对这种寻衅竟也是毫无波澜。不过这也难怪,要不然,他可也活不到这个寿数。 自晋文公开始,能得以善终的晋国国君, 与横死的, 基本属于对半开的概率。 所以,对这种底下的人,如果没有一副好脾气,那这位置就妥妥的是属于“高危职业”了。 故此,即便知道医和之言是多有冒犯自己的意思,但他却仍是克制住了心中怒火。 “哦?言下之意,是寡人不能亲近女色了咯?” 晋侯如是问道。 此时的羊舌肸已经退至一旁,因为话题进行到这里,他也已经没有发言权。 而子产与李然更是如此,所以都只能是静耳倾听着。 只见医和闻声,依旧是不慌不忙,朝着晋侯再拜叩首,这才言道: “禀君上,并非是不能亲近,而是要有所节制。” 这时,医和又更进一步,与殿内是阐释道: “就譬如这声乐, 声乐之所以存在,是用来节制百事的。所以有五声的节奏,快慢,本末,用以相互调节。但是,即便是和谐的声律,一旦和声降下之后,就不允许再弹了。如果这时候再弹,就会产生繁复的手法以及靡靡之音,这些杂音就都会使人心烦意乱,就会忘记了平正和谐。因此,身为君子,是不会去听这些的。” “而万事万物,其实也都像声律一样,一旦过度了,就应该停止下来。要不然,就会因此得病。君子接近妻室,是用礼来节制的,不是用来烦心的。天有六气,派生五味, 表为五色,应为五声。所以, 凡是过了头,就会自然而然发生六疾。而这六气分别就是阴、晴、风、雨、夜、昼,凡事过了头就是灾祸:阴如果没有节制就产生了寒疾,阳没有节制是热疾,风没有节制是四肢有疾,雨没有节制是腹疾,夜里没有节制是狐惑之疾,白天没有节制是心疾。” “女人,是属于阳物且在夜间行事的。所以,对女人的欲望没有节制,就会发生内热而招来蛊虫。现在您没有节制,且不分昼夜,蛊虫入体,又哪里有不生病的道理呢?” 随着医和的一番满是医术的话说罢,殿内原本颇有些诡异的氛围竟又顿时为之一散。不得不说,这医和可真不愧是话术场控大师。 别人放松警惕时,就给别人来这么一下。待别人有所警觉了,又突然是好好说话了。 是的,正如李然方才所诊断的一般,晋侯所患之病,乃是因没有节制女色而引起的。 只不过,子产与李然的解释显得更像是人话,而医和的解释则过于玄乎了些。 晋侯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不懂得节制。 话题到这里,似乎也已经没有继续讨论下去的必要了。毕竟再讨论下去便属于晋侯的私生活,那该多尴尬。 而晋侯则亦是顺水推舟,当然,也是怕这医和别到时候往下继续是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所以当即言道: “嗯,先生言之有理,寡人受教。” 随后,他又叫来了殿外侍卫,好生赏赐了一番医和,这才让他离去。 “此人话里有话,显然并非是普通医者!” “君上,臣请派人监视此人!” 待得医和离开,羊舌肸这才开口谏言道。 秦国与晋国的关系本来就不怎么好,这个医和如今居然当着晋侯的面如此的“危言耸听”,这里面难道不会是藏着什么密谋? 身为晋国外交的主事,羊舌肸这些警觉心终究还是有的。 可谁知晋侯闻声却只是摆一摆手,笑着道: “巫、医、卜、乐向来是没个准头的,便是秦伯故意让此人来试探寡人,那又能如何?难不成寡人还能因为此人的一句话便坏了秦晋得来不易的和睦?” “罢了罢了,随他去吧,不过是一介医人,想来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虢地之会近在眼前,晋国这时候当然不能与秦国再出现什么矛盾以致失和。 而当此时刻,晋国任何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引发各种连锁反应的开端,所以,晋侯此时自然要慎之又慎。 羊舌肸闻言,当即也不再强求。 随后,晋侯又转过头来,看向子产与李然,并是悦声夸赞道: “二位可也当真算是博物君子是也。方才诊疾所言,竟是与那医和分毫不差。” “来人,重赏!” “下臣感念君上厚爱!…” 最后,子产与李然在又是一通拜谢之后,这才是随着羊舌肸是一起告退离去。 …… 灵台宫外,羊舌肸领着子产与李然朝着城中的官驿而去。 车舆内,三人再度聊起今日朝议之事。 “吾师平日里早已是不参加朝议的,今日却突然出现,并竭力赞成王子围的虢地之会。虽说也是别有一番道理,只不过如此一来,便等于害得二位白跑了这一趟,老夫也未能帮上二位什么忙,实是惭愧啊。” 毕竟,子产与李然此番前来,其目的便是前来寻他一起,游说晋侯不要去参加楚国会盟的。 可谁知,最后竟会演变成这样。羊舌肸又一向是重诺守信,此时自是惭愧万分。 “叔向兄万勿自责,此言岂不折煞了国侨?” 子产相当客气的应了一句,面上依旧是恭敬不已。 而羊舌肸闻声,却又是做得一声长叹道: “老师博闻广见,所提之事虽是有理,然则此次骤然出现,实是令人费解。此事,肸还需是去问个清楚才是。” 子产捋了捋山羊胡,并接着他的话道: “嗯,叔向所言极是。不过此事,只怕侨与子明自是不便与大夫一道前往的。” “事已至此,虢地之会,便是不可不去的了。侨以为,接下来之事,却还需是找人商议如何应对才是。” 晋国与郑国如今可谓是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晋国既然要参加此次虢地之会,那郑国又岂有不去的道理? 可现在既然要去,那自然得要好好筹谋一番才是。 “听闻赵中军已然康复,此来绛城,形色匆忙,还尚未得闲前去拜访,实是失礼。” 子产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余两人也都明白,当即点了点头。 毕竟现在晋国内的主事之人,说到底还是赵武,虢之盟会如今闹得这般沸沸扬扬的,赵武身为中军帅,又岂能不知不晓? 而且,此次虢地之会可也不比当初的平丘之会,韩起作为初出茅庐的一把手,应付这种局面难免是会有不成熟之处。 所以,眼下赵武可谓是如今唯一能够镇得住场子的人了,子产不找他商议,却还能找谁商议? “子明?在想什么呢?” 子产见李然半晌没说话,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当即是出言问道。 而李然也的确是在愣神,闻得子产召唤,这才立刻回过神来,并是拱手言道: “哦,无事。只是…然以为,那秦医此番若只是前来给晋侯治病的,那断然是不会说出‘良臣将死’之言的,然以为这名秦医的来历,只怕是并不简单呐。” 刚才在灵台宫内的那种奇怪的感觉,如今仍旧是在他的心中回荡,令他久久不能释怀。 第141章 这货到底是谁? 随着李然的话音落下,车舆上的羊舌肸,子产也不由得皆是产生了同样的感觉。 那秦医医和,再怎么说,就算是秦伯派来的探子,但明目张胆的当着晋侯的面如此危言耸听,如此冒犯晋侯, 岂不是有意找事? 倘若秦晋两国,只因他的这一句话而再起争执。那此人可当真是居心叵测了。又或者,秦医医和此言的目的,就仅仅是试探? 那他到底是要试探什么呢?试探晋侯与底下六卿的关系究竟如何?是不是如坊间所传的那样有隙可乘?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名秦医, 定然是话里有话的。 “嗯,不瞒子明讲, 老夫其实也是有这种感觉的。此人言语之间, 颇有故意卖弄之嫌,或许,便是故意想要引人注意?” “既如此,然愿再去驿馆,将此人再好好试探一番。” 三人议定,羊舌肸前去询问其师女叔齐今日朝议之事,子产则前去拜访赵武,商议即将到来的虢之会盟。 至于李然,便是在孙武与褚荡的陪同下一起来到了秦国使者的驿馆。 只是,让李然大吃一惊的是,当他抵达驿馆时,却发现那医和竟是一直立于门口,好似是正在等着他一般! “在下医和,见过李大人。” “嗯?先生莫不是有未卜先知之能?何以提前知晓李某会专程前来?” 李然又第三次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却仍是没有发现任何的端倪,心中却不由是暗自戒备起来。 此人,果真不简单呐! 只见医和闻声, 并淡然一笑,也并不回答,只抬手示意李然请进。 孙武见状正要上前开路,却被李然所阻。 “无碍。” 李然予他轻轻摇头,示意莫要打草惊蛇,随后便大踏步的进了驿馆之内。 当医和领着李然进入驿馆,并各自落座后,医和这才开口道: “李大人自洛邑至曲阜,再从曲阜至郑邑,虽是一路波折,险象环生,却最终都能得以化险为夷,转危为安。今日有幸得见,果然是自古英杰出少年呐,在下由衷的佩服,佩服!” 他对李然的称呼,一直用的是大人,这主要是出于李然如今乃是郑国的行人,好歹也算得是个小官。 只是他的这一番话,却再度让李然一惊。 因为若只是名普通医者, 是断然不会知道他李然这么多事的。 这一下, 谅李然再是心大,也不得不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眼神亦是顿时变得犀利起来。 “想不到先生竟知李某之事如此之多,这倒是让李某吃惊不小啊。” “不过,先生所言却也并非完全妥帖,李某这一路,虽有波折,却无有大难,每每遇险皆有贵人相助,实乃然之幸事也。” 李然淡然说着,面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之色。 “哦?大人此言…怕是不妥啊。” “先生不信?” 李然毫不犹豫的反问道。 谁知秦医医和,竟是闻声一笑,随后又颇为不以为意的言道: “呵呵,在下非是不信,只是大人既知这暗处是有贵人相助,却至今不知这‘贵人’到底是谁,这…是否有些不妥呢?” “大人在曲阜时,面对季氏刁难,纵有叔孙豹大夫的倾力相助,却依旧是免不了逃奔郑邑。随后,季氏几番追杀,又屡次失手,郑国祭氏真可谓是大人的保命符呐。” “不过,大人难道以为,这逃奔郑邑的路上,便只有祭氏对大人伸出了援手吗?” 此一言,不由得是令李然心中一惊! 没错,李然在逃往郑邑的路上,的确是受了许多不愿透露姓名的武士相助。 一开始李然以为他们全都是郑国祭氏派来的人,也就是祭乐暗中派来的人。 可是而今,听了秦医医和这么一说,其中似乎有几拨人马却不是郑国祭氏派来的? “先生的意思是……?” “呵呵,不瞒大人,大人这一路投奔郑邑的路上,前前后后所遇追杀,共一十有七次,除开大人抵达卫国边境以及进入郑国境内的两次追杀乃郑国祭氏所派武士护卫外,其他十五次,无一例外,皆是他人所派的。” “而大人在抵达郑邑后,之所以能够轻而易举的探查出竖牛的一举一动,可也绝不是只有您身边这位的功劳啊…” 言语间,医和又将目光是转向了一直站在李然身旁的孙武。 在李然抵达郑邑后,曾住在祭氏别院之中,从那时候开始,李然便命孙武是一直打探着竖牛的消息。 也是因为孙武带回来的消息,让李然一早就开始提防竖牛,从而早有准备,瓦解了竖牛破坏陷害祭罔,祭询的阴谋。 “先生的意思是,竖牛的那些消息,也是有人故意放出来透露给李某的?” 李然一听他这话,当即就明白了过来。 可谁知医和闻声却仍只是一笑。 他的笑意就好似对李然所做一切都不以为然,甚至可以说有些不放在眼里的感觉。 “大人不必着急,在下话还没说完。” “请讲。” 李然此时已然断定这个医和绝非善类,今日既然来了,那好歹是必须耐着性子,让他把话说完的。 “大人在郑邑时,先是挫败了竖牛与齐人的阴谋,又联合子产大夫挫败伯石大夫蓄意投毒之事,这两件事,确是精彩绝伦。只不过,大人难道不觉得,大人做成的这些事情背后,都未免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巧合?也太过顺遂了些呢?” 随着他的一番话落下,李然的表情顿时泛起了些许的变化。 若要说他在鲁国做的那些事,以及后来在郑国挫败竖牛阴谋陷害祭罔,祭询之事,这些仍然可以从别处打听到的话,那么丰段蓄意投毒以造成郑邑恐慌之事,那便是无论如何都无处可以打听得到的! 这件事,除非是亲自参与其中的人,要不然绝对不可能知道这件事的真相! 医和是怎么知道的? 他不但知道,而且照他这话中的意思,这件事难道还有其他的隐情? 这一下,饶是李然已经打起二十四分静神,也还是不由心神震动,双眉顿时紧皱。 “先生恐怕…不只是一个医者这么简单吧?” 沉默片刻,李然索性径直猜测道。 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继续藏着掖着毫无乐趣,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说罢,大人究竟是想知道什么?” 医和的态度也发生了一些细微的转变,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变得有些恭敬起来。 事实上他本就一直很是恭敬,只不过先前在他的恭敬之中,依旧是藏着一丝傲慢。 而此时此刻,他的恭敬,看上去好像是显得更为纯粹了些。 第142章 春秋克格勃 区区一个秦国的医者,却知道他如此之多的隐秘消息。甚至连丰段蓄意投毒,如此绝密之事都了如指掌。 他还能只是一个小小的医者吗? 不,显而易见他并不是。 “先生在此地恭候李某多时,当不至于只为了在此处与李某故弄玄虚吧?” “还请先生赐教。” 很显然,李然如今究竟是想知道什么,那就完全取决于医和能与他说些什么。 于是他拱手而揖, 像极了后生晚辈向先贤请教的模样。 见状,医和神色微静,目光旋即变得淡然起来。 “呵呵,大人既精于周礼,当知自周兴以来,周公制礼作乐而注《周易》,自此巫、医、卜、乐四职皆成礼乐之秩守,循天道以规万民,尊天理以谏百君。上游于勋贵, 下教于百姓。” 如今这医和所说的,乃是“周公制礼作乐以安天下”之事,这倒也是实情。要说这巫、医、卜、乐,乃至各国的史官,要说起来也确实都是所谓“周礼”的重要组成部分。 因为在周朝建立伊始,这群人就犹如后世所谓的“大法官”一般,是阐释“天道”的权威。同时,又是周公用以控制各诸侯国,了解其第一手情报的重要机构。 用后世的概念来理解,就是既抓了各国的“思政”工作,又抓了“督查”工作。 然而,问题不在于医和说的这些东西有什么问题。真正的问题在于,他说的这些又与他现在这个“包打听”又到底是有何关联呢? 说到此处,只听那医和又是来了一个顿挫,并是紧接着来了一声长叹: “哎…只可惜,如今周道中陨, 礼坏乐崩,自平王始,我等秩守之徒皆已不附于周矣。” “不过,又所幸天道不绝,宗周虽崩,然礼乐教化却已历经百年,天下之人仍是对我秩守之人无不仰赖。各国勋贵,大小之事,亦皆问于我等。故而,我等四秩守之所见所闻,甚为广博。加之,我四秩守之职,本就是同气连枝,互通有无的。因此,我等所谏之言,之所以时至今日依旧能够是多有成验,此绝非我等有占卜之异能,实为推敲衍算之功也!” 原来,这巫、医、卜、乐等世袭之职, 虽是如今随着王权的衰弱亦日渐消弭,可这并不代表这帮人就完全消失了。 恰恰相反, 他们这些人,时至今日依旧是能时常游走于上,又往往遍布于野,故而其势力也算不得小。 拿后世的话来讲,这实际上就等同于一张自上而下的大情报网络,而置身其中的人,也大都能由此而得益。 “哦?如此说来,这便是你们如今的生存之道咯?” 李然闻声,面上略带思索之色。 医和亦是不禁点头言道: “呵呵,实属无奈。如今这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吾辈四守之人若想不仰仗宗周而想继续立足于世,便唯有此法,方得苟存啊。” 所以,说到底还是那句老话,人多力量大。 巫、医、卜、乐等人虽已不比宗周春秋鼎盛之时,可他们胜在人多,而且毕竟勋贵之人做决策时又多有依赖,所以,他们游走于上层,自然而然得到的信息也是更多。 随后,他们这些人再相互之间互通有无,那他们所能知道的也就更多了。 有了这一基础,他们随后再卖弄点玄学,推衍一番,以襄助权贵,亦或是民众做出抉择,那自是成为了一种独特的营生方式。 也正是因为如此,医和才能对李然的来历如此的了如指掌,也对郑邑之中丰段蓄意投毒之事知之甚详。 “原来竟是如此......” 这些事,即便是李然也还是第一次听说,一时不免恍然。 “那…先生今日故意在晋侯面前说起那句:‘良臣将死’,为的便是要引李某入彀?” 很显然,方才医和在大殿上的那些话,便是做得了一个局。 而医和一开始便在驿馆外等他,这说明医和也是早就有了此计划。 只不过,他这里面究竟是作着何种的打算,李然到现在依旧是一头雾水。 “呵呵,大人聪慧,世所罕见。既是如此,那在下便直言了。” “大人年纪虽轻,但如今涉世已深,所遇之人也多为权贵,如鲁之叔孙,郑之子产,晋之叔向。这些权贵如今对大人皆是深信不疑的。大人所谋之事,又大都与他们可谓是志趣相投。” “然则各国权贵,无论秦晋,皆多为利己。这些人也只为一邦而谋,而非志于天下。大人心怀高远,比肩鸿鹄,只造福一方,恐怕绝非大人之格局啊。” 话到这里,医和忽的停住了,一双眸子泛着犀利目光,停留在李然脸上。 如此赤裸裸的夸赞,李然并不是第一次听到,若说因为这点夸赞,就能让他李然忘乎所以,那只怕也是不现实。 “呵呵,先生谬赞,然愧不敢当。” 而伴随着这些个赞美之辞,李然也是顺带着是听出了医和的另一层意思来。 “大人不必自谦,在下今日既在此特地恭候,那自是有一番计较的。” “而今天下,诸侯列国,战乱频起,列国互伐,黎庶涂炭。大人既是游于列国之间,想必对此也是早已有所见闻。” “若大人不弃,在下可为大人差使。得吾等襄助,大人届时于各国行事亦可顺遂一些,不知大人岂有意乎?” 是的,医和此番在晋侯面前故意引起李然的注意,又在驿馆恭候李然的到来,为的便是想拉李然入伙。 他们有着天下第一手的情报资料,若是果真得了这个助力,那对李然而言那无异于是如虎添翼。 当然,主要是他们打出的旗号也非常的高大尚:“非为一邦,而为天下”。 那意思就是,在他们的眼里,无论秦晋还是齐楚,其实都是一视同仁的。他们不会因为是各为其主,而忘记了他们的宗旨。 这倒是与李然的“后现代观念”有了几分契合。 “且慢,那你们为何是寻到李某呢?李某而今已是如此的炙手可热了?” 饶是李然,也不由对这种拉拢显得有些兴奋,但也仅限于兴奋,他的思绪还是十分清晰的。 面对医和的拉拢,李然虽说也有些暗自窃喜。毕竟,能够获得别人的认可,也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但他终究还是不清楚,医和所说的这个团体,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组织?或者说一个什么样性质的组织? 这年头,各种情报组织与间谍网络于各国之间纵横交错,这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如同与他李然早已结下了梁子的季氏,竖牛和丰段,这三人的背后,显然也是潜藏着一股极大的,尚未可知的势力的。 而作为穿越者的李然,他自然更明白,这即将诞生的墨家,本来也是从这些个组织当中脱颖而出的。 第143章 李然的身世不简单 所以,李然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要加入他们的想法。 这也难怪,毕竟,他此前的种种经历,与其说是积极主动的去践行理想,还不如说就是处处都处于被动。 而这种被动处境, 看似是李然的“情非得已”,但其实呢?又往往是李然“自找的”。 这怎么说呢? 因为,李然其实始终都很清醒,他与这个时代的所有人终究是有所不同的。 他“与生俱来”的,便是有一种历史使命感。 所以,他绝不会因为能够获得些许的利益, 就贸然的加入某个组织,成为某一方势力中的一份子,更不可能让他去信奉某一个无法改变的信仰或是信条。 他作为一个来自三十世纪的人而言,他实难办到。 “先生如此看重在下,倒是叫在下有些受宠若惊了。” 李然只笑了笑,却并未直接作出答复。 其实,他本来也是可以直接拒绝的。 只不过,当他念及刚才医和所说的那一番“非为一邦,乃为天下”的宏愿,于是他又暂时是选择了对此不置可否。 而那个已经被他深埋了许久,看似已是遥不可及的念想——与周太子晋的誓言,如今竟是又再一次浮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对李然而言,这不得不说是非常具有诱惑力。 只是,在李然还未彻底搞清这一切之前,他还不能贸然做出决断。 “呵呵,大人也不必急于回答在下。其实…在下今日所言,也不过是受人所托罢了。” 医和又是轻描淡写如是说道。 “什么?受人所托?” 医和说得虽是云淡风轻,但李然闻声,却不禁是颇为诧异。并不禁惊问道: “却不知先生乃是受了何人所托?” 刚才医和已经告诉了他,巫、医、卜、乐这四秩守, 早在周人建国初创之时,就已是一个情报机构。那这个授意医和来接近他的人,莫不是就是这个组织内的头目?抑或是…他们的首领? 他如此这般的想着,此时,医和又再度开腔。而这一回,却是实打实的让他心神猛然一震: “实不相瞒,此次托付在下与大人相邀的,不是别人,正是令堂大人!” 李然的令堂? 究竟是谁? 原来,李然的父亲,不是别人,正是李耳! “主上而今虽远在秦国,但对大人的一举一动都可谓是十分的关切。加之,如今大人深受各国权贵追捧,所结下的恩怨也是繁多,大人恐怕连自己都还不自知,究竟是有多少藏在暗处的敌人,是要置大人于死地呢!” “所以,在下此番奉主上之名,前来与大人接洽,为的便是希望大人能够入秦与主上一叙, 既是为父子亲情,亦是为了大人的安危考虑!” 李耳,一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世奇人。 他的存在,可以说让整个华夏文明都发生了巨大的转折。 他的五千言,更是给整个人类文明都留下了星星火种。 最为离谱的是,李然,居然会是他的亲儿子! 而此时此刻的李然,脑袋里完全是嗡嗡一片… 因为他竟然根本不记得自己居然还有个父亲,而且他的这个父亲居然还是大名鼎鼎的道家鼻祖——老子。 当李然还在洛邑时,他便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个孤儿,亦或是某个勋贵之后。 而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太子伴读,同时还能在洛邑典藏室担任一官半职,全是得益于自己的“神童”禀赋。 他却从未想到过,或许,对他的这一切恩荫,会与自己的父亲联系到一起。 所以,此刻听得自己居然是老子的儿子,饶是李然再是心志坚定,也不由一阵悚然。 他尝试着努力回忆儿时的记忆,却完全是一无所获。他对自己这个亲生父亲只感到极度的陌生。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他根本想不起自己父亲到底是长得何等的模样,他唯一能够记得的,便只是那篇让后世之人奉为经典的——《道德经》。 “没想到啊,老子居然会是老子的老子?真是离了个天下之大谱了…那我为什么会连一点印象也没有呢?” 要说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这就好比你在外流浪了好几年,一直是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苦难生活。 而后,突然有一天,一个人来告诉你,你爹是世界第一首富。宛如晴空霹雳就炸响在你头顶,转眼间,躺赢的人生就此出现在了你的眼前,你能接受得了么? 当然,你可能真的能接受,但是李然一时半会还真不行。 因为此时此刻的他,嘴上虽然说着躺平,但现实已经完全不允许了。 再加上他对他这个父亲知之甚少,老子的“无为”也未必就是他一直在苦苦追寻探索的道路,所以他依旧是选择了拒绝。 “李某亦是在外游历多年,所求所愿,只怕家翁亦有不能及。” “先生既是家翁身旁之人,还请先生返回秦国,代为李某问候,李某不孝,未能遂了父亲之愿,还请父亲见谅。” “至于见面一事,还容李某再是考虑考虑。” 李然起身,朝着医和恭敬一揖,算是给他老子见礼了。 他有他的人生目标,他老子有他老子的人生信条,这个面,还是暂时不要见的好。 听得李然如此说,医和只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李然。 “好吧,既是如此,那在下也也唯有先回去复命了。” “不过,作为见面礼,在下还可送大人一条天机。” 医和话音落下,脸上仍是不急不慢的神色。 李然起身后又拱手作揖,以示请讲之意。 “大人而今身在郑国,又入赘祭氏,还请大人日后千万小心那祭氏的庶长子——竖牛。” “竖牛?” 闻声,饶是李然也不由再度一愣。 赈济卫国之事,郑邑投毒之事,他与竖牛早已交了手。但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竖牛败走鲁国,投靠了季氏,不过是一丧家之犬。这样的人,即便再有本事,只怕也已很难再翻起什么大风大浪了吧? 对于他而言,现在的竖牛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小对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人物。 可谁知,医和却又补充了一句: “大人可切莫是小瞧此人。” “家主曾是特意推演了一番,曾断言此人生性狡诈狠毒,机智多变,未来说不定还将会成为大人之劲敌!所以,还请大人是万务谨慎小心。” 此言一出,李然又是一惊。 他没想到只一个小小的竖牛,竟在他父亲的眼中会变得如此厉害。 难不成这竖牛背后还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可从他的种种拙劣表现来看,比起当初的鲁国季孙宿,乃至是郑国的丰段,无论是手段还是身份地位,完全都不是处在一个档次上的。 为何在医和口中,此人就变得如此厉害了呢? “先生可否说得明白些?” 李然不由开口问道。 谁知医和闻声却只是摇头。 “呵呵,天数有常,尽在大衍之内。在下亦只能是言尽于此,还望大人好自为之。” 说罢,医和便是起身准备送客。 而李然见状也不好强求,当即亦是起身准备离去。 然而正在此时,驿馆门外忽的有人是又进来禀报,言道中军帅赵武大人,有请李然与医和一同去府上一叙。 医和闻声看了看李然,却只见李然淡然自若,不见半分诧异。 “嗯?看来大人这是早有安排啊?” 他看着李然道。 “先生多虑了,这可不是李某的安排。” “想必是子产大夫已在赵中军处言及今日朝议之事,故此请你我二人一同前往一叙。” “呵呵,看来先生今日在灵台宫所言,终究还是为赵中军所知晓了。” 赵武近来多病,无法主事,于是才有了韩起代为处政。 他邀请李然,多半是为了商议接下来的虢地之会。而邀请医和,则可能更多的是为了那一句“良臣将死”。 医和听罢也未多言,当即跟随那名仆人,是与李然一起来到了赵武的府上…… 在晋国赵府上,李然也是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在史书上鼎鼎有名的“赵氏孤儿”——赵武。 只不过与他记忆中的影视形象差距甚大的是,现如今的赵武看上去就好似是一耄耋老者,面色泛白,颧骨消瘦。只不过,如枯柴般的脸上,一双眼睛依旧是透着一股的正气凛然。双眸之中,神采奕奕。 “下臣李然,见过赵中军。” 李然与医和一起,一番上前见礼后,端坐于首席的赵武则当即微微摆手,示意他二人起身。 接着,赵武的目光只在李然身上微微一扫,便径直落在了医和的脸上。 “敢问这位医者,究竟谁是你口中的‘良臣’呐?” 赵武的话音落下,堂内顿时一静。 很显然,今日医和在灵台宫大言“良臣将死,天不能佑”,那么晋国的良臣到底是谁呢?这话今日终究是要有个说法。 难道是暗指他赵武么? 李然将目光投向子产,却见子产也是与他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多言。 于是,李然只得侧身一旁,静神以待。 而此时医和却也是不见有丝毫慌张,闻声便只是淡然应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说的正是阁下!” 是的,他口中的良臣,正是赵武! 赵武神色一顿,两条剑锋一般的眉毛顿时微微扭曲。 “哼!老夫随从诸位大夫,共同辅佐寡君,我晋国于弭兵之盟上更是成为了天下的盟主,至今已历时八载。想我晋国境内,并无暴乱邪恶,各国诸侯也算得同心同德,你又何言本卿是‘良臣将死,天不能佑’?” 其实,赵武的功绩又哪止他说的这么一点呢? 若是要论赵武的功绩,那只怕三天三夜是无法说完的。 从一个几乎被灭了族的孤儿,成长为一国的首卿,这其中的艰苦与波折又何须多言? 而他如今,既然是走到了这一步,那他所成就的功绩又岂能简简单单两三句话便能言尽的? 倘若,他如此功勋卓著的一个人,上天尚且还不能保佑于他?那上天却还能再保佑谁呢? 赵武自是想不明白,而且是越想就越来气。 第144章 赵武出山 赵武把李然与医和一并请来,却又并未直言有关虢地会盟的事,而是开门见山的询问医和“良臣将死,天不能佑”这八个字到底什么意思。 他有点生气,也有点委屈。 他这一生,可谓是兢兢业业,鞠躬尽瘁。他为国为民, 已经奉献了数十载,更是挽大厦之将倾,主持盟会让晋国再次成为了天下的盟主,到如今也已经有八个年头了。 晋国岌岌可危的霸主地位,是在他的手中得以延续。上天又凭什么不庇佑于他?医和又凭什么咒他将死? 难不成他的功绩,还不能得到世人的认可么? 医和闻言, 知其怒意渐起, 却是依旧不急不慢, 缓缓言道: “在下所言,乃是自此之后的情况。” “古云:‘直不辅曲,明不归闇,拱木而不生危,松柏不生埤。’意在:正直的不能辅以弯曲的,明亮的不会归于昏暗,大树不能生长在又高又险的地方,松柏也不会生长在低洼潮湿的地方。” “如今赵中军既不能谏诤君主贪恋女色,以致使他害了大病。却还不能自己引退,而以首卿之位为荣,八年已经够多的了,这如何还能够长久呢?” 是啊,当国君是难,但是当臣子又何尝不难呀。 明面上明明是国君做错了事,却不能怪罪君主,反而要怪罪当臣子的没有及时劝谏。 即便你赵武以前是有着天大的功劳,只要你没有规劝好国君,让他成为一个昏君, 那你便不是一个合格的臣子。 赵武闻声, 知道这个医和,明面上是在劝谏自己。而实际上却颇有刺探之嫌。 越是与这种人打交道,就越是要小心谨慎才行。不动如山岳,难知如阴阳,这才是上位者最深的涵养。 因此,只见赵武却也不动怒,反而是看着医和继续问道: “哦?医者能够治人,难道还能治国吗?” 医和一听,也知道赵武已有了戒备,也知赵武此人颇知深浅,于是便只是应和着答道: “无论是身处何种的职业,都是遵从天理而行的。既然都是秉天理而行,又怎么会与治国之道相违背呢?更何况是我们这些行医的,上等的医者当然能够医治国家,稍次一等的才是医治病人。这些可本来都是医者的职守呀!” 赵武听罢,也无从反驳,但是他也听得出来, 这医和显然还是不想从“治国安邦”这个话题上挪开。 但是, 老练如他, 又岂会是轻易着了他的道?于是,他只又淡淡的问道: “对了,先生此前在殿上所说的,招致寡君生疾的‘蛊’,不知此物究竟是从何而来的呢?又怎么入的寡君体内的呢?” 既然已经知道医和的来意,他自是不能继续纠着这个问题继续问下去。所以,就着医和的“专业”问下去,才是正手。 医和闻声,也对赵武所想心知肚明,当即言道: “哦?赵中军既对此感兴趣,那在下也自是不敢不答。要说这‘蛊’,其实是从谷子里飞出来的小虫子。其实呢?万物之中几乎没有不藏着蛊的。而这世上,也没有比谷子更好的东西了。当谷气兴盛的时候,蛊就会隐藏起来,谷就不会成为蛊,人吃了就得益聪明。” “所以我们身而为人,最喜食谷。而同样的,作为君子,白天应该选择有德的君子亲近,就好像因吃谷子而聪明起来一样。而到了夜晚,要与有德的女子一起休息并有所节制,这样才能避免蛊惑。如今,晋侯的身边,不分昼夜的亲近女人,这就如同不享用谷物而去吃蛊虫一样。所以,自然就不会像吃谷的人那样聪明了。” 这个比喻,又要比之前医和在灵台宫所用的比喻更加生动形象。不过,说来说去,却还是在“议政”。 众人皆知,这医和今天摆明是在这杠上了,就看你赵武到底接不接这一茬。 而这一番话,饶是一旁的子产与李然听闻,也不由暗暗点头称是。 赵武自然也是听进去了,而且心中对医和的来意也已是猜了八九不离十。心中不禁暗念:得,你这话里有话的,看来是不吐不快。就让你说说又何妨? 于是,赵武又捋了捋胡须,直接接话问道: “那…依先生所见,寡君还能活多久呢?” 问题绕了一大圈,最终又是绕了回来。 所谓“良臣将死,天不能佑,君侯不死,必失诸侯。”显而易见,这良臣便是赵武,君侯自然就是晋侯。 而赵武偏就不问自己寿数几何,只问君上的。这一来,也体现了他忠君体国之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防止有关于自己寿数的传言会偷偷流传出去,造成晋国上下的恐慌。 医和又岂能不解赵武的心思?闻声后,竟是无端端的大笑起来,随后待其平静下来,亦是捋了捋胡须,并是言道: “如果诸侯都还服从晋国的话,最多可活上三年。诸侯若是不服,顶多也不会超过十年了,超过了这个限度,那就是晋国的灾难。” 赵武听罢,一时陷入了沉思。 至于一旁的子产和李然,听罢也都是不由一惊。 难怪秦伯敢派他前来为晋侯看病,此番犀利的劝谏,饶是李然也是自叹不如。 这话,医和的这些话,明面上听着很是玄乎。但是,如果你细细去琢磨,不难发现他这其实是把所有的“因果”关系都给颠倒了过来。 这话的真解其实是:你们晋国如果再这么昏聩下去,不出三年,诸侯必然弃晋;如果晋侯还这般不知节制,那最多寿命不会超过十年。 这样说话,是不是更通顺了?但医和就偏偏不这么说。 此时,李然心中也是直呼“牛逼”。 其实,这主要是医和是实在看得太明白了。他如果好好说话,非但是没人会当回事,而且还会因为太过刺耳而被指责是无端的“妄言”。 所以,这医和就偏偏不跟你好好说话,就跟你故弄玄虚,颠倒因果。但这大道理,只要你自己细细琢磨一下,总还是能领悟得到的。 而这,便是他们这些“秩守”之人的话术。 赵武虽是老迈,但并不糊涂。其实他最是清楚,医和所言倒也并非是无有道理的。 自他病重,而让韩起掌国以来,晋国无论对内对外的政策都是有所失衡的。平丘之会,赈济卫国,甚至连接下来的虢地之会,都并不如人意。 这是他的过错么? 显然是的。 韩起的能力明显也就那样了,但是他终究还是要将晋国的执政权移交到韩起的手上。这难道不是明显的误国么? 事到如今,面对医和的“指责”,“讽刺”,别说是反驳了,便是想找个借口给自己洗一下都是不能的。 “多谢先生直言,看来…武是时候该打起精神来了。” 赵武缓缓坐直了身子,目光瞬间也变得凌厉了起来。 他能维持住晋国的霸主地位第一个八年,那他自然还有信心能维持下一个八年。 他赵武经历灭族之祸,从一个孤儿成长到今时今日的一国首卿,无论魄力还是手腕,都是顶尖的。 “先生今日之言,铿锵如雷,霹雳惊人,老夫受教了。” “来人,重赏!” 赵武并没有什么架子,被医和的一番话点醒后,当即惭愧不已,急忙命人拿来一些贵重之物赏赐给了医和,而且还恭恭敬敬的将医和送了出去。 一国首卿,亲自送客,实属罕见。 子产与李然见状,皆是微微点头,对赵武的这番胸怀和度量也很是钦佩。 不多时,赵武又去而复返。 “刚才这医和所言甚是有理,看来,老夫的确该出面管一管楚国的这件事了。” 面对而今纷繁复杂的列国形势,他虽久居府中,但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 王子围霸道驱弟之事,郑邑婚聘之事,也都早有耳闻。而今又要于虢地举行会盟,俨然已是透出了一副中原霸主的模样,这让他堂堂晋国的面子往哪儿搁? “来人,去将叔向大夫请来。” 既要处理这件事,那自然要找羊舌肸来商议一番。 “而今,晋郑两国乃是同气连枝的,届时还请二位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呐。” 随后,赵武又是朝着子产与李然拱手而礼,并无半分晋国首卿的架子。 子产与李然见状赶紧回礼,子产开口道: “侨此番来晋,为的便是此事,自当竭力而为。” “然亦是如此。” 第145章 天欲取之,必先予之 未过许久,羊舌肸便也赶到了赵武府上。 “见过赵中军,肸刚从师父家中出来,便见得将军派人来唤,来迟了一步,还请将军恕罪。” 羊舌肸进得堂内,当先朝着赵武躬身见礼。 “无妨, 叔向大夫这阵子也甚是辛苦,来,请坐。” 赵武面色柔和道。 接着,羊舌肸便再度与子产,李然两人见礼,而后方才落了座。 待得三人各自坐定,赵武便是挥手示意, 屏退了左右仆人, 看着羊舌肸问道: “据说今日朝议, 叔齐大夫在殿上力谏我主应该参与此次虢地之会,武实难理解其意,未知叔向可曾从尊师处获悉一二内情?” 羊舌肸忙道: “回将军,家师力主与会,实则确有一番隐情。只是于大殿之上不可明说罢了。” “古人云‘天欲取之,必先予之’,如今王子围于楚,大有取楚王而代之之势,楚国上下于此也早有议论。” “而此次虢地之会,王子围又是以楚国令尹的身份号令诸国,其僭越之心,可谓已是路人皆知。” “以老师之见,王子围弑君既已几成定局,那我晋国又何不顺水推舟,助他一臂之力呢?届时王子围篡权夺位,楚国上下必然生乱,于我中原诸国可谓有着无尽妙处。” “待天下有变,我晋进则可继而号令诸国, 以伐楚逆;退亦可自守其势,以为福佑。” 想当初在灵台宫上,女叔齐当着一众文武的面,那话说得可谓是相当好听,什么修身仁德以治国,什么居安思危等等,堂而皇之而又光明正大,直把晋侯与一众晋国朝臣唬得是一愣一愣的。 可实际上呢? “趁你病,要你命”这句话在任何时代都适用。 你王子围既然早已心生僭越,此番召集会盟不过是为了造势,那我就顺势而为,推你一把又何妨?你楚国早些生乱,早日自取其祸,我晋国以后可不就能高枕无忧了? 女叔齐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背后,所隐藏的,不外都是尔虞我诈的算计。 这与后世历朝历代的诡诈之术是有着颇多相似之处,而其中的佼佼者, 当属朱元璋。 如果将朱元璋后期的治国手段与这时的女叔齐之言相联系, 足以断定朱元璋年轻打仗时,肯定是没少读过这些的。 李然闻声, 差点忍不住就要给女叔齐竖起大拇指了。 姜还是老的辣,狠还是你狠,这种以退为进的损招,恐怕也只有像女叔齐这样的老阴人才能想得出来了。 而这可不就是经典的:上帝欲使其消亡,必先使其疯狂么? 古希腊的历史学家希罗多德,若是知道在遥远的东方,比他还早了百年就已经有人说了跟他一样的话,估计他也会忍不住开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欧亚之旅吧。 “嗯,叔齐大夫一语中的,老夫亦是由衷钦佩。” 饶是赵武,也不由为女叔齐的“大智慧”而感慨。 言罢,他又捋了捋已是雪白了的胡须,又细细思索了一番,最后看着众人言道: “既如此,那诸位以为,接下来我等该当如何?” 虢地之会既然已经定了下来,接下来要做什么样的准备,又该如何提前筹谋,这些可都是大问题。 就在此时,李然立刻是拱手言道: “然以为,王子围今次以楚国令尹的身份召集会盟,正可以如同叔齐大夫所言一般,便卖他一个面子。我等只需是静观其变,倒也并无不可。” “只是,这面子虽然要给,但也不能给得太过。终究还是守得些本分为好。” 此言一出,堂内几人皆是微微点头。 赵武听罢,不禁是又拱手道: “哦?愿闻其详。” 于是,李然又继续是点头道: “王子围说到底,如今也不过就是楚国的令尹,虽早有僭越之心,可我等却不可顺其道而行。然以为,此次虢之会盟,各诸侯国国君大可不必亲往,晋侯亦可只以盟主之令传召各国,让诸国国君只遣一名上卿列席即可。” “一来,如此可向天下人昭示晋国上下,绝无半点僭越君臣之意。二来,也可与王子围其令尹的身份对等,使其不敢在盟会上太过造次。” 赵武听罢,当即点头道: “嗯,子明所言甚为有理。” “那…想必郑国此次参与虢地之会的上卿,便当属子产大夫了吧?” 郑国列席此次盟会之人,自然非子产莫属,他既已经来到这里,还能有什么变数呢? 其实,这也是罕虎的另外一层意思。 罕虎让子产出使晋国,虽然有着游说晋侯拒绝参加此次盟会的意思,但实际上罕虎心里也很明白,楚国如今是打着宋盟之约的名号号令着各国,而晋国其实也很难名正言顺的拒绝他。 一旦晋国拒绝不了,那晋郑两国便必定要去参与会盟。 而晋国这边会派什么人去,他罕虎确实管不了。但是对于他郑国而言,丰段,驷黑这些人是绝对不能去的。 于是他这才派子产来到晋国,届时就算是游说不成,也该是子产直接前去参与会盟。 “将军明鉴,我郑之当国罕虎罕子皮,此前便早已言明,若此次虢地之会若实不能拒,那便由侨代劳跑这一趟。” 子产拱手而言,算是承允了赵武方才的猜测。 “嗯,如此甚好。本卿此番也是心意已决,此番会盟,本卿定要亲临。” “老夫虽是不问政事多年,但如今倒也想看看,楚国的这些个后生,到底是有多大的能耐,胆敢在我晋国眼前端的放肆?” 赵武此言,虽是明面上是说自己此番要振奋精神,但其中却也有着保全韩起的意思。 韩起作为下一届的中军帅,且又年富力强,正值壮年。按理,此次虢地之会韩起才是最佳的人选。就犹如此前的平丘之会那般。 但赵武此番却偏偏执意要亲自去,美其名曰是想要会一会王子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这是嫌弃韩起处事过于圆滑,不够中正。 用后世的话说,韩起就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所以,让他去的话,恐怕是难以树立起一个大国形象。 而次会盟之事,又毕竟事关各国与晋国之间的关系,所以,一旦处理失当。那就无异于是砸了晋国的百年招牌。 所以,这种场合下,如今也唯有像赵武这样的老将,才能镇得住的了。 第146章 罕虎的自知之明 既已事定,虢之盟会也将如期召开。 李然与子产又两相商议过后,决议还是先回一趟郑国。一方面是要向罕虎告知此事。另一方面,子产这离境日久,终究是对国内的形势放心不下。 于是,二人也不敢耽搁,即刻便启程回国了。 而在返程的路上, 子产又是前思后想了一番,在反复犹豫之后,最终还是决心嘱托李然言道。 “哎,此次会盟,看来还是只能指望子明了。” “大夫此言何意?” 李然微微一怔,有些没弄明白他的意思。 只听子产是继续言道: “我虽告之赵武, 此次乃是本卿列席会盟。然如今我郑国境内还是不太平呐。本卿是怕, 倘若我离开了太久,只怕是会生出许多的变故。” “所以此次会盟,恐怕还需要子明你陪当国走一趟。” 言罢,子产脸上呈现出一抹忧色。 他虽是不惧丰段,驷黑等人的明面上的手段,但这些人毕竟还有些蔽于暗处的手段,实是令人不得不防。罕虎身为当国,年纪尚轻,资历尚浅,若是真的出了点事,只怕也真是不好处置。所以,这时候他自然不能离开郑邑太久了。 李然对此也自是理解的,闻声便当即拱手言道: “诺,然定然竭力而为。” 子产如此交代完,这才甚是安心的点了点头。 他对李然的信任已经无需多言,能有他陪着罕虎走这一趟,他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对了,大夫可曾听闻过, 有关巫、医、卜、乐这些人其实乃是自成一体的组织?他们这些人似乎皆自称为‘秩守’, 据说其情报往来甚是密切啊?” 李然想着子产见多识广,应当是听说过这些人的。 自从他得知自己亲爹乃是老子后,他便一直在心底里思考着这件事。 要说这些个巫、医、卜、乐,的这回事,他可当真是一点印象也无的。 无论是各种史籍还是影视作品,可都是闻所未闻。而且历史上有关于老子本人的记载中,也从未提及过这一点。 难不成是史书的记载有误? “嗯,这些人,侨倒是的确有所耳闻的。” “不过这些人向来喜欢装神弄鬼,只为贩卖他们那一套玄之又玄的理论,以突出他们自身的重要性。说到底,终究不过是小道而已,上不得台面。” “而且他们游走于列国之间,四处贩卖手中的消息,以谋取私利,此等角色,可绝非什么好货色。” “对了,你突然问起了他们, 莫不是从那秦医处听到了些什么?” 子产微微皱眉看着李然问道。 李然闻声亦是点了点头,将医和在驿馆内与自己说的话复述了一遍。当然, 也略去了他父亲乃是老子, 而老子又可能是其首领的这一段。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些人竟是有这般的背景。” “哼,果不其然。这些人嘴上说得好听,说什么‘遵天道而行,秩守天下’,其实根本就是为自己牟利罢了。这些人,实际上却是一件人事也不干的。秦伯如今信任这些人,看来日后,秦国迟早也是会出事的。” “这些人,若要是胆敢出现在郑国,本卿必定是要将其驱逐出境的!” 子产本来就对这些人不怎么感冒,而言语间也尽是不屑。 毕竟他作为一国上卿,平日里的为人处世,都是要讲究个光明磊落的。而这帮人乃是隐藏在阴暗角落中,最擅操弄权术,搬弄是非的阴谋者。此二者区别过大,他看不起这些人,实是自然。 可李然听罢,眼神里却是流露出一丝担忧。 “话虽是如此,不过…然以为,这些人还是少惹些为妙。” “那医和所言倘若不假,那他们手中掌握的情报便有无法想象的价值。” “再者,这些人又与各国庶民黎首结成一体,若他们以‘天意’煽动百姓,并是制造舆论。无论对谁,都将是个难题。” “所以,若是不想如何对这些人加以利用,那以后还是需得与这些人保持些距离为好。”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只怕说的便是他们。 李然倒也不是看不起这群人,只不过,这些人的行事作风也确确实实是太过于阴暗,的确不够光明正大。 他李然虽然也是谋士,可是他至少是能够站在人前施展才能,策划布局的。而且于人于己,也并无半分陷害谄媚之意。 然而这帮人在暗中串联勾结,以情报换取利益,为利益出卖情报,说什么为天下人计,但实际上到底怎么回事,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了。 子产闻声,倒也没有反驳,只沉默点头。 …… 几日后,李然终于是再度看见了熟悉的郑邑城门。 这一趟晋国之行,虽然未能完成最初的使命,但也算是卓有成效。至少此番有赵武坐镇,就算王子围当真是有什么阴谋,恐怕也没这么容易得逞。 进得城内,他与子产都来不及回家换洗,第一时间便赶到了罕虎府宅。 而罕虎在得闻两人此次出使晋侯的情况后,也知他二人已实属不易: “女叔齐的大名,虎也是早有听闻的。” “其所言也甚是有理,若是此番能够借此次虢地盟会,促成楚国内乱,那么,于我郑国而言,倒也算不得是件坏事。” “既如此,那便还是有劳世叔走这一趟吧。” 不用多说,罕虎从一开始便是这么想的,拟定子产前去参与会盟。 然而,却见子产竟是十分的犹豫。这不免是让罕虎有些奇怪: “世叔?莫不是有何不妥?” 李然听得他如此问,便是一拱手,将自己心中的担忧是合盘说了出来,就如同此前与李然所言的那般。 “而今国内并不太平,倘若侨此番离开太久,侨也担心他们会蠢蠢欲动,密谋生乱。” 子产口中的“他们”,指的当然就是丰段与驷黑这帮人。 现如今丰段已是王子围名义上的岳丈,在郑国内的声望也是日隆。 而参与会盟,少说一月,多则一季。此时如果子产离开太久,岂非给了丰段暗中积蓄力量的机会? “话虽如此,不过…哎,我郑国如今跟定了晋国。且又出使晋国规劝晋侯不予会盟。虎是怕,届时楚国发怒,会对我等不利啊。” “虎资历尚浅,倘若王子围在盟会之际对我骤然发难,虎担心万一是处理不慎,那岂不徒然使我郑国蒙尘?” 罕虎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虽说是当国之位,但若论处置国际事务,他的能力和见识可远不如子产那么老练。 第147章 回家 虢之会盟,晋侯诏令,使诸国派遣上卿与会。 要说郑国这边,自然是罕虎最为合适,毕竟他才是郑国的首卿。 可他也担心自己毕竟是资历尚浅,不能任事,应付不了突如其来的危机。 “呵呵, 子皮且放宽心,这一路,可让子明陪您同去。子明与那楚王子围也算有一面之缘,且颇能任事,有他相随,子皮尽可高枕无忧。” 最终, 子产顺理成章的将李然推上前台。正如此前所商议过的那样。 罕虎不由将目光又投向了李然,而李然也当即是含首躬身作揖。 “甚好,子明之才,世人皆知。若得子明相助,此行定可无虞啊。” 至此,罕虎这一直悬着的心思,才算是彻底放下心来。 而这件事也就此是议定了下来。 …… 正事忙完,李然终于是回到了祭氏家中。而祭乐早已是等候了多时,见得李然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哪里还按捺得住心中的思念,当即趋步而来。 “夫君!” “乐儿!” 两人别离了许久,一时竟忘了体统,当众怀拥在了一起。 新婚逢久别,人世间最难倾诉的思念,不过如此。 直到祭先是微微“咳嗽”了一声,两人这才反应过来,祭乐当即脸红的松开了手,但仍是挽着李然的臂膀紧靠着他,好似生怕一松手,李然便又会离开似的。 “先去洗洗吧, 一会儿老夫还有话要与你说。” 祭先扫视一番,对李然这满身臭汗自是有些不喜,当即扭头进了屋内。 而祭乐却是小嘴一嘟,不乐意道: “且,当年他自己这忙的里里外外的,哪天还不是满身的臭汗?哼,现在竟是见不得别人这般了?” 李然听罢,当即笑出了声。 “嗯?夫君你笑什么?” 祭乐一脸不解的看着他。 李然便是打趣道: “为夫在想啊,倘若以后你也给为夫生了个像你这样的只帮着夫家说话的女儿,那为夫岂不是要吃大亏了?” 这话一出,祭乐那张小脸顿时红透了也似。 “哎呀!夫君讨厌!” “谁又说定要生女儿了?” 两人说说笑笑,径直是回到了自己院子。 李然换洗一番后,在祭乐的陪同下又再度来到了前厅。而祭先也早已等候了多时,而站在一旁的还有祭罔与祭询。 “这虢地会盟,到底怎么说?” 祭先还是很关心此次虢地之会的,毕竟事关晋楚两国的关系。作为一介商贾,自是最讲究和气生财的。若是晋楚交恶,那对他们祭氏而言, 毫无疑问又是一件为难的事情。 “岳父大人放心,此次虢地会盟当是无碍,各国皆会列席。” 李然又如何不明白祭先心中所想?闻声当即直言答道。 “唔…如此甚好。” “弭兵之会后,我祭氏坐怀于天下之中,贯通南北东西,如此方有今日兴盛。” “倘若此次虢地之会,成为诸侯与楚国交恶之开端,届时烽火再起,我祭氏必定是要受累。” 祭先一边说着,但脸上满是宽松之色。 对他而言,国家大事自然重要,可是与他祭氏的生存与发展相比,又自然是家族兴衰更为重要些。 “你而今虽身任行人,但终究乃我祭氏的家宰,有些事还得拿捏分寸,你心里该当有个数。” 在祭先的眼中,李然虽是郑国的行人,但终归先是祭氏的家宰,前后顺序和重要程度,一目了然。 他这话的意思不过是在提醒李然,有些事对郑国有利,但却不一定对祭氏有利,这是要李然自己把握其中的分寸。 “岳父所言,小婿定当谨记。” “对了,罔儿与询儿这些时日也一直是跟着老夫打理族中事务,已是颇有些长进,子明呐,你若得闲暇,不如也给他二人安排一下吧。” 话题一转,祭先竟又让李然给祭罔,祭询二人安排活来干。其实,这也是在变相的提醒李然。 “既如此,还是待小婿与乐儿一起翻看一下最近的账简,再做决定。” 李然躬身而应,不见丝毫慌张。 闻声,祭先也是微微点头,似乎甚是满意。 于是,祭罔,祭询两人又跟随李然一起来到了祭氏族内存放账簿的“简内”。 “子明,在爹面前你谨慎一些没问题,但在咱们兄弟面前,便没必要当真了吧?” 祭罔还是聪明的,只不过他的这些小聪明未必是放在了正事上。 他觉得李然这股子的“谨慎”,放在他老爹的面前,自是没错的。毕竟他爹爹也是一个谨慎行事的人。 可如今私底下,只他们三人,李然似乎就没必要认认真真的查看账簿了不是? 谁知李然闻声摇头道: “哼哼,你们可是太小看你们这父亲喽!” “他既是让我给你们安排些事做,那便是有着继续要考较你们二人的意思,倘若我不从你们的账簿中找出点错漏,岳父必然会以为我在给你们徇私,届时非但是对你们,便是我也是难逃家法伺候啊!” 原来,李然一早就看穿了祭先的用意。 祭先乃祭氏家主,本就有着一言而定的权力。 可他却偏偏让李然这个家宰来给祭罔与祭询安排事,这岂非在变相的提醒李然,是要继续考验磨练祭罔与祭询的意思? 祭罔与祭询看不出祭先的用意,那是他们没这脑子,可李然如何能够看不出? “啊?咱们老爹,应该没这意思吧?” 祭询试探性的问道。 李然当即白了他一眼,心道:说你们不上道,你们还真就原地躺平了是吧? “咱们这个爹,一句话里有一百个心眼,无论他有没有这个意思,咱们都得是谨慎行事。” “万一要是被他抓住错漏….还记得当初他是怎么处置孟兄的么?” 李然一提及竖牛,两人顿时便没了话说。 “啊呀,子明兄啊!那以后你可得帮衬着点我们两兄弟些。想当初,你和乐儿的婚事,可也是有我们一功的哦?…” “呵,放心吧,这祭氏的家业,日后说什么也是要交到你们手上的,我与乐儿现在也不过就是代为处事罢了。” 李然瞥了两人一眼,又是一叹,心中不禁暗想: 祭氏的家业若当真交到他们两人手上,恐怕祭氏的好日子也就当真到头了。 可惜了,可惜了。 第148章 赴会 其实李然心里清楚,祭先之所以让他来当这个家宰,只不过是想让他把祭氏看护好了,日后好交到祭罔亦或是祭询的手上。 他这个家宰,等同于一个管家,而真正的主人,仍是祭氏。 祭先对竖牛的失望而今已经全部转嫁成对祭罔, 祭询两兄弟的厚望,可祭先不知道的是,希望越大,失望往往也就越大。 晚间将歇时,他与祭乐又再度聊起了这个话题。 “没想到经爹爹亲手调教,二位兄长到如今却仍是这般的冒失, 倘若日后他们俩接手家主之位, 祭氏能否长久, 恐怕真是很难说…” 祭乐对他两个哥哥的评价也不过如此了,毕竟祭乐如今日夜操持家族之事,对他们俩做的那些事,也不可能不知道。大家都看在眼里,只不过是没拿到台面上来说罢了。 若是放在往常,她作为祭家的千金,也是从来不会考虑这些事的。 天空海阔,世间之大,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那么多千奇百怪的人,她为何要来关心这些琐碎呢?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她成家了,已经嫁为人妇,她与李然可谓一体相连,祭氏的荣辱兴衰也不再只关系到她一个人,还有她自己的家庭,她的夫君,还有未来的孩子。 “想来岳父大人自有安排吧, 祭氏家大业大, 便是让仲兄, 叔兄败坏了一些,也绝不至于就此衰败下去。” “《周易》有云:‘物不可以终通,故受之以否。’祭家既然已经通达了百年,小有阻碍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译:万物不可能一直都亨通,所以一定会进入“否”的状态) “再者,这不还有为夫在的嘛,乐儿还担心什么呢?” 李然对这个家主之位本身也没什么兴趣,他甚至一开始连这个家宰这个位置也都不愿接手。 若非祭先一再强求,只怕他此时仍旧不过是祭氏的姑爷而已,绝非会是地位仅次于祭先的管事。 “孟兄之乱,如今仍是历历在目,仲兄与叔兄资历尚浅,能力不足,遇事不够机变,处事也不够果决,这些都是明眼人能看见的。” “爹若执意将家业交给他们,只恐是有遗患啊。” “夫君, 要不…我们去向爹说说?” 祭乐趴在李然胸前, 抬着小脑袋看着李然, 眼神里尽是纯真。 谁知李然只是摇头。 “而今岳父大人已没有别的选择, 倘若我们前去劝说,只怕还会引人猜忌。” “唔…若实在不行,那日后我便与子产大夫言说一番,让他能够日后多多关照二位兄长也就是了。有郑国上卿予他二人撑着些,日后总要顺遂一些。” 祭乐闻声,这才算是稍稍安心下来,于是又将脑袋趴在李然的胸前。 “唉,你才刚回来,却又要走了,早知道就不让你出仕了。自从当了这个行人,却是一天都不得安生。” 面对李然再度即将远行,祭乐这心中乃是一万个不乐意,本来新婚燕尔的,这下搞得是聚少离多的,岂不是叫人难受? 一边说着,祭乐又将脑袋偏至一旁,脸上满是怨气。 “嗨,谁让为夫这本领大呢?要不然子皮大夫与子产大夫又怎会这般信任为夫,让为夫事事相随?这可不更是说明乐儿选人的眼光独到吗?” “哼,就你最是能说会道…” 祭乐不无撒娇的如是说着,一头却又钻进了李然的怀中。 “乐儿,为夫此次出门至多二个月,放心吧,很快便会回来陪你啦。” 李然伸手将她拥在怀中,柔声道。 “可上次你在庄园里不是说那王子围很是厉害吗?此次虢地之会…可有把握全身而退?” 祭乐依旧是有些担心。 只听得李然又笑了笑,甚是漫不经心的道: “王子围的确是个狠角色,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切其实早已安排妥当,李然的眼神之中尽是凛然之色。 …… 几日后,郑伯率众卿大夫,在城门口举行了盛大的郊祭仪式,为罕虎与李然等一众随从送行。 一行人少说也有千余人,从郑邑的北门出发,朝着虢地徐徐而行。 这一千多人中,罕虎的随从占了一大半,他的门客以及侍卫都争相拥护,所以看上去架势倒也不小。 可实际上,这些人的战斗力基本为零,一旦遇上什么事,光靠这些人想要解决问题,只怕是痴人说梦。 所以一路上,李然让孙武是安排了下去,将孙武此番将已训练多时的侍卫悉数带上,他们那些人,就跟随在郑国使团的后面,另外还派了些武艺高强者,在前方开路,前后一齐拱卫着使团的安危。 而李然的身边,则由孙武与褚荡分别担当车左和车右,随侍左右。 “先生,此去虢地,既是楚人所召,那他们岂会再半途截杀?这既如此,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的?” 孙武还是不太明白李然如此安排的用意。 毕竟从郑国前往虢地,也只需要经过卫国而已,卫国前不久又刚与郑国交好,这一路又哪里会有闪失?李然如此安排,岂不是有些大题小作了? “万不可大意啊。眼下我们的敌人,除了楚国外,这暗地里可还有不少人呢!别忘了,竖牛与季孙意如,如今可都还在一处呢?” 有了之前秦医医和的提醒,李然现在也不得不多一个心眼。 听得李然如此说,孙武也是恍然点头,旋即眼神也变得凌厉了起来。 “好的很!杀叔之仇未报,此次只要他季孙意如敢来,武定要叫他血债血偿!” 鲁国那边到底会派谁前来参加此次虢地之会,李然尚未得知。 不过,看样子孙武倒很是希望季孙意如能够代他爷爷季孙宿前来。 可李然却似乎对此却并不看好: “长卿啊,只怕…此次也不能遂你的愿咯。” “如果为兄所料不错,前来会盟的,十有八九会是叔孙大夫。据说,如今季孙宿的身体已是每况愈下,季孙意如虽是接替了季孙宿在鲁国内的职权,但他毕竟还太过年轻,资历尚浅,就算季氏一党人多势众,想必也不会得到叔孙大夫与孟孙羯的同意。” “更何况,鲁国之外事,向来便是由叔孙氏负责的。叔孙主外,季氏主内,这是鲁国所约定俗成的规矩。季孙意如如今想要僭越行事,只怕也是不能的了。” 第149章 令人不安的会盟 李然其实倒也很是希望季孙意如能够参加此次虢地之会。 当年鲁国的前太子姬野无端为其遇害,连带上曲阜城外孙骤之死,以及前往郑邑路上的无尽追杀,这一笔笔账,李然可都是记得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孙武对于报仇或许是有些操之过急,不过对于李然而言, 又何尝不是呢? 正想着,车队突然是停了下来。随后,从前方车舆是传来了罕虎的号令,乃是唤李然前去商议。 李然给孙武使了个眼神,让他加紧戒备,而后这才跃下了马车,徒步赶了上去。 来到近前,只见此时罕虎正望着前方那一片广袤的原野, 不由出声问道: “子明啊,你可知此去虢地还需几日行程?” “回禀当国,至多十日,倘若一路还算顺遂的话。” 上一次李然与子产前往晋国,快马加鞭也就数日光景,此次他们这一行人晃晃悠悠的赶往虢地,差不多也就十天的样子。 “你也察觉出来了么?” 罕虎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上车舆来,而后这才问道。 李然坐下后,与罕虎一起同样望着前方原野,皱眉言道: “楚人若想北进中原,头一个要面对的便是我们郑国。” “此次虢地盟会乃是由王子围而起,他若想对我使团动手,届时嫁祸他人,再以我郑国不遵宋盟为由讨伐于我,其后果将不堪设想啊。” 当李然看到了这一片旷野,竟是与罕虎想到了一处去。 “是啊。” “本卿心中也有如此担忧, 这一路上未免也太过平静了些。” 他们离开郑邑已经三日,眼下即将是要进入卫国境内。但这一路, 顺利得实在有些反常。 即便是楚人不动手,那郑邑城中的丰段,驷黑呢? 他们难道就甘愿看着罕虎直抵虢地? “大夫无需多虑,这使团前后,然都已安排了人手,便是当真有事,然也敢保证他们绝对伤不了大夫一根毫毛。” “只不过,倘若是我们郑人自己…” 李然话到这里,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脸上呈现出一副颇为为难之色。 而罕虎闻声过后亦是了然。只见他的目光在车舆四周的侍卫身上扫了一圈,眼角不由流露出点点讽刺。 “丰段与驷黑二人,一位已经是名列上卿,一个也已列为上大夫,他二人却还是一昧的得寸进尺!哎…此二人实是我郑国的害群之马呀!” 他又如何不知李然刚才那话的意思? 这一千多人的使团,虽说这些人都是他罕虎亲自挑选的,可谁也保不齐,这中间到底是有没有丰段与驷黑的奸细? 一旦这些奸细于途中突然发难,那当真是叫人措手不及的。 “嗯, 大夫所言极是。” “然以为, 自疠疾之事后,此二人便该当妥善处置才好。日久,此二人终究是郑国之患。” 听得罕虎要对付丰段与驷黑,李然便当即是顺水推舟了一把。 毕竟,他们的存在本身便是对如今郑国新政最大的阻碍,若能清理了他们,子产也能得以顺利实施新政,而郑国之中兴便也就指日可待了。 …… 又是赶了七日路程,郑国使团终于是十分顺遂的如期抵达虢地。 顺利,十分顺利,顺利得差点让李然都不敢相信。 他原本以为无论是鲁国季氏,还是齐人,亦或者是丰段,驷黑等人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谁知道这一路上尽是这般的顺利,毫无波澜。 但也正因为如此,李然心中隐约对此次虢地之会产生了一些不太好的预感。 事出异常必有妖,这背后一定是没有这么简单的。 抵达了虢地,郑国使团在楚人的带领下,一路来到了事先就替他们安排好了的安营之所。 然而,还未等李然与罕虎安顿下来,晋国所在的营帐那边便是突然传来了消息。 只说如今竟是有许多人都扎堆在赵武的营前请愿。 “到底是出了何事?” 罕虎问及李然。可李然也是初来乍到,自然也同样是一无所知,便当即言道: “下官不知,此事还待下官去一探究竟。” 于是,李然在孙武和褚荡的护卫下来到了晋国的营寨前。 只见在赵武所在的大营前,来自其他几个国家的上卿皆已是排列整齐的候在那里。如今又时值夏末,烈阳如灼,但这些人竟是没有一个肯就此退去的。 “请问,晋国的赵中军这到底是出了何事?” 李然见状不妙,便急忙上前问道。 “唉,你们鲁人这才刚到,恐怕还不知道吧?听说此次会盟,赵中军是要将主持盟会的位置让给楚国令尹啊!这还得了?” “是啊!赵中军不问政事多年,来如此一出,却叫我等又该如何自处?” “是啊是啊,赵中军此番要白白便宜了楚国倒也罢了,可如此行径,岂非置我等于不义?” 几位诸侯国的上卿你一言,我一语,总算是把这个事说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李然赶紧是将此事告知于罕虎,罕虎闻声变色,正打算也去劝谏赵武一番,谁知人群之中一个熟悉的人影忽的窜了出来。 “子明!” “叔孙大夫!” “啊呀呀,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呐!听闻子明在郑国是办了好大的事,豹亦是由衷的替你高兴呐!对了,据说子明最近还与祭乐成婚了?可喜可贺,真是可喜可贺呀!” 果不其然,此次鲁国派来与会的,正是叔孙豹。 而叔孙豹与李然久别重逢,那自是喜不自胜。又见得李然而今乃是随同罕虎这样的郑国首卿前来参与会盟,其心中便也是有了几分计较。 同样的,当李然见到了叔孙豹,他也能料想得到,而今叔孙氏在鲁国那肯定也是安如泰山的。叔孙氏既然安如泰山,那自然而然的,公室那便也就有了保障。 两人经一番叙旧后,话题终归还是回到了眼下的问题上。 “赵中军如此做法,实是叫人不解啊,叔孙大夫既早就来此,可有什么看法?” 罕虎与叔孙豹见礼后,不无忧虑的问道。 李然也将目光投向了他。 只见叔孙豹闻声一叹,而后深吸一口气道: “依豹愚见,这盟主之位是万万不可让度于楚国的,此乃我等诸夏之底线。” “二位可愿随豹一道,前去劝谏?” 第150章 文胜质则史? 楚令尹王子围,召天下诸侯会盟于虢。 而此次前来参加会盟的晋国执政卿——中军帅赵武,竟是直接提出要将盟主之位平白无故的让给王子围。 这能忍? 于是,鲁国大夫叔孙豹,齐国大夫国弱,宋国向戎,郑国罕虎以及其他中原的各国的上卿尽皆是来了晋国使团的驻地, 以劝谏赵武。 叔孙豹与罕虎,李然一起进入赵武的营帐,而帐内此时的赵武却是莫名心情大好,竟正在与众人饮醴,见得又来了三位贵客,当即是吩咐手下给他们各自安排了座位。 待得落座之后,赵武这才开口言道: “豹啊!哈哈, 真是许久不见的老朋友了, 此番能与你们在此会面,老夫也甚是欣慰啊。这位……想必就是郑国新继任的当国罕虎,罕子皮了吧?哎呀,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啊。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来来来,诸位,看酒。” 说着,赵武举盏,欲邀三人共饮。 而叔孙豹与罕虎见状,皆是面面相觑,不知赵武这到底是何用意。 不过,碍着赵武的地位,他们二人又如何敢当面拂了赵武的面子,于是,只迟疑了片刻后便也都举起了盏来。 待得三人皆是一饮而尽,赵武看着李然笑着道: “子明前些日子便造访了我晋国,在我晋国朝堂也可谓是大放光彩。然世事皆有异数, 利弊各显,寡君未纳子明谏言,还望子明莫怪哟?” 他像是知道叔孙豹,罕虎,李然三人前来所为为何,故此对此次会盟之事竟是闭口不谈,一番话也说得是格外的客套,直叫李然都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不过李然想了想,还是应声道: “岂敢,岂敢,赵中军谬赞了。晋侯所虑也是情理之中的,我等又岂有不遵盟主之理?” “而今,听闻中军意欲让出盟主之位,然实难理解,还请中军释惑啊。” 既然赵武没有给叔孙豹,罕虎提及此事,那他李然自是当仁不让的揭开此问。 可谁知赵武闻声却只是一笑,且笑得是格外神秘。 一旁的叔孙豹见状,与罕虎是面面相觑, 随后又皱眉拱手言道: “赵中军,当年在宋盟之上,便是已让楚人屈建是占了我周邦的便宜, 他们也由此是得以与晋国共霸天下,而其余诸侯国亦尽皆需得向楚国朝贡。” “而今楚国令尹不守信用,这是诸侯都听说的。中军您为何到现在还不戒备一二?这样下去,只怕是又会像上一次在宋盟上,再度吃亏的啊!要知那时候的楚国令尹屈建,其信用还算是为诸侯们所称道的,可最后到头来却还是欺了我等,并是凌驾于你们晋国之上。更何况现如今这个飞扬跋扈的王子围呢?” “倘若楚国在此又是占了晋国的上风,那必将是晋国的耻辱啊!” “再者,您辅佐晋侯成为盟主到如今已有八年,两次会合诸侯,三次会合大夫,使齐国,乃至是狄人都纷纷归服,东方由此而得以安宁。又平定了秦国造成的动乱,在淳于修筑城墙,军队不疲弊,国家不疲乏,百姓没有诽谤,诸侯没有怨言,即便是上天也不降下大灾,此乃是何等的功绩啊?天下百姓又谁人不为您的功绩而歌颂?” “然而到如今,您的声名已是如此显赫,威望也如此的盛隆,最终却要以这样的耻辱来结束,我们害怕的便是这个啊。赵中军,您可不能不警惕啊!” 赵武这一生,其功绩已然无法细数,但凡与他生在同一个时代的人,说还有谁不服他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可就是这样辉煌的一生,如今却要以“让出盟主之位”这样的耻辱来结束。他自己或可以不以为然,可是在旁人眼中,这可谓是极大的污点,甚至可能成为千百年之后,为世人所不齿的黑料。 叔孙豹的一番话说完,无论是李然还是罕虎,尽皆是点头称是。 在这等甚是关键的节骨眼上,赵武让出盟主之位,那无异于承认了楚国的霸主地位,届时天下诸侯又该如何自处?他晋国霸主的面子又要往哪搁? 而他赵武一世英名,岂不直接毁于一旦? “呵呵,武受赐矣!” 面对叔孙豹慷慨激昂的劝说,赵武所表现出来的非但不是恼怒,反而十分的恭敬,甚至可以说是谦卑。 这或许是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毕竟,赵武这一生,就是秉持着一个“谦”字当头。他对所有人,甚至是自己的政敌,都永远是这一副和颜悦色的态度。 此时,只听赵武是继续言道: “呵呵,豹兄还真是健忘呐。豹兄可还记得,当年宋国盟会之时,楚国令尹屈建乃是有害人之心的,而武呢?却是有爱人之心,这就是楚国当时之所以能够凌驾晋国之上的缘故。” “现在呢?武还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无论楚国是否遵守信诺,赵武都将以信义作为我的根本,并按照这个原则去做事。” “譬如农夫,只要勤于除草培土,虽有一时的灾荒,但最终必然获得丰收。《诗》中有云:不僭不贼,鲜不为则(不去僭越,不去投机,很少不会成为榜样的)。这都是因为我们能够守信用的缘故。那么,倘若武真的能够成为信守诺言的表率,那我赵武又怎么会屈居于别人的下面呢?” “赵武如今所担心的,只在于我赵武到底能不能做到这一点,至于楚国究竟如何…武以为,又有什么关系呢?” 赵武终究是赵武。 这时候,李然又突的想起了当初在郑邑城外的祭氏庄园内,王子围对赵武的评价——文胜质则史。 那时候楚王子围对赵武其人,可谓是颇不以为然。 只说赵武此人乃“文胜其质”。换说成人话,那就是:太软了。 当然,李然对王子围的这一番评价从一开始便是不甚苟同的,此时再听得赵武的这一番话,李然的脑海中便顿时浮现出了八个字: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正所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赵武便是将这一句话给诠释得淋漓尽致。 真正的君子,他的初心,绝不会因为时过境迁而做出任何的改变。 真正的君子当自始自终坚持着自己的操守与高尚的品德,不为任何事,任何人发生任何改变。 而所谓的君子之道,可不就是在于这“自昭明德”么? 无论赵武究竟是打的什么算盘,便只是这一番话,确已是令李然受用良多了。 第151章 鲁国现状 晋国驻地,赵武营帐。 随着赵武的一番话落下,营帐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叔孙豹皱眉看着赵武,眼神之中依旧流露出些许的不解。 赵武的这些个大道理,说得确实是很漂亮,但显然也不具有绝对的说服力。 他还是不能明白,而今晋国这么做, 究竟为何要将楚国捧上这盟主的位置? 晋楚相互斗争了百年,以晋国为代表华夏诸邦,与以楚国为首的荆蛮之邦,二者互不相让早已成为共识。更何况当初平丘之会上,晋国的韩起还宣读了讨伐楚国罪状的檄文,这才过去了多久?晋国便就要这样认怂了? 这叫什么道理?! 其实,这也怪不得叔孙豹对此反应强烈, 主要是晋国在平丘之会和如今虢地之会上的反差实在太大, 以至于让其他诸侯国一时间都难以适从了。 原本他们以为亲晋便能抵御来自楚国的威胁,所以无论是平丘之会还是而今的虢地之会,他们都还算是对晋国寄予了厚望。 然而现在晋国来这么一手,岂不等同于将他们这些小国直接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他们若是不从,楚国难道还会放过他们?可他们若是从了,那他们这些华夏之邦,岂不等同臣服于蛮夷?此乃何等的笑话?! 郑国的罕虎对此也是颇为纳闷,尽管李然与子产已经告诉他此次晋国同意会盟的真实原因,但眼下赵武的这般态度,却是让此次会盟好似是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郑国这些年一直跟着晋国的步伐走,如今反而晋国却要向楚国低头?这叫他郑国还如何自处? 若届时王子围当着各诸侯国上卿的面,就把他郑国树为典型进行惩戒,他这个郑国首卿却又如何应对? 这可不是没有可能的,毕竟一来郑国距离楚国是最近的,二来,郑国又是所有诸侯国里最是“不老实”的。这一点,所有诸侯都是心知肚明的。 为此, 他也可谓是忧心忡忡。 唯独一旁的李然,对此却反而显得格外的轻松,既没有出面再劝,也没有发表其他任何意见,好似整件事他跟无关一般。 叔孙豹与罕虎见状,当即也不再多言。 三人只在赵武的营帐内很是尴尬的饮了一阵,这才告退离去。 此次叔孙豹远道而来,自是有许多话要与李然言说的。而李然也深知叔孙豹此来并非参加盟会这么简单,当即跟罕虎说了一声,便随着叔孙豹来到鲁国的驻地。 “子明,你对此事如何看法?” 刚刚坐下,叔孙豹便是直言问道。 “赵中军以仁义之名冠著天下,以爱人之心斡旋列国,此等境界可谓世间少有。” “然以为,此事如此应对,也未尝不可。” 李然又如何不知赵武的真正用意? 他这么做,不正是女叔齐那招“欲擒故纵”的加强版? 叔孙豹闻言顿时皱眉,很是不解。 于是,李然当即将那日在赵武府上,羊舌肸解释女叔齐的一番话是再度说了一遍。 “王子围篡位夺权之心,而今已是路人皆知。他越是膨胀,僭越之心便越是强烈, 若我等能够顺水推舟,助其一臂之力,虢地之会后,楚国必生内乱!” “赵中军让出盟主之位,所意所指,亦在此处!” 晋国如今主动让出了盟主之位,而王子围以楚国令尹的身份,号令诸国,成为天下盟主,这难道还不够他膨胀的? 赵武这一手推波助澜与女叔齐的欲擒故纵可谓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在形式上,更为激烈,以至于甚至让其他诸国上卿都大为不解。 “原来竟是如此!” “这么说来,晋国也早已有了对付楚国的打算?” 叔孙豹闻言后,顿时恍然大悟,旋即再度问道。 既然赵武亲自前来“助纣为虐”,那么待得楚国内乱,晋国难道还会作壁上观? 可谁知李然却依旧是摇了摇头,神色微顿。 “楚国若乱,按理晋国当不会放过如此机会。若能借此天赐良机,从而搓其锐气,于晋国而言,着实是有着无尽的妙处。” “然则,晋国如今也已成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矣。且赵中军年老体弱,不能认事,韩起亦非大公之人,为人处事甚是圆滑。所以,想要指望他们钳制楚国,只怕亦是很难…” 除了国内六卿相互倾轧以外,对外也愈发变得漠不关心,这也是晋国霸业陨落的一大原因。 遥想文公,悼公当年,倘若他们遇到此等良机,那毫无疑问的是要与楚国一较高下的。 可自从悼公薨世,晋国内部的争斗也愈发的白热化。所以,如今晋国虽空有霸主之名,但实际上已无有霸主之实了。 “唉,可惜了,可惜了啊!” “豹原本还想着若能借晋楚相争,重启我鲁三军之制,如此我鲁国中兴便是指日可待了,但是如今看来,却是不切实际的了。” “话说,如今季孙宿病重,季氏上下已悉数交于季孙意如料理,此子心性多半承袭他爷爷季孙宿,却没有季孙宿那般老练,此正是寡君借机重振公室的大好时机,不料晋国却……” 原来,而今鲁国内部的形势已是逐渐倾向了鲁侯。 鲁侯在这两年已经逐步重新掌控君权,虽偶有波折,但如今鲁国上下也算得是一片清朗。 若是再能借晋国会盟诸侯共同讨楚之机,重振国君的军权,那鲁国中兴自是指日可待的。 然而听完李然这么一说,此事却又成了奢望。 “哦?季孙宿快不行了?” 李然对此倒是感到颇为诧异。 只见叔孙豹是点点头道: “季孙宿此贼作恶多端,手段毒辣,即便死了,那也是死有余辜。日后少了此贼,那我们只对付季孙意如确是要简单了许多。” 鲁国在经历多年的公室势微以后,黎明的曙光总算是要到来了,这又如何不让叔孙豹感到高兴? “另外,寡君也已颁发了诏令,许久以前的‘初税亩’也终于是被重新起用。如今各地城邑都不得是隐瞒私田,并按田亩之数收取税收。如今收效甚好,公室之田也终于是又见到农人耕种了。” 初税亩,便是按亩征税,不分公田,私田,凡占有土地者均按土地面积纳税。 这便是春秋时期承认土地私有合法化的开始。 而土地私有化一旦推行开来,不但原先大族手中的劣质私田都会因产能低下而被淘汰,而且还能够防止大族瞒报人口。如此,既能充实鲁国公室,而且还能防止大族的势力日渐坐大。所以,对于国家而言,可谓是有着极大的益处。 当然,如此一来自然也损害了不少贵族的利益。 只不过,而今鲁侯在朝堂之上,已经可以凭借强大的平衡术,掌握实权。而最大的反对派季氏,如今又因为季孙宿的重病而偃旗息鼓,其他宵小之辈,在缺少了领头羊的情况下,自是只能噤若寒蝉了。 第152章 王子围要发飙 就在李然与叔孙豹谈论鲁国内政之际,楚国驻地内,王子围的营帐中,伍举已将近日所发生之事告给了令尹王子围。 “禀令尹大人,据说中原各国上卿近日皆是去了晋国赵武处,在那阻拦其不要将盟主之位相让于我楚国!” “哼!当年天下弭兵,我楚国与晋国共享霸主之位, 而这些年我楚国未曾有过北进之举,看来他们这些人又是自以为是起来了!” “是啊,晋国如今早已是强弩之末,那赵武又已是耄耋之辈,有此自知之明让出盟主之位本也是应该。只可怜这班中原之人,竟还是如此的不知好歹!” 跟随王子围的一众楚国大夫们此时纷纷献言,听上去也皆是颇为激动。 这也难怪,毕竟这是自宋盟之后,楚国第一次主持召开盟会,理所当然的应该以盟主的身份亮相。 在这之前,他们虽经过弭兵之盟,表面上,已为天下诸侯所承认,成为可以与晋国平分天下的霸主。 然则名义上虽是如此,可大多诸侯国的心中却也是未必。 而王子围此番意欲主持召开虢地之会,其目的之一,便是为的要他们打心眼里是对他们楚国心悦诚服。乃至是让楚国超越晋国,名副其实的成为这天下唯一的霸主! 而这样的功绩,对于他们这些一直以来被中原各国称之为蛮夷的人而言,其意义自是不言而喻。 所以,面对眼下诸国上卿如此强烈的反对,他们又岂有不生气,不激动的道理? 饶是王子围,听闻此事也是不由动了怒! “哼!中原诸国,于本令尹看来,皆不过是一群蝼蚁罢了, 竟也敢在本令尹面前如此放肆!” 要说此前去往郑邑迎亲,他已经是暗吃了个哑巴亏。而今好不容易促成了虢地之会,这等千载难逢之机,而这帮人居然还不想买账,难道真当他这个楚令尹王子围是个摆设不成?! “令尹,臣以为此事对我们也算好事。” 这时,伍举忽的说一句跟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话来。 于是众人皆是纷纷抬头来看。 “哦?伍卿此言何意啊?” 王子围皱眉问道。 此时,只听伍举是继续言道: “他们前去请求赵武不能让出盟主之位,这恰恰说明他们乃是在害怕我楚国,害怕我楚国一旦取得了盟主之位,便是光明正大的天下霸主!” “他们越是害怕,那便越是证明他们如今已无力与我楚国相争!而晋国一再退让,也正可说明而今的晋国不过表面光鲜而已,早已是无力染指他国之事。” 这伍举不愧是王子围最为器重的臣子,举手投足之间果然是非同凡响。这两句话一出,顿是引发了在场众人的深思。 中原诸国到底在害怕楚国什么?不正是害怕楚国再行北进之策,届时中原诸国将无力抵挡? 要知道“北进中原,饮马黄河”对于楚国而言, 可谓是历代楚王之夙愿,从楚武王至今,又有哪一任楚国雄主没想过要北进中原, 雄霸天下? 而伍举所言的后半段,则更是直接说到了王子围的心坎里去了。 王子围以楚国令尹的身份召开虢地之会,其真正用意是什么?不就是为即将到来的大动作而造势? 而眼下,他王子围所要做的这件大事,最需要顾忌的正是如今的晋国。 因为晋国作为楚国的苦主,是唯一能够对他的宏图霸业造成影响的势力。 可是面对诸国上卿的请求,身为晋国执政卿的赵武却依旧是一再退让,这岂不正显示出晋国日益衰落的国势? 如此的垂暮老矣,如此的不堪重任,又还能有何作为? 既然没了来自晋国的威胁,那他王子围还需要担心什么呢?! “哈哈哈,说得好!” 王子围顿时拍手叫彩。 “不过…此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对于中原诸国的压迫感虽然已经卓有成效,可是面对诸国的强烈反抗,他楚国也不能一点反应也没有。 “对了,郑国的那个李然这次来了没?” 转过身,他忽的问道。 “回令尹,已经到了。” “好!叫他过来!” 王子围的眼神一时变得凌厉起来。 对于李然,他可是亲自见识过的。 当初在郑邑城外的祭氏庄园内,李然的言行举止也算是给了他留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在他的眼中,若不出意外,李然将会是他霸业之路上的劲敌!又或许……会是他成就霸业的一大助力也未可知? 中原诸侯,不过都是蝼蚁。 唯独这个李然,虽说论身份论地位,确是其貌不扬,可对于王子围而言,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人的的确确是值得慎重对待的。 “令尹的意思是?…….” 平常人自然是不太能理解王子围的用意。 这时,只见伍举又是一笑。 “既然令尹叫你去请,那去便是!又何必多问?” “此人可绝非善类,前番坏了我等的大事,今日若是将他请来一见,也可算得是报了此仇了!” 伍举嘴上虽是如此说着,但是心里却是对王子围的用意洞悉至深。 待得众人走后,他这才朝着王子围躬身一揖。 “李然声名在外,又深得诸国上卿的重视。若拿下了此人,必能起到震慑之效!” 原来,王子围请李然来的作用,便是要让李然当他的传话筒,从而震慑诸国上卿。 这里,毕竟是他王子围主持召开的盟会现场,又岂能让这些人擅作主张,独独就把这一出好戏给唱完了? “哼!本令尹既是召集了此次盟会,那便理所当然的乃是盟主,他们若是不服,走便是!” 王子围的目光显得格外犀利。 而一旁的伍举闻声,却是并未答话。 因为他知道,王子围嘴上虽然说着“走便是”,但实际上,诸侯上卿中只要有人胆敢在盟会召集之前离开虢地半步,只怕立刻便会引来灭顶之灾! 强楚之风,谁敢不从?! 而李然,便是他王子围用以震慑诸国上卿,使他楚国盟主之位不可撼动的一大保障! …… 与此同时,另外一边的鲁国驻地内,李然听得叔孙豹说起如今鲁国国力日渐恢复,一时也为此感到颇为高兴。 他到现在仍然还依稀记得,当年那个与他有着一般雄心壮志的前太子姬野,仍然还记得姬野那副意欲力挽狂澜,扶大厦于将倾的倔强面孔,也还记得他们曾秉烛而谈的深厚友谊。 只不过现如今,姬野当年未能实现的一切,都已寄托在了如今鲁侯稠的身上。 而听得如今鲁国改政的一系列成果,他又岂能不为其感到高兴,感到欣慰? 正所谓世事无常,百转千回,一切的一切,终是要回归于正道的。 第153章 以为是吓大的? 正当李然与叔孙豹闲聊着关于鲁国的事情,营帐外侍卫忽的前来禀报,说是楚国令尹王子围有请李然前去一叙。 叔孙豹听罢,不禁一怔,甚是忧虑的看着李然言道: “这……听闻前不久王子围聘娶郑姬,你曾与他有过接触,此刻他叫你前去, 难道是另有所谋?” 对于郑国内的事,叔孙豹其实也并不太熟知。 故此,他只知道李然与王子围有过接触,却并不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此刻显得有些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呵呵,大夫不必忧心。” “诸国上卿如今皆至,他王子围就算再是跋扈嚣张,想来也不敢如何为难于我, 他既请某前去, 某自去便是。” 一边说着,李然一边是起身告辞,而后便随着那名楚国侍卫一道去了。 叔孙豹望着李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的忧虑却并未减少。 但同时,他也为李然由衷的感到高兴。 从一个落魄小子,不过几年的光景,便已是逐渐成长为天下诸侯所关注的对象,这番经历,试问天底下又有谁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回过头去,他又不由的念起了鲁侯。 “哎…只但愿君上莫要负了子明的一番厚望呐。” 夏末初秋,晴空万里。 然而,此时的叔孙豹其实却也有着说不出的苦闷。其实,叔孙豹最是清楚不过,尽管鲁国国内形势看似是一片大好,可他清楚,这种假象并不能够真正的使得鲁国中兴。 更何况,如今的鲁侯, 在一连串的胜利过后,也是有些愈发的有些刚愎自用起来。 “这终究不是一个好现象。” “哎…如果李然能够在鲁国,多多规劝鲁侯就好了……” 叔孙豹一边遥望着天际,一边陷入了沉思中。 ……. 另外一边,楚国驻地。 时隔数月,李然竟是又再度与王子围碰面了。 但见伍举与楚国众卿大夫分坐于两旁。而门外,竟是支着一口滚油的热锅。 “好家伙,这是准备烹我来的?” 李然虽是强作镇定,却心底难免是有些犯怵。 王子围坐于主席之位,把玩着杯盏,瞥了李然一眼,眉宇间尽是一脸的不以为意。 “哼哼,李子明啊李子明,想不到郑国竟还当真敢将你送来了此处。” “令尹此言,颇为奥妙,然实不解,还请令尹释惑。” 李然就这么立在那里,虽然知道来者不善, 但语气却依旧十分的铿锵,不卑不亢。 这让一旁的伍举很不爽,但现在似乎又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于是也只能是静静的听着。 “本令尹与你说过,这天下英雄,除本令尹外,也唯有你李子明能算得一个。” “郑国上下皆不能识人,竟只许了你一小小的行人之位!本令尹本就颇为为你不平啊!而今,这些个最是偷奸耍滑的郑人,更是将你白白送来此处,岂非刻意要置你于死地?” 王子围的话音落下,营帐内顿时杀意四起,李然甚至能够清晰的感觉到在营帐外移动的脚步,若他所料不差,这营帐外,应当是还埋伏着几十个刀斧手。 而此刻,他身边跟着的,唯有孙武一人。 双拳难敌四手,一旦王子围骤然发难,他今日到底能否活着离开此地,恐怕当真是个未知数。 “哦?令尹当真是要杀李然?” 可谁知李然闻言并不慌乱,神色仍是镇定自若,眼神之中泛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 “呵呵,天下只能有一个霸主,那自然也只能有一个英雄,不是么?” 一山不容二虎,自古如是。 既然他王子围和李然都是英雄,那么注定其中有一个要死在对方手中。 “呵呵,令尹绝不会杀李然。” 然后,他就看到李然眼神中的笑意渐渐晕开,而后又浮现在了脸上。 “哦?为何?” “因为令尹想要成就的,乃是楚国的宏图霸业,而并非是当什么英雄。” 李然想也没想的应道。 旋即,王子围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大的笑话,大笑不止,难以形容。 “哈哈哈哈!” “倘若本令尹要成就霸业,便是定要杀了你才是!你以此为由,岂不是本末倒置了?” 听到一个聪明人说出这样一句“蠢话”,王子围自是忍不住要笑了。 但是他的这种捧腹大笑实在流于表面,演绎不够细腻,也不够深刻,叫李然一下子便瞧出了破绽。 “非也。” “今虢地之会乃令尹所召,诸国各卿奉召而来,遵的可都是令尹之命。” “令尹倘若在此间杀了李然,便是犯了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背信弃义,置诸国上卿如刍狗,那天下诸侯又将如何看待令尹?他们又岂敢再留在此地继续与盟?堂堂楚国又有何面目再称霸于中原诸邦?” “而令尹大人你……又该如何再得到诸侯的认可呢?” 这的确是显而易见的,今日他若在这里杀了李然,那便等同于自绝信义于中原。这对于他举行会盟的初衷而言,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王子围如此聪明的人,又怎么可能会看不清楚这些道理? “呵呵,令尹大人召李然前来,当不会只是为了恐吓一下李然吧?” “若是有其他吩咐,还请令尹直言。” 一句话里带着一万八千个坑,虽说李然早已见怪不怪,可长此以往,他也是不胜其烦。 有什么话是不能直截了当说出来的呢? 这世间大事,不都是几个大人物躲在黑屋子里几句话就定下来的? “子明啊,有句话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 “哦?还请令尹赐教。” 李然仍是恭敬而揖。 只见王子围面色一沉,眼神瞬间变得凌厉起来。 “你如此聪慧,又善洞察先机,为人处事更是不漏任何破绽,难道你就不怕短命夭寿么?” 他并不是怕了。 他只是对李然又有了新的认识。 然后他就看到李然甚为云淡风轻的笑了笑。 “令尹大人说笑了,命数自有天定,凡人何须徒劳。” 短不短命他是真的不知道,但是他知道,倘若在有限的生命里能够完成些大事情,这样的人生也足以堪称为完美。 “好了,言归正传。” “此次虢地之会,乃是由本令尹发起的号令,而如今诸国各卿既已来到此地,却竟是无有一人前来朝觐于本令尹,反而都去拜见那赵武去了!非但如此,而且竟还妄图让赵武主持盟会!” “这分明便是未将我楚国放在眼里!” 在一系列试探与恐吓之下,王子围终于把话题引到了正题上。 第154章 想学齐桓公?我教你啊 王子围恐吓李然的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要让李然服软,而后再替他办事。 正如伍举所言,以李然而今的声名,若能替他把话传开,那便能起到震慑群雄的效果。 可是要让李然这样的人屈服,那显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而刚才那番要杀李然的话, 也的确就是故意说给李然听的。 为的便是要让李然认清形势,要他知道,即便他现在已经是名满天下的名士。可他作为堂堂楚国令尹王子围,若真想要杀他,顶多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乖,听我话,那以后咱们俩就还能共谋天下!” 这大抵就是王子围的心里话。 “哼!此番会盟, 既是我楚国发起的,若诸国各卿仍执意不肯尊本令尹为盟主, 此等的羞辱,本令尹绝不能忍!” “本令尹现在就要将他们全都抓起来,囚去我楚国!” “子明你,现在就给本令尹是写一篇檄文!当年在平丘之会上的檄文是怎么贬低我楚国的,你便依葫芦画瓢,将‘楚’改‘晋’便是!……对了,还有,且必须是尊我楚国为盟主!” “如若不然,待本令尹回了楚国,便定要叫中原诸邦是血流成河!” 王子围也不藏着掖着,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该亮出来的手段都一一亮了出来。 先把这群人抓起来,然后再通过强书檄文的方式来抬高楚国的地位,再以武力恫吓的方式,使得楚国真正能够坐上这盟主之位。 而他王子围,自然而然的,便也能够达成自己真正的目的。那就是得到楚国上下的共同崇仰, 好为日后所谓的大事做铺垫。 一举两得,好一条妙计! 更何况李然如今是声名远播,又曾是洛邑守藏室史,由他起草的檄文,那必定是无可挑剔的。 只不过王子围算准了一切,却独独是低估了李然的嘴皮子。 “令尹此言差矣!” 李然值此危机关头,竟也是不急不慢,依旧拱手而揖而语: “然以为,要说这些个中原的诸侯,他们一般不归服于别的,只归服于有礼的。现在令尹刚刚得到诸侯的认可,对于礼义,自然还是要谨慎些才好。” “令尹大人,楚国霸业成功与否,可就都在这次会盟之上了。” 檄文? 那是啥玩意儿? 你以为恐吓我两句,我就怕了? 我tm又不是被吓大的! 李然虽是如此想的,但他毕竟眼下是身在楚营,说话自当还是要客气些, 以免是触碰了王子围那条本就已是起伏不定了的心理底线。 “哦?” “那依子明之见, 该当是如何的一个谨慎法?” 虽然李然此言无异于是拒绝了王子围所请, 但李然刚才的一句话却是让他极为受用。 “令尹如今刚刚得到诸侯的认可。” 这句话可谓是直接点明了王子围此次虢地之会的真正的目的,也让王子围对自己的聪明甚为得意。 而李然,此时见楚王只因他一句话便变平是复了下来。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从古至今,会盟已经有过很多次了。臣听说,夏启有钧台的宴享,商汤有景亳的号令,周武王有孟津的盟誓,成王有岐阳的田猎,康王有鄷宫的朝觐,穆王有涂山的会见,齐桓公有召陵的会师,晋文公有践土的会盟。” “却不知道令尹是准备采用哪一种?” 古来会盟,总是要搞点花样才行。 而一代又一代人,为了达到与与前人会盟的方式与效果不一样,所以总喜欢是别出心裁的搞点新鲜花样。于是就有了史上如此之多,但却各自不一的会盟方式。 听得李然将这些会盟娓娓道来,一字一句,又无一不是史实,饶是伍举也是饱读史书之人,也不由感慨李然的才气。 而王子围则更是被李然说的这些给直接绕晕了过去,当即是随意选了一个言道: “那……那本令尹就采用齐桓公的方式吧!” 李然不禁是闻声点了点头,淡淡道: “行啊,那便待李然来说说齐桓公吧。” “想当年,北方的狄人袭扰邢国,齐桓公就在夷仪修筑了城池,让邢国迁到那里,使邢国的百姓避免了狄人的奸淫掳掠。狄人又进攻卫国,卫国的百姓被迫出走到曹邑避难,齐桓公就在楚丘这个地方建造城池让他们重建家园。他们的马匹都在战乱中散失了,无法繁殖恢复,桓公就送给他们三百匹良马作为种马。” “齐桓公是做了这么多事,以至于天下诸侯都在那称赞桓公的仁德。而天下诸侯由此也就都知道了桓公的这些举措,并不是为了齐国自己的私利。所以,最终诸侯们都归附于他。” 王子围听罢,却是颇为不屑的回道: “且,不就是建了两座城而已,这又有何稀罕?” 李然笑了笑,不以为然道: “还没完呢。” “齐桓公知道天下诸侯归附他,便是要来朝觐他。却只让诸侯们带着微薄的礼物来朝见,却反而用重礼来回赠他们。所以天下诸侯朝见时,都只用劣马做礼物,用麻织的粗布做托举玉器的衬垫,送来的鹿皮也没有整张的。诸侯的使者几乎都等于是空着口袋而来,却往往能够满载而归。由于齐国是用利益笼络他们,用信义结交他们,用武力威慑他们,所以天下的小国诸侯一旦与桓公缔结盟约,就没有谁敢背弃。这是因为贪图他的好处,相信他的仁义,又慑服他的武力。” 王子围冷笑一声,又是颇为不屑的嗤笑道: “不过就是给点小恩小惠,这又有什么稀奇的,本令尹也能如此!” 楚国而今确实是财大气粗,当然也不会在乎这点小钱的。 可谁知李然还没有说完。 “还有呢。” “桓公还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可以帮助诸侯的就去行动,可以为诸侯谋划的就去谋划。桓公率领齐师灭掉了不服从他的谭,遂两个小国,但自己却不去占有这些地方,反而是把土地分给了诸侯,所以诸侯们都称颂他的宽宏大度。” “他取消对车夷一带鱼盐的禁运,命令关市对过往的鱼盐只检查而不收税,用这个办法又使得诸侯们能得到实利,诸侯们都称颂他能广施恩惠。” “他还下令修筑五鹿、中牟、盖与、牡丘等几处关隘,用以捍卫诸夏的要地,并向中原各国显示自己的权威。” “由此,齐桓公的霸业终于是大见成效,甚至连府库内的兵甲都可封存不用了。即便是只穿着朝服,西渡黄河与晋国盟会也不必害怕,这就是文治之功。所以大国都自惭不及,小国都纷纷归附。” 齐桓公之能,细数之下,便是三天三夜那也是说不完的。 李然竟挑了些王子围这辈子估计都难以企及的成就,只随口一说,王子围便顿时呀然失色。 毕竟,当年齐桓公称霸中原的时候,他楚国还在泥泞里挣扎呢!而今,楚国想要重现齐桓公的风采,他王子围便是再召集十次盟会,恐怕也只能是望其项背。 齐桓公,尊王攘夷,九合诸侯,真是一个深深印刻在而今世人脑海中的猛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