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 1、第 1 章 七月的夜,闷热的不带一丝风。 窗外鸣虫未眠,偶尔发出些鼓噪的声响。 长平侯府三姑娘的闺房内,一展绣屏隔开了个空间。绣屏外侧是方小榻,榻上睡着守夜的下人,另一侧则是靠着画窗放着方黑漆编藤榻,四周垂着金绣软帐,里头卧着是府上的三姑娘林苑。 伺候过三姑娘的人都知道,三姑娘素不耐热,每至夏日时,夜间就寝的时候就不愿去那靠墙边的拔步床上了,多半时候是在画窗旁的这方黑漆编藤榻上卧着。 月挂中天的时候,窗外的鸣虫渐渐都止了声。 屏风外侧也听不见翻身的声响,只余些轻微的鼾声。 林苑没有睡。她一直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不动,失了神似的望着画窗的方向发呆,脑中却如那无限循环播放的机器,一遍一遍回放着前日她与晋滁吵架的场景。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却是吵的最难看的一次。 起因是什么呢?是了,起因是她从手帕交那里无意得知,他后院有两个通房。 她手帕交是当朝江太傅幼女江采薇。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们凑在一块时,私下里难免会遮遮掩掩的私语几句京城里的青年才俊。而那镇南王府的世子晋滁,虽他行事乖张了些又花名在外,颇有些不好的名声,可架不住镇南王府那滔天的富贵权势,再加之他容貌生的丰冶昳丽,令人见之难忘,这就令京城的闺阁小姐们对他多了几分憧憬。往日里私下窃窃私语时,难免也会捎带上他几分。 江采薇当日私下与她谈及晋滁时,其实是在感慨,感慨那放荡不羁的晋世子貌似是改了性子,这一年来竟不流连花街柳巷,就连后院那些莺莺燕燕都遣了个干净,貌似他身边如今也就剩下两个通房了。 林苑却只听得她后面一句,晋滁还有两个通房。 得知这事之后,她怒火中烧。忍了足足数日后,终于寻了个机会与他私下会了面,就此事与他当面对质。 晋滁从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主,这点她从认识他的那日就已知晓。可往日里他待她是多有几分容忍的,便是两人闹别扭,他也能控制好情绪,会率先妥协说些软和话,免得两人闹僵场面难看。这就让她难免有些错觉,她是可以改变他的。 这种错觉终止于这回的争吵…… 黑暗中,林苑的脑中又在反复回荡着晋滁拂袖而去前,那又冷又戾的声音—— “阿苑,不带这般得寸进尺的。” 林苑一动不动的望着月光笼罩中的窗格子,神思恍惚。 她想,是啊,在他,或者旁人眼里,她就是这般得寸进尺。别说还未嫁他,便是来日真的嫁进了镇南王府,难不成他堂堂世子爷要收个正经通房,她还能横加干涉的死活拦着? 她以什么理由拦?她没有理由。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仰卧在沁着凉意的编藤榻上,安静的望着黑漆漆的帐顶。 这一刻,她想,她或许做错了。 一开始就不该去接受晋滁的示好,更不该还妄想去改变他。 改变一个人,谈何容易。更何况,他还是那般行事恣肆,不喜被约束干涉的人。 就亦如她,在这个陌生世道活了十六年,不也还是接受不了这个时代的婚姻观? 不能因为她改变不了自己,所以就偷换概念,去强迫别人去接受她的婚姻观。 这是不正确的。 而这般做的结果……也显而易见。 林苑闭了眼,似有若无的叹了声。 他们或许真的不合适。 她本该早下定决心的,偏舍不得他待她的那几分好,硬生生的拖到了今时今日这般难看的地步。 如今,也是时候该下定决心,终止这个错误了。 翌日清晨,林苑的贴身丫头春杏过来伺候她起床洗漱。在给她梳妆时,手巧的给她挽了个精致的双髻,周围簪上漂亮的珠花,当即衬的人如仙露明珠般的好看。 林苑看着铜镜映出的模样,只觉得那一夜未眠的憔悴,都让这精致漂亮的发型给削减了几分。 忍不住往铜镜里她身后站着的那小丫头那看了眼。此刻春杏正低着脑袋,小心仔细的抬手给她抿着发髻上的些许碎发。 林苑知道春杏大概是察觉到她近两日心情不佳,因而特意学了新发式,来讨她欢心。 思及至此,她不由软了声音道:“什么时候学会了新发式?” 听到问话,春杏眸光一亮,声音溢出几分开心来:“上个月随姑娘去参加花会,见有世家小姐这般梳过。奴婢当时就想,要是给姑娘梳这发式,定是好看。所以奴婢当时就偷偷往那世家小姐的发上多看了几眼,也就琢磨出那发式是如何梳的了。” 林苑就忍不住轻笑道:“你定是又抓着兰翠练手了。” 春杏就不好意思的抿唇笑了。 这会功夫,林苑已经上好了妆,在铜镜中左右照了照,大概觉得脂粉掩住了面上的些许憔悴,就起了身,带着春杏去太太那里请安。 长平侯府的当家太太陶氏屋里,嫡长子林昌盛,嫡次子林昌熙,庶三子林昌翰,还有儿媳妇高氏、卢氏、杨氏,再加上嫡次女林苑,都恭恭敬敬的候着,请他们父亲母亲的早安。 至于其他庶子庶女,直接在院里请早安,之后就各自回院去了。而屋里这些嫡子女们,外加自小养在太太膝下的庶三子林昌翰,则会被留下来,陪同侯爷跟太太一同用早膳。 早膳时候,一如既往的沉默。 陶氏的身子骨向来不利索,恹恹的用了几口后,就罢了筷。然后就接过下人端来的养身茶,慢慢喝着。 没过多时,她就见那素来爱坐在边角里的小女儿也罢了筷,正拿过巾帕轻轻擦拭着唇角。 陶氏眸中不免泛起些忧虑。 养了这么多年,身子骨却还是这般纤弱,将来若为人妇,只怕对子嗣也不益。 说起来,到底还是苑姐儿小的时候伤了根本,便是细心调养,也难养得如旁人般康健来。 一想至此,陶氏就忍不住恨毒了当年给苑姐儿找来的那几个奶嬷嬷。 苑姐儿生来就不哭不闹,就算饿了喝了,凉着了或生病了,也都不声不响的不知叫人。那些个腌臜婆子见苑姐儿好带,就开始偷懒耍滑起来。待没人见着时,就将苑姐儿撂在一旁,她们倒凑一起吃酒耍钱起来。 偏她怀着苑姐儿那会,五哥儿生病去了,她悲痛难当日夜啼哭,这导致了她产下苑姐儿后就开始缠绵病榻,对苑姐儿就照料不及。 每次去看苑姐儿时,见她安安静静的模样,还当是那些婆子们照看的好,哪里想的苑姐儿遭受了这般怠慢? 要不是后来蕙姐儿无意间发现了端倪,苑姐儿还不知要继续遭多久的罪。 可到底还是太晚了。伤了底子,哪里是能轻易养的回来的。 早膳过后,侯爷带着三个儿子去衙门上值去了。 陶氏跟几个儿媳妇说了会话,就让她们散了。 而林苑,却被陶氏给单独留了下来。 陶氏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 今儿她穿了身浅石青色的百褶裙,领边袖口皆绣着绣兰茶花边,外头搭配了条青白相间的披帛,瞧起来飘逸又温婉。亦如她这人一般,总是安安静静的如静画般。 “今个倒是难得,还知道傅粉描眉的打扮一番。双髻也梳的漂亮。”陶氏笑道:“日后就该这般精细打扮。咱家姑娘本就生的副仙姿佚貌的好模样,平日里总藏着掖着干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 林苑抿唇浅笑。 陶氏暗叹,她这姑娘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寡淡,话也少。尤其是自打她长姐出嫁后,她这性子好似愈发的孤僻起来。 “苑姐儿,前天你跟杨氏又出去逛街了?” 林苑微怔过后,斟酌着轻声回道:“听说珍宝阁新进了批钗子,我就央三嫂带我过去瞧瞧。” “怎么不让你其他两个嫂嫂带你过去。”陶氏看着她问。不等她说什么,又直接堵住她的托辞:“便是你大嫂管家事忙,不还有你二嫂?二嫂素来就是爱俏的,让她陪你去逛,她指不定得多欢喜。” 林苑慢慢垂了眸。眸光盯着足尖,片刻未语。 见她抿唇不语的模样,陶氏心里犹如被人拧住了似的,难受的要命。 陶氏如何不知,她这小女儿心里有芥蒂。自打蕙姐儿出嫁后,苑姐儿就与昌熙出了嫌隙,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却还是解不开这心中疙瘩。 “苑姐儿,你要怨,就怨娘,是娘坚持要将你长姐嫁进韩国公府的。”陶氏用力拉过她的手,忍着酸涩道:“苑姐儿,你别这般冷漠待你二哥,他心里也不好受。你看他,他现在也改好了,知道上进了,也不曾再出去与人闹事……” 在陶氏苦口婆心的劝说中,林苑的神思却渐渐恍惚,耳边似乎传来阵阵银铃般欢快的笑声。 那清脆笑声的主人,是她的长姐,林蕙。 昔年,为了给她二哥收拾惹下的祸端,为了不影响她二哥的前程,她那美貌动人的长姐,不得不嫁给韩国公府的嫡三公子,那个体肥面阔、只会斗鸡走狗吃酒耍钱的纨绔。 林苑失神的想,现在二哥改好了,知错了,可是有用吗?可能换长姐的一生重新来过? 长姐昔日是含着泪上的花轿。 饶是今时今日,她依旧能清晰的记得那鲜红嫁衣上,有一处被水打湿的痕迹,那是长姐落的泪。 陶氏苦口婆心说了半晌,却见她始终垂着脸,貌似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心下不免失望。 却也知道这芥蒂存在多年,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开的,便就将心中失望撂在一旁,转而说起另外一事。 “苑姐儿,娘想与你说个事。” 陶氏说着,又打量她一番,素来虚弱的眉目间含着丝笑:“前几日有世家妇朝我旁敲侧击的打听你来着。为娘这才蓦的想到,咱家苑姐儿大了,长成了娉娉婷婷的窕窈淑女,自然会有俊俏的儿郎求上门来。” 林苑一时没反应的过来,错愕的看向她娘。 陶氏难得见她震惊失措模样,不免有些开怀,就点了点她鼻尖柔声道:“婚姻嫁娶是大事,是要事,你莫要害羞。娘找你来,也是想单独问问你,大体是喜欢什么样的?无论是模样,或是性格上,你有何想法,只管跟娘说便是。到时候,娘也好帮你斟酌筛选一番。” 林苑回过神来。 是啊,她十六岁了,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 若是没有前日那出,或许此刻她就会向陶氏坦诚交代她跟晋滁的事情,可如今倒也不必了,她跟晋滁的这段往事,她会将其彻底掩埋在岁月的洪流里。 想了想后,林苑说出了自己的要求:“我不喜那些朝三暮四的男子。若有那能洁身自好的,或者家里规矩甚严,譬如说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类的规矩,那便再好不过。” 陶氏听她能提了要求,只觉得精神气都提了许多。因为她这闺女素来寡言少语的,有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吭声,让她这当娘的总有些无力之感。如今听她能掏心窝子的说了自己想法,她自然开心,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还有呢?相貌或其他,可有要求?”陶氏促狭的问她。 林苑脑中一瞬间晃过晋滁那张丰冶昳丽的脸。 “看的过去便成。”她轻声道:“我更在意他的人品。” 2、第 2 章 从太太院里出来后,林苑就瞧见了在半廊里徘徊的三嫂杨氏。 见了她出来,杨氏精神一震,却又似有些顾忌,半是殷切半是忐忑的朝她的方向瞄着。 林苑略一停顿,然后浅笑着迎上前去,道:“还好三嫂未走远。前头三嫂教我的苏绣,我还有些指法弄不大明白,想请教下三嫂。也不知这会你有时间没?” 杨氏忙不迭点头:“有的,自是有的。” “那就劳烦三嫂了。” 往回走的一路上,林苑带着春杏略前半步,杨氏稍后半步。大概是彼此心中皆藏着事,双方一路无话。 约莫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到了林苑所在的院子。 院里的下人见了主子回来,纷纷问安。 林苑点头应了。进屋后将屋内的下人都打发出去,又示意春杏去屋外守着,之后就带着杨氏到了里屋。 杨氏在屋内的朱红鹤膝桌前坐下。 林苑拉了椅子在她对面落座,然后拿过桌上的茶壶,给她斟了杯花茶。 “现在也没了旁人在,三嫂有事就直说吧。” 杨氏见她不温不火的模样,心里就突了一下,只觉得这回那晋世子只怕真的是惹恼了她这小姑子。 她忍不住摸向了袖口中放着的物件。此刻她隐约感到,这回她这小姑子的气儿,怕是不是简单一本书能消下去的。 在杨氏左右迟疑的时候,林苑已经给自己倒满了杯花茶,兀自慢慢喝着。 纠结了片刻后,杨氏到底是将那书拿了出来,推到林苑面前,虚笑着道:“晋世子知你喜欢这些,就特意令人寻来的。昨个晌午就托你三哥捎过来了,可我一直也没寻到时机拿给你。” 林苑的眼神就飘到了那本微微泛着卷边的陈旧书籍上。 《危氏得效方》。是难得的孤本。 她曾经对他提过一回,倒没想过他真记在了心里。 林苑忍不住伸手去抚上那泛黄的书页。细细的指尖滑过那字,在陈旧的纸张上留下依稀的痕迹。 杨氏将她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心下不免微微一定。 其实私心来讲,她自然是希望苑姐儿跟晋世子能成的。如今的镇南王府的继王妃出自他们杨氏一脉,论起来,她与那镇南王府自然也是沾亲带故了。所以若苑姐儿日后真嫁进了镇南王府,且不提她能在太太那得些脸面,便是她家三爷,也能多少得到侯爷的重视。 三爷是庶子,饶是养在太太膝下,却也终究抵不过嫡子的待遇。这就使得他们夫妻二人在侯府中的处境,始终不尴不尬的。 “三嫂。” 对方轻软的唤声让杨氏回了神,忙抬头看了过去。 “近期我想见他一面。”林苑收回了搁在医书上的手,微垂了眼睫道:“麻烦三嫂替我传个话吧,让他安排一下。” 杨氏一听,内心顿时轻快了不少。 既然肯见面,那定是想通了,气儿也消了。 “成,回去就让你三哥带话过去。”杨氏一口应承下来。 对面的小姑子两只细白的小手交握着搭在桌上,垂眸敛目一副文文静静的模样,听到她的应承,也就轻微的颔首并不多言。 杨氏见了,难免就忆起几分当日无意撞见她与晋世子争执的场景来。若不是亲眼瞧见,她很难想象,这安静如画模样的小姑子,与人争执起来却分毫不让。饶是她嗓音轻软,可一字一句却咬的极为清晰有力,据理力争,不肯妥协,丝毫不惧那晋世子愈发寒戾的神色,不肯退让半寸。 那可是晋世子啊。 且不提家世如何,就那好勇斗狠、行事恣肆的名声在外,光往那一站,挑着眉眼似笑非笑盯人的模样,都让人觉得骨头缝里都发凉。便是她对面着这人,都觉得有几分发憷。 所以当日撞见她那乖巧安静的小姑子沉着眉眼,一句接一句的质问晋世子时,她顿时震惊又骇然,感到极不可思议。 当时她就觉得,她,或许整个长平侯府上的人,都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位三姑娘。 不过也是,她这小姑子素来话少,行事素来低调又不爱掐尖,依太太的话来讲,安静的就跟个静画般。从来情绪瞒的紧,让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杨氏想,怕是没人知道,她这小姑子实则是个内秀的,胆大心细又心思缜密。否则,也不会将与晋世子的事,给瞒的滴水不漏了。 离开三姑娘院子,往回走的时候,杨氏在兀自在想着,希望他们二人能尽快和好,也能尽快过了明路。否则,她在暗中牵线的也总提心吊胆的,唯恐被人察觉出端倪来。 若被当家太太知晓她搅和的这些事,还不得吃了她。 杨氏离开后,林苑让人关了门,然后把春杏叫进了屋里。 “去把柜子底部的那个檀木盒子拿过来。” 春杏自是知道指的什么。应了声后,就直接来到了西边墙壁上靠着的竖柜前,拿了钥匙打开后,就蹲了身子去搬柜子里那摞起来的衣物。 待最底层的衣物也清空后,就露出一层夹板来。起开后,就露出一方五寸见方的小叶紫檀的盒子。 春杏将盒子搬到了朱红鹤膝桌上。 林苑接过钥匙打开。一二两层皆放置了些首饰或些小玩意,譬如说簪、钗、步摇之类的,再譬如说玉制的糖葫芦、小巧精致的琉璃香炉、颜色奇异的鹅卵石等物。 林苑将这些物件看过一眼,然后抬手在檀木盒子侧边敲了敲,熟练的打开了其中暗藏的夹层。 夹层里放置的,是一小沓书信。皆是晋滁写给她的。 书信最上方搁着一块古朴的玉佩。羊脂白玉,滴露玲珑,是世间难见的绝品好玉。 林苑将玉佩拿到手里,翻过来看。 玉佩背面刻有一字,端。 这是从前端敏长公主的贴身物件,亦是她留给独子晋滁的遗物。 林苑将玉佩重新放回夹层里,而后问向春杏:“他送我的东西可皆在这里?你仔细想想,可还有遗漏?” 春杏就仔细在一二层还有夹层里的物件里看过几遍,而后摇摇头,没遗漏了。 林苑兀自沉思,他送她的其他的东西容易处理,唯独这玉得原物归还才成。 还有她给他写过的那些信件,以及亲手编纂的搭配白玉的相思结,必须得从他那里要回来。 既然决定要分手,她断不能留下把柄在他那。 想到下次见面,怕就是两人结束的时候,林苑心下也有些难言的滋味。 妄她不甘被人掌控婚姻,又是绞尽脑汁又是百般谋划,步步为营寸寸小心,还以为自己终于争取来了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郎君。不成想到底是自己痴心妄想,最终以黯淡收场。 她不该有所奢望的。 就连与她长姐青梅竹马的齐翰林,在她长姐出嫁的第二年,还不是身披红花满脸是笑的迎娶了娇妻。 不是说他不该娶,只是他忘却旧人的速度,太快了。 就这么个世道,她还能期望些什么呢。 既然不奢望爱情,那她还不如选择个多少让她顺心的婚姻,起码不用成日陷于妻妾之争,嫡庶之争中。 林苑素来是偏理性的。情绪在低落了会后,就又迅速恢复了平静。 既然决定了要结束,她就不会对上段感情再抱有任何期望。 接下来她要考虑的是,如何在不触怒他的情况下,提分手。或者退一步说,是如何拿回她留在他那里的把柄。 晋滁在北衙禁军里领了个参军的职务。 按理说这职位是有一定实权的,可他上峰素日却并不派遣他做事,顶多让他偶尔骑马在京城街面上巡视一番,看看有无人犯罪闹事等。 于是这北衙参军这职务,硬生生的让这晋世子给做成了闲散职位。 夏日炎炎,七月正是骄阳似火的时候。 每逢月初需要去衙门点卯还有聆听长官训话,所以这日晋滁就要到北门衙门一趟。 待出来时候,已接近晌午了,火辣的日头当头照着,热的人心情烦躁。 晋滁打马从北衙出来,穿着身赭袍,外罩着禁卫军统一的红边金黄甲。大概是厚重的身甲让人闷热的心烦,他抬手松了松领口,锋利的眉皱着,面上皆是不耐。 常随田喜见他们世子爷出来,本来被晒的恹恹的他顿时来了精神,匆匆小跑至马身旁,左右看了下后,就对他们世子爷小声耳语了番。 晋滁精神一震。 “林三过来传的话?” 田喜忙道:“可不是。林三爷趁外出公干的时候偷偷跑来传的话。” 田喜这般说自也是给那林三爷脸面了。 想那长平侯府的庶三子林昌翰,这位林三爷,在衙门里那是真正坐的闲散职位,边缘化的人物,就算外出翘班大概都不带被人发现的。 不过这林三爷时运好啊,扒上了他们家世子爷这棵大树,若他们世子爷愿意,也就是抬抬手的功夫,也就能许他个光明前程。 晋滁听了,眼尾微微上挑,细长的桃花目流光溢彩,隐约就现了几分愉悦来。 田喜打小就进宫伺候那些大小主子们,早就练就出副察言观色的本事来。跟随这位主也有两三年光景了,对这位主的心性也能大体琢磨出几分。 这世子爷素来是心下欢喜七分,面上也就表现半分的主。如今这模样,想来是心里头极为欢喜的。 “听林三爷的语气,貌似还挺急,应是林三姑娘的意思。”田喜说着讨巧话:“想来林三姑娘念着世子爷的好,哪里又舍得长时间跟您来置气?” 晋滁掀了眼皮睨了他一眼,哼笑:“用你说。” 田喜抬手拍自己一嘴巴,道:“奴才这张狗嘴,哪里配的上提林三姑娘。” “成了,别在爷面前装模作样。”晋滁笑骂了句。 把玩着手里的铁制软鞭,任由那温凉的触感传到他掌心里,晋滁只觉得好似心头都凉爽了几分,当真是通体舒畅。 当日与阿苑闹得的确是不愉快,直接导致了他近几日心下烦躁,做什么都不得劲。 说起那次争执,也是那日不巧正赶上了他心情极差的时候,偏那阿苑纠着他收通房的事情不依不饶,闹得他直接火大。当时只觉得她管的忒宽了些,口不择言就对她甩出了几些重话来。 事后回想,的确是他说话过重,心下亦有几分悔意。 他也当她少不得冷他个十天半月来,却没成想只隔了一日,她就服软肯下了他给的台阶,这倒出乎他的意料了。 晋滁暗道,既然她肯退一步,那他也随之退一步吧。她不喜他收通房,那待今个回去后,他遣散了便是。 抬抬手,示意那田喜走近些,然后他略微压低了身体,嗓音低醇的嘱咐了声:“去给那林三回个话。就这月初十吧,还是老地方。” 3、第 3 章 陶氏近来精神有些不济,因而早膳过后就不再留几个儿媳训话,直接让她们散了。 出了院子后,林苑与两位嫂子道了别,然后就与杨氏一道,坐了轿子至二道门处,上了出府的马车。 卢氏眼尖的瞅到外头候着的是三爷的小厮,嘴角一撇,怪声怪气道:“瞧人家这殷勤劲,休沐日都不会客访友,就只围着小姑子转了。倒也难怪咱家苑姐儿,撂了嫡亲的哥嫂几个,就唯独对他们两口子亲近。” 高氏闻言皱了眉。也是刚她脚程慢了步,没及时走开,这方又听了卢氏这番意不平的怪话。 其实她倒不在意这小姑子跟谁亲近,甚至觉得这般相互客气也倒还好。在她看来,她这小姑子虽不是那般亲热性子,却也是明事理的。从不挑唆哥嫂的关系,亦不挑唆婆媳的关系,她嫁进长平侯府的这几年间,也算过得十分舒心。 能摊上这般的小姑子其实也算福气,偏那卢氏还不知足,非得在这方面较真一二。也不想想,就苑姐儿与他们家二爷昔日的那些官司,能对他们房亲近的起来? “弟妹,苑姐儿他们在外头若逛久了,总要找个茶楼饭馆之地歇脚。去那等人多眼杂的地方,总要有个府里的爷们带着。”高氏缓声说着,见那卢氏嘴角一撇,似又要反驳的说些怪话,就忙抢在她前头又道:“也是大爷跟二爷诸事繁忙,不比三爷衙门官事清闲,否则咱也能跟着一同逛逛,凑个热闹了。” 卢氏一听,心里边略有平衡。她家二爷今年刚刚提了一级官职,前程大好,可比那在衙门里坐冷板凳的那个谁强上百倍了。 “好了,其他的话咱也别说了,太太素不喜咱议论这些的。” 听到高氏的话,卢氏打了个激灵回了魂,这才想到他们离太太的院子并不远,若要让院里哪个下人偷听到他们讲话,再禀了太太,这还了得? 遂闭紧了嘴,不敢再说了。 京城颇负盛名的陶怡居茶楼,三楼华锦阁包间内,林苑与晋滁相对而坐。 今日晋滁特意打扮了番,束着纶巾,穿着青色的宽袖襕衫,手握折扇,正襟危坐,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林苑知道他这是特意按照她的喜好来的打扮。 晋滁是个随性的人,平日里穿戴并不注重,惯常穿的是禁卫军统一制式的赭色窄袖长袍。踩着乌皮靴,握着铁质长鞭,行走间张扬肆意的,十足的落拓不羁。 他素不喜约束,如今能罕见的做这规矩的青衫儒生打扮,对她的讨好之意也不言而喻。 林苑的内心在泛起涟漪之前就迅速恢复平静。 来的时候她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今日来不是与他叙旧谈情的,而是来明确做个了断的。 晋滁的目光从那摩挲在釉色杯沿上的细白手指上,上移至那平静无波的瓷白面庞上。 除了刚进来时,她朝他看过一眼外,之后便一直垂低着眼睫,手握着茶杯轻抚着,不开口说话,也不见有别的动作。 他心里头拿捏不准了,也不敢十分确定她心口那气是不是散了。心下琢磨开来,若她当真还置气着,那一会指不定得冲他发作一回。 上次他气怒之下说了些狠话,那这回他就忍着罢,由她发泄一番便是。她闹过了,估计这气也就散了。 手指叩着乌木折扇的扇骨,他时不时的朝她的方向暗暗瞄上一眼,琢磨着她会等什么时候发作。 林苑只做未察他的打量。待将情绪平复下来后,才朝他抬了眸,神色自然的绽唇轻笑:“多日未见,伯岐风采依旧,不减当初。” 晋滁闻言,心下一松,肯打趣着他,便也说明她是想通了罢,应不会再以此事与他置气了。 “那是阿苑没见到我前些时日,形容憔悴的模样。”他将手里折扇往桌面上一磕,挑着眉眼笑看着她,说的半真半假:“阿苑一日不肯理我,我便一日茶饭不思,阿苑两日不肯理我,我便两日夜不能寐。” 不等林苑回应什么,他又变戏法似的掏出些小玩意来。有晶莹的南珠,有耀眼的茶晶,有奇巧的摆件,还有一些市井里常见的小物件,如风车,铃铛,糖人等,悉数都给摆到桌上,推到她面前。 掸掸衣袖起身,他握着扇子特意走到她跟前做了个揖,拿腔拿调道:“小生给小姐赔罪来了。望小姐大人大量,千万原谅咱个。” 林苑的目光从桌面上那些讨人欢心的小玩意,缓缓移向身旁那挑眉含笑的男人。 晋滁的容貌随了先长公主,夭桃秾李的夺目昳丽。每当他多情而专注看着她,再用那低低沉沉的磁性嗓音哄人时,她就觉得他无形中好似发散着某种攻击性,在不知不觉中一步步侵蚀着她的抵抗力。 长成这样,偏还能放下身段哄人,林苑想,这一跤,她跌的一点也不冤。 “原谅你了。”她从他面庞上落下目光,轻扯了唇边,现了抹极淡的笑来:“烦请归位吧。” 晋滁面上的笑意一收。 此刻她待他的冷淡,他自然察觉的到。 眸光遂沉了沉。 他重新回到她对面落座后,拿过折扇抵着桌沿上随手一推,顺势将身体懒散仰靠着椅背。目光不着痕迹的在她低垂的面上打量一遭,他略压低了眉眼,开始漫不经心的说起前几日遣散通房的事。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人罢了,也就阿苑你也不嫌降了身份,非要与她们计较一二。” 他似笑非笑撩了眼皮盯她一眼:“不过阿苑既然介意,我遣散了她们便是。你这会气可是消了?” 在晋滁想来,他做出了让步,她的气儿也合该消了。 可他不知的是,此时此刻他的这番话,在她听来,更像是对她无理取闹后的无奈妥协,只会让她堵意更甚。 林苑暗自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逼退了想要开口与他争论的冲动。 曾经因为类似的事情,她与他争执的次数足够多了。次次看似她说赢了他,可下一次,他依旧还能在她底线上反复横跳。 她真的是没有必要再与他争执这些。更何况还是今时今日,她打算彻底终结这段感情的时候。 日后,便随他如何吧。 “伯岐,今日约你见面,是有些话想当面与你说。” 闻言,晋滁诧异的挑眉,却也笑道:“正巧,我也有话想对阿苑说。” 林苑将手中杯盏放下,细白的手相握着搭在桌上。 “那伯岐你先说吧,我不急。” 晋滁的目光从那双细嫩白皙的手指上移开。 他将手里乌木折扇打开,又阖上,然后微微坐直了身体看向她。 “阿苑,我想过明路了。” 林苑身体陡然一僵。 “你我相识相知也有一年的光景了,是时候过明路了。”见她僵在那,他细长的眸子眯了眯:“阿苑,你可有什么顾忌?” 他与她初识那会,彼此皆不了解对方的脾性,所以也就只是暗中联系往来,谁也没当面点破此事。暂不过明路这点,也就心照不宣了。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来往密切,他觉得她无论相貌还是性情上,都甚合他心意,便起了要定下来的心思。偏他几回试探过去,都让她拿话给岔开了,几次之后,就也猜到她大概是不想那么快过明路。 虽心里多有不适,可他到底也依了她意思,自那后就没再提。只是心里暗下决心,最迟到年底,他得将跟阿苑的事定下来。 本来他打算着等年底他父王回京时,再与她提及此事,可今个瞧她眉眼皆冷淡的对他,也不知为何,他想也没想的就提前将话给说出了口。 林苑回过神来。面对他隐约的逼视,她亦微微坐直了身体,看他道:“我觉得,不大合适,这提议便算了罢。” 晋滁的手掌猛地用力按住木椅扶手。 “不合适?什么不合适,又哪里不合适?你说明白便是。” “我是觉得,我们之间……”林苑刚想将话干脆挑明,却在目光触及他眉宇间那沉沉寒戾之色时,蓦的将话止住。这会她突然意识到,他怕是不会坦然接受她与他分手的结果。她若此刻真将话直接挑明了,毫无疑问,只会换来他的勃然大怒。届时,她留在他那里的书信等物,如何还要的回来? 虽她觉得他不至于恶劣到要拿那些事物来要挟她的地步,可把柄在人手里,终是不安,得完全拿到自己手里握着,方能自此高枕无忧。 想至此,她截住了之前的话头,转而对他缓了声道:“我的意思是,你我二人相识时日毕竟也不算过长,彼此脾性尚未摸得透,如何能草率定下?指不定将来,你我闹掰了,分道扬镳……” 啪! 晋滁将扇骨猛敲在桌沿上,压着戾气道:“阿苑若不想早定下来,明说便是,说这等丧气话作甚?” 林苑也压着性子解释:“我是觉得,世事无常。指不定将来,你会遇见更加合适的人。” 晋滁就嗤笑了声。 “阿苑今个的话听起来愈发奇怪了。”他掀了眼皮盯她,咄咄逼视:“莫不是阿苑看中了哪个俊俏郎君,想甩了我不成?” 4、第 4 章 林苑神色一滞。 虽他说此话多是为了置气,可她内心是清楚的,此番前来,她的确是想与他分道扬镳。 她掀眸往他面上看过一眼,心下略有踟蹰。 此刻他情绪不佳,不适合就此与他摊牌。可话既然赶到这了,其实倒也不妨委婉试探一番,瞧他反应再做下步应对。 林苑低眸左思右想,神态间难免就流露出几分犹豫。 晋滁敏锐的捕捉到,当即惊疑不定。却没有发问,只捏着乌木扇,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她。 林苑又伸手拿过案上的茶盏,慢慢喝过一口凉茶。几番斟酌后,决定稍微试探一番。 这般想着,她便朝他轻微浅笑,半是真心半是玩笑的轻问:“若我真有此意呢?” 此话一出,周围气氛落入片刻死寂。 “阿苑打算琵琶别抱?”他音尾扬着,听似戏谑,实则骇戾。气息却有些粗重,明显是强压着情绪方维持着平静。 不等林苑回应,他就握着乌木扇猛敲了下木椅扶手,掀眸盯着她似笑非笑道:“那只怕不得让阿苑得偿所愿了。年底我父王会入京,届时我便会请父王奏请圣上,请旨赐婚。此生除了嫁我,你可没旁的选择。” 林苑直接呆住了。 请旨……赐婚?! 晋滁此时却收了笑。面上再也维持不下平静,他猛一推案起了身,眉眼含着乖戾,也未再看她一眼,指骨青白的捏着乌木扇骨,就要拂袖而去。 林苑心神大乱。她完全没料到,他竟还有请旨的打算。 若当真请了圣旨,那……那她此生,便真是要与他焊死在一块了,再无其他选择的余地。 她心中又惊,却又庆幸。 庆幸刚才没有将话挑明,没将路彻底堵死。否则以他的脾性,指不定就能做出当场押着她入宫,请圣旨赐婚的壮举来。 届时方是无力回天了。 想至此,她后背当即沁了层冷汗。 晋滁这会却是越想越怒。 他简直迫不及待的要回去令人仔细查探一番。 前头她那话虽听似玩笑,可他却无法当做趣话来听。 但愿,莫要让他查到真有其人。 林苑此刻的心神,已从乱麻似的混乱中清醒过来。 百转千回间,就迅速整理好心情跟思绪。 当即抓了手里的茶盏,冲着晋滁的方向就扔了过去。 哐啷一声,尚带着茶水的杯子打在了晋滁腿边,而后落在地上摔的稀碎。而杯里余下的茶水也泼了他衣摆上,淡黄的茶渍顺着衣料往周边浸润,留下明显的一块痕迹。 晋滁猛地停了步。侧过脸来盯视罪魁祸首,眉眼含戾。 “你走,快走。”林苑丝毫不惧他的逼人气势,抬手抿过耳边的碎发,笑的极冷:“说不了几句话就甩脸子走,当我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从前还总说将来如何如何好生待我,如今瞧来,你对我容忍度如此之低,只怕待我也没几分真心罢。” 晋滁胸口剧烈起伏,只是眉宇间的戾色倒是消散了些。 林苑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紧接着又出口讽道:“走吧,娶你的白家小姐杨家小姐去吧。大概对着这般花容月貌的美人,你就会笑脸相迎,百般容忍了,不似对着我这张看腻了的脸,横竖都挑错。” 晋滁这回脸色变了,气势亦矮了几分。 “打量我什么都不知是不?”林苑别过脸不再看他,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扇山水图屏风上,声音低落下来:“以后任你跟张家小姐,李家小姐,还是其他家小姐好,我也管不着了。你爱娶就娶谁,爱纳哪个美人,就纳哪个,再也不会有我这不识趣的拦路石,死活拦着了。” 说罢冷着脸就起身,头也不回的就要离开。 晋滁赶忙长臂一伸,先一步堵了她的去路。 “原来阿苑恼的是此事?那你可就冤枉我了。”似怕她不肯听他解释坚持要离开,他又赶紧跨前一步将高大的躯体拦堵在她跟前,严严实实的将她去路堵死。 林苑不自觉后退半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见她疏离的模样,他狭长的眸子沉暗了瞬。可亦知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将她口中的那宗乌龙案给解释清楚。 “那都是晋王妃安排的。我又哪里晓得,她打的是这般主意,冷不丁就让她给摆了一道。” 晋王妃自是指镇南王的继室,他名义上的继母。但晋滁从来不唤她为母亲,而晋王妃自也不敢置喙半句。毕竟人家的正经母亲是端敏长公主,她不过区区个继室,哪里敢与先长公主比肩? 杨家是晋王妃的父族,白家是晋王妃的母族。 如今晋滁到了娶亲的年纪,她难免就存了几分私心。约莫是上月中旬的时候,她接了两家的容貌出众的小姐入了府上小住了几日,名面上是打着会亲的名号,可实际究竟是为何,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晋滁当日不知情,回府后冷不丁撞见在假山花园里抚琴说笑的二女,还惊了下。 最后得知是白家杨家的小姐后,也就知晓那晋王妃是打的什么主意了。 不过对此他也不甚在意。该回府就回府,该‘无意’撞见那便撞见便是,都懒得回避一二。 他恣肆惯了,心里头觉得,左右他又不会接招,随他们如何闹腾便是。若晋王妃都不觉得此番行为会有损两家小姐名节,那他就更不会在乎了。 倒没成想此事会让阿苑吃了闷气。 思及至此,晋滁心里半松半紧。松的是阿苑前头只是与他置气罢了,并非之前他猜疑那般是因另有旁人而舍了他去;而紧的是阿苑这醋劲,未免也忒大了些。这日后她嫁进府后,只怕真有的他忙。 “天可怜见,我这心头可就仅阿苑一人,其他女子在我眼里便是那草木石块一般。任她们如何搔首弄姿,我心里想着阿苑,从来目不斜视的走,连她们一根头发丝都没瞥过。” 他拖长了语调似真似假的埋怨着。 哄人的时候,他自是肯伏低做小的。双手撑了膝盖,他俯低了身体与她低垂的视线对上,灼灼的桃花眸似带着钩子般不断瞄她,一个劲的朝她传达着他的冤屈:“阿苑,我可真是忒冤枉。你是不知,那二女神出鬼没,专门吓我。往往我好端端走在路上,她们却不知打哪突然窜出,简直要吓得我魂飞魄散。你说,换哪个,还不得给吓出个好歹来?所以我从来都视她们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的。偏阿苑道听途说,不肯信我,也不知来安慰我,还非拿这事来与我置气……” 话猛地止住。 因为立在他面前垂眸静听的人,突然侧身避开他的眸光,抬袖掩面。 他没有错过那一刹那,她眸底瞬间涌起的水光。 晋滁心神俱震。 “阿苑……”他惊的有些不知所措,迟疑的就要伸手搭上她的腕儿。 林苑躲过了他伸来的手。 “容我……缓缓罢。” 晋滁手臂僵了瞬,然后蜷缩了手指,寸寸收回攥握在膝上。 与他近在咫尺的人,掩面轻颤,泣下湿襟。 他似怔了般僵在原处,目光直直的盯视着她襟口的几处湿痕,只觉得眸光都似被触痛。 郁燥的沉下眸去。他重新站直了身体,眸光朝别处看去,眉眼含郁的等她情绪平复。 他不明白她这是怎么了,为何突然这般反应。 脑中不免反复回想刚才那番话,可有说重的地方。 他从未见她这般模样。从前饶是她与他吵,也从来是振振有词毫不露怯,认识至今,他是头一次见她流露软弱之色。 心里突然升起股说不出的憋闷,难受来。尤其是那微弱的啜泣声不断钻入他的耳内,简直犹如一把业火,直接烧进他颅内,心底,直烧的他头痛欲裂,五内俱焚。 林苑缓过好一会后,方能强自止住情绪。 待擦净面上泪痕,她将袖子缓缓放下。 晋滁忙看向她。眼圈发红,眼睫犹湿,却苍白着脸儿强作镇定,她这模样看的他心疼了。 “阿苑……”他语气艰涩:“可是在生我气?” 林苑摇摇头。 “其实与伯岐无干,是我自己钻了岔路。”她垂下眸去,动了动唇,犹带鼻音:“刚才那一瞬间,我是突然在想,今日伯岐软言软语的哄我,来日指不定也会如这般哄旁人。” 明明是这般稚嫩好笑的话,可不知为何,此刻晋滁却丝毫笑不出来。 “说什么傻话。”他故意咂舌一声,拖长了语调逗她开心:“若是阿苑不放心,何不拿根绳拴上我得了,便叫日后我只能时时对着阿苑,只对阿苑一个人说情话。” “怕这番话,将来你也会对你的侧室,还有美妾们挨个说遍。” “怎么会,她们岂配?我待阿苑自是与待旁人不同。” 林苑怔怔的看着他。 晋滁立马就反应过来。 随即又有些头痛。他也不知阿苑这醋劲为何就这般大,瞧她意思,是恨不得他这辈子只守着她一人般。 “阿苑。”他斟酌一番后,决定将此事说明白:“你知道的,镇南王府人丁单薄,何况我为世子……阿苑,这方面,你不能要求太过苛刻。” 似唯恐她再次伤怀,他又忙保证道:“但今生我最爱的,只阿苑一人。敬你,爱你,断不容他人欺侮你半分。” 林苑使劲掐了掐手心。 晋滁看她模样,忍了忍,却到底没忍住又妥协了一步:“要不这般,我向你保证,婚后五年内不纳二色。阿苑,这般你可满意?” 林苑终是落了泪。只是在泪落下的同时,扬了唇,破涕为笑:“真的吗?” 晋滁心神一松,伸手去给她抹去脸上泪痕。 “本世子一言九鼎,说话算话。” 林苑没有躲,任由他温热微粝的指腹抚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这一刻,茶香漫溢的茶室内,二人之间似有温情流露。 待面上的泪痕被擦净,林苑的内心亦似被一同抹去了诸般情绪,变得平静无波。 晋滁带着几分眷恋的收回了手。 林苑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系的相思扣上,笑了声:“这么旧了,怎么还带着,待我再回去后重新给你编个。另外我还给你绣个荷包,回头让三哥带给你。” 晋滁听了,欢喜的眉眼都飞扬起来:“哦,还有这等好事?我还当只有生辰那日,才会收着你的礼。” “我高兴的时候,你就自然有礼物收。”她笑着伸出手来:“把旧的给我吧。回头我系在玉上。” 晋滁就解了相思扣在手里握着,眼尾朝她含笑的面上扫过,而后手掌轻覆上那摊在他身前的细白手心。 林苑见他拿着相思扣落在她的手掌心,心下微动,面上却毫无异色。正当她要蜷缩了手指将那相思扣攥入手中时,不成想他那松开的手掌突然又覆了上来,修长有力的手指强势撑开她的指缝,与她十指相扣。 “小生有罪,想唐突一下小姐。” 他幽幽的话刚落,尚未等她反应,就抓了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往唇边一带。 林苑只觉得指尖一湿,似有温热滑过。 只一瞬,他便随即松了口。 趁她错愕之时,他拿指肚不轻不重的刮了下她掌心,之后又迅速将那相思结给收了回去。 “这是阿苑给我的第一份礼物,我舍不得。”他眉眼含笑甚是满足,将相思扣又重新系了回去,挑了眼睨着她,低醇着嗓音说的意味深长:“见不着阿苑的时候,这便是我念想了。日夜摩挲,好似阿苑就在身旁。” 林苑毫无异色的将手收回。瞋他一眼,道:“厚颜。” “小姐此言差矣。”晋滁握着折扇冲她做了个揖,装模作样的叹息:“殊不知,有佳人兮,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睹物思人,不外如是啊。” “又不是只有这一物。” 晋滁指着那颜色发旧的相思结,特意提醒她:“阿苑素来吝啬,一年来可就只送我这区区一物。” “当真?” “当真。” 林苑便莞尔笑道:“那书信我可得要回来了。” 晋滁当即挑眉瞪眼:“休想。” “回头托三哥将那些书信尽数捎我。”林苑舒眉展眼,丝毫不在意他话的强硬,只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若捎的不及时,只怕下个月你生辰时候,一份大礼便没法交到你手里了。” 晋滁一听这话,琢磨开来,敢情他这年的生辰礼,还与书信有关。他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会是什么礼物,不免就好奇起来。 “你一定会喜欢的。”林苑抿唇浅笑,嗓音轻软:“到时候,我给你个惊喜。” 5、第 5 章 回府的一路上,杨氏绞尽脑汁的寻着由头与林苑说话。在快临到长平侯府时,可算得了时机,得以将话题引到了那晋世子下个月过生辰这事。 “说来他今年这生辰也不一般,恰赶上他及弱冠之年。若晋王爷在京的话,定会在这日给他举行隆重的冠礼,可如今晋王爷镇守南疆回不得京,那晋世子的冠礼便也只能推迟了。”杨氏闲话家常般的笑说着,似促狭的又朝林苑眨眨眼:“不过也不打紧,只怕晋世子心头也有旁的盼头呢。不知苑姐儿可想好给他备上什么生辰礼?” 林苑拨弄着盒子里的南珠跟茶晶,闻言就温言浅笑的问:“是晋世子让嫂子来探话的?” 杨氏没料到她会冷不丁的直接点破,一时反应不及,当场闹了个大红脸。 “哪有……” 林苑的目光从她那窘迫的面上掠过。 心中微叹,她这三嫂的心理素质太弱,有些事便也不方便提前与她透底了。 “与嫂子说笑的。”不等杨氏补救似的再说什么,林苑就轻声一笑,拉过她的手,悄悄与她说道:“他的生辰礼,我早就计划好了。跟嫂子说说也无妨,不过嫂子得千万替我保密,可不得提前与他透露。” 感到她的主动亲近,杨氏还有些受宠若惊,倒是将刚才的窘迫给散了大半,只忙一个劲的点头。 “这是自然,嫂子替你保密。” 林苑便让杨氏附耳过来,小声耳语了一番。 杨氏听得眼儿都发直,听后好半晌都未回过身来。 原来她这小姑子是这般奇思妙想。竟是欲将与那晋世子这一年多来往的书信,一封来信,一封回信的给整理妥当,再书写个序,亲手做个封面,画个两人小像的尾页,最后将这些给装订成册,作为他们二人的定情见证。 杨氏不免咋舌。内心暗道,她这小姑子当真是个内秀的,甭看平常文静少言,殊不知其手段高着呢。瞧人家来上这一出,就连她这听的人,都对那生辰礼有几分心驰神往,更别说那心心念念着的晋世子了。 倒也难怪晋世子那般眼高于顶之人,却也被她家小姑子给拿捏的死死的了。 回府之后,林苑推脱说累了,就让下人去禀了声,告诉太太她就不过去回话了。 陶氏自是体谅,嘱咐她好生歇着。 回了房,春杏伺候她梳洗过后,就扶过她到窗边的编藤榻上歇着。 林苑散着乌发倚靠在窗边,伸手拿起盒子里的小风车,手指拨弄了几下。 做工粗糙的小风车慢悠悠的转着。她将其翻过来,看背面侧面裁剪粗糙的痕迹,便有几分确认,这风车大概是他亲手做的。 垂眸摆弄了一会后,她将风车重新放回了盒子里,抬手扣上了盖子。 “姑娘。”春杏有些迟疑的问:“需要将这些也放在檀木盒里吗?” 从前那晋世子送来的小玩意,大都是要放置在一处的。 “不必了。连小盒子一道,先放置在夹层里吧。” 春杏点头。没再说什么,直接抱了那小盒子转到竖柜那里。 林苑一直看她将那小盒子搁置好,方缓缓收了目光。 另一边,晋滁从林昌翰那里得了反馈,当即心花怒放。 心头的那丝犹疑一去,他翌日便甚是痛快的将那沓书信交给了林昌翰。末了还格外嘱咐一番,千万莫让她知晓,他已知她打算一事。 林昌翰自是满口应下。 林苑晌午的时候,就从杨氏那里拿到了书信。 书信总共十封,是这一年多来她给他的回信。 她拿过这些信件,一页一页的翻过。十封信,共计二十三页,每一页都压得极为平整,看的出保管书信的人甚为爱惜。 在翻过最后一页后,她让春杏将夹层里放置的那沓书信也一并拿来。 他给她的来信共十七封。前五封她没回,毕竟那时候才认识,她哪敢轻易与人私下书信往来?但后来……恋爱中被冲昏头脑的女人,还有什么理智可言。 至于其中还有两封未回的书信,那是赶上了与他置气的时候,自是不愿搭理他。 在或新或旧的纸张上轻抚了一阵后,她声音平静的让春杏将火盆端到榻前。 拒绝了春杏的帮忙,她拿起火折子,亲自点燃了这些书信。在纸张燃烧的微弱噼啪声中,她又拿过那做工粗糙的小风车,在焰火最盛的时候扔了下去,任由那跳动的火焰将这些过往通通舔舐殆尽。 “春杏,你知我这般做,意味着什么?” 正呆呆望着火盆的春杏,冷不丁听到他们家姑娘的问话,忙回了神。 “知道。”春杏垂着脑袋小声说。 她当然知道。从姑娘那日与晋世子吵架归来,她便隐约察觉到姑娘的心灰意冷。至此刻看姑娘一脸平静的烧尽彼此来往的信件,她便更确定了,这未来的姑爷怕是要换个了。 林苑看向春杏。 在她院里的丫头中,春杏从不是最机灵的那个,也不是口齿伶俐最能讨人欢心的那个,可却是最得她心意的一个。 从来话不多说,也不多问,可心里却不糊涂,做事很是有分寸。 “的确,我也想你应是知道的。”林苑轻微颔首,又再次发问:“那你告诉我,晋滁是谁?” 春杏回道:“是镇南王府的世子。” “他还是谁?” “是……”春杏只迟疑了一瞬,就迅速回道:“是三少奶奶的表亲。” “仅是如此?他与你家姑娘是何关系?” 春杏连停顿都不曾有:“与我家姑娘没有关系。” 林苑锐利的盯着她:“看着我回答。他与你家姑娘是何关系?” 春杏挺直了腰板看向她:“我家姑娘养在深闺,知书达理,谨守规矩,哪里认得什么晋世子?哪个再敢往我家姑娘泼脏水,小心我撕了他的嘴去!” 林苑的眸光化作柔缓:“很好。” 动了动身后的靠枕,她换了姿势侧身坐着,又指点道:“面上再捎带点惊怒,委屈,替我不抱平之色。日后无论何人问你,便是太太,你也同样这般应对便是。” 春杏点头:“奴婢知道。” “还有,若日后不慎与他迎面碰上……你该做如何反应?” 春杏略一思索,便道:“晋世子是外男,奴婢自然要扶着姑娘远远走开。若他追赶上来……奴婢就大声斥责,喊他登徒子。” 林苑的目光在那火盆里的灰烬落了几瞬。 “挺好,就这般吧。”她转过目光看向别处,声音平缓道:“近些月来我应不会外出。可若真要有不得已非得外出之时,我们亦要做好会遇上他的准备。” 春杏自是应下。 “还有,打明个起,陪我去荷花池的亭子里喂几天鱼吧。” 春杏见她家姑娘的目光缓缓落在榻上那一大一小两个盒子上,便心知肚明了。 “好的姑娘。”她低声应下,又问:“那奴婢这就下去准备些鱼食?” “去吧。” 七月刚过,秋雨就纷至沓来。 下过一场雨后,气候就陡然变得凉爽宜人起来,天高云淡,微风清凉,京城四处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香。 这日,林昌翰刚出了六部衙门,就远远的见着在枣林下徘徊瞻顾的田喜。心下一惊,忙匆匆快走迎上前去。 “田公公,您怎特意来了?” 田喜见他出来,眼睛一亮,赶忙伸手拉他至没人处。 “哎哟我的林三爷,您这话说的轻巧,却不知我家爷盼的是心焦如焚。这都八月了,一晃都个把月了,您家三姑娘却还杳无音信的。”田喜愁眉苦脸的抱怨:“你们倒好,能安逸稳卧的,可我家爷却日夜眠思梦想不得安枕的。便是连带着对我,也没什么好气。我要再不过来朝你们讨个信,只怕快要让世子爷的躁怒火气给喷焦了去。” 林昌翰忙解释:“之前不也跟公公您提过,是三妹在凉亭喂鱼的时候着了风,一直卧榻歇着,也没好的利索。” “还病着呢?”田喜狐疑的看他:“这都大半个月了吧?三姑娘的病还没好呢?” 林昌翰苦笑:“没呢。您怕不知,我这三妹素有弱疾,从来身娇体弱的,一旦生了病就会断断续续的难好个利索。病了这一场,脸都瘦半圈了。” 田喜内心嘀咕,这林三姑娘羸弱易病,只怕他们家王爷不会喜欢这般病弱模样的儿媳妇。 “那……好歹给我家爷回封信罢?哪怕只字片语的,也成啊。”撂开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田喜叹道:“近一个月了,我家爷都送过去两封书信了,可你家姑娘却信不见回半封,话也不见捎半句,这不成心让我家爷急嘛。” “是,是。”林昌翰满口应声:“回去之后,我会跟三妹提的。” 田喜满意的回去报信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一直待世子爷生辰那日,却也依旧没有等来那位林三姑娘只字片语的回信。 晋世子生辰那日,晋王府闹闹穰穰,车马填门。 府内大摆宴席,寿星公亲自执壶给来宾斟了一巡酒,热热闹闹的喝个天昏地暗。 与府内热闹相反的是晋滁胸口间的空荡。那里愈发空,愈发冷,仿佛被人掏空了一处,又给灌了冷风进去。 一直等到天昏,等到席散,等到夜半三分,他都未等来所谓的惊喜。 别说惊喜的贺礼,哪怕只字片语的祝福,亦没有。 6、第 6 章 杨氏近来有些坐立不安,因为她隐约察觉到,她那小姑子好像是存了些旁的苗头。 本来前半月时,她也没多想,毕竟苑姐儿病着呢,成天恹恹的心情自然也差,懒得提笔回信倒也正常。可待后半月,眼瞅着她的身子渐好,精神也好些了,却依旧只字不提给晋世子回信一事,她就觉得很不对劲了。 她跟三爷说道此事,偏三爷说没什么,还说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说苑姐儿的身子骨本就弱,这一病了哪有那么快好的利索,待人冷淡些也正常。 听三爷这话说的笃定,她便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于是就暂没往深里探究,只等苑姐儿的身子好了再说。 然后她就等啊等,就一直等到那晋世子生辰那日。 别说回信了,连前头答应好的荷包、最关键的是那生辰礼,竟是连半根毫毛都未看见。 三爷也呆了眼了。 便是再傻的怕也看得出来,苑姐儿这是要跟晋世子闹掰啊。 晋世子生辰刚过的这两日,三爷连衙门都不敢去,绞尽脑汁的跟他上峰请了假在府中呆着,唯恐被那晋世子给逮了问话去。 同时也催促着她快去苑姐儿那探探,那厢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林苑听见下人说三奶奶过来时,便知她的来意了。 让春杏给她拿了外衣来,披上后便下地迎了几步。 “三嫂来了,快进来坐。” 杨氏勉强笑笑。进门后就在房里的朱红鹤膝桌前坐下。 春杏捧了香茶细果上来,之后就安静退了下去,仔细把房门关上。 林苑将细果推到杨氏面前,道:“三嫂,吃果子。” 杨氏这会哪有什么心情吃茶吃果子的。 待那房门一关,几乎就迫不及待的看着林苑急急问道:“苑姐儿,晋世子的生辰都过了,你应他的生辰礼,为何迟迟未送出?” 其实杨氏更想知道的是,他们二人可是闹掰了。可怕引起苑姐儿的反感,她又哪敢问的太直接。 林苑自是知道杨氏真正想问什么。 时至今日,她也知与晋滁的事不好瞒她了,于是垂眸略微沉思后,就决定与她道明实情。 “三嫂,到了此时我也不便瞒你了。我与那晋世子实在没有缘分,此后就再无相干了。” 说着就缓缓起身,对杨氏施过一礼:“先前怕周事不密,就将此事瞒了你,是我不对。这里,我跟三嫂告个罪,还望三嫂大人大量,莫放在心上。” 杨氏却听得慌了手脚,差点打翻面前的茶杯。 “这是怎么说的……”她只觉的这消息如雷轰耳,震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都左摇右晃起来。 “怎么会……之前不是好好的?苑姐儿,你们之间莫不是存着误会罢。” 上次他们见面,苑姐儿不还是好好的?回府时候,还在马车上眉眼是笑的与她说着生辰礼的事。怎么病了场后,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了?这如何令人想得通。 “我与晋世子不合适。”林苑重新落了座,拿过香茶递到她的手边,耐心与她轻声解释:“其实上次过去,我本就打算与他做个了断的。可又想到书信在他那,始终是个把柄,所以就只能暂且周旋。” 杨氏机械的捧过香茶,目光带着僵直。 原来苑姐儿早就存着这般心思。可却瞒的紧,硬是让哪个也没瞅出端倪来。甚至还以生辰礼为借口,借着她的口传达,轻易的从晋世子手里骗回了来往的书信。 妄她以为她行事做的隐秘,给那晋世子偷偷传信苑姐儿不知情,却不知苑姐儿怕是早就看出来了,末了还借她的口彻底打消了晋世子的顾虑。 “世事无常,既然缘分尽了,那就让它过去便是。” 林苑定定看向杨氏:“三嫂,我既决定结束,便不会再走回头路。” 杨氏听明白了,这是希望她跟三爷彻底断了撮合的念想。 “可是,可是晋世子那……”该如何去说啊。 她都不敢想象,一旦晋世子知道苑姐儿的打算,该是何等暴怒模样。光是想想,她都替他们家三爷打颤。 “三嫂,你也知,我不方便再与他见面了。所以,只怕还得劳烦三哥替劳,与他说明此事。”说着,林苑起身至编藤榻处,弯身从枕边拿过一小木盒子,缓步至杨氏跟前,道:“若哪日三哥得了空,还望三哥将此物归还予他。” “三嫂放心,三哥的差事,我会记挂在心里的。” 杨氏神思恍惚的带着小木盒子回了院里。 林昌翰从她口中得了原委,也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没转圜的余地了?” 他还带不死心的问。似不信他那三妹竟这般心肠冷硬,没有半丝半寸的留恋跟不舍。 杨氏摇头,将那小木盒子打开。 “连先长公主的玉佩都归还了。” 林昌翰瞪大眼盯了会那玉佩后,颓然捶胸。 他几乎可以预见那晋世子的怒火了。 心下不免暗悔。早知是今天这个结果,当初何苦为了晋世子许下的那点甜头,接了这趟苦差。 现在他只祈祷那小霸王届时能收敛些,千万别暴起打人。 杨氏刚走不一会,陶氏就由着周妈扶着过来了。 林苑忙迎上去扶过她到编藤榻上坐着,笑问:“太太怎么过来了。” 陶氏跟周妈对视一眼,隐秘的笑着:“自是有好事。” 林苑心里大概猜着是哪宗事。却也不点破,转到榻的另一边,与陶氏隔着方黑漆矮方桌对坐着。 待春杏又沏了壶养身茶来,林苑提过茶壶给陶氏斟了杯,递到她面前。 陶氏接过,慢慢喝了口,没急着说事,反倒问起杨氏来。 “刚过来的时候恰好碰上你三嫂,瞧方向是打你院子出来的。怎瞧她神色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问她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什么来。” 林苑就轻笑道:“三哥近两日病了,三嫂心里自是烦忧着。” 陶氏这方恍然记起来,老三病了。说自个身体不适,连请了两天病假歇在家中。 偏他这病蹊跷,连大夫都诊不出病症来。 侯爷昨个夜里还嘀咕,他莫不是懒病。 此事在脑中一过便去了,陶氏随即搁了茶杯,抬眼示意了下那周妈。 周妈会意,当即从袖中掏出叠放整齐的一小沓纸张来,仔细的搁在黑漆矮方桌上。 “这些可都是京城里的青年才俊,人品相貌都没的说。你大哥二哥都接触过了,保证不带差的。”陶氏指指案上的资料,笑道:“苑姐儿你看看,可中意哪个。” 林苑拿过资料慢慢翻开。这些资料里记录了他们的家世,品貌,喜好,才学,能力,任职等,十分详实。尾页还各自附了他们的小像。 大都是世家子弟,唯独一人是家道中落,也就仅这一人身边从未有过通房或小妾。当然,多数原因怕也是因为担着振兴家业的重担,无暇顾及其他。 陶氏含笑看着她。慈爱的目光落在她的额头,眉眼,腮边,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翻开着手里资料,恍惚间好似见到了另外一个娇俏女郎,欢欢喜喜的挑选着如意郎君。 陶氏眸光一痛,忍不住蹙眉抚胸。 周妈忙过来替她抚背抚胸。 林苑忙看向她,陶氏摆摆手道:“没事,你看你的,我这老毛病了。” 林苑放下手里资料,起身下榻,替代周妈给她抚胸拍背。 “刚大体看过一遍。我觉得,沈文初挺好。” 陶氏听了,不免诧了瞬。其实这五位青年才俊中,她并不看好沈家这后生,因为他家世较之其他四位,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他是你父亲的门生。”陶氏皱了皱眉,却也中肯道:“你父亲倒是对他青眼有加,说他学问做的极好,今年下场考试,定会博得名次。” 若不是听侯爷这般说,她也不会勉强同意,将这沈家后生放在候选名单中。 可他家道中落,家中资产不丰,若苑姐儿选他,少不得要随他吃苦受罪。 陶氏这般想着,神色就带出了几分。 “有才学,有能力,便是吃苦也只是一时。”林苑跟陶氏分析说:“既然父亲都说今年下场考试,他十拿九稳,那日后搏得功名,又何愁没有他的锦绣前程?” 陶氏一想,所谓莫欺少年穷,若真有才学能力,倒也不怕拼不出个好前程来。还有关键一点是,苑姐儿喜欢。 她是看过那些小像的,那沈家后生,在五人中模样是最俊俏的。 陶氏心中了然。倒也没那般抵触了。 “成,待改日我让你父亲把他叫进府来,你远远的见他一面。” 待陶氏离开后,林苑重新拿了沈文初的资料,又看过一遍。 家世差些于她来说倒是好事。 他既仰仗他们侯府权势,那她就有法子让他将来纳不得二色。 病了两天的林昌翰,第三天不得不硬着头皮去了衙门。 果不其然,还未到六部衙门,就远远的见着田喜蹲在枣林下的身影。见了他时,嗖的下扶着树干起了身,冲他的方向咬牙切齿的笑着。 林昌翰只觉得头皮都发麻。 瞅着个旁人不注意的空挡,他匆匆小跑过去,巴巴的唤了声田公公。 “哟,林三爷,您还认得奴才呢?还当您贵人事忙,早就忘了咱家这号人呢。” 听得田喜阴阳怪气的数落,林昌翰忍不住抬手擦了擦额上的虚汗。 “前些时日病了,您多担待。” 田喜哼了声,刚还要继续数落,却见此刻瞧见那林三爷抖抖索索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小木盒子。 “这是林三姑娘给世子爷的贺礼?”田喜眼睛一亮,一把夺了过去,又冲着林昌翰抱怨了句:“不是我说,哪有这般给人送贺寿礼的?从来送礼的,要么提前点,要么就当天,怎么到你们这,还得拖后两天?” “不是……” 林昌翰张了张嘴刚要解释,田喜已经不耐烦的一挥手:“成了,有话留着等日后说吧,我得赶紧给我家爷送过去,好让他老人家消消火气。” 这两天世子爷虽未发火,可明眼人都瞅的出来,他整个人就似塞满了柴的灶膛,火又闷又热的在里头烧着,眼见着闷的就快炸膛了! 他得赶紧拿了这贺礼,回去给世子爷消火去。 “对了,林三姑娘可有什么话捎给世子爷的?” 林昌翰咽了咽唾沫,僵硬的摆动着脑袋。 然后他就眼睁睁的看着那田公公,仔细的放好了那小木盒子,喜滋滋的走了…… 7、第 7 章 “世子爷呢?”田喜心急火燎的回府后,进了院子没见到他们世子爷的身影,赶紧拉过一小厮询问。 小厮回道:“世子爷在马场呢。” 田喜就忙揣紧了小木盒子,拔腿就往府上的马场上跑去。 镇南王府以战功起家。当初建府时,镇南王特意令人摒弃了园林、荷花池、池亭等,在他看来华而不实的建筑,转而单独开辟了方占地十余亩的马场,也做练武场用。 马场上各类兵器俱全。 镇南王在府上时候,三不五时的就会召集府上护卫,对阵演练。 世子爷自小耳濡目染,自然习的一身好武艺,闲来无事的时候就会马场上松松筋骨,或跑马射箭,或是练练拳脚。 田喜赶到马场的时候,恰好一队护卫正骑马打他面前呼啸而过。马踏沙土,尘蔽日光,当即呛了他一鼻子土。 “咳咳……” 田喜苦着脸直捂着口鼻咳嗽着,眼睛却还在使劲睁着往远处眺望,寻找他们家爷的身影。 待这杆子尘烟散去,田喜轻易就找到那扎在护卫堆里的世子爷。此刻世子爷正一马当先,手提长弓俯身疾驰,在即将正对远处的箭靶时,陡然坐直身体,抽箭拉弓,冲着靶心方向飞快放箭。 马快箭疾,宛若霹雳,世子爷连发三箭,箭箭正中靶心,顿时换来周围震天响的叫好声。 田喜跟着叫了两声好后,小步跑着往他们世子爷的方向而去。 “世子爷!世子爷!” 他边跑边挥手大喊:“世子爷,奴才有事禀……嗷!” 话未尽,一记带着啸声的羽箭擦着他的头皮猝然驶过,重重钉在他身后的那棵杨木树干上。 田喜后知后觉的摸着头发顶,腿肚子直打转。 晋滁提着长弓至他跟前骤然握缰停马,眉眼低沉的压着,朝田喜的方向不耐烦的扫过一眼。 “有事快说。” 田喜虚着手脚忙上前来,左右看过一眼后,就掏了那小木盒子,期期艾艾的奉上。 “这是奴才刚从林三爷那拿的贺礼……” 晋滁那压低的眉眼倏地一挑。 他手指拉着弓弦弹着,殷红的唇散漫勾起,不知是冷嗤还是怒笑。眼风却如刀,不时地斜过那方小木盒子,犀利的反复扫过。 “贺礼?哪门子的贺礼?爷的生辰前两日早就过了。” 晋滁两指夹着弓弦,眯眼对准了那田喜,戾声:“再说,哪个允你擅自去找林三的?狗奴才,难道你家爷就跌份到需要去巴巴祈求旁人施舍贺礼的地步!” 田喜识趣的缩着肩膀不吭声了。他知这是迁怒,想他家世子爷何等贵重身份,从来走哪都是人高高捧着的,何曾有被人如此冷遇,还放过鸽子的时候? 弓弦一松,发出嗡嗡的震响。 “旁人若不是诚心的给的,不要也罢。” 田喜知道这回不能装聋作哑了,只得说着好话劝道:“林三姑娘还在病中呢,想来也不是故意拖延世子爷的贺礼的。听那林三爷说,林三姑娘足足病了大半个月,小脸都瘦一圈了,可怜极了。” 闻言,晋滁神色倒是微微一变:“怎么还没好?不是找了宫里的御医看过吗?一群庸医,连个小病症都看不好。” “也就近来方转好了些。”田喜忙抬了抬小木盒子:“这不,林三姑娘精神刚好了些,这就巴巴来给爷送贺礼来了。” 说着,他就拿余光偷偷朝他们世子爷的面上瞄了眼。见世子爷眉眼略微舒展,不似先前喜怒不定的模样,他心头就有数了。 刚松口气的功夫,就冷不丁瞧见一物朝他兜头盖来,田喜手忙脚乱的接过。而恰在此时,他手里的那贺礼就被人给劈手夺走了去。 高头骏马咬着马嚼子,昂首蹄刨的疾驰而过。留下后头的田喜,吃了一嘴的泥。 晋滁拉了缰绳,翻身下马,手握着那贺礼,大步流星的走向林荫处的石桌。 杨木掩映的林荫凉风徐徐,不同于外头的曝晒,刚一踏入,平地掀起的一阵微风就吹得人躁意全消,通体舒畅。 晋滁且将那贺礼搁在石桌上,抬手摸了把脸上热汗,把袖子一撸,掀袍直接坐上了石凳。 拿过那巴掌大小的盒子放在掌心里把玩着,他细长的眸子划过丝狐疑。这般大小,貌似不是她口中的那份贺礼。 不免略有失望。可转而又想起上次分别时候,她信誓旦旦的说定会给他个惊喜的笃定模样,他又陡然来了精神,暗道着,或许真是个意想不到的贺礼呢? 田喜正在原地苦哈哈的捧着长弓。那长弓有一定分量,抱的久了,难免就压得他胳膊酸痛。 正当他刚躬了身换了个姿势,缓了下胳膊腿儿时,却乍然听见林荫间传来的暴喝声。 “田喜!田喜!!” 声音里的煞气惊得他差点魂飞魄散。 田喜惊吓的一个高窜了起来!想也没想的直接将怀里那沉重的长弓随手搁哪个护卫手里去,他颤着手脚,拔腿冲着林荫的方向狂奔。 还未临到跟前,他就被前头人的气势给骇住了,当即手脚一软,就给跪那了。 晋滁攥着玉佩,压低眉眼盯着田喜,声音渗着寒意:“林三如何与你说的?” 田喜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地上那四分五裂的小木盒子,眼颤了下后,有些心惊肉跳的回道:“当时正值要上值的时辰,林三爷没说什么,只让奴才将东西转交给世子爷……” 晋滁眸光愈戾:“他不说,你不知道问?” 田喜吓得撇清道:“奴才问了,奴才问他说,林三姑娘可有话交代?林三爷就一个劲摇头。奴才瞧他没话说,也不好多加追问,就早早地赶回来,想将那……” 说到这田喜猛地反应过来,瞬间犹如被掐了脖子似的,声音戛然而止。 冷汗亦随之淌下。 这可不是贺礼啊。瞧他爷如今这瘆人模样,怕是要命礼啊。 “好,好!”晋滁怒极反笑。 田喜胆颤心惊的眼瞅着那世子爷挟裹怒意冲了出去,直接拉过缰绳,跨腿而上。 正当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犹豫着一会要不要在后头小跑着跟上时,却在此时惊见那马上的世子爷身形一晃,下一刻就打马上栽了下来。 “世子爷!” 杨氏将三爷在外头听到的消息,当日就转述给了林苑听。 “晋世子打马上栽了下来,听说额头上磕破了好大一块,还流了不少血。” 林苑手指捏了块梅花糕放在口中慢慢咬着,眼睫低垂,没做多余反应。 杨氏瞧在眼里,又忍不住继续说道:“连宫里头都惊动了,圣上还特意派了个御医过去瞧看。人倒是醒了,只是尚有些头昏脑闷,听说不单是有头磕破的原因,还有肝气上逆……” “天干物燥的,世人难免火气就重了些。”林苑直接打断说。 拿过帕子擦净唇边的残渣,她微微抬眸,看向杨氏又笑道:“三嫂,我之前说过了,自此以后,我与他再无相干。既然如今三哥也与他说清楚了,他也知了我意思,那我与他之间,便真正的了断了。” 杨氏略有尴尬:“是三嫂多嘴了……” “我自是知道三嫂心肠柔软,只是觉得他可怜罢了。”林苑道:“但所谓短痛伤身,长痛致命,与他趁早结束,对谁都好。” 杨氏回去的时候还在想,她这小姑子的心性果真是常人难及,就晋世子的事,任换作哪家小姐身上,都只怕要有所动容。可偏偏那苑姐儿,自始至终神色不动,堪称是铁石心肠。 杨氏心里难免闷气,她这小姑子心眼子多的跟筛子似的,心肠又硬,手段又高,这般能耐,不去当贵妃娘娘真是可惜了。她就敢打包票,就以她小姑子这心性,宫里头那些后妃娘娘哪个也别想斗过她。 在陶氏的安排下,林苑远远的见了那沈文初一面。 面容清隽,身姿消瘦,举止温文有礼,瞧起来是个文弱书生。 大概是她目光太过直接,他似有所察觉,朝她的方向狐疑的看过一眼。之后在短暂怔忡之后,面染薄红,慌忙背过身去非礼勿视。 这一面,林苑觉得对他的印象还成。 至于品行脾性是不是如资料所述那般,得进一步接触了解方知。 镇南王府内,待过来探视的晋王妃走后,晋滁方动了动眼皮醒来。 “世子爷,您醒啦!” 晋滁沉着眼没有回应。其实他早就清醒了,只是不愿搭理那些过来探视的人罢了。 抓着田喜的胳膊起身,这一晃动,他便觉得有些头昏脑闷。 “世子爷可是觉得头晕?”田喜忙道:“御医说了,您这是肝气上逆,气怒攻心了。这两天可得放宽心,好生歇息才成。” 晋滁很快就记起晕倒前的那一幕。 猛一摊开手掌来看,顿时变了脸色。 “玉佩呢?” “在呢,在奴才这呢。”田喜赶紧将玉佩找出来,小心呈递过去:“奴才前头怕磕着了,就给先保管起来。” 晋滁抓过玉佩在手里,不免又想起这先前种种,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见他脸色难看,田喜有些担忧道:“世子爷,要不奴才还是先扶你躺下歇着吧。” 晋滁倏地看他:“林三来过吗?” 田喜使劲垂着脑袋道:“圣上遣人来问过了。几位皇子也遣人过来慰问,还送了些药材来……” 晋滁目光陡然阴骘:“你听不懂人话是吧。” 田喜肩抖了下,而后声如蚊蚋:“没。” 晋滁闭了眼,任由那田喜扶他躺下。 “今明两天,我且在府上歇着,你机灵点听着动静。” 田喜明白,这所谓动静,就是让他时刻注意着林三爷那边,可有何反应。 林三爷的反应,几乎也就代表了林三姑娘的意思了。 8、第 8 章 林昌翰这两日进出衙门时,都是闷头快走行色匆匆,瞥都不敢朝那枣林处乱瞥半眼,似乎这样就能告诉自己,那片秋枣挂满梢的枣林下没人。 枣林下蹲着的田喜也权当自个不存在了,伸手向上捞了把枣子,时不时的塞进嘴里嚼上一枚,片刻功夫再噗了声将枣核吐出来。 这日,林昌翰应了上峰吩咐,外出跑个腿去。 在他出了衙门,刚转过一条巷子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却没等他惊异的回头去看,下一刻就被人给从身后勒住了脖子,捂了嘴,拖着就往巷口的方向而去。 林昌翰惊恐的挥舞着双手,双脚擦在地上死命蹬着。 救命!救命—— 他嘴里呜呜着,拼了命的想要发出求救的声响。但那大汉孔武有力,蒲扇般的大手捂在他嘴上,硬是让他半丝声都不露。 林昌翰吓得魂不附体。尤其是当他眼睁睁的见着他那小厮不知是死的还是活的躺在地上,被人拎着双脚拖走时,更是吓得浑身汗毛倒竖,牙齿打颤。 巷口停了辆马车。 那大汉转为抓扯他的衣裳,连拎带扔的给弄上马车。 林昌翰的嘴巴得了自由,当即嗷了声就要喊人救命。却还未等张口,就被一个枣子给冷不丁打来,恰中他眼眶,当场打的他左眼又酸又痛,淌泪不止。 “你可别号。”这时他对面响起一阵不阴不阳的声音:“咱家耳朵不好,听不得聒噪。” 这掐的尖细的熟悉嗓音,林昌翰就是做梦都不会忘了。几乎是同时他就乖乖的将嘴闭上。 待视线适应了马车里的昏暗,他捂着左眼颤巍巍的往对面看去,果不其然见那人正是晋世子身边的常随田喜。 “田……公公,请问您这是,这是何意?” 田喜连眼角末梢都未曾朝他方向瞥过半寸,只捏着枣子放口里嚼着,嘎巴脆。 到了陶怡居茶楼,田喜率先跳下了车,然后打了车帘,将里头那位给请下了车。 林昌翰头重脚轻的下了马车,白着脸,青着眼,随着那田喜到了三楼的包间。 包间里临窗坐着一人。 那人头上缠了个布条,此刻正歪在黑漆圆木扶手椅上闭目养神。听见门口动静就微微睁眼,朝他方向扫过一眼,然后扯唇冷戾一笑,露出森森白牙。 林昌翰腿肚子打了个转,只觉得那森森的白牙晃得他眼都颤。 田喜见那林三爷迟迟杵在房门口不肯往里走,索性就在背后狠推了一把,然后在外头把房门给阖上。 林昌翰踉跄的朝着对面人的方向去了几步。而后猛地煞住脚。 “世子爷……” 晋滁把铁鞭在掌心里缠着,耷着眉眼,直接发问:“说吧,你家三姑娘是个什么意思。” 林昌翰咽了咽唾沫。 “三妹她,她说……” 此时铁制环扣相击的脆响一滞,空气就安静了下来。 林昌翰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家三妹说与世子爷大概没缘分,便就到此为止,散了罢。还特意让我跟您转达一句,道是当初因缘则聚,如今缘尽则散,望与世子爷自此一别两宽,各自安好。” 晋滁一动不动的坐那。 林昌翰的眼皮都没敢往上抬半寸。立在那,脚底都发虚。 “哦?听你家三姑娘的意思,是真要甩了我去?” “不不。”林昌翰忙摆手:“是我家三妹自觉配不上世子爷您。” 掌中的铁鞭猝然一握。 铁鞭挤压受力,顿时发出滋啦刺耳的摩擦声。 “她是真心要与我断?”晋滁狭长的眸子盯他,语气变得危险:“还是说,是你长平侯府上哪个胁迫了她。” 林昌翰惊得连怕都散了大半:“您这话如何说的,三妹是府上千娇百宠的嫡女,哪个会胁迫她?” 此话脱口一出,他才恍得惊觉,他这话吐得太快,太绝对,势必要激怒对方。 果不其然。但见那世子爷的眉眼好似都被乌云盖着,山雨欲来的模样。偏那窗棂的阴影还搭在他眉梢上,显得人愈发的阴戾了。 “看来,上次她说给我惊喜是假。” “赠我荷包是假,予我生辰礼是假。” “唯独与我虚与委蛇是真,要回书信是真,与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是真!” 晋滁只觉得此刻脑门像是被何物压着,就要破裂了,偏还能笑出声来。 “大概,她上次说的,瞧上他人琵琶别抱也是真。” “断没如此,断没如此!”林昌翰连声否认,就只差指天发誓:“三妹只是觉得与世子爷您性格不合适,绝无其他念头。” 晋滁抬手在头上缠着的布条处按了按,好半会,才能勉强止住那突如其来的突突阵痛。 “她可还有什么话要转达我的?” 听了这话,林昌翰突然想起苑姐儿的嘱托,神色流出几分迟疑间,目光就似有若无的在晋世子腰间系挂的玉佩上扫着。 不,准确的说,是在那系着玉佩的陈旧相思扣上殷切瞄着。 晋滁顺着他目光低眸看了一眼。 短暂的沉寂之后,他突的屈腿抬脚,凶狠踹向面前方桌。 “滚!!” 铁鞭冲着方桌当场挥下,落在桌面砸出一条骇怖的缝隙。 林昌翰手脚发颤,刚要逃命似的奔出房间,却又猛地听见喝声。 “站住!” 晋滁抬鞭指着他,眉目乖戾:“你回去与她说,三日后这里,爷要见她!若她敢不来,那本世子便只能去那长平侯府下帖,亲自拜访林侯爷了!” 林苑直接打断杨氏的话:“三嫂,我不认得他。” 杨氏犹如刹那被人捏了喉管,呆呆的张大了嘴。 林苑低眉垂眼:“三嫂日后也莫来说这些我听不懂的话了。三嫂口中说的那人……我压根不认得,他如何行事又与我何干。” 杨氏直接呆若木鸡。 林苑拿过香茶慢慢喝过一口,又慢声的说道:“此人我是真不认得。日后便是太太问起,我也是这般回话。”说着,她抬眸,往杨氏面上不轻不重的看去:“三嫂难道觉得我该认识?那未免也太荒唐了,怕是太太也不信的。” 杨氏浑浑噩噩的离开了。 满脑子只一个念头——她这小姑子,怕是要成精了罢。 9、第 9 章 那日之后,半月已过,时间划到了九月初。 林昌翰可算松了口气。他觉得过了这么些时日了,那晋世子既然没来闹,想必应是想通了罢。 没人知道这些日子他受到怎样的煎熬。 尤其是那日过后的第四日,晋世子威胁三妹见面的日子,他简直是惊怕的惶惶不可终日,唯恐没等到人的晋世子会当夜怒闯长平侯府。 好在当日风平浪静。 而接下来的时日也都一如既往的平静。 直到今日,足足半月了,也未见那晋世子持帖来府拜访。 他不免安了心,觉得晋世子应是将与三妹之间的事,就此揭过了。 田喜若知道那林三爷心中所想,只怕得嗬嗬嗤笑几声。 那日他们家爷在天未亮透的时候,就早早的砸开了陶怡居茶楼的大门,上了三楼包间里等着。 整整一日的功夫,世子爷就在那耗着。 从天明到天昏,从朝阳升起到夕阳落下。 案上那壶里的茶水,凉了一茬又一茬,偏那茶室的门紧闭,任人如何望眼欲穿,整一日的功夫就不见动的。 他们世子爷就坐那一动不动的等着,整一日滴米未进。一直等到那心都只怕凉了,却也未将人给等来。 别说人来,便是只字片语的回复,都没捎来半个。 田喜心道,被人这般绝情的对待,他们家世子爷若能轻易揭过,那除非是换个芯子。 镇南王府中,外出探信的回来,事无巨细的将所探知的消息小声禀了他们世子爷。 晋滁在黑漆躺椅上靠着,半阖着眼听他说完,面上看似没多大的反应。 “叫什么来着?沈什么?” 探子忙道:“沈文初。” 晋滁睁开眼来,却是往田喜的方向看过一眼,森然一笑:“瞧,爷之前说什么来着,突然反常必定事出有因。” 田喜垂手侍立,视线只敢往下垂着。 晋滁一寸寸的将笑收尽。 转而看向那探子:“人此刻还在那长平侯府?” “在呢,估摸着再有两刻钟的功夫就会出来。” 晋滁用力转动了几下手腕,而后起了身。 “田喜,去府上召集一些好手来。”他抻着筋骨:“这个时辰过去,正好能将人会上一会。” 长平侯府外,沈文初正在与林昌盛拜别。 林昌盛笑容亲切,话别之后又上前拍过沈文初的肩,面上似有鼓励的说了几句。 沈文初感激涕零,连连相拜。 长街的巷口转角处,晋滁环胸靠墙而立,冷眼旁观着这一幕。 区区一介白身,却能得侯府世子亲自相送,这种优待,不是普通的门生能够拥有的。 个中原因,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若说来之前他还存那么一丝侥幸,那么此刻入目所及的一幕,则彻底将他心中侥幸击个粉碎。 也彻底坐实了他心中某个猜测。 晋滁面上浮现几许戾色。 尤其见是那文弱书生偏生的俊逸,穿着一身青衣襕衫,举止有礼的模样,他眸中戾气更重。这一刻只觉得那襕衫,那模样,那举止,是相当刺眼。心中滚滚翻腾,也不知腾的这火是怒,还是妒。 “你说,是不是世家小姐都喜欢这般模样的?” 晋滁冷不丁回头,问向田喜。 猝不及防被提问的田喜,猛打了个激灵。 他自听出这话言外之意。他们世子爷大概是更想问,那林三姑娘是喜欢那沈文初那般的模样,还是喜欢他们世子爷这般的。 田喜远远的往沈文初那又飞快扫过一眼。 这般彬彬有礼的文弱书生,往往是腹有诗书气自华,往那一站气度就在那。若模样再生的俊俏,性情又和顺,那简直就是话本子里最讨世家小姐欢心的俊俏书生啊。 他又隐晦的朝他们世子爷那飞速扫过。 诚心说,世子爷长得也极俊,可那脾性谁受得住?往那一站,又恣肆又乖戾的,哪个养在深闺的世家小姐瞧了,腿肚子还不得打两圈颤?若赶上哪日他脾性不顺了,眉眼一压,满身的凶戾堆在脸上,保证能活生生能吓得人家小姐退避三舍。 实话说,他至今都弄不明白,为什么看似温温柔柔的林三姑娘,竟会看上他们世子爷这脾性的…… “你耳聋了不是?” 田喜一个激灵道:“回爷的话,奴才觉得,那种风一吹就倒的弱书生,没用极了,没有小姐会喜欢。只有像咱家世子爷英俊威武的男儿,才是小姐们的心头好。”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直盯的那田喜头皮发麻。 片刻之后,田喜只听他们世子爷寒声道:“不,她喜欢。” 午膳过后,林苑坐在陶氏榻前,拿着两个巴掌大小的花棚子,垂着眸安静的在其上穿针引线着。 陶氏歪在榻上捧着养身茶慢慢喝着,不时地指点她刺绣针法。若哪处绣的不工整,就会让她拆了重新再来。 林苑都依言照做。 等她绣过一个图样,陶氏探过眼去瞧看,不由满意的点点头。 “苑姐儿手头虽慢了些,可胜在做工细致,还是很不错的。” 周妈在旁应声,笑道:“可不是。老奴瞧着,咱家苑姐儿可以试着缝制红盖头了呢。” 世家大户的姑娘出嫁,虽嫁衣不必自己缝制,可红盖头却得新嫁娘亲手来缝。 这也是陶氏近来抓林苑考究针线活的原因。 婚嫁那日,到时候新嫁娘的盖头顶在头上,那就是两家的颜面。若绣活不好,别说娘家人会遭人嗤笑,就是婆家人面上也不好看的。 “用不着害臊,早晚的事了。”陶氏也笑说道:“等那沈公子下场考完试,出了榜后,估计你俩的事也差不多定下了。” 林苑抿唇含笑,算是默认了。 这半月来,她父亲频频叫沈文初入府。 考究他学问是其一,让她与她娘相看则是其二。 从与沈文初的几次接触,以及从她父亲及大哥口中打听到的情况来看,他是个懂孝悌,讲礼仪,知上进,心性又纯善的男子。 一个心地善良又洁身自好的青年,在林苑瞧来,很合适了。 “到时候娘会搜罗些图样来,你自己看看喜欢哪个,到时候缝制在你盖头上。” 陶氏喝了口茶,还欲再说,正在此时,一下人手脚忙乱的匆匆进来。 陶氏忍不住蹙眉: “怎么慌慌张张的。出了什么事?” 下人忙道:“太太,刚大爷让人过来传话,说是沈公子刚在外头不知让哪个给打了,说让太太赶紧派个大夫过去瞧看……” 陶氏手里的茶杯一下子落到了地上。 “怎么会这样?”陶氏连声急问:“打什么样了?人如何?可有大碍?手伤着没?可会影响下场考试?” 林苑也神色发紧的看向那下人。 “奴才也不知那么确切。只听报信的人说,人是在离在府上不远的巷口发现的。发现的时候人被个破麻袋蒙了脑袋,正躺在地上昏迷不醒……”下人又迟疑道:“听说身上倒没什么,就是,就是那张脸,被打的跟个烂羊头似的。” 林苑脸色微变。 陶氏此刻心神全在沈文初这突如其来的祸事上,倒没发现林苑的异样。她抚着胸忧虑叹道:“他这是得罪了哪路神仙,好端端的,怎就平添这般祸事。” 没再耽搁下去,陶氏当即吩咐让人带着府里的大夫,还有库里的若干补品等,一概送过去。 10、第 10 章 整一下午,林苑都心神不宁。 春杏体贴的倒了杯安神茶来。 林苑端过后勉强喝过两口就搁下了,目光依旧频频投向房门口的方向,盼那外出打探消息的下人能快些回来报信。 日落的时候,还没待她等来下人的回信,却等来了太太遣人过来传的话——要她过去一同用晚膳。 林苑简单收拾了一番,就带着春杏赶往太太的院子。 陶氏院里,奴仆们端着器皿低头静走,举止无声。 林苑一踏进院里就敏感的察觉气氛不对。 走了两步之后她突然停了步子,脸朝后微侧,示意那春杏近前。 春杏忙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胳膊。 林苑顺势将另外一手搭在春杏的腕上,用力握了下。 春杏诧异的抬眸,便见了他们姑娘暗示的眼色。 主仆俩常年的默契让春杏仅两个瞬间就明了他们姑娘的意思。 心脏猛地一跳,她的脸色当即有些发紧。好在这紧张情绪也只是转瞬即逝,在她垂脸接连用力呼吸几次之后,神情就重新恢复如常。 林苑见了就转过脸来,面色如常的由春杏扶着,继续往正屋的方向徐徐走去。 正堂外,当家侯爷的常随在门外侯立着,见着府上三姑娘过来,远远的就弓了身垂低了脑袋,行礼问候。 林苑迈进了堂内。 正堂上,黑漆螺钿镶嵌桌空荡荡的置在那,周围整齐的摆放着几只加帛罩粗藤八圈圆凳。 林苑拿眼粗略一扫,厅堂内空荡荡的,桌面上亦空荡荡的,不见下人穿梭其中摆放膳食,亦不见她几位哥哥嫂子的身影,甚至连太太也不在。 这个时辰天色要昏不暗的,堂内即便点了罩灯,也不显得多么亮堂。 林苑目光朝正前方望了眼,便见得她父亲端坐主位,端着茶碗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着。具体瞧不真切神情,可一如既往的满身威仪。 见了林苑进来,林侯爷素来端正庄重的眉目间露出些慈和来。 林苑敛了心神,由春杏扶着上前,轻声问安:“问父亲大人安。” 林侯爷颔首嗯了声。他这女儿素来贞静贤淑,言语举止合乎世家小姐礼数规范,从来都是让他满意的。 按理说她礼数规矩方面是不可能出大错的,可……文初的事,那又怎么说? 想起他嫡长子传回来的话,他忍不住皱了下眉。 “你母亲有几句话想单独问你,你这去屋里找她罢。” 林苑低声细语的应了声。 正要带着春杏过去的时候,却又听林侯爷声音浑厚的说道:“丫头不必带过去。你自个过去便是。” 林苑颔首应是。 待林苑的身影消失在里屋方向,林侯爷方收了目光,转而看向那垂手侍立的丫头。 随手将手里茶碗放下,他抬了茶盖啪的声盖死。 “跪下。” 林苑进了屋后,周妈就在外头将房门给紧紧阖上了,还给放了软布帘子。 屋内只陶氏一人,此刻正襟危坐在榻前,面上不带情绪,朝她的方向看来。 “苑姐儿,你来。” 林苑就提步过来,走到陶氏对面的绣凳上并腿坐着,安静的等着问话。 陶氏在她面上打量一番,见她一如既往的乖巧安静,懂事知礼,心下的郁气不知不觉就散了几分。 “苑姐儿,娘有几句话想问你,你可得如实回答。” 林苑双手相握搭在膝上,轻声细语:“太太问便是。” 陶氏见她模样,眸光略缓。 “苑姐儿,你如实告诉娘说,你可有事瞒我?” “太太何出此言?我若有事自然会与您说的,又何须瞒着。” “真的?” “自然。” 陶氏心神微松,又朝她面上看过:“那你先前几次外出,可遇上什么人?” 林苑柔声细语的问道:“太太是指哪般的人?我几次外出时候,也只去那珍宝阁和胭脂铺,要说遇上什么人……也就几个掌柜的罢。偶尔几次,倒是会遇上三两个熟人,也都是同样出来闲逛的世家小姐。” “此外呢,可还有旁人?” 林苑想了想,就摇了头:“再就没了。” “从前外出,你可招惹到什么……” 陶氏有些难以启齿:“什么登徒浪子?” 此言一出,陶氏眼见她张了嘴呆那,似有被惊到。 “没有便好。”顾及到她女儿家脸皮薄,陶氏又忙拉过她手解释说:“你也不必多想,娘自是知道你是乖巧知礼的,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娘只怕你外出时候,无意惹了哪个登徒浪子注意,平白惹了是非身上。” 林苑缓了缓,道:“女儿真不知这些。从前外出时候,出入都戴有帷帽,当着外人不曾摘下。统共几回外出见的,也皆是些本本分分的人。太太也知,珍宝阁跟胭脂铺也多是女眷,多少达官贵人在那呢,哪里又会有太太口中那种人在?” “没有便好,没有便好。” 陶氏的神情彻底松懈下来,拍拍她的手,叹气:“还不是因为那沈公子被打之事。沈公子醒来后,就巴巴叫住你大哥,与他单独叙了会话。你大哥还当他是想要求帮忙抓住凶手,还他公道,却没成想那沈公子竟绝口没提严惩凶手之事,反而……” 陶氏停顿了下,略带担忧的朝林苑脸上看过。 “反而多有委婉隐晦的提了两句,大体意思是,他立业之前不考虑成家。你大哥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就脱口说明天春闱之后,再考虑也不迟。沈公子没吭声,好半晌才欲言又止的说了句……不敢有高攀之意。” 这个中真意就很明显了。 沈文初压根不用直接点明,林昌盛就能立刻将整件事情联系起来。 可想而知,那一刻,林昌盛内心掀起了何等的惊涛骇浪! 他有心想具体询问下那伙恶人是何模何样,又是如何出言逼迫,可亦知这话一旦问出口,无疑是坐实了那沈文初受得这番无妄之灾,是源自某个登徒浪子为他家小妹争风吃醋的缘故! 沈文初是君子,饶是受了这等无妄之灾也只晦涩提点,不曾当场点破,而林昌盛也自是要保全林府脸面,只能按压心中种种猜忌与惊疑,揣着这些事回府禀了他父亲。 林侯爷听闻此事,气的当场摔破了个茶碗。 什么登徒浪子,敢污他长平侯府上千金的清誉! 修书一封予那京兆尹自不必说,他也派了人出去,暗暗查探那伙作逞凶作恶的人是谁,竟敢恬不知耻的肖想他们侯府千金。 同时他亦不放心的让陶氏单独去询问林苑,问她外出可有招惹到什么人。 “苑姐儿,经此一事,你跟沈公子的事怕是……不能成了。”说着,唯恐林苑钻了牛角尖心生怨愤,陶氏又忙解释说:“其实此事说来,也怨不得沈公子。他在明处,那恶人在暗处,今日是只动了他脸,可明个呢,谁能保证那恶人不动他手?便是安生过了今年秋闱,还有来年春闱,这么长时日,哪个能每时每刻堤防那凶狠恶人?” “对于读书人来讲,前程功名那是他们的命。更何况沈公子这般家道中落的,偌大的担子全得他挑,他不敢行差踏错的……” “娘我知道的。”林苑回过神来,看向陶氏缓声道:“此事说到底是因我而起,我哪能怨他?待回头我也从我库里挑选些上好的补品来,劳烦娘遣人一并送过去吧。望日后让他好生养伤,安心科考。” 林苑心里清楚,经此一事,她跟沈文初就不适合继续了。饶是沈文初今日未提,来日她也会主动提出。 毕竟事情一出,他心里定会有隔阂,就算现在能忍下,将来也总有将其翻出来的一日。 况且,亦如她娘所说,前程功名是读书人的命。若一个不慎,当真因她而断了人家前程,那她真是愧疚难当,悔之晚矣。 陶氏见她能想得通,甚是欣慰。 可内心却依旧有气:“也不知哪个混不吝的,行事就这般无法无天!这还是在天子脚下呢,青/天白日的就敢胡作非为,也不知那些成天见在街面治安巡视的官爷,都是做什么吃的。” “等回头,定让你爹拟一份折子,参那京兆尹个不力之罪!” 陶氏带着林苑出来时,正堂里已经有下人穿梭其中,摆碗摆筷。 林苑的哥嫂几个已经到了,恭谨的坐在桌前候着,见了陶氏过来,忙起身问安。 陶氏就笑着让他们都坐。 席间,依旧是静默无声。 林苑一如既往的安静吃着饭。 斜对面的大哥偶尔朝她投来些探究的目光。大概是见她面色如常,并无异样,他好似微松口气,神情也轻松了不少。 倒是闻了些风的三嫂,举止间略有僵硬。好在没表现的太明显,倒也没人注意的到她。 晚膳过后,各自散去。 林苑带着春杏回院子后,就拉了她进房,仔细询问了一番。 春杏就事无巨细的告知。 侯爷逼问春杏的那些,大概与太太问林苑的那些相差无几。 春杏的应答也并未疏漏。 林苑放下心来。心神一松,眉目间就落了疲色。 春杏见了,便建议说:“姑娘,要不让奴婢伺候您梳洗吧,您也好早些歇着。” 林苑揉了揉额头,点头应下。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需要应对的太多,她实在累极。此刻也不愿再想这些事,便先歇下吧。 翌日,约莫巳正的时候,林昌翰突然收到拜帖。 随手从下人手中拿过来一看,顿时惊得从榻上跳下,双目暴睁。 那晋世子竟然给他下拜帖?! 难得的休沐日里,本打算睡个回笼觉的他当即困顿全消。整个人惊悚至极。 晋世子这又要闹哪出,为何要给他下拜帖! 难道不是拜访他父亲吗? 哦是了,他父亲今早就带着他那两哥哥会客访友了。 林昌翰死死握着拜帖,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三爷,外头人是见,还是不见呐?” 下人不免多嘴问了句。实在是他看府外那人,气势汹汹的,貌似一副不好惹的模样,怕待会不好过去回话。 “不不不。”林昌翰一个劲摆手:“让他走,告诉他我不在,我,我会客访友了我!” 那下人刚领了命要走,却又听他们三爷喊道:“不,还是我出去迎他进来吧。” 林昌翰头痛的拍着脑门。 刚一瞬间他突然想到,若他执意不见,那晋世子就赖在府外不走怎么办?若是他豁上去大吵大闹呢? 若到时候捱到他们父亲回来,再让父亲从晋世子口里得知了些什么,那他还不得让父亲拿板子抽死。 便且让他进府吧,且看那晋世子究竟是要作何。 11、第 11 章 府外之人穿深赭色长袍,扣黑锃金銙,腰间系铁质长鞭,头戴赤帻,脚踩乌皮靴,此刻正环胸立靠在门口的石狮子旁,恣睢冷笑,一副气焰嚣张的模样。 林昌翰硬着头皮迎了上去,刚要开口寒暄,肩上冷不丁被硬物用力抵上,逼得他连后退两步。 “好大的架子,让我好等。”冷笑说完,晋滁收回力道,反手啪的声将乌木扇打开,也不等对方回话,就如主人般兀自率先跨进府去。 林昌翰急急在后头跟了上去。 “世子爷,这边,这边请,那条路不是通往我院子的……” “哪个说要往你院子去的?”晋滁脚步不停,往长平侯府里抬眼打量一周,细长的眸慢慢眯了起来,“你府上都有什么好去处?带我四处逛逛看。” 林昌翰骇的猛咳了数声。 急忙将周边下人都赶远了些,他方挨近了些,又怕又急的小声直劝:“世子爷,这个使不得……” 晋滁扫他一眼,不虞道:“怎么,这就是你们长平侯府的待客之道?带客人逛逛林子花园的,也使不得?” 林昌翰大呼口气,抬手连连擦着额上虚汗。 “使得使得,逛园子自然使得。来,世子爷,咱这边走。” 晋滁的目光不经意的扫过那些下人,而后收了目光,抬腿朝林昌翰指示的方向大步而去。 碧云天,秋色正好。明媚的阳光穿透金黄的树叶洒落大地,轻轻摇曳着淡淡圆圆的光晕。 三姑娘的院里,一派祥和宁静。 守门的下人倚靠在门边打着瞌睡,粗使仆人在忙着修剪树叶花枝,膳房的婆子蹲在地上洗米择菜,几个体面的大丫鬟们则搬着绣凳坐在廊下,安静的做着针线活计。 围墙边似有如无的传来细微的枯枝踩踏声。 因隔得远,听得也不太真切,守门的下人也没太过注意。毕竟这个时节,鸟雀多的很,时不时出来觅食的鸟兽们发出些细微的声响,都是寻常。 三姑娘的卧房,熏香浅淡,青色纱帘静垂。 因为天气渐凉,窗边的编藤榻就撤了下去,改为放置一方梨花木桌,摆放了个颜色素雅的花瓶,里头插着几株含苞待放的菊花。桌面上则铺着几张澄心纸,用端砚压了一角,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些字迹,瞧起来像是些读书心得。 将垂在窗边的青色纱帘拨到一旁,便能见到对面的红木梳妆台。菱花镜,首饰盒,胭脂水粉面花,四处可见女儿家的痕迹。 再往里走两步,便能见到挨近墙边的一方描金拔步床。雕花柱架前垂落了淡青色的金绣软帐,里头锦绣堆叠熏香清雅,衾被中勾勒出个娇软的身段,影影绰绰。 纱帐朦胧,可那枕边散落的乌发,滑出衾被半肩的绛绡缕薄,还有薄衾下隐约可见的娇软身段,却让人心猿意马,甚至凭空生出无限清晰的遐想来。 林苑这一觉睡得香甜。 陶氏体谅她昨个受惊过度,因而特意嘱咐了,今早上不必早起去她那请安,让她多睡会好生歇着。 春杏自知她家姑娘昨个心神俱疲。想着今个既然不用早起去问安,便也不会特意去叫醒她家姑娘。 于是林苑这一睡,就直接睡到了日上三竿。 她是被来自窗边的轻微响动声弄醒的。 先前只当是春杏进来,在窗前整理书桌物件,她本也还是睡意朦胧之态,便也懒得睁眼,就任由那边去了。 可待过一会后,待那踩得极轻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她便隐约觉得不对劲起来,总觉得‘春杏’的举止有些异常。 “春杏?”软糯含糊的细语呢喃了声,林苑就勉强睁了睁眼,掌心撑了身下褥子抬了身。 “几时了……”素白的手拨开床帐,她揉了揉眼犹带困倦的往来人方向望去。 四目相对,下一瞬,她骇吸口气,迷离的双眸陡然睁大! 林苑惊得滞在当处,简直怀疑自己尚在梦中。 而对面之人懵了似的站那看她。目光直直的盯着,一动不动的杵那,好似魂都没了。 林苑猛地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衣不蔽体的小衣儿膝裤,脸色骤变。 刷的下将床帐拉上,她手指抓过薄衾严实盖过自身,猛一转头冲他咬牙忿声:“你疯了吗?你是不是疯了!” 晋滁口干舌燥的僵直在原地,只觉得气息火烫,张了张嘴竟是连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此时的他满脑子都蓉帐香残,雪腻酥香,除此之外再装不下其他,连此行来兴师问罪这目的,都给忘了一干二净。 “姑娘?姑娘您醒了吗?” 外头传来的问声让林苑面色一变。 她迅速朝他那方向飞快看过一眼,神色变幻了几瞬,便就咬牙猛的又拉开床帐,赤足踩地下来。 晋滁见她散着乌发,穿着小衣儿,摇曳着柔软身段,带着满身馨香朝他赤足而来时,就已经完全丧失了反应。他立在原地呆滞的看她,脑袋像是瞬间被人掏空似的,一空二白的什么都没留下。 林苑忍着惊怒直接扯过他的胳膊,连拉带扯的将他给弄进床里边,抖过被子直接将他从头到脚兜上,而后猛地拉死床帐。 折身往屏风那处快走,边捞过外衣披上,边尽力平静的冲着房门口道:“春杏,你进来下。” “嗳。” 春杏应了声,就从外打开了房门。 林苑顺着房门的方向,毫不意外见着了外头端着盥洗用具的下人们。 “把门关上。” 春杏诧异了下。却也没多问,进来后就听话的将房门关好。 一转头,待见他们家姑娘简单披了见外裳,散发赤足的立在屏风前,不免惊呼了下。 “啊姑娘,您怎么赤足下地了?这天冷了,您可莫着了凉。” 林苑摇摇头。深吸口气后,抬手示意她近前。 “莫喊。”林苑压低声音嘱咐了声。揉了揉额头后,又道:“算了,你捂住嘴罢。” 春杏依言捂了嘴,心中自然是存有疑惑。 林苑拉着她转过屏风,朝床内方向示意了下。 春杏狐疑看去。下一刻暴睁双目,连声骇气,浑身觳觫! “一会出去,告诉他们我得多躺会,不急着起身。你寻个由头,将院里的下人都打发远些,不得靠近窗户这里。” 春杏是听没明白了,可此时却双腿发软,难以镇定下来。 “姑娘,那,那是……” 林苑沉了眼:“是晋世子。” 春杏又是骇吸口气,又惊又怕又气又怒。 晋世子是如何混进他们姑娘房里来的! 他怎能这般无法无天! 关键是这要让人给撞个正着,那他们姑娘真是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了。 春杏心乱如麻,一时间不知该怎么替他们姑娘想出万无一失的好法子,来应付现在这个局面。 “别怕,你只管按照我吩咐的去做便是。” 待春杏勉强收拾好情绪拉开房门出去后,林苑在原地站了会让自己冷静了下,而后转身往床边这来。 晋滁正陷在馨香柔软的被褥中,只觉得恍若梦中。不,便是在梦中,他也从未梦见他进了阿苑的闺房,还躺了她的床榻,盖了她刚用过的衾被。 柔软的被褥中皆是她的清甜气息。他置身其中,鼻间萦绕着她的气息,只觉得心跳加快,醉魂酥骨,半边身子都酥麻了起来。 林苑一把掀开被子的时候,晋滁恰抬眸看了过来。 细长的眸子尚带迷离,目若桃花,潋滟生辉,犹若带着醉人的情波。 “晋世子,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 立在床边的女子,又冷又冰的一句质问,瞬间将晋滁旖旎的情思浇灭了大半。 他猛地坐起了身,对着她咬牙怒笑:“阿苑竟然还敢问我?我倒也要问上一句,你应我的生辰礼何在?书信何在?我亲自来索要了!” 林苑看着他不语。 晋滁呵了声,怒意染了眸:“可是烧毁了罢!我满心欢喜的将书信还了你,最后换来的却是一堆灰烬,你当真是狠心。” “你骗我阿苑,你骗我!” 林苑朝窗外的方向看过一眼,而后抬手掠了掠鬓发。 “晋世子,你使劲嚷,使劲喊,最好把我院里所有下人,可以的话把府上所有人都弄来,让他们都瞧我笑话,骂我无耻。” 林苑直直看他:“到时候我就直接拿三尺白绫,死你面前可成?” 闯女子闺房终究是他理亏,闻言他气势弱了几分。 “你莫说些话激我!大不了今个,我就直接拉了你入宫,请旨赐婚去。” 林苑深吸口气,逼自己压着火气,而后看他道:“大概是我三哥没跟你说清楚罢,那今日我就当面再说一遍。” 压根不理会他骤然变得脸色,她直截了当的开口:“晋世子,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散了罢。” 一语毕,晋滁勃然色变。 12、第 12 章 “不合适?哪里不合适?”他猛地欺身上前,抬手按上了她单薄的肩,呼吸急促,眸光带赤:“阿苑,我究竟哪里对你不住,你要这般对我?丝毫不念过往情分,半丝余地都不留!” 面对他的控诉,林苑不为所动,只缄默少许,就启了唇平声道:“你这话有误。男女之间的事,本就是你情我愿的,谈不上谁对不住谁。伯岐,当日你我交往时候,彼此间就已有共识,合则聚,不合则散。时至今日,既然要散,那就应散的彻彻底底,不该再留有余地纠缠不休。” 晋滁的胸膛剧烈起伏。 似不敢相信这般绝情的话竟是打她口中说出,他犀利而阴戾的眸光密切反复的在她面上每一寸逡巡,似乎要寻到她说谎的痕迹。 林苑视若无睹。今日,她势必是要当着他面,一次性将话说明白的。也是对他们之间的过往彻底做一了断。 “这并非是我一时意气或其他,而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我觉得我们之间不合适,除了性格不合外,还有观念上的不合,以及对未来的规划不合。” 他听她平静的说着,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宛若陈述一个与她毫无相关的事件,冷酷绝情的令人发指。 “阿苑!”他不可思议的盯着她那无甚表情的面庞,宛若从未认识过她般:“你从前待我,可是真心?” 林苑看向他:“从前待你,是真心。如今要散,亦是真心。” 晋滁的黑眸陡然泛了猩红。 “原来阿苑已经彻彻底底的将我置于脑后!” 他眉眼戾的骇人,咬牙怒笑:“妄我总是百般为你寻苦衷,总觉得我的阿苑不至于这般狠心!妄我迟迟给你留有余地!妄我为你一退再退!阿苑,你就这般待我?” “你冷静些。” “我没得冷静!”晋滁猛一挥手,神情说不出的凶恶:“是沈文初罢?因为他,你才会如此绝情待我,可对?” 听出他话里那几欲迸发的恶意,林苑猛地抬眸盯向他。 “你不提他我还记不起来问你。”她与他正面相对,带着几分难以置信道:“昨日他出事是出自你手笔罢?我如何也没料到,你竟做得出这等仗势欺人之事!” 不等他发怒,她又道:“你可知,断人前程如杀人父母,若他因为此事,下场考试时候受了影响,那真是逼人家生不如死了。伯岐,任你有任何情绪,却怎能牵连无辜?你这模样,可还是我当初认识的人吗?” 晋滁的百般戾气,却在她的最后一句中,慢慢收敛了起来。 他时常觉得,他与阿苑之间是命定的缘分。 因为当年他们二人的初见,便如那戏文中唱的戏曲,极为阴差阳错。 犹记得当时,他将一当街调戏良家的无赖,揍进了珍宝阁,恰好遭遇了正在柜台前选钗子的阿苑。 混乱中,她戴的帷帽不慎被人碰掉,可她却不慌不忙弯腰拾起,还有心情吹了吹上面的灰。 这让他瞧在眼里,可不就纳罕极了。 边揍着人,边忍不住分心的朝她方向连连瞅去。 倒没想到,她竟抬眸回视过来。 四目相对,他心里边便起了异样。 后来他时常也想,当日阿苑能轻易接受他的示好,大概就是因初遇时,爱极了他那行侠仗义的模样。 忆起从前,晋滁细长的眉眼缓色寸许,只是口吻依旧不善:“他无辜?若他不是胆大包天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吃饱了撑的去寻他麻烦!” 林苑生生将旁的话忍住,只道:“放过他吧,我不会嫁他。” 他眼尾一挑,却仍有迟疑:“阿苑,你不会又是哄我的罢。” “不会。”林苑道:“但是,便是没有他,我亦不会嫁你。” “伯岐,我们之间,真的散了。” 晋滁面上的情绪一下子收尽。 “为什么?难道就因为我那两个通房,你就跟我闹到现在?闹到这地步?” 除了这件事,他想不到还有哪处惹恼她的地方。毕竟此事之前,她对他倾心以待。 可正因如此,他才觉得不可思议。这压根算个什么事,她如何就纠着不放了? 林苑稍一沉默后,便道:“晋世子,你将来总要纳美妾的。” 室内陷入短暂诡异的岑寂。 晋滁细长的眸蕴藏着审视,盯视着她有些惊疑不定的问:“你是想让我……永不纳二色?” 林苑面上没什么情绪,也没有应答。 可无声的缄默却能说明一切。 晋滁猛吸口气。他脑中第一念头是荒诞,看向她的目光中充斥着不可思议。 “阿苑不觉得,不觉得未免对我也太过苛刻?你可知,便是那升斗小民,若是哪年多打了几斗谷子,还寻思着哪日纳个娇妾。” 林苑又如何不知是苛刻。 手里有些闲钱的平民百姓尚会考虑纳个妾,或者兴致来了去那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一番,更何况他这等权贵子弟,钱、权、势,要什么有什么,凭什么要他苦苦压抑本性,仅守她一人。 “晋世子,所以我说,我们之间不合适。” 林苑伸手覆上他按压在她肩上的手,在他怔忡之际,从他的桎梏下挣脱开来。 “也望晋世子能相互理解。”她轻声道:“以后你我就一别两宽,前尘过往,一笔勾销罢。” 晋滁脸色大变。 他伸手又要去抓她,却被她先一步后退两步,躲开了他伸来的手掌。 “阿苑,你为何这般执拗!”他眉眼间皆是躁郁。他难以理解,也不能理解:“难道五年还不足够?” 五年,便是他之前约定的,婚后不纳二色的期限。 林苑自然知道,五年是他能给出的极限。 可是,这绝非是她想要的。 她的底线在哪里,她很清楚。 她不能容忍她将来的夫君,有任何出轨的行径。 并非没有试着让自己接受这个世道的婚姻观。曾经,她真的有劝自己且退让半步,试着去融入这个世道。 然而,到底还是不成。 只要一试想她将来的枕边人,前一晚还与她软语温存,下一夜却带着她的气息与旁的女子颠鸾倒凤,她的脑袋就轰然欲炸。 若是没其他选择,她便也只能认了,此生大概就浑浑噩噩的过吧,可是如今,她还有选择的余地。 “天色不早了。”林苑往画窗的方向看过一眼,委婉提醒道:“晌午过后,我父亲便会带着两位哥哥回府了。” 晋滁蓦的沉眸看她。 “阿苑休想甩开我。”他不愿再听她说这些他不爱听的话,直接下了床来,眉眼带怒:“阿苑若是一意孤行,那我也什么也顾不得了,索性今个就直接在府上等林侯爷回府,然后提前拜拜我那未来岳父大人!” 林苑看他:“你非要如此?” 她问的淡,可不知为何,他却听得隐隐心惊。 此刻的她披着轻薄的罗衫立在他面前,静待他回话。可与那纤弱单薄身躯相反的,是她面上那不容置疑的坚定,好似疾风骤雨都无法撼动她心意半分。 “非要如此!”又慌又躁下,他眉眼愈戾:“便是负荆请罪也使得。若林侯爷执意不肯同意你我之事,那我就直接套了马入宫,寻贵妃说情,求圣上赐婚,左右让你再起不得其他心思!” 他口中贵妃是指仪贵妃,出自晋氏,论起来是他堂姑姑。 林苑不甘示弱的与他对视。片刻后,最终是败下阵来,身体轻晃了几下。 “算我怕你了还不成?”她抬手揉了揉额头,声音低落下来,眉目间也落了疲色:“事情闹开,又将我置于何地。” 听她稍许妥协之意,他不敢再逼,可眉眼依旧蕴藏着锐利,在她面上反复打量。 “我自也不愿将事情闹到这般地步。我是打算待年底我父王入京,届时派官媒上门来提亲,同时趁着我父王在京的这几个月,将我们的事办下。那事情自然是体面,隆重,皆大欢喜。”顿了瞬,他目光蕴含威胁:“所以,阿苑莫要逼我才是。” 林苑在拔步床前的雕架上虚靠着,低垂着眉眼静听着。晋滁见她听得进去,不似之前一副冷言冷语要与她散的模样,就缓了声又道。 “我自问,的确是达不成阿苑口中的所谓要求。可想那京城那些世家子弟,任管哪家罢,还真不信有能让阿苑满意之人。阿苑若不信,就去打听打听,京城里,哪家公子哥没个通房小妾,还能许诺了此生唯你一人不成!” 林苑闻言难免就失神在那。 晋滁上前来,抬手抚上她略显冰凉的面庞,嗓音放柔道:“阿苑,你信我,我能给阿苑的,已胜其他人远矣!便是将来有旁人,也绝越不过你去。” 13、第 13 章 临走前,晋滁又特意朝她面上暗暗逡巡几番。见她虽侧了身特意不去看他,一副与他置气的模样,可那眉梢眼角间却不复先前的冷漠疏离,这倒让他稍稍安了心。 此时天色已不早,他也不好再在此多停留,于是拉过她又说过些软和话后,便依依不舍的离开了。 离开长平侯府的路上,他还兀自想着,阿苑到底年纪还小,虽平日表现的聪慧明智,可有些想法还是天真了些。也怪他之前没有及时察觉她的真实意图,否则早点将话与她摊开来说,以她的聪慧也能早点想开了,又何至于他们二人闹到今日这般难看地步? 想到这,他不免执着扇柄恼恨的敲了下额头。 “哎哟世子爷,您可悠着点,当心蹭掉了痂留疤呢。” 晋滁冷眼斜睨了田喜一眼,刚要出口讽刺他大男人还怕留疤,却冷不丁想起一事,脚步就突然顿住。 田喜见他们世子爷神色难辨的模样,便知怕是这会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就忙放轻了呼吸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晋滁无意识的在股掌中转着乌木扇,脑中却在反复想着,阿苑自始至终都未曾对他的伤过问分毫。 他忍不住又抬手抚上额上突兀的痂。 那么明显的痂挂他额上,她也不知是没注意还是不在意,全程竟是瞥都未曾朝他伤口这里瞥过半眼。 换作从前,她怕早是着急的上前查看,会心疼的责备他粗手毛脚,也会再三叮嘱他务必忌口,好生养伤。 可如今,她却对此不提只词片语。 他的心情陡然落了沉重,已不复之前那般轻松。 握了乌木扇,他抬腿大步就走。 内心暗道,或是她尚置气的缘故罢,冷落他也是正常。待她日后彻底想明白,他们便也能和好如初了。 晋滁离开后,林苑也没再让下人进来,只面色难看的在鹤膝桌前坐着,闭眸抚胸,兀自平复着情绪。 晋滁今日的所作所为,彻底将她从前的种种衬为了笑话。 之前她该有多白目,竟妄以为周全细致的待他,就能抚平他幼年丧母、生父忽视所致的心理缺憾,进而能感化他,让他此后就能改掉跋扈浪荡的性情,变得正直仁善?甚至,她还妄想着,他能记着她的好,将她牢牢放在心坎第一位? 他今日就完全让她明了,这些全完是她的自以为。 衣破时她缝补,生病时她叮嘱,犯错时她劝诫……她以为做的这些是有意义的,是对症下药的,能够暖他的心。却忘了,他晋滁堂堂王府世子爷,金尊玉贵,奴仆无数,何曾在意这些?衣破自有新衣,生病亦有御医,就算犯错自有皇帝亲舅维护,他活的恣意潇洒,怎么就需要她来拯救了? 自始至终,她感动的,大概是她自己罢。 妄想让浪子回头,她得有多大脸面跟本事。 何其可笑。 愚蠢至极。 林苑顿觉头昏脑涨,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角。 好半会,她方能勉强压住内心翻腾情绪,让自己冷静思索开来。 当下最为紧要的是,不是再去在意她过去做过多么可笑的事。而是她得仔细盘算好,该如何处理这棘手的局面。 林侯爷回府后,自然听说了晋世子来府拜访之事,心下纳罕,就将那林昌翰叫过来询问。 “那晋世子竟特意来府上找你?是有何要紧事?” 林昌翰在他父亲面前大气都不敢喘,尤其是他此刻心虚的情况下,更是连呼吸都发紧。 “没……没什么紧要的事。”他咽了咽喉,“也就闲来无事来找儿子闲聊,再就是,在花园子里逛了逛。” 林侯爷素来见不惯他这儿子唯唯诺诺的样子,遂皱了眉,拉下脸对着他呵斥道:“缩头缩脑的什么样子,可还有世家公子的气派!” 林昌翰冷汗如瀑,连声应是。 林侯爷见了,眉皱得愈发深,却未再呵斥,只另外嘱咐道:“与那晋世子日后少来往。所谓交友之道,择友为先,你需时刻谨记择善而交,省的沾惹了些不好的习性。” 他在做礼部尚书之前,曾在国子监任司业一职,掌儒学训导之政。因而他素喜那些勤奋好学上进有为之辈,最恶那些仗着家世胡作非为之徒。 那镇南王府的晋世子,行事做派,整个京城谁人不知?纵使如今收敛许多,可毕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指不定哪日又故态复萌。 他自是看不惯这等纨绔子弟。 林昌翰出来后,被凉风一扫,只觉得后背都冷飕飕的。 心不在焉的回到了自己的院里,刚一进门,就被杨氏给悄悄拉到了一旁,又急又快的在他耳旁小声说了几句。 原来晌午刚过,三姑娘院子的春杏就端着新做的桂花糕过来,说是三姑娘亲手做的,拿来给她跟三爷尝尝鲜。 待到没人时候,春杏就将他们家姑娘的话传了她听—— “望三哥跟三嫂日后处事当记一慎字。否则,若府上真出了丑事,那么是宗哥能得了脸面,还是萱姐儿面上有光?” 宗哥跟萱姐儿,是杨氏去年生下的龙凤双胎。 杨氏跟她家爷仓皇相互看过,皆是心慌。 他们自然明了话里的意思。若真有个婚前失贞失得的亲姑姑,宗哥跟萱姐儿将来的前程可就得断了。 林昌翰咬着牙道:“不成,决不能再见那晋世子。我得想个法子躲出去,万万不能再让他给逮着了去。” 这日,晋滁刚又弄了批好玩意,就让那田喜将东西给人送过去。 没成想,田喜之后又将东西原样给带了回来,苦着脸说找不到那林三爷了。往四周人打听了一圈,才晓得,原来早在昨个,那林三爷就被林侯爷给派到乡下收租子去了。只怕没个十天半月的,回不来。 晋滁一听心里突了下,当下就有几分怀疑,莫是他跟阿苑的事情给暴露了? 后又觉得大概不是,否则那林三就不是被派出去收租子这般简单,而是要被打的半年下不得床了。 却也不敢十分确定。他遂就让那田喜多派些人,时刻打听着长平侯府上的事,一有什么情况即刻向他汇报。 同时,他亦决定修书一封予他父王,提前告知父王他与阿苑的事。若有万一,他得直接遣媒婆上门去,或者直接入宫请旨。提前告知他父王,也省的他父王责备他先斩后奏。 陶氏看着林苑一页一页的翻看着那些京城里适龄青年的资料,明显的察觉出她的意兴阑珊来。 “怎么了苑姐儿,可还是没中意的?” 近十日来,她拿来给苑姐儿相看的资料也有几沓了,可瞧苑姐儿模样,貌似一个都没相中的。 陶氏不免心下犯嘀咕。这些青年才俊,模样也出色,怎就瞧不中? 莫不是苑姐儿对那沈文初念念不忘,所以对哪个也没了兴趣? “太太。”放下手里资料,林苑斟酌了番,轻叹着说道:“倒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我还是希望能有那洁身自好的男子,能让我日后免于妾室庶子纷扰。太太知我的,女儿这性子,真的不善于处理这些。” 陶氏这才知她顾虑所在。 而后她亦忧虑起来,因为苑姐儿那性子孤僻,又闷又静,从不是那种八面玲珑颇有心计的,若将来姑爷后院真出那么一两个手段了得的妾室,那她家姑娘还不得吃亏吃的死死的? “不成。”陶氏看她,神情甚是严肃:“打今个起,你便随我学些掌家事宜。娘也会抓紧时间派人打听着,届时请个宫里头退下来的嬷嬷来,专程教导你。” 说着就要起身唤人进来,抓紧时间去打探消息。 林苑忙将她拉住。 “太太,我不想这般。” 见陶氏诧异的回头看她,她便直接将自己的想法清楚的表达出来:“太太,我想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陶氏重新坐了回来。只是面露难色:“可哪有那般合适的人家。” 陶氏又将京城里世家子弟的名单过了一遍,门第高矮全算上,也没找到合适的。 “除非入赘罢。”陶氏叹气。 入赘,那便只能是寒门子弟了。还是胸无抱负的凡庸之辈。 林苑揉了揉额角。她倒不是没想过入赘,可寒门子弟无权无势,一旦娶了她去,依晋滁那无法无天嚣张跋扈的性子,只怕那她入赘相公,别说护着她了,怕是连他自个都护不住。 “可惜你晚生了几年。”陶氏这会突然倒是想起一人来,不免惋惜叹气:“不然前右都御史符家的二公子,人品性格皆好,与你是极合适的。可惜他早几年就成婚了,迎娶了郑家小姐。” 林苑带些疑惑的看她。 陶氏就耐心解释说:“符家是清贵人家,诗书起家,忠孝传家,世代为天子近臣。符家的家风严谨,虽说没有苑姐儿你口中所说的什么四十无子方可纳妾之类的规矩,可子孙却在此方面极为约束,他们家从老到小,就没见到有纳妾的。” 林苑带了些诧异:“平日里,我倒没怎么听人说起过他们家。” 陶氏就笑道:“天子近臣,自然有诸多顾忌。他们家女眷,平日里鲜少来往于世家。” 林苑恍然。 “那的确是可惜了。”若早些年知晓,饶是她岁数尚小,却也有谋划的余地。可如今木已成舟,说什么也太晚。 “说来,他们家也确是难得。老御史的长媳,昔年难产去后,他那长子就一直未娶,着实长情。” 陶氏说者无心,可林苑听者有意。 “不过近来那老御史夫人却难得的在京城官眷频频往来。我倒是听旁人说过一嘴,道是老御史相逼,那符家长子没得法子,只得同意再娶。” 陶氏说的口渴,就拿过案上养身茶慢慢喝过。 林苑在沉默思索片刻后,抬眸看向陶氏。 “太太,我想试着了解下符家长子。” 陶氏差点被茶水呛着,猛地抬眸骇问:“谁?老御史家长子?” 她惊个够呛,差点拿不稳手里茶盏。 “苑姐儿怕不知罢,他家长子,可足足大你一旬!”陶氏骇笑:“再多长你几岁,那足矣当你父亲了。” 说着就一个劲摆手:“不成不成!更何况还是继室。苑姐儿,你快快打消这念头罢,娘是不会同意的。” 林苑也不急,拿过茶壶给陶氏斟满茶,慢声道:“我知太太为我着想。可太太也知,我是喜清净的,他家没那么些腌臜事,我当真觉得合适。” 不等陶氏说什么,她又道:“当然,目前我对此人亦不了解,不知脾性究竟如何。所以也得依靠太太让人给具体打听着,若了解了番,觉得此人脾性与我不大合适,那便就罢了。” “再者,我也看中他长情。”林苑垂了视线:“世间薄情寡义者多,喜新厌旧者多,唯独专情长情者少。这般男子,若嫁她,定是女子的福气。” 陶氏犹疑:“可是……” “至于太太所说的大我一旬……”林苑抬眸,眉眼含笑:“我喜欢年岁大些的,会疼人。” 14、第 14 章 “符老御史家的长子名居敬,现在朝中任监察御史一职。为人刚正不阿,浩然正气,倒是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 林侯爷捋着胡须慢声道。 陶氏白天打林苑那回来后,就一直心绪不宁,左右也拿不准那符家长子究竟是不是良配,所以在侯爷夜里过来时,索性就问他来拿个主意。 同朝为官,林侯爷对于符居敬的品性,自然再了解不过。想这位监察御史,刚正方直,奉公不阿,不逢迎不偏私,便是对着当朝一品重臣也不假辞色。别看他官阶不高,但职权不小,主要负责监察百官、肃整朝仪等事务,并可直接面圣。若是被他查到有官员渎职,无论是末流九品官,还是上至一品官,他都毫不徇私,直接面圣弹劾。 今年年初的时候,左都御史上书乞骸骨归乡,却被圣上压下不批。明眼人都瞧的见,圣上是打算将这位置留给符御史。待这符御史再经过一两年的历练之后,圣上就会允了刘御史所奏,再让符御史继任左都御史一职。 林侯爷将这些说与陶氏听,末了,不免真心实意的赞誉:“前途无量啊。更何况他为人正派,懂孝悌,有担当,若真能成了这门亲,让老夫得此佳婿,那老夫做梦都能笑醒。” 难得听他们侯爷不加掩饰的如此赞誉一人,陶氏便知这符御史怕真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 “听说符家的家风甚是谨肃?”陶氏发问。她实则担心符家这般的人家规矩严苛,又怕当家公婆苛刻。 林侯爷便道:“符家家风清正。孔孟之风传家,治下严慈并济,并非那等一味苛刻人家。” 陶氏记下。但也想着等她再朝其他官眷多打听打听,或是找个机会与那符家太太多会上几面,接触次数多了,便能大体了解他们家人是何等脾性了。 “唉,不过那符御史的年纪,到底是大了些……”陶氏还是有些顾虑:“也不知模样生的如何。” 林侯爷却不满的低斥:“所以说,你们妇人家短视。重外在而轻内里,只想寻那年轻俊俏的,却不知若是那酒囊饭袋之类的纨绔,就是生的龙章凤姿又如何?” “这一点,你倒不如苑姐儿了。” 林苑听了陶氏的转述后,脑中大体勾勒了一个正气凛然的御史模样。 “你父亲还说了,符御史虽不算丰俊仪容,可唇方口正长得也算周正,难得是他的品行高洁,能力卓著,比京中那些只靠荫庇的世家子弟强过十倍不止。” “模样看得过去就成,我不甚在意。”林苑回过神,又问:“那父亲可有说,他家中兄弟姊妹几人,又是何等性情?” 陶氏便道:“他家没那纳妾的风气,家中人丁自然单薄。符老御史这一脉,膝下仅两嫡子。” “可有孙辈?” “这倒还没有。”陶氏脱口而出后,突然怔住。 那符家二子成婚已有三五年的光景了。膝下无子,符家却也依旧没给二子纳妾,想来家风清正四字,当真不是随便说说的。 林苑也是想到这层,愈发的觉得这符家,便是她要找的那般人家。 “太太,近来京城官眷中,可有举办什么宴会?” 陶氏知她意思,想了想就道:“月末的时候,齐尚书府中有场菊花宴,届时娘带你过去。” 好不容易捱到了半月后,晋滁就让田喜去衙门那打听着,看看那林三回来了没。 田喜很快就垂头丧气的回来,道是那林三爷尚未回来。而且他还打探了个消息,也不知真假,只听有人说那林三爷骑马的时候不慎腿摔折了,现今还在庄子里养伤呢,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晋滁气的摔烂了个茶碗,怒骂:“他怎么不一并将脑门给摔折了去!” 田喜忙小心躲着迸溅的陶瓷渣子,讷讷不敢言。 晋滁火大的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几圈,片刻后,又突然回头看他:“你说,这林三莫不是躲我罢。” “他哪敢。”田喜下意识否认。就林三爷那胆小如鼠的样子,吃豹子胆了敢糊弄他家爷。 “奴才觉得,他也没什么理由躲世子爷啊。” 晋滁脑中却冷不丁又浮现,当日阿苑要与他散的冷情模样。 强压那突如其来的不安心绪,他躁郁了眉眼问向田喜:“长平侯府那里,最近有何动静?” 提到这,田喜可就来精神了,别的不敢说,就那长平侯府外门口的那些事,那是盯得死紧,任何异样都难逃他的法眼。 “世子爷放心,那姓沈的小子打那日过后,没敢再踏进侯府半步。现在那侯府上一切正常着呢,来往的都是林侯爷的至交好友或同僚门客等,没什么异常。” 说着,田喜又道:“林三姑娘也一直待在府上。也就昨个,去齐府上参加了菊花宴。” 这事晋滁是知道的。 齐尚书府上的几位嫡公子皆已婚配,所以听闻此事后,他也没多想,顶多只是暗恨与那齐府上往日不曾有什么交集,让他也没法找借口混进去。 晋滁左思右想了会,觉得应是他多虑了。 当日他已将话给直接挑明,阿苑当时虽未明确表态,可神情却是松动的。以阿苑的聪慧,用段时日,便会想明白的。 况且阿苑并非对他无情,之所以闹成这般,归根结底是想独占了他去。也正因此,他内心笃定阿苑是爱极了他,断不会与他决绝断情。顶多,也就是与他多置气两日罢了。 不可否认的是,阿苑的霸道,既是他的烦恼,可亦是他难掩的隐秘欢喜。 “去把爷的身甲拿来。” 田喜眼尖的见世子爷眉眼间躁郁散去,眼尾轻扬似畅快的模样,便知他定是想通了事情,心里快活呢。于是就高起了调子嗳了声,踏着匆匆小步去将那禁卫军统一制式的红边金黄甲捧来。 晋滁将身甲穿戴齐整后,执着铁鞭凌空转个圈又握在手里,然后踏着乌皮靴就脚步张扬肆意的朝外走。 “牵马来。爷今个,上值去。” 林苑昨个见过符家太太后,对于符家,又多了分肯定。 见微知著,她从诸多细节中看的出来,符家太太不是那等苛刻儿媳的婆母。她那小儿媳妇郑氏,说笑自然不见勉强,对着婆母也是发自内心的敬重,由此不难看出,她们婆媳关系算是融洽。 林苑对于符家,再没有任何顾虑。 15、第 15 章 符老御史面带诧异:“长平侯府?” 符家太太道:“是他们家。昨个宴会上,林家太太特意带着人到我跟前打了招呼,我瞧她模样,觉得应没会错意思。”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吃惊。 长平侯府门庭显贵,林侯爷还是朝中重员,位高权重。而他们家这待字闺中的嫡次女,生的仙姿佚貌,难得又性子稳重不浮躁,在她看来真是品貌上上等的女郎。她就想不通,这家世,这容貌,这性情,便是配个再好的人家都不为过,怎么想起与他们家结亲了? 符老御史由他家夫人搀扶着,到窗边的藤椅上歇着。 “居敬在朝中的位置特殊,奔着各式目的来结亲的,大有人在,不足为奇。不过,若换作长平侯府,倒可另外来说了。” 抚胸闷咳了几声,他缓了缓,方慢悠悠的道: “从前在朝中时候,跟那林侯爷有所接触。坦荡文人,怀瑾握瑜,倒是个值得相交之人。林府家风也不差,就是他家二小子昔年有些混账。好在如今迷途知返,悔过自新了。” 符家太太听他这话,便知她家老爷是打算结这门亲了。 “对了,他们家那嫡次女,你看她如何?” 符家太太就如实道:“相貌自是拔尖的,规矩礼仪皆上等。性子也安静沉稳,甚是通透清婉。” 符老御史叹了声:“大家族养出的嫡女自然不差的。起码不受眼界的局限,行事做派会多份大气。” 这声叹是为谁,符家太太自是知的。 想起这一年来她那小儿媳妇的做派,她不由也皱了眉,有些头疼不已。 符老御史沉吟了会,看向他夫人:“请个官媒上门说合吧。若林家确是这个意思,那就选个良道吉日,我郑重登门。那两家的事便就定下。” 永昌十四年十月初八,黄历上说是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 长平侯府三扇并列的乌头门外,符老御史由人搀扶着下了马车,手里还提着一只大雁。 三扇乌头门大敞,林侯爷闻讯阔步迎来,满面是笑的与那符老御史及领路的官媒寒暄,之后将他们客气的迎进府内。 田喜额头冒着虚汗,将他在长平侯府外见的这些事,抖索着禀了他们世子爷。 晋滁怀疑自己听差了,又问了遍:“谁?提着什么来着?” “符老御史……”田喜咽了咽唾沫:“是提着只,大雁。” “提亲?”晋滁细长的眉眼迅速骇沉下来:“符家二子已婚。那就是为他长子而来?” 田喜缩了肩在一旁没敢应话。 晋滁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瞬。下一刻却突然发作,抬脚往旁边就是悍戾一踹。五层高的博古架哪受得住这等凶狠力道,当即应声而倒,上面摆放的诸多珍奇古玩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他们家那又老又丑的鳏夫,还敢肖想阿苑,他配吗!” 他怒意填胸,眉眼堆立的暴戾简直欲噬人般的。 只要一想到他珍藏密敛的心头好,却被人大张旗鼓的觊觎,他就如何都忍不得!简直恨不得能将符家鳏夫立即抓过来,剁烂了方好。 “那林侯爷呢?他如何反应。” 顶着那咄咄盯视,田喜哪还敢说林侯爷与那符老御史看似相谈甚欢的模样?稍一停滞,舌头就打了个转:“想那符老御史与林侯爷曾同朝为官,自是,自是要客气几分的。” 晋滁脸色变幻几分,猛一踢脚边的碎瓷片,躁郁的咬牙骂了句:“莫不是又要卖女求荣了……” 大概是觉得他出口非议那未来岳父大人不好,他后面的话便生生忍下。只是却憋得难受,额头青筋直跳,头也隐隐作痛。 田喜瞧他嘴唇子发白脸色也很难看,怕他气坏了,就忙劝道:“爷,林侯爷应不应还说不准呢,再说了,也不一定是给林三姑娘提的。他们府上,不还有几个庶出姑娘吗?” 这话大概是直接说了晋滁心坎上,或许潜意识里他更愿意接受这般的结果,因而听过此话后,他的情绪就慢慢平复下来。 闭眼缓了缓,待再睁眼时,他盯向那田喜嘱咐了句:“你再去打听着,盯紧了些。” 田喜忙应下。 “另外备马,我要即刻入宫!” 他不想再等了,他要即刻入宫请旨,将事情早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 不巧的是,今个圣上龙体微恙,吃了药就歇下了。太监总管捻着数珠儿出来,好声好气的规劝他改日再来。 晋滁只能暂压心中焦躁,转而去明德宫求仪贵妃。 虽说是本家子侄,可既已成年,那不得在内廷行走。因而他在内宫门外就停下,着宫人进去传话。 不多时,一上了岁数的内监匆匆出来,见了内宫门外候着的人,忙又是请安又是问好。 这内监名唤王寿,是当初仪贵妃入宫时从本家带进宫的,深得她的信任。 晋滁不耐烦的挥手让他免了这些,随即招他附耳过来,快速将他所求诉说了一番。 “你速去禀了娘娘,让娘娘务必为我做主,求圣上早日赐婚,了我这桩心愿。” 等内监得了话入宫回禀去了,晋滁就在内宫门外来回踱步等着。不时朝宫门的方向望上一眼,略有心焦。 好一会,内宫门才从里头再次打开,内监王寿躬身塌肩的踏出门来。 晋滁精神一震。 “娘娘如何说?” 王寿笑着回道:“世子爷安心,娘娘说了,待明个圣上龙体安康些,就去与圣上道明此事。让您呐,就擎等着信便是。” 晋滁细长的眉眼一挑,就隐约溢出几分轻松跟愉悦。 王寿不动声色的看在眼里。 躬了躬身,王寿又低声问:“不过娘娘还让奴才多嘴跟您问声,不知此事……王爷可知?” “自是知的。” 并不多说,他只对着明德宫的方位做了个揖,然后眉眼皆是笑的对王寿道:“劳烦回去跟娘娘道声,说是娘娘的恩情,侄儿铭感五内。” 明德宫金碧辉煌,琉璃照耀。 仪贵妃听后,淡淡问:“世子离开了吗?” 王寿应是。 仪贵妃点头,就挥手让他退下了。 待王寿退下后,仪贵妃就看向身旁正低头剥着栗子吃的三皇子,不免轻皱了眉。 “你如何就与他合不来了?便是你看他不惯,面上好歹也得过得去,否则,你让你堂舅心中如何想?” 想他们晋氏一族,从一无所有的贫民,至如今高高在上的皇家贵胄,所仰仗的,便是她那当朝手握重兵的堂兄。 饶是她如今归为贵妃,诞下皇子,可若没了强大母族的支撑,那也只是空中阁楼罢了。更何况三皇子日后是要奔着那位置去的,更是离不开镇南王的权势。 三皇子瘦长的面上落上阴郁。 他的确是不待见那晋滁,反感到只要听到此人的名字,他就反射性的浑身不舒服。 主要是因那晋滁太嚣张了些。目中无人,不将他这堂堂皇子放在眼里。 仪贵妃瞧他面色,就知他心中所想。所谓知子莫若母,他在介意什么,她心里门清。 不免就想到有一年秋猎时正巧见到的一幕。 那时三皇子跟晋世子的关系还不算太生硬,一同围猎归来时,就并排走在一块。 当时她在高台上远远的看着,就隐约觉出不妥来。那晋世子身高腿长,容貌俊美出色,阔步而来时潇洒肆意,贵气浑然天成,与她那身量矮了一截、相貌气质皆平庸的三皇子走一块,可不就将三皇子给衬的跟个小厮似的? 别说三皇子介意,便是她心里也是有些不舒服的。 “堂舅或许也不在意。指不定,堂舅压根也没想将衣钵传他。” 仪贵妃正想着往事,冷不丁听三皇子嘀咕了这句,当即轻斥道:“莫要乱说。” 三皇子捏碎了手里的栗子肉:“哪里乱说。谁看不出来,堂舅更爱幼子。” 仪贵妃并未反驳。只是在稍一沉默后,又劝道:“到底不好弄的场面太僵。便是没有你堂舅,不是还有圣上吗。” 别忘了,圣上可是那晋世子的亲舅。 三皇子垮了肩。面上却又多了几缕嫉愤。 等了足足三天没等来信的晋滁快炸了。 尤其是他得了准信,那长平侯府已经应了符家的提亲,马上就要选日子问名了!这消息简直让他肝火大冒,五内俱焚。 三日来,他寝食难安,每日一趟去宫里头打听,可宫里只传信给他说让他等。 这都等到人家开始走六礼了,他要再能等下去,那他就是个活王/八! 16、第 16 章 黑漆螺钿镶嵌桌上肴馔罗列,林侯爷跟陶氏落座后,就温声吩咐用膳,几位子女便捱次而坐,默不作声的用着早膳。 这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清晨,如果不是守门下人突然过来报信,那早膳期间将会如往常般平静,安宁。 “镇南王世子?他来拜访……我?”林侯爷呆了呆。 下人双手呈递拜帖过去:“那晋世子道是有紧急要事,急要与侯爷相商。” 林侯爷搁了牙箸,接过帖子翻过看了又看,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他素日跟这晋世子并未交集,那晋世子怎么就突然想起下帖子来拜访他了? 没道理啊。 林侯爷皱了眉,始终想不通晋世子会有何紧要事与他相商。 不免抬头看了眼外头天色,再过小半个时辰,他便要去上值了,那晋世子这个时辰拜访,着实令他为难。 他内心是不想见的,可门外那位毕竟是皇亲贵胄,自是不好得罪。捋须稍沉吟片刻后,他叹气一声,就嘱咐下人将人请到府上花厅中。 还是见上一面罢。 待林侯爷离开后,陶氏就吩咐其他人继续用膳。 陶氏并未将这小插曲放在心上,毕竟按照往常经验,一般这类下帖来府上拜访他们侯爷的,多是政务上的事,或是有求上门,左右与他们内宅妇人无甚干系。 林苑斜对面的嫡亲哥嫂也不觉得与他们有多大干系。只当是来求他们父亲办事的,所以也心无旁骛的安然用餐。 至于林苑的三哥,至今还在庄子上养腿伤,她三嫂杨氏前些时日自然去了庄子上伺候着,所以他们夫妻俩并不在此间。 早膳过后,各自散去。 回去的一路上,主仆无话。 直到回了自己院子,林苑一路维持的平静面色方终于裂了丝痕迹。 春杏已是完全白了脸,神情惶遽,手脚冰凉。 主仆二人皆知,在晋滁踏进长平侯府的那一刻,她们便要做好迎接一场惊风密雨的准备。 “上茶来吧。”林苑坐在鹤膝桌前揉着额头,心里对这场甩不掉的旧恋情真是悔不当初。早知那晋滁是这般个难缠又混不吝的性子,当年初见他时,她就应扭头就走,连半丝余光都不应留下。 春杏不多时就端了黑漆茶盘过来。 林苑也让她坐下,且喝几盏茶,压压惊。 侯府跨院的花厅,高楼画栏,粉墙飞檐。花厅设有狭长的步廊贯穿左右,前方设露台,每隔一段画栏便高竖望柱。 林侯爷踏入跨院时,远远的便见了正斜倚望柱前,臊眉耷眼的盯着地面一处发怔的晋世子。 这一眼,林侯爷惊了下,差点没敢认。在他印象中,这位不可一世的小霸王,惯常是穿着一身张扬肆意的红衣,骑马游街,甩着长鞭一副唯我独尊的模样,或吆五喝六斗鸡走狗、或乖张肆意打架揍人的纨绔模样,何曾见他这副峨带冠博,温文尔雅的儒生装扮? 这时晋滁余光瞥见了来人,细眸中情绪当即敛起,忙站直了身,对着林侯爷的方向还算恭敬的拱手做了个揖。 林侯爷也且收起心中惊异,忙回礼过去。待近前了,便客气的笑道:“世子贵步临幸贱地,足让我府上蓬荜生辉啊。” “是晚辈冒昧打搅了,望侯爷勿怪才是。” 林侯爷抬手邀他至花厅内落座。 待下人端茶上来后,林侯爷怕耽搁上值,便也不与他多叙温寒,直接笑问道:“恕我直言相问,不知世子有何急切要事,要与我相商?” 说这话的时候,他内心还在想着,哪有人辰初的时候就到人家拜访的,未免也忒不讲究了些。 然后他没想到的是,他面前这位,不讲究的还在后头。 但见他话音刚落不过一会,就惊见对面那人忽的起身,朝外侧跨半步,而后猛一撩袍摆,竟直直在他跟前跪下了! 林侯爷骇直了眼。 慌乱起身避让,他万般不可思议:“世子这是何意!” 晋滁未先回答,只慢慢抬手拍两下掌。而后便见他那常随田喜,下一刻就打那步廊外小步匆匆过来,手里头还提着两只肥硕的大雁。 “侯爷,晚辈晋滁心悦贵府千金已久。望侯爷成全,将三姑娘许配于我。晚辈可以对天起誓,自此以后,定待三姑娘如珠如宝,断不让她受半分委屈。” 语罢,晋滁就从田喜手里接过大雁,恭恭敬敬的呈递到林侯爷跟前。 “望侯爷成全。” 林侯爷眼前黑了两瞬。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大雁,只觉得犹在梦中。 手掌猛地按住桌沿,好半会他方忍怒收回了眼。他朝外侧过半身对着晋滁,猛一甩袖,脸色难看的打紧:“世子还是收回去罢。自古男女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自作主张前来提亲之理?天色不早,世子尽早回府罢,就权当无今日这事。” 晋滁脸色骤然一沉。 改将那两只大雁搁在桌上,他没起身,只依旧耐着性子解释:“此事自是已禀了家父,只待年底家父归京,必当亲自带媒人到您府上,补全礼数。” 听他提到镇南王,林侯爷也不好再拉下脸来相对,只得且压怒气,对他解释说小女无福,已许了旁家,只能辜负世子好意。 许了旁家这类的话当真是触那晋滁逆鳞了,那狭长细眸中当即闪过冷怒。却没明显表现出来,只略压低眉眼,遮了遮其中神色。 “要论家世,我镇南王府门第显赫,可比那什么御史家的可强过百倍。林侯爷,若你我两家联姻,你长平侯府的富势定会更上一层。” 他说的不紧不慢,林侯爷却听出言外深意。 当即抚胸怒喘口气,与此同时惊怒的回视。 这是当他是卖女求荣之辈了! 晋滁这时起了身,微掀了眼皮,丝毫不顾对方的惊怒,只又慢声道:“再说了,尚未纳征,就不算正式许了人,令千金依旧是待字闺中。所以,丝毫不耽搁林侯爷将令千金,许配于我。” 听得这般混不吝的说法,林侯爷差点没气撅过去。 怕再在此地耽搁下去,他就忍不住要出口恶言,遂丢下句有事告辞,便一拂袖就要离开。 “林侯爷。” 身后那咬字发重的声音令他不得不停了步子。 晋滁摘下腰间系着的相思结,拿在掌心里细微的摩挲着。他半眯了细眸,神色几许变幻,似在迟疑与坚决中反复游移。 “晋世子若无事,那老夫便就告辞了!” 在林侯爷即将踏出花厅的那一刻,他猛地听身后传来一言—— “我与三姑娘情投意合,望侯爷莫棒打鸳鸯才是。” 林侯爷的面色彻底龟裂。 “休得胡言乱语!!” “侯爷如不信,招来三姑娘问问便知。”晋滁握紧手里结扣,朝他逼近半步,眸光犀利如刃:“听闻昔年侯爷也曾拆散过府上大姑娘姻缘,硬逼她嫁给韩国公府,毁她一生。今时今日,对于府上三姑娘,侯爷可又是要,故技重施?” 最后四个字宛若利刃毒箭,径直扎进林侯爷心底,血淋淋撕开一道口子,让他不得不直面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陈年旧事。 林侯爷的脸色当即大变。 林昌盛与林昌熙坐上府中马车去衙门上值时候,还在疑惑的想着,那晋世子究竟是与父亲说了何等要事,竟让素来以公务为重的父亲,破天荒的请了足足一日的假。 最关键的是,那人竟还是京城有名的纨绔晋世子,实在让人想不通,他能有和要事还能与父亲商量。 着实奇怪。 陶氏此时却惊疑不定起来。 刚他们家侯爷派了他那常随悄悄过来传话,让她瞒着下人耳目,带苑姐儿去跨院花厅一趟。 花厅不是,不是有客来访吗? 对,她想起来了,下帖来拜访的还是那镇南王府的世子。京城赫赫有名的纨绔! 陶氏惊出了一身汗。 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苑姐儿与符家都开始走六礼了,快的话,转过年就要出嫁了。侯爷这时候却提出这般要求,她简直很难不胡思乱想起来。 脑中不期又闪过一张含泪的脸。 陶氏的手开始打颤,脚底也站不稳,身体也在打晃。 “太太!”林苑掀帘进来时,恰见陶氏摇摇欲坠的模样,赶紧上前扶住她,搀到榻上坐下,“太太这是怎么了?我这就让人请大夫过来看看。” 陶氏却一把扯了她手腕,将她拦住。 “没事,老毛病了。苑姐儿,你怎么过来了?” 林苑就回道:“是父亲托人来传话,说要女儿来太太这一趟。” 陶氏的脸刷的下白了。 林苑忙替她抚胸拍背,又急急令人端了养身茶来,喂她吃下。又温言软语安慰,让她凡事放宽心,莫要忧思过甚。 吃过茶后,陶氏手脚有了力气,喘了几口气定了定神后,就让林苑扶她起身。 “苑姐儿走,娘带你过去。别怕,就算那人是天王老子,也休想祸害了你去。” 17、第 17 章 花厅中间竖了一道红座红杆的步幛,林苑在步幛里并腿安静端坐着,旁边挨着坐的是面色紧绷的陶氏,步幛外头的桌案前侧身坐着的,则是晋世子与林侯爷。 “三姐儿,这位贵客是你三嫂表亲,论辈分,你当唤他一声表兄。” 室内短暂的沉寂后,林侯爷微沉着面色出口道。 内眷见外客,总得有个由头,自要瞻情顾面,套个体面的说法。会见表亲之名,便再合适不过。 林苑遂礼数周全的寒暄:“问表兄安。” 自那日一别,两人已有一整月未见了,他自是眠思梦想的厉害。如今听那熟悉的柔声细语,晋滁心下几番激荡,如何还忍得住,目光就直勾勾的往那锦绣步幛勾勒出的纤弱身形处盯着。 “表妹安。”他嗓音磁沉的回了声,情意绵绵,尾音都似挟着钩子:“不知表妹近来安好?” 林侯爷见他那副不羁放荡的模样,脸黑了又黑。 掌心猛一按桌子,林侯爷深皱了眉,重重咳了声。 晋滁细窄的眼皮下沉了几分。内心不虞,可到底还是收敛了些,他重新坐直了身体,强自按捺思念移开了目光。 “今日你表兄前来,与为父说了件事。事情涉及到你,因而问你前来当面说个明白。” 说到这,林侯爷声音肃了几分:“三姐儿,此事相关你及侯府上下清誉,你需如实道来不得隐瞒半分。当然,若此间真有隐情,你也一并道出,为父定会为你讨个公道。” 晋滁听出这后半句意味,心下冷笑,这是当他胁迫了阿苑不成?殊不知,阿苑与他两情相悦,彼此钟情,感情不知有多好。 “表妹莫忧,如林侯爷所说,只需直言相告就是。” 林侯爷害怕阿苑受他威逼跟他好,却不知,他更担心阿苑怕林侯爷责骂而不敢吐露实情。 步幛内传来声温温柔柔的声音:“父亲只管问便是,女儿断不敢有半分隐瞒。” 林侯爷听她女儿声音并不见慌乱或心虚,心神不免就定了几分。朝对面人瞥过一眼后,他望向步幛,径直发问:“三姐儿,你晋表兄说你与他已私定终身,可有此事?” 此话一出,首先惊的是那陶氏。 “老爷这是何话!” 陶氏当即惊怒而起,气白了脸:“你怎能听信外人一面之词,质疑苑姐儿!晋世子,就算你是皇亲贵胄,家世显赫,却怎能红口白牙的行污蔑之事!” 林侯爷猛拍了下桌子:“你坐下,让苑姐儿自个说。” 陶氏哆嗦着嘴唇不甘的还要再说,此刻却感到手上一阵温热,伴随着轻微的力道拉了下她的双手。 林苑拉过陶氏重新坐下,微微坐直了身体,脸朝步幛外方向侧过,声音清越的回道。 “父亲,并无此事。” 一字一句,咬字清晰,态度明确。 晋滁猛地转头来盯向步幛:“阿苑可是在怕……” “晋表兄。”林苑直接打断他的话,沉静的声音中带了丝困惑:“在这之前,我与你素不相识,实在不知晋表兄为何要这般与父亲说。便是我们林家从前有哪里得罪之处,晋表兄也不该拿女子闺誉来作伐,实在是过了。” 晋滁如遭雷击。 掌心猛地扣住膝盖,方死死按捺住了想要冲上去质问的念头。却还是不敢置信她当真是这般所想,盯着那步幛上勾勒的影影绰绰的纤弱身形,他试探的道:“阿苑是在怪我冒然过来提亲?未曾与你相商冒然前来确是我不对,可……” “晋表兄慎言,请莫再说这些奇怪的话了。” 话语清清淡淡,在晋滁听来,她的话就犹如衙门里之人传话时,公事公办的语气,冰冷绝情至极。 林侯爷这会回过神来。刚那一瞬,他突然想到,苑姐儿说的很有道理。不过得罪这晋小世子的怕并非他们林家,而应是符家吧。犹记那符居敬符御史,当初好像是参过晋世子一本,因他闹市纵马之事。 想到这,林侯爷当真是气怒填胸,愈发觉得这晋世子果真如传闻中嚣张乖戾,无法无天。 “父亲,若无他事的话,我与母亲就先行退下了。” 林侯爷刚要说话,可这一刻对面人却猛地起身,一脚踹翻椅子就要大步冲那步幛去冲去。 林侯爷眼疾手快的拉住他胳膊,直眉瞪眼,惊怒的脸都青紫:“世子欲作何!” 晋滁没有继续往前,只站在原地盯着那步幛上轮廓。 “阿苑若是担忧闺誉受损,或有其他之类顾忌,大可不必。宫里头我也打了招呼,只要阿苑点头,我就立马着手准备,届时风风光光的将你迎娶进我镇南王府大门。” 林侯爷跟陶氏骇吸口气。还禀了宫里? “事既已摊开明面来说,就没必要瞻前顾后,直接敞开来说就是。我不知阿苑你究竟还有何顾忌,若有,那趁着今日不妨一并说出来,我定当解阿苑愁困,让阿苑满意。” 林苑却连停顿都不曾有,直接开口回道:“虽不知晋世子为何一定要拿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来污我清白,但我还是要郑重的与你说一句,望晋世子自重。大家公子,实不应说出这等毁人清誉的话来,无论是有何理由,目的,或不得已之处。” 这话不轻也不重,可听在晋滁的耳中,却忽轻又忽重。轻的时候好似天际缥缈的云,让人抓不准它的分量。重的时候好似惊雷乍响在他耳畔,震的他耳膜生疼。 “阿苑,你……你!你可真是要为了一时意气,毁了你我二人姻缘?!” 林苑不管这话是不是陷阱,她都不会踩上去。 “父亲,此间事我已解释清楚,若无他事的话,女儿就扶母亲下去歇着了。” 晋滁听出来了,听出来了,她这是要铁了心的与他划清界限! 她是自愿要嫁符家的。 自愿舍了他,而嫁那又老又丑的鳏夫! 头晕了瞬,他仓促的后退两步,手掌猛地朝后按住案面。 “阿苑,你当真不念旧情?当真如斯狠心?”他还是不敢置信的盯那步幛中人,眸底猩红:“昔日种种,难道皆是我一厢情愿?你说过爱我那些,可有寸许真心?你可是……耍我?” 林苑的声音依旧平静:“该说的我皆已说了,若晋世子还是执迷不悟,那我也无话可说。” 顿了半瞬,又缓声道:“不过,表亲一场,我还是真心期望晋世子日后能觅得良缘,安康和乐。” 说罢,与林侯爷告退一声,就扶着陶氏起身离开。 见那影影绰绰的身形毫不留情的越行越远,晋滁猛地惊起,往前走了两步。 “阿苑!阿苑!” 回应他的,是耳边越来越远的细碎脚步声。 晋滁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盯着人消失的方向,仿若被人轰去魂魄一般。直待那方人影声音俱消,他方微动了眉梢,恍若大梦一场。 而此时此刻,肩背身心,只觉刺骨冰冷。 面上渐渐敛了所有情绪,漆黑的眸愈发幽暗深邃,好似深渊不可见底,仿若带着某种让人心惊的意味。 林侯爷在旁瞧着不安,尤其是见他额上那块新生的疤痕,突兀的贴在那面无表情的面上,总让觉得仿佛平静藏着什么,似要迫不及待的撕破疤痕狰狞破体而出。 “晋世子,我这府上还有些事待处理,若你这边无事的话……还是请回罢。” 晋滁充耳不闻。目光依旧直直的盯着步幛处。 林侯爷还待再说,却在此刻,突见他笑了起来,先是低低发笑,而后乖诞的放声大笑。 笑声却不见笑意,反而像是逞了满腔的恶意,令人闻之森然。 林侯爷被他骇到,一时失语,竟忘了反应。 大笑过后,晋滁转过身来,折扇一握冲着林侯爷做了个揖,眉宇间乖张肆意。 “今个小婿入府,就权当提前拜会岳丈大人了。” 林侯爷骇的连退两步。 他不可思议的看向对面人,犹带惊怒道:“晋世子慎言。” 似也不愿太过开罪他,遂又劝了声:“望世子莫要再执迷不悟。世间好物千万种,并非你喜欢,便硬要说是你的。若是这般,这世上,岂不乱了套?” 晋滁慢悠悠站直了身,掀了眼皮望外头看了眼,腔调慵懒:“天儿不早了,那小婿就先行告辞了,待来日再与岳父大人共叙翁婿情谊。” 不等那林侯爷惊怒的说话,他却恣睢一笑,眸中毫无温度:“林侯爷,阖府就等着接旨罢。” 语罢,也不管那林侯爷如何反应,他就一打折扇,仰头猖狂大笑着阔步离去。 林侯爷气的手都犯哆嗦。 “猖狂!放肆!无法无天!” 这等狂徒,他下辈子都看不上! 若圣上真要下谕旨,那他就豁上去,跪死在宫门口! 晚间的时候,林侯爷与陶氏说起这事时,还是难掩胸间愤怒,咬牙切齿的将那晋世子骂个狗血淋头。 “镇南王虽说是马夫出身,但如今好歹也是皇亲贵胄,如何就不知管教下儿子!”面对老妻,林侯爷自然毫无顾忌的抒发胸中怒气,说起那威名赫赫的镇南王,也毫不留情面。 “到底比不得世家大户根基深厚,底蕴非常。便是纵观京城稍有资产的富裕人家,也不见这般教子胡作非为的。也不知当初长公主,如何就鬼迷心窍的要下嫁了。” 听他们侯爷越说越离谱,陶氏就小声提醒,让他莫论这些,毕竟涉及皇家私密事。 林侯爷此时也绝失言,遂就闭嘴不言。 不过说起镇南王,他心下沉了几分,生了几分忌惮。毕竟当初,这位可是为娶公主而逼死发妻的主,饶是今时今日无人敢谈,可其心狠手辣却已深入人心。 不免又想起今日那晋世子,黑沉眸子里那暗藏的令人心惊的意味。有其父必有其子,年纪虽尚轻,却只怕也不是什么善茬。 不免叹气一声。暗道,但愿与符家能顺利走完六礼,让苑姐儿安然嫁到老御史家中。 他可不想多了这么个像晋世子那般,如狼似虎的女婿。 陶氏面上不多显,可内心却是心慌意乱的。 他们男子心粗,大概没瞧出旁的来,可她却能敏感察觉到,苑姐儿最后与那晋世子说的话有些不妥来。 那话,多了几分情真意切的规劝。 这是极为不寻常的。 苑姐儿情绪不露,她也试探不出再多的来,而对着侯爷,她也不敢多说。内心慌乱不安之余,也生出了与侯爷同样的期望,望能快点过完六礼,再别闹出旁的些什么来。 18、第 18 章 南疆铁门关,风沙遮天蔽日,戈壁苍茫无垠。 黝黑色城墙上伫立着一位老将,腰带弓矢,手持铁枪,此刻正迎风而立,聚精会神的观着城下的对阵演练。 城下金鼓齐鸣,青红两方对阵演练,眼见红阵势猛,兵微将寡的青阵渐有不敌,城上老将眼窝深陷的双眸闪过精光,大喝一声:“吴耳纵马出阵!汇合参将,列兵为掎角之势,夹攻掩杀!” 阵中吴耳大喝一声好,当即拍马而出,重整阵型,依计掩杀过去。 城下杀喊声顿时如江翻海沸。 正在此时,一小卒双手举信匆匆上了城墙。 “报!京城内加急文书,请大将军过目。” 老将遂转过身来,深褐色的双眼往那信封上一扫,而后诧异的哦了声。 将手中铁枪搁了一旁,他抓过信件打开来看,一目十行的扫过之后,紫红色的脸膛似有怪异之色闪过。 片刻后,他下颌粗硬的胡须动了动,口中发出些嘲笑来。 “倒是挺敢想。” 户部尚书不单是掌朝廷土地,赋税,户籍之政,更是掌控粮晌,军需,以及对外调拨等事宜。总的来说,有户部牵制着钱粮军器鞍马等资物,他们这些在外大将,便很难私下招兵买马。 长平侯府的林侯爷掌户部尚书一职,户部上下尽听他派遣调拨,若镇南王府跟长平侯府联姻,只怕御座上那位更要寝食不安了。 随手将信件扔给了那小卒,老将吩咐:“烧了罢。年前大公子的信件,不必再传我这。” “喏!” 此时,御座上的圣上正慈爱的拍拍晋滁的肩。 “伯岐长大了,有喜欢的姑娘,知道请旨赐婚了。” “臣都及弱冠了,也合该娶妻生子了。”晋滁笑着说道,又带了丝期冀问:“圣上,那臣与长平侯府三姑娘的事……” 圣上抬手摆了摆,又摇了摇头。 “伯岐,若换作他人,朕会偏向你。可符家世代忠君,为国尽忠,符老御史更是曾长年替朕监察各省政务,积劳成疾,累垮了身体。他们忠心为朕,朕又怎忍寒他们的心?” 圣上看他一眼,叹声:“伯岐,听朕一声劝,以后就莫再惦念那林家姑娘了。” 晋滁的心一凉。 “圣上,可臣……” “改日,朕让皇后在宫内举办花宴,请各世家适龄的小姐们都来参宴。届时你趁机相看着,相中哪家闺秀只管与朕说,这回皇舅定如你愿。” 晋滁垂眸咬牙片刻,压着躁火道了句:“除了她,臣谁都不要!” 圣上板了脸:“伯岐,不得胡闹。” 晋滁双腿一屈,直接跪了下来。 “圣上,皇舅,臣是真的喜欢她。求皇舅就成全臣罢!” 圣上诧异的看他。 晋滁是养在他膝下的,何种脾性,他再清楚不过。如今竟为了一女子,摒弃了他那高慢与骄横,甘愿低声下气的再三央求,这让他如何不吃惊。 大概,他是真心喜欢那林家三女罢。 见那双与他皇姐相似的狭长眸子,满怀希冀与央求的看他,圣上心里触动了一瞬,可仅一瞬,就再次无动无波。 “伯岐,事既已定,你便就消了这念头罢。”说着挥挥手,扶着额头疲惫道:“你先下去罢,朕有些累了。” 谢绝了内监的相送,晋滁孤身一人,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长风起,刮起道行树上的枯叶四散飘零。 落日将人影子拉的很长,拖曳在幽深的宫道中,显得格外孤凄。 晋滁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往宫殿的方向望了望。 未及寒冬,却已让人觉得路径风寒,苍苔露冷。 他斜了唇笑的凉薄。 到底天家亲情微薄,尤其在涉及到权势时,那就更是变得薄弱不堪。 他面上漠然,胸内已是业火焚心。 眯了眯眸后,他就阖眸转身,攥了拳大步离去。 他不会将此事就此尘埃落定,更不会将她自此拱手让人! 且等着看罢。 十一月中旬,符家与林家走完了纳征礼。 符居敬岁数已经不小了,符家自然期望六礼能尽快走完,将人迎娶进门;而林家因着晋世子过来闹了一通,自然也恨不得能将事早些定下。这样一来,两家达成共识,商量好待年前就完成请期礼,定好日子,转过年来,就让他们二人完婚。 林苑在此期间也与那未来夫婿远远见了一面。 中等身量,额阔顶平,髭须灼烁,大概是家风与所处职位使然,他身上透着股凛然浩气,往那一站,就让人觉得此人品格端方,十分正派。 若按相貌来讲,符居敬的确不是让她十分中意,见了真人那一刻,她心中自然难免有些失落。可转而,她又慢慢想通,毕竟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十全十美,关键是要看她最想要的是什么。 与一场前途未卜的爱情相比,她更想要的是简单宁静的婚姻。 她相信,她选择符居敬是正确的。 爱情并非是她人生的全部,人生路那么长,她想要自己过得自在舒心一些。 这般想来,她就慢慢恢复了平常心,在绣盖头的日子中等待着请期日期的来临。 十二月初,镇南王班师回朝,百姓夹道相迎。一时间京城内万人空巷,热闹非常。 与此同时,符家与林家已过完了五礼,迎亲日子定在来年三月。 不得不说,林家这会总算松了口气。 请期礼已经走完,两家的事几乎算是铁板钉钉了,而他们林家不出意外的话,到底不会出个如狼似虎的姑爷了。 再者,镇南王已经回京,且不说这位王爷品性如何,单论从马夫一路直上云霄至一品王爷,其心性就是常人难比。他心头有数的很,这节骨眼上,想必断不会纵容亲子胡来。 毕竟老御史还在那坐镇呢,纵然早些年因病隐退下来,可余威犹在,便是贵为王爷,也得客气着三分。 镇南王府,父子见面,却无半分温情,反见剑拔弩张之势。 “听说父王将儿子的信件一概丢了火堆里?” “的确,有何问题?边关战事频繁,我可没空去逐字逐句看那些个儿女情长之事。” 晋滁立在他跟前,黑密的眼睫低垂,让人看不清眸里情绪。只是身侧紧握的双拳,暴露了他此刻内心并非那般平静。 镇南王看他一眼,点头:“是出息了,还在我身边插了耳目。等回头我查查,剁碎他去。” 晋滁忍了忍。片刻后,强压心底戾气,掀了眼皮半寸,竭力平静问:“与长平侯府结亲,对父王大有裨益。父王却对此漠不关心,可是对那长平侯府有何不满?” “我能有何不满?”镇南王诧异:“你想娶谁,是你自己的事,靠老子干什么。你想要,你自己争去,要么抢也成。你能弄来,我没意见。” “对了,不是说去宫里请旨了吗?可请下来了?” 晋滁的面色肉眼可见的攒起了煞气。 镇南王恍然:“原来甥舅之情,也不过如此。” 晋滁眉眼沉了沉,而后声音笃定道:“人,一定会是我的。就算如父王所说,争也好,抢也罢。” 夭桃秾李的容貌上落上了乖戾,他扯唇一笑,颇有些不驯:“这里也提前跟您打声招呼,大概会招惹些人,只望届时莫惊着您便是。” 镇南王挑眉:“你说那符家?”说着,就咬牙切齿道:“那符老御史昔年竟弹劾我拥兵自重,甚是可恶。你替我教训一下也成,别怕,尽管去招惹,弄死最好。” 说着又慈爱的看他,颇为欣慰:“正好,要是能惹出祸事来,我还能趁机禀了圣上,废了你世子之位。一举两得,妙哉!当真是我的好儿子,深知为父之愿。” “您当我在乎不成?” 镇南王惊奇的看他:“你现今这身份都摆不平这婚事,若连这层皮都没了,那你还能仰仗什么?前镇南王府世子爷?抑或……圣上跟前失了宠的外甥?” 晋滁的脸色变了一瞬。 镇南王起身,嫌他碍事,一把推开他,然后大摇大摆的朝外走。 “去看看辰儿去,到底还是幼子可亲。” 晋滁在原地缓了片刻后,叫来田喜。 “去给我盯着点长平侯府上的动静。” 他听说江太傅嫡幼女的生辰将至了。 那江小姐与阿苑是十数年的手帕交,交情非比寻常。而且,那江小姐也是刚与人定了亲,年后出嫁。 出阁前最后一个生辰日,想必十分重要罢。 他有预感,那日,她一定会去的。 19、第 19 章 “去吧。婚后你江妹妹便要随她那夫婿去外地了,日后想要再见,还不知是何年何月。她定是也巴巴盼你过去聚一聚呢,若这会儿你要敢缺了她的生辰宴,小心她与你撕帕子断交。” 陶氏说着就忍不住执帕子掩唇忍笑。 说来这江家小姐倒是个妙人,这撕帕子断交的典故便打她那传的。道是什么君子之间绝交是割袍断义,那么她们女儿家绝交,便是撕帕子了。 听陶氏最后一句说的生动,林苑脑中一瞬间就想起江采薇撕帕子的场景,亦觉忍俊不禁。 她与采薇相识这十多年来,她光是亲眼目睹采薇撕帕子的场景,就目睹了十多回了。 陶氏抬手给林苑抚了抚鬓发,含笑道:“正好娘也过去问问那江家太太,她家的雕工师傅是哪请的,听说那手艺可不一般。若可以的话,还想请那师傅给你精雕细刻两个女儿箱。” 家里后院那两棵香樟树迟迟未砍,就是因为让她满意的手艺师傅难得。陪嫁的女儿箱是精细物,又喻义着新婚夫妇长相厮守,她自是想寻得最好的手艺师傅来做。 林苑之前因怕婚前节外生枝,所以在去与不去之间摇摆不定。如今听得陶氏这般说来,就且将那些顾虑搁在一旁,点头应去。 说来,她也的确是想去。 亦如她娘所说,待采薇婚后去了外地,届时路途遥遥,车马不便,再见时候还不知是何年何月。 这般想来,如何能不伤感,又如何忍心不去。 至于她的那些顾虑……林苑垂眸暗道,想来有他父亲约束管教着,他断不敢胡来的罢。 就算他能豁上脸面,在他们途中拦住马车,那又如何?她府上不还带着护院吗,左右都能脱开身去。 况且这一月来也没见他有何特别动作,想来请圣旨受了挫后,圣上应与他说过什么,他大概也是死了心的。 林苑思来想去,觉得去又何妨。 腊月初十这日,林苑晨妆之后,由着春杏给她绾上双髻,缀上珠翠,再披上那杨妃色羽缎的斗篷,穿戴齐整后,就提步款款往陶氏院里去。 不多时,长平侯府的马车就出了乌头门,车轮轱辘的缓缓驶向江太傅府上的方向。 巷尾藏着的人见了,立刻打了精神,忙马不停蹄的赶回去报信。 江家太太亲自将陶氏她们母女二人迎进了花厅。 “老早就翘首以盼呢,唯恐她小姐妹爽约。”江太太朝花厅里疾奔而来的人那瞄过一眼,而后凑近陶氏耳边小声道:“每隔一炷香就得念叨一回,苑姐姐怎么还没来。我就光听她念叨了,耳朵都让她念出茧子来。” 陶氏忍不住闷笑。 “是她们小姐妹感情好。” “可不是。” 这时江采薇已经近到林苑跟前,拉着她的手不放,颇有不满的瞪她一眼:“还当你不来了呢。” 林苑轻柔道:“本没打算来。可我娘怕我闷,让我出来散散心。” 江采薇顿时揎拳掳袖,作势要拧她嘴。 林苑忙伸手捂腮,忍笑着连连躲过。 江太太与陶氏瞧着,不免都失笑的摇摇头。 “好啦,带你小姐妹去你院里玩罢。今个你们就只管好好热闹热闹。” 江采薇遂挽着林苑的手,欢喜的拉着她就走。 “我娘说了,今个由得我自个做主,在屋里头摆上一桌。”路上,江采薇悄悄的与林苑说道:“钰姐姐她们早就来了,就差你了。今个没长辈在场,咱们就不必行那雅坐做派,只管行令划拳,好喝好玩痛快热闹一番。” 江采薇的院子离花厅不远不近,坐着暖轿,差不多得小一刻钟的功夫。 暖轿入院后,江采薇就拉着林苑迫不及待的下了轿。下人见了忙连声问好,抬手利索的将门上厚实的软帘高高打起。 屋内烧着地龙,刚一踏进,就觉一股温热扑面而来,暖和的人身心都舒适几分。 早在进院子时,林苑就隐约听得屋里头传来的笑闹声,此刻待踏进了屋子一瞧,果不其然,满厅的玉动珠摇,欢声笑语,热闹非常。 “苑姐姐快来,就等你了。” 不知何时,外头天色渐昏了下来。天空中乌云翻滚,寒风阵阵,似昭示着有一场暴雪要来。 江府的园林坐落在离后宅稍远些的西南角。 正值寒冬腊月,园林草木稀疏,景色萧条,除了早晚来这打扫的下人外,几乎无人踏足这里。 此时,人烟稀少的园林这处,披着乌云豹氅衣的晋滁却倚在那假山石壁上,面无表情的抬眼看了下天际。 “可有大半个时辰了?” 田喜琢磨了会,便小声应道:“差不多,应有半个时辰了。” 压下眸光,晋滁往不远处扫过一眼。 那里,一顶与江府如出一辙的暖轿悄然安放。旁边还候着几个神色略有不安的下人。 “把许诺他们的事,再与他们强调一遍,定他们心。” 抬手拢了下氅衣,他不动声色道:“她心思缜密,莫让她查到任何异样。” 田喜一一记下。 寒风越来越烈,此时半空开始飘着零星的雪花来。 晋滁阖下眸来:“是时候了。接人去罢。” 酒过三巡,林苑就有些体力不支了。 今个大概是她运气背,行令划拳,十次中,她得输五回。 林林总总加起来,她也喝过小半壶酒了。 “哟,这回还是苑姐姐的场儿。”江采薇划拳赢过林苑,当即欢天喜地的吩咐人赶紧再烫酒,给那输家再斟一杯。 林苑扶着酡红的腮晃了晃脑袋,考虑着要不要干脆装醉,直接趴桌上得了。 恰在此时,有下人打外头进来,传话说林家太太有点事要与林三姑娘商量,想让林三姑娘这会过去一趟。 林苑微怔后就恍然,大概是因雕工师傅的事吧。 当即觉得这传话来的恰是时候,宛如救星般,可让她从此厢解脱出来。这再喝下去,她怕就要失态了。 扶着案面,她摇摇晃晃的起了身,笑着告罪一声,迫不及待的就要走。 江采薇殷殷嘱咐:“苑姐姐可记得早些回来啊。” 林苑心道,这回她得估摸着,待她们宴席近散,再回来也不迟。 端过婆子递来的醒酒汤喝过,她接过那杨妃色斗篷穿戴好,而后由春杏扶着出了屋。 刚出了屋,一阵冷风扫来,冷的人一个哆嗦。 赶忙拉过春杏一道上了暖轿。暖轿里生着火盆,厚实的轿帘一放,封闭的一方小空间倒也算暖意融融的。 轿夫们抬了轿子就走。脚步匆匆,似有些急。 “慢着点,急什么呢。”春杏见他们家姑娘东倒西歪的,忍不住朝外轻斥道。 林苑揉着额头,道:“没事,是我头有些昏。你扶着我些。” 春杏依言扶过。 这时,林苑后知后觉的感到指尖有些湿漉,稍微一捻,是些水渍。 “外头下雪了?” “可不是。”春杏将轿窗的软帘仔细又抻了抻,遮住外头透来的风:“天也阴沉沉的,瞧这架势,一会怕是要下大了。” 林苑浅浅打了个呵欠,往春杏的肩上靠了过去,且闭了眼歇着。 “到地记得提前唤我声。” “好的姑娘。” 20、第 20 章 仿佛那温暖如春的暖房,冷不丁哪处墙壁被凿出了一道口子,刹那间凛冽寒风就肆无忌惮的灌了进来。 林苑打了个颤,迷糊的强睁了睁眼儿。 周围视线昏暗,倒灌的寒风吹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恍恍惚惚的视线中,她好似见着,跟前隐约杵着个模糊高大的影子。 一方狭窄的空间内,晋滁失神的将她打量。 他从未见过她如此乖怜的模样,软软的歪了身子在一旁,含着醉意,带着迷茫,微微歪斜着脑袋,朦朦胧胧的睁着惺忪睡眼儿看他。雾鬓云鬟,瑶环瑜珥,裹着杨妃色的宽大斗篷,那春睡捧心的软糯模样,宛若带露而开的香莲。 鼻间似有若无的沁了些清香的果酒香气。晋滁的心脏猛地一跳,顿觉口干舌燥,明明滴酒未沾,却刹那醉酥了半边身子。 林苑却在此刻骇睁大了眼儿,猛地坐起身来。 “你……你怎么在这?!” 大概起的猛了,一时间有些头晕,身子就摇晃了两下,手下意识的往旁边人那摸去。 下一刻突觉不对,急急转了脸往身侧看去,就见那春杏歪倒靠在轿窗上,两眼紧闭,生死不知。 林苑的手脚瞬间发凉。 此时对方也似被这一声给唤醒,突然动作了起来。 他握着轿帘的手放了下来,而后一脚踏进狭窄的暖轿内,越过火盆,径直朝她的方向侵近一步。厚实的轿帘放下的刹那,遮挡住外头凛冽寒风的同时,也将褊狭的暖轿隔成了一方封闭的空间,昏暗,沉闷,又窒息。 随着那高大身影的逼近,浓重的阴影就寸寸将她笼罩,来自他身上的压迫性排山倒海而至。 林苑骇的脸都白了,酒意都散了大半,手心朝后按着轿壁,身子连连朝后躲。 “晋世子!”昏暗中,眼见他朝她的方向伸出手来,林苑的呼吸都抑制不住的发颤:“伯岐,你别这样。” 大概是惊怕,声音宛若含着水意,听的人耳朵都酥麻起来。 晋滁眸色深暗了几分,动作也随之一顿。 他面上不显的往她惊怕的脸庞上掠过一眼。却是逼自己不去为那可怜乖巧的模样心软,而是迫自己去想,当日,她是如何用这柔软无害的模样先缓住了自己,之后又如何用那柔软娇嫩的唇瓣对他吐出冷硬绝情之言。 这般一想,他遂冷了心肠,毫不迟疑的朝她伸出手去。 时至今日,他不会再上她的当。她也休想再哄骗他。 在他的手碰到她斗篷那刹,她手猛地抓紧颈下细带,同时伸脚朝他踹去。 “晋滁!” 这一声,惊骇而愤怒,警惕而戒备。 晋滁低头看那结结实实踹在他腿上那一脚,眉眼压低了下来。 林苑见状顿觉不好,忙软了嗓音道:“伯岐,有话好好说,行吗?你这样子,着实吓到我了。” “是吗。”他凉薄的吐了两字,掀了眼皮,朝她面上看去一眼:“可是当日我去长平侯府寻阿苑时,阿苑却不肯与我好好说话。” “我……” 想起从前,他心肠愈发冷硬,哪里还肯再听她花言巧语哄骗,当即伸手过去,抓过那兔毛镶边的兜帽,不容置疑的给她戴上,而后俯身将她从轿子里抱了出来。 林苑伸手奋力在他面上拍打,指甲在他脸上挠下几道血痕。 “晋滁你疯了!放开我!!” 晋滁充耳不闻,只仰着下巴躲闪,阴沉着面色,脚步愈发快的朝那假山方向阔步而去。 风大雪大,吹散了她的惊怒斥声。 待他抱着人低头步入一洞口时,耳边风雪声顿时一收。 他将人放了下来,抬手摸了下脸边,低眸一看,随即掀眸朝她冷笑:“果真狠心。” 林苑迅速环顾周围。 却原来这处是个单独凿开的山洞,身后左右皆没有出口。只待将前方那半掩的单薄石门一关,这处便形成了一方隐蔽的空间。 她心里惊疑不定,却也不敢十分拿捏准他究竟是何种用意,但心里的惧怕却是如何也摆脱不掉,忍不住连连后退,离他远些。 “阿苑可有何话要与我说?” 听得问声,林苑就下意识的朝他看去,却见杵在洞口的他脸色寒凉,瞧起来比他眉宇间落得雪色还要冰冷。 “你为何掳我过来?”她迅速整理混乱的思绪,尽量平静却温和的出声道:“你我之间,好聚好散不成?非要闹成这般难看的地步?你这般,又将昔日你我之间情谊置于何地?非要将那情分消磨的一丝不剩?” 他眉宇间迅速堆叠起戾气与讽意来。 “情谊?你确定你待我有这玩意?”他掀了眸来,寒意烁烁:“阿苑,来时我便告诉自己,今日断不会再被你花言巧语哄骗半分。” 说着他猛地将身后单薄的石门阖上,而后几步上前,拉过她手臂拽过她来。 “算了,我也不耐再听你那些虚情假意之话。即便真有什么内情冤屈或不得已处,待婚后再仔细与我道来不迟!” 径直将她拉至了洞口的一方石桌前,他抬手指着上面整齐铺好的纸张,以及旁边的砚台和沾了墨汁的笔,戾声吩咐:“我也不难为你,昔日那十封书信,你任选其二默来。别想含糊其辞诓或写些似是而非的话,那些个信件每一封是何内容,我皆能倒背如流。” 抓起蘸了墨的笔强塞她手心,他逼迫道:“写。早点写完,我就早点让人送你回去。想以阿苑的聪慧,届时定能自圆其说,也就能当什么事皆没发生过。” 他半是威逼半是利诱的话,却是让林苑大喘了口气,紧绷到极致的心神陡然一松。 原来不是她想的那般。 此时肩背尽是刚才发的冷汗,心神稍缓后,便是后知后觉的感到些嗖嗖凉意来。 眸光略垂半寸,她望着手中的笔杆,失神了一瞬。 到底是她将人想的不堪了。 不过转瞬她便回过神来,心肠重新变得冷硬。 他这般霸道恣肆行事,就算为她留了半分余地,那又如何。他已给她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与隐患。 见她垂眸握笔迟迟不肯下笔,晋滁沉下眸来,面庞深邃的轮廓隐约变得危险起来。 “阿苑不肯写?” 林苑攥着笔杆的手指紧了紧。 左右思量,揣度着他的底线在哪。 “我无所谓。”他说,冷漠勾了唇,眸里却没有温度:“相信不多时,林三姑娘失踪的事就会传扬开来。你不妨就在此间与我耗着,直待他们寻着踪迹找来,见你我共处一室……你说,到那时候,林侯爷可会再拒我的提亲?” 林苑骤得抬眸盯他:“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不等他脸色更变,她就将笔摔在地上,俏生生的眉目间,落满了难以言喻的失望。 “我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你会这般逼迫于我。” 21、第 21 章 “伯岐,你明知女子的闺誉意味着什么,却以此对我相逼,当真是心狠。难道你得不到的,可就要心狠手辣的毁掉?” 林苑看着他:“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如今你让我感觉甚是陌生,仿佛从你身上,已见不到昔日那让我心动的少年郎半分痕迹。” 晋滁对上她那失望的眸光,沉默少许,突然扯唇笑了。 “可是觉得我面目可憎?”他呵了声,随即收了面上表情,抬手指着案上的纸张戾声道:“每当我一看到案上空荡荡的匣子,我就要深刻的记起当日你是如何哄骗我的。阿苑,如今还肯给你留有余地,已经念了旧情,万般忍耐的结果。” 林苑听得心惊,可面上也不敢显,只稍微撇过脸去,启唇轻声道:“你道我是薄情寡义,可试问,你待我又有几分真心?” 晋滁那入鬓的长眉一压,面上就显了真怒了。 这话着实令他心寒非常。 想他活了这二十年,还未曾待哪个女子这般上心过,唯一让他付出满腔真心的人,此刻却倒打一耙,反倒质疑他的真心。 “我待你如何不真心?” 她不喜他仗势欺人,他就敛了性子不再胡作非为,她不喜他无所事事,他就去北衙里谋了个职位。就连他后院那些莺莺燕燕,后来也都依了她意,一概遣散了去。 唯一未如她愿的,便只是那两个通房罢了。 他咄咄盯她,眸光都似染了恨怒:“还待让我如何依了你?你说!” 林苑的眸光从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慢慢上移至他那抑怒含恨的面庞上。 “大概今时今日,你也依旧弄不明白我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又轻又缓的落下这句后,她似有若无的叹了声,而后敛了情绪,径直对上他咄咄逼视的眸光。 “伯岐,我在意的,是我一心一意对你,你却回我三心二意。在你看来,你为我妥协让步已是待我真心,可在我眼中,你收纳通房宿睡旁的女子房中,却是待我虚情假意的佐证。” 晋滁哪里肯信她这套说辞,只当她诡辩,当即冷笑:“我说了,她们只是……” “我知道,你想说她们只是玩意罢了,闲暇时候的消遣。”林苑平静的打断他的话,反唇相问:“伯岐,她们明明是人,你为何非要一味说是玩意?难道,她们是那冰冷冷的物体?是吗,她们是吗?” 她眸光定定的对上他的:“你明明就是对她们起了兴致。在与我交往期间,你对旁的女子亦有了好感,有了兴趣。后来,你能遣散她们,也不过是两相比较,你觉得我在你心中的分量,比她们略重一些罢了。” “甚至,你亦说过,将来成婚之后你亦不会单守我一人。理由很多,或许是你晋府需要开枝散叶,或许觉得那时候会腻了我,需要找些新鲜的女子来满足你的欲/望,再或许……你父王相逼,不得已?还是为了巩固世子位,还是不得已要纳美?” 仿若浑然未见他那突然变了的脸色,林苑继续缓声道:“伯岐,可能这一年你我相识时日还太浅,所以你大概还不真正了解我性子。我是那般,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回馈他的人。从来都是,旁人待我几分善,我就回人几分好,旁人待我几分真心,我自回馈人几分真意。” “所以,在发现你无法待我一心一意后,我待你那些真心,那些真意,便要一分不留的一概收回。” 最后一句,轻且淡,晋滁却听得心惊,又生怒。 “你敢!”他单手将她捉到跟前,躁郁道:“若只单凭这个,就断我待你不是真心,那阿苑你又是何其武断!对我,又是何等不公!” “伯岐你看,我们谁都说服不了对方。”林苑想挣开胳膊上的禁锢,未果后,只能竭尽所能的维持面上平静,对近在咫尺的他缓声道:“即便我真嫁了你,你以为我们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吗?最有可能的便是,你每纳一美,我便憎你一分,府上每有一位庶子庶女出世,我便恶你一分。长此以往,你我之间,便只剩下相看两生厌了。倒还不如在彼此情意未尽时,一别两宽,日后回忆起来,倒不悔昔年曾有过那般美好相遇。” 趁他失神之际,她终于得以脱身,不着痕迹的往洞口的方向移了两步。 “伯岐,放过我,也放过你,行吗?” 晋滁的脸色变幻莫测起来。 他没有应话,只是紧绷着下颌,绷直了唇线,半阖着眸倚在石桌前立着,让人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何种想法。 外头风雪愈盛,刮得单薄的石板有些轻微的响动,些许寒雪由着石门两旁的缝隙吹刮了进来。 林苑抱了抱胳膊,冷的带些哆嗦道:“伯岐,此地实在有些冷极……可否先送我回去?我着实受耐不住了。” 晋滁似回了神。 他抬了抬眼,目光先是在石桌上的空白纸张掠过,继而迅速扫过那被摔在地上的毛笔,最后掀了眼皮,径直看向斜对面那紧挨着石门的人。 “阿苑,此刻开始,你莫再说话了。” 他不明不白的突然道了句后,就抬手解了身上的乌云豹氅衣,几步走到她跟前就直接将氅衣给她披上。 “这般,就不冷了罢。” 不等林苑反应,下一刻他便直接拉过她微凉的手,将她连拉带扯的再次弄到石桌前。 “写,还是那句话,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就送你回去。”他看向身旁那白了脸僵住的人,缓缓勾了唇:“阿苑说的那些,待我回头想明白,会给阿苑回复的。” “伯岐……” “时候不早了。”晋滁直接冷声打断:“阿苑可是要继续在此间与我耗着?” 林苑脸色微变。 晋滁不再催她,只不动声色的将石桌上的纸张往她跟前推推。 林苑却如何肯写?若真写了,只怕隔日他就能拿着这所谓证据,直接登门拜访,对她父亲威逼利诱。 届时他父亲会如何抉择,她觉得压根是毫无悬念。 “这般逼我,你……” “闭嘴。”晋滁压了眉眼,看她嗤笑了声:“别妄想再拿言语糊弄我。阿苑,与我虚与委蛇这套,你用的次数太多,现今我已不吃了。” “写吧,除了写完它,否则我断不会放你走。” 顿了瞬,他又道,一字一顿:“阿苑,让我眼睁睁的看你嫁人,除非我死。” 林苑的面色在短暂的僵硬后,渐渐松缓下来。 “墨汁都冻了,让我怎么写。” 听她肯这般说,晋滁心中横生的戾气散了些。 斜眼扫过那砚台,他随即掏出火折子,道:“一会我烤烤便是。” 林苑看过地上那支毛病,手从斗篷里伸出,按在石桌上就要弯腰去捡。可身上那乌云豹氅衣厚重,压的她有些笨重,行动就带了些迟缓。 “我来。” 晋滁握了她胳膊将她拉起,随手将砚台搁置一旁,绕过她去就直接弯了身去捡那支笔。 在他的手指刚捞到了笔,刚好将冰凉的笔杆握在掌心那瞬,他突的感到后脑似有冷风袭来。大概对人未设防,他也没多大警惕,只是有些诧异的下意识的抬过头来。 啪。 冰冷坚硬的物体与温热柔软的皮肤结实相碰,下一刻,剧烈的痛意自那额头蔓延开来。 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这痛不单是身体上的痛,更似是痛到了五脏六腑,痛到了四肢百骸。 “阿苑,你……要杀我?” 他保持着之前抬头的那刻姿势,一动不动的看着跟前还举着砚台的人,嘴唇泛白的颤声说了一句,狭长的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林苑也呆住了。她刚才大概是冲他脑后的百会穴而去,万万没想到他突然抬头,惊慌下竟直接拍上了他额头。 看着他额头上殷红的血汩汩流出,她身体一颤,手上砚台啪嗒一声落地。 “你杀我?你要杀我?” 晋滁踉跄的起了身,眸光却一直没从她惨白的面上移开,带着恍惚,带着迷茫,带着不敢相信。 林苑见他满脸血的模样,声音也发颤了些:“伯岐,你,你快拿布条缠下……” “阿苑,你竟然要杀我。” 他立在原地看向她,这一句中,不再是疑问,而是一字一顿的肯定。 林苑只觉得此刻喉咙中像是被棉花堵住。她望着他惨白的脸,鲜红的血,只握拳颤着唇,却吐不出半个字来。 晋滁猛地朝她欺近,林苑慌忙后退,脊背抵在冰凉的石桌沿上。 “你我那般的情意啊。”他直接将她按上了桌面,抬手抚过她惊颤的脸,血色浓郁的面上冷,怒,疯:“阿苑,你竟舍得对我下手!!” 22、第 22 章 林苑白着脸一个劲的摇头。 “伯岐,我没有……” 他压根听不进她的解释,微砺的掌心压过她冰凉的脸颊,俯下头去,径直盯入她仓皇的双眸中。 “阿苑,我那般爱你,疼你,宠你,你却想要我性命!你,真是好狠的心呐!” 说话的时候,他额上顺下一道猩红刺目的血流,蜿蜒至他的眼角,又缓至他的唇边,愈发映的他脸白如纸。 殷红与苍白的对比,仿佛是他眸底那怒色与痛色的极致写照。 林苑不敢去看他的眼,只望着近在咫尺的狰狞伤口,颤着伸出手来。 “伯岐,还是让我先给你……啊!” 她的手刚触到他的面上,却冷不丁被他用力捉了手腕,直接桎梏在了她头顶上方。与此同时,他的另一只手却沿着她的斗篷探入,隔着外衣握住了她的腰身。 林苑猛一个哆嗦,当即意识到不好,未被钳制住的右手不由分说的朝他挥来。 “你要做什么!” 晋滁抬肘一压,令她动弹不得。 “我想大概是我错了。”他对她忽的一笑,被血沾过的唇色艳又冷,似自嘲,又似有些令人心惊的意味。 不等林苑从他这莫名的话里品出什么,就见他已渐渐收了唇角笑意,盯视着她,视线冰冷冷的不带任何温度。 “阿苑,我错就错在,一味的给你留有余地。” 他俯下了身,面颊擦过她的鬓角,之后将那冰冷的唇贴上她温热的耳垂,声色渐冷:“从此刻起,不会了。” 语罢,他置于斗篷里的那只手,直接上移至她的领口处,狠力一扯。 绣海棠花枝的领口处,是一排精致的斜襟绣扣。被人这般蛮力撕扯,当即受不住力,直接崩裂开来,隐约露出里面勾勒梅茶花细纹的月白色中衣。 林苑悚然骇吸口气,抬脚冲他踹去。 “晋滁你疯了!” 晋滁屈膝将她的腿压制住,而后顺势上前欺近,将她压在石桌上。 “疯?就算我疯,也是阿苑你逼得。” 他怒笑着,手指挑开月白色中衣细带,微凉的掌心就势探了进去。 “事成之后,我就掳了你去王府,再直接去你府上提亲。我要断你所有后路,让你不在存有旁的选择余地。阿苑这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 掌心隔着薄薄的一层绸料覆上了柔软的肌肤,温热绵软,带着急促的起伏,还有轻微的颤栗。 “伯岐,你别这么对我。”林苑的双眸蓄满了泪水,声音惊怕的都含颤:“你……是想逼死我吗?” 晋滁的目光在她含泪的双眸中定过一瞬,而后阖下了眼皮,高大结实的身体从她身上起了些,手掌也从她的衣裳里移开。 林苑刚松了半口气,可下一刻却惊见他却微仰了头,抬手开始解衣服上的襟扣。 “虽你待我寡情薄意,但我又如何舍得逼你去死。放心,此间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断不会对外透露半分半毫。风大雪大,掳你走,小心避着也不会有人瞧见,只待你父亲同意了我的提亲,我就悄悄遣人送你回府。” 对上她那惊疑不定的眸光,他目光沉沉:“即便有什么狂风暴雨,你也无需怕,自有我挡你跟前便是。可是,今日的事是一定要成的!阿苑,你莫再存任何侥幸。” 林苑见他解了襟扣后,又伸手去解那金佩饰纹的腰封,便知他所言是真,今日是真要这般对她,而并非只是口头上吓唬她。 当即浑身冰冷,如堕冰窖,手脚都似冻麻般没了知觉。 “伯岐,难道你非要你我二人……成一对怨偶?” 他倏地盯她:“那也好过眼睁睁的见你嫁给他人,于旁的男子身下承欢罢!” 话说至此,他不知是脑中闪现过什么画面,当即烧红了眼,在腰封稍微松懈过后,就又欺身压过,伸手去撩她的面裙。 “伯岐!放过我吧,放过我,伯岐……” 晋滁听她央求的哭声,怕又起了心软之意,索性就直接压上去覆了她的口,让她那些可怜的哭求一概湮没于他的唇齿之间。 她在剧烈挣扎了几瞬后,就消停了下来。 晋滁起先还当她是认命了,可渐渐的就察觉出不对来。她的呼吸未免太急促了些,身上也犯冷,还隐约渗出些虚汗来。 他忙松开了她起身一瞧,却惊见她好似得了急症般,半张着唇急促喘息着,双眸半睁着失了焦距,一张脸雪白雪白的简直不似人色,好似快没了生气儿。 他这一惊,倒是将前头那怒与躁散了大半,理智也回了不少。 “阿苑?阿苑?” 他抚着她的脸急急唤了两声,却见她似没多大反应,反而逐渐的眼见她出气多于进气,好像开始喘不过气来,雪白的脸庞肉眼可见的开始涨紫起来,瞧起来骇怖非常。 晋滁惊出了一身冷汗。 忙起了身,手忙脚乱的将她衣裳拢起,又俯身去拉上她那被半褪的亵裤。 没了支撑,林苑的身子就从石桌上委顿下来,软软的瘫倒于地。 晋滁慌忙将她抱在怀里,手上一把捞过铺在桌面上的乌云豹氅衣,直接将她兜盖住。 林苑捂胸闭眸,浑身直颤。 晋滁这会突然想起,她素有弱疾,平日里精调细养的好,倒也看不大出来。今日又是受寒又是受惊,该不会被给激出了病症来罢? 眼见着她情况逐渐不好,他也顾不上什么,刚咬了牙要抱她出去寻大夫,此时却感到身前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她细弱的手指正紧紧攥了他的衣服。 他猛地朝她面上看去,就见她唇瓣颤着张了张,似在说些什么。 “什么?阿苑你要什么?” 他忙附耳过去,贴近了些,方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说了个药字。 他明白了,她是跟他要药。 “药在哪儿?你放哪儿了阿苑?” 他的手在她身上急急摩挲,从香囊到袖口再至兜内,一概找了个遍,却始终未见那药半分痕迹。 这时林苑猛地咳嗽数声,咳了些血来,而后双眸一闭,身体在他臂弯里随之沉了下来,似是死了过去了。 晋滁当即吓得魂飞魄散,掐住她的人中,焦急唤她。 “阿苑!阿苑!别吓我阿苑!” 好半会,林苑方幽幽转醒,恹恹弱息。 “阿苑你撑着,我这就带你去看大夫!” 不等晋滁将她抱起,她颤手指向了石门方向,唇瓣动了动。 晋滁再次贴近她唇瓣处,听她喊了个杏字。 几乎片刻,他就反应过来,她的意思是说,药在春杏那里。 刚要抱起她往外冲,可忽的想起外头风大雪寒,她如今这模样又如何受得住?所以就找了边角的一处将她放下,把厚实的氅衣拢起靠墙铺着,让她倚坐着。 “撑着点阿苑,我马上就回来。” 抚过她冰凉的面颊后,他就忙起了身,大概是起的有些猛了,不免头昏的片刻。 伸手一抹,额头上大概还是有些血会渗出来,他也顾不上这些,只又伸手将自己身上松垮的衣服草草拢了下,然后就拉开石门迎着风雪冲了出去。 林苑在昏暗幽闭的石洞里,闭眸喘息,默默数了十下。 十息之内,没有听见外头有折回的脚步声,她便睁开眼,撑着地起了身。 擦净了面上泪痕及唇上的血渍,她又迅速整理好身上衣物,将外头的斗篷仔细系上,遮盖好里头被撕烈的外衣。 环视一周见并没落下旁的物件,她便戴好兜帽,用力推开石门,从雪地上脚印的另外一侧,转道出了假山。 雪落得又急又大,不多时,便将地上的脚印盖的只剩浅浅一层。 晋滁紧捂着怀里的药瓶回来的时候,见到半开的石门脚步顿时停住,待从那半掩的缝隙中朝里看去,见到里面空空如也,徒留他那件乌云豹氅衣孤零零的铺在地上,他的身体就猛地僵住。 这一刻,他好似意识到了什么,僵直的目光就寸寸垂下,往那雪地上看出。 石门处延伸出的脚印除了他的,还有些小巧又浅显的脚印。从他脚印的另一侧绕过,每一步匆匆,不曾有过半步的迟疑。 晋滁就僵在原地看着,盯着,任由狂风卷起的寒雪扫在他的头上,脸上,身上。 他眼皮动了动,眉上的雪花就簌簌落了下来。 掏出一直在怀里捂着的药瓶,他直接将软塞拔下,而后带着哆嗦的往手心里倒出一颗,放在鼻间闻了一下。 纵然风雪再大,可那股果香甘甜的气息却清晰的钻入鼻间。 原来,只是糖果而已。 晋滁盯着掌心里的这颗所谓的‘药’,短暂的凝滞之后,突然放在嘴里吃下。 在嚼烂了咽下之后,他却缓缓扯了唇,放声肆意大笑起来。 带着狂,带着戾,狂笑不止。 “阿苑,你我之情,断于今日!” 面上的雪氤氲了他凝固在脸上的血痂,殷红的血水顺着他面颊落了下来,衬着他的笑犹似带血,看起来竟比那侵肌裂骨的风雪还要森寒。 “怎么弄的这般狼狈?”陶氏心疼的抚着她冻得冰凉的脸颊,又忙去给她拍打身上的雪。 江太太忙招呼下人将那伞靠拢些围着,挡那些个风雪,又拉过陶氏与林苑赶紧往暖轿的方向走。 “你娘见时候不早了,就遣人去唤你,不成想采薇她们皆说你早些时候就让人给接走了……可真真是将咱们给急坏了!” 江太太心里是又愧又急,好端端的人来她府上给她姑娘庆生,谁料会出这档子事!等她找到那些个狗胆包天的下人,非挨个打死不可! 林苑紧拢着斗篷,冻得打了个几个颤。 “我本是在轿里的,可因多喝了几杯酒,就胃里翻腾,止不住的想吐。所以就让人停了轿,我下去缓了缓,哪成想待回头瞧来,竟见那轿子走远了。”她苦笑:“偏赶上那会风雪大了起来,我远远的喊,他们也听不见,我追,脚程又慢。待七绕八绕的追过去,轿子不见影了,我也迷了路了。” 上了暖轿,温热的气息让林苑舒了口气。 “若不是你们找来,我指不定还得在那转悠几个圈,得冻傻了去。” 江太太听她这般说,又见她说话神态皆自然,不免将那颗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不是遇上什么恶事就好。 他们府上那几个下人还不知是受谁唆使,她带人来着的时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唯恐见到的是些不堪的场景。若人在她府上出了事,那他们江府该如何向人家长平侯府交代,京城里的这些官宦世家又该如何看待他们府上。 “那些个下人耳聋眼瞎的,传错了话不说,还将主子给拉下了。等回头,姨给你出气,将他们一个个拎出去冻他十天半月的,让他们都尝尝个中滋味。” 林苑闷声咳嗽了两声,这会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忙道:“对了江姨,我府上丫头春杏,先前我见她似有受寒的症状,就没她下轿,这会估计还在轿里呢。您能遣人帮忙寻寻吗?” “放心,已经遣人去找了。”江太太说着,疼惜的摸过她苍白的脸庞道:“一会去我屋里歇着,我让人熬点姜汤,你喝下去去寒。” 说着,就忙看向旁边的陶氏,建议道:“我瞧着天一时半会的怕这雪停不下,路不好走,天也冷,别冻着孩子。我想要不今个你们干脆就歇这,等会我就让人去你府上……” 林苑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 陶氏忙转了注意力到她身上,焦急的给她拍着背。 “可是寒着了?冒风冒雪的这么长时间,可不是……苑姐儿!” 陶氏眼睛瞪圆了,惊恐的盯着林苑掌心上的血。 江太太见了,心里咯噔一下,惊的也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这老毛病了。”林苑虚弱的笑笑,道:“江姨,怕是今个没法在这留宿了,我这会得回府去,常用的药还搁在府中。” 陶氏刚要急着发问,府中哪里有药,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朝她伸来,用力握了两下。 这一刻,陶氏猛的一个激灵,她忽然意识到,苑姐儿怕是出了些什么事。 她面上不显,可心里已是狂乱的跳了起来。 当着江太太的面,她只能维持着镇定道:“苑姐儿这药停不得,偏今个走的急没多带些。所以,我还是早些带她回府去罢,今个且不留了,待改日有空再聚。” 江太太自不能再说什么,怕耽搁了,赶忙让那些下人脚程再快些,直接抬轿往林府马车所在处而去。 23、第 23 章 长平侯府的马车碾压在厚厚积雪中,轧出深深的辙印。 马车里温暖如春,可陶氏的心却如堕冰窖。 尤其是当她见林苑脱下外头的斗篷,露出里头被撕扯开裂的外衣时,更是顿觉一股透骨寒意爬满了脊背,冷的她牙齿都在打颤。 “他,他……” “太太放心,他没成。”林苑边仔细整理着衣裳,边缓声宽慰道:“我想了法子脱身出来,没让他得逞。” 陶氏大喘了口气,几乎瘫软靠在马车壁上。 抚胸缓了片刻,她又勉强重新坐直了身体,伸出手来也忙帮林苑整理衣裳,又将那凌乱的发髻给重新拢了下。 “将此事彻底烂在肚中,此后对人半个字都不得提。”陶氏帮她系好斗篷细带,面色郑重:“便是对你爹,也别提。” 林苑心中一暖,点头应道:“我省得的。” 陶氏爱怜的抚上她仍旧发凉的脸颊,心疼道:“我的儿,怎么就遭遇这等祸事……” 她无法想象,她那身娇体弱的姑娘,遭遇那等身强体壮的公子哥逼迫,当时该是何等的惊怕与无助。 想至此,她又不免对那罪魁祸首生出切齿的恨意来。 “求亲无果就做出这等混账事,怕是坏的都烂到骨头缝了!亏还是皇亲贵胄!若都如他那般行事,还了得?” 陶氏恨的手都发抖:“一个,两个,怎么这等子黑心脏肺的纨绔,尽盯上咱们家了!” 她大女儿已然是那般不如意的姻缘,若小女儿也紧接着步其后尘,那她这当娘的,还不如死了算了。 陶氏不由一阵后怕,不由紧紧揽过林苑的手握着,一个劲喃喃:“还好,还好……” 还好苑姐儿脱身的及时,否则若真让那晋世子给得了手,那只怕苑姐儿不嫁也得嫁了。 这会,陶氏突然想起她吐血一事,脸色猛的一变。 “苑姐儿,你哪里可是不适?可是胸闷?头晕?还是哪处痛?” 林苑忙拉住惊慌失措的陶氏,解释道:“没事的娘,是之前为了脱身,咬破了舌尖而已。” 说着就半张了口给她看。 “至今还疼着呢。” 陶氏顿时心疼极了,连声骂了晋滁几句后,又一叠声的嘱咐她近些时日饮食要尤为注意,以清淡温热为主。 林苑温声应是。 只是在陶氏不注意时略微动了动刺痛的手腕。 她素不受痛,痛意略微重些,就会脸色泛白,浑身虚汗直冒。之前手腕磕在了石桌边缘,这会依旧还在隐隐作痛,想来应是青紫肿胀了,没个十天半月的,怕是消不回去。 “小姑娘好狠辣的心肠。” 镇南王府里,镇南王手拄着床架,颇为稀奇的将仰躺在床上的晋滁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而后目光着重落在他那伤痕累累的面上,感慨不已。 “脸也花了,头也破了,当真可怜。”镇南王啧啧称叹,抬手往那脸上的挠痕上一指,转过脸冲着另一旁正缩着肩膀垂着脑门的田喜,好奇的问:“怕不是,将你家世子爷这张脸,当做抓板了吧?” 田喜哪里敢应?愈发缩了脖子,只恨不得能直接缩回到肩膀里头才好。 晋滁闻言也不怒,只睁着眼面无表情的盯着上方帐顶,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些什么。 “惊天动地的筹划了一番,最后灰头土脸的回来,事丁点也没办成。哈,这不惊天笑话吗?不过个小姑娘罢了,他一个身强体健的男人,亏还日日习武练剑呢,却硬生生让人家从胳膊肘底下逃了!田喜,你说你家世子爷,怕不是个窝囊废罢。” 镇南王出口成毒,饶是隔得远些的田喜都感到那股股恶意扑面而来,毒的他额上冷汗直冒。 晋滁面上无多余表情,只是将眼睛给闭上了。 镇南王颇为恼恨的锤了两下床架:“亏我将那废世子奏章都写好了,他却没成事灰溜溜的回来了,当真可恨!若换作我军中将士,这等子中看不中用之人,该杀。” 说着,甚是嫌弃的往晋滁的脸上看过一眼,嘟囔两句废物,恨恨转身就走。 “父王。” 晋滁这时候睁了眼,却依旧盯着帐顶的方向。 镇南王停了脚,回头诧异看他。 晋滁紧握住掌心里的瓷白瓶子,声音没什么起伏的发问:“父王,你说,人心如何才能一成不变?” 昔日她暖他心,今日她却寒他心,她能是佛,却也能是魔。 为什么人心如此易变,变的速度让人如此猝不及防。 镇南王啧了声,抬手摸了摸下颌的胡渣。 “你这问题我答不上来。不过人心这虚无缥缈的东西,要它作什么?要,就要那看得见摸得着的,得实惠的东西。” 晋滁这时方转了苍白的脸,对上他。 镇南王抬手朝外头院子虚指一圈,颇为豪气道:“比方说我现在拥有这些,大概就是挺实惠的东西。我觉得,在我有生之年,差不多也算一成不变。” 说着,他抬手比划了个砍杀的动作:“因为有胆子想要来动一动我东西的人,全做了我刀下亡魂。” 冲着晋滁嘿嘿笑了声,他便转身离开屋子,刚一出来恰见宫里头的御医正带着个小徒弟匆匆进院,不免就扬了大嗓门,热情的招呼他们进屋。 “快进来快进来,赶紧给我家的大情种瞧瞧伤,破相了都!” 过了几日后,待晋滁额上的伤好些了,圣上将他特意召进宫里询问。 晋滁没有隐瞒,直接将自己做过的事告诉了他。 圣上气的直拍御案。 “你如何能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晋滁眼皮垂下,下颌绷直了几瞬,低声道:“皇舅,臣知错了。” 圣上气恨的朝他瞪过去,待见他额上缠着隐约带了些血的布条,苍白的俊脸上也被挠花了,一副甚是凄惨的模样,到口的责备声就换作了一声叹气。 “伯岐,以后做事莫要这般鲁莽了。这会你该庆幸,好在没铸下大错,否则……若朕这收到朝臣奏来的废世子奏章,你说,那时候让朕如何保你?” 晋滁不免微微动容了神色,有些愧疚道:“是臣让皇舅为难了。” 圣上缓了神色,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区区一个女子罢了,不值当你赔上名声,跟地位。其他世家皆有好颜色的闺秀,你挑挑看,看中哪家,朕这回一定应你。” 晋滁摇摇头:“臣不要。” “你……” “皇舅莫要误会,臣对那林家小姐的情分早已淡了,先前只是有几分不甘心在作祟罢了。”晋滁抬眸一笑,说的轻松恣肆:“臣之所以不应圣上所提,只是因臣想通了,世上花色千般好,臣尚未热闹的够,暂不想过早成家。” 圣上不赞同:“你都及弱冠了,该成家了。即便成了家,也不耽误你纳美不是。” 晋滁挑眉笑道:“那不成,成家之后到底会受些约束。圣上知道臣的,素来放诞不羁惯了,哪里肯受那管束,着实令人不耐。” “皇舅行行好,就依了臣罢。” 24、第 24 章 林苑回来后,连做了好几宿的噩梦。 梦里皆是晋滁那张带血的脸,他一遍又一遍的问她,为什么要杀他。 每每自噩梦中醒来,她皆是满身冷汗,惊悸不已。 陶氏心疼她,特意将去年宫里头赐下的百合宫香拿到她房里,让人每夜里都点上,望她能安睡些。 林苑也怕自己落下心结,白日的时候就或是绣盖头,或是去院子赏赏雪景,多转移些注意力,逼自己不再多去想那日的事。 好在几日过后,她总算从那件事缓了过来,夜里也能安枕到天明,而不是噩梦连连了。 春杏那日受寒又受惊,回来后就头痛发热,咽喉肿塞,至今还未好的利索。 提起那日的事,春杏也怕的不成。当时在轿中的时候她就隐约察觉到不对,她让人停轿,可没成想那些轿夫反而加快了脚程,越走越快,当即就吓得她六神无主。刚掀了轿帘想要喊人救命,不成想后颈一痛,却是被人当场给敲晕了过去。 一直待被江府的人送回来后,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 “还好姑娘没事。” 饶是至今,春杏仍后怕不止。 她不敢想象,若是姑娘真被那晋世子强了去,那一夜之间,京城街头巷尾关于姑娘的谣言该是如何疯起啊。若到那会,只怕长平侯府也会天翻地覆了。 “事情都过去了。现今你只管好生养病,年后需要用着你的地方多着呢。” 春杏精神一振,不免用力点点头。 爆竹声中一岁除。永昌十五年的新春与往常年没有什么不同。 燃爆竹,递飞帖,宫中赐银幡。 一如既往。 若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府上因三姑娘的婚事将近,从上至下都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了。 当家太太格外忙碌,不仅要清点陪嫁等物件,还要托人请了宫里的嬷嬷,专门来教导三姑娘婚礼当日的礼仪;林侯爷及府上的几位公子也没闲着,既要写请帖,然后选个吉日送出去,又要安排婚礼当日的宴席等事宜。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 好似年后的日子过得格外快,不经细数,转瞬就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 京城的三月虽不如江南般姹紫嫣红,却也是草木葱茏,万象更新。 永昌十五年三月初十,是难得的黄道吉日,宜嫁娶、祭祀、祈福、求嗣、斋醮等,诸事皆宜。 符居敬身披大红花骑在马上,不时的朝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群拱手示意。素来古板严肃的面庞,也因这喜庆的日子,而多了几分温和来。 最前方是鸣锣开道,身后是八人抬的大红花轿,两旁有乐师吹吹打打,一路热闹的往长平侯府而去。 不少百姓也一路随着迎亲队伍而去,最欢快的莫过于那些天真无邪的孩童了,因为这些大户人家办喜事,少不得要多分配些喜糖喜果的,这可是平常人家一年里难见的好东西。 长平侯府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 符居敬下了马,按照习俗亮了轿后,就要接新娘了。 “新娘子出来啦!” 随着不知谁人的一声欢呼,便见那长平侯府的三扇乌头门内,那侯府世子背着一身大红嫁衣的新娘子出来,身旁两侧是府上的当家太太及几位少奶奶,边频频拭泪,边对那新娘子殷殷嘱咐。 新娘子凤冠霞帔,足抵红莲,在哭嫁之后,由她大哥背上了花轿。 “之子于归,宜家宜室。日后要孝敬公婆,相夫教子,做好媳妇本分。” 起轿前,林侯爷郑重嘱咐。 林苑颔首:“父亲教诲,女儿谨记。” 随着一声起轿,新郎官拜别岳家,上马后,就让鸣锣开道。花轿抬起,在吹吹打打的喜庆声中,往御史府的方向而去。 待迎亲的队伍离开,侯府的管事就出来给周围的百姓撒喜钱,分派喜糖喜果,热热闹闹的一派喜庆。 林侯爷一干人就回了府招待宾客。今日宾客满堂,又有不少朝中重臣,断不能怠慢了。 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后面绵延着十里红妆,浩浩荡荡,场面着实气派。 可就在八抬大轿稳稳当当的上了一踏道桥的时候,前面开道的鸣锣队伍却突然停了下来。相应的,后面骑马的新郎官以及身后轿中的新娘子,就不得不停在了踏道桥中央的桥面上。 后面的队伍不知发生了何事,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可前头鸣锣开道的那些人以及高坐马上的新郎官却瞧得清楚,却原来是一群华衣锦服的公子哥不巧正打马过来,见了他们这迎亲队也不闪不避,视若无睹的直接骑马上桥,不偏不倚的挡了他们的路。 踏道桥素来建的宽敞又平整,为的就是利于车马通行,平常时候,就算三辆马车通行也是容得下的。 可迎面打马而来的那群人,却不肯三三两两的依次通行,反倒嬉笑着一股脑的都上了桥,将这去路堵个严严实实。 再瞧他们各个头上缠着白布条,手里拿着白幡,偏华衣锦服穿戴一新,面上又嬉闹说笑,明显不是送殡的,而是特意来寻人晦气的。 符居敬放眼一扫,这些个京城公子哥皆是他眼熟的纨绔子弟,光他弹劾过的,就有小半了。 上个月,他还弹劾过以那晋世子为首的一干人,打架闹事之罪,想来这群纨绔内心不忿,特意寻他今个大喜之日来寻衅滋事。 符居敬没料到这群纨绔竟如此胆大妄为。身为御史,他连当朝重臣都弹劾过,自然不惧区区几个纨绔的报复寻衅,只是他们特意挑了这等日子前来闹事,着实令人火大。 遂指着前面一干人等厉声道:“天子脚下,岂容尔等如斯放肆!待我明个禀了圣上,定要参你们个寻衅滋事之罪!” “符御史这话如何说的。” 符居敬的指责声刚落,却听得对面人群中传出句懒洋洋的声音。 他犀利的抬眼望去,就见打头那些公子哥突然朝外打马让出了条路来,其后一穿着锦服的公子哥慢悠悠的骑马上前,容貌俊朗非凡,偏神态恣肆慵懒,怀里头还抱着两只羽毛华丽的家禽,正噙着笑往他的方向看。 此人,不是那赫赫有名的京城纨绔晋世子,又是哪个! “符御史好大的官威。”晋滁撩了眼皮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我等好端端的过个桥,如何到符御史这,却给无端定罪成寻衅滋事了。” 旁边公子哥应声:“就是,就算是天子近臣,也不能信口胡诌,随意捏造人罪状罢!” 符居敬只得暂压了火气,商量道:“是符某言辞无状了。只是符某今日大婚,迎亲队伍至此,为赶吉时,不知可劳烦诸位让一让。” 晋滁的目光在新郎官身后的八抬大轿上堪堪一扫后,就垂了眼皮,却默不作声,只是抬手缓缓抚摸着怀里家禽。 一旁的公子哥不依了:“符御史办喜事要赶吉时我们自是理解的,可不巧的是,咱们晋世子今个得办白事,那也得敢良时啊!符御史,您也得体谅咱们呐。” 另有人应和道:“是啊御史大人,自古红白事相撞,总是要红事让白事的,哪有反过来的道理?你们说说看,可是这个理?” “是啊是啊,死者为大嘛。” 符御史听他们说的言之凿凿还惊了下,目光不由在那晋世子头上缠裹的白布上看了又看,内心狐疑,莫不是他哪个长辈故去了? 这般想着,他不免朝晋滁的方向拱了拱手,问了句:“容符某冒犯相问,不知是世子哪位先辈仙去?” 晋滁抚摸的动作一顿。 他缓缓掀眸朝符居敬的方向望去,却是直接越过他,似望向其身后,又似望向远处天边。 “我家的小鸳鸯不幸去了。我心中不忍,遂想去送送,好歹真心实意养过一番,总要祭奠祭奠。” 晋滁的目光缓缓回落在新郎官的身上。略扫过其身前的大红花后,他掀眸望向那张因深深皱眉而显得愈发刻板的面上,慢笑道:“不成想竟恰赶上符御史的大喜时候。但望御史大人能体谅一二,毕竟……” 他落了目光,叹息的抬手抚上怀里的家禽:“死者为大嘛。” 25、第 25 章 符居敬的目光倏地下盯向对面人怀里那两只羽毛华丽的, 鸳鸯!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这京城纨绔,竟能荒唐到这般地步! “晋世子当年也在国子监熟读四书五经, 学习圣人之言,如今却如斯做派,当真妄为圣贤教导!” 晋滁却笑了声:“符御史僭越了。教训晋某人,怕是还轮不上你符御史。” 符居敬抬手朝紫禁城的方向遥遥一敬, 对晋滁横眉怒对:“此事我定会禀了圣上, 便是皇亲贵胄, 断也不容这般有恃无恐, 荒唐行事!” “如此, 就有劳御史大人了。” “你!” 晋滁却不再理会那符居敬, 反倒垂眸望向怀里两只鸳鸯, 自语叹息:“本想找个地好生将你们安葬, 却没成想你们死的不赶巧, 生生撞了人家良辰吉日。风水宝地都找好了, 只可惜, 我的小鸳鸯等不到了。” 说着, 就将那两只鸳鸯随手往桥下一扔,道:“罢了, 扔了罢, 大概它们是没那个命。” 语罢,手握缰绳掉转马头, 执鞭挥起,戾喝一声后,策马往桥的对面疾驰而去。 没料到他会突然驾马疾驰,迎亲的队伍纷纷朝侧闪避, 后头抬轿的轿夫仓忙之下不免失了些力道,花轿就歪斜了几下。 晋滁打马与花轿擦身而过时,低眸朝轿窗的方向扫过一眼,但见自那轿窗中探出一只纤弱素手,手指急急攥住轿身晃下的红色璎珞,露出一小节素白的手腕,还有那刺人眼目的红色嫁衣袖口。 轿身一晃,轿帘又荡开些许弧度。由着这抹缝隙,他瞧见了晃动的锦盖下,那画了峨眉,点了胭脂,上了水粉的新嫁娘。 明眸皓齿,明艳动人。 他是头一回见她这般璀璨明艳的打扮。 却是在她与旁人大婚之日。 疾风扫过他冰凉的面庞,骏马飞速将他带离的同时,也同样带走了视线里的那抹明艳色彩。 只是那姣美容貌,那红衣素手,还有那凤冠霞帔,却深深印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花轿中,在人打马从她轿旁呼啸而过时,伴随着那凌厉视线的抽离,林苑轻闭了双眸。 耳边,是从远处传来的肆意大笑声—— “等什么快跟上!今个儿良辰美日,少说也得快活一番。便去那春意阁罢!本世子今个包场,诸位务必需尽兴方是!” 后头那些公子哥一哄脑的打马跟上。 边呼喝着马快跑,边欢天喜地的吆喝着:“还是咱晋世子敞亮!” 一群年轻公子哥锦衣华服,肆意张扬的策马而去。路上行人纷纷闪避,望着他们纵马疾驰的背影,有人厌恶,也有人羡慕。 迎亲队伍重新上路,接下来的这一路,风平浪静,无波无澜。 三箭定乾坤,跨火盆,拜天地,拜双亲,拜夫婿。 繁缛的礼节过后,最后随着礼官一声‘礼成’,林苑便握着红绸的一端,任由另一端的夫婿牵着,慢慢走入洞房。 坐在喜床上,在周围妇人善意的起哄声中,她的盖头被新郎拿着喜秤挑开。 视线亮的那一瞬,她看清了面前穿着大红喜袍的夫婿,虽是生的严肃冷面,此刻却是望她和煦含笑。 从此刻起,她便是符家妇了。 林苑抿唇浅笑后,就含羞低眸。 “新娘子面皮薄害羞了。”周围妇人打趣道。 新婚夫妇俩坐床之后,新郎官就出了喜房去喝客人敬的贺郎酒,新娘子则由着喜娘搀着去换妆,房里的妇人则一人端上一碗,吃着换妆汤果。 房里的妇人皆是男方这边的亲眷,林苑换妆过后,就来一一见过。有长辈,有同辈,又有几个小辈。 她妯娌郑氏也在其间。 今个郑氏一直抢着在婆母跟客人面前表现,林苑瞧的真切,遂知她这妯娌怕是个争强之人。不过好在,她这妯娌是个直来直往的人,什么事皆现在面上,人虽说好强了些,可瞧着没什么坏心思。 妇人们说过些吉祥话,又说笑过一阵后,就纷纷散了去。 喜房内只剩下伺候的下人们,还有那铺床的喜娘。 “铺床铺床,儿孙满堂。早生贵子,金玉满堂!” 铺完床后,喜娘笑道:“祝新郎官跟新娘子白头偕老,和和美美,儿女双全,日子久长。” 林苑让春杏拿出红纸包的喜钱,递给她,也笑说道:“承你吉言。” 喜娘满脸是笑的接过喜钱。 临走前又嘱咐了声记得吃床头果,坐花烛。 林苑一一应下。 待喜娘离开,林苑也让房里的下人们都下去吃些东西,唯留春杏一人在房中。 春杏见她揉着肩似有不适,忙过来帮忙揉捏着肩。 “姑娘今天累着了吧。” “可不是,且不说旁的,就那凤冠就压的我够呛。”春杏按捏的力道合适,林苑不由舒口气。 过会又似想到什么,又抬眸朝春杏看过:“日后记得改口,得叫夫人。” “是姑娘……不,是夫人。” 说完自己先笑了。 林苑也轻笑了声:“没事,慢慢就叫顺口了。” 觉得实在有些累了,林苑就挪到床架前,索性倚了会,也闭了眸让自己神经放松一些,好让她在应对接下来的洞房花烛夜时,不那般忐忑。 春杏也没打搅她,默默的给她捶捏着肩膀。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林苑昏昏欲睡时,突然听到身后春杏唤她。 “可是姑爷回来了?”林苑忙打了精神,坐直了身。 “还没呢,估计还得有小半个时辰。”春杏小声说着,声音里带了那么丝迟疑:“是奴婢,有件事想与姑……夫人说。” 林苑诧异的看她:“何事?如何吞吞吐吐的?” 春杏低了头:“奴婢先前……见到了大姑奶奶。” 林苑猛地站起了身。 春杏赶忙扶稳了她。 “什么时候?在哪儿?” “拜堂的时候奴婢就见着了,大姑奶奶一直瞧着您,直到您跟姑爷进了洞房。”春杏说着,就从袖口里仔细掏出一叠地契来,递到林苑跟前:“这是趁着没人时候,大姑奶奶塞给奴婢的,说是给您的添妆。” 林苑颤手接过那厚厚的一叠地契,眼眶一红,泪当即淌了下来。 “她能过来,却不能来看看我……便是让我见上一面,都不肯。” “姑娘莫再伤心了,大姑奶奶心里头是惦记着您的。” 林苑抬袖频频拭泪。 她何曾不知长姐是惦记着她。 在这个陌生世界里,与其说陶氏是她母亲,倒不如说长姐更似她的生母。 她是长姐一手带大的,从一口一口的喂她吃饭,到不厌其烦的教她说话,再到大一些时,教她念书识字,教她这个世道的为人处世之道。 刚来这个世界时候,她突逢这般离奇巨变,惊恐,厌恶,抗拒在所难免。尤其是这个时代语言陌生,愈发加重了她与这里格格不入之感,加之想念亲人,她内心对这般的突变更加排斥。 浑浑噩噩到三岁,她不哭不闹,也不开口说话,旁人都只当她是傻的,几乎都起了几番放弃之意,唯独她长姐不离不弃,到底将她带出了这段昏暗的日子。 “长姐还在吗?在哪桌?”林苑几乎按捺不住的要往外走,眸光渴求的频频往窗外的方向看。 可门窗紧闭,她又能看到什么呢。 春杏甚是心疼,忙搀住她安慰道:“大姑奶奶在呢。指不定待宴席散了,或中途时候,会过来瞧上您一眼。” 林苑止了步,却是扶着床架,又淌了泪来。 她知道,长姐不会过来了。 春杏动了动唇,不知该如何再开口。 府上大姑奶奶自打出嫁那日起,就与府上彻底断了联络,连打小与她极亲的三姑娘上门,都不肯见。 就如现在他们姑娘的大喜日子,大姑奶奶身为娘家人却不肯去那长平侯府坐席,反倒却来了夫家这边,由此便可见她的决绝之意。 林苑缓了会后,擦净了泪,重新坐下。 “长姐怎么样,气色可好,可是瘦了?” “大姑奶奶瞧着挺好,气色也不差。”春杏说道:“对了,今个大姑奶奶还带了芳姐儿一块来。芳姐儿说话口齿伶俐的,瞧着可机灵着呢。” 林苑不免激动:“是吗?芳姐儿来了,今年有四岁了吧?长的可像长姐?” 春杏却是朝她面上打量了番,然后笑道:“奴婢瞧着,芳姐儿长得,更像是您呢。” 林苑忍不住抬手摸了脸,想到长姐亲昵领着芳姐儿的场景,亦如往昔牵她手的模样,一时间心里头酸酸涨涨的。 她既为长姐有了寄托而高兴欣慰,却又难免会生出几分被人替代的酸涩之感。 不过她到底感激上天能赐给长姐个可亲人,否则,这漫长的不如意的日子,长姐该如何熬。 “看见那……大姑爷了吗?” 春杏知她想问什么,便道:“远远的瞧见了。瞧大姑爷对咱大姑奶奶,还是挺敬重的。” 林苑沉默的望向窗户的方向,好一会都没有言语。 “长姐……可还有旁的话稍我?” “大姑奶奶说,瞧着姑爷是个正派的,家风也清正,是个不错的良人。说是见您有了良缘,她便放心了。” 听到这,林苑耳畔仿佛又浮现昔日长姐大婚前,曾与她说过的那话—— “但愿小妹日后能觅得良缘,选个合心意的郎君,莫再如我这般。” 林苑使劲咬了咬唇,却到底还是红了眼圈。 翌日,有御史弹劾晋世子等一干世家子弟,给禽送殡,拦人花轿,又大闹青楼等荒唐举动,指其肆意妄为,败坏风气,望圣上能严加惩治。 朝后,圣上单独将晋滁给叫进了宫中,象征性的训斥了一番。 “堂舅,听说昨个表兄醉卧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今早朝上还被御史给弹劾了,可真有此事?” 送镇南王往宫外走的一路上,三皇子似随口问道。 镇南王一挥手,恨了声:“提那不争气的玩意干什么,晦气。” 三皇子面露诧色:“我还当是谣传,没成想……表兄这性子实在该改改了,否则也太让堂舅为难。” 镇南王面色难看:“也不知咋就生了这般逆子!但凡他有殿下半分聪慧明智,我又何至于这般岁数,还要在外拼死拼活的。” 说着看向三殿下,双目中含着某种欣慰跟希冀,道:“好在还有三殿下啊。” 三皇子心中狂跳,面上就泛起激动的红晕来。 饶是他装的老成,可心性到底还是稚嫩,一联想到他堂舅的话中之意,很难再维持镇定。 “三殿下千万要好生跟太傅做学问。学那些什么,四书五书还是几经的,只要与治国有用的,你都要学。” 虽然他堂舅话里的粗鄙让人觉得可笑,可那话里浓浓的暗示之意,却更多的让他激动兴奋。 “堂舅我……” 镇南王摆摆手,谨慎看了看周围后,拉着他走的偏了些,低声道:“三殿下可还记得我与你嘱咐的那些话吗?” 三皇子忙点头:“记得,自然记得的。堂舅要我宽以待人,尤其对那些朝臣,更要礼贤下士,表现出副虚怀若谷之态。” “就是这般!”镇南王轻拍了拍他的胸膛,道:“殿下,为人君者,胸怀一定要宽广,这是朝臣尤为看中的一点。若殿下再好学,孝悌,仁善,那在他们瞧来,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太子人选了。” 三皇子呼吸一紧。 镇南王语重心长道:“殿下称我一声堂舅,那堂舅也不与你说虚的。咱甥舅就掏心窝子的说,就算殿下有再不喜的人,便是装也得装的和气。待宫人也要赏罚分明,不能凌虐,但也不能太过放纵,要严慈相济。小辫子都要藏好,莫让人抓到把柄。这几年最为紧要,殿下可得在圣上及朝臣面前留下好印象才是。” 听了这席话,三皇子只觉茅塞顿开。 回仪贵妃宫里的时候,他将这些话说给他母妃听,末了,不免感慨道:“堂舅看似粗鲁,可说话却能一语中的。听他这番话,我觉得好似拨开了云雾一般。” 仪贵妃也颇为感念:“他待你向来疼爱,这些话也真是肺腑之言,便是亲甥舅也不过如此了。” 三皇子无不赞同的点头。 “堂舅还说,若真有那么心愿得偿一日,他就解甲归田,断不让我为难。” 听得这话,仪贵妃当真有些感动了。 “堂兄他真是……这等深情厚谊,倒让咱母子无以为报了。” 三皇子道:“不过,儿子觉得,兵权让自己信得过的人掌管最好。今后,我得与辰表弟多多走动走动了。” 仪贵妃惊了下:“不是还有那世子……” 三皇子容长的脸上就流露出不知是自得,还是快意的笑来:“瞧堂舅意思,怕是对那伯岐表兄失望透底,将来那世子位究竟是谁的,还未曾可知。” 林苑在归宁之后,就开始在符家做起符家妇的日子。 刚开始的时候,她还怕符家规矩多,她这初来乍到的,唯恐说错话或办错事犯了忌讳。所以起先的时候,她就多看少说,言行谨慎,婆母让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她妯娌郑氏瞧她腼腆,反倒对她生了几分热情来,没事的时候就寻她说东谈西的,没过多久两人倒是熟稔起来。 等在符家待上一段时日过后,她就渐渐看明白了,在符家生活其实比她想象中的还要轻松惬意。 她那老公爹符老御史,是坦荡磊落之人,是文人风骨。平日无事的时候就是看书写字,无大事不出面,家里内外事务皆由她夫婿符居敬以及她婆母孙氏打理。 她那婆母虽不苟言笑,瞧起来是古板妇人,却并非那等苛责之人。从她嫁进符家至今,她婆母待她与郑氏都慈善宽和,一视同仁,也从不提立规矩一说。除非有错处,否则她不会出口责备。 符家二子还在做学问,品性纯良自不必说。 郑氏瞧着处处掐尖,可到底心性不坏,加之林苑也无心与她做那管家之争,两人相处还算融洽。 至于她夫婿符居敬……成熟,沉稳,为人正派,也能照顾到她的情绪,对她有对正妻的敬重。 纵然现在两人相处时日短,单独处时也鲜少能找到些共同话题,可林苑觉得这只是时间问题,将来总能多少培养出感情来的。 她更在意的是,他能够给她的这份简单与安稳。 这是十分难得的。 再难得的一点是,符家确是家风严谨,然而却不是规矩大,只是对德行要求高。 甚至在选下人的时候,都不看美丑,但看品德。 符家的下人,上至有头有脸的丫鬟婆子,下至做粗使活计的奴仆,品行上皆是不差。 若真有那不忠主,不孝悌,不守德,或是小偷小摸等作奸犯科行为的,符家会毫不手软,或打板子发卖,或直接扭送官府,严加惩办。 所以在林苑看来,符家出不了刁奴,这是极令人省心的。 “呀大嫂,你还在摆弄那些花草啊,不怕这天热得慌。” 郑氏进院子的时候,见林苑带着草帽,正带着她院里的几个下人在那方单独开辟的小药田摆弄着,不由惊讶的出口问道。 七月的天骄阳似火,况马上近晌午了,愈发晒的厉害。郑氏不免嘀咕,她这大嫂也是怪人,大热天的不好好的在屋里乘凉歇着,却顶着大日头锄地浇花的,也不怕被晒黑了去。 见郑氏过来,林苑就放下锄头起了身,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笑道:“左右没事,就想着活动活动也好。这里也恰有树荫遮着,也不算那般热。” 等春杏舀过水来给她洗了手,擦净了,林苑就招呼郑氏进屋,嘱咐下人端上茶果。 “说来大嫂你也真能待得住,这小半年的光景了,每回见你就只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就没见你外出逛过。”郑氏捏了枚葡萄吃着,嗔道:“特意约你出去,你也推三阻四的,旁人不知的,还当咱妯娌之间有什么龃龉呢。” 郑氏有些像她二嫂卢氏,模样艳丽,又是个爱俏的,平日里就爱出去逛那些胭脂水粉铺子。 林苑就解释道:“你知道我的,素是个懒得动的,平日里也没旁的爱好,就喜欢侍弄些花草什么的。” 其实林苑也并非是那等能待得住的性子。就比方说那些针线绣补的活计,她其实是最不耐的。 可若说外出闲逛,她之前的那些经历,又多少在她心里给烙下了些阴影,只怕短时间内轻易不敢踏出门去。 况且近来她对配药起了兴趣,一门心思的钻研在其中,也不想外出。 说起这配药来,其实早在多年前她就极为感兴趣。 所谓久病自成医,不说旁的,就单说她喝过的那些药,她都能一口气背出十个八个的方子。再加上她自己也看了不少医书,对如何调养身子也有几分心得。 早在未出阁的时候,她也起过栽种药草,学医配药的念头,可府上规矩束着,她爹娘皆不允许她摆弄学习这些所谓下九流的东西。唯恐传扬出去,对她的闺名有碍。 倒没成想成婚之后,反而得偿所愿了。 符家倒不会管束她做这些,符居敬更是挺支持她,不过却也说了,医之为道,非精不能明其理,让她不得急于求成,更不可给人瞧病配药,省的害人害己。 林苑自不会托大到给人瞧病配药,当然应允下来。她学配药医理,也只是兴趣爱好而已。 “大嫂,你听说了吗?” 林苑正想着事,突然听见郑氏神神秘秘的凑近她说了句,不免看她问了句:“什么?” “京城里来了个高僧,听说是南边灵隐寺过来的。佛法高深,给人批命都批的很准。”郑氏说起此事来就有些激动,却也知她婆母素不喜她谈论这些,唯恐被下人听去告了状,遂凑近林苑对她耳语道:“手上也有些灵符,十分灵验。” 林苑顿时就明了她的意思。 一时间,有些一言难尽起来。 她这妯娌旁的还都好些,唯独……有些信那歪门邪道。大概是嫁进来多年始终没诞下一儿半女的缘故,便有些心急了,也不知是听哪个提了句就上了心,隔三差五的就要去寺庙拜佛求神,然后弄些符水回来喝。 “弟妹。”林苑也不知该如何斟酌的与她说,想了想,就委婉道:“其实,调养身子是正经。当然,有时候大概是儿女缘还未至,也不能操之过急,要安心等待才是。” 郑氏的脸就拉了下来。 她有些扫兴,又有点生气,若不是她看大嫂与她还算投缘,才不会将这好消息与她分享呢。 偏的人家还不领情。 坐了会后,郑氏就找借口离开了。 林苑与春杏相对一眼,面上皆有无奈。 这事上她总不能顺着那郑氏的话来说,所以,她怎么说,在郑氏瞧来,都是错的。 八月初的一日,在林苑午睡后起身,突然感到阵阵头晕目眩。起先她还当是起的猛了,或是睡意未散的缘故,可等了好一会,她仍觉得天旋地转的,看人都是一道道的重影。 春杏将她重新扶着躺下后,就火急火燎的吆喝人去禀老太爷跟老太太,又让人赶紧去请府上坐诊大夫过来。 最先赶来的是府上的坐诊大夫。 匆匆进来后,将药箱一放,赶忙过来给她切脉。 诊了约莫半炷香后,那大夫突然咦了声,似有惊异,而后又抬了手指,重新又把了回脉。 这一回,他诊得时间长了些,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 这时,她婆母孙氏闻了信,由郑氏扶着过来,见林苑脸色发白的躺在床上,不由走快了几步上前。 “怎么了?可是害了什么病症?” 林苑恹恹的虚弱道:“大概是过了暑气……” 那大夫却摇了摇头。 孙氏心里咯噔一下,忙看向那大夫以目询问。 大夫道:“老太太稍安勿躁,待老夫再询问一番。” 遂又看向林苑的方向,问她此时有何症状。 林苑如实说了,还道是此刻胸口也有些发闷。 那大夫又紧接着询问旁边丫鬟,月信可如期。 孙氏一听,立即反应过来,呼吸猛地屏住,目光也倏地盯向那被问话的丫头。 郑氏茫然了一瞬后陡然也看向那丫鬟,目光带着些不可置信。 春杏压着心底激动,忙道:“没呢,推迟了约莫七日光景。” 往日里他们夫人的小日子也会有推迟的时候,所以哪个都没往那处多想。 大夫颔首道:“大奶奶应是有喜了。” “真的?!” 孙氏惊喜的声音都变了调。 “不过日子还浅。半月后我再来诊回脉,届时便能确诊了。” 孙氏知她府上这大夫素来是个稳当的,既然这般说,那这喜事几乎是八九不离十了。 “那就等中秋那日再来诊吧。恰赶上中秋佳节,府上也是双喜临门。” 孙氏喜得连面上的褶皱都冲淡了些。 待让人给了大夫包了赏钱,又送走人后,她几步来到林苑床前,迭声嘱咐:“你也莫再去摆弄那药田了,好生安胎,千万要坐稳了胎,别有半点闪失。” 林苑皆应下。手轻轻捂上腹部,面上也含着惊喜。 孙氏眼热的也往那小腹处看去,只恨不得时间能快些,立刻就能给她生出个大胖孙子出来。 这会,孙氏突然想起一同来的郑氏来,然后就将面上情绪收了收,转过脸来看她。 孙氏就这么看她不说话,郑氏却明了她婆母的意思。 掐了掐手心,郑氏僵硬的挪着步子上前,硬巴巴的说了句恭喜。 孙氏瞧她那不情不愿的模样,气的够呛,偏当着林苑的面不好出口责备,唯恐她这会受惊。 只狠狠瞪那郑氏一眼,而后对屋里的下人嘱咐几句后,就赶紧带着郑氏离开了。 26、第 26 章 今年的中秋宴, 符家办的格外隆重。 不仅是因为新妇在府上过得第一个中秋节,更是因为长房有喜了。 林苑确诊有孕那日,符家就着令人快马加鞭的赶到长平侯府报喜。等那报信的人回来, 就见那后头还跟着两大车的补品,还跟着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据说是昔年宫里头退下来的,精通妇科, 曾伺候过不少有孕的宫妃。 孙氏带着林苑亲自将那嬷嬷迎进了府中。 孙氏也没料到亲家母能请到这般经验丰富的嬷嬷, 本来还忧心儿媳身子骨弱的她, 顿时心里安顿不少。 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个中秋宴符老御史一改之前病态, 满面红光, 精神抖擞, 连走路也不用人搀扶。高兴之余也听不进人劝阻, 连吃下肚数杯水酒。 “今个我高兴啊。”符老御史难得失态的嚷嚷道:“将来, 你们必须让长孙给我摔盆, 谁摔都不好使, 必须让长孙摔!” 一语毕, 在场人的脸色都变了。 “老爷说什么醉话呢,大过节的, 说这些做什么。” 孙氏绷着脸, 面色不大好看。 符老御史自知失言,忙摇摇手道:“唉, 吃醉酒了,胡话,胡话。来来,上宫饼来吃, 日后咱们家都团团圆圆的。” 中秋宴继续,只是在场众人心里皆有些沉重。 他们皆知,符老御史已是病入膏肓,如今是每熬过一年都是庆幸。 人总有生老病死的时候,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贫民百姓,谁都脱不掉。 道理谁都懂,可真正要临到自己身边人时,哪个又能轻松言谈生死? 这个中秋节,符家过得喜忧参半,别的家过得也不见得尽是欢天喜地。 就比方说,那镇南王府。 此刻镇南王府的中秋宴却是硝烟一片。花厅里桌子翻了,椅子倒了,满桌的美酒佳肴淌了一地狼藉。 下人们缩肩低头惶惶瑟瑟,王妃搂着府上的小公子也躲在角落里不敢出声。 镇南王父子俩拳脚相加的搏斗,最后以镇南王一脚踢了个空,而晋滁趁势连退数步而暂告一段落。 镇南王摸了颧骨,龇了下牙:“小狼崽子还挺狠。平常没少练罢,可是就等着这天了?要不再练练?” 晋滁抬手擦了下嘴角的血,没接他这茬,只沉了眼道:“望父王日后莫要再擅作主张。” 镇南王这就不明白了:“我怎么了,不是好心吗?你说你头疾犯了不能来这中秋宴,老子体谅你想女人了,给你送两个过去,怎么就招你惹你了?” 这话旁人不明白,晋滁却清楚的知道他父王意指什么,当即头刺痛了下,眸色就泛了些凶狠来。 镇南王一挑眉,却抬手指着那一片狼藉冷哼:“直接冲上来就给我掀桌子,摔盘子打碗的,老子好端端的一席中秋宴硬生生让你给搅和了!逆子!” 晋滁转身就走。 镇南王在后头喊:“那两美人呢?” “扔了。” 镇南王赶紧吩咐那些下人:“你们还等什么,快快去捡回来,养养还能送给旁人。” 下人们赶紧鱼贯而出。 镇南王抬手招来躲在角落里的幼子,拍拍他的脑门道:“还是辰儿听话。以后别学那个逆子,要懂得孝敬父王,知不知道?” “儿子谨遵父王教诲。” “嗯,真乖。” 说着,镇南王又转向王妃,跟她提了句找大儒教导晋辰学问之事。 晋王妃听后不免呼吸急促了几分。 “可是那传言中,有帝师之才的杨大儒?” “哦?他还有这别号?”镇南王摸摸下颌胡须,道:“我只听人说他学问是做的最好的,让他做辰儿的师傅,才不辱没我儿。” 晋王妃听后心里激荡不已。 想当初晋滁是随其他世家公子哥一道入国子监学习,而如今,她的儿却可以跟随个不出世的大儒做学问。这区别对待再明显不过,不免让她心里生了些旁的奢望来。 “对了,下个月我便要准备去边关了。这一去,怕又要有些年头不得回来。这家里头,还得劳烦王妃主持张罗着。” 他已在京中多待了好些个月了,再待下去,圣上怕是要不安了。 明月皎皎,皓月当空。 宫里头这个时辰已经落了锁,四处皆静悄悄的。 若在往些年,中秋佳节时,圣上少不得要在保和殿宴请群臣,君臣共饮美酒,赏月观景,聊表君臣情谊。 可今年却并未操办,因为圣上的龙体有恙,尚还在静养。 养心殿里又传来几声咳嗽声。 圣上吃过药后,就闭了眼倚在御榻上歇着,可待想起刚才传话的内监与他说的镇南王府的那出闹剧,却又觉得胸闷起来,就又闷声咳了几声。 往日,他不会在意镇南王父子俩的关系如何,可如今不同,他断不能让那镇南王有借口废了伯岐世子之位。 因为,他要考虑立太子了。 这两年来,他明显感到他的身体每况愈下,处理朝事也多力不从心,这些无不在提醒催促着他,需要早立太子,以免日后江山陷入混乱动荡之中。 如今成年的五位皇子中,大皇子早逝,二皇子昔年陷入一宗案中被废,四皇子生来心智不全痴痴傻傻,因而供他选择的也就是三皇子与五皇子。 三皇子背靠镇南王府,五皇子背靠世家大族。两位皇子各有优势。 可要论嫡论长,明显三皇子最为合适。 中宫无子,他母妃又是贵妃之尊,论排行如今也是他为长,这要立他的话,朝臣也不会有异议的。 另外他顾虑的一点便是,若立了五皇子,只怕那镇南王不会善罢甘休,一个不慎只怕江山动荡。 但若要立三皇子为太子的话,那他就务必要保住伯岐的世子之位。因为镇南王府的兵权太重,若换作那府上幼子上位……他会十分不安心的。 他是听说了,那镇南王竟想要让杨大儒给幼子教导学问。 杨大儒,可是帝师之才。 圣上不由闷咳数声。 偏那镇南王的兵权不敢轻易削啊。 且不说那强势的镇南王容不容得他削兵权,就单说镇南王在边关就是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牢牢挡住了那些狼子野心的夷族,光这一点,就削不得。 如此,便只能考虑立皇三子为太子了。 如此,他便要保住伯岐的世子之位。 想起伯岐不学无术的纨绔行径,圣上不免有些头痛,后悔当初实在不应将其养废。 27、第 27 章 九月初, 镇南王离京。 离京那日声势浩大,圣上亲自相送十里,执手殷殷嘱托, 并当场赠送凯旋诗一首。镇南王感激涕零,叩首谢恩。 君臣相宜的和睦场景,一时间传为佳话。 九月中旬的时候,朝臣们敏感的发现, 朝中风向有变。 先是有朝臣多有夸赞三皇子的美德, 后有圣上几次三番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考究学问, 再到之后三皇子换了之前授业恩师, 改作认当世大儒为师, 又一改常态与之前不对付的晋世子走动亲近, 种种迹象让人不得不猜测, 圣上怕是有立储之意了。 五皇子府。 当听说圣上又将三皇子单独叫进御书房后, 五皇子笔下的宣纸上落下了好大一滴浓墨。 五皇子生的面相儒雅, 饶是年纪小些, 可待人素来温和有礼, 举止有度, 既让人如沐春风,也不失他皇子龙孙的矜贵。 此刻, 他那面上那素有的温和淡定, 到底出现了一丝裂痕。 之前父皇迟迟未立太子,待诸位皇子也一视同仁, 这让他也存了些念头,以为自己会有一力之争。 万万没成想,最终还是这般结果。 昔年,皇考了为了前朝稳定, 改立资质相对平庸的父皇为皇太子。如今,他父皇也要效仿皇考,弃他,而立那资质心性明显不如他的三皇兄为太子? 五皇子意难平。 若说皇考那时,夷族入侵害的江山不稳,要多依仗骁勇善战的镇南王来稳固江山,因而才改立皇太子,这也在情理之中。可如今,夷族已不成气候,老将也已迟暮,他父皇为何还有顾忌重重,要那镇南王影响他们皇家两朝基业…… 突然想到一个缘由,五皇子猛地变了脸色。 后又觉得不能,他父皇年少登基,如今还不及不惑之年,没道理活不过那年过花甲的镇南王。 想起他父皇这一年来频频抱恙,五皇子终是觉得不安,遂招来心腹,让他多留意下宫中动向。 秋去冬来,冬去春至。 又是一年阳春三月。 可今年的御史府,不见去年的喜庆和乐,入眼望去,满是悲意萧条。 饶是有各种珍贵药物续着,符老御史的生命还是即将要走到尽头。 此时林苑已是怀孕七个月,肚子已经十分显怀,再有三个月就要临产。 可符老御史却是等不到见到孙子的那日。 他本早已油尽灯枯,能苦苦熬到今日,就是为了能撑口气见到长孙诞生那日。可那日,他终究是等不到了。 圣上不顾龙体抱恙,御驾亲临御史府,特意过来送他最后一程。 病榻上的符老御史面容枯槁,奄奄一息,犹如风前残烛。好一会才看清榻前之人,当即激动的颤了颤灰白的嘴唇,老目含泪。 圣上在病榻前执着老爱卿的手,叹息不舍。 “圣上……不必为臣忧心……臣,无憾。” 挣扎的说完这一句,他叫来长子次子到床前,让他们跪下。 “符家,赤胆忠心,满门忠君……要,为君,为国,为民……如有违背,祖宗蒙羞,天地,不容!” “父亲,儿子记下了!” 永昌十六年三月初五,符老御史去了。 圣上大悲,辍朝一日。 符家黄纸漫天,哭声哀哀。 府前高挂的白灯笼上的黑色奠字,愈发加重了悲凉凄婉之感。 灵堂设在了正屋堂上,家属披麻戴孝跪于棺前烧纸守灵,哭尸于室。 “吏部侍郎王瑜大人前来吊唁——” “少府监张铭言大人前来吊唁——” “国子监祭酒吴翰大人前来吊唁——” 三位大人在门外略作礼让之后,将挽联或礼金递了堂外小厮,之后敛容肃穆进了灵堂,接过香点燃后拜过三拜,之后慰问家属,劝他们节哀。 家属答谢过后,符居敬兄弟二人便起身相送。 春杏给林苑换了条帕子,林苑接过,垂眸拭泪。 孙氏虽难掩悲痛在灵前恸哭不止,却也会分神一二顾着她长媳这边。见其面色发白,不免就建议她下去歇着会。 “儿媳再守会。若真有不适,儿媳再下去歇着。” 虽说她身子重了,可身为长媳,怎么说第一日定是要守的。不过她也不会过于逞强,若真有不适,她便也会去歇着些,待好了些再来守灵。 “莫要逞强。你公爹他……”说到这,孙氏又泪流不止:“他心心念念盼着长孙,你们母子平安,他方能走的安心。” 想到她公爹临终前殷殷切切的嘱咐,林苑也忍不住落了泪。 这时候,门外小厮又高声报到—— “三皇子殿下、镇南王府晋世子,前来吊唁——” 符居敬兄弟一惊后,忙上前迎接。 林苑也稍微惊了下,不过转瞬又恢复如常。 毕竟都是陈年旧事,都过去一年多的光景了,她觉得即便对方昔年有什么不甘或其他的情绪,如今应也已经淡了。 两人一前一后步入灵堂。 三皇子率先上了香,敬过之后,对符居敬道:“老御史一生清廉,两袖清风,铮铮傲骨,受人敬仰。如今仙去,委实让人痛惜,朝中又痛失一栋梁。” 符居敬作揖哽道:“先父泉下有知,定感动殿下如此厚爱。” 三皇子叹道:“符御史,你也要节哀顺变啊。” 这时晋滁已经上完香,等三皇子与符居敬叙完话,就低声道了句节哀。 符居敬面色一缓,便作揖答谢。 这位晋世子如今倒不似从前那般气势凌人了,此刻瞧来,长身玉立,缓带轻裘,倒有些贵公子的矜贵模样了。 这半年来,他也听说了些,大概是因着圣上着重教导,这晋世子愈发收敛稳重起来,性子也不复之前的乖张肆眦。 虽说昔年两人之间有些龃龉,可如今人家既然诚心登门吊唁,符居敬自也不会捻着陈年旧恨不放,自也十分诚心的谢过。 晋滁随着三皇子到家眷这边。 三皇子道:“老夫人节哀,两位夫人节哀。” 孙氏哽咽谢过。 林苑与郑氏颔首谢过。 晋滁近前,声线略低道:“请节哀。” 熟悉的音色再次落入耳中时,林苑真觉得是恍若隔世了。 她随她婆母再次答谢。 火盆里的黄纸燃烧,带些微弱的光来,映着身前人那张素白的面庞。 身为长媳,她紧挨婆母身旁,披麻戴孝,双膝跪地。素手捏着纸钱,不断的扔进火盆中,又带起一阵微弱的光。 映照着看似柔软的她。 一年前,她着红色嫁衣,一年后,她披白色孝服。 可无论她穿戴何种模样,终究与他没有半分干连。 她是别家妇,是符家妇。 转身离去时,晋滁的余光从那疏离的面容上掠过,又不着痕迹的在那显怀的腹部定了两瞬。 那等他们离开后,林苑垂落的眉目稍抬了几分,暗自松了口气。 瞧他态度平和,想来前尘往事,他应是放下了。 孙氏见她扶了扶后腰,似有腰酸,遂忙建议道:“你还是回去先歇着罢。” 林苑这会的确也觉得疲惫,便也不逞强,应了声后就由春杏搀起,就扶着腰身慢慢的朝内室方向走去。 晋滁在与三皇子道别之后就回了府上。 回府之后就径直去了练武场,牵了匹马,就飞身上去,戾喝着纵马疾驰。 马快风疾,他心里却无半分畅快。 脑中反复出现的,是灵堂里,那个对他疏离答谢的人。 还有那,刺眼的,已然显怀拢起的小腹。 老御史去世,按照常例,符居敬是要丁忧去职的。只是圣上对他格外重用,遂下诏夺情,将三年丁忧日期减少为三个月。 三个月过后,就要让他重新回朝。 而那时,也恰好到了林苑临产的日子。 林苑的胎相极好。从怀孕起,她就很注重养胎,听从嬷嬷嘱咐,该吃什么,喝什么,该如何走动,她都一一照办。加之在符家没多少需要她操心之事,她闲时或赏花看草,或看书写字,心情放松了,胃口也极佳。 这般整个孕期养起来,她身子骨反倒比之前好上几分,连她娘都说,瞧她气色好多了。 六月初的一天,在刚吃过早膳后,林苑就发动了。 符家人虽紧张却不慌乱,有条不紊的指挥着那些稳婆、奶娘、还有下人们,都做好准备。烧水的烧水,接生的接生,符居敬跟孙氏他们则在外间等着,不时地朝产房的方向频频望去。 孙氏见她长子面有冷汗,遂劝道:“定会母子平安的。” 符居敬眉头皱着依旧难掩紧张,却还是缓了神色点点头。 郑氏坐在另一侧,双手紧绞着,口中念念有词。 符以安起先没听清她念叨什么,还当是她是在祈福保佑平安呢。后来,待他冷不丁听清她在念叨“生女儿生女儿”时,当即气的脸都绿了。 狠狠拉了她一下,怒视她无声警告一番。 郑氏见她夫君生气,就赶紧闭了嘴,不敢再念了。 只是心里头念不念,旁人便不得知了。 戌时正刻,产房内传来一声嘹亮的哭声。 产房外所有人精神一震。 孙氏几乎是奔到产房门口,隔着门大声问:“生了?!” “生了!”产房内的稳婆扬声恭喜:“恭喜老夫人,母子皆安!” 28、第 28 章 永昌十九年。 四月, 春阳烂漫,鸟语莺莺。院子里绿草如茵,天空碧蓝, 春光无限好。 林苑穿着梅子青的宽松襦裙,正倚在编藤榻上绣着小老虎鞋,半开的窗屉里透来丝丝暖意微风,吹开了些她鬓边的碎发。 春杏给屋内盆栽浇水的时候, 还不时的往那精致的小老虎鞋上瞄上几眼, 心里偷笑着, 从前在侯府时候, 他们夫人可是最不耐做这些手头活计的。如今有了哥儿了, 夫人反倒是起了兴致, 一坐小半天的给哥儿绣这个, 缝那个的。 “呀, 哥儿回来啦。” 外头婆子的一声惊喜唤声, 让林苑忙抬了头。 春杏赶忙放下手里水壶, 几步去房门处打了帘子, 这时候穿着青色小儒衫的瑞哥, 刚好由他奶娘牵着踏进屋来,进来就直奔林苑所在的编藤榻处而来。 “请太太大安。” 小小的人立在她榻前摇摇晃晃的站好, 双手叠起做着揖, 有模有样的。 林苑温柔的拉过他小手,而后俯身将他抱起, 搁在榻边坐着。伸手捏捏他小鼻子,逗他:“小公子能不能别这么多礼啊?” 三岁的瑞哥说话奶声奶气的:“要的,父亲说,不学礼, 无以立。” 林苑故作惊讶的张了嘴:“呀,原来是这样啊,瑞哥要不说我都不知道呢。” 正在给瑞哥脱鞋的春杏抿唇闷闷的笑。 瑞哥天真的看着他娘,毫不吝啬的又奶声告诉她:“父亲还说了,夫人必知礼然后恭敬,恭敬然后尊让。” 林苑到底没忍住笑出了声:“瑞哥真厉害,这么长的圣人言都能记下来。”说着她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头发,道:“不过我是你亲娘,没外人在场的时候,用不着这般多礼。” 待春杏给他脱完了鞋,林苑就将他抱到身旁坐着,将快绣好的小老虎鞋在他面前晃了晃,笑问道:“喜欢吗?” 瑞哥的目光始终不离那色彩斑斓的鞋子,用力的直点头。 “喜欢!” 林苑将针线拿掉,递给春杏仔细放好,然后将小老虎鞋放他跟前的方桌上。 瑞哥欢喜的刚要伸手去碰触那小老虎耳朵,这会似突然想到什么,又嗖的下收回了手,转而低头在袖口处四处摸着。 “找什么瑞哥?” 林苑好奇的看过去,却见他眼睛一亮,似乎是摸着了,然后从他那小袖子里把手伸出来,似攥着什么细碎的东西呈在她的面前。 “太太,给你吃。” 藕芽似的小手展开,露出里面细碎又黏糊的一团来,虽不成形,却也能隐约看的出应是一块糕点。 林苑看怔了下。 奶娘这会见了也诧道:“呀,原来哥儿特意拿的糕点是给太太吃的。” 见他们夫人瞧过来,她遂笑着解释道:“今个老太太做了如意糕,哥儿吃过一块后,又拿了搁在袖里一块。咱都当是哥儿是打算回来当零嘴吃呢,倒没成想是拿来给太太尝尝的。” 林苑心里就软的一塌糊涂。 她捏过他掌心里的小糕点,吃过之后,眸光柔色连连:“当真好吃。” 瑞哥露出两排小白牙,颊边是浅浅的酒窝。 晚膳的时候,符居敬还未从衙门回来,孙氏他们就一直在等着,直到有小厮来报,说是衙门有急事,今夜怕是不回来了,让他们不必等他。 孙氏遂不再等,吩咐开饭。 自打上个月立了皇太子之后,朝臣们就愈发忙碌起来。尤其是圣上龙体有恙,诸多朝政之事皆交皇太子处理,大有让皇太子监国之意,朝中重臣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夜宿衙门通宵处理公务也有几回了。 符家人谁也没将此当回事,皆兀自用着饭。 席间,郑氏眼热的往瑞哥那方向瞄着。白白胖胖的哥儿,又知礼又懂事,生的模样也肖似他们大嫂,活脱脱的仙童一般,哪个见了不喜欢。 她也想生个瑞哥般又俊又懂事的哥儿,偏当初赶上老太爷去了,他们家要守孝,硬生生拖了三年。 好不容易孝期过了,她可得抓紧时间生个,好歹不能让她的哥儿跟瑞哥年岁相差太大。 林苑眼睁睁的见她弟媳郑氏吃过了整整两大碗饭,看她明显已经撑得慌了,却还要死撑着要了半碗,当真是想要委婉劝上两句。 可一想到从前两次被她阴阳怪气刺回去的经历,又顿感头痛。 郑氏这回倒是不喝符水了,也不知是又听了哪个‘高人’指点,开始胡吃海塞,好似将自个吃胖了,便能一举得男般。 好在,没等林苑出口相劝,她婆母就制止了郑氏。 林苑不由松口气。两大碗饭瞧郑氏就吃的难受,再吃半碗,还不得生生将人吃坏了去。 第二日早膳的时候,一家人围在桌前刚要开饭,这时候外头门帘猛地一掀,然后众人就见符居敬近乎踉跄的奔进门来。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眉目紧皱,满脸肃穆。 “怎么了?” 孙氏惊得猛的站起。 林苑也诧的站起,有些错愕的看着鲜少露出这般失态模样的夫婿。 “府里准备白布。”符居敬气喘不匀,神色带着沉痛:“皇太子,薨了!” 镇南王府,宿醉的晋滁昏昏沉沉的做着旧梦。 梦里,还是正月十五花灯节的那一幕场景。 人来人往的闹市中,她披着绀碧色的斗篷,周围簇拥着花灯,抱着孩子盈盈立在璀璨的焰火之下。他隔着人群看她,她却始终未察,只眉目温柔的拨弄着面前的风车,逗着怀里娇儿。 就在他以为她不会注意到他时,却见她突然抬了眸,往他所在的方向看过。下一瞬,她素净的面上浮现乍然欢喜,双眸柔情万千,又似其中有万语千言,与他隔着人群遥遥对望。 “你怎么才来。” 他似乎听她轻声说。 他呼吸陡然一紧,身体不受控制的僵硬起来。 内心却是暗恨,他明明已告诉自己,日后断不会再受她分毫摆布,却为何此刻还要受她影响。 “让我等那么久。” 她似怒似嗔的说着,却又噗嗤一声,莞尔一笑。 “逗你的。” 她嗔笑着说。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僵住了,只余那无法控制的心跳,随她的喜怒娇嗔忽疾忽缓。 正待他终于得以掌控身体,就想要上去一步质问她是何种意思时,却突然见到离他不远处走来一人,几个快步迅速来到她的身前。 她仰起脸对那男人笑的璀璨如花。 男子低声与她说些什么,之后抱过稚儿,与她相携将要离去。 就在一家三口温情离去的背影又要如噩梦般重现时,突然耳边传来几些逐渐加重的唤声—— “世子爷?世子爷?” 晋滁猛地从床上坐起,目露凶意,面色狰狞。 田喜吓了一跳,踉跄的连退两步。 定定望了一会熟悉的黑漆编藤榻,他的意识逐渐从刚才的梦境中剥离,只是脸色依旧不是那般好看。 “何事。” 掀了被子下榻,他边捞过屏风上的衣物穿戴边问道。 想到刚才宫里公公来报的信,田喜变了脸色,赶忙小步匆匆到他们世子爷身旁,小声耳语了一番。 晋滁穿戴的动作猛地停住。而后倏地将眸光射向田喜。 “什么?!” 田喜咽了咽喉:“皇太子,薨了。圣上要世子爷您,急速入宫。” 五皇子此刻如堕冰窖。 昨夜圣上突然连夜招他入宫,他以为圣上龙体有恙,当即随了内监匆匆进宫见驾。未曾想待入宫之后,得知的却是皇太子突然薨逝的噩耗! 当时他第一反应不是喜,而是惧,因为皇太子薨逝的太蹊跷突然,时间也太巧了,恰在刚被册封太子后的一个月。 而在旁人看来,最有下手可能的,就只有与皇太子有储位之争的他! 他当即冷汗涔涔,压根来不及细想,在圣上的灼灼盯视下直接噗通跪地,指天发誓皇太子的死与他绝无半分干系。 圣上却直接让人拖上来了一宫人。 身上血流如注,已然成了血人,被人拖上来时,身后还划了两道浓重的血痕。 圣上让人给那宫人抹了脸,让五皇子得以看清那宫人的面目。 “认得吗?” 圣上淡淡的一句,却让他如遭雷击。 这个宫人,恰是他安排在仪贵妃宫里的眼线。 五皇子当场瘫软在地。 他总算明白,为何养心殿前的朝臣见他的目光如此怪异。 有了这宫人的指认,他们分明是已经确定了他就是那害死皇太子的幕后黑手。 这是一场针对他的阴谋,直接将他打进万丈深渊。 “儿臣没有,儿臣是被人陷害的!父皇,请您相信儿臣啊——” 是谁,六皇子,还是七皇子? 五皇子抱着圣上的腿哭的涕泪横流,圣上闷咳数声,恨恨的踢开了他。 “这话,你留着去跟那晋世子说罢。他相信了,镇南王也就信了。” 皇太子是被人下毒谋害的。 死的时候应是痛苦的,面色扭曲,耳鼻流血,死不瞑目。 仪贵妃不复从前的高贵优雅,宛若疯妇般扯着皇太子的胳膊让他起来,尖利的又哭又笑。 晋滁一动不动的立着,他直直盯着那惨死之人,那个前几日还拍着他肩,虚笑着说日后要与他君臣相宜成为佳话的皇太子。 “是老五,是老五那个天理不容的畜生!!”仪贵妃踉跄的奔向他来,手若利爪死死扣着晋滁的胳膊:“伯岐,是他害死了皇太子,你一定要他偿命!要他偿命!!” 内监王寿哭着去拉仪贵妃:“娘娘节哀啊,世子爷定会为皇太子殿下讨个公道的!” 29、第 29 章 看着那晋世子满脸麻木的从养心殿离开, 朝臣们彼此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富贵堆里养大的公子哥,从来锦衣玉食过的顺心顺意,突遭这等横祸, 只怕是被吓住了难以缓过神罢。 不过也可理解,本来因为皇太子的缘故,镇南王府的锦绣繁盛本可以更盛一层,谁成想会好端端突遭这等横祸?对镇南王府来说, 当真不啻于晴天霹雳了。 出宫上了马车, 晋滁当即吩咐人驾车。 轿窗封闭的车厢昏暗至极。 晋滁狭长的眸子半阖, 里面眸光阒寂的可怕。 田喜小心翼翼的坐着, 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 幽静的车厢里突然响起一句问声。 “仪贵妃宫里的内监王寿, 是从本家带进宫的?” 田喜打了精神仔细回忆一番, 就应道:“是的爷。当年仪贵妃娘娘入宫可就带了他一人, 还是咱家王爷花了大功夫, 想方设法的将他弄进宫去的。” 一问一答后, 车厢内又重新恢复了幽寂。 田喜也不知他家世子爷为何突然这般发问。只在内心胡乱猜测了一番就将此事撂过, 毕竟此时此刻, 他还因那皇太子的突然薨逝而惊着,想着他们家王爷若知了, 还不知该是何等的震怒。 皇太子薨逝后的第三日, 圣上亲写了悼词,讣告天下。 对外, 自是要掩盖皇家丑闻,讣告只道是因得急症而亡。对内,则勒令那些知内情的心腹重臣,一律三缄其口, 不得将此对外宣之于口。 至于那五皇子,圣上寻了旁的罪状,将其幽禁冷宫。 五皇子凄声喊冤,圣上却也不为所动。 并非不信他冤枉,只是他被宫人当众指认,偏当时又表现不堪,已是在朝臣心里坏了印象,便也不适合被立为储君。 既然如此,那为防止牵扯旁的皇子,圣上遂忍痛快刀斩乱麻,直接给他定了罪。 也算给镇南王府个交代。 五皇子察觉出他父皇欲放弃他的意图,心里凉个透彻。 整件事里透着蹊跷,他不信他父皇察觉不出。 若真是他手笔,那以他的做法,定要斩草除根不留活口,焉能等人来抓把柄? 难道在父皇眼里,他就是那等莽撞无知的蠢货? 不,父皇素知他的为人心性,知他非那等冒进又大意之人。 可却还是轻易给他定了罪! 五皇子大恨。 他焉能坐以待毙! 当他手里没什么筹码不成。 京城街头巷尾,有关皇室的种种秘闻,一夜疯起。 事情是先由仪贵妃大闹景福宫引起的。 景福宫住着云贵嫔,是四皇子的生母。 昔年云贵嫔也是宠冠后宫的人物,只是后来生了痴傻的四皇子后,圣上就渐渐不来她这,景福宫就门庭冷落起来。 而如今,景福宫却因仪贵妃的到来而重新‘热闹’起来。因为仪贵妃的这一闹,竟意外闹出了四皇子装傻卖痴一事,并赶在圣上得知压下此事前,就直接将消息对外捅了出去。 一并传出去的消息还有,皇太子薨逝的真正缘由,便是那装傻卖痴的四皇子,毒杀太子,嫁祸皇子,打的一箭双雕的主意。 一波掀起千层浪,京城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在对皇室秘闻津津乐道的同时,无不暗道那四皇子的狡诈与狠毒。 圣上直接气到吐血,昏迷了半日方醒。 可清醒过后想到后宫之事,不由捶床恨怒。 云贵嫔那蠢货,生生养废他皇儿! 还有那四皇子,何苦瞒他!也愚不可及! “五殿下被放出来了,这回换四殿下被幽禁冷宫。” 符家二奶奶房里,郑氏探过身体越过榻上的小方桌,神神秘秘的告诉林苑。 关于朝中政事,林苑本来并不关心,可自打皇太子意外薨逝之后,各位皇子的争斗就好似突然浮出了水面,暗潮汹涌,刀光剑影,光是看客都觉得心惊肉跳。 她内心总觉得有些不安,遂想探知这些朝事一二。可符居敬口风紧,几乎从不与她说这些,她遂只能到郑氏这里打听着,想着她那小叔子或许口风松些,从郑氏这或许能探听些什么。 “装疯卖痴近二十年,四殿下这城府可够深的。”郑氏啧啧说着,又告诉林苑一事:“我家爷说了,圣上本想保住四殿下,奈何从景福宫搜出了毒害皇太子的毒药,还有景福宫大太监的指认,证据确凿,就算圣上要保他,也不成。” 林苑觉得这大概是那五皇子手笔。 如今虽说看似五皇子略胜一筹,可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未分,哪个能笑到最后还真不好说。 “那二弟可说,咱家可站队了?” 郑氏一惊:“这怎么能,咱家素来不掺和这些事。” 林苑就松了口气。虽说她也知以符居敬的为人,断不会搅和进皇子争储这事,可她还是忍不住要问上一问,如此方能安心。 想起娘家,她觉得以她父亲谨慎的性格,应也不会在此档口搅和进旋涡里。 半月后,皇太子薨逝的噩耗传到南疆。 镇南王连呼数声‘痛煞我也’,就直愣愣仰倒于地。 军营里顿时兵荒马乱。 随军大夫扎针灌药,好半天才让他幽幽转醒。 醒后,镇南王老泪纵横,数日滴米未进,营中将士齐齐跪求,方肯进食一二。 之后涕泪不止的提笔写下陈情折子,令人快马加鞭送往紫禁城皇宫御案。 镇南王的折子字字泣血,句句痛心,无外乎说已故皇太子的人品贵重端方,说他的仁爱孝顺,再说他去的不明不白。 折子最后,泣泪恳请圣上,严惩真凶,还皇太子一个公道。 圣上握着折子半晌不语。 严惩?如何方叫严惩。 镇南王,这分明是不肯善罢甘休啊。 未等圣上左右权衡好如何回应镇南王,也未等他筹谋好该如何才能保住老四,这时宫中却传来噩耗,那六皇子刚不幸失足跌落荷花池中,溺水而亡。 养心殿里,圣上虚弱的卧在御榻上,宛若拉风箱似的呼哧呼哧喘着气。目光却吃人似的盯着榻前人,一字一句问:“是不是,你!” 五皇子膝行至榻边,赌咒发誓的哭道:“断不是儿臣!否则,便让儿臣不得好死!” 赌咒发誓,这样的计俩,在他争夺储位那会,真的见得太多了。圣上一个字都不信。 “给朕,滚。” 等养心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圣上猛咳了一阵,吐了好些血。 等宫人拿过痰盂无声退下,圣上疲惫的闭了目,内心无力又悲凉。 这是看他时日无多,年迈无力,方敢如此放肆。 自古皇家无亲情。人心凉薄啊。 圣上再次卧病榻不起的时候,南疆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镇南王薨了! 文书所奏,镇南王在抵御夷族时,不慎落马,被敌军大将趁机一朔正中胸膛,当场而亡。 南疆将士愤而将夷族追杀百余里,直取了那大将首级方肯归来。 现边关城门紧闭,将士披麻戴孝为镇南王守灵,上书奏请圣上允王妃及世子及公子赶赴南疆,扶棺归京。 圣上被镇南王战死这消息,震的好久都未回过神,连他接二连三的丧子,都不如这个消息来得让他震撼。 镇南王,死了? 他直觉不肯相信,可又不得不信。 因为有关镇南王战死的文书接二连三的传来,有那军中监军的,也有他插在军中探子的。 无不证实这消息属实。 圣上强撑病体招来几位心腹重臣商议此事。 几位朝臣一致觉得,镇南王是为国战死,若不放人离京过去扶棺,只怕那些忠于镇南王的将士心有怨言,而百姓心里也会颇有微词。 圣上说不上来什么,总觉得哪处不对。 可他病体沉疴,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做他想,便应了放人离京的请求。 只是,他只肯让晋世子一人离京。 “伯岐,早些回来,若晚了……皇舅怕,撑不到见你最后一面的时候。” 晋滁扶着圣上躺下,点头应道:“臣会的。” 圣上看着面前的外甥,瞧他双目通红,眼底青黑,想来也是内心悲痛,万分煎熬。 想到他们父子聚少离多,如今再见却是阴阳两隔,圣上便也不由生出几丝真心实意的愧疚来。 “伯岐,可怨过皇舅?” 晋滁望着面色黑黄消瘦,恹恹病体,未及不惑就满头华发的人,眼前闪过很多画面。有儿时他牵他手行于宫中的,有大些时他殷殷教导的,也有……他狠心驳斥回他赐婚请求的。 这时候,圣上又开始昏昏欲睡,磕打着眼皮,有些糊涂道:“伯岐要早些回来……” 踏出宫门的时候,晋滁抬头望了远处的天际,寂静辽远,却也一望无垠。 镇南王府挂了白灯笼,摆设好了灵堂,之后晋滁披麻戴孝,带着一队护院,快马加鞭,离开了京城。 京城百姓还在议论今年本朝真是多事之秋,先有几位皇子陷入争储之斗中,死的死,幽禁的幽禁,后有镇国大将战死沙场,让人扼腕叹息。 人们尚未从这些事中缓过神来,却在此时,听闻宫中又传噩耗——五皇子自缢身亡了。 而此时,是那晋世子离京的第十日。 圣上由人搀着去了五皇子宫里,在见到梁上垂下的晃荡荡的双脚时,恍惚间好似想起多年前,不知哪个提过这般的场景…… 这一瞬间,他于混沌中好似突然清醒了。 这一连串的事情,这一刻,让一条线彻底给串了起来。 圣上猛睁大了眼,颤手巍巍指着那晃荡的五皇子,啊了声后,闭了眼直挺挺的倒下。 旁边的近侍却隐约听见圣上倒下前说的四个字,丧心病狂。 30、第 30 章 驿站两侧皆是高山峻岭, 方圆百里内杳无人烟,唯有门前的一条官道贯穿南北。 此刻驿站栅门大开,门前正中停放着一副棺木, 数百将士拱卫周围,披麻戴孝,手握白幡,端的肃穆非常。 路边官道上则驻扎着千万士卒, 金戈铁马, 气势如虎。 晋滁牵着马立在棺前。 在见到对面人那刻起, 他就知道, 他心底的某些猜测得到了印证。 那人也披麻戴孝, 只是里头战衣却是穿着末等小卒的样式, 此刻他见晋滁朝他看过来, 就从将士中走出, 至晋滁面前, 抬手拍拍他的肩。 “好儿子。”他叹一声, 而后转身朝驿站内走去:“进来谈。” 晋滁没有立即跟上, 只是掀眸面无表情的朝四周扫了眼。随即抬手摘了头上孝帽, 又直接抓了身上麻衣扯下,随手掷向了那棺木, 而后大步朝驿站走去。 周围将士纷纷低头避让。 驿站里头的院子铺着石板, 只是此刻石板上血迹未消,还蜿蜒了几道血迹斑斑的拖痕, 一直延伸到两旁的竹林内。 竹林处,几具尸体横躺在那,看衣服样式,应是这处原来的驿丞及马夫等人。 晋滁收回目光, 脚步未停的径直步入堂内。 镇南王坐在堂内八仙桌前,招手示意他过来坐。 “风尘仆仆了一路,累了吧?先喝口烈酒提提神。” 闲话家常的模样,好似如今这一幕,只是慈祥的老父,迎来远行归来的游子。 晋滁接过酒杯直接仰头喝尽,而后随手扔过,任由那空杯盏滚在光滑的案面发出滚动的声响。 镇南王挑眉:“怎么瞧着,我没死,你反倒失望了?” 晋滁讥讽的一扯唇,似嘲弄,似凉薄。 却未接他父王的话,反问道:“仪贵妃宫里的王寿,可是父王的人?” 镇南王未应,晋滁却抬眸定定看他:“皇太子是在仪贵妃宫里被人毒害。仪贵妃宫里有如铁桶,除了心腹之人,没人能在膳食上做手脚。要说能轻易被个二等宫人得了手谋害主子,儿子是一万个不信的。” 膳食从做好到端上来入主子的口,光试毒的就不下五人,要成功谋害到主子,岂是个区区二等宫人能做到的。非心腹之人不可。 镇南王给自己倒了杯酒,不应晋滁的话,只自斟自饮。 晋滁知道,这是相当于默认了。 不仅默认王寿是他的人,更默认王寿是受他指使,谋害了皇太子。 堂内沉寂了会后,晋滁突然摇头笑了声:“父王,真是好硬的心肠。” 镇南王叹道:“要怪,就怪他生在皇家罢。” 说着又摆摆手道:“算了,过去就过去,人嘛,总要向前看的。” 晋滁就看向他:“但愿仪贵妃娘娘也能如父王般,向前看。” “儿子嘛,没了一个,再生一个就是。”镇南王算了算,道:“岁数还成,应还能生,想你母妃当年生你时,也没比她小多少岁。” 说到这,他抚着下颌粗硬胡须点点头:“将来会给她选个好驸马,年轻力壮的,又英俊又贴心,想必也就能抚平丧子之痛了。” 驸马二字,几乎就差直接点明他心中所向了。 晋滁没有吃惊,或许早在皇太子蹊跷暴毙那日起,他就隐约料到了他父王的滔天野心。 “王妃跟二弟,尚在京城。” 镇南王直接挥手:“成大事者,不要拘泥小节。” 默了会后,晋滁细长的眸半阖,点头道:“我懂父王的意思了。” 镇南王也点点头:“懂就成。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是选择回京做孝顺外甥,还是选择在我跟前做孝子。” 堂外,刀枪林立,驿站官道,长戈森森。 让人毫不怀疑,胆敢擅自踏出外头半步,定会尸骨无存。无论你是贤孙,还是孝子。 堂内,阒寂无声,有如死地。 片刻,晋滁推案起身,对他父王单膝跪地:“仅凭父王吩咐!” 镇南王大喝一声好,用力拍拍他的肩:“好儿子!” “识时务者方是俊杰!”将他扶起,镇南王嘿嘿笑道:“待天下尽在你我父子掌握中,你要什么没有?又要哪个女人还要不到?” 这意有所指的话,到底令晋滁脸色微微一变。 镇南王瞧在眼里,不点破,只做未察的抓起案上酒壶倒满了两杯酒,直接将其中一杯递他。 “践行酒。喝完之后,便告诉我,你是选择南下,还是北上。” 晋滁握着酒杯看他。 “北上便是固守边疆,坐待时机成熟。” 镇南王笑道:“南下会艰难些,要与两广兵力汇合,夹击夷族于两江。” “夷族不是在北?” “老子说他们在哪,就在哪。说他们往南窜,他们就得往南窜。” 晋滁直接把酒杯往他父王那一碰,而后一饮而尽。 “我选南下。” 镇南王亦饮过酒。 “想好了?” “落棋无悔。” 镇南王面色一收:“此后你不是我儿,只是我军中一将。去前立军令状,若事有差池,铡刀无情!” 晋滁阖眸应是。 父子二人共摔酒盏,以此为誓。 驿站前,镇南王遥望远处那愈行愈远的南下军队,想着晋滁此行没选一个老将,反倒选了些新提拔上来的新将,不由莫名笑了声。 吴耳就问:“王爷何故发笑?” 镇南王叹笑声:“我是在想,这蛟龙岂能养在池子里。” 吴耳想起世子阵前整兵的情形,仪容凛凛,目光锋利,喝令大军令行禁止,倒有几分大将的威仪,竟完全不似传闻那般纨绔不堪的公子哥模样。 或许真如他们王爷所道,金鳞岂非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罢。 “去把东方先生请来,让他再写封折子去京城问一嘴,这世子他去追击夷族去了,那么老子尸体哪个来收?”镇南王恨恨:“再放下去,可就要发臭了。” 镇南王上的折子,圣上是无法回复了。 因为五皇子的事,圣上受了刺激,中风了。 朝中重臣前来养心殿看过圣上之后,无不面色发沉。 如今圣上瘫在床上,别说动一动抬手批复奏章了,就是话都说不清楚。没等含糊的说两个字,涎水就直往外淌。 “其他的事皆可放放,立皇太子主持大局为先。” 出了殿门,几位一品重臣商量道。 哪个都知这档口立太子的事最为紧要,可关键是,要立哪个?提起这事,众朝臣心里就忍不住一阵发凉。 因为,他们都想到了四皇子。 如今,皇室大概也就只剩四皇子。 继五皇子出了意外后,他们本欲商量推举最小的七皇子上位,可没等他们将事情付诸实施,七皇子当天就意外没了。 而此事的幕后黑手,他们觉得,当属那隐忍蛰伏多年的四皇子莫属。 更令他们发冷的是,没过两日,昔年被贬为庶人的二皇子府上,被一批死士趁夜杀了进去。 全府没留一个活口,连带那被废的二皇子,还有那两个年幼的皇孙。 最后京兆尹逮着了一个未来得及自尽的死士,用尽了各种手段,总算得知了幕后黑手——正是那还被关在冷宫里的四皇子。 何等狠辣的心性啊。 光是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栗。 这夺嫡之争,果真是血流遍布,惨烈无比。 冷宫里,四皇子得知了二皇子府上的事后,就重新跌回了破旧的木椅中,满心疲惫的闭了眼。 事情总算能尘埃落定了。 从五皇子暴毙的那日起,他就猛地意识到,他应是无形中做了哪个人的棋子,误入了哪方博弈的棋盘。 尤其是七皇子的死,更让他加重了这个猜测。 他不想做这棋盘的棋子,可是,他已无路可选。 既然朝臣以及外头的百姓们,皆以为那些皇子的死是他的手笔,那索性就做的彻底些吧,总好过做颗废棋。 反正,他名声早已经是废了。 朝臣们没了其他选择,即便再不愿,却也只能推他上位。 他从前愿望,也不过是能平安的去封地当个王爷而已,却没成想,被生生推到这个地步。 虽不知幕后黑手是谁,也不知会有何目的,可他觉得,放手一搏,指不定还能搏出条后路来。 六月初,四皇子被朝臣推立为皇太子,并在朝上替圣上监国。 太子监国的第二日,朝臣就将镇南王属下上奏的折子,递了上去。 “为父报仇,追夷族而南下?” 太子见了,觉得荒唐至极。 便是这些年他装疯卖傻没有太傅教习学问,却也知,夷族从来据北而聚,逐水草而居,何曾有过坐船南下的时候? “发金令,召回晋滁。”太子令道:“至于放晋王妃及晋二子离京扶棺之事,按下不表,待晋滁回京再议。” 自永昌十九年六月,至十九年十二月,朝廷共下发二十二道金令命南下追击夷族的晋世子回京,却被那晋世子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给一一驳了回去。 太子震怒不已。他不止一次问朝臣,那晋世子是哪个将,又是谁任的将? 朝臣们不敢回答。 按照惯例,镇南王去了,身为镇南王世子的晋滁,接替镇南王的位置,是顺理成章的事。 当然,前提还是要圣上亲自任命方是。 没有任命,真说起来,那晋世子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胆大妄为,视皇命为儿戏!他不肯应诏回京,又不顾两江官员阻拦,硬要驻军两江,究竟意在何为!” 两江地区素来驻扎重军,当属朝廷要地,如今那晋世子与那两广军队夹击所谓夷族于两江,着实令人心中不安,也难怪太子震怒了。 要知道,昔年镇南王曾镇守镇南关多年,两广区域多有他忠心属下,如今偏那晋世子又是这般作为……结合最近京城四下偷偷传的谣言,说是那镇南王实则是被圣上派出的监军暗害,这就难免不让人多想,晋世子是不是另有其他念头? 十二月中旬,再又一次下了金令诏晋世子回来无果后,太子令人围了镇南王府,将晋王妃及晋二公子直接请到了天牢中。 永昌二十年刚至,还未等大年初一这日过去,在病榻上苦苦熬着的圣上,没熬过这日,双眼一闭,撒手人寰。 31、第 31 章 永昌二十年二月。 春寒料峭, 初春的气候还是冷的透骨。 长平侯府三扇并列的乌头门外,看门的护卫远远见了符府的马车驶来,赶忙将门大敞, 恭恭敬敬的将马车迎进府里。 入府之后便是庭院,中竖影壁。庭院里老早就候着府内的几个管事,旁边还搁着一六人抬的暖轿。因为尚在国丧期间,轿身外头去了装饰点缀, 看起来朴实无华。 马车过了影壁后就停了下。 太太房里的周妈赶忙带着几个管事上前问安。 林苑下马车的时候, 感到迎面刮来的寒风冷冽, 担心瑞哥着凉, 就忙蹲身又给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 “三姑奶奶您可算回来了。”周妈吩咐人打伞的时候, 又忙满脸堆笑道:“太太遣人过来问过好几回了, 老早就盼着您呢。” 林苑揽着瑞哥往暖轿方向走, 边走边问:“太太如何又病了?可请御医来看过?诊出是何病症?” 周妈上前忙打了轿帘, 道:“姑奶奶您也知道, 圣上驾崩那会, 正赶上天寒地冻的时候。太太连着一个月进宫朝夕哭奠的, 身子焉能利索了?偏现在这档口, 御医也不好请,只能请了王大夫过来瞧过, 说大概是旧症。今早吃过药后, 太太说觉得好些了。” 圣上驾崩,朝廷命妇凡是有品阶的皆要入宫哭丧一月, 这是祖制。 林苑揽了瑞哥进了暖轿,轿夫就起了娇,四平八稳的朝内院的方向而去。 暖轿入了太太的院子就停了下。 周妈快一步上前殷勤的打了轿帘。 林苑带着瑞哥下了轿。 檐下候着的下人见了,赶忙扬声进屋通报:“太太, 三姑奶奶跟表少爷回来了!” 周妈跟春杏在两旁掀开了金绣软帘,林苑款步入内,瑞哥小步紧跟在他娘身旁。 陶氏此刻正在暖榻上虚倚着靠枕,闻言精神一济,忙坐起来身,殷切的朝房门的方向望去。 “太太,我跟瑞哥过来看您了。”进了屋来,林苑就笑着说道。 待下人将她身上斗篷解了,她便快步上前来,扶过陶氏的胳膊。 “您还在病着,莫起身了,快倚着歇着罢。” 陶氏摆摆手:“没多大事。” 说着就看向榻前揣着小手的瑞哥,满目慈爱道:“哟,瑞哥也来了?快过来让外祖母瞧瞧,是胖了,还是瘦了?” 瑞哥将袖中揣着的小暖炉递交给春杏拿着,而后两只小手交叠,对陶氏恭恭敬敬的做了个揖:“请外祖母安。” “安,安!”陶氏喜的嘴都合不拢:“瑞哥当真是招人疼。来,快来外祖母这,这都多长时日没见了,可想死外祖母喽。” 林苑就坐在榻沿上,笑眯眯的对瑞哥招招手:“小书呆,快来让你外祖母瞧瞧。” 陶氏横她一眼:“不许给我宝贝外孙起别号。” 林苑就笑道:“太太您是不知,您这小外孙,被您女婿教导的,小小年纪就一本正经的老成模样。所以我得常逗逗才成,要不然,可就真的养成个小书呆了。” 陶氏伸手点了点她额头,嗔怪:“小心让女婿听到,给你挂落吃。” 嗔怪的说着,可陶氏眉目间皆是笑。 在她瞧来,她这女儿自打出阁之后,倒不似从前那般文静寡言了。尤其是生了瑞哥后,好似人多了些烟火气般,话也多了,笑也多了,时不时地就会打趣瑞哥说些玩笑话。倒真真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她便不难看出,苑姐儿在婆家的日子是过得舒心的,这让她如何不欣慰。 这时候,周妈小心翼翼的端来热腾腾的茶汤。 林苑捧过茶碗,吹凉些后喂瑞哥喝过几口,剩下的她则捧着慢慢喝着。 小孩子容易困,一路上车马劳顿的,本就疲乏。这会到了温暖舒适的房里,与陶氏说了会话后,瑞哥就迷瞪着眼开始昏昏欲睡起来。 陶氏就让周妈跟春杏,带着瑞哥去耳房睡去了。 待将房里的下人也都让退下后,陶氏就微微坐直了身体,看向林苑。 林苑当即意识到,陶氏此次叫她过来,怕是还有事情要与她说。 遂将手里茶汤碗搁下,看向陶氏问:“娘可是有话要与我说?” 陶氏谨慎看了眼窗外,而后压着心慌,低声迅速与她说道:“你可知,那镇南王怕是要反了。” 林苑惊的差点打翻桌上汤碗:“他不是……死了吗?” 陶氏摇摇头:“没,说是人当时昏迷不醒,糊涂的军医就错诊了。后来是怕先皇戕害……就一直瞒下了。” 这理由,简直就是糊弄愚夫的。 镇南王怕是早有反心,当初那诈死,不过是谋略而已。 林苑不免心慌意乱。她不敢想象,若镇南王真有反心,那他到底布局了多少年,而朝廷与之正面对上,又有几分把握。 “消息可准确?” 陶氏点头,抚了抚胸,道:“你父亲与我说的,差不了的。现今尚未对外公布,是怕引起混乱。不过,怕也瞒不了多久的。” 说着就看林苑诧异问:“女婿就一点口风没跟你露过?” 林苑摇了摇头。 符居敬从不与她说朝中事。她仅知晓的那些还是从郑氏哪里听闻的。 只是郑氏知道的,到底有限。 “自古以来,凡是造反也好,起义也罢,总要师出有名的罢。那镇南王却又以什么名义来举兵造反?若不义之师,将士可服,民心可服?” 陶氏抚胸咳了几声,叹声:“苑姐儿你忘了,有那暴毙的皇太子呢。” 林苑猛地反应过来。 是啊,刚继位的当今圣上,这皇位来的并不光彩。 手上沾满了血,不单有那皇太子的,还有几个皇子、皇孙的。 不仁不义,暴虐无道,戕害手足,嗜杀成性。 随意拎出一个,就足够了。 当今圣上暴虐不得民心,而那待将士犹如手足、驱逐夷族犹如本朝定海神针的镇南王,却是民心所向。 “我今个找你来,就是想与你讨个商量……事关你三嫂。” 陶氏的话让林苑打了个激灵。 她三嫂,杨氏。出自与晋王妃一脉的杨家。 林苑猛地按住桌沿:“圣上要拿杨家开刀?” 陶氏面色难看的点点头:“快了,只怕朝廷对外公布镇南王造反那日,便是要处置杨家之时。” 林苑脸色刷的白了,手脚都有些发冷。 “若到那时你三嫂还留在长平侯府,只怕……会难免让府上受牵连。”陶氏面上落上不忍:“可若不留,她出了长平侯府,就是一个死了。” 林苑手撑着额头好一会,方能勉强缓了神。 “那父亲,父亲呢?他是什么想法?” “你父亲也想让我问问你,看看女婿,他是什么建议。” 林苑强打精神点点头:“成,等我回去问他。您也让父亲莫急着决定,三嫂总归是外嫁女,应牵连不到她身上。” 陶氏叹气:“但愿如此罢。” 回府的路上,饶是马车里放着火盆,林苑还是觉得冷意一阵盖过一阵。 自打来到这个世上那日起,她从设想过,她所处的这个社会,会有一日遭遇兵祸的时候。 冷兵器时候的战争是什么样呢? 她曾在电视剧看过,残垣断壁,尸横遍野,生灵涂炭,惨不忍睹。而现实只怕比那虚构的电视剧里的场景,还要惨烈百倍,千倍。 这个春日,本该是万物复苏的时候,却因为战祸的即将袭来,变得萧瑟凄冷了起来。 “太太,您冷吗?” 稚嫩的童声拉回了林苑的思绪。 感到手心里一暖,她忙低头看去,却见是瑞哥将他手里的小暖炉塞到了她手里。 “太太,这般就不冷了吧?” “嗯,不冷了。”林苑伸过手来,一把将瑞哥搂在怀里,亲了亲他的头顶。 这么懂事贴心的小人儿啊。是她怀胎十月生的儿。 无论如何,她也要提前为他谋条后路来。 夜半时分,符居敬处理完公务从书房回屋,满身的风霜。 房间里点了几盏罩纱灯,林苑披了件外衣,强撑精神坐在桌前,见人进来,就忙揉了揉睡眼,撑了案面起身。 “仁以,你回来了。” “不是说过了,天晚了就莫再等我。” 林苑帮忙给他挂好外衣,就道:“这几日你早出晚回的,我也鲜少能见着你人。有些事想与你商量,却总寻不着时候,索性就只能待你夜里归来了。” “哦?”符居敬走到桌前坐下,认真问她:“何事如此紧要?” 林苑便坐在他旁边,斟酌了番,就试探着轻声道:“今个我去了娘家一趟,听说了件事,也不知真假。是有关镇南王的事。” 符居敬温和的面色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朝中大事,岂容人私下议论。你以后,不得再说了。” 林苑忍不住想去扶额。她觉得他其他都还好,唯独这点,固执刻板,几乎没有商量的余地,让她颇感无奈。 “我又不是要非议什么,你何必又要出口训斥。你也用不着瞒我了,我知道那镇南王是要反了。”林苑索性不与他兜圈子,直截了当道:“我家三嫂出自杨氏,若圣上要清算,怕是要牵连我娘家。” 32、第 32 章 符居敬皱眉瞪她片刻, 见她坚持要个答案,遂忍着不悦,出口道:“岳父大人忠君爱国, 赤胆忠心,朝野上下哪个不知?若哪个硬要拿三嫂说事,硬要将长平侯府与反贼扯上牵连,那就是小人谗言, 我等又岂会坐视不理!定会义不容辞的劝谏圣上, 不让忠臣蒙冤。” 能从他口中明确听到反贼二字, 林苑就知, 镇南王谋反已成定局。 她的呼吸难免发紧, 没忍住就直接出口问他:“现在朝中局势如何?派谁为平叛大将?骁勇善战否?而圣上对抗镇南王, 又有几分把握?” “你这是什么话!”符居敬听不得她质疑圣上半句, 当即拍桌道:“那反贼乃不义之师, 倒行逆施, 大逆不道!自古以来, 邪不压正, 本朝君臣同心, 定能将那些逆贼一网打尽。” “你一内宅妇人,以后莫要打听这些, 做好自己的事即可。” 说着就起身去了屏风后的盆架前, 兀自擦脸洗漱。 林苑坐在桌前闭眼深呼吸缓了缓。 她能理解她夫君的想法,自小接受三纲五常思想的灌输洗礼, 自是要将忠君放在首位。哪怕这所谓的‘君’不仁,也不义,在他们臣子看来,尤其是他们这些御史看来, 这不是君的错,而是他们这些当臣的劝谏不力。没有不仁的君主,只有不得力的臣子。 君为臣纲已经印刻在骨子里,轻易冒犯不得。 她虽能理解,却不能接受。 从前日子风平浪静的大抵也察觉不出什么不妥,可如今在这即将动荡的时候,她猛地清楚认知到,他们这种盲目忠君的想法,可能是会要命的。 本来林苑还要开口与他商量若将来有万一,如何考虑后路之事。如今见他态度激进,就觉得现在说这些并非是个好时机,指不定会当场谈崩,逼他摔门而出。 如今战局刚刚开始,君臣上下齐心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也实在不该提早说这些丧气话。 林苑暗道,再等看看吧,待战局明朗些再提。 隔日,林苑又回了趟娘家,将她夫君的意思传达给陶氏。 “三嫂是内宅妇人,又是外嫁女,杨家有何事,应是牵连不到她。况且夫君也说,父亲素日不掺和党派之争,是梗骨之臣,即便有那小人进谗言,圣上也不会偏信偏听的。” 陶氏听后抚胸舒口气:“这般就好。杨氏虽不太得我心,可好歹也嫁进府里多年,毕恭毕敬的给我请了这么多年的安。若真舍弃了她去,我又于心何忍。” 二月初十这日,镇南王世子晋滁在两江起兵的消息传到了京城,至此,镇南王造反的消息便就瞒不住了。 京城一夜风云剧变。 圣上当即任命了讨虏大将,严兵整甲,克日启程平叛。又命户部侍郎调拨粮草,监运六路钱粮。 并发讨虏文书,广诏天下。 京兆尹当日领了谕诏,率禁卫军冲入杨国公府,抄家问罪,将阖府三百余口一概收押死牢之内。 百姓人人自危,可危的不是那战火绵延下他们该如何保全自身,而是危圣上的清算手段,唯恐自家与那反贼亲属沾亲带故。 林苑坐马车往长平侯府去的一路上,她抬了窗牖往外头看了看。茶楼酒肆饭馆里,人们交头接耳,大概都在对如今纷乱的战局揣测议论。 瞧他们大部分人面上鲜有忧色,大概是认为那南边的反贼离他们太远,心理上觉得是攻不进京城的,所以此刻他们此刻还有闲情吃酒喝茶聊天,以看客的心态对战局发表各自的看法。 甚至在杨家三百余口人被禁卫军推搡拖拽着往大理寺狱方向去时,他们还颇有兴致的打开了窗户,纷纷伸长了脖子看热闹。不时对那些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们指指点点,或感慨或唏嘘或幸灾乐祸,百态各现。 见有那些猥琐的汉子,对其中女眷露出些轻浮的眼神,林苑心里不适,再也看不下去,就将抬手将窗牖死死阖上。 进了长平侯府,依旧是周妈过来迎她。 不过与前几次相比,林苑明显察觉出来下人间的气氛,似沉闷肃穆了几分。 周妈苦着脸在她耳旁小声解释了番:“今个早上,老爷莫名发了通火,让人拎了好几个下人出去打了板子。” 林苑心里发沉。隐约能猜测到,大概是因三嫂的事,父亲在朝中受了牵连。 果不其然。 刚一进陶氏屋子,陶氏就拉过她急急道:“你父亲说,圣上待他已不复往日,似有疑他。” 林苑就问:“此事如何说的?可是圣上斥责父亲?” “倒无斥责,只是……”陶氏拉过她走到榻上坐着,愁眉苦面:“你父亲说,此次监运钱粮的事,圣上交由户部侍郎去办。半丝都未提及他。” 监运钱粮本是户部尚书所管,圣上此次却直接越过他,重用户部侍郎接手此事,无疑是传达着某些信号。 “杨家的事,你可听说了?” 林苑点点头:“来的时候,刚好见了官兵押着阖府几百口的人,往大理寺狱那方向走。” 陶氏想象那场景,不由戚戚然,身体也有些虚软,就且靠在旁边的床架上。 “苑姐儿,你父亲说……杨家怕是保不住了。” 林苑听出了她父亲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杨氏,怕是也保不得了。 林苑站了起来,双手紧交握着,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片刻又折身回来,重新坐回原处,看向陶氏问:“太太,如果我们一定要保三嫂,最大会付出何等代价?” 陶氏一瞬间想到那被抄家问罪下狱的杨家,脸色登的煞白。 “我觉得应不至于如杨家那般下场。”林苑迅速道:“顶多是受牵连,已是极限。” 不等陶氏开口,林苑就拉住她的手道:“太太听我说。若圣上一意孤行,夫君也不会坐视不理的。他如今贵为左都御史,深得圣上仰仗信任,朝中大臣对他多有信服,如今多事之秋,圣上也不能枉顾众臣意见,寒臣子心不是?所以,阖府性命是无忧的。” 陶氏嘴唇动了动。她其实是想说,即便如此,可为了一个杨氏,就要全府弃了富贵,可就值当?可这些话,当着苑姐儿的面,却有些说不出口。 “太太,两害相权取其轻。”林苑看着她道:“我们应这般来看。若保了三嫂,这一役,朝廷胜了,我们府上最坏不过抄家丢爵。可若未保三嫂,那假设最终是镇南王胜了呢?太太觉得,届时我们府上最坏的结果会是什么?” 会是什么?一个假设,却听得陶氏忍不住打了寒颤。 因为她立马就想起了此刻还关押在死牢里的晋王妃跟晋二公子。 连娇妻幼子都能狠心舍弃,这般心狠手辣的人,能指望放他们府上一条生路?断无可能。 “三嫂或许是我们的一条后路。”落下这句话,林苑就叹了声:“太太,您将这话就说与父亲听罢,相信父亲会选出有利的选择。” 刚出了陶氏的院子不久,林苑的轿子就被人从外头拦了下来。诧异的掀帘一看,轿前那面容憔悴,眼窝深陷,神色凄楚惶然的人,不是她三嫂杨氏又是哪个。 “苑姐儿……”杨氏凄然的哭了一声,就双膝一软,朝她跪下。 林苑脸色一变,忙招呼人将她扶起,自己也急忙下了轿。 “三嫂这是作何。”她过来搀过杨氏,至偏僻没人的一处廊下,扶她坐下。 “苑姐儿……三嫂真的是没办法了。”杨氏话一出泪就直往下淌,紧抓着林苑的手,满脸的凄惶无助:“我杨家被抄家下狱了,是不是,是不是接下来,老爷跟太太,就要让三爷休了我?” “苑姐儿,宗哥儿跟萱姐儿还那么小,我舍不得啊——” 林苑拍拍她的手,温声安慰道:“三嫂,太太刚还与我说了一通,说你待她至孝,这么多年的婆媳处下来,她哪里舍得弃你?” 杨氏的手紧了紧。 “长平侯府会尽量保全你,我也会找夫君他多想想办法,让府上不至于太受牵连。” 杨氏陡然抬了眼,深凹的眼里带了些希冀的亮来:“妹夫深受圣上倚重,那能不能……” 林苑直接反握住她手,截住她的话:“三嫂,有些事可为,有些事,不可为的。如今长平侯府,怕也要自顾不暇了,夫君他也不见得能保住府上几分。” 杨氏眼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 “三嫂,多想想宗哥儿跟萱姐儿,他们需要亲娘的照料。” 杨氏晃了晃身,泪流满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说着她突然跪了下来,冲着杨家所在的方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头:“爹娘莫要怪我,我是无能为力啊——” 林苑心情沉重的回了符家。 夜里符居敬归来,她将长平侯府保杨氏的事与他一说。 当然却断不能提是权衡利弊下,为了将来留个后路,只道三哥与杨氏鹣鲽情深,不忍放弃。又道杨氏在林家服侍多年,生儿育女,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个又能忍心看她去死。 符居敬大赞长平侯府高义。 虽他未再说旁的,但林苑瞧他态度就知,杨氏应该可以保下。 按理说事情大概得到解决,这一夜她应睡的安稳的。 然而,自躺下睡去后,她就开始噩梦连连。 梦里,她的视线开始扭曲,隐约见到前方立着一个背着光的人,金甲寒光,手握长刀,那周身的森森寒意刺的人背若芒刺。 她有些抗拒不愿上前,可又不知有何推力推着她,让她一步一步的朝他靠近,越来越近—— 于此同时,那背对她的人突然动了,握刀的手扬起,下一刻手起刀落,前方传来阵阵凄厉的惨呼声。 那般的惨痛呼声,入耳,为何那般熟悉。 她突然加快脚步,再也用不着旁人推拒,疯似的朝前狂奔。越过那段距离,越过前面那人,直接冲到了最前方。 然后她就见到了那宛若人间地狱的场景。 却是她长平侯府满门,符家满门,尽数被诛于此。尸首分离,血流如注。 那些死不瞑目的人头中,有她父母兄长的,有她夫君婆母的,还有……瑞哥的。 林苑惊恐的叫了声,满脸冷汗的从床上坐起。 环顾四周,方觉是梦,却犹有几分惊惧交加,直到草草披了外衣来到暖阁内见了熟睡的瑞哥,紧紧将他揽在怀里,方觉是真实人间。 好在,是梦。 与此同时,远在金陵的晋滁猛地从床上坐起,艳逸的面庞此刻昏暗阴霾。 他又做梦了。 梦里,她再一次摇曳着纤细腰肢,边朝他款款而来,边解衣卸裙,直到只剩里面绸色的小衣儿,膝裤。 “怎么这般看我,怪吓人的。” 她嗔怪的说着,而后噗嗤一笑,当真是摇曳生姿。 他没有说话,只冷冷盯视着她,想看她究竟搞什么名堂。 “做什么这般严肃,新婚之夜也不见你露个笑脸来。” 他的面色终是变了,不由抬眸四顾,入目一片鲜红。 “新婚夜?” 他怔怔的发问,似有些回不过神来。 “是啊,怎么你傻啦?”她佯怒的伸手去拧他耳朵,似嗔似怒道:“刚成婚就不认账了,算了,不要你了。” 说着,拧身就要走。 他脸色骇变,猛地伸手掐了她腰将她拖了回来。 “你敢!” “啊,你手劲太大,弄疼我了。” 他却不由分说的将她直接推入百子千孙帐后的婚床,恣肆笑着:“这不叫疼,疼的,在后头。” 一夜颠鸾倒凤,肆意快活。 只是第二日清早起来时,她的一句‘符郎’,却让他的骤然色变。 “你叫我什么?” “符郎啊。”她点了点他鼻尖,取笑:“你是符居敬啊。” 是符居敬啊。 是了,与她成婚的人叫符居敬,不叫晋滁。 这明明就是一场噩梦,却总是裹着糖衣,在他最为得意畅快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晋滁掀开被子起身,喝令人进来收拾。 外间睡得迷糊的田喜忙一个骨碌爬起,下意识往窗外瞅了眼天色,便知是何等缘由了。 手脚麻利的找好干净的衣物后,田喜又让人端了水盆跟毛巾来,然后就匆匆进了屋子。 给他们主子擦完身又换好衣物后,田喜就置换了被褥,开始麻利的铺床叠被。 却在这时,突然听见他主子问:“那些豪绅送来的扬州瘦马还有剩的没?去寻两个来。” 田喜惊的连手头活都忘了,直愣愣的杵那。 他们世子爷,头不痛了? 晋滁掀眸一扫,脸色微戾:“快去。” 田喜嗳了声,跳下床,赶紧依令去寻。 前几日攻下金陵城后,那些旧官员还有豪绅们送来不少美人,有扬州瘦马,甚至还有些大家闺秀,环肥燕瘦,应有尽有。 他们世子爷却一个没用,全都送了有功的将士。 这会怎么又突然起了兴致,要他找去? 罢了,反正那些豪绅们家里,美人有的是。 晋滁闭了眼立在窗前,慢慢缓着胸臆间那股郁气。 他还不信了,能一辈子受她辖制。莫不成还中了她邪,偏没她不成。 33、第 33 章 “滚。” 伴随着压抑着暴戾的一声, 房间里两个美貌女子拢了衣服落荒而逃。 田喜在外间冲着她们直往外院挥手,示意她们赶紧先出去。两女子慌乱点头,又急又怕的匆促奔了出去。 刚在房间里, 她们刚被那世子爷按到榻上,却没等她们羞怯承欢,却见他脸色陡然一变。下一刻,那本是资质风流的俊美世子好似换了个人般, 遽然凶戾起来, 切齿森寒的好似就要提剑杀人一般, 真是吓死她们了。 田喜往房里偷瞄了一眼, 果不其然, 他们世子爷的头疾症又犯了。此刻正捂着额头骇沉莫名的背对着坐在桌前, 桌边则是那被踢烂的博古柜, 碎了一地瓷器。 “田喜!” 田喜忙应了声, 就赶紧令人将提前熬好的药汤端来, 接过后就小心翼翼的端进房里。 “爷, 药熬好了, 您快喝着, 缓缓先。” 晋滁阴戾朝那晃动汤汁的药碗扫过,而后伸手抓过汤药碗直接摔烂在地上。 “喝这些有何用!”他喝道:“滚去拿酒来。” 这一发作, 他的头又开始剧痛, 那头痛欲裂的折磨,激的他恨不得能暴起杀人泄愤。 田喜吓得不敢再在此间耽搁, 仓促应了声,就急匆匆的出去让人备酒去了。 这酒一直喝到寅正时分方休。 这时候,外间的田喜听着,房里头渐渐安静了, 没了摔砸器物的声音,便知那烈酒大概是解了痛症了。 长舒口气的同时,他也不免暗自嘀咕,他们世子爷这到底是什么怪症,一碰女子头疾症就要发作。 又突然想到刚从那会,从房间里传来切齿发恨的唤声,田喜不免叹息,想来这症的缘由,左右脱不开那林家三姑娘身上。 不,是左都御史夫人。 田喜觉得,或许只有等到城破那日,世子爷的心结方可解开的罢。 四月初,在彻底攻下两江后,身为叛军主帅的晋滁,集结数十万叛军,挥师北上,攻城掠地。 这一路,他催军速战。遇到深沟高垒,就令人搬土运石,填壕塞堑,遇到坚壁不出,就亲至城下,不惧城上箭矢如雨,指挥将士搬运云梯,号令攻城。 若有那畏避而回者,他亦毫不留情,手起刀落,当场斩于城下。 他指挥若定,又能身先士卒,使得军威大振,将士人人争先攻城,奋勇斩关落锁,大开城门。 至五月末,叛军已接连攻克河南十数城池,而朝廷的军队却被镇南王率领的叛军拖在山东,无法抽调兵力前去增援。 见大势已去,河南总督在叛军攻打至洛阳城前就挂印而逃不知所踪。 八月,叛军南北夹击,与朝廷军队战于山东。 中旬的时候,朝廷大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传至京城。 朝廷里人心惶惶。 叛军兵势大盛,而朝廷大军却节节败退。若山东失守,那用不了多长时间,只怕那百万叛军就要直逼京师而来。 家破人亡,近在眼前。 圣上下旨,处斩杨国公府满门。 当日,凶神恶煞衙役就拖了死牢里的杨家数百口人出来,拉到宣武门外的菜市口。 刽子手依次排列,抱着鬼头刀,立在木桩子一侧。 行刑那日,菜市口四周围了不少百姓观刑。 他们看着,那监斩官一声令下,菜市口顿成为了一片血色。 春杏回来后,哆哆嗦嗦的将在菜市口看到的场景说与林苑听。在她说到阖家无论男女老少,一概上了刑场,就连那两岁的稚儿都被按在了砍头台上时,林苑到底没忍住,直接白了脸吐了一地。 春杏赶紧拿茶水给她漱口,又忙给她拍背不停。 林苑缓过一会后,重新坐回椅子上,问春杏:“老爷可有让人说,他今个回不回来?” 因局势紧张,符居敬近几个月来夜宿衙署是常有的事,只要不回府,晌午过后他就会派他常随过来传信。 “没呢。”春杏摇摇头:“今个没让人稍信回来。” 既没让人稍信,那就是今夜会回府。 林苑没再说什么,就让春杏扶着她去屋里歇着了。晚膳也没吃,直接等她夫婿到半夜。 符居敬依旧是披着夜色回来。 官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面色也明显憔悴,眼底浓重的青黑明显是忧心操劳所致。 虽然他不说,但林苑能看的出来,如今朝中局势怕是已经大不妙了。 “仁以。”她自己都未察觉,此时她的声音都带着些颤:“杨家被圣上处斩了……” 符居敬知她怕,遂叹息着拉过她冰凉的手至桌前坐下,道:“莫再想了。镇南王倒行逆施,天地不容,他那些族人的下场,都是拜他所赐。” “可又与他们何干呢?”林苑红了眼圈:“那稚儿又何其无辜。” 符居敬摇头叹气不语。 林苑拿帕子擦了眼,缓了些后,就决定与他摊牌说给瑞哥留后路的事。 “我爹娘打算,过两日将我那几位侄儿,先安排送往老家先避着。所以,我就寻思着,要不就与他们商量下,将瑞哥也一并带上?仁以,我……” 林苑的话在符居敬的瞪视中顿了下。 “仁以,你不同意?” 符居敬松了她的手,似忍怒深吸口气,沉着脸起身。 “朝廷以顺讨逆,自会无不克捷。就算有那一日天不庇佑,我符家,也断无贪生怕死之辈!” 说完也不理会林苑,径直去了盆架前洗漱。 徒留林苑脑中空白的惊在当场。 待回过神来,她当即趔趄的起了身,几乎奔到符居敬面前,直直盯着他问:“仁以你是何意思?朝廷大势已去,你却无动于衷不肯给瑞哥安排后路,可是要他跟着……一同陪葬?!” 林苑这话是大逆不道的,符居敬听后脸色当即气的发青。 林苑却不依不饶,紧紧盯着他,坚持要个答案。 符居敬狠甩了下袖,朝紫禁城方向抬手致意:“我符家满门忠烈,为君为国尽忠尽孝,焉能堕气节,苟且偷生!瑞哥乃我符家子孙,当应有视死如归的气节,不附国贼,坦然赴死。” 林苑不可思议的看他。 “你要全家赴死,还要瑞哥陪着死?”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他才多大!今年才不过四岁!那么小,他还那么小,你忍心让他死?” 提到儿子,符居敬的脸色到底落了缓色。 “夫人,为国尽忠是大义,瑞哥理应以此为荣。况且,你当那叛贼入京,届时瑞哥就能逃得一死?只怕全尸都难。” “所以才要提前安排后路。”林苑说的又急又快:“让瑞哥离京,让他这就走。” 符居敬觉得自己似乎与她说不通:“离京又如何?总会有被抓到的一日,届时还不是个死?” 林苑当即道:“那也总好过试都不试,直接赴死。” 说着,她缓了缓气,道:“仁以,不单是瑞哥,我们全家何不也早早的安排去路?我知你忠烈,可若为国为民,拯救广大百姓于水火中而慷慨赴死的话,我自会别无二话,当以你为傲。可是仁以,若你是为君的话,可就值当?” 符居敬震怒的看她,咬牙握拳,有些不敢置信。 既然话说到这份上,林苑索性就摊开了说:“古之贤者不也说过,仁是成人之道,不仁无以为人。当今圣上杀兄弑弟,焉能担得起一个仁字?若镇南王上位,真能令百姓安居乐业,你……” “住嘴!”符居敬指着她:“你莫不是想让我附贼?!” “我并非这个意思。” 林苑道:“将来便是你罢官我们归隐田间,也好过愚忠的赴死。” 符居敬死死盯了她一会,而后甩袖来到书案前,铺纸研墨,而后提笔刷刷写下几行字。 林苑遥遥瞧见那偌大的休书二字,脑中顿时一片空白。 身体直直的僵那,而后摇晃了几瞬。 写完罢笔,符居敬不等字迹干了,就直接将那休书丢给她。 “你若贪生怕死,我自不会强逼你尽忠。心性不定之人,亦不配为我符家妇!” 林苑抓着休书浑身发颤,好半会方勉强逼退翻滚情绪,咬牙抬眸。 “我要带瑞哥走。” “瑞哥是我符家子孙,你休想将他带离符家半步!” 说罢,头也不回的摔门而出。 十月,朝廷下发《讨晋贼檄》,广诏天下,号召将士,奋勇杀敌,征讨不义之师。 镇南王握着那檄文,双眼死死盯着一处。在讨伐他的这些罪状中,其中四个字,宛若火光,直接烧尽他的眼底。 逼死孕妻。 从前旁人暗下谈及他那些不堪旧事时,只会说发妻二字。知内情的人,不过寥寥几人。 镇南王目光下滑,扫了眼写这封檄文的人。 出自符居敬之手。 对了,昔年那符老御史,就是那知情者之一。 镇南王咬齿嚼唇,突然大笑着问旁边人:“听说那符御史可有个独子?” 旁边人点头:“听说是有,昔年符老御史还盼着等见长孙一面,可惜没等到。” “嗯,挺好。”镇南王笑道:“待破了城,定剜了他儿心肝,烹煮了塞给他吃。” “传令,让大将军催军速进,直捣京师!” 34、第 34 章 陶氏将几张户籍及路引放到林苑手中。 “此事我是找你的二哥办的。”陶氏低声解释:“你是知你父亲跟大哥为人的, 从来公私分明,定是做不来这等徇私之事。所以,我压根没跟他们提过半嘴。” 林苑翻着这些伪造的户籍跟路引, 共计十份,其上信息完备,皆盖好了官印,手续齐全。 林苑内心清楚, 饶是如今朝中大乱, 做这些事也是要冒风险的。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待她二哥不冷不热, 却没成想, 如今这般紧要关头, 却是二哥冒险帮了她。 思及至此, 她内心不由五味杂陈。 “太太替我谢谢二哥。”林苑将户籍路引仔细收好, 低声道:“二哥的恩情, 此生不忘。” “都是自己亲兄妹, 提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陶氏看着她, 不安道:“如今局势一日坏过一日, 外头是什么情形哪个也不知, 可左右不过兵荒马乱,水深火热的, 指不定还有盗贼蜂起, 能往哪儿去?要不我让你爹与女婿说说,让瑞哥随着炎哥儿他们一块走, 去老家避避。” 林苑摇摇头:“用不着了太太,仁以他刚烈决绝,不想留半分余地。” 况且《讨晋贼檄》一出,符居敬就是彻底站在了镇南王的对立面, 他们全家再无退路。而想要给瑞哥于死地中搏得条生路,唯有趁早让人带他远走,自此天南海北,四处漂泊,之后寻偏僻陌生的地方,隐姓埋名的活着,直至朝廷再也查无此人。 林苑别过脸咬着牙狠忍着,不让自己的泪落下来。 陶氏心头一酸,不免怨道:“京中百姓有些门路的全都出逃了。达官贵人们不方便脱身的,也至少会送走家中幼儿,好歹留条血脉。女婿却为何如此狠心,不肯为瑞哥筹谋半条后路!” “无碍的太太。”林苑抬袖拭净了面上的泪。紧拢了袖,她缓好情绪坐直了身体,瘦弱的脊背宛若青松不肯被压垮半分。 “他全他的忠义,我无权干涉。但要断瑞哥的生路,我死都不允!”林苑的声音铿锵有力:“瑞哥的后路,我来替他谋!” 陶氏怔住了。 在她的印象里,她这女儿从来是单薄瘦弱的,也是平和安静的,却从来没见过她这般,坚毅果决,刚强坚韧。 林苑离开后,陶氏暗自落泪许久。 为这家国动荡,也为那她那被命运裹挟的女儿。 为母则强。苑姐儿为幼子强撑起柔弱的双肩,谋求生路,可她自己的呢,她自己的生路又该如何去谋? 饶是深闺妇人,陶氏也知道,镇南王快要攻到京城了。一旦城破,苑姐儿将会是何种下场,她想都不敢想。 林苑回府后,直接去了她婆母孙氏那。 自打那日与符居敬谈崩后,他就将瑞哥抱到了孙氏屋里养着,似怕他符家子孙与她待久了,会失了嶙嶙傲骨,堕了铮铮气节。 这会正值午时,孙氏正跟郑氏和瑞哥用午膳,见了林苑过来,她面色微变。 “把瑞哥抱进屋吧。”搁下碗筷,孙氏叹口气,吩咐屋里的婆子道。 林苑没有开口阻止。 直待瑞哥的身影消失在里屋方向,她方收回了目光,几步走到孙氏的跟前,直直跪下。 “你起来吧。” 孙氏僵硬的别过脸去:“我说过,瑞哥将来……自有他父亲安排。” “婆婆!”林苑膝行两步,泪淌下来:“仁以的打算,是没给瑞哥留活路的。难不成,婆婆可就忍心看瑞哥步那死局?” 孙氏下意识的去看里屋方向。下一刻却好似被烫了眼般,仓促又痛楚的别开了眼。 “媳妇,这是仁以的决定,我无能为力。” 林苑一把拉过她的手:“您能的!趁着现在城门还未封,您可以瞒着仁以,允我让人偷偷将他带出城去。若将来朝廷胜,再让人带他回来;若将来朝廷败,那符家也算有个血脉在啊。” 孙氏根深蒂固的思想是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尤其是这种涉及符家满门清誉的大事,更是听从长子意见行事,又哪里敢擅作主张,轻易下决定? “婆婆,您想想公爹,他生前心心念念的就是长孙啊。若是公爹在世,定会给瑞哥留条生路的。”林苑哽咽道:“况您看京城那些朝臣家里,多少给子孙留条后路的?还有我娘家长平侯府,也都送了我那些侄儿去了老家避着。谁人想断子绝孙?谁人不想后继有人,逢年过节还有个后代来给祖宗先人烧些纸钱献上香火?” 孙氏跌坐在椅子上,目光放空望向旁处。 “谁也不是圣人啊,谁都有私心。”林苑擦了把泪道:“难不成就因这点私心,就辱门楣了?就堕忠孝之名了?那朝中那么多臣子,岂不是人人都是佞臣小人?” “婆婆,求您让瑞哥走吧,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许三五日后,许一两日,或明早,再或今晚,指不定何时圣上就会突然下令封城门,届时,瑞哥就算想走也不成了!” 林苑伏在她膝上痛哭。 这时,一直在旁呆坐着的郑氏猛地跪了下来,红着眼流泪道:“婆婆,让瑞哥走吧,瑞哥那么小,不该命绝于此啊……” 孙氏闭了眼,干瘦的面上落满了疲惫与挣扎。 “去叫管家来罢。” 不知过了多久,伏膝痛哭的林苑终于听到了孙氏的回应。 这一刻,她不免喜极而泣。 她知道,瑞哥的后路,她暂且谋到了。 怕迟则生变,未等日落,送瑞哥出城的一概事宜就已安排好。婆媳几人同瑞哥一起吃完饺子后,就到了要送他出城的时候。 此次一同随瑞哥出城的主要有两人,一人是林苑带进府的得力丫鬟春杏,一人则是府上武艺高强的护院顺子。 “东西都带好了吗?细软还有户籍那些重要物件,分开来放,莫要在一处。”临行前,林苑一遍又一遍的叮嘱,见了春杏黑黄的面容,又忍不住叮嘱她:“药水千万要记得常抹,莫要忘了。” 春杏流着泪使劲的点点头。其实早在几日前夫人就与她透了底,按理说她已是做好了离别的准备,可真到这日,还是忍不住哭红了眼。 “夫人也千万记得奴婢说的地方,千万要来找奴婢跟小主子。” 春杏他们此去是要往西北方向逃亡,若此战朝廷当真败了,他们就不再回京,而是自西北绕道至蜀地。 “我记得,记得。等日后,我定会去寻你们的。” 林苑哽咽道。 春杏捂嘴哭了起来。会有那么一日吗? 谁也不能保证,千里迢迢,遥远路途中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更不能担保,城破那日,还能不能庆幸的留下条性命来。 屋门口,孙氏跟郑氏拉着瑞哥哭泣不舍。 林苑看着不远处那打扮成小姑娘模样的瑞哥,对春杏含泪笑道:“瑞哥这名字此后是不能用了。我另外给他起个罢。愿他劫后余生,枯木逢春,日后,他便叫木逢春。” 在瑞哥他们上马车前,林苑上前使劲抱了抱他。 “记得娘与你说的那些话吗?” 瑞哥泪眼汪汪的点头。 记得。娘说过要活着,好好活着,只有留着性命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无论是为民谋福祉,还是为国谋大义。 他娘还说,要知变通,不可迂腐。 “最后再抱下你祖母跟婶子。日后,莫忘了她们。” 瑞哥哭着唤了声祖母,唤了声婶子,然后伸开短短的双臂,站在马车车辕上一一抱住她们,泪脸埋在她们的颈窝里,好一会不肯移开。 孙氏跟郑氏皆泣不成声。 马车开动前,林苑直接给顺子和春杏跪下,重重的磕过一头。 “以后,瑞哥就拜托两位了。” 她哽咽一哭,在场的人都落了泪。 马车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可送行的人却还立在原处看着,望着,好似他们的牵挂也随之远去。 此去经年,再见怕是,遥遥无期。 这一面,对于在场的大部分来说,或许是最后一面。 瑞哥一走,林苑就病倒了,起不了身,成日卧榻喝药。 其实早几日她身子就不爽利,可因瑞哥的事一直没着落,遂就强撑着精神挺着,至这时候就拖得有些严重了。 不过如今解决了一桩心事,她心里始终绷紧的弦也总算松了些,不似之前几日成天的紧绷着全身神经,一有风吹草动就惊得满身虚汗。 两日之后,圣上下令封城门,严禁任何人出入。 林苑愈发庆幸,幸好那日就当机立断偷偷送瑞哥出城,否则拖至今日,真是想出都出不得。 永昌二十年十月下旬,镇南王的军队逼近京城。 百万叛军,兵临城下。 35、第 35 章 阴云漠漠, 寒风骤起。 京郊十余里处,驻扎着百万大军。 枪刀森布,严整有威, 中军高竖一面白旗,其上‘代天讨逆’四个字赫然醒目,杀意凛凛。 另有数百幡旗高竖,白色旗面随那凛冽寒风猎猎作响。其上书‘端慧’二字, 是为那已故皇太子的谥号。 “报, 大将军至!” 黄罗帐顶的主公帐幄外, 传来亲兵的一声通报。 镇南王从舆图前转身, 道:“进来。” 门帷高揭, 身着黑色铠甲的高大身影就几步近前, 挟着外面凛肃寒风, 单膝跪地拜见:“父王, 末将幸不辱命!” 镇南王笑着扶他起来:“好!比约定时日足足提前两日, 不错。” 说着就拍拍晋滁臂上的麒麟肩兽, 示意与他一同出帐。 “朝廷主力大军一破, 剩下的就只待攻城了。” 账外亲兵掀了门帷, 镇南王与晋滁相携走了出来,转向京城正门的方向, 远远眺望着。 “万里河山呐, 就剩下这最后一关了。” 招呼吴耳将他千里眼拿来,镇南王看了好一会, 啧啧叹声不已。 “看看,光是五门道就如斯旖丽绚彩,更何况那城内,那皇宫。” 说着他放下千里眼, 将其递给身旁的晋滁。 晋滁自小在皇宫长大,京城何等繁华锦绣,没人比他更清楚。可他还是依言接过了那千里眼,往对面那高高的城墙上看了过去。 五门并立的京城正门,单檐顶覆琉璃瓦,城墙外贴砖雕,遥望过去,城楼绚彩,确是庄严肃穆,又壮丽华美。 “既为主帅,那依你来看,破城需用多长时日?” 晋滁放下千里眼,正色道:“十日之内,必破京师。” 镇南王诧异的看他一眼,问:“可敢立军令状?” 晋滁转头,沉声吩咐亲兵:“拿纸笔来。” “好!”镇南王喝彩一声,抚掌道:“待城破那日,我亲自为你庆功!” 说着又道:“大军休整半日。未时正刻,大军开拨,攻打京城!” “懔遵军令!” 未时正刻一到,主帅披挂上马,金色兜鍪下的双眸望向京城五门道的方向,不带任何情绪。 “鸣鼓进军,攻城!” 林苑房里,郑氏茫然麻木的坐着。 在听到打城外传进来那隐约的鸣鼓声,与那震天喊声时,好似陡然被蛰了下般,浑身激灵颤了下,而后仓皇伸手抓住林苑的胳膊。 “大嫂你听见了吗?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郑氏哆哆嗦嗦的说着,本来艳丽的面容此刻煞白了一片。 自打五日前叛军开始攻城,京城的局势就愈发严峻起来,守城的大将换了一个又一个,有被圣上处斩的,也有不幸战死城头的。 有关朝廷将要覆灭的消息疯了似的在京城四处。 恐惧悄无声息的蔓延,尤其是当城外的流矢飞石不间断砸进街道、民居,那指不定何时落在自己头上的死亡阴影,愈发加大了人们的恐惧。 不乏有人恶念疯起,趁火打劫,短短的几日里,京城里已经乱了套,杀人,抢劫,放火等恶行屡见不鲜。 可朝廷此刻已经自顾不暇,又哪有余力去阻止。 动荡的时局里,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贫民百姓,哪个也得不了安生。 隐约的鸣鼓声传来,林苑微颤了双手,隔着这么远都能听见,可见城外的战况是何等的激烈。 她忍不住摸出那小银镯子放在手里紧紧攥着,好似这般就能让她心里安稳些。 这是那日瑞哥离去前,她从他右腕上褪下的一只,想留个念想。 如今,她也只有这一个念想了。 “嫂子,你怕吗?”郑氏紧紧挨着她:“外头都在传,朝廷要败了,叛军就要攻进城了!到那时,到那时……” 郑氏说不下去,只颤的发抖,又捂着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到那时,符家无论男女老少,一律殉国。 郑氏抱着她哭:“嫂子,我怕死。” 林苑喃喃:“谁不怕死……我也怕。” 郑氏哭声更大。 林苑回抱过她,目光渐为清明:“但我更怕无谓的死亡。弟妹,既然怕那就不要死,到时候跟我一起逃,指不定能逃出条生路来。” 郑氏抬起头来看她,眼睛还流着泪:“不可能的嫂子,逃不掉的。到时候到处都是他们的兵,往哪逃?” “正因为混乱才好逃脱。我们妇人素来深居简出,试问又有几个能认出我们的?到时候我们就做普通百姓装扮,混在人群中逃出去。”林苑给她分析道:“天下经此一乱,流民众多,户籍制度必然宽松。我们定能钻个空子,搏出条活命来。” 郑氏先是一怔,似有心动,而后眼里的光又迅速熄灭,颓然的摇摇头。 “不可能的嫂子,太难了,我们俩个弱女子……若一个不慎被发现,即便没被拉去砍头或处极刑,也是被打入教坊司的。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没试过焉知不行?” 郑氏站起身来,流着泪看着紫禁城的方向,哽咽道:“嫂子你不用再说了,我想了想,其实死也没那么可怕。总归清清白白的去,下辈子也还能跟二爷一同投胎,再做夫妻。” 林苑就不再劝了。 她无法动摇旁人的信念,亦如旁人无法改变她的决心。 郑氏离开后,她低眸看着手心里的小银镯子,一颗心慢慢定了下来。 虽她也不确定,城破兵荒马乱那日,她这病弱残躯能不能侥幸活着逃出城去,可还是要拼命试一下的。 若要她什么都不做,安静等着给覆灭的王朝陪葬,那她做不到。 硝烟四起的城外,此刻敌对双方暂且停战。 因为此刻高高的城头上,有一女人,一总角年纪的儿郎被人绑了上来,压在城墙上的单勾栏上。 “晋贼,你睁眼看看城墙上的人是谁!” 由踏道上城头的官员身着绯色官服,是刚被任命的守城大将。此刻他手指那女人孩童,凛然喝问。 “大哥!大哥救我——” 孩童见到城下的人,立马大声哭求,凄厉的声音传的很远,足矣令城下的人听清。 女人也凄惨哭道:“救救我们——世子,求你让王爷救救我们……” 坐在高大的战马上,晋滁仰头看过,兜鍪下的狭长眸子眯了眯。 片刻,他回头吩咐亲兵,声音无甚起伏道:“去请王爷过来。” 约莫两炷香的时间,镇南王打马从后方过来,晋滁就示意他抬头往城墙的方向看。 “王爷?可是王爷?!” “父王!父王救救辰儿,辰儿不想死啊——” 镇南王大概扫了两眼,就叹声跟晋滁道:“人老了,眼也花了,也不大看得清楚人。不过听声音似不像,想来也不知从哪找的人来,欲哄骗本王的。继续攻城,莫耽误战机。” 晋滁阖眸:“懔遵军令。” 镇南王刚要掉转马头离开,此刻城墙上却传来一句喝声:“国贼休走!” 镇南王就诧异的重新仰头望去。 城墙上那官员戟指怒目,指着他劈头盖脸的一阵怒骂:“国贼晋逊,豺狼脾肺,虎狼心胆,诋毁君王,冒渎圣躬,为私欲至万民涂炭,乃国之大贼!死不足惜!祖宗先辈,后世子孙,皆因你而蒙羞!还不快快悬崖勒马,省的让世人唾骂千古!” 镇南王使劲眯着眼看,问了句:“谁那是?” 晋滁这才注意到那高高城墙上的官员。 这些天里那些守城的主将换了一茬又一茬,让人看得也麻木了,刚就没太多在意。 此刻仔细一瞧,晋滁陡然直了脊背,眸色又凛又冷。 镇南王这会想起来了:“哦,是他啊,符居敬。” 便就大声冲着城头喊道:“本王代天讨逆,上合天意,下合民情,有何不可!若你这不识时务的蠢材能北面跪地,称臣听命,那我会考虑给你个好死。” “呸!”符居敬怒目唾道:“国贼!老狗!本官堂堂正正的人,岂会向狗屈膝!” 镇南王大笑数声,而后对晋滁道:“一会攻城时候,箭千万射偏点,留他一命,等我亲自去剐了他。” 晋滁颔首。抬眼往城头上的凛凛浩气的官员那看了眼,而后抬手一挥,喝道:“全力攻城!”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 在京城五门道将失守的时候,自皇家寺庙传来沉闷的钟响声,沉闷的响在混乱的紫禁城上空。 八十一声,是帝王驾崩的丧钟声。 圣上,殉国了。 京城,哭声一片。 从丧钟敲响的第一声起,孙氏就将全府人都召集在院中。她很清楚,殉国的时候就要到了。 此刻院中,除了一直留在宫中议事的符以安,以及临时被圣上委任守城大将去守城门的符居敬,符家的人,无论主子仆人,还是男女老少,都在这里。 “你们老爷之前吩咐,丧钟一响,意味着城门将破,届时阖府需为国尽忠。” 此言一出,空气中陡然一寂,接着隐约传来些压抑的啜泣声。 孙氏面色平静的扫过他们:“如果不想随符家尽忠,可以就此离开。” 这些人里,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坦然面对,有人漠然麻木,也有惊惧害怕。 却无一人,提出离开。 林苑咬了咬唇,却还没等她开口,孙氏却朝她看来。 “林氏,仁以既然给了你放妻书,你便不是我符家的人。你走吧,不必留下来与我们一道。” 这话让林苑当即落了泪。 那日的休书符居敬连署名都未落,明显是气言而已,她婆母自也知道。如今却这般说,自是因看出了她不愿赴死之意。 “待给你们收了……尸首,我就走。” 孙氏目光柔和的看她:“成。也不必太讲究,待会随意找块布给我盖上便是。” 林苑忍着泪用力点头。 孙氏又看向众人:“桌子上有白绫,有鸩毒,有匕首,你们自行选择罢。” 说完,她自己去院中央的桌前,拿了一条白绫,然后转身步履蹒跚的进了正堂。 郑氏也哭着拿过一条白绫。在进屋前,她突然停住,手抓着门框回头,抽噎着对林苑道:“嫂子,我最爱吃卤鸡,若你当真能搏出条生路来,那请逢年过节时别忘了我……只要半只就够了。” 说完,也不等林苑回应,直接擦了眼,抓着白绫冲进了屋里。 林苑几欲伸出手去,几欲要上前抓扯住郑氏,想要对她说,既然怕就别死了,跟她走,去拼条活路来。 可最终却没有。只僵直在原地,看着郑氏决绝的身影消失在堂内。 她知道,她上前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这是郑氏的道,也是符家满门的道。 她无法阻止。 这一日,符家满门命丧于此。 这一日,林苑的眼泪像失控了般,止都止不住。 她单手蒙着眼睛瘫坐在桂树前,回想着在符家与他们相处的点点滴滴,欢喜的,悲伤的,争执的,快乐的,笑闹的……明明那些往事好似昨日,历历在目,为何转瞬间就成了此刻家破人亡的惨景。 林苑忍不住痛哭失声。 这世道啊,为何可以这般残忍。 不知何时,院子里变得一片死寂。 没有椅子倒地的声音,没有下人哀嚎的声音,也匕首划破颈项的声音……唯独长风扫过落叶,发出擦地的哗啦声。 林苑浑身陡然一颤,而后手心死死攥住粗糙的树干,抖着双腿站了起来。僵硬的扭过头看向那死寂的屋内,而后疯似的趔趄冲了进去。 “婆婆——” “弟妹——” 悲戚的大哭声传的很远,却传不到远在城墙上誓死抗敌的官员耳中。 见到晋军蜂拥上城墙,符居敬知大势已去,遂仰天大笑。 “符某上不愧天,下不愧地,中不愧君王百姓!死后亦不愧泉下翁!符某纵死无悔!” 说完拔剑自刎,血溅城头。 晋滁的亲兵见了,忍不住道:“将军这……” “由他。”语罢,挟戟骤马,高声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杀进城中!” “诺!!” 旌旗蔽日,尘土遮天。 百万大军攻入京城,宛若天摧地塌,岳撼山崩。 京城大乱。 京中百姓有躲在家中闭门不出的,也有拖家带口想趁乱逃出京城的,街面乱哄哄成一片,儿唤爹娘声,爹娘唤儿声入耳不绝。 穿着身粗布葛衣做平民打扮的林苑踉跄的往出城的方向走。 然而她大病初愈,身虚体弱,刚走过长街时就已经喉咙生烟,双腿抖得迈不开步来。 她忍不住环顾四望,也希望能侥幸找辆马车搭上,可如今急于出城的人那都是拼命的架势,马车呼啸疾驰连撞着人都不停。 稍作歇息后,林苑就只能咬牙继续前行。 她要出城,她要奔出条活路来。 36、第 36 章 夕阳将落, 照的半空殷红似血。 林苑勉强使劲睁了睁被汗水糊住的双眸,喘着气往前方眺望。 五门道城楼那高高的绿琉璃瓦歇山顶还是那么远,明明她跑了这么久, 走了这么远的路,可仰眸朝那城楼处眺望过去,却依旧觉得那璀璨的琉璃瓦好似远在天际边,远的让她永远也跑不到尽头。 城楼离她那么远, 偏那震耳欲聋的杀喊声却离她越来越近了。 金鼓齐鸣, 喊声大举, 还有那轰隆踏地的马蹄声, 犹如江翻海沸, 听的人浑身的每一处都在颤栗。 这时候身后有奔逃的百姓撞了她一下, 她双腿猛地一抖, 差点一头栽倒于前方的巨石上。好在及时抓住旁边的树干, 这方勉强稳住羸弱无力的身体。 林苑疲惫的抬眸望了望遥远的城楼, 又环顾四望周围那兵荒马乱的场景, 想着自己这孱弱残躯, 突然间心中腾起了些悲意。 她真能逃出吗? 天就要黑了, 叛军入城待整顿之后只怕就要四处搜人,她真的能在此之前逃出城去吗? 她没有信心。 双眸蒙上了一层灰暗, 整个人好似落了层生机。 耳边尽是金戈铁马之音, 入目四望,除了仓皇出逃的百姓, 就是遍地的尸体。有被马踏而亡的,有被流矢击中的,还有被人砍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林苑惊颤的瞥见了不远处那死在桥头上的孩童。 三四岁的模样, 生的玉雪可爱。 大概是兵荒马乱逃命时候,不慎被摔折或踩踏致死。他软软的倒在那,眼睛却还睁着,好似还在寻他的娘亲。 她的泪一下子就落了下来。 乱世中这般命运的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她的瑞哥呢?可能平安无恙的走这一路程? 她不知道。 捂了捂怀里的银镯子,林苑闭眸咬牙用力的缓口气,而后抬手擦干了泪。 还没确定瑞哥是否安好,她哪里能安心去死。 逼自己提了口气继续前行。 只是在路过那孩童时,她到底没忍心,还是艰难的蹲下了身体,抬手帮他阖上了双眼。 金戈铁马的杀伐声由远及近,震耳欲聋,犹似近在耳边。 林苑惊惧回头去望,就见远处尘头蔽日,马声啸啸。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那交战的双方由远及近,她便也能勉强看清,是那宛如黑色洪流的黑甲兵,正在追杀一队残兵。 是叛军!叛军来了! 手脚煞凉了瞬后,她惊恐交加的就要起身逃命。 却就在将起的那刹,她眸光不期略过那软软的孩童时,猛地顿住。而后她迅速俯身,颤抖的将地上的孩童抱了起来。 黑甲兵中那挥戟大杀四方的大将本是无意朝前方扫过,却在收眸的一瞬猛地又迅速朝前方盯过,高大的身体刹那间僵了瞬。 狭长的眸闪过冰冷的意味。随即他冷厉呼喝一声,拨转马头,挟戟骤马,朝那趔趄奔逃的孱弱身影疾驰而去。 听得身后似有马蹄声朝她的方向奔来,林苑惊恐的回头仓促看过,但见一队黑甲兵凶神恶煞的疾驰而来,战马覆身甲,将士覆铠甲,束着臂甲臂褠,扬着森森长矛,举着滴血长刀,杀气铺天盖地。 林苑脑中一片空白。 只余一个念头,她活不成了。 不知是怎么奔上的桥面,她抱着孩子踉踉跄跄的往前跑,不知要跑向何方,也不知每踏出的一步是生路,还是死地。 桥面宽敞,从前是座桥市。 叛军未破城的时候,这里两侧摆满了浮铺,小贩们在此鬻馍卖酒,和面煮茶,游人如织,人来人往的十分热闹。 每逢佳节时分,热闹更甚。 从前的时候,林苑也抱着瑞哥来过几回,还给他买过风车与花灯。 只是今时今日,再踏上此桥时候,却不复往日悠闲惬意,却是慌乱奔逃,无退路,亦无前路。 身后马蹄声越来越近,林苑口舌生烟,力气用尽,呼出的每口气都撕扯的心肺剧痛。 她知道,她跑不动了,也逃不掉了。 亦知,她的死期怕是也至了。 不由苍白着脸惨笑一声。果真是高估了自己,拼了命却到底也没能挣出条活路来。 不过能为瑞哥多争取些时日来,倒也瞑目了。 颤手伸进怀里,她掏出那珍藏的银镯子来,摸索着孩子的手腕戴了上去,在身后那枭鸣的马蹄声越过她前,拼尽最后一丝口气冲向桥栏,抱着孩子翻身跃下了长桥。 晋滁猛地勒马停住。 桥下,是深不见底的湖水。 正值兵荒,不见船只,人跟孩子落下,宛若一颗石子落入了平静的湖面,不见挣扎的痕迹,只有漾开的水纹从落入出往外而去。而那落水的人很快就沉入冰凉的湖水中,转瞬就要没了踪影。 他绷着下颌,汹涌翻滚着某些情绪的眸底深处,尽是她纵身一跃的瘦薄背影。 孱弱,单薄,无力,宛若那濒死的蝶。 “捞人。” 晋滁盯着那湖水一处,兜鍪下的面容不辨情绪。 身后黑甲兵纷纷下马,脱了铠衣盔甲,跳湖捞人。 寒冬时分,湖水刺骨冰冷。 当黑甲兵将林苑捞上湖面时,她全身冻得已没了知觉,且口鼻呛了水呼吸不畅,整个人半昏半迷。 虽是如此,可湖面上那猛窜入鼻间的冰凉空气,与湖中那灌入口鼻的冰凉湖水明显不同,饶是她半昏着,却也有丝清醒的认知,她被人营救了上来。 心下不由苦笑,这是不想让她死的痛快吗? 昏昏沉沉被人拖上岸时,她耳旁突然传入一似陌生似熟悉的令声:“上岸。” 她隐约觉得奇怪,她既已被人拖上岸,那此刻那人喝令上岸,又是为哪般……她猛地一咳,吐出了些水来,拼力睁开眼睛的同时,骇然的往湖中看去。 她是抱着孩子跳湖的! 此刻那些本还在湖中捞人的黑甲兵陆陆续续的上了岸,空着双手,不见孩子的身影。 再望湖面,渐渐恢复了平静。 林苑一下子冷的浑身发抖。 瑞哥,瑞哥…… 若瑞哥没走成,这就是他的结局。 “瑞哥——”她凄厉的哭道,挥打开两边拉她的兵士,挣扎着就要扑腾着蹚进湖里。 她不敢想象,不敢想象,这要换作是瑞哥,她会不会当场疯掉。倒还不如先一刀杀了她。 两旁的兵卒重新将她扯回来,不由分说的拖着她往桥面方向而去。林苑哭破了嗓子,却依旧凄楚的朝着湖心方向哭喊着,口里大喊着孩子名字。 “瑞哥,瑞哥……” 被拖至一高头战马下时,她已没了力气挣扎,哭倒于地,浑身发颤。 晋滁坐于马上居高临下的看这个女人。 他见过她轻衫罗裙的俏丽模样,也见过她满身绫罗华丽模样,见过她大红嫁衣的清艳,也见过她浑身素服的清婉。 却从未见过今日这般,穿着脏湿的半旧袄子,披头散发,宛若疯妇般哭倒于地的狼狈模样。 她惨白着脸,放声痛哭,哭到犹如气绝。 亦哭的他头似阵阵欲裂。 “带回去!” 一声喝令之后,两旁兵卒又来拖拽林苑的胳膊。 林苑被拖下去的时候见到了那马上之人。 身覆黑色铠甲,肩兽麒麟图案,臂甲臂褠皆泛着冷光。 他挟着长戟坐在马上高高看她,将落的夕阳打在他侧脸上,半边血红,半边冰冷。 林苑转过脸冲着湖心方向,哭叫了声瑞哥,而后双眼紧闭晕死过去。 37、第 37 章 永昌二十年十一月初二亥时, 叛军攻入皇宫,至此意味着前朝廷彻底覆灭。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内,紫禁城里进行了一拨大规模的清算。 愿意归顺新朝廷的官员, 大多被放过一马,甚至其中有些官员可以继续留任,不会被剥夺府上的权势富贵。可亦有些宁死不从的刚烈臣子,惨被杀戮, 阖府被抄家问罪, 甚至被夷三族, 九族。 还有些潜逃在外的罪臣及其家眷, 则被逮的逮, 杀的杀, 关的关。京城内外, 一片风声鹤唳。 长平侯府是个例外。 作为符家的亲家, 本该被清算;可府上三奶奶杨氏与镇南王妃同出一宗, 之前阖府又力保下了她, 长平侯府此举这又无疑是有功。 新朝廷对长平侯府的态度也极为暧昧, 既没说清算, 却也没说放过。 只派了数百黑甲兵围住了长平侯府,将阖府众人圈禁其内, 任何人不得出入。 府上等人焦虑异常。杨氏频频托门外兵士朝宫里递贴子, 希望能入宫探望王妃。 镇南王妃及其幼子当日并未命丧城头,全赖朝中有投机官员, 暗中指示守城副祭旗的时候刺偏了些。母子二人这方侥幸留得条性命来。 对于长平侯府杨氏的拜帖,镇南王妃没回应却也没驳回,对外只传与幼子在宫中养伤,不便见客。 十二月初一, 是钦天监算出的良道吉日。 镇南王登基,立国号为晋,改元建武,称元年。 同年,立长子晋滁为皇太子。册嫡妻杨氏为皇后,封幼子晋辰为陈王。 御书房内,在与新任的太子定好功臣封赏的名单后,圣上晋逊突然抬头问他:“皇后前日想向朕讨个情,是为那长平侯府的。你如何看?” 晋滁当即禀道:“敕赏封罚,当以功过来定。儿臣以为,按朝廷章程来办即可。” “说的也是。” 接过大总管王寿递来的解渴温茶,圣上大灌了口。 “对了,好像那罪臣符居敬的家眷可还在牢中?” 圣上似只是不经意的一问,晋滁却也面无异色,只颔首应是。 “可还惦记?”圣上挑眉问:“似乎记得昔年你求之不得来着。” “父皇也说是昔年了。” 圣上抬眼看他,凤表龙姿,双目如潭,一身团龙的皇太子绛罗红袍,愈发衬的他俊朗无匹,贵气逼人。偏那额上突兀的疤,那般醒目又刺眼,任抹了何等祛疤良药都难以消除。 这般的耻辱不会轻易忘了罢。 “即便如此,那就不必留她了。去砍了罢。” 晋滁立于原地不动,只半阖眸道:“父皇既恨符居敬,又何必如他的意。” 圣上捋须颔首:“这倒也是。还是充入教坊司吧,想必那符贼泉下闻之,也能气到生烟了。” 待太子离去,王寿躬身又给圣上续了杯温茶,笑道:“老奴瞧着,太子殿下似是还多少惦记着呢。” 圣上灌口茶,道:“一妇人而已,由他。” 说着,又笑了声:“王寿,你不懂,要朕当真砍了她,那太子才会永久的惦记着。” 一个男人长久惦记着一女人,要么是没弄到手,要么就是没弄够。 推案起身,圣上朝外走去,边走边问王寿凤阳公主的事。 王寿道:“凤阳公主自也猜着了几分当日真相,如今想必是恨毒了奴才了。” “没事,有朕在,她奈你不得。”圣上道:“若再闹,那看来就是新选的驸马不如意了,你去将那没用的卵祸当她面宰了,想来能安分好一阵。” 王寿躬身应是。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上了马车后,就直接令人往大理寺狱的方向去。 田喜知他心情不虞,一路上自是不敢吭声。 自打攻入紫禁城以来,他们殿下每隔三五日必会去那大理寺狱一趟,而每每这时,殿下心情必然不佳,他们这些随行伺候的自要谨言慎行,省的这档口惹了殿下眼了。 大理寺卿恭敬的将这太子殿下迎到了关押重犯的地牢中。 踩着双头舄,晋滁从高高的台阶下来,不动声色的走过地牢昏暗潮湿的通道,来到最里面那褊狭阴森的牢房中。 他没有让人开锁,只是隔着重重的栅栏,借着壁灯微弱的光,平静的看向牢房里的人。 里面的人蓬头垢面,身上头上沾着稻草,此时毫无形象的瘫坐在地上,怀里还抱着一堆拢起的稻草轻摇着,时不时嬉笑或大哭两声,似是疯了。 此时此刻那散发着腐霉的监牢里,那怀抱着稻草嬉笑哭泣的疯妇人,再也不见昔日的半分模样。 “给她收拾干净,送去教坊司。” 说话这句,晋滁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 建武二年的新春,是在改朝换代中度过的。 朝廷忙着论功行赏,封候拜将,百姓则忙着适应新潮新气象,忙着唏嘘京城那些一夕间覆灭的王公贵族,又忙着羡慕那些一夜间崛起的新贵。 至三月,新朝的敕赏封罚皆已完毕,朝廷秩序正走向正轨。 “多谢娘娘说情,长平侯府才能就此保全。” 坤宁宫中,杨氏俯首叩谢,感激涕零。 皇后咳嗽了几声,而后抬手将她虚扶起。 “自家姑侄,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来。日后,你也不必唤我娘娘,直接唤我姑母便是。”说着,忍不住拭泪:“杨家满门,此后也仅有你我姑侄二人了。” 想起惨死的爹娘兄弟,杨氏也忍不住悲哭起来。 姑侄抱头痛哭一阵,皇后擦了泪,道:“好在圣上感念长平侯府保你一命,所以格外开恩,未削你府上的爵位,只是林侯爷的官职却是降了。” 杨氏道:“阖府人的命能保住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又哪里敢奢求其他?如今还能保住爵位,公爹还能继续为官,已经是承天之幸。” 重新坐回凤榻前的绣椅上,杨氏这时想起另外一事,又迟疑的问道:“姑母,之前与您说的我家三姑奶奶那事……” 皇后摆手叹道:“你所求的这一事,怕是办不到了。” 杨氏一惊。 皇后解释道:“你是不知,圣上恨毒了那符御史,又焉能轻易饶过其家眷。你听我一句劝,此事莫管了,你待你家那三姑奶奶也算仁至义尽了。” 教坊司坐落在京城牌楼南边的胡同里,隶属礼部为官家妓院,供奉权贵皇亲。 因旧朝覆灭,教坊司里就发配来许多罪臣的妻女,其中不乏资质端丽的貌美女子,让京城的新贵们每夜流连忘返。 要论模样最俏的,莫过于前朝左都御史的夫人了。生的那是仙姿佚貌,令人见之忘俗。 可叹夫亡子丧后就疯了,见人就疯疯癫癫的拉着问她儿子下落,又哭又笑的疯魔样子,生生损了那好顶好模样。 当然,也有那浪荡子不在乎她疯癫的,起了想要春风一度的心思。可在得知长平侯府使了重金包下她后,便也只能且将这心思按下。 毕竟如今那长平侯府好歹有皇后娘娘罩着呢,还是莫要捋虎须的为好。不过暗地里损上那长平侯府几分是难免的,堂堂侯爵的女儿,当朝重臣的内眷,却身处教坊司里,供男人们品头论足,光这一点,就足够令人津津乐道的了。 这日,得知贵锦院的那位又疯疯癫癫的跑出去时,教坊司的鸨母忍不住叹口气。 “有龟公跟着吗?” 回话的人忙点头:“她院里的那两都跟着呢。” 鸨母道:“你再找两人过去跟紧了,莫出了事。” 教坊司的乐妓都登记在册,要哪个出了事,她这管事的多少也会有些麻烦。更何况那位的娘家爵位还在,她多少也得重视些。 林苑跌跌撞撞的穿过长街,逢人就抓着问,可见过她儿。 后面跟着的几个龟公见她疯疯癫癫的不是闯进人家里,就是闯人铺子里,不由认命的过去又是赔钱又是赔礼,好在这些银钱还能从那长平侯府那讨回来,否则他们定要那疯妇好看。 再又一次被人店铺掌柜的抓着赔钱过后,他们丧气的垂首出来,抬头四顾正欲寻那疯妇身影,却吃惊的发现,人不见影了。 不过却也没太当回事,毕竟想那妇人脚程慢,又容易打听,左右他们还能跟丢不成。 最多也自是怕离了他们的眼,怕她出事罢了。 几个龟公跺脚呸声唾骂了几声,要不是怕回去挨板子,他们管那疯妇死活。 这条长街有几条胡同,哪处有死角,哪处可以做她藏身的落脚处,哪处又能最近去往她藏物的地方,继而转道去城门,林苑观察了许久了。 为了这一天,她谋划了数个月。 偏僻巷子里的破旧框箩里,林苑一动不动的蹲在地上,哪怕那些龟公打眼前走过,她亦纹丝不动。 直到一刻钟后,那些骂骂咧咧的声音终于远的不复传入耳中,她方轻手轻脚的将头顶箩筐拿起,迅速脱掉外衣,露出里面褐色衣服。 掏出袖中藏的药水,她迅速将脸脖与手抹匀,很快那被药水涂过的皮肤就变得黑黄起来。 把头发草草一拢用木枝挽起,她抄了近路低头快走,压着紧张,尽量面色平静的出了巷子穿过人群,往市肆的方向而去。 路途中,她与那几个龟公有两三次远远的照面。 好在他们也只是匆匆一瞥就走开了。 林苑暗松了口气。 也是,她都这般模样了,不仔细打量的话,应不会被人轻易认出来。 世上又有几人能像晋滁那般眼毒。 终于,在她力竭之前,她赶到了市肆。 38、第 38 章 半旧的马车在城门处被拦了下来。 林苑将户籍与路引恭谨的递了过去, 小声解释说建武元年的时候来京探亲,后因战乱滞留城中,直至建武二年。 守城的卫兵看她一眼, 而后翻看那户籍与路引。 路引上姓甚名谁、家住何方、要到何处列的十分详细,盖的是柳州当地官府的官印。永昌二十年的。 对此,守城卫兵习以为常。因为战乱,京城内多得是滞留京中的外乡人, 如今新朝秩序渐渐稳固了, 圣上就允了开放城门允百姓出入, 近期城门口就多了不少排队等候出城归乡的外乡人。引路自也是永昌年间的, 别说二十年的, 往前数两年的都有。 卫兵看了眼她鬓间白花, 就没问她为何文书上是一家老小来京, 回去时候却只剩她一人。 这种情形并非一例, 他们见的也多了。 归还了文书, 卫兵示意放行。 林苑颔首谢过, 而后面色无异的放下马车半旧的帘子, 重新坐回车厢里。 不多时, 外头车把式赶车的吆喝声就响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音缓缓响起, 带着车内人的焦灼的企盼, 终于缓慢前行。 出来了。她,终于出城了。 手紧握着户籍路引, 昏暗空间里,林苑忍不住湿了双眸。数月的煎熬焦虑,数月的担惊受怕,于此刻, 终于要成为过往。 这条生路,她谋到了。 不枉她这么长时日来小心翼翼的谋划。 只要她到了渡口,上了船,南下之后几次转道,便是京城来人追捕她,相信成功逮着她的几率也是极小的。此后她会更加小心藏匿,轻易不再以真面目示人,加之以假乱真的户籍路引,哪个又能轻易逮着她去? 再说,她不过一罪妇,不是朝廷生死大敌,又何值当朝廷劳师动众大招旗鼓的找她?至多也只是在京城内搜查几回,待时间一长,相信京城里的人慢慢也就遗忘了那个‘罪妇林苑’。 待到那时,她便是真的海阔天空了。 她身上藏着些细软,届时她可以先寻个民风淳朴的地方,租个院子将身体调养好。待养好了身子,她就可以准备再次启程,入蜀中,按照春杏给她的地址,然后就…… 马车猝不及防猛一颠簸,林苑当即失控的向前扑去,差点直接扑上了车辕,好在及时抓住了车厢边缘,这方堪堪没被甩出去。 马车在陡然的变故之后,彻底停在了原处。 陈旧的车帘在晃动着,隐约能看到外头刺目的光。 昏暗的车厢里,四周静谧无音,诡异的令人心惊。 林苑此时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她颤着双眸紧盯那微微晃动的车帘,抖着手伸过去,却好半会没有勇气去掀开。 刚才马车毫无征兆的骤停,外头车把式短促的呼声,以及此刻车外诡异的阒寂,无不再向她传达着不详的信号。 她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心跳如擂鼓,强烈的不详预感让她的紧张与惊惧达到了极点。 时间在诡异的沉寂中一点一滴过去。 车外阒然无声,车内亦死寂无音。 林苑终是颤着手握过那粗布车帘,咬牙掀开了来—— 外头刺目的光陡然扑面射来的同时,她见到了马车前方宛若黑色洪流的黑甲兵,严整有威,森肃林立,密不透风的围困住了她所在的这辆半旧马车,亦严严实实堵住了那通往渡口的官道。 林苑脸上面色一下子褪尽了。 “御史夫人果真好计谋,不枉孤特意推了公务来堵你。” 正前方传来的不辨情绪的一声,令林苑手脚瞬间发凉。 她僵直着目光由着声响看过去,从那踩在黄金蹬上的双头舄,上移至那皇家规制的白绶,蔽膝,革带,再由那团龙绛罗红袍而上,最后落在那张俊美冷漠的面庞上。 脑中当即翁了声,一片空白。 黑甲兵最前方的晋滁坐在马上,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里软鞭,见她看来,也只是掀眸淡朝她扫过一眼,神色波澜不惊。 “需要孤亲自请你下来?” 晋滁冷眼看她,狭长的双眸冰冷锐利,不见半分仁慈。 林苑猛地晃动了下身体,这一瞬只觉两耳轰鸣,世界在这一瞬好似都变了颜色,陡然灰白。 她数月的筹谋,彻底毁于一旦。 两亲兵过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拖下了马车。 林苑由人扯着胳膊踉跄的拉拽到晋滁的马下。 晋滁执鞭抬起她下颌,沉眸打量了她。见她睁着双眸惊怒的看他,再也不见之前癫狂模样,不由冷笑一声。 “缚上。” 一声含着冷意的喝令,两个亲兵立即拿过已备好的细绳过来,将她双手缚好后,另一端则恭谨递给马上的太子爷。 晋滁握了握绳子扯了下,见她趔趄的上前两步,就回过头来,夹了下马腹,骑马慢走。 “回去后跟礼部说声,这般看不住人的鸨母,留她何用。” 田喜忙应是。 晋滁又对旁边人道:“回去后,记得提醒孤让那户部尚书好生整饬,省的有人胆大包天,徇私枉法。” 左右几人皆是太子心腹,闻言便知太子是意在说与谁听,却也忙顺势应下。 这些年随太子征战时,他们多少也能从那所谓的头疾之痼中拼凑些事情来,只是之前猜不着究竟是哪个罢了。如今见那太子下了朝后连朝服都来不及换,就直接带了他们过来堵人,便也就明了,原来竟是前左都御史的夫人,长平侯府的千金。 如今瞧来确是个美人,肤色虽不知被何物涂得黑了些,可模样在那摆着。之前弱柳扶风的在太子爷马下站着,被迫仰着脸,睁着清湛的美眸看着人,眸光里那愤怒又无力的模样,的确看的人心怜又心痒。 林苑唇色苍白的被细绳拉着往前走,眸光涣散,失魂落魄。 万般筹谋,功亏一篑。 她如何都没想到,她的生路竟断在晋滁手里。 39、第 39 章 进了城后, 远远围观议论的百姓就多了起来,左右不过交头接耳的议论,那私逃的前左都御史夫人, 是如何被出城围猎的太子殿下给逮个正着。 林苑被拉着踉跄的前行,单薄的身体在料峭寒风中隐隐颤巍。 她不惧百姓的围观取笑,只是痛恨,她不过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 于江山社稷无碍, 何必苦苦相逼, 不予她活路。 明明就要逃了出去啊。 上一刻她还满怀欣喜的描绘着出逃后的种种谋划, 可下一刻就被人毫不留情的将希望彻底打碎。 林苑抬眸望向马背上的身影, 很难相信他竟这般心硬狠毒。 年少时候的不欢而散, 他竟记恨至今, 毁她后路, 断她希望, 不欲给她留半条生路。 他想折辱她, 想逼死她, 以消他心头之恨。 当真心狠。 林苑望着那冷漠的背影, 觉得分外陌生。从此人身上,再也找不到昔年的半分模样了。 身体虚弱的她到底脚程有限, 尚未至内城, 她就已经走不动了,浑身力竭的瘫倒于地。 晋滁侧眸看她一眼, 扔开手中细绳,喝令人送她回教坊司。 鸨母见太子亲兵过来,不免胆颤心惊,尤其是听说从她这里出逃的人是被殿下亲自逮住, 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殿下说了,连个人都看不住的鸨母,留她何用。” 鸨母吓得跪地捣头,连连求饶。 “请罪求饶的话,还是待你当面到殿下跟前说罢。” 亲兵撂下这一句,就直接带队离开。 鸨母揣测话中之意,呼吸一滞,而后目光不可思议的紧紧落在那双眸紧闭似是昏迷的妇人身上。 在那玲珑身段及那姣美面上打量几瞬,她忽的意识到什么,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赶紧吆喝人将昏迷那人抬到贵锦院里,好生伺候着。 这要真如她所想,日后她还不得将人高高供奉起来。 前御史夫人从教坊司出逃,后被太子殿下亲自逮着游街的消息,当日就传到了长平侯府。 陶氏乍一闻此消息,当场晕死过去。 待幽幽转醒后,便见床前围着三个儿媳,人人面上皆有晦涩。 陶氏自知她们所想。府上有个身在教坊司的姑奶奶,是耻辱,是污了脸面,损了名誉,是会让府上众人蒙羞,是会影响儿孙前途。 前头府上尚可以用重金保住苑姐儿清白,如此倒也勉强将脸面糊住。可如今游街的事一出,是彻底揭下了他们府上的脸面,而且有太子殿下插手,他们再也无力将她保下。 若到时候苑姐儿她真的接客……教坊司来往的不是皇亲贵胄就是朝中官员,同朝为官,他们府上几位爷们的脸面何在啊。 陶氏不由悲从中来,她知道,她这女儿大概是保不住了。 枉她还一直存着侥幸,希望等风声过了,还能将苑姐儿从那魔窟中捞出来。 枉她还认为,太子爷会看在当日与苑姐儿的情分上,放过她一马。昔年她早看出了太子对苑姐儿有情,否则也不会在苑姐儿大婚那日,他大张旗鼓的包下京城大半个花街,呼朋引伴的彻夜狂欢了。听说最后还酩酊大醉的伏倒在青楼的重檐歇山顶上,翌日早朝上,还让人给参了一本。 终究是错了。错估了太子爷的心狠。 他未想过要放苑姐儿一马,反而是要生生逼死她。 华灯初上的时候,京城牌楼的南北胡同人来车往,开始热闹了起来。 长平侯府的马车低调的停在路口,而后林昌盛下了车,脸色晦暗的步入那充斥着靡靡之音的教坊司中。 虽是低头快走,可教坊司来往的都是权贵皇戚,他长平侯府的世子又不是无名小卒,哪个又轻易忽略他去? 几乎林昌盛刚一踏入教坊里,就有那权贵子弟将他认出,更不乏那同朝为官的同僚,戏谑看他坐等好戏。 有那不愿得罪的就相互挤眉弄眼的谐谑,有那仗着父辈有从龙之功的新贵,不惧得罪人的,就嬉笑着上前挤兑两句,看那长平侯世子咬牙切齿的模样,觉得格外畅快。 鸨母热情的让人将他给迎到了贵锦院。 林昌盛死握着拳,在那些权贵或异样或看戏或嬉笑的神色中,涨紫着脸上了阁楼。 林苑正苍白着脸坐在绣床上发呆,突闻她香阁的门从外头打开,心脏猛地一跳,慌乱朝房门的方向看去。 待见来人是她大哥,她在吃惊之余也不免松懈了紧绷的两肩,高高提起的心这方回落了下来。 今晚那鸨母特意让人压着她沐浴梳洗,还颇为隆重的将她施粉描眉的打扮了番,直骇的她以为那鸨母受那晋滁授意,是欲逼她开始接客。 “大哥如何来了。”乍然见到亲人,林苑惊喜中又难掩酸涩,忙下了地朝他走来。 林昌盛握着拳立在原地,看着那提裙款步走来的人,看她挽着慵妆髻,穿着轻罗纱,做楼里乐妓的轻浮打扮,他清俊的面庞一瞬间浮过愧,怒,耻等激烈复杂情绪。 他似乎是想掩饰这些,可在林苑看来,他的强忍无疑是失败的,此刻他的面上因用力忍着情绪而显得有些扭曲。 林苑奔过去的脚步一下子停住。 “三妹,自打你出事,府上竭尽全力为你奔走,不吝重金与人情。只是至今日,已彻底无能为力。” 香阁内的菱纱灯跳着晕黄的光,照着双方的脸庞看起来有些不真切的恍惚。 林苑的手按上了桌沿。她隔着方桌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轻柔:“我知道的大哥,府上已为我做过诸多,日后不必再为我奔走了。” 林昌盛今日来说的却不单单是这个。 他移开了目光不与她对视,沉默了会,晦涩的问她:“你今后……有何打算?” 林苑何其聪慧,当即就从他这话里听出旁的意味。 她身子一颤,而后僵直的看向他闪避的双眸,发问:“大哥想要我有何打算?” 林昌盛握了拳别过脸去。好半会,放似从牙缝里挤出句话:“三妹,既到这番田地,还望莫要太过惜命……当以清誉为重。” 林苑面色一下子褪的干干净净。 “昔年妹夫被提拔为左都御史时,三妹你贵为朝廷命妇,逢年过节皆可入宫拜见皇后宫妃,是何等的端庄清贵……你再看看你如今。”林昌盛沉重的话里隐含几分规劝:“还是要保的清白,日后到泉下对那符家也算有个交代。” 空气中有莫名的气氛在流淌,有人面庞上那乍然亲人的欢喜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有何不清白?” 林苑的陡然一声质问令林昌盛惊愕住。 “永昌二十年发起战争致民不聊生的人可是我?” “抵御叛军不力,致国破家亡的人可是我?” “牵连无辜妇孺,将人充进教坊司的人可是我?” “这道门外花天酒地要行侮辱事的人,又可是我?” 林苑手心按着桌面,强撑着自己消瘦而孱弱的身体,与她大哥直视,分毫不让:“我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凭什么旁人害了我,却硬是将不清白这三个沉重字眼让我背负!” “我自问为人堂堂正正,双手干干净净。我的清白不在旁人的嘴里,只在我的良心与良知上。” “大哥,我亦明白如今长平侯府的艰难处境,所以不愿拖累府上,望大哥回去禀明父亲,至此之后……便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将林苑二字从族谱上除掉罢。” 林昌盛浑浑噩噩的离开了,脑中反复回荡的是那双清明眸光,含着隐隐灼光,让人竟不敢直视。 这里的事,当夜就有人禀了太子府上。 晋滁一身常服坐在案前剪着烛心,闻言只动作略顿了下,而后就面色无异的令人退下。 田喜小心翼翼的将一小银镯子双手递上。 晋滁拿过来在掌心里翻了两下,凑近烛光下仔细查看。 “奴才问过那珍宝阁的掌柜的,他说这镯子确是出自他们阁里,是昔年……林家三奶奶订做的。”田喜见他们太子爷正眯眼仔细瞧镯内的一行小字,接下来说话的声音就小了下来:“因为当时林家三奶奶要求在镯子内侧刻名字,还要求左手镯子是从左往右刻,右手的是从右往左刻,那掌柜的觉得挺稀奇,因而对这对银镯就印象深刻。” 晋滁的目光盯在那名字上好长时间。 镯子内侧刻着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三个。 “不是说一对?” “打捞上来的时候,就见着孩子右手腕上这只。”田喜道:“另外一只大概是沉入湖底了罢。要么,就是战乱时候,弄丢了去。” 晋滁收了眼:“找个安生地,将人葬了罢。” 田喜应诺。 第二日,当教坊司里寻欢作乐的权贵子弟们,在冷不丁见着当朝皇太子踏进这方欢场时,全体当场息声了片刻。 之后倒抽冷气声此起彼伏。 太子爷,竟出来嫖了! 40、第 40 章 鸨母一路卑躬屈己的领着人上了楼, 内心犹不敢相信,当朝太子殿下竟真的贵步幸临贱地。 在推开那雕花木门的时候,她双手甚至都抑制不住的发颤, 浓艳的面容上尽是压制不住的激动之色。 晋滁踏进香阁后,雕花木门就从外头轻轻阖上,两队亲兵肃穆而立守在房门两侧,严禁任何人朝此处靠近半步。 鸨母也忙识趣的走远了些, 却也不敢就此没了影, 只在那三楼的木梯上候着, 只待那太子爷有何吩咐, 她能第一时间迎上前去听令。 房间里的麝香余香袅绕, 旖旎醉人。 晋滁抬手拨开淙淙作响的珠帘, 跨步进了内间, 掀眸环顾一扫, 便将眸光定在了那绣床上木然而坐的人身上。 绣罗襦, 慵妆髻, 冰肌莹, 花柳姿。侧坐在半垂的轻罗软帐中, 姣好的面容不含一丝情绪,半垂眸朝绣床里侧盯着, 未曾朝他的方向瞥过半眼, 冰冷的好似那木雕美人。 一别经年,她好似还是印象中那模样, 却又好似多了些旁的韵味。 他的眸光在那不同往昔青涩稚嫩时候的清丽眉眼,及那绰约腰身上流连些许,而后抬步走到离绣床不远处的画桌前撩袍坐下,兀自抬盏斟酒, 饮下。 静谧的室里,一人侧坐,一人饮酒,两相无言。 不似故人,更似陌路。 待半壶酒下肚,晋滁沉沉目光落向帐内之人,毫不留情的令道:“过来。可还在自持身份,忘了身为乐妓的本分。” 磁性的嗓音亦如多年前般低醇入耳,只是语音里少了昔年的柔软与多情,唯剩态度冰冷的凉薄与淡漠。 林苑恨极了他,又如何肯理会他半分。 晋滁冷笑:“可还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御史夫人?不过一妓尔,又有何身份可自持为重。” 林苑只恍似未闻,眸光动都未曾动过半瞬。 香阁里,四角平纱灯氤氲着迷离的光晕,映照着红罗纱帐中的身影绰约醉人,宛若他曾经颠倒胡梦里的一幕。可晋滁却知道,那看似温柔安静侧坐的人,面庞是冰的,眼神也是凉的,完全不似他醉梦里的柔软婉约,多情似水,却只剩抗拒与嫌恶。 他阖下眸的瞬间,手里酒壶略重的搁上桌面。 自袖口掏出一物直接扔在地上。坚硬的质地碰上地面,发出玉石相击的清脆声响。 “过来。” 林苑本不欲理会,可那叩击音色耳熟的令她心慌,忍不住的就侧眸以余光扫了眼,下一刻就刷的下变了脸色。 那落于他脚边银亮的精致小镯子,正是昔年她亲自给瑞哥订做的银镯。 晋滁如愿以偿的见她煞时白了脸儿。 待见她细白的手指抓过那红罗帐,惊慌失措的起身下地,蹒跚朝他的方向奔赴而来,他内心觉得痛快的同时,又似隐约有种难掩滋味夹杂在其中。 在她即将靠近拾取时,他拿鞭身抵住了她。 “怎么不再装聋作哑了。” 林苑被迫趔趄的止了步。看向他的眸光中,痛恨又惊惶。 “鸨母没教你如何取悦男人?”他执鞭抵她肩,稍一用力,就将她趔趄的推到了画桌前:“去倒酒。” 林苑看了眼地上的银镯,强忍住心慌,从红袖中伸出手来,手指紧抓过桌上的琉璃酒壶往空盏中倒去。 因倒的急,那酒汁就溢出杯盏外面些,洇湿了她的衣袖。 晋滁打她软薄衣料下素白纤瘦的手腕上移开目光,转向那酒汁满满的杯盏,无声逼迫她饮下。 细白的手指在杯身上捏紧过一瞬。而后她抬起杯来,垂眸饮尽。 烈酒入喉,当即让她闷声呛咳了数声,单薄的身子宛若寒风中枯叶,瑟瑟发抖。 晋滁的眸光从她苍白的脸庞上落下。而后掌心一松,鞭身就收了力道。 林苑当即慌张的摇晃着身子奔向那银镯,蹲身一把抓过捞在掌心,颤着手翻过焦灼查看内侧小字。 三个名字从右至左排列,而非从左至右。 是右手镯。 晋滁见她捧着银镯失魂落魄的瘫坐于地,就沉眸移开了眼,转而伸手捞过那酒壶,自斟自饮了起来。 林苑此刻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她的后背手心皆是濡湿的汗,没人知道刚那一瞬间她是多么惶恐,唯恐见到的是名字排列是从左至右。 “犹记昔年夫人为了上符家的花轿,是何等的刚毅决绝。如今落得这般结果,可还满意当初的抉择?”晋滁把玩着酒盏,狭长的眸中不见外露情绪:“孤当多好的如意郎君,却是也未曾给你盘算半条后路。不过尔尔。” 林苑眼前一瞬间又晃过城破当日的惨景。 符家二子殉国,符家女眷殉节,符家奴仆殉主。 一日之间,家破人亡,整个符家只有白绫飘荡,鲜血遍地,哀声连连,满目疮痍。 林苑红了眼圈,颤手指着他,一字一句咬牙恨声:“兴不义之师,伐无罪之地,害黎民百姓流离失所、横尸遍野无数!你们父子方是千古罪人!就算我昔年如何抉择,此时此刻此地,也容不得你一罪人过来指摘!” 晋滁眯眸盯她,波澜不起的眸底隐约浮现戾色。 林苑握紧手里银镯,想起颠沛在外不知生死的瑞哥,想起因他而功亏一篑的逃亡计划,不由悲愤交加,气恨的扬手上前扑打他:“你还我儿来!” 晋滁沉着脸劈手夺过她手里银镯,执鞭将她往桌前一推,冷笑:“成王败寇的道理,你没道理不清楚。莫跟孤撒泼,倒酒。” 林苑遂抓过酒壶倒满了杯酒,回头直接泼他脸上。 晋滁不期被泼了满脸,冰凉的液体打湿了他俊美的面庞。 他睁开眼皮看她,几滴酒汁由着那锋利的眉眼滑落,落上他绯色常服。 “御史夫人可是又要发疯?” 起身去架子旁捞过巾帕擦过脸脖,他面上并未见怒,只是朝林苑所在方向盯着,一反常态的慢笑道:“看来夫人尚未认清形势。不过倒也无妨,一夕之间身份转变,接受起来总需要个过程。” 说着随手掷了手里巾帕,抬步朝林苑的方向走来,近前之后伸手抚过她鬓间发,俯过身与她平视。 “夫人向孤讨儿?无妨,孤还你便是。” 意味不明的丢下这话,不等她反应就勾了手指将她鬓间白花一把掳下。在她吃痛的抽气声中,他将那缠裹着几缕青丝的白花掷在地上,抬脚碾碎。 “来人。”未再朝林苑那看过半眼,他随即站直了身,抓过铁鞭抵开她,掸袖大步离去。 边往外走,边喝令:“将她屋里的那株白木香砸了,一概换成大红大紫的花来。” 这一夜,林苑辗转反侧,噩梦连连。 因为他离去前话里的笃定,让她几欲怀疑,他是找到了逃亡在外的瑞哥。 而此时长平侯府正在经历着一场噩梦。 早朝过后,太子爷直接驱车至他们府上,却是商量都不打,直接挥令亲兵抱了他们长房嫡次子,直言道‘借贵府上小儿一用’,而后抱了孩子扬长而去。 府上众人惊骇欲死,不由分说的上来拿人,可是新朝要拿长平侯府开刀? 由不得他们不多想,不惊惧。 府上当即套了车马送杨氏入宫探探口风。 皇后诧异:“宫里未曾听过这般传闻。况且圣上既已答应放过,又怎会朝令夕改?” 杨氏慌得六神无主,只反复道那太子爷光天化日来府上掳走府上炎哥儿,这事来的莫名,着实让人忐忑不安。 皇后想了想道:“大概是你们哪里开罪了太子。你也知道的,太子的事本宫不好插手,不若你们另外寻个中间人,稍以打探一番。” 杨氏回府后,林侯爷当即备了厚礼去往江太傅府上。 同样是前朝旧臣,因江太傅早年时曾教导过当今太子殿下一年半载的光景,这有这份干系在,新朝待江府上还算礼遇,不似林府处在不尴不尬的境地,总提心吊胆着怕哪日圣上心血来潮将他们阖府清算。 江太傅念两家旧情,终是应下此事。 林侯爷自是万般谢过不提。 没过晌午,江太傅就遣人给林侯爷传话,道是太子爷将他们家嫡孙让人给抱到教坊司去了。 林侯爷惊闻此事后,脑袋一轰。 不单是因为那太子爷做出此等惊世骇俗之事,更是因为此刻他突然想起早被忘在脑后的陈年旧事来——昔年,那太子爷曾亲提了两只大雁,来他府上求取苑姐儿! 这就,对上了。 林苑见到炎哥儿的那一刻,也顿时觉得脑袋翁了下,眼前好似天旋地转。 田喜牵着炎哥儿的手到她跟前,面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殿下说了,打听到您家小儿跟长平侯府的炎哥儿年纪相仿,模样最像。从前俩孩子最能玩到一处,相信夫人见了,总归能,睹物思人。” 突然被一伙人从府里强行抱走,炎哥儿不过几岁稚儿,焉能不被吓住?此刻见了从前最疼爱他的亲姑母在这,惊喜的同时那委屈与惊怕也一同涌上,小手紧抓着他姑母的衣裳,哭着唤了声姑母。 田喜见她僵直着身子,似不为所动的在那站着,便就笑眯眯的抬手去摸炎哥儿的脑袋。炎哥儿吓得哇哇大哭,抱着林苑的胳膊连连后躲,哭喊着叫着姑母。 林苑终是迈前一步,拿身子挡开了田喜与炎哥儿。 田喜忙垂首躬身后退两步,双眼低垂着盯着脚面,脸上仍是无可挑剔的和善笑:“殿下说,他是言出必行之人,既然应了要还您个儿子,那就要自然要落到实处。” 等了片刻没等来对方的回应,他又笑眯眯道:“殿下还说了,若是炎哥儿您不满意的话……长平侯府的哥儿也多,姐儿也多,不成的话,不是还有韩国公府的姐儿嘛。总归能寻得个合心意的,让您在教坊司里头养着。” 林苑已过了初见炎哥儿时候的惊怒。她立在那看着对面的田喜,看他含笑躬身的说着这些威胁的话来,姣好的面庞上不再含怒,只是自鼻间溢出些轻笑来,似讽似嘲。 他丧心病狂的弄出这等阵仗来,左右不过逼她认清形势罢了。逼她看清如今她能仰仗的一切,皆能被他轻易捏在股掌之中,只要他愿意,翻手之间就能捏死蝼蚁般,让这些在外界百姓瞧来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户,转瞬灰飞烟灭。 林苑丝毫不想考验人性,更不想试探的求证他丧心病狂的程度。 立在原地,她深呼吸几次,强逼自己退却胸臆间激涌的情绪。 既然他要她臣服的姿态,她做给他看便是。 只是她不信自己命衰,会一辈子折他手里。 总有一日,她会寻了间隙,远远逃离这个魔窟。 “回去禀了太子爷,说我明了殿下的意思。”林苑眼眸半阖:“劳烦公公代我传个话,太子殿下有心了。” 田喜面上露出些真切笑容来:“您能想明白最好。” 林苑不大明白他这真切打哪来,却也懒得细究,只拉过炎哥儿到跟前,跟田喜道:“还劳烦公公将他送回长平侯府。” “这个奴才可做不了主。”田喜为难的说:“还是得您亲自跟殿下说才是。” 林苑伸手轻抚了抚炎哥儿的后脑勺,安抚他的情绪,目光却看向田喜:“你只管回去与太子殿下说,我只愿养自个生的孩子。旁人生的,便算了。” 当日夜里,太子晋滁近乎是踏着初上的华灯入了贵锦院。 林苑从绣床上下了地,低眉顺眼的依他吩咐过去,跪他身旁给他捶着腿。 晋滁屈一腿,伸长一腿,颇有些疏懒的坐在画桌旁。手里握着酒杯看着她,狭长的眸眼尾微挑,似笑非笑的模样。 “听说,你竟敢想给孤生个儿子?” 林苑垂眸未语,内心却掀起了滔天骇浪。 察觉到她的心不在焉,他屈膝抵了下她胳膊,低眸问:“何故分心?” 林苑敛了心神,轻声道:“自是在想,罪妇如何配玷污殿下。” 晋滁盯视她的眸光瞬息冷了下来。 “的确不配。”他收了腿回来,端坐在椅上,掀眸睥睨她一番,冷笑:“区区残躯,也配生孤孩儿。” 林苑颔首:“殿下所言极是。” 他一收腿,林苑的双手就落了空,索性就束手垂在身侧。 “滚过来捶。想偷懒不成。” 田喜见他们殿下自打从教坊司出来,进了马车后就一直保持着撑着额头的动作不动,心里暗暗揣测着可是头疾又犯了,可瞧殿下那微戾神色,却又不敢发问。 晋滁这会突然抬头看他:“今个她要你传的话,你再说一遍。” 田喜就忙又将那话又复述了一遍。 晋滁面色一变后,咬牙笑了起来。 他总算明了她话中的陷阱了,她未特意指明什么,他却对号入座了。 难怪今个他说完那话后,她会面露异样之色了。 果真是玲珑心肠,无形中,又着了她的道。 此时林苑有些心绪混乱,她的确没想到,他对她竟还存着那般想法。 她以为以他的骄傲,断不会再存着碰她的想法。 至多只是极尽所能的羞辱她,比如做奴婢的粗活,或做乐妓出席宴会,逼她跳舞弹奏,让她丢尽脸面。 却从未想过,他潜意识里竟还存着旁的心思。 41、第 41 章 接下来的几日, 晋滁未再踏进教坊司。直待第六日,月上中天的时候,他带着满身酒气, 推开了贵锦院的房门。 本就睡意浅的林苑登时惊醒,猛地从绣床上坐起,惊疑的望了过去。 隔着画桌前方的晶莹珠帘,她借着几盏壁灯微弱的暗光, 隐约见着外间立着个高大模糊的影子, 似还有些人在进进出出的, 不知在忙些什么。 因隔得远些, 加之烛光微弱, 她看的不太真切, 可依稀猜着应该是晋滁。除了他, 鸨母应也不敢擅自其放他男子入内。 林苑心下一惊, 难免猜疑他为何此时过来。 匆忙低眸往自个身上一打量, 看身上衣物可曾睡乱。待见妥当, 她就忙伸手撩了帘幔, 踩了鞋下地, 拨了珠帘,欲往外间而去。 却在此时, 外间的几盏四角平纱灯被人点亮。 视野就开阔亮堂起来。外间里, 穿着绯色常服背对她而立的高大身影,以及围他身旁的下人给他摘冠解带的情形, 便清楚的映入她惊颤的眸底。 还有奴仆不时进出,四平八稳的抬着浴桶,里面是腾腾的热气。另外有人端了托盘轻手轻脚的进来,托盘里面, 是干净的衣物,再细看,却是那皇家规制的绯色团龙常服。 拨起珠帘的手一颤后,倏地收了回去。 晃动的珠帘四处相击,在静谧的室内发出淙淙声响。 正拎着酒壶低眸慢喝着酒的晋滁,听见声响,动作稍顿后,就回眸看过。 林苑与他暗沉的眸光相对,不由得连连后退数步。 晋滁回过头来,拎了酒壶仰头猛灌口酒,而后转身脚步发沉的往那绣床方向径直而去。 田喜忙给那些下人打眼色,带着他们悄无声息的躬身退了出去。轻着动作合紧了房门,又打了手势示意守门的两队亲兵朝外走远两步,略微隔远些守着。 抬手一挥将那碍事的珠帘打开,他掀了眸略微一扫,瞬息便将那煞白了脸儿不住后退的人锁住,下一刻便抬步朝她过去,步步逼近。 “殿下可是醉酒了?” 林苑强自镇定的说着,身子想要往旁边躲闪几分,却被他快前一步上前堵住,逼得她只能步步后退,直至被他逼到逼仄的墙角,退无可退。 晋滁犹在逼近,高大强劲的躯体几欲与她身子相贴,浓郁的酒气几乎尽数将她笼罩。 林苑终是变了脸色。 她又不是未晓事的闺阁少女,他眸底慑人的暗光,以及种种行为无声的暗示,无不在昭示着他的意图,她焉能看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难以置信。 纵使之前她已料得他心思几分,却也没想到他会这般突然而直接的向她索取。 她本以为,她还可以与之周旋些时日,继而让他歇了这份心思,却未料到这日来的这般快,迅疾的令人猝不及防。 林苑不知的是,今夜,她又入他的梦了。 那噩梦一如既往,每寸场景皆是刮他心肝。 让他怒,让他恨,让他憎,偏又让他怅。 从前他尚可用烈酒将情绪强压下,可今夜,他不欲再压了。 晋滁的眸光打她松散的鬓发移至那难掩惊颤的美眸。定了瞬,而后他低眸慢慢喝了口酒。 既然她是因由,那便由她来解了他梦魇便是,他又何必自苦。 “过去。”他的身体朝侧移开了些,朝向绣床的方位,无声示意。 不等林苑反应,他又嗓音喑哑的暗示:“除非,你愿意在这。” 林苑趁此从他禁锢的逼仄空间脱离,却未朝绣床方位去,反倒往珠帘的方向急挪了两步。 “殿下。”她掐了掐手心,待面色大概平静,就抬手掠了下鬓发,温声轻笑:“太子殿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对一嫁过人生过子的妇人心生惦记,也不怕污了您那千金贵体。” 晋滁阖了眼,及时遮了其中戾色。 纵然知道她是言语相激,他依旧还是生了怒。 因为她嫁人与生子,是他最为介怀的事。 明知此为他逆鳞,她却偏偏特意点出,也无非是想以此激他拂袖而去。 他咬紧牙槽冷笑。 她的确玲珑心肝,也足够了解他。 若在昔年,他确是会拂袖而去,可今时今日,他不会如她意了。 晋滁睁了眼看她,见她噙着轻笑柔弱的立在珠帘前,就抬手抚了下额头上的疤痕。 还有昔年的这些教训历历在目,他又岂能再受她蛊惑。 况且,他也想就此看看,她究竟如何给他下了蛊,如何就缺了她不成。 林苑由着他的动作看向那突兀的疤痕,一瞬间也想起昔年之事,脸色不由变了变。 忍着额头微微刺痛,晋滁看向她,忽而一笑:“换作旁的妇人,孤自是介怀的,毕竟夫人也清楚,从前孤便是去那青楼寻欢,找的也皆是清倌。” 语气微顿,他慢笑:“若是夫人的话,孤倒可以破一回例。” 他话音刚落,林苑就转身拨了珠帘,急跑出去。 晋滁却也不急着去追,转而踱步去那绣床旁,斜倚着床架,掀眸疏懒看向那急遽晃动的珠帘。 林苑使劲拽了两下房门,可那两扇雕花木门好似焊在了原地,纹丝不动。 门竟是从外头给锁上了。 她直着身子僵在房门处半会,手指仍拽在把手上。 外面矗立的人影隐约倒映在木门镂空处。 她怔怔的呆看了好一会,忽的扯唇苦笑。 即便能打开又如何,左右还能让她在他眼皮子底下逃了? 她亦不过在做无用功罢了,指不定还给他增添了些狎戏的趣味。 “孤给你半炷香的考虑时间。” 这时,内间传来他微喑的嗓音:“半炷香后,你在哪,孤便在哪。” 林苑白了脸晃了晃身子。她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晋滁满意的看她颤着手拨了珠帘回来。 却未等他唇角的弧度微扬,他又听她凉着声讽道:“太子殿下大概真是生冷不忌罢,便连我这守孝的妇人也不肯放过。” 晋滁眸底腾起隐秘的灼光迅速压成了危险暗光。 她当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激他生怒,意欲逼他气急离开。 “昔年孤年轻,方让夫人耍的团团转。”他不怒反笑,眸底冰冷:“夫人的计俩还是收下罢,莫待真激怒了孤,逼孤今个夜里下狠手折磨你。” 林苑的脸色刷的下雪白。 晋滁看她道:“只要你不再惹恼孤,孤也不会太过为难你。” 林苑缓缓抬眸,眼圈微红的看他一眼,下一刻却突然屈了膝朝他跪下,膝行两步,伏了单薄孱弱的肩,哭倒于他面前。 “殿下,如今我已为罪妇,充入教坊,跌进泥淖,连家人都因我为耻……落到这般田地,您还不解恨?”她哽咽连连:“夫亡子丧,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就算昔年我有负殿下,如今也得了报应,殿下如何就不能放过我?” 晋滁蹲下了身,抬手抚过她泪湿的脸。 “你的眼泪已经对孤不起作用。”他的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孤最后一次警告你,别再在孤跟前提你夫。至于你儿……” 顿了瞬,他低眸道:“你还能生。” 林苑猛地抬眼看他。如看没心没肺的禽兽。 说出这等话来……他竟能说出这等话来! 可还是人!可还是人!! 他松了手起身,居高临下的睥她笑道:“还有十息,你确定要在这?” 见她死攥着拳,恨目切齿的瞪他,他慢慢收了面上情绪。 “还有八息。” 林苑闭了眼。 片刻后,终是艰难的从地上起身,迈着沉重的双腿,往绣床的方向趔趄而去。 晋滁看她麻木的侧坐在床沿,犹带湿痕的雪白脸庞朝里侧着,不由上前抬手掐了掐她的下巴。 “把面上残泪擦净。为旁人流的泪,碍眼。” 林苑抬手狠力拍掉他的手,眸光都未曾移过半瞬。 抬袖拭净面上的泪痕,她就又静坐在那不动。 晋滁低眸扫了眼手背上的红痕,也不动怒。 拎起另一手中的酒壶,他抬起倒灌烈酒于口中,而后猛地朝外用力掷远空酒壶,挟着满身酒气,直接伸手将她推倒于床榻间。 面前的女人馨香柔软,外头氤氲的光晕透过红罗帐笼罩她身上,落入他眼中,宛如红香散乱,旖旎缭绕。 可此时此刻他双眸不见温情,唯有森森枭戾。 因为他的脑中又开始控制不住的窜出一些画面来。 她红衣素手坐在花轿中的,她白服素衣手扶孕肚的,她怀抱稚儿温言浅笑的……更多的还是,他曾几回梦里见到的,她辗转承欢于旁的男子身下模样的! 亦如这些年来,每当他碰触其他女子时候,那些令人生恨的画面总会无端在脑中乱窜。每每至此,他的头疾便会发作,头痛欲裂,无药可缓。 堪称是入了魔障一般。 着实令人心头大恨! 他冷戾的打量她,从偏向一侧的雪白面庞,到她孱弱瘦肩,再到那柔软无骨的腰身,最后至那纤细的双腿,玲珑精致的足。 此时此刻,从上至下,她皆是他的。 没有旁的男子,唯有他。也只能是他! 晋滁上下的将她寸寸打量,脑中乱窜的画面越来越疯魔,相应眸光越来越森戾。 在最后一次打量后,他微赤的眸光盯视着她无意识捂在襟口上的双手,压抑着声:“松手。” 他声音一落,那双细白双手颤了下后,不自觉的收紧蜷缩,绞在一处紧紧攥着。 他落了眸光向下,在她衣裳的下摆处停住。 片刻后,裂帛的声音尖锐响起,却原来是她衣摆处,冷不丁被人凶残的扯烂。 林苑惊颤的看他。 他低眸看她,狭长眸子里暗芒涌动。 “孤怕是要对你食言了。” 不明意味的说完这句,他强忍着凶意半抬了身,褪下自己身上松垮的里衣后,就暗沉着眸去捉她那细弱的双手。 今个夜里,怕是不能善了。 42、第 42 章 夜色醉人, 月影婆娑。 红罗帐激烈的摇曳晃荡,随之隐约溢出的,是帐内人似有若无的吞声饮泣。 “强压着作何?给孤哭出来!” 一声带着喘息的不悦低喝, 红罗帐荡的弧度陡然激狂起来,与此同时传出的,还有似不受力的急促哭音。 晋滁遒劲的身躯俯伏着,肩背皆是热汗。滚烫的汗珠亦从他的鬓角滑落, 不住滴落在她濡湿的面庞上。 他的目光紧盯着她, 兀自忍怒的再一次打量她的反应。 咬着唇, 半睁着泪眼儿, 细细的手指死揪着被褥。 便是此刻被他弄的意识涣散, 却也下意识的将溢出的声压制三分, 细指愈发用力攥着, 贝齿也咬的发紧, 瞧起来颇有些克制。 这般习惯性的克制反应, 他一看就明白了。 这是旁的男子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是了, 那御史家中, 想必家教甚严, 便是夫妻敦伦时候,应也是中规中矩, 古板苛刻。 她的这般习惯性的反应, 自然也源自那符居敬的调/教。 想至此,他的眸底煞时燃起些暴戾来。 强忍是吗, 她忍得住吗。 咬牙忍怒暂停了动作,他屈腿撑力,双手握了她湿软的腰身就将人抬抱起,不由分说的就要往绣床内侧怼去。 林苑仓皇的伸手去抓帘幔, 却未等那细白的手指碰到绫锦纱罗,就直接被人握了手腕捉扯了回去,径直按至到那床内墙壁上。 抵她在绣床内壁,他动作狠辣了几分,犹似行军挞伐。 听她终于受不住力的颤哭一声,他方似稍微得些满意,却还是不甚满足的盯着她那清矍绝俗的面庞,逼迫道:“哭出来。床榻间,孤更喜欢荡的。” 话音刚落,他便加重了半分力。 林苑本就临近崩溃,如此一来哪里还受得住? 当即哭着的伸手朝他肩背拍打抓挠过去。 晋滁犹嫌不够,愈发不留余地的动作起来。 窗外天色破晓的时候,他喉间溢出些似餍足的低喘声,片刻后方缓缓放开了怀里人,从床上撑身起来。 林苑昏沉的委顿瘫软在床褥间,半张着殷红的唇急促喘息,眉梢鼻翅皆是细汗。 晋滁未着急就此离开。 披了外衣坐在床榻边,他略俯了身看她,带着薄茧的指腹轻抚着她轻颤的密长眼睫。 此时此刻,回味着刚才那醉魂酥骨的滋味,他方有些明了他父皇所说的,何谓得了实惠方是真。 掌心将她面上细汗擦净后,他转而捉过那双细白的濡湿的手来。十指尖尖,这会那白皙柔嫩的指肚却皆是齿痕,有几只指尖还被咬破了去,还在往外渗着些血珠,瞧着分外可怜。 他又朝她面上看过一眼,而后起身拨了珠帘出去,吩咐人拿细布与伤药进来。 林苑直到第二日午时方醒。 醒来时仍觉头昏眼花,微微一动,就眼冒金星,手脚打颤。 忆起昨夜的事,她忍不住微微蜷缩了手指。 指上的异物让她动作一顿。她垂了眸看去,便见她那十根手指宛若蚕蛹一般,被人用细布挨个缠裹的严实。 林苑这般瞧着,觉得分外刺眼。 便是不用拆开细看,她亦清楚知道这双手此刻是何等模样。 她忘不了,昨夜的他是如何激狂的将她肆意摆弄狎亵。那种屈辱与无力,如何不令人痛恨。 痛恨的同时,她心下也腾起几分寒与怕来。 如今的他,深沉冷酷,再也让她琢磨不透。 五年的时间,他已从放诞轻狂的少年成长为成熟强悍的男子,骨子里的那丝柔软已被岁月彻底抹平。 昨夜他将她逼至崩溃的强硬手段涌入脑中,她忍不住打了冷颤。 男女之间的事,一旦起了头,再也收势不住。 更何况是如今他大权在握,可以对她任意索取的时候。 他定还会踏足这里,对她的身子进行索取跟折辱。 直至他腻了。 若往后他夜夜如此,她又如何能承受的住?只怕等不到他腻了那日,就被他生生磋磨至死。 大概,这就是他报复的手段? 想到自己可能至死逃不出这魔窟,可能自己最终会以屈辱的方式死在这方绣床上,她心中突然腾起浓浓的疲惫消极之意。 从无端穿越到这异乡以来,她的日子就鲜少顺过,不是经历生离,就是经历死别。从长姐,到符家,到瑞哥,再到如今她走投无路的绝境……她不知,她究竟做错何事,为何上天要独独这般苛待她。 想至此,她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吞声饮泣。 这时候,珠帘碰撞的声音不期响起,惊得她忙抬眸望去。待见那单手挑着珠帘,立在对面神色不明的盯着她看的男人,她面色刷的雪白,尖瘦的脸愈发白的吓人。 对上她那婆娑的泪眼,晋滁眉目煞时压得低沉。 昨夜初次得了她滋味,他难免食髓知味,惦记了足足半日,可却也知昨个他下手没轻重,她断也是承受的吃力,因而也没打算连着要她,只是想着过来瞧上几眼便罢。 本来下了朝后他心情甚佳,可此刻来了这里,见她默默饮泣的可怜模样,来时的好心情刹那间灰飞烟灭。 她是在为谁哭,又在为哪个悲? 可是在为她那亡夫?因她没能为他守了身子? “孤的话,看来你从未放在心上。” 放了珠帘,他走了过来,坐上床沿盯她面上的泪痕。 “再敢让孤看到一次你为旁人落泪,孤便叫你彻底哭个够。” 林苑听出他话里的危险,并非只是口头上的威胁。 她慌乱的抬手去擦面上的湿痕,真的怕他会借此逞凶。 见她缠裹的手不便,擦拭的动作显得笨拙,一副可怜又可笑的模样,他眉宇间的阴郁就散了些。 “从前的那些人跟事,皆给孤忘了。” 他沉声说着,就抬手欲抚她的面。 林苑见他伸手来就是一惊,反射性的朝床内躲了下。 他的手就僵在半空。 她见气氛似有不好,就忙颤了眼睫抬眸看他:“我身子有些痛,可否容我缓两日?” 察觉她话里的软和意,晋滁当即诧异的看她,却正对上她眸底暗藏泪光。 柔柔弱弱,凄凄怜怜,是他还从未见见过的软弱模样。 虽不知她此番模样是否又是她别有用心的伪装,可他的神色还是略缓了些,看了她一眼,道:“这两日本就没打算再动你。” 说着,抬手轻抚了抚她脸,似安慰她道:“你也莫怕,昨夜那番,孤不会经常如此。歇着罢,孤两日后再来看你。” 晋滁离开后,林苑闭眸缓了会。 先前哭过那一会,此刻她心情也平复了许多。 自怨自艾不应属于她。 绝处逢生才应是她的命格。 事情既然猝不及防的走向这个方向,那接下来她便应调整思路,重新筹谋。 让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长久的保持新鲜感应该很难。 反之,应该难度会小些罢。 接下来,她应考虑的是,该如何让他今早的腻了她。 43、第 43 章 鸨母亲自将补品端进了贵锦院, 妆容浓艳的面上是掩饰不住的喜色。 前两次太子爷过来也没成事,弄的她心里头七上八下的,猜不准这位贵主究竟是个什么想法。直待昨个夜里, 打那门内隐约透出半宿的声儿,这才让她终于确认了,太子爷还真真是对那前御史夫人有意思。 “贺夫人大喜。我在这教坊司这么多年,还未曾见到哪个有这般造化的, 您呐, 还真是独一份呢。” 鸨母嘴里的恭维话无疑是刺了林苑的耳。 她面上未表现出来, 只强撑着虚软的身子欲从绣床上坐起来。鸨母见了就忙将手里托盘搁置一旁, 拧了丰腴的腰身上前扶她。 林苑勉强倚靠在床头, 头一阵阵的发昏。 鸨母往她那疲惫的面容不着痕迹的打量一番后, 又挑了眼角余光扫了眼那柔白脖颈上的凌乱痕迹, 不免就意味深长的笑了。 “昨个夜应是累着您了吧?” 她伸出手来给林苑捏揉着腰身, 手法颇为娴熟。 见绣床上的人苍白着面色垂眸不语, 鸨母就往那领口处隐约透出的深浅不一的吮痕齿痕迅速瞧了眼, 而后就悄悄凑近她耳旁, 似热心的长辈般与她说着贴己话。 “太子爷天潢贵胄的身躯, 自是与那凡夫俗子不同。况且又在外带兵打仗多年,旷了这么久, 这一朝沾了女人身子, 哪里能收的住势?一腔子生猛力气,可就尽数在您身上使了。” 说到这, 她隐晦一笑:“所以啊,可不能一味生受着,否则可有的您苦头受的。您得使些巧劲,既能让太子爷在床榻间得了趣, 还能让您应付起来不那么吃力。” 林苑听得手脚发凉,又觉得似窒息,有些喘不上气来。 偏那鸨母毫无所觉,还兀自掏心窝子似的谆谆教导起来。她不厌其烦的说那床笫之间的事,先说那腿儿如何勾缠,如何使力,再说那指尖如何拨弄,又如何讨巧…… “妈妈!” 林苑蓦的出声打断她,强忍着眩晕,尽量轻声与她道:“我有些累了,可否容我在此间单独静会。” 鸨母遂止了声。 乜了眼瞧她虚弱模样,鸨母暗下撇撇嘴。她如何不知,这清贵的前御史夫人,怕是听不得这番下流话。心道,不爱听就算了,好心还被当成驴肝肺的嫌弃。 瞧那孱弱的小身子板,也不知能受体魄强悍的太子爷磋磨几个来回的。等日后,便知个中厉害了。 但愿她身子能扛得住,别太过扫太子爷兴便是。 “那成。不过您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大半日肚里不进食,您身子可熬不住。” 先端过那托盘里的补品,鸨母就殷勤的朝林苑方向递了过去。待下一刻冷不丁瞧见那双被缠裹严实的手指,顿时眼皮一跳。 这会就突然想起昨个夜里,太子爷突然吩咐人拿细布与伤药的事来。 “哟,瞧我这记性。”鸨母脸上的笑容愈发殷勤,手里拿过汤匙搅动了下燕窝粥,吹凉些后,忙小心舀了勺递到林苑唇边:“来夫人,还是由我喂你吃罢。” 林苑垂眸,一言不发的开始解那手上缠裹。 鸨母见了大惊,忙一个劲的阻止,嘴里急唤着使不得使不得。 林苑就看她:“那可否劳烦妈妈将膳食且搁这,待我缓些了,自个吃可成?” 见她话里软中带硬,鸨母就讪讪的将粥碗搁在了小桌上,拧了身子离开了此间。 鸨母离开后,林苑闭眸吐了口气,耳边清净的同时,觉得心底腾起的那无以言说的躁与忿,也渐渐平息了下去。 待缓些过后,她就挪动了酸痛的双腿,手扶着床架,挣扎着下了地。 咬着牙,她强忍着身上不适,脚踩棉花似的去了那铜香炉放置的高案旁。打开徐徐燃着熏香的香炉盖子,她拿过钗子拨弄了几番,让里头的香燃的更旺一些。 袅袅的麝香从那铜盖子的镂空处不断飘出。 林苑拉过长椅坐在高案旁,任由那腾起的烟雾飘荡在她周围,模糊了她清瘦的面容。 两日过后,晋滁踏着夜色进了教坊司,推开了林苑所在香阁的木门。 刚一踏入,他顿时滞住了脚步,狭长的眸子不由自主的盯住对面款步提衣而来的人。 半挑珠帘,腮边带笑,眉眼清和的朝他迎来,端的是清矍绝俗。 若不是那松散的慵妆髻,以及那若隐若现的轻薄纱衣强拉他回了神,他几乎以为他又回到了昔年。当年他坐在茶楼等她时,她挑起门帘朝他温柔含笑走来那刹,便是如今这副模样。 这时林苑已近他身前,晋滁就迅速回过神来。 “夫人这是在迎孤?” 林苑温声问:“殿下难道不喜欢?” 晋滁勾唇不明意味的笑了声,而后抬手抚过她脸,低醇的嗓音含着讥讽:“桃李之年的妇人,早已做不来碧玉年华时候的娇俏。物是人非了,夫人懂吗?” 林苑闻言也不变面色,只抬手扶了扶鬓发,颔首应道:“殿下说的极是。” 说着她又主动近前半步,伸出那齿痕未消的细手来,欲给他摘冠解带。 晋滁捉了她的手,握了会后,却是顺势将她给推远了些。 “今夜,你何故如此反常?” 他敛了面上情绪沉眸问。犀利的目光盯在她面上,反复逡巡,不欲放过她流露出的丝毫表情。 从前他吃过她的诸多暗亏,如今见她这般一反常态的模样,如何不心生警惕,以防她又故态复萌的打起什么歪主意。 林苑微怔了会,而后垂下了眸,低声道:“只是想通了,既已到这份田地,跟了殿下是最好的选择。总好过如楼里其他的女子般,夜夜辗转于不同男子身下,永远不知明夜压她们的人,是胖是瘦,是俊是丑,是温和还是残暴。” 此番话一出,空气中出现短暂的沉寂。 “哦?你真是这般想法?”晋滁不辨情绪的说了句,而后抬手握了她的下巴迫她仰脸,与她对视:“那日夜里,你的态度可是截然不同。怎么短短几日的功夫,就想开了?” 林苑微抿了唇,而后偏过脸道:“人总要向前看的。” 晋滁不动声色的看她。 林苑就又说了句:“我也总归要活下去的。负重前行太难了,我亦不过个妇人,实在背负不动。倒不如皆忘了,还能活的轻松自在些。况且不是殿下说的,要我将从前的人与事,一概忘了?” 一番话听在晋滁耳中,好似有什么在他面前劈裂开,刹那间让他忘了反应。 他分辨不出这话的真与假来,可只单单听了她这番话,却无疑能明确的听出其中的凉薄与寡情来。 按理说她真能彻底抛却过往,他本该会舒心才是。可此刻他内心却没多少轻松之意,反而怪异的慌,有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他低眸不动声色的打量她。面容姣好如明月,偏那眸色清淡静无波澜。 人是美的,可心,大概却是凉薄的罢。 从前待他便是寡情,如今待那符居敬亦是。 或许她此番话是有几分真切的。 她善于审时度势,所以很快就能想透彻了,彻底忘却亡夫,转为趋附着他,力求过更好的日子。 “若是伺候的殿下满意……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开恩,将来将我捞出这魔窟来?”此时又响起了她那欲言又止的声音。不等他回应,却听她陡然说出更薄情的话来:“其实在城破之前,符家就已经给了我放妻书。我与符家早已恩断义绝,符家的祸事,实不应牵连我身上。” 晋滁骤然看她。 林苑道:“殿下若不信可以遣人去长平侯府,去问我娘。昔日我回娘家时候,似乎将那放妻书给落在我娘那了。” 当日她也是生了口闷气,拿了休书就直接回了娘家。陶氏说当不得真,就将那休书从她手里夺下了,随手扔给了周妈。 晋滁定定盯了她会,而后拂袖转身离去。 来的时候那勃勃的兴致,此刻已消散的无影无踪。 回了太子府中,他批了一宿的公务,待天一亮就直接令人驱车去长平侯府,叫开了两扇乌头大门。 晋滁手里捏着那张放妻书,许久没有回过神来。 这一刻,好似印象中那温柔含笑的面容慢慢变得模糊,反而愈发清晰的,是此刻眼前浮现的那冷淡温凉模样。 44、第 44 章 晋滁再一次踏进贵锦院的时候, 恰好碰见那鸨母刚从里头出来。那鸨母见到是他,她面上本来的愤色就慌忙转变成谄媚讨好,因脸色变得有些急, 瞧起来颇有些滑稽。 见太子殿下脚步略顿,目光似瞧她看来,鸨母刚想献媚的趋前说些讨巧话,却见他又冷淡的转了眸, 大步进了阁子。 田喜轻手轻脚的将门阖上, 然后走到一旁, 笑眯眯的招手示意那鸨母过来, 问了她几些问题。 鸨母不敢隐瞒, 皆如实回答。 晋滁进了门就见她从里间急拨了珠帘出来。看到他后, 那莹白如玉的面庞上带着丝不易察觉的松缓。 “殿下过来了。” 她抬手随意掠了下鬓发, 摇曳生姿的朝他移步走来。 晋滁撩袍坐在桌前, 抬眸不动声色的看她。 “瞧着夫人似乎盼的急切?” 她神色微滞后就面色如常的过来, 拿过酒壶给他斟了杯酒。 “殿下一连数日未过来, 我还以为……” 她抿了唇, 将酒杯轻推至他面前。 “以为什么?”他懒散的笑了声。却未去接她递来的酒, 反而伸手拔了她的钗子,任由那如瀑的青丝散落下来, 柔顺的披散在她肩背。 林苑低下眸来:“以为殿下厌弃了。” 话音刚落, 她视线里就出现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那带薄茧的手指勾向了她的衣带,熟稔拨弄拉扯过后, 她身上那薄纱衣裙就垂落下来,缓缓委顿于地。 “鸨母刚才可是惹着你了?” 握着她手腕将她拉的近前些,他似随口又问。 林苑极力忽略那抚弄的手,闻言就温声说道:“要说惹着, 应是我惹着了她。这两日我待的有些闷了,便想着外出逛逛透透气,哪里……想着竟被她强硬拦下。” 微喘了下,她手心仓促按了桌面,强撑了刚一瞬间发软的双腿。 晋滁勾着唇角似饶有兴味的听着,修长的手指又从那釉色瓷瓶中挑了晶莹的脂膏。 “继续说。” 林苑的手指蜷缩了下。她稍微别看眼,眸光落向远处,说出的话依旧轻轻柔柔的:“我瞧着鸨母似也没限制旁的人外出,怎么唯独对我,好似有意见般。大概是瞧……” 短促的闷哼了声,她瞬间就颤软了身子,若不是他被他及时握了腰身提起,便要委顿于地。 “大概是瞧的殿下冷落,气恨我没拢了殿下的心罢,这方……冷待了我。” 林苑细手抓着桌沿急声喘着,却也总算将话给说完。 晋滁拿过巾帕慢擦着手,听她柔声细语的说着给人上眼药的话,就微微阖了眼皮,遮盖其中的情绪。 “她岂敢冷待你。不许你外出,是孤的意思。” 林苑稍许沉默后,低了声儿道:“殿下何故如此?这般岂不是将我当个鸟雀豢养?可就算是鸟雀,却也总有外出放风的时候吧。” “你说为何?原因你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惺惺作态的问孤。”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就伸手去腰间松了金玉带,而后不由分说的将面前咬唇不语的人拉至腿上,扯掉了她那凌乱的绸裤。 林苑双手仓皇的朝后抓着桌沿,手指抠的发颤。 “既跟了殿下……那又何需……再逃。” 他不置可否的勾了唇:“是吗。” 说完这话便不再理她,只掌心扶了她腰背,继续按她下去。 林苑浑身发颤的软了身来。 回府的路上,田喜低声复述了遍鸨母提到的事。 大概与林苑说的没什么差别,因为要出去的事,两人闹了些不愉快。 唯一差别的就是,在那鸨母的口中,她是好言相劝的做派,可对方却是不依不饶,软中带硬的讽了她一番不说,还搬了殿下来压她。 晋滁听后阖眸,并未多说什么。 翌日醒来,得知被解了禁令,可以外出时,林苑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待晌午过后,身子的酸痛略缓了些,她就找鸨母备了顶软轿,然后乘轿在街面上闲逛着。 后面数个龟公不错眼珠的直盯着,想来是得到了鸨母的暗中嘱咐。 林苑也不以为意,手拨了轿帘静静的看着外头的风景,看天际远山,看人间烟火。 出来小半个时辰后,她就吩咐人抬轿回去。 往后的几日,每天她都出抽出些时间出来逛逛。 有时候身子爽利了,她还会下轿走走,或去胭脂铺子或银楼逛逛,或去桥市看看人来人往的热闹,在外人瞧来,她倒也过得十分闲适。 晋滁隔三差五的就会过来找她。 找她左右也不过为了床上事罢了。 而每一次他来,床榻之间,她都会旁敲侧击的提些要求来。或是说嫌三楼不够安静希望能搬到后院的一单独厢房去,或是说从前习惯了睡那拔步床希望能将那绣床换掉,再或是说身子虚弱往请御医过来给她调理身体,等等。 晋滁虽当时会沉眸不语,过后却都会应允了她。 近两个月来,教坊司的人都见那太子爷频频光顾这里,或隔一两日,或是三五日,每回必去那贵锦院点那前御史夫人的牌。 不少权贵子弟咂舌窃语,也不知那是何等美妙滋味的身子,竟让当朝太子殿下这般流连忘返。 微月半天的时候,贵锦院的声音方歇了下来。 晋滁起身下地倒了杯凉茶灌下,立在原地缓过会后,却不似往常招人进来给他擦洗更衣,反倒又再次折身回了绣床。 绣床上的人虚软的蜷缩在床角,青丝凌乱披落在肩背,潮湿的面庞染了疲惫半侧着贴着墙面,依稀保持着之前他摆弄的姿势。 他伸手拨开她面上濡湿的发丝,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这些时日来,他见了她的温驯,见了她的顺从,见了她的偏私利己,也见了她的伪善虚荣。 每当他觉得自己应该腻了,心结也该放下时,午夜梦回间却又忍不住的惦念三分。 他屈指刮着她的面颊,又缓缓向下。 他可是舍不得这脸,还有这身子? 昔日情谊已断,如今找她,亦不过是为了解他心结。 既然他对这具身子还有几分执念,那便索性做腻了便是。总归不能让这执念,如影随形的跟他一辈子。 他眸色深沉了几许,而后抬手合了床帐,再一次的捉了她掌心按压在墙壁上。 第二天日上三竿,林苑才幽幽转醒。 却没敢立即起身,因为此刻她头昏目眩的,稍一动弹就两眼发黑。 晋滁连月来要的这么频,她是真的有些遭不住了。 她也不知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明明眼见他待她的态度冷了下来,可怎么唯独房事上的热情不减,反倒愈发频繁起来。不应该的啊。 闭了眼,她疲惫至极。 再这般下去,她怕是等不到被他弃了那日,就要被他弄死在这床榻上。 45、第 45 章 仅隔了一日, 她那贵锦院的房门就再次被人推开。 再一次见他踏着夜色过来时,林苑觉得自己已经提不起半分笑来迎接,完全做不了曾经的虚与委蛇。看他伸过来的手她觉得瞳孔都在颤抖, 身子也控制不住的想要闪躲。 晋滁的手在半空伸着,眼尾略挑朝她面上觑着,似在无声询问。 林苑面上浮现虚弱的笑来:“是我身子不争气,实有些承受不住殿下……不知可否容我稍缓两日。” 晋滁收回了手。不知怎么, 此刻看她病恹恹的羸弱模样,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的却是昔年在山洞时候, 为骗他信任而故意做出的奄奄一息的病模样。 “楼里的姑娘哪个夜里还闲着了, 也没见她们似你这般娇弱。” 脱口而出的话不留半分情面, 话音刚落, 室内刹那一默。 幢幢灯影中, 羸瘦的身子伶仃的立那, 仿佛随光飘摇, 落人眼中, 好似一盏随时花烬的烛。 “是我不知好歹了。” 她极低着声儿说了句, 而后颤着手指去解身上衣衫, 待衫垂带褪后,就小步移他跟前, 伸手触上他腰间的金玉带。 晋滁的目光打地上那隐约被打湿的痕迹上掠过, 而后心情极差的扫过身前人。 面容苍白,眸底青黑, 莹白身子上落满了深浅不一,新旧加叠的痕迹。此刻她便顶着这般狼狈而羸弱的模样,明明不适,却仍旧温驯的给他宽衣解带, 似没有羞耻,没有难堪,亦没有不甘,丝毫见不到昔日那高门贵女的半分清傲模样。 沉下眸来,晋滁捉了她的手,将她推远了些。 “扫兴。”他兀自整理着松垮的金玉带,眸光未看她,只道:“既知自己病弱,那就注意调养,不是有御医给你开了补药吗,需按时吃。” 略整了玉冠,他转身离开,却在踏出房门前,似笑非笑的又道:“忘了说一句,孤与你那亡夫不同,房事上孤素来要的频。你需尽早适应方是。” 待两扇房门再次合上,门外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终于听不到了声,林苑方闭眸长呼口气,手扶着桌面缓缓坐下。 今夜算是躲过了。 能安生一日是一日吧。 手背撑着额头缓了会,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强撑了精神坐直身子,伸手掀开了身上小衣儿。 极力忽略小腹上那几道深浅指痕,她拿三指覆上,慢慢找着穴位按压。 昔年与晋滁交往那会,唯恐自个身子不好不利子嗣,将来会阻碍了夫妻情谊,所以她常找些医书来看,久而久之,有关妇科方面的事倒让她晓得了不少。 犹记得是哪本医书上提过,房事之后,可以通过按压穴位将那物推出,以达到避孕的效果。 她房内纵有麝香,可终究不是万全之计,若有万一,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回忆着医书上的内容,试着找穴位推压,一遍遍练着,望能将这手法做的更熟稔一些。 鸨母端着补身汤药推门进来的时候,眼尖的瞅见屋里人刹那间将那细白柔嫩的手打小衣下迅速拿了出来,不免就诧异的张了张嘴。 “妈妈来了。” 林苑恍若未察鸨母脸色的异色,淡淡寒暄道。 鸨母定了定神,拧了腰身断了补药进来,面上带着热情的笑:“怎么不披件衣裳?虽说是天渐热了,可夜里头还是清凉的,可别着了风。” 林苑手撑着椅扶起了身,从善如流的将委顿地上的薄纱衣捡起披好,而后又轻笑着迎上前去,端过鸨母手里的补药。 “让您操心了。” “哟,您这哪儿的话,能替您做些事,是咱们的福分。” 鸨母恭维的说着,说话的同时亦小心打量着她的面色,唯恐哪句话又说的不对路了,惹这位主又去太子爷那含沙射影的给她上眼药。 自打这位主得了宠后,脾气是愈发古怪起来。 要说恃宠而骄,确是有些,素日里挑三拣四的是常有的事。而且一时不如她意,转头就冲那太子爷跟前上眼药去了,真真是害她吃苦不迭。 可若说她狂妄没边了,好像还不至于。只要她心情好时必会上街逛逛,无论是去买了胭脂水粉也好,金银钗子也罢,总不忘给她也额外买上一份。 这就让她待这位主的感情就复杂起来。 时而忿,时而惧,却又时而爱。每每进这贵锦院,心情总是复杂的很,也万分小心的很。 林苑拿过汤匙搅了搅汤药,而后舀过一勺慢慢吃下。 鸨母在旁巴巴看她吃着,待见她吃过小半碗后,微蹙了眉搁了汤匙,心头一跳,赶忙小心问道:“怎么了夫人,可是这汤药火候不到?” 林苑面上染了愁绪:“总觉得这药效甚微,也不知是不是御医开药开的不对路,这都吃了多久了,却迟迟不见效。” 鸨母忙道:“您这身子骨得养,急不来的。” 林苑瞄她一眼:“我如何不急。今夜太子爷败兴而去,若长此以往,指不定哪日就厌了我去。” 鸨母一听也慌了下:“那,那该如何是好?” 自打太子爷频频来教坊司,别说常来寻欢的达官贵人待她如何恭敬,就连那礼部的官员也敬她三分。 她还幻想着趁这股东风往上攀攀呢,如何舍得让这东风打手心里溜走? 鸨母左右思量,坊里还有其他貌美的贵女,要不……一想到太子爷那阴晴不定的模样,她登的甩开脑中念头,万一试探不成,指不定她是要丢命的。 正在此时,就听林苑的声音悠悠响起:“从前在夫家时,我跟随几位老大夫学过几年配药,也试着配些合适的补身药自个吃着,觉得尚且不错。” 不等鸨母急着问她要药方,林苑就道:“等明个我就去药房抓些药来。对了妈妈,还得劳烦您将隔壁屋空出来,加上个灶炉什么的,只要得了闲我就过去熬药。” 鸨母刚要拒绝,却见她面色冷了下来,一想曾经吃过的教训,遂将到口的拒绝话给生咽了下去。 “那……成。” 翌日,林苑没能如预想般外出买药,因为她的香阁里来了访客。 在鸨母领着人进来时,饶是那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庞,可林苑还是一眼就将人认了出来。 这一刻她顿觉脚底都似被冻住,僵直在原地双眸直直盯着来人,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 “夫人,这位夫人也不报名号,却非说与您有旧……” 鸨母试探性的询问让林苑强逼自己回了神。 “无事……劳烦妈妈先下去歇着吧。” 鸨母应了声。关门的时候又特意由着门缝往那身量高挑的夫人身上打量了一番,心里暗暗嘀咕着来者究竟是谁。 门关上后,来人摘了帷帽,露出了那张令林苑极为熟悉的明艳脸庞。 林苑脑袋一翁,顿觉天旋地转,下一刻失了知觉栽倒于地。 林蕙惊得慌忙扔了帷帽上前扶起她,掐按她的人中,口里焦急的直呼小妹。 熟悉的唤音似从遥远的地方落入耳中,如梦似幻。 林苑颤了颤眼睫,人尚未十分清醒,眼泪却是止不住的先往下淌。 林蕙帮她擦着眼角的泪,看着她苍白清瘦的脸庞,忍不住心酸的也悄悄落了泪。 上一回见她还是多年前她身披红嫁衣,风风光光出嫁的时候。后来得知她生了儿子,夫家待她也尊重,后来妹婿又被提了官职前途无量,知她过得好,便也安心了。 可谁人有能料到世事无常。 再见时,却是此情此景,如何不让人心痛酸楚。 林苑这回清醒三分。 纵然贪恋这久违的温暖怀抱,她还是伸手将人推开,急急催促:“走,快走……” “小妹……” 林蕙欲出口的话止于林苑的含泪摇头中。 林苑抬手指了指内室墙壁方向,又颤手指了指她的口。 林蕙便就明白了。那是道空墙,另外一边怕是随时有人监听。 不免又怒又惊。旁人哪里敢捋那新朝太子胡须?无疑是由那太子示意。 她不明白,小妹不过个区区女流之辈,与他大业无干,何故将这监听手段都用上了?他这是防什么。 “我先扶你起来。” 林蕙按压心中疑惑,手臂用力揽过林苑,将她搀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这般一揽抱方察觉,她小妹的身子竟比想象中的还轻。 她鼻中一酸,险些又掉了泪。 不过到了她这般岁数已经能将情绪收的极好,此番也能止住不在林苑面前落泪。 将林苑扶坐在椅子上后,林蕙拉了椅子坐她旁边看她。 “韩国公府好不容易死里逃生一回,老太爷就惜命的很,令人将府上的大小主子看的紧,不得轻易外出,唯恐惹了事端。这就是最近管的松缓了些,我方能过来看你。” 林蕙拉过她微凉的手压低声道。这一拉便觉出不对来,忙低头看去,待见了那双白皙无暇的双手,此刻布满了些细碎的吮吻痕迹甚至是齿痕,她当即美眸一瞪,素日维持的雍容面庞,此刻就现了些火气来。 “他怎能如此……”她咬牙低骂:“浪荡不堪!” 林苑倏地将双手收了回去,垂着眸颤着眼睫:“其实他并不经常如此……只要不吃醉酒,便不是十分过火。” 林蕙看她领口处那这掩不住的痕迹,喉咙哽了哽:“你何必安慰我。” 林苑咬了咬唇,却是伸手推了她手臂,声儿带急切道:“长姐还是快走,莫再这停留。日后也莫要再来了。” 高门贵夫人出入教坊司,这绝不是小事。 “无需担心我。他韩吉有本事就休了我,那样我还求之不得。” 林苑着急的直摇头。 她怕的不是韩国公府休了长姐,却是怕他们恨长姐污了他们家门楣,对长姐动用家法或是……悄无声息的将人弄没了。 长姐与娘家断了联系,即便人有个万一,又有谁替她撑腰? 一想至此,林苑遍体生寒,忍不住倏地按了椅子摇晃起身,就去拉她胳膊。 “走,你快走!”说着扬了声:“用不着你们假惺惺来看我,长平侯府已将我除了族谱,我已不是林家人,与你们韩国公府又有何干系?” 说着又喘了口气道:“可是瞧太子殿下宠幸我,又觉得我这有利可图不成?” 林蕙险些止不住落泪来。 强忍了下,她轻握了握林苑的手,低声问:“你是何想法?瞧那太子貌似待你颇为迷恋,可曾开口说,允你个前程?” 林苑轻摇了摇头,而后迅速执过她长姐的手,在其手心上迅速写道:我儿,活着。 林蕙一震,不敢置信的看她。 林苑推她向房门处:“长姐,走吧。” 林蕙忙在她手心上落下几个字:我帮你。 林苑急得忙摇头,此事她长姐决不能沾手。慌乱写道,她有办法可以离开,只需稍待时机便可,让她长姐切莫插手半分,否则就算她离开也不安心。 林蕙半信半疑的看她,林苑忙一个劲点头。 “莫再来了。”她长姐临去前,林苑没忍住扑到长姐怀里,牢牢抱紧她腰身,无声饮泣,亦如儿时模样。 脸埋进她长姐的肩上,任由那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她。林苑满腹心酸的流着泪,纵使贪婪的想要多抱会,却还是含泪推开她:“你有芳姐儿的,你得多为她着想着想。” 等屋里只空荡荡的剩她一人后,林苑兀自在房间里落了好长时间的泪。 哭到情绪不能自己时,就强逼自己去想瑞哥,心里默念当日春杏离开前偷偷告知她的地名,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如此方能强压下心底的悲伤。 待情绪稍缓了些,她擦净了泪,起身来到了高案前的烛火旁。朝房门处谨慎看了几眼后,就掏出袖中她长姐偷偷塞给她的纸条,背对着房门方向迅速看过。 上面写的是长姐给她找的人脉,还有些如今朝中大概的局势,主要是关于太子的。 人脉竟是找的齐翰林。 他如今在礼部任职,刚好能管到教坊司这块,长姐告诉她有事的话可拖那鸨母向上传达给他,只要职权范围之内,他可以酌情考虑帮忙。 林苑握着纸条手都在发抖,她不知长姐是舍了多大的脸面,去求的昔日的恋人。 抬袖拭去面上的泪,她又忙接着往下看去。 战乱过后,百废待兴,朝廷正值用人之际,除了春季开恩科选拔了些有用之才外,还有大臣另外举荐,如此朝堂上的众臣工就隐约出现了几方势力,新贵与旧臣,文臣与武将,局势也就错综复杂起来。 长姐着重说的是新朝太子。永昌二十年从南边起兵,一路北上攻入京师,打下新朝的半壁江山,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重。 而新朝成立后,太子竟不卸兵权,依旧领大将军官职。请功书上也丝毫不惧圣上猜疑,大肆为亲信请功,提拔自己的左右人。 长姐额外提到,新朝刚立时,圣上本不欲着急立太子,是那些将领三番五次的上书,圣上迫于无奈,这方下诏书立了皇太子。 新朝建立本就不稳,朝臣见圣上与太子剑拔弩张之势,便有暗暗开始站队的。站圣上的多是一些老将与旧臣,站太子的则更多是新贵。 只是圣上日暮西山,而那太子风华正茂,一些还在观望的臣子心里就有了些偏向。 为了压制太子,圣上开始宠幸陈王,大肆封赏,并多次在众臣面前笑说此儿肖我诸般的话,似有深意。 林苑将卷起的纸条往下捋直,继续看下去,望能寻找到自己有用的线索。 可待见到长平侯府依附陈王这消息后,双眸猛地一颤。 似疑自己看错了,她又定眸重新看去,待真真切切的见到了那行字,不免呆住了。 她完全没想到,守旧中立的长平侯府,有朝一日会卷入皇家争权夺势的旋涡中。 自古皇家斗争最为惨烈,卷入其中,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 况且陈王年纪尚幼,有无寸尺之功,如今也不过是圣上用来制衡太子的棋子罢了,能上位的机会十分渺茫。 林苑突然想到皇后。 是了,长平侯府既然依赖皇后方得保全,那便没了其他选择的余地。 林苑又想到了韩国公府。 韩国公府是前国舅府。如今的韩太妃是永昌帝的皇后,因无子而得以保全,被新朝尊为太妃。 说是尊为太妃荣养,也不过做给世人看的。 韩国公府也不过是新朝的掌中蝼蚁,放生或捏死,只在一念之间。 韩太妃居宫中消息最为灵通,那她会示意韩国公府保持中立,还是依附太子,抑或陈王? 长姐虽未写这些,可林苑还是为她暗暗心忧。 缓了缓神后,她继续往下看,而后就看到几行小字——八月十六,陈王生辰。圣上着令人隆重操办,届时令三品以上重臣入宫庆贺,庆中秋佳节,贺生辰之喜。 中秋是八月十五,生辰是八月十六。 意味着足足两日两夜,重臣以及皇亲国戚,都要在宫中。 林苑的手指紧了紧后又松开,将手中纸条烧灭在烛火中。 距离中秋那日,还有近两个月光景。 晋滁这夜踏进贵锦院时,一眼见到拥被坐在床头,正低眸认真做着针线活的林苑。 晕黄的烛光柔和的打在她姣美的脸庞上,愈发衬的她面色柔和,眉眼沉静,安静美好的宛若画中人。 他驻足看了片刻,而后回神收起了眸底情绪,朝她走去。 见他过来,她慌乱收起手里针线,仓促塞于枕下。 他恍若未察,只坐在她床边,掀眸盯她笑道:“听说今个你长姐过来了,你还喜极而泣的晕倒过去。” 46、第 46 章 林苑抿了抿唇, 沉默的垂下眸来,似乎对这个话题隐有抗拒。 晋滁的目光在她那冷淡的眉眼处流连几瞬。 “你长姐过来看你,你似乎并不高兴?” 林苑轻扯了唇, 撇过脸道:“殿下何必来挖苦我,我家里情形,你是最了解不过。” 长平侯府上的事晋滁自然有几分了解。 当年林昌熙失手打死了人,迫不得已, 只能将那府上嫡长女嫁到韩国公府上。自此那嫡长女好似就将阖府上下都怨上了, 出嫁之后就与娘家彻底断绝来往。 晋滁朝她冷情的面容上看过。 从前与她交往那段时日, 几乎从未听她提起过她长姐的事, 好似姊妹之间早已没了多少情分。如今数年不往来的姊妹, 在此时突然特意来教坊司见她, 以她的七窍玲珑心肝, 定是会多想, 是不是她那长姐在外听到了些什么风声, 这方巴巴凑上。 晋滁一瞬间说不准此刻是何等心情。 自打她落难那日起, 她那长姐就想尽周折的四处为她奔波。在韩国公府自身尚且不保的时候, 还想法子入宫托那韩太妃求情, 转而又舍了脸面去求了旧情郎,就为能保妹妹个安泰。 甚至如今还冒了极大风险来这教坊司里, 只为见她一面, 确认她是否安好。 诸此种种,在她眼里, 也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 也不知那韩夫人若知道她此番想法,该是何等寒心。 晋滁嗤笑一声,不知是笑人,还是笑己。 “夫人可是觉得旁人是为来巴结你。” 见她垂眸不语, 他遂收了面上情绪,掀眸扫过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又有何可巴结的。” 林苑面色微微一变,而后搭在衾被上的双手紧紧绞在一处。 晋滁沉眸起身。 本来他还想弄明白,今个她长姐过来,她何故那般激动。毕竟当初她那长兄来逼她殉节时,也未曾见她晕过半瞬。 此时他却心情欠佳,没了刨根问底的心思。 离开前,他只问了她去药铺抓药的事。 林苑就低声解释,说是曾跟几位老大夫学过几年医,知晓几个调养身子的方子。以前吃着觉得效果不错,想去抓几副吃吃看。 晋滁此刻心情极差,闻言饶是皱了眉却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了句随你,就拂袖而去。 待室内重归平静后,林苑赶忙下地找了纸笔,铺纸研墨后,提笔在纸上写了补身的方子。 写完后她从头至尾又仔细看过一遍,确认无差后就搁置一旁。 这汤药方子是她昔年吃惯了的,调养身子的效果都极好,再适合她不过。坚持吃上些时日,饶是不能让她脱胎换骨,可也能改善些体质,好歹康健些。 林苑微微低了眸。 她要趁这两个月,尽量养好身子。 搁下笔后,她就坐在画桌前,回忆着另外一个方子。 这个方子她没有落在纸上,只是在脑中一遍遍的过着,从药名到剂量,再到火候,力求让这方子每个细节都印在脑中。 虽不确定这个药方用不用得到,可总归得提前备着。 指不定最终真得派上用场。 她再观望半月时间。 若届时他待她还是不欲放手……想至此,林苑忍不住皱眉。 她实弄不懂是何缘故。明明见他对她的态度冷淡似有厌弃,偏偏床事上的热情却丝毫不见削减,反而多有缠腻。 坐在画桌前,她垂眸静想了会,决定再等半月。 之后再决定,是否来换个对策。 翌日,林苑跟鸨母打了声招呼,就让人抬轿出了教坊司。 照旧还是先在街面上逛了逛。 她觉得今个身子还算爽利,就要求轿夫停了轿,而后下轿走了小半刻钟的时间。之后又去热闹的桥市逛了会,买了三两份鸨母爱吃的糕点,让摊主包好后,就拿着重新回了轿中。 接下来轿夫就抬轿往那药铺而去。 掌柜的照着方子抓了两副药,林苑拒绝了轿夫的帮忙,亲自提过拿上了轿。 林苑提着药刚进了教坊司,还没等她走到贵锦院,就见那鸨母拧了身急急朝她而来,一张浓艳的面上挂满了笑。 “夫人今个累着了吧?来来,我帮您提着。”说着不由分说的就夺过林苑手里的药包,转头对着那几个龟公就呵斥起来:“没眼色的东西,夫人金尊贵体的,如何能提得了重物?一个个的睁眼瞎,都不知给夫人提着些!” 林苑笑道:“妈妈误会了,是我要提着的,左右又不重。” 说着让那龟公将轿中的几分糕点取来,搁在桌上放好。 “路过桥市给您买了些糕点,都是您爱吃的。”不等那鸨母说些什么感激的话来,她突然又问:“妈妈,那隔壁间可是拾掇好了?一会,我得过去煎药了。” 鸨母忙殷勤道:“自是拾掇好了,只不过炉子还没点。要不您先上去歇会,等过会让人点了炉子,我就过去跟您支会声。” 林苑也没什么意见,目光往鸨母手里那抓得紧的药包上轻扫过后,就直接回了自己院里。 鸨母一直满脸是笑的目送她离开。 直待见不着人影了,她方回过头来,劈头盖脸的拿药包摔打那几个龟公的脑门。 龟公忙躲闪忙指着那药包提醒:“药,药莫要撒了。” 鸨母赶紧停了下来,检查了一番药包后,对着那几个龟公沉着脸警告道:“再有下次,小心太子爷扒了你们的皮!” 龟公们吓得连连保证,断无下次。 鸨母将药包提到了一个房间。 房间里候着的是太子爷派遣来的御医。 今个一大清早人就过来了,而后就一直坐这等着,只为等那位主回来,好检查她带回来的药。 御医将那两包药都打开,将里面的每一份药材都仔细拨弄着看了一番,用手捻了捻,最后还捏起点放进嘴里嚼了嚼。 鸨母小心的在旁偷觑着,待见御医捋过胡须沉思片刻后,又伸手将两包药给熟稔的打包好,就忙问了声:“如何?大人您看,这药没啥问题吧?” 御医头也不抬道:“是补身药。按时吃,对身子有益。” 鸨母顿时就将心放进了肚子里。 接过那药来,鸨母问:“那……我这就将药给她煎去?” 御医点头:“待煎完后,还需再拿我看上一眼。” 鸨母自然应是,连连点头。 47、第 47 章 贵锦院内门窗掩闭, 霞影纱糊的花窗上,隐约晃动着着两个交缠的影子。 “这就受不住了?”晋滁屈指刮去她眼角的泪,低喘着调笑:“不是说你那药方有奇效?如今看来, 却也没见奏效多少。” 林苑早已说不出话来,闭眸喘息不止。只觉此刻好似身撂大海一般,飘荡起伏皆随人掌舵,自己却没个着处。 花窗前的两人, 身上衣物皆未褪尽, 唯有衣裳下摆凌乱松散, 交叠的或勾缠在窗格子上, 或垂落在窗沿下, 甚至还有些许衣绸夹在那花窗的缝隙里。 掩闭的花窗猛一阵激烈作响, 抓在窗沿上的细手猛地攥起, 细白的手指抠的发颤。 晋滁狭长的眸子眯起, 打她那双细手上掠过眸光。 这般的逆来顺受, 不知为何, 让他着实觉得刺眼。 尚不清楚这刺眼因何而来, 他行事就激狂了起来, 连番使了孟浪手段,直待见她失控的哭着拍打他, 这方觉得稍微快意了些。 结束的时候, 林苑双腿一着地,就止不住软了身子往下倒。 晋滁一把捞过她腰身, 刚要俯身将她抱起回床榻,此时却感到衣袖上下拉的力道。 他低眸望去,待见到他衣袖上攥着的细白手指,便不动声色的往她面上看过。 姣好的面庞美如花月, 那眼角眉梢无意间流转的韵味,勾的人醉魂酥骨。 大概是不大能吃的下刚才的情.事,她闭眸喘息了好一会,方勉强睁开了眼儿。眸光略微涣散的朝他柔弱看来时,也一同带来了她如蚊蚋般的细语。 “我不想待在这教坊了……可否,允我外出寻个宅子?” 果不其然,她又在提要求了。 亦如之前的每次事后,她总要对他额外提出所求。 好似他们之间就真的只是嫖客与官妓,来往的只是交易。 晋滁心底冷了一瞬,面上未尽的余韵悉数褪尽。 他松了手,任由她没了支撑,瘫软于地。 慢条斯理的系着金玉带,他眸光未曾朝她瞥过,只无甚情绪的道了句:“官妓都在礼部登记造册,轻易不能脱贱籍。你这般要求,可是要孤徇私枉法?” “符家给了我放妻书……”林苑低声:“我本不该在这。” 晋滁冷不丁从她手中抽回衣袖,转身去桌前倒了碗茶喝,饮尽后就随手一扔,任那空碗碰在桌面发出哐啷的声响。 “上面连名字都未署,又岂能作数。” 林苑仿佛未听到他话里的暗讽与冷怒,犹自柔声道:“你如今是太子,让礼部酌情放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 晋滁掀眸盯她。 林苑眸光连连:“便是看在昔日的情分上……” 晋滁面色猛地一戾,而后大步朝她过来,伸手抓过她的脸颊骤然迫她仰头。 “情分?你我之间有何情分。” 见她眸光狼狈躲闪,他哪里肯如她愿,当即扭过她的脸,迫她与他对视。 “说,什么情分。”他讥讽冷笑:“可是嫖客与官妓的榻上情分?” 此言一出,他如愿以偿的见她白了脸。 整个人瑟缩抖着,宛如冬季里受着寒风伶仃飘荡的枯枝。 晋滁将手一松放开对她的钳制,起了身几步走向内间。没多时,伴随着珠帘激烈撞击的声响,他手握着一物折身回来,立她跟前,直接将手中物掷向了她。 “犹记昔年孤望眼欲穿足足等了一夜,却未等来夫人所谓的‘惊喜’。如今时易世变,倒不用孤开口,夫人就这般识趣的主动备上。” 做工细致的香囊打在林苑身上后,落在了地上。 宝蓝色绣线勾勒的男人侧颜栩栩如生,晋滁死死盯着,只觉得此刻脑袋好像被上了头箍似的,有一阵没一阵的发痛。 “迟来的物件,比什么都轻贱。” 林苑苍白着脸,颤着唇瓣,似要说什么却始终未发出半声。 “孤从来挑剔的很,像那等子心意不诚的东西,纵然是孤缺的很却也不屑要。你可记住了?” 寒声说着,他蓦的蹲下了身,抬手抚过她细白的颈子,来回摩挲。 “日后莫再做这些没用的事,尤其是别再妄想拿往日的那一套来拿捏孤。”他掌心顺势向下,拿指尖挑开仅剩的两粒襟扣,掀了她的半边衣衫,而后抚上肌肤上那些暧昧的印痕:“孤就中意你这身子。只要你好生伺候着,你所求的事,孤自然愿意考虑三分。” 他不带情绪的说着,吐出的话刺耳非常。 林苑忍着他话里极强的侮辱之意,也忍着身上那极带轻贱之意的挑弄。 小半刻钟后,他收回了手,掀眸淡扫了眼她淡粉的面,勾唇笑了声:“到底是妇人身子,更容易得了滋味。” 语罢起身拿过巾帕擦手,而后随手扔她脚边。 “可惜孤此刻没了兴致,否则定会不遗余力的满足夫人的空虚。” 似冷似讽的丢下这句,他随即拂袖而出,哐啷踹门的声响在静谧的室内,异常刺耳。 林苑钗斜鬓乱的靠在墙边,房间内那些欢好过后的缠腻气息,让她觉得有些闷,遂伸手抓了窗沿用力起身,将雕花的窗户打开了些。 夏夜吹来的徐徐微风让人身心都舒适了几分。 低眸往地上那宝蓝色香囊上扫过一眼,她立在原地缓了缓神,而后扶了墙壁慢慢去了内室,抽开那竖柜上的抽屉。 田喜亦步亦趋的随着他们太子爷下了楼。 中途那鸨母见了那太子爷满目含煞的模样,唬的双腿都在打着摆子,战战兢兢的贴着楼梯站着,直待人走远了都没能哆嗦的直起腰来。 可是那位主惹得太子爷不快了? 鸨母惊疑不定,待手脚稍回了力,就急三火四的抓着楼梯赶紧上楼,想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刚踏出教坊司的内门后,晋滁就猛地停了脚,手扶着头闭眸立在原地。 田喜一见便知怕是他们太子爷头疾又犯。 遂赶紧让身前身后的侍卫都散些,又掏出药瓶从里头倒了一粒药丸来,小心的递了过去:“殿下,您赶紧吃了药缓下。” 这是太医署新研制的药,应对头疾之症颇有些疗效。 晋滁皱眉捏了药吃过,口中苦涩药味蔓延开来,无疑令他心情愈发烦郁。 “回去跟那太医署说……” 话还未说完,却突然听得远处传来嘭的一声落地声响,紧接着四处响起惊恐的尖叫声——死人了! 晋滁猛地朝声响处望去。 人落地那处已围了好些人。打那人群的缝隙中,隐约能见到那刺目的红色纱衣,以及那,蜿蜒流淌蔓延的血迹。 脑袋当即轰了一声。 他僵直着脖子,寸寸向上抬了眸,待见那熟悉的两扇窗户大开着,也正对应着那落地之处,顿时脚底虚软,身子猛地摇晃几下。 田喜眼疾手快的将他扶住。 晋滁两眼发直的又盯着那人群中蜿蜒而出的红色。 脑中一瞬间疯似的浮现刚在房里时,与她亲密温存后,他狠心待她的那一幕。 他骂她下贱,讽她是官妓,侮辱她折磨她作践她……直至羞辱的她面无人色,眼神空洞。 是他,逼得她没了活路。 那刺目的血还在蜿蜒,染红了周围人的鞋面,他盯得两眼发赤,几欲疯冲上前去,可就踉跄冲了两步,却哇了声俯身干呕起来。 田喜急得忙要过来拍背,却被晋滁反手推开。 “那……太子爷您莫急,奴才,这就过去瞅瞅。” 田喜干巴巴的说完,而后忍着发慌,往那人跳楼的地方挪步过去。愈靠近那处,心跳的就愈快,待见了那双伸出来的摔折的双脚,一颗心几乎都快要跳到嗓子眼里。 他实不敢想象,万一待会见的真是那人……那他们太子爷,恐怕真的会发疯吃人罢。 围观的人见是太子爷的亲信过来,赶忙都朝旁边挪去,让出了一条路。 田喜看了眼那惨状,就忍着惊惧,让人给拨开那覆面的长发。左右仔细辨认了一下,不由长舒口气,那双发软的腿总算提了起劲。 颤巍的抬手抹了把脸,他刚要拔腿冲他们太子爷方向奔去报信,却在此时,无意间瞥见了楼上一抹熟悉的身影。 “太子爷您瞧!林三姑娘在那呢!” 大概是林三姑娘几个字刺激的晋滁的神经,他下意识的猛地抬头,之后就顺着田喜所指方向,僵着眸光寸寸上抬。 那从窗户里探出的一抹清瘦影子,不是她,又是谁。 晋滁猛地站直了身。 林苑没有察觉到旁人的咄咄盯视,此时此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她楼下那跳楼的姑娘身上。 她两眼发直的盯着那凄艳的红,觉得自己手脚都好似凉的麻木。 她大概知道是哪个。 曾经在楼梯口遇见过几次。 碧玉年华的姑娘,生的貌美动人,性子颇有几分孤傲。亦是罪臣家眷,建武元年被充入的教坊司。 刚来时,还因不肯穿教坊里俗艳露骨的纱衣,被那鸨母给扇了几个巴掌。 那倔强而孤傲的模样,她至今都记得很清楚。 那般心性坚韧的姑娘,林苑还是不愿相信,她竟走了这条路。遂忍不住往下探了探,似想要再看清楚些确认一番。 在楼下人看来,她那摇摇欲坠挂在窗户上的身子,似有轻生之意。 晋滁脸色骤变。 一把推开身前人,他咬牙戾着面色,拔腿疾冲向楼内。 48、第 48 章 楼里出了事, 鸨母心慌意乱的刚要急急出去去查看,此时雕花双门冷不丁被人从外头粗暴的撞开,然后她就惊见那本该早就离开的太子爷, 死咬着牙白煞着面,犹如一股疾飓风似的冲了进来。 鸨母吓得面如土色,以为太子爷是兴师问罪的,腿一软刚要捣头就磕的求饶, 却见太子爷半丝余光都未朝她瞥过, 踏进屋后, 径直大步疾奔画窗的方向而去。 鸨母劫后余生的大呼口气, 慌乱退至门边。 林苑终是遥遥看清了那姑娘的脸。 确实是她。 看着楼下露出的那抹染血的红色纱衣, 她心里头绞着的难受。想那姑娘是何等厌憎这身衣裳, 可到临到头了, 也没能穿上自己喜欢的衣裳干干净净的去, 反而只能套着这身令她憎恶的桎梏, 绝望而去。 林苑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她也不知怎么了, 明明觉得楼下的凄惨场景刺的她满目生痛, 却还是忍不住的直目去看。 一时恍惚的在想, 何不再熬熬呢,指不定来日或许还会有什么转机。一时又似觉得, 应是那姑娘心里头, 没了什么盼头,与其这般遥遥无期的熬着, 行尸走肉般,倒不如…… 轰然的撞门声响惊了她一下。 没等她从窗户上收回探出的身子,来人已经疾步冲到近前,一把钳住她的肩, 不由分说的将她整个人从窗户上拉离。 凶戾的拽着她强行箍在身侧,他同时伸出另外一只手来,嘭的声将那敞开的花窗悍然阖死。 林苑此时终于彻底回过神来,不免吃惊的看着他。 晋滁呼吸粗重,压低了眉眼回视她。 脑中却不受控制的反复回荡刚一瞬间落入视线的场景。 “你刚才想做什么?” 想她刚苍白着脸手抓着窗棂,摇摇欲坠的往下探着身子的失魂模样,他心头陡然生了股莫名寒意,忍不住用力钳住她的手臂。 “你别想死。”他咬牙切齿的说着,面上隐有戾色: “那念头你连生都不得生半分!” 林苑发怔了会,看他面上藏匿不住的急怒,想他刚才匆匆闯进来时候的遑急,再听他此刻变了腔调的怒声……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些什么。 她的目光打那微乱的鬓发以及凌乱的衣衫上滑过,而后垂下眸去,暂压着那些混乱思绪,低声道:“刚听得外头喧哗,我也就只是开窗瞅了瞅,没做旁的事。” 晋滁死死盯她:“开窗看看,就要连半个身子都下去?” 林苑就回道:“那姑娘我见过几回。就是想看清楚,是否是她。” 晋滁犀利的在她面上反复逡巡:“最好如此。教坊里的人命属朝廷,自戕是重罪,不单害己,还会害了至亲。” 此话一出,还不等林苑反应,他先心头突跳了下,胸闷了起来。 因为此刻他陡然想到,她已没了夫家,娘家人也早早的弃了她,如今她还有何顾忌?若她真存了那等念头,他没法拿旁的来拿捏她。 一想至此,他忍不住猛抓紧了些她,目光下意识的就在房间里环顾打量。 那窗户,那墙壁,那柜角,那桌沿……他倏地将眸光重新倒回到桌面上,盯着上面那把锋利的剪刀,眼神变了。 “怎么房里还会有这等利器!” 他戾声喝问,却不是对林苑,而是对那瑟缩在门边的鸨母。 鸨母惶恐跪地解释:“夫人说要做些针线活,所以……”下一刻她猝不及防想起前头刚被那夫人剪成两瓣的香囊,陡然息了声。 林苑这会也想到了这茬。 前头她觉得这香囊已经没了用处,再留着她看着也碍眼,索性就去内间寻了剪刀,想着给剪零碎了扔了。不成想刚一剪刀下去,楼外就出事了,她就撂了剪子,忙开窗去看。 提起针线活,晋滁这会也注意到桌上那被人一剪两截的香囊。 收回了目光,他眉眼压得低沉:“滚出去。” 鸨母如临大赦的忙出了房间。 房间里重新静了下来,唯余两人缓急不一的呼吸声。 晋滁松了对她的钳制,转而拉过她的腕,将她拉至桌前,与他对坐着。 林苑坐下后,就略微低垂了眉眼,可饶是如此,还是能感应到他落在她面上身上打量的目光,反反复复,似带着某些情绪。 他不开口,她便也继续沉默,两人相顾无言,室内一时又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林苑听得他问了句:“为何不让人进来给你擦洗?可是下人怠慢?” 林苑下意识看了眼周身错落凌乱的松垮衣裳,就回道:“没,是我自个想先静下,就没让他们进来。” 室内一默后,她感到下巴一紧,而后被人抬了起来。 他盯着她问:“伺候孤,你可觉得委屈?”不等她开口回应,却又额外补充了句:“你如实回答便是。” 林苑隐约感到了他态度的转变。 不似从前的逼迫,怨怼,而是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探究,平和。 她忍不住抬眸看他,与他眸光对视的同时,艰涩的发问:“那不知殿下可否也如实回我一句,当真是不能放我一马?” 狭长的眸一眯,眸光隐有阴戾。 放她一马,何为放?如何放? “这里是死地。只有殿下,才能放我一条生路。” 他盯她:“这里如何不好,左右不过伺候孤一人。” 林苑的眸光微颤后垂了下来。 “脱了贱籍出去,也不是没可能。” 他本以为他此话一出,她断是会欣喜激动,却未曾想,她却是在稍稍沉默后,问了他一句:“若是出去,太子可是要将我养做外室?” 一语毕,晋滁脸色即变。 直待他拂袖而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林苑方收回了目光,安静的看向桌面上被剪断的香囊。 她总算知道了,为何之前她的种种应对皆不奏效。 原来……他待她,竟还有情分。 49、第 49 章 晋滁离开后不久, 她房里就多了不少奴仆进来,忙着钉死她屋里两扇窗户,也忙着给那桌沿柜角包上厚厚的绸布。 林苑默不作声的看着, 也不阻止,任由他们捣腾。 这时候鸨母带着两个婆子匆匆趋步过来,语气带着小心的向她请示说,因坊里出了事, 现在要挨个房间的查收违禁之物。似怕她多想, 鸨母又额外强调了下, 坊里头每个姑娘的房间都得查, 不单只查她这一间的。 林苑自不会多说什么。 鸨母就带着两婆子去了内间。 不多时, 内间就窸窣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中间夹杂着鸨母压低的斥声, 似在让她们手脚都放轻些。 林苑只做未闻, 两眸只望向雕花镂空的房门方向, 略微出神。 约莫一刻钟左右的功夫, 鸨母总算带着人从内间出来, 手里头揣着个绸布小包袱, 趋步至林苑跟前后, 就将那包袱打开搁在了桌面上。 “夫人,望您体谅, 我也都是按照坊里的规矩行事。” 鸨母小心觑着她面色解释说。 林苑往那包袱里头的零碎物件看过去, 而后看向鸨母轻声问:“小刀剪子等物收缴倒也是了,可这针线就不必了罢。还有这簪子……那我日后该如何挽发?总不会让我用筷子吧?” 鸨母讪讪:“这, 也都是坊里的规矩。” 见林苑最终颔首,不再有什么异议,鸨母就忙收拾了包袱,连同桌面上之前余留的锋利剪刀以及那剪碎的香囊一道, 拾掇好后,就带了人出去。 稍待一会,又有下人抬了浴桶进来。鸨母知她素不喜人伺候洗漱,遂指挥人将屏风放置好后,就让人一概退了出去,关好了房门。 林苑褪了衣衫,步入了腾着雾气的浴桶中。 氤氲的水雾朦胧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水下那莹白身子上深浅不一的暧昧痕迹。 她的思维却愈发的清晰。 是她之前料错了。 她以为他只是单纯的憎恨,圈她为禁.脔加以羞辱,以此泄愤。却不曾往深里想,若他真想报复,以他如今太子之尊,只需一个简单示意就行,届时自有人争先恐后替太子爷排忧解难,让她过得生不如死,又何须他自个自降身份的对付她? 今夜种种,她终是看清,他竟还在意她。 虽不知有几分,却还是有的。 难怪之前见他,明明已显嫌恶之意,偏偏对她身子不见冷淡。 若真彻底憎恶,他又非自虐,何必逼自己下口。 毕竟又不是没有选择。 是她大意了,之前未深思这些反常之处。 她伸手按上腹部,缓缓揉推的同时,亦在考虑让他彻底憎恶的可能性。 确是有可能,只是要完全磋磨掉他心底的那点在意,却没人能知道会要等多久。 她等不了那么久。 她想尽早的逃出这魔窟,逃离京城,去蜀中寻瑞哥。 林苑低垂了眸,浴桶中氤氲腾起的水雾,愈发模糊了她那沉静的脸庞。 隔了两日,晋滁方再次踏进了这教坊司。却在推开雕花木门的那一刻,顿时刹住了脚,双眸一怔后微眯,犹似审视的盯着侧坐桌前的人。 灯光掩映下,但见她侧对着房门方向坐着,青丝披散了大半垂于身后,鬓发两侧用绀碧的发带挽了细发辫,拢了耳后微垂下来。少了雾鬓风鬟的绮媚,多了丝闺阁少女的柔美,他看着这般的她,不由记起初见时候的惊鸿一瞥,那样深刻的印在他脑中,令他数夜的辗转反侧。 定了定神后,他踏步进来,反手阖了门。 林苑就起身迎了两步过去。 他立在原地不动声色的打量她,似审视,似探究。 林苑在他身前几步停住,眸光略垂,与他的眸光错开。似知他打量为何,就低声解释说:“没了发簪,那梳头的丫头着实拢不住发,便也只能这般梳着。若殿下看不惯,明日我再用木筷挽起便是。” 这发簪为何没了,晋滁再清楚不过。 他眉骨间含着锋锐,不由在她眉眼间反复扫视,不知她特意提这个,是有心试探还是无意说起。 “又没问你,何必解释。”他收了目光,转而大步朝方桌方向而去,声线略平:“如何装扮是你的事。若是觉得丫头用的不顺手,告知鸨母直接再换个。” 林苑随手掠了下发,而后也随之跟着他走过去。 “这倒不必。人不如旧,我习惯了那丫头服侍。” 晋滁霍的煞住了脚。 林苑差点撞到他的后背,仓促止了步,连退两步。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未说什么,只是面上浮现冷讽之意。 几步至那方桌前,他抓紧酒壶径直朝偌大的琉璃杯里倒满了酒,而后仰脖一饮而尽。 林苑的目光忍不住往那酒壶上落了落。 晋滁余光斜扫她一眼,见她紧抿着唇角,面上似有紧张,遂阖眸掩住沉暗的眸光。 扔了空酒杯在桌上,他转过身来,一把扯过她的胳膊近前。屈身将她扛起的同时,沉着眉眼,不由分说的阔步往内室而去。 绫锦罗衣,团龙常服,还有些绸衣,亵裤,锦袜等,不时的打床帐内扔出。 细碎支离的低泣声与粗重有力的喘息声交叠响起的同时,帷幔如涛浪般剧烈起伏开来,浓郁的春色蔓延在这方持续升温的床榻间。 “我……有点痛。” 在好不容易躲开他唇齿间的纠缠后,她伸手推拒着他汗湿的脸,挣扎着急喘道:“你先出去,容我缓下。” 感受着脸上那湿软手心的力道,晋滁怔忡了一瞬,动作且就停歇了下来。他低眸瞥向那朝他脸推拒着的细手,再不着痕迹的看向榻间那难耐潮湿的姣美面容,脑中一瞬间闪现的,是昔年他闯她闺房时候,她穿着小衣儿膝裤,披散着发,暗香萦际的下地朝他急急走来的场景。 还有那双柔嫩的手心,急切按在他胸膛推拒的场景。当时他就在想,若在床榻间,这双细手撑着他的躯膛,该是这何等的销魂。 神思几番恍惚,他呼吸渐重,喉结几番滚动。 这时推在脸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他回了神来,且忍耐了几分起了身,伸手顺势朝后胡乱摸索一阵,抓起了一釉色瓷瓶。 “殿下真是要把我圈禁了?窗户钉上了,白日里……门也……阖的死紧。” 林苑急喘了一阵,咬着牙坚持又道:“也不允许我外出。殿下可是要将我,闷死这处?” 挣扎着说完这些,她无力轻喘,面上浮了层细汗。 晋滁朝床外掷了空瓶,低眸看她:“若你明智,就应知道,床榻间莫要提这些令孤不快的事。” 林苑仿佛听不懂他话里威胁,反而又问:“昨个殿下还未回我的话,不知殿下可是要将我养为外……” 话未尽,最后一个字已经颤的不成音。 晋滁绷着下颌一言不发,可行事颇为狠辣,带着明显不善的意味。 林苑也不同往日般一味地受着,而是伸手拍打抓挠他的脸。猝不及防下,他那俊美秾艳的面庞就勾上了几道血痕。 想到明个早朝上,他要顶着这张被猫挠似的脸,被那些王公大臣们暗地里打量偷觑,不免就气急败坏。 几下捉了她的手桎梏住,刚要狠了力道磋磨她几分,却在此时,蓦的听她唤了他一声。 “伯岐!” 两字犹如轰雷,在耳畔乍响,震的他两耳轰鸣,脑中几个瞬间的空白。 短暂的失神后,他猛地盯视她,眸光寒意森森,切齿发恨:“你若想死,今个孤就成全你。” 林苑抬眸看他,在稍微平复了些呼吸后,问道:“殿下可当真想要我的命?” 此话一出,晋滁在盯视她几瞬后,忽然冷笑了起来。 他总算知道,为何今夜她如此反常了。 从进门时候,就觉得她隐约不对,再到榻间,她变本加厉的试探挑衅,更是极为反常。 原来是她觉得,昨个看出了他对她的紧张,认定了他对她尚有情谊,所以今夜就要不遗余力的借此来拿捏他了。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胸口的郁气沉的如块垒,堵在胸臆间,难以发泄。 “你以为你是谁。” 掌心抚着她亲昵狎亵,他压低了眉眼冷笑:“触手细腻温凉,身子如那上好美玉,手感极佳。不过图你身子罢了,尚未尽兴,孤总要顾及你几分性命。” 林苑依旧看他问:“殿下的最终目的可是,极尽所能的侮辱折磨我,待腻了,就逼我至死?” 晋滁脑中一瞬间闪现昨夜跳楼的那女子。 忍不住将那女子的脸换成她的设想一番,他当即变了脸色。 纵使不知他究竟要待她如何,可总归有一条——他要的,从来不是逼死她。 “既然你放不下我,何不重新定位我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这般相互折磨,我是不快意,可你呢,你可快意?” 林苑低声说着:“一朝落难,我已早早认清了身份,早已不是什么高门贵女或夫人,而是卑微低下的官妓。愿殿下也莫再拿从前的那林三姑娘或御史夫人来看待我,何不将我当做全新的人,只当从前那人已经死了。” “殿下,若你真对我有几分意……哪怕只是喜欢我这身子,便让我当你外室,可成?” 说到这,她声音放轻放柔:“殿下贵为太子,频繁出入教坊司会有碍你名声的。况且我这身子既已被殿下幸过,旁人本就不敢再沾染半分,就算殿下内心又气想看我受辱,可在这里哪个男人敢抬眼看我半分,又能辱了我什么?倒不如收我做外室,一举两得。” “日后,我定死心塌地跟着殿下。” 50、第 50 章 太子府邸本在宫苑之内, 可王公大臣们皆知,太子多半时候是不在宫里过夜的,反倒还是习惯宿在前镇南王府中。那圣上的潜邸处, 如今几乎可算作第二个太子府邸。 夜已三更,太子所在寝屋灯火如昼。 夏夜炎热,田喜在冰鉴旁拿扇不住扇着风,让这凉意能更快的沁在这寝室中。 窗前皓月银辉透过窗格的碧纱洒落进屋, 碰触到室内灼烁灯光, 就相对弱了下来, 月影就婆娑模糊起来。 田喜往书桌前的红漆圈椅处偷瞄了眼。 他们太子爷还在那沉默的坐着, 脸上神情也似明似暗的, 不知究竟在想着什么。 打前个夜里从那教坊司回来, 太子爷的情绪就不大对, 想来应又是那位主的缘故罢。 “田喜。” 听到唤声, 田喜忙搁下手里蒲扇, 起身趋步过去。 晋滁未看他, 只解了腰间香囊, 取了里头的双鱼玉佩。 余光无意瞥见他们太子爷正解着玉佩上头的半旧红结, 田喜眼皮一跳,赶紧垂低了眼。 仔细将玉佩搁在了案上。 晋滁屈指握过一瞬掌中的那相思结, 而后连同那香囊, 毫不留恋的都猛掷给那田喜。 “丢了。” 田喜正手忙脚乱的去接,冷不丁听得这命令, 动作就滞住了,而后那红结就擦着他的手边落了地上。 田喜猛回过神来,仓忙蹲下了身来,将那相思红结连同那香囊都赶紧拾了起来。 晋滁从那结扣上收了目光, 捞过案上的一公文,直接打开批复的同时,声音发沉道:“滚出去。” 竭力压的极轻的脚步声退远后,寝屋里又重新恢复了沉寂。唯有跳动的烛光还有婆娑的月色,在静谧的室内流淌。 晋滁的目光忍不住从那繁复公文中,移向了案上的双鱼玉佩上。盯着看了会,他额上青筋猛地一跳,忍不住握紧了手里笔杆猛掷了出去,而后闭眸朝后靠上了椅背,抬手烦躁的按了按额间。 那夜的对话,再一次的在他脑中回荡。 她说望能重新看待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他自是明了她的意思,所谓重新,便意味着他们之间再无过往。 无论是过往的恨也好……情也罢。 一概烟消云散。 过往的一切,统统不作数了。 从今往后,她只是他莺莺燕燕中的一位,会恭恭敬敬的将他当做主子爷来看待,与他昔日后院里的那些攀附他的女子一般,柔顺恭敬,任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别无二致。 晋滁用力推案起身,在室内几次踱步。 这些年来他强压着自己不去主动回忆从前的那些点滴光景,可今夜他却放任了自己去回想,从初见她时的那一幕,直至前夜她软语央求做他外室的一幕。 从前她因他收的通房而万分介意,如今她却主动要求做他消遣的玩意。 现在想过往的那些点滴,好似恍如隔世,也不知那些是不是他自我编织的一场梦境。 时移势迁,或许一切早就不一样了。 他失神的立在原地,遥远着案面上的双鱼玉佩。 或许,应亦如她所说,该重新定位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放弃过往,其实于他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那种时刻被人影响情绪的滋味,实在煎熬。 他可试着放弃过往的憎恨也好,其他也罢,试着与她平和相处,便只当将她做一合心意的外室对待。 待他腻了……大概心结也就解了罢。 鸨母欢天喜地帮着林苑收拾着东西,嘴里头不断的说着恭维话,左一句‘夫人鸿运当头’,右一句‘夫人福运冲天’,恨不得能将那一箩筐的好话统统从肚里倒出来。 因有护卫在楼里守着,教坊里头的其他姑娘没敢出屋,只是都有艳羡的打门口方向朝那三楼的方向踮脚瞅着,也是暗暗期望着或许哪日,自己也能出了这座不见天日的死地。 林苑神色淡淡的,不是没听出鸨母话里的日后望照拂之意,却始终不予回应,待东西拾掇好了,就颔首告辞一声,戴上帷帽后头也不回的下了楼去。 鸨母远远望着那冷淡绝情的背影,心下不免酸了瞬。咬牙跺脚的气了会,暗道这夫人未免忒绝情了些,好歹她也算尽心尽力伺候了这么些天,就算日后不愿照拂几分,可敷衍两句也成啊。 一朝发达了,这脸就立马变了,直接就翻脸不认人,连虚与委蛇都不屑,相当的绝情。 晋滁没有将她安置在前镇南王府,而是在外另找了个一进的宅子。 宅子与镇南王府隔了条街,趋马一刻钟左右的时间就能到。 虽比不上豪门大户几进宅院的气派宽敞,可也不算小了,偌大的四合院里安置着林苑及些护院奴仆们,已经绰绰有余。 宅子墙角周围种了些藤萝花木,推开宅门便见佳木葱茏,篱落飘香。 林苑收回打量的目光,随着引路的婆子进了正屋内室。 当夜晋滁就踏着月色过来,将那良籍文书直接递她跟前。 林苑仔细收下,感激的道了声谢。 “如今这些,可就是你想要的?” 晋滁眸光扫过她手里的良籍,又慢慢看过这小小的宅院。 林苑将良籍放在抽屉里搁好,而后转身过来桌前,给他斟过一杯茶。 “太子爷大概不知,如今我拥有的这良籍身份,这栖身之所,已是教坊里多少姑娘梦寐以求的。” 晋滁端过茶杯啜了一口就放下。 她话里意思明显不过,她如今身份不比从前,能得到这些便已满足。 案上红灯光晕影影绰绰,笼罩在她柔静的面上好似覆上了层温暖的薄纱,让人看了竟有几分舍不得移眸。 “是你想要的便好。”他掀眸看她:“你的承诺可还记得?” 林苑垂眸细语:“记得。日后定会安分守己,好生伺候殿下。” 一问一答,却是承认彼此身份的转变。 不再是存着芥蒂的旧情人,也不再是藏着过往的仇敌,而是京都里再普通不过的主子爷跟外室的关系。 是她的选择,也是他的选择。 “日后有什么需要,你只管跟你院里管家说,他皆会照办。” 晋滁说完,就起身往榻间走去。 “过来替我更衣。” 早朝之后,圣上将太子留下,单独叫到御书房问话。 “倒也奇怪了,当日将人打入贱籍,又强压着不肯放人的是你,怎么如今改了良籍放人的还是你?这兜兜转转的,你不嫌累,朕看着都累。” 晋滁面色如常的回道:“父皇说笑了,儿臣皆按国法办事,断不敢有半分徇私。” 圣上看他笑道:“你这些话,留着给那些老夫子说说就成,跟朕就不必再掰扯这些没用的。” 说着招手,示意他近前。 晋滁从红漆圈椅上起身过去,待到御案前瞧清楚了案面上摊开的那奏折上所述内容,目光定了瞬,而后不着痕迹的打那官员名字上扫过。 “当日那杨家小儿被忠仆冒死带了出去,在深山躲了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捡回了条命来。”圣上捋须叹道:“太子你当知道皇后着实不易,朕实在有亏于她。如今她杨家满门就剩了这么个独苗,朕就算如何补偿,都不为过。” 晋滁沉吟道:“敕造国舅府倒也无可厚非。可户部刘侍郎素来奉公守法清正廉洁,若无端被人顶了官职,如何也说不过去。” 不等圣上回应,他又道:“况且空降三品大员入朝,朝臣该如何作想。倒不如圣上多加赏赐,或再让杨国舅虚职在身,既得了体面,也能堵了悠悠众口。” 圣上皱眉:“那些个大臣就是多事。要做点事,还得顾忌着这个别多嘴,那个别反对的,也不知究竟他们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晋滁这时从袖中掏出一本奏折来,而后恭谨禀道:“儿臣正有一事要禀。历来御史台权柄过重,儿臣私以为其职责不该凌驾众臣之上,更不该触犯皇室权威。这是朝中数位重臣奏请父皇,望能削减御史台权柄的折子,请父皇过目。” 半个时辰后,太子抬步出了御书房。 圣上头痛的扔了那奏折,朝后看向太监总管王寿。 “他像了谁?如此睚眦必报。” 王寿道:“奴才也不知。” 圣上哼声:“像极了他母妃。” 王寿上前给圣上捏背,笑道:“太子爷应不是想与您作对。圣上也知,那御史台三番五次的催促遴选太子妃,太子爷何等心性,从来做事自有自个的章程主意,岂容他人对自个的私事指手画脚?想来应是恶极了那御史台。” “不必为他说话。”圣上挥手:“他就是为了与朕作对。” 想到遴选太子妃,圣上又嘲笑道:“成吧,挑三拣四的拖着不肯选妃,朕瞅着,他是不是能挨个三五年,赶上跟陈王一道选。” 王寿笑了声:“这应不至于。不过……太子爷待那符家遗孀弄着实不一般,这都几个月了吧,瞧着还是十分上心。” 圣上慢悠悠朝他看过一眼:“好像你对太子私事倒十分关注。” 王寿神色一僵,赶忙跪下请罪。 圣上哈哈笑着扶起他:“是提醒你,若不想在太子手上吃苦头,就别好奇的想探究他的事,以防被他盯上。” 对着王寿这个他从本家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圣上也愿意与他多说两句:“你去势的早,所以不懂,那女子要是一直较着劲吊着太子,那才是手段高。如今早早的屈从了,太子过上几回手,慢慢就会觉得与旁的女子无甚两样,早晚会腻的。” “所以,掀不得风浪。”圣上笑道:“再说,区区一女流之辈,又能掀得什么风浪?不必在意。” 51、第 51 章 桥市上浮铺林立, 小贩在桥面两侧设摊售物,来往人群络绎不绝,颇为热闹。 林苑立在一摊位旁看手艺人编草蚱蜢的间隙, 暗自打量了下身前身后跟随出来的人。 婆子两人,护院加上抬轿的有六人。 瞧起来对她的看管有所松懈。 可暗处究竟还有没有人随着,她也不敢十分确定。 只在心里反复揣测,大概是没有。毕竟她与他既已将话说开, 在他看来她已脱了贱籍, 如今依附着他日子过得安稳, 断没再逃跑的必要。既然如此, 便着实没有必要再额外派人盯梢着。 林苑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目光。 看着手艺人篮子里那些活灵活现的草蚱蜢, 她随口问了句:“皆是蚱蜢吗?可有旁的小玩意?” 那手艺人见生意来了, 忙道:“现成的倒是没, 不过可以现编。夫人是想要个什么小玩意, 家禽, 鸟兽, 还是阁楼桌椅等, 我都能马上给您编来。” 林苑道:“那你看着编些可爱些的小兽之类的吧。” “好嘞夫人, 您就擎等着瞧好了。” 手艺人欢喜的拿出藤草来,在编前问了声:“那我先给您编个猫狗以及兔子可成?” “成的。” 见面前的夫人甚是好说话, 手艺人为了多卖些铜钱, 嘴上不由打着殷勤:“夫人要不要再编个属相?给您家中的小公子或小女郎耍玩,想必他们定会十分喜欢。” 林苑怔了瞬。 身旁的婆子脸色微变, 冲着那手艺人当即呵斥:“胡乱说什么呢!我们家夫人尚且年轻,有儿女也是将来的事。做你的活计便是,嘴里瞎咧咧个什么。” 手艺人知道自己言语冒犯了,赶忙连连道歉。 林苑回过神来, 道了句没事。 他放下心来,手上继续编着,可嘴巴却紧闭起不敢再随意说话了。 “等编好了你说的那几个小兽,再给我编个小马驹吧。” 手艺人自然应承下来。 可那那婆子却陡然屏住呼吸,忍不住悄悄往林苑面上偷觑过一眼,而后迅速低下头来。 今夜的床笫之间,晋滁颇有几分狠辣。 一回过后,林苑险些昏了过去,眼前一阵昏过一阵,好似神魂在外飘荡,身子都似不是自个的。 晋滁捞过床边案上的参茶,吃了口哺喂了过去。 林苑星眼微饧,似睁非睁着眼,被人抵着唇迫吞咽着,同时也被迫承受着那随之而来的亲密缠裹。 等放开了她,他就起了身来,撩开床帐唤人抬水进来。待拾掇完后就披了外衣坐在床沿上,静等她恢复。 林苑勉强恢复两三成气力后,就撑了身坐起,歪靠在床头上,强提着精神半睁着眼看他。 “瞧着殿下,似乎不大如意?” 晋滁的声线里带着冷淡:“若没记错的话,当日是你先提及要将过往放下的。怎么,如今你可是要出尔反尔?” 林苑几乎是立即就明了他今日的反常是源自何处。 “只不过……就是个念想。” 她非草木,如何能时刻维持冷静与理智。所以在今个无意被那手艺人触及心底事时,饶是知晓此举大概会令他不快,可还是忍不住想要他编一个瑞哥的属相。 她料定他会不虞,只是没料到,他竟如此介意。 那也只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念想而已。 晋滁径直问她:“藏哪儿了。” “没藏。”林苑缓缓移开目光,朝抽屉的方向示意了下,声音低弱:“放那了,上数第二格。” 话音刚落,他就起了身,直接来到床榻不远处的木柜前,拉了抽屉,从那一盒子的小玩意中,将那草编的小马驹单独给拎了出来。 一手拎着小马驹,另一手捞过案上的烛台,他大步朝她走来,而后立在榻前无声盯视着她。 林苑对他解释:“其实我就只是想着,毕竟生养过一场……” 晋滁不耐的打断她:“伸手。” 她便止了口,不再说了。 慢慢摊开手心来,她看着他将那活灵活现的草编小马驹,重重的搁她掌上。 晋滁盯着她,无声逼迫。 林苑知他意思,也自不会违逆,就前倾了些身子,亲自将掌心那物凑近了他手中烛台。 干草遇上明火,一下子就燃了起来。 他劈手从她掌心里夺过,将燃烧着的草编玩意一把扔在地上,任其燃成灰烬。 “忘了吗?” 林苑低声:“忘了。” “记住了,是你先提及要忘了过往重新开始。若你敢出尔反尔,那就休怪孤翻脸无情。” “我记住了。”说到这,林苑缓缓抬眸,清浅的目光落在他肃厉的面容上:“儿子,日后总会有的。” 她便清楚的看见他的面色,陡然变得晦暗不明。 晋滁离开后,林苑兀自等了小半个时辰,却还是未等来婆子端来避子汤。 她心里一突,开始心绪不宁起来。 自打从教坊司搬出来,已有小半个月时间,可每次事后,他不知是忘了还是其他,从未让人给她熬避子汤来。 她也不好单独去买麝香,以防惹他狐疑猜忌,平生事端。在弄不清他想法前她不敢轻举妄动,可这般耗着又不是个事,他要的这般频,饶是她有些避孕手段,可还是有些心忧。 今夜她都这般暗示,相信他听得出来。 可他依旧无动于衷。 林苑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他这是想做什么。 这些时日来,他们之间的相处大概平静,有时候他也能平心静气的与她交谈几句。她看得出来,他的确是在试着忘却过往,也试着想摆脱她对他的影响。 可如今他的做派,倒让有些怀疑她的猜测。 隔了一日后,晋滁再次过来。 这一夜,事后他竟然没有离开,却是整宿歇在了林苑这里。 林苑内心掀起了滔天巨浪。 接下来几日,他竟也不是隔日一来,却是每夜都来。 虽不是每夜皆要行事,可他每夜宿在她这,却是让她夜夜不得安枕。 她不敢深眠,唯恐梦中吐出真言。 小小的宅院里,在那一方不算宽大的床榻中,帷帐里的两人在夜色中交颈而眠,宛如世间最普通不过的夫妻。 可林苑知道,这是虚假的温情。 只是不知,他知不知。 又过了几日之后,林苑终于不再犹豫,在清早上目送他上朝离去后,转身就去了东厢房。 这些时日她已经偷偷攒够了一副药,可以趁着煎熬补药的时候,偷偷熬上一碗。 她需要一个合理的恃宠而骄的理由,也需要一个能彻底避行房事的理由。 52、第 52 章 婆子迟疑的端着那药碗:“夫人这药……” 林苑神色如常的从她手里拿过那药碗, 解释了声:“我将原来的配方改良了些,试试效果能不能更好些。” 大概是觉得她熬的药无差,自打从教坊司搬出来后, 那御医就没再跟过来每日盯梢,取而代之的是个略通药理的婆子。每次她熬完药后,那婆子会取过一勺药先尝一口,觉得与前头补药的味道不差, 方敢让她入口。 林苑赌的就是那药是偏方, 寻常人接触不到。那婆子不过粗通药理, 想必断不会分辨出她熬制的是何药。 果然, 那婆子对药倒未起疑, 只是却怕药方不对路吃坏了身子, 遂建议道:“夫人, 新药入口终是不妥当, 若吃伤了身子可了不得。要不, 您将新方子告诉老奴, 老奴先寻人瞅上一瞅?” 林苑薄面微沉:“我配药的本事是跟京城里有名望的老大夫学的, 妥不妥当我能不清楚, 容得你来质疑?” 说完似置气般,待吹凉了药, 就不管不顾的径自喝下。 那婆子阻拦不及, 只能干急眼的看林苑喝尽了那药。 唯恐药出问题,那婆子一整日的使劲都提着心, 几乎不错眼珠的盯着林苑。好在见她食欲不错,精神尚好,那婆子这方将心重新回落肚中。 夜里,晋滁就随口问了她新方子的事。 林苑就大概解释了番, 说是从前也用过,药效更好些。 “还是将方子写给我,待我让人瞧过后再吃。”晋滁皱眉:“药毕竟不是旁的物,日后不得随意入口。” 林苑低眸顺眼的给他金玉带收好,柔声应了。 他缓了眸色看她:“药让那些下人去煎就成,怎么还用你亲力亲为?也不嫌烟熏得慌。” “我从前便喜欢做这些事……”似察觉失言,她又忙改口:“我喜欢寻些事情来做。” 见她谨小慎微的模样,他本欲开口让她与他相处时随意些变成,可话在喉间滚动几回,终是止在唇齿间。 “那便随你。” 翌日,那婆子发现,他们夫人熬的药又换作从前的方子了。 “太子爷派人说了,那新方子无差,日后您可以用。” 怕他们夫人忘了这茬,那婆子又好心提醒了一遍。 林苑吃了口补身药,眉眼未抬的道:“我觉得,论药效来看,还是从前的方子更好些。” 婆子窒了下,而后干巴巴道:“您觉得好便成。” 又过了些时日。 林苑的精神一日倦怠过一日,胃口也不如从前,人瞧着恹恹的。 那婆子本来也觉得是什么事,只当是那太子爷夜里要的狠的缘故。可等眼瞅着那夫人的月事推迟了五六日未来时,再想她这般模样,婆子心里头猛地就突了下,如何想如何不对劲。 偏他们夫人的脾性好似变得有些不同以往。 譬如今日清早,大概是哪个丫头在厨房里候得久了些,身上染了些饭菜跟那烟熏味,夫人就因此而发了通火,脸儿都气白了。 这在从前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伺候他们夫人这般时日,她自然看出这位夫人是个温柔随和的性子,从来连高声说话的次数都不曾有,何况气怒训人?这当真是罕见。 婆子越想越心惊,若真如她猜想那般,那当真是了不得了。哪里还敢耽搁,几乎等不及入夜,就急急让人去那太子府上通知。 尚未等过一个时辰,一乔装打扮成下人模样的老大夫就入了府。 老大夫坐在榻前,手指压着林苑脉细闭眸诊断。 林苑抬眸往老大夫那打量一眼,而后不动声色的垂落了眸。 诊断的间隙,有人自院外疾步而来,推门进屋时候,犹带喘息。见屋内情形时,又将呼吸压低了几分。 老大夫余光瞥见那朱红色的身影,忙要起身见礼,却被来人抬手制止住。 晋滁的目光径直望向此刻在拥衾倚枕在榻上的人。 大概是想的入神,她没有察觉到有旁人入内,此刻她低眸似恍惚的看着绣牡丹花开的绸缎被面,整个人怔怔的模样。 他放轻了脚步靠近,而后不动声色的立在床榻前。 一刻钟后,老大夫起身回道:“时日尚浅,脉象不大清晰。确切的,还得等一月过后诊断,方能确准。” 此话虽未给的确切,可以透出了几分可能。 晋滁紧盯他问:“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是怀上了?” 老大夫沉吟道:“依着夫人的这些症状来看,大概不差。” 这一瞬间,晋滁好似觉得口舌发干。 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床榻上的人,恰在这时她也正好朝他看来,两人目光相触,他便清楚的捕捉到她无措而茫然的眸光。 他目光似有安抚,却未对她多说什么,而是转向老大夫,以目示意与他一同出去。 林苑就安静的坐在床榻上等着。从外间处似有若无的传来些压低声音的交谈声,大概是他在问老大夫几些问题。听不大清问的什么,可他与那老大夫交谈的时间却挺长,中途还叫了几个伺候的下人过来。 等外间交谈声渐停,其他人的脚步声渐远后,她的房门又被人从外头重新打开,抬眸望去,便见那朱红色常服下摆横襕翻动,他踩着双头舄正阔步朝她而来。 明明背逆着光,可他双瞳却隐约闪烁着灼光。 近了榻前,未等坐下他便一把将她搁在被面上的双手捉住,合掌拢在掌心里。 遒劲有力的掌心,滚热,潮湿。 他半蹲了身在榻前,将两人合拢的手抵在额间,阖了眸兀自平复呼吸。 林苑的目光落在他俊秾的眉目间。 印象中她鲜少见他这般模样,激动难抑,却又要强自压制。不知是不想在她面前表露太多,还是内心尚有挣扎着的不决之事。 林苑缓缓移开了目光。 在吃下那副药后,她便早早的料定了将会面临两种结果。 要么是为绝后续麻烦,直接赏她碗落子汤。 要么是考虑子嗣单薄,勉强让她留下皇室血脉。 无论哪种情形,她皆可达成目的。 她其实更望是前者,会让她更有利用的余地。 可如今看来……大概会是后者。 林苑的目光忍不住落向两人合拢的双手。 她觉得,便是后者,怕也与她所想的那般不大一样。 午后的长风透过窗屉徐徐吹向室内,吹过案前的晚香玉盆栽,带来满室馥郁芬香。 清幽安静的室内,两人皆未开口说话,一人阖眸平复呼吸,一人怔怔盯着某处出神,无声的静谧在小小的室内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眸来,面上情绪已恢复平静,只是眸底带着逼人的灼意。 “从前事你可能忘?” 他突兀的开口发问,是试探,也是逼迫。 林苑没着急回答他。眸光只是向下垂落,似在看被面的牡丹绣花,又似想透过衾被,看那小腹之处。 半会后,她轻颤了眼睫抬眸看他,点了点头。 “过去了,一概就过去了。人是往前看的,不能往后走。” 得了她的确切答案,他舒展了眉眼,狭长的眸不再冰冷晦暗,多了几分潋滟。 他起身上了榻坐着,伸臂将她紧揽入怀中。 “从前种种,自今日起,我也会一概忘却。”他抬手将她垂落青丝别在耳后,看着她的眉眼一字一句道:“你我,便重新开始罢。”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可挣扎的过程却无疑是在自虐。 后来他就想这又是何必。 即便她图的是权势,那只要他一日权柄在握,她便会待他一日真心。 这般两全其美有何不好,何必耿耿于怀的找不痛快。 如此这般想想,其实也不难接受。 林苑知道,他此刻口中的重新开始,与从前说过的那个重新开始,并非同等意思。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要求,一时间脑中混乱了一瞬。但面对他直逼眸底的目光,她不敢显露太多,只略一怔忡后,就如他所愿,应下了。 “只要殿下不计较,我自是愿意的。” 晋滁忍不住伸手抚她柔和的眉眼。 “日后不必这般疏离的称呼我。” 他看着她缓声道。 这一刻他甚至起了丝荒唐念头,觉得即便她图的只是他权势……他也认了。 53、第 53 章 宫苑之内, 数个内监抬着一顶金黄绣凤舆,正缓缓往皇后寝宫的方向前行。 正在此时,对面有一行人正趋步而来。大概远远瞧见了远远的瞧见了凤舆, 那前面领头之人就忙指挥着后头人退至两侧,跪地恭迎。 坤宁宫太监总管往对面那行人处使劲打量了几番,待终于确认了那领头太监的身份后,忙趋步至凤舆前小声叫醒了正在小憩中的皇后。 皇后睁了眼, 往对面一打量, 不由就坐直了身。 凤舆停在了对面那行人跟前。 皇后瞧着过来给她请安的人, 客客气气的笑着:“原来是田公公。不知太子近来可好?” 田喜忙道:“托皇后娘娘的福, 太子爷一切皆安。” 皇后颔首。目光不经意扫过前方那些个红木箱子, 她随口道了句:“若太子爷有何需要的, 田公公尽管与于总管知会一声便是。” 坤宁宫总管忙躬身近前来。 田喜感恩戴德的谢过。 皇后就令人抬舆。 路过那些红木箱子时, 隐约闻见从里头透出来的香甜瓜果味, 心里头大概就有数了, 应是南疆新进贡的那批番瓜葡萄等果品。 待皇后的凤舆彻底消失在宫墙之内, 田喜就起了身, 指挥人将那些红木箱子扛的扛抬的抬, 继续往宫外的方向前行。 皇后刚进了坤宁宫,就见陈王正坐桌前用着点心。 见他母后进来, 陈王忙几下嚼烂吞下了嘴里点心, 草草拍了手上碎渣,起身问好。 皇后的目光打桌面上摆的几些空碟子上掠过。她看向陈王那臃肿的体态, 忍不住皱了眉:“不是说过了你,用食需节制。” 陈王讷讷:“可儿臣……总是饿。” 皇后心里一软。她如何不知这饿从何来。 昔年他们母子二人被困狱中的那段时日,狱卒苛待,他们母子被饿个三两日是常有的事。饿得很的时候, 就是连地上的稻草恶心的虫子都吃过。 死里逃生了一回,她儿便染了这饿疾,只要一坐下来就饿的心慌,只有往嘴里塞些吃食方觉得妥当。这才不过一年光景,就生生将自个的身子撑成了两个大。 想到这,她心一软就没再训他,只嘱咐了几句要好生跟太傅做学问等话,就让人送他回了陈王府。 陈王离去后,皇后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面上的空碗碟,难免想起从前那段不堪的时日。难免又想起杨家,想起晋军兵临城下时,圣上调拨马头离去的决绝。 “你去长平侯府传个话,让三夫人进宫一趟。” 于总管得了令,忙遣人出宫传话。 皇后压了心底郁结,逼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到朝局上。 如今太子党猖狂,朝堂上将陈王的势力打压的冒不出头来。陈王势孤,能用的除了些旧臣老将,也就剩国舅府与长平侯府。 想到今个遇到田喜那一幕,她忍不住皱了眉。 前头不是刚听说那太子厌腻了那符夫人,三五日的不过去一趟,也不曾留宿了,怎么如今瞧来倒也不像是烦腻的模样。 可别说那些果品在太子自个吃的,自打为他继母以来,她就没听说过他爱吃这些东西。 皇后沉下脸来。她最怕的是那长平侯府蛇鼠两端,瞧他们家女儿入了太子的眼,又起了旁的心思。 因而她自要探探那林家口风,以防起了什么变数。 八月的夜,微凉如水,月色倾泄了满院的银光。 房外守着的婆子见了来人,忙无声退至一旁。 晋滁轻着手脚推开了门。画屏前银烛微亮,一团浅浅的光亮氤氲在小小的室内,让人能模糊看到床榻间安静睡着的人。 他的心就安宁下来。 脚步放轻的走了过去,他抬手撩开床帐,坐在床沿看她。 夜里睡着的她安静乖巧,格外惹人生怜。 大概是孕期反应重,白日里她鲜少有顺心的时候,尤其是对味道极为敏感,稍有不对就吐的昏天地暗。 这就使得他也不敢留宿。因为她说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酒味,这味道令她大为不适。 晋滁忍不住抬袖嗅了下。他已经有些时日滴酒未沾了,已闻不到一丝酒味。 他大松了口气,而后将眸光又重新落在她柔静的面上。 窗外虫鸣啁啾声低落,伴着万籁俱寂的夜,难免让人腾起些浓浓的睡意来。 强忍住想要揽她入睡的冲动,他在她床榻边坐过一会后,就起身悄然离开。 只是离开前,他伸手在她小腹处,轻覆了一瞬。 翌日清晨,林苑刚起了床,伺候她洗漱的婆子就迫不及待的告诉她,昨夜太子爷过来探望的事。 林苑不由埋怨:“怎么不喊我起来。” 婆子讪笑了下没接话。 这位主打怀孕起就性情大变,变得爱挑剔不提,气性还变大。起床气更不必说,那气上来时,哪个也受不住。 想她对着太子爷都能挑出刺来,更何况是对他们这些下人? 用过早膳后,林苑照旧喝了碗补身汤药。 婆子在旁殷勤道:“瞧着夫人近来的气色好了不少呢。” 林苑拿帕子擦过唇角,抬眸望了望外头天色。 “今个天儿好,一会让人备轿,我想去看湖景。” 婆子一听这话,觉得耳朵眼都发痛。 如今这位主是想一出是一出,今个看山,明个看云,有时候心血来潮的时候,还要半夜爬起来看月亮。 她也不是没伺候过有孕妇人,哪个怀孕了不得揣着金宝贝似的窝在府里安着胎?哪里如这位主般,明明怀着金贵的皇子龙孙,偏还成日的这般瞎折腾。 可她偏又劝不得。 连说劝的太子爷都被这位主怼的脸色发青发白的,更别提他们了。 游湖回来后,林苑又确认了几分,她的身边应没有暗卫。 虽说她院里又被调拨了些颇有些武艺的护卫,可皆是放明面上的,在她看来,还都好说。 心回落了几分。 还有不足半月光景就是中秋了。日子越临近,她难免就越紧张。 为了这次逃离,她已押上了全部身家。 一旦失败,她必定将万劫不复,再也没有任何筹码。 所以,容不得她出丝毫的差错。 逃出来了,她生。若逃不出来……等她的或许只有死路。 林苑深吸口气,竭力平复心底的紧张。 找了针线出来,她坐在榻沿一针一线缝制着小衣裳,在针线穿梭中一遍又一遍的在脑中做着情景演练。 当日她留下三份文书,共让她藏了三个不同地点。 之前用过了一份,还剩下两份。 该如何提前取来,那日时又该如何甩开随从,又该如何快速出城,抵达渡口,趁着晋滁两夜宿在宫中消息迟滞的时间段,迅速辗转其他的城…… 应能逃得开,应该可以。 晋滁倚在门框边,略微失神的望着床榻边安静坐着,正一针一线的绣着小儿衣裳的人。 光束透过窗屉照进来,裹着随着柔风上下漂浮的细微尘埃,让人眼前好似蒙了层模糊的光晕。恍惚中好似回到了当年,透着暖光的茶室内,他浑身僵直的屏息坐在茶桌前,看她眉眼温和的半蹲了身在他身旁,一针一线给他缝补开裂衣摆的模样。 这场景,似近似远,似清晰似朦胧,似唾手可得,似触不可及…… 林苑不期抬头,就冷不丁瞧见了那斜倚门框的人。他隔着光束遥遥的看她,狭长的眸中犹如蒙了层纱,似迷离,似沉醉,又似骇沉。 她定了定神,放下手中针线,温声道:“你来了。” 晋滁陡然回过神来。站直了身,他伸手按过胸口间的那丝不适之后,就抬步朝她走来,唇边落了笑意。 “我来了。” 在她身旁撩袍坐下,他在她面上打量了一番,道:“瞧着今日气色还不错。” 林苑笑道:“出去逛了逛,心情好了许多。” “每日莫逛太久,适时便可。” “我知道的。” 晋滁拿过她膝上搁着的小儿衣裳,忍不住伸手去抚了又抚。 “待明年春日,便能穿上了。” 林苑从那小衣裳上移开了眸光。 晋滁抬眸看她:“府上我已经着人收拾妥当,过些时日你便搬来我府上住。” 林苑伸手覆上了小腹,低声道:“现在还不显怀,倒也不急着搬。缓两个月也不迟吧。” 不等他再劝,她就眸光缓缓的在这室内打量,声音放柔:“从前倒是高门大户的住着,却总觉得冷冰冰的,也说不出是为何来。如今在这方小宅子里,倒觉得格外的舒适,竟觉出几分暖意来。” 听得这话,他心头一荡,胸臆间似有热流烫过。 “为何。”他忍不住将她轻抱在怀中,嘴唇贴着她的额头,喑哑着嗓音发问。 林苑顺势依偎过去。 “你猜是为何。” 晋滁闭眸掩住了眸底难抑的热流。 可是,因为有他,有孩子。 还是因为,这里,更像是她的家? 54、第 54 章 八月十五这日, 晋滁陪着林苑用过早膳。 似怕这般阖家团圆的日子她会格外多想,所以早膳后他并未急着离开,反倒与她缠磨的说了好一会的话。 林苑看看外头天色, 笑着调侃说:“若再不入宫,只怕圣上要派人来催了。” 晋滁见她笑的并不勉强,遂稍微放下心来。 “仲秋之夜方是正宴,如今天色尚早, 有何可催。”他不甚在意道。 说着, 他让外头候着的田喜进来。 田喜就捧着檀木食盒小心翼翼的躬身垂首进来。 近前后就打开食盒, 从里面端出一晶莹剔透的琉璃碟子, 碟子里面盛放了两个碗口大小的月团。 林苑的目光打那月团上掠过, 看向他笑问:“御膳房做的宫饼?” 晋滁但笑不语。只伸手将那碟子往她的方向推了推。 林苑开始并未多想, 就随手拿过一个, 慢慢咬在嘴里吃着。 他见她吃下, 就似随口般问道:“如何?可还入口?” 林苑阖下眼帘, 点头轻声道:“外酥内甜, 口感极佳。看得出御膳房的师傅是用了心的。” 此话一落, 晋滁的唇角就忍不住扬了起来。 等晋滁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宅院内, 林苑就转过头吩咐下人,给她端杯温茶来。 半杯茶水饮下, 方稍解了口中甜腻。 即便她再怎么嗜甜, 也受不住这等子的齁劲。 林苑看向琉璃碟里剩下的那个宫饼,目光在那粗糙的手艺上定了几瞬后, 就面色如常的吩咐下人端走,道是待夜里赏月时候再用。 吃过补身汤后,她就进内屋小憩去了。 伺候的婆子自不敢惊扰,阖了门后就恭谨守在外头。 林苑将需要带走的物件悉数又检查了一遍。 文书, 银票,药水……林苑一一看过。 检查无误后,她脱了外裳,换上了陈旧的粗布衣裳。又将重要物件都贴身放好。 做完这一切,她怕露出痕迹,就多套了几件外裳。 环顾一周后,她又拿起案上那搭在针线上的剪刀,仔细揣在袖中。 她能成功的,一定可以。 坐在桌前静待时间到来的时候,林苑一遍遍的告诉自己,不容自己惧怕,更不容自己退缩。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此间的凶险。 凶险到,她甚至连想都不敢想,万一失败,她会遭遇何等疯狂的报复。 她在手心沁出微凉的汗意前,猛地用力攥住。 可她实在等不得了,这般受人摆布的人生,每时每刻都是煎熬。 忍到今时今日已是极限,再多忍下去,只怕不用等到被他看出端倪的那日,她便可能会先行崩溃。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了窗屉开了丝缝隙,让外头的凉风吹进,散些她心底的焦躁与不安。 计划皆在掌控中,不出意外的话,成功概率占大数。 若当真不幸一败涂地的话,那大概是命。 她猛地抬手将窗屉全数推开。 她还真不信自己会如此命衰! 秋风打院外卷来,吹乱了她的鬓发,几缕青丝散乱打在她眉眼间,却遮不住那乌黑瞳仁里的光亮。 不复往日的似水柔和,而是不容置疑的坚毅决绝。 婆子见房门从内打开,里面之人款款出来,便忙上前殷勤问:“天还早呢,夫人何不再多歇着会?” 林苑道:“成天见的躺着,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骨头架都要躺散了去。” 婆子连声附和应是。 林苑朝院外走去,边走边侧眸问:“对了,听说每年仲秋夜里,市井里都十分热闹,就连市肆都能开到五鼓。你可知夜里都有何热闹可看?” 婆子一听,这心里头就打了个鼓,暗道夫人莫不是想夜里出去看热闹? 这一想,她一个头两大。闹市里人来人往的,尤其是赶上佳节时分,更是人山人海的拥挤喧杂的慌。 这位主如今又是双身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太子爷还不得怒起将她给削成肉片? “左右不过舞火龙,走月亮,常年都是这么个形式,没什么好看的。”婆子急忙道:“闹市上人多,又挤,气味又难闻,当真不值当凑这热闹。” 话刚讲完,那婆子就见他们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也不知你哪来的胆子,敢拿话来唬我。” 婆子一见她变脸,顿觉不好,忙要上前开口说些什么补救一番,却不成想被她给出手猛推了把。 “快快离我远些罢,当真是看你都心烦。” 说着就抿着唇往外走,边走边语气不善的令人备轿。 婆子知这位主怕是气性又上来了,暗恨自个说错了话,脚步却不停赶忙跟了上来。 林苑不悦道:“不是告诉你离远些了吗。你今就在这院子,不许跟着。若要我发现,有你好看。” 钻进了轿子,她吩咐人起轿。 “去闹市。我倒要去亲自看看,那里是不是人也多,气味也难闻,是不是没个热闹瞧。” 婆子在后头暗暗跺脚,想跟又不敢跟。 抬头看看天色,这才不过晌午呢,太阳还没落,哪里来的热闹瞅? 陶怡居茶楼有两间相邻的茶室是从不对外开放的,只有鲜少几个知内情的人知道,那是太子爷的专用包间。 陶怡居的掌柜的是太子的人,当年太子还是晋世子的时候,他对他主子与那林三小姐的事就知晓几分。他是这楼里的掌柜的,自是知晓两间茶室中间有道暗门,当年两人各自去了这相邻两茶室,还总是同一天过来,他便是再傻也能猜着内情了。 如今再见这昔年的林三小姐过来,掌柜的没多话,直接将她领到了其中的一间茶室中。而后恭敬的退下,不再打扰。 “你们都出去吧。”林苑困倦的揉揉眉心:“我歇息会,无重要的事,不要进来打扰。” 跟来的丫头跟护院不敢有异议,遂都退到门外守着。 茶室内陡然安静了下来,唯余她那越跳越快的心跳声。 立在原地握拳缓了缓,她轻着脚步去窗前阖了窗户,再次往那合紧的门处看了眼后,就绕到屏风后,脱了外面的衣裳,搭在了屏风上面。 等了约莫一炷香左右的功夫,脸上涂抹的药汁起了效果,整张脸又刺又痒犹如火烧,她抬手摸了下,已经开始肿胀了。 趁这时候,她拿出另外一瓶药汁来,让裸露在外的皮肤涂得黑黄。又将头发松散下来,拿出剪刀剪了一截,剩余头发抓乱之后,她倒了些她偷偷配制的染色草汁在手心抹匀。 一刻钟后,她压抑着呼吸打开了那道暗门,轻手轻脚的从另外一间茶室出去。 这一步犹是在堵。 她赌的是,当年的事,晋滁不会主动对外宣之于口。 两间茶室相通的事,门外候着的下人并不知道。 而陶怡居掌柜的在下面忙活,无事的话,并不会上来。 茶室的门一开,门外的护卫就目光犀利的扫了过去。待见是个上了岁数的婆子,佝偻了腰端着茶盘出来,他们就移开了目光。 在那妇人打他们身前经过之时,他们看清了那低头妇人黑黄面上肿胀生疮的模样,不由皱了眉,有些嫌恶的退远了些。 林苑强自镇定的端着盘子下了楼。 店里小二见了,只当是楼上哪位贵客带来的仆人,就忙上前来问她家主子是否有什么需要。 林苑摇了摇头,将手里托盘递交到小二手里后,就佝偻着腰,慢腾腾的出了茶楼。 小二挠了挠头,觉得对这婆子好似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是楼上哪位贵客带来的。 正要细想,却又听有客人使唤,就忙将此事撂了一旁,忙去了。 直待走了远些了,林苑方觉得手脚不似那般发麻。 抬头看了看周围人来车往,在看远处辽阔天地,这一刻她只觉得呼吸都好似灼热了起来。 她出来了。哪怕只是第一步。 她短暂的闭眸一瞬,用力呼吸几次,强按捺住激动的心情,而后毫不迟疑的迈开步子往能租赁车马的市肆方向而去。 唯恐人家见她模样怕染病不肯捎带,中途的时候她拿了膏药挑了些,往脸上抹了点稍微解了解药性。 却也不敢抹太多,只大概抹了下,让面目看起来不那么骇目。 最终,她选择了搭乘牛车出城。 一同出城的还有五六个人,有两个上了年岁的婆子,剩下的几人瞧来是从一个村出来给人做帮工的。 林苑在其中倒也不是格外显眼。 在守门护卫将文书递还给她,并挥手示意放行时,林苑指尖轻颤着触着文书,脑中反复只有一个念头——她出城了,她成功了! 这一次,没有半路堵截,她真的成功抵达了渡口。 涛涛的波浪看的她差点热泪盈眶。 交了银钱上了艘不算大的渡船,她坐于舱内听着外头浪花拍打船身的声音,巨大的激动与欢喜冲击着她,反倒让她恍惚的觉得好似不真实。 出来了吗,她真的成功逃离了那囚笼般的京城? 华灯初上,皇宫里歌舞升平,君臣举杯畅饮,共度中秋佳节。 晋滁无端觉得心生烦闷。 喝过一巡之后,他就不耐的搁下酒杯,走出殿外透透气。 桂花浮玉,夜凉如洗。 他就这般漫无目的闲逛着,脑中时而浮现刚才殿中那林家父子与臣僚觥筹交错的热闹情景,又时而浮现小小宅院内她孤身望月的情形。 想至此,心情愈发烦乱,几欲动了此刻出宫的念头。 这时候田喜过来,小声的说了圣上唤他过去。 晋滁只得按了心里念头,转身就要回殿,却在此时,离这稍远处传来些嘈杂声,似是有人在争执。 他本不欲理会,却在隐约听到‘韩国公府’‘长平侯府’‘嫡长女’‘嫡三女’几个字后,猛地停了步。 55、第 55 章 云生月隐, 此时的月色较之前的皎洁明亮,多了几许朦胧隐晦。 桂花树向右折接一亭子,亭子周围是庭院, 周围排列湖石、盆荷、花坛等。此刻在靠近那亭子处站了两拨人,一拨人多势众,瞧着来者不善,另外一拨则唯唯诺诺, 不住的往四周张望, 似惶恐着什么又似想要趁机脱身。 杨国舅抖了抖蔽膝, 颇为得意的堵在韩吉面前。 “别啊韩三, 问你的话还未说完, 怎能就走呢?” 韩吉抬着手背直擦额上冷汗, 肥阔的面上有讨饶之意:“真是我醉酒胡言乱语, 万求国舅爷别, 别再说了, 就饶过我吧。” 杨国舅心里头当真舒坦极了。 永昌年间那会, 韩三这厮仗着他们韩家出了个中宫皇后, 可是何等的嚣张跋扈, 目中无人!大概不曾想过时易世变,他也会有今日。 想到曾经被韩吉奚落的屈辱, 杨国舅又岂能轻易饶过他。看着面前那体肥面阔的人冷汗直淌的模样, 他心里一阵快意,这韩三越怕被人知晓, 他就越要大声嚷嚷。 “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就算不是酒后吐真言,那也怕是你心中所念罢?哎哟,我说韩三,你这胆子比你这身肥肉还要肥啊。”韩吉上前抓了抓他胳膊肥肉, 阴阳怪气的讽两声:“那位主的心头好你都敢肖想,也不怕他剐了你这身肥肉。” 韩吉的声不小,饶是隔了远些,还是一字不漏的传到了那幢幢树影之后。 晋滁狭长的眸微眯,而后不辨情绪的目光倏地打向远处那体态肥硕的人。 “我真没有……”韩吉急得浑身冒汗,想解释又解释不清,想捂住那杨国舅的嘴又不敢,只得求爷爷告奶奶的央求那国舅爷别再说了。 杨国舅越看他这副模样越得劲,嘴里的声就不自觉扬了起来:“不过要此事真如你所说,那就是你的不对了。那嫡三女生的可是貌若天仙,容貌更甚她长姐几分,若当初你能应了她的求嫁,那韩三你可真真是艳福不浅了,又有那符御史什么事……” “杨健柏。” 唾沫横飞正说得起劲的杨国舅冷不丁被人叫了名字,惊得仓皇回头去看。 幢幢树影里沉步走出一人来,红袍黑舄,束金玉环带,便是不用看那红底淡金的团龙刺绣,便也知是太子常服规制。 杨国舅骇惊的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比那旁边惊骇欲死的韩吉,还有过之而不及。 此时气氛阒寂的怪异,唯余他们二人抖腿的声音,愈发的清晰入耳。 晋滁不辨喜怒的看他。 “你过来说。” 杨国舅咽了咽唾沫,饶是心中惧怕,却也只得强忍着挪上前来。 “太子爷。” 杨国舅讷讷的唤了声。 “说。”晋滁压着情绪:“把你之前说的话,一字不漏的说清楚。” 杨国舅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煞气?顿时惊得魂不附体,当机立断抬手一指远处那惶恐站着的韩吉,祸水东引:“太子爷明鉴,此事着实不干我的事,我也都是道听途说的。是那韩吉,对是韩吉!他自个酒后说的,说昔年长平侯府的嫡三女对他有意,还向他求嫁来着!” 眼见面前那太子爷眸光倏地盯向那韩吉,杨国舅嘴皮子愈发快了起来:“他自个还洋洋得意的在说,是他没那耐心等上几年等那嫡三女及笄,否则还有日后那符御史,以及那……什么事!” 明显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骇沉起来,韩吉吓得屁滚尿流的奔过来,嘴里只喊冤枉。 “殿下明鉴啊,是那杨国舅添油加醋,我,我真没说过那等大逆不道的话……” 杨国舅刚要反驳,晋滁却沉声叫来田喜。 “杨国舅回殿。” 杨国舅遂赶紧止了声,脚步匆匆的遂那田喜离开。 平地起了风,刮了地上的落叶,簌簌作响。 韩吉噗通一声跪下。 面对那太子爷明显露出的杀意,他哪里还敢隐瞒半分,忙将事情一字不漏的和盘托出,就怕再晚半步就被那喜怒不定的太子给挥剑怒斩了。 “太子爷明鉴,我那日就是酒后失言,多嘴说了两句当年的事……至于其他的,我便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说那般大逆不道的话啊。” 晋滁的手摸着腰间佩剑:“当年的事?” 韩吉吓得涕泪横流:“对……对,是当年的事。我断不敢胡说,当年那符……就是长平侯府的嫡三女,确是有替长姐嫁到韩国公府之意,不过当时她年岁太小,此事也就作罢。” 见那太子爷似猛地怔住,韩吉急急解释:“当然她并非是看上我,只不过是为了她长姐而已。殿下大概不知,昔年她长姐与那齐……” “当年的事,你知道几分,就仔细说几分。”晋滁紧盯着他:“尤其是你说她想替嫁的那部分。” 韩吉哪里敢不应,当即就倒豆子般将深埋心底十多年的事,一概倒了出来。 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可韩吉却记忆犹新,实在是当年的事让他印象太过深刻了。 深刻的让他有时候都能从梦里惊醒,哆嗦好一阵才能从那噩梦里回过神来。 他犹记得那是个寒风凛冽的冬日,长平侯府的嫡二子与他花楼争风吃醋的时候打死了人,而被打死之人恰是他远房表侄。 也就因为这个缘故,长平侯府为了林昌熙的前程考虑,不得不应了韩国公府的要求,将他们府上的嫡长女,嫁与他为妻。 若没这档子事,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会娶到长平侯府的嫡长女。想他在韩国公府排行为三,继承不了爵位,偏又鲁钝平庸没什么能力,若无机缘巧合,林家哪会选他做女婿? 有时候他甚至想,他那远房表侄真是死得其所了。 可就在他与父亲去长平侯府提亲这日,他在宴席中途出来如厕的时候,突然有一丫头匆匆过来,往他手里强塞了个纸条。 展开来一看,却是有人约他在湖中亭一见。 他见字迹秀丽,不免心旌荡漾,当是那林家大小姐邀他偷偷约会,哪里还有旁的念头,自是寻了个借口,一路做贼似的偷偷跟着那丫头过去了。 待近了亭子才发现,在亭中候着的非林府上那美若天仙的嫡长女,而是那瘦瘦小小的嫡三女。 “当时她外头裹着厚厚的白狐毛斗篷,还不过十岁,又瘦又小的,瞧着像一杆风就能刮走。”韩吉回忆着道:“天正好开始下着雪,她小脸也白白的,跟那雪一个颜色。” 晋滁没有打断他,只是脑海中清晰勾勒出,年幼的她披着斗篷羸弱站在冰天雪地里的画面。 韩吉仍清楚的记得当时面对他的诧异,她仰脸浅笑着看他,声音柔弱的说出一番话来—— “韩公子莫惊,我是林家嫡三女,听说今日韩公子到访,遂冒昧将您请来,是有事要与您相商。” “既然韩国公府想要娶长平侯府的女儿,那嫡长女与嫡三女其实也差不了多少不是。” 不等他惊讶的张大了嘴,她又问:“韩公子,你看我模样长得如何?” 他下意识的就去看她,肤色雪白,五官精致,不难看出是个美人坯子,再长几年也定是个绝色佳人。 “再长几年,届时我容貌不会比长姐差。让我替长姐嫁你,你也并不亏什么。” 听到这,他倒是有几分意动,可一想起这位年纪还小,要应的话还要再等上好几年,这就立马让他歇了心思。 他没那个耐心,他更希望能早点抱上美人归。 大概见他转身就走,她就脚步匆匆的追了上来,他还当她是还想上前来劝说,刚要不耐烦的回头让她别跟了,却在此时他腿弯冷不丁被人踹了一脚。 说起来力道并不算大,可那一脚恰踹在关节上,又偏他体型臃肿平衡较差,这一来他猛地一踉跄,而后就一头翻了栏杆栽到了那湖心中。 “那湖水里可全是冰渣子,水又冷又深,直接能冻掉人半条命……太子爷,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啊。” 韩吉想说她心思狠毒,可一想到这位主与她的关系,就咽了这词没敢说。 晋滁半阖眸掩了情绪。 “后来呢。” “后来我就拼了命的喊救命。好像是有人来了,当时我也看不清是谁,他们说话我也听得不太真切,只隐约听得那林三小姐大哭着说什么,不许救。对,她拦着人不让救我,还说什么大不了一命换一命这类的话。” 韩吉如今回忆还是忍不住的哆嗦。 要不是后来那人没听她的话,让人救起了他,那日他当真就没命了。 想到这,他真心实意的落了泪。 “太子爷您不知道,那日之后我足足昏了七日才醒。醒来后才得知,那林家对我父亲说,我是因调戏人家丫鬟才落得水。任我如何解释,他们都道我是胡言乱语,不肯信我半个字。” 明明他被人害的差点没了命,偏到头来反倒是他的错了,这让他找谁说理去。 四周好一阵的阒寂无音。 韩吉虽没敢抬头看,却隐约觉得此刻太子爷的情绪似不大好。 “若你敢虚言半句……” 韩吉指天发誓:“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这时远处传来踩地的窸窣声,待近了就停下,低低响起了那田喜的声音。 “太子爷,圣上唤您过去呢。” 晋滁低眸冷冷扫过那两股战战的韩吉,而后转身往殿里的方向阔步而去。 树影落在他深邃的轮廓上,打上晦暗不明的阴影。 中途时候他突然停了步,转向田喜道:“你即刻出宫,多派些暗卫过去,去盯着点她。” 田喜知道她是指谁,自不会多问,领了命后就即刻出宫。 在殿门外时,晋滁定了定神,而后面色如常的踏进殿中。 殿内觥筹交错依旧,不少臣子面上都有醉熏之色。 长长的宴桌设列宫殿两边,众臣依次而坐。见太子走过,纷纷垂首躬身,以示恭敬。 “太子可是外出赏月去了?” “确是如此。”晋滁笑道:“冰壶秋月,着实美不胜收,儿臣看的入神就忘了时候了。” 圣上打趣道:“你倒心急。酒未过三巡,你就急着去赏月。” 说着招来陈王近前:“你不说要敬你大哥一杯吗?” 陈王忙让人斟满酒,小心端着挨近晋滁跟前。 “人间好时节里,惟愿大哥体安康,事顺遂,解烦忧,常欢喜。” “陈王有心了。” 兄弟二人碰过杯,而后饮尽。 之后晋滁有一搭没一搭与圣上说着话,面色如常,只是心底仿佛压着重物,沉甸甸的。 目光不时的掠过那林氏父子的方向,又时不时的落在殿外的方向。 几次之后,他阖了眼帘遮过眸底暗光,而后抬杯饮酒,任那烈酒辛辣滋味滚在喉咙里爆裂开来。 离开不过小半个时辰的田喜,几乎是狂奔的回了宫。 就算打死他都不会想到,那位主竟然逃了! 56、第 56 章 晋滁一动不动的盯着田喜。 饶是殿门处距离他们太子所在位子隔得远些, 可田喜还是被那目光盯得头皮发麻。 接下来他要禀的这事,无疑是在太子爷的肺管子上戳刀,他着实不敢去想那太子爷听后该会何等生怒。 硬着头皮打长案两侧绕了过去, 田喜趋步至他们太子爷身侧,小声迅速耳语了一番。 有臣工隐约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气息来。 借着酒劲,有那好奇心重的就壮着胆子往太子的方向偷瞄过,可不成想他们目光刚落上上, 却冷不丁被太子扫来的目光盯个正着。那双眸含煞的阴寒模样, 简直吓的他们惊骇欲死, 虚汗覆背。 仓皇移开眼, 不敢再看。 晋滁抓了酒壶, 倒满了一杯酒, 仰头猛灌下。 烈酒入喉, 烧的是腹部, 凉的是胸口。 他眼前似蒙了层黑, 又似蒙了抹红。 退至一旁的田喜, 眼看着太子一言不发的倒酒, 灌喉, 而后再倒,再灌。这熟悉的一幕瞧的他两眼发颤, 因为从前每当太子头疾发作时, 便是这般情形。 众臣工慢慢就察觉出殿内气氛的不对来,说笑的声音渐渐息了下来, 一时间气氛空前阒寂。 晋滁将最后一杯酒灌尽后,强压腹中如火焚烧的滋味,阖眸遮了情绪,按了案角起身告罪。 “儿臣不胜酒力, 望父皇准许儿臣离席。” 圣上看了眼那案角的裂纹,没多说什么,直接挥手放行了。 待太子一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殿中,圣上示意王寿近前,嘱咐了声:“打听打听,东宫是出了何事。” 王寿躬身应是。 出了殿疾走一段路后,晋滁猛地停了步。 田喜在后头匆忙也停了下。 晋滁回头盯他:“可能确定,她是自己走的?” 田喜知太子不死心,却也只能如实道出太子最不想听的那个答案:“据跟去的下人描述,从旁边茶室里走出来的易妆妇人,的确是自己端着茶盘出来的。” 晋滁的呼吸陡然就粗重起来。 这般结果,这般结果。 这就是他百般说服自己,再次对她付出真心后换来的结果。 这一刻,他只觉如堕冰窟。 她再一次的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 也让他再一次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 从一开始就她虚与委蛇,可叹他竟将她的虚情假意当做了真情,再一次受她蒙骗! 僵直在原地几个瞬间后,他突然笑了两声,却是咬齿嚼唇的恨笑。 “牵马来!” 他握了缰绳翻身上马,声音透着刺骨的寒:“去太医署寻那王御医,直接带他去渡口。” 田喜一惊。 “另外派人拿我令牌再去北衙找张统领,叫他派一队人马沿官路快马追截,沿途车马路人一概拦下。无孤口令,不得放行!” “是。” 海风吹皱海面的时候,月亮不知何时隐入了云层之中。 此时这夜晚的海面,就宛如一块巨大的黑布,黑瘆瘆的望不到边际,沉闷,压抑,又窒息。 岸边的渡口赤马舟与蒙冲往来穿梭,船上火把幢幢,照的周围海面落了斑斑点点的残红。 晋滁踏上了打头的赤马舟,在给蒙冲上的将领下达了分兵据守各个海口的命令后,就毫不迟疑的下令开船。 赤马舟如箭一般驶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里漆黑的海面中。 船身一晃,本就睡眠浅的林苑当即就惊醒了过来,感受到船只还在正常行驶,那突突直跳的心就慢慢恢复了平静。 只是浪大了些罢了,并非其他意外。 林苑呼了口气,而后再次轻抬了下舱内窗户,望了眼天边。 淡青色的天际开始出现了抹亮色。天渐渐破晓了。 林苑不由心下激动。 她听船家说了,待天亮的时候,大概就能抵达目的地了。 想到待到地之后,她就能再做伪装混过关卡,之后几经辗转彻底逃脱升天,心里就难免欢喜起来。 从包袱里拿了块饼子出来。 饼子硬邦邦的,就着那烧凉的水倒也能勉强下咽。 她强逼自己多吃了几口。 毕竟下了船后大概还要走一段路,若她没有力气哪成。 就在她吃过一口饼子,觉得干,刚拿过杯子要再喝上几口水的时候,船身又是猛烈一晃。 林苑还当是那海浪的缘故,本没在意,可不成想那船只在这猛烈一晃后,却晃荡的停了下来没再继续开船。 与此同时,船舱外隐约传来船夫惊惧的颤声。 “是……海贼?” 这艘小船还有其他船客,闻言都惊得纷纷开了船舱出来。 “这地界如何有海贼?” “不可能啊,朝廷不是说刚抓了批无恶不作的海贼?怎么还有敢作案的?” “看,余家的船还在前头,有他们在应没事的。” 为防海贼侵扰,他们这些小船出海的时候都是跟着中型大船走的,每次交些保护费,寻求个庇护。 而这些大船上都有不少护卫与兵器,那些海贼不敢轻易来犯。 虽林苑也是如此想的,可还是有些担心,遂打开了些窗户,想看看外头情形如何。 天破晓之前,海与天皆朦胧胧的。 倒映着稀疏星光的海面上,此时乌压压的一片。打眼细看,却让人骇的浑身汗毛竖起,因为那乌压压的一片不是旁的,而是列阵整齐的船只。 还有高船不断驶来,这些船只有序的移动,逐渐形成包围趋势,严严实实堵住了他们这些船的去路。 “不对!是赤马舟,是蒙冲!这是官船!是朝廷水军,不是海贼!” 船家欣喜的声音传至舱内。 林苑手里的水杯哐啷落地。 这时外头船只相继亮了火把,照的周围灯火如昼。 “果真是官船!” 船客的声音也此起彼伏的传来,无不充斥着庆幸。 林苑似被冻住般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官船,整个人如堕深渊。 余家的家主带着余家众人行五体投地大礼。 “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刚见那一身团龙常服时,他惊得差点没晕厥过去。 他们余家不过行商之家,素日里连有品级的官员都难见得,哪里敢想有朝一日能见着新朝太子爷? 惊喜自不必说,可恐慌也在所难免。 建武元年那会朝廷清算手段的残酷还历历在目,那时午门的血腥子味数月都不曾消散。他自是怕无意牵扯到什么叛逆事件中,牵连满门老小。 晋滁立马横刀的坐在楠木交椅上,声音无情绪道:“朝廷追击逃犯。不出意外,她就藏身你们这些船只里。” “把船里的人都叫到甲板上来。”他盯着那船舱方向,黑沉的眸底似有骤风袭卷:“无论男女,无论老幼。” 57、第 57 章 咸湿的海风刮过甲板, 落了人满鼻腔的海腥味,以及些难以言说的腐朽气息。 甲板上百余位船客按照要求列队,依次上前, 由那坐在椅子上的贵人看过之后,再噤若寒蝉的走向另外一侧候着。 船客中有人穿着绫罗绸缎,有人穿着粗布短褐,可无一例外的是, 人人面上皆有惶惶之色。尤其是余光瞥见围在两侧的官兵, 竖火把, 列矛戈, 戒备森严, 他们更是惶恐不安。 晋滁的目光从最后一人的面上收回, 而后沉沉的落在外头十来艘小客船上。 余家的家主忙解释道:“这些船并非是余家的, 他们各有自己的船家。跟着我们余家的船一道出海, 是为了寻求个庇护。” “可都在这?” 借着周围官船打出的光亮, 余家的家主又仔细数过一遍, 忙点头应道:“都在这, 一艘也不差。” 话音刚落, 就有官兵转身朝海面方向,挥动手里小旗, 迅速打了旗语。 而后海面上那将十来艘小船围的密不透风的官船, 慢慢朝外让开条路来,赶着那些客船往余家船的方向靠拢。 窄小的船舱昏暗逼仄, 紧闭的船窗更是让舱内充斥着股沉闷,压抑窒息的让人透不上气来。 林苑一动不动的坐在床板上,整个人麻木的似被抽了魂魄。 手上的硬饼子不知何时落地,浸了地上的水渍, 变得湿漉漉的粘腻。 船身还在继续移动,朝着那灯火通明处。 那甲板处火光耀耀,照的周围海水殷红一片,好似巨兽血腥的大口,吞噬着海浪中漂泊的孤舟。 大船上放下了梯子,其他小船上的人开始陆陆续续的登船,那些官兵也开始挨个船舱的搜索,以防留下漏网之鱼。 砰砰的敲击船舱门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与此同时响起的是船家好心的提醒声:“客人您在吗?官爷让咱们都到大船上去,您也快点收拾收拾出来吧。” 舱内阒寂无音。 船家还欲再敲门,这时候有官兵上了船问:“里头有人?” 船家忙解释:“有的,大概是睡着了,没听着……” 话未说完,那船舱门已经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 外头火把的光亮照进了狭窄的船舱里,也照亮了舱内孤坐之人那寂然麻木的神色。 那官兵看她,赫然质问:“船家唤你,你为何不应?” 舱内人一动不动的坐着,连眸光都未曾动过寸许。 官兵不免上下打量她。瞧打扮似是上了年纪的穷苦妇人,可若真是普通妇人,见了他们这些官兵早就战战兢兢了,又怎会是这般模样。 官兵觉得有异,就没敢轻易上前抓过带走,遂扭头问向那船家:“你对她可有印象?上船后她可曾开口说过话?” 船家忙不迭点头:“有的有的。上船后她还问过小老儿,什么时候能到下个渡口。” 这就不是哑妇了。 官兵又看向她,道:“你姓谁名谁,报上名来。” 可对方好似没听到问话般,没有丝毫反应。 船家骇然的看向她,完全不知她为何这般。 官兵却并未动怒,只是略一沉思,就招来几个水军过来,嘱咐他们将人看住。而后他则拨开人群匆匆上了大船。 晋滁听后,猛按住了扶手起身。 一阵海风冷不丁扫过,刮起他的衣摆几番作响,朱红色的常服被吹得松动,束在玉冠里的发也被吹得凌乱。 他盯着那海浪中飘摇的小船很久。眸底的暗光宛如暴雨来临前的海面,漆黑,幽暗,阴森,压抑,又深不见底。 “把她拖到赤马舟上。” 很快,小船上看守的官兵就得了令,不由分说的扯过舱内人的胳膊,将她强拉着上了不远处的官船。 此时晋滁已经在官船上候着。 林苑几乎被人架着近前。 晋滁看着面前这头发乱蓬蓬的人,头发发白,肤色发暗,一身粗布烂衣。她扮丑扮老,苦心经营至此地步,就是为了能彻底的逃开他。 他森冷的扫她一眼,面上没有多余情绪,只挥手示意那御医近前。 王御医小心近前,颤巍的伸手去给她把脉。不成想那本是麻木的犹如雕像的人,却好似在此时回过神来,猛地一挥手将人推开。 海上的夜里并不寂静,海浪击打船身的声音,海风呜呜呼啸的声音,以及海鱼拍打水面海鸥偶尔的叫声,都不时响起。 可此时船上的气氛却死寂的犹如在鬼域。 林苑猛地抬头,对上晋滁投来的骇沉目光,颤声道:“你放过我可成?你放过可好!” “你何必赶尽杀绝?” “给我条活路,又能如何?” “我就一女流之辈,能碍着你什么?” “你为何就不能高抬贵手,非要苦苦相逼!” 晋滁却陡然喝道:“把脉!” 御医被这声喝得心惊胆颤,正应了声,刚要再次上前去把脉,却听得一声似冷似恨的声儿。 “不必了!” 林苑直视着对面的男人。 是他,扼杀了她所有的希望。 她清楚的知道,自此以后,她不会再有逃出去的机会了。她不会再有丝毫的机会,至死都不可能再逃脱他的掌控桎梏。 满身心的心灰意冷,折磨的她几欲发疯,对他的恨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焚烧殆尽。 “我没有身孕。”她看着他,一字一句说的异常清晰:“是我用药推迟了月事,而非有孕。这般答案,你可满意?” 海鸥陡然一声尖叫划过长空。 晋滁猛地握了铁鞭上前,对她劈头盖脸的挥了下来。 “你为何这般对我!” 鞭身砸在船板上,直接砸裂了一道。 可想而知若落人身上,定会令人皮开肉绽。 林苑听得他这般问,却抑制不住的笑了起来,却是似哭似笑。 “那你想让我如何待你?归顺你,依附你,忘了你是我夫丧子亡的仇人,忘了你给予我的羞辱与灾难,然后欢欢喜喜的做你的后院的姬妾,给你生儿育女?” 林苑目光嶙嶙:“你晋氏父子杀我夫,害我儿,我还能安心跟你过……我得多疯啊?” 58、第 58 章 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浇的人遍体生寒。 明明四肢发冷,可他心里却犹如火烧,五内俱焚。 “仇人, 仇人!”他脸色铁青的盯着她,眸底似有烈焰燃烧:“原来在你心里,不过视我为仇人罢了!” 之前在他看来二人浓情蜜意的相处时光,于此刻, 皆成了天大的笑话。自始至终, 她都未对他付过半寸真情, 一切皆不过是她虚与委蛇的手段。 “你将我逼至今时今日这番境地, 莫不是还想让我对你感恩戴德?” “还是说, 你觉得将我捞出教坊司, 就是对我天大的恩赐?我该五体投地, 感激涕零?” “可笑至极!我是该感激你让我家破人亡, 还是感激你将我打入教坊司, 逼迫我侍候你, 取悦你, 成为一以色侍人的玩物?” “在我心里, 你与那些□□熏心的嫖客,恶霸, 没什么区别。” “家破人亡, 跌入泥潭,被家族所弃, 被世人轻贱。” “我已然这般处境,你却还嫌不足,不想予我半寸喘息之地!” 林苑看他:“我恨你都不及,何来其他。” 晋滁猛地攥紧了长鞭, 额头青筋绷起。 如今撕破了脸,林苑什么也不惧了,定定看着他问了句:“你可知,我此生最后悔的是什么。” 晋滁却骤然变了脸色。 这句问话明明不轻不重,可他却陡然似寒锥刺骨,寒意在骨髓里翻绞,尖利的不啻于针挑刀挖。 “我此生行事从不后悔,唯独一件……” “你闭嘴!!” 林苑片刻不顿的将话径直传入他耳内。 “那便是后悔认识了你。” 最后一句声落下的时候,晋滁猛地踉跄倒退两步。 天空开始淡白,黎明即将到来,可在他看来,天地万物于此刻好似都黯然失色,死气腾腾。 他大口喘着气看着她,嘴唇发白,脸色青灰,唯独双眸猩红的。 海风扫过船板,刮得她的面冰冷,也刮得他的眸赤红。 “好一个后悔认识。”他突然大笑,似癫似狂:“孤会让你明白,什么是后悔。” 他猛地大喝:“来人,押她进舱,严加看管!” 一声令下,几个侍卫忙要过来抓她。 此时林苑却陡然从袖中摸出把尖利的剪刀,在晋滁骤变了面色疾步欲上来夺过之前,猛地戳伤了自己的额头。 殷红的血顺着眉眼流下的时候,剪刀已经哐啷落地。晋滁抓着她的手腕,力道强劲的几欲捏折了腕骨。 林苑任由那血蜿蜒至她颊边。 “欠你的还你。欠你一分一毫,都觉得分外恶心。” 沁着凉意的声音落入耳中,却是直接扎进人心底。 他看懂了她的厌恶。她憎恨他,憎恶他,不肯与他再有哪怕丝毫的牵扯。 闭眸瞬间后,他猛地睁开。 松开了对她腕上的桎梏,他抬手用力抚去她面颊的血,强擦上了她苍白的唇。 “你欠我的何止这些,别急,慢慢来。”他满目阴骘的俯了身,在她耳畔一字一顿道:“别想死,你知道孤手段的。” 船只靠岸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放亮了。 白日的时候,本该是教坊司最为清闲的时候,可今日却与以往不同。 整个教坊里都透着股紧张劲。 楼里楼外都有侍卫把守着,肃立不动。 很快,又有一群侍卫进了坊内,进来后分两侧而立,恭谨的垂首迎着后头的主子。 阔步而来的男人身躯高大,着朱红色团龙常服,满目冰冷的走向楼里。 其后头则跟了几个婆子,押送了一个身子单薄的女人,垂头披发的看不清面,可那狼狈之姿却能让人瞧的真切。 来的一行人虽多,却没有人喧哗,气氛里无形中透着些肃杀的意味。 楼里的人大多都瞧出气氛的不对劲来,也没人敢闹出动静,能窝在房间里不出来的,皆谨慎的在房里待着。 鸨母已经按照要求备好了房间,这会忙过来回禀了声。 田喜小心往他们主子面上瞄过后,就对那鸨母使了眼色,示意她带路。 鸨母就仔细在前头引着路。 去的是后院的偏僻厢房处。 一路上她没敢往被押送的那人面上看。饶是内心万分惊异,却也不敢乱瞄半眼。只是脑中闪过那人刚被推搡进来时候,那苍白面颊上的血污,额上骇目的伤口,还有那满身潦倒的模样,光是想想就觉得一阵心惊。 她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可瞧这模样大概不是什么好事。 厢房处在整个教坊最偏僻的角落,曾经是用来放置杂物的。 背光的房间有些阴暗,里头窗户被人一概钉死,拉了帘子半丝光都不透。空间亦有些狭窄,里面家具摆放的不多,唯有张不大的床,还有张靠墙放的破旧小桌,再就是简单的器物。 放眼观去,整个房间逼仄,褊狭,压抑,阴霾,昏暗……散发着腐朽的气息,从窄小的房门进入后,宛如进了座不见天日的牢狱。 偏僻的房屋远离其他人居住的地方,只怕连夜里最热闹的时候,此地却传不进丝毫的笙箫声。 光透不来,声透不进,这里犹如死地。 “这是孤给你安排的最后的归宿。” 晋滁看向不见天日的室内。 “可满意这般结果?” 他注定得不到回应。 面前之人恍若未闻,孤零零的站那,好似没有感知的枯木。 他垂落了目光,最后朝她面上扫过一眼。 那沾了血迹的清瘦面上,似冰冷,似麻木,唯独缺没有妥协。 他终是缓缓抬了手。 几个婆子就推搡着林苑进了屋。 晋滁往房内的方向看了眼,而后猛一攥拳,转身大步离去。 同一时间,房内隐约响起链条碰击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那凄厉的咬牙恨声:“晋滁!你不得好死!!” 骂声传到屋外,田喜颤惊的头皮发麻。 小心翼翼的看了眼前面正疾步而去的人,田喜悄悄慢了几步,招来那同样惊恐交加的鸨母。 “盯着点,房内每时每刻都必须有人,知道吗?” 田喜指指房间的方向示意,鸨母忙不迭的点头。 “还是那句话,盯紧点,人要出了什么意外,你也甭想着活了……” “田喜!狗奴才还不滚来!” 远处的一声暴喝让田喜不敢再磨蹭。 只草草嘱咐了句,若有什么事就赶紧派人来跟他说声,而后就匆匆追上前去。 鸨母战战兢兢的站在原地。 听着里头的恨骂声,莫名打了个寒颤。 曾经屋里那位被太子接走时候的风光情景还近在眼前,这才隔了多长时间,就这般凄惨模样的被送了回来? 当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仲秋夜里,太子又是调兵又是出城的,这么大的动静,自是瞒不过朝臣的耳目。 朝臣往林家父子那投去的目光就微妙了起来。 林侯爷的脸色忽青忽白,僵硬的喝着酒做着掩饰,只当未察。 今日是陈王的生辰,圣上令了要大肆操办,本该是极为喜庆热闹的日子,却因太子的事,而让众人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圣上也有些不虞。待太子回宫后,直接将他叫到御书房里,单独训斥。 “好大的胆子,私自调用禁军,莫不是想要造反!” 几本折子直接冲他兜头甩了上来。上面所奏皆是弹劾他私自调用禁军之事。 晋滁看也未看那些折子,只道:“事急从权,儿臣身为大将,有调用禁军之权。” 圣上讽刺道:“有何急事?就为追一妇人?” 不等晋滁回应,就扫了他一眼道:“倒看不出,朕还生出个痴情种子来。” 59、第 59 章 “父皇莫不是忘了, 儿臣骨子里流着晋家血脉。” 一句话,让圣上沉了眼,收敛了面上所有情绪。 晋滁俊秾的面庞半隐匿在阴影中, 喜怒不辨。 “虽然此番儿臣行事越了分寸,可身为一朝太子,权威容不得旁人挑衅。况父皇也知儿臣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她既敢寻衅, 那儿臣又岂能饶过。” 他这时却俯身将脚边散乱的奏折拾起, 搁上御案的时候, 又抬眸看向御座上的人, 慢声道:“儿臣的东西, 就算烂在自己手里, 也断没让其插翅飞走的道理。” 圣上不动声色的看他:“总觉得你这话另有深意。” 晋滁阖眸道:“父皇多虑了。” 殿外候着的田喜, 见他们太子爷出来, 刚要上前迎过去, 却惊见对方面色骤沉, 眸底寒光朔朔。 晋滁看向田喜:“御医可看过了?” 田喜垂首趋步过去:“看过了, 说是……没有身孕。” 晋滁踩着双头舄大步流星的往宫外走, 那满目含煞的模样,让本欲要上前打招呼的几位官员不由都望而却步。 田喜急匆匆的在后头追着。感受到他主子的无处可泄的躁怒, 他头也不敢抬的耷拉下眉眼, 只盯着前面人那红袍黑边的常服下摆,估摸着远近距离。 宫外候着的马车夫见他们太子爷出来, 忙躬身趋步过去行了礼,之后又恭谨的打了轿帘。 “回府!” “是,殿下。” 长鞭一落,骏马的嘶鸣声响起, 马车就行驶开来。 车内,晋滁闭眸靠在车厢壁上,攥着掌心内玉佩,指骨青白。 片刻后,他倏地睁眼,寒声对田喜令道:“让太医署配药,调理妇人身子的药。你每日按时送去,亲自盯她喝下。” 话里的意思田喜再明白不过,闻言不免一惊。 “可殿下尚未大婚,只怕圣上那里……” 余下的话在晋滁骇沉的神色中自动咽下。 将玉佩重新收回香囊中,晋滁抬手掀开窗牖,望着车外的人来车往,目光幽暗:“多子多孙是件喜事。父皇不会有异议的。” 药的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林苑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这药究竟是何药。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挣脱开了那桎梏她的婆子,林苑猛地推药泼地,踩着满地的药汁,趔趄的冲着门外的方向跑了两步。 田喜在门口的方向杵着,看着她没等奔来就被脚腕上的力道给扯了住,忙道了声:“您可仔细着些,莫绊住了脚。” 林苑猛地抬头,苍白清瘦的面上没有一丝的血色。 “你回去告诉他,他不会如愿的。” 逼仄昏暗的室内,她孤瘦的站在那满地狼藉中,头上包着渗血的细棉布,身上衣衫落了零星的药汁。不显狼狈,只见萧条。 田喜看着她,只觉她这神情模样似那深秋的败荷,又似那严冬的枯枝,落入他眼中,总让他感到有些惊心动魄。 他正要开口好言相劝几句,却不曾想变故突起,在其他人来不及反应时,她突然伸手抓向了自己的脸,指甲狠狠挠进了脸颊上。 田喜反应算是快的,在倒抽口凉气后,几乎瞬间冲了过去,又惊又恐的将她拦住。 可到底还是晚了半步。那细腻瓷白的面上,还是落上了几道抓痕,半寸见长,血淋淋的煞是骇人。 “你们这些老货等什么!还不快去寻些伤药过来!” 那几个被吓住的婆子仓促应下,手忙脚乱的去翻箱倒柜的找药去了。 林苑发疯似的挣扎,田喜几乎控制不住,就忙又喊了婆子上前将她制住。 “你去告诉晋滁,告诉他!我宁愿盯着张面无全非的丑陋模样,也不愿让他再碰半分!!” 田喜见她又哭又笑似要崩溃的模样,觉得自己也隐约要崩溃。 亲眼看着那些婆子给她上过药,又强喂过安神药后,田喜这才强压着忐忑不安的心,离开了这里。 直到出来后,他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手心手背皆有刺痛。抬手一看,原来是先前在制止她抓脸的时候,不慎被她给挠破了几处。 其中手背一处挠的最为厉害,硬生生的被她抠上了约莫半指甲的肉去。 田喜龇牙咧嘴的滋了声,又下意识的拿袖口往手背上掩了掩,而后这才匆匆往府上的方向赶去。 晋滁听后,不怒反笑。 “瞧她这般在意,孤就痛快了。” 他倒了碗酒,仰头灌下。 “指甲给她剪了,再把宫里最好的那份伤药带过去,给她涂。另外跟那些伺候的人传句话,这回是领罚,下回就是领死。” 田喜一一应下。 晋滁抬手松了松领口,朝后靠向椅背,沉眸看他:“还有那些汤药,记得按时送过去,喂她喝。” 抬脚猛踢了下桌腿,他喝道:“倒酒!” 坤宁宫内,皇后往香炉里扔了些百合宫香,袅袅的香气顿时又在殿中弥漫开来。 “你那小姑子是什么来头,怎么就迷得太子屡屡做出这些不成体统之事。” 坐在下首的杨氏顿时觉得脸上有阵火辣。 略微不安的动了动身子,她尴尬道:“太子应是因从前的事,还心怀芥蒂着罢。” 杨氏避重就轻的解释了句。 皇后凤眸一抬:“哦,从前何事?为何从未听你提过?” 杨氏就大概说了她小姑子未出阁时,太子曾去府上提亲被拒之事。至于二人私相往来的事,她唯恐节外生枝,遂就没说。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公婆耳提面命,让我们都不得对外漏半个字口风。” 皇后诧异了下,倒真没想过这其中还有这等官司。 “我说呢,这就难怪了。” 难怪太子不顾那位是符家遗孀的身份,新朝刚建时,就丝毫不顾体面的去教坊司将人要了。敢情是多年前就存了心思了。 想到太子之前将人弄出了教坊司,单独弄了个宅子养着,似有留在身边之意,皇后就看着杨氏奇怪问:“不过,你那小姑子,好端端的逃什么?跟着太子难道不比她颠沛流离来得强?” 杨氏其实又何尝不疑惑?可她这小姑子的想法从来都是异于常人,从前她就不懂她。 皇后见她模样,便知也问不出什么了。 “凤阳公主昨个亲自给东宫下了请帖,瞧来是要以太子为靠山了。” 没再继续先前的话题,皇后转而说起了另外一事。 如今便是连凤阳公主都投靠了太子。 东宫拥簇者众多,地位稳固,若不犯天大的错事,只怕连圣上都不能轻易动摇他的位置。 如今她跟陈王能依仗的,唯有圣上。 只要圣体康健,护着陈王长大成人,那时候依附他们的那些臣子才会真正吃下定心丸,死心塌地的为他们母子谋划。而到那时候,他们才会有真正的势力跟太子有一争之力。 他们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她恨不得陈王都快快长大。 想到陈王年幼,又想到太子连着半月来,让人频频往教坊司送药的举措,她又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若皇长孙出自东宫,那无疑是给太子又添了几分筹码。 “听说你那小姑子身子骨素来不康健?” 杨氏被突然一问还愣了下,而后忙道:“是有些病弱,随了我那婆母。” 皇后遂稍微安下心来。 如此,大概不会轻易怀上罢。 九月的夜,凉风习习,秋虫鸣脆。 深夜,荒僻沉静的厢房外,传来沉重又踉跄的脚步声。 半掩的房门被人从外头猝然踹开时,房门碰撞墙壁发出的刺耳声响,扰了一室的幽静。 屋里守夜的两个婆子惊愕的望着来人,一时间忘了反应。 “出去。” 他喝令。话是对那两个婆子说的,目光却一动不动的落在榻上人身上。 两婆子心惊肉跳的奔了出去,顺势关好了房门。 壁上微弱的烛光跳动,光影掠在她面上,越发衬的她人消瘦,脸苍白,目发红。 她陡然奔下榻来,从贴靠在墙壁上的桌面上抄起两个茶杯,冲他的方向趔趄跑来几步,而后发狠的冲他面上掷去。 “你滚你滚!!” 晋滁拎着酒壶倚在门上,面对那狠掷而来的器物也不躲闪,任由她疯似的将那茶杯茶壶甚至连托盘都物,一概冲他劈头盖脸的砸来。饶是砸的他脸生痛,砸的他眼前几瞬发黑,却也纹丝不动,只无声的看着她。 “逼迫我可就寻到快意?” “你有没有底线!有没有下限!” “你无耻!肮脏!下流!!” 晋滁阖了眸,抓了酒壶仰头灌下。 掷了酒壶,他边抬手解襟扣,边朝她重步走来。 林苑只待他走近,就猛地扬手狠扇了他两巴掌。 “为何不肯放过我!” “欠你的不是还你了?” “你还待如何,还待如何!” 晋滁遏制住她拍打的双手,微赤着眸,定眸看她宛若疯癫的模样。 “我曾给过你机会,是你辜负了我的信任。怨不得旁人。” 情绪不辨的说完这话,他就径自将她抱上了榻。 林苑掐他脖子,恨他欲死。 晋滁放她在榻上,而后伸手将她的手从他脖上掰下。撕扯了条帷幔下来,他捉她的手强行捋直那蜷缩的掌心,而后一道一道缠裹住她的手指。 “我清楚你的手段。防的这般厉害,果真从头到尾都在算计孤。” “可此后不同了。” 他眸光冷鸷:“孤不会再信你。哪怕半个字。” 60、第 60 章 天际泛白的时候, 晋滁系好了金玉带,面色如常的整冠而出。 待恭送太子离开了,那些外间候着的奴仆们这才敢进屋收拾。 室内一片狼藉, 帷幔被撕扯成条,被褥也凌乱的半搭在榻沿。榻上的人瘫软的倒伏在床角,濡湿散乱的发遮了满身的狼狈。 两婆子指挥其他下人重新置换那床单被褥,又重新挂了帷幔。她们则端着水盆与汤药过来, 给那榻上人擦身, 喂药。 在她们看来, 这个时候的她是最好伺候的, 因为无力折腾, 所以喂药的时候能格外轻松些。不似往常时候, 她奋力抗拒着, 推碗泼药的, 不闹个天翻地覆决不罢休。 喂完了药, 两个婆子皆松了口气。 又伺候着她重新卧下, 轻盖了被子。 壁灯微弱的光笼罩狭窄的屋内。 秋夜凄清, 烛光昏黄, 蜷缩在榻上的人背对着侧卧着,饶是衾被盖得严实, 却还是抑制不住的浑身发颤。 两婆子知道, 她并非冷,只是恨至极致的反应。 她们愈发不敢疏忽, 寸步不离的守在榻前,以防出了什么岔子。 小半个时辰后,她们往滴漏的方向看了眼,而后方将她十指上的束缚给解了去。 大概是束的时间有些久了, 那纤弱的十指有些僵硬,弯曲下来似有些艰难。可饶是如此,在双手一经得了自由后,她就不管不顾的去掀被,疯魔似的去按压她的小腹。 两婆子没有制止,只是看她那手指艰难弯曲的模样,看她明明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却兀自死命撑着气的模样,觉得有些无奈,又觉得她有些可怜。 何必折腾呢。她们无法理解。 与太子爷对着干,可有她丁点好处?放着外头那荣华富贵的日子不过,非要将自己折腾到如今这般凄惨田地。 又是何必呢。 太子每隔三日就会过来一次。 房内的动静从来都不小,不是摔砸器物的声响,就是拍打斥骂的声音。 饶是每次太子每回出来时,面色如常,可外头候着的奴仆还是能清楚感知到,太子周身的气息,一次比一次的压抑阴沉。 后来不知那日起,房间内的摔砸斥骂声陡然歇了。 太子进去的一两个时辰内,除了床榻剧烈摇晃的声响外,竟不再能听见旁的声响。 待事后他们进去收拾房间时,就见榻上那人一动不动的躺那,眼儿睁着,似没了生机般。他们急急过去探气,感知到那微弱的气息拂动,这方能大松口气。 之后喂药竟也异常顺利,而给她解了手上束缚后,她竟也不似往常般的瞎折腾了。虽不折腾了于他们而言是好事,可瞧她整个人好似死了心般,成日两眼空洞洞的,没了生气似的,让人瞧着格外心慌。 太子似乎也被她这副模样激了怒来。 他们在外头听着,这几回里头的动静似大了起来。可任那床榻如何激烈摇晃,任那太子如何厉声相逼,她都是半丝声都不透来。 他们在外头听得心惊胆颤,都唯恐人被太子给弄死在床榻上。 毕竟若主子没了,他们这些伺候主子的奴仆,又怎么会有好下场? 太子最近几次出来时,竟是连平静的表象都维持不下。回回离开的时候,回回面色难看。 上一回来,太子似是动了真怒,听那动静似将人从榻上扯了下来,不多时候,链条与桌椅碰撞的声音就不间断的从里头传了出来。 外头奴仆听得心头发慌。 里头好不容易结束了,待太子带着随从离开后,外头奴仆忙进屋查看,却见满身狼狈伏倒在案面上的人,用尽了气力,挣扎的撑起了身。 下一刻,却陡然昏厥于地。 夜里,太子寝屋里灯火如昼。 田喜将来人所奏之事回禀了太子。 晋滁刹那起了身,脸色顿变后,又咬牙重新坐下。 他猛地翻开手里文书,好半会,却是连半个字都看不下去。不由怒的反手朝外掷去。 田喜见了,不由就小声规劝道:“这般下去,人可就熬不住了。奴才觉得,先给她段时日缓缓先?指不定哪日就想开了。” “孤何必用她想开。” 晋滁握拳抵了抵额头,沉声道:“去将府上补品挑拣些,连夜送去。” 田喜松了口气,正要去办,此时却陡然又听得吩咐声。 “另外明早去韩国公府一趟,接了人去探望她一番。” 晋滁面色生冷:“顺道再一次提醒她,她死了也不打紧,孤总有撒火的地方。” 田喜让那韩国公府上的三夫人,在林苑房间里露了个脸。话都来不及说上半句,就急匆匆的挥手让人将人给拉走了。 林苑卧在榻上死死盯着房门的方向,双眸布满了血丝。 田喜上前来将太子的话,一字不漏的传给她听。 林苑急促呼吸着,身子在发颤。 田喜见了有些不落忍,遂劝了声:“您好生养着身子,想开些,总归有好日子的。” 叹口气转身要走的时候,却听得身后传来些声响。 他忙回头望去,就见她蠕动着苍白的唇,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两眸空洞洞的望着帐顶,面上没什么血色,吐出来的微弱声儿犹如气音。 声音细弱,田喜听得不大真切,遂就侧耳过去欲听清些。 而后就听她在不住喃喃:“错了,我错了……当初,不该应他,不该的。” 似哭似笑的声儿不大,却能听出其中如泣如诉的恨与悔来。 田喜心头咯噔一声,下意识的去看周围的婆子,见她们二人恭谨在旁立着面色无异,想是应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你们出去熬些补品端来。” 田喜吩咐着。 两婆子不敢有异。 待房里下人出去,田喜看向榻上了无生机模样的人,不由想起昔年时候,她掀开茶室布帘时,是那样的鲜活明丽,温柔美好。 “这话您可说不得啊。”他叹气道。 想太子爷是何等脾性之人,又岂容旁人在他心头插刀?旁人插一刀,他便当即能回以人万箭穿心。 “您需想开一些,把自个身子调养好,好好活着是正经。”田喜好言规劝着,“日子长着呢,指不定将来您会越过越好,有了盼头呢。” “其实若您忘了过往那些事,多往前看看,待太子爷的气消了,您这里也就会出现些转机。” 顿了瞬,田喜终是道了句:“太子爷总不会舍得让您一直待在这的。” 林苑这会似有了些反应,缓缓转过双眸,涣散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 “换个地方……继续,囚着。” 大概许久未说话,吐出的声喑哑低弱。 听她肯开口说话,田喜还是松口气的,可听了她这话,又觉得有些为难。 想了想,他劝道:“其实您若能想开了,对大家都好。反之,您要是把自个熬没了……那接下来遭殃的,指不定会是哪个。” 林苑双眸空洞洞的,如潭死水一般。 “我,不求出去。” 她蠕动着唇,声音断断续续的:“只愿他,别再出现……别过来。” 见她油盐不进,田喜不免叹气。 “唉,其实您又是何必。”太子爷狠硬的手段,难不成她还没吃够? “您大概不知的,若太子爷真正厌一人,恶一人,多半时候是眼皮都懒得掀半毫,让人拖出去打死都怕脏了口的。” 田喜真情实意的道:“您当太子爷是憎恨您,报复您。可却不知太子爷虽是恨您,可恨的却是……” 话未尽,门口这时传来些脚步声,熟悉的频率让他面色一变,忙止了声。 晋滁端着汤药踏步进来的时候,就那本是靠着榻边站着的田喜,似避嫌似的慌忙朝侧边连退几步,而那本是双眸朝榻外方向看着的人,此刻却缓缓移开了目光。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转过几回,而后侧眸看向在房门外候着的下人,狭长的眸就微眯了下。 “刚在说什么?何事如此机密,还要屏退下人,私下密语。” 田喜冷汗都淌了下来,忙趋步近前小声解释:“是传达您的话,还有奴才又多嘴劝了几句,望夫人能养好身子伺候殿下。不方便那些下人听,遂就打发了去。” 晋滁将手里药碗搁在桌面,持着汤匙漫不经心的搅着。 “倒是好生贴心。” 田喜听得这不冷不热的一句,当即只觉脊梁骨的真魂都给跑散了几分。 伺候这位爷这么多年,那吐出的话里带着些何等心思,他猜也能猜得一二分来。 太子自小在宫里长大,宫里头那些个腌臜事他听说的瞧见的多了去,这会怕是不知又是想起了些什么事来。 田喜慌忙跪下:“奴才不敢。” 晋滁当然知他没那狗胆。 只是心里到底不虞。不虞在于,她肯拿眼瞧那狗奴才,对着他却宛如对着死物。 抓过案上汤碗起身往那榻上方向走,他边走边道:“出去。” 田喜片刻不敢耽误的出了房间。 坐在榻边,晋滁舀了勺汤药,瓷勺边抵开她的唇,喂了进去。 “你要一直对孤做出这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其实也不打紧。左右有这具身子,就够了。” 他又舀了勺喂了进去。 掀眸看她那麻木空洞的模样,冷笑了声:“但是身子可得调养好了。若是在孤撂开手前,敢先熬死了自个,那孤少不得年年拎个林家人,去你坟头祭奠一番。” 说着他伸出手来缓缓覆上她腹部,盯着她那双颤栗的眸,俯身道:“养好身子,好生熬着,给孤生个小皇子。” “待他大些,孤就领着他,时常的来看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