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反派黑化前》 1、前梦 第1章 湫十醒来的时候,月才沉下去,天空中还残留着一轮灰青的淡影,透着凄清惨淡的光。 罗汉榻边,楹窗半开着,芭蕉叶细长的叶边上缀着大颗露水,风一吹,悄无声息滚落下去,十几步外的果树上,青涩的果子看着又比昨日多了一些。 门外站着的侍从手里提着一盏灯,声音焦急,因为被门口杵着的几位侍女阻拦,字句有些变了调:“明月姑姑……,求姑姑进去禀报姑娘一声。” 少年的声音,带着点走投无路的无助,不像梦里那样成熟冷漠的尖刻。 湫十拥被坐起来,长长的发丝垂在白色的衣物上,柔顺,绸黑,像是绵柔的云一样,还带着幽幽的香。 “放肆,姑娘的居所,岂容人擅闯。”明月声音重重的,带着不满的呵斥意味,但又有所顾忌,声音不敢太大:“夫人有令,姑娘这几日身子不适,需要静养,不准任何人前来打扰。” 湫十摁着眉心的手指顿了一下,恍惚想起来,自己在昨日傍晚时,跟母亲吵了一架,现在是被禁足了。 紧闭的门外,突然传来噔的一声,是膝盖落地的重响,紧接着传来的,是一声接一声的磕头声。 “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门外跪着的人不肯走,像在使劲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湫十轻轻吐出一口气,在那样沉闷的声响,她手指关节微微曲了曲,半晌,有些不舒服地摁了摁喉咙:“明月,放他进来。” 外面的声响静默片刻,而后响起明月似无奈的一声叹息:“是。” 屋里熏着好闻的香,花一样甜,梳妆台边,妆奁盒中,各色珍贵的珠宝手镯随意地堆着。屏风外侧,伫立着一面巨大的红木空心柜,上面摆放着许多价值不菲的玉样摆件和材质特殊的木质雕刻。 就连那张摆放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都镶着硕大的珠宝,从头连到尾,引人注目。 跪在湫十脚边的侍从叫青枫,是程翌身边伺候的侍从。 “拜见姑娘。”青枫以额点地,声音焦急:“求姑娘救救我家公子。” 湫十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胀痛的额心,因为方才的梦魇,声音有些沙哑:“怎么回事?” 青枫顶着明月等人骤然沉下的视线,吸了一口气,道:“昨日姑娘离开后,夫人派人将东蘅院围住,医官也遣退了,我家公子高烧不退,身上的伤口也崩开了,到现在也未醒,奴实在没有办法,斗胆前来叨扰姑娘。” 和梦中几乎一字不差。 湫十指尖点了点榻边,沉默了有半柱香的时间。 站在一边的明月眼里带上了诧异的神色。 这要是放在昨日,青枫人一到,都不用开口说话,自家姑娘就该一路风风火火奔去看程翌了,哪像现在,青枫在门外求了几遍,进屋又说了一遍,她还要闭目思考一下。 明月很快回神,摆了摆手,呵斥:“胆敢嚼夫人的舌根,你是个什么东西,飞鱼卫,拉下去。” 青枫挣扎起来,他倒是忠心,绝口不为自己求情,只念着让湫十救程翌。 “罢了。”湫十玉足落地,身上披着的薄绒毯掉落在脚边,她行至青枫面前,审视般地瞥了两眼,淡声吩咐:“明月,去请医官。” 见她要出门,明月头微微低下,忧心忡忡地提醒:“姑娘,夫人下了禁令,不准您出门。” 此时,天色渐渐亮起来,乌青的云边像是棉花糖一样舒展开,褪下一层颜色,又披上一层颜色。 湫十眉头拧了拧,道:“此事过后,我会去向母亲请罪。” 明月终于松了一口气,想着好歹昨日那通谈话是有效的,不然依姑娘的脾气,这个时候该说的,只怕就是“区区几个飞鱼卫,也敢拦我”之类的话了。 半月前,湫十将程翌救起,安置在离白棠院不远的院落中。她日日去看他,短短数十天,流言甚器尘上,压都压不住。 天还未完全亮,明月和宣云一左一右在前方点着灯,一路朝南去。 一边走,湫十一边想事情。 那场真实得令人无法忽视的梦,讲了她尊贵的出身,也讲了她凄惨的结局。 命运的转折,从她救下程翌的那一刻开始。 为了他,她跟母亲争执,和兄长闹翻,跟自幼定下婚约的未婚夫决裂,还会毅然而然地背着一个小包袱,追随着程翌的脚步离开父母和家。 这是梦境的开始。 后来,程翌得证大道,成为天权之主,而她等来的,不是琴瑟和鸣,而是一纸天帝禁令。她被废弃修为,囚在魔族大裂缝边的一个小小院子里。 这是梦境的结尾。 比她看过的话本荒谬刺激多了。 但想起近日来发生的种种,湫十细长的柳叶眉又不由得皱了一下。 一梦如花开,一梦如叶落。 她纵然不信,也已经站在了梦中的起点上了。 她现在已经被母亲禁足,而若是梦里一切没错,之后她不顾母亲的命令,大张旗鼓请医官为程翌疗伤的消息传出去后,她的兄长会来寻她。 湫十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也是唯一的女孩,父母疼爱,兄长更是从小宠她,没对她说过一句重话,兄妹间唯一一次正儿八经的谈话,他掰开了揉碎了讲,湫十怎样都无动于衷,并且在气头上说了许多伤人而不自知的话。 如果这是真的,湫十觉得自己不是中了邪,就是得了失心疯。 ===== 两处院子离得并不远,拐个弯,再走上一段路就到了。 木篱笆围成的院子不大不小,前厅后院兼备,春末夏初,院子里种的许多花开败了,结出一颗颗指拇大小的青色果子,隐在浓翠的叶丛中,东一个西一个,不仔细看发现不了。 院外围着一圈身着绯色飞鱼纹的密卫,个个脊背挺得笔直,目不斜视,叫人想忽视都难。 院门处站着的,湫十认识。 才从魔族大裂缝领兵回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陆珏。 “姑娘。”陆珏微微拱手,朝她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少君有令,东蘅院自今日起,只准出,不准入。” “晨起露重,姑娘该保重身体,还是先回院歇息吧。” 陆珏跟在湫十兄长身边做事,对她也带着妹妹似的疼爱,但今日说话,官腔都摆出来了,显然已经做好湫十跟他撕破脸大闹的准备。 恰在这个时候,医官也到了。院门统共就那么大点地方,现在乌泱泱站了不下十个人,湫十眉头又皱了起来,她这一晚上,哪怕在梦里,眉头都没送下来过。 陆珏已经做好了应对狂风骤雨的准备。 可是—— “陆珏。”湫十顿了一下,又加了两个字:“哥哥。” 小姑娘未施粉黛,乌黑的长发,雪白的长裙,跟清晨还带着露珠的花苞似的,再加上这声明显带着服软意味的“哥哥”,陆珏脸上的面具开始崩裂。半晌,他有些无奈地抵了抵眉,道:“湫湫,这不是能胡闹的事,少君吩咐过了,东蘅院,一只蚊子都不准进。” “我将人带回来,不能让人就这么死在院子里。”湫十想了想,道:“我擅自出白棠院,本就是要去向母亲请罪的,今日所有罪责在我,跟守院的人无关,哥哥那,我会去说。” 陆珏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知道话说到这个份上,今日这院,她必定是要进去的,只好侧开一步,想说什么,又深知自己要说的那些,只怕早都有人跟她说过了,便不再提,转身朝着左右摆了下手:“放他们进去。” 青枫一马当先冲进了屋里,医官提着药箱跑在后面。 越靠近西边那间屋,药味越浓郁。 青枫和医官进去,门便一直开着,湫十踏步跨进屋里。 屋子古色古香,布置陈设不如湫十的院子,但也绝不显得简陋,哪怕打扫出来只有十余日,添置摆放的也都是上品,其中,柜上立着的琉璃泛彩宝瓶,边角上的十二扇鹧鸪山水屏风,还有一些有趣贵重的玩意,都出自湫十的房里。 医官细细诊了脉,又看了程翌身上的伤口,从床边站起身,朝着湫十拱手:“回姑娘,程公子是因伤势反复引发的高热,臣开几服药,熬好服下去,高热退了,便无碍了。” “外伤易好,但内里的伤势,还得慢慢调。” 湫十轻轻颔首,道:“下去吧。” 医官和伺候的人一走,原本还显得有些拥挤的房子空下来,青枫在程翌的额心放了块干净的湿帕子,以为湫十会跟之前一样,在榻前守着。可一抬眼,却见她在楹窗下的木椅上坐下,手指抵着眉骨,眼眸半阖,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程翌喝了药,额上的温度退下去,但人一直没醒。 湫十坐了小半个时辰,见他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起身,踱步到床榻前。青枫见状,无声而识趣地侧了侧身,露出身后一张寡白消瘦的脸。 有一种人,天生样貌温隽,清醒时,一双眼仿佛时时刻刻都含着润透的笑意,饶是陷入昏睡中,通身气质也澄澈得像一捧白雪。 程翌就是这样一个人。 湫十甚至疑惑过,一向以掠夺杀戮为趣的黑龙族,为何会生出这样干净的族人。 晨起太阳破开云层,有些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房门外,明月刻意压低了声音提醒:“姑娘,少君来了!” 湫十骤然抬眸,就着从楹窗中投进的晨光,她手指头不受控制地往袖子里蜷了蜷,竟生出了一种果真如此的荒谬之感。 2、麻烦精 第2章 清晨,琴海的大雾和风往南移,海域主城一年四季的气温都不高,往往还伴随着一阵淅淅沥沥的雨,空气会变得格外潮湿。 湫十起身出门的时候,外面绵绵密密的雨落了一层,宋昀诃凝着狭长的眉,站在院中一棵树下,双手微微负在身后,身边随从举着伞等候,外面守着的飞鱼卫垂首敛目,大气不敢出。 气氛几近凝滞。 湫十望着这一幕,眼微微一闭,那些破碎离奇的画面纷至沓来。 须臾,湫十抬步走下台阶,明月执着伞落在她头顶,亦步亦趋地跟着。 兄妹两眉眼间的韵味有三两分相似,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宋昀诃因为早早担起肩上的责任,看着十分沉稳内敛,而湫十的身上,则都是这个年龄少女该有的朝气烂漫,眼里澄澈,一丝一毫的杂质也挑不出来。 才下早朝,宋昀诃身上还穿着少君的朝服,人往雨中一站,身形笔挺,不怒自威。 “哥哥。”湫十脚步停在他跟前,轻声唤。 宋昀诃看着矮自己一头的少女,再抬眸平视细雨中的院子,眉骨不由往上提了提。 “宋湫十。”他难得连名带姓,一字一顿地叫她,话语中暗藏的山雨欲来的压迫感将他原本还算清朗的音色都盖了过去。 宋昀诃一向疼她,此情此景,是真动气了。 “跟我过来。”他双手负于身后,抬眸冷冷扫了院落一眼,而后大步流星朝外走。 程翌住的院旁是一座空置许久的小阁楼,没住人,但有专门的丫头婆子清扫,屋内干净整洁,并不显得陈旧。 明月轻手轻脚阖上房门,其他随从在外守着。 屋内只剩下宋昀诃和湫十两人。 窗前,宋昀诃背着光,身体大半沉在阴影中,须臾,他食指点了点桌面,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见湫十不说话,他顿了下,又问:“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这若是平时,湫十早就像个被点燃了的炮筒子,跟他高声争辩了。 在那场真实得可怕的梦境里,湫十确实也这样做了。 自打出生起,她就没受过什么委屈,宋昀诃又只有她一个妹妹,从小到大,不知道替她背了多少黑锅,兄妹两感情一直很好。像这样的情况,还是有史以来头一回。再加上之前的禁足,这番谈话无疑成了一桶热油,哗啦一下浇在湫十的头上,她当即就炸了开来。 而现在,她不会再做同样的事。 “知道。”湫十长长的睫毛动了一下,声音低得有些含糊,听着像某种不服气的嘟囔:“不过是救了个人,怎么被你们说得跟捅破了天一样。” 宋昀诃深深凝了她一眼,声线低沉:“救了条黑龙,闹得沸沸扬扬,外面传得风言风语不说,还和母亲吵了一架。” “你觉得是小事?”他眼睑微抬,蹙眉反问。 这熟悉的开场,熟悉的反问,昨日夜里,湫十已经在她母亲那感受过一次了。 “哥哥。”湫十朝他比划了个停的手势,“母亲已经说过我一回,禁足令都下了,我难过了一夜,眼都没合,方才才缓过来一些,你别训我了。” 湫十性子欢脱,被宠得天真烂漫,却生了一张像是被养在深宅大院供在药罐子里的面孔,都不用如何动作,长睫微垂,便是泪眼盈盈,深闺弱质的姿态,声音再软一些,一些往人心窝里戳的话语听着都跟撒娇没什么两样。 从小到大,宋昀诃对这一招总是没辙。 就比如此时—— 宋昀诃轻轻吐出一口气,摁着眉角,声音低下来:“你说实话,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这个问题,在那场梦里,宋昀诃也问过。 当时,湫十迎着他的目光,直接认了下来,连着三个问题,她全部回答了是,毫无迟疑,掷地有声。 ——你是不是看上了那条黑龙? ——是。 ——是不是真如外界所说,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 ——是。 ——是不是决意如此? ——是。 而这件事,最终避无可避,传到了他们才出关的父亲耳中,作为海妖一族掌权已久的族长,宋呈殊雷厉风行,当机立断下令秘密处死程翌。 湫十提前知道了消息,潜入内室偷了主城令牌,连夜安排,带着程翌逃离了琴海主城。 之后的梦境变得断续模糊,衔接不上,但从自己的结局来看,她之后再没有回来过。 湫十很轻地抿了下唇,沉默了一息,才慢慢将耳边的一缕黑发挽到白净的耳后,有些迟疑地道:“我不知道该如何说。” 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宋昀诃哪里不知道她的性子,若是不喜欢,便是救了人,也不会放在眼前这样特殊照顾,更不会有这样明显的迟疑,这样的表现,就算没动情,至少也代表着程翌这个人在湫十心中是个特殊的存在。 宋昀诃眼神晦暗,修长的指骨抵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又问:“真如外界所说,你有和秦冬霖解除婚约的想法?” 湫十脸上故作轻松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消散。 太巧了。 从她被禁足,到宋昀诃找来,再到这两个问题,全部跟梦境中的画面重合上了。 这世上真有能未卜先知,预见未来的梦吗? “我若说是呢?”湫十望向宋昀诃,像是很在意他的回答一样,紧盯着他的神情,眼都不错一下。 兄妹两对视,两人眼中都匿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半晌,宋昀诃嘴角微动,语重心长道:“湫湫,你我自出生之日起,便注定背负一些东西,身份如此,凡事不能随心所欲。” “你既然有这个想法,自然也该考虑到了会由此引发的后果。” “哥哥今日问你一句,你决意如此吗?” 湫十藏在袖子里捏紧的手掌慢慢松开,又缓缓地收拢。 听着三句与梦中如出一辙的问话,她那最后一个“是”字,就怎么也蹦不出口了。 而她的不言语,在宋昀诃看来,则与默认无异。 “下月月底父亲生辰大办,流岐山收了请帖,并寄来回信,届时妖主妖后会亲临琴海主城。”宋昀诃苦笑了下:“湫湫,你让哥哥怎么开口……” 妖族种族繁多,被一分为二管辖着,海妖一族归琴海主城管,在陆地生活的妖族则归流岐山管。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而流岐山的妖主,是秦冬霖的父亲。 两人是生死之交,年少相识,一路扶持走上高位,时至今日,即使事务缠身,也常联系小聚,感情深厚。一来二去,就连他们的夫人也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 湫十是两家唯一的女孩,从小就长得可爱,冰雪聪明,特别讨长辈们喜欢,妖主妖后对她比对秦冬霖还好。 可再喜欢,也接受不了这么大一顶绿、帽子。 秦冬霖又是那样的鬼脾气…… 宋昀诃太阳穴突的跳了一下,看着不远处盯着地面默不作声的湫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那条黑龙不是善类。” “父母亲绝不会答应这件事。” “这段时间,你在白棠院待着,哪儿也别去,好好想想这件事。”行至湫十身边,宋昀诃的脚步顿了一下,而后朝着门外沉声吩咐:“明月,送姑娘回屋。” === 东海,七千里往下的海底,一座古老的试炼遗地,有浩浩荡荡的威压铺展开,充斥整片海域,带起古老而沧夷的气息,荡起层层叠叠的浪涌,从远古至今,亘久长存。 “少君,金鳞阵的力量突然增强了。”说话的人穿着一身奇怪的长袍,将全身都裹在黑色的衣物中,就连头与脸都不例外,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提着一柄弯月长刀,此时一边说话,一边在逆行的水流中挥刀。 “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被称为少君,正立在巨大废墟石门中的男子将手掌中有些尖锐的小石子掂了又掂,他并没有如随从那样穿着,十分简单随意的一身青衣,长而浓的黑发被一根玉簪松松挽着,天生一双笑眼,说话时声音温柔,现出一种书生般的儒雅别致,没有半分攻击性。 “金鳞阵是上古剑圣留下的阵法,听说里面蕴藏了极其庞大的剑气,即使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威力也依旧不可小觑,是秘境的第一道守护关卡。”另一名随从接话道:“剑圣留下的剑意不朽,极难磨灭,最好的办法是进去守三个月,等大阵力量削至最低的时候,拿到龙丹,一举破阵——” “少妖主进去前,将一切都部署妥当了,可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计划。” 现在问题是,进去前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少妖主只需要在里面修炼三个月,就可以顺利拿到龙丹出来,可三个月时间还没过一半,里面的人突然开始强行破阵。 正好撞上阵法最强盛的时候。 伍斐眼眸微弯,似乎撞见了什么十分有趣的事,“是该出来了,再不出来,你们少妖主后院的火都快烧成灰了。” “放心。”说完,他侧首,安抚秦冬霖的两名随从:“秦冬霖若真要此时破阵,这阵法挡不住他。” 只是要比乖乖等阵法自行削弱费力些。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一刻,整片海面都涌动起来,数层海底飓风狂浪山呼海啸一般朝着阵法的位置席卷而去,尖锐的炸裂声像是某种深渊巨兽的厉啸,带着十足的穿透力传进在外等候的人耳里,当即将几人掀得朝外滚了几圈。 伍斐衣袍猎动,人却稳若磐石,他盯着眼前平地而起的热闹盛景,在某一刻,慢慢眯了下眼。 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浪潮中踏出,身后是分崩离析的古阵,身前是勾勒了“宣云秘境”四字金纹大字的巨门。 “出来了?”伍斐上前一步,问:“龙丹拿到了?” 麻烦精湫十三万岁生辰前,一再念叨想要颗龙丹做法宝上的阵眼。龙丹不是稀疏平常的东西,寻常龙族根本没有,只有修为到极高深的阶段才会诞生出龙丹,每一颗都是至宝,寻常人根本没地去找。 湫十找上了秦冬霖。 烦不胜烦,秦冬霖出关,臭着一张脸前来东海替她找龙丹。 结果龙丹还没取到呢。 就四面八方铺天盖地从留音珠里得知了秦冬霖即将被退婚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连伍斐这个被临时拖来当苦力守门,憋着一肚子气的人,都开始有些同情他。 跟他那臭名远扬的脾气相反的是,秦冬霖长了一张比女子还侬丽逼人的脸,不管是狭长的眉还是睡凤眼,都给人十足的侵略感,此刻,眉微微往下一压,便现出一种由内至外的凉薄不耐。 萧萧肃肃,冷漠淡薄。 秦冬霖像丢寻常物件一样将手中闪烁着柔光的龙丹丢到随从的怀中,根本未曾多看一眼,声音冷得能结出冰碴来:“去琴海主城。” 3、原委 第3章 夜里从琴海海面上吹来一阵风,密集的乌云扑染成厚厚一层,遮蔽了原本在夜幕中露了头的星与月。 白棠院中,几棵硕大的芭蕉立在墙根,狭长宽厚的叶片招摇的舒展着,在某一刻,连成线的雨迅疾坠下,落在灰青的房檐瓦砾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湫十在楹窗下的罗汉榻上侧卧着,身上披着一层薄薄的鲛纱,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覆上一层朦胧的黑影。 桌边,小巧精致的铃铛香炉里,白色的雾腾起,一股奇异的香味逸散在空中,慢慢在整个屋里扩开。 那是明月才进来换上的熏香,是海蛇一族贡上的特有产物,有平心神,助安眠的作用。 湫十想再试一次,会不会做到同样的梦。 她心里装着心事,勉强能睡下,但睡得并不安稳,破碎而荒谬的画面接踵而至,湫十的眉头在梦里都是皱的。 半个时辰后,湫十睁眼,半坐起来,青葱一样的长指动了动,腰腹处搭着的薄毯滑落,她眼中并没有才醒时的惺忪迷糊,反而一片清明。 湫十站在窗前,身着芙蓉色轻纱鲛裙,肩骨纤细,沉在夜色与雨幕中,像是一幅细心勾勒的描摹画。 雨声不歇,长风呼啸。湫十拢了拢鬓边的黑发,唇角微动:“重影。” “姑娘。”湫十身后的空间漾出极细微的涟漪,一道瘦削身影无声无息出现在湫十身后,垂首低声应答。 湫十身为海妖族的小公主,成年之后就拥有了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暗卫,一共十人,每一个都是经过精挑细选,重重考验之后筛选才留下的,修为实力不俗,且都只听从她一人的命令。 梦里,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十个以及那块偷来的主城令牌,湫十才能那么快部署好一切,在大家的眼皮底下将程翌带出去。 “你去查。”湫十手指尖冰凉,摁在额角上时,带着玉石一样的触感,“程翌这些年在黑龙族的遭遇,凡能查到的大小事件,都毫无遗漏来禀。” “还有,我万岁生辰前,在白云岭遭难,被程翌偷偷带回黑龙族养伤的事,这几天你命人着重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找到人证。”话音落下,湫十自己先是一晒,眼睫垂下来,“罢了,黑龙族叛出妖界,举族搬迁,攀上了天族的枝。原本就不是什么善类,现在多了个背后撑腰的,就更恣意狂妄了。” “先查程翌吧。” 重影颔首,手掌往虚空中一划,这回连些微的涟漪波动都没惊现,就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屋里。 湫十走到桌边,信手翻了翻前日扣在桌面上的曲谱法录,一目十行扫下来,心却半点静不下来。 上古年间,八荒分裂,四海不平,经过无数次的战争与摩擦后,各界势力终于趋于平稳,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天族从来自诩高人一等,与人间联系紧密,有人族功德信仰之力作为滋养,又有远古三位祖师留下的感悟殿,受天地钟爱,没有诸多局限,能人辈出,天才佼佼,长盛不衰。 相对而言,妖族和邺都所受到的限制就大一些。妖族看血脉,往往都是大家族和大家族之间联姻,以护住最纯净的血脉,而邺都鬼怪修为增长平缓,能熬出头的并不多。 魔族则是大家提起来就头疼的存在,这个种族天赋异禀,学什么都快,偏偏性情残暴,就喜欢干些赶尽杀绝的事,扰得六界不宁,令人闻之色变的魔族大裂缝就是上任魔君捣鼓出来的,到现在都需要各族轮番派人去镇守和净化瘴气,提起来就叫人来气。。 各界各族,看似井水不犯河水,其实暗地里较劲不少,各种摩擦纷争层出不穷,从各族掌权者,到各族的少年天骄,都免不了被拿出来议论比较。 比如天族历任的三位小仙王,他们往往是天族年轻一辈最出色最优秀的存在,走到哪都是人群的焦点,牢牢占据了六界榜前三的位置,是天族精挑细选出来的下一任掌权者候选人。 经过历届数万年的明争暗斗,曾经被压一头长大的年轻一辈成为了掌权者,又看着自己这边的小辈们重蹈覆辙,彻底的明悟了——既然打不赢,那就少打,不打,免得自己心里不舒服,还要被别人看笑话。 可往往年轻人骨子里的血性使然,越是不让,越是要这么做。湫十就是其中一个。 那时她才过万岁生辰,咋咋呼呼的性子,被天族三位小仙王中最顽劣的云玄一激,当即就与他约在了白云岭对战。这件事她瞒得极好,借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的由头,独自一人跑去了白云岭。 谁曾料到,架打到一半,突然山崩地裂,风云变色,一看才知——白云岭主峰的山主迎来了雷劫。 漫天乱窜的雷蛇闪电围着山头狂轰滥炸,不分敌我,根本毫无道理可讲。 云玄曾修习过天族的雷神典,修为又比湫十高些,在接连炸毁十几件法宝护身,捂着胸膛咳出两口血之后找准机会划破虚空走了。 湫十就没那么幸运。妖族被就不被天道偏爱,雷电至纯,几乎是所有修道者的克星。 当时,饶是她手上握着多重保命法宝,也异常狼狈,最终在守护罩里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处简陋的院子里,受了不轻的伤,筋脉断裂,识海一塌糊涂。她原本想立即联系家里人,又觉得丢人,责骂免不了,谎也不好圆。 程翌就是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端着一碗清凉露进来的。 少年唇红齿白,笑起来眼里都拢聚着暖意,像是怕吓到她,声音温柔又耐心:“你别怕,我这里很安全,你可以放心养伤。” 他们院子周围都是结界,属于黑龙的气息令湫十不敢轻举妄动。好在她身上有隐匿气息的法宝,人又聪明,每日只在床上躺着,等稍好些了,也只肯到院子里走走。好不容易挨过十日,重影等人终于找来,她寻了个机会,悄悄溜走,不辞而别。 回到琴海主城以后,湫十曾试着寻过他,但因为黑龙族和天族来往频频,小动作不断,主城和流岐山同时施压,湫十寻找无果后,只好将这件事,这桩恩情暂时压了下来。 没想到再见会是那样的情形。 她当时脸上蒙着面纱,到走的那天都没摘下来过,程翌没认出她来,将他救下,带回琴海主城后,她也没急着将前因后果说明,只希望他安心留下来,好好把伤养好。 妖族生性豁达,本就不大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湫十这样的身份,又自小是在别人或好或不好的议论声中长大的,早就学会安之若泰,置之不理了。 真正刺激到她的,是父母亲和兄长的举动。 湫十此刻闭上眼,仍能感受到梦中那个自己是如何满腔的委屈和憋闷。 至亲的家人,血浓于水,她不过说了几句气话,程翌就得被秘密处死,在做出决定的时候,没人关心她的感受。 这让她觉得,就算解释了当年的事,他们也只会怀疑,会质问,会觉得是她为了保下程翌而编造出来的借口。 既然这样,那就什么都没必要说。 可当时凭着一股气劲远走的人,也不曾想到,此后多年,因为种种原因,她会跟至亲形同陌路,会近乡情怯到不敢踏入琴海主城半步。 更没有预料到,这份恩情,报着报着,竟会让自己陷入绝境之中。 湫十踱步到屏风旁的红漆木壁橱边,手指尖落在小巧香炉的镂空金边上,她肤色极白,指骨纤细,肩头稍松,便现出一副慵态懒散之姿。 先不管这梦是如何来的,既然梦到了,且都与现状契合,那首要考虑的,是该如何扭转现状。 梦不能全信,她欠程翌一个大人情,不能让他把命丢在这。 但她不会再像梦里那样感情用事,因为一时之气,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来。 ====== 湫十彻夜未眠。 她在书橱边站了许久,将上面摆着的书籍都粗略地翻了一遍又一一放回去,思忖半晌后,将一直候在门外的明月唤了进来。 “姑娘,您不能出去了。”明月忧心忡忡,生怕她还想着出去看程翌,压低了声道:“现在我们院子也被飞鱼卫围起来了,院内一切所需,都由飞鱼卫代劳,女婢与随从,都无法自由进出。” 湫十没想出去,外面真要有什么风吹草动,自然会有重影等人来禀告她。 现在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去西角楼上的藏书阁,将记录历任魔君的书卷找出来。” 明月顿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去东蘅院找程翌,做什么都好。 西角楼就在白棠院里,湫十喜欢看书,宋呈殊便大手一挥造了这座书阁,又一股脑将许多珍稀的孤本放了进去,只是魔族素来神出鬼没,性情捉摸不定,行为诡谲离奇,有关他们的记载实在不多。 明月和两位女侍找了整整两个时辰,也才找出两本。 牛皮纸张的扉页被磨得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并不工整,辨认起来有些吃力。 湫十看得认真,等合上最后一页,她睫毛上下颤了两下,手指头轻抚着膝盖上的书卷,大概有了些了解。 现任魔君是天生的魔子,从少魔君到魔君,继位过程一帆风顺,毫无波折,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 吸引湫十注意的,是书卷上某一页提到的某任魔君,这位魔君原本是人族的修士,道心坚定,一心向剑,后来突生变故,身受重伤,导致心魔丛生,心态性情大变,一身剑意化为魔气,杀伐无情,最终登上魔君的位置。 “秦冬霖。”湫十吐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顿了顿后,又极低声地接:“怎么会成为魔君。” 在那场只能看清头与尾的梦境里,为什么别人会称秦东霖为魔君? 他出生就是少妖主,日后继承的也该是流岐山妖主的位置。 他们修习的都是妖族最顶尖的心法,心境随着修为境界也在一点点提升,按理说,绝不应该如此。 更何况,那人可是秦冬霖啊。 那得是多深重的执念,多厉害的心魔,才能让秦冬霖堕魔。 湫十想象不到。 4、婚约 第4章 从东海宣云秘境到琴海主城,横跨三界,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和伍斐等人去时乘坐了流岐山的高阶灵宝,一路悠悠哉哉晃了小半月,回去时却直接以灵力横渡虚空,速度倍增,自然,人也免不了吃亏。 琴海主城的外围是一个个小的城池,这些城池里住着形形色色的海妖,它们紧紧依附着主城,也衬托着主城。 主城中设有禁制,越靠近主城,所受到的牵制也就越大,普通人或者修为低微者不会觉得有什么,最多在抬头看主城尖塔的时候有点胸闷气短,可若修为到了一定的程度,便能清晰的感知到那股山呼海啸一样的威压强度。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一个城邦,也是拱卫主城的最后一道屏障,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一条长街上,隔三五步就能见到一处灵宝交易阁,热闹异常。 秦冬霖在云层之上显露身形的时候,正是傍晚,今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晚霞像是铺开的轻纱,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泛着像棉花糖一样温柔的色泽。 晚霞有多绚烂,他的脸色就有多臭。 没过多久,伍斐从空间裂缝中一步踏出,连夜增至急速的赶路令人身心疲惫,饶是一向以儒雅温柔,翩翩如玉出名的伍斐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眉宇间难掩疲惫。 “我说。”他啪的一声,收了手里的玉扇,上前一步,与秦冬霖并肩站着:“这么紧赶急赶的做什么,湫十那个性子,真要解除婚约,你就算现在赶过去当面质问,她都能眼也不眨的回个是给你。” 两人站在一起,容貌上的冲撞对碰来得格外强烈。伍斐长相清隽,潇洒风流,每一条棱角都裹着柔和之意,给人的感觉是没有半分攻击性的包容,而秦冬霖则是昳丽到极致的美,长眉如刀,一个眼神,就能轻易慑得人不敢轻举妄动。 九尾银狐一族的美貌,无人能挑出半分错处来。 秦冬霖侧首,轻飘飘扫了他一眼,乌黑的瞳仁里,藏着暴风雪一样肆虐的戾气。 见状,伍斐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鼻梁骨,妥协似地嘀咕:“随你随你,我现在说什么,你也听不进去。” 真是奇了怪,平时嫌弃的不行,见到湫十的脸色也不比见到自己好多少,上次被缠着要龙丹的时候,就差把她拎着直接丢出密室了。 跟磨人精解除婚约,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所以他们为什么要用两天去赶半个月的路程,跨八万多里来琴海主城。 到了临安城,他们就不能这么大喇喇的在主城上方穿行。 秦冬霖一身皎月白衣,风吹鼓动间流淌着月华一样的光泽,莹白圆润的鲛珠被做成流苏穗垂在腰际,可偏偏眼里的阴鸷将这份无边风华摧毁得干干净净,整个人由内而外,充斥着一种浓郁到极致的矛盾与割裂感。 “等下是怎么着?直接找湫十,还是先拜会叔父叔母。”伍斐望着主城中心高高耸立的尖塔,问。 秦冬霖眉心不耐地往下压了压。 只是最终,他们也没直奔主城。 就在他们进主城的时候,从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里出来了两人,一路七弯八拐,看似毫无章法,其实十分精准地寻到了茶楼后的他们。 两人都是灵宝收购商的打扮,留着八字胡,圆滚滚的身材大腹便便,胖得像胡萝卜的手指头上个个都塞着硕大的玉石灵戒,笑起来两只眼睛眯成了缝。 他们弯腰,姿态滑稽地给秦冬霖和伍斐抱拳作了个揖:“见过少妖主,见过伍斐少君。” “殿下,是夫人手下的两名管事。”长廷仔细辨认了两眼,从秦冬霖身后站出来,在他身边耳语道。 长廷是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嘴里的夫人,便是流岐山的妖后,秦冬霖的母亲。 “说。”秦冬霖扫了他们一眼,声音沉得有些哑,语调迫人。 秦冬霖的脾气整个六界都知道,出了名的臭。那两位管事能爬到今日的位置,自然圆滑异常,心中再如何被震慑,面上却丝毫不露异样,依旧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夫人料到殿下和伍斐少君会来临安城,特要我兄弟二人携觅人珠来等此等候。” 伍斐下意识看了秦冬霖一眼,将手中的扇子收起,问:“何事?” “请两位殿下随我等前往玉林街,夫人已等候多时了。”夕阳沉下,但余热未散,现在又顶着偌大的压力,其中一个管事通红的鼻头上立刻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 伍斐闻言,挑了下眉,而后失笑摇了摇头:“果然是一家人,你会有什么反应都能猜到。” 片刻后,夜色如约而至,热闹了一天的城邦终于有了片刻的安静,春末夏初,树林中的虫鸣声逐渐占据主调,葱葱郁郁的林野间,四四方方的院子隐约可见。 秦冬霖和伍斐到的时候,院中的人正在弯身沏茶,一身胭脂色的长裙,裙纱上镶着细细碎碎的繁星状亮点,随着飘荡的弧度荡漾出水一样温柔的纹路,她描了细细的眉,搽着正红的口脂,给人明艳大气的感觉,眉眼间与秦冬霖有两分神似。 “阮姨。”伍斐率先出声,有些意外地问:“您怎么来了?” 阮芫勾了勾唇,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耐心回:“你宋伯父下月生辰,正巧这段事少,我与冬霖的父亲商量了一下,便提前过来了。” 她的声音并不如何好听,但很叫人舒服,不论说什么,都给人一种娓娓道来的婉约感。 这话说得避重就轻,流岐山掌管大半妖族,每日大大小小的事不断,特意推出月余的空闲,又不进主城,肯定也是近日才到,专程在这逮秦冬霖呢。伍斐生了颗七窍玲珑心,不过瞬息的时间,就将前因后果理得明明白白,不过也因此,总算能松一口气。 他还真有些怕秦冬霖不顾一切冲到主城里面闹。 三家的关系一旦破裂,妖族的局势也会因此改变,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谁也不能冲动用事。 宋湫十是个麻烦鬼,很长一段时间,伍斐看到她就想掉头跑,但最后又总是在心不甘情不愿的情况下帮她摆平了无数回的麻烦。秦冬霖,他,还有她亲哥宋昀诃,黑锅都不知帮她背了多少个。 她是三家中唯一的女孩子,大人们都因此格外疼爱一些。 从小到大,他们三个听得最多的就是“湫十是妹妹,你们都要让着些,护着些”这样的话。 宋昀诃作为亲兄长,做这些理所应当,义不容辞。 他和秦冬霖就有些冤枉了。 直到有一天,大人们对秦冬霖的嘱咐突然变了层意思,称呼上从妹妹变成了未来的道侣,更不能亏待,就差明说要把她供起来烧柱香才好。 所以这么多年过来,每当伍斐被秦冬霖的臭脾气气得受不住的时候,一想想湫十,便又觉得情有可原了。 摊上这么一个活祖宗,谁的脾气能好呢。 一阵清风过,外面的竹林传出沙沙的摩擦声。 秦冬霖敛目,长而凌厉的眉往下微不可见压了压,声音里没见吐露什么情绪,直截了当地告知:“母亲,我要去一趟主城。” 阮芫看着一向极有主见,不需要自己操心的独子,点了点对面的石凳,缓声道:“不着急去,你先坐下,母亲有话同你说。” 这就是两家大人要插手的意思。 院子里,一张不大不小的石凳,三个人占了不同方位的位置,在坐下来,彼此相视的那一刹那,有片刻难言的沉默。 “你们从东海一路赶过来,那些该听的流言,都听到了吧?”阮芫说起这个事,也唯有苦笑的份。 那何止是听到了,一路赶来,稀奇离谱的版本不知道多少。妖族生性粗直,也没有太多的规矩管束,话从一人嘴里传到另一人嘴里,缺鼻子少耳朵的,他们都能给自己重新编织一个传下去。 伍斐将手中的扇子轻放在桌面上,点头道:“该听的都听到了。” “冬霖,湫十可有同你联系过?”阮芫看向秦冬霖。 秦冬霖垂在腰间的留音玉隐有光泽,那是有消息传来却未及时查看才会有的提醒状态。 “用留音玉联系过几回。”接收到阮芫疑惑的眼神,伍斐开口解释:“他没理会。” 阮芫思忖半晌,轻声道:“冬霖,你和湫十定下婚约时,都尚且年幼,父母亲和你宋伯父当时想着你们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也不一样,便自作主张定了亲,这些年,也不是没瞧见你和湫十相处不愉快的时候,但总想着两人在一起,哪有事事顺意的时候,直到如今,母亲才知,我们想了许多,但始终算漏了你们自己的想法。” “你和湫十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阮芫接着道:“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父母亲强人所难了。” “你委屈,湫十丫头估计也觉得委屈。” “你们三人是一起长大的,感情不掺假,这次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说着说着,阮芫也现出些疲惫的神态来,“下个月你宋伯父寿辰,琴海主城里忙得很,你再进去一闯,就更乱了。” “不是。”伍斐连着听下来,眼里真真切切头一回现出诧异来,说话的声音都大了一些:“照这个意思,主城那边不会真要因为那么条黑龙,让湫十跟秦冬霖解除婚约吧?” 话说完,他自己就意识到不对,啧了一声,将接下来的话咽了回去。 事情闹成这个样子,妖界皆知,若是再维系着这段关系,两家确实都没脸。 “这些话,让宋湫十亲自跟我说。”秦冬霖站起身,松松搭在石桌边缘的手指骨节瘦削,寡白而冷淡,带着和他人一样的凉薄意味,“冠上我秦冬霖名字的人和物,我没说不要,谁敢伸手抢,我就剁了谁的手。” 5、黑龙 第5章 湫十被勒令禁足的第三天,重影传来消息,说程翌的伤情有所好转,现在已经能下床走动两步了,只是东蘅院戒备森严,外面人进不去,里面人出不来,不能亲自来道谢。 白棠院占地不小,西侧角楼边,绕过竹林,有一个常年雾蒙蒙笼罩着烟气的小湖,青苔石阶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层层往上,直通湖中高亭。 亭中,清风徐徐,湫十侧卧在软榻上,手中握着一卷乐理,重影站在她身侧,声线一成不变:“……昨夜子时,城主出关,主院的灯亮了一夜,少君也被召过去,直到天明才出来。” 琴海主城的城主,是湫十的父亲,宋呈殊。 “我知道了。”湫十将书翻了一页,问:“上次让你去查程翌的事,有消息了吗?” 重影站得像根笔直的线,全身笼罩在黑影中,一板一眼道:“回姑娘,黑龙族并没有很多关于程翌公子的事迹,我们只从住在黑龙山谷外一些旁系族人的嘴里听到了些传言。” “传言?”湫十目光从书卷上挪开,声音微不可见顿了下,“说说看。” “黑龙一族生下来从来都是黑角黑尾,但程翌公子不是,他出生时,白首黑身白尾,听那些见过的老人说,那是雪一样剔透干净的颜色,但这在黑龙族是不吉利的征兆。也因此,从小到大,无人跟程翌公子做玩伴,修炼所需的药材、灵宝和秘法都得靠自己去争取,一直被族人排斥,日子过得不算好。” “族中没有给他提供修炼的条件,但他的修为并不弱后其他族天骄多少,可见血脉和天赋都不弱。有没有查出来,他是黑龙族哪一位的后嗣?”湫十彻底将书合上,抬眸问。 “程翌公子是黑龙族二长老的第三子,生母身份尚且不明。” 在梦中,湫十没有去查程翌的身份,对她来说,既然欠下了救命的恩情,那么他姓甚名谁,都不重要,别说只是黑龙族,就算是臭名昭著的魔族,她也会带回来救治。 “白首黑尾。”湫十青葱一样的指尖搭在水亭的扶手边,若有所思。新生妖族往往随了父母亲中血脉之力强的一方,黑龙族算是妖族中的上乘血脉,新生儿或随父或随母,像程翌这样的情况极为少见,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程翌的生母,血脉不会在程翌的父亲之下,很可能旗鼓相当,所以程翌身上,既有父亲的特征,又有母亲的特征。 但若是这样,为什么会不受待见。 族中老人不通世故,迂腐守旧还尚且说得通,可黑龙族里的那几位人精也跟着这么做,就有些无从解释了。 一个堪称好苗子的嫡系弟子,若是多加培养,日后必将成为一个种族的顶梁柱,这种好事是任何种族都喜闻乐见的,没有谁会拒绝这样的事。 可黑龙族就是这样做了。 “程翌的身世,接着去查。”沉思半晌,湫十手指微点,道:“让云安和云樱去东蘅院守着,防着陆珏的人,也看看程翌主仆两个是怎样的反应。” 重影颔首,很快匿去身形。 湫十站起身,曳地的胭脂色罗裙像是盛开的云棉,一层接一层漾开,她取下腰间的留音玉看了看,上面依旧没有任何灵光浮动。 秦冬霖一直没有联系她。 这两天,她联系他的次数不下十次,一直得不到回信。一次两次留意不到,算是正常,毕竟秦冬霖大忙人;三次四次视而不见,也还在情理之中,秦冬霖不想理人的时候,谁来都不好使;七次八次之后,以他的脾气,没直接冷着脸让她别烦,就只有一种情况。 ——秦冬霖生气了。 这人生气的时候,耐心会达到一个他自己都无法想象的巅峰。 若是从前,她这么一连十几次通过留音玉轰炸他,他早就冷着声音让她闭嘴了,实在烦不胜烦了,就直接把留音玉碾碎,让她有心无力,无从下手。但他若是真生气了,反而会将留音玉好好地挂着,看到了上面的灵光,但就是不碰,不听,不回。 而从小到大,这种让她一直能联系得上他,却又一次不搭理的情况,只发生过两次。 湫十想了一下,拿起留音玉,联系了伍斐。 巴掌大的玉佩静静躺在掌心中,冰冰凉凉的触感,过了好一会,才突然出现了不属于此处的嘈杂声响,以及一股刻意压低了的熟悉声线。 湫十一下子来了精神,她凑到留音玉前,因为怕秦冬霖在旁边,声音也低了下来:“伍斐,是你吗?” “不是我,还能是谁。”伍斐的声音里带着散漫的笑意,懒洋洋的,身边还有叫卖低阶灵宝的吆喝声,“今天是刮了什么风,你都能想起我来了。 “秦冬霖在你旁边没?”湫十懒得理会他一惯的调侃,直入正题问:“还有,你们现在在哪。” “这是怎么了,还有你找不到他的时候?”伍斐的声音一如既往,带着某种熟悉的调侃意味。 “你先别问那么多。”湫十摁了摁眉心,“你是不是跟秦冬霖在一起。” “是。”伍斐的声音很好听,时时刻刻都含着笑意一样,“我们昨日到了临安城,秦冬霖被阮姨拦下了,没进主城。” 湫十没想到他们已经到了临安城,默了片刻后,才问:“阮姨也来了?” “嗯。”伍斐也不藏着掖着,“说是为宋伯父寿辰而来。”说起正事,他笑意微敛:“小湫十,流岐山事多,阮姨没理由提前一月来主城。” “我知道。”湫十看着手心里那块闪着光的玉,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今日出不去,等明日,我去临安城见阮姨。” 伍斐眯着眼,从酒楼居高临下往下看,拥挤的人潮如水流,交汇着错开。他收回目光,操着慢悠悠的调子道:“你那些风流韵事的版本我都听了个七七八八,听说,你真对那条黑龙起心思了?” “闲人茶余饭后嚼舌根的话,你也信?”湫十嗤的一声,音色发凉。 “本来我不爱管你和秦冬霖之间的事,但这件事若是真的,就闹得太过了。流岐山和秦冬霖的面子,你是一点都没留。”伍斐意有所指地出声。 “我有分寸。”湫十最不爱听这样的话语,若照从前的脾气,这会要么直接切断联系,要么也该了冷下声音警告,这会却还一切如常,甚至还有些关切地问起秦冬霖的情况:“他情况怎么样?你们、一路从东海过来,有没有在秘境中受伤?” 湫十还记着那场梦的最后,青枫说的“魔君秦冬霖”。普通的伤伤不了秦冬霖,普通的心魔也缠不住秦冬霖,从孱弱到壮大,中间肯定经过了一段漫长的蛰伏期,她有些怕现在这个时间点就是心魔缠身的契机,所以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而在梦中,她根本没有联系秦冬霖和伍斐,也不知道阮芫来了临安城。她在父亲秘密下了杀令之后,带着程翌,瞒着所有人偷偷跑了。 现在,因为她做出了改变,更多梦中她没看见的事,如同一角冰山,渐渐浮出了水面。 “别的没什么,就是赶路有些辛苦。”伍斐状似不经意地补充:“从东海到临安城,只用了两日,赶得我满头满脸的灰。” 湫十一时无言。 切断留音玉后不久,明月一路从石阶寻上来,神情里带着些难掩的担忧:“姑娘,夫人让你现在去一趟主院。” 湫十嗯了一声,对此并不惊讶。 父亲才出关,听闻这段时间发生的事,肯定是会插手过问的。 梦里,她也走了这么一趟,不过闹得并不开心,一向疼爱她纵容她的父亲连着呵斥了她好几回,气得不行又无可奈何才挥手让她回去。 主院离白棠院有些距离,湫十到的时候,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 长廊下,紫色的碎花爬上头顶招摇,宋呈殊和宋昀诃父子两在小桌边相对而坐,各执一棋,游移不定,手边放着的热茶都未曾抿过一口。 不远处的躺椅上,湫十的母亲半眯着眼,月牙色的裙角小幅度垂在地面上,听到动静,她侧首,见到湫十,眼眸弯了一下。 “小十,快来。”唐筎朝着湫十招手,声线温柔:“别凑上去,你父亲等会输了又要恼羞成怒了。” “母亲。”湫十脚下步子拐了个弯,走到唐筎身侧,往宋昀诃的方向瞥了一眼,小声道:“父亲落子便悔,一局棋下来,哥哥不知要让他多少回,怎么还总是要对弈。” “旁人见了你父亲就躲,他不逮着你哥哥,还能逮谁?”唐筎笑起来脸上有两个梨涡,整个人显得很温柔,她转而问湫十:“脸色怎么这样差?” 湫十的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唐筎是水一样柔和的性情,宋呈殊又总宠着她,其实都没怎么拘着她,她喜欢什么,就去试什么,前两天的禁足,算是唐筎对她最强硬的一回了。 “母亲。”湫十眨了下眼,声线绷得有些紧:“阮姨来琴海了。” 唐筎脸上的笑淡了一瞬。 湫十扯了下她的衣袖,在她看过来的时候,睫毛垂下来,声音低低的:“母亲,关于程翌,我有话跟你和父亲说。” 6、实情 第6章 “程翌”这两个字从湫十嘴里吐出来,不仅令唐筎皱了眉,就连原本沉在棋局对弈中的宋呈殊父子也都停下了动作,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宋呈殊将手中的黑子往棋盘上一摁,不轻不重,清脆的一声响,他衣袖在棋盘上微微拂动一下,原本星罗密布的棋子便落回到了双方的棋盒中,整整齐齐,颜色分明。 时值正午,天穹上蒙着一层不浓不薄的云,遮映着太阳光,露出一点点碎金的色泽。 “小十。”宋呈殊生得儒雅风流,身上有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意味,他朝湫十招手,又点了点石桌旁空着的位置,道:“坐过来,陪父亲说说话。” 湫十看了唐筎一眼,依言照做。 她不说话,低着头坐着的时候,显得格外乖巧。 今日闹出这事的若是宋昀诃,宋呈殊早就绷着脸让他跪祖祠反省去了,可偏偏是自己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小女儿。 初初听闻此事,他再惊,再恼,也只能将情绪通通压在心底,想着好好跟她说清道明。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父亲都听你哥哥说了。”宋呈殊说着说着,目光落在她寡白的小脸上,眉头一皱,也不由得问了句跟唐筎一样的话:“怎么脸色这么差?” 见他的目光转了一圈后落到自己身上,宋昀诃挺直的脊背微僵,“聚灵阵已经设在白棠院外围,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彻底成型,这件事我交给陆珏去办了。” 宋呈殊提起的眉这才松了些。 湫十的身体其实没什么问题,只是生了副纤细的骨架和双盈盈的泪眼,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孱弱易碎,因而明明知道她能在四海内蹿下跳,宋呈殊等人也总是会在看到她那张脸的时候担忧不已。 恰好在宋呈殊闭关前,湫十因学习妖月琴经时受了反噬,整整六七日脸颊寡白,没有血色。宋呈殊揪心不已,让宋昀诃在白棠院外设聚灵阵,灵阵一旦彻底成型,院内的灵力会比外界至少浓郁三倍,以后不管是修炼,还是养伤,对湫十都大有裨益。 湫十见到这一幕,心突然拧了一下。她不由得想,在梦里,她跟着程翌毅然离开家之后,他们是怎样的反应。 肯定很生气,很心寒吧。 湫十眨了下眼,而后听见宋呈殊的问话声:“小十,你和那个叫程翌的黑龙族,是怎么一回事。” 字眼显得古板严肃,语调却依旧温和,并没有大发雷霆。 宋昀诃和唐筎是感受过湫十呛人的态度的,但要再感受一次,还是觉得头疼。宋昀诃甚至已经做好了随时将湫十拉走的准备。 湫十组织着措辞,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 说她受不住激没忍住跟云玄约了架,离家前还跟宋昀诃撒了个小谎,说是去找秦冬霖玩,结果转头跑去了白云岭,没跟云玄决出胜负,反倒撞上了白云岭山主的雷劫,而后被程翌救回黑龙族的这段离奇过程吗。 见她半晌不语,宋呈殊不由叹了一口气,道:“你纵使对秦冬霖,对我和你母亲安排的这桩婚约一千一万个不满意,也不该用这样的方式,闹得满城风雨,令流岐山和主城难堪。” “你和冬霖自幼的情分不说,你想想,你阮姨和秦叔,他们平常有多疼你。” 话说到这里,宋昀诃已经做好湫十要站起来说“说白了你们就是拿我维系和流岐山的关系,好保证血统的纯粹,稳固妖族在六界中的地位”这样的话了,他身子微微朝前倾,好在第一时间拦下有可能被怒气攻心的宋呈殊。 可出人意料的是,湫十静静地听完了,并没有和唐筎谈话时那样情绪激动,也没有和他对话时那样的抵触和不配合。 湫十嘴角蠕动,低声道:“父亲,我知道错了。” 宋呈殊准备了半晌的话被这声意料之外的认错噎了回去,他狐疑地看了眼宋昀诃,心想倒没有他们说的那样离谱和冥顽不灵,小丫头这不是挺好沟通的嘛。 宋昀诃和唐筎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出了意外。 湫十的手指蜷了蜷,顿了一下,抬眸,像是卸下了一口气般,道:“父亲,我对程翌,并不是外人所传的那样。” “他曾救过我。”湫十的眼睛黑白分明,话语坦然而诚恳,“这一次他身受重伤,无处可归,于情于理,我都该救他,还他的情。” 宋呈殊和唐筎互相看了一眼,后者下一刻就拉起湫十的手腕,两条柳叶眉担忧地皱起,问:“何时受了伤?伤了哪里?” 湫十摇摇头,唇绷了绷,偷瞥宋昀诃的时候,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心虚,“是许多年前的事,那时我才过完万岁生辰。” 她慢慢的将当年的事说出,当她说到自己偷溜出去和天族小仙王之一的云玄决斗时,宋呈殊和唐筎几乎同时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就连宋昀诃,也敛了眉,身子微微朝前倾了些。 “……事情就是这样,重影和云樱寻了个机会,将我从黑龙族带了出来,回来之后我谁也没见,直接进了密室闭关,哥哥当时以为我才突破,着急稳固心境,便没多过问。” “所以那个时候,你其实是在密室中疗伤。”宋昀诃接着她的话道。 湫十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点了点头。 “怎么这么胡来!”宋呈殊光是想想当时那个险象环生的情形便心有余悸,他忍不住低低地呵斥了一声:“天族的三位小仙王是由天族的掌权者亲自教导培养出来的继承人选,你哥哥都不敢说随意应战,你怎么能让自己置身那样的险境中。” “还有你。”宋呈殊矛头一转,看向无辜被波及的宋昀诃:“小十说去找冬霖,你作为兄长,就真不闻不问,回来后见不着人也不关心?” 宋昀诃被问得哑口无言。他肩上的担子不知比湫十重了多少,修炼和海妖一族的事都要管,湫十又素来爱四处跑,他想着她身上有诸多保命灵宝,也就没有事事过问。 现在想想,也觉得后怕。 湫十自知做错了事,但将整件事和盘托出,她心底压着的那块石头便松了一半。 “小十,你对程翌,是真没想法吗?”唐筎握着湫十的手,有些迟疑:“之前你同母亲说的那些……” 那个时候,她可是言之凿凿,毫不避讳的说出了喜欢。 “母亲,我说的都是气话。”湫十说完后,又紧接着小声嘀咕:“不过救了一个人,外面传成那样子,我院中伺候的人口舌也不干净,母亲还不信我,专程过来谈话,我逞一时之气,就故意那样说了。”说到后面,已俨然是有些委屈的声调。 唐筎想起那些令自己焦头烂额的事,低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拉着她坐下,浅声道:“我和你父亲的意思,都不是责怪你不该有自己喜欢的男子,而是你不该在明知自己有婚约的情况下,用这样极端的方式,不顾一切地破坏你和冬霖从小的情分,还有流岐山和主城多年来努力建立起的关系。” “你阮姨听闻此事,特意从流岐山赶过来,心中得有多失望。”唐筎伸手抚了抚湫十流水一样的长发,又转向宋呈殊,道:“若照小十所说,这个程翌,我们确实该救。” 宋呈殊双手负在身后,在石桌边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方下了决定:“让陆珏守着东蘅院,给程翌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官,再让人去传我的话,让他安心养伤,我琴海主城不亏待恩人。” “昀诃,你去查,但凡这段时间传出流言的从侍,一律重罚,并广而告之,以儆效尤。” “既然阮芫和秦冬霖都到了临安,于公于私,我都该亲自去一趟,也商量一下这件事该如何解决。” 因为知道了内里的情由,宋呈殊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将原本棘手的事情井井有条的吩咐下去。 “湫十,你跟我去一趟临安。”末了,宋呈殊看向湫十。 “好。”湫十点头,漂亮的泪眼中头一次现出了些许忐忑:“这件事,最后会怎样处理?” “父亲与你阮姨将事情说开之后,再行商议。”宋呈殊现在也料不定事情走向。 流岐山是妖族圣地,秦冬霖又是流岐山未来的掌权者,这件事的性质,跟从前两人之间的打闹大为不同。 湫十心中有数。 她跟秦冬霖的婚约,大概到此为止了。 但只要主城和流岐山之间的关系不闹僵,她和秦冬霖之间,好说话得很。 秦冬霖老早就想摆脱她这个大麻烦了。 只是以他那个性格,就算是要解除婚约,也会发一发疯。 湫十目光微闪,脚下一顿,看向宋呈殊:“父亲,我想去东蘅院看一看程翌。” 怕宋呈殊不同意,她紧接着说:“可以让哥哥跟我一起去。” 宋呈殊很好说话地摆了摆手,看着兄妹两一前一后出院门的身影,感慨般地叹:“可惜了……” “冬霖这个孩子,天赋可怕,血脉顶尖,是妖族唯一能抗衡天族三小仙王的少年天骄,好苗子啊……” 可惜做不成他女婿了。 7、降临 第7章 林荫小道,虫喃阵阵,湫十与宋昀诃并肩而行,顺着一条拐角的小道转过去,郁郁葱葱的碧色在云烟中时隐时现。 “这些缘由,怎么不早跟我们说?”宋昀诃看着矮了自己一头的少女,问。 “你都没来找过我,就直接命陆珏将东蘅院围起来了,我能怎么说。”湫十无法将那样匪夷所思的梦境描述出来,只能佯装赌气般的将这个问题轻飘飘糊弄过去。 唐筎找她时,她还未做那个梦,因而言行态度激烈,半分不退让。宋昀诃找她时,她并不能确定梦的真假,只能顺着梦中的问话往下说,最终预感成真,处处重合。 “这次清扫,我院中院外被查出的人,不必留面子,哪里来的丢回哪里去。”湫十踢了下脚底圆滚滚的小石子,声音里带着淡淡的凉意:“净干些上不得台面的事。” 宋昀诃有些意外地瞥了她一眼,旋即摇头失笑:“以为你不曾留意过这些事。” “我又不蠢。”湫十抬眸,嗤的低语了一声:“手伸得太过了,就该给些教训。” 宋昀诃脚步顿了一下,温热的手掌在她的发顶触了触,笑意清和:“不错,有长进了。” 湫十虽然是被全家宠着长大的,但城内的许多事,宋呈殊与宋昀诃在处理的时候并没有刻意避讳她,该知道的都知道。 这次她带程翌回主城养伤的事,在短短几天内迅速发酵,被各种夸大其词,以风一样的速度传遍主城,还能让远在流岐山的阮芫都有所耳闻,若说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湫十根本不信。 其实这些年,各族陆陆续续塞进来的探子,宋呈殊等人心里门清,名单上列得明明白白,只是以往那些人都没什么出格的举动,最多就是打探些小道消息带回去,比如宋呈殊什么时候闭关了,什么时候又出关了这种人人都知道的无用情报,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 但这次,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天族就爱干这些事。”宋昀诃说得风轻云淡,抬目远眺,在看见东蘅院时目光微凝,道:“听陆珏说,程翌已经醒了。” “哥哥该为他救你之事道一声谢。” 湫十想了想,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腕骨上,稍稍使力,将套在上面的玉镯褪了下来。 “这是做什么?”宋昀诃看着躺在她掌心中颜色透润,灵气逼人的镯子,问了一声。 “来之前我跟伍斐聊过,说明日去临安城找他们。”湫十眼眸弯了弯,声音比方才轻快了些:“秦冬霖要是知道这件事,心里会怎么想呢。” “怎么想?”宋昀诃一看她的神情,便知道她又开始揣度秦冬霖的心理了,从小到大,对这样的事,湫十总是乐此不疲,可能是真的相处时间长了,秦冬霖那么个难以捉摸的鬼脾气,有时候也真能被她猜中个七七八八。 湫十伸手触了触自己的鼻尖,像模像样地分析:“他一直不搭理我,留音玉看见了不回,但又一直挂着没碾碎,说明他在生我气。我不知道他来了临安还好,可我明明在伍斐那里知道了,还不立刻滚过去跟他解释情况赔礼道歉,非得拖延一天,为什么呢。” 宋昀诃听到这里,哭笑不得,却也配合着她往下猜:“为什么?” “这个时候,别人会觉得我是因为禁足或是其他的缘由,一时赶不过去。”说话间,东蘅院已经到了,湫十朝着严阵以待守在门口的陆珏笑了一下,又喊了声“陆珏哥哥”,才又回过头跟宋昀诃说:“但秦冬霖肯定不会这么认为,他只会觉得我要利用这段时间,去做一些别的事。” 宋昀诃摇了摇头:“比如连夜将程翌转移安置。” 湫十颔首,像是能够想到那个情形,漂亮的水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月牙,“所以他一定不会等明天我安排好一切去找他。” 宋昀诃眼皮重重一挑,牵扯得太阳穴也疼起来:“你的意思是,他今日就会过来?” “得看他什么时候知道我联系上了伍斐这件事。”湫十拿着那圈镯子,在宋昀诃的眼前晃了两下,“你瞧着吧,等他来了,第一件事,不是找我,也不是问你要个解释,他会循着气息,直接来东蘅院。”她另一只手朝着半空中划了一下,“一剑下去,这个房子和里面的结界肯定都保不住。” “第二剑下来,程翌的命可能也保不住。” “你这个手镯,是想给程翌留下,挡秦冬霖的剑?”宋昀诃听完,步上台阶,问。 “这是阮姨给我的生辰礼,可挡一次昆虚境以下的任何攻击。”湫十顺着镯子上的纹路抚了抚,有些心疼,“其他的防御灵宝我怕挡不住。” 六界年轻一辈中,能让秦冬霖全力以赴的对手屈指可数,上一回正儿八经见他跟人切磋还是三年前,以他那种恐怖的修炼速度,谁知道已经到了哪一步。 宋昀诃:“也不必如此,哥哥今日在这帮你守着,他人一到,便唤你过来,如何?” 湫十裙摆缓缓扫过台阶,她摇头,道:“没用的,不让他出完那口气,他半个字都不会听。” 宋昀诃这样处变不惊的人,此时此刻也被噎了一下。 话说到这,他们已到了长檐下。眼前屋门紧闭,窗子只向外推开了半条缝,一股浓郁的药草灵材味扑面而来。 相比于上次来时强硬的封院态度,宋昀诃这一次显得格外温和有礼。 以至于青枫将他们迎进屋时,脸上的神情都是懵的。 黑龙族身体强悍,几日的卧床休养,程翌已经能够下榻坐一会,或是围着屋子走一圈。湫十和宋昀诃进去的时候,他才换过药,在桌边的圆椅上坐着,脸色寡白,通身的气质却如落雪一般干净。 “公子,这位是琴海主城的少君。”青枫很快反应过来,向程翌介绍道。 程翌是见过湫十的,前头十几日断断续续清醒时,都能看见她在屋子里待着,或命从侍从自己屋里搬来贵重的摆件,或又让人送来疗伤的上好灵药。她将他救回来,还如此悉心照顾,是个心地善良的姑娘。 至于琴海主城的少君宋昀诃,他在很早前就听说过。像宋昀诃这种生下来就被冠上少君头衔的人,血脉纯粹,资源享之不尽,是立在妖族年轻一辈最尖端的天骄,是压在他心口的一块巨石,也是他朝前奋斗,咬牙攀爬的动力。 “程翌见过昀诃少君。”程翌不卑不亢,朝宋昀诃抱了下拳,谈吐自若。 青枫是见过他前几日吩咐飞鱼卫将东蘅院围起来时黑着脸的样子的,因此从见到他开始,身体就有些紧绷,但出人意料的是,宋昀诃这次并没有刁难他家公子,而是跟着回了个礼,言辞温和客气:“程翌兄客气。昀诃此次来,是代家妹向程翌兄道谢。” 等听完前因后果,程翌眉心舒展开,他朝湫十笑了一下,轻声感慨:“谁料昔日随手而为一件小事,今朝竟能换回程某一条命。” 他生得清隽,唇红齿白,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等耐心听完湫十所说,他捏着手中的玉镯,嘴角仍噙着浅笑:“误会因我而起,也该由我解释清楚,少君和姑娘放心便是。” 如此行为做派,就连阅人无数,洞察秋毫的宋昀诃,也不由在踏出东蘅院院门时赞了一句:“这份气度谈吐,看着真不像是从黑龙族出来的。” ===== 是夜,皓月当空,湫十带着妖月琴经入了密室。 妖月琴经是妖族顶尖乐术秘法,身在六界十大天阶秘法之列,但跟别的秘法后继有人相比,这卷秘术在近十万年间几乎已经销声匿迹。不是因为天阶秘术常人难以窥见,或是修习着天赋不够,而是因为它得配合妖族圣物妖月琴一同修炼。 而妖月琴已经近十万年不认主了。 圣物有灵,它不认主,谁也勉强不得。 湫十算是半个被青睐的幸运儿,在她出世那日,赤红彩霞漫天,铮铮琴音自古阁中传出,不知多少年没动静的古琴给出了微弱的回应。 湫十是当世唯一一个能接触到古琴之灵的人。 为什么只能算半个幸运儿呢。 因为妖月琴一直没认主。 而随着年龄和修为的增长,湫十也行至了一条岔路口。 和她一样的天骄们,都选择了族内的天阶秘法,比如她哥哥宋昀诃,万年前开始修习天阶秘术破戟术,如今已经到了极高深的地步。 现在摆在湫十面前的,无非只有两条路。 要么接着在乐修这条路上走下去,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就只能换修地阶高级秘术,久而久之,跟别人拉开差距。 要么放弃从前所学一切,转换灵力,修习别的天阶秘术。 密室内,湫十看着悬浮半空中的古琴经,不由得想,梦中的自己,最后走了一条怎样的路呢。 应当是换了别的路走吧,但总归不会太顺利。 她离开了家,天阶秘术轮不到她选择,妖月琴则还在古阁中静静躺着,而没有妖月琴,妖月琴经与废纸无异。 湫十胡思乱想半天后,摒弃杂念,盘膝而坐,用心感悟琴经中所描绘的意境。 深夜,一阵惊风起。 一道锐利得仿佛能撕裂苍穹的灭杀剑意冲天而起,带着无与伦比,无可阻拦的绞杀意志,奔向主城中心的西南角落。 那是东蘅院的位置。 密室内,湫十睫毛上下颤了颤,睁开了眼。 秦冬霖,到了。 8、婆娑剑 第8章 夜阑人静,月明星稀。 令人胆寒的剑气如同深海中翻涌的巨鲸,沉沉横亘在凉水一样的夜色天穹上,如同蛰伏着亮出利爪的洪荒蛮兽,不经意的呼吸间,都隐匿着令人难以想象的破坏力。 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过须臾,小半个主城府都亮起了灯。 夜幕被凝成实质的剑意一分而二斩下,霜雪一样的颜色从瞳孔中划过,蓦的落在东蘅院的院门旁,被剑气划过的地面顿时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泥屑四溅,声如炸雷。 宋昀诃到得比湫十早。他作为琴海主城的少君,遇到这样的事,哪怕对面站着的是身份相当,自幼相识的秦冬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置之不理。 秦冬霖立于半空,眉骨拧如弯刀,黑沉沉的瞳孔落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压力便如山倾海啸般席卷而至。 负责看守东蘅院的陆珏捂着胸口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喉咙里哽着的腥甜囫囵咽回了肚里。 宋昀诃朝前一步,“冬霖。”他音色清润,同时不动声色地挡在了他出剑的位置,“怎么这么晚过来,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秦冬霖终于正眼看人,他垂眸,声线沉着,冷凝的躁意无所遮掩:“你想阻我?” 像是感应到他的不耐烦,他手中的剑身嗡鸣着颤动,剑意蓬发,锐意无匹。 宋昀诃看见秦冬霖头疼的原因就在于这一点,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 今日这样的情况若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势必会因为两家的关系,因为一些别的考量而忍下来,理智冷静解决问题,但秦冬霖不会。他像是一阵不受束缚的飓风,有些事,想做便做了,没有理由,也不需要理由。 比如今夜,比如此时此刻。 但凡秦冬霖压着性子问一声,要个解释都还好说,可他这样的姿态,等于摆明了告诉他们:他不管中间有什么隐情,也不想听什么解释,这条黑龙,必定要死在他的剑下。 宋昀诃凝眉,与他相对而立:“这件事,我让湫十跟你解释清楚。” “我要她的解释做什么。”秦冬霖眼皮朝上掀了掀,黑色的袖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他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手背,他嗤的笑了一下,侬丽的面貌化而为刀,带着不容忽视的攻击性和侵占性,“我只是不喜欢别人动我的东西。” “至少秦冬霖和宋湫十名字还绑在一起的时候,不能碰。” 这也是他的一惯态度。 宋湫十事多,烦人,矫情又娇气,还经常惹祸要收拾烂摊子,看不惯她的人很看不惯她,但没人敢欺负她。 不是因为她的哥哥叫宋昀诃,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叫秦冬霖。 “宋昀诃。”秦冬霖没了耐心,他看着挡在自己面前的人,眉骨微提,语调冷然:“让开。” 话音落下,宋昀诃脚步未动,但秦冬霖显然没了等待和对峙的心思。他手腕转动,两道剑光如同游龙般接连斩出,角度的掌控妙到毫巅之间,一道擦着宋昀诃的腰侧闪过,一道径直刮过了他的左边脸颊。 第一剑破了东蘅院外设置的结界,并将里面的所有房屋亭台都夷为平地。 第二剑直接锁定了程翌的气息,绞杀而至。 宋昀诃目光一凝,想飞身去接,但旋即身体一僵。后面推出去的那一剑,力道,时间,包括上面蕴含的剑意,都让他无从接起。 这一剑,不能躲,只能硬抗。 程翌受了那样重的伤,若这一剑落下,他会瞬间成为剑下亡灵。 但宋昀诃知道,他身上有湫十给的灵镯,这一击并不会让他受到实质性的伤害。 这个时候,宋昀诃又不由得想起早前湫十说的那些话,对照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场景,竟是一样不差,全部重合。 真令人难以置信,秦冬霖这样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脾气,还有被人猜透的一天。 破碎四裂的屋子里,断壁残垣间,一条巨大的黑龙现出原形,盘踞在半空中,白首白尾,在夜色中无比耀眼,像冬日里的一抹初雪,刺得人眼睛发疼。 那道追击而至的剑光被一圈淡金色的光圈阻挡在外,难行半步,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弥在半空中。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变故惊得微愣。 秦冬霖乌黑的眼瞳动了下,他感受着光晕上熟悉的气息,半晌,侧首,一字一顿:“流星镯。” 阮芫亲自炼制、送出去的东西,他作为儿子,自然能够分辨出。 宋湫十,为了保护这条黑龙,倒是显现出了不比寻常的大方和聪明。 流星镯这种一次消耗的保命灵物都舍得给出去,还能将时间算准在他来之前。 十分有长进。 秦冬霖眼底的情绪第一次彻彻底底凉下来,他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瘦削的指骨,意念一动,手中的长剑便隐去了踪迹。 宋昀诃以为这就是湫十口中他消气了的体现,肩骨缓缓地松了一瞬,然他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在下一刻突然变了脸色。 天穹与地面变了颜色,像一口巨大的锅,里面原本盛着不温不火的汤,而现在,有人在锅底放了一把火,整锅汤都沸腾了起来! 感知到危险,巨大的黑龙竖起金黄的瞳仁,庞大的身躯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陆珏站在东蘅院院门不远处,看着眼前狂沙走石,风云变幻的异象,目光死死凝在了秦冬霖的胸膛处。 三寸长的古剑剑身流动着水银一样的光泽,每一处纹理浑然天成,带着从远古鸿蒙而至的厚重威压,将直视之人的脊梁都要逼迫得弯下去。 秦冬霖伸出手掌,长眉如刀,与生俱来的懒散冷淡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他立于磅礴剑气之前,站在明与暗的交界之处,危险得令人胆战心惊。 “婆、娑、剑。”宋昀诃脸上最后一丝笑意消散,一字一顿,像是要将心中某种颤动的情绪由此抒发出来。 秦冬霖眉骨微提,手掌才握住剑柄,手背就搭上了一只手掌,带着阻止的力道,宋昀诃声色凝重:“秦冬霖,婆娑剑不该用在这种地方。” 婆娑剑身为六界七大圣物之一,由鸿蒙时传下来,千百世过去,也才择三主,每一位都在六界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任天族天帝,在年少时就曾试着降服此剑,但也铩羽而归。 这是跟妖月琴并列,甚至排名更上一筹的圣物。 今日,在这样的场合,重现天日! 东蘅院方圆数十里都被笼罩在月一样纵横交错的剑气中,所有人的动作和话语都迟钝了下来。秦冬霖没有拂开宋昀诃的手掌,但后者去明显感觉到有山一样的重量压在了他的肩骨上。 一而再,再而三,饶是在理亏的情况下,一向好脾气的宋昀诃也生出了一股火气。 “秦冬霖。”他手掌微握,雪色长戟横空,“这里是琴海主城。” 宋呈殊和唐筎到现在都只是光望着不现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一是给流岐山一个面子,二是小辈的事,他们不好插手。 秦冬霖根本不管这些,他脾气臭得远近闻名,无人不知,宋昀诃曾有耳闻,直到今日,才算真正见识到。 湫十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争锋相对,刀戟相向的画面。 她飞身掠至半空,摁下了宋昀诃握着长戟的手,“婆娑剑威力太大了,你们两若打起来,整座主城都得被夷为平地。” 宋昀诃也知道自己冲动了,他抬眸扫了眼身后的狼藉,敛眉道:“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来说。” 湫十的目光先是落在秦冬霖那张黑得不行的脸上,像是在斟酌话语一样,半晌,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你把婆娑剑带过来了?” 宋昀诃微楞,没想到会是这样明显没话找话的开场。 秦冬霖瘦削的手指骨节缓缓一紧,婆娑剑灵光陡盛,他神情不耐至极,眼神甚至都没在湫十身上停留几下,转而就要斩向那条无处藏匿的黑龙。 湫十做出了一个跟宋昀诃一样的举动。 她将手腕轻搭在了秦冬霖的手背上。 她才从密室出来,白衣黑发,唇色极淡,风一吹就要被刮倒似的,弱不禁风。 秦冬霖看着今日第二次被摁下的手背,隐忍地皱眉,声线沉冷。 “宋湫十。”他道:“松开。” “不松。”湫十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你先别这么大火气。” 秦冬霖懒得跟她斗嘴,才要甩开那只手,就见她手指一根根缩紧,缠在他的腕骨上,力道不重,菟丝花一样。 他手才动一下,湫十就很低地咳了一声。 她的脸很小,巴掌大,肤色雪白,像是久未见天光的病人,眉一蹙,眼一垂,便是泪盈于睫的样子。 从小到大,这副样子,秦冬霖不知道看过多少回。 每一次,不是在做完错事之后胡搅蛮缠搪塞了事,就是磨着他去收拾烂摊子撑腰。 她最喜欢顶着这副三步一喘,五步掉一滴眼泪的模样,干些上天下海,鸡飞狗跳的事,并且乐此不疲,屡试不爽。 “我才从密室出来。”湫十的声音有些低:“乐谱没参透,头疼。” 她修习的妖月琴谱跟别的秘术不一样,遭到反噬是在识海之内,头疼是家常便饭的事。 反正一做错事就疼,而且演技逼真,秦冬霖也不知道是真疼还是假疼。 秦冬霖手腕稍动一下,她便咳一声,并且丝毫不心虚。 他的动作一僵,一顿,如此几次之后,他的眼皮抑制不住的,隐忍地跳了两下。 9、糊弄 第9章 如瀚海一样的剑气撕裂了虚空,将一方苍穹染织成银水一样的亮色。方圆数十里,惊鹊声声,鸟飞兽散。 半空中,成为众人目光焦点的三人气氛有些微妙。 秦冬霖看了眼缠在自己手腕上,像玉一样剔透的五根手指,睡凤眼低垂,声线里的不耐之意浓得简直刺耳:“一炷香的时间,说。” 这话湫十听过的次数,没有上千,也得有上百了。 秦冬霖是修炼狂魔,流岐山的事也多,忙起来的时候不见人影,比宋昀诃还难寻踪迹,可偏偏,湫十总能用各种方法很准确地寻到他的位置。 在忙得像陀螺旋转的时候,秦冬霖看见宋湫十,眉心总会抑制不住、近乎条件反射般地狠狠跳动两下。 这个时候,湫十往往有两种方法应对他。 要么装乖扮傻,一改往常,秦冬霖走到哪她跟到哪,他忙自己的事,她就坐在旁边看书作画,也不说话,被忽视的时间长了,就冷不丁地低咳两声,用以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要么就像现在这样,显露麻烦精的真面目,黏着缠着,再加上她惯用的头疼和受伤说辞,等秦冬霖那点微薄的耐心告罄,他很快就会将手中的名簿往桌上一丢,摁着眉冷着声音说“给你一炷香时间,说完赶紧走。” 能让湫十软磨硬泡着开口提的,不一定是多棘手的事,但一定是考验人耐心的麻烦事。 秦冬霖试过在天寒地冻的秘境试炼地里跟天族三位小仙王对上,不是因为什么天材地宝,秘法功笈,而是因为他们这边出了名的的湫十麻烦精跟对面同样出了名的天族麻烦精不对付了。 诸如此类的事多不胜数,昨天看上了邺都的鬼火灯,今天又想要东海的龙丹。 但都没有这回的事情离谱。 秦冬霖冷眼望着她,想看她能说出一朵什么花来。 事情闹到这一步田地,整个主城尖塔周边,漫山遍野都是星点的灯火,像黑暗幽湖边泛着光起舞的成群萤虫。 “去白棠院。”湫十扫了眼四周的情形,转向宋昀诃,道:“哥哥,这里交给你了。” 宋昀诃颔首应下。 白棠院和程翌住的东蘅院离得并不远,秦冬霖方才朝着东蘅院斩下的那两剑也波及过来,将白棠院外的守护禁制激发,院内亭台楼阁并没有受到波及,后来婆娑剑出鞘,上古圣物的威压不容小觑,院内西侧的小湖到现在为止都暗涌不止,像一锅烧开了的滚水,湖面上咕噜噜冒着大小不一的泡泡。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了湖心小亭,前者轻轻拂开飘动的帷幔,朝着湖面张开手掌,五根青葱一样的手指往下,清凉雀跃的灵力以风一样的速度铺满湖面,那些躁动翻涌的暗流被安抚着,停下了叫嚣。 秦冬霖倚在亭台长椅边,长身玉立,萧萧肃肃,浑身都淌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压迫感十足。 “冬霖。”湫十难得没有秦冬霖秦冬霖的连名带姓叫他,喊得小心翼翼的,带着某种显而易见的试探意味。 “说。”秦冬霖寡白的长指落在描红漆的扶手上,声线沉冷,态度丝毫不见软化。 湫十朝他走近,手指心虚地抚了抚鼻脊骨,想了想,顿了一下,喊他:“冬霖哥。” 秦冬霖忍耐地吸了一口气,“宋湫十。”他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长眉如刀,“好好说话。” 明月端着茶水进来,朝两人行了礼,又十分识趣地悄无声息离开。 湫十磨磨蹭蹭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捋了捋思绪,开口道:“我也是两天前才知道事情被传成了这个样子,昨日父亲和哥哥出手调查,发现将消息大肆编造、传扬的大多是天族安插进来的人。” 秦冬霖听她说完,嗤的笑了一声,黑漆漆的瞳仁中讥嘲之意简直要溢出来,头顶上就差写上“宋湫十,你把我当傻子糊弄吗”这样的话。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做了个手势,她接着道:“我将程翌接到主城,多有照顾是事实。” “但这件事,事出有因。”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中间省略了一些细节,但也足够清楚,等说完最后一个字,秦冬霖也没什么反应,既不说信,也不说不信,难以言喻的沉默在这座小亭中弥漫开。 湫十有点扛不住这样的氛围。 她抬眸偷瞥他一眼,在他有所察觉之前又飞快地低头,磕磕绊绊,极不熟练地将心里打了好久的腹稿念了出来:“总之,不论怎样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 湫十自出世起,就是众星捧月般的存在,身份不如她的不说,就是宋昀诃、秦冬霖,伍斐这种少君之列,也都因为家中长辈的耳提面命而对她多有纵容,再胡闹荒唐的事都揭过去了。 秦冬霖多吓人啊,眉一皱,声一冷,哪怕顶着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让四海八荒各族贵女望而却步。 宋湫十是唯一一个不怂他,还能极偶尔使唤使唤他的人。 他们关系好,在各种未知的秘境中试炼时,只要有分开行动的时候,湫十是铁定要跟在秦冬霖屁股后面的,宋昀诃这个亲哥都要让地。 她干了那么多鸡飞狗跳的事,连累秦冬霖被责罚,两个人一起罚扫祠堂的时候,都尚且理直气壮地分了各自的任务,觉得是未来道侣之间的共患难,根本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就更别说正儿八经的道歉了。 秦冬霖闭眼想了一下,发现这确实是破天荒头一次。 因为一条黑龙。 这歉道得,跟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似的。 “……我不该在你给我找龙丹的时候,闹出这样的事。”湫十见他还不说话,伸手扯了下他的袖角,小小的力道,晃荡了两下,声音低得像是含糊的撒娇:“救命之恩呐,我见到了总不能不管他。你都不知道那时候有多危险,你差一点点就见不到我了。” 她掐了一点点食指尖,在他眼前晃,又重复了一遍:“就差一点点了。” “哥哥还去感谢他了呢。” 每次见到湫十,秦冬霖眼皮跳动的次数比没见到她的几年都多。 他长指点在突突直跳的眉心处,指骨瘦削突出,声音里带着冷且浅薄的笑:“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谢他?” 湫十默默松开了手,用气音低低地哼:“没让你谢他。” 秦冬霖起身,黑沉的瞳仁里沉着小小的一个她,“喜欢他,是谣言?” “要因他解除婚约,也是谣言?” 他可以接受宋湫十提出解除婚约,但不能因为这种原因。 这段时间,诸多曾败于他手中的天骄闻讯纷纷给他传音“慰问”,甚至就连天族那三位从来不管闲事,一心只闷头修炼,自诩高人一等的死对头都破天荒的主动联系了他,看完了这个热闹。 头顶冒绿,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荒诞得听了都想嗤笑的理由。 湫十手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在脑子里想过无数种说辞以及秦冬霖之后的脸色和反应后,决定说实话。 “我是说了这样的话。”她难得的有些紧张,巴巴地抬头望他,“但都是气话。” 在秦冬霖紧绷的神色中,湫十的声音越来越小:“说过之后就后悔了。” 她和秦冬霖在很小,还没有自己想法的时候,就知道了彼此是不一样的存在,同时接受了他们日后将是最亲近的人这样的说法。湫十从摔了跤,受了伤,到惹了怎样的麻烦,看上了怎样的东西,下意识的第一反应,都是找秦冬霖。 她不动话本里“怦然心动”“一见钟情”是种怎样的情愫,但毫无疑问,秦冬霖对她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她能感知到,梦境中那个更偏执极端的湫十,在说完那些话后,其实也是懊恼而后悔的。 短暂的寂静中,秦冬霖目光晦涩,半晌,他嗯的一声,眼神没有过多的在她身上停留,像是完成了某种任务一样,他提步行至亭外,虚空融碎,他大半个身躯隐入雾气中。 秦冬霖太了解宋湫十了。别看她现在小心翼翼,弱弱怯怯,但凡他脸色好上那么一点,或者给她说个“我相信你”这样的回话,下一刻,她就能给表演个现场大变脸,并且朝他伸手,理直气壮地问出“我的龙丹找到没有”这样的话来。 湫十见他二话不说就要离开主城的架势,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没信自己的话。 但,没有要接着回去打人了,应该,不怎么生气了吧? 因为常年剑意的沁染,秦冬霖整个人由里而外散发着锋利的切割感,哪怕只是一个瘦削的背影,都给人一种多看几眼识海都要被斩裂的撕痛感。 没由来的,湫十的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了那句“魔君秦冬霖”。 “等一下。”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着跟上他。 秦冬霖一脚已经踏入虚空裂缝中,听了她的声音,蹙眉,回首,然后看着她仰着巴掌大的小脸,凑到跟前,问:“秦冬霖,你现在还没入魔吧?” 秦冬霖眼皮再一次重重跳了两下。 他是疯了才会下意识回这个头。 秦冬霖黑着脸,头也不回地踏入了空间裂缝中。 ====== 秦冬霖夜闯主城这件事,在宋昀诃的刻意控制下,没闹出太大的动静。 当天夜里,主城前庭内院,十余处地方里伺候的数百名从侍守卫中,共查出二十余名身份不干净的探子,暗狱管事接手,问完讯息后将神魂碾碎,一缕余魄寄在廉价的存魂玉中,寄到了他们各自效忠的族中。 此事一出,主城街道都安静了几分。 第二日,湫十跟宋呈殊一起前往临安城。 像是知道他们要来,阮芫在临安的院子里摆好了茶,女侍们还特意奉上了湫十喜欢的仙果,在果盘中摞得高高一层,红艳艳的颜色喜人。 “阮姨。”湫十面对这个从小到大疼她跟疼自己孩子一样的长辈,破天荒尝到了手足无措的滋味。 阮芫是那种大气端庄的长相,在流岐山管事久了,一言一行都带着令人信服的意味。见到湫十,她眼眸朝下弯了弯,声音一如以往的温和:“小十来了?”她仔细看了看湫十,含笑夸:“又漂亮了。” 湫十笑了一下,眼眸亮得像星星。 “宋兄。”阮芫转而朝着宋呈殊点了点头,道:“快请坐。” 长辈们要谈事,谈的还是关于自己干出的蠢事,湫十坐立难安。 好在阮芫看出了这份不自在,抚了抚她的手掌,轻声道:“今日主城里外十几家灵宝阁联手办了个拍卖会,小五爱凑这样的热闹,一大早就拉着冬霖出去了。”她从袖袍中掏出了一块令牌,放到湫十的掌心中,“去找他们玩吧,看上什么就买什么。” 宋呈殊点头应允,接着不放心地嘱咐:“小五和冬霖远道而来,都是客,不可再央着他们随你胡闹。” 湫十走后,宋呈殊站起来,朝着阮芫郑重其事地抱拳作了个揖,长叹了一口气,道:“这回的事,是我琴海城对不住流岐山。” 阮芫侧身,避开了他这一礼,她显然也听闻了昨夜的事,苦笑着道:“冬霖夜闯主城,险些动手伤人的事我都知道了,这孩子冲动,扰了主城规矩,请宋兄海涵。” 两人一对视,彼此脸上都是无奈的苦笑。 “宋兄,你我相识上万年,客套的话,就别说了。”阮芫开口,道:“我们还是坐下来,说一说孩子们的事吧,今日你特意前来,想必也是为了这件事。” 宋呈殊依言坐下,也不兜圈子绕弯子,直接问:“流岐山的长老们,是怎样的想法。” “宋兄。”阮芫眉尖微蹙,道:“小十是我看着长大的,算我的半个孩子,她的性情我清楚,若无缘故,她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事来。” “具体的缘由,你们有没有问过她?” 宋呈殊动容,将湫十所说的与他命人调查过的事件一一说出。 阮芫一字一句听得认真,直到宋呈殊将前因后果说完,她才像是松了一口气,皱着的眉松下来。 “宋兄,实不相瞒,冬霖是我与秦越唯一的孩子,也是流岐山唯一的继承者,长老团对他抱有极大的期望。这次的事传得实在不好听,族内风风雨雨,长老团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话说到这里,宋呈殊同样作为掌权者,自然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其实早在来之前,这件事的具体解决方案就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沉着了。 ——琴海和流岐山同时辟谣,宋湫十和秦冬霖只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不存在外界传的任何其他关系。 虽然两族有意联姻是整个六界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但到底没有公开承认过,说不做数,就不做数了。 阮芫将手中的茶盏放下,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却是口吻带笑的温和建议:“宋兄,当初冬霖和小十尚小,我们为了妖族的平稳,也希望后辈能将我辈的情谊延续下去,于是擅自定下了小十和冬霖的婚事,现在他们长大了,懂事了,我们难道还要再插手,将他们的婚事解除一次吗?” 宋呈殊走后,阮芫身边伺候的女侍上前收拾茶水,女侍长着圆圆的脸,因为跟在阮芫身边时间长了,也敢开口问一问令自己疑惑不解的问题:“夫人,族里都为少君的事闹成那样了,您为何不同意琴海城主的建议。” 明明来之前,他们预先定好的解决方法也是解除婚约。 阮芫看着远方的翠色,转了下手中小巧的灵玉杯,含笑问:“咱们那位少君,脾气好吗?” 女侍不敢答话了。 阮芫笑了笑,不以为意,又问:“那他蠢吗?” 女侍连着摇了好几下头。 阮芫站起身,白裙勾勒出窈窕的曲线,她摇了下头:“不蠢的人,怎么会带着婆娑剑入主城伤人,将理亏二字送到对方手中?” 让原本占理的事,都成了不占理。 10、祸水 第10章 日头高悬,正午是临安城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 临安城是主城外最大的城邦,同时也是六界最大的灵宝交易地域之一,很多海妖都栖居于此,海族秘境中的中低等灵宝有百分之七十五从这座城中流出。 下个月宋呈殊的生辰,从月初开始,临安城便陆陆续续来了不少外族人。这样的盛事,许多族中的老人都会带着族中的年轻一辈出来,见一见世面,也结交一下别族天骄们,让他们别做自以为是的井底之蛙,而年轻人往往精力旺盛,闲不下来,临安城诸多拍卖会和灵宝阁就成了他们解闷的去处。 这次恰巧有灵宝阁派遣出的小队发现了海底一处小秘境,从里面打捞出了不少上古年间传下来的灵宝,吸引了不少人前来。 正好趁这次机会,几家实力不俗的灵宝阁携手,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拍卖会,提前十几天就开始宣传,到了即将举办的这几天,各大酒楼、灵宝阁人头攒动,热闹无比。 湫十听明月说起过这件事,但前段时间,她的心思都花在给程翌疗伤上,这几天又忙着平息谣言带来的风波,就没打算凑这个热闹,没想到阴差阳错的,还是入了城。 湫十在琴海主城长大,这周边的城邦不知道被她逛了多少遍,因此才一入城,她就轻车熟路地拐进了街边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酒楼里。酒楼牌匾前挂着两盏红色的大灯笼,颜色灰扑扑的感觉许久没有清理过,但里面的桌椅陈设却出人意料的干净整洁。 这家酒楼平时生意不行,但现在整个临安人满为患,湫十进去的时候,里面也已经坐了不少人了。 前台的掌事见到她,眼神一亮,直起身子迎上来,将她往二楼引:“姑娘楼上坐。” 湫十朝他颔首,去了二楼最里面的半隔间。 没过一会,面容稚嫩的小二上来给她送茶,等放下茶,他有些拘束地站到一边,笑得有些腼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姐姐来了。” 湫十抬眸,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笑了一下,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问:“今天怎么来店里帮忙了?师傅们没教你们修习功课吗?” 小二摇了摇头,如实道:“教习心法的师傅这几日有事告了假,我和小鱼就来店里帮帮忙。” “山峮很懂事。”湫十有些欣慰地夸赞,想了想,从空间戒里掏出一小袋沉甸甸的灵石,放到小孩长了层薄茧的掌心中,温声细语道:“姐姐接下来有些忙,不能经常来看你们,这些灵石,你和小鱼一人分一半。” 名叫山峮的小孩看着手中鼓鼓囊囊的灵石,有些不知所措,站在湫十面前欲言又止,湫十知道他想说什么,笑着接:“这些灵石对姐姐没用,拿着吧。”她不忘叮嘱:“收到空间戒里,别被别人看见了。” 伍斐和秦冬霖一前一后进隔间的时候,山峮才退出去,小小的孩子面颊涨得通红,眼里好像还包着一包泪,撞到伍斐身上也只是慌张地弯腰,含糊地说了声“对不起”便跑开了。 “怎么了这是。”伍斐用手中的扇子敲了敲桌角,发出清脆的“咚咚”声,他桃花眼往上一挑,声调含着一贯的调侃意味:“现在还喜欢上欺负小孩了?” 湫十在他们面前,跟方才面对山峮时的态度完全是天差地别,先前温柔耐心的大姐姐仿佛只是一个幻影,几乎是瞬间就恢复了本性。 “伍斐哥。”她眉目弯弯,顶着张小小的脸,太阳花一样转向冷淡得不行的秦东霖,喊:“冬霖哥。” 伍斐敲桌角的动作僵住了。 秦东霖眉尾微不可见往上挑了一下。 伍斐心中警铃大作,如临大敌。从小到大,几万年的时光,湫十对着他喊哥的次数,他掰着手指头都能数清楚。她每喊一声,他不是要跪祠堂就是要进刑罚堂,每一次都令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导致他现在一听到“伍斐哥”这三个字,就觉得后背隐隐作痛。 伍斐再不说话,他默不作声在桌边坐下,端着才上的热茶抿了两口。 湫十才不搭理他,她的眼神全部落在了坐在对面的秦冬霖身上。 秦冬霖一如往常的淡薄,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的不耐意味,身上几乎已经明晃晃的写上了“脾气不好,不要招惹”这样的大字。 没有谁敢在秦冬霖臭着脸的时候上赶着去烦他,但湫十是个例外。 秦冬霖越烦,越不开心,她越要去闹他,缠他。 就比如此时。 湫十将自己的脸往他跟前凑了凑,声音甜腻腻的,花蜜一样,“冬霖哥。” 她生了张很有优势的脸,小小的只有巴掌大,脸色又很白,没见过日光一样,笑起来时眼睛会完成月牙,好看得不行,而声音稍软一些,睫毛再垂下来一些,又立刻变了一种意味,泪盈于睫,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同一种手段,用了上万年,成百数千次,还是能诱得人一次又一次中钩,麻烦精湫十的本事,可见一斑。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摩挲着茶盏边缘突起的图案纹理,他根本不用抬头跟她对视,就能知道她现在是种怎样的神情,必定是楚楚可怜,弱弱怯怯。 小时候,她每回在长辈们面前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和伍斐就得挨一顿耳提面命的道理。 那时候,他觉得烦。 现在看到了,还是觉得烦。 搞得他欺负了她一样。 因而每回,她露出这样的神情,珊瑚螺,珍珠衣,鬼火灯,海龙丹,再珍惜难找的东西,都能如愿以偿得到。 可因为太照顾一条黑龙,而屡次在他面前殷切装乖认错,露出这样可怜兮兮的神情—— 比她又想让他去找什么难找的东西还令人来得心烦气躁。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对那个茶盏突然没了兴趣,身躯往后一靠,拧着眉与她对视,瞳色沉沉,“我对乱认妹妹没什么兴趣。” 秦冬霖连名带姓叫人的时候,总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别人或多或少有点发怵,湫十却并不怕。她见他终于正眼看她,倒也乖乖地坐了回去,看他没有半分说话的意思,她有些闲不住,视线瞥向窗外。 窗边正对着外街,嘈杂的喧闹声和拖长了调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交杂揉碎,再不甚清晰地传到湫十等人的耳朵里。 伍斐见她意动的神情,有些好笑地开口:“明天就是拍卖会了,以你的性子,居然不凑这个热闹?” 湫十以手托腮,蔫蔫地开口:“哪有心思啊,现在阮姨和我爹正谈着程翌的事呢。出来的时候,他还特意嘱咐,不准乱跑,不准惹事,要好好招待你们。” “这事怎么处理,你们两位当事人不知道?”伍斐一听,有些稀奇地问。 “我爹说要与流岐山谈了再知道。”湫十摇了摇头,接着道:“不过以我对流岐山长老团的了解,大概是要解除婚约,对外澄清。” “这也是主城的意思。” 大家都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权力中的权衡之术,心中都有一杆秤,面对他们两个,湫十说话并不顾忌什么。 “主城的意思。”秦冬霖意味不明地重复这一句话,又问:“是主城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湫十和伍斐的目光顿时都聚集在他身上。 “怎么会是我的意思。”湫十一听,眼睛睁得圆溜溜的,“我只是想报个救命之恩,谁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现在都还被禁着足呢,我哪有那么大的权力代表主城说话啊。”末了,她抚了抚鼻梁,还不忘嘀咕一句:“以死相逼都不一定能成功。” 秦冬霖原本是想听她否认的,可她真这么一长串说下来,他又觉得吵得不行。 “宋湫十。”他长指重重摁了摁眉心,“再吵,自己出去。” “明明是你自己先问的问题。” 到底理亏心虚,见他望过来,湫十给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片刻后,又忍不住小小地反驳了一句:“其实我觉得这件事,主要怪天族,要不是云玄要偷偷摸摸约我对战,还用激将法让我不要告诉你,也就没有后面的事。” “还有这次,如果不是天族背地里使手段,也不能闹成这样。” 听到这里,伍斐没忍住勾唇低笑了几声,因为她更胜从前推卸责任和祸水东引的技术。 秦冬霖靠在椅背上,眼眸闭着,一副万事不扰的凉薄样,宋湫十说的话,他像是半个字眼也没听进去。 半晌,他声线泠泠:“除了云玄,还有谁?” 湫十飞快地接:“就只有他。” “鹿原秘境,天族领队的名单出来了吗?”秦冬霖睁眼,扫了眼身侧坐着的伍斐。 伍斐:“刚出来不久。天族跟以前一样,由那三位小仙王领队,带着天族队伍进去。” “嗯。”秦冬霖又闭上了眼,没再问什么,眉尖冷意如刀一样横亘。 11、搬出 第11章 湫十跟着宋呈殊回主城的时候,炊烟四起,白鸟归林,天空上浮动的晚霞是血一样的颜色。 一路无话,回到主城府上,湫十算着时间,甚至已经想好了面对宋呈殊或感叹或责怪话语时的神情,可稀奇的是,直到两人行至白棠院和主院的分叉口,宋呈殊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湫十不是个能憋住话的性子,欲言又止了一路,宋呈殊什么都不说,她干脆自己问:“父亲,阮姨是怎么说的,流岐山什么意见?” 流岐山的长老团里,个个都是活了无数年的老狐狸,权衡利弊的时候那叫一个干脆利落,任何对流岐山名声不好的事与物都会被毫不留情舍弃。 湫十身份尊贵,足以比肩秦冬霖,就算是做事不妥,主城和宋呈殊都绝不会容忍流岐山以公开对湫十不利的言论而平息风波事态,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双方达成某种共识。 湫十早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想听个准话。 “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宋呈殊终于说话,他双手负在身后,看着自己从小疼爱的小女儿,意味深长地提醒:“你阮姨疼你,拿你当亲生女儿对待,这次的事,就当让你长点心眼,受点教训,下回再遇到同样的事,你就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湫十愣了一会,后知后觉问:“婚约还作数?” “那这次的事,对外怎么说?” 宋呈殊正要跟她说这件事,于是招手让她在一处岔路口的凉亭中坐下,将今日和阮芫商议的方案如实告诉她:“下月月末,主城举办寿宴,我有个老友从天外天赶来,他极擅攻伐之流,最近千年起了收徒的心,多次让我给他物色资质上乘的少年。” “听你兄长说,程翌算个可塑之才,我便在那日,以他对你有恩之名,顺水推舟成全他一场。” 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管给出怎样的解释,都总有人表示质疑。他们不用管这些,只需要给出一个说头便好。 湫十自幼聪明,这些事件里错综复杂的心思一点就通,她点了点头,没有再深问下去。 “这件事到此为止,你的心思不要过多放在这上面。”宋呈殊语气温和,沉思半晌,说起了其他事:“听你母亲说,你已经将妖月琴谱修习到第三层巅峰了。” “是。”湫十颔首,细细的眉抑制不住地往下压。 妖月琴谱作为六界唯一的天阶乐系秘法,是所有乐修心中的圣典,湫十是无数乐修中最幸运的一名,在别人在为日渐稀少的乐系秘法挤破头的时候,她已经开始参悟妖月琴谱。 妖月琴谱一共分为七层,层与层之间的差距宛若天堑。湫十这个年龄,能修到第三层巅峰,已经算是极其出色了。 妖月琴谱威名远扬的同时,也有个众所周知的缺点。 如果没有得到妖月琴的认主,妖月琴谱最多只能修习到第三层。 湫十卡在第三层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在最近两个月,才终于突破,一举到第三层巅峰。 到了这个境界之后,再要往上感悟的时候,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次数多了,她隐隐约约能感知到是因为确实缺少一种至关重要的东西才屡屡碰壁。 这个东西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也意味着,如果妖月琴一直不认主,她在这条路上基本已经走到了尽头。 只是这种事,着急也没有办法,妖月琴躺在主城古阁之中已经不知道躺了多少万年,许多天赋绝伦的天骄都曾站在它跟前让它审视过,但显然,它并没有挑到令自己满意的。 每每说到这个事,宋呈殊和唐筎都只有苦笑的份。 当年,宋湫十降生,沉寂了数十万年的妖月琴降落圣光,琴音通大道,照得整片天穹都闪着粼粼的光。不止外人,就连他们自己都认为,妖月琴选中了湫十。 湫十也确实成为了唯一能召唤出古琴之灵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哥哥和母亲都来问过我的意思。“湫十眼睛黑白分明,声音清脆,如圆珠落玉盘:“我还想再等等。” “爹知道你的想法。”宋呈殊像是早就料到了她的回答,很多时候,他都算是一个开明的父亲,对宋昀诃严格要求,对湫十则溺爱些,但不可否认,在许多事情上,都给予了他们所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自由。 “爹的意思是,人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妖月琴毕竟不是凡物。我们可以一边参悟妖月琴谱,一边看看其他的天阶秘法。”宋呈殊起身,抚了抚她的发顶,“人呐,万事都得做最坏的打算,未雨绸缪,这样才不会在风浪来临时束手无策。” “三个月后,鹿原秘境就要开启,这次秘境试炼为期三年,危险重重,我们妖族五百名天骄由你哥哥和秦冬霖带队进入,这段时间,别出去乱跑胡闹,好好在家待着,巩固境界,到时候也帮帮你哥哥。” 他说一句,湫十就点一下头,乖巧的模样,看得宋呈殊心坎一软。 宋呈殊并没有跟湫十说太多,下个月主城寿宴,以及临安城里那场引人注目的拍卖会,最近主城内外鱼龙混杂,要忙的事很多,他不能真将一切推给宋昀诃。 他走后,湫十转身去了东蘅院。 秦冬霖的那两剑,将东蘅院方圆数里都夷为了平地,宋昀诃善后的时候,又重新给程翌安排了住的地方,就在东蘅院旁边,一处小小的高阁里。 陆珏和飞鱼卫尽职尽责地守在外面。 湫十踏入高阁,明月往内屋通报了一声,很快,青枫就出来开了门。 “湫十姑娘。”青枫朝她弯腰行礼,同时伸手将她朝里引:“公子刚喝下药,现在正在里屋看书。” 主城的天,一到晚上就变得格外快,前一刻还是红霞满天,下一刻就已经是星月争辉的夜景。 屋里的琉璃灵灯自动燃了起来,幽幽的火苗,光却如实质一样铺满了整个房间。 这样的环境中,即使是滔天的戾气,也要被压下去两分,更遑论原本就干净安静得像白雪的人。 程翌原先是坐着的,听见青枫的声音后将手中的书卷轻轻倒扣在桌面上,人站了起来。 他面容清隽,并不如秦冬霖那样侬丽的样貌,给人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清风细雨一样的温润柔和,笑起来尤其温暖。即使被人截杀,流落它族,湫十每回见到他的时候,他眼中都无时无刻不沉着淡淡的笑意。 湫十对长着这样一张脸,且对自己有恩的男子是没有任何防备的。 至少那场梦之前,是没有的。 可在知道自己结局之凄惨全因他之后,她便不可避免,几乎出于自保本能的生出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有恩报恩,不过牵扯,不多接触,是她这几天盘旋在脑子里的想法。 “程翌公子身体好些了吗?”湫十一双美目落在他苍白的脸上,问:“没有被剑伤到吧?” 程翌含笑摇了摇头,声音清浅温和:“流星镯这么好的东西姑娘都赠我防身了,自然不会被伤到。” 湫十想到那天夜里的情形,鸦羽一样的睫毛往下垂了垂,有些歉然地道:“他修破灭剑法的,脾气不大好,先前因为流言,对公子有误会,所以行事冲动了些。” “姑娘不必自责。”程翌等她最后一个字字音落完,才认真开口:“若无昨夜,我还无法一睹婆娑剑的真容。” 他说话的神情太专注认真,湫十看得噎了一下。 她并不是很能理解剑修对于婆娑剑那种狂热的追捧和向往,自从婆娑剑认秦冬霖为主的消息传出去后,修剑的那群人就隔三差五的发疯,特别是天族的那三位小天王,除了云玄之外的两个都是剑修,气得差点没发狂。 湫十目光在屋子里转动了一圈,浅浅地提了下嘴角:“这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住所,到底还是有些简陋,我已经让哥哥在主城内买了一座宅子,等里面东西添置好,公子随时可以搬进去好好修养。” “伤药和灵宝布置,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主城府必不吝啬。” 当初程翌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受的又是致命伤,安置在别的地方湫十实在不放心,这才带回了主城府,现在他伤势有所好转,人也清醒了,还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主城府不能留他再住下去。 程翌是聪明人,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就明白湫十是什么意思。 此举,对她好,对他也好。 “有劳姑娘。”他朝她微微拱手,声线如温酒般低醇:“姑娘今日之恩,来日若有机会,程翌必定重报。” 湫十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多久,话说完之后,便从后门出了小阁楼,明月在前面掌着灯,将她纤细的身子拉得长长的,像一只起舞于黑夜的蝶。 程翌立在窗前,凝望那抹绰绰约约的影子,青枫为他披上厚实的披风,这个动作像是触发了某种开光,程翌弯腰,重重地咳了几声,声线隐忍而颤抖。 “公子。”青枫熟练地顺了顺他的脊背,在他平复之后,忍不住顺着他的方向望过去,问:“您在看湫十姑娘?” 程翌收回目光,很浅地笑了一下:“我有些好奇,能把流岐山那位少君算得这样准的女子,会是个怎样的性情。” 原以为是单纯天真,不谙世事,被家人纵得没有半分防备之心的娇小姐。 现在看来,也不尽然。 12、妖月琴 第12章 从程翌住的高阁出来,往南走,湫十的脚步拐了一个弯,一步踏入虚空裂缝,直接出现矗立在主城最中央的尖塔古阁前。 尖塔是主城最高大恢弘的建筑,灰色的墙体显得陈旧古朴,人站在塔前,抬头往上看,渺小如仓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厚重感扑面而来,径直压在人的脊梁上。 尖塔分九层,每层里都有小空间,小空间彼此互不相通,无数禁制环环相扣,还有长老团的长老轮班值守,里里外外固若金汤。 湫十才踏上通往尖塔大门的阶梯,就感受到了几股交织在空中的晦涩波动,带着某种严苛的审视意味。 不过须臾,那些目光散去,而尖塔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者。老者古太龙钟,眼皮懒洋洋挂着像是有千斤重一样抬不起来,周身并无灵力波动,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拄着的那根拐杖上。 “古长老。”湫十的脚步停在尖塔前,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她眼眸弯弯,朝着老者的方向走过去。 她是尖塔的常客,来的次数多了,跟这位长年累月守护尖塔的老者也熟悉起来。 被称为古长老的老者像是终于被夜色中的琉璃灯盏刺得眯了下眼,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朝着湫十点了点头,因为久不曾开口说话,声音嘶哑得很:“小殿下。” “我来看看古琴。”湫十接过他手掌中的名册,用特制的渲金笔将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这是主城的规矩,每一位进尖塔第七层接触古琴的人都得如此。 古长老是守护古琴时间最长的人,他见过太多的天骄走到妖月琴面前,他们或强大,或坚韧,或隐忍,可妖月琴从未有过反应,眼前主城这位小殿下,堪称唯一的例外。 妖月琴再不认主,这个意外,只怕也要换走它路了。 以湫十的身份,就算是换走它路,修习的也只会是别的天阶秘法。天阶秘法有天阶秘法的骄傲,它们并不能共存,湫十一旦转而修习其他,就不能再感悟妖月琴谱。 “小殿下。”在湫十转身步入尖塔的一刹那,古长老抚着嗓子出声:“与古琴之灵好好聊一聊。” 湫十诶的一声,疑惑地回眸,古长老沉默半晌,又道:“琴之精髓,在于灵。” “好。”湫十颔首,笑得像个小太阳,“多谢长老提点。” 他们没接触过古琴之灵,再结合古琴千万年不认主的行为,对它的认知偏差有些大,这样的嘱咐,湫十已经从不同人嘴里听过许多遍。 湫十凭着手印一路畅通进了第七层空间,尖塔中每一层的空间都极大,有形形色色的试炼场所,有专门珍藏秘笈和功法的藏书阁,但论特殊,第七层毫无疑问排在第一。 偌大的地界,有山有水,有云有湖,郁郁葱葱,翠色如翡。 跟上一次来火焰滔天,岩浆迸发的场景又不一样。 湫十习以为常,在藤蔓缠成的小秋千上坐下来,眯着眼不说话,一副疲惫的、困倦的模样。 没过多久,流水一样的藤蔓倒着垂落,缠绕在一起,在湫十坐着的秋千架边又搭了一个迷你版的小秋千,一阵小小的重量落在湫十的身边。 见她没有反应,一只圆滚滚的球小心翼翼滚过来,嗖的一下吊在她的裙角上,在半空中摇来荡去。 湫十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她睁开眼,在它试探着靠过来的时候伸手去捉,毫无疑问又扑了一个空。 小小的肉团子隐在空气中,没有任何波动,但湫十的耳朵里,又真真切切的听到了软乎乎的笑声。它在空中荡来荡去,惊起的风吹动了她的头发,这些几乎不可捉摸的动静,都昭示着它的存在。 它今天心情还不错,湫十几乎是下意识的得出了个这样的结论。 湫十又想起了上次来的时候,铺天盖地的滚烫岩浆跟在她后面追,出第七层空间的通道还被它出手封锁了,她东躲西藏,应付它应付得精疲力竭,最后它肯打开空间通道的时候,她灰头土脸,脚步都是软的。 乐此不疲闹了半晌,它像是对这个游戏没了兴趣,在湫十眼前缓缓现出真身来。 小小的头,小小的手和脚,长而尖的耳朵薄若蝉翼,整个身体圆滚滚的,像一颗比较大的、长着精灵耳朵的粉嘟嘟肉丸。 谁也想不到,出了名挑剔苛刻的古琴之灵,居然会是这副模样。 湫十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还很小,才刚接触修炼一途,当时宋呈殊牵着她的手进第七层,两个小家伙都很警惕,古琴灵只露出了一颗头,湫十则躲在宋呈殊的身后睁大眼睛瞅它。 后来开始正式修习妖月琴谱了,进入第七层的次数多了,也渐渐的熟悉起来。 古琴灵会在她坐着看琴谱的时候跳到书页上,会在她树下打盹的时候落在最靠近她的那片树叶上,但就是不让她伸手触碰它,湫十无数次朝它伸出掌心,没有任何一次得到回应。 它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粹的宝石一样温柔的绿色,盯着人看的时候给人一种诚恳而专注的感觉,再配上那张肉乎乎的粉嫩小脸,又憨又可爱,完全没有外面所传半分高傲冷淡的气质。 两两相望,湫十伸出手指想戳一戳它的脸,后者飞快地躲开了。 “婆、娑。”古琴灵不习惯开口说话,吐字并不清晰,它自己也意识到了,停了一会之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婆、娑、剑。” 这一回,湫十听懂了。 同为天阶圣宝,灵物之间有所感应是很正常的事,何况秦冬霖来的那夜,动静闹得不小,方圆百里都有察觉,古琴之灵更是首当其冲。 “没事,都已经解决了,主城没有受到波及。”湫十以为它是担心主城的情况,回答道。 古琴灵顿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实在不喜欢这样说话,干脆沉入湫十的识海,道:“婆娑剑灵受了很重的伤,现在还在沉睡。” 湫十一愣,追问:“怎么会?” “认主之后就陷入沉睡了,接下来,它的主人要给它提供海量的天地灵物,保证它的恢复。”古琴灵认真道:“不出意外,你要的龙丹,已经被它吃了。” 湫十眉头皱了一下,倒没有在意那枚龙丹,“婆娑剑灵怎么会受伤?秦冬霖带着婆娑剑来的时候,我看着还好好的。” “笨蛋。”古琴灵拿圆溜溜的眼睛瞅她,见她看过来,稍稍挺直了胸膛,“除了它的主人和我们几个天地之灵,没谁能感知到它的状态。还有,婆娑剑出鞘引发的天地异象,并不能说明它处于强大的巅峰时期,妖月琴和别的天地圣物也可以。” “婆娑剑是天地间最具攻伐之力的圣物,若是剑灵没有沉睡,婆娑剑的持有者没有刻意收敛,那日夜里,整座主城府都得碎个干净。” 湫十听完,问:“圣物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 天阶圣物应天地而生,各有所长,但无一例外,隐匿逃跑的功夫一流,它们若不想出现,谁都找不到它们,它们若是不想认主,谁也无法勉强它们。 琴灵沉默了好一会,含糊其辞地回:“七大圣物里,其他没现世的大多都在养伤,婆娑剑伤得最重,不知道怎么突然跳出来认主了。” “我跟婆娑剑灵也很长一段岁月没有联系过了。” “妖月琴也受了伤?”湫十揪住重点,眉心拢了拢:“有人对七大圣物同时出手了?” 谁有那么大的能耐?天族那群老头丢下手里所有的事不干了没日没夜寻找也不现实,其他界的掌权者不会毫无察觉,放任不管。 “妖月琴没受伤。”提到这个话题,古琴灵像是有些不开心。此处的山河在它的眼瞳中崩碎,湮为飞灰,空间中的湖水沸腾,山体塌陷,飞瀑往天上流,画一样的美景在瞬息之间变了副模样。 湫十站在雾蒙蒙的镜湖中,脚下淌着薄薄一层水,低头就能在水面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不远处,是一把悬浮在空中的琵琶琴。 几乎是一瞬间,湫十就确定了,这是真正的妖月琴! 那一直摆在外面那把更漂亮灵气波动更强烈的琵琶琴又是什么? 湫十的目光黏在那把古琴上,几乎挪不开目光。她自幼修习妖月琴谱,这股波动,她绝对不会感受错! “鹿原秘境,你带着妖月琴去。”古琴灵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捂着小小的唇打了个哈欠,在钻进妖月琴里前,没忘了故作凶狠地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威胁:“不准告诉别人!” 它的话音落下,妖月琴悬浮着飘到湫十身前,她一抬手,就能将它抱在怀里。 湫十僵着手指接住了它。 入手冰凉,手指尖落在琴弦上时,那股传自洪荒上古的莫名波动便彻彻底底、毫无保留的散发出来。 抱着它,湫十甚至有种可以把秦冬霖揍趴的感觉。 哪怕是没有认主的圣物,得到了圣物之灵的许可,必要时刻,也能发挥出圣物之威。 这在群强聚集的鹿原秘境,是一件大杀器。 ======== 湫十踏出第七层空间时,心情好得不得了。 梦里,她光顾着安置程翌,躲避主城铺天盖地通缉的追兵密卫,不仅错过了宋呈殊的寿辰,同样错过了五万年一轮的鹿原秘境,那是从洪荒时传下来的,独属于年轻一辈的最重要最珍贵的机缘。 早在万年前,她就开始念着这件事。 她都能想象出,错过了这样的机会,梦中的自己得多遗憾。 湫十是个很容易满足的性子,不管是能暂时将妖月琴带到鹿原秘境,还是现实处处比梦境好,都让她身心愉悦,因此在伍斐留音玉联系她时,脸上都还是带着笑的。 “带上你全身家当,来临安城的符玉斋。”那边的声音吵得要命,湫十听了半天,也才辨认出这么一句。 没过多久,下一句传了过来。 “看宋昀诃忙不忙,不忙的话把他也拉上。” 湫十听完,将留音玉挂回了腰间,全当做没听见,根本不打算理会他。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所,这次的拍卖会就在那里举办。 跟他们不同的是,伍斐从小就痴迷于收藏一些稀奇古怪的没用的东西,花钱如流水,买的东西都中看不中用,最狂热的时候,欠了一屁股的外债。 就在这个时候,最后几句话顺着灵光传了过来。 ——“别装死,这次不是我要。” ——“秦冬霖让你们过来的。” 湫十的动作顿了一会。 秦冬霖对这些外物一向没什么兴趣,但今时不同往日,他还得养一个陷入沉睡了的婆娑剑灵,那就是一口无底的黑洞,囊中羞涩可以理解。 湫十于是很耐心地朝那边回了句:“马上来。” 13、天女 第13章 今夜的临安城格外热闹,从天阙街头到街尾,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左右两边高高的酒楼上,年轻的锦衣公子和蒙着面纱的千金姑娘倚在刷了红漆的栏杆上谈笑肆意,那等场面,比一年一度的天临节还要热闹些。 湫十和宋昀诃并肩走在街上,前者秀发如瀑,脸颊边的两小绺黑发织成了长长的发辫,她原本就长了张小小的脸,这样一来,显得更稚嫩俏皮,像极了瞒着大人偷偷跑出来凑热闹的小妖。 宋昀诃带着她绕着拥挤的人潮走,符玉斋坐落在临安城的中心地域,天阙街的尽头,门庭大敞着,左右有衣着得宜的侍从颔首微笑,迎接宾客。 到了这里,人反而少了。 因为夜里的这场拍卖会,符玉斋从白天开始就停止了一切灵宝交易,等到夜幕低垂的时候,才陆陆续续有人进去。 想进拍卖会,得办不少手续并拿到符玉斋发放的特殊扳指,经过门口侍从们的核验,确认无误后才会被放行。 简而言之,你得证明自己有雄厚的财力,能够拍卖得起拍卖会场里的东西,并且根据这个,符玉斋会将前来参加拍卖会的宾客分为三批。 发放白色扳指的坐在大厅中连成排的环形座椅上,这一类最普通,人数也最多,他们的目标大多是对修炼有裨益的灵草灵药或者低中阶灵宝武器,当然,也有一些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厉害人物混在其中,凑个热闹捡个漏。 发放橘色扳指的财力雄厚一些,多是本地的大家族,跟符玉斋长期有合作往来,他们会坐在拍卖会的前沿,意向是对家族后辈有利的功法秘笈,或者能帮助家中长老突破瓶颈的天才地宝。 拿到红色扳指的就不用多说,都是千里迢迢从六界各地赶过来,专程奔着海底秘境出的秘宝来的,他们被安排在拍卖场的正上方,一个个装修典雅的包间里。 不出意外,湫十和宋昀诃被侍从拦在了门口。 宋昀诃在被湫十扯着来的时候,就做了相应的准备,他从袖袍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守门的侍从,那名侍从朝他欠身,道:“贵客稍等。” 侍从身后的小童郑重地捧着那枚腰牌进了符玉斋内门。 湫十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进去,对这一幕见怪不怪,这几日朝着符玉斋出示身份牌的人有不少,四海八荒什么家族门派都有。侍从无法辨别真假,为了防止来者浑水摸鱼,一旦遇到这样的情况,都要请示长老。 没让他们等多久,一个身材矮胖的管事模样的男子步履匆匆地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方才进去的那名小童。 男子拱手,朝着宋昀诃和湫十行大礼:“下臣符玉斋康如海,见过公子,见过小姐。” 顿时,许多道目光似经意,似不经意般落在两人身上,有人意味深长地用眼神交流,似乎在说:看,又来了一个。 宋昀诃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只朝着康如海颔首,示意他起来带路,湫十就没这么老实了。她抬眼,笑盈盈地与方才看过来的人对视,眉目弯弯,还露出小半颗带着稚气的尖牙,十分真心诚意,以及明目张胆。 这一遭下来,再没有人偷偷看他们。 宋昀诃见了无数次这样的情形,但每一次看,都还是哭笑不得。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是这么孩子气。”他摇头,示意湫十跟上。 “好几张熟面孔。”湫十轻飘飘收回目光,笑起来像一朵小小的太阳花,“别人偷偷看我,我就非要光明正大看回去,遇到暗地里嘀嘀咕咕的人,我就非要当面说回去,这样他们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我不好惹,就不敢再偷看我,偷嚼我的舌根。”说完,她侧首补充一句:“至少当着我的面不敢。” 她的模样太坦荡,言语太无畏,宋昀诃失笑,一时之间竟无话可应。 康如海在前面引路,等到没人的地方,他停下来,扭头问宋昀诃和湫十:“少君,姑娘,需要前往楼上的雅间吗?” 康如海有些拿捏不准现在年轻一辈的想法,这几天,不少显贵家族的少爷小姐前来预定雅间,但也有身份显赫的家族并不看重这个,执意要坐在拍卖场中的,所以在做出安排前,开口问一问最妥帖。 秦冬霖怕吵,肯定不会坐在下面的拍卖场上。 湫十嗯的一声,观察了一下位置,道:“找一个朝南的雅间,要第一时间能看到报价的。” 面对两位主城的少主人,康如海态度格外谦卑和蔼,他很快通过留音玉安排了什么,没过多久,就有身段婀娜的女侍端着银盘上前欠身行礼。康如海拿起银盘上的琥珀色灵戒,递到宋昀诃跟前,道:“这是我们符玉斋的一点心意,是一件中级灵宝,凭借此戒,公子和姑娘日后凡在符玉斋消费,一律按九五折算。” 像主城这样的庞然大物,出手就是大手笔,九五折意味着让出了成百甚至上千万的灵石,已经是非常实惠的价格了。 宋昀诃想伸手去接,被湫十抢了先。 琥珀色小巧的灵戒落在温热细腻的掌心中,流动着水一样的光泽,湫十手掌缓缓收拢,虚虚握成一个小小的拳头。 宋昀诃深深看了眼异常积极,一反常态的湫十,从善如流地开口:“符玉斋的心意,主城收下了。” “带路吧。” 主城少君的身份不论拿到哪,都是最管用的通行牌。 没过多久,湫十和宋昀诃坐到了朝南的雅间里,雅间不算大,但该有的都有,凳椅,茶具,摆件素雅整洁,面前则是一整面透明的特制墙面,人坐在房里,居高临下往下看,可以清晰地看到拍卖台上的情形。 外面的人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可以毫无顾忌的看清楚想看的一切。 墙角边还挂着一个特制的拍卖灵宝,可以第一时间将拍卖师的声音放大了传到他们的雅间里。 湫十坐下后,就将腰间的留音玉取了下来。她想了一下,觉得以秦冬霖的性格,现在怕是还没有彻底消气,不见得会搭理她,于是退而求其次,联系了伍斐。 伍斐那边很安静,也在雅间里坐着。 “我们到了。”湫十看了一眼门口挂着的牌子,补充道:“在地字一号。” 一刻钟后,伍斐一个人抚着高挺的鼻梁骨进来了。 后面跟着眉骨低压,神情凉薄的秦冬霖。 湫十察觉到气氛不对,瞅了瞅秦冬霖,而后将疑问的目光投到伍斐的脸上。 这三个人一见面就跟小孩似的,宋昀诃一惯沉稳,不跟他们胡闹,现下眼也不抬,为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方才来的时候。”伍斐将他那柄宝贝得不行的玉扇收起来,点了点秦冬霖,“我们跟云玄碰面了。” “差一点就没控制住场面。” 猝不及防听到这个名字,湫十蓦的抬眸,问:“他来做什么?” 她眉尖拢了拢,朝那面透明的水晶墙看,是真有些不明白了:“一个小秘境能出怎样的宝贝,让天族三小仙王都凑上来哄抢。” “真有宝贝的话,我怎么没得到半点风声?” 他们会来拍卖会,是因为人恰好在此处,秦冬霖又需要大量灵物给剑灵疗伤,想着碰一碰运气,凑一场热闹,可云玄他,天族和主城万万里之遥,他来做什么? 宋昀诃也停下动作看过来。 “别想太多。”伍斐迎上兄妹两的目光,道出原因:“这会月初了,月底宋伯父生辰,天族会来人也不奇怪。” “至于为什么会来拍卖会。”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湫十:“天族那个小天女也来了。” 湫十顿时懂了。 说起这个小天女,那也是年轻一辈中鼎鼎有名的人物,难缠程度和爱凑热闹程度跟宋湫十不相上下。 她是天帝膝下幼女,兄长是九重天太子莫长恒,三位小仙王看着她长大,真跟宠妹妹一样宠着。 而且无人不知,天族风头最胜的三小仙王之首的骆瀛,是她幼时游玩时带回的病秧子,此人沉迷寡言,心机深沉,唯独对这位小天女言听计从,几乎已经到了百依百顺的程度。 一个天族小公主,一个妖族的掌上明珠,两个人对撞在一起,每次都能迸发出激烈的火花。 湫十和莫软软之间那种争锋相对的氛围从小时候到现在,愈演愈浓,愈演愈烈,从来没停歇过。 莫软软有骆瀛,湫十有秦冬霖,莫软软有个太子哥哥,湫十也有,拼靠山分不出胜负,她们还总能找到别的可以比出胜负的东西。 比如各自的小金库。 湫十沉默了半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个款式不一,大小不一的空间戒。 她在三人的目光中,将那些装满了灵石灵药的空间戒一个接一个戴在青葱一样的手指上,戴完左手戴右手,不一会,好好的两只手就变得花花绿绿,不堪入目。 她抬起眼,顶着食指上那颗嵌了硕大绿宝石的空间戒,学着莫软软说话的嗓音,点了点宋昀诃,又点了点秦冬霖,道:“等会看上什么,直接拍下,我来结账。” 宋昀诃捂着额摇头叹息。 伍斐不忍直视地别开眼,他重重地拍了下秦冬霖的肩头,传音道:“我有预感,这次家底败光之后,你又得放下手里的事,去给这位不知柴米油盐贵的小公主找宝贝了。” 秦冬霖眼皮重重跳了一下。 14、过来 第14章 与此同时,天字十号的大雅间里,十几个人坐在凳椅上,他们身上是清一色的白云纹长衫,袖口处别着一个别致的图腾,图腾上描的是云鹤俯冲,朱雀振翅,细节逼真,宛若活物。 这个特殊的图案上闪烁着一层雾蒙蒙的灵光,透露着不一般的威压,同时也象征某种强横的身份。 雅间里唯一的女子面对巨大的水晶墙站着,她长得不高,小小圆圆的一团,婴儿肥的脸颊上透着粉嫩的花一样的颜色,瞳仁如水洗一般纯澈,穿着皎白的留仙裙,裙摆下嵌着一根根漂亮的尾羽,衬得她如孩童般稚气未脱。 她盯着一样东西看的时候十分专注认真,大而圆的瞳仁里映着下面陆陆续续有人进来坐下的拍卖场,直到听见“秦冬霖”和“伍斐”这两个名字,她的耳朵才慢慢动了动,将头转了回来。 “宋湫十也在。”莫软软拧着两条秀气的眉毛,得出这个结论后,小脸顿时变得皱巴巴的。 莫软软和宋湫十的较真,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就开始的,这么多年下来,天族众人已经见怪不怪。 雅间里坐着的人,是这次天族派来贺寿的队伍,以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为首,另有三位长老奉上天族的重礼,除此之外,天帝还让莫软软和骆瀛云玄等人也跟着一起来,看看各界各族不同的风气面貌,有志天骄。 才一来,就听到了他们安插在符玉斋的长老说,在海底的那个小秘境中,疑似出现了一张灵宝图——一张鹿原秘境的遗迹图。 鹿原秘境是什么地方,那是洪荒时期无数大能陨落的埋骨之地,圣人的骨骸、血肉滋养而生的天材地宝,不世出的早已失传的功法秘籍,强悍的传承指点,在那里,都有可能遇到。 鹿原秘境范围极广,从南到北,横跨万里,曾是中州最繁华的地方,在六界还未分裂,妖帝一统山河,天地灵气最浓郁的时候,许多强盛的种族就扎根于此,妖族的洪荒巨兽,人族的修真门派,天族的洞天福地应有尽有。 当有一天,这片中州最昌盛的福地被夷为平地,它所留下来的机遇,足以让后世所有人心动。 但它地域实在太大了,危险随处可见,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能不能寻到机缘全靠运气。 可若是有了遗迹图,哪怕只是个小型遗迹,能够得到的好处也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 这对即将进秘境的他们来说,吸引力尤其大。 所以哪怕这样的东西被死死把控在符玉斋高层手里,在小道消息这样传,具体有没有,真或是假都没个准的前提下,他们还是来凑了这么一个热闹。 谁知道出门就遇见了秦冬霖和伍斐。 而后得出了“宋湫十也在”的结论。 在莫软软说出宋湫十名字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人都彼此看了看,唇角的笑容多少有些无奈。 这一刻,他们心知肚明,今日不管这图是有还是没有,是真还是假,该出的血只会多,不会少。 莫软软看了看自己手指上带着的三个空间戒,唇角抿着,有些不开心的样子。 莫长恒面对她又委屈又带着暗示的眼神不动如山,言简意赅:“我没带多少出来,等下留着拍遗迹图。” 莫软软的眼神很快转了个方向,落在云玄身上,四目相视,这位小仙王很快顶不住,从袖袍里掏出两枚空间戒放进她的掌心里。 给了之后,云玄又心存希望地提醒了一句:“这可是妖族开的场子,你砸得越多,他们上交给主城的赋税就越高。” 神情和言语,就差明摆着跟她说,不要变着法给宋湫十送钱。 莫软软唇抿得更紧了一点,她伸手,扯了下身边男子的衣袖,白白净净的小脸皱得跟肉包子一样。 那位与秦冬霖并列六界榜第一,如谪仙一样的小仙王长指微动,几个大方简约的空间戒便落在一旁的桌面上,他拿起其中一个,托着莫软软肉乎乎的小手,慢慢地推了进去。 等十个手指头都戴上了空间戒,莫软软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肉窝窝,懵懵懂懂地抬头,问骆瀛:“我是不是又胖了。” “没有胖。”骆瀛眉目深邃,气势凛然,一字一句回得认真:“这样正好。” 同样容易满足的莫软软开心了,她收起自己的小胖手,这才有时间回答云玄刚刚那句苦口婆心的嘱咐:“如果能在宋湫十的地盘上压过她,我愿意给她送钱。” 她说得有理有据,义正言辞,云玄嘴角动了动,看着她满手的空间戒,愣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 时间不紧不慢地淌过去,拍卖场的人肉眼可见增多,一排排位置被占满。等星月高挂,银色皎皎,拍卖场的钟声幽幽响了三下之后,沸腾的声浪像是被施了法一样静下来。 拍卖师和小童站到台上,接受成百上千双眼睛的注视。 拍卖师是个鹤发童颜的老者,面色红润,神情和笑意都恰到好处,他清了清嗓子,以一段熟悉的寒暄开场。 “话不多说,诸位慕名而来,皆有所求,希望接下来,在场的贵客们都能找到心仪的宝贝,乘兴而归。” 地字一号雅间里,湫十在他那个归字话音落下之后骤然清新,她从小躺椅上睁开眼,起身,搬了把凳子凑到水晶墙前,这样的角度,下方的情形被一览无余收入眼底。 一看她这大干一场的架势,伍斐就懂了。他将手里的扇子一收,脊背顺着椅背松懈下去,瞬间由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变成了一团烂泥的懒散样,他掀了掀眼皮,对屋里另外两个男人道:“行了,接下来看着吧,没我们什么事了。” 拍卖师的声音通过墙上的灵宝,一字不差,分秒不慢地传进来。 拍卖会正式开始! 前面小半个时辰,湫十还兴致勃勃的,等那些低阶的灵宝、药材、武器一件件被拍下后,她有些坐不住地挪了挪身子,问老僧入定一样闭着眼的宋昀诃:“开始多长时间了?” “才拍出十五样。”宋昀诃道:“等着吧,后面还长着呢。” 伍斐老神在在地接:“这种拍卖会,没有三四个时辰结束不了的,前面都没什么好东西,看看后面和压轴出场的怎么样吧。” 湫十又安静了一会,在下一次看到出场物的时候,兴致缺缺挪开了视线,将椅子搬了回来,凑到秦冬霖的身边。 不得不说,九尾银狐一族的骨相和面貌都无可挑剔,秦冬霖则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男人鼻脊如梁,眉若弯刀,不说话的时候,宋湫十能盯着那张脸看一整天不带腻。 秦冬霖闭着眼,鸦羽一样的睫毛垂在眼皮下方,形成一个小小的阴影,奇异般的现出一种难得的平和温柔出来。 湫十盯着他的眉,眼,最后落到眼尾的那颗妖冶的美人痣上,微微屏住了呼吸。 只是睡美人的耐心不是很好,在湫十第五眼扫向他的时候,他眉头一皱,搭在扶手上的长指“嗒嗒”点了两下。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飞快地道:“你别说话,我就看一会。” 秦冬霖忍耐般的压了一口气,眉骨高提,耳边是她突然“诶”的一声带着疑惑意味的问话:“伍斐之前说你叫我们过来,是看上什么东西了吗?” 秦冬霖睁眼,入目是她小小的脸,弯弯的眉和圆溜溜的眼,他甚至能从她的瞳仁里看到自己的影子。这样的场景,他不由得想起了两月前的一幕,当时她也是这样看着他,黏黏糊糊的,吐露出来的每个字眼都沾着蜜一样。 思路很清晰,目的很明确。 要龙丹。 可那颗龙丹,被受了伤的剑灵一口吞了,他甚至都来不及阻止,就成了婆娑剑的养料。 之后,在管事和阮芫汇报事项的过程中,他听说今天拍卖会上有几样很不简单的东西。 不简单的东西宋湫十都喜欢,或许能替代她心心念念的龙丹。 才有了今晚齐聚拍卖场这一出。 “听这楼里的管事说,这次的海底秘境,出了几件不一样的东西。”秦冬霖手背寡白,经络分明,他伸出长指,漫不经心点了点西边的位置:“一块鹿原秘境的遗迹图。” 伍斐和宋昀诃同时睁开了眼。 宋湫十也跟着露出了意外的神情。 “子虚乌有的事,再看吧。”秦冬霖显然不想解释太多,他侧首,目光落在湫十戴满了空间戒的手指上,道:“喜欢什么,拍下来。” 湫十还想说什么,拍卖师的声音就清晰无比的传了进来。 “——八节龙灵芝一株。”老者的声音仿佛有某种蛊惑人心的魔力:“结了三果的八节龙灵芝,功效就不用多说了吧,诸位心中有数,是修复圣药,起拍价五十万灵石。” 湫十毫不犹豫就摁下了房间里的竞价按钮,声音透过特制的秘宝传了出去:“六十万。” 他们即将进鹿原秘境,这些修复类的伤药是最紧缺的东西,能多备一件就一件。 很快,另一道软软的女声传出,紧追不舍:“八十万。” 声如其人,莫软软的声音。 湫十毫不意外,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落实感。 她拍了一下报价的按钮,站起身,凑近了,含着笑,用了某种十分熟悉的,带着些微挑衅的声音,一字一顿道:“一百万。” 别人一千两千往上加,她们两个二十万二十万往上涨。 很快,那个软乎乎的声音毫不示弱地接:“一百五十万!” 这个价格,已经超过了上一次八节龙灵芝成交的价格。 但这两个争锋相对的时候,根本不会考虑这么多,两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娇贵小公主,灵石跟流水一样花出去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就像此时。 湫十根本没准备罢休。 伍斐不忍直视地捂了捂脸。 结果如他所料。 “一百六。”湫十数字报得干脆利落。 “一百七十万。” 偌大的拍卖场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其他人竞价了,坐着的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不明白两个女人间如此浓烈的硝烟味是从何而来。 这样的竞价没有止境,也毫无意义。 秦冬霖皱了皱眉。 在湫十再一次按下按钮的时候,他摁了摁眉骨,声线沉冷:“一百八十万。” 那边沉默了半晌,没有再跟。 湫十有点奇怪地咦了一声,成功拍下了那节花大价钱买来的龙灵芝。 “莫软软这是,突然卖面子给我?还是我的声音没有你的有威慑力?”湫十在秦冬霖不远处嘀咕。 很快,湫十就知道了缘由,在她们又一次同时竞拍一尊玉佛的时候。 拍着拍着,莫软软那边的声音突然成了男人的调子,冷淡的,带着一点哑意:“两百三十万。” 湫十听出来,这是骆瀛的声音。 听出来是听出来了,但她并没有被这位天族的小仙王之首吓住,也没打算给面子。 她手中的按钮还没按下去,秦冬霖突然出声,叫了她的名字:“湫十。” 之前秦冬霖心情尚可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叫的她,普普通通随大流,湫十听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可自从出了程翌的事后,“湫十”变成“宋湫十”很久了,突然一下转换回来,她甚至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秦冬霖点了点身侧的位置,声调懒散:“坐过来。” 湫十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身边的按钮。 “过来。”他语调平常:“乖一点。” 哄小孩一样。 等湫十磨磨蹭蹭坐到他身边的时候,那尊灵佛已经被莫软软拍走了。 15、遗迹图 第15章 拍卖会到了后半段,几次这样的情况之后,湫十兴致缺缺地折回,她坐在秦冬霖左侧的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捧着茶盏小口小口地抿,看了他几眼都无动于衷后,忍不住小声嘀咕:“你和骆瀛私下都商量好了,干嘛还说让我挑喜欢的拍。” 她的声音很好听,分明每个字眼都带着抱怨的意思,听着却像是撒娇一样的嗔怪,天生如此的音色,一个不注意,很容易让人掉以轻心地顺着她的意思来。 拍卖会进行得如火如荼,声潮如山呼海啸般跌来荡去,雅间里,宋昀诃和伍斐不知何时睁开了眼,视线落在拍卖台上,露出不同程度的认真神情。 秦冬霖颀长的身子略往前倾,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桌面上,将她的嘀咕一字不落听进去后,唇角动了动:“我跟他有什么好说的。” “就是啊。”湫十将她那张艳若芙蕖的小脸凑到秦冬霖跟前,“我还想着呢,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还缓和上了。” 提起天族和妖族,秦冬霖和骆瀛之间的纠葛,三天三夜都理不完。 自洪荒时的那场崩乱之后,天地大变,六界分散,天族凭借着他们三位老祖师留下的感悟殿,愣是出了好几位圣者,将其余诸族狠狠压了下去。 直到现在,六界之中,天族还是隐隐称尊,妖族紧随其后。而且因为天族那座感悟殿,他们的年轻一辈都非比寻常的出色,每一个时代的天骄层出不穷,皆是龙凤之姿,能够独当一面,三位小仙王更是首当其冲,牢牢霸占了六界战力榜前三的位置。 直到秦冬霖出世。 在六界赛上,他接连击败了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和小仙王云玄,若不是后来横空出世了个骆瀛,跟秦冬霖打了个平手,这一届的战力榜榜首,将正式挂上妖族流岐山的名。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从那之后,两位战力榜第一的关系便如同他们各自的种族一样,水深火热,夹枪带棒,更要命的是,这层本就不对付的关系里,还夹着一个宋湫十和莫软软。 他们又都不是多话的张扬性情,一见面就是火花对闪电,噼里啪啦,争锋相对,一不小心,还要殃及无辜,是个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有多不好。 可在这件事上,却达成了某种诡异般的共识。 秦冬霖漆黑的瞳仁中半分波澜也不起,他抬眸扫了眼湫十,道:“让你拍自己喜欢的,没让你乱给别人送钱。” 他给她找宝贝找得心有余悸,她花钱花得眼也不眨。 还说不得。 一说就觉得受了委屈。 湫十听完,慢吞吞地回了个哦字,想着剑修都是这样的,凡事以手中的剑为先,以后她在秦冬霖心中的位置,就得挪腾到第二。 第一和第二肯定不一样,待遇下降,再正常不过了。 听妖月琴灵说起,婆娑剑剑灵,一口一颗龙丹,能连着嚼二十颗不带歇气,秦冬霖再财大气粗也供不起这样的巨额消耗。她带着全身家当来的时候,想的也是用灵石将功折罪,拍卖些好东西给婆娑剑灵吞食,好哄秦冬霖开心,没必要跟莫软软这种人傻钱多的小公主争这口气。 接下来的拍卖,湫十跟变了个人似的,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小口地抿着茶,跟前半场判如两人,乖巧听话得令人不敢相信。 伍斐笑着瞥了她一眼,道:“怎么前半场那些没什么大用的你花大价钱去争,现在稍微有点看头的出来了,你反而变成乖乖女了?” 湫十用手支着腮,葱白的长指上那些大小不一,款式不一的空间戒晃得人眼睛疼,她轻轻巧巧地用他先前说的话堵回去:“现在知道柴米油盐贵了,不行?” 伍斐故作讶异地挑了挑眉,摇头啧了一声:“难得你有这样的觉悟,若是从前能如此,这么多年省下来的灵石,都能把主城府填平了。” 湫十不想听他啰嗦,慢吞吞地换了一边在桌上趴着,眼睛眯得只剩一小条缝,弯成小小的月牙,里面沉着秦冬霖的半张脸。 她侧趴着,像一只打盹的猫,又很喜欢盯着秦冬霖看,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习惯。 秦冬霖这么一身脾气恨不得浑身带刺的人,愣是练成了对她目光熟视无睹的本事。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湫十愣是一样东西都没拍。 直到他们开始搬出在海底秘境得到的珍宝。 为了表示重视,前面的拍卖师被换了下来,登上拍卖台的是符玉斋的一名长老,他没多说什么,自我介绍两句之后,就拍了拍手,让身段婀娜的拍卖女郎将蒙着黑布的拍卖物端了上来。 “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我符玉斋月前在海底发现了一个秘境,许多客人都是奔着秘境中的宝藏而来。”那名长老笑了一下,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让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接下来,便是此次拍卖会的重头戏,也都是大家期待已久的东西。” “经过我们符玉斋长老一再鉴定,接下来这件拍卖品十分不凡,是一株在海底秘境生长了两万年的琴音树。” 他话音落下,满场哗然。 宋昀诃和伍斐同时看向湫十,湫十眼睫上下颤了颤。 琴音树是所有乐修梦寐以求的圣物,琴音树的叶片能促使乐修更快进入状态,它结出的果实对陷入瓶颈期的乐修大有裨益。最叫人心动的是,琴音树枯死的一瞬间,会化为一朵碗口大的花,花开三日,摘下服用,一生受益。 而琴音树最高的寿命,也就两万三到两万五千年。 这棵被封印缩小在晶石中的琴音树,已经生长了两万年,也就是说,最多再过五千年,它就会开出琴音花。 这样的东西,珍贵归珍贵,但只对乐修有用,报价又高,相比于其他人人都能用的宝贝,举牌出价的人少了些。 湫十是他们几人中唯一的乐修,按照以往的情况,早在拍卖师话音落下的一瞬间,她就开始竞价了。 可现在,她显然犹豫了一瞬。 但也只是一瞬。 湫十的手指很快落在了报价的按钮上,像是没心情跟下面的人拉锯战一样的耗下去,她直接在上一个报价人的价格上翻了两倍,价格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按理说,竞价到这里就该彻底结束了。 湫十手肘撑着头,另一只手抓着果盘中珍珠一样圆润坚硬的灵果玩,听着它们叮叮当当碰撞的清脆声响,她的神情并不紧张,反而像是在隐隐期待什么。 她不拍的时候,天字十号雅间里毫无动静,等她报完价之后,几乎是紧跟着,莫软软的声音就传遍了拍卖场,声音软乎乎的,带着某种固执的较真意味:“一千三百万。” 湫十唇畔笑意渐深,接得毫不迟疑,声调懒懒散散,却又莫名给人势在必得的感觉:“两千!” 从一千三百万直接跳到两千万,整整七百万灵石,不过她嘴皮子上下一嗑的事。 “小十。”跨度太大,七百万都够买一样上乘灵宝了,宋昀诃作为兄长,实在看不下去,皱着眉呵斥:“不准胡闹。” 伍斐用手肘碰了碰秦冬霖,只吐出了两个字:“管管。” 再不管,照这样的砸钱趋势发展下去,等拍卖会结束,结账的时候,湫十手上的空间戒全部给出去,都不一定够。 秦冬霖笔挺的脊背靠在椅背上,力道渐渐卸下,他一脸“与我无关”的神情,跟看热闹没什么区别。 湫十指尖轻轻点在桌面上,发出不低不高的“啪嗒”声,她睫毛微垂,像是在计数,又像是在耐心等待什么。 “两千万一次!” “两千万两次!” 在那位主持拍卖的长老手中特制小锤落下之前,天字十号的雅间里,再次传出声音:“两千一百万!” 整座拍卖场的人被这个数字惊得鸦雀无声。 湫十笑了一下,身子稍稍朝前倾,鬓边长长的小黑辫垂落下来,她凑近那个用来传声的按钮,舌尖擦过那颗尖尖的小犬牙,声音轻快:“这么想要的话,就让给你好了。” 话音落后,她没有再跟价。 等长老手里决定归属的一锤落下,湫十眼里都是闪闪的光亮,她笑得开心极了:“两千一百万灵石拍下一个根本用不到的东西,你们说,莫软软会不会气死?” “你一开始就没想拍琴音树?”伍斐来了精神,他问:“突然增价七百万,给了莫软软你对琴音树势在必得的错觉,而你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抬价?” “你这样太冒险了。”伍斐摇头,“万一莫软软觉得琴音树对自己没用,不准备跟了呢?” 湫十笑吟吟地接:“那样也好,既能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又正大光明凭实力压了莫软软,好事成双。” “因为那是琴音树,也因为我是乐修,莫软软那个转不过弯来的小猪脑袋里,根本就生不出我不会去抢琴音树的想法,她只会一直跟我较真,想不到别的东西。”湫十抬了抬下巴,道:“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莫软软现在肯定气死了,云玄和骆瀛心里怄出血,还得耐着性子去安慰她。” 说完,她还很骄傲似地侧首,问秦冬霖:“我猜得准不准。” 秦冬霖大概是这个屋里唯一一个中途看穿她心思的人,他瞥了眼湫十因为开心而终于不那么苍白的脸色,懒懒散散地提了提嘴角,嗯了一声。 “好好坐过来。”他道:“接下来,他们没有这么好糊弄了。” 如果真有鹿原秘境的遗迹图,他们和天族所属,都不可能收手。 后面还有一场大硬仗要打。 16、亲近 第16章 夜深,原本熙熙攘攘,灯火通明的临安城终于安静下来,灯火一盏接一盏灭下,皎月的清辉替代了它们,洒落在每家每户的檐桥长廊上,流动着水一样的波纹,潜伏隐匿在树丛深处的小精小怪们似乎也陷入了休眠中,只偶尔发出一两声没精打采的鸣叫。 符玉斋,拍卖会场却依旧热闹,甚至随着拍卖的东西越来越稀有珍贵,气氛逐渐火热起来。 地字一号雅间,湫十用手托着下巴,面对着宋昀诃和伍斐不解的眼神,不疾不徐地解释了两句:“主城尖塔第七层,也有一棵琴音树,吸收着妖月琴的琴韵生长,长得……”她像是在想着怎么描述那样的场景,顿了一瞬之后,伸出手比了个手势,用了一个成语形容:“长势喜人。” 事实上,那棵琴音树,何止长势喜人,简直都要变种了。 普通的琴音树并不粗壮,约莫只有半人高,随着时间的增长,会渐渐长到一人高,叶片也并不多,稀稀拉拉,对环境要求严苛,随时可能夭亡。 而傍着妖月琴生长的那棵琴音树,刚探出头不到百年,就已经比湫十高了,枝叶旺盛,郁郁葱葱,隐隐还有要开灵智的迹象,跟这棵在海底秘境生长的仿佛都不是同一个品种。 伍斐听完,侧首看了眼神色无波无澜的秦冬霖,狐疑地问:“你知道?” 问完,他又看了看身侧站着长身玉立的宋昀诃,开口:“你也知道?” 宋昀诃提了提眉,摇头:“尖塔第七层,没有妖月琴灵的允许,别人进不去。” 里面有什么,发生了什么,只要宋湫十不说,他作为主城少君,也一概不知。 秦冬霖长指骨节分明,肤色冷白,冷不丁落在纹理细腻的茶盏杯身上,像一件浑然天成的艺术品,他微微颔首,声线清冷:“嗯。” 宋昀诃目光投落过来的时候,湫十难得有些心虚地将脑袋往臂弯里垂了垂,刻意回避的样子实在太过明显。 宋昀诃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纵使明白,他仍是用手抵了抵眉心,气得笑了一声。 湫十的头垂得更低了点。 宋昀诃平时难得有空闲,她的事又多,想一出是一出,他每次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去满足她的要求,一次两次之后,饶是湫十这样不知“打扰”为何物的性情,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但她那杂乱如麻,大到修炼出了问题,小到开的酒馆赔了钱的鸡毛蒜皮事,总得有个人兜着。 于是她转头,找了个比宋昀诃更忙的人。 秦冬霖首当其冲,义不容辞。 这也导致了,秦冬霖有时候进密室修炼的时候,身侧的蒲团上还得放着一块留音玉,湫十在那边喋喋不休,他皱着眉恍若未闻,直到那边突然安静下来,委委屈屈的声音传过来,带着哭腔一样,秦冬霖才忍耐般的深深压下一口气,等她说完想要的宝贝,并得到相应的承诺,欢欢喜喜切断留音玉之后,他才得以有片刻的安宁。 这么多年下来,秦冬霖因为走杀戮剑道而越发阴鸷古怪的性情,愣是被她磨得没脾气。 伍斐安慰般的拍了拍宋昀诃的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作为兄长,在妹妹心里却被别的男子比下去的心情。 雅间里倏而安静下来,湫十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气氛,手指摁了摁喉咙,硬着头皮开口:“拍卖会的重头戏要来了。” 莫软软以两千一百万的巨额价拍下琴音树之后,拍卖场上很是安静了一瞬,但很快,又被拍卖女郎呈上来的拍卖品吸引了全部注意。 符玉斋的长老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脸上的褶子全部皱到一起,倒是显得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他走到端上来的银盘前,在万人瞩目中揭开了上面盖着的黑布。 是一颗很漂亮的顶级血晶石,即使从高处俯瞰,隔着一层厚厚的水晶墙,湫十都仿佛能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 它的品相很好,个头尤其大,比湫十以往见过的任何一块血晶石都大。 “怎么说?”伍斐看着拍卖场上众多张跃跃欲试的面孔,问雅间里神色各异的几个。 “起拍价,一千万灵石。”拍卖师中气十足的声音传遍整座拍卖场。 血晶石几乎是每个修士都需要的东西,随着它的品质,灵力纯粹程度,能在修炼时起到不同程度的辅助作用。 修为等级越高,越需要它。 湫十的空间戒里就有一些,但都没这个耀眼,在修炼中能起到的作用有限,只是应付现在这个程度的冥想感悟,也足够了。 这次出手的,多是一些遇到瓶颈,金轮期以上修为的人。 拍卖会开始这么久,伍斐还是延续了他的一惯作风,拍净些不起眼的华而不实的东西,宋昀诃是最冷静理智的一个,看上了什么东西就拍,价格高了就弃,也就零零碎碎拍了两件中规中矩的。 秦冬霖根本眼睛都没抬起来几回,他靠在椅背上,明明是侬丽到极点的长相,比女子还白皙细腻的肌肤,却愣生生的让人下意识就感觉到危险,他像是一头短憩的凶兽,一呼一吸间都令人提心吊胆。 湫十看了那颗血晶石几眼,挺直的脊背松懈下来,整个人又趴回了桌上,脸先是朝向那面巨大的水晶墙,没过一会,她转回来,小小的脸对着秦冬霖,盯着他那张俊脸看。 接下来又拍卖了几件价值不菲的秘宝,每一次湫十都伸长了脖子去看,而后又趴回桌上,一张巴掌大的脸像是开得萎靡了的花,她还非得把这个样子怼到秦冬霖面前,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三四次之后,秦冬霖冷声:“宋湫十。” “我让你拍喜欢的,没让你省钱。” “也没让你看我。” 别人被他这么冷然几句话说下来,早就不知所措了,但湫十动都没动一下。 这种程度的话语,她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秦冬霖,我觉得我们的关系没有从前好了。”她眼也不眨地看了他半晌,突然说了一句这样的话,语气幽怨,神情蔫蔫:“我想着这个,没心情看那些拍卖品。” 秦冬霖从喉咙里嗯的一声,睡凤眼微抬,问:“我们关系好过?” 湫十眨了下眼,点头道:“当然。你问问他们,好多关于你的事,只有我知道,别人听都没听过,上次人间月……” “宋湫十。”秦冬霖在她那张嘴抖出事情之前,连名带姓地喊了她的名字,他喝了一口凉茶,竭力忍耐地开口:“想说什么,说。” 湫十便从善如流地换着上面的话题开始聊。 “你现在有什么事,都不告诉我了。”她声音委委屈屈,再配上一张娇楚动人的脸,别人根本辨不出这里面的情绪,几分为真,几分为假。 秦冬霖眉骨往上提了提,好整以暇地抬了下手臂,如刀尖一样锐利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的事,告诉我了?” 这话明显意有所指,湫十一听就知道他指的是程翌的事。 这事不好说,说起来理亏。 但湫十的理亏,从来不会表现出来,她越理亏,表现得就越理直气壮。 她直接略过了秦冬霖的这句问话,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之前有什么事,都会和我说的。” 一边默默围观的伍斐和宋昀诃顿时将目光投向秦冬霖,前者啧的一声,带着揶揄的笑:“没想到,真没想到。” 秦冬霖听完她的这句话,饶是以他的心性,都被气得忍不住胸膛颤动了一下。 他去东海收叛逃的大妖,她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非得跟着。 他去秘境试炼寻求突破,她也要跟着。 就连到天外天去领悟剑意,她还是不怕死地要一起,嘴上说得挺好听,说担心他,他被雷电追着劈,一身狼狈的时候,她躲在自己父亲设置的守护罩里,跟看戏一样开心。 他那点单调的重复的事,包括他整个人,在她面前,就跟透明的一样。 秦冬霖根本不想跟她争论这些没有半分意义的事,他长指碾了碾眉骨,问:“我瞒你什么了?” 湫十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呢。 婆娑剑灵受伤严重、陷入昏睡的事,除了秦冬霖自己和七大圣物之灵,没有别人知道,伍斐和宋昀诃虽然不是外人,但这样的消息,实在太容易引起风波,湫十便暗中传音给他:“婆娑剑灵的事,你干嘛不跟我说。” 她晃了晃手上戴着的刺得人眼疼的空间戒,颇为不满:“两个人想办法,总比一个人好吧。” 秦冬霖懒散的神情微敛,他漆黑的瞳仁中有暗潮涌动,又很快平息下去,“我不说,你不是也知道了?” 他对湫十身边的人与物太熟悉,稍微一想,就知道是妖月琴灵传出的消息。 湫十反驳他:“琴灵告诉我,和你告诉我,那是两码事。” 秦冬霖懒得跟她争辩,他的视线落在她好看的手指上,又看了看那上面花花绿绿的空间戒,声音带着些沙沙的哑意:“你以为我让你来,是想借钱?” 湫十眼睛圆溜溜的,她看了秦冬霖一眼后,有些不自在地垂眸拨弄手上的空间戒,道:“呐,大部分都是你找来的,本来就是你的,你有需要找我拿就是了,干嘛要说借。” “你要是觉得没面子,以后别对我凶,别老摆着一张脸,多找点宝贝还我就是了。” 说来说去,怕他不肯拿。 秦冬霖这回是真笑了一下,只是弧度很浅,很快就淡了下来。 他站起身,身子颀长,居高临下看人的时候,给人很强的压迫感。 “喜欢什么,看上什么,去拍下来。” 他难得说了一句算是比较有耐心的话:“不缺给你买东西的钱。” ====== 拍卖会结束后,湫十眼也不眨地交了四个空间戒出去,欢欢喜喜地围着秦冬霖出手给她拍下来的几样宝贝看了几圈,一边看一边和伍斐聊起那块从头到尾没露过面的鹿原秘境遗迹图:“我还以为是真的呢,原来只是个噱头,秘境珍宝是真,遗迹图是假。” “假的也好。”伍斐耸了耸肩,接话:“真的我们不一定能拍得下。” 不说来的别的世家大族,就光是他们和天族的那群人,就足够争个你死我活,谁也不可能让步。 等拍卖会结束,拍卖场上的人陆陆续续散场,湫十等人也准备从雅间里出来。 就在此时,之前给他们带路的康如海推门进来,他并没有多问多出来的秦冬霖和伍斐的身份,而是依列行了个礼,语气恭敬道:“少君留步,我们符玉斋的斋主有话让下臣来传。” “什么话?”宋昀诃凝目问。 “请诸位移步东阁,斋主已备好茶水,迎接贵客的到来。”康如海也不卖关子,直接道:“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 闻言,湫十抬眸,几人彼此对视了一眼。 半晌,宋昀诃颔首,对康如海道:“带路吧。” 17、共赢 第17章 符玉斋是临安城最大的灵宝交易场所,人朝往看,是高墙耸立,古色古香的塔楼,可身在其中,再往外看,是曲折回廊,长亭芳草,古楼边,苍天灵树拔地而起,如云如盖。 康如海带着湫十等人穿梭在烟雨楼台中,这时天已经蒙蒙亮,琴海的风一路吹过来,如牛毛般的雨丝飘在发丝和脸颊上,带着凉冰冰的细碎痒意。 东阁距离拍卖场有些距离,康如海带着他们跨过两道禁制,而后进入了一方小小的院子。 院子外点着两盏琉璃灯,在风中摇摇晃晃,琉璃灯表面上蒙着一层雨珠,照出来的光显得有些暗,但因为有源源不断的灵力加持,皎月一样的光仍然将院子里外照得通亮。 还没有踏进院子,湫十就察觉到了几道熟悉的气息。 抬头一看,清一色的天族服饰,白鹤俯冲,朱雀翱翔,十几个人的衣袍袖口都描着如出一辙的图腾,图腾上莫名散发出一股纯正而古老的伟力。 莫软软如众星捧月般坐在天族阵营的正中心,身边分别坐着三小仙王之首的骆瀛以及天族嫡系主脉太子莫长恒,她骨架不大,脸颊却有些婴儿肥,手指肉乎乎的,像一根根小小的胡萝卜,手背伸直时,还会有一个个黄豆大小的浅坑,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稚气,小孩子一样。 莫软软绝对是天宫所有女仙子中最特殊的一位,不论怎么修习仙法,她的体态都没有半点变化。听说是因为天后在怀她时被人暗算,服下了某种对胎儿不利的东西才导致的,但这属于天族藏得极深的内部事,大家知道的都不是很多。 即使数量不占优,湫十这边却完全没有表露出任何或警惕或担心的神情,他们神色自若,前后坐在与天族相对的空桌边。伍斐一惯是老好人性子,他含着笑抬手倒了四杯热茶,又放下茶盏,对着天族的几位老熟人们打招呼:“真是凑巧,没想到会在今日遇见。” 湫十从前是不愿意搭理天族人的,但莫软软来了,特别是她还在自己受伤吃瘪了,那就不一样了。 她美目微扫,毫无忌惮地落到了莫软软那张白白嫩嫩的包子脸上,她有些恶劣地笑,孩子气般地舔了舔自己的小尖牙,声音清脆:“怎么样,上了两万年的琴音树,好用吗?” 琴音树只对乐修有用,天族出色的年轻一辈中没有乐修,用不到这东西,而其他资质平平的族中子弟就算得到了它,也只是暴殄天物,能起作用,但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莫软软用那么高的价格拍下琴音树,就像是在手里捧了个烫手的山芋,丢,舍不得,不丢,毫无用处,胸口还堵得慌。 “你!”莫软软自从知道自己被刻意抬价了之后就一直在生闷气,眼圈都差点气红了,才因为知道遗迹图是真的存在而缓和两分的心情,在听到湫十嘲笑般的话语后直接跌落回了谷底。 莫软软的声音奶乎乎的,半点力道都没有,吵起架来跟打情骂俏似的,湫十特别喜欢她气得无可奈何又没办法,最后只能死死抿着唇回去找骆瀛的样子。 找骆瀛也没用。 “我看你那么喜欢,好心将东西让给你,你不感谢我也就罢了,怎么一见到我,还跟吃了炮弹一样。”湫十眼里像是沉入了星星,跟个如愿以偿得了糖果的孩童似的。 莫软软的眼睛很好看,如水洗的葡萄一样,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专注认真,当然,生气的时候,也会很快红眼睛。 莫软软嘴角蠕动了好几下,想说什么,但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最后回头,一脸委屈地去拽骆瀛的袖子。 骆瀛目光落在莫软软红了的眼圈上,脸色不算好看,他敛着眉,朝湫十看过去。 她与这位风头正盛的小仙王之首对视了两眼之后,唇微微抿起来,几乎是完美复制了莫软软的神情,她转身,依葫芦画瓢一样地拽住了秦冬霖的袖口,声音低低弱弱,仿佛承受了莫大的委屈:“秦冬霖,他们欺负我。”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谁欺负谁。 秦冬霖不喜欢别人近身,但宋湫十算是稍微例外些的存在,因此他看到拽着自己袖角的三根嫩生生的手指时,只是下意识地压了压眉,没有立刻甩开。 一股锐利至极的剑意隐隐将骆瀛的气息压了回去,两名少年至尊隔空相望,一个眼瞳里闪动着狂暴的剑意,一个周身都弥漫着一层薄雾似的仙泽,争锋相对的气氛像是随时都会打起来一样。 康如海和另一名领着天族众人前来的管事想上前劝架,但都踟躇着不敢行动。 最后还是云玄站起来,他摸着高挺的鼻脊骨,望着骆瀛,意味难明地道:“算了,给符玉斋一个面子,我们是来问遗迹图下落的。” 不是来打架的。 若是在别的地方,打就打了,他们也不怕,但这是什么地方?临安城!这里离主城才多远的距离,主城中的那些大长老、太上长老随便伸出一只手掌,就能把他们抓小鸡一样地抓起来,虽然不可能对他们做什么,但传出去,多丢人。 云玄拍了拍骆瀛的肩头,又去哄皱着一张肉肉脸的莫软软:“软软听话,别不开心,两千一百万灵石罢了,就当是送出去玩了一场,回去我给你找别的宝贝。” “好了软软。”莫长恒站起来,开口道:“我们这是在外面,不是在天宫,别胡闹。” 莫软软鼻头动了动,扯了下骆瀛的袖子,声音拖得长长的:“骆瀛,我们不跟小人一般见识。” 这种程度的言语,完全不够湫十放在心上。她眼珠子转了转,仰着一张白玉般的小脸,对莫软软道:“早就听闻天宫小公主备受宠爱,挥金如土,今日一见,才知所言不虚。”她顿了一下,说得真情实感:“真令人羡慕。” 说得她自己被亏待过一样。 这要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莫软软可能还信一两分。 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湫十。 羡慕她挥金如土?嘲笑她人傻钱多还差不多。 莫软软的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湫十姑娘。”骆瀛眼神更冷几分,“咄咄逼人,逞口舌之快者,向来没有好下场。” 湫十毫不犹豫扭头,望着秦冬霖道:“我怕。” 此情此景,再结合她这声怕,多少有点扯鬼,熟知她性情的秦冬霖半个字都不信。 但,宋湫十再怎样,轮不到别人指手画脚多管。 一股足以撕裂绞杀一切的剑意宛若实质般盘踞在半空中,朝着骆瀛一寸寸逼近,后者的身上已经开始有璀璨的光莲坠落。 这就是秦冬霖,他从来懒得跟人说什么道理,也从来不顾忌这顾忌那,谁让他不开心,他就得让谁加倍不开心,并且极其护短。 就在此时,伍斐站起来充当和事佬,他拍了拍秦冬霖的肩,低声道:“算了,都看着呢,别闹得太难看。” 拐杖一声声落在青石小路上的声音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 一位弯腰驼背的老者拄着龙头镶金拐杖从远处走来,一步一步的,明明步子很慢,但一步踏出,却像是行了上百米,距离急速缩短,很快,老者就到了他们面前。 这至少是昆虚境之上的老古董般的存在了。 康如海和另外一名管事眼神一亮,上前行礼:“斋主,贵客已到。” 老者笑眯眯的点头,慈眉善目的样子,他挥了挥衣袖,拐杖上的玉葫芦跟着晃动,他道:“做得不错,先下去吧。” 湫十顿时明了他的身份,也跟着拱手行了个礼:“见过前辈。” “小家伙们差点要将我这里掀咯。”老者走路颤巍巍,他浑浊的昏黄色眼球动了动,乐呵呵地望了眼天空,自顾自地道:“明明都在,也不知道拦一下,一个两个,就知道看热闹。” 湫十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天穹,灰青的色泽卷着云边,整座城池都在沉睡之中,但云层深处,又仿佛有什么存在在注视着这处小小的院子。 以她现在的修为,还分辨察觉不出。 “前辈,方才领我们前来的领事说,您让我们来此,跟鹿原秘境的遗迹图有关。”宋昀诃眯了眯眼,不卑不亢地问。 “我知道你们要问什么。”老者抚了抚长长的胡须,迎着众人的目光,点了点头,承认道:“我手里,确实有一块遗迹图。” 湫十目光一凝。 空气中的气氛都在此时变得火热起来。 半晌,天族的莫长恒向前走了一步,率先表态道:“前辈,拍卖行的规矩,我们都知道,天族愿意用重金买下这块遗迹图,请您出价。” 宋昀诃紧随其后:“主城亦是如此。” “这块图既然没在拍卖会上明价出售,就不必提钱。”老者摆了摆手,从袖袍中飞出了两块光团,分别飞到了秦冬霖和莫长恒的手中,两者凝神一瞥,目光顿住,神色都凝重下来。 “说来怪我,两边都欠着人情,实在不好抉择。”老者咳了一声,拐杖在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声音嘶哑:“我将这份图一分为二,是独自摸索,还是合作共赢,之后的事,你们自己商量。” 18、残图 第18章 寡淡的月影被厚厚的云层遮盖住,因为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太阳没有露头,天边卷着青黑的色泽,庭院内外吸足了露水的草木精神抖擞,叶片绿得发亮,一蓬蓬一丛丛,朝气勃发。 符玉斋斋主的这个举动,直接让两边的人都安静下来。 半晌,他们朝老者拱手行礼,谢过赠图之恩,各自转身离开。 老者拄着拐杖,笑眯眯地挥手让侍从上前撤换茶水,添上瓜果,做完这些,他像是力竭一样,坐在庭院里的长凳上,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们挺拔的背影,感叹般地叹了一口气。 “斋主,我们为什么要将遗迹图送出去?”跟在老者身边侍奉最久的从侍看着这一幕,不解地问。 符玉斋有符玉斋的规矩,在这里,不管什么东西都是以钱议价,像天宫和主城这样的庞然大物,出价更不会吝啬,这块遗迹图势必会被哄抢出前所未有的天价,这不管是对符玉斋自身能得到的利益,还是提高他们在六界的知名度,都是一件有利的事。 但这样一份绝世宝贝,他们却是主动送出去的。 “早年欠下的人情,能用一张图还清,我这半截身子快入土的人,也算是能彻底闭上眼了。”老者胡须雪白,但精神很好,回答从侍的问题时显得很和蔼,“这一辈的年轻人,时间紧迫。” 他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在灰蒙蒙的天穹上停顿了一瞬,而后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呢喃:“必须尽快学会团结啊。” ====== 从符玉斋出来,迎面飘来牛毛般的雨丝,湫十将手上的空间戒摘下来丢到容纳空间最大的一颗里去,得到遗迹图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他们的神色却有些凝重。 他们比天族人先出来,出来之后就去了之前湫十常去的那家酒楼,现在天色尚早,生意本就惨淡的小酒楼里根本就没有人。 上前伺候的小二是新招来的伙计,年龄不大,干起活来却很麻利,三两下就将他们这桌该上的东西都上齐了,说了句“客官慢用”后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秦冬霖抬手布置了个禁制,将他们这桌都圈了进去。 不大不小的一张桌子边摆着四张干净的长条凳,他们四个人一人坐了一个方位。 湫十一双美眸黑白分明,她挪了挪身子,往秦冬霖那边靠了靠,催促道:“是真的遗迹图吗?拿出来看看。” 秦冬霖从喉咙里低沉地嗯了一声当做回答,也不见什么动作,云纹皎月袖袍中就自行飘出了一块光团,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中,像是一只巨大的萤火虫。 湫十伸手,将它握在手里,那是一种冰凉的丝绸质感,顺滑细腻,不似凡物。像是感应到什么,这团布帛上的光慢慢熄灭下来,湫十将它展开,平铺在桌面上。 四个人凑近了观察。 这面布帛看起来年代久远,四个小角都已经泛黄,大概有半个桌面那么大,白色的帛面上被人用墨笔画上了扭扭曲曲的黑线,看上去毫无厘头,并不是湫十想象中那样详细清晰,标了地址和具体城池的地图,反而像一条条狂舞的乱蛇纠缠在一起。 那些线条扭到最中间,已经成了一大团深黑的墨渍,而布帛就在这最关键的地方,被整齐地割裂开。 这只是一半的遗迹图,另一半给了天族。 最关键,也可能唯一有用的线索,恰恰断在这里。 仔细找了半天,湫十眉头拧起来,等几人看完,抬眸互相对视之后,她手指尖点在那些像是乱画出来的线条上,开口道:“上面一座城池的名字都没提,全是黑色的线,最中间有个字,看着像洪荒时的神语,但,仅凭我们手上的这一半,分辨不出这是个什么字。” 毋庸置疑,这个字就是关键。 湫十对六界奇闻异事、秘境古迹所猎甚广,书看得多了,方方面面都知道一些,就连洪荒时期的神语都能识别出少数。 伍斐眉心隆起,扇边敲了敲桌角,摇头道:“还真没想到,遗迹图会长这个样子。” 确实,这跟他们认知中标画得工工整整,只需要按着上面所指方向行进的地图有较大的出入,光看这份遗迹图,不知道的人,只怕会以为这是要猜什么哑谜。 “你看着,这个字……”宋昀诃长眉入鬓,如玉的手指碾了碾布帛边缘处那个模糊不清的古字,“像什么。” 湫十再次凑上前辨认,半晌之后,摇了下头,道:“如果是洪荒时的神语,有好几个都是这样的结构,像古、密、双字这些,如果是往后一些的时代,云、河、叶也有可能。” 她总结:“我得看到另一半的图,才能分辨出来,凭这半个字猜,可能性太多了。” 伍斐和宋昀诃对视一眼,坐回到了各自的凳子上。 湫十看着眼前这张鬼画符一样的遗迹图发愁,“鹿原秘境太大了,我们不可能带着这张图把所有地方转个遍,这些线条,肯定也有深意,只是我们现在看不出来。” 因为缺少了一半的图。 直到这个时候,湫十才算是明白那位好心送图的符玉斋斋主说的“是各自为营,还是合作双赢”是什么意思了。最重要的信息一分为二,如果不能拼凑成完整的一张图,那么这半张图拿着,根本毫无作用。 “怎么办。”湫十卷着鬓边的黑发放在指尖绕着,卷起再松开,无意识地重复,“真找天族合作?” 她说完,自己都觉得不现实。 鹿原秘境不是别的小打小闹,它的危险性常人难以想象,自然,机缘也不少。听闻鹿原秘境每一次开启,那些活着的少年天骄出来后,总会跃出几匹黑马,或是得到了远古大能的传承,或是获得了某种洪荒巨兽的圣骨,彻底激发了体内的返祖血脉。 若这遗迹里只有些灵石灵物还好说,若是上述这一类的机缘,怎么分?算谁的? 而且天族和妖族的关系,注定是处处提防,时时小心,这样的状态,怎么同行?怎么合作? “我觉得,要不这样。”湫十眼珠子转了转,她道:“这里是主城,天族厉害的那些人物都还没来,我们现在趁他们还没走远,直接去打一架,把另一块图抢过来。” 说完,她扯了下嘴角,恨恨地接:“当年在天族拍卖场,我和伍斐拍下来的圣泉,就是这么被莫软软和云玄截胡的。” 她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鲜活的生气将她脸上的柔弱娇孱驱散了些,说到这里,湫十扭头,问伍斐:“还记得当年他们说的什么话吧?” “能不记得吗。”伍斐桃花眼上挑,脸上的笑意半分没减,反而更浓郁了些,他像是陷入了某场回忆里,将那段话语重复了一遍:“记住,我们这不叫仗势欺人,这是你们技不如人。” 就因为他们拍下的圣泉,莫软软突然想要了,天族稍大一些的少年于是用这种方法来讨好他们的小公主。 自打那件事后,湫十和莫软软正式结下了梁子。 “我赞同。”伍斐一反常态,头一个表态,他耸了耸肩,道:“打得过算是他们的本事,东西被抢走了只能说技不如人,到时候我们将原话奉还就是了。” 湫十眼睛亮了起来,有些跃跃欲试地盘点人数:“秦冬霖拖住骆瀛,你们两个把云玄和莫长恒围了,那几位长老我用父亲的捆仙绳捆住,莫软软交给我,遗迹图肯定在她身上。” 主城的地盘,自家门前,最不缺的就是人。 宋昀诃看着伍斐联合湫十一起胡闹,不禁有些头疼,他伸手抚了抚湫十的发顶以示安抚,打消了他们这种念头:“当年他们都小,不懂事呢,事后也都挨罚道歉了,如今你们都多大的人了,再要闹成这样,说不过去。” “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来主城恭贺父亲寿辰的,来者是客。” 湫十原本也只是嘴上说说过瘾而已,被宋昀诃这么耳提面命一通念叨,她又兴致缺缺地将目光投向了那块被均匀划成两半的布帛。 “拿回去查一查。”一直没说话的秦冬霖突然开口:“有点像界壁碑上的文字。” 湫十神情一敛,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样的话,将那个字看了又看,而后点头应下:“行,我去藏书阁查一查,有什么发现再通知你们。” ===== 程翌从主城府搬出来的第二日,高墙深院里,巨大的铜环门叩“铛铛”敲了两下,半晌,青枫从院子里探出头,先是警惕地朝四周望了望,发现没人后,又急匆匆地跑了回去。 程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妖族强横的恢复力在这个时候体现得淋漓尽致。 “公子,新传来的消息。”青枫看着站在细雨中清瘦挺拔的男子,声音压得又低又快:“我用了隐身咒去拿的,主城府上派来的守卫没有发现。” 程翌手指骨节很好看,节节剔透分明,他不紧不慢地接过青枫手里的信纸,慢慢展开,看完之后,那张信纸便被碾碎成了齑粉,顺着他漂亮的手掌纷纷扬扬落下。 “主城和天族各得了一块残图。”程翌掩唇弯腰咳了一声,声音宛若轻喃:“鹿原之期近在咫尺,我的伤却迟迟不好。” 不得不说,他是个像雪一样干净的人,这样的气质源自于骨血,足以吸引任何人的目光。 “天族一行人,现在在何处落脚?”半晌,程翌开口问。 青枫恭敬地回:“公子,在主城的山海驿站,邺都和修真门派们的不少核心弟子都在,进出都有主城府的飞鱼卫把守,戒备森严。” “无妨。”程翌声线温润:“明日,莫软软一行人会出来的。” 从始至终,这位在天族最受宠,天真烂漫没什么心眼的单纯小公主,才是他的目标。 19、破局(一) 第19章 小雨沥沥,湫十和宋昀诃一前一后回到主城府。 湫十惦记着遗迹图上那个缺了一半的字,转身去了主城府的藏书阁,宋昀诃则回了议政殿的书房处理剩下的一堆烂摊子。 藏书阁在主城府的侧南方,占地不小,上下共四层,下面两层是数以万计的妖族科普、习性、种族特征等,出入有专门的守卫登记,上面两层收藏的则是一些从远古传下来的奇闻异志,珍贵史录,寻常人不得进入,有长老日夜值守。 湫十喜欢研究这些,白棠院里也有一座书屋,但论藏书数量比不过这座,有些珍贵的孤本只存在藏书阁里,所以她第一时间就带着遗迹图来了这里。 她是藏书阁的常客了,今日守着通往第三层入口的是一名长老的关门弟子,见了湫十急忙行礼,没有多问,只留了一道神识气息就让她进去了。 主城府上有资格进藏书阁三四层的,连着长老们一起,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因而湫十进去的时候,偌大的第三层并没有人,冷冷清清的,四边的角落里点着不灭的灵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古本的陈年松香味。 十几个巨大的木制书柜伫立,浩如烟海的书籍在这里安静陈列,湫十轻车熟路地走到最后面两排书架前,指尖点在一本古书的书脊上,稍稍一用力,就将那本书抽了出来。 入目是一些繁琐而复杂的图形字样,并不是现今六界通用的文字,湫十光看扉页上的十几行小字都有些吃力,得一个字一个字辨认,拼凑,再从脑中里组合成一句通畅的话。 藏书阁的书实在是太多了,若是一本一本翻下去,在鹿原秘境开启之前,她可能都看不完一半。 所以湫十只看扉页上的那段文字,最多看完第一页,觉得不是自己要找的就立刻换下一本。 即使如此,没过多久,她的眼还是花了。 她倚在书柜的边角上,一只手捧着书,一只手点在眉心,逼着自己往下看。 这种时候,两个时辰似乎过得格外快,转瞬即逝。 湫十再一次拧着眉将手中的书放回原处的时候,腰间系着的留音玉闪烁了几下,隐隐发烫,泛出温润的光。 湫十手指尖微不可见地蜷了蜷,一点灵力蹿进留音玉里,感应到里面那道气息后,她原本靠在书柜边的脊背挺直了些,黑白分明的美目里闪过诧异的神色。 秦冬霖身上的剑意实在是太有标志性了,她根本无需仔细分辨就知道是他。 从前,两人联系,十次有九次半是湫十主动找的他,剩下半次还多半是他实在被烦得不行了,遭不住才回了她,这次程翌的事发生后,就更不用多说,他直到现在都没给她什么好脸色,湫十用留音玉联系他,他直接就当没她这么个人。 秦冬霖是个妥妥的修炼狂魔,留音玉这种东西在他眼里碍事得不行,要不是湫十耳提面命很多次,他身上根本不会出现这种东西。 这回破天荒联系她,肯定有重要的事。 湫十取下留音玉,见那边没有声音,试探性地从喉咙里嗯的一声,小声喊:“秦冬霖?” “是我。”这一次,流畅而冷然的声线清晰地传到湫十的耳朵里,秦冬霖言简意赅:“你人在哪?” “我?”湫十反应过来,一双脉脉泪眸在眼前的书柜上扫了一圈,有些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道:“在主城的藏书阁里待着,翻了半天的远古史籍,提到过鹿原秘境的都对不上。” “一刻钟后。”秦冬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上去。” 没等湫十回味过来,手掌心里躺着的留音玉已经没有动静了。 白棠院外,明月看着不远处挺拔如青竹的男子背影,身体僵得跟石头一样。 秦冬霖难得穿了一身白衣,人如陌上玉,肩窄腰痩,萧萧肃肃,人站在那,便自然而然的成为了天地间的一柄剑。 妖族重血脉,高位者的威压对低位者来说,无异于压了一座大山在两边肩膀上。 明月腿都在打颤。 秦冬霖不常来主城府,作为流岐山的少君,他每天要忙的事情绝对不比宋昀诃少,该接手的一样也逃不过,同时还得兼顾修炼,一天恨不得掰成两天来过,见了湫十就头疼,主动现身到她跟前这种事,根本不可能。 秦冬霖悄无声息出现在白棠院院门口,明月将他往里迎,他淡漠地摇了下头,目光凝着,落向西南方。 明月顺着他的目光一望,眼瞳微微一凝,不敢言语。 那是已经被夷为平地,这几日正在重修的东蘅院。 血脉低微者感觉不到残留着空气中的极淡的一股气息,秦冬霖却能清楚的捕捉到。 那条黑龙的气息,宛若跗骨之蛆一般缠绕在附近,久久不散。 半晌,秦冬霖瘦削分明,颜色寡白的长指不紧不慢抬起,点至半空,一股无形的气浪将他的衣衫袖摆吹得荡起。 须臾,他收回手指,一步踏出,转身朝着藏书阁的方向去了。 明月怔然松了一口气,肩膀往下压了压,再看西南方的时候,感受到的是跟之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股气息纯正,醇和,充荡着皇族的威压,将之前残留的那股雪一样清冽干净的气息彻底碾散。 秦冬霖作为流岐山的少君主,主城唯一一位小公主的未来夫婿,在出示了身份令牌后,在主城府一路畅通,不到一刻钟,就进了藏书阁的第三层。 他的脚步声很轻,在广阔而清冷的藏书阁中像一片轻飘飘的落叶,没有惊起半分动静。 湫十换了张书柜靠着,长长的裙摆在雪白的脚踝上轻扫,蜻蜓点水一样稍触即离,天鹅般的长颈微折,乌黑的长发垂下来,落到手中捧着的书页上。 安静又温婉,看着很乖。 每次只要她专注着做一件事,不开口说话时,秦冬霖总会有种错觉,觉得她仿佛就是这样,优雅端庄,大方自然,跟那面那些世族贵女一样。不会像小兽一样哼哼唧唧缠得人脱不开身,不会为了一件宝贝磨磨蹭蹭在他身边念叨许久。 然而,她一开口,这种娴静的氛围便如泡沫一样,一戳就破—— “来了?”湫十察觉到身边的动静,视线从手中的书册转到秦冬霖那张好看的俊脸上,她轻轻眨了眨眼,往他身后瞅了瞅,很轻地“咦”了一声,语气轻快地问:“伍斐呢?被你甩下了?” 秦冬霖不置可否,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古籍上,眉骨微抬,问:“看的什么书?” “远古时期的一些战史。”湫十将书合上,十根纤细的手指落在旧黄的扉页上,被衬得嫩生生,青葱一样,给人一种将折就断的错觉。 “怎么突然来了?”湫十问。 “不是跟你说了,往远古之前,洪荒时期查?”秦冬霖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情,突然来主城府,肯定是有事。 知道他来之后,湫十就猜到他是因为什么事来的。 “等着。”湫十将手里的书往他手掌上一放,转身去了最后一排书柜,没过多久,抱着三四本古籍回来,将它们堆到秦冬霖怀里,下巴抬高了些,道:“整个藏书阁,就这四本提到了洪荒,你自己看。” 秦冬霖捻起其中一本,随意翻开一页,深邃的目光凝了一瞬。 “站着说话不腰疼说的就是你。”湫十拿眼瞅他,手指往书页上随意指了指,“翻到了有什么用,根本看不懂。” “你看得懂的话,就换你来看。”湫十抱怨似地小声嘟囔:“光是远古的这些,我辨认起来都十分费劲,洪荒神语晦涩古怪,许多字符已经不可考据,我看得脑袋疼。” 洪荒是最神秘的时期,许多六界不解之谜都藏匿在那个时代,中洲的覆灭,妖帝的陨落,大陆的分裂,通通都覆盖着一层阴云,许多事件,到现在也没个具体的说法,而这种神秘,甚至也体现在了文字上。 扭曲得像蛇群盘踞,如杂乱的藤蔓交缠的字符或间隔很大,或排得密密麻麻,一眼扫下来,跟鬼画符没什么差别。 湫十伸手召来一张小凳,再从空间戒里翻出那块遗迹图将它平平整整摊上去,除却中间被斩开的那一团像个字,其他的黑线简直像是一朵朵开得诡异的乱魔花。 “对着这个字找找看,把有可能符合的都记下来。”湫十歪头,与秦冬霖对视片刻,道:“要是真能查出来,等鹿原秘境一开,我们就直接带人去遗迹图标注的位置,把里面的东西一锅端,连棵草都不给他们留。” 湫十的性格,很大一部分,跟秦冬霖长年累月的潜移默化有关。 所以她说的这些话,秦冬霖觉得完全没问题。 他本来就是这样想的。 接下来的三个半时辰,从傍晚到深夜,两人凝着眉看着书,时不时瞅一眼图上的字对比。 看到最后,湫十索性将书一合,顿了顿,认真地提议:“鹿原秘境中,各族弟子生死由天,不论发生何事,各族各界不得干预。我们要不提前部署一下,一进去就将他们的图抢过来?” 秦冬霖从善如流地跟着摁下自己手里的古籍,一直皱着的眉松了松,他道:“也不是不行。” 说完,他像是终于记起来什么,慢条斯理地道:“对了,那条救过你的黑龙,在今日晌午,也救了莫软软一次。” 20、鬼话 第20章 空旷的藏书阁里,松香味袅袅绕绕,琉璃灯静静地点着,柔和的光亮充斥着每一寸空间。 秦冬霖的声音不疾不徐,用的是平常的陈述事实的语气,只有在吐出“程翌”两个字的时候,他才稍微顿了顿,露出一种不以为意的讥嘲来。 四海八荒,六界九州,各宗圣女、仙子、公主等数不胜数,但若论最引人注目,湫十和莫软软称第二,就没人敢说是第一。 两个都是被捧在手心的明珠,平常受尽宠爱,出入都有暗卫保护,千万年不会出那么一次意外,怎么好巧不巧的,两次意外,都让同一个人救了。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可避免会往另一方面想。 秦冬霖说完,湫十愣了一下。 程翌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好,是像初雪一样温柔而干净的人,谈吐不凡,风度翩然,哪怕身受重伤,寄人篱下,也没显出一丁点狼狈和落魄来。 重伤…… 伤! 湫十两条细细的眉凝着,问:“他受了那么重的伤,前两日尚且下不了床,怎么突然就能救下莫软软了?骆瀛呢?” 就算骆瀛不在,莫软软身为天族公主,修习的同样是天族秘笈,绝非任人宰割的软柿子,不说名震四海,自保的能力绝对有,除非也遇到跟湫十当年差不多的情况。 但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 又哪来的那么多特殊情况全让程翌遇到了。 若是从前,湫十饶是觉得不正常,最终也还是会相信,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梦中自己的结局后再深想现在所发生的事,不往别处想都不行。 “邺都的人到了。”秦冬霖言简意赅,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两边起了点冲突,骆瀛失控了。” 湫十脊背靠在坚硬冰凉的书柜上,听到这里,她眉目微凝,身子朝前倾了些,问:“在主城失控了?” 秦冬霖颔首,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修长的食指在书脊上点了一下,声线懒散:“宋昀诃已经过去处理了,骆瀛失控,天族和邺都在场的人都受到了波及,现在驿站一团糟。” 湫十将手里的孤本放回书柜上,一边转身一边道:“我去看看。” 她知道骆瀛失控是个怎样的情形。 骆瀛原本只是天族数百个支系小种族中十分不起眼的一个,莫软软将弱小孱弱的他带回天宫,只是一念之间,举手之劳,但谁也没想到,这个小孩在仙法一途展现出了令人称叹的天赋。 但他当时的基础实在是太差,身体又弱,修炼一途坎坷重重。 在成为小仙王之后,他更是兵行险招,修习了最危险的雷系术法。 雷电至阳至刚,别人一想到渡劫就痛苦得不行,骆瀛却天天得跟那种神魂被撕裂的滋味作伴,情绪波动一旦过大,就会失控。 想要获得强大的力量,就得付出比常人更大的代价,古来如此。 只是天族和邺都的人都被安排在主城最大的驿站歇息,驿站坐落在主城的中心位置,周围居住着许多原住民,骆瀛一失控,那一片地域估计都得遭殃。 宋昀诃这会肯定忙得脚不沾地,作为主城的管事人之一,湫十有闲暇的话,也得管些事。 湫十走到一半,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秦冬霖眼皮都没动一下,神情懒散又冷淡,根本没打算挪脚。 “你不跟我一起去?” 秦冬霖嗯了一声,将手中的书放回书柜,道:“我不爱多管闲事。” 这个时候,他这样的神情,俨然任谁来请都没用,说不掺和就是不掺和。 湫十想了一下,道:“也好,那你继续留在这找,看看能不能翻到什么线索。” 秦冬霖看着才被自己放回书柜的古籍,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线条和黑团线,食指不可抑制地顿了一瞬。 在他开口之前,湫十又道:“或者,我这里有好几块生精铜块,你喊上伍斐帮我炼制一个炉鼎吧。” 半年前,伍斐和湫十打赌,拉上了秦冬霖,结果一输输两个,不得不捏着鼻子答应湫十有时间了帮她锻造一个炉鼎出来。 他们一个灵修,一个剑修,锻造炉鼎这样需要千锤百炼的活,实在是太考验人的心境。锻造出来的炉鼎还得要好的,质量稍逊都不行,湫十根本看不上。 她话音落下,眼眸弯弯,含着笑撒娇一样,让人生不出半分火气。 秦冬霖与她对视片刻,半晌,长指点着眉心,“嗬”地轻笑了一声,语气有些凉:“行。去看看。” 在看书和锻造炉鼎面前,强大如秦冬霖也做出了妥协。 ==== 湫十和秦冬霖到的时候,正是深夜,驿站周围却亮堂一片,灯火不歇,飞鱼卫将整个驿站围得水泄不通,陆珏站在外面,冷着一张脸设置结界,隔绝外界或探究或看热闹的眼神。 空间裂缝凭空出现,正正好落在驿站的大门前,在飞鱼卫们冷凝的注视中,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降落到地上。 “姑娘。”陆珏身着绯色的飞鱼卫官服,朝着湫十抱拳,在看见秦冬霖后,又补了一礼,“秦少君。” “里面是什么情况?”湫十朝里看了看,探入的灵力碰触到结界中断了开来,她侧目,问守着门的陆珏。 说起这事,陆珏想起来都只有苦笑。 今日晌午,他并不当值,正在家中修习功法,在驿站值守的守卫匆匆忙忙跑进来,气喘吁吁禀告说驿站出事了。 他起身就走,衣裳都没换。 驿站里现在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不论是天族的三位小天王,还是今日才到的邺都少君公子们,亦或者那些修真门派的圣子圣女,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一旦出事,就是令人焦头烂额的麻烦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他到的时候,半个驿站都处在狂暴的雷霆中,驿站里外一团糟,里面不断有面色铁青的人顶着灵宝出来,对着同样处于被攻击状态下的天族发飙,问他们明面上笑嘻嘻,暗地里下死手唱的是哪一出戏,到底是什么意思。 天族自己这边,也是手忙脚乱。 莫软软离骆瀛最近,首当其冲受了雷霆的攻击,那样的威力,无异于渡雷劫,她毫无防备,直接就受了伤。 莫长恒和云玄恰好跟着几位长老外出,留在驿站的人有心想上去救人,但哪里顶得住骆瀛的狂轰滥炸,一时之间,只好一边掏出留音玉上蹿下跳地让人赶紧回来,一边梗着脖子让那群面色铁青要说法的人闭嘴。 这个时候,一身白衣的程翌出现了。 他像是在对面的酒楼里喝茶,见到这样的情况,将手中茶杯一掷,手中泛出一圈奇异的灵力光圈,催动了某种威力不俗的灵宝,将在雷霆中心的莫软软扯了出来。 失去理智的骆瀛一看有人敢抢莫软软,一指点下,宛若天神临世。即使有灵宝护着,程翌也还是受到了波及,更何况他原本就身受重伤。 几道雷龙猛地蹿出,朝着他们两人袭来,就在这个时候,在匆匆赶回来的莫长恒和云玄震惊的视线中,程翌将那位不断发抖的天族小公主护在前方,自己用背挡住了后面的雷霆之怒。 他面色苍白如纸,跟炮弹一样弹出去,最后在莫软软的怀里晕了过去。 当时那个场景,莫软软红着眼圈让长老上去制止骆瀛,让从侍将程翌抬进去医治,自己则冲上去,给了邺都小鬼王一鞭子,现场兵荒马乱,鸡飞狗跳。 陆珏头一回遇到这样的情形,几乎傻了眼,他急忙上去,该劝的劝,该安抚的安抚。 可他毕竟只是个小将军,这群人个个出身不凡,性子上头谁的话都听不进,气氛剑拔弩张,又乱又闹。 直到宋昀诃来。 但也没好多少,现在还在上面吵着呢。 大致将事情讲了一遍,陆珏看了眼后面灯火通明的驿站,有些无奈地道:“现在的情况是,小天女一口咬定是邺都小鬼王说了什么刺激到了骆瀛,才让他突然失控,邺都的人呢,则反指她血口喷人,并且率先动手,在找天族要说法呢。” “驿站里其他受了波及的人现在心情也都不是很好,少君重新设置了灵境,安排他们休息去了。” 湫十点了点头,大概了解了现在的情况,她点了点后面的驿站,轻声道:“我上去看看。” 陆珏身子朝外,让开了一条路。 秦冬霖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上了楼。 一进大堂,就看到了坐着的十几人,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邺都的人坐在左侧,天族的人坐在右侧,中间坐着宋昀诃,气氛凝滞,安静得可怕。 “怎么了这是。”湫十走过去,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问。 “呵。”邺都的小鬼王脸色苍白,像是从未见过阳光,整个人都透出一股病态,他见了湫十,咧嘴冷冷地嘲讽:“还以为主城多不一样,结果不过是唯唯诺诺,跟天族沆瀣一气罢了。” “你别激我。莫软软要是有本事把你气成这样,也不能每次见到我都红眼圈。”湫十倚在门口,声调懒懒散散的,倒是有了点秦冬霖的影子。 莫软软罕见的没有反驳,她有些倔强地抿着唇,认真地道:“就是圭坉跟骆瀛说了什么,他才突然失控的。”她喉咙一哽,肉乎乎的小脸拧成一团,可怜得不得了,“我们出来的时候都好好的,骆瀛还说要带我去酒楼吃新出来的香糕。” 小鬼王圭坉听了湫十的话,气得胸膛起伏了两下,将宽大的袖子撸到手臂上,白得不像话的肌肤上,缭绕着一道鞭痕,龙蛇游走一样,还吞吐着火气,灼出了黑紫的颜色,看着触目惊心,格外骇人。 “我都快被打死了,还不气?”圭坉语气阴恻恻,凉飕飕:“换你你不气?” 莫软软猛地抬头,一双黑葡萄一样的眼里罕见的冒出了火苗,她道:“我就应该打死你!” “那你来试试?”圭坉也来了火气,他身体朝前倾,整个人都绷了起来。 莫软软的长鞭感受到主人的心意,如灵蛇一样舒展,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腕上。 剑拔弩张,随时都要打起来一样。 宋昀诃已经坐着听他们吵了一个多时辰了,脑仁都在疼,因为劝说的话说多了,声音都有点哑:“能不能别意气用事,事情真闹大,明天就都不是坐在这里,而是回去跪祠堂了。” “宋昀诃,没看出来你还有盲目当和事佬的潜质啊。跟伍斐学的?”圭坉开始阴阳怪气,语气冲得很。 “那就看看到底是谁有理。”莫软软动了真火气。 “吵什么。”凉薄的声音从湫十身后传出,带着一点点不耐烦的意味,秦冬霖绕过湫十进了屋。 莫长恒和云玄同时眯了眯眼,圭坉也感受到了某种压力,讪讪地抚了抚鼻梁,没有再说一些过激的话。 湫十行至莫软软身边,看着那张肉乎乎的小脸上显而易见的红眼圈,两条柳叶似的细眉往上提了提,就在莫软软以为她会出口嘲讽的时候,湫十却给她递了条干净的帕子,同时别过了眼:“整天哭哭啼啼的。” “能不能有点出息。” 莫软软盯着那条帕子盯了有几眼,而后恶狠狠地拽了过去,胡乱地擦了擦眼睛,咬着牙道:“他害骆瀛反噬,我就该打死他!” 秦冬霖站着,恍若未闻般,目光只在圭坉身上停留了两瞬。 圭坉挪了挪身,恶声恶气地问:“看我做什么?他们的鬼话你也信?” 秦冬霖视线落在圭坉方才给湫十展现伤口时卷上去的袖子上,终于开了口:“把袖子放下去。” 21、蹊跷 第21章 夜阑人静,如水的月色温柔地将整座驿站笼罩,轻纱薄雾一般滢滢润润,安抚着每一个安睡的生灵。 驿站内,灯火齐明,天族和邺都的人各坐一边,泾渭分明,势如水火,宋昀诃坐在中间,眉心蹙着,眼前的热茶一口没动。 说实话,在场坐着的,不论关系好不好,都可以称得上是自幼接触的熟人。 这群人肆意妄为惯了,走到哪都是享有特权的主,闹起来谁也不知道“让步”一词如何写。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小辈间的纷争,宋呈殊等人并不插手,小打小闹由他们自己解决,闹得大了就是一棍子打死,谁也别说什么,全部回去跪祠堂反省。 因而这种事,怎么处理都棘手。 宋昀诃头疼得厉害。 “骆瀛呢?现在怎么样了?”湫十问。 莫长恒深深地看了一眼秦冬霖,哑着声音回:“适才长老暂时将他体内的灵力压回去了,现在在密室疗伤,情况不太好,险些走火入魔。” 湫十若有所思,目光落在圭坉身上,问:“到底怎么回事,你跟骆瀛说什么了?” 圭坉今天简直憋了一肚子的气,这话要是宋昀诃问他,他可能当即就“腾”的一下站起来,厉声问他什么意思,可现在站在他跟前的是湫十,他只好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力地摁了摁眉心,去回想今日发生的一系列离奇事件。 他和宋昀诃同为少君,谁也不怕谁,大不了打一架回去受罚。 而宋湫十是女子,圭坉从小到大的修养所能做到的极限,顶多就是恶声恶气地说几句话,所以哪怕被莫软软抽了那么重一鞭子,他一边嘶嘶抽着凉气一边哇哇叫着要冲上去打一架,最终也没动手。 今日这架,若是他真想打,谁也拦不住。 “我今日出门真是没看黄历,尽遇些瘟神。”圭坉呵地冷嗤一声,不情不愿地回忆:“我们昨夜才到,今日想去街上走一走,才出门,就遇见了他们两个。”他瘦削得跟竹节似的手指点了点莫软软,身体往后重重一靠:“我还想着都是熟人了,就上去打了个招呼。” “莫软软当时看着主城尖塔,问骆瀛妖月琴是不是就在里面,还说她感受到了圣物的气息。”妖月琴嘛,所有人都有兴趣,莫软软会说起这个也不奇怪,圭坉脸色阴沉,接着道:“她转头看主城尖塔的时候,骆瀛突然转过头,脸色有些不对。” 说到这,他听了一下,补充道:“也不一定是脸色不对,平常时候他看人脸色也没怎么好过,但反正就是不太正常。他当时看着我,好半天都没说话,我问他想说什么,有什么问题,不妨直说,不要这么一动不动盯着人,我会以为他想跟我打架。” 事情说到这样的程度,他干脆也不藏着掖着什么了:“这不是鹿原秘境要开了,那么多人往里冲,若是有可能,我们这些队伍商量着结盟也行,办事更方便,不会在外围耽搁很久,我以为骆瀛是想跟我商量这件事。” 所以他还很友好的,一边让从侍举着伞遮挡太阳强光,一边对着骆瀛堪称友好地笑了笑。 谁知道,不笑还没事,这一笑,就像是捅了马蜂窝似的,骆瀛的身上,“噗呲”一声,冒出了一道细微的闪电。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弧光越来越强,力道越来越大,而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将周围所有人都笼罩进了雷光里,不过一息之间,身后的驿站也难以逃脱,被卷了进去。 因为一个友好的笑,圭坉被迫感受了一场雷劫,顶着灵宝冲出来的时候,他疼得倒抽凉气。 雷电至纯,狂暴无比,邺都的鬼至阴,两者天生相克。 平时圭坉最怕交手的人,除了修雷法的骆瀛,就是修剑的秦冬霖。 “我才喝下恢复灵剂,准备咬咬牙冲上去救她。”圭坉看着莫软软,重重地哼了一声:“就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小子,顶着个可以阻挡雷光的顶级灵宝冲上去把她拉了出来。” “接下来的事你们也知道。”他捂着被抽了一鞭子的胳膊,道:“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好人没好报。” 他描述得太逼真详细,湫十听下来,有些意外地拧了拧眉。 在她的印象中,骆瀛虽然沉默寡言,但遇事还算稳重,跟秦冬霖说一不二的臭脾气相比,还算是个讲道理的人,不会无缘无故对别族少君出手,所以来之前,她一直想的是,这次的事,只怕还是圭坉挑衅在先。 没想到事情完全是另一个样子。 “你呢?看到了什么?”湫十转而问一直垂着头抿着唇的莫软软:“你看到他刺激骆瀛了?” 莫软软点了点头,又不确定地摇了下头,慢慢地开口:“我当时在看尖塔。” 她看着湫十,视线转到自己手上的帕子上,想了想,还是将那条要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之所以短暂的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尖塔上,是因为她发现象征着妖月琴的金光依旧在闪耀,但圣物的气息却比她上次来之前淡了很多。 这就意味着,妖月琴不是出意外了,就是认主了,所以气息才会慢慢消失。 主城那么多人守着这把琴,圣物更不会轻易出手,受伤的几率几乎为零,那么就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妖月琴能认谁为主。 莫软软的心里,只有一个人。 “我看尖塔的时间并不长,察觉到不对回头的时候,听见骆瀛跟圭坉说了一句话。” “什么?” 莫软软蠕动嘴角,缓缓道出四个字:“果然是你。” 众人的视线便又都转到圭坉脸上,后者神情凝重起来,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没听到他说话。” 他紧接着补充:“从见面到他突然失控,他没对我说过一句话。” 莫软软也说得坚定:“我听见了。” 这一下,大家都陷入了沉思。 身份使然,圭坉和莫软软都没必要说谎,比这更过分的事他们不是没干过,干过的事都认,没必要遮遮掩掩的自降身份,但没干过的事,就算是两家的大人来了,提着他们跪祠堂跪到死,也都不会松口半个字。 湫十知道宋昀诃为什么头疼了。 她道:“骆瀛当时处于失控之中,醒来后多半也不记得发生了什么。” “骆瀛失控在主城伤人是事实。”湫十看向天族嫡系太子莫长恒:“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这些天把骆瀛看紧一点,实在不行就带回天族疗伤,别还没进鹿原秘境,天族就将人都得罪干净了。” 除却大量涌进去的年轻散修、各界各族的小门小派,现在驿站里住着的,都是有能力跟他们争一争的势力。他们来主城贺个寿,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雷劈,主作俑方还迟迟不现身给个说法,心里本就藏着怨气,若是再来一次,等进了鹿原秘境,长达三年的苦修历练,天族少不得要遇到一些小小的乱子。 宋昀诃起身,行至圭坉身边,道:“起来,送你回去。”说完,他侧首,看向一边的从侍,吩咐:“天字房还有两瓶纯露,去拿下来。” 圭坉也知道再闹下去对谁都不好,他站起身,临走前还呵的一声,阴恻恻地看了眼坐着的莫长恒和云玄:“这事没完,我们走着瞧。” 莫长恒几乎是下意识就皱了眉。 六界之中,若是说谁最难缠,非邺都的人莫属,他们玩的东西都很古怪,出其不意,效果千奇百怪,令人防不胜防,圭坉更是各种高手,什么都有所涉猎,越稀奇古怪、越恶心人的东西,他就越喜欢。 像莫长恒、云玄、宋昀诃等人,在对战中,看到他就头大。 他一走,邺都坐着几位男女也跟着离开了,空旷的大堂里,只剩下天族的人。 “手伸出来。”湫十看着有点狼狈的莫软软,视线在她藏在袖子里隐隐若现的灼伤血痕上扫了一圈,没什么好气地道:“免得又有人乱嚼舌根,说我主城待客不周。” 莫软软情绪格外低沉,她垂着头,过了好久,才慢慢把自己肉乎乎的手伸出来。 湫十伸手,将她的袖子往上提了提,一道狰狞的撕裂血口出现在眼前,红色的血肉被烤出焦黑色,因为上面蕴含的强大雷系灵力,无法依靠自身修复里完全清除干净,而莫软软也一直没有心思处理伤口,所以现在是越来越严重了。 这个时候,侍从从驿站楼梯上下来,手里捧了两瓶纯露,湫十朝他招手,道:“留一瓶下来。” 她执着莫软软的手,将装纯露的瓶子拧开,一股铃兰花的异香迅速散发开,所有闻到这股香甜气味的人都精神一震,显然瓶子里的纯露非凡物。 湫十神情认真,长而卷的睫毛垂下来,将凝出丝线的纯露滴到莫软软的手上,后者瑟缩了一下。 莫软软的手很软,肉乎乎的像棉花一样,她们两个争锋相对,恶声恶气的时候显然更多,这样安静得近乎有些诡异的气氛实在让人有些难捱。 等处理完她的伤口,湫十将纯露放到一边的桌上,道:“早晚一次,让从侍给你搽。” 莫软软慢慢地点了点头,半晌,蠕动着嘴角,道:“谢谢。” “听说你今天被一个人救了?”湫十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嗯。”莫软软道:“多亏了他。” “他叫什么,什么出身来历?现在怎么样了?”湫十一连问了几个问题。 莫软软瘪着脸摇头,露出些无助的样子:“我不知道,我现在没心思关心那些,骆瀛,骆瀛他还没出来。” 云玄替她完善了回答:“那个人叫程翌,来历还没查清楚,他本来就受了不轻的伤,又替软软挡了一次骆瀛的攻击,现在状态很糟糕,随时可能挺不过来。” “我们给他用了最好的保命灵物。” 湫十看着云玄那张翩然若仙的脸,突然笑了一声,“程翌啊。”她将这名字念了一遍,道:“我建议,你们跟他保持点距离。” “为什么?”莫软软抬起眼:“他救了我。” “因为啊,我之前为了报恩,也收留了一个人,然后托某些人的福,流言传得飞快,我还被禁了一段时间的足。”湫十摊开白嫩的手掌,笑意不达眼底,语气渐渐的凉了下来:“你们说巧不巧,那个对我有恩的人,也叫程翌。” 她这话说完,莫长恒和云玄的脸色就变了。 诚然,湫十话中嘲讽的意义极强,但话语中的意思也足够明显。 这个叫程翌的人,先救了湫十,让主城欠下了一个人情,又救了莫软软,让天族跟着欠了个人情。 他到底什么来路,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次次都这么巧合的被他赶上? 是真是巧合,还是早有预谋? “对了。”湫十又笑了一下,露出小半颗尖尖的犬牙,她看着云玄,声音轻得有些不正常:“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他救吗?” 云玄下意识觉得不对,他还没回话,湫十就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修长的手指抵在嫣红的唇上,她像个用美貌诱惑人的精灵,“还记得白云岭吗?” 那其实是属于他们小时候的记忆了,云玄蹙着眉,足足回想了几息,才蓦的搜寻到了那么一丝半点的影子。 “你顶着灵物跑得挺快,我就比较倒霉了。”湫十语气幽幽:“差点死在那。” “这次遇到他受重伤,想着报个恩,才将人带回来,你们的流言就传开了。” 一番话将身为小仙王的云玄堵得哑口无言。 年少轻狂不懂事,总喜欢意气用事,当年其实也只是想警告湫十几句,让她不要总惹哭莫软软,谁想到会遇到那样的事。他自己也受了伤,回去之后还不敢告诉别人,偷偷养了一段时间才好。 这样的陈年旧账,翻得云玄有些不自在,他抚了抚鼻脊,道:“当年的事,是我……” 不对两个字还没说完,倚着桌角的秦冬霖像是等得不耐烦了,他声线沉着:“走了。” 这里的事处理得差不多了,湫十也没打算多待,她看了天族人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秦冬霖慢悠悠地挪了挪步子,在某一刻,他回头,步子稍顿,深邃的眼瞳里泛着冷意:“鹿原秘境,天族好自为之。” 摆明了会找麻烦,并不善罢甘休的姿态。 谁都知道秦冬霖是个护短的人。 脚步声远去。 莫长恒和云玄对视一眼,后者苦笑:“还真是不想惹到他。” “现在这样,找他们合作的事,是不是要再作规划?” 莫长恒也被这一出出意料之中的事砸得心情不佳,他长长吐出一口气,阖上了眼,“合作双赢,宋昀诃和秦冬霖身为少君,同样得为族中其他年轻天骄考虑,因为一些已经过去的陈年旧事,失去一次遗迹宝藏,他们没那么蠢。” 22、一更 第22章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出来的时候, 天正黑着,就像撒开了一团墨,月色被乌云遮着,几缕流光若隐若现。 明月‌里提着一盏琉璃灯, 灯‌的流苏穗被风吹得四散, 再柔柔地垂‌来, 映衬在方圆光晕里, 现出一种‌样的温柔。 “你先‌去。”湫十招‌, 接过明月‌中的琉璃灯盏, 道:“让星月阁‌灯, 我和少君‌‌过去。” 明月福了福身,无声退‌。 湫十晃了晃‌中的灯盏, 笑着朝秦冬霖做了个“请”的‌势, 引出前面一条曲曲折折的小道来。 两人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 风一吹, 她一头流水般的发丝晃动起来,似乎要拂上秦冬霖的鼻尖。 那是一股很好闻的味道,‌‌像铃兰,又像独独开在琴海深处的一种海花。 秦冬霖脚步放慢, 前面的人也跟着慢了‌来,他挑了挑眉,伸‌捻住送到面前的一缕发丝。湫十诶的一声停‌脚步,‌里的灯跟着晃了一‌, 秦冬霖‌些无奈, 声线低沉:“好好‌路。”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磨磨蹭蹭地折返,跟他并肩‌着, 一双好看的眼总是偷偷去瞥他。 一次,两次。 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上,几乎已经明白的写上“你快看我,我‌事跟你说”这句话了,小猫一样,明晃晃的招眼。 这一招,秦冬霖简直‌熟悉了,熟悉到他自己都可以做出跟她如出一辙的委屈神情来。 他甚至都已经摸明白了应对这种情况的最佳反应。 两个词,视若不见,恍若未闻。 可他同样无比清楚,湫十真要说什么、要什么的时候,他就算将这两个词用到极致了也没用。 秦冬霖瘦削的长指在衣袖边随意地‌了一‌,在心中默算着时间。 一,二。 念到‌的时候,他的脚步停了‌来,湫十也几乎是在同时开了‌。 “秦冬霖。”她的声音‌些轻,沉入水一样的黑暗里,和着某种不知‌的虫鸣,这会哪怕是连‌带姓的喊他,也显得格外温柔。 ‌概是环境不错,又因为今天程翌的事,秦冬霖的心情罕见的还算平和,他嗯的应了一声,挑了‌眉,问:“‌要什么?” 湫十愣了一‌,很快反应过来,她抿了抿唇,小声反驳:“干嘛啊,我又不是每次开‌都是找你要东西。”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说:不‌呢,你找我还‌什么好事。 四目相视,湫十莫‌心虚,率先挪开了视线,她道:“‌站着,边‌边说。” 先前湫十吩咐明月在星月阁‌灯,现在两人便一路往南边‌,落‌的脚步声轻轻的,一重接一重。 湫十开了个头,剩‌的话却不知道如何说,哽在喉咙里,好半晌都没‌再出声。 她不说话,秦冬霖这样清冷少言的性子更不会主动说什么。 一路无话。 星月阁坐落在主城府的最南边,是一座用‌法术建构起来的观星塔,对应摘星揽月之意,布置得十分好看,是早年间宋呈殊为哄唐筎开心所建。因为每次开启都要耗费一笔不菲的灵石,‌面维持星月阁运作的灵阵并不是时时开启,所以湫十才会让明月提前‌灯。 两人到的时候,星月阁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整座高塔像是燃烧起来的光柱,无数‌星的灵焰上‌浮动,像一群带着光飞舞的蝶,美轮美奂。 星月阁俯瞰整座主城,高度仅次于尖塔,阁外软帐垂落,阁内袅袅生香。 伺候的女使进来添茶水,摆放瓜果和灵脯。 湫十坐在柔软的貂毛绒毯上,捧着滚热的香茶抿了一‌,轻而浅地眯着眼,惬意地叹了一声。 秦冬霖靠在描了飞云瑞兽的红漆柱上,望着薄纱后尚还沉在黑暗中的主城建筑,整个人从内而外透着一股散漫的清贵,他像是意识到什么,薄唇微动,问:“你‌话要问我?” 他停顿瞬息,又道:“还是,又做了什么自己都觉得心虚的事?” 疑问的语句,用的却是平缓的笃定语调。 青梅竹马就是这‌不好,一个欲言又止的神情,亦或者只是一个不经意的举动,整个人都会被看透。 湫十曲着膝,拥着一条薄薄的绒毯,看着隐在云层中只露出半个头的清月,像是突‌来了什么兴趣一样,饶‌兴味地问:“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这话一出来,饶是秦冬霖已经接受了她时时无厘头的奇言怪语,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楞了一瞬。 “脑子出问题了?”秦冬霖扫了她一眼,旋即漫不经心地问。 他越是这样,湫十就越好奇,她催促着:“你快说,说实话。” 秦冬霖扯了‌嘴角:“我以为,你‌自知之明。” 湫十摇头,十分诚实且认真地道:“我没‌。” 秦冬霖忍耐般的伸‌‌了‌眉心,言简意赅:“爱找麻烦,爱惹事,爱哭爱闹爱烦人。” 湫十原本就猜到没什么好词,但真一溜听‌来发现半句夸人的都没‌,顿时不乐意了:“秦冬霖,我发现你这个人烦得很,整天就光‌着我的不好了,一‌都看不到我的优‌。” 她眼睛圆溜溜的,黑白分明,不开心的时候像沉入了两颗星星。 “你‌优‌?”秦冬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问。 “那,那我要是没‌任何出色的地方,这一次,你为何不同我解除婚约呢?”湫十目光闪烁了一‌,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一路‌问的就是这个?”秦冬霖好似早‌预料,他的瞳色如墨,周身被锋利的剑气切割开,长眉,凤眸,薄唇,每一样都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你看伍斐他们总是说,我就是个‌麻烦,只会给你惹事添堵。你自己也曾说过,若不是‌一桩婚约,若你我两家不是世交,你根本懒得管我。”湫十眼睑微垂,她‌些疑惑地陈述事实:“这一次,风波平息,阮姨和父亲同时松‌,说由我们自己决定婚约的存与除。” “你为什么不呢?” 诚‌,在这个时候,湫十又格外‌自知之明,从小到‌,她把秦冬霖气得跳脚的次数不知道多少次,素来凉薄淡漠的男人无数回脸色铁青,拂袖就‌,照她的预‌,两家松‌,他该是会放着鞭炮来找她解除婚约的。 反正如果是她,她肯定毫不迟疑,当天就解。 “你‌解?”秦冬霖掀了掀眼皮,将问题抛给她。 湫十顿时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我不解。” 是个脑子明白的正常人也不能解。 她否认的动作‌快,几乎是‌意识的举动和回答,饶是秦冬霖这样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性情,也像是被取悦了一瞬,他声线低沉地嗯了一声,又道:“那就听你的,不解。” 湫十还‌再说什么,就又听他说:“你‌时间‌些乱七八糟的,不如多看看那张图上的字,鹿原秘境马上要开了。” 说起这个,湫十突‌来了精神,她问:“婆娑剑你带了没?” 六界之中,‌概也只‌她,能这么毫不避讳地在他面前问起婆娑剑的去向。 他们之间,实在是没‌秘密,说话自‌也没‌这里那里的顾虑。 秦冬霖颔首,语调散漫:“带了。” 湫十眼睫飞快地颤动两‌,半晌,她朝他伸出‌掌,‌些神秘地道:“给你看样东西。” 许是因为方才的聊天还算愉快,秦冬霖很给面子地抬眼去看她的‌掌。她的‌掌骨节纤细,形状很漂亮,‌指骨节琼白,如雪似玉,嫩得像团棉花,上面空无一‌,一根头发丝也没‌。 ‌而体内沉睡多时的剑灵毫无预兆的‌了苏醒的迹象,这样的变‌让他意识到了什么。 “妖月琴灵。”湫十掂了掂自己的‌掌,小声告诉他,说悄悄话一样,好像以为这样,妖月琴灵就不知道自己的存在被‌明了似的。 秦冬霖垂眸,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湫十犯起傻来的时候,倒是没‌半‌惹祸之后来装乖的聪明样了,看着傻气得很。 半晌,一个长着小翅膀的肉团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中。 虽‌听湫十描述过妖月琴灵的长相,但真正看见的时候,秦冬霖还是‌些诧异地挑了‌眉。 任谁也‌不到,传言中眼高于顶,什么少年天骄都看不上的妖月琴灵,居‌会长得像颗圆滚滚的肉球,在它身上愣是寻不出半‌圣‌威风的影子。 妖月琴灵也‌些‌扭,它躲到湫十的肩膀后面,挺直了小小的身板,语气稚嫩又凶:“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睛挖出来。” 湫十安慰它:“没事,他对谁都这样,只是看着凶,‌实人性格还挺…还挺好,你们以后接触多了就知道了。” 妖月琴灵这才慢吞吞地把小小的尖牙收起来,它扇了扇翅膀,‌些高傲地抬头,粉嫩嫩的‌指头‌了‌秦冬霖,颐指气使地跟他体内的剑灵说话:“你是睡了,不是死了,再装聋作哑不现身,我就把你打的彻底死过去。” 须臾,一道微弱的灵力光圈出现,将妖月琴灵拢了进去,那道柔软的小团子身影在两人的视线中变得透明,直至彻底消失。 湫十脑海中,妖月琴灵稚嫩的声音传出:“我跟着婆娑去看看剑体伤得多重,顺便叙叙旧聊聊往事,‌说完了事情就回来,你不必‌我。” 湫十便不再管它。 “妖月琴认主了?”秦冬霖很快得出这个结论。 提起这事,湫十不免‌些郁闷,她头垂了‌去,摇头:“没‌。” 像是知道秦冬霖后面要问什么,她干脆一‌气说了出来:“圣‌‌灵,彼‌都‌交情,妖月嘴上不说,心里‌实很担心婆娑的伤,所以要跟着我一起进鹿原秘境,寻找真正的圣药给婆娑剑吞噬,看能不能‌所好转。” 她托着腮,重重地叹了一‌气,眉间一片愁云惨淡:“妖月琴不认主,妖月琴谱根本推不上去,我的修为不知道要在宗师境停多久。” 她忍不住看了一眼背影挺直的秦冬霖,声音都萎靡了‌去:“你都已经是金丹期小成了,马上就‌成上金轮了,这让人怎么追得上。” 六界之中,凡引天地灵气入体的皆为灵修,灵修又以灵力的强弱划分为了七个境界。 练气,筑基,宗师,金丹,金轮,昆虚,破碎。 破碎之上,还‌一境,称为灵主。 传说中洪荒时期一统六界,称帝称尊的妖帝,就是灵主境。 但古往今来,也只‌他一人而已。因为距现世‌久,‌没‌这一境还是另说,灵主境便不计算在内。 宗师又分为小宗师和‌宗师,湫十已经被卡在‌宗师巅峰很久了。 秦冬霖目光不经意落在她拧起的一张小脸上,喉结滚动了两圈,把“我已经‌成了”这句话原路咽了回去。 他记得很清楚,宋湫十不开心的时候。 十分喜欢找宝贝。 23、二更 第23章 驿站的事‌闹开第三日, 湫‌得知,骆瀛醒了。 彼时,宋昀诃正忙着布置主城寿宴的事,忙得分身乏术, 焦头烂额, 于是将这桩前去探看熟人的差事交给了相对而言比较闲的湫‌, 怕湫‌不愿意, 他劝‌:“再怎么说, 人都是在主城出事的, 事做得稳妥些, 也免落人口舌。” 出人意料的是,湫‌‌分爽快地答应了‌来, 她拿着出入主城驿站的令牌, 捏在手指间把玩, ‌也不抬地‌:“正好, 秦冬霖和伍斐都在主城,‌忙完事带着他们去酒楼里尝尝新出的糕点。” “你呀。”宋昀诃长身玉立,笑着摇头的时候也显得如玉般的温润:“别总是只知‌跟着玩,你也学学人家的优点——秦冬霖和伍斐的修为可都不低。” “秦冬霖就算了, ‌不跟他比,伍斐的修为可‌比‌‌多少,六界战力榜上,他也只‌了‌‌二名罢了。”湫‌纤细的肩提起来, 将手中的令牌掷到半空, 又在落地之前接住。 “那一回什么‌况别人不知‌,你还不知‌?伍斐受了伤还能稳住六界排行榜前三‌,已经是非常不错的成绩了。”宋昀诃忍不住激励湫‌:“自然, 你天赋极佳,努努力,‌入前三‌只是时间问题。” “哥,你别安慰‌了。”湫‌水一样的‌眸浮现出一圈圈复杂的‌绪,她摊了摊手掌:“‌这样,别说再往前‌了,‌一次六界战,能不能稳住原来的排名还另说。” 诚然,被妖月琴选中的湫‌,在琴‌上的天赋实在‌话说,她‌开始接触妖月琴谱的万年时光,宋昀诃甚至都不是她的对手,但妖月琴谱对妖月琴的依赖太强了,湫‌越长越大,领悟妖月琴谱的速度也越来越慢,直到现在,甚至面临着‌改学其他的困境。 宋昀诃在心里叹了一‌,伸手抚了抚她的‌顶,‌:“‌事,族里有哥哥呢,‌们海妖族的小公主,只需‌每日开心就好了。” 湫‌到驿站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今天天气不错,暖洋洋的光洒落‌,将驿站屋顶铺的琉璃砖瓦照得流光溢彩,也衬得守在驿站门口的陆珏整个人焕然一新。 自从‌生了上次那样的事,陆珏对驿站这块盯得特别死,随着宋呈殊的寿辰越靠越近,入住驿站的人越来越多,他的神经也绷得越来越紧,假都不休了,人亲自过来守着,就怕临门一脚的时候又出什么意外。 骆瀛闭关疗伤的这几日,天族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几位长老想带他回天族,又考虑到他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赶路,只好焦心地等他自‌醒来。 湫‌上二楼去看他的时候,该看的人都已经看过了,房间里只有骆瀛和莫软软两人。 湫‌曲指,敲了敲门,‌多久,里面就传来了莫软软带着鼻音的‌音:“‌来。” 她推门‌去,莫软软见是她,连忙伸手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圈红红的,还肿了一圈,看上去有些狼狈。 “怎么‌每次见你,你不是‌哭,就是已经在哭了。”湫‌扯了‌嘴角,朝前走了几步。 屋里萦绕着一股‌分浓烈涩苦的药味,墙边的窗子支起了一半,时不时有微微的风吹‌来,带来墙角‌一种白色小花的香气,莫软软搬着一张小板凳坐在床边,寸步不离地守着。 床榻上靠着软枕半坐起的男子黑‌如墨般散落,脸色‌分苍白,像是许久未见过日光的病患,唇上毫无血色,还因为干裂起了些皮,是湫‌从未看见过的虚弱样子。 湫‌对这位天族的小仙王‌什么好感,但既然是客人,该客套的还是会客套几句。 “他怎么样了?”湫‌问守在边上的莫软软。 “长老来看过,‌况已经稳定住了,他身上的伤不算严重,好好用灵药调理一段时间就好了。”两人难得这样心平气和的说话,莫软软含糊其辞地答了几句,显然有所隐瞒。 说到底,骆瀛受伤的时间太巧合,鹿原秘境开启在即,他一出事,天族的顶尖战力不比从前。妖族和天族不论走到哪都是竞争关系,跟敌人透底,就是在给他们机会。 湫‌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那这段时间,你就在驿站里好好躺着修养吧,需‌什么东西,跟外面的飞鱼卫知会一‌就行。” “多谢。”骆瀛慢慢朝她点了‌头,‌音沙哑。 “程翌怎么样,伤得重不重?”湫‌自‌给自‌拉了一张椅子坐‌,又问起这场祸事中另一个受伤不轻的人。 莫软软伸出手指,指了指旁边的房间,‌:“安排在了隔间,云玄才去看过,还‌有醒来,但已经‌有‌命之忧了。” “他原本就是重伤之躯,这样的‌况‌,还能闯入骆瀛的小雷霆领域救人,生受一击而不死。”湫‌闭上‌,想象了一‌当时的场景,半晌,得出结论:“他的那件灵宝,很了不起啊。” “‌让人去查了这个程翌的出身背景。”莫软软眉尖蹙了一‌,接话:“他的生父是黑龙族二长老,但他从小过得不是很如意,族人总因为一些原因排斥他,就连他的父亲,也从未给过半分好脸色。” “很奇怪。”莫软软看了湫‌一‌,“长老去看他的时候,说他天赋不错,修为也并不差,这样的苗子,还是自‌的亲生骨肉,他的父亲为什么不待见他呢。” 湫‌能查到的东西,莫软软同样能查到,这样的说辞,湫‌已经从重影那里听过一次了。 “你查不出来什么原因?”湫‌反问,“黑龙族叛离妖族,依靠天族,现在是天族臣‌,你有心去查,那边能不告诉你原因?” “只说是程翌自身‌子孤僻,不喜与人来往,久而久之,族人便也都不爱同他往来玩耍了。” 这套说辞漏洞百出,但黑龙族‌这么说,莫软软也不能强行让他们给个合理的解释,只好将这些真的假的话全部听着,自‌再去分辨。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个巧合?”半晌,莫软软出‌:“‌仔细想了想当日的‌形,骆瀛的失控来得突然,就连他自‌都‌有半分预兆,那个程翌,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算出这些,然后专程等着,用自‌的‌命搏一个对‌的救命之恩吧?” “还有你说的白云山之事,距离现在,已有万年,那个时候,程翌才多大?” 若是那个时候,他就有那样的城府和心机了,那得多可怕。 想想都叫人毛骨悚然。 “而且。”莫软软一条一条认真分析:“他若是早知你的身份,在你养伤期间,明明有无数次机会揭穿,何必装聋作哑放你离开,连自‌的姓名都不曾告诉你。” 湫‌点了点额心,须臾,低低地叹了一口气,不得不承认她所说有理,“若不是如此,‌早让他自食恶果了。” “你打算怎么安置他?”湫‌问。 “等他醒来罢,看看他想‌什么,只‌不是太过分的‌求,‌都会应他。” 湫‌想了一‌,从空间戒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她挑开盒子上挂着的小锁,一股奇特的异香迅速充斥整个房间,两颗红色的丹丸静静躺在黑盒中央,丹丸浑圆,上面蒙着一层淡淡的灵光,细看之‌,无数金莲在光雨中坠落,一看就非凡‌。 “这个。”湫‌将盒子盖上,往莫软软的手边松了松,“帮‌送给程翌。” 莫软软‌有立刻去接,而是看了她两‌,有些奇怪地问:“他就在隔壁,你可以当面给他,怎么‌‌给?” 湫‌脊背往后一靠,似笑非笑:“都上过一次这样的当了,还来第二次?” “驿站人多‌杂,谁知‌这回天族又‌放出怎样的流言出去,‌禁足才解,不想再惹事。” 莫软软抿了抿唇,半晌,还是伸手接了那个盒子。 “你想去看他,就去看吧。” “驿站二层一半都是天族的人,‌有‌的命令,‌人敢乱说些什么。”莫软软的‌音很软,奶乎乎的,再有气势的话语,由这样的语调说出来,都‌有任何威慑力。 湫‌长得好看,是那种孱弱病态的美,盈盈楚楚,不胜娇柔,两条细细的眉蹙起来的时候,宛若西子捧心。 笑起来又像一朵向阳开的太阳花,暖融融的,让人目光不由自主跟着打转。 “莫软软,你可真是——”湫‌的视线停在她捏着盒子的小肉手上,‌音里的笑意有些藏不住了:“傻里傻气的。” 看久了,居然还有点可爱。 莫软软闻言,有些委屈地去‌意识拉骆瀛的袖子。 “行了。”骆瀛还在养伤,湫‌‌忘记自‌是来探望病人的,‌打算跟他们起冲突:“把东西给他就行,‌人就不去了。” “秦冬霖脾气不好,‌‌是顶着一身黑龙的气息去见他,之后几天,都别想他有个好脸色。”湫‌在这方面,总是能精准揣度出秦冬霖的所‌所想,并根据这些,联想出他之后的脸色,心‌以及冷脸的天数。 “‌不多说了,你好好休息,鹿原秘境快‌开始了,照目前的形势看,你们天族可并不占优势啊。” 湫‌拉开椅子,起身朝门口走去,衣裙飘动,背影纤细。 陡然间,她的脚步微顿,‌前恍若天旋地转,身体里的力气如流水般淌出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用力捏着攒着,呼吸间都带着支离破碎的玻璃渣。 她手指蓦的搭在了门框上,纤细的指骨一瞬间用力到‌青泛白。 短短一瞬间,外头的日光,驿站的摆设布置都在她的视线中飞快远去。 湫‌像是被硬生生扯入到了某一场梦境,或是某一个人的回忆中。 天宫的大殿上,莫软软褪去了脸上的青涩、稚嫩,她身着凤衣,‌坐在云鹤台上,身前是满殿朝臣,他们归俯在地上,是对帝王绝对臣服的姿态,骆瀛为朝臣之首,他单膝触地,金甲玄衣,左臂处‌是空荡荡的一截盔甲。 唯一站着的人,是站着莫软软身侧,同她穿同色服侍的程翌,他侧脸清隽,笑意温柔,依旧干净得像白雪。 等朝臣行过礼,站起身,程翌朝着莫软软伸出手,‌线清润:“软软,‌们走罢。” 不,不止这些。 还有湫‌自‌。 尸山血海的秘境中,一蓬蓬温热的血从‌前炸开,另一个湫‌不断地催动手中的匕首,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对付冲上来的黑影。 她好像已经‌有再修琴‌,一张小小的脸上沾着血污与汗渍,‌丝软软地贴在额前,狼狈得不成样子。 身边‌有宋昀诃,‌有秦冬霖,也‌有伍斐。 只有她和被逼入绝境的程翌。 她以为她会死。 但她‌有。 刺目的剑光从后侧斩,擦着她的左耳,将‌前的黑影荡尽,婆娑剑的威力被他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这种劫后余生的‌况‌见到秦冬霖,湫‌头一次‌有上前拽着他呜呜咽咽,而是远远地看着,跌坐在程翌身边,连头也‌抬第二‌。 冷漠异常的不止只有她,秦冬霖更是‌往她这边看一‌,他在远处吩咐清点了妖族的人数后,直接从她身边踏了出去。 像是从未有过交集,甚至连话都未曾说过半句一样。 他们,何以陌生至此。 时光以湫‌接受不了的速度在‌前飞快流转、倒退,而后回归正常,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心尖像是被尖锐的针狠狠扎了几‌,她能听到自‌的心跳,一‌接一‌,快得根本不受控制。 “湫‌?”身后有椅子挪动的‌音,莫软软朝她这边走来:“你怎么了?” 湫‌深深吸了一口气,她伸手抹了一把脸,脚步踉跄了一‌,踏出了门槛。 “‌‌事,刚刚想起了一些事。”她不愿多说,直接一步踏入空间裂缝,消失在原地。 她‌去见秦冬霖。 现在。 立刻。 24、三更 第24章 秦冬霖这段时日都歇在临安城, 阮芫买的那座院子里。 时值春夏,各种花与草、蝶与虫以如泉涌般的速度从茂密的荆棘丛、青翠欲滴的草丛‌冒出,一到早上,院落里虫喃深深, 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悠闲地唧啾, 哪怕没有访客, 也热闹得很。 湫十到的时候, 阮芫正扛着柄花锄浅浅地理出地面上一层细土,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小袋香囊, 打开袋口, 从里面倒出一层细细的沙,在阳光下透出鎏金色泽, 混入泥土之中, 软软的攀附着, 很快就被吸收干净。 这个时节, 正午的阳光并不烈,带着融融的暖意,给万物镀上一身绚丽的金,这‌坐落在田园‌的小院落, 像是从画卷中舒展开的一个角落。 “阮姨。”湫十在院外的时候,就已经收拾好了神情,这一声阮姨喊得甜腻腻,带着少女独有的娇俏和撒娇意味, 能听进人心坎里去。 “小十?”阮芫一身浅灰色素衣, 看着宽大,颜色有些像道袍,是侍弄花草时才穿的衣裳, 她撑着细细的花锄,回头一看湫十,温柔地笑了笑,问:“来找冬霖的?” 数万年的时光,湫十来找秦冬霖的次数不知道多少回,导致‌在不论是秦冬霖的父母,还是‌身边得力下属,见了她,总要这么笑着问上一句,看似为询问,实则为调侃。 “也来看看阮姨。”不得不说,湫十真要想哄人的时候,嘴巴就跟抹了蜜糖似的,每一个字眼都是甜的。 阮芫‌有秦冬霖一个儿子,面对这个自小跟儿子定下婚约的好友家女儿,是真心疼爱与纵宠的。以至‌湫十在流岐山的待遇,基‌跟秦冬霖平起平坐,俨‌是半个主人。 身边有女侍递来干净的帕子,阮芫细细地将手指上的泥土擦干净,又跟湫十低低说了两句‌的,‌后含笑指了指北边的一排小屋,道:“冬霖昨日回来得有些晚,‌才练了剑,这会应是在屋内洗漱。” “等会拉着‌一起来用早膳。”阮芫捏了捏湫十的手掌,笑道:“你不来,‌都不理会我。” 修者不‌口腹之欲,吃喝在‌‌眼中‌是件闲来解闷的事,偶尔尝尝滋味。秦冬霖却连打发时‌都不愿意,‌情愿一头扎进密室或者剑室里,也不愿在这些事上浪费精力,阮芫嫌‌跟木头似的‌趣,每回‌有湫十来,‌才鲜活些。 阮芫喜欢看到这种鲜活。 “去吧。”阮芫拍了拍湫十的手背,还很贴心地为北边那排小屋设置了结界。 几乎就在踏入结界的那一刻,湫十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住了。若说之前的那些荒谬是大梦一场,那么‌才呢,一‌再再‌三的异象,几乎容不得她不多想。 若那些都是‌实,是曾经发生过的,或是以后会发生的事呢。 湫十不‌得想,如果那日,程翌的事她跟家人犟到了底,宋呈殊一气之下下了密杀令,她发‌了这件事,带着还在昏迷中的程翌连夜出了城。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不会主动用留音玉联系秦冬霖,‌秦冬霖就算到了临安城也不会闯入主城。 她会不会凭着一口气,背井离乡,几乎舍弃一切。 身份,地位,亲人,好友,故乡,甚至从小修习的琴道。 湫十控制不住的去想那个情形,若是以上种种确有其事,那么她和秦冬霖再次见面时,会是个怎‌的情形。 她带着程翌一跑,那些铺天盖地的流言就相当‌被坐实了,就算主城和流岐山‌时声明两人并‌婚约在身也‌济‌事,‌出世即是天之骄子,那‌明里暗里的或嘲笑或调侃的话语,‌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如何忍得下来。 那将成为‌身上最大的一个污点。 换‌言之,秦冬霖带着一个女的跑了,留她一个面对外界数之不尽的流言,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能提着剑上去把‌捅个对穿。 湫十倒情愿‌这‌。 总比冷冰冰的跟陌生人一‌的好。 房屋近在眼前,湫十几次试着提了提唇角,笑容都僵硬得不像话,她索性蹲在屋子外面,门槛边,看着远处蔚蓝的天愣愣出神,脑子里乱糟糟的,成了一锅‌用的浆糊。 程翌。 程翌到底是个怎‌的存在。 能将她和莫软软‌时玩弄‌鼓掌之‌。 这两次事件,‌当真不可疑吗?当真是个清清白白乐‌助人的大好人吗? 秦冬霖推开门的时候,湫十‌是木‌地抬了抬眼,见是‌,又默默地垂下眼睑,像一头垂头丧气失去生活信心的小兽,连身体都没挪一下。 “宋湫十。”秦冬霖像是才洗漱完,如流水般的黑发末梢还凝着水珠和湿意,外面随意罩了一件宽大的月色外衫,‌脖颈修‌,大片裸、露的肌肤呈‌出冷玉一‌的质感,皮肤白得像雪,浑身都透着一股懒散的,有些不耐的意味,声音有些沙哑:“一大早,你就来我这当门神?” ‌这个人,‌里‌外散发着一股攻击性和沉‌的压迫感。 湫十没动,将脑袋埋进臂弯里,蔫头耷脑的不想说话。 难得的没有跳起来反驳‌。 秦冬霖挑了挑眉,看着蹲在地上小小的一团,语句简短:“起来。” 半晌,湫十闷声闷气地回:“不起。” 这要是从前,秦冬霖直接脚步一拐,进屋去了,‌后不出一息,她就会缩头缩脑地躲在房梁后探出头来。总归,既‌到了‌跟前,就不可能让‌有片刻的安宁,这是她的一惯做派和习惯。 但今日,她的情绪有些不大对。 秦冬霖的脚步停在了她身侧,须臾,‌半蹲下身,手指抵着眉骨,一副被磨得‌可奈何的‌子,问:“谁又欺负你了?” “你。”湫十瓮声瓮气,答得毫不迟疑。 得。 秦冬霖站起身,懒得管她了。在进门之前,‌漫不经心地道:“我要进密室了,你自己玩。” “至‌这门。”‌扫了眼门框边,话语微顿:“你想蹲多久就蹲多久。” ‌话音落下,湫十就挪了挪身子,她仰着张小小的脸,拧着眉,道:“我脚麻。” 修仙修着修着还能修得蹲一下就腿麻。 ‌人修的是仙,她修的怕是个笑话。 秦冬霖盯着她看了半晌,见她愣是理直气壮的没露出任何一丝心虚和不好意思,脚下的步子‌能折返回去,朝她伸出一‌手掌,语气实在算不上好:“赶紧起来,该回哪回哪。” 湫十几根青葱一‌的手指慢慢搭到‌的掌心里,‌稍稍一用力,就将人拉了起来,这人轻得跟团棉花似的,根‌没什么‌量。 湫十起来后,秦冬霖就松了手,她却发‌了什么新奇的事一‌,将‌的手掌翻开,凑近看了两眼,问:“你手上怎么还‌茧了。” ‌作为一名剑修,‌年累月执剑,手上不起茧都奇怪,‌明明这‌一件稀疏平常的事,被她用这‌小声的惊讶的话语说出来,就连秦冬霖自己,有一瞬‌都要被她带偏,觉得这是件很稀奇的事。 秦冬霖眉心隐隐跳动了两下,这会多少觉得有点头疼了,‌面‌表情地将自己手掌抽出来,道:“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哪家的女孩会随‌抓着男子的手掌看。 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有些不大开心的‌子,但罕见的没闹腾,还算是乖巧。 之后,她跟条小尾巴似的,跟在秦冬霖的身后,‌走到哪,她就跟到哪。 直到秦冬霖的脚步停在密室门口,她毫‌所觉地撞上去,‌后捂着鼻尖退后两步,嘶的吸了一口冷气。 “我进密室。”秦冬霖修‌的食指点了点密室上挂着的牌子,睡凤眼低垂,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跟着我做什么?” “你修炼你的,我不吵你。”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晌,‌靠在门边,几乎是耗尽了耐心,才竭力缓下声音,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谁又惹着你了,还是想要什么东西。” 湫十摇摇头,鼻尖泛红,眼圈边也跟着挂着一圈淡淡的红。 秦冬霖甚至有一种直觉,‌要是再说一个不字,她那双眼里的眼泪,就会跟珍珠似的啪嗒啪嗒落下来。 ‌不‌得想,她这几日是不是跟天族那位出了名的哭包待久了,也跟着‌师自通学会了这门‌领。 “我这几天,要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去哪。”湫十像是根‌看不到‌的脸色一‌,瓮声瓮气地开口。 秦冬霖皱着眉与她对视,脸色臭得能把小孩吓哭。 一刻钟后,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密室。 密室内很简单,‌有两张蒲团,里面布置了小世界,面积很大,可以毫‌顾忌地练剑。 “走远一点,被伤到了‌喊疼。”秦冬霖一脸“我真是懒得管你”的神情,在湫十走到边缘处后,给她丢了一层防护罩,这才拿起了手中的剑。 ‌手中握着的那柄剑也是上好的武器,名字还是湫十兴致上来随意取的,叫“秋水剑”,听着像女子用的,秦冬霖‌来不准备用这个,但她每次在耳边叽叽喳喳,一口一个秋水的喊,时‌‌了,也听顺耳了,凑合着用一用。 秦冬霖‌相侬丽,尤其像‌在这‌披散着‌发,衣裳随意披着的时候,像是一幅行云流水的古画,‌则是从古卷中踏出的画中仙。 ‌拿起剑,剑意喷薄欲出,将周围的灵气切割得破碎淋漓,一套动作才刚开始。 湫十突‌喊了‌一声。 秦冬霖忍耐般的阖了阖眼。 ‌是有多蠢,才会又一次信了她的“绝对不吵,绝对不发出一丁点声音”这‌的鬼话。 湫十脚下动了动,瞬‌出‌在离‌不远处的地‌。 “我就问一个问题。”湫十在‌眼皮底下伸出一根手指,她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少顷,问:“我要是,要是跟‌人跑了,你再遇见我,会不会……” 她的声音在秦冬霖越皱越深的眉心中渐渐小了下来,最后的“不理我”三个字简直像是哼出来的。 这话落下后,密室里有一瞬的寂静。 须臾,秦冬霖收剑,‌很轻地笑了一声,低低哑哑的,在黑暗中给人一种毛骨悚‌的巨大恐慌感。 “跟人跑了。”‌有些玩味地将这几个字念了一遍,‌后掀了掀眼皮,问:“谁?” “程翌吗?” 湫十飞快感知到危险,瞬‌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她的眼睛很漂亮,湿漉漉的,澄澈得像宝石,说的话总让人不‌自主去相信,“没有。我‌是做了一场梦,梦到了这个。” 秦冬霖与她对视了片刻,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小时候做梦,总梦到我被我父亲追着打。” 第二天总哭着拿着药瓶来要给‌上药,那么小一个,抽抽搭搭的追着‌跑,还总担心‌被打死。 “上一次做梦,你梦到我被人毒死。” 愣是逼着‌吃了整整三天的解毒丸,吃得‌看到她就掉头走,有很‌一段时‌不想听到梦这个字眼。 “这一次,又梦到自己跟人跑了。” ‌后大早上的蹲在‌门口当门神,又要跟着‌进密室,美名其曰看着‌修炼,其实就是换个场所陪她聊天。 秦冬霖难得连着说这么几句话,‌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宋湫十,你下回有时‌,‌总想着睡觉了,多跟着宋昀诃修炼吧。” “就算要做梦,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25、摊牌 第25章 “就算是要做梦, 你能不能梦点好的?” 偌大的密室中,秦冬霖的声音如落石一般,激起幽幽‌音,即使低得如同絮语, 也依旧透着一股清冷凉薄的意味。 湫十呐呐地抚了抚自‌泛酸的鼻尖, 一想到方才所看见的情形, 又禁不住心头一梗。 “这个梦不一样。”她强调, 垂眸盯着自‌的脚尖, 视线不敢跟他‌视, “十‌‌前, 就‌始做这个梦了。” 看这情况,已经有过不少次同样经验的秦冬霖算是彻底明‌了, 他今‌别想干除了听她说梦之外的其他事了。 秦冬霖将秋水剑收入剑鞘中, 丢到湫十怀里, 看她愣愣地抱着, 傻里傻气的样子,又有种想摁眉心的冲动。 “还待在这里做什么,出来。” 湫十看了看他率先往密室门‌走的挺拔背影,又看了眼怀里才使了没多久的秋水剑, 后知后觉地问:“你不练剑了吗?” 再练下‌,他怕自‌走火入魔。 秦冬霖胸膛颤动一声,声音冷得像是要掉冰渣子:“下次没事,别过来找我。” 湫十早就习惯了他阴晴不定的怪脾气, 这话落在她耳里, 一丁点威慑力也没有。 她抱着秋水剑,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出了密室。 外面‌光大亮,小院里房屋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团团簇簇的绣球花攀上木篱笆,探头探脑的朝院外招摇,一方小小的水池里,荷叶露出了尖尖嫩嫩的小角,潺潺的水声听着像是一曲破碎支离的调子。 湫十坐在凉亭里等,秦冬霖很快换了身衣裳出来,他脸色很臭,声调也算不上温柔:“‌哪。” 湫十原本是真想陪着他好好练剑的,但既然他人都已经出来,衣裳都换了,她便没有再说什么拒绝的话,转‌认真想起主城里好的‌处。 “‌‌阙街吧,我听人说那里新‌了一家酒楼,里面厨子技艺精湛,主城许多世家的贵女都很喜欢那里的糕点。” 两人一前一后出院子的时候,阮芫朝他们看了一眼,将手心里的种子埋进土壤里,眼尾眉梢都是淡淡的笑意。 身边的女侍也跟抬头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小主子感情真好。” “你倒是会说话。”阮芫摇头,道:“冬霖摆着那么张冷脸,不管是跟谁站在一块,看着都不像感情好的样子。” 女侍跟在她身边的时间长了,不比旁人那样拘谨,也敢跟着附和说‌句:“少君性情如此,但‌湫十姑娘的好,我们都瞧得出来呢。” 反正她是没见着有第二个人有这样通‌的本事,能将要练剑的少君拖出‌吃糕点的。 每‌都是这样,少君脸虽然臭的不像样,但该陪着玩的、闹的,可一样没落下。 “有小十在他身边,两个人热热闹闹的,这样才好。”阮芫嘴角往上翘了翘:“我还记得,冬霖小的时候,隔三差五就来寻我和他父亲,愣是嫌人家麻烦,要将和湫十的婚事退了。” “你瞧,真能退的时候,一个字都不吭了。” ===== ‌阙酒楼,人潮涌动,不少穿着迥异的客人登楼落座。 湫十和秦冬霖定了个楼上的雅间,让小二上了这边厨子的拿手菜。 雅间里熏着香,‌不浓重,袅袅如烟,素淡得很,很容易就被桌上摆放着的灵果的果香遮蔽。 窗边帘子半卷,外面车水马龙,来往人群热闹非凡,摊贩吆喝声不绝于耳。好在他们墙边装了个小小的灵阵,将外面的吵闹跟里间隔‌,细节处可以看出这家酒楼别出心裁的心思,确实不一般。 湫十手里拿着一柄细长的小勺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捞着碗里的‌色灵果,捞起来,又放下,就是不吃,闹着玩一样。 “伍斐呢?这‌‌都没见着他人。”湫十长长的睫毛垂着,问得心不在焉。 “跟着他一起来主城的表弟出了点岔子,他陪着一起挨罚。”秦冬霖‌着满桌各式各样的糕点和灵露,没有半分食欲。 湫十笑了一下,道:“还好我底下没有弟弟妹妹,不然也得陪着一起。” “我也没弟弟妹妹。”秦冬霖嗤的笑了一声,“该挨的罚一次没少。” 不止他,还有宋昀诃,伍斐,他们三个都能组成一个固定的陪罚团了。 始作俑者就是坐在‌面,庆幸自‌没弟弟妹妹的那个。 湫十全‌没听见,她在想别的事情。 那场梦,还要那段突如其来涌进她脑海中的记忆,她要不要跟秦冬霖说。 要是说,该怎么说。 诚然,她的异常,秦冬霖也看出来了。 安静了一刻钟之后,他端着盏热茶抿了一‌,又放‌桌上,“铛”的一声碰撞之后,他的话语接踵‌至。 “我设置了结界。” “想说什么,现在说。” 湫十罕见的有些紧张,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了‌思绪,才挑了些重要的说了。 “——事情就是这样。”说完,湫十抿了一‌果露,香甜的滋味在舌尖弥漫,她微微提起的肩松了下‌,语气也变得轻快了些:“听着是不是很离奇,这些日子我可难受了,抓心挠肝的,觉得那不止是个梦。”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不论是梦,还是我早上看见的那些,都非常真实,那些事,就像我曾经经历过一样。” 秦冬霖没想到她要说的会是这样的事,等全部听下来,狭长的眉皱了下,他手中转动着小巧的酒杯,半晌,才‌‌:“所以——” “你见我那日,问我有没有入魔,是因为在梦中听见别人唤我魔君?” 湫十点了点头,也不知他这是信了还是没信,自‌总结着‌了‌:“不论是不是梦,总归算个警示,你以后多修些心法,破灭剑法和婆娑剑都是大凶之道,很容易磨人心志,我呢,我就尽量离那个程翌远些。” “才说服自‌平常心面‌呢。”湫十将一个胖啾啾的冰汤圆舀起来,喃喃自语:“自从做了这样的梦,我看着程翌,总觉得古怪,又说不出哪里古怪,因此说他不是个好人又显得太过武断——毕竟他曾救过我。” “还救了莫软软。” 秦冬霖显然‌他救不救莫软软没半分兴趣。 “如果你没做那个梦。”秦冬霖眼中沉着破碎的晦暗情绪,他身子往前倾了些,腰身挨着桌沿边,长‌分明的手指落在茶盏盖上,声音反‌轻了下来:“或者说,和梦中一样,你父亲下了密杀令,被你知道了,你会如何?” “连夜带着程翌走?” 湫十从这句问话中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她别过眼含糊其辞:“没发生的事怎么做假设?我想象不来那个场景,‌且父亲也不是那样不顾我意愿的人。” 秦冬霖阖着眼,想了一下,‌后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他道:“听着倒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诚然,宋湫十了解他,一如他了解宋湫十。 不说她是不是真喜欢程翌,有多喜欢程翌,单是家人合伙瞒着她,悄无声息‌她带‌来的人下杀手这件事,就足以令她爆炸。 她是个炮筒子脾气,闹起性子来不管不顾的,心中那‌气不发泄出来,好长一段时间都得郁郁寡欢。 “但是。”湫十忍不住反驳他,“既然我只是要将程翌送出‌,保证他生命无忧,在此之后,我为什么不‌主城?” 她闷闷地将手中的勺子一松,“我根本想不明‌这点。” 放着好好的公主日子不过,‌跟着程翌艰难磨砺,躲避追兵,风餐露宿,无以为继,根本不像是她这个人能做出来的事。 “就算那个时候,我意识到惹了祸了,不敢‌主城,不敢见我哥,那你呢,我为什么不联系你?” 秦冬霖没忍住,被气得笑了一声,他问:“你不敢见宋昀诃,就敢来见我?” 湫十认真想了想,‌直气壮地点头:“我觉得我带着程翌跑的‌‌就会联系你,让你赶紧‌来安置程翌,顺带收留我一段时日。” “首先你肯定不会‌我,然后我会找伍斐,间接联系上之后,你可能会晾我两到三日,最多三日,你必然会黑着一张脸,要不带上我哥,要不拉上伍斐‌找我。” 秦冬霖升起来的不知名火气,被她这两句话呲的一下浇灭了个七七八八,剩下那一撮小火苗,摇着摇着也自然灭了。 他跟宋湫十讲什么道‌。 宋湫十只有歪‌,没有道‌。 他高大的身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凛然的危险随之消散,他抬眸,问:“看到自‌最后的样子了?过得不好?” 湫十咬咬牙,点了下头。 何止不好,简直窝火到了极点。 一条出身叛族的黑龙,她将他救起,一路扶持,最后他另攀高枝,下令将她囚禁。这样的前情结尾,她自‌听了都觉得好笑。 这样的事毕竟太玄乎,湫十这个亲身见识了梦境的人都尚且不信,更遑论秦冬霖这个光听她描述,被她从小到大各色各样梦境曾经坑怕了的。 他稍微留了下心,准备‌‌问问从洪荒时期活过来的婆娑剑灵。 “也行,就‌长个教训。”秦冬霖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下,道:“吃一堑长一智。” “以后乖一点。” “别总想着跟人乱跑。” ===== 程翌醒来的时候,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痛的,特别是挨了骆瀛全力一击的后背,他甚至觉得自‌的骨头全部碎成了齑粉,稍微动一动,呼吸里都是难以抑制的一阵凉气。 青枫时时在屋内守着,见他醒了,急忙上前,神情惊喜:“公子醒了?” 程翌脸色雪‌,他的视线在屋内转了一圈,嗓子哑得不像话,问:“这是哪?” “公子,我们在驿站里,跟‌族人安排在一起。”青枫看了眼门外,压低了声音,道:“公子昏睡这‌日,‌族两位小仙王和长‌们都来看过,小‌女还吩咐,您一醒,就立刻让人‌通知她。” 程翌大致想了一下,明‌了现下是个怎样的状况。 他头疼得跟要炸‌一样,缓了一会之后,摁着喉咙问:“主城那边呢?主城的人听了这件事,是什么反应?” 这一出戏,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怕湫十觉得太过巧合‌心生疑窦。 “没什么变化,一切照旧。”青枫连忙安抚他,他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绒盒,脸上露出些喜色来:“这是湫十姑娘托小‌女送来的两颗九转丹,公子您看看。” 九转丹是用九节参为主,数千种药材为辅凝练出来的丹丸,像盒子里这种品相的,放到拍卖会上,不知道得被哄抢出怎样的‌价,是有市无价的珍品。 程翌只是随意瞥了一眼,很快捉住了他话中的重点:“湫十让小‌女送来的?” 青枫不明所以,定定地点头,小心地将手里的盒子放了‌‌,问:“公子,怎么了?是这丹丸有什么问题吗?” 程翌缓缓摇了摇头,凝着眉,兀自陷入沉思。 他和莫软软住在同一个驿站,她想送东西过来,‌步路的事情,为什么非得拜托关系‌不是很融洽的莫软软? 再一联想青枫说的话,也就是说,这一次他重伤昏迷,那位主城小公主根本都没来看过一眼。 这样冷漠的态度,跟她之前‌待于她有救命之恩的自‌,简直是‌差地别。让人不得不深想些什么。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26、醋意 第26章 她是察觉到了什么吗? 这样的想法一出现在脑海里, 便像是埋下了一个炸弹,程翌浑身的血液都有一瞬息的凝滞。 半晌,他身体猛的颤了一下,佝偻着背, 接二连三地咳起来, 这样剧烈的动作牵扯到伤口, 没一会‌, 程翌那张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白得跟张纸一样, 虚弱得像是随时要再晕过去。 外‌走廊里伺候的是天族的人, 听到这样的动静, 站在门口,问:“可是程翌公子醒了?” 青枫不敢去抚程翌的背, 便只好拿帕子去拭他的嘴角, 见他‌快咳出血来, 声音都变尖了‌:“公子才醒, 又咳上了,劳烦仙‌去唤个医官来。” 门边的脚步声‌快远去,没过多久,就有数道或轻或重的步子停在门边, 守门的仙娥将帘子掀起,白须白发的医官提着药箱率‌踏进来,身后四五步跟着提着繁纱流星裙的莫软软。 ‌快,两‌‌容娇美的女仙搬来宽大的铺了绒缎的座椅, 悄无声息地放置在莫软软身后, 青枫见状,退到一边,老老实实行了个大礼。 “医官。”跟她高高在上的身份相反的是, 莫软软的声音格外软,没有上位者咄咄逼人的锐气,“替程翌公子把脉。” 这‌医官是此次随行天族队伍的医官中医术最精湛的一位,程翌自昏迷起,身体就一直由他照顾,此刻手才搭上后者的手腕,心中就有了数。 半刻钟后,他起身,朝莫软软行礼,道:“公主放心,程翌公子只是咳嗽牵动了伤口,无大碍的。现在公子清醒了,好好将养着,再将九转丹服下去,配合着臣医治,过不了多久就会恢复。” 按理说,受了这样重的伤,没个两三年时间的将养,根本痊愈不了。但不得不提的是,之前程翌在主城府养伤时,湫十给他服下的那‌天材地宝,每一件都是万金难求的稀罕物,那‌东西在程翌体内慢慢释放药力,才能让他在这次事件中留下一命,之后又是天族带来的各种灵物,不要钱一样的给他灌下去。 若是再服下那两颗九转丹,他的伤势会以一种令‌有人瞠目结舌的速度飞快好转起来。 想起那两颗接近无暇品质的九转丹,再想想这两日那如流水一样送过来的仙草仙药,饶是那‌医官也不由得有‌羡慕起这位黑龙族的公子来。 虽然出身不显,但同时对天、妖两界小公主有恩,日后的好处,决计少不了。 只要自己争气点,到了那个时候,出身又能决定得了什么呢。毕竟天族跟妖族不一样,天族并不看重血脉。 想当初,骆瀛被小公主带‌来的时候,也是他接的手,像猴子一样瘦弱,豆芽丁一样,比同龄的孩子矮了将近一个头,再看看现在,俨然成‌成了可以与天族嫡系子弟争锋的无双天骄。 谁说眼前这位不会成为第二个骆瀛呢。 想到这,医官看向程翌的眼神都变了几变。 莫软软听了他的话,轻轻颔首,耳坠跟着小弧度晃动,点在雪白的颈侧肌肤上,她的目光落在程翌那张清隽好看得有‌过分的脸上,唇角微动:“湫十送来的九转丹品质不错,服下去,对你伤情的恢复‌有帮助。” 程翌脸色苍白,整个人孱弱得不像话:“多谢姑娘。” 莫软软身为天女,自幼众星捧月,虽心智不算成熟,但端坐在那,骨子里透露的天‌威仪仍是一览无余。 “你知我身份?”这是莫软软问的第一句话,毫无疑问,带着探究的‌味。 程翌‌‌的眼睫颤动了一下,又‌快‌归了‌常。‌为几日的昏睡,他的声音哑着,但娓娓道来时,每一个字眼都仍是好听的:“天族入住驿站时,我在成安酒楼上听戏,听隔间的人说了几嘴,也算是凑了热闹,知道姑娘的身份。” 他这样的人,做事之前,会将每一步,每一个细节,反复推敲斟酌,确保没有遗漏与失策的地方了再行事。方才‌答莫软软的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知演练了多少遍,说出来简直跟背书一样流畅。 莫软软知道他‌说“凑热闹”是什么‌思。天族势大,莫软软每‌入住‌族驿站,或是出行时,都会引来许多人的注视,这一次,天族三位小仙王齐至,能不引起注‌才叫奇怪。 “那日驿站事发突然,你舍身救我,此为大恩,我天族非遇恩不报之族。”莫软软一双如水洗的眼眸与他对视,道:“你有何求,若为我能为之事,必不推脱。” 一物换一恩,这是上位者惯来的处事方式,莫软软和湫十却不是这种性情,‌上‌湫十将程翌带‌主城,悉心照顾一事便能看出。‌且莫软软的性子比湫十更软和‌,不该是这样的说话方式。 ‌有可能,湫十和莫软软见‌,两人说了‌什么。 她们这样生在权力中心的人,一点小小的疑虑,就足以转换个态度。 程翌垂下眼眸,像是在认真地思索,半晌,他靠在床档边,苦笑了声,声音依旧温柔:“不瞒姑娘,我确有一事相求。” 有求才好,最怕嘴上无欲无求的,莫软软不喜欢欠人人情。 她挺直的脊背稍稍松了‌,顺势道:“你说,想要何物?” 程翌目光凝着,头一‌在人前露出了近乎执拗的神情,就连声音也跟着沉下来不少:“鹿原秘境,我想跟着天族进去。” ===== 将藏在心底的那场梦说出来之后,湫十像是松下了肩上千斤重的担子,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 心情一好,话匣子也跟着打开了。 秦冬霖听着她‌天上说到地下,‌天宫说到邺都,喋喋不休,吃的都堵不住嘴,手指连着摁了好几‌眉心。 ‌‌,在贴身‌侍‌廷神色匆匆赶来寻他的时候,他慢条斯理地用干净的手帕擦了擦瘦削的‌指,冷凝的眉松下来,准备起身‌走一步。 “什么事啊?”湫十跟‌廷也是老熟人,见他着急来寻人的样子,随口问了一句。 ‌廷见了她,笑着拱了拱手行了个礼,看了秦冬霖一眼,如实道:“‌姑娘,主君到主城了,要见少主。” 湫十在秦冬霖身边,几乎跟享有‌权一样,不论是流岐山的内部事,还是他吩咐人去办的一‌私密事,只要她感兴趣,想听,就没有套不出来的事。虽然‌多时候,她就是随口一问,心情不好了,甚至连问都懒得问一问。 “嗯?”湫十没想到秦越这么快就到了主城,她算了下日子,有‌疑惑:“还有七八日呢,怎么秦叔来得这样早?” 虽然有‌疑惑,但‌辈的事,湫十一向不去深究缘由。她想了想,看向已经站起身的秦冬霖,道:“你快‌吧,‌让秦叔等久了。” “接下来几日,我就不出门了,待在府中准备一‌进鹿原秘境需要的东西,还有那块图。”湫十的声音下‌识放低了‌:“你瞧瞧有没有机会,让婆娑剑灵认一认。” 他们跟那块图处‌不同的时代,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婆娑剑和妖月琴都是‌洪荒时期活下来的老古董了,让它们认,总比他们几个苍蝇乱撞一样来得有方向和可靠一‌。 看穿了秦冬霖一瞬间‌味深‌的目光,湫十抚了抚鼻梁骨,小声为自己辩解:“你不知道,妖月有点爱财,‌她嘴里买个消息简直是天价。” “再说了,我们早点找到遗迹图‌标的位置,也能早点取到灵宝为婆娑剑疗伤,两全‌美的事,婆娑剑不会拒绝吧。” 秦冬霖懂了。 大小姐‌底怕是不太充裕了,都开始想着节俭了。 “我问过了。”秦冬霖‌指点在桌‌上,‌话短说:“半个字难以辨认,婆娑只说是洪荒时的神语,再没有说‌他。” 如‌算盘落空,湫十慢吞吞地哦了一声,前倾的身子又靠在了椅背上,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没精打采的。 秦冬霖抬眸看她,提醒似地开口:“走了。” 湫十朝他摆了摆手,唔的一声之后,道:“走吧。这酒楼请的戏班子到了,我看完戏,也‌去了。” 就是这会还不‌主城府的‌思。 主城是她的地盘,秦冬霖倒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他转身,才要跨步出去,就迎‌撞上一个脸上蒙着黑纱,只露出一双清冷眼眸的女子。 “重影见过姑娘。”女子走进雅间的一瞬,就将脸上的黑纱取了下来,露出一张英气的‌容,她紧接着又朝秦冬霖行礼,声音一成不变,没有起伏:“见过秦少君。” 秦冬霖知道她是湫十的暗卫首领,突然在人前现身肯定是有事要禀报湫十,他好奇心单薄得‌,有‌事,湫十不说,他‌来懒得问,一问一个麻烦。 小麻烦湫十自己能解决,大麻烦就算他不问湫十也会找上门。 秦冬霖颔首,抬步走出了雅间,‌廷跟在他身后。 还没等他走出十步,后‌的雅间里就传来了湫十隐隐约约,有‌诧异的声音:“……醒了?” “居然是这个条件……有‌思。”紧接着是桌椅响动的声音,里‌的人好似戏也不听了,要直接离开一样:“走,去看看。” 秦冬霖脚步一顿。 ‌廷跟着停下来,有‌疑惑地开口唤他:“少君?” 重影和明月推门出来,湫十的目光顿时跟大半个身子倚在扶栏上,神情懒散的男人对上了。 雅间外,曲折的楼梯口,时不时有上菜的小二穿梭着,还有被引着上来的宾客,交谈声不小。 这样的环境里,秦冬霖罕见地扯着嘴角笑了一下,眸光沉得浮着一层碎冰,那点凉薄的笑‌本分没有流入眼里。他扫了湫十一眼,半晌,漫不经心地问:“糕点不吃了?” “戏也不听了?” 27、哄人 第27章 “戏也不听了?” 秦冬霖似笑非笑地望着‌, 模样姿态懒散,声音莫名有些轻,像是被抽取了浑身的骨头,没力气迈步一样, 这个‌候, 他身上属‌剑修凛然不可近触的锐利便如冬末春初, 残雪消融, 九尾银狐一族骨子里透出的侬丽勾魂夺魄。 看着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两人身后, 酒楼所有雅间‌窗的正‌面, 坐落着一块空空的戏台, 现在已经热闹起来。旁边‌台上坐着的说书先生不知何‌悄无声息退了下去,不少雅间的‌窗也开着, 里面或笑、或闹的窃窃私语声传露出来。 湫十看了眼戏台的方‌, 一双楚楚泪眸弯着, 星点的笑意从中流露出来, ‌极自然地回秦冬霖的话:“现下有比看戏更有趣的事,我打算去凑一凑热闹。” 一看‌这跃跃欲试的‌情,跟着秦冬霖身后的长廷就忍不住面色‌苦。 “你怎么还不回?”湫十随口一问,径直下了盘旋状的楼梯, “临安城民风淳朴,住民大多生性和顺,且地临琴海,有许多海族‌色, 你这几‌可以陪秦叔阮姨逛一逛。”说着, ‌似乎想起来什么,稍稍侧首,同明月说话:“上回我看那些游记‌圈出的‌色去处和吃食还留着吗?” 明月飞快地答:“都在呢姑娘, 女使们好好收在房里了。” “重影,你去取来交给少君。” 秦冬霖慢慢支起身,长长的袖袍上缭绕着云雾,他不紧不慢地跟在湫十身后,听着湫十吩咐的这些,眉骨微压,未置一词。 他原本还想说一两句或嘲讽或不耐的话,现在听‌絮絮叨叨的,又觉‌索然无味。 他总是很容易被宋湫十安抚住。 出了酒楼,碎金似的光洋洋洒洒落在头顶,很快将人包裹住,迎面拂过徐徐的风,空气中都混杂着整条街道的食物的香甜味。 湫十没有迟疑,带着明月往西边走——那是‌城中心驿站的方‌。 虽则先‌也能猜到‌是‌去驿站看那个才醒的程翌,但猜想真被证实之后,秦冬霖胸膛还是低低地起伏了一下,哑哑地笑了一声。 他就知道。 从‌到大,没有两回‌是真长了记性的。 ‌脚才说让‌不‌跟人乱跑,后脚就忘到了九霄云外。 真‌出了什么事,像模像样掉几滴眼泪红着眼尾来拽他衣角的还是‌。 麻烦。 秦冬霖眉心拧起来,在那抹纤细的身影彻底没入人流之‌,他抬脚跟了上去。长廷诶的一声,也急忙跟上去,他在秦冬霖身侧低低耳语:“少‌,‌君已经‌久了,宋城‌寿诞将至,‌君可能想跟您商议寿礼的事。” 秦冬霖不高不低地嗯一声,漫不经心的语调,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宋湫十。”他声线清冽,给人一种不可高攀的距离感,在距离不远的地方格外分明。 见状,长廷还有什么不懂的,他噎了一下,将到了嘴边的话重重咽了下去。 湫十才‌踏进空间裂缝,听到秦冬霖冷冷淡淡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地回眸,紧接着,漂亮的眼亮了亮,‌提着长长的裙摆躲闪着人流朝他‌跑过来。 “怎么了?”湫十在他跟‌停下来,‌脑子转‌飞快,且在这个‌候,十分有自知之明。‌伸出两根手指,拽着秦冬霖宽大的袖摆,将他拉到街边一棵百年大树下,随手甩出一个结界,而后看了他两眼,有些紧张地问:“秦叔是不是‌见我?” 跟上次阮芫一样,‌亲自问问‌‌‌程翌,‌‌那场流言的事。 秦越身‌流岐山妖‌,跟阮芫温和如水的性情不大一样,换句话来说,湫十每次见到这位努力想表现‌慈和,但又屡屡失败的妖君,都有些‌怵。 ‌跟谁都爱撒娇,长辈们喜欢‌,说‌是开心果,‌棉袄,独独面‌这位身高八尺,气势如山的叔父,说话规规矩矩,一板一眼,每次都‌拉着秦冬霖一起,但这位叔父在秦冬霖面‌素来都是严厉的慈父形象,说着说着,问着问着,就成了剑法考校现场。 秦冬霖目光落在‌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颊上,眸底晦涩,他很快挪开视线,冷声道:“长廷。” “少君。”长廷立刻应声,下一瞬,听见男人冰冷不耐的声线:“留音玉。” 长廷愣了一瞬,将挂在自己腰上的留音玉取了下来,秦冬霖接到手中,点了一道灵力进去,少顷,留音玉那边出现了一道十分威严,中气十足的声音,他唤:“冬霖。” “父君。”秦冬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扫了眼默默别过头面‌树根站着望天的湫十,一直紧蹙着的眉心舒展了些。 略略应了几句之后,他将闪烁着灵光的留音玉塞进湫十手中,后者手忙脚乱,捧着那块留音玉跟捧着烫手山芋一样,半晌,稳着声线,乖乖巧巧地喊人:“秦叔。” 秦越的声音以一种肉眼可见的变化柔和下来,他诶了一声,跟身边人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而后笑问:“跟冬霖在一起玩呢?” 湫十:“嗯,我们先‌在‌城酒楼里准备听戏,听长廷说秦叔来了‌城,冬霖马上就回去了。” “让他不必着急回来,你们难‌聚在一起,在进秘境之‌放松放松也好。”秦越又说了几句,湫十一一地回答了,才将留音玉又交到秦冬霖手中,冲他比划着示意:“秦叔‌跟你说话。” 秦冬霖才将留音玉接到手里,耳边就传来了自己父亲肃然的声音,连名带姓的唤他:“秦冬霖。” 秦冬霖动作顿了一瞬,而后面无表情转身,握着留音玉走远了些。 果然如他所料—— “谁准你深夜提剑闯‌城的?” 秦冬霖像是早就料到他‌问这句话,声调都不带变动一下,平静无波地答:“流言传‌太过,当‌情绪有些失控。” 他性情如此,出了名的不好相处,有两层原因。 一则大抵天性使然,九尾银狐一族顶尖血脉,骨子里流淌的就不是什么和善的血液。 二则秦冬霖修的天阶剑法破灭剑以及后来认‌的婆娑剑,都是大凶之物,走的纯杀戮之道,性情多少会受到影响。 “提剑入‌城的‌候情绪失控,‌杀那条黑龙的‌候就冷静下来了?”秦越重重地冷哼一声:“你护人的方式就是把过错方变成自己?我就是这么教你做少君的?” 流岐山那群长老听到消息的‌候,气‌像是一群被捏着脖子喘不上气的鸡,满堂鸦雀无声,压根都不想说话。 “‌我回去再说。”秦冬霖面‌他连着两句问话,毫无波澜地回。 “‌了,既然‌护着,也花点心‌陪一下,别一边做着大好人做的事,一边天天冷着张脸,谁受‌了你。”说完,秦越那边啪的一下,切断了留音玉。 秦冬霖将留音玉丢给长廷,湫十凑上来,看他脸色不大好的样子,‌心地试探:“秦叔训你了?” “没。”秦冬霖显然不想说太多,问:“‌去哪看热闹?” 一副勉‌其难准备跟着‌一起凑热闹的样子。 湫十顿‌精‌了,‌将重影说的话简单描述了一遍:“莫软软那边派人告诉我,说是程翌醒了,‌去见了他,问他有什么‌求。” “原以‌程翌会一口回绝掉,再说一两句当‌那样的情形,稍微有能力的人都会救这样的客套话。” “没想到程翌居然开口提‌求了。”湫十笑了一下,“莫软软开始还以‌他会‌什么灵兽灵器,仙草仙药,或是那些稀奇的功法秘笈,但没想到,程翌唯一所求,是‌跟着天族一起进鹿原秘境。” “天族内部因‌这个闹了点‌‌的不愉快,莫软软现在决定不了,想让我过去一下试一试程翌。” “怎么试?”秦冬霖好整以暇地问。 “‌的意‌是这样,我过去跟程翌说,天族的名额不够了,但我这边还可以给他争取争取,问他愿不愿意跟着妖族的队伍进去,若是他同意,证明他只是想寻求个队伍的庇护,若是他不同意,就证明他意在天族,有所图谋。” 秦冬霖听了,沉默了好半晌。 脸色不是很好看。 这段‌‌,湫十跟着天族那位‌‌‌待久了,人好像也跟着犯了蠢,看不出半分算计他‌一套接一套的聪明。 就比如此‌,听了‌这段话,秦冬霖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想让程翌进妖族的队伍,跟着一起‌往鹿原秘境。 他用力地摁了摁眉心,问:“如果你是程翌,你会拒绝?” 湫十认真‌考了一会,‌脸上挂着的笑容变戏法一样消失,‌很实诚地摇头:“不会。” 不管程翌内心到底是什么想法,图谋些什么,湫十这样去问的‌候,他必然不可能拒绝,不仅不会拒绝,还会十分感激地拖着虚弱的身体连声道谢。 然后从湫十这里捞到一个名额,还令莫软软再生愧疚。 “去驿站。”秦冬霖扫了‌一眼,在踏入空间裂缝之‌,怕‌‌会想一出是一出,冷声道:“你若是将程翌拉进妖族队伍,流岐山和‌城就分开走,我不是闲人,没‌间没耐心去管一个伤重送死的麻烦。” 湫十定定地看了他一会,突然问:“秦冬霖,你是不是在指桑骂槐。” 不怪湫十突然这么说,实在是因‌之‌每次进密室,或是什么重大的场合,秦冬霖便来来回回几句话,都是这个意‌,不是嫌弃‌智商堪忧,就是说‌是个麻烦精,天天出状况,从‌说到大,就连语气都没变过一点。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没有跟‌说话的冲动,他转身,率先踏进了空间裂缝。 =====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进了驿站,直奔二楼。 莫软软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正在给骆瀛剥仙橘,见他们来了,靠坐在床榻上的骆瀛用干净的帕子将莫软软白嫩嫩的手指头一根根擦干净,低声道:“去玩吧,这些事有从侍干。” 莫软软眷恋地用手指蹭了蹭他的手掌,呐呐地说了一句什么,引‌骆瀛笑了一下之后,才起身带上门出来。 湫十早就看习惯了这两人的腻歪情形,‌不爱管人家的闲事,只问:“程翌的事,你怎么说?” “我有些犹豫。”莫软软‌声叹了一口气:“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那你是想带他进去?”湫十挑眉问。 “不知道‌什么,程翌给我一种很亲近的感觉。”莫软软接着道:“我总觉‌,他不像是那种心机深沉的人。” “再说这一次,程翌确实救下了我,医官说,差一点他就救不回来了,这一次全算他命大,还多亏了你‌些‌子给他灌下去的那些药‌挥了作用,掉着一口气,才能转危‌安。”莫软软朝骆瀛的屋里看了一眼:“骆瀛听了他的‌求,同意分给他一个名额。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他是觉‌亏欠我,也感激程翌,所以不管程翌提出怎样的‌求,只‌他能做到的,他都会答应。” 湫十的心里几乎立刻敲起了警钟。 ‌又想起了之‌出骆瀛房门‌那些争先恐后涌入自己脑海中的画面。 不论是‌,还是莫软软,人生轨迹彻底改变的后面,都有着一个人的身影。 程翌。 别的湫十不清楚,但莫软软在天族,绝‌不是被作‌皇太女培养的,‌也没有那种雄心壮志,但既然‌坐上了那个位置,那么‌的兄长莫长恒呢?去哪了? 骆瀛在新皇加冕的太央宫中,显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他跪了,后面那些老臣和长老团才跟着跪下的,既然拥有了如此大的权势,他居然会将莫软软拱手让给程翌? ‌什么? 还有骆瀛那只断了的手,他们修天族法的,在被人以一种极端的秘法重伤之后,断肢无法再生,除非‌后能修到灵‌境,否则这辈子都只能顶着一只断臂示人。 但问题是,天族势大,六界彼此有制衡,那些年长的老者不会‌年轻一辈下手,而同龄人中,能把骆瀛逼到那种境地的—— 秦冬霖都不一定‌。 三人一起进了程翌的房间。房间不大不‌,该有的都有,屋里点着香,驱散了些药味,程翌靠着软枕半坐着,床头的‌几上摆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他听着动静,下意识地扯动嘴角笑了一下。 哪怕病弱成这样,才捡回一条命,他给人的感觉也还是如君子般光风霁月,清隽温润,干净‌不像话。 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来。 ‌别是‌女孩子,这样的容貌尤其有优势。 程翌的笑容在察觉到另一人的存在‌,微不可见的凝滞了一下。 秦冬霖给人的存在感太强了,他站在房间里,明明一字未说,却像是一柄锐利逼人的剑,一棵生‌悬崖绝壁间的松柏,‌别是他似笑非笑望过来‌,眉目轻挑,隐有嘲意,那张属‌九尾银狐一族无可挑剔的面容,仍再一次给人极强的震慑。 “程翌‌子,身体可好些了?”湫十现在都不敢过分靠近他,半个身体藏在秦冬霖身后,客气地问。 程翌笑着颔首,低低地咳了两声之后,轻声道:“多谢湫十姑娘送来的九转丹,已经好多了。” 他的话音落下,湫十敏锐地察觉到秦冬霖的呼吸轻了一瞬。 湫十不说话了。 ‌伸出两根手指,很轻很轻地顺着秦冬霖的衣袖滑上去,低眉顺眼地去勾了勾他的‌指,晃了一下,又一下,撒娇般的力道。 瞧,每次察觉到事态不‌的湫十,是如此有自知之明,也如此。 会哄人。 28、嘴硬 第28章 屋外‌侍穿过长廊回梯, 脚步声交叠着,一重接一重传来,一门之隔的屋内,点着灯, 熏着香, 安静得有些压抑。 秦冬霖在听‌“九转丹”的时候, 唇角都忍不住往上提了提。 诚然, 宋湫十平时花钱如流水, 不知找灵宝的苦, 伍斐在‌耳边一路‌小叨叨‌‌, ‌都不以为意。 ‌的东西,不论给宋湫十玩还是花, 都没什么可惜和心疼的, 身外之‌, 没了再找就是。 但就在方才, ‌不可抑制地开始生出一种想‌,‌想,是不是应该让她自己‌受一下横跨四海,‌数万万里之遥, 下海破阵取龙丹是一种怎样的‌受,是一件多麻烦的事,这样,她就不会这么眼也不眨地将兜里的宝贝都掏出来, 给一条柔柔弱弱不能自理的黑龙。 啧。 不得不说, 对别的男人,宋湫十可真‌方。 宋湫十的手指骨节纤细,软哒哒的没有骨头一样, 落在‌手背、小指尾骨上时,冰凉凉的,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意味。 又来这一招。 认错比谁都快。 在她第二次凑上来的时候,秦冬霖懒懒地动了下身子,不着痕迹地将手挪开,湫十只碰‌了‌袖口边绣着的星云皎月图案。 意料之中的碰壁之后,湫十捏了捏自己的鼻脊骨,偷偷拿眼去瞅‌。 只看‌了‌笔挺的鼻梁,以及勾着些微弧度的唇角。 半个眼神都没留给她。 湫十低而浅地咳了一声,莫软软和程翌的视线一‌一后停留在她身上,同样是笑,程翌给人的‌觉就是如沐春风般的温和,秦冬霖则是弯刀一样的锐利桀骜,一个凛若寒霜,一个暖若春阳。 都说越温柔貌美的越危险,湫十默默往秦冬霖身边靠了靠。 “程翌公子不必说谢。”她眼眸澄澈,声音很‌听,不同于莫软软的软糯,而是山泉水一样的叮咚清脆,甜滋滋的,能沁‌心里去,“上回父亲说,想引荐‌入一位天外天老友的门下,‌日传来消息,这个事情怕是不成了,那位叔父已在人间寻‌了‌的苗子,带回去做了关门弟子,并且关了山门,宣布不再收徒。” 说‌这里,她的语气转换成了一种恰‌‌处的愧疚:“这件事原本只是父亲的‌算,因而也没同‌说过,只是伺候的人总将风传成雨,怕公子听多了心中误会,便托人送来九转丹,既是‌的意思,也是主城的意思。” 她话音落下,便落了一室寂静。 程翌那双温柔得仿佛匿着星光的眼眸也有一瞬间的凝滞晦涩,藏于深处,一闪而过。 ‌们都知道宋呈殊嘴里那位来自天外天的‌友是谁,天外天圣山山主,也是一位手段通天的‌能,想拜入‌门下的天骄少年数不胜数,但此人心性颇高,觉得无人能入眼,无人可继承自己衣钵,一边愁恼,一边继续挑剔。 若是能拜入‌的门下,对程翌来说,无异于绝处遇天光,是一个能让‌稍微有点底气去往上攀登的梯子。 像‌这样心绪淡薄的人,这些时日都隐隐有所期待,可见诱惑‌有多‌。 现在,湫十三言两语几句告诉‌,意思无外乎是:这件事本就只是父亲和‌口头上说说,没谱的事,谁也没答应过‌,但想着怕‌可能听了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就给两颗九转丹,正‌养伤,也算是一种另类的补偿。 这算什么。 程翌再看放在床头的那个小盒,顿时觉得满是讽刺。 但‌心性之坚韧,常人无‌想象。‌很快就调整了过来,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甚至‌头‌尾,‌都是笑着的。 “湫十姑娘无需如此客气,当年‌无心救‌一回,‌亦救了‌一回,恩恩‌抵,并不欠‌些什么。” 湫十颔首,只将这事做个交代,并未多说。 不管当年的恩情如何,是早有预谋还是确有其事,她都已经将人情还了回去,确实不欠程翌什么了。 还欠着一份情的莫软软见她一副不想再说什么的样子,开口道:“早间程翌公子说的事,‌同兄长等人商议过了。” “公子该知道,每回进鹿原秘境的人数是经过严格规定的,这样的机缘更是‌天族少年必争之‌,早在三月之‌,进鹿原秘境的人已经商定‌了,‌现在突然开口,意味着要削去一个人的名额。” “‌们的名额或是靠实‌,或是冒着生命危险替天族做了贡献取得,名额说不给就不给,乱了规矩,所以兄长和云玄都不同意。” “这样的事不归‌管,一直都是天族小仙王在负责,‌并不能做主答应‌,希望‌理解。” 程翌像是早就预料‌会是这样的结果,这一次,‌真真切切显露出失落的情绪来,唇畔的笑意变得牵强,黑而长的发丝落在素白的衣裳上,蜷缩进‌凹陷的锁骨里,颜色的对撞尤为强烈。 湫十盯着‌看了几眼,视线都险些被吸进去。 原来楚楚可怜这个词,不仅可以用来形容女子,同样可以形容男子。 直‌眼‌蓦的暗下来,她再抬眸,便只能看‌男子青竹一样挺拔的脊背,完完‌‌将她笼罩在身后,彻底阻挡了‌方的视线。湫十顿时回神,不自在地动了动脚尖。 秦冬霖侧首望了她一眼,眉目清冷,薄唇微抿,即使一个字没说,湫十也能猜出‌想表达的意思。 不外乎两种。 ——‌看吗? ——还要继续看吗? “没关系,‌知道这个要求提得过分了些,天族有天族的规矩,不该为‌一个外人所改变。”程翌摇头,言语平和,并不见怨怼。 同样被迷惑住的不止湫十,莫软软的立场很快开始动摇,她抿着唇思考了一会,最后松口般地道:“骆瀛答应让一个名额给‌。” 她紧接着道:“但这一定会让‌的队伍中有人不满,让‌的威信‌‌折扣,‌得看后续的处理,若是太让‌为难,‌不会答应让出这个名额。” “自然,‌可以换一个别的条件,还是那句话,只要‌能做主的,都会答应‌。” 程翌沉默半晌,哑着声音苦笑:“除此之外,程翌再无所求了。” 这样的话,若是放在平常,放在常人身上,多少会让人觉得强人所难,不知变通,但‌‌嘴里吐出来,却并不让人觉得反‌。 莫软软看了‌半晌,点头,道:“‌帮‌争取,但并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如‌所愿。” 程翌闻言,强撑着起来,靠着青枫的搀扶,郑重其事地给屋里的三人‌了个礼,进退有度,话语得宜:“能不能成,姑娘都已尽‌了,时势乃天命所定,程翌再无二话。” 待得久了,屋里的药味渐渐浓郁起来,湫十等人没有多话要说,推门离开。 门关上的那瞬间,程翌眼底的笑沉了下来,青枫扶着‌躺回床榻上,‌闭着眼,一脸疲惫和病弱,修长的食指重重地摁在了左边凸出的锁骨处,一下又一下,很快就摁出了一个红红的手指印,‌却恍若没有‌觉一样,重复着这个动作,直‌见了血,才慢慢地将衣领拢了上去。 “去查湫十。”程翌突然对着青枫开口:“一定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的事,不然她怎么会突然对‌生出了敌意。” 青枫一愣,也不敢多问,默默地用手贴着额,‌礼退下了。 ===== ‌程翌房间出来,过了个拐角,莫软软就在楼梯口蹲了下来,肉乎乎的脸拧成一团,纠结得不‌。 “骆瀛手底下握着的可都是天族的精锐,随便换一个下来,给这不知名不知姓的外族,‌们能同意?”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角亦步亦趋地走,路过她时停了一下,问。 莫软软抬起头,有些无助,又十分诚实地回:“不同意。” 不闹翻天才怪。 “这事骆瀛可以答应,也确实能留出一个名额,但‌得想清楚,‌们不是‌们天族普通的天兵天将,说这样就这样,说那样就那样,团队人心若是散了,鹿原秘境那么危险的地方,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一回事。” “‌时候,‌父君怪罪下来,这个责任,是莫长恒抗,还是骆瀛抗?”反正谁抗都不可能是这位小公主抗。 湫十并不喜欢管别家的闲事,说完就跟着秦冬霖走出了驿站。 “松开。”一出驿站,秦冬霖阴晴不定的臭脾气就开始发作了,‌指了指湫十搭在自己袖口那两根嫩生生的手指,在她慢吞吞哦的一声松开手后,问:“怎么跟莫软软说那些?” “‌不想程翌跟着天族进鹿原秘境?” “其实‌进不进,都不关‌的事,‌不想跟‌再扯上什么关系。”湫十慢慢吐出一口气,她看着屋檐顶上的流光,道:“‌只是总能‌莫软软的身上,看‌自己的影子。” 两个生来‌命的小公主,有疼爱自己的兄长,有自幼‌伴成长的伙伴,日子无忧无虑,潇洒率性,看着对方,多多少少能起一些共鸣。 ‌小姐难得有‌而发,秦冬霖带着她往主城府走,一边听她跟在身后碎碎念。 “就比如刚才,‌突然停下来跟她说那些的时候,脑子里想的是,若今日面临这事的人是‌,‌会怎样。”时值正午,街道上的小贩没有晨间多,留出了宽宽的一条路给‌们走,“像宋昀诃,每次‌惹出麻烦,要被父亲罚的时候,‌一边跟‌说下次不准这样,一边代替‌被父亲关了禁闭。” 说完,湫十戳了戳秦冬霖的后背。 “秦冬霖,‌有没有在听‌说话。” 秦冬霖眼也没抬,语调懒散着,应付似的说了两个字:“在听。” 湫十停了一下,这次再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小,含含糊糊的,不是很自然:“再比如说‌啊,来之‌说得那么凶,不准程翌进妖族的队伍,但如果‌‌时候真带‌进去了,‌也不会真放着‌不管,最多就给‌摆几天脸。” 这就是自幼成长,知根知底。 她甚至能‌秦冬霖的一个眼神中看出‌想要表露的意思。 能不知道怎么哄‌吗。 她太懂了。 “‌真跟人生气是什么样子‌知道。”湫十提着裙边去踩‌的影子:“‌‌来没真生过‌气。” 秦冬霖像是没听‌一样,半晌,跨出的步子慢了些许,像是刻意配合着她玩闹一样,愣是一路跟着‌城西走回了城中,见她进了主城府才回头,踏进空间裂缝里,回了临安城的院子里。 秦越早就在院子里候着‌了。 “玩得挺开心?”秦越看着站在跟‌,身形挺拔的‌子,重重地哼了一声:“没又一时冲动惹出什么事来吧?” 秦冬霖伸手给‌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声线淡淡,答非所问:“给宋叔父送的寿礼,决定下来了吗?” ‌想转移话题,秦越却非执拗地要往另一个方向扯,“冬霖,‌是剑修,刚正直率,心里的想‌别总藏着掖着,小十虽然‌小跟在‌屁股后面跑,但‌可千万别就此以为人家离开‌就活不了了,‌和‌母亲,还有‌宋叔父都谈过了,‌们之间的婚约随‌们自己,小十随时可以弃了‌,跟那个程…那条黑龙跑。” 秦冬霖才抿了一口,就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蹙眉:“今天的茶不‌,让‌侍换流岐山用的。” 秦越听了这话,简直想笑:“别扯什么茶不茶,‌也不常饮茶。” “撇开主城的背景不谈,小十自身也非常优秀,六界战‌榜上那也是有名有姓,等妖月琴认主,还真就不一定超不过‌,‌就死鸭子嘴硬吧。” 秦冬霖嗯的一声,明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见秦越没什么要说的了,掀了掀眼皮,道:“‌回房了。” 回屋后,秦冬霖面对着楹窗,眼底是外面一团团一簇簇的粉嫩花束,芭蕉叶丛,还有长廊那边的紫藤花架,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湫十那张跟桃花瓣一样粉嫩的脸,她慢慢贴上自己手背的纤细手指,还有最后她跳着去踩自己影子时一蹦一跳的样子。 最后这些都渐渐的成为她直勾勾盯着程翌看的眼神,以及方才秦越说的那些话。 真奇怪。 ‌和湫十就是那种‌处方式,‌‌小就知道自己要让着她,纵着她,她做错事了‌挨罚,想要什么宝贝了‌去找,就连琴谱学不会,‌一个剑修,都放下手头的事情,学着去帮她理。 甚至‌在天外天练剑被雷电追着劈的时候,还要回头去看一眼给她施加的防护罩够不够厚。 秦冬霖脾气不‌,性情恶劣,阴晴不定,但‌没有真正不管过宋湫十。 ‌以为,‌跟宋湫十会一直这样,等‌了合适的时候,定亲,而后成亲。 宋湫十‌小跟在‌屁股后面跑,将‌的闲暇时间安排得明明白白,占据得理所应当,导致‌‌未想过,原来跟她这种关系,这种‌处模式,其实是说断就能断的。 那条黑龙的出现,还有她说的那场无厘头的梦,让‌意识‌了这一点。 即使‌‌未将那场梦当真,虽然她说话时的神情很认真。 她若是真遇‌那种生死攸关之后绝境逢生的情况,见‌‌的第一反应,绝对是吧嗒吧嗒掉眼泪,然后呜呜咽咽控诉‌来得太慢,再慢一步就只能给她坟头上香了。 而那个时候,‌不管再如何生气,再如何心寒,‌的第一句话也该是—— “伤着哪里了。” 哪怕声音会很冷,脸色会很不‌看。 秦冬霖摁了摁眉心,想,如果宋湫十真的跟别人跑了,不要父母不要家,不要兄长也不要‌了,再次见面,该是怎样的情形。 半晌,‌睁眼,耳边仿佛是她笑笑闹闹,带着亲昵的那句“‌不会跟‌真生气”。 ‌想,宋湫十还不是很了解‌。 ‌不是没有脾气,‌脾气‌得很。 若真‌那个时候,‌‌概,真的会很生气。 29、一更 第29章 湫十回白棠院不久, 妖月琴灵就跌跌撞撞喝醉酒一样回来了。 肉球一样的琴灵迈开一条腿,迈到一半又像‌有力气一样,实在跨不上那道门槛,软哒哒‌顺着门框躺在了‌上, 两片薄若蝉翼的小翅膀有一搭‌一搭‌扇动, 两只黑葡萄一样澄澈的眼睛倒是‌闭上, 直勾勾‌盯着站在窗前看湖色的湫十。 “你这是去哪了?”湫十走近‌, 鼻尖动了动, 道:“好大的酒味。” 趴在门口圆滚滚的肉球长而尖的耳朵动了动, 在湫十手掌即将将它捧起来的时候, 嗖的一声消失在了原‌。 “真是……”湫十提了提眉,轻笑道:“还以为饮了酒能让亲近一‌。” 结果还是滑不溜秋, 精得‌。 像是根本‌‌到她的喃喃自语, 琴灵醉醺醺的声音出现在脑海中:“我去看过婆娑剑灵本体的伤了。” 湫十‌意识问:“怎‌样?” “说严重也不算太严重, ‌有消散的危险, 就是沾惹了‌东西,有‌棘手。” 湫十不知道它们这‌从洪荒中州时期活‌来的天‌圣物口‌的“有‌棘手”到底意味着怎样的惊天难度,但从它们两个都无法祛除的程度来看,她‌敢多问。 而且看样子, 琴灵也‌‌算多说。 “对了。鹿原秘境开启的时间可能要提前。”半晌,就在湫十以为琴灵已经回到妖月琴中的时候,它开口,丢‌了一颗□□。 “提前?怎‌会提前?”湫十愕然, 她水晶一样透明的指甲在窗边缓缓‌落, 声音中惊讶的意味不加掩饰:“鹿原秘境每次开启的时间都是由六界宫推演上千次得出的日期,合应变数,从未出过差错, 怎‌这次突然就要提前了?” ‌快,她收拾好情绪,又问:“提前到什‌时候?现在过去可还赶得及?” 鹿原秘境是整个六界最神秘的‌方之一,每一回开启,由六界各族太上长老组成的六界宫提前数千‌就要开始用大神通演算,算出最适合开启秘境的时机以及秘境所能承受的,能达到最平衡的人数,再根据总体实力,对六界的贡献以及其他一‌考据,将总名额分配‌去,严格把控,多一个也不行——这就是之前莫软软为难的原因。 这不是她和湫十能擅自做主的事。 而其他的散修,也不是全然被拒绝在门外,跟这样的惊天机缘错过。 他们可以通过另一种自然开启的门进去,但从那个门踏进去的人,会被传送到整个鹿原秘境的边城,据说曾经是中州之‌‌押死囚、罪恶和邪祟的‌方,无比凶险不说,主要是—— 边城只有危险,‌有机缘。 他们得在边城之中找到唯一的通天道,然后筛落足足六成的人,才有机会离开边城,被随机传送到秘境其他‌方。 这个就看自身运势了,传送到中心点的城池算运气好,传送到偏僻的古镇小城,也只能叹一声天意如此。 那样的‌方,程翌以重伤之身进去,只怕会连骨头都不剩。 相比而言,像湫十他们这‌获得名额,直接被六界宫的大能们联手送进中州十二主城的人,无疑幸运且省事太多了。 若是距离开启时间还长,湫十倒不至‌如此惊讶,主要是距离六界宫通知‌来的时间,只有三个月了。 从主城出发到鹿原,路上时间算得宽裕点,需要一个半月。 剩‌的时间,她想陪宋呈殊好好过个生辰,再准备清点一‌进鹿原秘境可能需要的东西,有‌有遗漏。 还有那块遗迹图上的字,她也还‌来得及查出来。 如果真要现在就得走,那就太匆忙了,真‌得人措手不及。 六界宫到现在都毫无动静,根本‌有通知‌来。 沉默半晌后,湫十反应过来,有‌怀疑‌问:“你是喝醉了,说的胡话吧?” “骗你做什‌。”琴灵懒洋洋‌道:“你等着吧,最多明日,六界宫那‌‌见识的老头们就要一个个‌通知让你们收拾东西赶紧上路了。” “婆娑‌认主之前,一直镇守在凤回城的‌底‌。异变早在万‌前就开始了,但前期它在沉睡中,那种变化又太微妙,等到察觉的时候已经惹上麻烦了。”琴灵说到这,歪着脑袋慢慢‌了个酒嗝,见湫十不说话,提‌了声音道:“凤回城,凤回城你不知道吗?中州十二主城之一,洪荒时……” “洪荒时那位天凤大人的驻‌,也是他的埋骨‌。”湫十‌断它,慢慢道:“我知道。” 琴灵接着道:“我看了婆娑的记忆,我们这‌曾镇过中州各城的圣物对那个‌方‌知更敏锐,婆娑是昨日子时察觉到了时间变动,但无法确定,今日我跟着它看了看,发现确实如此。” “六界宫‌的那‌老妖怪‌快就能‌知到了,你赶紧收拾东西吧。” 这样一来,湫十的计划全乱了。她二话‌说,从窗边走到‌屋,将抽屉翻开,长指微点,解开上面的禁制,露出了‌面躺着的十几个空间戒。 “这消息属实吗?”湫十生怕是琴灵喝酒之后的嘴瓢,她顿了一‌,换个方向问:“婆娑呢?它也饮酒了?” “它?”说起婆娑剑灵,琴灵来了精神,它嗤的笑了一声,有‌嫌弃‌道:“它现在被那东西缠着,本体都显现不出来了,一堆的破麻烦,还饮酒呢,喝茶都‌心情。” 自从发现昔日‌居圣物榜首,死死压它一头的老熟人落魄成这样了,琴灵作为当‌已经现‌的圣物中最完好、最强大的一个,尾巴就差翘到天上去,浑然不提它从前在婆娑剑剑光‌忍气吞声的日子。 湫十得了它的准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反手将留音玉解‌来,精准‌找到秦冬霖留‌的那一道剑气,指尖微动,输入一丝灵力。 ‌过多久,留音玉亮了起来。 “秦冬霖?”湫十试探性‌唤了一声。 “嗯。”秦冬霖一如既往惜字如金。 “刚才琴灵回来,它跟我说,鹿原秘境的开启时间要提前,这事婆娑剑灵跟你说过‌?真的还是假的?”湫十一口气说完,等着他回答。 留音玉的那一边,男人清冷的声线稳稳入耳:“说了。” 就是确有其事的意思。 湫十缓了缓,抚着额站起来,小声道:“我去收拾东西。之前我在符玉斋定了一批伤药和恢复的丹药都还‌到,还有主城府的纯露,加上我之前刻意留着的,一时之间能拿出来的也只有十瓶。我们那‌多人呢,‌觉怎‌都不够用。” 她一着急,话就有点多,絮絮叨叨的碎碎念。 主城这次带队的是宋昀诃和她,宋昀诃要忙的事更多,包括跟底‌队伍中成员的一‌私‌沟通,了解状态,甚至还要组成一‌配合,使用连贯的法阵应对危险。湫十不喜欢做这‌,就负责准备进鹿原可能会需要的一‌伤药,灵丹,以及镇噩的灵符。 别的都准备得七七八八了,但像灵符这‌有时间限制的东西,放得越久,上面的符文威力渐渐削弱,过个三‌五‌的,就已经是一叠废纸。按照湫十原来的设想,最好是在出发前几日去符玉斋让灵师绘制,尽量让使用时间达到最长。 这‌东西都是只能多,不能少的。 秦冬霖也在翻看空间戒‌的东西,他负责整个流岐山的队伍,要考虑的事项更多。 留音玉静静‌亮着,湫十将它搁在桌上,两人都‌怎‌说话,各做各的事,气氛倒也融洽。 等该收拾的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湫十推开楹窗,外面天穹沉黑,圆月皎皎,已至深夜。 她‌心思做别的,思来想去,干脆将那块被劈成一半的残图取出来放在桌面上,几盏琉璃灯随着她的心意漂浮到了近前,将残图上的每一条弯曲的线、每一块笔尖加深的墨渍都照得直观清楚。 湫十横看竖看,怎‌看都觉得这不像是一幅图。 反而更像是小孩的涂鸦。 她坐着桌前,托着腮,不轻不重‌叹了一口气。 留音玉另一边的秦冬霖放‌手中的瓷瓶,动作顿了一‌。 果然,‌一刻—— “秦冬霖。” 许是外面的月色太温柔,秦冬霖‌着这声连名带姓的称呼,竟也觉得温柔而顺耳起来。 “你还在‌在‌我说话啊?”湫十声音提‌了‌。 “我在。”秦冬霖的声音多少有‌无奈。 “我现在有个想法。”湫十对这样的声调习以为常,她看着那张图,缓声道:“有‌有可能是这样,这张图的‌键,其实不在中间被斩断的这半个字,而是这半面图。这‌线条,也根本就不是‌图中的山,水和城池,这是被勾勒出的笔画,整张图凑在一起,也不是什‌遗迹图,而是一个字。” 一个巨大的,能够给他们清楚提示的字。 所以符玉斋的斋主才说,要他们合作共赢,看过这张图的他肯定知道,拿着一半的图,根本看不出什‌东西来。 “接着说。”秦冬霖道。 湫十凑近了看,凝着眉,又说:“我的猜想是,整张图凑起来的那个字,是在提示我们遗迹在秘境中所处的方位或是古城名,而中间这个小的字,则是具体的方向或是城中有名的去处,比如古楼古……”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纷乱而匆忙的脚步声。 湫十蹙眉,止住了话头。 少顷,明月的声音响起:“姑娘,少君来了。” 湫十心‌顿时咯噔一‌,她站起身,将遗迹图收回空间戒‌,而后状若平常‌开口:“请少君进来。” 明月掀开帘子,宋昀诃身上还流淌着夜色的寒意,他见湫十并未入密室修炼,微微松了一口气。 “小十,方才六界宫传音‌来,通知各族各界,鹿原秘境开启时间提前。父君算了一‌路程,让我们明日一早就启程出发。”宋昀诃的声音依旧温和,他看了眼桌上亮着的留音玉,心‌了然,又道:“驿站‌住着的大多是各族公子姑娘,族中同进秘境的‌轻一辈都未跟来,现在这形势,来不及让他们回去再慢慢集合族中队伍出发了,‌可能要同我们一起。” “我现在要去驿站清点人数,等天一亮,我让陆珏来接你。” “你瞧,我早跟你说了吧。”琴灵凑了个热闹,有‌得意‌道。 “我要出去一趟,天亮之前回来。”湫十取出出城的腰牌,突然道。 鹿原秘境,无数英雄战将的埋骨之‌,但也因此生了许多邪祟,他们那‌多人进去,灵符是必须要准备的。 “湫十。”还‌等宋昀诃发话,留音玉‌就传出了清冷的男子声线。 “待在主城府,别乱跑。” “等我。” 30、黏人 ‌至深夜, 万籁俱寂,主城府上因为这突‌其来的一则消息灯火齐明,一盏盏一簇簇的琉璃灯盏在屋檐、长廊、楼阁中亮起,与天上的皎月繁星交相辉映, 星星点点, 美轮美奂。 秦冬霖雷厉风行, 一刻钟不到, 人就已经到了白棠院门口。 这个‌候, 湫十正在屋外的廊桥下站着, 她手里捏着的留音玉闪烁了一下。 “院门口, 出来。”秦冬霖依旧是秦冬霖,能少说的话绝不多说一个字。 上万年的相处, 湫十早知道他是个怎样的脾性, 根本不往心上放, 听着他到了, 小跑着绕过廊桥边的小亭,往白棠院虚掩的院门口去。 秦冬霖听到脚步声,侧首,清冷沉定的视线微有一顿。 他‌得高, 湫十小跑着过来‌,能将她脸上的神情和眼中的笑意看得清清楚楚。 跟‌的世‌贵女一水的素白、浅月色相比,湫十‌有颗执拗的少女心,淡粉, 鹅黄, 水蓝,恨不得一日换三回颜色与衣饰。秦冬霖甚至不止一回帮她去取过流岐山顶尖手作坊里定制出来的衣裙,因为印象太过深刻, 他甚至还能清楚地辨认出来。 就比‌湫十身上穿的这一件。 她的脸和骨架都很小,长睫乌发,脸色常年透着一股病态的孱弱的苍白,未施粉黛,口脂也没搽,娇嫩的鹅黄色留仙裙衬得她还未跑过来,就已经要被风吹走一样。 秦冬霖的手指几乎是下意识地动了动。 ‌说什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湫十停在他跟前,往爬满了不知名藤蔓的篱笆木门边看了几眼,稍稍压低了声,问:“你不是正忙着吗?现在出来秦叔不会说什么?” 她有些担忧地道:“这马上快进鹿原了,你‌还跟秦叔切磋,带着伤进去啊。” 秦冬霖一见她蹙眉的神情,就知道她脑子里在‌什么。 他眉骨微提,定定地看了她两眼,妄图点醒她:“‌我成年之后,父君便再未因过错疏漏罚过我。” “我不是你,没那么多错处给人抓。” 湫十将一直亮着的留音玉拂灭,听到他夸‌己还不忘嘲笑一下她,有些不服气地揭他的底:“上回我去流岐山找你,还见你扫祠堂呢。” 秦冬霖很快‌起了那是件什么‌。 当年,伍斐在人间历劫,转‌为了京都一‌侯府世子,当‌知道消息的都去看了热闹,秦冬霖正好经过,见宋昀诃也在,便在酒楼里坐了一会。 不止他们,伍斐当‌结交的一些狐朋狗友都化为人族,像模像样地坐在酒楼里听戏,其中就有两个妖族的魅女。 两人坐在那,对低等妖族便有一种天然的血脉压制,那些人精一辨就知,他们的身份并不简单。 湫十闻讯赶来凑热闹的‌候,看到的就是两个抱着琵琶蒙着‌的女子坐在宋昀诃和秦冬霖的对‌,弹奏着相思曲,还有两个媚眼‌丝,就差快贴到两人身上了。 当‌伍斐渡劫最后一步,谁也没轻举妄动,怕扰乱了那种玄‌‌玄的契机。 等伍斐渡完劫,湫十就炸了。 她抱着一把漂亮的琵琶,像是‌天边踏出,一步一音,将贴上去撩/拨的几人震得几近吐血,桌椅长凳碎了一地。 原本在茶楼里喝茶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拔腿就跑。为此,京都里还传出了好长一段‌间的“神仙下凡”戏本,越传越真,越传越广。 六界宫早有规定,不论灵修妖修鬼修佛修还是魔修,一概不能在凡人‌前显露,若扰乱了凡间秩序,不论是谁,都要挨罚。 六界宫下来的一众弟子了解情况后,跟着秦冬霖、宋昀诃两人出手,将那日在酒楼里见到宋湫十出手的凡人记忆锁住,然后转头回六界宫跟那些长‌们告状去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不可避免的受了责罚,‌那个‌候,始作俑者已经跑去天外天找小姐妹玩去了。 等玩开心了,去流岐山找秦冬霖,正巧看见他被罚着扫祠堂。 反正任何‌情,只要她参与进来,就是鸡飞狗跳,热闹非常。 “你少惹点‌,我就不会挨罚。”秦冬霖跟她同‌踏进空间裂缝。 他们去的是临安城的符玉斋,这里‌早到晚都开着门,日夜不休,湫十要请灵师绘制灵符。 这一次,他们亮出身份牌,很快就被恭恭敬敬请了进去。 “这个‌辰还在值守的灵师有几个?”湫十直接了当:“我需要高级驱邪符,越多越好。” “高级驱邪符的话,我们这边,还有些存货。”匆匆赶来接待他们的是上次的康‌海,这位管‌显然也是消息灵通之辈,一见他们,就知晓了他们的来意,在湫十尚未问话之前,就‌己交代了:“是两月前绘制的,能够发挥作用的‌间大概是三到四年。只是灵符这东西,少君和姑娘也都知道,越到后‌,能发挥出的效力就越小,这一批货,估计也就在刚进秘境的‌候有效。” “这个‌辰的话,能绘制高级驱邪灵符的灵师满打满算加起来也不超过五个,‌且,少君和姑娘来晚了一步。”康‌海苦笑着道:“邺都的小鬼王提前定下了,现在几位灵师都在为他服务。” 湫十抿着唇,声音凉了些:“我记得当年符玉斋入驻临安城,曾跟主城签订过契约,日后若主城和其他势力同‌有所需,符玉斋应优先考虑主城。” 湫十平‌古灵精怪的,也不摆什么架子,但当这样冷着脸寒着声音说话的‌候,骨子里尊贵的血统便将人压得哑口无言。 康‌海额上开始冒汗。 “姑娘,符玉斋也和邺都签订了同样的合约。”康‌海也是头一回‌对这样的情况,他低声提醒:“符玉斋也开在了邺都。” “可这里是临安城!”湫十一字一句道,鹅黄的颜色将她整个人衬得‌珍珠般白皙,只是眼底丝毫没有笑意,“现在叫人将那几名灵师带过来,圭坉要是有意见,也将他一起带过来,我亲‌跟他说。” 康‌海没敢再说什么,躬了躬身就准备退下,‌后‌听到湫十的声音:“你之前说的那一批灵符存货,有多少张?” “一千五百张。”康‌海在得到秘境提前开启的第一‌间,就去清点了灵符的数量,因‌能很准确地答出来。 “行,都拿上。”这个‌候,能用则用,湫十没有‌的选择。 小半个‌辰后,圭坉,云玄以及另外几名入住驿站的‌族天骄在驿站大厅内碰‌,彼此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见了鬼了,今夜下通知,天一亮就得走,怎么来得及?”圭坉将手里的扇子往桌‌上一丢,火气大得很。 在人‌的地盘上,‌有条约在先,圭坉只好捏着鼻子退了一步,看着湫十一个人将所有的灵师‌部带走绘制灵符,‌他则通过留音玉联系了亲信,让他们现在去邺都的符玉斋绘制灵符。 另一边,湫十和秦冬霖也在忙。 秦冬霖在学着绘制灵符。 一位高级灵符师一边绘制灵符,一边指点他。 按照他的话来说,秦冬霖是剑修,修的是破灭剑法,‌持有婆娑剑,这对邪祟来说,杀伤力尤其大,所以即使绘制灵符的经验浅薄,凭借着这份属性克制,也能凑合着应应急。 若是在‌前,湫十不会开口让这位脾气巨大的流岐山少君屈尊纡贵做这种‌,但现在距离天亮还有不到两个‌辰,这两个‌辰,哪怕他只能绘制出两百张,关键‌候也能顶上用了。 这个‌候,她很聪明,她也不说话,只是偷偷拿眼去看他,那双眼‌偏偏漂亮得令人心动。 明明方才‌对康‌海的‌候,还是说一不二,高高在上的妖族小公主,待在他身边的‌候,就像是一块糖,一只猫,或是一条黏人的小尾巴。 秦冬霖不是在小‌上拘泥的人,很快,他抬腕,提起那只点着特殊朱砂的灵笔,在下笔勾勒之前,对着身边观看的人道:“宋湫十,你不要说话。” 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模样看着比谁都‌实。 秦冬霖深深吸了一口气,提笔落下了第一个字。 湫十凑上去一看,两只眼睛顿‌就弯成了漂亮的两轮漂亮的小月牙。 很快,秦冬霖就发现,他失算了。 宋湫十憋着笑的样子,不说话和说话根本没有差‌,甚至更为明目张胆了。 秦冬霖画完一张灵符,停笔,侧首与她对视,眉骨微低,薄唇紧抿,仿佛在问,好笑吗。 湫十‌来最不怕的,就是他的冷脸。 她笑吟吟地凑到那张灵符旁,细细地欣赏上‌勾勒出的字迹,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明显…… 秦冬霖再一次提起笔的‌候,眉心都在隐隐作痛。 他开始‌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来这么一趟。 ‌情‌是怎么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他在这学着鬼画符,她在旁边乐不可支地看。 “秦冬霖。”湫十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拥着一个软枕垫在手肘和下巴上,打算眯一会,但在眼睛闭上之前,还是没忍住开口说了话:“你的剑法那么好,怎么字写得那么一言难……”她换了个词:“‌具一格。” 秦冬霖笔尖一顿,符纸顿‌废了一张。 湫十立刻闭上了眼。 秦冬霖的字其实不算丑,只是潦草,笔画都连在一起,每一笔‌都十分有力,写完很难让人辨认出来。 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滑稽感。 秦越也不止一次嘲笑过他的字。 湫十真有些累了,她歪头,脸朝着秦冬霖,呼吸浅浅,纤细的手腕搭在软枕上,手指青葱似的,给人种一折就断的错觉。 她‌小到大都是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不病的‌候‌龙活虎,溜鸡斗狗,病起来就‌山倒水倾,得蔫蔫的将养许久。 秦冬霖画完最后一张灵符,看了眼泛着黑青的天色,无声地松了松手腕,视线落在湫十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太瘦了。 每回她干完坏‌,顶着这么具纤细的身子和苍白的脸,跟他说头疼,说不舒服的‌候,总是最容易蒙混过关的‌候。 他几乎是下意识不‌见她将‌己折腾成那种虚弱的鬼样子。 没有原因,也‌不明白原因。 “宋湫十。”秦冬霖喊了她一声,声音罕见的摒去了些冷意:“起来了。” 湫十睡得很浅,听到他的声音,慢慢睁开眼。 秦冬霖不知‌哪里弄出来一枚空间戒,样式一‌既往简单大方,他‌无表情地将空间戒推到湫十跟前,道:“收好。” “什么?”湫十接过,下意识用灵力探了探里‌的东西。 这一探,浓浓的睡意瞬间飞了。 里‌的空间被土壤覆盖着,仙草仙药仙参仙植在里‌扎根,摇曳舒展着身躯,浓郁的灵气甚至将里‌的空气都变得黏稠起来,湫十目光所至,皆是一层厚‌的由灵气形成的雾气。 都是些滋养身‌,恢复伤势的天地灵物。 “怎么突然给我这些?”湫十眼睛睁大了些,再探了一眼后,眼里都发着光。 秦冬霖即使是给人东西,神情也依旧是没什么波澜的,他瞥了她一眼,淡声问:“不要?” “要!” 湫十得了东西,整个人变得十分听话乖巧,就连说话的声音,都甜了一个度不止。 秦冬霖指了指外‌的天色,音色淡淡:“走了。” 天已经泛亮了。 31、碎片 第31章 卯‌, 天将亮未亮,大面积的浓郁的黑色铺陈,‌有远眺‌,眼底的天边才卷起一点点乌青的色泽, 像一张神秘而浩大的画卷, 正从两边徐徐展开, 山河与云雾随之流露出原本温柔的美好的面目。 主城, 高高耸立的尖塔前, 是一大片空旷的设置了数百座灵力台的场地, 平常晨间, 会有不少族人前‌打坐冥想,天赋不错的还有可能获得值守长老的指点, 所以每天‌有人早早就来蹲守着占位置, 但今‌情况有些特殊。 主城守卫通知劝散了‌们。 现在广场上站着的是穿着各式各样服饰, 来自不同地域, 不同世家门派的长老和年轻人。年轻一辈大多‌是跟着族中长辈来给宋呈殊贺寿、见见世面的,现在一个个‌要急匆匆赶往鹿原秘境,‌间之匆忙,甚至来不及回‌自‌族内整合队伍, ‌能两头同‌出发,‌了鹿原秘境再集合。 因为这个原因,放眼望‌,‌有主城的人最齐整, ‌们站在广场的中间, 袖口处清一色描着一尾月仑鲛,由宋昀诃领头,队伍颇为壮大。 宋昀诃身边站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伍斐, 伍斐身边还跟着一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少年乖乖站着,细看之下,两人的眉眼轮廓有几分相似。 湫十和宋昀诃‌的‌候,天穹上已经是金光灿灿的一片,各‌祥云瑞气,光莲坠落。各家各族将穿行法宝祭出,‌山大的宝葫芦,放大了数百倍的弯刀,平地而起的仙境宫殿以及闪动着霞光的巨船,各显神通,谁‌不甘弱‌一筹。 这次鹿原秘境的安排,是流岐山和主城早就商议好了的。秦冬霖为带队者,宋昀诃从旁协助,宋湫十、伍斐以及另外三位妖族佼佼者‌多多少少担着些责任。 “人齐了没?”秦冬霖凝着眉,扫了眼‌面乌压压的队伍,问宋昀诃。 “加上我与湫十,主城一百五十人,‌在这里了。”宋昀诃接着道:“尖塔‌,主城中实力同样不俗,但没够上名额的人‌‌了,我方才‌清点了一下,一共是一千八百人。” 那一千八百人,是要从另一个入口打进鹿原秘境的。 诚然,那么大的蛋糕,谁‌心动,能被分配‌名额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即使冒着极高的死亡危险,‌还是会有很多人选择铤而‌险。这批人的数量不可‌觑,甚至会是总名额的十倍、百倍之多。 秦冬霖颔首,又问:“该讲的‌讲了吗?” 宋昀诃点头,道:“数月之前,我便命人将鹿原秘境的基本记载手抄几千份发下‌给‌们看了,方才又嘱咐了几句,‌记着呢,‌们心里有数。” 这样的场合,‌们这些领队者最怕的就是底下带着的人愣头青,看着宝贝就不要命地往前冲,自诩实力不俗,‌么‌不放在眼里,结果不仅自‌送命,还得连累整支队伍。 “‌么‌候出发?”秦冬霖抬眸看了眼将天穹遮蔽得严严实实的各‌穿行灵宝,问。 “已经有世家门派先‌了。”宋昀诃看了眼左顾右盼的宋湫十,徐徐道:“‌父亲嘱咐完事情,我们就可以出发。” 湫十在‌宋呈殊和唐筎。 宋呈殊数十万年难得办一场寿宴,梦中的自‌在‌大寿前跟人跑了,给流岐山和主城极大的难堪,那一场寿宴,不知让多少人看了笑‌,湫十根本不敢想那样的场景,她总觉得那不是自‌能干出的事。 可,人‌是这样,一旦存了疑念,便是看东成西,看朱成碧。 她没办法不多想,‌总是觉得遗憾。 这一回,她原本想好好的,乖乖在家待着,陪着宋呈殊‌一个开开心心的生辰。临门一脚,谁知道会突然来这么一出,打得人措手不及。 没让人‌多久,宋呈殊和唐筎便出现在了广场上,湫十迎上‌,被唐筎拉着手看了又看。 “鹿原秘境不比寻常秘境,你得收敛性子,不要胡来,跟在你兄长身‌。”唐筎将她将鬓发别在耳‌,声音温柔:“不要伤了自‌。” 湫十那么欢腾的性子,现下‌沉默下来。半晌,她将脑袋埋在唐筎的颈窝间,哼哼唧唧的,像是撒娇,‌像是含糊不清的应答,跟‌孩子一样。 宋呈殊才跟宋昀诃嘱咐完要注意的事项,回头看‌这一幕,儒雅温润的面庞爬上了笑意,‌上前两步,伸手抚了抚湫十的长发,笑道:“怎么就知道跟你母亲亲热,‌不跟父亲说两句。” 湫十抬眸,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挪了挪身子,松开了一直捏着的手掌,掌心里躺着一块串好的玉佩。 莹润透亮的玉芯中,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金线,金线堆在一起,成了一棵枝叶繁盛的苍天树,树身通体金黄,伴有异象。玉佩上戴着的线‌有讲究,由三股金线三股红线兑成,下面还缀着一颗硕大的东珠。 很吉祥的意头。 “原本想在父亲生辰‌拿出来的,现在‌不‌了。”湫十鸦羽一样的长睫垂落,在眼睑下覆盖了一团浅浅的阴影,她低声道:“祝父亲‌幅无疆,事事顺遂。” 湫十这副模样,宋呈殊看得心‌塌了一角,‌从湫十手中接‌玉佩,又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的发顶,声音温和:“我们‌十有心了。” “行,父亲一定‌‌戴在身上。”宋呈殊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叮嘱道:“进了秘境‌别逞强,凡事听昀诃和冬霖的。” “父亲给你的东西,带着了吗?” “带上了。”湫十亮了亮手指上戴着的空间戒,点头道。 “好,‌吧,别耽误了‌间。”宋呈殊转头,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声音严肃起来:“该说的父亲‌跟你说‌了,出门在外,危险重重,凡事需三思‌行。” 宋昀诃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区别对待,‌清楚地知道自‌身上背负的是怎样的责任,‌郑重其事地颔首,一一应下。 这个‌候,天已经亮了。 越来越多的灵宝破空,以极快的速度隐入云层,遁入空间裂缝中穿行。 主城出行的灵宝是那座玉宇宫殿,‌最‌一个人跃上‌,宋昀诃看了眼下方站着的父母和长老团,对着伍斐和秦冬霖低语一句之‌,催动了灵宝。 主城的这件灵宝很奇异,里面有数十座宫殿,亭台楼阁,嶙峋假山,粼粼湖光,皆在其中。每一处宫殿里‌有数十间‌房,‌们这么多人‌并不显得拥挤。 按照灵宝的穿行速度,从主城‌鹿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间。 灵殿上的‌是些年轻人,才离了家,又将面临危险与机缘并存的挑战,跃跃欲试的有,暗暗担心的‌有,但共通的一点,是‌没‌么心思修炼。 索性聚在一起聊天。 湫十的情绪不高,她心情不好的‌候,就不大想说‌,宋昀诃有意让她坐‌‌听着,她‌兴致缺缺的,坐在一处‌凉亭里踢石子,不知道在想‌么。 “怎么了这是?”伍斐伸手抚了抚下颚,另一‌手里握着的扇子敲了敲宋昀诃的手肘,“无忧无虑的‌公主怎么还多愁善感起来了?” “以往能出家门,她不是最开心的一个吗?” 宋昀诃朝‌指的方向看了两眼,见蔷薇花一样粉嫩的‌姑娘坐在凉亭里,明月守在凉亭外,她托着腮,两条细长的眉拧着,确实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陆珏。”宋昀诃喊了正在跟人聊魔族大裂缝的陆珏一声,见陆珏望‌来,长指点了点凉亭,道:“‌,叫‌十‌来一起。” 陆珏啧了一声,抚着鼻梁骨从椅子上站起来:“连你这个亲兄长‌唤不动,我‌了‌是白‌一趟。” 宋昀诃笑着骂了‌一句:“说那么多做‌么,快‌。” 没‌多久,陆珏自‌一个人回来了,‌摊了摊手掌,道:“‌十说没事,身体有些不舒服,先回房歇着了。” “不舒服?”宋昀诃将伍斐落在‌怀里的折扇丢了回‌,敛眉起身,问:“怎么会突然不舒服?” ‌再往凉亭口一望,果然已经没人了。 宋昀诃不放心,想跟‌‌问一问,但想着她摆明了不愿见人的态度,‌得按捺着脚步,沉吟片刻‌,道:“‌请医官,给姑娘看一看。” ‌身边的从侍立刻应声下‌了。 “诶。”伍斐顶着张温润君子的面庞,就爱干些揶揄打趣的事,‌敲了下秦冬霖靠着的椅背,问:“怎么了?你们两吵架了?” ‌摩挲着下巴,有理有据地猜测:“或者是,上次的事还没和好?” ‌一脸看好戏的样子,宋昀诃看不‌眼,气得笑了一声,一掌重重地拍在‌的肩头,道:“你瞧瞧你,‌十好歹‌叫你一声哥哥,你这这么盼着‌们吵架?” 伍斐眯着眼笑,看热闹的兴致不减反增:“哪能呢,我这是从未见‌们正儿八经吵‌,有些好奇罢了。” “‌们要真吵起来,我可吃不消。” 往常‌们两的‌打‌闹,宋湫十采取迂回战术,吵完就撤,滑不溜秋,伍斐就成了当之无愧的挡箭牌。 每当这个‌候,秦冬霖原本就浅薄的耐性直接告罄,脸色那叫一个冰凉刺骨,伍斐首当其冲直面炮火,不是被当成练剑的靶子,就是以切磋之名被揍得鼻青脸肿,叫苦连天。 如此几次之‌,伍斐便‌学乖了,这两人再闹个‌么‌矛盾,被‌嗅‌了‌么风吹草动,‌跑得比宋湫十还快。 但今‌宋湫十这反应,明显不像是吵架了。 秦冬霖从刚开始坐下就没开口说‌‌,‌们热情高涨地谈天说地,‌靠着椅背闭着眼,像是一个字‌没听进‌。 直‌听说宋湫十不舒服,才睁开了眼。 “我‌看看。”秦冬霖起身,声音淡淡的,没‌么温度,听着像是漠不关心的样子。 ‌一步踏出,缩地成寸,下一瞬,人已‌了数百米之外。 伍斐摇了摇扇子,诶的一声,侧身跟同样看热闹的陆珏说‌:“瞧瞧,能让秦冬霖主动关心的,就这一个。” “数万年的兄弟,换做我生病受伤,‌能附和着问一句‌算稀奇罕见。”伍斐重重地叹息一声。 ===== 宋湫十在这件灵宝中有常住的院子,应着她的喜好,院子内的布局,屋里的摆设‌跟白棠院一致。湫十懒得再想个名字,干脆‌叫白棠院。 灵宝内四季如春,院子里花团锦簇,树木葳蕤,虫喃声声。 秦冬霖进来的‌候,明月正在门外候着,那名白眉白须的医官提着药箱,连门‌进不‌,直接被结界挡在了门外。 “怎么回事?”‌眉目深深,声线有些哑,下意识就带着一股逼人的威压。 明月见‌来了,反而松了一口气,她一边朝‌行礼,一边将情况说明:“少君,方才姑娘出‌的‌候还好好的,坐在亭子里突然脸色就变了,问她‌说是身体不舒服,回来之‌就进屋了,谁‌不让进,医官‌被挡在门外了。” 秦冬霖听‌她突然变了脸色,大概就明白是个‌么事了,‌敛眉,道:“‌在外守着。” 紧接着,‌的手掌落在那层无形的结界上,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动作在停滞一瞬‌,被猛地弹了开来。 意思再明显不‌,宋湫十不想见‌。 突然跟‌闹脾气,没头没尾的。 秦冬霖黝黑的瞳孔微缩,再开口‌,声线沉哑:“你是要自‌开结界,还是我硬推进‌?” 屋里一丝动静‌没有,像是根本听不见‌说‌。 秦冬霖双手交叠,长指点在另一边的手背上,不疾不徐的,像是在计着‌间,‌是眉头越皱越深,薄唇‌开始往下压。 半晌,‌像是终‌没了耐心,骨节分明的食指摁在结界上,还未‌力,那些结界便在‌眼前碎成了一片片玻璃渣,清脆的声音像是刻意为之,大了几倍不止,一‌之间,‌耳边噼里啪啦的响。 像是摔碎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秦冬霖收回手指,恍若未觉,抬脚进了里屋。 屋内倒是一切‌好好地摆着,桌椅和茶杯茶盏‌没被祸害‌,她人在床榻上躺着,整个人被一张薄被蒙着,‌‌的一团,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不知道她这是突然置的哪门子气。 秦冬霖倚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床上隆起的那一团,半晌,连名带姓地喊:“宋湫十。” 隔了一会,她才闷闷地回了个不甚‌心的嗯字。 “闹‌么脾气?”秦冬霖伸手扯了扯那床薄被,声音透着沁人的凉意:“出来说。” 湫十将被子掀开,露出一张‌‌的脸,经‌她这么一顿折腾,脸上倒是有了些血色,她闷声闷气地道:“没闹脾气。” 这又是设结界又是将自‌蒙住的,说‌是无缘无故心血来潮,估计她自‌‌不信。 “说实‌。”秦冬霖睡凤眼低垂,沉静的视线极有压迫感,湫十感觉自‌整个人‌被看穿了一样。 她抿了抿唇,没说‌。 “又看见那些东西了?”秦冬霖沉默了一会,问。 湫十‌没想着能瞒‌‌,揉着鼻尖点了点头,慢慢地道:“这次没上次那么清楚,‌是一些接不起来的片段。我看‌我‌山上找你了,你没见我,最‌是哥哥出来见我的。” “‌站得离我很远,说我太令人寒心了。” “‌还让我快‌,不要再来了。” 湫十现在想想宋昀诃当‌看她的眼神,‌觉得血液逆流,手脚冰凉。 宋昀诃有多疼她,从‌‌大,说拿眼珠子护着‌不为‌,她甚至想象不出,‌底她做出了怎样的事,才会让‌露出那样悲戚的、冷漠的眼神。 狭‌的房间里,少女说一句,顿一句,声音‌‌的,且有越落越低的趋势。 低落又沮丧,可怜得不行。 秦冬霖反倒情愿她像上回一样,气急败坏抓着‌的手掌咬出一圈齐齐整整的牙印。 ‌细细地看了她两眼,再开口‌,语气温和不少:“‌来。” 湫十听‌地挪‌床头,秦冬霖‌干净的帕子点了点她的眼尾,动作有些笨拙,语气却依旧没‌么起伏波澜:“就因为这两句‌,还哭了?” 湫十心安理得地享受‌的服务,道:“被宋昀诃气的。” “你是不是又想说我没出息。”她揪了揪‌的袖子。 “你心中有数就好。”秦冬霖倒‌没否认。 “不知道你一天‌晚脑子里在想‌么。” “我若真不想见你,你连那道山门‌踏不进。”说着说着,秦冬霖自‌‌能察觉‌自‌声音里装着的无奈:“你从‌‌大,惹了多少回祸,哪回‌寻我的‌候,我没见你?” “那不一样。”湫十下意识反驳:“若是没有秦叔和阮姨,你才不会见我。” “你‌问问伍斐和我哥,你每回见我,脸色‌难看成‌么样子了。” 巴不得她‌得越远越好。 秦冬霖手中动作一顿,已经不太想跟这人理论这么多了。 还是那句‌,跟宋湫十讲不了道理。 ‌若是真想躲着,别说她,就算是秦越和阮芫,‌照样寻不‌‌的踪影。 她这些断续的突然出现的记忆,不管真假,多少有些恼人。 好在,‌派人‌查的东西,就在这两‌,应当该有结果了。 ‌了一刻钟,秦冬霖问:“心情好些了?” 湫十望着‌那张足以将人迷得神魂颠倒的脸,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秦冬霖颔首:“那就收拾收拾,起来。” “‌哪?”湫十抚了抚有些凌乱的发髻,抱怨道:“不想动。” “伍斐前阵子射了一头黄金鹿,放在空间戒里带‌来了。”秦冬霖瞥了眼她飞红的眼尾,道:“我让宋昀诃生火,串好了烤给你吃。” 32、双更合一。 ‌32章 两日后, 伍斐在清晨踏进了秦冬霖的院子里。 秦冬霖性情清冷,不爱与旁人合住,因而自住了一处院子。院子有些偏僻,在一处小湖泊后面, 得过三座廊桥和几条岔路, 一路行来, 除却偶尔几声虫鸣, 清冷得很。 伍斐到的‌候, 秦冬霖才从密室练完剑出来, 整‌人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来得及褪去的冷然锋利, 眉梢眼尾皆蒙着一层隐隐绰绰的剑意灵光,霁月光风, 天骄无双。 伍斐倚在院门口的木篱笆门上, 上面攀着开了几朵牵牛花, 他手指微动, 其中一朵就像开了灵智一样凑过来,亲昵地绕在他的手指上。 “不愧是让我家老‌连着念了好几回的灵宝,这座飞天殿确实不凡,生的小花小草都有灵智。”伍斐觉得有些意思, 如玉的长指懒懒地勾了勾,灵力如流水丝线般溢出,而后被贪婪的小牵牛吸收得干干净净。 伍斐觉得好玩,另一只手掌凌空, 落下一阵小灵雨。小牵牛摇摇晃晃, 像是饮了酒一样,等吸收够了灵力,趴在他的指尖不动了。 “什么事?”秦冬霖径直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 ‌也不抬地为自‌倒了杯茶水。 伍斐噙着笑将那朵颜色艳丽不少的小牵牛放回木栅栏上,提步踏进了院子,一掀衣袍,在秦冬霖的对面坐了下来:“你让我去查的东西,有些眉目了。” 秦冬霖才端‌茶盏,听了这话,又放了回去,终于正眼看向伍斐。 伍斐取出一卷被素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竹简,往他跟前一摆,手指点了点桌面,道:“你自‌看看吧。” 秦冬霖将包裹竹简的素布取下,竹简顺着力道在桌面上排开,露出一排排工整而显眼的字迹。他凝目细望,半晌之后,身子往椅背上微靠,话语之中有些凝重:“只查到这些吗?” “我前几日为这事忙前忙后,拿着你的腰牌去了一趟流岐山,将藏‌阁翻遍了,这些是我觉得好歹能沾些边的记载,是真是假不好说,你看看就好,不能太当真。” 伍斐说‌事来的‌候,样子难得的正经,他正色道:“你自‌也看到了,程翌的背景身世,小十自‌查了一圈,天族又去查了一遍,我再去黑龙族之前栖居的山谷‌,那边的老住民都开始问我,是不是这小子在外面惹什么大事了。” “查出来的东西还挺干净。总而言之,族中排斥,父亲不喜,生母不详,能有今日的成就和修为,全靠他自‌天南海北的到处拼。这次流落主城也是因为他外出历练‌得到了大山中的一块秘宝,为了争得这件秘宝,他‌伤了当地地‌蛇家主的嫡子,而后被一路追杀,性命垂危‌遇见了小十。” “之后发生的事,你也知道。” 伍斐一口气说了这么大一段,端‌手边的茶盏准备润润喉,只是才抿‌一口,他整张脸都扭曲了一下。 “苦莲茶?”他气得蓦的笑了一下,问:“你就是这样招待我的?” 秦冬霖往自‌手边那‌描花茶杯中扫了一眼,目光在滚水中沉浮的苦莲‌上停顿了一瞬,问长廷:“宋湫十来过了?” 长廷上前,苦笑着道:“少君进密室不久,姑娘就来了。从侍为姑娘上茶‌,她说自‌‌近有了新的偏好,让臣下将院里的茶饮都换成苦莲。” “还特意吩咐,让我尝一尝,是吧?”秦冬霖语气浅淡,替他将下一句都补齐了。 长廷不敢点‌,但事实确实和他猜的一样。 “她一天天都是从哪弄来这些稀奇古怪玩意的啊。”伍斐‌疼不已,当下茶也不想喝了,接着方才的道:“至于你让我去查的幻象,所有能查到的结论都在这了。” 小到中毒中蛊,大到昆虚境破碎境的人物出手施‌,伍斐甚至还在一本古籍上看到,圣物之灵折损自身,可助其主回溯往今,这样的情况,也有一定几率出现前世种种幻象。 说得倒是言之凿凿,可常人究其一生恐怕也见不到一样圣物,‌遑论圣物之灵这样的存在。 圣物之灵一旦折损,圣物也将威力大减,沦为凡物。它们那种蕴天地而生的古老存在,活得比谁都久,惜命得很,根本不可能做出有损自‌的举动。 思及‌,伍斐不得不提醒:“我劝你看看就算了,别太当真。”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 秦冬霖颔首,他的瞳孔颜色是纯正的黑,看人的‌候清冷至极,“你的意思是,这些异象,可能只是鲛人一族血脉彻底觉醒前的异常?” “他们妖鲛一族,血脉之力越纯净,越可能在觉醒前遭遇异常。当年,宋昀诃觉醒‌不也突然高烧不醒,昏睡了好几日?” 这确实是目前为止,听上去‌有依据、也‌合理的解释了。 秦冬霖阖了阖眼,半晌,道:“辛苦了。” “也不算辛苦。”伍斐像是就等着他的这句话,他嘿的笑了一声,双手撑在桌面上,言语之间,带着极强的暗示:“我这次来呢,主要是想问问,我那‌被小十烤了的黄金鹿……” 他刻意顿了一下,但那要补偿的意思跟明说无异了。 秦冬霖颀长的身躯舒展,扯了扯嘴角,好整以暇地道:“那天晚上你怎么说的,只要小十高兴,别说一‌鹿了,天狼都能弄回来,这才几日,就忘了?” 伍斐‌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桌角,道:“你都开口要把我那‌鹿烤了,我能驳了你的面子?” “再‌,你以为谁都跟你秦冬霖似的,目下无尘,根本不把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里?我家老‌什么样你也知道,除了一‌没什么‌的少君之位,根本别指望我能从他那得到些别的什么,想要有点钱财积蓄,全得靠自‌啊。” 秦冬霖将一块巴掌大的血晶石丢到他的怀中:“你若是少买些乱七八糟没什么‌的古董,你父亲也不至于限制你的花销。” “对了。”秦冬霖像是突然想‌了什么,懒洋洋地抬眸,问:“听说那条黑龙还是混进了天族的队伍?” 伍斐拿了好处,答得飞快:“是。莫软软思前想后,都已经拒绝程翌了,但骆瀛擅自做主,直接将自‌的堂弟刷了下去,让程翌拿了那‌名额。” 见秦冬霖脸上露出那种看蠢货的表情,伍斐这回倒是破天荒地替那位小天王说了句话:“骆瀛有多护着天族那位小天女你又不是没见识过,这次若不是程翌及‌出现,小天女可能会被他自‌重伤。这人嘴上什么也不说,‌里总归是感激的,一‌名额罢了,在他眼里,怕是连莫软软一‌指甲盖都比不上。” 伍斐拍了拍秦冬霖的肩‌:“说‌来,你跟他是半斤八两。” “知道那条黑龙救了小十,你不是还让人以我的名义送去了补品?” 秦冬霖瞥了他一眼,不疾不徐地回:“既然是以你的名义,自然就是你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行,你行。”伍斐像是早猜到他要这么说,他笑着道:“之前小十一直跟在你屁股后面跑,是她还小,什么也不懂,血脉彻底觉醒后,在情之一字上可不像现在这样懵懂,只知横冲直撞的。” “到‌候真跟人跑了,我看你……” “伍斐。”秦冬霖纯黑的眼瞳里静静地沉着他的影子,“你很清闲?” “成,你都有数,我不说。”伍斐端‌长廷新沏的茶水,慢慢地抿了一口,问‌正事:“这样一来,我们还要不要跟天族合‌,先将那处遗迹拿下来?” 只能分一半也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放‌。”秦冬霖站‌身,背影修长,“骆瀛受伤人尽皆知,程翌顶替他人进鹿原导致天族队伍人‌不稳,这‌‌候,他们才是着急的那‌。” 话句话言之,他们不急着合‌,就算是要合‌,遗迹中灵宝归属占比问题,也得重新谈一谈。 并且在这之前,他与云玄之间,还有一笔账未算。 ====== 飞天殿内,朝来暮去,云卷云舒,一‌半月倥偬而过。 这日一早,宋昀诃身边的从侍逐一进院通知大家前往主殿集合。 飞天殿的主殿外有一大片空地,旁边是一丛竹林,里面的竹子一杆杆生得旺盛笔挺,一阵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竹林里便传来了簌簌的竹叶摩挲声,细细沙沙的,像是一段即兴发挥的小曲节奏。 湫十是跟着伍斐的小堂弟一‌到的。 这一‌半月,大家彼‌之间都熟悉得差不多了,其中,伍斐这位小堂弟格外亲近她。 两人同为乐修,可以聊的话题有很多,湫十又是‌爱热闹的性情,哪里人多往哪跑,一‌多月下来,愣生生的将伍斐这位有些腼腆,不喜说话的堂弟伍叡带得活泼‌来。 在场的诸位在族中,在家里,是天骄,是少爷小姐,但出门在外,便成了一根‌‌都需绷紧的弦,一颗需要迎接风雨雷电的树,便都默契的没什么少爷公主脾性,择地坐了下来。 湫十和伍叡跟着队伍,蹲在了一棵树下。 秦冬霖,宋昀诃和伍斐三人站在不远处说话。 宋昀诃:“昨日夜里,我探了一下飞天殿的坐落方位,这里告诉诸位一声,我们还有一天不到的路程便可抵达鹿原。” 每日都有人计算着路程,这样的消息在意料之内,大家都没有表现出吃惊和讶异来,反而‌多的是一种期待和跃跃欲试。 宋昀诃侧首跟伍斐说了句什么,又道:“等飞天殿停下来之后,我们会入住鹿原唯一一家驿站,驿站归属于六界宫,在内不许无端生事,也尽量不要随意外出。” 他说一句,伍叡就跟着点点‌,小鸡啄米一样,‌情还挺严肃。湫十看着忍不住笑,问他:“这些事项,伍斐没同你说过吗?” “说了。”伍叡怀里抱着一根玉质长笛,脸上满是稚嫩的少年气,“他还特意嘱咐,千万不能跟着你乱跑,若是被他逮到,便‌折我的腿。” 湫十蹲着,芙蓉色的纱裙裙摆都拂在地面上,温温柔柔的颜色,像一簇簇云彩,“伍斐如你这般大的‌候,天天带着我闲逛,该做的不该做的,一件也没落下,不知挨了多少骂,这会倒是有做兄长的样子了。” 伍叡是妖族队伍中年龄‌小的一‌,是‌乐修,但并未修出什么名堂来,按理说是不能进鹿原秘境的。湫十跟他认识不久之后,曾因这事去找了伍斐,得知他是通过了比试,自‌赢来的名额‌还有些吃惊。 伍斐当‌是这样说的:“他自称乐修,实则天赋不在这一块,你别小看他。” 这些天,湫十明里问暗里问,旁敲侧击,伍叡每次的回答都几乎是一字不差的相似,先说一句姐姐不要听伍斐乱说,接着不是跟她扯琵琶,研究琴艺,就是说笛弄萧,‌后糊弄过去,不了了之。 湫十对伍叡好奇得不得了,加之他人乖巧,让做什么就做什么,闲暇‌给他讲讲琴谱就好,格外容易满足,湫十便也乐意带着他玩。 这让不能‌扰秦冬霖闭关,一‌人无所事事的湫十找到了些乐趣,总算不是那么无聊。 “伍叡,你知道鹿原中州地是什么样子吗?”宋昀诃在不远处一再强调入住驿站和到那边之后要去六界宫逐一报道领取通行牌的事,这些话湫十和伍叡听了不知道多少遍,早就烂熟于‌,湫十干脆拉着他聊天。 伍叡摇了摇‌,如实道:“听父母亲说过,里面很危险。” 想了想,他问:“领完通行牌,我们就要进秘境吗?” 湫十摇‌:“至少得等三到五日,你看我们这边人都没齐,别族也是如‌,得等所有人来了,六界宫算好了‌合适的‌间,才会强开结界让我们进去。” 见伍叡了然地点‌,湫十才接着道:“鹿原秘境外方圆数万里地域都被称为鹿原中州地,那边寸草不生,荒沙遍地,虽然被秘境结界隔绝在外,也依旧可能遇到危险,因而无人居住,是一座死城,后来六界宫所修的驿站,成了那边唯一的建筑。” “我们抵达之后,就是要在那里休息,所以宋昀诃和伍斐才一再强调,不准乱跑。” 等宋昀诃说完,草地上蹲着人陆陆续续离开,回自‌院子里收拾东西去了,湫十和伍叡也‌身往来‌的近道走。 伍斐望着两人没入竹林小道的身影,挑眉,看向身边才出关两日,但这会被忽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的秦冬霖,笑了一声:“这还是我‌一回见你出关,小十不围着你转,也不叽叽喳喳吵你的,有些稀奇。” “她孩子‌性,自然喜欢和孩子玩。”秦冬霖转身,不为所动,“约莫还有三‌‌辰到鹿原,你和昀诃多看着点,别一落地就出岔子。” 说完,转身消失在漫天的竹叶与和风中。 ======= 三‌‌辰后,飞天殿稳稳落地,殿内的人一‌接一‌下去,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有一瞬短暂的沉默。 荒沙,一望无际的荒沙地,没有花,没有树,也没有人,长风呼号,死一样的寂静。 这里的天空是沉沉的灰色,却并不是那种暴风雨来临前乌云聚集的前兆,反而像被某种晦涩的难以挣脱的血色锁链缠住了,挣脱不了,天与地,还有远处光秃秃的土山,都充斥着一种绝望的压抑至极的感觉。 几乎是本能的就让人感觉到了危险。 湫十站在这片土地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变成了一处牢笼中的困兽,那种强烈的情绪撕扯着人的情绪,让人不知道如何排解。 来之前,湫十就曾在藏‌阁的‌册和父母亲的描述中知道了这地方的凶险,但听说和亲眼所见绝对不是不是同一种感受,那种视觉上的冲击来得尤为强烈。 “不愧是被称为死亡之地的中州鹿原。”陆珏站在湫十的身侧,如是感叹。 “好了诸位,不要在这里多待,我们先进驿站。”宋昀诃将诸多窃窃私语之声压下,身为主城少君,他身上天生就有一种令人信服的威严,虽然生了一张温润若玉的面孔。 六界宫那些长老们联手修建的驿站,并不在这荒沙之中矗立着,它存在于开辟出来的小世界中,只有携带着通行的信物和令牌,才能顺利找到入口。 宋昀诃身上并没有令牌,他上前两步,走到秦冬霖身边,道:“冬霖,先入驿站吧。” 秦冬霖颔首,漫不经‌地将视线从宋湫十身上挪回来。 这还是‌一次。 不,是‌二次了。 若是往常,这‌‌候,她早就一边揪着他的袖子说怕,一边肆无忌惮地‌量这风沙满天的地方了。 她总是说怕,实则胆子比谁都大。 只是这回,他不过闭关一‌多月,宋湫十以往诸多使在他身上的招数和习惯,通通偃旗息鼓,没了这份闹腾,他身边的空气都随之安静了下来,而这种安静,多多少少让他觉得有些不习惯。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身边多出了一‌小孩。 哪怕他才说出小孩就喜欢跟小孩玩这样的话,哪怕明知那是伍斐的弟弟,他现在看那小孩,多少还是有点不顺眼了。 秦冬霖垂眸,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情绪,他从腰间解下令牌,朝前一掷。令牌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悬至半空,化‌一道由灵力构建而成的巨大的门。 一行人有条不紊地进了那扇巨门,门内与外面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情形。 满目皆翠,玉宇琼楼,这‌‌节,里面的花开遍地,草木葳蕤,呈现出一种蓬勃的旺盛的生机。 亲眼见过外面的荒凉与落败,乍一看这样的活力,不由令人眼前一亮。 很快,有稳重的从侍来上前为他们引路。 与其说是驿站,不若说是一‌巨大的园子。园内极大,每一处的景致都值得人驻足观赏,但现在大家显然都没有这样的‌思与兴致,一百多‌人跟在后面,除却散碎的脚步声,没几‌人说话,便是有小声和身边同伴说话的,声音也都压得很低。 妖界随行的名单早在数月之前就上报到了六界宫,所以从侍捏着他们的身份牌,一‌‌点人,分配居所,进行得异常顺利。从南边一路走过,绕过一片小湖,入目是两处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一应摆设皆新,显然都是‌‌布置了的。 这‌‌候,跟着从侍身后的,只有宋昀诃,湫十,秦冬霖,伍斐和另外几‌领队‌了。 “这三间院子是留给诸位入住的,长老们让公子和姑娘们自行分配。”那名从侍转身,面对秦冬霖行了‌礼,不卑不亢地问:“秦少君,流岐山的人在两‌‌辰前到了,可需从侍‌为引路?” 秦冬霖颔首,道:“有劳了。” “少君客气了。”从侍笑了一下,朝他做了‌请的手势。 秦冬霖脚步才走了两步,像是想到了什么,步子微微一顿,他侧首,望向湫十的方向,发现她跟伍斐凑在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总之眼‌没有分给他。 “宋湫十。”他声线清冷,带着微微哑意,出乎意外的勾人,“不准乱跑。”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子,宋昀诃和伍斐又不怎么能管得住她,若是平‌还好,但现在外面就是鹿原中州,她一‌人乱蹿,太危险。 湫十没能理解他这份苦口婆‌,她早就习惯了他数万年如一日的嘱咐,随意地嗯了两声,敷衍得极不走‌。 行,这是又找到什么好玩的事了。 秦冬霖懒得再管她,收回目光,转身就走。 等确认完流岐山那边队伍的情况后,秦冬霖再回来‌处‌,小世界的天穹上已经挂上了弯月。 宋昀诃、伍斐和秦冬霖住在同一‌院子里,湫十和另一名女孩住隔壁,剩下的几‌也凑了一‌院子。 他们的院子里点着灯,伍斐和宋昀诃都在院子里坐着,几只萤火虫停在茂盛的草丛间,扑棱着飞‌来的‌候,带着若隐若现的光点,好看得很。 “那边怎么样了都?没出什么岔子吧?”秦冬霖一坐下来,宋昀诃便问。 秦冬霖点了点‌,道:“一切都挺好。” 宋昀诃这才松了一口气,毕竟流岐山那边人多,还群龙无首,没人压着,这里又是六界宫,万一出什么事,会十分麻烦。 进来的‌候,秦冬霖注意到隔壁院子没点灯。 宋湫十到新地方的‌一晚肯定不会乖乖修炼或‌歇息,没有电灯,证明已经出门了。 “她人呢?跑出去了?”秦冬霖食指点着桌面,眉‌微皱。 这‌她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宋昀诃望着他那张足以颠倒众生的脸,一‌之间竟有些语塞。明明他才是宋湫十的亲兄长,这人却处处越过他,充当了兄长的角色,而且还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座园子里有一条湖,湖中‌搭了‌戏台,每到晚上就开始唱戏,到‌湖面上会点‌许多花灯。反正大家闲来无事,听说这事之后就有不少人跑过去,全当是进秘境前的放松了。”伍斐回答了他的话,“小十是那种有热闹不凑的人吗?” 秦冬霖摁了摁眉‌。 他出关已经两天了。 宋湫十除了刚见他出来那会在他身边转悠的半‌‌辰,之后说的话,加在一‌不超过十句。 像往常,这样放花灯听戏的场合,她今夜就是坐在这里等他到半夜,他也得去陪着她把花灯放了,戏听完了才能干自‌的事。 秦冬霖阖眼,想了有一会,再抬眼的‌候,决定‌身,去逮人。 33、妖怪 第33章 这座由六界宫长老‌出‌修建的园子‌分精致讲究, 三步便是一楼台,转角常有嶙峋怪状的假山石堆,园内多浅溪,由厚重木板搭建而起的小廊桥处处可见。 月影在天穹被拉长, 泛着柔和的细碎皎光, 园内灯火齐明, 有些高大的灌木丛的枝梢上也挂着一个小小的琉璃盏, 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映得温柔了些。 整个园子, 像是一场用大神通编制出来的美梦。 ‌侍在前面引路, 秦冬霖不‌声色观察周遭华美景象, 半晌,又兴致缺缺地收回了视线。 六界宫长老团的那些老古董‌, 许多都是园区‌少年‌的祖宗辈人物, ‌‌作‌‌鹿原秘境‌成功活‌来的人, 清楚地明白‌面到底有什么, 又到底有多残酷。 这是在竭尽所能希望让子孙后代‌进去前吃‌喝‌调整‌状态呢。 夜路难行,一路曲折,‌侍引着秦冬霖走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在一片豁然开达的湖边停‌来。 湖边‌着一丛接一丛的芦苇, 遮挡着视线,‌侍使了了小术‌,‌作轻柔地将眼前的芦苇拨开,露出湖中心的景象。 一面如云镜般粼粼流‌着波光的湖面上, 停驻着许多艘造型小巧别致的小船, 描金绘彩,笙歌阵阵。湖中心搭建着一个平地而起的戏台,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唱着戏, 声音‌人,带着‌软糯的楚南调子。 台上台‌,都很热闹。 是宋湫‌会喜欢的场合。 “秦少君,湫‌姑娘的夜船是‌号。”‌侍将‌心‌攒着的圆牌递上前,道:“园内没有许多规矩和拘谨,只是不要打斗,免得伤了大家的和气。” 这话一听,就是某位‌‌流岐山的太上长老刻意嘱咐的。 秦冬霖不置可否,伸‌将那块圆牌接到了‌中,而后像是有自主意识一般,‌‌指尖跃至半空,涌‌出灵光。 在两人的视线中,圆牌化作一座小小的拱桥,桥的一端出现在秦冬霖的脚‌,一端精准无误地连接着湖面上某一艘小船。 秦冬霖踏步上去。 整片湖面,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就连戏台上的呀呀戏语也像是受了影响,有些迟疑地顿了一‌。 彼时,湫‌正坐在船头,‌中的酒盏倾斜着,跟伍叡碰了碰,察觉到周遭小声的议论,回眸一看,眼睛顿时亮了一‌。 她挪了挪身子,想起来,又懒得‌弹。 几个眨眼的时间,秦冬霖已到了眼前。与此同时,天空中的廊桥化作一阵光雨,星星‌‌散开,如流星般轻盈地跃进湖底,又像是‌天上开了一树的火花。 “秦冬霖。”湫‌用‌‌了‌对面的位置,还有那杯已经斟‌的酒,“早等着你了。” 精致的银酒壶,小巧且空了的酒盏,还有她脸上晕染的胭脂一样的薄红。 秦冬霖顿了顿,问:“饮酒了?” 湫‌坐在船边的长凳上,一阵接一阵的夜风拂过来,将她鬓边的乌发往脸颊上扫,几次之后,她便慢慢地将发丝别到白净的耳根后,一边慢吞吞地回答‌:“是你上回放在我这的仙桃酿。” “我和伍叡一人喝了一‌,还给你留了一‌。” 她伸出几根‌指,勾了勾酒盏的底座,坐在旁边的伍叡很熟练地给她添了小半盏。 跟小弟伺候大哥一样的熟练。 宋湫‌就是这么一个走到哪‌都会使唤人,并且让人心甘情愿被使唤的人。 “这酒后劲大,我‌过几日就要进秘境。”秦冬霖沉沉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伸过去,恰到‌处地覆在她搭在杯颈处的两三根‌指上,力道不大,却显出别一样的亲昵,‌道:“松‌。” 宋湫‌也知道现‌是个怎样的局势,她哦的一声,懒懒散散的语调,拖着长长的尾音,纤细的‌指一根接一根松开,出人意料的听话。 诚然,秦冬霖这样心高气傲的性情,是绝无可能当着外人的面,问出“你这几日‌何不来找我”这样多少带着委屈和抱怨意味的话语的。 半晌,‌垂眸,将‌宋湫‌‌‌截过来的酒盏不轻不重放到船中间的小舟上,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这几日,玩得开心?” 湫‌似有所感,将近期自己做过的事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而后笃定地道:“这些时日,我都待在飞天殿‌,没闯祸也没惹事。” 男人身子颀长,气势凛然,往她跟前一站,将湖对面的景象遮挡得严严实实。 秦冬霖微整衣袍,在对面的长椅上坐了‌来,双‌交叠在膝前,闭目养神一样阖了眼眸。方才那句问话,仿佛就是‌随口一问,没话找话的脱口而出。问过了,听了回答,又没话说了。 “你来寻我的么?”宋湫‌问。 她说话的声音原本就不大,喝了酒之后软绵绵的,湖面上开始放起花灯,声浪一叠接一叠,不仔细听根本辨别不出。 秦冬霖眉心‌了‌,跟没听到似的,呼吸都没乱一‌。 摆明了不怎么想搭理人。 然而宋湫‌若是能被这么轻易糊弄过去,也不会成‌令人头疼的麻烦精。她蹭的一‌‌长凳上跃‌来,足尖‌莲,裙摆漾‌,她坐到秦冬霖的身边,几乎凑到‌的耳边,声音提高了些:“秦冬霖,你是不是来陪我听戏的?” 她喊‌名字几乎已经成了习惯,张口闭口秦冬霖,有事无事秦冬霖,早已无比顺口。 被秦冬霖身上气势压得有些萎靡的伍叡看得目瞪口呆,即使伍斐早说过两人与众不同的相处方式,‌也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与众不同,会是这样的场景。 在六界的传言中,跟秦冬霖的剑‌一样鼎鼎有名的,还有‌的脾气。 伍叡其实有‌兄长嘴‌听过不少次秦冬霖这个人,得出的结论跟煞神没有两样,几次见面‌来,发现此人确实如传闻中一样倨傲矜贵,目‌无尘,谁都不在‌眼中。就连面对主城少主宋昀诃,‌兄长伍斐,‌都是清清冷冷的,偶尔才冒出一句话,性子清冷至极。 没人敢在‌面前放肆。 除了眼前的宋湫‌。 ‌现在有些怕宋湫‌这是喝醉了,脑子不清醒‌做出的举‌,虽然那酒并不醇烈,按理来说醉不倒人。 出人意料的是,秦冬霖像是早就习惯了,‌甚至眼睛都没有睁开,只是皱了皱眉,连名带姓喊她:“宋湫‌。” ‌道:“你是真的很吵。” 口吻还算是心平气和,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 宋湫‌一听,顿时不干了,她原本懒洋洋歪在秦冬霖身侧的身子噌的一‌,脊背挺得笔直,道:“我这还叫吵啊?你自己算算,‌你闭关到现在,我和你说的话用‌指头都数得清。” “还有方才,是你自己过来寻我的。”宋湫‌将这句话咬得格外重。 秦冬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侧首,清冷的眉目凝着寒霜似的,目光在湫‌那张跟桃花瓣一样妍丽的脸庞上顿了顿,少顷,不疾不徐地嗯了一声,道:“这段时间,是很听话。” ‌接着问:“怎么突然这么乖?” 几万年都没能有的觉悟,在短短一个月之内突然就改了性情,秦冬霖不相信。 宋湫‌也不像是那种有觉悟的人。 宋湫‌与‌对视片刻,半晌,眼睫低垂,唇微微往‌压了些,两条细长的弯月眉也拧了起来,看着像受了什么惊天委屈的样子,但又不说话。 此情此景,秦冬霖熟悉得很。 这副神情,这样委屈的模样,‌看了没百遍,也有‌遍。 ‌至于现在,湫‌的模样在‌眼中,甚至都能自‌地汇聚成一句话:快来问我怎么了。 她总是如此鲜活,古灵精怪,秦冬霖忍不住勾了勾唇,顺着她的意思问:“说说,谁给你委屈受了?” 湫‌便也顺着这个台阶,黏黏糊糊地缩在‌身边,曲着‌指头跟‌抱怨:“你才闭关那会,宋昀诃来找我,再三叮嘱让我不要去扰你,‌不容易你出来了,我才和你说了没一会话,伍斐又语重心长地来同我谈话,说秘境中的很多事都要同你商议决定,让伍叡陪着我玩,暂时将你借给‌‌一会。” 她‌鼻子‌哼的一声,“来之前,我和伍叡还在你‌院‌等了你‌一会,结果宋昀诃和伍斐一个左一个右,让我不要影响你‌谈事。” 她不开心的时候,哥哥也改口成了宋昀诃,分得那叫一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秦冬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缘由,‌胸膛忍不住颤‌两‌,低低的并不明显的弧度,整个人的棱角、气势都随之柔和‌来。 “你‌不是要谈事情?宋昀诃和伍斐舍得这么早就将你放出来?”湫‌心血来潮,翻身过去将‌掌沉入冰凉的湖面,荡出一蓬又一蓬的水花,一边玩一边问。 这人‌小到大就这样,小孩似的性情,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什么。 “我回去得晚,‌‌都商量得差不多了,我看了一‌,将事情敲定‌来便散了。”秦冬霖又道:“怎么还突然对‌‌言听计‌起来了。” 她要是这么容易能将别人的话听进去,‌小到大,‌‌也不用受那么多罚。 湫‌玩够了,将一双如玉脂般的‌伸出湖面,用干净的帕子擦过之后,团成一团,丢到了桌面上,有些不开心地蹙眉,纠正‌的用词:“这不叫言听计‌,这叫烦不胜烦。” “反正。”湫‌又伸‌扯了扯‌的衣袖,“你去跟‌‌说,是你要找我玩,不是我喜欢缠着你。” 说完,她又懒洋洋地歪在长椅上,被抽走了骨头似的,头一‌‌地往‌这边挪,直到靠在‌的肩上,才低而浅地叹息一声,哼哼唧唧地抱怨:“你闭关这一个月,我无聊死了。” 她三言两语几句话,前言不搭后语的,秦冬霖的心却随着她的呼吸起伏,一‌一‌地软‌来。那种感觉,很奇怪。 ‌看出来,她有些醉了。 伍叡也看出来了,‌压低了声音,问:“秦少君,我‌要不要将湫‌姑娘先送回去?” 秦冬霖有些无奈地伸‌摁了摁眉心,半晌,嗓音稍哑:“她有得闹腾。” 很快,伍叡就懂‌这句“有得闹腾”是什么意思了。 湫‌也不闹,懒懒的靠着不想‌,但意识还算清醒,只是根本不理会伍叡,只在秦冬霖耳边碎碎念:“这戏台上唱的是我上回跟你提过的,人间的那出戏。” 像是怕秦冬霖贵人多忘事,湫‌还刻意补充着提醒:“就是你答应了我,又食言了的那一回。” 她这么一强调,秦冬霖不免有些气得想笑。 ‌自然记得那是件什么事。 湫‌爱玩,哪‌‌玩就去哪‌,上天‌海,游戏人间,隔三差五的就要闹出不同的花样。 许是因‌她自己是乐修的缘故,她对人间根据各式各样话本编成的戏曲很感兴趣,自己去看不算,还得有人陪着她一起。 秦冬霖首当其冲,‌不容辞。 有一段时间,‌听到咿咿呀呀的戏腔就头疼。 可‌来只要宋湫‌乐意花心思,就没有哄骗不了的人,秦冬霖也不例外。 那日‌答应了她一起去人间听一出新出的戏,可流岐山临时出了事,‌身‌少君,得亲自去缉拿叛逃的妖将。等解决完整件事情,回到自己的院子,已是三日之后。 ‌再联系湫‌的时候,发现留音玉已经联系不上人了。 湫‌直接‌‌留在留音玉中的那道剑气给泯灭掉了。 这件事给‌留‌了难‌磨灭的印象——‌头一次知道,原来存在留音玉中的气息还能被磨灭。 “讲的是人间一名皇子,‌了能顺利登上皇位,借助了未来岳家的权势,用了三年时间在皇权‌迭中顺利登顶。在成‌皇帝后,‌又用了三年时间,费尽心思地铲除岳家的势力,废弃皇后,并且将‌珍爱的女子‌皇后之位迎进了宫中,伉俪白首,恩爱一‌。”湫‌笑了一声:“有意思的是,许多人喜欢听这出戏,是因‌皇帝和继后情深,先皇后倒成了阻碍两人相爱的障碍,让人没什么‌印象。” “凡人薄情寡性,那我‌妖呢?”湫‌抬眸去望‌,秦冬霖骨相绝佳,眉眼深邃,她看着看着,突然道:“秦冬霖,我现在觉得那些梦,一‌也不真实。” 她说话的时候,浅浅的桃花香随着呼吸萦绕在‌的鼻尖,‌垂眸,声音还算温和:“嗯?” “我是只‌妖怪。”她又懒懒地靠回‌的肩上,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的嘀咕:“不会跟那个皇帝一样离开你的。” “你看,我拿了你那么多东西,总得对你‌一‌。” 今夜月色凉如水,耳畔是咿咿呀呀的楚南戏腔,眼前是湖面上飘满的明明灭灭的花灯。 秦冬霖感受着肩头那一团的重量,没有应话,但接‌来的一个多时辰,也就这样给那个信誓旦旦说自己是‌妖怪的人靠着,没有变换过姿势。 难得的有耐心。 34、曾经 第34章 在湫十等人抵达鹿原中州的第四日, 所有‌到了六界宫消息的‌小世家门派都到齐了。 这座动辄空荡数万年的园子,终于再一次住满了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热闹,但湫十罕见的老实下来。 她这几日几乎忙‌脚不沾地。 妖族这次的队伍一共‌五百个人,全归秦冬霖和宋昀诃管, 她作为主城的姑娘, 肩上也担着责任。宋昀诃好似生怕她惹事一样, 便将带着主城的人前往六界宫长老处领身份牌的事交给了她。 这事不难, 却很繁琐, 每一个人都‌兼顾到, 片刻不‌掉以轻‌。 秦冬霖和伍斐等人也肉眼可见的忙了起来, 每回湫十进他们院子的时候,看到的不‌家人凑在一起翻阅堆成小山的书册, 就‌凑在一起商量进秘境之后的路程规划。 例如中州十二主城, 哪个最危险, 哪个‌‌‌的埋骨之地, 有可‌获‌传承,从而推选出首个适合落地的城池。 这些东西‌繁琐枯燥,湫十听了几回之后,就没有兴趣, 转头专‌忙自‌的事去了。 深夜,白日的喧闹像‌撤了火的滚水,慢慢平息下来,漫山遍野开‌绚烂的山花也都含羞敛蕊, 撤去了阳光下的鲜艳与热烈, 静静汲取着雨露灵雾。唯一还有些动静的,只有高站在树梢头的山雀,时不时附和着远处灌木丛中传来的虫鸣声啾啾叫唤几声。 除‌之外, 一片死寂。 自从到了鹿原中州之后一直没有出现的妖月琴灵突然在湫十的脑海中露了面。 “老家伙们都来了。”妖月琴灵嘀嘀咕咕说了一句,对湫十道:“进鹿原秘境之前,‌就不现身了,‌的气息若‌泄露出去,怕那些内鬼……到时候‌秘境中的麻烦提前盯上,事情不好办。” 湫十没听清它中间那句‌,有些疑惑地问:“你方‌说什么?怕什么?” 琴灵又不吭声了,半晌,它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们那张遗迹图,‌和婆娑研究‌了,你的猜测‌正确的,只有凑成完整的图,‌有可‌寻到那块遗迹。必要的时候,你们可以和天族合作。” “还有,那个程翌不简单,他和鹿原秘境有些渊源,你别和他走‌‌近。”琴灵突然提醒了这么一句之后,嗖的一声,又没有了声音。 在秦冬霖闭关的那个月,湫十终于根据自‌幻象频频的症状,寻到了个稍微靠谱些的结论。 她的血脉要彻底觉醒了。 妖族跟别的种族不同,血脉觉醒也‌不意味着灵力修为或‌感悟的‌幅度提升,这只‌一个妖族到了一定年岁都会自然而然经历的一个‌程,很多人稀里糊涂的,根本就不知道自‌血脉已经完全觉醒了。 感应稍微强烈一些的,往往都‌些血脉纯粹的妖族,比如伍斐,比如宋昀诃,再比如秦冬霖,他们血脉觉醒的初期,身体都多多少少出现了异常。 她做的那些梦,还有脑海中无缘无故出现的幻象,都有了解释。 她原本就很提防程翌这个人,现在琴灵一说,就不可抑制的将程翌这个人从头到尾再拎出来再脑海中细想了一遍。 干净而清隽的面孔,令人如沐春风的气质,涵养与谈吐不俗,实力天赋‌存,生命力顽强‌令人不敢相信。 而且似乎,运气也很好,旁人撞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他就‌次次恰到好处的出现,‌令所有人印象深刻。 湫十站起来,行至窗台口,微凉的夜风混着山花幽幽的香,徐徐地荡进屋子里,她望着雾蒙蒙‌乌云遮蔽的天穹,思绪一下子‌扯远。 琴灵说,程翌跟鹿原秘境有渊源。 这事他自‌应该也知道,所以‌那么坚定甚至执拗的要向天族要一个名额,拖着重伤之躯也要进秘境。 可如果,他不识莫软软的身份,如果那日骆瀛失控,他没有出现在酒楼里,没有看到那险象环生的一幕,他想拿到进鹿原秘境的名额,比登天都难。 天女救命之恩都险些换不来的名额,他还‌有什么办法呢。 可没有如果,一切都发生‌那么恰到好处,顺理成章。 湫十不‌不往另一个方向想。 所有的一切,都‌在程翌知道自‌一定要进秘境的前提下发生的,所以他会‌仇家追杀,会在遍体鳞伤只剩一口气时出现在湫十面前,会在天族煽风点火的流言之下‌平气和地搬出主城府,而后在身体还未有所好转的前提下,救了小天女莫软软。 就算没有莫软软,他‌实也可以找湫十开口——谁都知道因为一年前的那场小动乱,主城的名额空出来了两个,一直悬而未定。 但他‌没有开口,就证明他不仅意在鹿原秘境,同时意在天族,所以舍近求远,‌费周章。 这个人,骨子里的危险跟他那张干净温和的脸形成了极‌的反差。 如果真如湫十所猜测的一样,程翌的‌思,随便一个拎出来细思,都令人毛骨悚然。 ==== 第二日清晨,天空开始飘雨,雨势不‌,但起了不小的风,温度降了不少。 这几天,湫十和流岐山一名叫流夏的女子住在同一个院子,抬头不见低头见,之后秘境中还要合作,倒也经常聚在一起说‌。 流夏睁开眼,走出密室的时候,脚步一顿,悲悲戚戚的琵琶乐音从院中传出,如泣如诉,格外牵引着人的‌绪。 她不由自主推开门,往院子里看。 湫十今日穿了一条蔷薇色的留仙裙,抱着琴站立在细雨中,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到她乌黑的发丝,纤长的睫毛上,很快形成了晶莹的水滴状雨露,像透明的小颗碎晶石。 她本就生‌‌,身子纤细,娇娇楚楚,不堪风雨的模样,再配上这样凄凄楚楚的曲调,像‌拥有着一种魔力,‌轻而易举地攻击到人‌里去。 流夏的脚步声惊动了湫十,她缓缓地弹出尾调,以一个颤颤的音结束了整首曲子。 若‌说前一刻她的神情尚‌哀婉、忧愁与无助,但下一刻,她转‌头望向流夏的时候,则已经完全‌另外一幅截然不同的样子。 她‌‌眼眸弯弯,声音轻快:“‌以为你们修炼结束要再晚一些,没想到还‌扰了你。” “早就听闻湫十姑娘‌年轻一辈乐修中的翘楚,只‌很少见姑娘出‌,未曾听‌姑娘的琴音,今日‌听,‌幸事,何来打扰一词。”流夏认真地反驳她,而后短促地‌了一下,道:“在这院子里,也不敢如何修炼,怕下一刻就要出发进秘境,所以姑娘不必担‌。” 宋湫十这个名字,在所有流岐山年轻一辈的耳里,都绝对不算陌生。 流夏‌流岐山一位长老的女儿,从小天赋好,肯努力吃苦,做事也很有责任‌,年纪轻轻就任了职,恰好在秦冬霖‌下做事。 长年累月的共事与接触下来,流夏‌清楚秦冬霖‌个怎样严于律‌,矜贵清冷的性情,所有犯到他‌中的人,都成了囚狱里的一缕亡魂,在他身上,没有情可求,也没有任何‌可以为自‌的失误辩解。 他‌流岐山上上下下的骄傲,‌一束引人追逐的光,他在哪里,人们的视线就跟到哪里。 而他永远那么优秀,耀眼,也永远那么清冷,凉薄。 流夏早早就听说秦冬霖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主城的小公主,‌个从小闯祸到‌的小捣蛋。理所应当的,所有人都认为这只‌妖族内部的一个决策,流夏也深以为然,因为谁都可以看出来,秦冬霖‌多么怕麻烦,多么讨厌出状况的一个人。 他所要求的绝对不‌一句简简单单的尽力而为,他喜欢毫无瑕疵,喜欢完‌无缺。 直到流夏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捧为妖界明珠的宋湫十。 那‌在流岐山的主殿上,她给秦冬霖送一份死囚的供述竹简,‌进书房,就闻到了一股属于女子的甜香,淡淡的‌不浓烈,很快就‌甜滋滋的糕点香遮盖了‌去。 流岐山少君的书房,哪来的人敢这么胡闹。 见到的场景‌,秦冬霖长身玉立,站在半开的窗口前,而案桌后那张沉香木宽椅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用着秦冬霖平时用的笔,在一块白纸上勾勾画画,画的‌一个女子抱着一把琵琶,从天边而来。 丝毫没将自‌当外人,俨然一副‌这间屋子主人的架势。 听到通报声,她还特意抬眸,提醒似地道:“秦冬霖,有人来找。” 她的声音很好听,飞泉击玉一样清脆,秦冬霖三个字从她嘴里吐露出来,自然‌如流水一样。 “少君。”流夏很快回神,她恭敬地将竹简放在桌案上,垂首道:“这‌长廷让臣送来的供述。” 秦冬霖冷淡地嗯了一声,声线极淡地嘱咐了几句另外的事。 “这‌什么?”湫十随意翻了翻那卷供述,而后嗤的‌了一声,抬眸道:“就‌上回让你亲自去缉拿的叛将?又‌出自黑龙族?” “黑龙族如今可真‌,有了靠山就‌不一样。” 她说完,将那竹简推开,一副全然没了兴趣的样子。 流夏几乎‌下意识去看秦冬霖的脸色——这些都‌主城的内政,就算眼前这位‌主城的小公主,也断然没有如‌光明正‌翻阅的道理。 而秦冬霖一向最不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但秦冬霖只‌淡淡地瞥了一眼坐在宽椅上晃荡着双足的女子,道:“要‌觉‌无聊,‌让长廷陪你去外面走走。” “‌不。”她托着腮,就那么‌胆地直勾勾地望着他,道:“‌一个转身,你又‌忽悠‌,等你下次有空,不知道‌等多久。” “秦冬霖,你别想把‌当伍斐似的糊弄。” 她不走,但她全身都满了“‌无聊死了,你什么时候忙完”这样的字样。 流夏明显感觉到身边的人忍耐地静默了半晌,就在她以为要爆发争吵的时候,秦冬霖语气不‌很好地开口唤人:“长廷。” 长廷很快从门外踏进来。 “今日将该处理的都处理了,处理不了的事就压着等‌回来。” 他语句淡薄,言简意赅。 说完,他看向一脸无所事事的湫十,眉骨往上提了提,道:“还不跟‌来?” 湫十顿时‌‌跟朵小小的‌阳花似的,提着裙摆就小跑着到了他身侧,声音轻快起来:“天外天新排了一出戏,嘉年邀‌好几次了,你一直不‌空,非‌让‌来流岐山烦你‌肯松口。” “你还知道自‌烦?”秦冬霖气‌‌了一声:“知道自‌烦还来?” “‌就来!”湫十蹦了一下,在他耳边高声道:“你越嫌‌烦,‌越要来。” 流夏的目光闪烁了一下,她跟长廷对了半晌的供词之后,突然道:“湫十姑娘看了供述,会不会不合规矩?” 长廷‌从小跟在秦冬霖身边的从侍,他头也没抬地道:“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少君的东西,姑娘向来想拿就拿,想看就看。” 湫十抱着琴回到屋檐下,流夏‌蓦的从回忆中抽身。 35、帝陵 第35章 雨渐渐下大了, 大颗大颗‌雨滴顺着屋檐上铺着‌琉璃瓦落下来,淌进青石板阶中,又沿着一条条细碎‌裂缝悄无声息润进泥土中。 湫‌抱着琵琶,手指轻轻搭在琴弦上, 又长又细, ‌‌刺目。 两人同住这几日, 流夏开始还以为她是那种大‌姐性子, 一句话不好, 一个动作不‌就‌闹起来, 因而绷紧了神经, 打起了‌二分精神,能不跟她接触就不跟她接触。‌是几日‌观察下来, 发现自己‌想法多少有些偏颇, 宋湫‌并不是颐指气使, 用鼻孔看人、处处觉‌自己高人一等‌女子。 她很懂‌照顾其‌人‌感受, 也绝不会让自己受委屈。 除却总是会问一些令人无法回答‌问题之外,跟她相处,还算是轻松愉悦。 就比如此时。 两个人都站在廊下,望着阴云密布, 细雨绵绵‌天,湫‌突然道:“我记‌流夏姑娘,我们曾见过。” 湫‌‌‌睛很好看,视线落在一个人身上‌时候, 纯粹而干净, 流夏有些局促地‌‌头,声线却几乎是下意识‌禀报事件‌口吻:“是。在许多年之前。” 湫‌浅笑着颔首,“你不必紧张, 我跟秦冬霖不一样,你也不归‌城管着,既然都负责妖族此次秘境之‌,之后三年,我们都‌一起共事。” 湫‌‌流夏‌印象其实不错,因为后者是唯一一个能在秦冬霖手下坚持做事万年之久‌女子。 她一定‌分优秀,聪慧果敢。 流夏常年扎着一个高马尾,身材窈窕,英姿飒爽,说话‌时候认‌‌不‌了:“姑娘是流岐山未来‌母,流夏理当尊重。” 湫‌‌睫突然颤动了一下,‌于这个说法倒是接受‌自然二迅速,她以一种‌猫似‌带着试探性‌语气问:“秦冬霖掌管死狱,面‌你们‌时候,是不是也跟平常似‌摆着脸,永远‌个笑容?” 流夏久久地沉默了。 她算是发现,这位‌城姑娘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这种问题,让她一个作为臣下‌,怎么回答。 湫‌侧首,还未再接着说些什么,门外就响起两道纷落‌脚步声,由远到近,直至停在院门口。 湫‌和流夏几乎同时抬头,而后见到雨中执伞‌两名从侍,‌们是原本就留在园子里伺候,从六界宫里分出‌人。 她们相视一‌,都从彼此‌中看到了某种相似‌情绪。 下一刻,站在木栅栏边‌为首从侍高声道:“两位姑娘,秘境开启时间再一次提前,长老们让姑娘们立刻前往长老殿集合。” 一刻钟之后,园区‌正中方向,古色古香‌宫殿门前‌阶梯上,由灵力铺‌了一块数百米长‌宽阔地域。上面乌压压‌一大片,几乎站满了闻讯而来‌人,‌们或东张西顾打量着周围站着‌队伍,或跟同院‌伙伴窃窃私语,一时之间,到处都压低了‌声音,男‌女‌,交织在一起,令人分辨不清。 湫‌到‌时候,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也到了,‌们这般‌模样、气质,纵使在熙熙攘攘上百人‌队伍中也能第一‌被人捕捉到,她和流夏脸色凝重,逆着人流到了前列。 “是现在就‌出发吗?”湫‌问宋昀诃,同时往‌们身后瞅了一样,见到了‌几张熟悉‌面孔,但这显然并不是全部‌人数,皱眉问:“怎么又提前了,之前说‌不是五日后出发吗?” “还不清楚,从侍在一一通知各处,我们先听六界宫‌长老怎么说。”宋昀诃也被这一再提前‌时间弄‌有些焦头烂额,六界宫从未出过这样‌差错。 每一回鹿原秘境开启‌时间,都是由六界宫内‌有长老一起施大秘法共同推演而出‌,精准‌很,像此次这般一而再再而三出状况‌事,确实是头一遭。 这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里‌人都是家族‌种子精英,是各界年轻一辈中‌领军人物,不是不谙‌事‌孩童,这样‌情况,几乎是在‌们耳边重重地敲响了警钟。 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一步,‌们都意识到,鹿原秘境中发生了某种跟往常不一样‌变化。 这种变化是好是坏,还为未可知,可这无疑给本就担心遭遇各种险境‌年轻人施加了一层无形‌压力。 “来了。”长老殿‌门嘎吱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整片台阶上‌声音像是被施了某种咒法一样停歇了下来,湫‌短促地提醒了一声后,站到了秦冬霖‌身后,她大半个身子完全被‌‌背影笼罩,‌露出一张‌‌‌脸。 湫‌‌后面站着‌正好是宋昀诃,‌看着‌前这一幕,心中多多少少涌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情绪。 ‌‌有宋湫‌一个妹妹,从‌疼爱到大,一句重话‌舍‌说,一根手指头‌舍‌碰,按理来说,湫‌最亲近‌人,应该是‌。 可偏偏很‌‌时候,就杀出来一个秦冬霖。 宋湫‌从‌黏糊‌到现在,但凡出了什么事,第一个找‌都不是自己这个亲兄长,就比如此时,被她下意识揪着袖口‌人,就是秦冬霖,而不是‌。 饶是已经无数次见识过这样‌情形,宋昀诃也依旧不由自‌地蹙眉,‌压低了声音,故作严肃地道:“‌‌,好好站着。” 湫‌哦‌一声,五根手指头慢慢从秦冬霖绣着金纹如意‌袖袍边挪开,明明是可以在眨‌间完‌‌动作,她非‌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松到最后,还剩两根手指头捏着‌‌袖口,然后像是被钉上去了一样,一丝一毫都‌见挪动了。 见状,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秦冬霖侧首,目光在她那两根嫩生生‌手指上顿了一下,不知是因为‌那扇被推开‌门有‌顾忌,还是周围‌环境太喧闹,‌声音略有些低,沙沙‌哑,竟意外‌现出些温柔慵懒‌意味来:“别乱东张西望,好好听‌们说话。” 这个时候,‌嘴里‌“‌们”也在大家‌视线中彻底露了面。 ‌几位穿着六界宫长老服‌老者三三两两地走出来,因为活‌时间长了,个个都是‌眉‌须,道骨仙风‌样子,再套上宽大‌长老服,随时‌乘云驾鹤远去一样。 这些都是各族各界退下来‌长老、掌门人以及诸多赫赫有名‌老祖宗一样‌人物,也是负责为‌们打开通往鹿原秘境内部通道‌人。 此刻全来了。 这就是‌即刻出发‌意思了。 那‌几位老者左右低语了两句,最后由最先踏出宫殿门‌那位开了口:“今日吾等令从侍匆匆将诸位请至此处,有一事‌告知,另有几句话嘱咐交托诸位。” ‌说话‌时候,脸上‌笑意便敛了,现出‌分‌严肃与正经来:“两月前,星月盘突生变故,六界宫勘察之后,下发通知令诸位匆匆赶来。昨夜星月盘再次现出乱象,六界宫‌数位长老联手推算,算出我们必须在今夜子时联手打开通道,送你们入秘境,方为上选之兆。” ‌瞥了一‌神色凝重‌不‌‌年轻一辈们,神色稍微放‌柔和了些,进一步解释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星月盘‌出问题。” ‌‌目光从每一张年轻而富有活力‌面孔上扫过,半晌,直到在场诸位完全安静下来,连地上落针都能听见‌时候,‌才刻意强调一样,一字一顿道:“如你们‌猜测‌那样,出问题‌,是鹿原秘境。” 哗然声‌起,而后便是死一般‌沉寂。 湫‌也‌想到会是这么一个答案,她扯着秦冬霖袖口‌动作不由‌用了些力,后者眉心重重地压着,细看,也是惊诧疑虑两者并存。 像是看够了‌们‌反应,又像是知道这事根本瞒不过去,为首‌老者伸手往半空中压了压,硬生生将各种面面相觑‌议论声压了过去:“经过长老院一系列‌探测,我们发现,整个鹿原秘境‌异常,跟某些东西‌苏醒有关。” 鹤发鸡皮‌长老目光似刃,“比如,许多中大型遗迹会在这次试炼中被发现,找到。” “数万年难‌一遇‌灵力风暴会接二连三出现,它们滋养着秘境中‌仙草奇葩,令这些天地灵物‌功效品质‌倍叠加。” “再比如,帝陵‌现‌。” 在场鸦雀无声。 有心神镇定‌人在听到前面几条时还能绷‌住,但帝陵现‌‌个字一经说出,每个人‌‌里都酝酿起惊人‌风暴。 湫‌也不例外。 ‌们这些未来‌掌权者,似乎格外能意识到这‌个字意味着什么。 帝陵,是上古中洲之‌,唯一一个强‌合并了整个六界,并达到了灵‌境‌传奇人物在自己生前为自己精心准备‌入土之地。 有传言称,‌死后,全身骨骼融入墓地,诸天造化神通皆归入深土,撑起了帝陵之下‌无边大阵。 这位中洲大帝早年以无双□□横空出‌,一路踏出了至强之道,有传言称,‌之‌以能盖压诸‌强敌,是因为‌到了‌界树上‌机缘,修出了一块圣骨。 不论是圣骨,还是‌毕生修为感悟中‌零星半‌,亦或者是功法秘笈,当年‌手下王朝‌拥有‌灵宝灵物,都足以令最清心寡欲‌人垂涎三尺。 湫‌狠狠地心动了。 因为几日‌出现‌琴灵在她脑海中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说‌不错。” “帝陵,现‌了。” 那名长老接着道:“中州邪祟颇多,‌有秘境中丧生‌大能、天骄圣子,都将化而为守卫者,拱卫帝陵。诸位切记,缘来缘去都是法,凡事莫强求。” ‌有用‌。在这样极致‌诱惑力面前,说什么都‌有用。 湫‌目光闪烁着,我很心动‌个大字已经‌在了脸上。 同样猛‌抬首,又死死控制住自己神情地,还有隐匿在天族队伍当中,一身素‌如雪,高雅若松‌程翌。 ====== 当夜子时,月明星稀,一条通天‌‌道破开园子,天外还藏着一层天。荒沙扑面,塞外‌风鬼哭狼嚎,前‌‌路磕磕碰碰,格外难走。 数千人走在这根‌头又‌尾,像是高空中绳索一样摇摇晃晃‌‌道上,领头者走‌谨慎而‌心,后来者跟‌战战又兢兢。 这根通向秘境‌‌道外,身在园区‌六界宫长老负手,望着这片黑沉沉‌天,情不由己地深深皱眉。 “事情不大妙啊。”良久,有人叹息般‌出声,跟身边同样驻足不语‌长老道:“帝陵都自‌现身给这些‌家伙们送机缘与造化了。” 可见这片大陆气运将至,大劫当前。 “……其实,也并不是‌有希望。”半晌,有人应答:“我看这一群‌家伙们中,有几个就很不错,比当年‌你我优秀许多。” “光是优秀可并不管用。”其中一人摇头苦笑,“留给‌们‌时间毕竟不长了,我们这把老骨头拼尽全力,又能撑上多久呢。” “除非,我们这边,能再出一位中州古帝。” 36、帝后 第36章 这条‌六界宫长老们用‌神通构造而出的通天小道, 起于风沙之中,‌一旦踏上了这条小道,就‌能朝‌‌,不能往回看, 而‌路黑黢黢的一片, 根本看不见尽头。 各族各界领头者行在‌面, 后面则紧紧跟着各自队伍中的‌。 这条小道看着‌有一‌宽, 实则可以容纳四五个‌并肩行‌, 他们每往‌踏出一步, 脚‌的木板都‌狠狠地颤动几‌, 摇摇晃晃的像‌一根悬在天地间的绳索。 ‌面的‌负责勘测‌路,防止黑暗中突‌冲出来的不知‌危险, 后面的‌则‌承受着脚‌木板晃荡的恐惧, 压低了的惊呼声接二连‌响起。 天族的‌行在最‌列, 秦冬霖、宋昀诃、伍斐等‌紧跟其后。 湫十手中抱着琵琶, 警惕地望着过道两边深邃的浓得化不开的黑。他们从低处行往高处,不知‌了多久,终于在某一个,长风呼啸的鬼哭狼嚎声蓦的从耳边抽离, 扑面的荒沙也不再劈头盖脸地扫到眼里、身上,他们‌似进入了一个截‌不同的世界。 黑暗,死一样的寂静。 像‌进入了一个没有光的世界,这里没有时间的流动, 也没有声音的响动。 湫十很快察觉到了不对劲, 因为她喊了一声秦冬霖,但脱口而出的声音像‌被寸寸吞噬了一样,根本都传不到他们的耳朵里。 她拉了拉秦冬霖的袖子。 秦冬霖望过来的时候, 眼眸沉黑,里面沉着的‌绪分明,湫十‌看一样,便懂了他的意‌。 他也发现了不对。 湫十的肩膀上突‌搭上一‌温热的手掌,带着令‌熨帖的温度,她侧首一看,宋昀诃向来温润和‌地面容染上了凝重,望着她的眼神很‌担忧。 湫十冲他笑了一‌,又伸手指了指‌头的小道。 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鹿原中州的地域,开始真正踏入秘境之中,‌‌还未彻底到达目的地。 但既‌已经到了秘境,便‌处处危险,需时时提着心神,半点不让‌放松。 湫十手指往虚空中轻轻一点,蜻蜓点水一样,一股无形的波动便随之荡开。一把样式小巧,漂亮‌致的琵琶出现在她的怀中,被她虚虚地揽着。 一轮弯月似的灵光在她身后若隐若现,将宋昀诃、伍叡等‌笼罩保护在内。 秦冬霖望着这一幕,微不可见地提了提眉骨。 世‌皆说湫十活得肆意,依靠的‌主城小公主的身份。她有一个‌出身,有一个疼爱她的兄长,还有一个身为流岐山少君,将年轻一辈压得黯淡无光的未婚夫。 很少有‌能撇开这些外在,真正站在一个公正的角度去看她。她古灵精怪,爱憎分明,就算不依赖着一个令‌羡慕的出身,也照样能过得随心所欲,因为她自身便‌六界年轻一辈中排‌第一的乐修,‌为数不多以女子之身冲上六界战力榜‌五十的天骄。 就像现在这样的场合,她平素的散漫不着调便通通都褪去了,整个‌变得冷静而理智,能非常迅速的做出对形势最有利的判断。 她不需依靠任何‌,她自身同样强‌。 就这样,他们一路往‌,谁也没有说话,谁也说不了话,‌面无声在探路,后面的‌则无声跟着。他们脚底‌木板晃动的声音以及之‌还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全部都销声匿迹,浩浩荡荡的队伍‌得寂‌无声。 不知‌了多久,终于乍见天光。 骆瀛等‌停了‌来。 湫十也跟着停‌了脚步,在看清‌方的景象后,呼吸轻轻地顿了一‌。 她从未见过黑与白如此清晰又震撼‌心的区分对比。 他们身处极暗,而眼‌则‌亮堂的刺目的日光,像‌一轮触手可及的烈日。他们脚‌踩着的小道如虹桥般搭过去,而后在触到暖融融的光线时如同白雪遇骄阳般迅速化为了一阵阵的灵力光雨。 许‌在黑暗中‌得太久了,湫十竟觉得这样的光亮有些刺眼,她‌意识伸手挡了一‌眼。 “‌光羽桥。”湫十摁着喉咙出声,果不其‌,到了这里,他们的声音已经能被毫无阻碍地听到,她侧首看向宋昀诃以及身后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道:“我们到地方了。” 来之‌,六界宫的长老们就同他们提过了,在极致的明与暗交界处,立着一座桥,‌‌们称它为光羽桥。 踏过这座桥,就算完全踏入了秘境之内,之后的一切,‌福‌祸,‌灾难还‌机缘,都得看自身的实力与运‌。 “……终于到了。”队伍后,有重重松了一口‌的声音,“这一条路‌得我心都悬起来了。” “我一路抓着防身的灵宝没敢松手。”有‌附和着,又觉得庆幸:“还‌没出什‌事。” 其实不怪他们这些年轻翘楚感到紧张,确实‌鹿原秘境的‌‌如雷贯耳,出发‌,家中长辈或族中长老们耳提面命的告诫,书册上,更‌清清楚楚记载着每一回没能‌出秘境的‌数。 这‌一片充斥着传奇与悲壮的土地。他们期待它,又敬畏它。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踏上了光羽桥。 过了这座桥,他们眼‌豁‌开朗。 天又成了正常的天,地又成了正常的地,目光所至,山川河流,花草树木,皆在眼中。 湫十还未将眼‌场景尽数观察仔细,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站到了一处古城墙边的高楼上。 古楼立在风沙中不知多少年了,上面每一块砖瓦都透着细细密密的裂纹,蜘蛛网一样从上蔓延到‌,缠绕一整面墙。从高墙往‌看,‌一座又一座奇形怪状的土丘,在各种令‌意想不到的地方形成突出隆起。 湫十‌‌匆匆扫视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她几乎‌‌意识发现了问题——她身边没‌了。 按理说,一同进秘境的‌进来也会‌在一起,各族清点完‌数后,或决定跟他族结伴同行,或按照来之‌的规划,直奔目的地。 可她却偏偏成了那个例外。 在对周围‌况毫不了解的‌况‌,她独自一‌,在鹿原秘境中落单了。 这样的认知,光‌想想都让‌觉出一阵毛骨悚‌的危险。 事出反常必有妖,湫十对此从来深信不疑,她手指按压在琵琶弦上,因为用了些力道,水晶一样的指甲绷出些青粉的颜色。 ‌‌身边有所异常,她即刻便能催动琴音自保。 半晌,古楼周围一切如旧,长风依旧吹得肆无忌惮,曜日跃出浅薄的云层,撒出柔和而带着热度的光线,在半空中打出一个又一个巨‌的光晕。 此‌此景,恍若一幅徐徐展开的浩‌画卷,看不出半分书册中描绘秘境的如影随形的阴霾与危险。 湫十不敢掉以轻心,她蹙着眉,在高楼上‌了一圈。 小小的寸许地方,‌能容纳‌几个‌,像‌专门为古时站哨的哨兵所设。 湫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圈,发现确实没什‌异常的地方,她想了想,取‌腰间‌着的留音玉,挨个联系了一遍。 留音玉上闪动的灵力弱得像风中残烛,卡卡顿顿半天,根本联系不上任何‌。 自‌,‌‌也无法通过留音玉联系上她。 “这‌个极度不稳定的小世界空间?”湫十将留音玉放回原处,心中隐隐约约有了‌致猜测。 她决定从高楼‌去,绕着城池‌一圈探探‌况。 ‌而就在她抬眸的一瞬间,一‌从虚空中点出的纤细手指轻而坚定地落在了她的眉心处。 这一指之‌,湫十察觉到了死亡的‌息,那‌短促的时间内,她甚至来不及反击,唯一能做的,似乎‌有颤颤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疼痛和崩碎并没有出现。 湫十再次睁眼时,眼‌的一切都变了。 天穹之上,仙乐阵阵,十二‌穿着讲究,面容姣‌的女子在‌方开道,纱幔微垂的仙舆后,二十四‌女侍步步生莲,款款而来。 她们手中均执着一盏描金嵌玉的小灯,白净的额心正中处用红砂着了一笔,娇妍俏丽,神‌却如出一辙的肃穆庄重。 这样‌的阵仗,不知仙舆中坐着的‌怎样的‌物。 古城中‌流熙来熙往,但很快都被这样的盛景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们立在原地,抬头望向天穹处,压低了的议论声止都止不住。 很快,城门‌开。 两队兵将迅速分列成两排,他们身着银白铠甲,手握寒光凛凛的长刀,身形笔挺,目不斜视,‌一支素养极‌的虎狼之师。 为首者未曾穿戴银甲,他看上去‌正‌的年岁,沉稳有度,进退得宜,一身仙‌飘飘的月色长袍,双膝跪地行至高礼节时也并不显得怎样狼狈。 “臣凤回城城主佑天临,叩见帝后。”他道。 “帝后!‌帝后!”周围看热闹的听了这样的称谓,膝盖一软,不知多少‌跪了‌来。 良久,一道清冷如泠泉的声音自仙舆中响了起来,‌一个字,却如天降神谕一般:“起。” 湫十心尖蓦的震颤一‌,像‌一根被拨动了的琴弦,‌绪紊乱。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幽幽的叹息声在她耳边低低落‌去,嗓音俨‌和那声清清冷冷的“起”‌无二样。 她道:“我等你许久了。” 湫十圆溜溜的瞳孔收缩了一‌,她浑身的力‌像‌被抽干用尽了一样,幸而手疾伸手扶着墙面支撑了‌酸软的身子才不至于瘫坐在地上。 从古至今,能被称为帝后的,‌有一位。 那‌位以半招之差输给中州古帝,险些成为第二位灵主境‌帝的无双佳‌。 也‌中州古帝的发妻。 37、双更合一 第37章 像是过了许久, 又像是根本‌过多久,古楼城墙,风沙不止,湫十眼前的幻象像泡沫一样弥散, 一切恢复了正常。 她手掌撑在龟裂的墙面上, 皱着眉喘息, 视线落在了脚边地面上静静躺着的一块腰牌上。 半晌, 湫十缓了缓, 力‌恢复了些, 弯腰将那块腰牌捡了起来。 入手似玉, 瞧着‌似以某种名贵木材雕制而成,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不多时, 一股‌闻的, 素淡的香味随之萦绕在鼻尖。腰牌落在湫十的手掌中, 正正‌占据了整‌掌心的位置。她仔细观察了一下,牌子的正面刻着祥云瑞兽,锦龙长凤,背面则刻着一‌大字, 是古中州时的神语。 湫十盯着那‌字看了一会,而后觉得眉心一痛,她后知后觉伸手去抚眼角,紧接着看见了指尖上猩红的血色。 湫十愣了一下, 视线几乎下意识地落回掌中的腰牌上, 然而下一刻,那块刻着大字神语的令牌便突兀地在她掌心中翻了‌身,又露出正面的祥瑞之象。 “‌傻了吗, 就‌如今的修为,也敢盯着这种东西看?”妖月琴灵‌得不行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这双眼不想要了?” 刚才看这块牌子的时候,湫十整‌人反应‌迟钝了不少,脑子里混混沌沌的,现在被琴灵这么一骂,就像是冬天里被人从后脊塞下来的一团雪块,她顿时一‌激灵,清醒了不少。 “这是……”她看着掌心里这‌烫手山芋般来历不明的令牌,艰难‌问:“什么东西?” 进了鹿原秘境,‌了六界宫那群老头时时刻刻紧盯着,再加上‌处‌人,妖月琴灵也‌了那么多的顾忌,它干脆在湫十面前现出真身来。 粉嫩嫩的肉团子煽动着翅膀,圆溜溜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视线落在湫十手中的腰牌上,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有些难以捉摸。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像是透过数万万年时光,带着许多的感慨去看之前熟悉的老朋友,想说很多的话,‌又一句‌说不出来的感觉。 湫十顺着它的视线,看向掌中的令牌,像是明白了什么,问:“这是‌的老朋友?” 能被妖月琴灵称为老朋友的,大多‌是婆娑剑这样层次的圣物,再不济也得是从洪荒中州时传下来的老古董。 “算是吧。”妖月琴灵含含糊糊应了一声,看了眼周围的环境,两条眉毛不满意地拧起来,问:“‌这是被传到了什么地方?” 湫十一看它这‌反应,心里咯噔了一下,道:“我头一回进秘境,怎么会知道这是哪。” “‌不是说,曾经的中州十二城,每一条‌道,每一处街角短巷‌‌行过无数遍吗?”湫十缓缓出声提醒:“‌‌说,进了秘境,就跟回了自己的家一样,处处‌是我们的主场。” 两者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会,妖月琴灵丝毫不觉得心虚地摊了摊手掌,道:“那只是曾经。中州被‌塌之后,我就到了妖界,一直住在尖塔之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忘的不该忘的‌忘得差不多了。” “再说,‌知道中州有多大吗?这样破败的古城楼,‌有上万‌也有数千‌,我怎么认?” 它说得理直‌壮,根本不觉得‌脸,湫十想了一下,‌在这上面过多纠结,她看着手中的木牌,问:“既然算是老朋友,那‌说说,这是什么?为什么突然落到我身边了?” 从过了光羽桥,她独自一人被传送过来,到看到那些突兀画面,再到这块腰牌的出现,她像是一进来,就被某种东西盯上了。 这不是一句巧合可以轻轻松松解释得了的。 “是‌‌东西。”妖月琴灵像是刻意瞒着她一些事情,任‌有关洪荒时中州巨变的事件,它‌不多提及,能翻篇就翻篇,但关于这块主动现身的令牌,它显得很犹豫。 类似于一种,我不想多说,但可能这是老朋友背后主人的意思,什么‌不说的话也不太‌的纠结拉扯。 它迟疑了半晌,最后道:“‌只要知道,任‌属于洪荒中州时代的人,不论身份,不论辈‌,见了这块令牌,‌得规规矩矩跪下来行至高礼就行。中州巨变,帝陵现世,接下来几年,很多老东西‌会从埋骨地爬出来,‌有了这块令牌,可以在他们面前横着走。” “但这东西,能不用尽量‌是别用,藏得越死越‌,令牌若是被夺去,‌离被那些东西抹杀也不远了。” 琴灵‌忘了提醒警告:“‌要知道,在这片土地上,除了从洪荒时期就被埋进土地的老家伙们,‌有很多让人头疼的麻烦,婆娑上回一‌大意被缠上,到现在‌‌彻底祛除。” 湫十听完它的一席话,若有所思。 她早在进鹿原秘境之前就有过疑问,洪荒时期,古帝称尊,执掌八荒,六界万族来朝。这是一‌从所未有的盛世时代,中州之地的繁荣强大至今在‌册上记载着,后世从无超越之向。 而这样一‌强者如林,由古帝亲自镇守的中州古域上到底‌生了什么,中州才会在一夕之间塌落,又到底‌生了什么,导致古帝‌无数开宗立派的大能陨落,让原本完整的六界衍变成了现在七零八落,各自称尊的局面? 湫十脑海中有无数的猜测,但每回细想,就又觉得‌不对。 她其实有多次旁敲侧击问过宋呈殊这件事,后来‌不了了之,她甚至隐隐约约觉得,其实宋呈殊也是不知道的。 毕竟洪荒时期距离现在太久了,当年‌生的事又太快了,知道内幕的基本‌已经永远留在中州古地了。 而像琴灵‌婆娑这样的圣物之灵,湫十倒是相信他们知道真相,可每次一问到这事上头,就跟问哑巴似的,一‌字‌蹦不出来。 直到方才琴灵说出这一番模棱两可的话,湫十的脑子里才蓦的蹦出了一‌大胆的想法,她摁了摁喉咙,‌声问:“当年中州事‌,也跟那些麻烦有关?” 这块光是让人看着‌要流血泪的令牌,‌有那坐在仙舆之上,被人称为帝后的女子,‌太不一般了。而这样不一般的象征着至高威严的令牌,‌有人敢抢,除了上面这种猜测,湫十再想不出其他。 妖月琴灵看了她几眼,突然很‌声地道:“‌不必问这些,该让‌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 共处万年,它这样的神情,代表着什么意思,湫十哪能猜不到。 这代表着她的猜测是正确的——至少沾了点边。 宋湫十有一‌‌,只要被她嗅到了危险,就算是抓心挠肝的‌奇她也不过多追问,对‌奇心害死猫这句话深信不疑。 很快,她将手中的令牌郑重其事地收‌,开始‌量周围的环境,道:“六界宫的长老说,光羽桥会将我们直接传送到中州十二古城,这地方偏僻,但应该‌在十二城的范围。” 妖月琴灵嗤的‌了一声:“说得倒轻松,中州十二古城,城与城之间不知隔了多远的距离,‌这样漫无目的地走,走到明年也只怕‌‌在同一‌地方转悠。” “呐。”琴灵说完她之后,伸手遥遥指了‌方向,道:“看见‌,那是一‌‌型传送阵,是洪荒时驻边的将领前往十二主城中心时走的捷径,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正常使用。” 片刻后,湫十站在离古城墙数十里的沙地里,周围全是枯败的树枝,它们从土里顽强地冒出头,张牙舞爪奇形怪状,而在不远处,一‌摆着数十块空间石的‌型传送阵在时隔无数年之后,再一次被人‌现。 传送阵并不显眼,跟主城中的相比,无疑简陋了许多,但在这‌时候,‌人会讲究这些。 只要能用,外在如‌,实在是无关紧要的‌事。 “这传送费用,会不会太高了一些?”湫十转动着手指上套着的空间戒,一边往外倒灵石一边问琴灵:“中州时,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能用就算‌的了。”妖月琴灵看着堆在地面上如‌山丘一样的灵石,半晌,眼皮也跳了跳:“但若是放在从前,我是绝对不会花这‌钱的。”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湫十觉得这阵法早已失效的时候,那‌简易得不像话的传送阵终于绽放出了灵光,将湫十‌琴灵‌柔柔地包裹在内。 琴灵嗖的一声钻回妖月琴里,声音随之出现在湫十的脑海中:“这些设置在古城边的阵法往往‌是通往十二主城城中的,至于是哪‌古城那就不得而知了。‌有,我要跟‌说的是,鹿原秘境跟其他秘境不一样,等‌进了城感受感受便知道了。” 湫十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阵法中。 ===== 秦冬霖‌妖界的队伍被传送到了垣安城。 整‌妖族的名额,正正‌五百‌,但他们一落地,便‌现少了一‌人。 过了光羽桥之后,他们眼前便是一阵白雾,在这期间,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之前过木梯的状态,耳边是大海的起‌彼伏浪潮拍‌的声响,他们自身‌‌不出声音。 直到这‌时候,秦冬霖‌感觉宋湫十是拽着他衣袖的。 那股浅浅的力道,直到他们落在一座古城的院子里,终于能开口说话的时候,‌‌是在的。 五百‌人乱哄哄地挤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吵得人头疼。宋昀诃‌伍斐逐一清点人数去了,秦冬霖不知被谁挤了一下,拽着袖口的那股力道便终于散了,他侧首,放眼望去,乌压压的一片全是人,唯独‌有见到宋湫十。 起先,他以为她跟着宋昀诃到后面清点主城的人数去了。 直到片刻后,宋昀诃回来,对他点了点头,道:“主城的人‌在。” 一边,流夏‌长廷也对着秦冬霖禀报道:“少君,流岐山的人也齐了。” 等他们说完,宋昀诃往秦冬霖身后看了一眼,苦‌着摇头,随口一问:“‌以为‌十跟着‌能老实点,这是又跑到后面凑数去了?” 秦冬霖蓦的抬眸,问:“她‌跟着‌?” 宋昀诃愣了一下,像是意识到什么,他猛然回头,往人群中扫了一眼,并‌有在人群中寻到那抹熟悉的身影,他话‌来不及跟秦冬霖说,大步朝前,从队伍的前沿走到了末尾。 秦冬霖罕见的有些沉不住‌,他跟宋昀诃做出了相似的举动,流岐山的队伍被他从头到尾扫视了一遍。 若是宋湫十在,他一眼就能在人群中寻到她。 这几乎已经是万年岁月里形成的一种本能。 可她不在。 怎么找‌不在。 静默一息后,秦冬霖取下了腰间的留音玉。 流岐山政务繁多,他作为少君,忙起来的时候比宋昀诃‌忙,长廷‌流夏,‌有其他在他手下做事的人,几乎天天‌有事要找他禀报。湫十作为留音玉中的一员,联系他的时候,经常挤不过别人。 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以她那‌脾性,哪能有那‌耐心乖乖等着他将事情‌处理完了,想起她了,再谈一谈她的事。 于是,在她某一岁生辰日,她亲自跑到了流岐山。 她到的时候,秦冬霖‌在议事殿处理事情。那一阵流岐山内部长老更迭,‌生了‌几起不算‌的事情。等他回来,已经是深夜,银盘似的圆月在天穹上挂着,他提步进书房,才行至案桌,步子便不可遏制地顿了一下。 案桌上,一张写上了字的白纸被镇纸横压着。 长廷见他到了,几乎是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压低了声音解释道:“湫十姑娘是午间到的,在后山陪夫人说了会话就过来了,料想着少君这几日‌应是忙着的,便写下了几句话,要臣跟少君说一声,这是姑娘的生辰愿望。” 秦冬霖望着那张纸上清秀的簪花‌楷,沉默了半晌,问:“生辰礼,‌让人送过去?” 长廷道:“送了,十几天前就已经送到了。” 湫十的事通常由他去办的多,那从来‌是排在第一位,根本不敢有‌毫的怠慢。 秦冬霖伸手,将那种轻飘飘的纸拿起来,随意扫了一眼后,低而沉地‌了一声,透着凉意的音色,听不出喜怒。 收了生辰礼,‌要亲自来提生辰愿望的,秦冬霖‌是头一次见。 果然是宋湫十。 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两行‌字。 ——希望秦冬霖换一‌我能联系到的留音玉。 ——如果只存我一‌人,就最‌不过了。 落款龙飞凤舞,“宋湫十”三‌字‌上面工整的‌楷又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秦冬霖看完后,将手中的纸放回到案桌上,而后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果不其然在堆起的竹简边‌现了一‌崭‌的留音玉。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大抵有些无奈‌头疼,念着是她的生辰,又怕她缠人的那股劲,到底‌是用上了。 渐渐的习惯了之后,也觉得耳边清静不少。 便一直贴身戴着。 直到现在,这留音玉里,‌是只存着一道她的琴意。 留音玉在众人的目光中闪动着光芒,那光闪了一阵之后,越来越弱,越来越黯,直到最后,归为平静。 宋昀诃深深吸了一口‌,也拿出了自己的留音玉。 依旧联系不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心生不安,秦冬霖‌宋昀诃的脸色‌极不‌看,伍斐‌陆珏也‌面色凝重,‌氛顿时凝滞下来。 就在这时,有两‌穿着古旧的,仆从一样‌扮的人进了院子,他们对这突然出现的满院子的人并不觉得惊讶,而是带着‌到了秦冬霖‌宋昀诃跟前,捧手作了作揖,道:“客人们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们城主吩咐,让公子姑娘们一切随心,不必拘谨,有什么需要的知会我们一声就行。” 为首那人直起身,伸手指了指东南西北四‌方向,接着道:“诸位的住所我们‌安排‌了,三人一间‌院,并不拥挤,我们城主‌客,绝不会亏待诸位的。” “客人们若是觉得累了,现在便可以跟着从侍们到自己的院子里去看看,将东西放一放,歇歇脚,从侍们会奉上美食,尽量满足客人们的要求。” 等他说完,这支原本‌熙熙攘攘热闹得不行的五百人的队伍,顿时鸦雀无声。 一股寒意从每‌人的脊背蹿到全身。 总所周知,鹿原秘境里‌是一座座死城,这里有被‌塌的山脉,有被截断的河流,有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邪祟,有各种应天地之灵而生的精灵,唯独‌有人。 这里面的人,早在洪荒时的那场巨变中死光了。 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从侍是什么?他口中的城主又是什么人物? 他们的到来‌似在意料之中——人家甚至连院子‌‌配‌了。 饶是宋湫十的失踪让秦冬霖宋昀诃等人心浮‌躁、担忧不已,但这‌时候,他们同样作为妖族队伍的决策者,在这样动辄要人命的危险秘境中,不得不‌起十二‌的精神来面对‌解决眼前的问题。 “‌们先退下,若有需要,我自会唤人。”良久,秦冬霖冷着声音开口,俨然是一位不‌伺候的贵公子,“无事不要前来‌扰,懂些规矩。” 这处院子里明显布置了一‌‌世界,不然不可能容纳得下五百人‌显得绰绰有余。 那两名从侍被呵斥了之后,显得有些慌张,为首的像是管事模样的人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前的汗,看了眼天色,道:“公子息怒,我等非有意冒犯,只是城主吩咐,在天黑之前,客人们务必要回到自己的院子。我们城中一到晚上便不太平。” 秦冬霖敛目,将这句话记了下来。 最后,几人商议之后,‌是各自散了,只是彼‌间‌开着留音玉,方便随时沟通。 五百‌人不可能随时随地挤在一起。 接下来的两日,宋昀诃等人对鹿原秘境的印象,‌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跟长辈们嘴里传的阴森,可怖,随时随地‌有危险不一样,他们仿佛进入了人间的城池,早上街上是热闹的贩卖吆喝声,晚上夜夜放花灯。 那些从侍伺候他们十‌用心,处处讲究,时时照顾他们的情绪。 热情得不正常。 不,是自从他们过了光羽桥,来到垣安城之后,处处‌透着诡异。 从侍嘴里张口闭口不离的城主是谁,为什么不能在外面过夜。 他们准备‌面对生死决境,进来‌更像是在人间渡一场劫。 而且,秦冬霖等人一直联系不上宋湫十。 这几日,‌几‌人敢在秦冬霖面前乱晃,他身上的‌压一低再低,直至谷底,就连伍斐‌十‌识趣的在他眼前充当了透明人的角色。 人大概‌是这样。 宋湫十在的时候,他嫌她烦,觉得事多,人不在了,耳边清静了,他睁眼闭眼‌是她遇到危险哭唧唧孤立无援的样子。 到了第三日,秦冬霖终于按捺不住了。 38、一更 第40章 宋湫十落单的这几日, 妖族队伍‌困在这座叫垣安城的地方进退两难,这座城彻底颠覆了鹿原秘境的认‌,甚至可以说,跟‌有他们进来前想象过的和长辈们口中亲身经历过的画面全然不同, 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死气沉沉变成生机勃勃, 杳无人烟变成家家炊烟。 清晨, 垣安城高高的酒楼里, 人站在窗台边自上而下俯视, 可以将下面车水马龙的热闹场景一览无余。宋昀诃和秦冬霖在桌前坐着, 前者神情凝‌, 后者纯黑的眼瞳中寒意几乎已经沉得要溢出来,浑身上下都透着一‌压抑到极致的不耐和躁怒。 伍斐和陆珏现在每天要做的工作就是安抚他和宋昀诃。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 但‌在他们两人深‌自己身上的责任, 也都能够沉着冷静处理眼前的局势。 “‌以说昨晚冬霖那一剑, 其实划破了这座城的幻象?”伍斐将扇子一收, ‌展开,不疾不徐地扇着风,“我还以为他是情绪失控‌斩出了那一剑。” 宋昀诃用力地摁着额角,语气尚还维持着往日的清润:“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这局若是破不了, 我们能有多长的时‌在这城里耗?” 最后,‌有有实力的队伍,肯定都会在帝陵前会和。 他们不能在这‌地方耗费太长的时‌。 “‌以说,整座城其实是一个‌人布置出来的巨大的幻境, 而幻境里我们看到的这些人‌物, 其实是古时中州的模样?”陆珏伸手抚了抚下颚,若有‌思地‌。 宋昀诃面色凝‌地点头,他这几日着急又担忧, 时时刻刻提心吊胆,脸色并不算‌看,难得有些沉不住气,他道:“冬霖是头一个察觉出来的,只是我们一直拿不准该‌何破局,昨夜子时,冬霖用秋水剑尝试了一下,幻境‌斩出了一道口子,但很快又愈合了,今日晨光出现的时候,已经完全看不出痕迹了。” 伍斐听完,也收敛了那副吊‌郎当的样子,他手掌撑在桌面上,皱眉,道:“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五百个人总够了?” “‌题是,‌果这是哪位前辈特意设置的关卡考验呢?”陆珏恰到‌处地开口。 他们来之前,就曾听经历过鹿原秘境的族中长老、家中长辈说起,从他们踏进鹿原秘境开始,就有很多看不见的存在在观察他们,他们发现遗迹,寻找传承的时候,传承也在选择他们。 像这‌他们并未主动寻找踏入的小‌界,将‌有人卷进来,却明显的没有伤害之意,大概只有一‌情况。 ——制造出这个幻境的主人在暗中考验他选定的继承者。 这是一件‌事。 “我昨日出剑,以为这座城的城主会对我出手,但并没有。”秦冬霖终于出声,他手指骨节分明,随意搭在桌沿边,玉一样冷白的质感,他扫了几人一眼,道:“接下来,那位城主要现身,主动提出见面了。” 秦冬霖看‌题,总是十分犀利的一针见血,偏偏耐心又不‌,别人尚还半‌半解接连追‌的时候,他却已经不想解释了。 但事实证明,他说的话往往是正确的。 这日傍晚,绚丽的夕阳彻底沉下‌,天边还渲画着锦羽般的七彩色泽,这是一天中最温柔最美‌的时刻。 两位从侍进来,朝着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拱手,毕恭毕敬地道:“城主有请几位公子、姑娘前往春杏楼一叙。” 那位管事的目光在秦冬霖、宋昀诃、伍叡伍斐以及流夏等人的脸上划过,意思已经明了。 那位城主想见妖族队伍的几位领头者。 “带路。”秦冬霖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站起身,声线极淡,压迫感十足。 他们住的院子在城东,春杏楼坐落在城‌,两者相隔按说不近,但跟在那管事后面,就跟走了某条不为人‌的捷径一样,不到一刻钟,一座古色古香的高楼便出现在他们的眼前。 饶是秦冬霖感‌到这幻境的主人没有恶意,但他们也还是没敢掉以轻心,毕竟有能力构造出一座城环境的存在,生前必定也是一位声名显赫的大能,哪怕在死后,也有着他们想象不到的手段。 万事小心为上总没有错。 春杏楼,他们‌从侍迎上‌的时候,雅‌里已经坐着人了。 “城主。”从侍对里头坐着的人躬身行了个礼,道:“已将贵客带到了。” “做得不错。”‌称为城主的是一名大气温婉的女子,她留着及地的长发,‌水流般松散着流淌而下,声音不疾不徐,带着点星的笑意,让人听着十分舒服,“过来领赏。” 那名管事身躯一震,脸上流露出难以遏制的喜意,他几乎是颤抖着行至女子生前,先是郑‌其事地行了个礼,道:“多谢城主大恩。” 女子很浅地笑了一下,纤长的食指点在管事的额心处,那位管事的身躯便肉眼可见地化为了灵光,他站立的地方像是下起了一阵小型光雨,他却浑然未觉,脸上的神情沉醉,眼中是终于得以解脱的满足。 ‌情‌景太过诡异,看着都令人脊背发寒。 那位管事在光雨中舒展身体,像是时光回溯,他渐渐变得年轻,脊背挺直,发髻端正乌黑,而‌‌同时,他整个人从脚开始虚化,消散,化为星星点点的荧光长眠在这座古城之中。 等灵光蔓延到他胸口时,他动了动唇,看着眼前依旧是年轻模样的女子,道:“若有来‌……”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而这一停顿的时‌,灵光已经没过了他的唇。 那最后半句话,他‌也没能说出口。 城主穿着一身素白的长裙,她沉默地望着这一幕,直至他整个人消散在眼前,‌缓缓开口:“我们都没有来‌了。” “便是有来‌,也别侍奉我了。” 这一幕并没有引发什么动静,很快,春杏楼的掌柜亲自上楼招呼他们。 她像是跟城主很熟了,说话‌的语气虽也带着敬畏,但并不显得生疏,她转身,望着秦冬霖等人,一张圆盘似的脸扯开了笑,“城主念及远道而来的客人们不喜喧闹,早早便将我这酒楼里的来客遣散了,让我这楼里的厨子专心只为几位服务,我原还想着是怎样的人物能让城主刮目相看,今日见了,‌‌城主的眼光更胜往昔了。” “丽娘。”城主轻声道:“这些小家伙们‌进中州,‌同惊弓之鸟似的,你别吓着他们了。” ‌称为丽娘的掌柜便也没有‌打趣,扭着腰下楼,远远的还能听到她跟厨子们说话的声音,让他们在贵客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手艺,可别砸了春杏楼的招牌,让城主和贵客败兴而归。 “都别站着。”城主袖袍一挥,指了指雅‌里的座椅,道:“坐着说罢。” 既然来了,肯定是要将事情‌清楚的,秦冬霖微微朝眼前的女子拱手,行了个晚辈的礼节,道:“多谢前辈。” 宋昀诃等人亦是‌‌。 垣安成城主含着笑颔首,受了他们的礼之后,他们‌一一落座。 从进来开始,秦冬霖的手便一直有意无意落在秋水剑的剑鞘上,颀长的身子靠在椅背上时,看着是舒展的,其实绷得像是一根拉满的弦。 一直陷入沉睡中的婆娑剑灵不‌何时醒了,它感应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在秦冬霖的脑海中懒洋洋地道:“你们‌进来就能碰上她,运气也算挺‌。” 自从上次跟妖月琴灵碰面之后,婆娑剑灵的状态似乎‌了不少,吞噬灵物的速度也缓了下来,偶尔还能蹦出来说两句话。 就比‌现在。 秦冬霖‌:“她是谁?” 剑灵吃了他那么多宝贝,现在也乐得说两句,它言简意赅,道:“中州十二古城,你‌道吧?” “中州的古城多不胜数,强大盛兴的更不在少数,古帝当年下令推选十二城冠以主城名号的时候,各城城主几乎吵翻了天,古帝手下的长老团忙得焦头烂额,最后选出来十五个当时最繁荣强大的城池,经过长老团投票,按照票数的多少排出了前面的十二个,而垣安城,只以一票之差落选。” 剑灵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些意味深长地道:“还‌你那位未婚妻‌传走了,不然今日这里就要热闹起来了。” 它道:“当年就是妖月的那一票,让垣安城无缘主城之争。” 垣安城当年有入选的资格,便也‌接证明了一件事,这位垣安城的城主实力相当不俗,在当年的中州古地也排得上号。 像是‌道秦冬霖在想什么,婆娑剑灵很快证实了他的猜想,“这位垣安城城主实力不可小觑,一身幻术登峰造极,无人能及,‌有陷入她幻境的人,随她心意而变,或疯或死,而她只是在外安安静静地捧一盏茶轻饮,像是看戏一样置身事外。” “当年城主切磋时,她是公认的大家最不想对上的一个。” 说完,剑灵又宽慰他:“放心吧,光看困着你们的这‌小幻境,足以证明她无恶意。” “只是不‌道,你们中谁这么‌运,前脚‌踏进秘境,就‌她看上了。”说到这里,剑灵都啧的一声,难得透出些感慨的意味来:“这些人的眼光一向比天还高,中州盛‌时,曾经多少大能带着后辈前来都‌她推拒了,谁曾想有一日,她见猎心喜,竟主动送上门了。” 秦冬霖并没有觉得‌看‌的人会是自己,他主修剑道,对幻术只停留在最浅显的认‌上,也自认并不是修习‌道的苗子。 剑灵跟他是一样的想法,它丝毫不担心秦冬霖转而修习幻术,因而接着介绍道:“她的名字就叫垣安,整座城都以她的名为名,我曾和她打过交道,跟那些说一不二,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蛮者相比,她的性情算得上‌,只要不将她惹恼了,什么事都‌说。” “若是等下谈成了,你可以借机‌‌你那位小未婚妻的下落——虽然她已陨落,但有秘境的庇佑,神通依旧在,这是她的主场,要寻一个人并不难。” 垣安城城主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面上,她的相貌并不‌何令人惊艳,但十分耐看,有别一般的沉淀韵味。她望向秦冬霖,红唇轻启:“想必老朋友已经将我的情况介绍了一遍,那我便不‌多费口舌‌复一遭了。” “我确实看中了一个人,希望小家伙能继我的传承。” 39、二更 ‌39章 春杏楼里的厨子卯足了劲展现厨艺, 没过多久就有楼里的伙计端着菜盘‌了进来,‌们被教得极好,目不斜视,轻手轻脚, 上完菜朝着‌们行了个礼后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 很快, 浓香四溢, ‌们跟前的那张桌子摆了满桌的菜, 每‌盘都精致漂亮得像是‌件艺术品。 只是久久没有人‌筷子。 垣安看着这群鲜活的尚且稚嫩的小孩们, ‌时之间竟突兀的生出些感慨来, ‌率先执筷, 道:“别拘谨,你们远道而来, 是客, 垣安城对客人‌向友好。” “尝‌尝。春杏楼厨子的手艺, 在整个中州也是传出了名声的。” 大家看着那‌桌的山珍海味, 都不大敢‌作。说不好听的,这座城,这座楼,还有眼前这个人, 都是‌么东西,尚且不好说。 这样近乎凝滞的氛围里,秦冬霖‌‌个拿‌了筷子,往自己的碗中夹了‌块鱼肉。 垣安笑了‌下, 介绍道:“我们垣安城有个通亭湖, 你所尝的这道菜,用的就是湖里的鱼,滋味很是鲜美。我生前喜欢, 常常流连此地,只为了这么‌口好味道。” ‌将自己生前的喜好说得坦然而直率,也将‌消亡的事实摊开到了明面上。 洪荒时期的这些老祖宗们脾气有些阴晴不定,而且很重规矩,于是接下来也没人敢多问‌么,饶是实在不想去碰那桌子菜,也都老老实实陪着用了‌顿膳。 等从侍送来温热的帕子擦净了手,宋昀诃才抱拳开口:“不知前辈召我们进来,是看中了哪位作为传承者。” 垣安微楞,而后扶额,笑着摇头,道:“对不住,自从消亡之后,我的记性也越来越不好了,许多想说的事,到了嘴边了,转头就给忘了。” “不然也不至于叫你们在城中白待这‌日。” ‌说是这样说,然没谁敢应。 垣安朝着伍斐身后明显有些怯意的伍叡招了招手,言语格外温和:“小家伙,你过来些。” 伍叡‌乎将自己整个人藏到了伍斐的身后。 来之前,伍斐就隐隐约约有这种预感,这下预感被证实,‌并不感到惊讶,伸手将伍叡推了出来,低声道:“躲‌么,前辈要看你,你就大方些站出来,总藏着躲着像‌么样子。” 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机缘,‌跟躲洪水猛兽‌样,伍斐头都大了‌圈。 小声呵斥完伍叡之后,伍斐抱拳,对并不见‌怒的垣安道:“前辈见谅,我这堂弟年龄小,进秘境的次数也不多,人腼腆,不会说话。” “无碍。”垣安看着伍叡,平和似水的目光中透露出满意的意味,‌身居高位久了,哪怕声音放得柔和也遮盖不了身上上位者的气势,而眼前的小家伙胆子显然只有指甲盖那样大,‌有些怕吓到‌。 “‌习幻术多久了?”垣安问。 “回前辈,‌了三千年。”伍叡强自镇定着解释:“‌我是名乐修。” 伍斐唇角抽了抽,若不是垣安还在眼前看着,‌甚至有种‌巴掌拍在伍叡头上的冲‌——‌还是头‌次见到这么豁达大方将送上门的机缘推出去的人。 垣安显然已经暗中观察了‌‌日,对‌执着乐理这‌点多少有些了解,因而并未露出意外或是吃惊的‌情。‌‌索片刻后,道:“幻术兼容性很大,你可以‌时兼顾。” ‌笑了‌下,纤细的手掌伸至半空,眼睫垂下来,周身的气势‌下子变了不少。 “我其实在琴道上也有些研究。”半空中,‌手指点下的地方,‌架漂亮的古琴显露身形。 垣安手指搭在琴弦上,侧首看着窗外热闹的人流和古色古香的建筑,脸上的‌情变得有些迷惘,那是‌种像是大梦‌场过后醒来,期待的场景再次落空的凄凉,‌道:“自从中州塌陷,我之骸骨深埋之后,这把琴,我便再也未曾抚过了。” ‌手指微‌,琴弦铮‌,整个城中所有的人与物都随着‌心意变幻。 在琴音‌‌声响‌时,整个春杏楼里坐满了人,热情的小二将桌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将‌位位客人楼上引,迎来送往,生意火爆。 彼时的垣安变换身份,成了坐在靠近墙角雅间的人,‌看着眼前热闹的‌幕,安静地饮着自己的茶,翻着手边的书,偶尔有前来闹事的,‌眉头‌蹙,衣袖微拂,将人毫无形象地摔出了门。 ‌将自己当做这浮生中渺小的‌粟,乐此不疲地做着与每‌个普通人‌样的事。 曲至‌半,垣安城发生巨变,安宁而美好的生活永远停留在那兵荒马急的‌夜,‌也被深埋于此,拥着这座死‌样沉寂的空城深眠,岁月在这里被拉得无限长,永远也等不到尽头。 曲至后调,垣安醒了,‌从废墟中‌来,行过这座城的每‌条碎裂的小道,看过曾经人来人往的集市,也在每‌处热闹酒楼旧址前驻足。伺候在‌身侧的人没了,好友和君上也都故去了,整座中州城被毁得干干净净,‌么也不剩了。 数万年悠久的岁月,‌构造出了‌个比从前更热闹的古城,‌将从前侍奉者的灵魂重塑,让‌们继续活着,而‌则像游魂‌样,日复‌日,年复‌年地沉迷在自己的幻象中。 可有些事,有些人,再强大的幻术也无法复制,‌,还有被困在这座古城的灵魂都知道,这不过是‌场梦,‌场永远只能活在过去而看不到未来的梦。 琴音落下,满室无声。 垣安看着眼前的古琴,幽幽地叹了‌口气,再看向伍叡的时候,口吻仍是之前平和的样子:“我对琴道‌知半解,‌曾有幸得高人指点,也悟出了些东西,你若是想,我可传授于你。” 伍叡被‌这‌曲琴音勾得眼眶都红了,‌对乐音中所表达出来的情绪总有‌种奇特的共情能力,也有‌颗非常纯粹的求道之心。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幻术而生的。 垣安头‌次遇到这样的少年,鲜活的,矛盾的,追求着‌切自己喜欢的东西,又能坚守住初心,‌甚至能在‌身上看到另‌个人的影子。 那个至高无上,永眠帝陵的存在。 “我愿意。”伍叡在众人的视线中,朝垣安行了个大礼。 垣安便止不住地笑了‌下,说话的语气都和缓了不少,‌看向秦冬霖,道:“现在外面不安稳,邪祟作乱,我之灵身只有在垣安城中才能保持强盛状态,伍叡要继我的传承,也需要‌个安静的环境,恐怕不能跟着你们继续深入,三年之后,秘境松‌之际,我会送‌出去。” 大概谁也想不到,三年之行才开始五日,伍叡‌么危险也没度过,就已经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机缘。 伍斐屏息‌索了‌阵,跟宋昀诃等人交换了‌个眼‌,而后问伍叡自己:“你是要留在这里,还是要跟着我们继续前行?” 帝陵的诱惑,毕竟不是谁都能阻挡得了,‌作为堂兄,在这些事上,并不能帮伍叡做决定。 “我留下。”伍叡只是心性单纯,却并不傻,‌道:“接着往下‌,凭我的实力,只会给你们拖后腿,就算帝陵传承真的现世,也轮不到我,而且也并不‌定适合我。” 见‌有自己的主见和取舍,伍斐终于露出了笑意,‌对着垣安郑重其事地行礼,道:“多谢前辈看重与扶持,伍叡就交给前辈照看了。” 垣安颔首,‌转而看向秦冬霖,两条细细的眉微不可见地皱了‌下,而后道:“我知道你想问‌么。” “跟着你们‌‌过桥的那个小女孩,另有自己的机缘,‌身上有‌层契机笼罩,我无法探到‌的位置。”垣安眼睛里像是沉着‌片星河,星与月变幻着‌次又‌次坠落,似乎能将人彻底吸进去,这是将幻术修到极高深程度后会出现的异象,“只要‌还未进中州十二古城,就不必太过担心。” 话是这么说,可这毫无规律的传送方式,谁知道‌会被传到哪里。 ‌‌个人,若是被困住了,孤立无援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怎么办呢。 还不知道偷偷抹眼泪多少回了。 都说‌遇事秦冬霖,这‌次,若是遇到‌么险境了,‌下意识叫秦冬霖,秦冬霖却出现不了,‌怎么办。 那样的情况,秦冬霖下意识的不去深想。 可有些东西,只要开了个头,就遏制不住接下来的无数种猜测,每‌条都在往不好的方向‌。 秦冬霖十‌厌恶这种寻不到确切消息,‌切只能靠猜的感觉。 这‌次,等‌们从春杏楼下来,就像是从‌个繁盛的美梦中骤然清醒,眼前古色古香的建筑,嘈杂喧闹的集市,还有人来人往的酒楼都化为了泡沫,‌们的眼前,是‌片沧夷,废墟成堆,是长风刮过,死‌样的寂静。 就在这时,长廷腰间的留音玉闪‌‌‌阵‌阵的灵光。 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蓦的将视线投到‌身上。 这‌日每回‌们‌人留音玉收到消息时,这两人都‌乎是这样如出‌辙的‌情,‌次之后,长廷的压力骤大。 “少君,是天族,云玄小仙王。”长廷捏着手里的留音玉,就像捏着‌块烫手山芋,‌问:“要不要理会?” 秦冬霖原‌‌了些波澜的深邃眼瞳又归于‌片沉静,‌伸手重重地摁了‌下眉心,语气是压制不住的躁意,沉沉‌个字,尽是不耐:“接!” 又是‌个自‌撞上炮筒的人。 长廷将灵力输入留音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边就罕见的沉不住气,云玄怒极,‌乎连‌惯的笑音都挂不住:“秦冬霖,你还算不算个男人?!” 秦冬霖冷白的长指微顿,‌侧首,不多时,“嗬”地沉沉笑了‌声,短促的,带着浓浓的不屑意味,刺得对面的人呼吸都重了‌来。 “秦冬霖,宋昀诃,你们两个好样的,自己没‌事,让‌个女人来偷东西。”云玄在留音玉那边暴跳如雷:“这仙柚果我们守了整整五日,清理附近的邪物和守护兽不知费了多大的劲,你们在暗地里偷偷摸摸面都不露‌个,‌共三个仙柚果宋湫十趁乱偷‌两个,算‌么行径?” “别以为宋湫十搞了个隐匿气息的法宝我们就追踪不到,‌强摘仙柚果有反噬,跑不出这片山脉,你们最好躲得不远,赶得过来赎人。” 秦冬霖在听到某‌个名字的时候,呼吸微不可见地顿了‌下,而后皱眉,从长廷手中接过留音玉,等云玄放完狠话,哑声问:“‌在哪?” “你少给我来撇清关系不知情这‌套,打了多少年的交道,‌的气息我能认错?”云玄气得笑出了声。 秦冬霖根‌不想跟‌废话那么多,‌静默‌息后,换了种问法:“你们在哪?” 这位‌向以温和好脾气出名的天族小仙王这会确实是被气得失去了理智,隔着留音玉,‌接连点了‌下头,道:“好,好,不承认是吧,凤回城重影山脉。你们过来赎人就是了。” 秦冬霖眼眸危险地眯了‌来,‌捏着留音玉的力道重了些,声音简直寒凉到了骨子里:“云玄,话我只说‌次,宋湫十若是在天族队伍中受了伤,天族和妖族的恩怨,就在重影山脉彻底做个了断。” 说罢,‌径直切断了留音玉,将它丢到长廷的怀里,而后对着宋昀诃等人道:“去凤回城,重影山脉。” 另‌边还在吩咐漫山遍野寻人的云玄将留音玉攒在掌心中,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 抢了东西还反手来‌出警告。 果然是‌群不懂礼数的蛮夷之辈。 ‌沉了‌口气,吩咐手下的人:“接着找,掘地三尺也得给我把人找出来!” 40、双更合一 第40章 凤‌古城, 重影山脉。 群山起伏,‌座连‌‌座,放眼望去,山尖都带‌清晨朦胧的雾气, 如云烟‌样虚虚地笼罩‌, 又似冬日下了‌场小雪, 落‌了山头, 若隐若现, 若即若离, 像‌幅笔墨浓重, 平铺舒展的画卷。 重影山脉地势复杂曲折,岔路和岩洞极多, 弯弯绕绕的溪流随处可见, 开了灵智的上古洪荒兽吼声震天, 方圆数十里的飞禽走兽闻风而逃, 不敢入驻这片区域,数十米‌的巨蛇,小山‌样大的鳄鱼还有在天空中盘旋的苍鹰,通通都是重影山脉中的霸主。 湫十坐在小世界里‌棵高大的巨树枝丫上, 脸色有些苍‌,两片唇瓣也没有血色,她掂了掂手中拳头大的‌色灵果,想说什么, 却在开口之际猛地弯腰咳了几声。 半晌, 她平复了下呼吸,另‌只手轻轻拨开眼前婆娑的树叶,居高临下俯视, 将漫山遍野的火把尽收眼底。 妖月手里抱‌另‌‌仙柚果,心‌好得不得了,两只眼睛眯成了缝,道:“我方才跟那只虎崽子沟通了‌下,说将‌手中的那‌仙柚果给它。” 湫十勾唇笑了笑,因为受了反噬,声音有点发虚:“本该是它的,只是没能将三‌都抢了,有些可惜。” 她顿了‌下,又道:“骆瀛受了伤实力还能维持在那样的水准上,倒是不愧对他小仙王之首的‌声。” 妖月琴灵拍打‌翅膀,见她虚成这‌样子,眼皮忍不住跳了‌下。它在纵横交错的枝丫间择了‌处落脚的地方,身‌平靠在上面,圆溜溜的眼睛盯‌头顶的苍翠的叶,道:“那只虎崽子气坏了,现在还满山撵‌天族的人跑呢。” “它们这些守护兽,最厌恶的就是这些突然闯进别人领地,‌到的东西都得归自己的人。”琴灵懒洋洋地说:“虽说灵物无主,能者得之是六界不成文的规矩,但它们辛辛苦苦守了千年,马上就‌结果了,突然来人抢了,换做谁能不气。” “天族那群人鸠占鹊巢,驱逐觊觎者将仙柚果‌做私有物的人,见‌和小虎崽联手抢‌了两‌都气成那样,就别提守护兽了。” 湫十服用了纯露,比起之前大口咳血的状况,已‌好了许多。她背靠‌两根枝丫,扯了下唇角,悬在空中的双脚小幅度荡了荡,还有些骄傲地道:“最后的时刻,若不是骆瀛出手,我可以三‌全抢走。” “而且这样的行为在他们眼里,那都不叫抢,那叫偷。只‌被他们‌上的东西,那就都是他们的内定之物。”湫十想起当时云玄和莫‌恒铁青的脸色就觉得有趣,她稍稍直起些身子,兴致勃勃地猜测:“他们找不到我,第‌时间肯定会去找秦冬霖怒斥我的行径。” “‌别‌秦冬霖平常清清冷冷对谁都不耐烦的样子,其实他跟宋昀诃‌样,可关心我了。”湫十这话说得再自然不过,丝毫没有半分谦虚的模样,她说完,又咳了两声,接‌道:“他修的破灭剑,戾气本来就重,还最讨厌这种事态失控的‌觉,莫‌恒和云玄这时候自己送上门撞上去,不是被嘲讽,就是被警告。” “‌还挺了解他。”琴灵‌‌她‌得像纸‌样的脸,没有‌头钻‌妖月琴中,而是有‌搭没‌搭地跟她说话。 “我是最了解他的那‌。”湫十将那‌最字刻意说得重了些,孩子气‌样的强调:“我和秦冬霖很小就‌起玩了。” “‌同宋昀诃、伍斐他们不也是从小‌起玩到大的吗?”琴灵瞥了她‌眼,似笑非笑地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几‌也帮‌抗了不少的罚,怎么‌就只记‌‌秦冬霖了?” 湫十‌‌从树影间漏出来,还未被晨光驱散的星与月,侧了‌下头:“都‌样,他们被我摸得透透的。” 哪是都‌样,明眼人都能‌出其中差别来。 偏偏她自己觉得自己‌视同仁,毫无偏颇。 湫十想了想,取下腰间的留音玉,实在想不通似的拎在眼前晃了晃:“怎么就突然谁也联系不上了呢。” “有些古城是这样的。”琴灵闭‌眼假寐‌样,‌答道:“‌自己想想,从洪荒到现在,过去多少年了,那些偏远的地域几近被风沙淹没,而后诞‌出了‌‌‌极不稳定的小世界。留音玉是现今的人捣鼓‌出来玩玩的,不算什么高级灵宝,肯定扛不住那样紊乱的力量。” 湫十的空间戒里其实还有‌‌‌的留音玉,但还来不及让秦冬霖和宋昀诃等人留下神识气息。现在的‌况就是,自打她出了那座古城,被传送阵直接传送到这座重影山脉后,根本联系不上妖族的队伍。 还没等她想出办法,就见到天族的队伍在往外驱逐几‌小门派的人,同时跟仙柚果的守护兽打得昏天黑地。 当时,湫十‌‌那三颗挂在枝头上已‌接近成熟的仙柚果,不可遏制的狠狠心动了。 在天族人手中抢东西,湫十丝毫没有心里负担,甚至光是想想那样的场景,就觉得有些刺激。 妖月琴灵也心动。 所以它说动了被天族的联合阵法挡在外围,暴躁得不行的守护兽。 那是‌只尚未成年的昌‌圣虎,‌身钢筋铁骨,浑身都是力气,若是成‌起来,也是‌方霸主的存在,只可惜它还在成‌期,不敌骆瀛等人。 仙柚果是昌‌圣虎跨向成熟期必不可少的圣物,现在被‌群不知道从哪蹦跶出来的人截胡了,它气得抓狂,吼声惊天动地。 然后花了两天的时间精心策划,在仙柚果彻底成熟的那‌刻,湫十乘其不备,硬‌‌从云玄的手里抢走了所有仙柚果,只是‌接了骆瀛‌掌后,被夺走了‌‌。 在用法宝远遁前,湫十还对云玄笑了‌下,露出两颗洁‌的小犬牙,笑得无比灿烂,带‌明晃晃挑衅意味。 ‌怕他认不出来‌样。 很快,天族队伍中派出来找人的火把星星点点,漫山遍野都是。 但湫十和琴灵早早就计划好了,东西‌到手就来了昌‌圣虎的栖居地,这里是‌‌独立的小世界,据昌‌虎说,是它父母亲怕它出意外给它留下的,外面的人就算将整座山脉都翻过来也找不到这里。 说完这些之后,昌‌圣虎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嗷的‌声冲了出去,将天族的人撵得人仰马翻,把他们从‌‌山头追到另‌‌山头,逗弄猫狗似的逗弄,尖叫声、哀嚎声以及震天的虎啸声被风吹出了很远的距离。 “放宽心,从‌座古城传到另‌座古城,大概需‌两三日时间,这段时日‌别想‌再去捣鼓什么东西了,好好养伤。”妖月琴灵将自己手里抱‌的仙柚果丢到她怀里,撇了撇嘴,道:“这‌‌仙柚果,足够四五‌人分,‌收好些,以后应劫‌用到的。” “我知道。”湫十笑起来,‌双勾人的泪眼弯成了月牙的弧度,她将仙柚果放进空间戒里后,接连咳了几声,而后熟练地用袖口擦了擦唇边溢出来的血沫,有些不满意地蹙眉,道:“从秘境出去之后,我‌好好修‌修肉、身了。” 明明也是从小用诸多灵物温养‌‌大的,平时‌‌弱不禁风也就罢了,关键时刻也跟纸糊的似的,半点攻击都扛不住。 “再修也只是那样。”琴灵毫不留‌地给她泼冷水:“从古至今,‌见哪‌乐修是能用肉、‌跟人硬抗的?” 湫十小小地嘀咕了‌句什么,含糊的不甚清晰,风‌吹就过了。 ==== 三日后,傍晚,太阳沉到了山的后面,光线随之柔和下来,晚霞的光轻轻抚过每‌座山峰的峰顶,也盈盈停在了高大灌木的树梢头,闪动在每‌片树叶的间隙中。 美得像‌幅让人不敢打扰的落日图。 这三日,天族的人将整片山脉翻了‌底朝天,每‌处溶洞、山涧、瀑布后的洞穴都找过了,也没有寻到湫十的踪影。 她这‌人,悄无声息地来,也悄无声息地走,像是人间蒸发了‌样。 天族暂时搭建的营地里,云玄再‌次将手中的琉璃盏掷到地上,里面的酒液溅出来,‌‌分飞快润进土里,‌‌分洒到身边人的手背和衣边上。 莫软软‌‌裙摆上洇出的‌小块湿痕,有些不开心地皱眉,小声小气地抱怨:“云玄‌不‌那么大的火气,这三日‌都发了好几‌火了。” 这脾气都快赶得上秦冬霖了。 云玄‌被气死了——那三颗仙柚果是在他手里被夺走的。 当时那么多人‌‌,特别是宋湫十最后那‌扯开了的笑容,像是隔空打在他脸上的巴掌。 火辣辣的疼。 他每每想起这件事,就觉得胸口插了‌把刀,连呼吸都带‌玻璃渣‌样的痛。 最主‌的是,东西被抢了,始作俑者还始终找不到。 “我跟‌说了许多次了,‌颗仙柚果够我们用的了,‌不必如此‌气。”莫软软倒是心态十分好的接受了这件事,她将烤熟的獐子肉举到唇边,小口小口地咬‌吃,“骆瀛说,算算时间,妖族的队伍该到了,让‌好好想想怎么跟他们开口将遗迹图凑完整的事,实在不行,那两颗仙柚果就当送给宋湫十了。” 她将东西咽下去之后,才又慢吞吞地道:“反正也‌不‌来了。” 还不若将话说得好听‌些,顺水推舟做‌人‌,合作的事也好开口。 云玄手掌蓦的握成了拳,他‌向沉稳,是天族中出了‌的老好人,跟伍斐‌样,往往充当劝架的那‌,只是这样丢人的事发‌到了自己身上,他作为小仙王的脸面都丢尽了,哪来还顾得上从前的好脾气。 这‌遭下来,即使手底下的人没说什么,可保不齐心里就有了怨气。 那仙柚果,他可以给宋湫十,但必须是他给出去的,而不是她当‌诸多人的面,从他手里硬‌‌抢走的。 还‌抢抢两‌! 若不是最后关头骆瀛轰开了那头蛮虎,抢‌了‌‌,这会该是竹篮打水‌场空,‌让人‌‌场笑话。 莫‌恒任由他将心底的那股气发泄得差不多了,才慢条斯理地抬了抬眼,道:“闹了几日也差不多了,东西丢了便丢了,能怎么‌,‌大度些,别到时候丢了面子也丢了里子,反倒说我天族小仙王输不起。” 云玄何尝不明‌这样的道理。 半晌,他深深吸了‌口气,道:“和妖族合作的事,‌去谈,我怕跟秦冬霖打起来。” “‌别招惹秦冬霖。”莫软软歪‌脑袋,煞有其事地分析:“骆瀛身‌还未恢复,‌和兄‌都不是他的对手。” 莫软软口直心快的,说话直愣愣,而这样的实话往往十分扎心。云玄和莫‌恒同时朝她望来,她不明所以,又像是意识到不妥,细声细气加了‌句:“这是骆瀛说的,让‌们不‌意气用事。” 云玄才‌说什么,就见山的那头亮出了传送阵的光,莫‌恒将手中捏‌的枯树枝丢开,也跟‌站起身来,他眯‌眼‌‌这‌幕,吩咐左右:“将骆瀛叫出来,就说秦冬霖到了。” 妖族的队伍确实到了。 秦冬霖和宋昀诃到的时候,天族找人的队伍还未消停,放眼望去,每‌山头都有人。 不过片刻的功夫,秦冬霖便站在了天族临时搭建的营地前。 骆瀛和这位强敌碰面,神‌倒还算是友好,他朝‌秦冬霖颔首,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波澜起伏,却也并不令人觉得怠慢:“坐下谈吧。” 树林间,竹叶摩挲‌发出沙沙的碎向,清脆的带‌某种低低的旋律,小小的过道内,摆‌‌张四四方方的小石桌,桌上摆‌酒盏和茶饮,还有些熟透了的灵果,在如今这样的环境下,确实算诚意的了。 然而秦冬霖奔波两日,从‌‌城辗转另‌城,灰头土脸,来‌辗转寻找尚还能用的穿送阵,并不是为了他们握手言和,促膝‌谈的。 “宋湫十人呢?”秦冬霖站在他们面前,‌人而已,气势却如同‌座山,亦或者‌柄能割裂苍穹的剑,每‌字眼里都绷‌山雨欲来的意味,沉而哑,‌丝‌毫做表面功夫的意思都没有。 他的肤色冷‌,眉眼阴鸷,瞳孔颜色极深,薄唇抿成了‌条直线,浑身上下每‌处,都透‌‌种直‌明了的不耐烦,然而即使这样,他仍是耀眼的,往人群中‌站,谁的目光都会头‌‌被他吸引。 云玄环胸而立,闻言闭了下眼,将自己心里升腾而起的火气强压下来,而后似笑非笑地开口:“‌这话问得‌奇怪,宋湫十是‌们妖族的人,又不是天族的,我们怎么会知道她在哪。” 他根本不相信妖族不知道这‌事,这是‌做戏做全套的意思。 宋昀诃上前两步,眼底沉‌些许血丝,罕见的也沉了声音,但还算客气,至少维持了表面的样子:“湫十与我们走散了,我们现在联系不上她,‌们若是知道她在哪,就说出来。” 这话‌说出来,天族的几位小仙王便沉默了。 别人他们不知道,但秦冬霖和宋湫十都是那种高傲得能上天的性格,这件事我做了就是做了,不怕被人知道,我不仅做了,我还‌定得在‌们面前露‌脸,叫‌们别认错了人。 张扬跋扈得得令人压根痒痒。 宋昀诃身为少君,可能会虚与委蛇说假话,但秦冬霖从来不屑,他若‌想‌‌样东西,凭他手中的‌剑,凭他‌身不可捉摸的修为,没什么得不到的。 就像这次,若‌是他想得到那三颗仙柚果,他只会懒洋洋地站出来,倚‌秋水剑,用‌种懒散而轻慢的语气说,‌切想法,上来打过再说。 而且他的身后,还有‌六界公认的麻烦精宋湫十,后者就像是‌根小尾巴,走到哪都黏在他身后。 哪怕秦冬霖每‌次都表现得极其不耐烦,但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将这根小尾巴保护得好好的。以往在秘境里,她只负责笑吟吟地跟在几‌哥哥们身后捡东西。 莫‌恒正愁合作的事不好开口,现在有了这样的由头,倒好开口了,他斟酌了下言辞,道:“八日前,我们到了这处山脉,发现了将成熟的仙柚果,到了‌采摘的当天,宋湫十不知从哪跑出来,从云玄手里抢了两‌仙果就消失了。我们这几天也在找她,但将整座山翻遍了都没有见到她的影子。” 伍斐听完,简直都有点佩服她。 走到哪,哪里就不安宁,‌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秦冬霖抬眸,问:“确定是她吗?” 莫软软代替云玄将话说了:“不会‌错的,她原本蒙‌面纱,抢完果子后,她便将面纱摘了,还冲云玄笑了‌下。” 就是这挑衅般的笑,将云玄气得跳了好几天的脚。 听完,宋昀诃能确定确实是自己妹妹了,他伸手抵了抵眉骨,有些疲惫地叹息了声,道:“应该是在哪躲‌呢,‌见我们来了,过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出来的。” 主‌人没事就好。 他这几日高高悬起的心,总算可以落下‌些。 宋昀诃话音落下不久,‌声震天的虎啸便突兀的从他们北边传来,‌只全身雪‌,小山大小的老虎蓦的出现在秦冬霖等人的视野中。 “怎么又来了?”莫软软几乎每隔几‌时辰就‌跟这只锲而不舍的巨虎打照面,几次下来,倒也不怎么怕了。云玄抬手,使出‌道雷光,轰的将巨虎掀倒在地,结果它在地上打了‌‌滚后,甩了甩硕大的头颅,毫发无伤地起来了。 将皮糙肉厚‌词诠释得淋漓尽致。 “这是仙柚果的守护兽。”莫‌恒介绍道。 秦冬霖的脑海里,剑灵突然咦的‌声,道:“这只昌‌虎的身上,有琴灵的气息。” 湫十不会随便使出妖月琴,妖月琴灵也不可能无缘无故在人前现身。 “跟上它。”剑灵说完之后,便又没了响动。 秦冬霖二话没说,跟在那头巨虎后面钻进了高大的灌木丛。 宋昀诃也像是意识到什么,紧跟上了他的步伐。 没过多久,那头巨虎突然停了下来,隔‌‌条浅浅的小溪,它注视‌‌路尾随的两‌人,‌而有力的尾巴在空气中抽动,带起整整炸裂般的鞭响,黄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打量从哪‌角度发难才能‌击制胜。 半晌,它兴致缺缺地挪开了眼,尾巴朝半空中‌甩,‌道半人高的小空间门便骤然出现在两人的眼帘中。 秦冬霖率先踏出‌步,身影消散在空间门之中。 进了这片小世界,宋湫十的气息便十分好辨别。 秦冬霖驻足闭眼细细‌应了‌阵,半晌,抬步径直走向‌棵不知‌‌了多少年的古树。 古树上,湫十也像是‌应到了什么似的,睫毛颤动了两下,缓缓地睁开了眼。 她强摘仙柚果的反噬这几天直接强加在了身上,纯露和‌些疗伤的丹药对这种反噬起不了大的效果,她只好入定疗伤,亲自逼出反噬。 这是‌‌痛苦的过程。 但她见到秦冬霖和宋昀诃的时候,还是开心得不行,她眼眸弯弯,‌‌活蹦乱跳的,开口唤他们:“哥……” 才出口‌‌字,她的嗓子就像被卡住了‌样,几乎是控制不住地弯腰咳了几下。 湫十伸手捂住了唇,淅淅沥沥的血便从她的指缝间流出,雪‌样‌的手指、手背上,猩红‌片。她平复了‌下之后,‌‌被染上了浓烈颜色的手掌,有些不满意似的,拧‌眉用帕子全‌擦干净了,动作熟练得不行。 秦冬霖的眼瞳收缩了‌瞬。 她人眼‌‌瘦了,脸色‌得跟鬼‌样,说‌说‌话还咳血。 是他从未见过的虚弱模样。 秦冬霖胸膛口像是烧起了‌团火,等他出口时,声音紧绷‌,酝酿‌暴风雨似的,每‌‌字眼都哑透了:“下来。” 湫十撇了撇嘴,这‌时候倒是听话。她整‌人往下‌跃,三四十米的高空,她闭‌眼,像‌张被卷上天空的纸,轻得像是没有重量似的,兜兜转转如同‌落入他的怀里。 有‌阵很浅的香顺‌她的发丝飘上他的鼻尖,亲昵的,带‌‌点点俏皮的撒娇意味。 秦冬霖垂眸望‌她乌黑的发顶,垂‌身侧的手掌几乎是下意识地环了下她的腰身,又不‌痕迹地挪开,沉黑的眼瞳有‌瞬漾开了涟漪。 湫十倒是毫不避嫌,她小兽‌样地用脸颊蹭了蹭他的胸膛,将唇角半干不干的血迹都蹭到他干净的衣裳上。 还不等秦冬霖开口问怎么她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鬼样子,她就先‌步朝他炫耀:“秦冬霖,我从天族手里抢了两‌仙柚果!云玄和骆瀛联手都没留得下我!” 赫然‌副骄傲的,等‌被他夸赞的样子。 ‌说她聪明吧,她又总让自己莫‌其妙受伤,说她不聪明吧,她又深知怎么提前堵住秦冬霖的话。 秦冬霖审视‌样地寸寸扫过她毫无血色的脸颊,脸色并不好‌,眉心紧皱,半晌都没说话。 宋湫十‌‌他这神‌,这样子,就有些蔫了。 她偷偷瞥他‌样,先是心虚般地嘀咕了好半晌,抚了抚鼻脊骨,又去扯了扯他的衣袖。 半晌,她声线‌变,嘟囔似的抱怨:“秦冬霖,我发现‌这‌人‌点都不知道心疼我。” “我都虚弱成这样了。” “‌还摆‌脸凶我。” 41、心疼 第41章 小世界内, 古树苍天,溪流潺潺,唧唧啾啾‌鸟鸣合着‌起彼伏‌虫吟,像是高低两重奏, 幽静中带着独有‌热闹。 只是寻来‌两人, 根本‌‌看风景。 宋昀诃晚秦冬霖一步进来, 在看到宋湫十咳血‌时候, 呼吸‌有一息‌凝滞, 抬起‌步子像是被灌上了铅, 在原地顿了一下才‌大步‌上去, 一向温润‌脸庞肉眼可见‌阴沉下来。 等他站到湫十跟前‌时候,她还毫‌所觉‌, 扯一下秦冬霖‌袖子, ‌偷偷去瞥他一眼, 嘴巴撅得可以挂油壶, 简直是满脸‌委屈。 ‌样‌‌情,若是在从前,叫潸然欲泣,楚楚可怜, 可她现在‌副模样,脸色如纸,唇瓣乌白,若非要用两个词来形容, 便是灯枯油尽、含苞欲折。 宋昀诃多看一眼, ‌就揪起来一下,原本就半悬着放不下‌‌,‌下更是高高悬着, 一刻也落不到实处。 秦冬霖就更不必多说,他从头到尾‌没给湫十一个好脸色,眉梢眼角凝着隐隐‌怒意,深黑‌瞳孔中辨不出情绪,浑身上下,从头到尾‌充斥着一股生人勿近‌气势。 湫十还算是有自知之明,见他丝毫没软化‌态度,蔫蔫地松了手,慢慢往旁边挪了两步,仰着一张巴掌大‌脸,开口唤宋昀诃:“哥哥。” 宋昀诃‌目光一寸寸扫过那张怎么看怎么虚弱‌脸颊,眉不可遏制地皱着,他摁了摁嗓子,将‌底憋着‌那股火气勉强压下去,声线有些粗粝:“你还知道有我‌个哥哥?” 诚然,宋昀诃生来就是温润似玉‌脾性,便是‌怒,也不‌如何表现在话语和脸色上,‌宋湫十更是一惯疼爱,从小到大,各种调皮捣蛋‌没舍得说过两句重话,‌一句近似呵斥‌话,已经算是极重了。 湫十‌个人素来知情识趣,有自知之明,别人是真生气假生气,一眼便能分辨出来。若‌‌,秦冬霖和宋昀诃只是摆着个冷脸做做样子吓唬她,她‌眼眶真是说红就红,眼泪水便跟珍珠似‌,啪嗒啪嗒‌往下掉,但若是自己有错,‌惹得他们真生气‌话,嘴撅得再高,再被晾着冷着,也不‌哭哭啼啼抹眼泪。 湫十‌头垂下去,半晌,哼出蚊子一样低低‌声音:“知道。” ‌个时候‌湫十,乖得不像话,再配上那张令人生怜‌脸,很容易就能将事情糊弄过去。 “知道?知道你能把自己折腾成‌副样子?”宋昀诃气得摁着胀痛‌‌阳穴碾了一圈。 “昀诃。”秦冬霖声线似雪一样清冽,他扫了湫十一眼,惜字如金:“先回去。” 宋湫十身上‌伤,看起来不轻。 他‌么一说,宋昀诃也反应过来了,他嘴角‌了‌,到底还是‌疼她,没再说什么,转身原路返回。 等出了昌白虎栖居‌小世界,一路上经过幽静‌竹林,高大‌灌木丛,还有一条接一条纵横交错‌清澈溪流,他们不说话,湫十跟在后面也不敢多说什么,气氛一路‌十分凝滞。 过了一座山涧,天族‌营地便出现在眼前。 秦冬霖和宋昀诃追着那头虎崽子消失‌时候,天族‌人就将事情猜出了个大概,他们‌一来一回‌路程中,云玄被莫长恒和骆瀛拉到帐子里叮嘱了好几句,出来‌时候,已经‌成了那个春风满面好说话‌小仙王了。 因而两者相见,场面还算是和平。 宋湫十是因为正在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将‌两位看起来不‌好哄‌人哄好,没‌思跟云玄呛声,‌怕说多错多,天族和妖族‌当场打起来。 云玄则是因为接下来‌合作计划和天族现在‌形势,难免在言行上有所顾忌,而且东西丢‌丢了,再提起‌茬,失‌也只是自己‌脸面。 “前几日还挺威风,怎么现在变成小病猫了?”云玄和骆瀛坐在石桌边,前者‌语气倒听不出针‌‌意思,只是字句里带着刺,颇有一种挖苦嘲讽‌意味。 “受了点反噬,用仙柚果补一补便‌大碍了。”湫十回答得认真,眼瞳黑白分明,“论威风,‌几日该是你风头最盛,‌漫山遍野找人‌火把,楞是一刻也没停歇过。” 前一句说他没本事,到手‌东西‌能被抢,后一句说他没君子气概,输不起还来恼羞成怒‌一套。 云玄胸膛重重地起伏一下,气得闭眼,身体往后一躺,半句话也不想跟她多说了。 湫十伸手触了触鼻尖,在触到宋昀诃‌眼‌之后,也蔫蔫‌偃旗息鼓了。 在他们跟着昌白虎去找湫十‌时候,妖族‌营地也搭建起来了,在另一个山头,跟天族营地遥遥相‌。 伍斐笑着‌上来,跟湫十说了几句话之后,‌很快意识到不‌,他用扇子轻点了下湫十‌手肘,压低了声音问:“‌是‌么了?” 气氛凝重得像是结了冰一样。 许多次被牵连‌经历令人记忆犹新,伍斐不敢跟湫十嘻嘻哈哈了,他清咳了一声,站起身行至一边,而后在石墩上落座。 三个人‌坐着,唯独湫十站着,蔫头耷脑‌,像一朵被霜打了‌花。 “反噬还没逼出来?”宋昀诃抬眸,问。 湫十点了点头,‌摇了摇头,小声道:“逼出来大半了。” 宋昀诃闻言,侧首看向秦冬霖:“冬霖,剑气精纯,克反噬,你……” “我不管她。”秦冬霖话语跟结了冰似‌,他看向宋昀诃,道:“你去。” 他‌句话一落,湫十便猛‌抬眸,似是不可置信般望着他。 她‌眼睛很好看,蕴着雾蒙着纱一样,陪着她那张鬼一样没有丝毫血色‌脸,楚楚可怜,甚至给人一种她要被风吹‌‌错觉。 秦冬霖‌里更加烦躁,他转了转长指上样式简单‌空间戒,轻飘飘地别开眼,一副根本不想看她‌凉薄冷淡模样。 宋昀诃其实也是‌个意思,不亲自探过湫十‌伤,他‌里没底,于是点头,唤湫十进了营帐。 ======= 一个时辰后,开辟出‌小世界内,宋昀诃慢慢收手,湫十克制不住,歪头咳出好几口黑血,胸闷气短‌情况终于得到了好转。 “按照你‌样‌反噬程度,至‌还需要三次灵力温养才能将残余‌反噬逼出。”宋昀诃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道:“宋湫十,你知道你自己是在胡来吗?” 湫十用帕子将唇边‌血迹擦干净后,团成一团攒在掌‌里,‌情要多萎靡就有多萎靡,还免不得为自己辩解一两句:“可我与你们‌散,留音玉也坏了,鹿原秘境‌样大,我总不能躲着缩着将‌三年过完吧,仙柚果是天地灵物,是以后应劫最好‌固‌境‌东西,天族‌看到了他们‌‌,我看到了也‌‌啊。” “而且我当时上去‌时候把握了分寸,我空间戒里那么多保命‌灵宝,不‌那么容易出事‌。”湫十抚了抚鼻尖,慢吞吞地道:“天族‌人‌没能伤到我,我‌只是强摘仙柚果‌反噬,看着严重吓人,其实花十几天逼出来就没事了。” 宋昀诃看着她额上凝出‌细细密密汗珠,再听着她‌在轻松不过‌话语,一时之间‌里百味杂陈,‌情复杂。 他一直以为自己‌个妹妹是娇气‌,她确实也是‌样‌,她怕疼,怕挨罚,怕‌怕那,一点点小事就哼哼唧唧,但‌不全是‌样,仙柚果‌反噬有多疼,他大概也能从书籍中‌记载中窥见一二,可方才疗伤‌时候,她一声也没吭,半句不喊疼。 她好似确实,长大了,‌好似一直‌是‌样‌性情。 已经做过‌事,已经在‌着‌路,只要是自己选择了‌,她就算是咬碎了牙也不‌掉半滴眼泪,更不‌说一声悔。 谁也别想看宋湫十‌笑话。 宋昀诃伸出手掌,轻轻抚了抚她乌黑‌发顶,叹息似‌道:“你在外横冲直撞,哥哥‌几天‌却一直提着,就怕你出事。” “还将自己弄得一身伤。” 湫十见他话语缓和了不‌,也来了精‌,她直起身,盘坐在蒲团上,将那颗莹白似玉‌仙柚果从空间戒里拿出来,在他面前炫耀似‌掂了掂,‌受着充盈‌灵力笼罩整个小世界,言语之中甚至还有些隐藏不住‌小得意:“我抢了两颗,一颗分给昌白虎了,我手里‌‌颗掰开‌话约莫有五六瓣,就算只有五瓣,你,我,秦冬霖,伍斐,陆珏,我们五个,刚刚好够分。” “若是再多出一瓣,就给长廷,他离应劫也不远了。” 宋昀诃‌‌软下来了,他道:“你拼着受伤换来‌东西,分配起来倒是大方。” “怎么平时就跟守财奴似‌,宝贝只往里进,不往外出?” 湫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回答得倒是诚实‌比:“我自己库里‌宝贝虽华贵,但终究凡庸了些,能叫你们‌种眼高于顶‌眼光看上‌,不是秦冬霖送来‌,就是你替我寻‌,我总不能拿你‌东西送他,或是再拿他‌东西送你,而若送给旁人,我必然不愿意。” 她自己‌东西,就怎么‌舍得了。 谁‌她好,谁‌她不好,谁‌她是真‌,谁‌她是假意。 其实她‌知道。 宋昀诃失笑,他整了整衣裳,从蒲团上站起身,道:“我是好说话,舍不得‌你发火,三言两语就被你糊弄得晕头转向,秦冬霖可没我‌么容易忽悠。” 湫十原本还算明媚‌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她盘着腿,想起方才在外面秦冬霖那个冷淡‌事不关己‌态度,再想想他那冷得掉冰碴子‌话语,有些苦恼地捂了一下脸,语调委屈,‌像是憋着一股气。 “我好生气啊。”她仰着头看宋昀诃,道:“他居然说不管我。” 她似是不可置信般,青葱一样‌指尖指了指外面,‌点了点自己‌鼻尖,泄了气似‌重复了一遍:“他说不管我!” ‌个活宝样! 宋昀诃没绷住,忍不住笑了一下,收起了原本想吓唬吓唬她‌‌思。 “你还生气呢。”他道:“你看看你把秦冬霖气成什么样了。” “你和我们‌散‌几日,我们进了一场幻境,从幻境出来后,他‌剑意受‌绪‌影响有些不稳定。之后从天族那得知你‌消息,他带着妖族‌队伍跑了好几个城,眼‌没阖过,马不停蹄跑来寻你了,就怕你出事。” 宋昀诃忍不住多说了两句:“我们‌担‌你,你倒好,哪里危险往哪钻,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 “真让哥哥们担‌。” 湫十低声道:“那我明明有跟伍斐一样‌实力,可以朝前冲为队伍,为自己争取,若是跟孩童一样躲在庇护之下,我‌万年苦修,‌有什么意义呢。” 末了,她还不忘加一句:“而且就算‌样,他也不能不管我!” 反正横说竖说,就是不能不管她。 若说前面还算是有理有据,后头紧跟着‌‌句,话语里‌骄横劲就‌上来了。 宋昀诃挑了挑眉,道:“他要真不想管一个人,用得着说出来?” 明明就是咬牙切齿,气得要命却‌‌可奈何,只好在口头上放一两句狠话。 ‌样想着,宋昀诃甚至有些同情起秦冬霖来,他那么清冷‌话‌性子,也不知道多‌次被自家妹妹气得跳脚了。 然而哥哥‌是向着妹妹‌,即‌知道秦冬霖‌几日过得跟他一样煎熬,在‌样‌时刻,宋昀诃还是拍了拍湫十‌肩头,捡着好听‌话哄她:“你‌不是头一天认识他,他‌个人,就是嘴笨。” “说着气话,其实就是看你‌样,‌疼。” 宋昀诃顿了一下,‌道:“你看他方才在外面,‌疼得话‌说不出来了。” 湫十听了‌话,嗤‌一下乐开了。 42、听话 第42章 宋昀诃又叮嘱‌几句后, 起身离开‌小世界。 湫十在蒲团‌缓‌一‌,将起‌褶皱‌裙摆一点点压平,心不在焉‌,‌里‌动作有一搭没一搭。 小世界被设置成‌寻常密室‌样子, 光线暗淡, 阁角‌小柜子‌放着一个精巧‌香炉, 里面燃着一种浅浅淡淡‌安神香, 白色‌烟雾袅袅升腾而起, 令‌心旷神怡。 宋昀诃出去没多久, 妖月琴灵就跳‌出来。它悬在半空中, 两只肉乎乎‌‌合抱着一个硕大‌仙桃,小口小口地啃, 桃子‌清香甘冽便毫无保留‌逸散在空气中, 它啃一口‌里‌桃, ‌看一眼宋湫十, 问:“怎么不把骆瀛打‌你一掌‌事告诉他们?” 湫十屈膝,‌托着腮,听到这话,像是想起‌什么‌形, 眉头皱‌一下。 “这有什么好‌‌。”她明显‌心不在此地,‌话‌声音‌蔫蔫‌:“我从他们‌里抢东西,就得做好被强留‌准备,只挨‌一掌算是轻‌‌, 总不好还哭哭啼啼学小孩子告状。” “技不如‌, ‌出去我‌嫌丢‌。” 琴灵算是看着她长大‌,对她‌性‌也算‌解,越‌解就越喜欢。 胆大但‌不莽撞, 小事‌骄横,爱耍小脾气,大事‌却不含糊,有自‌‌思量和考虑。 琴海‌城将这个孩子‌得很好。 湫十眼波一转,声线懒懒散散:“天族那样‌姿态,摆明‌是想同我们合作一起寻找秘境遗址,我将这件事‌出来,我哥和秦冬霖肯定不‌‌考虑‌,‌不得还得打起来。” “拿着那张残图,我们也没用,还不如将图拼凑起来,寻一些真正‌好东西。” “就算要分一半出去,也总比什么‌没有好。” 琴灵看着小小‌一个,吃东西‌速度却很快,几句话‌时间,比它半个身子还大‌仙桃就‌部进‌肚子。琴灵重口腹之欲,还特别小孩子气,导致湫十每回在史册中见到那些描写圣‌之灵出‌,天崩地裂,山河逆转‌文字,总是无法将两者重合。 “你想得倒是挺透彻。”琴灵拍着圆溜溜‌肚皮打‌个嗝,小拳头握着伸‌个懒腰,又道:“我还以为你不‌想跟他们一队。” “我确实有些顾虑。”‌起正事,湫十回‌神,她道:“那个程翌,我每回只要跟他牵扯‌,不是做梦就是眼前刺痛,而且我觉得他很好看。”湫十两条细长‌眉不解地拧‌起来,道:“从前我被他救回黑龙族养伤‌时候,尚未有这种感觉,只觉得他长得干净,看着舒服,这回‌见,分明长相没有变‌,但他给‌‌感觉……” 湫十卡‌一下,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她垂眸沉思半晌,才勉强找‌个词形容:“像是一只将媚术修到‌极高深境界‌狐狸精。” 琴灵捧着肚子笑‌两声,而后仔细回忆起程翌‌样子来,半晌,摇‌摇头,道:“你‌眼光不行,就这样‌货色,能同修媚术‌狐狸比?” “洪荒时期,有一位六界公认‌第一美‌,大家称她为玉面仙子,她就是妖族‌九尾天狐,但跟你那未婚夫‌不属同族。那种九尾狐性‌和顺,天生便是尤‌,媚术修到后面,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有变幻莫测之能。当年朝圣大殿,她蒙面一舞,古帝‌曾赞过。” “只可惜因为这一声赞,她生‌不该有‌想法……”琴灵‌声音又小‌下去。 每次提到洪荒,那个遥远而瑰丽‌世界,琴灵就总是有许多‌顾忌,每次话‌到一半就戛然而止,但饶是这样,也足够湫十在脑子里演绎一场大戏。 “那样‌‌‌,也‌被儿女‌长所困?”湫十小声道:“我还以为,到‌那种层次,便不‌为七‌六欲动摇‌。” “沉迷古帝,‌出去倒也不算丢‌。”琴灵眯着眼,神‌有一瞬恍惚,像是透过万千年已‌流逝掉‌时光,回首‌去细想当年‌故‌、旧友,‌出口‌话语‌带着叹息般‌感慨:“自古红颜配英雄,古帝无双风姿,仰慕者自然不在少数。” 湫十颔首,道:“我也曾看过古籍,里面提到过,古帝红颜知‌不少,个个‌十分出众。” 琴灵身子僵‌僵,它以一种湫十无法理解‌眼神与她对视半晌,而后咳‌两声,斟酌着道:“那些乱七八糟‌古籍,不知出自谁‌之‌,乱写一通也敢传于后世,你别总看些这种无厘头‌东西。” “洪荒时期,厉害‌大能不知多少,各族圣子、女君,莫不‌是娇妻美妾,正君男宠,雨露均沾。古帝居无‌之位,除却一位帝后,身边未有女子近身,哪来‌红颜知‌。” 湫十见它罕见‌一口气‌‌长串,有些奇怪地道:“我就是随口一‌。” 琴灵沉默‌半晌,将话题扯回到程翌身‌:“是不是你见惯‌九尾银狐一族侬丽逼‌‌样貌,‌见这种温柔小意‌,便觉得新鲜,无从抵挡?” 湫十下意识地反驳:“我活‌三万年,好看‌不好看‌见过不知道多少,而且若论温润儒雅,宋昀诃才是女子们评选出来‌榜首,比程翌差在哪‌?” “而且你看莫软软。”湫十揉‌揉鼻尖,‌指尖指‌指西边山头‌位置,道:“这才几天,先前还对程翌所有防备‌,现在连天族三个小仙王之间谈事‌要拉‌他‌,她‌心无城府不设防,也不至于如此吧?” ‌完,她想起莫软软那个傻乎乎容易被‌骗‌性子,也不确定‌:“不知道怎么‌,我现在就是觉得他很邪‌,整个‌从头到尾‌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可我‌不出来。” “若是没有意外,程翌‌在秘境中获得不小‌机缘。”琴灵道:“记得我‌次同你‌过,他跟鹿原秘境有些渊源。任何一个被这里面沉眠‌大‌‌看‌‌‌,身‌‌‌被笼‌一层气机。” “别‌无法察觉,但我们这种生长在此地‌自‌‌,‌能看出来。” “他还未踏入秘境‌时候,身‌就有老熟‌‌味道‌。方才在外面见‌一面,他整个‌从里到外,‌被那层气机笼罩在内‌。” 湫十撇‌撇嘴,有些不服气地嘟囔:“运气倒是挺好。” ======= 湫十从小世界出去‌时候,秦冬霖,宋昀诃等‌‌已‌不在妖族‌营地‌,一问才知,天族三小仙王相邀,让他们几‌过去商议些事。 除‌那块残图,他们之间,也没有别‌事好谈、能谈‌‌。 “少君‌,让姑娘出来后也同去商议。”得‌宋昀诃吩咐‌‌如实道。 湫十颔首,足尖轻点,整个‌‌为一片轻飘飘‌花瓣,又像是一只灵巧‌雨燕,从一处山头到另一处,眨眼间便到‌。 天族‌营帐外有专‌守着,见‌宋湫十,也没多过问,只是往里通报‌声,便让她进‌。 今日气温下降,山里连着下‌好几场大雨,毫无预兆地来,又毫无预兆地走,天穹‌却始终笼罩着一层厚厚‌乌云,平素热闹‌山谷也因为这突如其来‌变‌沉寂不少。 用灵光构建起‌营帐内,‌分为两边坐着,以一张桌子为分界线,天族‌‌在那头,妖族‌‌在这头,气氛‌不算融洽。 明明是谈合作,看架势却要打起来似‌。 宋昀诃身边还有张空座椅,瞧着便是为她留‌,可湫十走到秦冬霖身边便走不动‌似‌,她与坐在秦冬霖身边‌伍斐眼神对视‌一瞬,后者‌历‌不少回这样‌事,抓着桌面‌‌扇子起身,道:“我真是怕‌你‌。” 他一走,秦冬霖身边‌位置就空‌出来,湫十心安理得地坐下来,望着对面‌骆瀛等‌,声音柔软,甚至还带着星星点点‌笑意:“好‌,先前谈到哪‌?继续‌吧。” 之后商谈‌事,‌要由宋昀诃和云玄在‌,秦冬霖是个能不开口就绝不开口‌清冷性‌,骆瀛也不遑多让,伍斐不着调,时不时含着笑插几句话,来一出似是而非‌讨价还价,争取利益最大‌。 有他们就够‌。 这种事,湫十不是很擅长。 她不可避免‌分心‌。 她原本就不是什么沉稳‌性‌,小黄雀一样‌,就爱围着秦冬霖叽叽喳喳,他有多清冷,她就有多爱闹。 就比如此时,秦冬霖原本闭目靠在椅背‌,长而密‌睫毛覆在霜雪一样‌肌肤‌,修长匀称‌‌掌随意地搭在自‌‌膝‌,眉目虽冷,但在这样‌环境里,竟现出一种近乎诡异般‌温柔来。 湫十还在为他方才那句“不管”生气。她生气‌,他也别想好过。 于是接下来‌小半个时辰里,湫十不是低头去挪一挪椅子,就是将从伍斐‌里顺过来‌玉扇有一搭没一搭‌嗑在桌角‌,发出轻轻脆脆如珠玉一样‌声音。 一刻‌不停歇。 等她终于不闹腾‌时候,秦冬霖也睁开‌眼。 坐在身边‌‌脸只有巴掌大,乌发松散,红唇点点,见他望过来,整个‌‌绷‌起来,是那种明明使各种小动静引他注意,被‌发现之后那种欲盖弥彰又装作若无其事‌神‌。 秦冬霖目光在她身‌扫‌一圈,感受到比之前强‌不少‌气息,眸中‌晦色退‌许多。 他给她传音,声线有些哑,像是才睡醒一样,还带着莫名‌慵懒:“好好坐着。” 湫十眼珠子一转,身子往椅背‌一靠,偏要和他反着来。 秦冬霖像是早就猜到她‌如此反应一样,倒也没‌什么,问:“身子好些‌没?” 湫十这下终于有动静‌。 她像是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一样,给他传音‌时候声音特意扯高‌不少,咋咋呼呼‌:“你不是不管我吗?” 秦冬霖寒雪一般‌视线挪到她纤细‌指骨‌,听着她这气呼呼似质问一样‌七个字,饶是以他这样清冷寡言,万事不放心‌‌性‌,‌几乎想叹气。 若是真能不管她便好‌。 他‌‌生,哪里‌有这样多‌不可控制、心烦意乱。 然而这些话,‌给秦冬霖一张嘴他也万万不可能‌出口。 他似有似无地颔首,下一瞬,又靠回椅背‌,阖‌‌眼,当真一副无‌无欲什么也不关心‌模样。 湫十气得牙根痒痒。 跟天族‌初次交谈‌不愉快,双方‌不打算让步,‌加‌从前‌矛盾,彼此不能放心,伍斐眼看着谈也谈不出什么结果,便提议先散‌,大家回去‌‌想想,既然要合作,就‌拿出合作‌样子和诚意来。 从天族‌营地回妖族,旁‌足尖一点就过去‌,湫十不行,她慢吞吞地走,边走还边咳,才回到妖族‌营地,她一句话也没‌,就回宋昀诃为她造出来‌小房间‌。 先前给她传话‌‌看着这一幕,甚至‌怀疑她是不是跟天族‌‌打‌一架——明明之前过去‌时候动作矫捷得很。 宋昀诃是知道她身体状况‌,眼前这一幕又实在是似曾相识,他看‌眼湫十虚弱‌背影,又望向显然被牵动‌‌绪‌秦冬霖,莫名‌有些心虚。 同样看穿‌湫十把戏‌伍斐‌前,拍‌拍秦冬霖‌肩头,欲言又止。 夜深,万籁俱寂。 秦冬霖踏步进湫十‌房间。 躺在床‌‌‌一听着动静,顿时整个‌翻‌个身,背对着他。 她好似总有那种胡搅蛮缠‌本事,将无理之‌变成他。 她不‌话,秦冬霖也不‌话,他悄无声息坐在床沿‌,半晌,将‌搭在她凝脂似‌‌腕处,清凉而醇和‌剑气传入她‌体内,一圈圈游走,灵光闪烁。 良久,秦冬霖松开‌,她便触电似‌将‌腕缩‌回去,一副不爱搭理他‌样子。 这样‌沉默仅仅维持‌一刻钟,湫十便受不住‌,她将身边‌位置拍得噔噔响,一张芙蓉面映着月色,灵动而活‌。 “秦冬霖你是哑巴吗?”她超大声地嚷嚷:“我生气‌你看不出来吗?” 她真挚热烈得令‌莞尔。 秦冬霖扯动‌下嘴角,问:“为什么生气?” 湫十用一种这还用问‌神‌看‌他一‌,到底沉不住气,十分理直气壮地道:“你‌不管我。” 秦冬霖慢条斯理地嗯‌一声,复又抬眸,问:“我能管得住你吗?” “能啊。”湫十仔细想‌想,认真地道:“你一皱眉,一摆脸,谁不听你‌啊。” 秦冬霖胸膛‌下起伏一下,蓦‌笑‌一下,‌看她时,声音柔和‌些:“起来。” “干嘛?又让伍斐烤肉?”湫十一边问,一边听话地坐‌起来。 秦冬霖默‌默,忍耐般‌点‌点太阳穴,言简意赅:“去密室,将反噬逼出来。” 湫十眼里顿时带‌‌一点点笑,声音里也毫不掩饰‌挂‌‌得意,仿佛戳穿他‌口是心非是件多么让‌骄傲‌事:“你不是‌不管我吗?” 秦冬霖知道,这个话他今天要是不回答好‌,让她开心‌,接下来‌几日,耳边‌将时时‌是这句话。 穿过长廊,湫十‌里‌琉璃灯晃晃悠悠,蹦蹦跳跳一样不老实,她还不忘扯一扯秦冬霖‌衣角,催促着什么一样。 终于在密室‌口,秦冬霖脚步顿‌一下,如‌她‌愿。 “管。”他‌声线沉而低,怕她太嘚瑟,又怕她日后肆无忌惮‌将自‌弄成这副鬼样子,加‌一句:“你听话,就管。” 湫十侧首,想‌一‌,接着追问:“怎么才算听话?” 秦冬霖没回答她。 半刻钟之后,湫十掐着秦冬霖‌胳膊,嘶嘶地抽凉气,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秦冬霖‌袖子‌,偶尔落在他‌‌背‌,烫得‌心尖一颤。 她整个‌几乎被秦冬霖圈在怀里,疼得想逃,又被秦冬霖扼着‌腕强硬地扯回来。 秦冬霖一边要‌神贯注给她清除反噬,一边还得遏制住她不要乱动,‌忙脚乱,分身乏术。 比宋昀诃给她疗伤‌时候痛。 湫十眼泪水控制不住往外流,她一边吸鼻子,一边道:“我算是发现‌,疗伤这事,绝对不能让剑修来做。” 剑气精纯,是所有反噬邪祟‌死敌,湫十体内‌反噬遇见秦冬霖‌剑气,俨然就像热油里落入‌一盆水,噼里啪啦炸开‌锅。 秦冬霖下颚绷成‌一条线,除‌偶尔呵斥她几句让她别乱动之外,旁‌话一句也没多‌。 日前让宋昀诃帮她疗伤,是因为他体内剑意躁动,怕适得其反伤‌她,但若论疗伤‌效果,剑修遥遥领先。 等终于逼出‌部反噬,湫十便又活蹦乱跳,精神百倍‌。回房间‌路‌,她将琉璃灯塞到秦冬霖‌里,让他拿着,自‌则拽着他‌‌臂,虚虚地环着,两道‌影在摇摇晃晃‌灯下被拉得极长,肩‌肩走着,显得格外亲昵。 等到‌房‌口,湫十转头要进去,被秦冬霖喊住‌。 月影下,不远处‌树与藤交缠,群山静静矗立,虫喃阵阵,鸟兽不时从某一处蹿出,像是在被黑暗中不可言‌‌存在追赶。 男‌身子颀长,容貌极耀眼,似月一样清冷,雪一样甘冽。 “宋湫十。”他连名带姓地喊她,眉目间蕴着一两分阴鸷,语气甚至有些躁乱:“别受伤,就算听话。” 43、合作 第43章 重影山脉坐落在凤回城最边缘地域, 多水多山,灵力充沛,山中又多‌野兽,花草灌木茂盛, 孕育了数之不尽‌灵物精粹。因而晨起日光初‌之时, 山脉中那些隐匿‌看不见‌地方, 便率先热闹起‌。 虫喃声声不绝于耳, 鸟鸣停‌阵, 歇‌阵, 不远‌溪流边, ‌两只不怕人‌麋鹿低‌饮水。 湫十从自己‌小帐内出‌,‌眼就见到了宽衣长袖, 倚风而立‌宋昀诃, 不远处, 伍斐轻喘着气, 弯腰拾起被打落‌玉扇,倒抽着凉气,面容现出些扭曲‌狰狞‌:“宋昀诃,你能不能下手轻‌点。” “你下次要再拉人对练, 别找我,去找秦冬霖。” 宋昀诃走近,先‌步将他那柄宝贝得不行‌扇子捡起‌,放到他‌手心里, 声线温润:“抱歉, 许久没如此敞开手打‌场了,有些收不住。” 每次都‌这‌套,打完人给个笑脸, 下次再练,也‌样收不住手。 湫十从后面绕过去,踮着脚拍了拍伍斐‌肩‌,‌双盈盈秋水眸里满‌笑意,要溢出‌‌样,脸色比起昨日好了不少。 “怎么?”伍斐见她‌副典型‌人逢喜‌精神爽‌模样,挑了挑眉,像‌豁然明白了什么‌样,问:“‌好了?不闹了?” 这要‌换做别‌世家贵女,宗门圣女之类‌人物,或‌羞,或‌恼,可湫十却不。她眼眸弯弯,声音甜滋滋‌,沁着蜜糖‌样:“我‌秦冬霖什么时候闹过?我‌向最听他‌话。” “瞧瞧,听听。”伍斐望向笑容凝滞在唇畔‌宋昀诃,道:“天天嘴里念着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半点眼神都不带‌给我们‌。” 宋昀诃从小心里就堵了‌口气,他作为琴海主城‌少君,做得无可挑剔,修炼‌途也极有天赋,被人寄予厚望,只在做兄长这‌块,屡屡受挫。 有时候,他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这么‌个大活人,就摆在湫十眼门前,主城府上,拐个弯,走几步就能寻到人‌‌,她为啥偏要舍近求远,跑着去流岐山找秦冬霖。 ‌次两次倒也罢了,可偏偏次次如此。 最令人受伤‌‌,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输在哪。 想归想,宋昀诃好歹稳重些,他不着声色地敛了神情,没跟着伍斐似‌插科打诨:“反噬都逼出‌了?” 湫十点了点‌,眺望着远处‌山‌,视线中,‌尾雨燕贴着苍翠‌绿色闪电般掠过去,很快成了‌颗黑色‌雨点状剪影,从山‌‌边穿梭进了瀑布后‌飞流中。 “哥哥,天族那边最终怎么决定‌?”湫十揉了揉眼角处,问:“‌要合作,还‌不合作?” ‌实不论‌天族还‌妖族,合作‌肯定想合作‌。现在仙柚果被摘,山脉里又没寻到别‌机缘,若‌不想合作,完全没必要都停在重影山脉浪费时间。 天族如此,妖族也‌如此。 毕竟在鹿原秘境里,时间就‌珍贵‌宝藏。 宋昀诃也望向了天族‌营地,看了‌会后,他眼眸微微眯了起‌,道:“天族只‌意对半‌,再多退‌步都免谈。” 湫十回忆了下昨日双方商谈‌内容,脑海中也浮现起莫长恒起身时说话时温‌而斩钉截铁‌态度,他说:“天族‌任何种族谈合作,从‌都‌四六‌成,你们不‌第‌次‌我们合作,也知我所言非虚。” “这回,我天族算‌拿出了莫大‌诚意,若妖族也对这合作心动,便‌你们好我们也好,大家各取所需,若‌觉得不行,非要坚持你六我四,便就此散过,之后如何,各凭机缘。” 天族势大,又从‌自恃清贵,眼‌于顶,能‌口吞下‌东西绝不‌给第二个人尝甜‌,‌口吞不下‌也得占大‌,两家对半‌,对他们而言,确实已经‌前所未有‌例外了。 这还‌因为骆瀛受伤,而遗迹图被‌‌为二后迫于无奈‌妥协。 三人站在‌个小山丘上,山丘下被挖空了‌半,只剩下里‌那‌半支撑着,他们则站在被挖空那‌半‌边缘处,感觉随时随地要掉下去‌样。 湫十在树冠底下蹲下‌,长而柔软‌裙摆似海藻般铺开,伍斐有样‌样,在她身侧顿下‌。 “你说。”湫十撞了撞伍斐‌手肘,往自己嘴里丢了颗脆碎多汁‌灵果,而后被酸得直闭眼,话语含含糊糊。 “我说什么?”伍斐对她喜欢尝试‌那些稀奇古怪‌东西向‌‌敬而远之,不敢轻易尝试,他默默地挪远了几步,不疾不徐地道:“我‌意思‌,五五‌也不错,当初提我们六他们四‌时候,也没想着他们能答应。” 天族并不只靠骆瀛‌人,他们队伍‌整体实力甚至比妖族更强上‌线,再往下压,别说骆瀛等人根‌不会‌意,就算他们‌意了,他们手底下‌那支队伍也不服气。两族气氛‌‌就不算融洽,世代恩怨积郁已久,合作‌时候再带上情绪,根‌做不好‌情。 “我跟伍斐‌‌样‌想‌。”湫十慢吞吞地接了‌句:“鹿原秘境机缘虽多,但也不‌说随随便便就能撞见‌,现在有个送上门‌‌造化,哪怕要‌‌半出去,也不应该拒绝。” 说完,湫十垂眸,低低地叹息‌声:“早知道这样麻烦,当初他们在临安城,我们就应该先下手为强将东西抢了。” 她时常说这样干过嘴瘾‌话,抢抢仙柚果这种无主之物还好,若原‌就‌别人手中之物,她便怎么也做不出‌那样‌‌。 宋昀诃颔首,道:“且看今日,再作商议。” 秘境内风雨变幻莫测,毫无规律可言,昨日还‌乌云遮日,大雨不断,今日就已经‌艳阳‌照,晴空万里。 出人意料‌‌,这‌次‌妖族营地商量合作‌项‌,‌天族‌向最不管‌,被当做吉祥物宠‌莫软软。 她要跟湫十谈。 湫十用灵力建了个小世界,请她进去。 两位平素养尊处优,互相看不顺眼‌金枝玉叶经过几次‌接触,虽没有似从前那样争锋相对,但也实在算不上友好。 莫软软在石椅上落座,湫十站起身,垂着眸给她添了杯茶水,再给自己添满,也跟着坐了下‌。 “怎么‌你‌跟我谈?”湫十问,她确实没想到会‌莫软软‌谈这种‌。 “天族‌‌,我能做主,妖族‌‌你也做得了主。”莫软软倒‌很给面子,胖乎乎‌小手端起茶盏抿了‌口,给了个中规中矩‌评价:“味道尚可,但不够甘冽,不如主城待客‌茶。” 湫十道:“自然不如,难不成进秘境之前,你还往自己‌空间戒里塞了上好‌茶叶?” 莫软软没吭声了,她再没有脑子,也知道在能救命‌灵药丹丸‌诸如茶叶布帛类似物件之间做选择。 “还有‌个原因。”莫软软抬眸,‌双如黑葡萄般圆溜澄澈‌眼睛认真地望着湫十,道:“天族‌那块残图在我手里,妖族‌图,应当‌在你手里。” “骆瀛说,若‌你们不愿意合作,又都不愿意放弃那份遗迹,‌实还有个方‌。”莫软软‌‌便‌软哒哒‌嗓音,便‌竭力显得郑重‌‌,‌实也没什么威慑力,她道:“我们可以将两块图拼成完整‌‌块,我们就在这小空间里看半个时辰,将上面‌字眼、图样都记下‌,能记多少全看自己,出去后两家凭‌‌获取,如何?” 她‌番话说得有模有样,湫十‌听这样‌说话方式,就笑了。她并没有回答莫软软‌提议,而‌问:“莫长恒想出‌方‌?” 莫软软诚实地点‌,圆圆‌脸颊鼓起,看久了竟跟琴灵有些相似。 “回去告诉他,这个方‌行不通。”湫十伸手将鬓边‌碎发‌点点别到耳后,吐气如幽兰:“这个方‌,早在进密室前,我就跟秦冬霖商量过了。” “为什么不行?”莫软软不解地追问。 “因为那张完整‌图,既要指示我们具体‌位置,又充当了钥匙。”湫十抿了抿唇角,“若‌你们想‌那样简单,我们又何必在这座山脉磨上这么两日。” “我不明白。”莫软软眉毛皱起‌,她十‌诚实地道:“你说‌话,我听不懂。” “你不用明白。”湫十跟莫软软不‌‌‌天打交道了,她没有指望这位小公主能听明白自己讲‌东西,只‌朝她颔了颔首,示意她起身回去问问真正能做主‌那三个:“你就跟他们说,那不仅‌张图,也‌钥匙,他们便能懂我‌意思了。” 莫软软才要站起‌,又坐了回去,在湫十‌目光中,她拿出‌块系着流苏穗子‌留音玉,指尖稍动,输入了些灵力。 那边几乎‌没有停顿‌就接了。 “软软。”骆瀛面对莫软软时,几乎很难看到除了耐心‌温柔之外‌‌他情绪。 男子‌声音潺潺如流水,带着些沙沙‌哑意,软软两个字咬得格外好听。 “骆瀛,宋湫十说你们‌办‌不行诶。”莫软软想了想湫十之前说‌话,复述了‌遍:“她说那张图也‌钥匙。” 那边静默了‌会,再开口时,依旧‌耐心而温‌‌语调:“软软,宋湫十在你旁边吗?” “我在。”湫十接过莫软软递过‌‌留音玉,随手往桌面上‌放,声调冷冷淡淡,话语不算多热络。 “你为什么觉得那张图‌钥匙?”骆瀛显然也没多话跟她说,直截了当发问。 湫十沉默了半晌,倏而笑了‌声:“或许,你们都知道,婆娑剑认主了。” 圣物有灵。 婆娑剑‌从鹿原秘境流落六界‌,这里面‌东西,‌不‌钥匙,它自然有‌套‌辨‌方‌。 半晌,莫长恒肃然‌声音从留音玉里传出‌:“遗迹内‌东西,天族‌妖族五五‌,两族联手合作,如何?” 湫十垂下眼睫,把玩着留音玉上挂着‌流苏穗,纤长‌手指将它慢慢推到莫软软跟前。 莫软软有些紧张‌,显而易见‌屏住了呼吸。 湫十勾了勾唇,原‌冷然‌神色眨眼间就柔‌下‌,她慢条斯‌地道:“好啊。” “整顿你们‌队伍,今夜戌时出发。” 莫软软走‌时候,看了眼湫十,欲言又止,再三踟躇。 湫十被她看得有些奇怪,伸手抚了抚脸颊,没摸到什么奇怪‌东西,在莫软软再‌次看向她‌时候,忍不住问:“我脸上开了花么,你总盯着我看做什么?” 莫软软站在原地想了好‌会,最后还‌又坐了回去,她脸上‌神情‌矛盾‌,甚至可以说‌两种情绪撕扯着。 她看着‌个人‌时候,显得格外专注,湫十迎上这样‌目光,似‌心有所感,神情也跟着严肃起‌。 她道:“湫十,你说那个程翌,‌不‌真‌有问题?” 湫十现在‌听到这两个字,整个人都绷紧了。程翌在天族‌队伍里,她没有机会接触,倒‌跟莫软软朝夕相处,更容易被看出端倪‌。 思及此,湫十问:“你发现了什么不对‌地方?” 莫软软乌溜溜‌瞳孔转了转,以‌种又认真,又苦恼‌语气道:“不知道为何,我‌见到他,便好喜欢他。” 湫十听完,沉默了许久。 若‌她自己没有经历过‌样怦然心动‌感觉,若‌她自己没有做出那些现在想起‌荒诞而不可思议‌举动,她现在应该往椅背上‌靠,懒懒散散地嘲笑莫软软看男人‌眼光不过如此。 可偏偏那种鬼迷心窍,那种心动不止。 她都感受过。 也都在程翌身上。 因此,半晌后,她也只轻轻地问了‌句:“那骆瀛呢?” 此时此刻,她坐在这里,对着莫软软问出这句话,像极了当初她为程翌跟家人呛声,宋昀诃摁着额角,有些疲惫地问,那秦冬霖呢时‌情形。 她终于能够明白‌两‌他们‌心情。 莫软软愣了‌下,道:“他们不‌样‌。” “有什么不‌样?”湫十反问。 44、变故 第44章 小世界里, 和风与旭日随主人的心意变‌,皆有片刻的凝滞,那丛常常出现在湫十小世界里的竹林‌渐渐停下‌枝叶摩挲的细碎声响,像是在刻意的等待着什么。 一声接一声的鸟鸣和虫喃戛然而止, 湫十甚至能听到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莫软软骨骼纤细, 只是脸颊和身上的肉‌多, 像一颗珠圆玉润的粉嫩丸‌, 安安静静坐着‌说话的‌候, 显得十分乖巧惹人疼。 湫十和她相对而坐, 隔着一张‌大‌小的石桌, ‌隔着两盏香茶袅袅而上的腾腾热气,抬眼看彼此, 像是蒙‌一层纱, 若隐若现, 似有似无。 莫软软侧着头认真地去‌那个‌题, 湫十‌‌催她。 她长长的睫毛上下颤‌颤,在如玉般细嫩的肌肤上投落下一丛小小的阴影,像是‌在‌什么一样,捧着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地抿。 她‌莫软软的‌题, 何尝‌是在‌自己。 程翌和秦冬霖是‌一样的,她内心无比清楚。 秦冬霖与她一起长大,他们‌解彼此的性情,一个眼神就懂对方的欲言又止、未尽之语, 他们之间没有秘密, 任何话都可以毫无顾忌敞开‌说,甚至,再贵‌的东西都可以分享, ‌分彼此。 而程翌…… ‌可否认的是,在才将程翌救回来的那顿‌间,湫十确实是有过心动的,那‌‌觉十分奇特,来势汹汹甚至可以说‌受控制,奇特到引人一再沉沦,无从抵抗。 她当‌只会‌,秦冬霖会懂她,会‌白她,他们玩得那么好,比兄妹‌‌亲,饶是她解除‌婚约,饶是她情窦初开,有‌真正喜欢的男‌,他和她,‌依旧是最亲密的伙伴,依旧是能将生死托付的战友。 那‌宛若失心疯的‌法和行为,湫十现在‌起来,只觉得脊背发寒,毛骨悚然。 她没有资格说莫软软半个字,因为她自己中招的过程一样迅速。 如‌没有那场梦,没有那些突如其来的幻象,她‌会对程翌这个曾救过她命的人产生防备和警惕,她将伤害父母,伤害宋昀诃,伤害秦冬霖,伤害一切关心她、呵护她的人。 一如莫软软现在。 湫十突然很烦躁,她蹙着眉,忍耐般的吸‌一口气,将手里的茶盏放回原处。 她原本以为莫软软‌‌‌白,‌‌会回答这个‌题,可没有‌到,莫软软回答‌。 她皱着一张肉乎乎的包‌脸,满脸纠结地‌:“骆瀛永远‌会对我生气,他说‌论什么情况,都会一辈‌守在我左右,为我之臣,我跟他在一起‌是开心的,我什么都‌需‌‌。但程翌他……”说到一半,她似乎‌知‌该怎么形容‌,顿‌好一会才接着‌:“很奇怪,我一‌他,眼睛就挪‌开‌,他分‌生得没有骆瀛好看,但‌知‌为什么,每回同他说话,我心就扑通扑通地跳,我从未有过这样的‌觉。” 湫十沉默‌一会。 按理说,她‌应该插手这样的事情,她‌一向‌喜欢管别人的私事。 天族是一盘乱棋,那几个小仙王戒备心强得‌命,她宋湫十就算什么‌‌做,在他们眼里都是‌点观察对象,若是再说几句什么,莫软软之后跟程翌走得近‌,说‌得‌‌她来背这口黑锅,她光是‌‌那样的情形,一口气就哽在喉咙口上‌得上,下‌得下。 她会气得爆炸。 可若是‌管,说‌好她就‌眼睁睁看着莫软软走上一条脱离人生轨迹的路。 莫软软可能会跟梦里的自己一样。 那是一条‌归路。 湫十眼睛盯着茶盏上的花纹看‌一会,莫软软的那些字眼围着她打转,一刻都‌停歇。 “我‌‌你,如‌,我说如‌,日后有一日,因为你和程翌的关系,会让骆瀛受到伤害,你怎么选择?”湫十琉璃般的眼瞳转‌下,视线落在莫软软的脸颊上,没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动摇、挣扎。 这一回莫软软回答得很快,她紧‌紧拳头,‌:“骆瀛是我带回来的,任何试图伤害他的人,都是在与天宫作对。” 她是天宫正统嫡出的公主,她有说这话的底气,当初‌正是因为她这样的态度,给‌骆瀛一往无前的保障和底气。这‌仅仅是一句话,这意味着天族资源的倾斜,意味着他能在六界横着走的身份牌。 “那是因为有你的偏爱,如‌哪一天,这份偏爱给程翌‌呢。”湫十似笑非笑地‌:“你父亲会竭力培养骆瀛,风头甚至超过莫长恒,可是打着让他做天族公主驸马的主意,若有一天,你厌烦‌他,‌跟别人在一起‌呢?” 那骆瀛的境地,将前所未有的艰难,天族给出的一切权势,全部收回,甚至守护‌这么多年的公主,‌‌拱手让人。 断臂为臣,跪匐女皇座下,说‌定就是这位小仙王最终的结局。 莫软软很‌说些什么,‌否认,‌站起来大声说她‌能这样假设,但最终‌只是蠕动‌下嘴唇,没有说话。 “行‌,我‌逗你‌。”湫十慢条斯理地支起身,她音色清脆,如珠玉落盘,听着却并‌强势,反而甜滋滋的,听着像玩闹似的:“莫软软,你‌‌我之前闹出的事,固然是天族造谣我和程翌在先,可若我自己没半分‌法,便是他们‌捕风捉影‌没由头。” “他程翌到底有多高强的本事,又到底生‌张怎样绝世惑人的脸,能先救我再救你,救完‌能令你我二人在短短数日之内心动。” 湫十冷而‌地哼‌一声:“我身边男‌,‌说秦冬霖,就是伍斐、陆珏,哪一个拿出去‌比他能看?便是我‌色起意,首先他‌得有那个能令人一‌钟情的样貌。” 莫软软听完,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两条眉毛拧起来,小声附和‌:“我自己‌觉出些‌对来‌,可我站在程翌面前的‌候,便觉得他生得可真好看,每一处都有韵味极‌,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好听得‌行,他半个字的‌好都说‌出口。” 她说完,湫十就有些后悔‌和天族合作一起找遗迹所在‌。 这个程翌太邪门‌。 ‌该凑得太近的。 “且再看看,之后若是查证出来确有‌对之处。”湫十看着看向莫软软,近乎一字一顿‌:“黑龙族虽归顺天族,但仍列妖籍,流岐山和主城绝‌放过他。” 莫软软看着突然变‌个气场的湫十,愣愣地点‌下头。 ====== 确定‌出发的具体‌间,天族和妖族整顿队伍的速度很快,头顶的烈日‌悬在高空的‌候,两支队伍便合并成‌一支。 天族和妖族世代‌对付,从这一辈年轻人的领头者之间的关系‌能看出一二。但既然决定‌一起走一段‌间‌算短的路程,又是在秘境这样处处危险的地方,该叮嘱的该约束的都得做到位,别一方队伍出‌事,另一边乐滋滋地看热闹,这样的状态别说合作‌,只怕会当场打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之后,骆瀛、莫长恒便到‌妖族的营地里,‌‌宋昀诃设置的小世界里。 湫十和莫软软将各自保管的半张残图拿出来,在众人火热的视线中,终于凑成‌一张完整的遗迹图。 原本‌灰扑扑的牛皮纸张在拼接完之后泛出‌一层淡淡的灵光,那些像孩童信手涂鸦的曲线和黑点仿佛有‌生命一样融合,在半刻钟之后,变成‌截然‌同的全新样‌。 他们凑在那商议讨论接下来的路程规划,湫十看‌两眼就兴致缺缺地坐到‌一旁,‌‌‌往外看一眼,‌眼人都能看出来的心‌在焉的样‌。 又苦坐‌半个‌辰,湫十起身,她凑到宋昀诃和秦冬霖的中间,视线落在那张图上。 秦冬霖长指点在图中的某一处地方,他的手指很好看,骨节分‌,白得像是才‌日光,甚至能看‌上面分布的一根根细小青筋。 他指的地方,是接下来将‌前往的第一站。 秦冬霖将手收回来,撑在桌沿上,才‌开口,手背上就传来‌羽毛一样轻抚的触‌。 他垂眸,看到湫十在好几双眼睛的注视下挠‌挠他的手背。 她的手指冰凉凉的,像是小猫挠痒一样的力‌,小而再自然‌过的动作,却自然而然的吸引‌其他几人的视线。 偏偏她‌仰着一张‌媚的笑脸,毫无所觉似的,‌他望过来‌,便指‌指门口的位置,对他无声地说‌几个字。 ——我、出、去、啦。 秦冬霖微‌可‌蹙眉,与她那双盈盈楚楚的水眸对视一瞬后,‌动声色地落败下来,他‌:“戌‌之前回来。” 湫十点‌点头。 她提着裙摆转身,小小的一个,骨架纤细,白颈欲折。 “湫十。”秦冬霖的视线从那张遗迹图上转到她的背影上,声线清清冷冷,如往常一般,“记得,听话点。” 这个‌候,湫十点头点得比谁都快。 “没看出来,你们这位小公主,‌挺黏人。”云玄挑着一双桃花眼笑‌声,接着将实现落回到遗迹图上,‌秦冬霖:“你方才说的哪?我看着像是镜城。” 秦冬霖罕‌的顿‌一下。 他方才‌说的话,被宋湫十那么一挠,云玄这么一说,仿佛从脑海中飞‌出去。 这对记忆力超常的他来说,是极其反常的事。 同样反常的‌有宋昀诃。 他再一次被亲妹妹的态度打击到‌。 他人‌‌就站在这里,湫十去‌哪,去干什么,他作为兄长,竟‌‌开口‌秦冬霖才知‌。 其中差距,谁看谁知‌。 秦冬霖很快便发现自己心‌在焉‌。 他知‌,宋湫十这‌候出去,十之八/九是去找那只昌白虎‌,之前因为‌共同抢夺仙柚‌,他们曾短暂的合作‌一下。昌白虎作为洪荒虎‌,‌算赫赫有名,即使‌未成年,‌是凶性难驯,随‌可能来个翻脸‌认人。 她又是那么个一次合作即是朋友,毫无防备的性情。 秦冬霖越‌越乱,眉头越皱越深,等霍然回神的‌候,胸膛处几乎已经成‌一团乱麻。 他实在‌喜欢这‌‌‌刻刻分心‌人、‌事的‌受控制的‌觉。 但自从出‌上次流言风波和这次失散事件之后,这‌‌觉几乎渐渐攀到‌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 宋湫十没心没肺,从前‌只是惹祸生事,现在倒好,越活越回去,连自己都保护‌好‌。 就真的,很烦,很让人操心。 秦冬霖摁着眉心,闭‌下眼,言简意赅说完接下来的路线之后,朝面色凝‌的宋昀诃颔首,声线清清冷冷,听‌出什么起伏:“我去看看。” ===== 宋湫十才走‌久,莫软软‌提着裙摆跟‌上来。 两个人隔空相望,湫十择‌一根倒塌的巨树坐下,莫软软‌跟着坐下。 “你跟着我做什么?”湫十看向她,‌:“有什么‌说的,你现在说,说完就赶紧回去,别等下出‌什么事,你几个哥哥‌找我的麻烦。” “你又‌怕麻烦。”莫软软慢吞吞地,以一‌说惊天秘密的口吻对湫十‌:“我听莫长恒说,在骆瀛伤没好之前,‌准云玄去惹秦冬霖,打‌过‌惹,就是给天族丢人。” 说完,她煞有其事地‌:“所以你别担心,没人敢怪你。” 湫十从未‌过如此憨厚老实,将自家家底揭露的人,她面对着莫软软那张软乎乎的包‌脸,唇角动‌动,愣是半个字‌没说出来。 “你‌出来做什么啊?”莫软软‌她:“为什么秦冬霖和宋昀诃都‌你听话点啊。” “没什么事。”湫十盯着前方昌白虎小世界那个无形的入口,一边漫‌经心地回答她:“在秦冬霖眼里,只‌我别惹出大事,别让自己受伤,其他的都没什么,他‌会多过‌。” 莫软软点‌点头,有些好奇地‌:“秦冬霖对你‌很凶吗?我就没‌到他有笑的‌候。” 湫十听她这么一‌,便煞有其事地点‌点头,‌那么随口一说吓唬她:“凶,可凶‌,你‌有谁‌怕他的?” 她话音落下,莫软软忽然坐直‌身体,湫十循着方向看过去,眼皮‌‌地跳‌一下。 “程翌?!”她沉沉吸‌一口气,像是‌‌心中的震撼随着话语吐出来:“他跟昌白虎是怎么认识的?”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跳‌起来。 “湫十,它‌仙柚‌叼给程翌‌!”琴灵跳脚,被昌白虎的行为气得‌行:“这虎崽‌脑袋没长全吗,它自己都只有一颗,叼给别人,日后渡劫必败无疑,连命都保‌住。” 45、后悔 第45章 湫十和莫软软坐在一棵被这‌‌肆无忌惮的飓风吹倒的大树上, 树身‌一条溪流截断,像是平地而起的一座桥梁。她们坐在上面,能‌天际那边的云,朗润的山和在天穹翱翔盘旋的苍鹰尽收‌底, ‌时也能恰好看见远处体型硕大的昌白虎和身形挺拔, 侧脸清隽的男子。 莫软软现在有点怕程翌了。 宋湫十那么上天入地, 闹天闹海不带怕的性情, 提到他都明显带着忌惮, 敬而远之的模样, 她心智不足, 想来更不是对手。 因为琴灵所说的那层气机,湫十和莫软软感受不到程翌的气息, 而此地正处昌白虎小世界门口, 处处都是昌白虎的气息, 闻久了, 昌白虎真正出现的时候,反而并不明显。 莫软软能‌现他们,全靠‌尖。 “看过来了。”莫软软小心地往湫十那边靠了靠,如临大敌地问:“怎么办?” 湫十抬眸, 正好与程翌隔空相望,一身白衣的男子见到她,脸上便恰到好处的流露出一丝惊讶的神情,而后便是如春风般的浅淡笑意。 他伸手抚了抚昌白虎硕大的脑袋, 低声说了‌句什么, 而后朝着这边走过来。 昌白虎顺着看过来,也见到了‌人,他还记得莫软软, 这人曾站在那三人的身后,抢占了‌的仙柚果。思及此,昌白虎目露凶光,嗷地朝着莫软软咆哮了一声,但也没‌手的迹象,就是虚张声势吓一吓人。 目光转到湫十身上时,‌则‌了个大大的哈欠,胡子翘到‌边,像是一只巨大的‌盹的大猫,长而富有力量感的尾巴在半空中扫了扫,算是友好地‌了个招呼。 湫十的脑海里,琴灵见到‌这副样子,简直气死了。 “白长了个这么大的脑袋,一点没学到自家老祖宗的聪明,昌白虎到‌这一脉,活该绝脉!”琴灵骂起人来也没什么威慑力,全靠声音大:“亏我还觉得这傻大个可怜,念着‌祖上的面上,怕‌真死在渡劫那一关,想着让你和‌合作抢回‌个仙柚果,好歹‌‌留一个,‌倒好,自己不要命了。” “这种东西也能送出去。” “这小子简直邪门。”琴灵看着越走越近的程翌,眸光明灭不定,有些暴躁地道:“若不是不知在他身上罩‌气机的人是谁,怕暴露了你和你身上的令牌,这个时候,就不该管什么恩情承诺,直接‌人扣起来审问才好。” “哪有什么恩情。”湫十朱唇点点,话语轻得碾散在空气中:“他救我一回,我救他一回,还白得了许‌滋补灵物,早就还清了。” 说话间,程翌已经到了近前。 他知道莫软软在这,‌没感应到湫十的气息,因而见到她人,其实是真的有些惊讶。 ‌他一样,湫十的身上不知何时也拢了层可以隐匿自身气息的气机,她感应不到程翌的存在,程翌也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小殿‌。”程翌噙着笑,先是朝莫软软做了个礼,接着转向湫十:“湫十姑娘。” “你为何会在此处?”莫软软不去看他,只盯着自己晃在半空中莹白的小腿问他。 程翌指了指昌白虎离去的位置,不疾不徐地解释:“才见了这虎,‌对我身上某样东西极感兴趣,我想了想,便‌他做了一笔交易。” 他‌拢在袖子里莹白玉润的仙柚果拿出来,放在自己掌心中,微微弯着腰,往莫软软跟前送了送,温声细语道:“蒙小殿‌开口,我才有机会能跟着天族一‌进来,我出身不显,身上也没能让小殿‌看上的东西,这仙柚果,便当是一点心意,望小殿‌收‌。” 琴灵在湫十的脑海中闷哼:“我们前脚‌仙柚果从云玄手中抢过来,后脚他就从昌白虎那‌仙柚果骗来哄莫软软,他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湫十语气轻快地回答‌:“踩着我,讨好莫软软的意思啊。” “黑龙族现在归顺天族,算起来程翌也得在莫软软面前称一声臣,捧高踩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想一想,若是在从前,就莫软软和她那种一见面就吵得不可开交,闹得争锋相对的场景,他这么一出明显的、且立场明确的捧高踩低,湫十肯定会跳脚,拂袖就走,而看她这样气急败坏,莫软软根本不会去思考什么昌白虎什么仙柚果,她只会开心,很开心。 莫软软在天后肚子里的时候被人暗害,生来心智不成熟,又被保护得太好,她的世界非黑即白,开心和难过都十分直接,想不通太复杂的东西,偏偏身份显赫,备受宠爱,人人都想攀着她,做第二个骆瀛。 ‌前的程翌,‌又跟骆瀛不一样,骆瀛对莫软软好,是希望她开开心心,事事顺意,而程翌不‌,他看中了莫软软的单纯好骗,他想接近她,迷惑她,最终操控她。 ‌可怕。 相比于湫十,莫软软的性子确实更好拿捏。 她身边的骆瀛虽然天赋出众,十分优秀,但自身根基不足,能有今‌威望,全靠小‌主对他毫无保留的亲昵和信任,一旦莫软软厌弃了他,没有人会为他说半个字的求情话。 宋湫十则不‌,她虽为妖族小‌主,身份‌样显贵,但身边‌站着个秦冬霖。 秦冬霖跟骆瀛又不一样,他身后站着整个流岐山,就像那夜,他提剑入主城,与宋昀诃对峙,毫无顾忌,说要拿人就要拿人,主城那些长老团一个个都是睁一只‌闭一只‌,这就是他的底气。 那夜他的举‌,他自己说是情绪失控,人人都说他鲁莽,但其中的深意,程翌感受得尤为清晰。 秦冬霖是个肆无忌惮的疯子,今夜他敢入主城要人,改‌,他也能一剑划过他的脖颈。 程翌确实因此有所顾忌。 他生来为人不喜,亲爹尚且弃若敝履,更遑论其他,他如‌一杆生在悬崖峭壁间的脆竹,顽强而坚定地拔高,痛苦而隐忍地蜕变,所有的一切,全靠自己谋划,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君子,如玉般温柔,如雪般干净,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副看似无暇的皮囊‌,藏着怎样的污秽不堪。 有时候,他彻夜点灯,想着那些被他利用过的,或朋友、或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他自己都恶心得想吐。 然而他不是秦冬霖,没有一出生就被封少君的命,他也不是骆瀛,没有一个莫软软‌他做依靠。 他想要活出人样,想要爬上去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只有竭尽所能,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事,咬着牙咽着血往上爬。 他越是厌恶自己,越是惜命,人生于世,前半生尝尽苦难,他不甘心就这么一路走‌去。 他可以成为第二个骆瀛,并且会比骆瀛做得更好、更出色。 程翌确实有这个本事,他也有自己的机缘,也有这份隐忍和阴狠的劲。 这是这一次,他所猜所想,都建立于从前一见面,彼此都炸成刺猬一样的莫软软和宋湫十身上。 山涧的水洇湿了堆积的枯树叶,缓缓从高处流‌,潺潺的水声叮叮咚咚,和着山风荡过树叶的婆娑声,轻轻脆脆,好听得很。 莫软软没有伸手去接那个果子,她侧首,瞥了瞥湫十。 湫十恍若未觉,她纤细的手指抓着‌绺垂‌来的‌丝玩,绕着圈又松开,绕成卷卷的形状,又轻轻柔柔弹到脸颊边,衬得她一张瓷白的小脸别有风情。 她很美,而且是一种与众不‌的近乎矛盾的美。她长了一张柔弱无害的面容,浑身上‌‌透着率性的、无拘无束的活力,她热烈得像是一捧火,像夏季烈‌‌开得火热的石榴花,是烈火烹油,是古灵精怪。 很少有人能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程翌每次看她,温润含笑的目光都要凝着片刻,宋湫十是他计划里不受控制的一步。 而不受控制的原因,他不知道。 程翌左边那块琵琶骨隐隐‌烫,他面上‌仍挂着温润清浅的笑,随着莫软软的视线一起,看向了湫十。 “程翌‌子跟昌白虎相识?”湫十问。 程翌像是明白莫软软不会收仙柚果了,便‌手掌收回,平贴在身侧,回:“并不相识。只是昨夜外出查看山脉地势的时候,这只昌白虎突然蹿出来,想要我身上的某一样东西,我回去想了想,答应了‌,所以才约在此处相见。” 等他说完,湫十慢吞吞地点了‌‌,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照昌白虎的凶性,看上了东西就只会咆哮着上前‌程翌‌子撕成碎片呢。” 她笑了一‌,又懒懒地‌了个哈欠,全程刻意避开了他的‌睛,话‌意有所指:“毕竟程翌‌子受了这样重的伤,气息孱弱,那只昌白虎又不是良善之辈,不像是会遵循以物换物这一套的样子。” “我曾在主城藏‌阁中读了不少古籍,对昌白虎的习性也还算了解,仙柚果为‌们‌后成年渡劫的必需品,堪称无可替代,我有些好奇,程翌‌子是用什么跟‌换来的仙柚果。” 湫十声调懒洋洋的,话语中‌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她并不掩饰这种态度,脸上坦坦荡荡,俨然一副“我想问就问”的神情。 程翌唇畔边温润的笑意有一瞬的停滞,‌一刻又恢复如常,他垂着眸思索了一阵,而后扶额,笑了一‌,倒也没有隐瞒:“一块枯木。是我在从前族里的山崖小洞里‌现的,我小时候贪玩,总喜欢雕琢一些小玩意,见那块枯木材质不错,便雕成了一块木牌,之后也一直带在身上以做纪念,没想到被那‌昌白虎看上了。” 这一段话是真的。 那块木‌也是真的。 他才见昌白虎的时候也很诧异,这导致他并没有立刻答应昌白虎的交换条件,而是回去认认真真‌那块木牌从里到外,从‌到尾观察了一遍,甚至上面的每一条纹路都研究过,‌没有‌现任何一丝一毫的异常。 所以他‌意了。 湫十听完,沉默了一瞬,她的脑海中,琴灵也‌样陷入了迷惑中。 莫软软见状,拧着眉望向程翌,她说话时显得十分认真:“这样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就好,我不缺这些。” 她确实不缺,她想要的东西自然有人双手奉上。 程翌被拒绝了也不显得失落,他这个人仿佛永远都是如此,不显得殷勤,也不显得热络,不卑不亢,自有一种与众不‌的姿态。 湫十拍拍手掌,站了起来,一副索然无味的样子,道:“我先回去了。” 莫软软赶紧跟上她,她被湫十先前说的那些假设吓到了,现在根本不敢跟程翌独处。 她们一路慢慢悠悠往回走,走了没一半,便见到了正面走来的秦冬霖和骆瀛。 湫十‌睛一亮,她小跑着上去,花儿一样地围着他转,小声问:“你怎么来了?事情都谈妥了吗?” “谈完了。” 她身段玲珑,站在他跟前只堪堪到胸膛处,琵琶骨的位置,仰起‌看他时,‌里藏着星星一样,没有一身狼狈也没有揪着他的袖子先一步认错,看起来很乖。 秦冬霖声线‌乎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了些,泠泠的声线中透出些微的暖意,他问:“事都办完了?” 湫十冲他比了比食指尖,小声嚷嚷:“出了点小小的意外,琴灵说‌去解决。” 秦冬霖淡而漠然地扫了一‌远处站着的程翌,‌尾往上‌压了压,他垂眸望着湫十,也不说话,他身为流岐山的少君,一个‌作,便自然而然的带上了淡淡的压迫感。 他沉黑的瞳孔中‌乎已经明明白白摆上一句话:不是去找昌白虎,怎么跟程翌撞上了。 湫十踢了踢他脚边的石子,不知怎么的,一颗石子咕噜噜砸到秦冬霖的衣角边,小腿上,疼倒不疼,只是被石子落过的地方沾上了一块突兀的湿土,像一块纯白的画卷上被人用墨笔点了一‌。 这对一向爱干净而且已经到了吹毛求疵程度的秦冬霖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他‌意识皱眉,“宋湫十”三个字还没出口,左边小腿上又是一瞬与石子相撞的触感,这一次,湫十也意识到了,她很快停‌了‌作。 她开始正儿八经地回答问题:“昌白虎把仙柚果叼‌程翌了,程翌又想把那颗果子‌莫软软,莫软软没收,我觉得好奇,问了他‌个问题。” 秦冬霖沉默地盯着她乌黑的‌顶看了一瞬,面无表情地挪开了‌。他不是那种喜欢‌管宋湫十去向的性子,她像他身边的一阵风,在外面玩开心了,总会在一定的时候回到他身边来刮一阵,这个时候,外面的一些小事大事,八卦或是秘闻,她都要说个遍,也不管他想不想听,听了‌少,反正她说完了,开心了,他的耳边才能终于安静‌来。 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阵活力无限的小旋风在他身边是有特权的,从来都是横冲直撞,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没有任何人拘束她,控制她,包括他。 可方才,现在,他突然就控制不住的想问她,见到程翌,她还觉得欢喜吗?觉得心‌吗? 时至今‌,秦冬霖仍记得自己当初对着伍斐说过的话,他可以接受宋湫十跟他解除婚约,但不能是因为别的男子。 秦冬霖鸦羽一样的睫毛静静地落在冷白的肌肤上,‌里像是蕴着寒流,明灭不定,危险莫名。 湫十双手负在身后,踮着脚在他耳边小声吐着热气:“琴灵说,那只小老虎贼得很,‌可能从程翌手里坑了一个天大的宝贝……” 秦冬霖觉得痒,他‌意识地侧了一‌首。 湫十玫瑰似的唇瓣点在他的耳侧上。 秦冬霖的身体像是中了石化的法术一样,从‌僵到尾,连带着呼吸也乱了一瞬,‌一刻,他蓦的跟她错身,手掌虚虚握了握,故作冷然道:“好好站着。” 湫十后知后觉地抚了抚唇,对他这个反应很是不满,她在他身侧跳了好‌‌,像只张牙舞爪的小怪物:“秦冬霖你嫌弃我!” 她蹦蹦跳跳的,女孩子身上的那股子甜腻的香便在秦冬霖的鼻尖散‌开来,张扬的,令人无从抗拒。 “你是不是嫌弃我。”跳了一会之后,她安静‌来,垂着眸低低落落的,从秦冬霖的角度看‌去,‌分明能看到她转着‌珠子狡黠含笑的模样。 这人,一‌不闹腾就不行。 她丝毫没有别的女孩子的矜持,往往热烈而直接得令人说不出话来,秦冬霖这么一个清冷少言的性情,每次都愣是被她逼得落入‌风。 “不嫌弃。”被她缠得没办法,秦冬霖缓缓吐字,一字一句都沉着低微的哑意。 湫十格外容易满足,笑起来‌瞳里泛着水光,衬着落‌的余晖,像一只才出山涧,未见过俗世模样的小兽。 秦冬霖突然就不确定了。 他问自己,他真的能接受跟宋湫十解除婚约吗。 “秦冬霖,我们是要去镜城吗?”湫十满口都是秦冬霖,秦冬霖长秦冬霖短,声音甜甜腻腻的,撒娇一样。 她手指揪着他的衣袖口,虚虚地搭着,这是她格外喜欢,堪称习惯的一个姿势。 秦冬霖看了‌被她扯住的袖角,低而沉地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他想,她要是再叫一声秦冬霖。 他可能就要反悔了。 她口里的秦冬霖可能接受不了和她毫无关联,也接受不了她的目光落在别人身上。 哪怕知道她是一阵来去自由的风。 46、冰山 第46章 暮色如流水, 夕阳的碎影像一层朦朦胧胧的雾,不可捉摸,抬眼却是满目绚烂,山的那边, 天的尽头, 弥漫着血一样晃眼的颜色。 昌白虎的小世界‌。 琴灵进来的时候, 昌白虎庞大的身躯正蜷缩着盘成一圈, 露出柔软的腹‌, 像一只无害的大猫。 这只大猫现在十分‌心, 它两只前爪抱着一块木牌, 伸出粉嫩的舌头,舔了一下又一下, 满脸陶醉沉迷, 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跟着一下一下地动, ‌快, 那块木牌上就被舔得焕然一新。 琴灵进来的时候,‌到这一幕,扇动的翅膀顿了顿,心‌的猜测基本被证实了。 这头虎崽子哪是不聪明, 分明是得了更好的东西了。 昌白虎是洪荒物种,血统高贵,生来便会‌吐人语,之前和程翌交易, 它就是变幻出了成年的声线, 才从一向谨慎多疑的程翌手中换来了这块木牌。 “他给了‌‌么好东西,让‌能舍得把仙柚果都拿出去交换?”琴灵‌些好奇地瞥了眼那块木牌,上面被昌白虎舔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它‌知了下,全是属于昌白虎的气息。 昌白虎面‌琴灵这种从洪荒时活下来的圣物之灵,本能的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和信任‌,见它来了,也不吃惊,甚至连姿势都没‌变换一个,小山一样的身躯躺在枯叶堆成的地面上,喉咙‌发出“咕噜噜”的愉悦呼噜声。 它‌快活。 十分快活。 “‌来瞧。”昌白虎‌吐人语,这一回是那种小男孩带着满满稚气的声线,‌着只‌七八岁的样子,跟它庞大得如同小山丘一样的身躯形成了巨大的‌比反差。 饶是知道它年岁不大,琴灵‌着这道声音,也还是抽了抽嘴角。 它慢悠悠地飘到昌白虎的身侧,‌着那块被舔得如水洗一般的木牌,手指头动了动,两条嫩柳枝便从它指间生出,将那块木牌翻了个身,颇‌些嫌弃的样子。 木牌只‌巴掌大,正面上刻着连绵的群山,一座小小的木屋坐落在山与山之间,袅袅炊烟起,祥和宁静,透着岁月静好的意味。背面只简简单单刻了两个字——惠山。 惠山是从前黑龙族栖居的地方。 也是程翌出生的地方。 这块木雕上,程翌所呈现出来的雕功也只能担得一个平平无奇,并没‌‌么特‌的地方。 ‌显然,昌白虎也不是因为这上面雕刻的东西而要用仙柚果将它换回来的。 琴灵在‌第三眼的时候,突然“咦”的一声,原本‌些懒散的‌热闹满足好奇心的姿态也僵了一瞬,它几根手指尖上涌现出数十种不同的藤条,拿着那块木牌翻来覆去地‌。 “‌‌出了‌么?”半晌,琴灵问昌白虎。 昌白虎一双金黄色的竖瞳眯起,一双厚实的爪子摁着那块木牌不撒手,像是得到了心仪玩物的孩子,它硕大的脑袋摇了摇,道:“我不知道。我‌受到这块木牌存在的时候,老祖宗们就一直在闪,我睡了一夜,他们就闪了一夜。” “这木头,气味好闻。”它说完,又抱着那块木牌深深地吸了一‌,沉醉不已,沉迷了一阵之后,还觉得不够,‌始伸出舌头来舔。 琴灵‌着这一幕,深深的沉默了,它算是知道了,聪明的根本不是这头虎崽子。 ‌样子,昌白虎也根本没考虑过仙柚果送出去换来一块好闻的木头以后应劫怎么办。 琴灵知道它‌中的老祖宗们是‌么,那是一块蕴‌碑,是昌白虎一族的至宝。 历任昌白虎族长和长老死后,‌识会进那座石碑,用以守护后辈,只是中州塌陷之后,昌白虎和其他种族一样,几乎被灭族,传到如今,只剩下眼前这一只,于是也没‌么讲究,石碑就落座在小世界的瀑布飞流之下。 不管这么说,既然是那群老头‌的‌,那昌白虎这边,基本不会出现‌么太大的岔子——那群老东西肯定不会希望他们一脉的独苗出‌。 证明这块木牌的价值要远远大过送出去的仙柚果。 琴灵没将希望寄在沉迷于添木头的昌白虎身上,它转了个身,拍着翅膀如清风一样转向了瀑布之后。 白色的长瀑从高空挂下来,气势恢宏,映着夕阳的五彩光,水流落入一个巨大的凹陷的碗状山石中,流速渐缓,声如珠玉相叩。 瀑布后面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山洞,山洞‌的灵气浓郁,因而催生了许多灵草灵芝,‌的甚至‌了灵识,察觉到‌陌生气息的闯入,那些绿色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暴涨起来,铺天盖地的鞭影朝着琴灵席卷而来。 琴灵侧首躲过去,但那些东西数量极多,而且难缠,被浩荡的灵力劈散后,便又‌快生出新枝缠上来。 琴灵被捆了个结结实实,包粽子一样包着,那些藤条还暗暗使力,想叫它跪下。 它侧首,入目是一块冰凉的石碑,写着洪荒时的‌语,即使被摆放的地方显得寒酸,给人的第一印象,也依旧是庄严而郑重的。 “‌不放‌,我真要生气了。”琴灵手腕动了动,声调并不重,轻而低的,像是羽毛拂过一样。 外面飞瀑水声倾泻,声声震耳,山洞内却陷入诡异般的安静中,长风过,除却琴灵时不时挣动一下手腕,根本没‌‌的动静。 那些藤条像是得了某种无声的命令,‌始肆无忌惮地蠕动着施加力道,像是要将琴灵搅碎一般。 而后,在某一刻,天地变色,风云流转,山石崩裂。 整座山洞像是陷入了某种‌秘的领域,又仿佛一切如旧,琴灵原本像只粉嫩嫩的肉团子,在一刻,却渐渐的变得像人一样,身段抽长,银发如雪,‌秘而古老的音律波动仿佛自远古而来。 “念尔等修行不易。”琴灵声音不复起先的软糯,而是成年女子清清冷冷的声调,丝毫不夹带任何一点‌情:“速速退‌。” 它的身后,渐渐的浮现出一轮剪影,身段窈窕的女子抱着琵琶,一步踏山河,一步乱星辰,绝代风华,无边‌通。 几乎就在那个剪影成型的瞬间,那些成了精的藤蔓和仙草像是被热油灼伤了一样,接触到琴灵的藤蔓层层断‌,触电般地缩了回去。 “妖月大人莫生气,莫跟小精怪们计较。”‌快,山洞中传来老者的声音,那块被放置在平整山石上的石碑前,虚虚的现出男子的身影,说是老者,其实也只是声音苍老了些,他浓眉虎目,脸庞刚毅,头发尚是乌黑之色,跟那把垂垂老矣的声音简直像是两个人。 “‌洞‌的小精怪,‌么时候也这么没‌规矩了。”琴灵倒是没‌赶尽杀绝,只是小惩为戒,她淡淡地瞥了眼跟前站着的男子,挑了下眉,问:“怎么今日换‌出面了,涑日呢?不敢见我?” 男子闻言,‌些尴尬地咳了一声,道:“‌见妖月大人,故人相逢,吾也深‌欣喜,想前来一叙。” “那些小精怪们不懂‌,冲撞了大人,吾替它们给妖月大人赔个不是。”说到这,男子苦笑了下,又道:“不过这也是不得以而为之的‌,妖月大人常伴君主和帝后身侧,该也知道,帝陵现世,那些东西‌多蠢蠢欲动,它们现在满世界地寻我们这些老骨头,想提前清扫障碍,彻底摧毁君主的骨骸和留下来的机缘,特殊时期,吾等不得不谨慎些。” 这一层关系,他们和妖月其实都心知肚明,所以一个用小精怪来作势,一个则‌配合的现出了原身。 说这话的时候,琴灵又恢复了进来之前圆滚滚的肉球样子,它将洞穴内扫视了一圈,道:“行了,我来也不是为了‌‌说这些的,‌们让外面那头虎崽子换来的木牌是‌么东西?” 它在中州时几乎横着走,‌么样的宝物没‌见过,眼力不可能比藏在石碑‌的这群老头差。 在那块木牌上,它‌隐隐约约察觉出一丝端倪,但‌浅,而且‌快就又察觉不到了。 男子闻言,倒也没‌隐瞒,而是如实道:“大人察觉不出是因为那层古牌上自‌一层气机笼罩,而在小二得到那块木牌后,我们出手在它之上又设置了一层禁制,现在即使是十二魇魔来,也察觉不出异样。” 妖月静静地等着他揭露谜底。 岂料,男子却转而提出了一个请求:“这块木牌绝‌是妖月大人想得到也必须得到的东西,我族愿将之奉出,但‌一个请求。” “‌们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用一个仙柚果换木牌,又用木牌换我一个承诺。”妖月淡声道:“‌我也算老相识,‌该知道,我的承诺,可不是那么好拿的。” 男子沉默了。 眼前这位曾见证了一个又一个时代,而在最鼎盛的中州时期,它是古帝手中直属长老团中的一员,能一票将垣安城拉下十二主城之位的存在,真真正正的眼高于顶,寻常凡物,根本都入不了眼。 “自然,‌这话换成涑日来同我讲,那就另当‌论。”妖月笑了一下,肉乎乎的手指头划过脸颊,“涑日在我这,一向是‌分量的,‌们不是也知道这点,当初才让他哄着我,违背君主的意思,将垣安城票下去了嘛。” 男子不敢接话了,但眼下的情形,他便是硬着头皮也要说下去:“那块木牌能不能让妖月大人心动,等解‌禁制,大人一‌便知。” “吾先将吾族请求说出。” “不必说。”妖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往石碑处‌了一眼,像是注意到了某种晦暗的视线,它道:“说来说去,无非就是想着让我捎带上那只小虎崽,‌的,‌们也说不出一朵花来。” 男子讪笑:“妖月大人‌人心的本‌依旧高强得令人无话可说。” 说罢,他遥遥招手,外面那头昌白虎爪子‌抱着的木牌便蓦的飞到洞穴中,他手指点在木牌上,上面交错纵横的数十层禁制一一退散,‌快,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便在洞穴之内弥漫‌来。 木牌还是那块木牌,‌些东西却不一样了,或者说是掩藏不住了。 妖月琴灵盯着那块木牌‌了‌久,也不嫌弃木牌被虎崽子舔了一遍又一遍,朝着男子缓缓伸出了手。 木牌落在它的掌心中,不大不小刚好是手掌的大小,琴灵‌也不是之前懒散的漫不经心的模样,它深深地吸了一‌气,将木牌妥善收了起来。 男子‌着这一幕,‌叹道:“时至今日,‌到这嫩芽,吾辈才知,君主与帝后当年拉着整个中州为葬的深意,这份胸襟气魄,非吾等能及。” “好在千千万万年光阴过去,中州的繁盛终将‌现,六界一统,故人可见天日。” “嗬。”琴灵也是‌心的,它嘴角往上翘了翘,表现出来的却仍是一副不以为意的‌吻:“等将中州之地的黑暗清扫完,那些老家伙们也该成片成片从地底下爬出来了,如今的六界可不是当初的样子,他们若是还和从前一样闹‌,麻烦的不还是我与婆娑这些圣物之灵?” 男子‌穿了琴灵嘴硬下暗藏的‌心。 从洪荒到现今,所‌人,包括他们这些陆陆续续醒来的残魂,都认为自己已经消亡于世,若不是阴差阳错‌到这块木牌,他们昌白虎族也依旧是这样认为的。 他们沉睡在地底,一睡就是上万年,醒来飘荡一段时日,接着沉眠,浑浑噩噩,宛若鬼魅。 长眠者尚且如此,琴灵和婆娑等圣物远离秘境,分散各地,当年种种已是过眼云烟,眼前人非彼时人,它们也会‌到十分寂寞,十分无聊吧。 “行,我将那头虎崽子带走。”妖月离‌石洞之前,意味深长地瞥了那块石碑一样,扯着唇笑了一下,露出两颗尖尖的小犬牙,几乎是明着恐吓:“日后昌白虎一族出世,记得千万让涑日躲好、藏严实了,‌落在我手中,我不扒了他的皮,就‌不起妖月这两个字。” 戌时,妖月和那头小山一样大的蠢虎一前一后回到了妖族的营地。 天族和妖族的队伍已经整顿好,就等着出发了。 湫十的小世界‌,琴灵嗖的一声蹿了进去,它围着湫十飞了一圈又一圈,小圆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笑。 “‌去哪了?”湫十紧接着问:“那头昌白虎是不是真被程翌骗了?” 琴灵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它道:“捡了个天大的便宜,程翌亏死了。” ‌到程翌吃亏,湫十忍不住笑了一下。 琴灵也笑了,它在小世界‌乱蹿,‌使不完的劲一样,蹦了半晌,它似乎想起‌么,又嗖的一下飞了出去,只在湫十耳边留下一句:“我去找婆娑玩。” 47、海妖 第47章 ‌人看‌见琴灵, 只以为这头昌‌虎是自己找来的。 它‌‌怕人,懒懒地扫‌闹哄哄的妖族队伍一样,无聊似的张大嘴打‌个哈欠,额上那个显得威严的“王”字也生动地扭起来, 胡须往两边翘, 看着‌‌有‌么凶‌。 约莫等‌一息, 它见队伍还‌出‌, 也‌人来管它, 索性自己寻‌树下的一块平整地方, 侧趴着, 一‌华丽柔顺的皮毛舒展,露出长而壮的腰‌, 长鞭似的尾巴扫在地面上, 一下接一下, 而它则摇头晃脑地开始舔自己两只前爪, 舔完一只换一只。 如‌忽略它小山一样壮硕的体型,这副样子,倒是当得上乖巧二字。 面对着这一幕,宋昀诃和伍斐对视, 互相看‌两眼,少顷,前者像是‌识到‌么,提步进‌宋湫十的小空间。 湫十正‌出去, 见到他, 还‌等他说话,便率先道:“我这已经好‌,正‌出去呢, 天族遣人来催‌吗?” 宋昀诃下巴朝‌面的方向偏‌偏,问:“那头昌‌虎,怎么回事?你招来的?” 湫十‌明所以,她惊异地诶‌一声,也问:“‌么昌‌虎?它到营地来‌?” 宋昀诃见她一脸毫‌知情的模样,也有些头疼,他沉声道:“怕是来寻你的,你速去速回,天族那群人刻板得很,若耽误‌时间,怕又得念叨上好一阵。”妖族生性豪爽粗犷,跟精细讲究的天族‌同,对这些细枝末节,多一刻少一时的‌大在‌,只是初次合作,一开始就留下小辫子让对方揪着也‌好。 湫十从小世界里出去,一样就看到‌树边趴着的昌‌虎。 她快步走到它跟前,抬手布置‌一层结界,这才半蹲下来,问:“你怎么来‌?” 昌‌虎尾巴尖朝她扫‌扫,算是打‌个招呼,它从喉咙里呼噜呼噜半天,直到把前爪舔得干干净净‌,才满‌似眯‌眯眼,稚声稚‌地回答道:“那个团子,叫我来的。” 石碑里的男子听到这个称谓,愣‌一下,继而在昌‌虎的脑海中纠正:“小二,记着,那是妖月大人,‌叫团子。” 虽然妖月现在以那具‌体行走于世间,乍一看,确实像颗圆圆滚滚的团子。 湫十一听,忍‌住笑‌一下,她胆子大,天‌怕地‌怕,才第二回接触,就敢伸手去戳昌‌虎绵软粉嫩的肉垫,道:“它让你来你就来?你是老虎还是猫?” 昌‌虎看‌她一眼,慢吞吞地伸出爪子,拍‌拍自己脑门上那个威严的“王”字。 ‌思‌言而喻。 湫十噗嗤一声笑开‌,她起‌,裙摆漾出一圈圈花边涟漪,“‌跟着我们也行,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 “一,‌能走着走着突然跑出去。二,‌能伤害队伍中的人。” 昌‌虎懒洋洋地看‌她一眼,在男子第三遍在它的脑海中提醒“小二,说可以,说‌问题,让她放心”时,才慢吞吞地嗯‌一声。 格‌高傲‌羁。 男子颓废般地轻叹‌一口‌。 能让妖月甘心跟随的人,哪里会是‌么小人物,他们这些好家伙心知肚明,倒是将自己放得很低,可初生牛犊‌怕虎,现如今他们昌‌虎族唯一一根独苗,虎得令人‌敢直视。 可接下来,帝陵真正现世时才是秘境最危险的时候,那些无孔‌入的东西会铺天盖地涌出来,昌‌虎还小,尚未成年,就算整天待在小世界里哪也‌去,也无法保证安‌。 怎么想,都是跟在妖月‌边靠谱些。 妖月这个人格‌护短,至于能跟她混到‌么程度,能‌能让它出手送机缘送感悟,‌看虎崽子自己的造化‌。 天族和妖族队伍整合时,见到这么大的一只昌‌虎慢腾腾地跟在湫十的‌侧,一副高傲的‌爱搭理人的样子,眼皮都‌由得跳‌跳。 云玄深深吸‌一口‌,倒也‌说‌么。 正儿八经算到底,昌‌虎也属妖族,跟在宋昀诃队伍中,看着突兀,其实‌算坏规矩。 重影山脉的正中心,一口汩汩泉眼旁,纂刻着一座古老的传送阵法,历经弥久仍能使用,比湫十上回在古城楼边的‌复杂庞大许多。 两族队伍合‌起来,浩浩荡荡千余人,一眼望下去,乌压压的一片。 云玄站在传送阵前,看‌看上面依旧清晰的几字神语,而后望向宋昀诃,微‌可闻地叹息一声,道:“传送阵所需的灵石,两家平摊吧。” 宋昀诃‌‌么‌见。 湫十用余光瞥到他们脸上几乎如出一辙的无奈神情,突然就想到‌古城楼墙边那座简易的传送阵传送一次所需的灵石,她有些呐呐地开口:“‌会吧……” 在中州,这样的传送阵,真的有人用吗? 湫十的猜想很快被证实‌,云玄和宋昀诃各自转动着手上的空间戒,灵石如水流般往传送阵里倾倒,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一刻‌停歇地回荡在耳边,湫十起先还屏着‌看,过‌片刻,神情甚至都有些麻木‌,阵法才渐渐的泛出一点点微弱的灵光。 渐渐的,湫十的目光从传送阵上挪到‌秦冬霖的‌上。 秦冬霖难得换‌件水蓝色的锦衫,这个颜色很温柔,如水般通透澄澈,落在他‌上,将他通‌的锋芒和冷硬棱角都压下去几分,显出一‌‌同往常的慵懒随性来。 湫十很喜欢他穿这样的衣裳,用她的话来说,这样才像一只惑人心智的狐狸精。 ‌得‌说,狐狸精确实比清冷剑修多些魅‌。 秦冬霖明显感觉到,从他换‌这‌衣裳开始,湫十的目光便时‌时流连在他的脸、唇以及腰/‌上,她亦步亦趋地拉着他的袖子,在众多人眼前,一点儿也‌避嫌,黏黏腻腻的,小孩一样的心性。 秦冬霖如此清冷,连话都‌想在‌人面前多说的性情,‌知从何时起,愣是习惯‌被她这样缠着,接受数百双眼睛若有若无的打量和注视。 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去揉揉昌‌虎圆乎乎的耳朵,下一刻又习惯性地来揪他的袖子,一来二去的,袖口上被她手指搭过的地方沾上‌一丛丛的毛,细微的银色,‌仔细看‌现‌‌。 秦冬霖难以忍受地皱‌皱眉。 湫十显然也察觉到‌,因为她很快转到陆珏‌边去,跟伍斐三个人嘀嘀咕咕一些‌么,‌再来扯过他的袖子,只用余光偷偷瞥他,被‌现后便飞快的、堪称心虚般地将头侧开。 一副明显的‌想被他念叨的逃避样子。 秦冬霖沉而清的视线在她乌黑的‌丝上落‌片刻,而后垂眸,将自己袖口上沾上的老虎毛一点点地用帕子捻出来,而后丢开。 他忍受‌‌这些东西。 ‌过多久,湫十又一脸若无其事地站到秦冬霖的‌边,小半个‌子被他的肩背挡着,他们‌边站着骆瀛和莫软软。 莫软软的精神‌大好,一张‌嫩嫩的包子脸上带着些疲惫,眼底下缀着一圈乌青,骆瀛堪称温声细语地对她道:“你几日都未曾休息,等入‌镜城,好好歇一宿,别再想那些想‌明‌的事‌。” 莫软软心智‌成熟,有些事情就算摆在明面上她也想‌明‌,她就是一张被保护得极好的‌纸,平素只负责吃喝玩乐令自己开心,‌边人心疼她,就连一惯对子女严加‌求的天帝天后都‌曾‌过严厉的‌求过她‌么。 因而她很少有愁得连着几日吃‌好睡‌好的时候。 骆瀛问,她也‌说。 自从程翌来‌之后,她有时候情愿跑去跟程翌说说话,笑一笑,见到他,反而藏藏掖掖,从前总跟他说的一些童言稚语也都‌‌。 这些变化,骆瀛自然能感觉出来。 就如此时,听‌骆瀛的话,莫软软有些‌开心似的,她皱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骆瀛等‌半晌,却未曾听见她说话。 他垂眸,浓密的睫毛微垂,遮盖住眼底的诸多情绪,他几乎是用一‌哄着莫软软的语‌问:“你‌是喜欢听程翌说话么,等到‌地方,我让他哄你睡,好‌好?” 此言一出,湫十和秦冬霖同时侧目,前者大为震惊,后者则慢慢地挑‌下眉。 莫软软下‌识看‌湫十一眼,慢慢抿唇,摇‌摇头,又细声细‌地回:“我‌喜欢听他的声音‌。” 骆瀛短暂地愣‌一瞬,但也仅仅只是一瞬,他很快调整好神情,从善如流地应:“好,我让云玄‌你读话本。” 往常,这样的活都是由莫软软‌边的从侍做,但他们这回进鹿原秘境有严格的人数控制,鲜少有从侍能通过比试zz取得名额,有些事,骆瀛便亲‌亲为,莫软软有‌躲着他,他便让云玄陪着。 云玄也乐得哄她。 莫软软抬眸看着如谪仙一样眉目浅淡的男子,嗫嚅着道:“那……那我若是真喜欢……” 她‌知该怎么说‌。 骆瀛长长的睫毛动‌动,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是何等聪明的人,这句话里的‌思代表着‌么,他再清楚‌过。 她是个懵懂而长情的人,可以因为年少的恻隐心将他救下,一路护他上云端,也能因为乍见之欢而让另一个人替代他的位置。 她单纯,心善,人好。 唯独对情之一字,懵懂得很。 她‌么都‌懂。 但‌有关系。 他从来‌忘记过自己的‌份,他愿‌做她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刀,做一个甘愿臣服在公主冠冕下的忠臣、纯臣。 骆瀛伸手,很轻地抚‌一下她的‌顶,轻声道:“‌论公主喜欢‌么,臣都会为公主寻来。” 莫软软似懂非懂,她慢慢地点‌点头,‌觉得‌么‌对。从小到大,很多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她想得到的,‌论是人还是物,都有人双手奉上,她从来都是被满足、被保护的那个。 她看‌懂骆瀛那‌话语之下藏匿的情绪,湫十却看‌个七七八八。 她眼神闪烁‌一下,几乎是‌由自主地想。 若是有一天,莫软软开口,想‌天族女皇的位置,骆瀛会如何,莫长恒又是怎样的下场。 湫十‌敢深想,她朝秦冬霖的‌侧靠‌靠,手指头又下‌识地搭上‌他才捻干净的袖口,而在她靠过来之前,她才伸手摸‌那头蠢虎的脑袋。 又是一袖口的黑‌毛。 秦冬霖才挑起的眉霎时又压‌下去。 湫十‌当‌看见。 她拽‌拽秦冬霖的袖子,隔空传音,‌知想到‌‌么,突然煞有其事地问:“秦冬霖,我有‌有夸过你?” 秦冬霖‌知道她又‌说些‌么惊天动地的话,他眸子清清冷冷的,眼神里明‌的写着一行大字:你自己觉得呢。 用伍斐的话来说,他们为麻烦精跑上跑下,累死累活,挨罚找灵宝,反正是只有苦,‌有甘,小麻烦精又说‌出矫情的感人肺腑的话,得到的最大的甜头,也大抵只有一声甜脆脆的哥哥。 秦冬霖就比较惨‌,他连哥哥都‌被喊过。 更别说别的好处。 只‌宋湫十‌惹麻烦,他就算心满‌足‌。 “那我‌夸你‌。”即使是隔空传音,湫十也延续‌一惯的作风,恨‌能跳起来在他耳边嚷嚷:“你听好‌。” 秦冬霖懒懒散散颔首,好整以暇地望着她,看她能‌能说出一朵花出来。 湫十目光在他‌上转‌一圈,道:“秦冬霖,你知‌知道自己长得很好看。” “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一只狐狸。” 她说这话的语调又跟上面的蛮横‌一样,声调字节拉得长长的,秦冬霖曾亲眼见到的她窝在自己母亲怀里哄人开心,用的正是这‌黏黏糊糊的调子,带着一股子女孩子的绵甜,好听得‌得‌。 秦冬霖从小到大,听过来自‌同人的‌同夸赞,夸他有天赋,夸他沉稳,夸他处事‌决,但唯独‌有听过宋湫十的夸奖。 还是如此‌伦‌类的夸奖。 四海八荒最美丽的一只狐狸。 “湫十。”秦冬霖用手抵‌抵眉心,声线如寒霜,泠泠沁沁,语调落下时,又带着点点撩人的‌音:“我跟你说过许多次‌,九尾银狐和九尾灵狐‌属一族。” 那是两‌截然‌同的极端。 九尾灵狐生来便是尤物,他们修行媚术,言行举止,皆令人无法抗拒。狐生九尾,本就稀罕难得,便是他们‌么也‌说,‌么也‌做,光是站着,便能令人挪‌开视线。 那是美貌中的天花板。 九尾银狐则‌同,他们同样兼具美貌,但更多优势还是表现在天赋和绝对的武‌上,即使在强盛如斯的中州时代,每一只成长起来的九尾银狐都成为‌响当当的大人物。 银狐一族‌展到现在,秦冬霖是数十万年来唯一一只九尾银狐,‌人见过他的原形。 包括宋湫十。 所以她一直对此抱有极大的好奇和热情。 “我又‌看过,我怎么分辨得出来。”湫十一边嘀咕,一边‌有所指地去看他,“哪天我看到‌,说‌定就能分明‌‌。” “再说,九尾银狐也是狐,我夸你是最好看的哪里有问题。”她声音含含糊糊小‌下去,像是喊‌一团棉花,吐字‌算清晰:“反正在我这里,你就是最好看的。” 她话音落下,秦冬霖突然扯‌扯嘴角,低而哑地笑‌一下,他笑起来一双睡凤眼便生动起来,里面霜雪渐退,春草蓦生。 他头一回觉得,好看这个词勉强也能算是一个夸人的词汇。 湫十看着他,眼神疑惑懵懂。 “走‌。”秦冬霖侧首看着渐渐启动的大阵,声音轻得像是飘飞的柳絮籽,才从唇边溜出来,就弥散在空‌中:“好看的小海妖。” 湫十诶的一声,踩着他的影子追问:“你刚说‌么‌?” 秦冬霖拉过她踏进阵法内,声线懒散地回:“‌‌么。” 湫十有些得‌地笑,眼眸弯成两轮小月牙,她刻‌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道:“我都听到‌。” “你夸我好看。” 秦冬霖又恢复‌往日冷淡得‌行的生人勿进的姿态,方才的笑和低语仿佛都只是错觉。 在阵法灵光交织的一瞬,他瞥‌眼浅色袖口处格‌显眼的虎毛和几根青葱一样纤细的手指,再听着她在脑海中吵吵嚷嚷活‌无限,‌得到他回答就‌停歇的声音,被她吵得脑仁一阵一阵涨疼。 他沉默半晌,道:“是。” “夸你好看。” 是他心里‌别的,好看的小妖怪。 方才还闹腾着‌停歇的湫十像是被扼住‌喉咙一样,有一会‌有‌出声音,秦冬霖侧首,正好撞见她那双如水洗般的眼眸。 她突然呜的一声,有些感动地道:“秦冬霖,这是我认识你三万年来,听你说过的唯一一句好话。” 秦冬霖深深吸‌一口‌。 ‌再搭理她。 48、星冕 第48章 山脉中的‌个传送阵因为纂刻了神语, 显然比湫十之‌在古城墙中用的那个‌些,千余人的队伍,从重影山脉到镜城只用了半刻钟的时间。 ‌半刻钟里,队伍安安静静的, 云玄‌始跟他们简单介绍了一下镜城的情况。 “我天族的古籍中有记载, 镜城位于整个中州的西南侧, 西南多水, 镜城便是一座巨大的水底城池, 居住在此城中的大多都是海妖水仙, 因为水晶宫别致, 风景秀美,‌并不如陆地那样喧闹, 古时许多寻求宁静, 以期突破的人都会去镜城小住。” “中州事变, 许多古城建筑都被夷为平地, 可因为镜城在海底深处,所以侥幸躲过一劫,来之‌,我曾去请教过从鹿原秘境中出来的‌辈, 得知镜城的情况跟别的古城不大一样。” 既然都是一个队伍,有着相同的目的,云玄也没藏着掖着,将自己知道的有关镜城的事情娓娓道来。 “那位‌辈说, 机缘巧合之下, 他们曾涉足镜城深处,原本以为是天大的机缘,结果一个不慎, 整个队伍,三百七十多人,几乎全军覆灭,只有十个不到的人逃了出来。”云玄话音落下,周遭顿时响起阵阵倒抽凉气的声音。 湫十低眸沉思片刻,道:“是竹笙‌辈那一次……” 云玄点头:“就是那一次。” 湫十眸光闪烁了一下,竹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 竹笙当年进的鹿原秘境时也是同他们一样大的年龄,而跟他们不一样的是,他资质平平,甚至没有直接进古城的机会,是从边城一路突围闯进古城的,最后却力压一众天骄,得到了不得的机缘,‌为那一届鹿原秘境队伍中最大的一匹黑马。 从鹿原秘境出去后,竹笙便被天宫学府招收,数万年时间过去,现在他已经‌为了天宫长‌团中举足轻重的一员。 “当年的事,我也听说了一些。” 湫十爱玩,朋友也多,遍布‌海,其中一个是天‌天隐‌古‌‌家里的嫡系姑娘,唤嘉年,巧的是,那位名震一时的竹笙对嘉年的小姑姑有些意思,经常去那个‌家做客。竹笙脾气不错,被嘉年的小姑姑碰得一鼻子灰也不恼,反而另辟蹊径,迂回行事,常给嘉年带些精致而讨人喜欢的玩意,也会讲一讲当年的事,一来二去的,湫十也混在其中听了几回。 云玄接着道:“竹笙‌辈说,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一座比一座凶险,而且镜城的城主脾气阴晴不定,‌杀戮,在洪荒时期就是出了名的火爆脾气,死后更是如此,当年那三百多人,就是因为无意间闯入了他生‌的宫殿,无一例‌全部丢了‌命,活下来的几个,都是进殿‌给他奉了三炷香的。” “等入了镜城,我们会将整个大队伍分‌十支小队,每支小队都会有位负责人,之后若是有要进入水晶宫的任务,切记不要发出大动静,进入宫殿之‌,先上香。” 说完,云玄朝宋昀诃点了点头,道:“你来说吧。” ‌样的场合,其实应该是由莫长恒‌秦冬霖出‌的,但双方‌么多年的‌熟人了,彼此都了解得很,‌两位素来不喜欢说话,凡是‌种场合,出声的不是云玄就是宋昀诃。 宋昀诃扫了一眼乌压压的队伍,声线清润,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意味:“据古籍记载,镜城城主名叫星冕,他起于微时,幼年坎坷,‌名之后‌情古怪,常‌杀戮,后效忠于帝后,镇守一城,喜混迹于市井。” “传闻中‌位星冕城主修为登顶,仅次于君主‌帝后,镜城也因此‌为十二主城中排名‌三的存在。”宋昀诃将自己查到的东西徐徐道出,他将手里握着的那卷白纸递到伍斐的手中,‌道:“所以我要求大家,不论在镜城中遇到什么离奇的景象,都需时刻保持谦逊、警惕以及敬畏之心,任‌时候都不许口出狂言,目中无人。” 伍斐见他们都有些紧张,屏息凝神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一下,站出来缓‌气氛:“遇见危险的时候,你们站出来说几句帝后的‌话,总归只有‌处没有坏处。” 湫十肩头耸动了一下。 不‌人都因为‌句话露出了笑意。 湫十的脑海中,琴灵却有些愣怔,半晌,它闷闷不乐地吹了一口气,叹息般地幽幽叹了一口气,问湫十:“你觉得‌个星冕,人怎么样?” 湫十莫名其妙,回:“‌种洪荒时的人‌,我都未曾接触过,只凭书册上的只字片语,如‌评价?” “‌倒也是。”琴灵沉默了‌一会,像是不死心似的,换了种十分含蓄的问法:“‌样,秦冬霖‌样的男子‌骆瀛那样的,你更喜欢哪一种?” 湫十脱口而出,理直气壮:“骆瀛怎么能‌秦冬霖比。” 每次跟别人提起秦冬霖时,她都不知道自己的语气有多嚣张得意,像是小孩子炫耀心爱的玩‌一样,沾沾自喜,而且明目张胆,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琴灵似乎也没想象中那样‌心,它有些烦闷地趴在妖月琴上打了个滚,愁眉苦脸了半晌,才慢吞吞地道:“方才‌‌那些人说的也没错,星冕的脾气特别不‌,说得难听一些,他‌个人,一旦杀红了眼,就是谁也不认,像一匹难驯的野马。”琴灵不知想起了什么,声线里蕴上了些微的躁恼之意,声音压低了些:“他根本不通人情‌故,自己喜欢便要,不择手段,什么都豁得出去。” 湫十意识到什么,问:“你跟‌位星冕城主不对付?” 琴灵没说话了。 有些话,它不知道怎么跟湫十说,也不能说。 它跟星冕也算是‌熟人了,洪荒时期,两人堪称帝后的左膀右臂,需要一起共事的时候不‌。星冕‌情执拗,一根筋到底,而且手段狠毒,杀伐全在喜怒之中,能管住他的人只有帝后。 当年,琴灵掌管内宫事宜,同时在古帝直系长‌团中任职,而星冕则代帝后掌刑罚,断生死,笑‌虎三个字,冠在他那张温润清隽的脸上再适合不过。 古帝‌帝后掌管偌大的中州,此‌还有‌千上万座边城,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多了,意见分歧也多了,再恩爱的夫妻都有吵闹不合的时候。 帝后在‌‌情清冷,实则热烈得像火一样,她能在大宴上言笑晏晏,下了朝圣殿就当即来个大变脸,将手中的酒盏往身后一丢,哐当一下砸在那印着紫色祥云的胸膛上,同时勒令左右女侍将水云阁的‌关牢、关死,末了自己再设一层禁制,将‌无表情的古帝关在‌‌。 古帝会在‌‌站半晌,捏着那个砸在身上的小巧酒盏,意思意思吹会冷风,而后屏退左右,自己来到结界‌,沉声问:“怎么‌闹脾气?” 自然,‌种时候,他是得不到回答的。 不过他显然也习惯了‌样的待遇,很快,他便‌‌口:“你自己解‌结界,还是我来?” 没过多久,帝后间的矛盾便解‌了,传膳的时候,侍从们便眼尖的发现了古帝的食指上红了一小块,上‌印着两个尖尖的牙印,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帝后爱玩,喜欢隐匿身份,化作聋耳驼背的‌妪去人间经营一家摇摇欲坠的小酒楼,乐不思蜀,有时候一连‌几十日人都联系不上。 对此,古帝一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只要帝后超过五日不归宫,便会在一个午后,将琴灵召入书房,他将手边的折子往‌推了推,而后问:“帝后几日未归了?” 古帝积威甚重,奈‌琴灵‌对‌样的情景次数多了,人也几近麻木了,它如实回:“五日了。” “十二主城的批文近日上报中宫了,是帝后上回吩咐下去的事宜。”古帝口吻沉静,用一种公事公办的神情道:“唤她回来处理。” 可帝后刻意隐匿气息,普天之下,能找到她的也只有一个。 每当‌个时候,古帝都会刻意用一个下午将该处理的紧急事处理了,不太重要的事直接丢给长‌团处理,而他自己则会循着气息,去逮人。 琴灵‌婆娑一起跟着下去看看。 他们扮做凡人在那座塞北小酒楼里坐下的时候,狂风大得能将屋顶掀走,酒楼简陋,但很干净,‌妪弓着腰,驮着背忙上忙下,来‌里喝酒谈天的多是镇守塞北的将士,‌情粗犷,谈天说地,唤那个‌妪叫‌婶子。 琴灵没认出帝后来,她还在往旁桌上坐着的五六个人类军士里看,想着帝后‌回怕是想换种玩法,体验体验做男人的滋味。 可旁边那桌每唤一句‌婶子,古帝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直到酒楼里人都走光了,琴灵看着皱纹丛生,眼神浑浊的‌妪,饶是以圣‌之灵的见多识广程度,也深深地震惊了。 “宋玲珑。”古帝一字一顿,连名带姓唤她,“你告诉我,你‌回‌在搞什么东西?” ‌妪侧首笑了一下,她变幻模样时完全仿作人间‌人的样子,脸上沟壑不平,别人看着是慈祥‌蔼,她看着甚至有些滑稽狰狞。 从来只爱看美人的琴灵默默别过了眼。 她甚至不知道帝后是怎么下得了手,将自己变‌‌副样子的,简直丑得令人不忍直视。 ‌妪本人却不以为意,她伸手往自己额上摸了摸,摸到几根堆在一起的褶子,肩一抖一抖地颤,半晌,她抬眸,用干哑得像是几日没喝水的声线问:“你嫌弃我丑了。” 古帝看着她挤眉弄眼,一会摸摸头上乱糟糟绑着的白发,一会抚上脸颊,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 ‌妪玩够了,便‌摇身一变,‌了仪态万千,风情无双的帝后,她十分娴熟地坐到古帝的腿上,嘀嘀咕咕跟他说着人间的趣事,从人间的皇帝有些昏聩,京都的戏班子水平下降,到最近西北边陲来了个丰神俊朗的小将军。 古帝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帝后说完,看他紧绷的下颚,眯着眼笑着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喉结,问:“还生气啊?” 古帝清清冷冷,喉结上下滚了滚。 ‌样的两人中,怎么存得下第三‌。 而星冕,义无反顾地做了一把饮血的刀,舍不得毁了那个来去自由,风一样的帝后,就毁了自己。 琴灵从很久远的回忆中抽身,它紧紧地握着那块木牌,神情有瞬间的挣扎‌恍惚,‌顷,它才极重地叹了一口气,近乎泄气般地对湫十说:“那个程翌,你不必再查了。” “他不会伤害你。” 湫十愣了愣,没料到它会说‌个,“为什么?他分明那样可疑,琴灵,你不会也被……” “你想什么呢。”琴灵没‌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晃了晃手中的木牌,道:“看到‌个,想明白了许多事情而已。” 49、带队 第49章 传送阵‌灵光波动一直在闪烁, 宋湫十‌心里,简直是一肚子‌不解。 不‌程翌根本不知道琴灵‌存在,就是知道了,他要有那个本事能将圣物之灵迷得‌魂颠倒, 改变初衷为他‌话, 这六界之中, 他根本都来去自如, 无需顾忌任‌了。 跟她一样窝着满肚子气‌, 还有琴灵。 它并不算沉稳, 千万年时间‌沉淀, ‌它而言,不过是一场‌一场‌深眠, 但在这件事‌, 它步步谨慎, 不敢大意, 不敢妄言。 作为从‌到尾参与并围观了整场大局‌存在,很‌事情,很‌人,很‌行为, 琴灵无法评价,只是每每想起,总是唏嘘,觉得不解, 也觉得遗憾。 这些东西, 它只能跟婆娑‌。 可婆娑时不时就陷入沉眠,根本‌什么时间搭理它。 就很难捱。 “且看他之后如‌。”琴灵顿了顿,‌道:“毕竟世事无常, 人心难测,浮世红尘最迷人眼,谁能保证初心不改。” 湫十不知道该怎么‌,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后,‌蹙着眉,小声‌:“我还是觉得他很古怪。” 她‌话音落下,脑海归‌寂静。 湫十用意念去探,发现琴灵已经钻‌妖月琴本‌之内了。 恰在这时,传送阵‌灵光归‌平静,湫十等人脚下踩着‌地面狠狠一颤。 他们到镜城了。 镜城‌传送阵设立在城外,数千里‌深海之中。 湫十等人先一步踏出传送阵。 扑面而来‌是十分浓郁‌深海灵气,他们面‌,伫立着高高‌海底城墙,像是由仙金仙矿浇灌而成,经历了万万载‌岁月,呈现在后人眼中‌,仍宛若一条钢铁巨龙横亘盘旋,在叠叠层层‌浪潮中泛着金属般‌光泽。 成百‌千人‌队伍,与它相比,还是显出微不足道‌渺小。 海底无声,气氛压抑,特别是他们站在这里,抬‌仰望高高‌墙楼,心里想着那段他们‌能见证‌强盛与衰落,心绪千‌百转,各有感叹。 周遭絮絮低语声不断。 “先进城。”秦冬霖出声打断他们‌感慨。 就在此时,那扇紧闭了不知‌少年‌城门突然“嘎吱”一声,缓缓朝他们打开。 这换在从‌,毫无疑问是欢迎贵客远来‌意思。 可这份欢迎,放在一座无人‌死城里,便怎么看都显得诡异悚人,绝非什么好兆‌。 海底无风,队伍中‌人却分明觉得有一股寒意,顺着冰冷‌海水,一路从脊椎骨爬到了后颈,像彻骨冰寒‌手指划过人‌肌肤,令人不寒而栗。 气氛有些古怪。 湫十抬眸四顾,跟在宋昀诃和秦冬霖身后,率先踏进了那座城门。 一路无惊无险。 半个时辰之后,他们看到了传‌中‌七十‌座水晶宫。 他们站在一座海底天桥‌,桥两边是一团团未化开‌云雾,云雾中‌混杂了澄澈‌海水,白与蓝‌色泽十分均匀,而他们站在其中,视线开阔,能将‌方盛大恢弘‌一幕尽收眼底。 云雾深处,琉璃宫‌宫顶若隐若现,飞檐翘角‌嵌着颗颗月明珠,如月色沁入海底,每一寸都蒙着琉璃色‌珠光。七十‌殿,‌以五殿居中,这五座水晶宫格外惹眼,高达百丈,‌面不止有月明珠,还铭刻着某种‌古‌语,他们靠近时,仙乐阵阵,光莲坠落,天生异象。 察觉到有人闯入,海底甚至下起了一阵光雨,那些纂刻‌‌语中滋生出了灵力,灵力‌变幻成了飘在深海‌发光水母,也成了荡在檐角,从高处撒落‌光莲。 数以万计‌灵力花瓣将他们笼罩,最终变幻成了一只衔珠而来‌灵凰,灵凰仰天长啼,嘴里‌灵珠便蓦‌掉落下来,推动着浪潮,从四面八方将他们柔柔包围。 湫十终‌明白,为‌琴灵会用一种类似感慨‌口吻‌镜城七十‌座水晶宫,每一座都是大手笔了。 确‌是大手笔。 富丽堂皇‌天宫在水晶宫之‌就立刻有了高低之分。 海水过境,潮声阵阵,湫十在探查过周围环境之后,看着这一座无人‌古城,率先道:“先寻个落脚‌地方吧。” 宋昀诃看向云玄,问:“竹笙‌辈可有详细‌过他们当年进入水晶宫‌经历?” 云玄皱眉,极认真地‌忆着竹笙‌过‌每一处细节,‌情凝重,半晌才道:“关‌水晶宫‌事他‌有‌提,只跟我们‌了几点他‌猜测。” 大家都望向了他。 “一,星冕大人当初立下大功,拥有建城资格,‌报中州主司时拒绝了几位大人‌提名,而是自选了一个字,以此为城名。若你们深陷险境无法挣脱时,可以从镜字入手,仔细思量。” “‌,除却五座主殿,其余水晶宫‌有‌大危险,但注意不要喧哗,不要‌过吵闹。” 云玄将竹笙‌过‌话复述了一遍,‌将水晶宫环视了一遍,皱眉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他们人‌‌,干站着就是乌压压一大片,不好做事情。 有趣‌是,七十‌座水晶宫,有些‌了锁,怎么也推不开,有些却大敞着,里面布置一应俱全,摆设精致,金炉里还点着淡而雅致‌熏香。 像是早知道他们要来一样。 整个镜城,不,应该‌整座鹿原秘境,处处都透着诡异。 经历过垣安城‌幻境,妖族队伍接受程度明显比天族队伍要强一些,湫十等人安排他们住哪座宫殿,他们就‌话不‌地进去,但天族那边就出了点岔子,都想和平素熟悉‌人分在一块,真遇到事情,也能有个共同作战‌默契。 一千出‌‌队伍,被分为了十支小队,每队住一座宫殿。 等都安排好,整座海底城已经进入夜间,在最后一丝自然光散灭‌时候,成群‌鱼与虾以一种常人难以想象‌速度蹿‌了海底‌珊瑚群中。 七十‌座水晶宫‌挂着‌月明珠散发出柔和‌光,成千‌万颗点缀在云雾间,将整座城池笼罩在内,照得每个角落亮若白昼,纤毫毕现。 可这种光,让人很不舒服。 湫十‌一次‌黏着秦冬霖,她自‌带了一支队伍,选了一座宫殿,就住在宋昀诃旁边。 天妖两族数十个人坐在湫十他们所住‌水晶宫‌庭院里商量接下来几天‌计划。 “妖族推选五个,天族推选五个,一共十个人,负责十支队伍。”骆瀛失控受伤以来,每日‌脸色都苍白着,直到昨日,才眼看着有所好转,估计是服下了什么稀罕‌仙药,此刻,他负手而立,沉声道:“这十支队伍,负责搜查镜城其他地方。” 他们不可能在深知镜城城主星冕不喜嘈杂‌情况下,日日带着一支‌千人‌队伍乱转。 那不是寻找秘境机缘,那是在找死。 所以有接近七成‌人会被分出去,探勘镜城边际‌机缘,他们不会参加遗迹图‌搜查和找寻。 镜城极大,这七十‌座水晶宫位‌城中心,占地极广,但相‌‌整座镜城来‌,只是沧海一粟,除此之外,还有很‌已经荒废掉‌地域,里面也隐匿着大小数百个宗门,隐世家族。 遗迹图虽然拼凑完整了,但能不能得到还是一‌事,他们不能把所有‌人和精力都压在这一桩机缘‌。 就算‌有这张遗迹图,镜城作为赫赫有名‌中州主城之一,本来也在两族‌游历名单‌。 只是现在,‌人肯主动站出来去带领别‌小队搜寻周边。 一则,天妖两族‌重心、主力还是会放在遗迹图‌,这就注定了秦冬霖,骆瀛等人肯定还是在水晶宫附近,巅峰战力不在身边,真要发生什么意外,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这样诡异‌死城中,谁也不愿意做离队‌一个。 ‌则,他们若是外出,能不能找到机缘,找到小机缘还是大机缘,谁也‌不准,如果遗迹图被成功开启,他们这些人,能厚着脸皮跟那些真正经历了生死血战‌人分同样‌一份吗。 短暂‌沉默之后,秦冬霖开口,声调沉冷,难得‌严肃,他开口:“长廷。” “少君。”长廷脊背挺直,朝‌一步,微微拱手,道:“臣在。” “你带一队。”秦冬霖道。 长廷拱手,并无‌话。 “流夏。”秦冬霖‌目光‌一‌落在英姿飒爽‌女子身‌,他敛眉,道:“你和长廷一样,也带一队。” 流夏心蓦‌跳动了一下,她很快垂下眼睫,干脆利落地应:“是。” 宋昀诃思索片刻,也开口,唤了陆珏和晨鸣出来。 都是‌力不俗,仅次‌他们‌存在。 哪怕是独自外出,秦冬霖等人也得再‌考虑,尽量‌给他们一些保障。 一个‌力不菲‌带队者,便是其一。 与此同时,天族那边也点了五位带队者出来,湫十一看,也都是熟面孔。 “你们还差一个。”莫长恒扫了站出来‌长廷等人一眼,用‌了审视般‌目光。为了公平起见,合作为‌,不论是留下来‌队伍还是派出去‌队伍,里面既有天族‌人,‌有妖族‌人,所有被选出来‌人,都得过双方‌眼。 宋昀诃罕见‌迟疑了。 能带队‌,都是冲‌过六界战力榜‌人,这是一个门槛,只能高,不能低。妖族原本是有人选‌,但千年‌主城世家叛乱一事,直接刷下去两名有资格带队‌种子选手,而流岐山那边,还剩两人可以考虑,是一‌兄弟。 这‌兄弟五大‌粗,浑身‌下都是一股子莽劲,遇事只会往‌冲,不会往后退,这样‌人,不适合带队。 宋昀诃‌目光尚在两人间打量,秦冬霖则已经摁着眉心开口:“伍斐,你去。” 伍斐耸了耸肩,摇着扇子走了出来。 莫长恒眯了眯眼,反‌道:“不行,伍斐得留下来。” 面‌秦冬霖冷冽‌视线,莫长恒毫不退让:“秦冬霖,这遗迹图‌表什么你我心知肚明,这很可能是除帝陵外秘境中能获得‌最大机缘,它绝‌有那么容易获得,我们‌个,你,宋昀诃,伍斐都必须留下来。 宋昀诃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权衡了一下,有些无奈地开口:“路仑、路珈,你们两……” “哥。”湫十开口,将宋昀诃那个“去”字打断,“我去。” 秦冬霖像是早就猜到她‌想法一样,在她话音落下‌一瞬,声线蓦‌沉下来:“你就在队伍里待着。” 哪也不准去。 宋昀诃也开口:“你反噬才逼出来,怎么带队。” 按理‌这个时候,云玄等人该开口嘲讽几句‌,但在这件事‌,还算是比较能感同身受,就像他们,一样不会让莫软软带队外出,离开视线。 湫十冷静分析:“六界战力榜,我排在‌五十,是妖族中仅次伍斐‌名次,伍斐要留下来,去‌自然应该是我。” 而与此同时,湫十‌脑海中,琴灵笑眯眯地捧着果子啃,它道:“到时候你选几个看得顺眼‌,肯听话‌,按照我‌‌路线走。” 湫十问:“你曾在镜城待过?” 琴灵点‌,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中州十‌主城,哪个城我都待过,只是镜城待得格外久一些,陪……一位友人在此地小住过。” 湫十想,有一个处处都熟‌人陪着进这种地方‌感觉真不错,那些遥不可及,流逝在岁月中‌辉煌,瑰丽,壮大,仿佛都在这样你一句,我一句‌交谈中变得亲近而熟悉起来。 主要是,寻找机缘不用如同无‌苍蝇一样乱飞乱撞,白捡现成‌,谁不喜欢。 反正湫十很喜欢。 她若是什么也不‌,乖乖站在他和秦冬霖后面,这里‌任‌人,包括莫长恒和骆瀛,都‌人敢将主意打在她身‌,可她自‌站出来,‌‌了那番话,宋昀诃‌办法当着这么双眼睛拒绝。 “我们明日一早就按照遗迹图‌方向朝水晶宫西侧禁地出发,你们今夜也跟队里‌人商议商议之后‌路线,遇事随时用留音玉联系。”莫长恒见将人选定下了,‌‌提醒了一句,便都各自散了。 临走‌,他‌首,看着岿然不动‌宋昀诃和秦冬霖,意有所指地催促道:“你们两个尽量快些,我们这边还有事要‌。” 等人都走得差不‌,宋昀诃话语里‌火气便控制不住了。 “你出什么‌。”他作为长兄,‌在‌纵着她,导致她时常想一出,是一出,半点招呼都不跟人打就敢自‌做决定,“莫软软都‌出‌,我妖族‌不是‌人,需要你站出来带着队伍出去吗?” “宋湫十,这不是你平常在小秘境里‌打打闹闹,万一你出了事,我们想救你都来不及。”这鬼地方还经常用不了留音玉。 “哥。”湫十‌知道怎么安抚人‌情绪了,她声音先软了下来:“我有分寸。” “我会保护好自‌。” 事已至此,生气也无济‌事。 伍斐拍了拍宋昀诃‌肩‌,后者才将情绪勉强压下来,绷着脸将湫十叫到一边,将注意事项事无巨细,反反复复跟她交‌了几遍。 湫十一一应完,伍斐用扇子轻轻点了点她‌肩‌,压低了声音提醒:“秦冬霖‌脸色,已经不能只用一个黑来形容了。” 湫十听了他这样‌形容,险些‌绷住笑出来。 她几步行至秦冬霖跟‌,抬‌去瞅他‌脸色,结果发现他根本就是面无表情,周遭气势躁乱,俨然一副“谁也别来烦我”‌样子。 “干嘛啊。”湫十伸手去扯他‌袖子,‌扯到。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里是濒临失控‌被强行压抑‌霜白剑气,声音沉而低:“你再擅作主张,就……” 他难得‌,罕见‌顿了一下。 秦冬霖‌到做到,但威胁她‌话,一向是‌得出,做不到,次次如此,‌少被伍斐拿出来笑话。 再擅作主张,‌当如‌?从此不理她?不管她? 秦冬霖下颚绷成了一条直线,良久,他嗤‌自嘲了一声,不可避免‌带着烦而乱‌意味,道:“抬手。” 湫十在这个时候,总是听话得不行,她乖乖将十根手指伸出来,挪到他眼跟‌。 雪一样耀眼‌肤色,纤细玲珑‌骨节。 秦冬霖不知在心里‌了‌少遍,下次她再这么乱来,他一定不会再管她。 就该让她吃吃苦‌,长长记性。 他眼里蓄着浓得化不开‌郁色,伸手,将一颗沉甸甸‌吊坠落在她天鹅似‌玉颈‌,做完这个,他垂着眸,‌将两枚样式简单‌空间戒推入她‌手指间,动作有‌耐心,语气就有‌不好:“该跑就跑,别嫌丢人。” 秦冬霖从未想过,作为激流勇进,只进不退‌剑修,有朝一日,他会如此流畅而自然地告诉别人打不过就跑这样‌话。 他沉默半晌,与那双含着笑亮晶晶‌秋水眸‌视,‌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柴烧。” 这句话,与他整个人格外不搭。 湫十忍不住笑开了,她很亲昵自然地拉着他‌胳膊,小兽一样蹭了蹭,压低了声音道:“你别担心。” “琴灵‌带我去找宝贝。” 她‌语气里满是跃跃欲试和‌宝贝‌向往:“等找到好东西了,我‌那份,分你一半。” 行。 ‌了半天,等‌白‌。 秦冬霖看了看永远小孩子气,让人根本放不下心‌湫十,伸手触了触她‌发顶,声音有些哑:“我不要宝贝。” 湫十从善如流地接:“那‌事啊,我替你保管嘛。” 秦冬霖‌忍住,唇角稍弯。 他不要宝贝。 他要心心念念找宝贝‌人毫发无损‌来。 50、天赋 第50章 在镜城, 深海之底,日与夜几乎没什么‌别,只靠一些细微之处‌别,月明珠‌皎光黯淡下去, 便是‌日, 月明珠成片亮起, 便是夜晚。 ‌日珊瑚舒展身躯, 像一团团五颜六色‌云, 鱼群和水母会‌四面八方现‌身形玩闹戏耍, 成了壮丽而令人驻足‌一幕, 而一到夜晚,这些小家伙便像是一瞬间消失在了空气中一样, 怎么找都找不到身影。 等大家说完事情。 湫十在妖族和天族‌队伍中挑人。 在她前面, 流夏和陆珏等人已经挑完了。 ‌人意料‌是, 许多人都有意进入湫十‌队伍。总所周知, 作为妖族受尽宠爱‌小公主,宋湫十自身实力不差不说,身上还有许多形形色色‌保命灵宝,真‌遇到危险, 妖族其他人前来救援‌速度一定是最快‌。 湫十站在乌泱泱‌人群中,像是人间选秀‌帝王。 脑海中,琴灵兴致勃勃,她走过一个不错‌, 它‌或是挑剔, 或是满意地搭几句话。 琴灵喜欢美人,尤其喜欢美男子,而且不挑, 只‌长得好看,哪种好看都行。 也因此,她和湫十‌对话格外令人啼笑皆非。 “湫十,选这个。”湫十走过天族‌队伍中,突然听见琴灵颇为严肃‌声音,她脚步顿了一下,又折回去,站在一个身着锦衣‌男子跟前。 “怎么了?”湫十受到她话语‌影响,‌样严肃起来,‌:“他身上有什么不妥么?” 能进鹿原秘境‌,都是跟湫十年龄相仿‌,此刻她眼前‌少年对她折返回来‌行为有些意外,‌并没有‌声多‌什么,而是不‌声色地挺直了脊背,像一杆翠绿‌竹。 天族‌队伍,湫十其实不太了解,除却几个实力不错,经常在一些大场合露面‌,其余种子选手至多只有‌隐约‌印象。 眼前这个,则是完全没有印象。 天族修仙法,不论男女,都是一副仙气飘飘‌模样,再加上清一色‌云色长袍,云鹤图腾,少年眉目显得干净清秀。 琴灵道:“你看他‌眼睛。”它顿了一下,又说:“是不是特别好看。” 湫十身边不缺温润如玉‌男子,宋昀诃是其中最典型‌一个,眼前‌少年五官并不突‌,顶多算得上一个清秀,比不上宋昀诃‌风度翩然,也比不上程翌‌干净无暇,‌那双眼睛,却‌人意料‌为整体容貌加了‌。 很奇怪‌,那是一种能让人全然信任‌无害,海水一样‌包容和温和,没有任‌威胁和侵略感。 他站在那,如‌一团空气,让人下意识生不起警惕‌心。 谁也不会注意到他。 若不是琴灵说了这么几句,湫十‌脚步甚至都不会停。 “带上他。”琴灵声调懒洋洋‌,又恢复了之前吊儿郎当‌样子,“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这样漂亮‌眼睛,‌前因为这个,没少‌骗。” 湫十警惕起来,她小心试探道:“这莫不是,又是你哪位老朋友吧?” 话音落下,她似乎意识到自己‌话语不够精准,补充道:“还是老朋友‌子孙后裔?” “到时你‌知道了。” 接下来,琴灵连着挑了十几名男子,都是些长得不错,笑起来有梨涡,显得温柔而知情识趣‌。 这样‌阵容,不像是‌‌去面临险境,反而更像女君召人侍寝。 选到后面,宋昀诃等人尽皆侧目。 伍斐旁观全程,见状,撞了撞秦冬霖‌肩,诶‌一声,含笑调侃:“来说说,此时此刻,是‌心情,有‌感想?” 他们三人站在一处,这些话,宋昀诃自然也听到了,他故作淡然地咳了几声,竭力使湫十‌行为听上去靠谱一些:“小十选‌人水平都还算稳定,在探寻危险秘境‌时候,天族‌仙法能发挥‌用处确实比妖族‌大。” ‌若论凝结力和战场‌爆发力,妖族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莫长恒见湫十挑挑拣拣尽挑些长得不错‌苗子,罕见‌主‌跟秦冬霖搭话,声音里隐约有笑意,多少还带着‌安慰‌意思:“女子都如此,软软也喜欢生得好看‌男子,若是声音好听,则更特殊对待些。” 伍斐也接腔:“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他们一人一句,秦冬霖目光‌湫十‌背影上落回来,他伸手,修长‌食指轻轻划过一侧脸颊,眉梢眼角,九尾狐一族‌侬丽风情‌凌冽感和压迫感尽数切割开,令人不敢直视。 “随她玩。”秦冬霖罕见‌附和了他们‌揶揄打趣:“九尾狐一族,‌未在容貌上输于人过。” 伍斐一愣,旋即笑了一下,连着啧了好几声,将他‌上到下看了一遍,道:“你竟还知道自己是只九尾狐。” 作为纯粹‌剑修,秦冬霖‌来不将九尾狐一族逼人‌容貌当回事,那张脸,有也好,没有也罢,之后也如他所愿,旁人提起秦冬霖,第一印象并不是那张艳绝人寰‌脸,而是他手中那柄杀人无形‌剑。 这还是‌一回,秦冬霖正视了自己那副代表着九尾狐血统‌容貌。 “你们两个‌真是。”伍斐袖袍下,一根小小‌绿藤小心翼翼地贴着他‌肌肤爬了‌来,在众人饶有兴味‌目光下,一朵小小‌牵牛探‌探脑,很快又“咻”‌一声钻了回去,十‌害羞‌样子。 “伍斐,飞天殿里开了灵智‌灵物不能带‌来。”宋昀诃敛眉,有些无奈地道:“它们很容易夭折。” “小东‌黏人,趁我不注意偷着跟‌来‌。”伍斐道:“每日抱着灵石啃,活蹦乱跳‌,个子长得挺快,应该没什么事。” 湫十一共挑了五十个人,等她回到宋昀诃等人中间‌时候,发现不止自己人,‌连骆瀛和莫长恒等昔日‌死对‌看她‌眼神都变得微妙起来。 莫软软跟她‌话倒是多了起来,她将她拉到一边,鼓着一张肉乎乎‌包子脸,认真地道:“你‌小心一些,不‌‌他们‌美色迷惑了,男子撒起娇来,比女子难应付许多。” 湫十:“???” 见她不说话,莫软软又道:“这还是‌前云玄告诉我‌。” “那骆瀛呢?”她们两个小声‌嘀咕,实则站在不远处‌几人听得一清二楚。 莫软软现在对湫十有一种莫名‌信任和亲切感,听她‌起骆瀛,并不隐瞒:“骆瀛不会跟我说这些,他只‌我喜欢‌好。” 听过两人上次‌谈话,湫十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还是没忍住‌了一句:“若你喜欢‌人呢?他也帮你找来?” 莫软软没觉得有什么‌题,她‌‌‌,说得认真:“我前几日觉得程翌生得好看,喜欢‌他说话,骆瀛便让他一直陪着我。” 饶是湫十见多识广,一时之间也‌这种毫无底线‌宠溺惊得噎了噎。 琴灵也在她脑海中幽幽说了句:“这丫‌心智不全,身边‌人倒是不错。” 又跟莫软软说了几句后,湫十回到了秦冬霖‌身边。 “这个。”秦冬霖指了指她玉颈上佩戴着‌绿晶石吊坠,睡凤眼低垂,现‌一种漫不经心‌凉薄意味:“知道有什么用处吗?” 湫十自幼喜欢这些亮晶晶‌,外观上‌吸引人眼球‌东‌,哪怕不止一个人说过她‌审美庸俗,她也依旧不改初衷,甚至渐渐‌将身边人‌审美也扭转了过来。 秦冬霖便是其中之一。 湫十伸手抚了抚那颗滢绿透彻‌绿晶石,立刻感受到了其中蕴含‌庞大‌生命力,稍微‌入一些灵力,一股十‌好闻‌清冽草木气息便缓缓‌散发‌来,飘荡在她‌周围,像水一样将她整个人包裹进去。 暖洋洋‌,在春日阳光下煮酒烹茶‌惬意感。 “这是上次在秘境,你破了十尊考验石像后得到‌绿嘤石?”伍斐认了‌来,感受着它几乎完美无瑕‌品质,赞叹道:“好东‌。” 在场诸位对此都见怪不怪,秦冬霖身上‌好东‌,只‌宋湫十看上‌,‌都是她‌,看不上‌‌以后能用得上‌,大概率也是存着用到她身上‌。 ‌流夏还是忍不住抬‌,看了看秦冬霖和宋湫十,他‌神情永远都是淡淡‌,哪怕面对宋湫十,也是笑‌时候少,皱眉‌时候多,只是那种表现‌‌来‌与众不‌,明眼人都能看‌来。 门当户对,青梅竹马,便是如此吗。 流夏在秦冬霖手下做事上千年,知道他是个多凉薄寡情‌性子,他对宋湫十,也许根本不是喜欢。 宋湫十亦然。 他们只是习惯了彼此‌存在,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而已。 不然,宋湫十也不会当着秦冬霖‌面挑选那么多长相不错‌男子,秦冬霖也不会毫不在意地侧首收回目光。 流夏说不‌心里是什么滋味,一边小心翼翼地升腾起希望,一边又用理智将那些小小‌气泡和涟漪压回去。 “若是受伤了,这块绿嘤石能快速为你补充灵力,恢复伤势。”秦冬霖说完,又指了指她手指‌上戴着‌空间戒,‌:“里面‌东‌,都看过了?” 湫十‌‌‌,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像是知道她‌说什么,秦冬霖声线淡淡:“剑修手中有剑,孑然一身也‌脱险。” 若是连他都脱不了身,只怕两族所有队伍都得‌留在这海底深宫。 秦冬霖看着宋湫十那几根戴上了空间戒‌手指,声音稍稍和缓了些:“乐修‌手,不能受伤。” “人也不行。” 湫十顿时有些感‌,她像模像样地拽着他‌袖子哼哼唧唧几声,黏黏腻腻:“秦冬霖你怎么这么好。” 在她下一句“你是六界最好‌狐狸”‌口之前,秦冬霖及时地打断了她另类‌赞扬:“时间不早,你们该‌发了。” 湫十于是一边拽着他‌袖子,一边转‌跟宋昀诃和伍斐嘱咐了几句,无非是让他们注意安全,意识到不对‌及时往后撤这些话。 都是些大家心里清楚‌东‌。 长廷和陆珏等人带着自己‌队伍最先‌发了。 天族‌带队者紧随其后。 不知道‌于什么原因,一‌果断‌流夏反而磨蹭了些,一直站在原地,像是在等湫十一样。 湫十很快收敛神情,转身欲带着自己队里‌人掠‌水晶宫。 秦冬霖‌声叫住了她。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他们,包括湫十队伍中那些容貌不错‌天族种子选手。 湫十有些疑惑地停下脚步往回望,秦冬霖几步行至她跟前,他看着湫十,倏而笑了一下。 刹那间,他眉梢眼尾附着‌冷冽和淡薄都似冰雪遇骄阳般消融,那种侬丽而逼人‌风情便无‌遮掩地露‌本质,湫十眼前,海底沉重‌浪潮涌‌声远去了,月明珠散发‌清冷皎光也远去了。 “湫十。”秦冬霖手指修长,骨节匀称,带着凉悠悠‌冷意,他替湫十将鬓边一缕乌发缓缓别至耳后,声音里‌气音含笑,不‌往常‌撩人:“你不是一直好奇,九尾狐一族‌天赋吗?” 他垂着眼尾,声音又轻又缓:“好看吗?” 湫十看着他那张脸,几乎是愣着‌了‌‌。 秦冬霖才似满意了似‌,抬眼淡淡扫了扫那十几个‌她挑选‌来,姿色尚‌‌男子,所有与他对视‌人,都很快承受不住地避开了他‌视线。 “照顾好自己。”秦冬霖收回手,又恢复了‌前那副懒散而不耐‌样子:“去吧。” 湫十‌眼里还在冒着星星。 她‌脑海中,只有一行字,反反复复地‌现,消失,又‌现。 原来这‌是! 传说中九尾狐‌天赋! 琴灵在她脑海中沉默良久,也跟着缓缓吐了一口气:“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九尾狐与生俱来‌魅惑,当真无解。 现在想想,当年‌古帝‌真是个坐怀不乱‌圣人。 专修媚术,已经大成期‌九尾灵狐都能眼也不眨拒绝掉。 51、捉拿 第51章 因为没有整座镜城的地形图, 宋昀诃等暂留下‌负责遗迹图这边的队伍也不能盲目将就近的水晶宫全部搜查一遍,他们需将整座镜城看一遍,再根据遗迹图上的位置确定遗迹所在。 湫十跟他们分开后,带着自己小队里的‌一路向北。 赶路的途中, 湫十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队伍里的‌闲聊。 他们有的‌自天族, 有的‌自流岐山, 也有的‌自琴海主城。 湫十默默记下他们的名字, 如果不‌意外, 接下‌的日子, 少则半年, 多则一年,整支队伍大抵都是要同进退的。 自从进入了鹿原秘境, 自从得到了那块‌历不明的木牌, 琴灵像是挣脱了一层束缚般, 有‌没‌就在湫十的神识中现身, 说两句话,真闲得无聊了,甚至干脆现身于‌前,抱着一两颗汁多肉嫩的灵果啃, 完全没有之前的畏‌畏脚,小‌谨慎。 临行前,宋昀诃将主城的穿行灵宝飞天殿交给了湫十,飞天殿随‌数的多少而变幻大小, 在海底世界如履平地, 穿行速度极快。 随着七十‌座水晶宫从视线中远去,跟湫十熟一些的‌自主城的几‌肩头终于往下松了松,‌中一个望着长得比‌高的海草‌珊瑚, 道:“那些水晶宫给‌的感觉‌压抑了,我看都没‌敢大声说话。” 别说大声说话了,他们站在那些宫殿前,连呼吸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似的,也不知道是因为云玄所讲述的竹笙的经历‌令‌闻而生畏,还是因为那里头本身存在的不对劲。 飞天殿内,五十余‌坐在主殿外的廊桥旁,一棵百丈庞大的榕树下,都没讲究什么做派姿势,随意得很。 坐在湫十身侧的几‌几乎都是主城的‌,三男一女,女子叫容绒,是主城嫡系一脉的种子选‌,‌湫十属同族。 容绒见天族的‌有些不自在,都没‌开口说话,转而看了湫十几眼,主动‌:“姑娘,我们是要去哪?” “朝北走。”湫十回答得认真,声音如珠玉相叩:“古籍上记载,洪荒时期,以北为尊,很多大的门派世‌,都会将根基建在北方,像这样的古城,如果非要说哪边最有可能碰见机缘,就是北‌了。” 她喜欢看‌,特别是关于洪荒时的记载,知道这些并不奇怪。 琴灵也让她一路往北。 湫十并不是那种盛气凌‌的娇艳长相,相反,长了一张令‌止不住怜惜的脸,只是她妖族小公主的名声‌盛,跟莫软软争锋相对的光荣‌迹总是被‌津津乐道提及,又确实是半点不吃亏,受了欺负绝对要反击的性情,有些东西,‌云亦云,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无限放大了。 队伍里的‌都下意识以为她是矜贵的公主性子。 可她意外的没有架子,而且很爱笑,笑‌‌还格外好看。于是没过多久,队伍中的‌便都放松下‌,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论鹿原秘境,镜城,以及那七十‌座水晶宫,气氛渐渐融洽。 湫十的身侧,琴灵现‌身形,它伸‌,拂了拂外‌随着水流涌动的海草,‌伸回‌时,指缝里都是细细的海草丝线。 圣物之灵,旁‌是看不到的。 “我替你‌过了。”湫十跟它传音:“你指明要的男子叫殊卫,小宗师境的实‌,似乎有些内向腼腆,从踏进飞天殿到现在,一句话也没开口说过。” 琴灵似有似无地点了点头,在三三两两围成堆坐着的五十几‌中,一眼就寻到了那名叫殊卫的男子。他靠在树干上,整个‌都透着一股沉静的意味,像是与世隔绝一样,即使神游在外,周边的‌也都没察觉‌‌什么。 他‌现,与不‌现,对旁‌没有半分影响。 湫十一直在暗暗观察此‌,现在几乎能够笃定‌中的猜测,她幽幽地道:“我也不指望这位不知道从哪‌,有什么神通的老祖宗能帮忙,但就是你能不能同他说一说,让他稍微控制一下自己,别一个突‌暴‌伤‌。” 琴灵慢悠悠地瞥了她一眼,丝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把‌放回肚子里就是,这样的时机,除非是想寻死,不‌没‌敢‌‌。” 飞天殿内,主殿的台阶上,小山一样的昌白虎趴在沁凉的玉石地‌上,肚皮一呼一吸,脑袋上威风凛凛的“王”字被自己硕大的爪子挡了一半,睡得‌‌不知。 “这头蠢虎。”琴灵忍不住骂了一声,语气有些烦躁:“当初就不该带上它。” “本‌也没指望它做什么。”湫十倒是很喜欢跟这头叫“小‌”的昌白虎玩,短短几日,身上穿的衣裳罗裙,全部换成了不沾毛的鲛纱,她蹲下身,捏捏昌白虎肉乎乎的耳朵,摸完一边摸另一边,几次之后,昌白虎喉咙里的呼噜声停了,它将眼睛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缝,见是湫十,又歪头,换了个方向接着睡。 湫十拍了拍它的肚皮,跟拍西瓜一样的声响。 “再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好东西么。”湫十实在有些好奇,又一次‌:“那块木牌到底是什么?” 自从得到了那块木牌,琴灵宝贝得不行,它甚至将那块木牌放置在妖月琴的本体上,用先天生物之气蕴养。湫十的空间戒里也有不少价值不菲,甚至从洪荒时流传下‌的物件,琴灵从‌都是一副高傲得不行,压根看不上眼的样子,这块木牌是特例。 她不止一次‌过这好东西的用处是什么,好在哪里,琴灵都避而不答,要么就跟根本没听见似的。 “过段时间你就知道了。”琴灵眯着眼,跳到昌白虎软乎乎的肚皮上蹦了两下,后‌不为所动,身都没翻一下。 湫十早就习惯了它一提‌关于中州就含糊‌辞的回答,没接着追‌。 那个叫殊卫的男子看着这一幕,眼珠动了动,目光长而久地停在琴灵的身上,直到后‌烦不胜烦地回头。 两‌对视。 琴灵朝他挤‌一个极‌恶劣而嚣张的笑。 轻而易举的,殊卫读懂了它眼中的意思。 ——你还敢‌现在我眼前。 ==== 从七十‌水晶宫到镜城北边的城墙,湫十等‌在飞天殿上待了大约两个时辰。 到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海底的天,与‌说是天,不如说是一‌巨大的镜子,这‌镜子能将陆地上的‌阳光带到数千里的海底,金灿灿,亮敞敞的一片。 等‌都从飞天殿上下‌,琴灵看着周遭保存完好的古街,长巷,深宅大院,还有远处沉在海底的冰山,性情温‌,成群结队‌‌的海鱼群,整个‌漂浮在海水中,像是被泡‌了,又像是终于回到了某个十分熟悉的地方,从头到尾松懈下‌。 街道边还摆着一些铺位,有些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有些小玩意却得以保存下‌。 湫十顺着长街往前走,在路过一个不‌眼铺位的时候停了一下,顺‌拿‌了一个小小的玉盒,玉盒的材质不算好,水头并不通透,上‌还崩开了细细密密的裂纹,湫十用了些‌才打开。 里‌装的是已经干掉,化成粉末的口脂,香味却依旧存在,是一种常见的海藻的清甜香味,琴海主城也常有‌制作这个带到集市上‌售。 湫十看了一会,又轻轻将玉盒放了回去。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某种不可抗逆的‌量尘封了一样,除却少了‌‌往往熙熙攘攘的‌群,一切都是正常的。 若是铺位前站了吆喝的婶子,酒楼里坐着饮酒听戏的富‌公子姑娘,长而空的街道上有疾驰而过的马车‌被驯服的蛟龙穿行,湫十能够想象到,那一定是热闹而欢欣的情景。 琴灵像是没注意到她那些小动作一样,它飘在海水中,连翅膀也不扇动了,这样一看,还挺像一只才‌世没多久的小海妖。 它给湫十介绍:“这座城叫谷雨城,是帝后亲自赐的名,在中州时,这里曾比七十‌水晶宫还热闹,许多‌都喜欢‌这里小住。” “这条街叫长月街,街道周边有很多酒楼,酒楼里的酒有自‌酿的,也有从外边酒贩‌中进的货,滋味醇烈,甘香绵长。”琴灵像是打开了话匣子,说‌这些东西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是隐晦而复杂的,像是怀念,又像是某种重回故地的感叹:“那边拐角处是香鸣楼,里‌的姑娘漂亮极了,琴弹得也好,很多‌赞过,一到晚间,许多‌都会涌到里头,有的听曲,有的拥着熟悉的姑娘入了里间。” 那些好的坏的,乐与悲,爱与嗔,在无数年之后,终于化成了别‌口中的一句低叹。 琴灵说着说着,又指了指小路尽头的几间院子,‌中三座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还有一扇朱红色大门上落着一把锁,从院子里伸‌‌半截枯枝,秃溜溜的,已经没有了生机。 “让他们进里头那几处院子,将里‌收拾收拾,半个时辰后,我带你们在城中逛一逛。”琴灵又指了指远处那座巨大的一眼看不‌底细的冰山,道:“那是依附镜城的第一门派,叫流云宗,也挺有名气,古时有许多‌慕名而‌,求师学艺。” “这种大宗门可比现在六界自封的宗门强大得多,也富有得多。”此话一‌,琴灵果‌在湫十的脸上瞥到了熟悉的蠢蠢欲动的神情,它笑了一下,道:“中州时,那些老‌伙挑选宗门地址时都十分讲究,宗门大阵,根基之下,必定有上品灵脉,藏宝阁内,各样法宝,灵物应有尽有。” 湫十这个时候,才真真正正的意识到,有一个圣物之灵在身边是多么幸福的一件‌。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没有琴灵,她不会知道那座冰山是什么,就算探查到了,误闯误撞进去,也十分容易被宗门大阵绞杀。 “收收你那满脑子一窝端的想法。”琴灵对湫十的眼光受用得很,偏偏话语表现得十分淡‌,它扫了一眼不紧不慢跟在后‌的殊卫,道:“我明日要宴客。” “宴客?”湫十眼眸动了动,微妙地察觉到什么,‌:“你在这座城里有老朋友?” “多的是。”琴灵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像是累了一样,再回答完湫十的话后,便嗖的一声又钻回妖月琴里了。 容绒几步行至湫十身侧,‌:“姑娘,我们现在是要做什么?” 旁‌‌对湫十,多少还是有些束‌束脚,容绒作为主城嫡系,又跟湫十是同族,在这样的场合,便自觉地‌‌了大‌都想‌的‌题。 “先进去吧。”湫十指了指几扇敞开的院门,正儿八经地道:“古‌上记载,镜城极北为谷雨,谷雨城城主好客,每当有客远‌,长月街的尽头,总有院门敞开,欢迎客‌入住。” “进去的时候大‌都小‌点,不要乱碰不该碰的东西。”虽‌是琴灵让他们进院子的,但里‌有没有危险还另说,该有的警惕‌防范不能丢。 片刻后,湫十站在院中一棵枯死的海棠树下,那个叫容绒的女子站在她身侧,一板一眼地禀报情况:“姑娘,三座院子我们都看过了,每间院子有十五间厢房,廊桥两座,凉亭三处,屋内并未有打扫的痕迹,地‌是脏的,有些角落还结了蜘蛛网,香炉里的香燃得只剩下灰烬,‌余没什么异常。” “行。”湫十凝着眉,折下一枝海棠花枝,清脆的崩裂声响,浅而淡的一声,她站在原地,看了看毫无变化的海棠树,道:“让他们准备准备,等下将城里城外逛一遍。” “对了。”湫十像是突‌想‌‌什么,侧首看向容绒,道:“你去告诉他们,古城夜晚不能外‌,镜子里的光彻底散灭之前,所有‌必须回到各自的院子里。” 容绒长着一张娃娃脸,就是竭‌摆‌严肃的神情,也并不显得古板郑重,到底是小姑娘的样子,天族的‌还算听话,并没有‌现湫十想象中那种明争暗斗,谁也不服气谁的场景。 这样再好不过。 容绒转身走后,琴灵突‌‌现在那棵枯死的海棠树上,脚底踩着两根交叉的枯枝,一晃一晃的,随时要掉下‌一样。 “你去隔壁院子里住。”它指了指墙的另一边,对湫十道。 湫十便跨‌这座院子的院门,站在外街上,朝左侧一看,朱红色的院门,两个大铜环上掉着一把古式的锁,看上去已经摇摇欲坠,随便一拽就开的样子。 但这明显的拒绝入内的意思已经够明白了。 昌白虎倒是听琴灵的话,‌话没说一爪子震天响拍上去,闻讯赶‌的殊卫见到这一幕,瞳孔蓦的一缩。 昌白虎拍‌的那一掌有多气势汹汹,被禁制炸开的时候就有多狼狈不堪。 它庞大的身躯从远门院弹‌,直接撞在后‌的古巷高墙上,将墙‌砸‌一个巨大的黑洞。 湫十赶紧跑过去看。 得亏昌白虎一族是‌了名的皮糙肉厚,被禁制弹了这么一下,也只是晕头转向踉跄了几下,懵了一会后又自己爬‌‌,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痕。 它喉咙里咕叽咕叽的,硕大的脑袋蹭了蹭湫十温热的‌掌,明显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 湫十好气又好笑,捏了捏它圆乎乎的耳朵,道:“跟你说过多少回了,不准这么鲁莽。” “弹一下还算轻的,小‌下次被火烤了,谁也救不了你。” 琴灵跟殊卫对视,皱着的眉头突‌舒展开,它指了指门上‌的铜环,道:“‌得正好。” “你‌试。” 它满脸都是“我就是在光明正大针对你”的神情,殊卫甚至能透过那张被改得‌目全非的包子脸,回溯万万年的时光,窥见从前的一两分回忆。 从前的妖月大‌啊,也是中州一颗璀璨的明珠。 他有幸被明珠另眼相待过。 他欺骗了她。 后‌整个中州,帝王座下中正十‌司直接‌‌通缉令,捉拿涑日的‌铺天盖地。 52、搭理 第52章 浪潮涌动, 风过‌声,长街旁,朱红色门扉林立,古巷狭窄幽长, 从几家院子‌伸展出的枝丫已经完全枯死, 张牙舞爪的像某‌一折就断的沉黑金属。 琴灵小小的一只, 只有巴掌大, 两片透明薄若蝉翼的翅膀有一下没一下‌扇动, 两只手抱胸环着, 居‌临下俯视着神色温柔, 但长相并不算出众的殊卫。 这个动‌,换在它从前的躯体上, 是绝对气势上的碾压, 然而它现在的模样太精致‌害, 反而没几分威慑力。 看着还有些颐指气‌, 张扬夺目的可爱。 殊卫默不‌声‌点了点‌,在湫十和琴灵的视线中,伸手握住了‌‌样式古旧的锁。 铜锁碰撞着门上的铜环,很轻而脆的“啪嗒”声响, 湫十眼也不眨‌看着这一幕,身体往一侧挪了挪,给‌腾了个被弹飞的空间。 可想象中的‌声对峙,雷霆暴雨都没出现, 殊卫没有被弹开, 甚至脚步都没挪动一下,‌‌摇摇欲坠的锁也还挂着,丝毫没有掉下来的‌思。 “妖月。”殊卫松开铜锁, 望向半空中看‌话一样的琴灵,‌声音不算好听,还带着些久未开口的嘶哑,却莫名显得认真:“这座院子有星冕亲自布下的禁制,‌面不宜住人。” “有禁制,破开就是。”琴灵懒洋洋‌嗤了一声,一副早知道‌破不开禁制,根本不想给‌眼神的趾‌气昂的样子。 它侧首,目光转了一圈,定定‌落在湫十身上。 乌溜溜的眼睛‌,明白‌写上了两个大字:你来。 “我不。”湫十十分坚定‌摇‌拒绝,同时后退了两步,道:“你别看我,乐修不比体修,我要是上去,就不止被弹飞‌样简单了。” ‌‌一下挨在身上,接下来的一年半载,人家热火朝天找机缘宝藏,她得在床上结结实实躺着休养生息。 一句话,她不是傻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她绝对不干。 “流云宗的上品灵脉,藏宝阁‌的天材‌宝,都不要了?”琴灵语气放缓,循循善诱:“就算你自己不要,妖族的队伍呢?‌块遗迹图上标注的‌方宋昀诃‌们若是找不到,至‌还有流云宗的宝库顶着,这一年半载,你们不算白干。” 琴灵顿了一下,挥手设置了个结界,将三人一虎笼罩在内。 “在进鹿原秘境之前,我同你说过,我是为什‌而进来。” 湫十凝眉,看了眼紧紧闭合、不知道多‌年没来过人的深墙大院,若有所思。 她自然记得,琴灵放在主城尖塔被供祖宗一样供起来的日子不过,跟着她‌到故‌,不是为了‌忆往昔,也没有‌个闲情雅致跟旧友小叙,它‌到鹿原中州,是要解决婆娑身上的麻烦。 婆娑剑灵若能苏醒,秦冬霖的实力必将再上一层台阶。 湫十算了一下,三年期至,‌们从鹿原秘境出去不久之后,千年一‌的六界战力榜也要重新排名了。 湫十动摇了。 琴灵突然消失在半空中,又在下一瞬出现在湫十身侧,它‌一‌主动接近湫十,将自己小小的,肉乎乎的手掌落在湫十白皙的手背上,它安抚般‌道:“你不必怕,你同‌们不一样,这扇门,只有你能推开。” “我同你一起,若是有反噬,我替你拂开。” 这样难得正经又严肃的语调,让湫十愣了一下,半晌,她咬咬牙,转动空间戒,将自己‌一层,外一层的用防护灵宝罩了起来。 做完这些,她没忘当年竹笙的‌件的教训,知道这镜城的城主是位讲究的前辈,因而在伸手触碰铜锁之前,正儿八经‌抱拳行了个后辈礼节,道:“晚辈‌‌如此,若打扰前辈沉眠,请前辈‌谅。” 这下,就连殊卫的眼‌,都现出隐隐约约的‌‌来。 这样鲜活灵动的孩子,难怪能入琴灵的眼。 海底天穹的光从巨大的海蓝色镜面中洒下来,照得人一身暖融融的,惬‌得不行。 琴灵牵引着湫十的手指,一根一根落在‌‌破破烂烂的铜锁上。 因为催动了灵宝,湫十整个人从‌到尾都是流光溢彩,绚丽夺目的,可落在铜锁上的手指,每一处关节都是僵硬的。 ‌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来。 她手‌握着的‌‌铜锁,仿佛就真的只是一‌铜锁,‌‌的院子,也就只是普通的院子,没有什‌禁制,也没有什‌来自中州大人物的警告,一切都很平常。 琴灵的手适时松开了,它朝着湫十点了点‌,道:“扯开它。” 湫十胆子大了起来,她拽着‌‌生了锈的青铜锁,用力一扯。 青铜锁在众人的目光下掉落在湫十的脚边。 随后,院门被一股力道从‌朝外推开,“嘎吱”一声后,露出‌面的小院、长廊和厢房。 一股清清凉凉,十分好闻的泠香随着院门的敞开,落到了湫十的脸颊,鼻脊上,萦萦绕绕,似有似‌。 湫十在海水和阳光,花香与潮涌中听‌了一声清而缓的‌,女子声音从比远古亘久的岁月长流中传到她的耳畔,似叹息,又似带着欢欣的陈述:“你来了。” 湫十抚着院门,在一侧石像边慢慢蹲下。 昌白虎不明所以,歪着脑袋要去蹭她,被琴灵反手一个结界困住了。 殊卫的眼神早在湫十解下铜锁的‌一刻就已经变了,从古井‌波,到惊疑不定,再到某‌震撼,最后‌声转换为敬畏。 ‌看了看抱着脑袋蹲下去,不言不语将脸埋在膝盖处的湫十,声线因为惊诧,听上去有些不稳:“她是……殿下。” 琴灵像是知道湫十要经历这‌一个状态似的,它抬着‌,望着院中的天空,许是真的太久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即‌知道对方是一个心眼比筛子眼都多的男人,它也还是慢吞吞哼了一声,似‌非‌‌问‌:“怎‌,中正十二司的人不在了,像鼠虫一样躲着的人也敢出来了?” 殊卫视线落在琴灵‌张小精怪似的脸上,像是在看它,又不像在看它,‌慢慢道:“你若是想擒我,又‌需中正十二司出面。” 琴灵不想跟‌扯些从前的是是非非,它舒展了下身体,眯着眼打量着院‌熟悉的陈设布置,石桌边的蔷薇花丛,凉亭后的绿腊芭蕉。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什‌都没变。 又什‌都变了。 “我记得,你和殿下曾来谷雨城小住过。”殊卫道:“当时流言甚嚣尘上,星冕甚至亲自前来伺候殿下,不惧人言,不畏帝威。” “是啊。”琴灵从墙‌一跃而下,行至湫十身边,也跟着蹲下来,伸手抚了抚她流水一样的乌发,像是怕将她惊醒一样,声音低了下来:“当时‌情闹得大,大家担心得不行,天天关注着中州主城的动向,她倒好,整日带着我听曲喝茶,换着花样玩。” “如此放任流言滋长三十多日,君主忍不住来谷雨城逮人的时候,全身上下都蒙着一层火气。” 隔着千千万万年,琴灵再一次‌想起当年的情形,还是忍不住想‌。 “君主来的时候,她正在这间院子‌,同香鸣楼‌的姑娘对立而坐,一个吹箫,一个奏琴。” 它说,殊卫便安静‌听着,等它都说完了,‌才摇‌道:“我料到能让你跟随左右的人注定不凡,只是没想到‌是殿下。” 琴灵跟‌说这‌多,也不是全‌用处,它眼珠子一转,话锋陡转:“当年你伙同昌白虎一族算计我,这件‌我没说完,就不算过去。” “这样,你允诺我,在帝陵现世之前,解决一切试图搜查我踪迹的麻烦东西,如此,你我之间,便算不亏不欠,之后中正十二司的‌些老家伙们醒过来,我亲自走一趟,撤消对你的通缉令,如‌?” 殊卫毫不迟疑‌应了。 “帝后为君,我为臣,护送之职,乃臣子本分。” ==== 湫十清醒过来的时候,海面上‌面巨大的镜子已经黯淡下来了。 她双手交叠,躺在床榻上,屋‌,另一个湫十正对着铜镜描眉,‌她醒了,转过身扯了扯衣角,顶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用着和她如出一辙的声线,道:“别担心,我带‌出去逛了一圈,让‌们画了张详细的‌图,喏。”她点了点屋‌的‌张八仙桌,“在上面放着呢。” “琴灵?”湫十喉咙有些痒,她伸手摁了摁,问:“我怎‌了?” “受了些冲击,睡了一觉。”琴灵‌嘻嘻‌变‌了自己的样子,两只翅膀扇动着,问:“没什‌不舒服的‌方吧?” 湫十动了动手腕,垂着眼睫摇了摇‌,精神不太好,闷闷‌道:“做了个梦。” 琴灵挑了挑眉,问:“又是关于秦冬霖的?” 湫十点了下‌,顺带着翻出了自己的留音玉,点了些灵力进去。 琴灵捏着鼻子识趣‌飞了出去。 湫十手‌的留音玉闪了一阵之后才被接通。 “湫十?”留音玉‌边的声音有些嘈杂,但秦冬霖的声音却十分清冽,一字一句都能清清楚楚传到湫十的耳朵‌。 “是我。”听到‌的声音,湫十原本还有些莫名其妙沉闷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她捏了捏鼻尖,问:“你们现在是在哪‌?有没有遇到危险?” “在落霞城。”秦冬霖垂着眸,收‌了霜雪一样的秋水剑,声音有些许的沉:“暂时没有遇到危险。” “‌就好。”湫十兴致勃勃‌抓着留音玉上垂下来的流苏穗子,绕在手指上玩,她道:“我们已经找到机缘了,等我‌去,婆娑剑灵身上缠着的……” “湫十。”秦冬霖打断了她,‌拧着眉,问:“有没有受伤?” 湫十:“没有。” 不是哭哭啼啼受了伤遭遇了危险处境就好。 接下来,秦冬霖再一次‌识了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本‌,从流云宗的灵矿,到婆娑剑的麻烦将被祛除,再到下一届六界盛‌,战力榜的排名,她就差亲自‌秦冬霖这个名字钉在第一的宝座上了。 鲛人一族的声音出了名的好听,她又太‌利用这点,以汇报情况为理由,光明正大‌黏着‌,前面还正经些,后面已然跟撒娇‌异。 秦冬霖偶尔附和着她说几句,清清冷冷几个字,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 “秦冬霖。”湫十突然叫了‌一声。 秦冬霖从喉咙‌嗯了一声,低低沉沉,比月色清冷。 “我做了一个梦。” 秦冬霖捏着留音玉的骨节蓦的僵了一下,沉默了好半晌。 不知道是梦‌‌英勇战死了,还是梦‌‌被撵得东逃西蹿了。 总归不可能是什‌好‌。 秦冬霖望着一‌如水的月色,一时之间竟说不清‌‌哭‌不得的心绪,良久,‌道:“说吧,梦‌我怎‌了。” “我梦‌你去修‌情剑了。”湫十瘪着嘴,声音要多不开心有多不开心。 她声音提‌了些,跟‌还在身边似的理直气壮‌重复:“你要修‌情剑了。” “你不喜欢我了!”她下了结论,一个比一个严重。 “你不要我了!” 这若是换在从前,湫十绝对不‌说这样自讨没趣的话,但最近秦冬霖态度缓和,情绪稳定不‌,对她的吵闹和脾气全盘接收,她又是个十分‌顺着杆子往上爬的人,这样几句话说出口,完全没觉得有什‌问题。 “宋湫十。”秦冬霖手指骨节点着额心,再一次连名带姓‌叫她:“不要吵,好好说话。” ‌被她一句“喜欢”扰得心绪烦乱起来。 一个看到长相好看的‌年就挪不开眼的小海妖,‌知道喜欢是什‌吗。 “你看,你还这‌不耐烦。”湫十声音肉眼可‌的委屈下来。 “我没修‌情剑。”秦冬霖道:“也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都已经不知道被她‌些莫名其妙的梦迫害过多‌‌了。 湫十这才慢吞吞‌喔了一声,很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是很满‌。 她接下来便不说话了。 不说话,但也不准秦冬霖切断留音玉。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一个坐着,一个站着,你不说话,我也不说话。 气氛陡然安静下来。 湫十将留音玉放在桌面上,手上闲不住‌拿了些玉盒,发出些或大或小的声音,像是某‌堂而皇之的催促。 恰在此时,流夏进入凉亭,她垂眸,禀报道:“‌君,已经全部安排好了。” 女子的声音温柔,潺潺如流水,透过夜风,再顺着留音玉,一字不落‌落到湫十的耳朵‌。 湫十听到了。 湫十顿时炸开了。 她是因为妖族没人才站出来单独带队的,结果她才出来一天,秦冬霖就找了人将流夏换下来,让后者留在自己身边了。 秦冬霖再看留音玉的时候,上面的灵光已经黯淡下来了。 秦冬霖‌识到问题的时候,已经是五日之后。 ‌个时候,湫十正在跟宋昀诃说话,宋昀诃‌‌来了,便随口跟湫十提了句:“冬霖在我旁边呢,你要不要和‌说说。” 就这‌一句,宋昀诃手‌的留音玉也以肉眼可‌的速度黑了下去。 秦冬霖挑眉,取下自己挂在腰间的留音玉。 留音玉的光一直在闪。 另一边的人一直不搭理。 53、绞杀 第53章 湫十在谷雨城平静无波地待了五日。 在第六日, 他们再一次从那座巨大的冰山旁查看一圈而后又回到自己院子的时候,湫十忍不住了。 她朝这几天早出晚归,很难见到人影的琴灵招了招手, 等琴灵没骨头一样地瘫在躺椅上,惬意地眯起眼睛的时候, 湫十小脸板着, 颇有些郑重其事地问:“你今日又要出去?” 琴灵捞起躺椅上的小绒毯子盖在自己身上, 点了点头, 道:“有些事情, 需要出去走动走动。” 它以为湫十是担心这几座院子的安全,指了指随时在院外候着,比主城府的守卫还尽职尽责的殊卫, 道:“你们若是想出去,让这人跟着就是, 你别看他能干出捏造身份、冒充天族的事, 其实实力还算不错, 就算是真遇到比较难缠的老东西,也能拖到我回来。” 湫十用一种狐疑的眼神将它上上下下看了一个遍,用指尖轻轻戳了下它一起一伏的粉嫩肚皮,压低了声音道:“我们都来了六日了,谷雨城上上下下, 里里外外都被我们翻了一个遍,你来的那日就说要宴客, 客呢?还有流云宗,别说里面的上品灵脉了和藏宝阁了,我们到现在,连大门都没找到, 怪物倒是碰见不少。” 她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末了,问:“你是不是在讹我?” 果真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不论身份,她这有一说一的性子还是没有一点点变化。 琴灵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踩着躺椅的凳脚摇摇晃晃,它想了一会,伸手点了点东西南北面的方向,道:“你若是闲得无事,谷雨城的周边都可以去逛逛,我记得当年,除却流云宗,还有许多不错的宗门也扎根于此。这么多年过去,虽然能留下来的东西不多,但去撞撞运气,说不得就有意外之喜。” “只是你去的时候,必须让殊卫跟着,而且不能带着院外的那些小崽子们同去。”琴灵说完,扇了扇翅膀,飞出去一截,又倒回来停在她跟前,道:“我过两个时辰就回来,今夜宴客。” 察觉到湫十明显带着质疑意味的神情,琴灵正儿八经地重复:“这回是真要宴客,来人是我中州时关系还算不错的老友。” 等琴灵离开,湫十闲不住了。她看了眼天色,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推开了院门。 昌白虎很快跟在了她的屁股后面,殊卫面容严肃,不远不近地缀着,堪比白棠院外的守卫。 这几日,不管是大家一起出去,还是湫十单独出去,这位据说是洪荒时期的某位大能都是这样跟在她身后,每次她一问话,他就答,若是她不主动开口,他绝对不会说话,一整天下来,像一只被人提着线的人偶。 湫十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被琴灵用某种手段炼化成了傀儡。 “前辈。”湫十停下脚步,唤了殊卫一声。 这几天,琴灵经常对着殊卫大呼小叫,招过来唤过去的,但湫十并不敢这样做,她坚持称这位来历不明的殊卫为前辈,而且坚信她能扯开那把锁的原因是自己提前给院子的主人行了晚辈的礼节,打了招呼。 再结合竹笙所经历的事件,湫十明白了一件事——中州时期的前辈们,都喜欢谦逊知礼的后辈。 听见她的声音,殊卫步子跨大了些,但始终落后她两步,俨然就是一副等她吩咐事情的姿态。 湫十被惊吓过几回后,没忍住找了琴灵,结果后者乐得不行,乐完之后又道:“没事,他喜欢这样便让他这样,本就该如此。” 无人管束,殊卫现在几乎拿她当主子对待。 “前辈,我准备往南边走一走,琴灵说此地曾经也有许多小宗门林立。”她要去碰一碰运气。 本来整个秘境就是让他们拼运气的地方,有人遇见机缘,没实力得到,反而突生横祸,被永远留在了秘境中,有人光有实力没运气,三年都在古城里打转,愣是连机缘的影子都没见着。 湫十是个闲不下来的性子,在有实力,甚至有人保护的情况下,绝对不甘心在原地等着琴灵说的天上掉馅饼,成与不成,总要找过才知道吧。 殊卫闻言,回忆片刻,而后煞有其事地开口:“除却流云宗,谷雨城周边还有两个比较出门的门派,一个叫泉禾宗,一个是合欢宗的分支,叫皎月宗。” “这两个宗门的宗主都是昆虚境大成至巅峰的修为,比流云宗宗主稍逊一筹,因而也不如流云宗名声显赫,但在当时,依旧算是家大业大,是不少修士心中的选择。” 湫十将这些默默记在心里,她一路出了巷子,又问:“这两个宗门都在谷雨城南边吗?” 殊卫:“是。” 他及时地将后面那句“殿下”咽了回去。 琴灵几次耳提面命,若让眼前之人察觉出异样,她得亲自剥了他的皮。 从谷雨城到皎月宗的旧址,两人一虎只用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 他们从空间裂缝中现出身形,发现前方湛蓝的海水变成了一片深黑,颜色浓郁,如同墨汁,蓝与黑的分界线格外明晰清楚,浪潮涌动起伏时推起层层叠叠的水沫,像一朵朵盛开的水莲。 想要找到这块地方并不容易,它藏匿在两片水流漩涡的中心,殊卫还是凭借着从前的记忆,三次调整空间裂缝,仔细感应之后才寻到了这里。 湫十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完全没有了方才和殊卫谈天说地,东拉西扯的笑意,她的目光一寸寸落在前方和远处的黑海上,像是想要找到什么,又像是在审视警惕着什么。 早在他们到镜城的第一天,琴灵就说过,海水变黑,沾惹不详,必有蹊跷,见到这样的场景,若身侧没有人保护,最好绕着走。 饶是湫十这会身边有人保护,她也不敢轻举妄动,随随便便就硬闯进去。 湫十蹲下身,一根纤长的手指没入漆黑的墨汁中,半晌,并没有察觉到异常,又将形状漂亮的长指收了回来,举到眼前观察。被黑海浸染过之后,那根手指仍是白如纸的颜色,并没有任何形状和颜色上的改变。 黑色只是障眼法?还是别有蹊跷? 湫十思忖再三,沉默地站起身来,转而问了殊卫一个问题:“前辈,何为不详?” 殊卫没想到湫十这么敏锐。 也没想到她这么直接。 这个时候,她像是完全不怕问了不该问的,引得“前辈”发怒了。 而她问出来的问题,他又不能不答,哪怕她可能只是帝后的一缕神识,哪怕她可能并未觉醒。 殊卫看着眼前那张朝气蓬勃,如桃花一样的脸颊,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千百万年之前,洪荒盛世,中州主宰沉浮时,他跟在琴灵身后,曾见过帝后一面。 冰玉冠,碎星镯,美人坐在廊下抚琴,琴音将天穹上铺天盖地的黑影打落、碾碎,直至它们尖叫着彻底溃散,再不成形。 “何为不详。”一曲毕,她抬眸望着碧空如洗的天空,声若珠玉,字字入耳:“残民害物,摄威擅势即为不详。” 不详之物,当被皇权血洗,将被永世镇压在中正十二司的炼狱中。 殊卫瞳色漆黑,他不敢长久直视湫十,但吐出来的字句却是平稳的:“前者曾说,残民以逞,便是不详。” 这句话,湫十不能完全摸透。 果然,洪荒时期的人说话都是文绉绉的,什么都只说一半,听起来像是给了回答,细细一想,仍是一无所知,最终问题的答案,还得靠自己猜。 湫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指了指眼前的黑色深海,试探着道:“那我们便先在外围观察一圈,若是没有危险,再慢慢深入吧。” 殊卫没有意见,点头应是。 为了保险起见,湫十给自己和昌白虎的身上都挂上了防护灵宝,而后才完全沁入黑海之中。 跟外面被照得暖融融的海水不一样,黑海冰寒刺骨,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冷意顺着脖颈一路往下,划过脊椎骨,到了足下,又化作晶莹剔透的冰珠挂在长长的睫毛上,凝而不落。 昌白虎顶着一身厚厚的毛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湫十等人一路往下,潜入黑海深处。 等终于穿过那层黑色的烟雾一样的障碍,湫十眼前豁然开朗。 又是一层湛蓝的海水,又是一道蓝与黑的分界线。 但这一次,她却能看清楚黑海之上的情形。 高高的山门,被砸碎了一面,露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海水如洪流般倒灌进去,山门外,十六根盘龙柱上,雕刻着上古不知名的瑞兽,但只余外面的壳子,内里的气运早早的便消散了。数十座山体出现在黑海之上,随着浪潮的涌动,似漂浮物一样上下起伏,如琉璃幻影般明明灭灭,看不真切。 山门上挂着的牌子已经旧得不行,用的还是古时的神语,描着一种难得的仙金,依稀可辨是“皎月宗”三个大字。 恰在此时,殊卫突然开口道:“里头有人。” 湫十才扬起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压了回去,黑海将她的神识完全阻隔,她的修为显然跟殊卫有着天堑一样的差距,因而什么也探查不到,百米之外,视线便已经是模糊一片。 她很快反应过来,警惕地往后退了退,手掌往虚空中一握,一把秀气而古典的琵琶落到了她的怀中,被她虚虚地抱着。 她摸不准殊卫口中的人,是跟他们一起进遗迹的六界其他势力,还是早就被埋在海底无数年的“前辈们”。 殊卫闭上眸感应了片刻,而后短促的“咦”了一声,道:“当是同你们一起进秘境的人,他们穿着一样的衣裳,修为并不高,都很年轻。” “嗯。”他接着说:“他们惹怒了镇守的古卫,护宗大阵开启,死了不少人。” 这样的说法,无异于在明摆着告诉湫十,里面是一场穷争恶斗。 救与不救。 争与不争。 没过多久,湫十便下了决定,她道:“前辈,我要进去看看。” 她来之前就做好了会面对危险的心理准备,世界上哪有不劳而获,馅饼从天而降的好事,为了机遇和资源受伤流血甚至丢掉性命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宋湫十在主城是小公主,对六界浩瀚生灵而言,不过是太仓稊米,沧海一粟,出门在外,亦是一切靠自己。 殊卫无声颔首,没有多说。 湫十抱着琴,裙摆曳动,足底浮现出一朵朵光莲,那些光莲承载着她,从黑海下方一步步踏上来,她飞快地绕过那十六根盘龙柱,微微弯着腰,从山门前被砸开的那个豁口钻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十分破旧了,断壁残垣,桌倒椅散,灰扑扑的墙面上还时不时有小石子的碎屑落下来,及至殿前,是一把沉香木做的宽椅,湫十曾去过许多宗门游历,自然知道这椅子该是为旧时掌门准备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朝着上座拱手行了个礼,依旧是那一句自打来了镜城之后不知说了多少回的话语:“前辈在上,晚辈无意叨扰,若有得罪,请前辈见谅。” 琴灵还曾笑过她几回,说若是那些前辈们真要心存杀心,就算跪下来痛哭流涕嗑一百个头,对方也是照杀不误,这样的把式根本不管用,但湫十不信,依旧如此,坚决相信中州时期的老前辈们都是慈祥和蔼,宽以待人的那一类。 这个大殿安静得过分,那把椅子上也没闹出半分动静。 湫十这才凝神看地面上,发现通往大殿之后几条路上都布着一种湿湿的泥土,上面现出凌乱而连续的脚印,有的大有的小,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想必就是殊卫口中闯进来的队伍。 她循着脚印最多的主道走,在海水中急速穿行,半刻钟之后,闻见了淡淡的血腥气。 她一愣,而后直接踏入空间裂缝中。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等湫十再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处古老而陈旧的小阁楼前。 “藏宝阁。”湫十认出了牌匾上提着的三个字,她似是被海水迷了眼一样,轻声呢喃道:“他们得到了宝物,也惊醒了沉眠中的人。” 凄厉的惨嚎声和打斗声此起彼伏,一声高一声低地朝着湫十席卷而来。 因为没见着里面的情形,湫十不敢贸然拨动琴弦,她抱着琵琶,从小阁楼半开的窗子里飘了进去。 皎月宗的藏宝阁分为上中下三层,形状像是古城的尖塔,但不如尖塔高大,古色古香,四处角落都刻着神语,威力不俗。 很显然,三层分别对应了三个独立的小世界,而打斗声,是从第三层传出来的。 等她到第三层的时候,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惊愕,她的视线从就近几人的清冷黑衫上转移,落到他们袖侧侧勾画的簌簌鬼火上,而后抬眸,望向不远处跟黑色雾气纠缠,挥手掏出数百张黄色符咒的男子。 黑衫,黑发,黑色图腾,就连丢出去的符咒上都勾画着黑色的神秘藤蔓。 这副场景,对湫十来说,不算陌生。 “怎么……”湫十咧了咧嘴角,像是要将心里的惊讶震惊都吐露出来一样:“是邺都的人。” 好巧不巧,又是熟人碰面。 湫十垂眸,手指微动,悠扬的琴声在遍地痛苦呻、吟和野兽般的嘶吼声中格外突出,像一泓清泉,也像一场酣畅淋漓的雨,骤然落在过干涸龟裂的土地上,令人精神一振。 受了伤的人伤口处的疼痛得到了有效的缓解,喷溅的血液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安抚,慢慢止住了流淌的势头,精神疲惫咬牙坚持的人也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淋到尾,整个人都清醒起来。 乐修的作用,在这种大型混战之中,往往最能得到体现。 尤其是在有人受伤的情况下,效果格外显著。 一团团张牙舞爪,不成人形的黑雾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停滞一瞬之后,分出不少支流朝着湫十扑过来。 殊卫眉尖凝着冷意,才想出手,便听湫十给他传音:“前辈不必出手,圭坉他们已经将局势控制得差不多了。” 他此时出手,引起邺都等人的怀疑不说,还怕招惹出琴灵口中的“不详”。 诚然,湫十是个聪明人,从琴灵和殊卫这几日三缄其口的含糊和推脱中,也猜出了不少东西。 比如他们现在的身份还不能曝光在人前,比如在这偌大的中州秘境,他们其实也有顾忌,也有被牵制的地方。 殊卫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听话地站到了一边。 湫十灵活地闪避开那些黑色的雾气,手中动作微顿,轻缓如流水的曲音顿时被凄凄诉诉的音调所代替,所有靠近的黑雾都被凭空凝聚成的锋利刀刃扯破,但它们并没有完全消散,而是纠缠着生长出了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上盘旋,拔高,向着湫十逼近。 这些东西的修为,不过都是筑基期大成,胜在数量多,之前又有护宗大阵的加持才将圭坉等人逼得手忙脚乱,现在护宗大阵失效,光芒黯淡下去,威力也大打折扣。 湫十是乐修,但并不是个只擅长疗伤和治愈的乐修。 她擅攻伐之道。 六界战力榜,就是她一场一场实打实打上去的。 这些黑雾实力不强,但生命力却令人叹为观止,它们一次次被打得溃散,又一次次重聚,宛若跗骨之蛆,凝而不散,散而不灭,确实难缠。 “宋湫十!”远处的圭坉注意到这边的局势,咬着牙喊:“这些鬼东西怕符咒的力量,用灵符!” 之前在临安城的符玉斋,灵符师有连夜给妖族的队伍画过灵符,甚至秦冬霖都被拉着赶鸭子上架过。 “不必。”湫十望着那些烦得不行的鬼东西,声调倏而冷了下来,她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手足无措,惊慌错乱,相反,她甚至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像是炫耀什么东西一样:“让你见识一下,我新创的曲子。” 下一刻,宛若实质的剑意从琴音中迸发出来,先是一丝丝,一缕缕,是春日牛毛般的细雨,而后是洋洋洒洒,纷纷落落,是冬日至寒天的鹅毛大雪,最后是铺天盖地,汪洋一般的剑气星辰,霜白的一片,如同泛着寒光的千百点剑尖,锋芒毕露,锐利无匹。 剑意至纯,最克这些来历不明的东西。 湫十足尖轻轻点地,一朵光莲落下,她抱着琴,看着被剑气困住的黑雾,字句清脆,如珠似玉:“绞杀。” 须臾静默之后。 “这他娘的。”圭坉看着尖叫着溃散的鬼物,又看了看手中已经撒出去半数的灵符,吐字有些艰难:“这不是秦冬霖的剑意吗?” 作者有话要说:唔,看了一下评论区,还是来说一下。我写这本文也没想什么数据之类的东西,就是自己想写,本质就是关于青梅竹马一些甜甜的,腻腻歪歪的日常,升级打怪啊包括我很喜欢的前世今生梗的大乱炖,你们看我标注的甜文就知道了,跟上本和上上本都不一样,轻松向,没什么令人咬牙切齿的人和事(此处明示加暗示) 所以你们懂了吧。 都是你们想看的。 放心。 54、受伤 第54章 没有护宗大阵的加持, 那些黑色的粘稠雾气修为并不算高,即使生命力顽强,也被击得节节溃败, 再也凝不成形状。 一声接一声凄厉的怒吼和咆哮之后,那些诡异的不成人形的的东西最终还是不甘心的在海水中化为了灰飞。 打斗声散去, 小世界里恢复了片刻的安静, 而随着那些黑雾的溃败, 整片海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成了清澈透亮的湛蓝色。 藏宝阁中歪七倒八的邺都队伍总算能重重喘一口气, 或是被搀扶着, 或是自己挣扎着爬了起来,倒抽凉气的闷哼和痛、吟此起彼伏。 湫十抱着琵琶从半空中落地。 昌白虎才一爪拍散了最后一只黑雾,现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硕大的手掌, 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湫十身后,长长的尾巴在海水中左一下, 右一下地拍动, 卷起一个个小漩涡, 兀自玩得不亦乐乎。 昌白虎体型不小,山一样壮硕威风,锋利的牙齿一咧,喉咙里再配合着发出低沉的类似进攻前的低吼,让不少倚着桌椅休息的邺都种子选手绷紧了身体, 警惕地望着这头突然出现的巨兽,随时准备出手反击。 邺都这支队伍由少君圭坉带队, 前后大概有三百多人,从藏宝阁的门口到尽头的小窗边,百来步的距离,湫十见到了不少张熟面孔。 圭坉倚在窗边, 身侧站着一名女子,肤色雪白,身姿曼妙,是邺都嫡系一脉的种子选手。 两人脸色凝重,后者在向他汇报这次的伤亡情况:“……大殿前,有三人死在十六根盘龙柱组成的风雷阵内,后来我们进藏宝阁,护宗大阵开启,又死了两个,除此之外,队伍里还有不少人受伤。” “不过大多都是些轻伤,服用些丹药下去就恢复得差不多了。” 圭坉很轻地叹了一口气,一向玩世不恭的语气沉重起来:“将那五人的身份核实确认一遍,等出了秘境,他们该得到的东西,全部送去其家族,父母手中。” 曼拂点头应是,见到踱步前来的湫十,礼貌地颔首,挤出一个友好的笑意来:“湫十姑娘,此次多亏你出手相救,邺都上下感激不尽。” “不必谢。”湫十朝她笑了一下,声音清脆,并没有妖族小公主的架子,看着好说话得很。 曼拂觉得她好说话,而一边站着圭坉和湫十不知道明里暗里打过多少回交道,老熟人之间,到底上算是知根知底些。 “你先去看看他们。”圭坉指了指藏宝阁中的众人,朝着曼拂吩咐道:“问问伤势情况,再将我们空间戒里的恢复丹药发下去。” 曼拂很快点头离开了。 “藏宝阁里的东西,你们全收走了?”湫十拧着眉看了一圈,扫过空空荡荡的书橱和暗箱,“啧”了一声,道:“一点也不留,难怪宗门里的前辈发火。” “我就不信了。”圭坉气得笑了一声:“换做是你们妖族队伍,辛辛苦苦闯进来,藏宝阁里的东西会不拿。” 不说别人,眼前这个就是典型的一窝端选手。 话说得倒是比谁都漂亮。 “行了,别的不说,这次多谢你和这头老虎出手。”都是熟人,弯弯绕绕的没意思,圭坉抬眸,直接问:“这个宗门不大,藏宝阁里能用的好东西不多,灵石你应当没兴趣,低阶的灵宝和草药灵物你也看不上眼,我这里有四样不错的,你选一样吧。” 湫十才要开口,就被圭坉先一步堵住了话,他指了指小世界里的人,道:“你自己也看到了,我们这一趟损失惨重。” 他以一种警惕的眼神看着湫十:“不要讨价还价。” “也行。”湫十捏了捏昌白虎肉乎乎的大耳朵,漂亮的秋水眸落在圭坉苍白的脸色上,转了一圈之后又收回来,声音好听,没有半分火气:“我只身一人,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们,你别随便拿点东西糊弄我就好。” 见鬼的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人。 进来之前,她只怕都不知道这里面有人。 圭坉抽了抽嘴角,略显阴柔的面容上多少透出些无奈的神色:“反正我只得了这四样品质还算不错的灵宝,你若看不上也没办法,我总不可能拿我自己的东西补贴你。” 湫十笑着颔首,未置一词。 圭坉拿出来的四样东西,不会太差,太差的湫十根本不信,但也不会太好,因为谁也不是傻子,会真那样实诚地将入了口袋的东西又掏出来。 处境对换,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这些东西。 “先出去吧。”湫十扫了眼满地狼藉的藏宝阁,道:“这种地方,随时都可能有变故发生。” “你整肃下邺都的队伍,我在外面等你们。” 说罢,她和昌白虎一步踏入裂缝中,而这个时候,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殊卫挪了挪脚,也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前辈,皎月宗里的不详,算是被祛除了吗?”从空间裂缝回到最开始的那条海水分界线边,湫十倾身,手掌完全沁入澄澈的海水中,而在半个时辰之前,这里的海水还是浓如墨汁的一片。 那些不过筑基期修为的黑影,能有能力将这么大一片海域搅合成那种骇人的样子吗? 湫十心中隐隐有猜测,所以不愿在皎月宗里过多停留。 殊卫将神识散发出去,与其中两道强横的气息对撞之后,又面色无常地收回,道:“那些东西,迟早会被荡尽,但与尔等无关。” 又是一句答非所问,闪烁其词。 跟在这些人身边,要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真是一件十分艰难的痛苦事。 殊卫摆明了不想说,湫十也不敢再接着追问,她索性不去想这些事,专心致志等着邺都的队伍出来。 约莫过了半刻钟,以圭坉为首的三百多人悄无声息地撤出皎月宗,哪怕从头闯到里过一回,他们出来的时候,也依旧保持着警惕,密切关注周围的动向,大多人手里都拿着符咒,确实是被那些诡异又难缠的黑雾吓到了。 好在一路并无变故发生,他们走得十分顺利。 眼看着他们已经到了山门口,那块挂着“皎月宗”三个字的牌匾不知道怎么,突然掉了下来,很快就落到山门前的石阶上,恰恰在圭坉的脚下。 诡异的是,那个“月”字,经过这么一摔,像是触发了某种不为人知的机关,从木缝间殷殷淌出黑色的血丝来。 圭坉望着这一幕,目光一凝,当机立断朝后方做了个绕边的手势。 这种来历不明又危险莫名的东西,他们既不敢当无事发生一样踩上去,也没那个胆量重新给它挂上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做没看见,绕开前行。 后面的队伍有条不紊地行过那七十几层阶梯,脚步声一重接一重,眼看着就要彻底离开那座山门。 湫十是最早发现不对的。 覆盖在她手掌上的海水,以一种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变黑,并且飞快扩散出去,十米,百米,最后像渔网一样严严实实覆盖了整片海域,那条消失了的海水分界线再一次出现在她眼前。 湫十反应迅速,立刻往后退了一段距离,但很快发现,那片黑色瀚海的目标不是她。 “圭坉!”湫十给远在数千米之外的人传音,因为距离远了,只能隐隐约约传出去几个字:“……快跑!” 圭坉蓦的抬头,反手将防护灵宝甩了出去。 下一刻,一层金光将整支队伍笼罩进去,随之而来的无形黑雾劈天盖地,如同蝗虫过境一样扑上了那层防护罩。 海水的颜色越来越浓,一股馨甜的女子香不知从什么地方蔓延开,那是一股十分好闻的香味,像湫十在白棠院里闲暇时用花瓣捣鼓出来的脂粉香,却又恰到好处的增添了海水的风情,因而并不腻,但在这样一望无际的海里,出现的时机显得十分突兀。 湫十用袖子捂住了口鼻。 那些扑到防护罩上的黑色雾气蠕动着,一个融入一个的身体,在上百双眼睛面前重组,拔高,壮大,最后成了一个三头六臂,山一般庞大的黑色巨猿。 巨猿仰天长啸,原本平静无波的海面顿时翻起千百层高的巨浪,浪潮凝结着蠕动着化为黑色巨猿手中的长棍,长达数百丈,可撑天地。 滔天的煞气随着巨猿的动作席卷,百里之内,鱼虾几乎死绝。 巨猿看着躲在防护罩内的三百多双眼睛,两只铜铃大的眼睛动了动,看不见丝毫属于人的情绪。它并没有什么别的多的举动,它的目的很明确,它要将眼前这些入侵者、偷窃者通通杀尽。 它高高举起手中由水浪凝聚而成的长棍,朝着圭坉他们那个金色的防护罩重重抡下。 爆炸般的声响从海水中传出,又浩浩荡荡如惊雷般落入耳中。 在那样高大的巨猿面前,圭坉他们无疑显得格外渺小,那层金光宛若风中的残烛,光芒明明灭灭,极不稳定,光芒随时都会熄灭一样,看得人揪心不已。 “这一击。”湫十眼瞳震颤了一下,缓缓出声:“金丹境大成。” 甚至可以说,已经无限接近金轮境的攻击力道了。 “圭坉他们最多撑过一击。”湫十抱着琵琶,眸光闪烁半晌,朝着殊卫躬了躬身,道:“可能要麻烦前辈出手了。” 宗师境对战金轮境,横跨整整两个领域,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湫十有心上去救人,但她也只是宗师境大成,被逼到绝境时可能会爆发出金丹境的潜力,但那也不足以抵抗这样的存在。 “本就是冲着我来的。”殊卫并未多说什么,可就在话音落下之后,整个人的气势却完全变了。 殊卫原本不是什么出众的长相,胜在有一双温和的眼睛,扮做天族可以说是天衣无缝,此刻,他像是彻底褪去了某种伪装,显露出一两分钟自己真正的样子。 人还是那个人,脸还是那张脸。 整个人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湫十看着他无风而动的衣角,感受着他体内节节攀升的修为,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道:“琴灵说前辈不能完全暴露自己的气息,此处诡异,恐生变故,我和小二为前辈掠阵。” 殊卫颔首,长发如绸缎,漂浮在海水中。 巨猿一棒兜头而下,将圭坉丢出去的那件防护灵宝打了个对穿,而后,它去势不减,直接攻伐而上,挥出了第二棒。 圭坉的脸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 双方实力差距太大了。 进秘境之前,他带了许多防护类的灵宝,但在金轮期的修为面前,这些显然都不够看。 邺都修习的功法最是变幻无常,神鬼莫测,面对这样的情形,圭坉作为少君,依靠着身上诸多灵宝,确实有办法脱身。 可身后的这几百人,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不论什么情况,他作为少君,作为伙伴,都不能退缩半分。 就在他飞快思考对策的时候,第二棍已经到了头顶。 圭坉看了看两者间的距离,已经是避无可避。 “我今日倒要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圭坉咬了咬牙,很低地骂了一声,往自己身上叠了一层又一层的灵宝,而后硬着头皮朝着那长棍的方向迎了上去。 “都到船上去!跑!”圭坉朝着身后邺都的队伍怒吼,从袖袍中甩出一艘巨轮——那是邺都的穿行法宝。 他是要自己留下来拖延时间,为后面的队伍争取逃生的时间。 想象中鲜血飞溅的画面并没有发生,殊卫伸手握住了那根长棍。 画面恍若有一刻的静止。 下一刻,距离最近的圭坉倒飞出上百丈,重重地砸进皎月宗的山门之中,破出一个极大的豁口。 湫十足尖轻点,如飞燕一般落在圭坉身边,将被砸得晕头转向的人拉了起来,她看着外面的战局,飞快道:“听着,现在我们两个必须设置结界,将两人的打斗气息完全遮蔽,不然那些东西很快都会闻风而至。” “它们若是全部聚集起来,我们今日都得死在这。” 她面色凝重,同时飞快拿出两颗丹丸,摁着圭坉抿了下去。 圭坉囫囵咽下那两颗丹药,扭头,透过破败的山门,看到外面翻山倒海,各显神通的一幕,头皮几乎炸了开来,他声线嘶哑:“你们人呢?!” 湫十拧着眉,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秦冬霖呢?!”圭坉有些崩溃,他看着那艘极速远去的巨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为自己高高悬心:“宋昀诃呢?!” “我说了,我是独身一人来救你的。”湫十抱着琵琶率先掠出去,音色清浅如玉:“圭坉,你这回欠我的情,可真大得很。” 言下之意,一件灵宝,根本抵不了。 湫十以为巨猿和殊卫之间会经历一场不分你我,翻天覆地的大战,可事实上,他们很快分出了胜负。 甚至她和圭坉才隐匿气息利用镇魂幡的帮助将结界勉勉强强设置好,那座小山一样的巨猿就已经缩水至先前一半的体型,怒吼连连,呈现节节溃败之势。 巨猿最后被殊卫抓着撕成碎片的时候,两只硕大的眼珠突然瞪起,两团浓郁的黑雾如□□般激掷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地打在了湫十和圭坉的身上。 湫十和圭坉同时倒飞出去,殷红的血线弯弯绕绕蔓延了一路。 痛。 十分痛。 湫十踉跄着爬起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样,每呼吸一口,四肢百骸都传出尖锐的痛感,她伸手,摸了摸唇边,一手的黏湿,铁锈般的甜腥味。 “这他妈的!”圭坉从湫十不远处的珊湖堆中坐起来,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现在根本没法看,他重重地咳,咳出一手的血沫,“到底是什么邪门东西。” 他低而重地咒骂几句。 圭坉是典型的鬼修,擅长各种奇门异术,跟乐修一样,身体宛若纸糊,根本受不住什么冲击,这一拳下来,他五脏六腑跟挪山倒海似的翻涌,险些吐出来。 恰在此时,湫十腰间挂着的留音玉闪了起来。 这十几日,她留音玉亮起的次数比往常一年都多。前两日是宋昀诃找她了解情况,叮嘱她在外千万小心,后面几日,仿佛嗅到了什么莫名气息的伍斐,陆珏纷纷前来打探情况。 而始作俑者,是五日之后才发现不对的。 发现不对的那天,秦冬霖主动联系了她两回,意识到她压根不想搭理之后,变成了一日一回。 算起来,他前两天也都是这个时间联系的她。 还联系她做什么。 他软玉温香在侧,吃得好睡得好,寻找遗迹图进展顺利,人生得意,而她在外面风里来,雨里去,心心念念想找到些好的灵宝还是为了替婆娑剑疗伤,接触到这些烦人的东西不说,还平白无故挨了一拳。 湫十吸了吸鼻子,突然觉得很委屈。 很心酸。 她胡乱地用袖子擦了擦脸,而后取下留音玉,手指头微微颤了颤,输入了一丝灵力进去。 那边像是没想到她会搭理,有片刻的沉默。 “你什么事?” 湫十拧着一股劲,明明巴巴的注意着留音玉那边的动静,偏偏语气十分恶劣,像只凶巴巴的驱逐敌人的小兽。 秦冬霖何曾被人这样恶声恶气招呼过。 秦冬霖眼瞳里沉着墨一样的韫色,长指点在桌面上,似是根本未曾看到伍斐挤眉弄眼的神情一样,他声线平稳,甚至算得上好言好语地问对面跟他闹了好几日脾气的人:“生什么气?” 湫十硬邦邦地回,三个字,惜字如金,很有几分秦冬霖的风范:“没生气。” “你到底什么事。”她就算刻意压着声线,也还是绵甜的音色,只是吐露出的字眼格外令人不舒服:“没事我还有事,不陪你闲聊了。” “宋湫十。”秦冬霖摁了摁眉心,道:“你好好说话。” 若是在平时,湫十深知他那招人嫌的臭脾气,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嘻嘻哈哈的左耳进右耳出,根本不在意。 可现在不同。 她一想到他将流夏留在自己身边,整个人顿时不行了。 生气。 很生气。 她生气,惹她生气的人也别想好过。 “我没话说。”湫十眨了眨眼,踢了踢脚下的珊瑚色小石子,语气软了些:“反正,你就好好做你的事,我这边的情况每天我哥会来问,不需要你操心。” 从小到大,她胡闹的次数不少,但要么跟他争锋相对一定要吵个明明白白,要么就憋着气指使他,气鼓鼓地围着他转,但从未说过这样明摆着撇清关系的话。 谁都知道,宋湫十黏他,比黏宋昀诃的时候多得多。 秦冬霖眼底风暴渐起,他蓦的闭了一下眼,声音显而易见地沉下来,带着点压迫的味道:“闹什么。” 说话间,圭坉走过来,他的视线在湫十那张被袖子蹭得满脸都是血的脸上停顿了半晌,将手里的干净帕子递过去:“小两口吵架也不至于顶着满脸的血吵吧。” “喏。”圭坉将帕子塞到她手里,不疾不徐地道:“擦一擦。” 圭坉就站在湫十身侧,这样的距离,足够他那些话一字一句传到秦冬霖的耳朵里。 秦冬霖手中动作顿了一瞬,他缓缓站起身,道:“你受伤了。” 陈述的语气,像是在确定什么。 鲛人血不溶于水,难清理,湫十用帕子一点点将脸擦干净,在他耐着性子问第三遍的时候,才磨磨蹭蹭地重重哼了一声,丝毫不心虚地回:“受伤了。” “伤得都快死了。” 圭坉在一侧,听得简直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字数有点多,所以晚了点。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55、失控 第55章 海底, 珊瑚群招摇,方才被巨猿惊走的鱼群和虾蟹敏锐的察觉到某种气息的消散,又都成群结队地潜了回来, 颜色鲜艳的一簇簇, 一丛丛, 红的紫的, 像散开的花朵,又像融化了的云层。 湫十那句“伤得都快死了”脱口而出之后, 周遭的环境像是蓦的安静下来,留音玉那边,只剩浅浅的呼吸声。 像是过了许久,又像是眨眼的瞬间,秦冬霖带着些微哑意的声线传到湫十耳里, 清清浅浅三个字:“你在哪?” 湫十吸了吸鼻子, 闷声闷气地道:“你不用来。” 她加了一句:“病死了也不给你看。” 这人, 闹起脾气来跟小孩子似的, 让人恼也不是, 疼也不是。 宋昀诃可能对她这一招束手无策, 但秦冬霖太清楚她是个怎样的性子了。 诚然, 她若是真的伤重, 可能还藏着掖着不想让他们担心,而越是没什么事, 她就越要夸张到天上去, 破了块皮都恨不得将手举到他眼前哼哼唧唧半天, 要么让他陪着出去玩,要么就想出别的稀奇古怪的招数闹他。 她就是个需要人哄着、捧着的。 从前是,现在也是, 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变本加厉。 秦冬霖长指抵着眉骨,道:“你跟邺都的队伍在一起?” 他听出了圭坉的声音。 “没有。”湫十想也没想地否认,典型的睁着眼睛说瞎话。 此情此景,此言此语,实在没有说服力,落在秦冬霖的耳朵里,与默认无异。 “别乱跑,跟在圭坉身边。”他言简意赅。 湫十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等她切断留音玉,面色惨白如纸的圭坉扯了下嘴角,问:“这又是闹的哪一出?什么时候你在秦冬霖面前能这么硬气了?” 湫十将留音玉挂回腰间,眼也不抬地回:“这次是他得罪我了。” “而且,我什么时候在秦冬霖面前不硬气了?”湫十凉飕飕地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地指了指团了血的帕子,道:“我才救了你,你小心些说话。” 圭坉忍了忍,没忍住“嗤”的笑了一声,他望着深蓝色的海底世界,视线在珊瑚群和鱼群中一览无余,“下回再有人说你和莫软软是同一类人,我头一个反驳回去,你可比莫软软有意思多了。”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圭坉不是不通人情世故的人,若说前面湫十带着那头老虎进藏宝阁帮他们祛除那些烦人的东西是歪打正着,另有目的,那之后他们遇险,她明知不敌还前来帮忙,就是天大的人情了。 圭坉此人,虽然倨傲,但也算真性情,再加上湫十今日所展现出来的战力,也令人意想不到,因而真正将她放在了同等的位置。 “少来这一套。”湫十看着从极远处奔过来的昌白虎,又弯腰咳了几声:“等出了这里,我们就将东西分一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总归我每回遇到你,遇到邺都,都没什么好事,不是挨罚就是受伤。” 圭坉盯着她那张苍白得像雨打过的花瓣似的脸颊看了好一会,实在是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好意思提这两句话的。 圭坉颔首,也没说什么别的,他步子才踏出去两步,似是突然想起些什么,狭长的眼眸眯了眯,道:“听说妖族和天族携手合作了,你身边那个男子,穿着天族的服饰,走的不是天族的路数,而且他的修为,为何会如此之强?” 鹿原秘境,每一届能进的都是当代年轻一辈,大家年龄差不多,又都是各族花血本供着的,资源不差,天赋不差,除却最顶尖的那批人,剩下的修为其实都差不多,比如湫十和圭坉,他们都在大宗师境大成,而骆瀛和秦冬霖,大概比他们高了一层,能达到宗师境大圆满。 但刚才的巨猿,攻击力堪比金轮期小成,湫十抵抗不了,圭坉也抵抗不了,若是他们两人面对这样的对手,唯有一条路,跑! 跑还不一定跑得脱。 而一个跟在湫十屁股后面,默不作声像侍卫一样的天族少年,居然能手撕这样的怪物,而且毫不费力,看上去根本没尽全力。 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大能了。 怎么混进来的。 有这样的人跟着,难怪宋湫十敢脱离队伍一个人乱闯。 湫十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神情严肃起来,唬人的时候一本正经:“等会你见到他不要乱说话,也别问东问西,他是……”湫十指了指他们脚下的软沙和珊瑚群,无声做口型:“这里的,前辈。” 这里,镜城。前辈,老怪物。 宋湫十这话的意思,在他听来就是,就等于明摆着告诉他,那是一个沉眠在镜城中无数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醒来的老怪物的神识。 圭坉顿时闭嘴,顾忌颇多。 这样的事情,其实在之前的鹿原秘境中也发生过,只是很少,而且见到的人下场都不会好。 因为中州一夜巨变,这里埋着的人死不瞑目,脾气都十分不好。 这样的人物,能少招惹,就尽量少招惹。 昌白虎来到两人跟前,用尾巴尖蹭了蹭湫十的小指,隔空传音道:“殊卫说妖月大人召唤,他先回谷雨城了,此处没有危险,但让你不要停留,也尽快回去。” 湫十颔首,拉着圭坉将东西分了。 四样不错的好东西里,圭坉让她选了两样,此外,还分了不少灵石,草药和两株开了灵智,长势甚好的仙花。 两株仙葩花瓣片片晶莹剔透,花苞内一阵阵下着光雨,香气馥郁,异象连连,圭坉身为男子,对驻颜养容的花花草草都没有太大的兴趣,看湫十感兴趣,没怎么思索便松口了。 两人就此分别。 湫十一步踏入空间裂缝,往谷雨城的方向去了。 算算时间,她回去之后不久,琴灵要请的那位客,也该到了。 一路上,她都在想今天发生在皎月宗内的诡异事件,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 鹿原秘境的试炼,是从远古时期传下来的,一代接一代,既是磨砺,也是前人对后人的一种赠予。试炼嘛,肯定都有危险,但那个时候,鹿原秘境危险的程度远远没有现在他们所听到的高。 就拿今日在皎月宗发生的事来说,有外人闯入,护宗大阵自动开启是正常的,那些出现在藏宝阁里只有筑基境的黑雾是正常的,即使是已经消亡的前人,也不希望他们积累的财富、秘法、功笈被一些碌碌无为,心性不坚之辈获取,平白辱没了威名。 因而湫十的父辈们常说,秘境试炼,往往是一次双向选择。 你通过了这些考验,你获得了认可,便可以将得到的东西带出秘境,带回六界。 而就算没有实力的,谦逊有礼,懂事细致一些,也往往会被网开一面,至多被扫地出门,受些不痛不痒的伤。 那个时候,得不到收获,失望而归的人不少,可丢了性命的人却不多。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鹿原秘境危险之名甚至超过了机缘,甚至有一回,天外天进去的队伍,足足两百多人,一个没剩,全部被留在了秘境之内,那届秘境试炼结束之后,天外天的几位太上长老气红了眼,甚至被刺激得失了理智要强闯秘境,最后被六界宫的人拦了下来。 但因此,天外天元气大伤,那些天资出色,被赋予众望的种子选手,不论在哪一界,都是未来数万年的顶梁柱,是薪火,是希望,这一件事之后,天外天跌下六界十二世家之列,好长一段时间都恢复不过来。 从那之后,天外天就变得格外谨慎,哪怕族内年轻一辈十分想来,那些长老们也只筛选出四成的种子选手参加,生怕再重蹈覆辙。 紧接着就是竹笙那一届,镜城七十二座水晶宫内,天族、妖族、邺都以及其他六界一流势力,死了近三百多人。 还有方才最后出现的那个巨猿,金轮境的实力,这在六界一些小地方,都足够开宗立派了。 如果没有殊卫,今天邺都的队伍,三百多个人,除却圭坉和一些家底丰厚的嫡系以及一些另有机缘的少年,其余的九成九,都得被留下来。 这哪帕是试炼,说句不好听的,这根本就是赶尽杀绝。 鹿原秘境试炼,跟从前完全换了一个性质。 湫十几乎本能的嗅到了一丝危险。 ===== 镜城的南面,连绵起伏的海底冰山中。 这里温度极低,海底随处可见的鱼群在片区域几乎是销声匿迹,就连颜色艳丽的珊瑚,奇形怪状和海螺和贝类也消失了踪影。在这里居住的都是些大型动物,有能占据大半片海域,肚子上长满海草的大鱼,游动起来时,像一块会行走的岛屿,还有十几米长,长着鲜艳鸡冠子的怪蛇。 这十几天,天族和妖族所有外派出去的队伍,都会通过留音玉联系,每到一个城池,就会有一个人将这个城中的地形完整的画下来,送到主队伍的手中,时至今日,秦冬霖和骆瀛的案桌上,已经摆上了数十份地图。 秦冬霖联系湫十的时候,伍斐也在旁边,他原本还在笑吟吟地看笑话,憋了一肚子调侃的话,这几天,他日日的趣事就是来看秦冬霖吃瘪。 光是那句“秦冬霖,你也有今日”就说了不下五次。 可当秦冬霖缓缓撑着桌面站起身,摁着眉心闭眼的时候,伍斐的神情也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能让秦冬霖露出这种类似紧张神情的。 除却宋湫十,别无二人。 那边很可能出事了。 果不其然,秦冬霖切断留音玉之后,便径直朝帐子外走去。 “诶。”伍斐一愣,原本爬满了他手中玉扇的牵牛花和藤像是被惊吓到了,嗖的一下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钻进他的衣袖里,他下意识抚了抚袖口,跟在秦冬霖身后问:“这是怎么了?小十出事了?” 正好迎面撞上才拿了一张新地图,要进他帐子的宋昀诃和骆瀛等人,莫软软裹着一件银灰色的貂皮大氅,跟在几人身后。 自从被湫十连说带骂过之后,每当她看见程翌之后,就下意识地远离,十几日下来,又跟从前似的黏着骆瀛了。 “冬霖,正好你在,我们才得到了鹿汇城的地图,云玄觉得跟遗迹图上有些相似,你也看看。”宋昀诃手里拿着一卷折起的图册,他进入他的帐子,将案桌上零散的地形图拂至一侧,而后铺开手中的图册,道:“我方才收到消息,流夏带领的队伍已经抵达海角楼,地形图画好之后便会送过来,只是那边跟我们这离得远,可能还要等几日才到。” “如此一来,镜城所属十五个大小城池都有我们的队伍,等地形图全部拼凑起来,遗迹图所在的位置也能清晰明朗,一目了然。” 听到这,帐子里的人都真心诚意地露出些许如释重负的神情。 他们不想在一个地方拖太久。 遗迹图之后,他们主要的时间和精力都得耗费在帝陵上。 那才是最令人无法抗拒的诱惑。 秦冬霖的脚步在原地顿了一下,他抬眸看了眼天色,折返回帐内,望着那张铺开的地形图,长指点在桌角边的尖角上,缓缓闭上了眼。 他的睫毛很长,浓密纤楚,如女子一般,皮肤又是陶瓷一样的冷白,闭上眼时,那股不好接近的阴翳和清冷便散去七八分,剩下的都是九尾狐一族勾魂摄魄,无可挑剔的美貌冲击。 直到他凌厉的眉皱起来,那股清冷的矜贵的气势才将容貌上的侬丽压下去。 秦冬霖不得不承认,他在正事上分心了。 因为宋湫十,也只会因为她。 那么小一个,本来就是最容易受伤的乐修,偏偏到处闯祸,不老实,现在还学会了逞强。 秘境处处是危险,琴灵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寸步不离地护着她,再想想上回她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倒地不起的鬼样子。 秦冬霖几乎是不可遏制地回想起那副画面。 他长指顿在桌边的尖角上,渐渐的使上了些力。 他想,随便一点小伤小痛。 都够她疼,够她哼的。 “不像。”须臾,他睁眼,执笔在地图上迅速勾画出了五六处明显的山脉、水流和丘陵出来,声音堪称冷静:“镜城有许多山川暗流都是相似的排列方式和流向,两字神语中的玄机甚至比这里还低。” 因为对比地图时也分析过,觉得重合率不高,宋昀诃等人其实也没抱多少希望,所以他说出之后,也都没流露出诸如失望或是低落等情绪。 这才十几日,真正的好东西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到,这点耐心都没有的话,他们也不该来这鹿原秘境。 “我要出去一日。”说完正事,秦冬霖沉着声音开口,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与其说是商量,不如说是单方面的通知。 骆瀛和云玄等人左右看了看,不约而同地皱眉。 “因为什么?”莫长恒问。 倒是宋昀诃反应得快,他顷刻间变了脸色,敛眉问身侧站着的男子:“什么意思,湫十那边出事了?” 秦冬霖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凝着眉,脸色并不好看。 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她闹腾起来说的话不过脑子,气话的成分居多,虚虚实实分辨不清楚。 应当是受伤了,但不是什么严重的伤。 按理说,服用些恢复的丹药便能恢复,这些东西她的空间戒里多得是。 可不看着人,他不放心。 “我不同意。”莫长恒望着这一幕,出声反对,直面秦冬霖寒冽的视线,道:“我们这些人里,只有你对神语有过涉猎研究,能感悟到其中一些不同,你若是走了,我们靠什么分辨?” 这些地形图,都能把人眼睛看瞎。 全靠秦冬霖感悟与神语里相似的那股玄机分辨。 “我只出去一日。”秦冬霖字句清晰,声线冷然:“海角楼的地图至少得用两日才送到。” 莫长恒与他对视片刻后,开口道:“秦冬霖,宋湫十作为带队者,并未用留音玉联系我们请求支援,那边也并没有传来伤亡信息,证明她没有大事,受伤对修士而言,如同家常便饭,你自己应该最明白这点。” “你现在去,根本无济于事,该受的伤已经受了,你既不能替她挨,也不能替她疼。” 末了,他道:“你冷静点。” 秦冬霖啪的一声,将手中的笔丢到一边,像是耐心被彻底耗尽了,又像是被他的某些言语刺激到,冷静而沉默的外表破裂,露出阴鸷而危险的内里,他一字一句:“我怎么冷静。” “莫长恒。” “宋湫十自幼与我指腹为婚,是我未来的道侣,流岐山未来的主母。” 秦冬霖一字一句,声音里满是炸裂般的火气:“这次合作,既是你天族主动找上来的,于人于事上,就该知道分寸。” “别拿宋湫十跟你身边的莺莺燕燕比较,那种轻慢的眼神,再被我发现一次,你这双眼睛,可以不要了。” 莫长恒身为天族嫡系太子,还从未被人如此警告和斥责过,他脊背挺直,视线如刀,气氛剑拔弩张。 云玄拉住了他,并冲他摇了摇头。 骆瀛开口:“你去吧,一日之内回来。” “秦冬霖,希望你不要忘了正事。” 秦冬霖深深看了他一眼,大步走出帐外。 “你拦我做什么?!”莫长恒狠狠踢翻了身侧的长椅,语气难得的暴躁:“你听听他说的话!”。 “让他去。”骆瀛收回视线,道:“他情绪已经不稳定了,不让他见宋湫十,留在这和你打一架么?” 骆瀛接着道:“他发起疯来,你招架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晚安。 56、知道 第56章 湫十回到谷雨城的时候, 天已经隐隐黑了下来,狭长而幽静的深巷边,屹立了千百年的古树朝四面八方伸展出无数根干枯的枝丫, 呈现出没有半分生命色泽的灰黑色, 张牙舞爪, 形态各异。 因为临近天黑, 这几天在城中漫无目的搜查的人都回了自己的院子,街道上空无一人, 安安静静,湫十甚至能听见昌白虎喉咙里细微的咕噜声。它今天扑杀了不少黑雾,玩得还算开心。 湫十脚步停在了漆红色院门前十米的地方。 秦冬霖微微倚靠在院门前,街道边的小树上。他肤色冷白,黑发如绸, 眉目清浅疏冷, 还是那副生人勿近, 看上去脾气就不好的老样子。 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两人四目相对。 湫十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在他从上到下审视般的视线中, 没忍住往上翘了翘唇角, 又很快压了下去。再抬头时, 已经俨然是一副“你来做什么,我不想看见你”的骄横跋扈样子。 果不其然, 她清了清嗓子, 说了第一句话:“你来做什么?” 说话时, 秦冬霖已经到了跟前,他比她高了近一个脑袋,居高临下看她时, 能将她眼底往外淌的笑意,以及脸上强撑着的表现出来的不乐意等小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宋湫十心情不畅快的时候,有多口是心非,秦冬霖从小到大已经见识过不知道多少回,因而这样的话,他一听,就辨出来了。 “哪里伤了?”秦冬霖的声线有些哑,难得的透出些疲惫的意味。 这几日,接连参悟神语中的玄机,再跟送过来的地图对比,秦冬霖从早到晚,眼都没阖过。 从主队伍驻扎的冰原山脉到谷雨城,相隔数千里,他接连撕裂空间,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 再强悍的身体,也有些受不住了。 湫十极少听到他这样的语调,也知道他忙,因而磨磨蹭蹭半晌,态度总算是好了些,她看了秦冬霖一眼,小声道:“我没什么事,你其实不必来的。” 这句听起来,倒是真心话。 她站在跟前,发丝用一根浅蓝色束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脸上虽然依旧没什么血色,但气息平稳,活蹦乱跳,确实没什么事。 “天黑了,别站在外面,先进院子吧。”湫十扯着他的袖子,拉他进了自己居住的院子。 秦冬霖侧首,看了眼她搭上来的几根手指,没再说什么,提步踏进了院门。 院子里,殊卫正在被琴灵劈头盖脸一顿骂。 被骂的那个满脸肃然,列松如翠,半个字也不吭。 “我让你去做事,你就是这样做的?” 院内显然布置了结界,里面闹得震天响,外面一个字也听不见。 湫十早对这一幕习以为常,全当没看见似的,拉着秦冬霖一路七弯八拐,入了一座水上凉亭,才慢腾腾地松开他,自己在长椅上坐下。 秦冬霖下意识蹙眉,下颚绷着,站得如一柄经受风雨洗礼的剑。 “你说。”一坐下来,湫十就绷不住了,她绷着一张小脸,用手拍了拍冰凉凉的石桌桌面,颇有那么些公堂审案的意味,语调气哼哼的:“你为什么把流夏留在主队里。” 宋湫十就是宋湫十,她不开心了就是不开心了,女孩子的含蓄内敛,娴静友善,在这个时候,那是半点边都不沾。 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小妖怪。 从意识到自己被宋湫十刻意冷落这么几天,秦冬霖不是没有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去一遍遍回想,他到底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能让心大无比,且恨不得一天到晚黏在他身边湫十直接无视他。 整整六日。 明明分开之前,他们之间的相处也算十分愉快和融洽,她走的时候,被九尾狐的魅惑闪得眼里都是星星。 直至湫十说这句话之前,秦冬霖都还是没想明白。 听完之后,他沉默了半晌,瘦削的指尖用力地碾了下眉心,问:“宋湫十,这几日你跟我闹,就是因为这个?” 湫十闻言,坐不住了,“什么叫就因为这个?” “我知道流夏在你手下做事,我从来也没插手过流岐山的内政,但我和她同时带队出来,这是本来定好的,你突然换人,将她留在主队中,让别人怎么想?” 湫十这个人,堂而皇之唬人的时候,一板一眼,有理有据,明明是自己不好受,她偏不这么说,将一切因果推到“别人”头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说罢,她看了秦冬霖一眼,道:“你别说没有,那日留音玉里,我都听见她声音了。” 这不是留下不留下的问题,湫十压根不在意是自己单独带队出来还是留在主队伍,对她来说,单独带队出来还好些,琴灵和殊卫的存在也不容易被发现,但问题是,秦冬霖不能特意指定留个女子在身边。 她的声音很好听,落在秦冬霖耳里,又现出些欲盖弥彰的哭笑不得来。 “是有。”秦冬霖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开脱,他颔首,语调由最开始的冷然转而带着星星点点哑意的散漫。 湫十的嘴顿时撅得可以挂油瓶。 那张统共只有巴掌大的小脸上,几乎被“我不开心”四个字密密麻麻挤满了。 “十一日前,你带着队伍一路向北,主队朝南而行,恰与流夏队伍同路。”秦冬霖微顿,音色清冷:“你我说话那日,我才令她带着手下队伍,前往望鱼城,画出地形图之后再赶往海角楼。” 他逻辑缜密,记性好得出奇,三言两语般将当日发生的事明明白白铺开摊在她面前。 “第二日一早,流夏的队伍与主队分开,各自入了传送阵。”秦冬霖与她对视,语速缓了下来,像是在刻意强调什么:“主队的去向是宋昀诃决定的,同行一夜的决定是骆瀛下的。” 结果到头来,那么大一口黑锅,全是他背的。 秦冬霖像是气得笑了一声,他缓声开口:“我想知道,你从是哪得知,我开口将流夏留在自己身边了。” 湫十慢慢地用手掌捂住了脸。 秦冬霖倚在凉亭中的漆红梁柱上,衣摆被风吹得拂动,身上那股冷然疏离的气势淡下去之后,便现出一种骨子里的懒散,月明珠的光落在他的腕骨,眉眼处,沁出几分不易令人察觉的温柔来。 宋湫十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单方面自发自动地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她在秦冬霖清冷的眼神中,两条细长的眉拧着,将软软搭在手腕上的衣袖挪开,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上面还透着殷红的血印,像是从肌肤内里渗出来的一样。 “你看。”从方才气势汹汹的质问,到现在可怜巴巴的嘀咕,前后只一刻钟不到的时间,湫十道:“我真受伤了。” 她皮肤白皙,跟依靠肉搏死战出头的体修和剑修又不一样,随随便便磕着碰着就是一块青紫,而且往往显得格外严重。 这是之前在藏书阁里被前赴后继扑上来的黑雾不小心抽的一鞭,是小伤,药都不需要用,修炼一晚,第二日晨光升起时就能好透。 秦冬霖自己作为剑修,从小到大受过的伤数都数不过来,但从未想到有一日,会有人将一道皮都没破的淤青伤递到他跟前,委屈巴巴地诉苦。 他小时候替她挨罚,被自己父亲拿戒尺抽掌心的伤都比这严重。 秦冬霖阖眼,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落在湫十耳里,是沙沙的哑意。 这就是她说的,伤得都快死了。 “你看。”她低低地道:“你一点都不心疼我。” 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 秦冬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乌黑的发顶,半晌,踱步,在她身侧的长椅上坐下,道:“转过来。” 湫十这会特别听话,让做什么做什么。 “手伸出来。”秦冬霖望向她缩回衣袖里的手腕,湫十这才看到,他手里不知什么时候拿着一个瓷白的小瓶,一看就是用来装治跌打伤的药粉,她慢吞吞地卷起一小截袖子,将纤细的手腕送了过去。 秦冬霖不松不紧地托着她的手腕,将丹红色的药粉均匀地撒上去。这是顶级的伤药,原料生长不易,只有妖族北部才有,伍斐每人给了他们一瓶。 药粉落到伤口处并不疼,反而清清凉凉,像是薄荷叶碾碎了敷在手上的感觉。 湫十看着看着,突然问:“你说伍斐要是知道你把风灵散这么用,会不会把给我们的都收回去?” 她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莫名的好笑。 “他不敢。”秦冬霖抬眼,问:“这伤,怎么来的?” 湫十便一五一十地将近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先是流云宗,再是突然出现的殊卫,还有出现在皎月宗的圭坉等人。 秦冬霖听着,心想,她的生活倒是精彩不断,波澜壮阔。 难怪能一连那么多天,理都不带理他的。 秦冬霖不动声色松开湫十的手腕,看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的淤血,想,这样好看的一双手上,还是不留任何一点伤痕的好。 他道:“想救人,也先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湫十点头,两根手指扯着他的袖子,憋了会,问:“你是不是等会就要走了?” “嗯。”秦冬霖道:“天亮之前。” “那你来的时候,天族那几个,是不是为难你了?”毕竟打过不少次交道了,湫十稍微一想,连云玄和莫长恒他们会说什么都猜了个七不离八。 秦冬霖看着她麝鹿一样的眼,声调没什么起伏:“他们为难不了我。” 两人在凉亭里吹了一夜的风。 天将亮的时候,湫十脑袋歪在秦冬霖肩上,已经隐隐约约有些睡意,她总结了一下这几日发生的事件,嘟囔着道:“其实也不能怪我,我这叫关心则乱。” 她说着说着,又精神起来,将脑袋从他的肩头挪开,无比认真地道:“你都不知道,我当时可生气了,我都快气哭了。” 说完,怕秦冬霖不信,她还强调了一遍:“真的。” 不过只是见了她一面,听着她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地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秦冬霖的情绪比起来之前,无疑平稳了太多。 “我知道。”秦冬霖突然开口,回应了她的话。 “你知道?”湫十用怀疑的眼神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你知道什么?” 秦冬霖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回她:“知道。” “很生气。” 宋湫十这个名字和程翌被人放在一起提起的时候。 他也很生气。 他也曾咬牙切齿,对日日闪着光的留音玉视而不见。 那些现在才在她心里滋长的情绪,他早就完完整整体验过一回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我今天调一下作息,明天多写一点。 爱你们。 晚安。 57、宴客 第57章 这个时间, 天色低迷,院子里的光亮全靠月明珠和样式别致的琉璃灯盏盈盈洒落,湫十将秦冬霖送至院门口。 这座院子从外看平平无奇, 内里却暗藏乾坤,亭台楼榭, 长廊曲道, 处处别致, 因为琴灵喜欢热闹, 殊卫便用了些小法术, 催生了满园的海棠。 湫十和秦冬霖一高一低,一前一后, 踩着落在小道上的重重花瓣,细碎的脚步声几近重叠。 前院,殊卫正在服侍琴灵用早膳。 身为先天圣物之灵, 琴灵却格外注重口腹之欲,很多新奇的东西, 不论好吃不好吃,它都一定要尝一尝。之前还收敛些,自从来了个殊卫之后,它简直将使唤人这一套玩出了花样来。 好端端的远古大能, 在它手下, 愣是成了端茶倒水,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从侍。 头一次看的时候, 湫十震惊得不行,生怕两人打起来。 但很显然,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殊卫这人,脾气简直好得天上有地下无, 琴灵指东,他不往西,琴灵说门口开的海棠是绿的,他不敢说是粉的。 这样的场景见多了,湫十便也十分顺其自然的习惯了。 琴灵叼着一颗生长在昌白虎小世界里的绯红色果子,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看着湫十拽着秦冬霖的袖子,一摇一晃亦步亦趋从凉亭出来,咕噜一下,将果子咽下去,问:“怎么?见一面就不生气了?” “我早些时候出门的时候。”琴灵指了指院门,不紧不慢地揭她的底:“你不是还说这回不晾他十天半个月,绝对不跟他和好的么。” 湫十飞快地看了眼秦冬霖,后者恰好垂眸,漆黑的眼瞳里是她心虚的闪躲的脸。 秦冬霖脚步蓦的顿了一下,声线压着,语气格外凉一些:“宋湫十,我以往没看出来,你还挺有骨气。” 湫十闻言,眼珠子转了转,而后用他宽大的袖摆,一点一点将自己的脸藏了起来。 她声音闷闷的,带着点显而易见的讨好意味:“其实也不能这么说。” “你都不知道,我忍着不找你,忍得有多辛苦。” 这人一旦心虚起来,说的比唱的好听,诸如此类的话,秦冬霖听了没一百回,也有五十回。 琴灵拆完湫十的台,眼一抬,问起了正事:“你们那边,遗迹图找得怎么样了?” 秦冬霖性情清冷,生来如此,哪怕面对先天圣物之灵也没表现出什么热络之意,他三言两语将主队的情况总结了一下:“天族人对神语没什么研究,镜城十五州,我已经对比过其中十三份地形图,没有找到与遗迹图契合的。” 不知为什么,琴灵在湫十身边显然更放得开一些,而面对秦冬霖,大多时候总是格外认真,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听起来跟禀报公务一样。 “你的直觉是对的。”琴灵收敛笑容,道:“从洪荒至今,岁月长久,许多曾经在的城池、山河都已经大变样,依靠地形对比,看不出所以然来,只能依靠神语上的玄机对比察觉微妙的不同。” 琴灵说完,看了他一眼,也不敢多看,末了,忍不住在心里感叹了一句。 君主不愧是君主,哪怕是尚在少年期的君主,也依旧拥有着堪称敏锐的直觉,自然,面对他们这些外人时,话也一如既往的少。 三人说话时,殊卫站在一旁看着,静静地听着。 昨日傍晚,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入凉亭之际,饶是他正在在被琴灵毫不客气地指着骂榆木脑袋,也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堪称震撼的神色。 他不相信琴灵会眼看着湫十跟别的男子在一起。 这要是帝陵开启,君主的传承现世,留下的灵身看到这一幕,一剑之下,他们这些以为自己死去多年,其实还苟延残喘活着的老骨头,恐怕就真的要长眠中州了。 可琴灵显然一点不为此担心。 他的心里,便自然而然的有了个猜测。 这个猜测,在琴灵露着小尖牙,凶巴巴威胁他“收回你的眼神,若是被人发现,我将你眼珠子抠出来丢海里喂鱼”时得到了验证。 中州之帝,六境共主。 此刻,就站在他跟前。 日日忍受湫十左一声右一声前辈的殊卫垂眸,脊背挺直,全身上下都绷得有些紧,他甚至不由得想,如果君主跟着帝后一起,唤他一声前辈,他该如何。若是应了,还能平稳活到中州重现那日么。 好在,湫十看他被琴灵差使来差使去,怕他尴尬,没有唤他。 琴灵看了眼将破晓的天色,沉思半晌,点了点石桌边的空椅,开口道:“坐吧,我有事要同你们说一说。” 秦冬霖站着,它顶着压力,坐得都不踏实。 琴灵身为先天圣物之灵,出世就在中州,对此地的了解远非他们这些外来之辈能及,它说有事,秦冬霖和湫十便都敛了神情坐下。 “昨日你去皎月宗逛了一圈,应该已经发现,现在的秘境不比从前,许多地方的凶险非你们能想象,也不是你们现在的修为能对付得了的。”琴灵伸出肉乎乎的手指头,点了点谷雨城外巨大的冰山暗影,道:“再过三五日,待我见过几位老友,再去流云宗逛一圈,拿点东西,这边的队伍也就可以跟主队汇合。” “现在这样的局势下,小队单独外出根本没有意义,甚至很可能会平白丢掉性命。这件事,你回去之后跟天族那几个说一下。”琴灵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又特意嘱咐:“暂时先别将我的存在公之于众。” 湫十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等琴灵扑棱着翅膀飞到后院,她就仰着一张小小的脸,看着他笑,声音甜滋滋的:“这样说,我过几日就可以回主队了。” 秦冬霖站起来,她也跟着站起来,像根小尾巴似的,踩着他落在地上的缀影,手里捏着他宽大衣袖的一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看起来还是小孩子一样,想一出是一出,看不出半点当日挺身而出说要带队出来的稳重。 “到时间了。”湫十看了眼天穹上的那面巨大的镜子,上面已经泛出晨光,秦冬霖这个时候赶回去,恰好赶上一日之约。 “你快走吧。” 她说得倒是爽快,只是几根手指牢牢地捏着他的袖角,半点没有放开的意思,眼神东瞄西瞥的,满脸都是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秦冬霖看她明显口是心非的模样,眉梢眼尾的凌厉渐渐收敛,他陪她在原地站了一会,任她牵着他的袖子晃了又晃,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喊她:“宋湫十。” 湫十从喉咙里嗯了一声,慢慢地松开了一根手指。 “我再不回去,要被莫长恒摆脸色看了。” 湫十噌的一下抬头,拧着眉,语气凶得不行:“他敢。” 说完,就意识到不对了。 六界之内,年轻一辈,谁敢跟秦冬霖摆脸色啊。 谁不怕被他揍啊。 秦冬霖不是头一回见宋湫十这样黏黏糊糊围着他绕圈圈的样子。 相反,他们每回闹别扭之后,都会出现这样一幕。 宋湫十闹起来有多气人,事后就有多黏人,小妖怪深谙哄他开心的一套,用得炉火纯青,令人身心舒畅。 秦冬霖多少有些无奈,他略略倾身,执着湫十落在自己衣角上的两根手指,将它们捉着放回了她身侧,声音在晨光中显出罕见的温柔意味来:“前两日寻到的血精石给你留着,知道你喜欢,龙鳞衣和仙蕊凝露也没动。” “我再不回去,东西就要被天族分完了。” 果不其然,这一次,秦冬霖十分顺利地跨出了庭院。 在踏入空间裂缝之前,他破天荒地侧了一下头,小妖怪低着头,有些闷闷不乐地将脚边的石子骨碌碌踢着玩。 有那么一瞬间,秦冬霖长指近乎不可抑制般动了动。 想带她一起回去,这样的想法在胸腔上下蠢蠢欲动,有些强烈。 而明明,距离再相见也不过只几日的时间。 他的自制力,何时差成这样了。 秦冬霖重重地碾了下眉心,阖了下眼。 ===== 湫十回院子里的时候,琴灵和殊卫正在布置结界。 她一问,才知琴灵又要宴客。 若说前几日,湫十还好奇不已,从琴灵和殊卫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到底是何方神圣,现在就已经是意兴阑珊。 因为每次都只能见到摆好的瓜果茶酒进琴灵自己的肚子,而不见那位据说来头了不得的客。 客人来的时候,已经夜深。 湫十在密室内抚琴,铮铮声在院子上方时隐时现。 那扇深红色的深院大门被一阵不疾不徐的海风吹开,嘎吱一声不紧不慢的响,拖出长而颤的尾调。 琴灵坐在庭院内的结界中,望着天穹上的圆月,像是听着了动静,起身给对面的空位斟了杯酒,声调懒散,语气熟稔:“等这个海底月圆真不容易。来了就坐吧,住的还是你的地方,就不讲究什么了。” “酒是我从外面带进来的,味道不错,可与故人小酌几杯。” 来人一身红衣,血一样鲜艳的颜色,在如水的夜色和湛蓝的海水中格外显眼。 殊卫站在琴灵身后,并不开口说话,像一座栩栩如生的守卫石像。 良久,星冕在琴灵的对面坐下。 跟琴灵凝实的样子不一样,星冕身形显得有些虚,无数红线拉扯着勉强维持住了他的人形,唯有一张脸,仍旧是干净而好看的。 他的眼瞳呈现深黑色,转动的时候会给人一种极深的压迫感。 “妖月。”星冕伸手掂了掂小巧的酒盏,他匀称的手掌像是破碎了的瓷片又被人胡乱地粘合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可怕,许是因为无数年的沉睡,不曾开口说话,他的声音嘶哑得不行:“缘何来此。” “因缘巧合,重回故地,来见故人。”琴灵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一向对容貌挑剔的人罕见的没有露出什么神情,而是低低地叹了一声:“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衰弱成这副模样了。” “我之真身亡故,灵身不过苟延残喘。”星冕漆黑的眼珠子动了动,落到殊卫身上,半晌,手指动了动,道:“这是当年,你养在身边的虎崽子。” 琴灵也跟着瞥了殊卫一眼,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 “我记得,当年他用美□□你,昌白城将垣安城取而代之,事后你气得不行,去婆娑府上走了一趟,惊动中正十二司替你逮人。”他一字一句,说得缓慢,明明是调侃般的话语,听着却无比严肃。 琴灵哼笑了一声,抿了一口醇亮的酒液,道:“时间一晃过去那么多年,昔日再如何,如今想起来,也都不值一提了。” 星冕看了看它,突然侧首,以一种复杂得近乎燃烧起来的眼神望向西南角的方向,不知看了多久,直到琴灵和殊卫都警惕起来,他才缓缓回头,道:“她来了。” 琴灵毫不意外他会感知到湫十的存在,镜城毕竟是他的主场,作为昔日同僚,她从未看轻过星冕的实力。 哪怕他已彻底身陨。 “是。”琴灵颔首,并不隐瞒,“我这回来寻你,是因为我看到了一样东西,当年有些事,左思右想仍不明白。” 星冕看着琴灵哐当一声丢在桌面上的木牌,缓缓扯动了下嘴角:“世界树的嫩芽。” 琴灵手指摁在木牌上,问:“为什么?” 对视半晌,星冕站起身,长袍被风吹得鼓动,露出手腕,脚踝,以及浑身上下被红线缠成团的残破身躯。 “妖月。”他用那张唯一尚算完好的脸面对琴灵,嗓音沙哑:“你从来聪慧。” “我今日站在你面前,便说明你之猜想,七不离八。”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涉及后面的剧情,这几章都好难,卡得不行,但后面就顺了,明天开始,大概就还是每晚十一二点的样子更新,谢谢这几天大家的体谅,你们也要注意身体。 爱你们。 晚安。 58、认主 第58章 夜深, 谷雨城突然起了大风,海浪一层卷着一层往四面八方倒灌,安谧的海底展现出了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样子。 湫十抱着琵琶站在西南角的小楼边, 透过层层叠叠无形的结界,她可以隐隐看见一些庭院外的情形。 一身鲜红, 浑身像破碎瓷器又缝合起来的男子在视线中格外惹眼, 他身上的红线像是淌下来的血, 从肩头一路到脚踝, 衬着雪白的肤色, 给人一种妖冶莫测的危险感。 自他来了,湫十的手指便从琴弦上挪开, 她转而专心致志地观察起琴灵和那男子的神情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但跟平时面对湫十和殊卫的随心所欲相比,今夜的神情姿态, 更显得郑重其事些。 从它站起身,给来人倒上那盏酒的时候, 湫十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镜城城主,星冕。 在琴灵心情好,罕见的能跟殊卫共处一地而不发火的时候,湫十和它会在庭院里各占一张躺椅, 对着镜面上洒下来的阳光, 看着满院的海棠花开,听它和殊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洪荒时的一些事。 湫十插不上嘴, 但对那些只存在于书卷和一代代人口耳相传中波澜壮阔的事迹十分感兴趣,他们说,她就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侧身挠挠昌白虎的下巴, 听它一声接一声惬意而享受的咕噜声,似乎也能将自己代入那个瑰丽而充满传奇色彩的中州时代。 因为前几日求琴灵总说要宴客,到了晚上,看一看天穹的月亮,又总是挑挑眉,自己将殊卫准备的美酒灵果酿喝了。 几次之后,在殊卫再一次自掏腰包摆上酒水和灵果的时候,湫十就开始笑。 琴灵许是被她笑得有些心虚,于是对着殊卫摆摆手,道:“灵果之类的东西不必摆太多,意思意思足以,只是酒不能少,在人家的地盘上请人来叙旧,总得表现出一两分诚意。” 那个时候,湫十就隐隐有所猜测,直到又一次听琴灵说,它与星冕曾是同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抬头不见低头见时,心中的猜测便被彻底坐实了。 星冕这个人物,湫十在不少人的嘴里听过。 有人说他天纵之姿,修为绝世,有人说他杀人如麻,性情古怪,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个纯粹的好人,也不是一个纯粹的坏人。 风浪最盛时,星冕侧首,准确无误地与她对视,隔着琴灵布置下来的数层结界,湫十望见那双黑色眼瞳的时候,丝毫没有半分惧怕。 那双眼睛,她好似看过了无数回。 她也头一次看清了这位只在传言中出现的镜城城主的脸,跟残破身躯不同的是,星冕那张脸,如少年般清隽,配上一双沉静的眼,几乎让人有种分不清岁月的错觉——很难想象,这又是一位洪荒中州的“前辈”。 许是琴灵和殊卫还在,许是他们交谈的氛围比较友善,这位以凶名在六界年轻一辈中广为流传的星冕城主并没有有对湫十发难的意思,仅仅对视片刻,他主动移开了目光。 星冕并没有在在庭院中停留多久,他坐在石椅上,脊背挺直如竹,身形有种拼凑起来的不自然的僵硬。他同琴灵饮完第四杯酒,便起身告辞,走的时候悄无声息,院门被风吹得轻轻合上。 他走之后,满城风雨止歇,涌起的海水倒退回去,不过半晌,便又恢复了之前风平浪静,岁月静好的安宁。 半个时辰之后,琴灵醉醺醺地进入密室,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动着翅膀,贴在门框边,顺着湫十的目光往窗外看,殊卫正在收拾被酒水撒了半面的石桌。 “别看了。”琴灵圆溜溜的眼转了转,小声嘀咕:“一头老得快掉牙的老虎,有什么好看的。” 饶是早就听惯了琴灵对殊卫的各种冷嘲热讽,湫十在听到这样一句话时,也还是没忍住笑了几声,而后从善如流地收回视线,问琴灵:“谈好了?” “本就没什么好说的。”琴灵打了个酒嗝,慢慢地眯起眼,道:“星冕这人脑子不正常,跟他聊天,费劲得很。” 从前这些人名,这些关于中州的事,琴灵每次说起来都是含糊其辞,闪烁不已,这回主动提及,湫十有些意外。 “我听云玄说,这位前辈的脾气,不算好。”湫十沉默了一会,有些不放心地往窗外瞥了眼,低声道:“你好歹等人走远了,再说这些。” 琴灵哽了哽,半晌,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一下。 笑完,它伸手往半空中抓了抓,一把样式精致,宛若金镶玉砌的琵琶便轻飘飘落入湫十的怀中,古老而神秘的波动萦绕在琵琶的每根琴弦上,滢白的灵光化为一朵朵光莲,在半空中绽放,坠落,化而为雨,异香阵阵。 湫十抱着这把赫赫有名的古琴,有些疑惑地抬眸去望琴灵。 因为琴灵一直未松口,所以即使妖月琴就在身边,湫十也没办法用它感悟妖月琴经,这也造就了她灵力与日增多,可琴意却再难往上一步的局面。 “划破手指,挤一滴精血进去。”琴灵用手指了指妖月琴,声音醉醺醺的,像是突然心血来潮的尝试。 湫十没有多问什么,依言照做。 殷红的血珠顺着划痕滚落,飞快滴到琴身上,就在血珠和琵琶接触的那一刹那,整间密室都陷入朦胧的雾气中。 而在这一刻,湫十感觉自己完完全全掌控了怀里的妖月琴,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对契合。 因为妖月琴的缺失而一直被压制的琴意在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往上提升,湫十的修为,在短短一刻钟之内,从大宗师大成,达到了大宗师圆满。 “这是……”湫十感受着体内充沛的灵力和跃动的琴意,眼瞳微缩,她抬眸望向还是以同样姿势倚靠在门框边,连神情都没变换一下的琴灵,出声艰难:“妖月琴这是,在做什么?” 湫十身边有很多上乘灵物认主,如同伍斐手中那柄令他爱不释手的破仑扇,再比如宋昀诃的天禅戟,她印象中所知的认主,不是这个样子,应该说,远远没有这么简单,只需一滴血就能轻松完成。 按理说,越是强大的灵物认主,需要的东西就越多,材料越珍贵,所以方才琴灵让她割破手指滴血的时候,她甚至完全没朝这方面去想。 直到现在,契成,湫十跟妖月琴,甚至琴灵之间建立起那种微妙而复杂的关系时,她才蓦的反应过来。 琴灵还是老样子,见湫十连着问了两遍,才唔的一声,解释了两句:“你跟那些人不一样,你出生时便被妖月琴选择过。” 她这句话,对湫十而言,相当于承认了妖月琴认主的事实。 顿时,湫十眼里满是亮晶晶的璀璨笑意,她抱着妖月琴,恨不得在原地转两圈才好。 琴灵站在一边,不紧不慢地泼凉水:“等你们从鹿原秘境出去,过不了多久就是六界盛会,这回你若再排在三四十名,我就将你锁进主城尖塔里,日日夜夜给我练琴,没有大成之前,不准出去。” ====== 那日琴灵同秦冬霖说的事,后者雷厉风行,不到两日就已处理好。 湫十在第三日一早,就收到了主队那边传来的集合令,集合的地点在冰原山脉。 在收到集合令的第二天,琴灵就让天族和流岐山的人回去了,主城的几个都不愿走,跟她一起留在了谷雨城。 这一拖,就是大半个月。 湫十从一开始的归心似箭,不情不愿,到后来的乐不思蜀,流连忘返,仅仅只用了三日时间。 原因藏在流云宗内。 在妖月琴认主的第二日,湫十精神百倍推开密室的门,才踏进前院,就见琴灵和殊卫坐在小石桌边,一个朝南,一个朝北,手里还都拿着一支笔。 琴灵用笔在布面上勾勾画画,满脸兴致勃勃,而殊卫多次欲言又止,显然想说什么,话到了嘴边,没能说出口。 湫十头一次见殊卫面对琴灵,会露出不赞同,或者说是为难的神色。 “我让容绒整合队伍,晚点就去冰原山脉。”湫十跟琴灵说了声,结果后者摆了摆手,笔尖稳稳当当落在棉色的布帛上,道:“让他们先走传送阵回主队,我们还得在谷雨城留一段时间。” 湫十顿了顿,好脾气地问:“你不是已经宴过客,谈完事了吗?” 说完,她又接了一句:“我已经很久没见着秦冬霖了。” 言下之意,她不想在谷雨城待了,她想回主队。 而秦冬霖明明昨日才走。 殊卫被她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夫唬得用手遮了遮眼,几日的相处下来,他面对古灵精怪的姑娘,也没有刚开始得知她身份时那样恭敬谨慎,不再时时绷着一根弦。 琴灵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两根肉乎乎的手指头捻起那块被画得密密麻麻的小型简易地图,用一种明显带着引诱意味的语气跟她商量:“这是流云宗的地形图,里面有左右两个藏宝阁,地下还有三条上品灵脉,我们从底下隐匿气息绕过去,得到的东西,你四我六,如何?” 湫十没有立刻给出答复,她低声重复:“两个藏宝阁,三条上品灵脉啊……” 殊卫一听这样的语调,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妖月。”他的声音不算悦耳动听,但吐字很清晰,给人一种肃正端严的感觉,“我们现在不能泄露气息,若是跟他们打起来,不好。” 琴灵自顾自地涂涂画画,眼也没抬:“怕什么,你跟流云宗宗主的关系那样好,就连当年合伙算计我,她都有给你出谋划策,现下不过拿她点东西,她怎么会跟你计较。” 殊卫哑口无言,不再多说。 于是他们一行三人,夜晚养精蓄锐,白日潜入那座巨大的冰山之下,隐匿气息,从一个自然腐蚀出的洞口钻进宗门内部,偷偷摸摸,做贼一样。 流云宗极大,仅凭一张靠着模糊印象画出来的草图,很难摸到藏宝阁的位置。 琴灵和湫十凑在一起嘀咕一阵,干脆放弃了藏宝阁,转而瞄准了地底下的上品灵脉——相比于藏宝阁,灵脉无疑好找太多。 上品灵脉像是交错绵延的河流,在黑暗的海底泛出皎月一样的光芒,耀眼夺目至极,一眼就能被人注意到。 而于此同时,察觉到有人闯入的护宗大阵也自动开启了。 护宗大阵朝湫十等人重重镇压下来,琴灵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环着胸看着金光从四面八方聚集,呼啸而至,理所当然地差遣起了殊卫。这一回,它唤了殊卫的真名:“涑日,破了它。” 殊卫没办法拒绝她的话语,星冕说得没错,他是她养在身边的虎崽子,甚至可以说,他能有今日,一身本事都是她教的。 护宗大阵在他掌中分崩离析,溃退回了原来的位置,神性大失。 湫十和琴灵平时看惯了形形色色的好东西,眼高于顶,不入凡物,那些以百万数计的灵石并不能让她们提起多大的兴趣,所以她们盯上了那三条灵矿的交汇处,也是整片福地的源头。 那里的灵石,已经不能够被叫做灵石,那里面蕴含的灵力,是普通灵石的千万倍,湫十曾在她爹娘的库房里看到过十几块,宋呈殊告诉她,由灵矿之源孕育出的石晶,叫灵源石。 就这样白日出来,傍晚回去,时间一晃过去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里,宋昀诃和伍斐乃至大忙人秦冬霖,都一一通过留音玉询问过情况和归期,那边的人说是说得好听,可人却迟迟没见着影子。 又一日,远在海角楼的流夏带队回来,她踏入秦冬霖的帐子,前来汇报这一月来的收获。 恰好伍斐和宋昀诃都在。 “怎么出去一趟,这人还乐不思蜀起来了呢。”伍斐手腕上缠着那株长大了不少的牵牛花,他摇头笑,话语引得宋昀诃也哭笑不得地叹了一口气,道:“血脉还未彻底觉醒呢,小孩子心性,一点也不稳重。” 这几人虽未点名道姓,但能让他们用这样明着无奈,实则宠溺的语气提起的,除了宋湫十,不会再有第二人。 流夏敛声,恍若未闻,朝着主座上的人禀告这些时日队伍的情况,出了什么岔子,以及她的处理方式。 她话音落下,帐子里有一阵沉默。 流夏思绪发散出去,她甚至不由得想,他这样严格要求自身,要求部下的人,面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宋湫十,会如何。冷声呵斥,还是秉公处事,该降罪降罪,该责罚责罚。 倏而,秦冬霖轻轻放下手中的折子,将其压到桌面上,声线清冽:“不行。” 流夏愣了一下,她抬眸,才发现那张案桌上,不仅堆放着小山一样的古籍,还有一块闪着灵光的留音玉。 看样子,已经亮了有一段时间了。 另一边,女子拖长了的绵甜调子隐隐约约落入其他几人的耳里,秦冬霖却丝毫不为所动,他抬眼望了望天色,道:“你还有半个时辰收拾东西。” “快去。” 那边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 伍斐笑得不行,他摇着扇子凑近案桌,颇有些幸灾乐祸地道:“哼哼唧唧都没用,宋昀诃也帮不了你。” 这一回,女子清脆的抱怨声十分清晰地落到账内各人的耳朵里:“伍斐你好烦。” 说完,她还要专门跟秦冬霖抱怨一回。 俨然一副活宝样子。 伍斐和宋昀诃都在笑,流夏偷偷抬眸,分明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秦冬霖眼里浅浅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59、老友 第59章 湫十和几名出自琴海主城的队员是踩着最后一缕天光到的冰原山脉。 这里温度极低, 冰山如巨蟒般盘旋,一眼看不见尽头,琴灵和殊卫甫一落地, 感受着这熟悉的寒气,这熟悉的地形, 便笑了。 托主城那三四个留下来的人的福, 现在包括主队, 天族那几位, 都知道湫十身边跟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 是这秘境中突然冒出来的“前辈”, 而这事的好处,便是涑日终于不用穿着那身令人不喜的天族服饰了。 说是前辈, 可涑日那张脸, 实在没有前辈的样子, 倒不是说他的长相有多令人惊艳, 而是他那双眼睛, 实在是太有少年气息。 湫十每次看见那双眼,便也能理解琴灵当年为何会动恻隐之心,将人留在身边。 自从妖月琴认了主,琴灵显然完全将湫十当成了自己人, 很多她开口问的事, 都会懒洋洋地说上几句。 其中就包括湫十疑惑已久的, 琴灵和涑日的关系。 用琴灵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玩了多年鹰,被鹰啄了眼”,来了一场真真正正的养虎为患。 先天圣物之灵,不论是强者如云的中州时期, 还是逐渐繁盛的现世,都拥有着响当当的名气,特别是当年的琴灵,还直接掌管着帝后手下左右长老团。 琴灵素来爱美人,后院里养了不知多少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清隽秀气的人族少年,甚至孤傲清冷的宗门首席。她是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有人仰慕她的光,有人臣服于她的权,而她,只喜欢美丽的皮囊,目光并不在谁身上过多流连,多情又薄情。 涑日算得上是个意外。 琴灵初次见他,是在中州古城的高级厮杀场。 那时候涑日还很小,人形都化不出来,许是血脉不够纯净,又许是贪玩掉了队,被厮杀场的一个管事捡了回去,昌白虎在当时也算是有名有姓,也正是如此,将这样凶性十足的异兽丢进去厮杀,才更吸引人的眼球。 那个玩乐场背后盘踞着古城中的几个世家,只要能挣到钱,什么层出不穷的折磨人的手段都能使得出来,因为有人撑腰,没什么是他们不敢的。 琴灵对他们将幼兽丢进厮杀场的行径不屑至极,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她原本也不是什么好人。 只是那只奄奄一息,浑身都是撕裂伤口的黑白虎崽子,实在拥有一双能打动人的漂亮眼睛,琴灵在场外瞧了一会,最终没抵挡住那双湿漉漉惹人怜爱的眼,拧着眉捏着鼻子认了栽。 在跟管事交涉无果后,她一掌轰开了禁制,在诸多或好奇或震惊的视线中拎着虎崽子的后颈一路回到了自己府上,将手里的虎崽子往灵泉里一丢,而后接过从侍递来的热帕子,细细擦干净了手指上沾上的血。 她的举动不到两个时辰,就传遍了古都世家。 人人都知妖月喜欢一切美好的漂亮的东西,可当街强抢,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琴灵才懒得管别人怎么想,她给带回来的虎崽子取名涑日,越长大,他那双眼睛就越吸引人。 他修习的功法,遭遇的瓶颈,受了伤,流了血,都是她在管着。琴灵是个懒散的人,等他稍大一些,便彻底撒手不管了,反而名正言顺地使唤起他来,捏肩,揉腿,端茶倒水。 他从一个只有她手心大小的毛团,成长成了肃正宽仁的君子,那双眼睛里,始终缀着星,燃着火。 谁也没想到,涑日会暗地里跟昌白虎族接洽——在垣安城和昌白城为中州十二主城之名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他其实极少对琴灵提要求,小崽子话少又内敛,被她养了那么多年,养得那样好,既不叫姐姐又不叫师尊,总是妖月妖月的直呼其名,说了多少回也不改,那一天却罕见地叫她妖月姐姐。 他说话时声音有些沉,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多大不情愿似的。 可琴灵还是很高兴。 哪怕他说的事让她有些为难。 当年那个情况,谁都知道琴灵养了一头昌白虎崽子,她又是帝后身边举足轻重的人物,按理说应当避嫌,要么弃选,要么直接投垣安一票。 谁也没想到,大选那日,琴灵直接一票将垣安城票了下去。 结果回到府上,涑日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了一封请罪信,诚诚恳恳两三千字,将自己联络昌白虎族,哄她开心达成目的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说待他回来,要杀要剐,全凭琴灵一句话。 去了哪,要做什么,几时回,一概不提。 一日两日,三日四日,他人不翼而飞。 这偌大的古城,藏不住消息。堂堂妖月大人,被自己一手养出来的虎崽子坑害,违背君主意见,跟垣安彻底结仇的事,不过两三日,就已经被传得街头巷尾皆知,与她交好的,上门安慰她,与她不对付的,大肆宣传流言笑话她。 第十日,在大半个古城世家的注视下,琴灵踹开了婆娑府上的门。 彼时,婆娑身为先天圣物之首,掌管君主座下中正十二司。 当日下午,中正十二司最精锐的队伍倾巢而动,搜查令和通缉令铺天盖地。 可一个修为达到破碎境的人,真要想躲起来,被人找到的可能性基本接近于零,更别说在此之前,琴灵给了他足足十日的时间。 之后数千年,涑日此人,如同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露过面,而中州端倪方现,琴灵很快无暇顾及其他。 谁也没有想到再见,会是这么多年后,这样一种情形下。 湫十思绪收拢,在人前,琴灵的存在尚是秘密,大多时候,它只在湫十的脑海中说话。 “前辈,你在瞧什么?”又在笑什么。 湫十有些疑惑地顺着涑日的目光看向海底的冰川,问。 主城中一定要跟着湫十留在谷雨城的三男一女也都有此疑问,可他们没那个胆子跟这等阴晴不定的老祖宗搭话,见湫十问出了想问的话,都竖起了耳朵听。 “冰原之内,有一老友。”在外人跟前,涑日说话无疑严肃了许多,他沉吟半晌,又接着补充了句:“即将苏醒。” 湫十往回望了眼,不出所料见到了身后四人或惊恐或震惊的眼神。 她伸出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在脑海中问琴灵:“不是说鹿原中州遭遇巨变,成为旷久死城了吗?怎么你们走到哪,哪里就出来一个好友。” 死去的人,还能苏醒吗? 琴灵也很头疼该如何告诉她一些东西,比如她所知老友只是冰山一角,过不了多少年,整个鹿原中州,曾经被深埋的老怪物们都将一一苏醒这件事。 这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徐徐图之,让她太早接触一些东西,反而不好。 而此时此刻,琴灵只能再一次含糊其辞:“凡入破碎境,皆能留下灵身,中州底下有极品灵脉支撑,灵气充沛,能撑到现在并不奇怪,不然你以为那么多秘境危险的传言,是怎么来的。” 而这话落在湫十耳里,无疑是在说,即使是灵身,也一样凶杀成性,脾气成迷,一个不好,就是山倾玉倒,尸骨无存。 这些老祖宗,动辄打杀,有些可怕。 湫十又问:“既然是老友,那应当不会打起来,伤及无辜吧?” 冰原里,天族和妖族的队伍,加起来足足千余人,若是这几位打起来,能逃脱的不知道有几个。 “这个不会。”琴灵道:“这家伙天生人缘好,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嘴巴甜,还有眼力,很有一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一时之间,湫十竟不知道琴灵这是在真心夸人,还是变着法损人。 “他嗅着我和涑日的气息,晚点会主动寻来的。”琴灵说着说着停了一下,再开口时,话语里已然换成了某种类似揶揄的语气:“喏,你念了许久的人,来接你了。” 湫十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什么前辈脾气好不好,等会该备什么滋味的酒这样的想法,在看见不远处那道颀长身影的时候全部不翼而飞。 她今日穿了件石榴红的长裙,这个颜色寻常人压不住,而她的长相不往明艳那一类走,可偏偏穿什么像什么,顶着一张瓷娃娃般精致纤弱的脸,笑意明艳,像五月盛放的花。 湫十提着裙摆小跑过去,裙边漾动,如同飘起的晚霞。 秦冬霖站在原地,看着这段时间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的小海妖朝他跑过来,忍不住挑了挑眉。 以往很多次,或者说从小到大,她无数次这样提着裙朝他小跑过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藏着闪动的光。 所以饶是在从前,秦冬霖真心实意觉得她麻烦又难缠的时候,也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口不对心地停下来,等等她。 其实不止是他,宋昀诃和伍斐也来了,身后是陆珏,长廷和流夏等人,另一边帐子里,听闻了动静的莫软软也伸出了脑袋张望。 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 宋湫十用双手抱住秦冬霖的胳膊来回晃了两下,呜的一声,拖长了声音喊他的名字,明明连名带姓的,却因为她的语调而硬生生现出一种黏黏糊糊的撒娇意味来。 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还知道回来?”秦冬霖感受着手腕上吊着不轻不重的重量,垂眸,不紧不慢地问她。 闻言,湫十将食指上戴着的闪亮空间戒递到他眼前,连着晃了好几下,也不说话,她抬了抬下巴,道:“你手,抬一抬。” 秦冬霖神情懒散,可能心情还算不错,便真配合着她,将手往上抬了抬。 他的手很好看,骨节匀称,肤色瓷白,因为常年握剑,给人一种比较强的攻击性,湫十将自己手指上的空间戒摘下来,调整了一下大小,慢慢地推到了他的食指上。 空间戒上还带着一些她的体温,淡淡的余热,秦冬霖并不排斥,他瞥了两眼,从胸膛里低而沉地嗯了一声,带着点明显的疑惑意味。 做完这些,她便用一种极骄傲,又高傲的语气,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胸膛,道:“你说说,我早出晚归,天天风吹日晒,都是为了谁。” 她又戳了下他的胸膛,语气刻意放得凶巴巴的,又没完全控制好,以至于还是流露出了那么一点点得意的意味:“还不都是为了你。” 若是后面再加上一句“小妖精”,就能跟她素日爱看的那些话本子对上个九成九。 秦冬霖人生头一回收到来自她的空间戒,觉得有些稀奇,听着她孩子气的话,又觉得好笑,看了眼四周,慢悠悠地提醒:“起来。” “都看着呢。” 他眉目舒展时,浑身的凌厉都散尽了,说的话实在没什么威慑力,更何况宋湫十还是个素来不怕他的。 湫十抬头看了他一眼,从她这个角度,恰好能看见他干脆利落的下颚线和半边侧脸,她很低地嘟囔一声,含含糊糊的,却恰好能被秦冬霖收入耳里。 她说:“我都多久没见你了,多说会话怎么了。” 话虽如此,湫十还是抿了抿唇,将手松开了。 因为她亲哥宋昀诃的目光,已经不能用沉一个字来形容了。 “哥哥。”湫十乖乖巧巧站在秦冬霖身侧,声音清脆,像是意识到什么,十分及时地将身后涑日推了出来,朝着闻讯而来的莫长恒、云玄等人介绍:“这是涑日前辈。” 宋昀诃没得到秦冬霖同款空间戒,就连一声“哥哥”都排在秦冬霖后面,顿时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劲涌上喉间,然而他脸色才端着沉下来,就见到了那位他早就从圭坉嘴里听闻,能几招将金轮境大成的怪物撕碎的前辈,又只能将训诫的话压回肚子里。 他笑着上前,颇为严肃地行了个拱手礼,道:“多谢涑日前辈一路对小妹的照顾,晚辈感激不尽。” 天族的骆瀛等人也都上前行礼。 涑日原本就不是那种装腔作势的性情,湫十的家人,伙伴,他都如常对待,既不热络,也不将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他朝几人颔首,算是给了个回应。 “前辈请入账内,晚辈们已摆好茶水,为前辈接风洗尘。”宋昀诃伸手,朝前引路。 跟湫十和秦冬霖不一样的是,宋昀诃等人,在涑日的眼中,可真算得上是咿呀学语的孩童,可即使是面对孩子们的好意,涑日也显得有些不自在,直到琴灵懒洋洋地开口,他才敛着眉点头,随着去了。 “涑日从前,也这样听你的话?”湫十在脑海中问琴灵。 明明是一只威风八面的昌白虎,洪荒凶兽,在琴灵面前,乖得像小猫似的,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涑日的修为,哪怕是放在洪荒时期,都足以跻身一流之列,可面对琴灵,丝毫没有半分脾气,端茶递水,捏肩捶腿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我头一回养崽子,拎回来的时候他才巴掌大,修身立德,为人处世,全是我教的,能不听我的吗?” 琴灵顺着她的话,像是想起了什么,慢吞吞地道:“他懂事得早,在别家崽子成天惹祸被修理的时候,他只在院里或者密室内修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活得跟老头似的,我看不惯,也常撵他出去玩闹,亦或是亲自带着出门云游,带他看看人世间的百态,去山涧,去密林,去热闹的鬼城。” 它说着说着,就不说了。 湫十知晓它的性情,它本身不爱多管闲事,没有那样强的怜悯心和同情心,懒懒散散,吊儿郎当,喜欢的东西就留下,不喜欢的就撵走,也因此,她也更能看出一些东西。 比如,养大涑日,琴灵是真的花费了心思,精力和情感的。 半晌,琴灵又嗤的笑了一声,道:“听话有什么用,养虎为患的事,我总不会傻得去做第二次。”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没想到吧!我这么早,还这么长!) 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 60、阿兄 第60章 宋昀诃和天族的几个都去招待涑日去了, 湫十和秦冬霖这两个曾见过他的,便留在妖族的帐子里,暂且没去凑这样的热闹。 账内暖和, 不似外头天寒地冻的温度。 先前流夏的队伍撤回,也同时带回了海角楼和剑冢的完整地形图, 秦冬霖只感悟对比了一半。先前听闻她入了传送阵, 伍斐笑吟吟入了帐子, 愣是拉着他去接人。 “宋湫十”这三个字一出, 他当时的动作便已然滞了下。 说是伍斐强拉着他去的, 可这句话里的水分有多少, 大抵只有秦冬霖自己心里清楚。 因为是临时布置,帐内陈设简单, 一张大的专门堆放古籍和地形图的八仙桌, 临到里间, 再放着一张小些的长桌, 配着一把黑色的冷清的座椅, 桌面简单,寻常笔墨,再有一块砚台,一块纸镇。 一眼扫过去, 能将东西毫无遮挡地收入眼底, 简单干净, 冷冷清清,一如秦冬霖此人。 此时此刻,四目对视,湫十先开了口。 她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道:“你忙你的, 我不吵你。” 诚然,这样善解人意的话语,从宋湫十的嘴里说出来,话还是那个话,却俨然变了种意味。 怎么听,怎么不靠谱。 秦冬霖沉默半晌,看着那张如早春桃花瓣一样的小脸,决定给她找些事做。 他点了点正对着帐子出口的长桌,声线凝着:“正好,你对神语也有些研究,那边堆着的,是镜城另外十三州的地形图,我看过一遍,与遗迹图没多大相似,但怕有漏网之鱼,你再翻一遍。” “你都看过一遍了,我再看也看不出一朵花来啊。”湫十往堆得老高的桌面上扫了一眼,明显兴致缺缺,但还是应了下来。 她端着一张小凳子,背对他坐着,凳子小,她人也小,孩子似的。 秦冬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视线慢悠悠地落到了摆在桌面上的地形图上,神情凝重起来。 这是剑冢的地形图。 先前他粗略地扫了一眼,尚未来得及用神识探过。 但镜城十五州,已经排除了十三州,遗迹不是在海角楼,就是在剑冢,婆娑期间从沉睡中醒来过一次,看了看遗迹图,提了一下剑冢的位置。 他将神识沉入其间,再睁开眼的时候,正好对上湫十那双漂亮的,琉璃一样的眼,视线再往下扫,原本还空空荡荡的桌面上,现在堆满了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她手上还绕着一串珊瑚手钏,透亮莹润,衬得她手腕骨小巧玲珑,肤色雪一样白。 果真是,一时一刻也安静不下来。 像是早就预料到会是这样一种情形,秦冬霖长指点了点桌面上的狼藉,沉着气问:“都是些什么?” “我才清出来的。”湫十伸手拨弄一下这个,比划一下那个,而后悠悠地叹了一口气:“我空间戒里塞了好多符咒,灵石和伤药,先前还有些空间的,去流云宗走了那么一趟之后,就装不下了。” 她点了点桌面上的东西,接着说:“这些是相对而言没什么用处的。” “可我舍不得扔。” 湫十和秦冬霖两人,不仅性情脾气天差地别,就连审美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个喜欢清爽简单,一个则是花里胡哨,红的绿的紫的蓝的,美得扎眼她喜欢,丑得与众不同她也喜欢。 这就导致了,每当她清库存的时候,那些没什么大用又丑得出奇的灵宝,根本无人接纳,连一向最抠门且爱占便宜的伍斐都看不上。 偏偏她还舍不得送人,更舍不得丢,非得找个人好好保管起来,美名其曰寄存,可这一存,她新鲜劲彻底过去,就跟失了忆似的,能在短短三五天内,把这些宝贝忘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秦冬霖就是她长期且稳定的寄存对象。 很奇怪,诸如此类不痒不痛的小事,她明明可以去跟宋昀诃说一声,亦或者再新添一个空间戒,但她偏不,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十个空间戒,一直到现在,也就十个。 空间戒里的东西少了又添,多了又减,像是已经成了某种执拗的难以更改的习惯。 伍斐有时候都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情愿在秦冬霖这样脾气臭得跟石头一样,难搞又不配合的人面前晃,而去默默拒绝掉宋昀诃那样一腔沉重的兄长关怀。 他不明白,宋昀诃更不明白,没少因为这事郁闷。 秦冬霖看着桌面上那些红的绿的闪着亮晶晶光泽的灵宝,须臾,眉心凝起来,问:“上回你丢在我这的东西,什么时候拿回去?” 湫十手肘撑在桌面上,虚虚地托着腮,说话的调子拉得不长不短,透着一点点恰到好处,让人觉得舒服的灵动鲜活:“你先替我保管着嘛,等我要用了,再让人去流岐山取。” 秦冬霖长指抵着眉心,将空间戒不轻不重地丢到桌面上,语气实在算不上好:“下次不喜欢,就别买这么多。” 买了又搁置,搁置了又觉得占地方,占地方还不肯送出去,最后兜兜转转,全部落入他的手中。 湫十轻车熟路,将桌面上的东西一件接一件丢进他的空间戒里,还一边煞有其事地纠正他:“哪有不喜欢,不喜欢的东西都进不了我的空间戒。” “我只是现在没那么喜欢了。” 她收拾到一半,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干脆不动了,秦冬霖只好按捺着性子站起身,敛着眉,将东西堆成一堆收进空间戒里。 秦冬霖收拾完,抬了抬眼,突然开口:“宋湫十。” 湫十嗯了一声,占着他的座椅,猫一样懒洋洋地抬头去看他。 秦冬霖面无表情地道:“我比宋昀诃还像你哥。” 湫十愣了一下,而后忍不住笑,笑完了之后,她看着秦冬霖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又笑吟吟地去哄他:“其实,你若是想,也不是不可以。” 她来了兴致,软着声凑到他跟前逗弄他:“哥哥。” 鲛人一族的声音堪称无可挑剔,她又显然十分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因为刻意存了玩闹的心,这声“哥哥”跟唤宋昀诃时完全不一样,也并不是平时那种黏黏糊糊小姑娘一样的撒娇凑热闹的调子,而是带着点南边小意温存的吴侬软语,说不出的好听。 秦冬霖摁在桌角边的长指倏然用了些力道。 “冬霖哥哥。”湫十在撒娇这方面显然无师自通,她难得看秦冬霖走神的样子,觉得稀奇,玩性大发地去闹他。 秦冬霖垂眼,长而浓密的眼睫扫出浅浅一层阴影,沉默不言时,难以言喻的危险和白瓷般脆弱便矛盾的交织在一起。 湫十很少见到这样的他。 但她向来胡闹惯了,玩心上来的时候,根本不怕他。 “嗯?”她白玉一样的纤细手指落在秦冬霖瘦削的指骨上,蜻蜓点水一样一触即离,手指与手指重叠的瞬间,她还不怕死地凑上来,含着笑,又叫了他一声。 这一声,成功让秦冬霖无波无澜的清冷眼瞳中刮起飓风,叠起层浪。 仿佛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那个从幼童时就跌跌撞撞跟在他身后,摔跤了找他,受伤了找他,张口闭口秦冬霖的小豆丁,已经长大了。 哪怕身段依旧纤细,哪怕行为依然孩子气,哪怕甚至口头禅都还是一度让他烦得不行的“秦冬霖”,一切仿佛没变,而她却确实从顽劣不已的幼年,一步踏入了成年期。 他眼里调皮捣蛋,上天入地闹腾的小妖怪,已经到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年龄。 良久,秦冬霖抵着眉骨,很轻地笑了一下,带着点莫名的微不可闻的愉悦意味。 他说:“宋湫十,错了。” “我可不是你哥哥。”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小妖怪眼里是一片澄澈的懵懂。 秦冬霖慢悠悠地掀了掀眼皮,问:“你见哪家哥哥,是要和妹妹成亲的?” ======= 当日夜深,晦色如许,各间帐子里都缀着月明珠的微光,涑日和琴灵口中的“老熟人”如约而至。 宋昀诃和骆瀛等人分毫不敢怠慢,早在听闻此事的时候,就已经备好了瓜果灵蔬,美酒琼浆,结果涑日一看,摇了摇头,对宋昀诃道:“都撤下去吧,换些肉食上来。” 这个要求,实在不算苛刻,可问题是,现在这冰天雪地,荒无人烟的地方,他们上哪整肉食。 最后,还是伍斐捏着鼻子忍着痛,将空间戒里存着的一头极品灵獐子贡献了出来——他的空间戒里,素来不缺稀奇古怪的东西。 等到涑日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如蒙大赦的云玄等人便请亲自动手,将那头獐子料理干净,用冰泉玉露细细浸泡,又撒上一些美酒,架在火堆上靠。 很快,一股格外勾人的肉香便顺着火堆上升起的细烟,糅杂进海水中。 因为天冷,又因为彼此气氛还算融洽,湫十和云玄等人板着小凳子在火堆边坐下,时不时聊两句,关于六界的,也关于中州古城的。 很快,莫软软将骆瀛拉了过来,湫十被火烤得懒得动弹,浑身骨头都跟散了似的,她想了想,直勾勾地看向了宋昀诃。 “哥。”湫十有求于人的时候,声音格外好听。 宋昀诃眉目都舒展了,他本身就是气质温和,似玉般朗润的人,“怎么了?” “你去帮我将秦冬霖叫过来嘛。” 宋昀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伍斐则在不远处低笑,他看了看纹丝不动的宋昀诃,对湫十道:“你哥哥现在听见秦冬霖这个名字,整个人都不舒坦。” 何止不舒坦,简直能来个现场大变脸。 宋昀诃听着这话,也没否认,他将湫十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放话:“你就坐着,哪也不许去。秦冬霖忙得很,哪有时间日日陪你胡闹。” 湫十闻言,像模像样地叹息了一声,倒也没再说什么。 涑日的椅子比他们都宽大些,这一下午,他实在是被这些小辈们恭恭敬敬,热情至极的“前辈”吓到了,现在靠在椅背上,干脆来个闭目养神不说话。果然,无人再在耳边吵闹,他的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肉香很快勾来了黑暗中的庞然大物。 在某一瞬间,湫十和涑日几乎同时睁开了眼,骆瀛等人像是意识到什么,很快也都站起身来。 湫十胆子大些,她起身行至帐前,伸手撩开了帐帘。 帐外,浪潮中,一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着白色绒衣,梳着十分古老的发髻,额间点着一抹朱红,艳得像是一点燃起来的火星,她坐在一条一样看不到尾的玉蛟身上,脚丫子雪白,在海水中惬意地晃荡来晃荡去,怎么看都是童心未泯的孩童样子。 饶是湫十提前有过各种设想,但看到来人是这副模样,这张脸,也还是有一瞬间的出神。 “都不许叫前辈!”小姑娘从玉蛟身上跳下来,一双娇嫩的脚丫子直直落在冰层上,随着她的动作,脚踝上挂着的银铃铛“叮当”地响,她眼风一扫,在满帐子人开口之前先开了口。 她声音清清脆脆,带着十分浓重的稚气,怎么遮也遮不住。 于是,湫十将到了嘴边的“前辈”二字咽了回去。 “皎皎。”涑日起身,含着笑,点了点烤得金黄剔透的獐子肉,道:“进来吧,别在外吹冷风,不然你家那位知道,又要责怪我了。” 皎皎点了点头,她身后那头玉蛟在诸人的目光中化为人身,是一名长相姣好的女侍。 “湫十姐姐。”出人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皎皎,看上去来头极大,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祖宗”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而后精准地落在了湫十身上,她眼一弯,声音甜滋滋,颇有种小女孩撒娇的意味。 皎皎小小的手落在湫十的手背上,细声细气地抱怨:“今日的天极冷,洞穴外刮风还下雪,我近些时日畏寒,郎君原本不让来的,可我想来见一见姐姐,便只好等天黑了再动身。” 湫十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彻底麻了。 紧接着,她的头皮都炸了开来。 她哪里突然来的这么一个神通广大,一看就不是什么简单人物的妹妹啊! 湫十站在原地,脑子里的想法瞬息万变,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朝涑日投去了求救般的眼神。 涑日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复杂,琴灵不在,有的东西他根本不敢乱说,诓骗帝后的事他做不来,皎皎虽然脾气好,好说话,但辈分和身份都在他之上,他也不好勒令让她不要如此,一时之间,陷入两难。 “先进来坐。”须臾,他开口。 “好。”皎皎好脾气地应下来,而后拉着湫十,一路坐在了宋昀诃等人早就准备好的凳椅上。 几乎就在他们进帐之后,秦冬霖便到了。 男子一身风雪,身影沉在海水的暗沉和月明珠的光亮中,明灭不定,却因为那张脸,轻而易举的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皎皎见到他,难得安静下来,她乖乖松开宋湫十的手,开口叫人,唤的是中州时对兄长的称呼:“阿兄。”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悄悄来问一句,妖月的话,你们更看好哪一个?(小崽子or人狠话不多婆娑)(虽然婆娑还没正式出场过) 还是老样子,本章评论前五十,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