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级医修重回真假千金文》 034不同 飞檐翘角的月季亭仿佛一把巨伞挡在顾云嫆与方明风的上方。 上方置身小楼二楼的顾云真与顾燕飞恰好就在这两人视野的死角,而姐妹俩占着居高临下之便,把亭中二人看得一清二楚。 顾云嫆与方明风相距不过两尺,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环绕在亭子四周的月季花海,姹紫嫣红,鸟语花香,宛如一幅名家手下的画作。 “云嫆。”方明风情不自禁地朝顾云嫆走近一步,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语调缠绵。 两人的面庞相距不足两尺,方明风专注地看着顾云嫆。 从她弯弯的柳眉,到长翘的睫毛,到唇畔的酒窝,再到柔美的嘴唇,他看得几乎痴了,目光深深,仿佛一片要将人溺死的海洋,柔情款款。 “别把我推给别人。”方明风正色道。 他的声音清晰地随风传了过来。 这个“别人”指的是谁,显而易见。顾云真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捏紧了帕子,转头去看身旁的顾燕飞。 顾燕飞慵懒地倚靠在窗框上,右手成拳托着一侧脸颊,俯视着下方两人。 虽然和上一世她听到的那些传言不太一样,但似乎更有意思。 顾燕飞唇角泛起一抹浅笑。 顾云嫆也听懂了方明风的言下之意,微微睁大眼。 她想退,但背后是凉亭的圆柱,退无可退。 平日里方明风一向优雅自持,此刻,他如冠玉般的面庞流露出罕见的失态,似要将心头的郁郁一口气宣泄出来。 他苦笑了一声,接着道:“这些年来,我对你的心意如何,你难道真的不明白吗?” 从小他就待她与旁人不同,他教她骑马、打马球;他奏琴,她弹瑟;他们一起作画…… 他与她是青梅竹马,过去这十几年,他们之间有许许多多的回忆。 他了解她,她也了解他,他们之间亲密无间。 为什么会出来一个顾燕飞?! 要不是顾燕飞出现,他们两人应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明风!”顾云嫆感觉左腕上传来他掌心炙热的温度,眸中漾起复杂的情绪,悠悠道,“你知道的,你对我来说,如兄如友,就像亲人一样……” “我不是你的兄长!”方明风激动地打断了她,只觉心痛如绞,喉头传来一股苦涩的味道。 他不信她心里没有他。 他的云嫆太善良了,为了成全顾燕飞,才会放弃他! “……”顾云嫆无奈地轻轻叹气。 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对她来说,方明风更像是兄长。 她从小就知道他们有婚约,但是,每每想到她要和一个熟稔如兄长的人成亲,同床共枕,她就觉得别扭。 她曾经也为此忧虑过,所幸,还有顾燕飞…… 从小她就觉得自己的运气极好。 顾云嫆凝视着方明风的眼眸,叹息般说道:“明风,你是个好人。” 说话的同时,她温柔不失坚定地甩开了他的手,徐徐地又道:“和你订亲的人本就不是我,现在才是回归正轨。” 方明风眼眶发红,俊美的眉宇间露出几分狂狷,又似有几分受伤。 “嫆嫆,”他突然改口唤起年幼时他对她的昵称,沙哑着声音道,“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 他这句话那么真挚,恨不得剖心自证,可是顾燕飞差点没笑出来。 看着方明风脸上难掩痴情、痛苦与焦灼的神色,顾燕飞勾了勾唇角,心道:他对顾云嫆果然是真爱啊! 爱到不惜去铲除所有他认为的“阻碍”,也包括她! 想到他两世造下的杀孽,顾燕飞的眼神陡然变冷。 周围的空气里飘荡着月季的花香,风一吹,几片花瓣飘进了亭子里,落在两人的衣衫上。 “明风……”顾云嫆怔怔地看着方明风,心里酸酸的,软软的,也不知道是感动多,还是无奈多,亦或者,还掺杂着更复杂的情绪。 她当然知道,方明风很好,有情有义,洁身自好,是京城勋贵子弟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 对于顾燕飞来说,这个婚约也足以弥补过去这十四年了。 顾云嫆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她不能心软。 不是她的,她不要。 秋风习习,轻轻地拂起她的裙摆,翻飞如蝶,衬得她的身段愈发窈窕纤细。 月光楼中的顾云真微咬着下唇,捏着帕子的素手收得更紧,额角隐隐作痛。 先前见顾云嫆与方明风在马球场有说有笑,顾云真就感觉不妥,他们两人是青梅竹马,素来交好,但是既然祖母已经决定让顾燕飞嫁进英国公府,那么顾云嫆应当有所避嫌才是。 顾云真本来就想找顾云嫆提点几句的,没想到…… 想着,顾云真再次看向了顾燕飞,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樱唇微张:“二妹妹,三妹妹与方世子自小一起长大……” 连顾云真也不知道自己在解释什么,方明风明知与他有婚约的人是顾燕飞,却还是对顾云嫆表明了心意,于情于理都不应该。 “大姐姐,你觉得方明风是否良配?”顾燕飞平静地打断了顾云真,抬手指向了下方亭子里的方明风。 她漆黑的眼瞳仿佛波澜不兴的水面,幽深不可测。 “……”顾云真抿唇,迟疑了。 十四年前的真假千金错位让顾燕飞受了十四年的苦,被夺走了属于她的一切,如今她与顾云嫆身世大白,自该各归其位。 顾燕飞既然回了顾家,自然也该得回本该属于她的亲事。 这是纠错,也是弥补。 可是,倘若这门婚事带给顾燕飞的只有痛苦,那这还算是“弥补”吗? 迎上顾云真挣扎的眼眸,顾燕飞定定地直视着她,徐徐道:“明明是珍珠,为何要充作鱼目。” 她的声音中难掩讥诮之意。 “……”顾云真哑然无声。 这一刻,答案清晰地浮现在顾云真的心中—— 方明风他不是,他绝不是顾燕飞的良配! 想通的一瞬间,顾云真只觉如释重负,心头一片敞亮。 周围安静了片刻,顾云真深深地凝视着顾燕飞,问道:“二妹妹,你真的想清楚了?” 现实是残酷的,顾燕飞没有错,但是她的身世尴尬,若是错过了方明风,以后想得一门好亲事,怕是会有些难。 ------题外话------ 求波推荐票和五星评~今天有二更,在18:30 035相争(二更) “啾啾啾……” 窗外恰在这时飞过两只麻雀,它们翅膀挨着翅膀,亲昵愉快地嬉戏着,一会儿转圈,一会儿翻跟斗。 略显凝重的气氛霎时被打破,对上顾燕飞坦然的目光,顾云真莞尔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是她着相了。 “我明白了!”想了想后,顾云真握着顾燕飞的手,郑重地说道,“二妹妹,我会帮着劝劝祖母的。” 顾燕飞不由失笑。 她与顾云真说这些,既不是为了发泄情绪,也无所求,只是顺应心意罢了。 “大姐姐,你真好!” 顾燕飞伸出两根手指捏住顾云真的帕子一角,轻轻地晃了晃帕子,然后依偎在了她纤瘦的肩头,唇角无法抑制地翘起,璀璨的笑容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般,清澈、澄明。 她的大姐姐真是可爱! 顾云真见妹妹倚在自己身上,心头一片柔软,轻轻地在小姑娘柔软的发丝上抚摸了一下,心道:她是长姐,自然要成为妹妹们的倚靠。 “啾啾!”一只麻雀从窗口展翅飞过,利落地朝下方的亭子俯冲下去,另一只麻雀紧追不舍。 亭子里静立了许久的两人终于动了。 方明风突然往前迈出一步,情难自禁地抬臂将顾云嫆揽入怀中,浑厚低哑的声音似从胸膛深处发出:“嫆嫆,要是没有顾燕飞,我们是不是就能在一起了?!” 这一刻,方明风心底的杀心再起,眼眸中泛着微微的血红色。 没错,是顾燕飞。 是顾燕飞非要横插一脚地阻挡在他与她之间。 他的嫆嫆最是善良、最是美好,只能退让! 方明风的动作是那么温柔,那么怜惜,仿佛一个用力就会伤到她似的。 顾云嫆低呼了一声,完全没想到一向谨守礼节的方明风会突然做出如此唐突之举,猝不及防地被抱了个满怀。 她下意识地试图推开他:“放开我!” 他是不会放手的!方明风心头的渴望汹涌地溢了出来。 “嫆儿!” 一声冷厉的男音骤然响起,吓得半空中那两只麻雀差点魂飞魄散,一阵乱飞,几片褐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落了下来。 不知何时,天空中的太阳被密密实实的云层遮挡,天色略显阴沉,阵阵秋风中夹着零落的树叶、落花。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循声望去,不出意外地捕捉到了亭子旁的花廊中多了一道修长健硕的紫色身影。 康王那英朗的面庞上怒意汹涌,他像一阵狂风似的冲进了亭子中,朝顾云嫆与方明风逼近。 咦,康王终于来了啊!也就是说,自己没有找错地方。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唇,纤纤玉指在腰侧的葫芦形荷包上漫不经意地摩挲了几下。 只是,这多出来的方明风又是怎么回事? “方明风,放开嫆儿!”康王见方明风轻薄顾云嫆,怒火高涨,拎起拳头朝他揍了过去,带起一阵拳风。 方明风飞快地一个侧身,避开了康王这一拳。 康王见机一把抓住顾云嫆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 他是练武之人,力道极大,顾云嫆感觉左腕被抓得生疼,吃痛地皱起了眉头,下意识地反抗。 只听“嘶”的一声,她的袖口被扯破,撕出一道长长的裂缝,隐约可见一片白皙细腻的上臂。 “殿下,你快放开她。”方明风面色一凛,急忙上前几步,毫无畏惧地直面康王怒气冲冲的眼眸,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在那里。 “放肆!”康王眼中的怒意更盛,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长剑,寒气四溢。 他今天来靖王府就是因为听说顾云嫆会来,想亲自跟她解释选妃的事是太后的意思,非他所愿,他是不会任由太后摆布的,却没想到一来王府就看见方明风对着顾云嫆大献殷勤,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康王也知道顾云嫆与方明风是青梅竹马,看得出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康王不喜方明风围着顾云嫆转,不止一次地暗示过方明风的那点心思,但顾云嫆坚持说,她与方明风亲如兄妹。 她说,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 康王心中一时甜蜜,又很快被愤怒取代,恨不得把方明风千刀万剐。 方明风这家伙贼心不死,竟然想趁虚而入,还对他的嫆儿无礼! 康王生怕方明风挑拨离间,急切地对着顾云嫆说道:“嫆儿,你相信我,我的王妃只有你。” “我的心里也只有你!” 短短两句话铿锵有力地直抒胸臆,炽热如火。 顾云嫆眼圈微红地看着康王,心口油然生出一股难言的酸涩感,有些感动,有些叹息……也倍感甜蜜。 她当然相信他,也相信她所恋慕的人,但她也知道太后的心意恐怕没那么容易动摇。 康王的地位看似尊贵,其实如烈火烹油,现在大皇子楚翊归国,也让康王的处境更加艰难,太后定是想借着选妃给康王拉拢人心。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婚姻很多时候也不过是获得权力的工具。 “方明风,”顾云嫆的目光仿佛让康王得了鼓励,他目光轻蔑地看着方明风,冷冷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本王‘放开她’?!别忘了,你是有婚约的。你配不上嫆儿!” “婚约”两个字仿佛一把重锤重重地击在方明风的心头,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恼羞成怒地对着康王一掌拍去,另一只手去抓顾云嫆。 康王不屑地冷哼了一声,拔出了腰侧的长剑,寒光闪闪的剑身刷地朝方明风劈下。 见状,顾云嫆也变了脸色,低呼道:“殿下不要!” 顾云嫆试图拉架,但康王的剑还是狠狠地劈了下去,剑锋如一道银色的闪电划破空气,方明风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再次闪避。 “铮!” 削铁如泥的剑刃劈在了亭子的一根圆柱上,留下一条深深的剑痕,触目惊心。 顾云嫆瞳孔猛缩,花容失色,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方明风受伤,一把抓下康王腰侧的剑鞘丢给了方明风。 此举更激怒了康王,手中的长剑如雷霆般再次挥出…… 方明风立刻用剑鞘挡住了康王的剑,火花四射。 两个男人谁也不肯退让,亭子里一片刀光剑影,几根圆柱上全都剑痕累累。 亭子上的几片瓦片从上方掉了下来,摔落在地,碎裂成无数碎片。 036真相 “簌簌……” 栖息在亭顶的麻雀们惊起,振翅一阵乱飞,几片褐色的羽毛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打着转儿。 看着下方那个伤痕累累、摇摇欲坠的凉亭,顾燕飞目光渐冷,心头恍如被一道闪电击中似的,一瞬间想明白了上辈子的一些事。 什么凉亭失修,什么白蚁作祟,分明就是康王与方明风为了顾云嫆争风吃醋,才会导致凉亭倒塌。 那么,上辈子所谓“救命之恩”的真相又是什么呢? 顾燕飞从荷包里摸出了一张符,夹在指间,宽大的袖口掩住了符篆。 上辈子,太后与康王母子能成功用谎言遮掩真相,那是因为知道真相的人不多。 可是,如果事情闹大了呢? 顾云真霍地起身,温婉的面庞上难掩焦急之色,抛下一句:“二妹妹,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说着,她已经急匆匆地朝楼梯口走去。 顾燕飞眼眸沉静,嘴唇微动,无声地默念着口诀。 然后,她右臂一甩,将手里的那道符扔了出去,袖子随着她的动作翻飞如蝶。 那道符轻飘飘地飘了出去,像是长了翅膀似的飞向月季亭的亭顶。 “大姐姐,那边走水了!”顾燕飞指着窗外的凉亭喊道。 顾云真倏然停步,又转头走了回来。 那道符篆轻轻落在亭顶,与琉璃瓦碰触的那一瞬,它自燃了起来,被火焰眨眼吞噬,化为灰烬。 紧接着,一朵蘑菇云般的白色烟雾在半空中骤然炸开,袅袅散开…… 当顾云真凑到窗口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烟雾仿佛几层轻纱叠加在一起,让亭子里的三人变得朦朦胧胧,模糊不清。 “走水了!亭子那边走水了!” 园子里的其他人立刻发现亭子上方的那一大片烟雾,都以为是着火了,慌乱地喊了起来。 这一喊,越来越多的人也注意到亭子这边的动静,火急火燎地朝这边跑来,所经之处又惊起一片鸟雀。 众人如百鸟朝凤似的朝这边涌了过来,花园中骚乱不已,有人叫喊,有人去打水,有人去找人帮忙,也有人跑来看热闹…… 周围的骚动也惊动了亭子里的三人。 见这么多人朝这边跑来,康王与方明风齐齐变了脸色,同时看向了顾云嫆被撕裂的袖口,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顾云嫆现在这副衣衫不整的样子,实在不宜见人,而且,他们两人也在这里…… 若是这一幕被旁人看到,难免会引起一些无端的揣测,坏了顾云嫆的名声。 “放手!”方明风冷厉的目光射向了康王,康王哪里肯放,他的回应是一剑直接刺了过去。 见状,顾云嫆樱唇紧抿,眸底时明时暗,微沉着嗓音道:“我自己走!” 她重重地一甩袖,甩开了两人,康王与方明风全都下意识地去抓她。 顾云嫆一边往前走,一边挥开两人拉扯自己的手,推搡之间,她踩到了一片碎琉璃瓦,脚下一滑,身体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头重脚轻地朝亭子后方的月季花圃摔了下去…… 月季花娇艳无比,被誉为“花中皇后”,却是浑身带刺,茎上全都是密密麻麻的尖刺。 “嫆儿!” “嫆嫆!” 康王与方明风皆是大惊失色,惊慌地喊道,几乎同时出手。 顾云嫆向后仰倒地摔了出去,碧蓝的天空映入她眼帘,几缕发丝因为失重飘起…… 下一刻,她感觉腰背一紧,一只结实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眼角映入一片温柔的蓝色,紧接着,另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掌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上拉起…… 她低呼了一声,而那道蓝色的修长身影却是与她擦身而过,摔向了月季花圃,看着她的俊朗面庞上露出痛苦之色……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等顾云嫆回过神,双足已经稳稳地踩回到地面,一眼对上了康王担忧关切的眼眸:“嫆儿,你没事吧?” 康王一手紧握着顾云嫆的左腕,另一手的宝剑已经被他丢在了地上。 顾云嫆惊魂犹未定,就听西北方爆发出一阵惊慌的尖叫:“方世子!” “方世子摔进花圃了!” “来人啊……” 被烟雾吸引过来的众人恰好看到了方明风摔下花圃的一幕,也看到了亭子里的康王与顾云嫆。 康王一手扶着顾云嫆的胳膊,面容上写满担忧,而顾云嫆似乎受了惊吓,脸色发白,强自镇定。 有几人眼尖地发现顾云嫆的左袖口被撕出了一道口子,不由交换起眼神,心头疑云丛生,揣测纷纷。 “明风!”顾云嫆焦急地去看花圃里的方明风。 周围的其他人也围了过去,熙熙攘攘,一片混乱。 方明风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斜卧在那片如火如荼的月季花圃中。 刚刚这一下摔得不重,只是这片栽满月季的花圃就如同一个插满尖刀的陷阱,在他落地的那一瞬,数以万计的尖刺像针一样狠狠地扎在了他身上,手,脸,脖颈……不仅是裸露在外的肌肤,甚至于一部分尖刺还刺穿了他单薄的衣裳。 方明风撑起手肘试图起身,薄唇紧抿,隐忍着身上的疼痛,只听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他的半边侧脸血淋淋的,不仅有一个个密密麻麻如针眼大小的血窟窿,还有一根布满钩刺的茎叶缠在他的脸上与发丝间,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面庞滑下,触目惊心…… 几个胆小的姑娘吓得花容失色,面庞发白,不忍直视地移开了目光。 顾云嫆怔怔地看着方明风,痛惜、感动、忧心等等的情绪皆而有之。 “快,快去叫大夫!” 不知道是喊了一声,有人急急地跑走了,也有人稀稀落落地闻声而来。 月光楼里的顾燕飞远远地望着这混乱的一幕,眸光闪烁。 亭子顶部的烟雾渐渐被风吹散,方明风血淋淋的面庞映入她眼内,与前世顾云真鬼魅般的容颜重叠在了一起,同样的触目惊心。 原来如此。 顾燕飞终于想明白了上辈子顾云真毁容的前因后果。 037气运(二更) 上辈子,本是局外人的顾云真十有八九是因为顾云嫆被无辜卷入了两个男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混乱中,月季亭倒塌了,顾云真摔入月季花圃中,半边脸被无数尖刺划伤,疤痕累累。 而顾云嫆不仅安然无恙,还得了懿旨赐婚。 顾燕飞无声地叹了口气,心道:顾云嫆果然是气运之女! 上辈子,她活得糊里糊涂,愤愤于命运对她的不公,不明白为何人人都偏爱顾云嫆。 在曜灵界中修行了两百年,顾燕飞渐渐领悟到了一些关于各个小世界的法则,比如每个小世界都有“气运之子”。 顾云嫆就是这个小世界的天道最偏爱之人,集气运之大成。 说得好听点,顾云嫆是好命好运的锦鲤,万事皆可化险为夷,得贵人相助; 说得难听点,就是当她遇到危险时,总会有人替她挡灾。 顾燕飞转头看向顾云真,握住了她的手,顾云真以为顾燕飞是不安,安慰地反握住她。 上辈子是顾云真给顾云嫆挡了灾。 而这一世,给顾云嫆挡灾的人变成了方明风。 顾燕飞瞳孔翕张,这一瞬,醍醐灌顶,周身处于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似乎冥冥中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她的猜测没有错。 顾燕飞的唇边露出了一抹飞扬明亮的笑容,空闲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收好了她的荷包。 小楼外,越来越多的人闻声而来,把花圃一带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人声嘈杂。 顾燕飞晃了晃与顾云真交握的手,笑道:“大姐姐,我们回去吧。”既然目的达成,她也不打算再留。 顾云真点点头,心头复杂得难以言说,眼睁睁地看着衣衫不整的顾云嫆被康王强势地拉走了。 从康王三人扭打在一起到现在,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快得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这一步。 顾云真一言不发地与顾燕飞一起下了楼,出了月光楼后,向左转弯。 姐妹俩携手离开了,完全没注意到小楼的三楼中一道兴致勃勃的目光追随着她们的身影。 “公子,刚才亭子上莫名‘起火’会不会和顾姑娘有关系?” 小拾操着粗噶的公鸭嗓兴奋地说道。 他的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一会儿看顾燕飞,一会儿转而去瞧方明风,一会儿又伸长脖子往空荡荡的月季亭张望着,亭顶的符灰早就被风吹散了,不留一点痕迹。 旁边的美人榻上倚着一个俊美的白衣公子,额角一缕青丝轻抚着他眼尾的红痣,姿态慵懒闲适。 “你说呢?”他随意把玩着指间小巧精致的茶碗,修长漂亮的手指比白瓷还要白皙,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一截手腕,宛如无瑕美玉雕琢而成,线条优美,玲珑剔透。 小拾摸了摸鼻子,回想着“起火”的每个细节:方才他正替主子泡茶,却发现窗外升起了一阵烟雾,这才探出头去看…… “公子,那阵烟很蹊跷,来得快,散得也快。我仔细看了,只有烟,没有火。” “而且,我既没闻到火油味,也没闻到烧焦味。” “十有八九……不,肯定跟顾姑娘有关!” 一想到丹阳城发生的种种,小拾十分笃定地说道,神采飞扬。 楚翊似笑非笑地抿了一下薄唇,放下了茶碗,宽大的袖口随之滑落,愈发衬得他身形单薄削瘦。 小拾的直觉告诉他自家主子似乎知道什么,把脸凑过去好奇地问道:“公子,您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一张符。”楚翊一边说,一边右手在袖中摸了摸,指腹轻轻地摩挲着袖袋里那个空无一物的红色锦囊。 “公子,您怎么不叫我呢!”小拾瞪大眼,觉得主子太不够意思了,让他错过了最关键的一幕。 小拾聒噪亢奋的声音钻入耳尖,楚翊的目光穿过三楼的窗口精准地投向了那道刚跨上石桥的倩影。 小楼外,秋风阵阵,风吹散了空中的云层,也吹皱了下方翠湖的水面,还吹落了枝头的点点花瓣,形成一片零落的花雨,如诗如画。 顾燕飞停在了濯心水阁的大门口,随手掸去了肩头的一片花瓣。 她似是略有所感,转过了头,随意地往后扫视了半圈,水阁附近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其中几张面孔有些眼熟。 “二妹妹?”见顾燕飞驻足,顾云真疑惑地朝她看去。 顾燕飞嫣然一笑:“没事,我就是有些饿了。” 不远处的一个竹棚中,一个少年激动地指着水阁门口的顾燕飞,另一手拍了拍身旁比他高出一截的青衣公子,声音微颤:“回来了……表哥,快看,美人回来了!” 那青衣公子眼眸发直地看着顾燕飞,这一瞬,周围来来往往的其他人似乎都成了背景,眼中只能看见她一人。 正值芳华的少女明眸皓齿,眼神清淡,周身沐浴在金灿灿的阳光中,轮廓鲜明,一袭素雅的雪青衣衫让她穿出了空灵出尘的风华,仿佛置身仙境的神女,清冷绝美,周身不带一丝烟火气。 这是这么看着她,就让人眼前一亮,只觉一树梨花雪,满堂清月光。 目送姐妹俩进了水阁,青衣公子方才如梦初醒地回过神来,眸露异彩。 今早刚来王府时,他就对那位与顾大姑娘同行的绝世佳人惊为天人,只是当时没能和美人搭上话。 方才他和表弟在附近找了半圈也没找到人,还以为人走了呢。 幸好,美人还在! 青衣公子精神一振,抚了抚衣袖和袍裾,然后对着表弟使了个手势,催促道:“走吧!” 表兄弟俩分别端起一个红、蓝托盘,并肩走进了濯心水阁。 此刻的水阁中很是冷清,只有七八人而已。 他们目标明确地走向了坐在窗边的顾燕飞与顾云真。 一袭天青色胡服的李逐浪潇洒地打开了手里的折扇,对着姐妹俩微微一笑,自来熟地问道,“今日的比赛郡主设了赌局,大家都下了注,两位姑娘可要玩一把?” 说着,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地移向了桌子另一侧的顾燕飞,不由呼吸一窒,心如擂鼓,即使掩饰也藏不住脸上的惊艳之色。 038太后 小少年捧着手中堆满各种金银锞子、玉佩扳指、珍珠项圈等等的红色托盘上前了半步,笑嘻嘻地对顾燕飞道:“姐姐就下一注吧,我们也就是玩玩。” 李逐浪殷勤地又道:“大伙儿都是凑个热闹而已,押大押小都随意……” 他只差没说,输了算我的,话其实都到了嘴边,但又怕自己孟浪。 顾云真认得李逐浪,落落大方地笑道:“好,我也下一注……” 她左顾右盼地看了看那琳琅满目的红、蓝托盘,凑过去问顾燕飞:“二妹妹,你说哪队会赢?” 顾燕飞微微一笑,笃定地说道:“平局。” 顾云真与李逐浪等人皆是一怔。 小少年忍不住提醒道:“平局的几率不足一成……” 平局罕见,押平局等于是给庄家送钱。 “可以可以。”李逐浪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表弟,抚掌道,“押平局赔率大,赢了的话,赌注可以翻几番。”输了也没事,美人高兴就好! 小少年对自家表哥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道:表哥为了讨美人欢心,真是毫无原则。 顾燕飞被挑起了几分兴致,想下注,但一摸空空的荷包,才想起了自己没带银子。 “骨碌碌。” 一个小巧的金元宝被人从窗外抛了进来,在桌上打了个滚儿,俏生生地定在了顾燕飞跟前。 紧接着,窗外探出一张黝黑清秀的脸庞,咧嘴一笑,笑容灿烂得不得了。 “顾姑娘,我们公子替您押!”小拾愉快地对着顾燕飞挤眉弄眼,手里端着一个暗红描金桂托盘。 “……”李逐浪也想代顾燕飞押注的,但晚了一步,脸瞬间僵住了,心道:哪位公子?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莫非是情敌?! “小拾。”对上小拾乌黑明亮的眼眸,顾燕飞心中一动,想起方才在水阁外感受到那道视线,心下了然。 原来是他啊,倒是巧了。 “公子让我给姑娘问好。”小拾的笑容愈发灿烂,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同时从托盘上取下一杯酒,端到顾燕飞跟前。 这是一杯桂花酒,浅黄色的酒液清透如琥珀,其中飘着一朵朵小巧玲珑的金桂花,散发出一股清雅的香味,相比新鲜桂花那种浓郁的花香,这淡淡的酒香恰到好处。 顾燕飞执起这杯桂花酒,嗅了嗅,挑眉道:“琼芳斋的?” “姑娘真是识货人。”小拾噗嗤笑了,以目光引导顾燕飞看向湖对面的月光楼。 顾燕飞微抬下巴,遥遥地看到了三楼的纱幔被一只修长的手挑起,露出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因为距离挺远,青年俊美的面庞不甚清晰,只看到他手里也捏着一个同样的白瓷酒杯。 白衣公子信手举杯,隔空遥敬,接着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杯是为丹阳城所敬。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顾燕飞笑靥轻绽,清极艳极。 她也对着湖对岸的楚翊遥遥举杯,仰首一饮而尽,动作优雅不失率性。 李逐浪因为美人的笑容呆了呆,随即才伸长脖子往窗外张望,想看看情敌到底是谁,心下懊恼不已:他怎么就晚了一步呢! 可惜,他什么也没看到,覆在窗户上的那层朦胧轻纱挡住了他的目光。 水阁外,传来一阵喧阗的笑语声,又有一些人也结伴从花园那边回来了。 见人声渐近,小拾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就走了,也没给李逐浪试探套话的机会,与此同时,七八人鱼贯地跨入水阁中,脸上大都挂着古怪的笑容,兴味盎然地窃窃私语着: “方世子怎么会摔下花圃呢?” “你想知道,怎么不去问康王殿下!” “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不是也在,问她不是一样吗?!” “话说,他们三个怎么会恰好在那里?” “……” 众人的猜测声时不时地飘了过来,此起彼伏,一盏茶后都没有停歇,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势头,从水阁一直蔓延到马球场那边。 然而,当换了一身新骑装的顾云嫆回来时,这些人又像哑巴似的噤了声,因为康王就陪在她身边。 马球赛并没有因为这段小插曲而中断,受伤的方明风没再出现,下半场由康王顶替他上场。 下半场比赛只是延迟了一盏茶,就在一记干脆的锣声中开始了。 肆意的马蹄声伴着众人的欢呼声再次响起,那白色的球鞠被人高高打向了天空…… 康王初下场,精力充沛,意气风发,他又有意在心上人跟前一展身手,下半场开始没多久就进了一球,可顾云嫆的状态明显不如之前,失误了几次。 顾云嫆很快调整了心态,奋力追赶。 两队你追我赶,谁也不肯相让,当下半场比赛进行到一半时,马球场的入口一阵骚动。 水阁中有人轻轻地“咦”了一声,顾燕飞不由侧目。 就看见花园方向,十几个人簇拥着两位气质不凡的贵妇浩浩荡荡地朝这边走来,一个年长些,四十来岁;另一个年轻些,三十四五岁。 所有人都以那年长的美妇为尊,众星拱月地簇拥在她身侧,甘愿成为陪衬的绿叶。 那中年美妇身着一件酱紫色缠枝菊花对襟褙子,里头是霜白小竖领中衣,下头一条深色刺绣马面裙,头上简单地绾了个圆髻,插一根白玉如意纹扁方。 她的皮肤白腻,五官雍容,唇角带着端庄浅淡的微笑,娴静优雅,又隐约透出一股子站在云端之上的矜贵气质。 这么一大队的人出现在这里,想让人无视也难。 有人立刻就认出了这中年美妇的身份,微微瞪大了眼。 就算是不认识她的人,也认得陪在她身侧的靖王妃,只见靖王妃细声细语地与中年美妇说着话,眉眼含笑,又不失恭敬。 这世上能让靖王妃如此恭敬的妇人也就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 “是太后娘娘?”顾云真低呼道。 的确,也唯有当今的太后能有这样的排面了。 039择妃 顾燕飞随手撩了下吹拂在颊畔的一缕头发,露出她清晰秀美的下颔线以及一段粉藕般的脖颈,下巴微抬时,神情间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水阁内的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 不少人其实早就听闻太后今日会来,但那也只是传闻,没想到太后真的来了。 看太后今日的装扮,很显然是微服出游。 她与靖王妃低调地进来,就意味着她不想打断马球比赛,所以在场众人暂时也就没起身行礼,只当做不知。 但他们的目光全都情不自禁地往太后那边飘,心道:传言太后来王府是想为康王选妃,看来十有八九了。 当今太后姓袁,是先帝的继后,出身豫州袁家。 自前朝起,袁氏就是赫赫有名的世家大族,在豫州可谓显赫至极。 袁氏延绵三百余年,族中出过不少仕宦显达,家族不仅在朝堂上占有一席之地,在民间也颇具声望。 袁太后比先帝小了十五岁,一入宫就很得先帝的宠爱,又生下了先帝的幼子康王。先帝晚年间,曾一度有过废太子的打算,可见其对康王的偏宠。 袁太后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在一把紫檀木雕花太师椅上坐了下来,一举一动优雅端庄得像是尺子量过似的。 马球场上,一道道年轻的身影策马风驰电掣般飞驰着,横冲直撞,双方追着唯一的球鞠互不相让。 靖王妃就坐在太后身侧,轻声细语道: “太后娘娘,那骑着红马的红衣姑娘是龙虎大将军府的洪大姑娘。” “那粉衣姑娘是冀州总兵何大人的次女。” “……” 靖王妃随意介绍了几名在场的贵女,无一不是出身名门贵胄。 袁太后端起一个掐丝珐琅梅兰竹粉彩茶盅,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撇去茶末子,似在聆听,又似在思忖。 “啪!” 场中的康王眼明手快地抢到了球鞠,然后大力挥出一杖,将那球鞠击向了顾云嫆,顾云嫆默契地回身一击,将球准确地击入球门。 两队的比分再次拉平。 众人欢呼着,鼓掌着,而袁太后唇角的微笑有些僵硬。 见状,一个穿铁锈色褙子的老嬷嬷俯下身附耳对她说道:“这是定远侯府的顾二姑娘,顾云嫆。” 袁太后拨动茶盖的动作停了一下,随手把茶盅放下,面无表情地来回扫视着康王与顾云嫆。 这是她第一次见顾云嫆,对这姑娘说不上喜恶,偏偏康王喜欢。 袁太后眉头轻蹙,耳边响起了两个月前儿子对她说的话:“母后,儿子想娶永定侯府的二姑娘为正妃,您就成全儿子吧。” 袁太后当下就令人查了顾云嫆,方知顾云嫆竟然早与英国公世子指腹为婚。 她心里不太乐意,可知子莫若母,她的儿子是个犟脾气,从小就是如此,他想要的就算是头破血流也一定要得到。 她不想母子间生了嫌隙,勉强没有反对,想着先拖上一阵子再做打算。 但是—— 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皇子楚翊居然活着回来了。 楚翊才刚刚回朝,尚未站稳脚跟,无论是勋贵朝臣还是皇室宗亲们,都在观望这位为质多年的皇子。皇帝有后,对他们母子而言,十分不利。 康王需要助力,可定远侯府自顾策死后就没落了,如今在朝堂上更是没什么实权…… “啊!” 突然,竹棚中此起彼伏地响起一阵低呼声,把袁太后的注意力唤了回来。 马球场中,那白色的球鞠急速射向白马上的顾云嫆,疾如流星,愈来愈近…… 顾云嫆微微变了脸色,下一瞬,一道紫色的身影闪电般冲到了她身边,以他的背为盾牌挡下了这一球。 “咚!” 球鞠被猛地弹飞了出去,划破碧蓝的天空。 袁太后:“!!!”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袁太后感觉这一球仿佛打在了自己身上一样,差点就失态地站了起来。 她想让人喊暂停,却看到康王不顾伤处第一时间地去问候顾云嫆。 “……”袁太后一时忘了言语,修剪得圆润整齐的指尖掐进了掌心。 他真是着了魔了! 袁太后的眼眸中暗潮汹涌,方才的那一幕反复地回荡在她眼前,接下来的比赛看得心不在焉。 “铛!” 一阵刺耳的锣声把她从思绪中唤醒,她凝神一看,发现下半场比赛结束了。 红、蓝两队的比分停在了十比十,打了个平局。 这个结果让在场的观众们有些意外,也有些意犹未尽。 场中众人大都不在意输赢,平局这个结果再好不过了,一个个春风满面,说说笑笑地下了场,一改比赛时的针锋相对。 出了马球场后,顾云嫆利落地翻身下马,康王紧随其后,也跃下了马,目光紧紧地盯着顾云嫆。 半场马球消耗了顾云嫆不少体力,她还未缓过来,呼吸略显急促,白皙细腻的面庞上染着淡淡的红晕,娇媚动人。 “嫆儿。”康王低声喊道,想拉她的手带她去见太后,可是顾云嫆身子一侧,敏捷地偏开了手,半垂的眼睫颤了颤。 康王细长的鹰眼眯了眯,动作更快,这一次强势地握住了顾云嫆的手腕,拉着她昂首阔步地往袁太后那边走去。 这一幕自然也被周围的其他人收入眼内,众人不由屏息,全都看着这一幕,表情各异。 周围的声音瞬间仿佛被吸走似的,寂静无声。 袁太后看着这对璧人朝自己走来,距离一点点地拉近。 她白皙如少女的手骤然捏紧了太师椅的扶手,心里隐约猜到了儿子要说什么,眉头皱得更紧了。 在众人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康王泰然自若地牵着顾云嫆的手走到了袁太后的正前方,神情间颇有三分睥睨天下的狂傲,又有三分视若珍宝的郑重。 “母后,”他对着袁太后作揖行礼,掷地有声地说道,“儿臣想娶顾云嫆为王妃,望母后成全!” 顾云嫆就站在他身侧,眼眸微微睁大,仰首看着他如雕塑般线条分明的侧脸。 他一向冷傲狂狷,唯独对她温柔体贴,一片真挚。 这样的他,尤其让她感动。 040正名 袁太后的唇角抿出冷硬的线条,上方的竹棚在她雍容的面庞上投下一层淡淡的阴影。 “不要说胡话。”袁太后强压着心头汹涌的情绪,轻描淡写地强自笑道,“顾姑娘已经定了亲了!” 袁太后定定地凝视着康王,右手把扶手抓得更紧了。 她今天来靖王府一来是为了给儿子挑正妃,二来也想看看顾云嫆,打算退一步让这丫头当个侧妃,也算全了儿子的念想。 可现在,袁太后改变了主意,心底对顾云嫆生出不喜。 她的儿子有雄才伟略,将来是要问鼎天下的人,身为一个王者,不能为一个女人着迷。 妲己祸乱商汤,周幽王为博美人一笑而烽火戏诸侯……身为君主贪恋美色乃是祸国之相! “母后,您搞错了,那是顾二姑娘的亲事。”康王直视着袁太后锐利的眼眸,正色道。 “……”袁太后怔了怔,第一反应是,顾云嫆不就是顾二姑娘吗? 周围的其他人也大多一头雾水。 康王招来了他的贴身内侍,指着濯心水阁的方向吩咐道:“顾二姑娘就在水阁里,你去把她叫来。” 水阁里的顾燕飞与顾云真也听得一清二楚,顾云真皱起了眉头,脑海中又想起了方才在月季亭的那场混乱,画面定格在方明风血淋淋的面庞上。 不一会儿,那青衣内侍就快步进了水阁,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燕飞拱了拱手:“顾二姑娘,太后娘娘和康王殿下请姑娘过去说话。” 顾燕飞放下茶盅,悠然起了身,按住了想跟她一起去的顾云真,笑道:“大姐姐,我去去就回。” 水阁中的其他人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神情各异。 “顾二姑娘,请。”青衣内侍伸手做请状。 李逐浪失魂落魄地望着顾燕飞婀娜的背影,沮丧地垂下了肩膀,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一个念头:美人居然有婚约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美人有婚约在身,那自己岂不是还没逑就已经彻底输了!? 李逐浪呆呆地僵立原地,欲哭无泪,小少年安抚地拍拍表哥的肩膀。 秋风浮动,从水阁到马球场的这一路都安静到极致,那枝叶的“簌簌”摇曳声便明晰起来,湖边的水汽被风带来一丝凉意。 顾燕飞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到了顾云嫆的另一侧,福身对着袁太后行了一礼,动作标准而又透着那么一丝丝随性。 康王根本没心思注意顾燕飞,或者说,他根本就没用正眼看她,冷冷地说道:“告诉太后,你和英国公世子是不是指腹为婚?” “不是。”顾燕飞笑吟吟地吐出两个字。 她清丽的小脸上,笑靥轻绽,犹如云散日出,半开半待的海棠花苞缀满枝头。 随着顾燕飞这两个字落下,周围的众人渐渐骚动了起来,窸窸窣窣地交头接耳。 今天有不少人都注意到了顾燕飞这张生面孔,尤其她这张脸实在是生得国色天香,赏心悦目得很,无论男女,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不过,他们大都不知道她的身份,只闻她姓顾,就以为她是顾家族里的姑娘。 现在看来,这位陌生的顾姑娘似乎“来历不凡”啊! 康王皱了皱剑眉,斜眼睨了顾燕飞一眼,小姑娘乖乖巧巧地站在那里,笑靥浅浅,让人看不出她是故意与他作对,还是她根本不知道这桩婚约…… 按下思绪,康王背手而立,浑身释放出一种冷厉的气息,神态高傲而又强硬地又道:“十四年前,你祖父在世时与英国公府的老国公爷定下了一门亲事,让顾策的嫡长女与方明风指腹为婚……” “康王殿下说得不错,”顾燕飞巧妙地接上了对方的话,从容地清浅一笑,“与英国公府有婚约的是定远侯府长房的嫡长女。” 绾发的丝带随风飘逸,流泻的裙摆翩飞,皎皎如冷月,少女周身似是环绕着一种飘飘欲仙的气息,与寒气逼人的康王形成鲜明对比。 “两家的聘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着,顾燕飞将目光转向了顾云嫆,接着道,“众所周知,先定远侯的嫡长女是顾云嫆。” 顾燕飞偏头笑问与她相隔只有半尺的顾云嫆:“是也不是?” 顾云嫆瞳孔微缩,眉尾跳了跳。 康王同样脸色不佳,眯眼盯着顾燕飞,这才算拿正眼去看顾燕飞。 面对这对有情人,顾燕飞脸上笑意渐深,只是不及眼底。 上辈子,顾燕飞回到定远侯府后,与顾云嫆作为双胞胎记在父亲顾策与母亲谢氏的名下,但顾家对外从不明确介绍她的身份,但凡说起她来,也总是含含糊糊。 那个时候的她,从小被人打骂着长大,后来又在许嬷嬷的一次次贬低、打压、羞辱中,越来越懦弱,整日困在侯府中,不敢与人往来,也没机会为自己争辩。 以致京城各府几乎都不知道她才是真正的侯门嫡女,只当她是远房孤女,当她是过继来的。 明明她才是真正的顾氏血脉,却反而成了不可说的存在,被人当成假充珍珠的鱼目。 直到她死,她的身份都含糊不清…… 这也是她的心魔,曾经令年少时的她为此抑郁难平。 这辈子又是这样,旧事重演,即便顾云嫆被过继到了二房,顾家也丝毫没有为自己正名的意思。 上辈子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肯定不会有。 顾燕飞微微侧首,看着近在咫尺的顾云嫆,又问了一遍:“是也不是?” 颊畔几缕青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小巧的珍珠耳坠在她耳垂下方轻轻晃动,眸中似有艳光淌过,明艳夺人。 “……”顾云嫆的脸上褪了三分血色,樱唇轻抿。 顾燕飞寥寥数语就把自己逼到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现在她不管怎么回答,都不对。 她要是答是,那么就等于是当众承认了顾燕飞长房独女的身份。 她要是答不是,那么,与英国公府有婚约的人就是她顾云嫆。 041不配 “……”康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哪里还看不出顾燕飞是存心下顾云嫆的脸面。 他黑浓的瞳孔中急速地酝酿起一场风暴,如刀锋般的目光在顾燕飞的脸上一寸一寸刮过。 他也知道这桩真假千金的乌龙事,顾云嫆并没有瞒着他,第一时间就告诉了他。 康王并不在意顾云嫆到底是不是顾家人,对他来说,她是他认识的那个顾云嫆,就足够了。 顾燕飞回了顾家,又得了英国公府的亲事,已经是得了便宜,也是顾云嫆够大度,不然,照康王的意思,早早结果了这个隐患就是。 他没想到这个顾燕飞得了便宜还卖乖! “当着太后的面,你还敢胡言!”康王朝顾燕飞逼近一步,眼神凌烈骇人,试图用气势压倒眼前这纤细荏弱的少女。 众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康王暴怒,相反,袁太后的嘴角却是几不可见地翘了翘,淡淡地出声喝止了康王:“楚祐,退下!” 袁太后是聪明人,也从顾燕飞方才的这番话中听出事有蹊跷。 她上下打量着顾燕飞,惊讶地发现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面对雷霆震怒的康王楚祐竟然十分镇定,纤细窈窕的身形依旧站得笔直,如竹似柳。 这细一打量,袁太后就觉得顾燕飞有些眼熟,她的容貌长得有几分像先定远侯夫人谢氏。 谢氏在世时,就是京中闻名遐迩的美人,清艳脱俗。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袁太后的目光又看向了顾云嫆,在她脸上转了转,露出了些许狐疑。 袁太后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顾云嫆盈盈而立,从最初的慌乱、窘迫,无措,到现在已经平静了下来。 扪心自问,自从顾燕飞回京后,自己就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不争不抢…… 大哥还了。 长房嫡女的身份还了。 婚事也还了。 她已经一退再退了,她付出的这些足以弥补对方过去这十四年的错位人生。 顾云嫆闭了闭眼,徐徐地、吐字清晰地说道:“回太后娘娘,臣女的二姐姐顾燕飞才是先定远侯的嫡长女。” 她力图镇定,一派坦然地直视袁太后,唯有那微微发白的指尖透出了她真实的心思。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 这两年来顾云嫆在京中的风头很盛,她文能琴棋书画,武能骑马射剑,六艺俱佳,为人机敏乖觉,八面玲珑,与谁都处得好。 众人皆知她是已故定远侯顾策的嫡女,还有一位嫡兄顾渊。先定远侯子嗣单薄,自顾策夫妇相继过世后,也就留下这一子一女了。 而顾燕飞对他们来说,就陌生得很了。 他们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今早顾燕飞随顾云嫆、顾云真一起来王府后,包括长清在内的好几位姑娘都私下问过顾云嫆,顾燕飞是谁。 当时,她们只是闲聊,大都是左耳朵进、右耳出,没太在意,现在再回想,就感觉顾云嫆说得很含糊,只说了顾燕飞是她堂姐,其它什么也没说。 若顾燕飞才是顾策的独女,那顾云嫆呢? 直性子的李大姑娘忍不住问道:“嫆姐姐,这位姑娘是你的亲姐姐吗?那你为什么要说她是你堂姐呢?” 顾云嫆:“……” 她的脸上显出几分窘迫,腋窝、关节、后背更是一片汗湿。 就像是一层遮羞布被当众撕开了。 从开祠堂的那天起,她与顾燕飞的身世在侯府就算有了定论,她总以为顾太夫人会寻机对外给出一个说法。 这件事由顾太夫人来做,肯定更正式,也更容易被外人接受,可以避免很多无端的揣测。 而现在,她毫无准备……此时的局面就等于是把她直接放在火上烤了。 这一刻,顾云嫆几乎是连顾太夫人都有几分怨上了。 楚祐看着顾云嫆这副样子,怜惜与心疼之情溢满胸膛。 他强忍着对顾燕飞的杀心,朗声道:“既然顾策之女是顾燕飞,那与英国公府的婚约理所当然就是她的。” “母后,现在已经说清楚了,嫆儿云英未嫁,请母后给我和嫆儿赐婚。” 楚祐紧紧握着顾云嫆的手,灼热的掌心熨帖着她冰凉的肌肤,用眼神示意她不必说话,一切有他在。 作为男人,他当然要护着他的女人! 楚祐越是护着顾云嫆,袁太后的心里就越是不舒坦,淡淡地追问道:“顾燕飞是顾策之女,那顾云嫆又是谁?” 顾燕飞笑而不语。 “嫆儿她……” 楚祐又想代顾云嫆作答,但这一次被顾云嫆出声打断了:“回太后娘娘,臣女是现定远侯顾简之女,因为长房嫡女自幼遗失,臣女就被过继到长房,如今臣女的二姐被寻回,所以长辈做主,令我们姐妹俩各归各位……” “臣女现在家中行三。” 顾云嫆是临时编的这番说辞,说话的同时,背后的汗液更密集了,湿湿凉凉的一片。 顾燕飞由着顾云嫆编,依然但笑不语,那恬静的表情让她更显清丽脱俗,一双乌眸顾盼生辉,璀璨夺目。 围观众人骚动不已。 说句实话,这对堂姐妹到底谁是谁的女儿本来是顾家的家事,若非是今日太后与康王母子在场,他们听了也就当一阵耳边风,不会太在意,可此情此景下,众人免不得多思多想。 他们来回扫视着这对堂姐妹,回想着她们各自的说辞,总觉得不太对劲,不由疑窦丛生。 要是真相真如顾云嫆所说,顾云嫆根本就没必要隐瞒,尤其今天他们唤她顾二姑娘,顾云嫆也没有纠正。 越是这般讳莫如深,就越是让人觉得这是欲盖弥彰,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闻或隐情。 楚祐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怎么想,只想让太后快点赐婚,接着道:“她们姐妹既已各位各位,那么婚约自然是顾燕飞的。” 话音刚落,就听一个清脆果断的女音响起: “别人的东西,臣女不要。” “别人的婚约,配不上臣女。” 顾燕飞微微扬起弧度优美的下巴,唇角噙着一抹自信笃定的浅笑。 方才还有几分娇弱如花的纤纤少女,现在已经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英气勃勃。 少女正值最璀璨的年华,仿佛那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子,面上一片傲气如风。 042选择 顾燕飞这两句话可谓语出惊人,周围霎时一片哗然。 英国公府先祖跟随太祖起义,立功无数,得封国公,世袭罔替。 自太祖皇帝起,英国公府一直圣眷不衰,相比之下,定远侯府如今是日暮西下,这门婚事本就是顾家高攀。 更何况,英国世子方明风是京城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从出身、才华、相貌到性情是无一处不好,是京城中无数闺秀心中的乘龙快婿,可现在竟然被一个父母双亡的侯府孤女给嫌弃了! 众人的表情登时变得很微妙。 顾燕飞注视着太师椅上的袁太后,不紧不慢地接着道:“太后娘娘,顾云嫆与英国公世子方明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惺惺相惜……” “不是。”顾云嫆哪里能坐视顾燕飞胡说八道,义正言辞地纠正道,“这婚约是祖父在世时给二姐姐你定下的,理当物归原主。” “嫆嫆,对我来说,你是独一无二的……”顾燕飞笑眯眯地对顾云嫆说着,眼角眉梢没有分毫变化。 顾云嫆双眸睁大,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在月季亭时,方明风如痴如醉的低哑嗓音。 周围静了一静,其他人的表情更古怪了。 谁又能想到有一天堂堂英国公世子会成为被人推来推去的烫手山芋。 顾燕飞不打算与顾云嫆打口水仗,又转而对袁太后道:“太后娘娘,刚刚在王府的月季亭有一出好戏,不知娘娘可曾听闻了?” 顾燕飞眉眼绽放,笑得好似闲话家常。 她一句话令得众人的神情都变了好几变,面面相觑地低语起月季亭的二三事。 本朝的太祖皇帝是一个相当传奇的人物。 前朝苛捐杂税,民不聊生,太祖皇帝本是前朝六扇门的小捕快,突然有一天,其居所有黑龙降世,龙吟震天。 太祖皇帝由此揭竿起义,无数义士前来归附,不到三年,就推翻了烜赫一时的前朝,于五十年前,以大江为界,在江北的疆土上建立了大景国。 太祖皇帝登基后,鼓励生育,废弃了寡妇守节和贞法牌坊,强制要求女子摈弃裹小脚的风俗,甚至还鼓励婚姻自由。 只不过,本朝也就五十年,前朝的遗风多少还在,就算平日里口口声声地讲究君子好逑,但月季亭的事,多少还是有点出格。 尤其,不少人还亲眼看到,顾云嫆当时衣衫不整。 后头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步履无声地上前了几步,俯身对着袁太后一阵耳语,简单说了月季亭的事。 袁太后脸色不变,瞳孔却是抑制不住地微微缩了一下。太后从前便瞧不上顾云嫆的家世,如今更是瞧不上她的人。 令太后担心的是,她若强行反对,拆散两人,只怕会影响了母子之间的感情。 而现在顾燕飞的这番话让她看到了一线机会。 她不便出手,但是别人可以……方明风显然是现阶段最合适的人选了。 若是顾云嫆嫁给方明风的话,那么儿子总不能夺臣妻吧。 怦怦怦! 想到这里,袁太后不由心跳加快,不得不承认,她对这个主意动心了。 当她再看向顾燕飞时,眸光冷了下来,细长的远山眉轻轻地蹙了蹙。 她不是蠢人,自然也知道顾燕飞是故意在自己面前提这件事的。 这既是胁迫,也是利用! 这顾燕飞果然是真的瞧不上方明风,想要利用自己来摆脱这桩婚约。 虽说这丫头委实有几分胆色,但是袁太后最不喜欢受人摆步,可以说,顾燕飞完全触犯了她的忌讳。 顾燕飞与袁太后四目对视,眼神清澈明净,笑容笃定。 漫天金辉透过半绿半黄的树枝温柔地投在她身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白皙的肌肤几乎可以掐出水来,气度高华,岳峙渊渟,似乎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顾燕飞清楚地知道,无论顾云嫆是否定远侯府的嫡女,以她的家世,她都不足以成为康王正妃。 上辈子,月季亭的事发后,因为无外人窥见,康王才能颠倒黑白地对外宣称顾云嫆救了他的性命,而袁太后为了掩盖真相,无奈下懿旨赐婚,堵了悠悠众口。 事实上,太后就真的满意顾云嫆吗?! 未必吧。 所以,这一世,顾燕飞亲手把“选择”送到了袁太后跟前。 周围陷入了片刻的沉寂,空气渐渐凝滞。 须臾,袁太后优雅地抚了抚袖口,不轻不重地打破了沉默:“顾家三姑娘快及笄了吧,既然已经定了亲了,还是应当早早成亲,也好为夫家绵延子嗣。” “母后!” 仿佛有一道闪电当空劈下,楚祐的脸色霎时变了,脑子里哄哄乱成一片。 顾云嫆难以置信地看着袁太后,双眸瞠大,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不至于颤抖。 “多谢太后娘娘成全。”顾燕飞优雅得体地对着袁太后福了福。 有了太后的金口玉言,与方明风定亲的人,从此就是顾云嫆。 板上钉钉。 至于今后顾云嫆是会嫁方明风,还是康王,就与自己无关了。 顾云嫆是气运之女,受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庇护,犹如有宝剑盔甲加持,顾燕飞从来就没打算和顾云嫆硬碰硬。 袁太后能成为太后,在这个小世界里也是拥有凤命之人。 自己与其逞匹夫之勇,不如借力打力。 袁太后无视儿子阴沉的面色,继续对顾云嫆道:“顾三姑娘,等你与方世子成亲时,哀家给你添妆。” 女子成亲能得太后添妆这本是一种莫大的荣耀,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下,这反倒成了一种讽刺。 在场不少人都对着顾云嫆投以同情的目光,也有一部分贵女的眼底燃起了希望的火苗,她们本以为康王妃的位置怕是要属于顾云嫆了,不想,这才短短一盏茶功夫,事情就峰回路转。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顾云嫆吐字清晰地徐徐道,脊背挺得笔直。 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一阵风拂来,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愈发显得脆弱纤细,又透着一股子坚韧。 “轰隆。” 一片晴朗的天空中登时响起了一阵闷雷声。 043宠儿 顾燕飞仰首望着碧空,羊脂白玉般皎洁秀丽的面庞无惊无怒,心道:不愧是天道宠儿。 顾云嫆怕是以为天道对其不公,才会口口声声地对着太后说什么“天地不仁”。 可是,顾云嫆错了。 天地对万物皆是一视同仁。 就算是小世界的气运之子,天道的偏宠都不会是无度的。 楚祐心如刀割,把这笔账都算到了顾燕飞身上,恨不得让她血溅当场。 他一把拉住了顾云嫆的手,紧紧握住,朗声对袁太后表明自己的心意:“母后,儿臣非嫆儿不娶!” “您不要听信谗言,受人挑拨!” 他拉着顾云嫆就要走,眼神坚定如磐石。 “……”顾云嫆一声不吭地甩开了楚祐的手,樱唇紧抿,口中一片苦涩蔓延。 曾经,她以为出身、地位都不重要,只要康王是真心待她,她也同样对他回报以真心就够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受到在这个时代皇权与孝道的至高无上。 就算是楚祐身为堂堂亲王,面对太后,也无法抗争! 太后的一句话就可以左右她的婚姻……甚至是她的命运。 天道不公! 顾云嫆恭敬得体地向袁太后福了一礼,然后在众人唏嘘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嫆儿!” 楚祐知她恼了,赶紧追了上去。 满堂寂然,气氛僵硬,众人面面相看,全都闭上了嘴,生怕被太后迁怒。 “……”袁太后气极,右手一把捏紧了袖口。 她是世家女,极重礼数,涵养也好,哪怕心头怒极,面上也没有失态,只是身形略显僵硬。 “太后,”这时,李逐浪凑到了袁太后跟前,笑眯眯地主动开口活跃气氛,“刚刚的赌局您下注了没?” 李逐浪的外祖母是袁太后的堂姐,他又自小嘴甜,颇得太后的疼爱。 袁太后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淡淡道:“逐浪,你们开了赌局?” 见袁太后并没有迁怒到李逐浪身上,其他人都是松了一口气,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李逐浪嬉皮笑脸地点头应是:“臣难得当一回庄家。” “我们打了个平局,等于大伙儿都输了,倒是你这庄家独赢。”长清郡主似笑非笑道。 “郡主错了!”李逐浪摇了摇食指,“有人押了平局的。” 说话间,华服小少年把一匣子满满当当的赌注端了过来,笑眯眯地送到了顾燕飞跟前。 哪怕他没点名,众人也猜到了,那个下注押了平局的人是顾燕飞。 周围静了一静,接着,再次哗然。 一时间,顾燕飞再次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长清眨了眨眼,错愕地问道:“顾二姑娘押了平局?” “是啊是啊。”小少年连连点头,至今还觉得没什么真实感。 平局的几率不足一成,可是美人居然就给押中了,这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吧! 要不是他表哥没本事说服长清郡主他们打假球,他几乎要怀疑这是表哥有心给美人送钱。 李逐浪把那匣子赌注递向顾燕飞,灼灼目光在她精致漂亮的小脸上流连不去,心跳怦怦加快。 太好了,原来美人没有婚约啊,那他还有机会! 他不怕竞争对手,就怕罗敷有夫! 李逐浪两眼放光,没话找话地问道:“顾二姑娘,你是怎么猜到的?” 旁边的几个公子哥不以为然地摇着折扇,觉得李逐浪这家伙自诩口才绝佳,遇上美人连话都不会说了。这有什么好多问的,如此绝色佳人,自是做什么都是对的! 顾燕飞摇了摇手指,随口笑道:“我是算出来的。” 李逐浪并没有当一回事,乐呵呵地抚掌,顺着她的话头惊叹道:“原来姑娘会算命啊!” 他很主动地把左手掌往顾燕飞那边送,掌心朝上,又道:“姑娘替我看看吧。” 顾燕飞随意地扫了他一眼,眉尾微挑,提点了一句:“李公子,今日可要小心鸟。” “表哥,你前天不是弄翻了一个乌鸦窝吗?我听说乌鸦最记仇了。”小少年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只当顾燕飞在开玩笑。 李逐浪也没当真,努力跟顾燕飞搭话:“是乌鸦吗?” 一帮与李逐浪交好的公子哥也凑趣地围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李兄,我看你这几天干脆就别出门了,乌鸦跟猴子一样最擅长拉帮结伙了。” “乌鸦还喜欢啄毛,要是你被它啄秃了,那多丑啊。” “……” 众人都知道李逐浪是好性子的人,嘻嘻哈哈地调侃起他来。 气氛随着他们的说笑声又变得热络起来。 袁太后眉目冷淡,又坐了半盏茶功夫,就借口“乏了”起了身。 靖王妃和长清郡主也紧跟着起身,簇拥着袁太后离开。 众人站在原地齐齐地行礼,恭送太后。 之后,周围陷入一阵尴尬的沉寂,只听得麻雀擦过枝头的声响。 出了方才那个插曲,大伙儿都有些心不在焉,一道道目光时不时地往顾燕飞那边瞟,毕竟另外三个主角都已经走了。 气氛再也回不到之前的热闹。 尤其是不少贵女本来就是冲着太后来的,现在感觉像是被浇了一桶冷水似的,意兴阑珊。 反正马球赛也结束了,贵女们陆陆续续地提出告退,没一会儿,人就走了一半。 顾燕飞随顾云真一起与长清郡主告辞,姐妹俩来到内仪门处时,其他府的马车走得七七八八了。 侯府的两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那里。 顾云真本来以为顾云嫆已经走了,可是既然顾云嫆的马车在这里,就意味着她人还没走。 顾云真捏紧了帕子,有些担忧地蹙了蹙眉头,问侯府随行的粗使婆子道:“见过三姑娘没?” 粗使婆子摇了摇头。 顾云真左右看了看,还是没见顾云嫆,柔声道:“二妹妹,你先上马车,我在这里再等等。” 她又招来了王府的侍女,询问起顾云嫆的下落。 顾燕飞带着卷碧一起出了内仪门,来到第二辆马车前。 车帘被掀起了一半,顾燕飞扶着卷碧的手上了马车,她的脸一探进车厢,就对上一大一小两道身影。 马车里除了三花猫晴光外,还坐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一头瀑布般的黑发半束半披,白衣如雪,芝兰玉树。 人坐在左边,猫蹲在右边。 一人一猫隔着三尺面面相向,大眼瞪小眼,俱是默然无声。 044楚翊 金灿灿的阳光透过那道被挑起的车帘洒进车厢里,里面的人与猫全都感觉到了光亮,于是整齐划一地朝顾燕飞看了过来。 黑眸如墨,绿眼似碧。 两双眼睛的眼尾皆是微微上挑,勾勒出魅惑的弧度。 晴光愣了一下后,突然反应了过来,这才想起自己是偷偷跟着来的。 慌不择路的猫后腿一蹬,毛绒绒的身子登时高高弹起,闷头就往楚翊宽大的袖口钻,可长毛尾巴还露在袖外,一甩一甩的。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勾唇,对于这只掩耳盗铃的蠢猫无语了。 只是一个短暂的停顿,她就若无其事地继续往车厢里钻,在楚翊的对面坐下了。 车帘落下,挡住阳光,车厢内又暗了下来。 楚翊捏住奶猫的后脖颈,将它从自己的袖中拎了出来,猫下意识地伸出尖爪想要扒住…… “嘶!”尖锐如弯钩的爪子在那绣着竹叶暗纹的雪白袖口上勾起了两条丝线,簇新的衣裳一下子就有了瑕疵,楚翊面不改色。 饶是奋力反抗,猫还是轻而易举地被人拎到了半空中,四只爪子张牙舞爪地晃来晃去。 晴光:“!!!” 晴光一双碧眼瞪得浑圆,难以置信地看着楚翊,似在恐吓他,大胆刁民! 楚翊偏首看着小猫,笑问:“你的猫?” “它叫晴光。”顾燕飞唇角的弧度弯如新月,没有接手猫的打算。 “呜呜!”晴光感觉受到了无形的暴击,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眼神一会儿看看顾燕飞,一会儿又看看楚翊,长尾像鸡毛掸子一样炸开。 顾燕飞兴味盎然地看着楚翊。 对于楚翊忽然出现在这里,她并不惊讶,让她惊叹的是,当他对上晴光的碧眼时,神态如常,竟然半点都没有失态。 有趣! 虽然晴光从灵兽变成了猫,加之这个小世界没有灵气,它的种族天赋只留下了不足一成,但这一点“魅惑”天赋也足够它在这凡人世界里混得风生水起,当个受尽追捧的“猫皇帝”了。 也唯有心志极其坚定之人,才能完全不受它的影响。 从晴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眼神,顾燕飞也看得出来,楚翊是它遇上的第一人。 顾燕飞有心逗猫,眼睁睁地看着楚翊手中的猫炸成了一个“刺猬”。 “小晴光。”楚翊的声音清冷柔和,悦耳如玉石相击,尾音微微上扬。 他一手托着毛团子柔软的腹部,一手在它油光水滑的背脊上轻轻地摸着,一下接着一下,三两下就把奶猫摸得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陶醉地眯起猫眼。 晴光蹭了蹭他的掌心,顺带把几缕猫毛也蹭到了他洁白无瑕的衣袍上,顾燕飞“噗嗤”地轻笑出声。 “嗯?”楚翊挑了下右眉,俊美的面庞微侧时,下巴与脖颈的线条愈发明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些许清贵的气质。 顾燕飞收敛了笑容,亲自给他斟了杯茶,递给他,淡声问候道:“楚公子,咳嗽好了没?” 简简单单的一句寒暄被她问出了意味深长的意味。 楚翊接过茶杯的手一顿,茶水在杯中荡起层层涟漪。 晴光觉得顾燕飞的东西全都是它的,理所当然地朝着杯口凑了过来,粉红的小舌头一卷一卷地舔着水,舔得哗哗作响。 这一次,两人同时笑出了声,目光全都落在猫身上。 “好了。”楚翊勾唇一笑,笑容柔化了他清贵如冷月的气质,令人顿生珠玉在侧之感。 聪慧如他,自然听明白了顾燕飞的话中之意。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今天猜到的……亦或是早在丹阳城时,她就已经看透了一切? 今天他果然来对了。 楚翊深深地看着顾燕飞,含笑道:“我叫楚翊,翊运的翊。” 所谓翊运,护卫国运也。 这个名字是父皇亲自给他取的,也是父皇对他的寄望。 楚翊的双眸深邃似浩瀚星空,正色道:“那日多谢顾姑娘‘送’我进城。” “恰巧同路而已。”顾燕飞微微笑着,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神情间不见丝毫讶色。 早在丹阳城时,她就猜到了楚翊是当朝的大皇子。 楚翊救自己,并非一时好心多管闲事,而是借着她混进丹阳城。 上辈子也是如此,她是他的掩护。 其实,无论楚翊的目的为何,前世今生,就结果而言,他都帮了她。 他们是互利的。 “我叫顾燕飞。”顾燕飞笑吟吟地对着他拱了拱手,算是作为对他的回应。 之前他们只能算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今天才算是真的认识了。 楚翊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也优雅地回以拱手。 奶猫不满地“喵”了一声,楚翊安抚地伸指挠了挠猫下巴,一人一猫处得十分融洽。 顾燕飞拿起茶壶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眸光微闪。 上辈子,楚翊直到来年才现身人前,从脸上到身上都有严重烧伤,常年戴着一个半月面具示人。 顾燕飞在楚翊清朗的眉目间转了转,初遇时,他印堂发黑,而现在紫气东来。 就算不掐算,顾燕飞也可以确信他的生死大劫已过。 顾燕飞放下茶壶,似笑非笑道:“楚公子,装病不好,就是装得再像,也避不开脉象。” 这个小世界不比曜灵界,凡人想要伪装脉象,手段有限,而能改变脉象的药物又大多伤身。 楚翊完全不见被人揭穿的窘迫,闲话家常般问道:“那要是‘需要’生病呢?” 顾燕飞说得直接,于是楚翊问得也直接,双方皆是坦诚,半点没有掩饰的意思。 晴光趴在楚翊的大腿上,猫眼滴溜溜转着,来回看看楚翊与顾燕飞。 “笃笃。” 车厢外响起了一阵轻叩声,伴着小拾熟悉的公鸭嗓:“公子。” 就是小拾没说明,楚翊也明白他的意思,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楚翊微微一笑,从袖中掏出一块牌子,往两人之间的小桌子上一放,牌子上赫然刻着“琼芳斋”三个字。 楚翊道:“小拾说,你喜欢琼芳斋的桂花酒,琼芳斋不仅桂花酒好,还有独家秘方酿制的屠苏酒,从不对外贩售,你若是想喝,可以去找掌柜的。” 顾燕飞定定地看着他,笑容又深了三分,灵气逼人。 两人目光相交,颇有种不必言说的默契。 顾燕飞笑吟吟地应了。 然后,她打开了今天刚赢的那匣子珠宝,大方地说道:“这是我下注赢的,本金是你的,一半归你。” 匣子一开,里面金光灿灿的金银珠宝把车厢映得亮堂了一些。 045皇子 “咪呜!”晴光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猫眼瞬间睁得浑圆,纵身飞起,一爪子拍在匣子上,从中抓出了一颗圆滚滚的金珠子,一连串动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 它这一爪子下去,还顺带拍倒了那个木匣子,顷刻间,匣子里的珠宝哗啦啦地倒出了大半。 顾燕飞:“……” 楚翊把拳头放在唇畔,低低地笑。 晴光全然没注意到它制造的意外,专心致志地追着金珠玩了起来。 灵活的小爪子把金珠拍得滚来又滚去。 顾燕飞默默地瞪着这只蠢猫。 楚翊将匣子盖了回去,收下了奶猫“分给”他的那一份。 楚翊拿着匣子下了马车,匣子被他随手塞给了小拾。 “该去会会靖王了。” 楚翊轻飘飘地丢下这一句,信步往东南方走去,迎面而来的是瑟瑟的秋风。 白衣公子的背影瘦削苍劲,宛如雪中翠竹,丰神雅淡。 小拾捧着匣子步履轻快地跟在楚翊身后,皱了皱鼻子。 靖王是今上与康王的堂兄弟,从先帝在世时起,就一向亲近康王,而楚翊离京八年,朝中上下包括靖王对他并不熟悉,大都有静观其变的意思。 今日楚翊其实并未受邀,而是自行前来王府,本意是为了试探一下靖王的态度,却遭到了冷遇,靖王让人把他们带去月光楼后,就借故再未出现。 方才楚翊离开月光楼时,小拾还以为他们是要回宫去,没想到主子是特意来见顾燕飞的。 是了,主子行事一向有他的道理,可不是那等随波逐流、任人摆布之人,靖王真是打错算盘了! 小拾咧嘴一笑,快步跟上楚翊,主仆俩一前一后地穿过一道月洞门。 月洞门后郁郁葱葱,清香盈然,丝毫不见一点秋日的萧瑟,爽朗的笑语声随风而来。 “喂喂喂,我可跟你们先说好了,谁也不许跟我争啊!”前方不远处,李逐浪意气风发地扯着嗓子道。 李逐浪等六七个公子哥嬉笑着朝这边走了过来。 “那可不成!”另一个声音粗犷的公子笑呵呵地反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凭什么要我们让你啊。” “就是就是!” “大家公平竞争就是!” “……” 几个公子哥七嘴八舌地说着话,热闹极了。 忽然,三四只麻雀翅膀挨着翅膀飞过,一边叫,一边振翅,还顺便甩下一坨鸟屎。 那坨鸟屎恰好掉在了李逐浪的发冠上,李逐浪下意识地抹了一把,等他看到手指上臭烘烘的鸟屎时,脸都黑了。 他身边的五六个公子哥全都看到了这一幕。 一瞬间,时间就像是停止似的,众人呆立原地,声音戛然消失。 “噗嗤!”小少年第一个笑了出来,指着李逐浪笑得前仆后仰,“原来顾二姑娘是让表哥你小心‘鸟屎’啊。” “准!顾二姑娘算得实在是准。”另一个公子笑着以扇柄敲着掌心。 “李兄,鸟屎掉头顶,这可是走霉运的迹象啊,你要不要去庙里拜拜,去去晦气?” “……” 几个公子哥笑嘻嘻地调侃着李逐浪。 楚翊也听到了,自然知道他们说的顾二姑娘是谁,漫不经意地扫视着他们,瑞凤眼里闪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楚翊一身白衣如雪,风姿卓绝,气度高雅,举手投足间有种超然的清冷风姿,与那伙锦衣华服、嬉皮笑脸的公子哥形成鲜明的对比。 双方擦肩而过时,李逐浪不由朝楚翊看了一眼,恰对上一双漆黑明澈的瑞凤眼。 明明对方也没做什么,却让李逐浪感受到一股柔和无形的压迫感。 他是……李逐浪瞪着楚翊,好似被冻结似的僵住了。 楚翊对着李逐浪微微颔首,没有停步,继续往前走去,小拾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其他几个公子哥见李逐浪落在了后方,回头叫他。 李逐浪呆呆地把脸转向了他们,恍然如梦地说道:“是、是大皇子!”大皇子怎么来了?! 大皇子楚翊离京时才满十岁,时隔八年才刚回京,又尚未临朝听政,因此大多数人还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刚刚那人是大皇子?” “不是说大皇子身子抱恙,最近在静养吗?” 其他人或惊讶或好奇地瞪大眼,赶紧伸长脖子去看,可是楚翊的身影早就消失在拐角。 几丈外,又有两只麻雀一前一后地展翅划过天空,叽叽喳喳地飞出王府,在府外的一辆平顶马车上擦过。 马车里静悄悄的,显得外面的车轱辘声与马蹄声尤为清晰。 顾云真终究没等到顾云嫆,只得留了另一辆马车在王府,她与顾燕飞先行回侯府。 顾云真心事重重,一方帕子被她又揉又绞。 玩了一会儿的晴光又累了,在顾燕飞身边蜷成了一个圆滚滚、软乎乎的毛团子。 一炷香后,她们的马车就抵达了定远侯府。 顾云真率先下了马车,第一句话就急忙问门房的婆子道:“三姑娘回来没?” “不曾。”婆子摇摇头。 “……”顾云真的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心里更担忧了。 姐妹俩在仪门处道别,顾云真去了慈和堂,顾燕飞则抱着猫回了玉衡苑。 然而,顾燕飞才刚换了一身藕荷色罗衫,水还没喝上一口,慈和堂的大丫鬟白露就来了,说是太夫人请她过去。 于是,她就去了。 迎接她的是一个迎面飞来的瓷杯,当头朝她投掷了过来。 “孽障!”顾太夫人黑着脸怒斥道,平日里的雍容气度不复存在。 那瓷杯飞得极快,但顾燕飞只是微微一侧身,就轻轻巧巧地躲过了。 杯子与她擦肩而过,狠狠地砸在后方的墙壁上,粉身碎骨,可见顾太夫人的力度不轻。 见顾燕飞竟然敢躲,顾太夫人怒上加怒,浑浊的眼里是滔天怒意,又抓起了茶盖想要丢出…… 顾云真疾步挡在了顾燕飞身前,忙劝道:“祖母息怒。” 顾燕飞的脸色微微一变,眼尖地注意到顾云真额角有一道细细的血痕藏在整齐浓密的刘海下,若隐若现。 再看顾太夫人的罗汉床前一地的茶渍与碎瓷片,顾燕飞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在她来之前,顾太夫人怕是已经砸过一个杯子了,飞溅而起的碎瓷片划破了顾云真的额角。 她这个祖母啊,还真是两辈子如一日地喜欢砸东西! 046提亲 “你……”顾太夫人两侧松驰的颊肉一阵颤抖,抬手指向了顾燕飞,寒气森森地质问道,“你今天在靖王府胡言乱语地说了些什么?!” “祖母,这事与二妹妹无关。”顾云真急急地将她护在了身后,为顾燕飞辩解道。 “闭嘴!”顾太夫人咬牙切齿地喝道,心头的怒火烧得更旺。 旁边的夏莲一脸的愤愤不平,心里替自家姑娘觉得委屈,二姑娘也不知道是使了什么手段,不仅是大少爷,连大姑娘都偏帮她。 扫了怒气冲冲的顾太夫人与夏莲一眼,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抿唇,心里算是清楚到底是谁在顾太夫人跟前添油加醋了。 “祖母应该问,今天发生了什么。”顾燕飞平静地纠正顾太夫人。 不等顾太夫人问,顾燕飞就自问自答道:“月季亭中,康王冲冠—怒为红颜,与方明风拔剑相向。” “方明风奋不顾身,英雄救美,太后为了成全他的一片真心,说会给三妹妹添妆,祖母高不高兴?” “太后添妆可是我们顾家的荣耀。” 顾燕飞笑靥如花地看着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气得眼角一抽一抽,胸膛更是剧烈地起伏不已。 顾燕飞则显得云淡风轻,含笑自若地又道:“还是说,祖母觉得太后做得不妥?” “啪!” 顾太夫人一掌结结实实地拍在茶几上,怒目而视,眼睛都气红了,身子如筛糠般发抖。 夏莲也气得满脸通红,很想斥顾燕飞颠倒黑白,却也知道这里没她一个丫鬟说话的地方。 顾燕飞懒得再跟顾太夫人废话,敷衍地提出告辞:“想必祖母正忙,我就先走了。” “大姐姐,我们走。”说着,顾燕飞一把拉起顾云真的手腕,转身就欲离开。 “太夫人……”就在这时,帘子外的堂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身形干瘦的灰衣婆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着面黑如锅底的顾太夫人禀道,“康王殿下带三姑娘回来了。” 婆子喘了口大气,又补充道:“康王殿下说,他是提亲来了。” 顾太夫人嘴巴微张,想问是真的吗,话到嘴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她的情绪在极短的时间内峰回路转地变了好几变,此刻终于是由怒转喜。 夏莲震惊地瞪大眼,也是喜笑颜开,下巴微昂地给了顾燕飞一个示威的眼神。 顾燕飞:“……” 果然!顾燕飞心中暗叹,倒也不是太意外。 早在那记闷雷炸响天空时,顾燕飞就料到了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顾云嫆是这个小世界的气运之女,天道偏爱她,为她择了一条锦绣无双的荣华路,而康王便是天道赐予顾云嫆的“真命天子”。 这两人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彼此成就,互为贵人,上辈子他们携手披荆斩棘,最终登上了至高之位。 这就是天命! 即便他们在过程中会遇到一些风风雨雨,大体上也会往天命之所归发展。 但天命并非不可违! 唯有断其天命,才能破除自己的心魔。 顾燕飞眸中闪过一抹光亮,神情平静无波。 顾太夫人连忙起了身,整理一下仪容,问道:“康王殿下现在何处?” “迎到大厅了。”婆子连忙道。 走到门帘前的顾燕飞脚步停顿了一瞬,就拉着顾云真的手继续往外走。 有些事还是与上辈子一样,顾云嫆与康王会在同一天定下亲事。 可也有些地方不同了。 上辈子,袁太后的赐婚懿旨不仅震动了整个侯府,也惊动了半个京城,九辆金碧辉煌的马车载着天使来到侯府,送来了大量的赏赐。 这排场比十里红妆还要恢弘,为人称道。 而这一世,侯府只迎来了一个康王而已。 思绪间,姐妹俩跨出了慈和堂的堂屋,见庭院里一个三十出头、脂粉未施的素衣妇人正焦急地望着这边,正是三夫人严氏。 “真姐儿!”严氏见女儿安然无恙,松了一口气。 “娘,您怎么来了?”顾云真快步上前,挽住了严氏的胳膊。面对母亲,她身上一下子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态。 严氏听说了顾太夫人大怒,生怕女儿被迁怒,才匆匆地赶了过来。 她挤出一个笑,本想问女儿今天在靖王府玩得可好,却在这时注意到女儿额角的那道血痕,脸色大变。 “真姐儿,你的脸……”严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拨开顾云真额头的刘海,心疼地看着那道半寸长的血痕,血迹已经干涸。 “我没事。”顾云真柔声宽慰母亲。 “真姐儿,你就快成亲了,脸上要是留了疤,可怎么办!”严氏微微拔高了音量,心里多少是怨的。 侯府里人人都喜欢顾云嫆,人人都说她好,但是严氏却对顾云嫆这个侄女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观。每次顾云嫆要是有什么事,受委屈的总是自己的女儿! 顾云嫆年幼时一次捡漏了一件价值连城的古董,当时对方想耍赖,累得与她同行的顾云真被推倒摔了一跤。 顾云嫆九岁时挖到一株两百年的老参,顾太夫人因此得救,可顾云真却因为没看好妹妹被罚跪祠堂。 此类鸡毛蒜皮的小事数不胜数。 严氏实在是有些气不过,方才这句话便是她故意说给顾太夫人听的,就盼着有人把话传进去呢! 顾云真的父亲顾三爷顾籍英年早逝,三房无男丁。 这些年三房不争不抢,严氏都是因为顾着顾云真。 她想着顾云真是独女,将来出嫁后,还需要仰仗侯府的堂兄弟姐妹,所以尽量退让着,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她们母女是包子。 顾云真要嫁的也是堂堂武将门第,一嫁过去,就是五品诰命夫人。 顾云真轻轻地抚着严氏的背,安抚她的情绪:“娘,只是点皮外伤,不会留疤的。我们回去吧,你给我上药好不好?” 严氏也觉得眼下最重要的是给女儿处理伤口,点头应了。 顾云真对着顾燕飞笑了笑,算是告别,哄着严氏离开了慈和堂。 顾燕飞静静地望着她们母女俩离开的背影,抿紧了樱唇,眸色变得异常深邃。 顾云真在三年前就与慕容将军府的二公子慕容雍定亲,慕容家已经下了小定,就差正式请期。 上辈子,顾云真毁容后,慕容雍并没有因此毁婚,依礼把顾云真娶进了门。 当年的顾燕飞耳目闭塞,对京中诸事并不了解,但也多少听闻了大姐夫慕容雍是个豪爽大方、急公好义之人。 047有利 顾燕飞没在慈和堂多留,带着卷碧又返回玉衡苑。 秋菊与树影在风中摇曳,平添几分静谧、几分清冷的氛围。 一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来来往往的下人走路有风,不时听到“康王”、“提亲”、“三姑娘”等等的词随风飘了过来。 待走到玉衡苑的门口,憋了好久的卷碧忍不住多问了几句:“姑娘,今天太后娘娘不是说三姑娘会嫁到英国公府吗?怎么康王殿下来提亲了?” “奴婢以前可从来没听过有皇子、王爷亲自去哪门哪户提亲的。” 这戏文里,不也都是皇帝、皇后或者太后给这些皇亲选妃赐婚的吗? “你若是好奇的话,自己去打听一下就是了。”顾燕飞笑道,她的话尾被一个不满的猫叫声压过。 “喵——” 晴光拖着长音飞奔了出来,飞扑进顾燕飞怀中,喵喵地抱怨起来,一会儿怪她把它一猫丢下,一会儿又翻旧账地抱怨起之前顾燕飞把它送到楚翊手里的事。 顾燕飞听不懂,抱着猫往里走,卷碧则乐呵呵地又跑出去了,步履轻快。 卷碧是侯府的家生子,家中几代人从父母到兄弟姊妹等亲眷都在府里当差,枝繁叶茂,虽然都没担任什么管事管家的,但胜在处处有人。 没一会儿,卷碧就从表嫂的侄媳妇那里打听到了一些关于康王的消息。 卷碧的亲戚在慈和堂当粗使,她进不了正屋,不过悄悄找慈和堂的二等丫鬟打听了一番。 据说康王的确是来侯府正式求亲的,不过顾太夫人还没答应,只说婚姻之事,不能康王自己决定,若是袁太后另有打算,反而不美。 康王最后被劝走了。 这婚事虽然没定下,但还是在侯府掀起了一片风浪,令下人们全都觉得与有荣焉,阖府都弥漫着一种喜气洋洋的气氛。 可是,慈和堂里的顾太夫人与顾简母子心情却有些沉重,连带屋里屋外的气氛也变得压抑起来。 “母亲,”侯夫人王氏就坐在顾简的身旁,清清嗓子,打破了沉寂,“您为什么不应下康王?” 话音刚落,碧纱橱的帘子被一只手悄悄地撩开了一些,露出半张脸。 那是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管事嬷嬷,穿着一件酱色暗纹褙子,下头搭配一条檀色马面裙,身段略显丰腴,那张秀丽的鹅蛋脸上写满焦急之色。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顾太夫人,咬了咬下唇。 十四年前,她铤而走险把两个女婴交换,就是希望她的女儿能有更好的未来。 曾经,她以为女儿嫁入英国公府,将来成为国公夫人,会是她这一辈子最大的念想,却没想到她的女儿竟然有幸得康王亲眼,有机会成为堂堂亲王妃! 要是她的女儿能得此如意郎君,她这一生,也值了。 当初,女儿的身世败露后,她差点以为自己活不成,幸好…… 素娘那漆黑的眼眸宛如深不见的的古井般,屏住呼吸站在帘子后,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生怕被其他人发现她在偷听。 上首的顾太夫人慢慢地喝了两口茶,沉默了片刻,似在沉思,又似在斟酌言辞。 屋子里安静到极致,一侧壶漏的滴水声显得分外明晰。 碧纱橱里的素娘站得脚都有些麻木了,当她几乎以为顾太夫人会沉默到底时,就听太夫人沉着缓慢的声音钻入耳中: “越是来之不易,越是弥足珍贵。” “现在太后反对,康王只能退而求其次亲自来求亲,要是顾家轻易答应的话,反而让康王觉得这婚事来得轻而易举。” 坐在下首的顾简与王氏面面相看,若有所思。 顾简略一思量,就明白了顾太夫人话中的深意。 他是男人,自然懂男人,男人多少都有那么点劣根性,越是得不到的女人,才越珍贵。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顾简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太后一向固执,万一她就是不肯应允,那么康王还能坚持下去吗? 顾简心烦意乱地揉了揉隆起的眉心,又道:“母亲,听说大皇子殿下今天也去了靖王府。” 照顾简看,最稳妥的做法还是快点定下亲事,也免得弄巧成拙。 顾太夫人闻言,握着佛珠串的手一颤,珠串差点没脱手,原本的气定神闲不复存在。 顾简接着道:“大皇子还单独去见了靖王,两人在书房里待了一个时辰才出来,之后,大皇子就直接回宫了。” 顾太夫人自然明白儿子说这番话的用意,心情也烦躁了起来,冰冷的神情中带着些阴鸷。 就像她之前推测的那样,大皇子会是一个最大的变数,他的归来必将在朝堂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在那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很多事、很多人都会变得微不足道。 谁也无法担保康王能否为了顾云嫆抵挡住皇位的诱惑?! 顾太夫人嘴唇抿直,感觉心口似是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巨石,让她透不过气来。 屋内一阵安静,落针可闻。 碧纱橱里竖耳倾听的素娘可想不到顾太夫人那么多,见他们又不说话了,心急如焚。 她差点撞到帘子上弄出动静,又硬生生忍住了,眼眸阴晴不定,不知道顾太夫人心里到底作何打算。 顾太夫人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忽地话锋一转:“真姐儿的婚事准备得怎么样了?慕容雍最近似乎在青州立了功?” 如今侯府是王氏当家,顾云真的婚事也主要由王氏操持,平日里王氏唠叨琐事时,顾简虽然也听过一耳朵,但大都没上心,就给王氏递了一个眼神。 于是,王氏笑吟吟地答道:“母亲放心,儿媳一定把真姐儿的婚事操持得妥妥当当,现在就等慕容家请期。” “侯爷,慕容公子快回京了吧?” 这婚期肯定是要等慕容雍从青州回来才能正式定下。 说到慕容雍时,顾简精神一振,侃侃而谈道:“今早就回来了!这慕容雍确实少年英才,这次随大军去青州剿匪,亲手拿下了匪首,立下大功。这次十有八九能升迁。” “三千营现在正好有个游击将军的空缺,我看这个位置十拿九稳了。” 游击将军不过是四品武将,却有实在的兵权,慕容雍年纪又轻,这次立下大功,等于在皇帝跟前露了脸,将来前途无量。 如今康王最缺的就是军中的支持。 048添妆 顾太夫人听着眉头微微舒展。 她也知道慕容家恐怕还不足以入太后的眼,但也总算是一个拿得出手的姻亲,至少会让太后觉得这门亲事对康王有利。 顾太夫人定了定神,指腹摩挲着光滑如蜡的佛珠,道:“馨雯,待会儿,你去安慰一下嫆姐儿,让她别多想。” “她年纪小,没经过什么事,我担心她忧思在心。” 说着,顾太夫人的眸子里浮现些许阴霾,越来越浓:顾燕飞那丫头实在是没良心,不知感恩,不知所谓! 这一刻,顾太夫人后悔了,她真不应该心软把这丫头接回来,才会委屈了她的嫆姐儿。 王氏立刻应下:“儿媳待会儿就去采苓院看嫆姐儿。” “这孩子素来心胸宽广、福大命贵,母亲别太担心了。” 王氏这番话可谓说到了太夫人的心坎里,顾太夫人微微颔首,心里深以为然:是啊,她的嫆姐儿是个福大命贵的。 顾简夫妇俩劝太夫人好好休息后,就告退了。 顾简又匆匆出了门,而王氏从慈和堂出来后,就径直去了顾云嫆的采苓院,又吩咐下人给慕容府那边递了帖子,忙得脚不沾地。 顾云真的亲事是三年前就定下的,今年慕容家已经来侯府请过两次期,按规矩,直到第三次请期,女方才会郑重应下。 如今慕容雍携军功而归,两家现在商议婚期也颇有几分锦上添花的喜庆。 双方皆有诚意,于是不过短短十天,顾云真的婚期就正式定下了。 顾家已经好些年没办喜事了,顾云真是长女,也是这一辈的儿女中第一个谈婚论嫁的,一时间,侯府上下全是喜气洋洋的。 作为堂姐妹,顾燕飞得了消息后,就特意跑了一趟嘉卉院为顾云真添妆。 “谢谢二妹妹。”顾云真笑着接过了顾燕飞递上的匣子,顾盼间透着一丝少女特有的娇羞。 她穿了一件嫣红色绣海棠花襦裙,肌肤仿佛明珠生晕般细腻剔透,一双秋水剪瞳温婉动人。额头的那道伤口已经结了痂,掩在浓密的流海下。 看着神采焕发的顾云真,顾燕飞的眼神也柔和了三分。 这一世,顾云真的婚期比上辈子早了好几个月。 也是,上辈子顾云真的脸受了重创,伤口愈合也需要时间,婚期自然不会这么急。 这十来天连下了几场雨,一场雨一场寒,天气急速转冷,十一月的京城有了寒冬的感觉。今天雨终于停了,窗口吹进来的风犹带些许湿气。 “大姐姐,看看我给你备的礼。”顾燕飞将茶几上的木匣子打开,露出其中之物。 她才刚回府,手头的首饰是府里给的份例,都是些普普通通的东西,不适合给顾云真添妆。 她的添妆礼全是她亲手准备的。 “这荷包里的是护身符。”顾燕飞指着匣中之物一一道,“还有这是我亲手制的熏香,可以定神养气。” 顾云真将那小巧精致的荷包捏在手里,小脸上潋滟着桃花般的红晕,羞涩地说道:“我会好好保管的。” 自从靖王府那日她们坦诚相待地交谈过一次后,顾云真深觉彼此之间像是共享了一个秘密似的,对待顾燕飞又比从前亲昵了不少。 “就算我出嫁,我也还是你姐姐,你可以常去慕容家看我。” 她脸上的红晕又深了几分,眉宇间带了一点对未来的憧憬。 顾燕飞怔怔地看着顾云真,恍然间,又联想起了上辈子,顾云真出嫁后一个月曾回过一次娘家,那会儿的顾云真满面都是脂粉也掩盖不住的疤痕,人消瘦了一大圈,憔悴不堪,与现在娇美如花的样子判若两人。 “对了。”顾云真想到了什么,献宝似的拿出了一件大红色镶嵌一圈白色貂毛的小衣裳,“你看这个,好不好看?” 顾燕飞:“……” 这小衣裳显然是给晴光的。 顾云真拿着那小衣裳左看右瞧,越看越满意,美滋滋地说道:“京城的冬天冷,穿上这个,晴光就不会冷了。” “我还做了配套的围兜、项圈……” 说话间,一阵挑帘声倏然响起,顾云真的大丫鬟笑容满面地走过来禀道:“姑娘,三姑娘来了。” 顾云真笑着让大丫鬟把人领来。 不一会儿,着一袭丁香色交领长袄搭配白色挑线长裙的顾云嫆就缓步朝姐妹俩走来,白净的鹅蛋脸上脂粉不施,笑靥浅浅,一如往常地让人如沐春风。 顾云嫆一眼就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木匣子,含笑道:“倒是巧了,我和二姐姐一样,也是来给大姐姐添妆的。” 说话间,顾云嫆客客气气地对着顾燕飞微微颔首,算是致意,那谈笑自若的样子似乎已经对靖王府的事彻底释怀了。 顾燕飞也在看顾云嫆,眸色微沉。 她看的是顾云嫆的“气”。 本来在靖王府的事后,顾云嫆印堂上的“紫气”有式微之象,但是十天不见,居然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顾燕飞偏头思忖着,这些天,顾云嫆并没有外出,顾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唯一一件大事就是…… 思绪间,顾燕飞转头看向了与她相距不过两尺的顾云真。 府中唯一的一件大事就是顾云真的婚期定下了。 也就说……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放下了手里的茶盅,起身告辞:“大姐姐,我还要出门,就先走了,得空我再来找你。” 顾云真也没留她,吩咐大丫鬟送顾燕飞出去。 “二姐姐慢走。”顾云嫆落落大方地笑道,只以为顾燕飞是有意避开自己,也没在意。 “大姐姐,”她亲昵地挽着顾云真在罗汉床上坐下,“你看看这支发钗喜不喜欢,是我亲手画的样子,专门叫人打的……” 后面的话顾燕飞就没听到了。 顾燕飞是真的有事,离开嘉卉院后,就出了侯府,吩咐车夫载她去琼芳斋。 琼芳斋位于城南最热闹、最繁华的振华街,街道两边店铺林立,有酒楼,有布庄,有胭脂铺子,有食记……几乎每家店铺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老店。 街道上,行人车马川流不息地来来去去,熙熙攘攘,一片喧哗嘈杂。 琼芳斋就在街尾,是一栋两层酒楼,现在酒楼里的酒客不多,一楼大堂只坐了两三桌。 掌柜的一看到顾燕飞出示的令牌,就很热情地亲自招呼她上了二楼,一路走到了走廊尽头的雅座屠苏。 “姑娘请。”掌柜先在雅座的房门上叩动了两下,接着就殷勤地给顾燕飞推开了门。 雅座内,扑面而来就是一阵淡淡的酒香,靠窗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白衣公子,丰神玉雪,仿佛天山的雪莲纯白无瑕。 049天弃 顾燕飞进去后,掌柜就把房门又“吱”地关上了。 雅座内只剩下顾燕飞与楚翊两人,街道外的喧嚣声衬得这里尤其静谧。 “请。”楚翊优雅地抬臂请顾燕飞坐下,精致的眉眼仿佛一笔一画精心勾勒而成。 顾燕飞在他对面坐下,目光下意识地往他的左袖口瞟了一眼,想起先前晴光在他袖口磨爪子的事。 他簇新的雪白袖口以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没有一点猫爪子勾丝的瑕疵,显然不是之前那身衣裳了。 她“噗嗤”地笑出了声,然后掩饰地瞥了瞥旁边的榧木棋盘,棋盘上,星罗棋布的黑白棋子不相上下,两分天下。 顾燕飞本来只是随便瞟一眼而已,这一看,不由一愣。 眼前这个棋局实在眼熟,分明就是她与他在丹阳城时未完的那局棋。 上一次最后落子的是白子。 顾燕飞挑了下眉梢,从棋盒中拈起一枚黑子,干脆地落下一子。 楚翊轻轻一笑,亲自给她斟了一杯酒:“试试这屠苏酒。” 空气中的酒香更浓了,夹杂着一丝药香。 顾燕飞拈起白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品味着口腔中甘醇清甜又带着浓浓药味的酒香,满足地眯了眯眼,就见对面的楚翊随手掀起了那道垂在窗户上的竹帘,无声地以眼神示意她往外看。 外面的街道喧嚣热闹,一辆豪华的黑漆齐头平顶马车停在街对面的另一家酒楼前,两个形貌气质各异的年轻男子从酒楼中并肩走了出来,一个二十七八岁,另一个年方弱冠。 弱冠青年身着一袭紫色暗八仙刻丝锦袍,英气勃发,高傲矜贵,正是康王楚祐。 顾燕飞从康王二人一直扫视到酒楼门口的那辆黑漆马车,发现车顶上刻有一个描金的兰花印记。 顾燕飞想了想,认出了这个兰花印记,挑眉问道:“袁家人?” 这个兰花印记是冀州袁家的家徽,袁家是当今太后的娘家。 顾燕飞其实对于那些世家门阀了解不多,只堪堪知道王、谢、袁、萧这四大家族为高门世家之首。 “是。”楚翊执起白瓷酒杯,修长的手指随意地转着酒杯,意味深长地叹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 他这句话说的是九品中正制。 在大景朝建立以前,翰、津、卫等几朝推行的就是以“九品中正制”为主的举荐制,官员为了利禄,彼此抱团,渐渐形成了一些累世公卿的家族。 这些门阀世家在当地占据大量土地,且世居高位,地位在数百年间一升再升,甚至还私下养兵,等于是统治了所在的州郡,甚至连朝堂政权也几乎被这些世族所操控。 大景朝建立后,太祖皇帝也有意削弱这些高门世家,在朝中试着推行科举制,表明朝廷唯才是举的决心,可惜,当时国家初建,根基未稳,南方越国又蠢蠢欲动,太祖皇帝一时腾不出手,只能暂且先搁置。 楚翊透过窗口俯视着下方,目光落在康王身边的男子身上,那是一个中等身形、相貌儒雅的锦袍男子。 “这是袁家的下任家主袁哲,康王的表兄。”楚翊介绍道。 袁太后是袁家现任家主的亲妹妹,也就是袁哲的嫡亲姨母。 当年,太祖皇帝为先帝挑选元后时,没有择世家女,而是选了寒门出身的柳氏,就是有心打压世族。 但是在柳氏仙逝后,先帝还是续娶了世家女袁氏为继后。 这无疑是先帝向高门世家示好的一个信号。 “现在朝中有四分之一的朝臣都是由世家推举来的,也包括了袁家的嫡枝。”楚翊似笑非笑地勾了下唇角,眼神又清又冷。 这些累世公卿的高门大族为了自己的利益在朝堂上连成一气,甚至连堂堂天子也要受到他们的制约。 他这次回京后,父皇有意让他上朝,却被这些世族朝臣联名反对…… 楚翊点到为止,没有多说,手里的那枚白子轻巧地落到了棋盘上,落子声清脆利落。 机敏如顾燕飞从这寥寥数语中就明白了楚翊现在的处境,“水深火热”这四个字也不足以形容。 不过…… 想起丹阳城的种种,顾燕飞微微一笑,显然楚翊也不什么善茬。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盯着楚翊的脸看。 窗外的金辉轻轻柔柔地染在他的眉宇间,他的五官比平时更加柔和,也更加漂亮,殷红的泪痣愈发衬得他的肤色莹莹如玉,宛如一尊精雕玉琢的玉像。 楚翊:“……” 楚翊也静静地回视着她,那是一双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剪水双瞳,如一泓清泉,仿佛能倒映出世间一切,又仿佛连他的灵魂都被对方看透了。 在这种目光下,楚翊表情不变,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 雅座内静悄悄的。 顾燕飞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兴味地笑了,无声地低语道:果然。 楚翊微挑了一下右眉,疑惑地看着她。 顾燕飞没说话,执起一枚黑子落下,落子时一贯的杀伐果决。 果然,他也不太受天道待见。 就像自己一样! 顾燕飞不由想到了她自己。 在曜灵界的那一世,她无父无母,八岁那年被师尊捡了回去。 师尊曾为她算过命格,说她命犯七杀,生来就不受天道待见,为天道所弃。 常人只需一年,她就要耗费十年,一百倍的努力方能弥补命格上的缺陷,与那些气运之子、天道宠儿更是没法类比。 所以,哪怕她是天灵根,修炼得也不顺利。 哪怕拼尽全力,也用了足足近两百年才有了突破金丹的契机,却又一次被上辈子的心魔所累,陨落在天劫中,回到了这个小世界。 一切重新开始…… 想着,顾燕飞的脸上露出既愉悦而又有几分同情、唏嘘的表情。 说来,他们还真是同病相怜! 想归想,顾燕飞下棋时,却一点也不留情面,一粒粒黑子咄咄逼人地杀了一片白子。 ------题外话------ 晴光:“喵喵喵……” (求收藏+推荐票~) 050信任 “……”楚翊被她那种似怜悯似玩味的表情看得一头雾水,灵活地将手指间的那枚白子从食指转到尾指,又转回到食指与中指之间。 他将指间的白子轻轻落下。 棋局因为这手棋又发生了变化,原来断开的黑子绵延成一片,黑、白棋子势均力敌。 顾燕飞看着眼前平分秋色的棋局,抿唇一笑,那平静的眸子如潭水深幽,莫测高深。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白底蓝花的小瓷瓶,放在桌上。 “公子若‘需要’生病,只要服上一颗,接下来的一个月内,脉象便会呈现出气血不足的弱脉,有如先天有不足的病人。” 顾燕飞把那个小瓷瓶推到了楚翊跟前,顿了顿后,还不忘补了一句:“我的药不伤身。”算他有眼光! 楚翊轻轻地笑,似乎读出了她的心思,一语双关地说道:“那是自然。” 他黑玉般的眼珠里浮现一点点亮光,上翘的眼尾弯出一个小小的弧度。 先前的三次偶遇让楚翊知道顾燕飞手段非凡,所以那天在靖王府时,他才会特意去马车找她聊了几句。 跟聪明人合作就是令人愉快。 两人的眼底皆是盈满笑意,交换着心照不宣的微笑。 楚翊信手拿起桌上那个小瓷瓶,把瓶中的药丸倒入口中,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那颗药丸就咽入腹中。 顾燕飞:“……” 顾燕飞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莞尔一笑,心道:这人还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楚翊的这种信任让她颇为高兴,她一高兴根本就掩不住,笑容璀璨,黑瞳中溢满了愉悦的笑意,明明是冬日,却令人感觉仿佛置身三月的春光里。 她觉得,他们俩是一样的,一样不受天道待见……也一样不打算坐以待毙。 天道不会无止尽地偏宠一个人,就算是天选之子也一样。 天道也不会无止尽地厌弃一个人。 他们并非毫无希望。 顾燕飞笑吟吟地又拈起一枚黑子。 随着这一子落下,似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尘埃落定,两人之间萦绕着某种无言的默契。 寒风吹来,那道半掀半垂的竹帘发出细微的簌簌声,窗外三四片半黄的梧桐叶在半空中打着转儿往下飘去。 小厮打扮的内侍附耳在楚祐耳边说了一句,原本打算上马车的楚祐立刻顿住了动作,猛地一抬头,就看到了窗口的楚翊。 一叔一侄的目光静静地对视着,谁也没移开目光。 后方的袁哲见楚祐迟迟没上马车,轻唤了一声:“殿下?” 楚祐纹丝不动,依旧仰首遥望着二楼窗口的楚翊,淡淡道:“是楚翊。” 在这偌大的京城,能够这般直言不讳地直呼大皇子的名讳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人。 袁哲心下一惊,也抬起头来,顺着楚祐的视线看了过去,对上竹帘旁一张俊美如画的陌生面庞。 冬日的暖阳柔柔地泼洒在二楼窗口的竹帘上,可以看到另一面竹帘后还有一道影影绰绰的窈窕身影就坐在楚翊的对面。 袁哲看不清那女子的面庞,只从竹帘缝隙间透出的婀娜身姿以及她柔美的侧脸,能看出这是一个美人。 袁哲打量了片刻,转头问楚祐道:“殿下,大皇子既已回京,可曾上朝理政?” “不曾。”楚祐摇了摇头,锐利的鹰眸在阳光下闪过刀锋般尖锐的亮光,语声渐冷,“皇上倒是有这个意思。” 袁哲面色一正,压低声音道:“这件事万不可退让。” “皇上这是在试探呢,要是让皇上如意,那么下一步,就是立太子了!” “哼,大皇子十岁就去了南越,那些越人岂会好好教养他给南越竖敌!大皇子怕是早已被养废。您看,他这才一回来,就与美人同游,实在是不像话!” 袁哲不屑地轻嗤了一声:“听说,大皇子有从胎里带出来的弱症……无才无德,又体弱,难当大任啊!” 他这最后一句话带着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 楚祐收回了目光,思量着眯了眯细长的眼眸。 他与楚翊年纪相仿,但楚翊自幼与其父住在东宫,他们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上几面罢了,其它并无往来……再后来,楚翊去了南越为质,一去就是八年。 自楚翊上月回京,他也才见了这个侄子三次而已,一次是楚翊回宫那日,第二次是在母后的寿康宫,第三次则是今日。 他看不透这个侄子。 袁哲思忖了片刻后,谨慎地又道:“大皇子固然不才,可他终究是皇上唯一的子嗣,殿下还是太掉以轻心了,让他活着回到了京城。” 要是楚翊死在回京路上,他们现在可以省不少事。 “……”楚祐沉默了,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眸色阴沉。 见他神色不对,袁哲就问道:“殿下有何高见?” 楚祐斟酌着字句缓缓道:“楚翊这个人要么藏得极深,要么就是运气极好。” 每每想起丹阳城的事,楚祐便是百思不得其解,似是置身一片茫茫迷雾之中。 从楚翊进入大景朝的疆土内,楚祐就已经让人追杀他,却屡屡被楚翊躲过。他算准楚翊要回京必回经过丹阳城,又派人在丹阳城里守株待免。丹阳城是他的地盘,何知府是他的人,只要楚翊来到丹阳城,那就插翅难飞。 可是,他的计划却出了变数。 南越人在丹阳城内兴风作浪,还火烧丹阳府署,惊动了整个丹阳城。 当消息传到京城时,楚祐大吃一惊。 他明明和南越人达成了协议,南越皇帝也在信中表示会派人来丹阳城与他详谈,在这个关键时刻,南越人竟突然翻脸了,不但纵火,甚至还暗杀了何知府,等于生生把丹阳城从他手中割走了。 事情发生时,楚翊也在丹阳城。 要说巧太过巧,但要说楚翊做了什么,又似乎没有什么线索足以验证这一点。 楚翊自回京后,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一直是一副病歪歪的样子,鲜少见外人,也就是几天前去过一趟靖王府。 袁哲也是若有所思,沉声道:“总之,大皇子活着就是威胁。” 楚祐沉默地微微颔首。 “殿下,要不要去看看大皇子这红颜知己是何人?”袁哲再次看向了楚翊身边那道影影绰绰的倩影,心道:大皇子已经十八岁了,若非在南越为质多年,早已成婚。 如同太后一直操心康王的亲事一样,皇帝也在考虑大皇子的婚事…… ------题外话------ 18:30有二更,继续求收藏+推荐票~ 051打听(二更) 楚祐本来想说不必,他根本就没把一个区区女子放在眼里,可话到嘴边时,心中一动,觉得方才透过竹帘缝隙看到的侧影似乎有点眼熟。 他也再次仰首,锐利的视线投向了窗口那道朦胧的柔美侧脸。 那湘妃竹帘后的少女忽然将身体前倾,抬手把那道被挑起一半的竹帘又放下了。 这个动作让她的侧脸从竹帘后露了出来,清晰地映入了下方楚祐的眼中。 是她!楚祐的双眼猛然瞠大,难掩震惊之色。 “殿下,您认得这位姑娘?”袁哲从楚祐的表情中看出了异样。 楚祐:“……” 这是…… 她为什么会和楚翊在一起?! 在靖王府发生的那些事,楚祐还记忆犹新。 本来,他可以让母后给他和嫆儿赐婚的,却被顾燕飞生生破坏了。 楚祐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关节咯咯作响,不由心生不宁。 顾燕飞一个乡野村妇,初来乍到,这两个天差地别的人到底是怎么搅合在一起的?! 这种摸不着底的感觉让楚祐十分厌恶,像是有什么事超出了他的掌控。 楚祐的眼眸阴晴不定,那落下的竹帘犹如一道门在他与袁哲眼前关闭了。 竹帘挡住窗外直刺而来的阳光,雅座内的顾燕飞觉得舒服多了,调了个闲适的坐姿。 掌柜小心翼翼地把七八个酒壶以及一干小碟子放到桌上,笑容可掬地连连躬身道:“这是姑娘点的酒,两位慢用。” 掌柜说完,就又利索地退出了雅座。 雅座内,各种酒香四溢,糅合成一种令人醺然欲醉的气味。 顾燕飞看着自己刚叫的这满桌酒水,眉眼微弯地撸了撸袖子,接着动作娴熟地把黄酒、蜂蜜水、玫瑰糖浆等调和在一起,将酒壶轻轻摇晃后,最后又往酒液中撒一些细碎的玫瑰花瓣,这一系列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优雅流畅。 她从酒壶中倒了两杯酒,一杯给自己,另一杯则递给了楚翊,笑眯眯地说道:“试试,算是替我家晴光赔罪,我那天回去就把它指甲给剪了。” 她指指楚翊的袖口,意指晴光上次挠坏他袖口的事。 “……”楚翊几乎可以想象那只三花猫被剪指甲时惊骇到怀疑猫生的表情,轻笑出声。 他的笑声很悦耳,如同夏日过涧的溪流,轻轻地摩擦着人的耳膜,让人耳尖发痒。 楚翊抬手接过了酒杯,薄唇抿着杯口浅啜了一口,细细地品味着,愉悦的笑意染暖了他原本清冷的眉眼。 他喝得很慢,仿佛在品茗,相反,顾燕飞却粗率得很,潇洒地一口饮尽。 放下空杯,她又动手调了第二种酒。 这一次,她同样分了一杯给楚翊,笑眯眯地跟他打探消息:“楚翊,你知不知道慕容雍?” 顾燕飞问得相当直接,一点也不跟楚翊客气。 楚翊修长的手指慢慢转着酒杯。 他听过“慕容雍”这个名字,慕容雍最近才刚从青州回京,风头正盛,父皇也跟他提过一嘴。 楚翊沉吟着道:“慕容雍在三千营任职,是五品的骁骑尉,他这次去青州剿匪立了首功,近日应该会升迁。” 对于慕容雍,楚翊所知不多,毕竟慕容雍不过一个五品武官,就算他马上要升到四品,在朝中也依旧称不上什么大人物,连上早朝的资格也没有。 不过,楚翊知道得再少,也比顾燕飞所知要详细得多。 顾燕飞听得认真,心不在焉地喝着酒水…… 既然慕容家上一世没有因为顾云真毁容而悔婚,慕容雍的人品应该没什么问题。 但是,顾云嫆身上的“气”突然又有了东山再起的势头,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抱着满腹疑惑,顾燕飞在一炷香后离开了琼芳斋。 难得出来一趟,她没有立刻就回侯府,沿着振华街闲逛起来。 上一世,她虽然在京城住了几年,但几乎没有出过侯府。 她手头有刚从马球赛赢的银子,一路逛,一路买,除了买了些点心、香囊、绢花外,还买了些朱砂、符纸、银针和药材才慢吞吞地踏上了归途。 等她回到定远侯府时,已近黄昏。 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燃烧着天际的流云,染出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 晚风呼啸作响,街道两边的梧桐叶在过去几天的连绵细雨中落尽,唯余荒芜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 从角门进了侯府后,顾燕飞就看到外仪门处停了一辆双马翠盖珠缨八宝车。 顾燕飞不由顿足,视线在前方那辆华丽的马车上停顿了片刻。 这是英国公夫人的马车,上一世她就见过。 顾燕飞没说话,旁边的门房婆子注意到她的目光,笑容满面地说道:“二姑娘,英国公夫人半个时辰前来了。” 那婆子两眼放光,神情中透着一种奇异的亢奋。 顾燕飞迎着清冷的晚风往前走去,细碎的残叶残花扑面而至。 对于英国公夫人,顾燕飞并不陌生。 上辈子,她回到京城后,曾经和侯夫人王氏一起去过英国公府拜访,还记得英国公夫人对她百般的挑剔,对方那种轻蔑的眼神就像是针一样扎在她身上。 当时,英国公夫人几乎没正儿八经跟顾燕飞说过什么话,话都是跟王氏说的,话里话外地冷嘲热讽了一番: 一会儿说顾燕飞是个乡野丫头,言谈举止上不了台面; 一会儿说不知道顾燕飞过去这十四年经历了些什么; 一会儿又说顾燕飞琴棋书画样样不通,大字不识,将来怎么管家,怎么御下; …… 对方的那番话说得顾燕飞无地自容,真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往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她脑海中,如走马灯般闪过。 “二姑娘!”外仪门的另一边,传来一个略显激动的女声,也把顾燕飞从思绪中唤了回来。 后方的婆子一拍大腿道:“清霜姑娘等您好一会儿了。” 说话间,一个相貌秀美的青衣丫鬟从外仪门内朝顾燕飞走了过来,屈膝福了福道:“二姑娘,太夫人请姑娘过去一趟。” 顾燕飞停下了脚步,目光再次看向了几丈外那辆华贵无比的马车,漫天晚霞给马车蒙上了一层瑰丽的色彩。 英国公府在朝堂上炙手可热,如今的地位远超青黄不接的定远侯府,明明临时换人是侯府理亏在先,明明他们根本就看不上她,上一世,为什么还捏着鼻子应下婚事! 直到过了半年后,方家那边才随便找了个借口,以她在丹阳城曾与男子同车为由退了亲。 这些事顾燕飞至今也没想明白过。 052不明 见顾燕飞不说话,丫鬟清霜有些紧张,生怕她不肯去,又唤了一声:“二姑娘?” “带路吧。”顾燕飞轻轻地抚了下衣袖,淡淡道。 她就去会会英国公夫人吧,也看看方家到底所图为何。 清霜松了一口气,连忙伸手做请状:“二姑娘,请随奴婢来。” 顾燕飞信步跟上,两人穿过外仪门,又走过一片以青石砖铺就的庭院,便来到了侯府外院的大厅。 厅堂的五扇大门大开,里面点起了数盏灯笼,莹莹灯光照亮了整个厅堂。 顾太夫人以主人的身份坐在上首,一男一女两个客人坐在左侧的两把紫檀木圈椅上。 下首的女客约莫三十五六岁,穿着一件姜黄色金松鹤纹刻丝褙子,身形略显丰腴,白皙的面庞上眉飞目细,雍容高贵,唇角噙着一抹疏离的浅笑,眼神淡漠。 正是英国公夫人。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十七岁左右的蓝衣青年,身姿挺拔,半边侧脸俊逸不凡。 顾燕飞没想到方明风也在,眉尾挑了挑。 守在廊下的小丫鬟恭敬地行礼道:“二姑娘。” 三个字让厅堂里的三人意识到顾燕飞来了,不约而同地朝她看来,神情各异。 方明风这一转头,另外半边脸庞也露了出来。 左半边脸上那些被花刺扎伤的伤口已经愈合脱痂,但是新生的肌肤与周围的肤色不太一样,呈现肉红色,密密麻麻的,有些骇人。 就是再英俊的面庞,在这种情况下也称不上好看。 一见到顾燕飞,方明风就不由想起在靖王府发生的事,那按捺了好几天的杀心又冒出了头:要是没有顾燕飞的话,他与顾云嫆早就已经在一起了!! 他黑沉沉的眼眸中露出浓烈的阴戾与杀意,如闪电般朝顾燕飞劈来。 顾燕飞脚下的步履没停,气定神闲地拎着裙裾跨过了厅堂高高的门槛。 一进屋,她就感觉到厅堂里的气氛有些不对,顾太夫人与英国公夫人全都神情冷淡,旁边服侍的几个小丫鬟则低垂着脑袋,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 英国公夫人轻蔑地扫了顾燕飞一眼后,就垂下头喝起茶来,显然没把顾燕飞放在眼里,一如上辈子。 顾燕飞无视这诡异的气氛,从容不迫地走到了顾太夫人跟前,随意地福了福:“太夫人。” 上首的顾太夫人冷着脸没说话,顾燕飞也不在意,见了礼后,就自行坐下了。 自从顾燕飞回侯府后,顾太夫人从来没让她来晨昏定省过,故意冷着她,这是顾太夫人的一种态度,让侯府上下知道她对顾燕飞的不喜。 然而,这段日子顾燕飞一直岿然不动。 顾太夫人不让她请安,顾燕飞就理所当然地不去。 就像现在,顾燕飞也全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冷淡与无视,优雅地端坐着,在这种僵持的气氛中悠然自得,无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无论是顾太夫人的漠视,英国公夫人的轻蔑,还是方明风的怨恨,仿佛都与她无关。 装模作样地喝了两口茶后,英国公夫人放下手里的麻姑献寿粉彩茶盅,率先打破沉寂:“太夫人是不是真要悔婚?” 方大夫人的语气还算克制,却也难掩其中咄咄逼人的味道。 “……”顾太夫人抿直了嘴唇。 她自然不想悔婚了,悔婚就意味着顾家彻底得罪了方家,不仅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不复存在,而且还会成为仇人,但是,她更不愿意把顾云嫆嫁给方明风。 方明风固然出色,那也无法与康王相提并论,更何况得罪康王显然比得罪方家还要严重。 本来顾太夫人是可以拿顾燕飞来搪塞方家的,但是,有了袁太后的金口玉言在前,就算顾太夫人硬要用顾燕飞来顶替,也不成了。 思绪间,顾太夫人眼角的余光又瞟向另一侧的顾燕飞,额头突突地抽痛着。 顾燕飞这丫头根本就是丧门星! 先是一出生,就克死了生母,十四年后,她一回侯府,就克顾家,克得顾家诸事不顺,还险些害了嫆姐儿的大好前程。 顾太夫人眸色幽深,猛地收紧了握着佛珠串的那只手,这些天一直盘旋不去的念头在这一刻归结出了一个结论—— 倘若当年这两个丫头没有被偷偷交换,说不定侯府过去十四年早就被顾燕飞克得家不成家了。 顾太夫人压着心头的烦躁,放下身段,对着方大夫人叹息道:“哎,是我家孙女没有福气……”她想贬低顾燕飞几句,可看了顾燕飞一眼后,就觉得提她的名字都晦气,咬了咬舌尖,任那咸腥味蔓延口腔,“这桩婚事还是就此做罢。” 最后这句话说得无比艰难,顾太夫人的心在滴血。 通常来说,除非是想故意恶心对方,议亲的双方就算是有一方中途退亲,为了女方的名声,男方都不会闹得很大,大都是静悄悄地把婚退了,尽量不引起别家的注意力,如此,对双方都好。 现在顾太夫人的态度已经摆明了,就是同意男方把一切的过错推到女方的身上,是女方无福,也算是给男方出气。 “……”方大夫人的表情如阴云密布,一双细腻的红酥手在袖中攥紧,双眸中闪动着混杂着愤恨、羞恼以及犹豫不定的情绪。 这简直就是方家的奇耻大辱!方大夫人恨不得拂袖走人,还是按捺住了。 顾燕飞当然也听得出顾太夫人的意思,更捕捉到了方大夫人眼底的义愤与犹豫,心底升起一丝若有所思。 顾云嫆现在“身世不明”,以英国公府的地位,方大夫人不至于舍不得这个儿媳,至于自己,从上一世的经验来看,方大夫人压根儿瞧不起自己。 所以,事情都到了这个份上,按理说,方大夫人顺理成章地退婚就是。 那么,她到底是在犹豫什么呢?! 上辈子的自己还真是眼瞎心也瞎,对这些不合理的地方视若无睹,把自己封闭在了一个小小的世界中…… ------题外话------ 有二更~ 053鞭子(二更) 顾燕飞的唇角抿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忽然起了身,于是乎,另外三人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她身上。 顾燕飞淡淡道:“原来国公夫人造访是为世子和我三妹妹退亲啊,那我就不便留在这里了。” 随着她起身的动作,裙裾如流水般流泻而下,素衣翩然。 “……”顾太夫人蹙了蹙眉头,脸色一变。 顾燕飞偏头一笑,无辜地反问道:“听说三妹妹早和世子立过聘书的,难道不是吗?” “祖母既然允了康王殿下的提亲,退亲也是应该的。”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吐出惊人之语,对于方明风而言,这句话犹如晴空劈下一道闪电。 方明风面色大变,失态地站起身来,身子撞到了椅子上,发出咯噔的声响。 提亲?! “你说什么?!”方明风厉声质问道,全不见平日里的矜贵与高傲,就像是被人戳中了痛处似的。 顾太夫人的面色又沉了三分,喝斥道:“顾燕飞!”这丫头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顾燕飞点到为止,只是道:“我先告辞了。” 她转身的那一刻,方明风再也按耐不住了,好似一头发怒的雄狮般冲上前,挡在顾燕飞的前方。 “你把话说清楚!” 方明风比顾燕飞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地瞪着她,燃着怒火的俊脸变得扭曲。 他闪电般出手,想去抓顾燕飞的手腕,却被顾燕飞轻轻巧巧的一个闪身躲过了。 方明风抓了个空,对他来说,这无异于火上浇油,一时间,新仇旧恨一起涌来,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解下腰侧作为装饰的马鞭,直接朝顾燕飞抽了过去…… 鞭子甩出一个鞭花,如毒蛇吐信般破空而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方大夫人视若无睹,神情淡淡地端起了茶盅,也有心给顾家一个下马威。 让她的儿子娶这么个野丫头,本就是委屈了儿子,这丫头竟然还如此不识抬举! 周围的丫鬟们皆是面色大变,倒抽了一口冷气,花容失色地看着那黑色的鞭影飞速地抽向顾燕飞娇嫩的肌肤,有几人已经不忍再看。 然而,更令她们震惊的一幕发生了。 顾燕飞的身体只侧身挪了一步,就恰好避开了那条鞭子,身姿与步伐轻盈敏捷而又曼妙,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她轻轻巧巧地夺过了方明风手里的马鞭,然后扬手一鞭。 “啪!” 鞭子甩在皮肉上的声音清晰地炸响在空气中,声响明明不大,可其他人却都觉得连鼓膜都被震了一下。 方明风斑斑点点的左半边脸上又多了一道血红的鞭痕,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谓触目惊心。 周围陷入一片异常诡异的寂静中,众人全都目瞪口呆。 方大夫人失态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完全没想到这么个瘦弱的乡野丫头居然这么泼辣。 她的身子气得微微颤抖,神色间不仅有震惊、厌恶、愤怒的情绪,更有对儿子的心疼。她膝下就一子一女,都是她的宝贝疙瘩。 方明风:“……” 方明风恶狠狠地瞪着顾燕飞,如一头狩猎的饿狼般瞄准了猎物,脸上那火辣辣的疼痛感告诉他,方才的那一切不是梦。 鲜血顺着他的面颊淌了下去,“滴答、滴答”地滴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 看着狼狈不堪的方明风,顾燕飞吐字清晰地又道:“方明风,论身份,你争不过康王。” “论样貌嘛……” 她似笑非笑的目光在方明风那新旧伤交错的面庞上扫过,笑眯眯地以叹息结尾,等于又往他心窝里戳了两刀。 方明风:“……” “你打算拿什么去跟康王争呢?”顾燕飞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 方明风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双目喷火,似在说,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顾燕飞,你疯了吗?!”方大夫人简直快气疯了,恨不得让人把顾燕飞拖下去杖责三十。区区一个没落侯府的姑娘竟然敢对着她的儿子挥鞭! 对此,顾燕飞的回应是,反手又是一鞭子抽出,准确地抽在了方明风的脸庞上。 “啪!” 方明风的发髻被抽散,头发凌乱地散了半边脸,与脸上的鲜血糊在一起,几缕发丝飘飘荡荡地掉在了地上。 方大夫人心口又是一抽,脸色发白,对着下人们厉声吩咐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人拿下!” 方家的两个婆子忐忑地应声,想上前夺顾燕飞手中的鞭子。 可惜,她们根本就靠近不了顾燕飞,又是一鞭子呼啸地卷起,吓得两个婆子后退了两步,接着就听又是“啪”的一声响起。 顾燕飞的第三鞭狠狠地抽在了方明风的左小腿上。 方明风吃痛地闷哼一声,踉跄地跌坐在地。 他仰首看着几步外的顾燕飞,恰好对上少女漆黑清亮的瞳孔。 灯光柔柔地勾画着少女精致的眉眼,秀长的眼睫下,眸中隐约有锐芒闪动,整个人如同一把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侯府的下人都傻眼了,完全没想到这么多人竟然拿他们二姑娘莫可奈何。 顾燕飞又看向了方大夫人,眼神清冽,淡淡地问道:“国公夫人,您可要亲自动手?” 说着,顾燕飞气定神闲地甩了个漂亮的鞭花,动作利落,透着几分炫耀,几分威吓。 方大夫人:“……” 方大夫人一时语结,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她毫不怀疑如果她敢上前,顾燕飞的下一鞭还会抽在儿子的身上! “那我可走了。”顾燕飞微微一笑,耸耸肩,潇洒地转身走了。 跨出厅堂的门槛后,她就把手里的马鞭随手一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方明风心中恨意滔天,如那雨夜的暴风与海浪恨不得将一切撕裂粉碎。 就在顾燕飞的第一鞭抽在他脸上的那一刻起,方明风清楚地领悟到了一个事实:顾燕飞不是在惺惺作态,她确实不想嫁给自己。 不如仅此,她还在利用自己……为了报复顾云嫆,她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两家颜面,只想发泄她过去十四年压抑的愤懑。 这个女人不仅粗鄙,而且心机深沉,为达目的,她行事甚至是带了几分令人无法预料的疯狂,一次次地把他踩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他不能中了这个蛇蝎美人的毒计,不能让对方得偿所愿。 可是,心里清楚归清楚,只要一想到顾云嫆会嫁给康王,方明风的心就像是被火烤似的,分外煎熬。 054重病(改) 顾燕飞走后,气氛更加的尴尬。 “滴答,滴答。” 方明风脸上的血还在不断地往下滑,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分外响亮。 忽然,他沉默地抬腿也往外走。 天色暗了几分,晚霞下,他的挺直的背影倔强、孤独,两三片残叶飞卷袍裾。 顾太夫人和方大夫人面面相觑。 方大夫人想叫住儿子,最后还是没出声,脸色更加难看。 又是一阵沉默后,方大夫人冷漠的目光迎上顾太夫人尴尬的眼眸,不冷不热地说道:“太夫人,这桩婚事是当年你我两家的老太爷在世时定下的,可不是顾家想毁就能毁的。” 话落的同时,方大夫人直接起了身,重重地一拂袖,转身就走。 目送方大夫人渐行渐远,顾太夫人的眸底暗潮汹涌,胸膛更是剧烈起伏着,心口似正进行着一场异常艰难的交战。 她深切地意识到了一点,英国公府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 夕阳西沉,天色变得愈发晦暗,晚风夹着些许残叶与尘土飞进了厅堂里,给这里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当晚,顾太夫人就病了,管事嬷嬷心急火燎地出府请了大夫过府,阖府震动,府中上下全都知道太夫人病了。 消息也传到了玉衡苑,卷碧赶忙禀告了顾燕飞,接着讷讷问道:“姑娘,侯夫人已经去慈和堂了,大姑娘、三姑娘她们也都去了,您要不要过去瞧瞧?” 顾燕飞正盘腿坐在美人榻上在打坐,闻言,睁开了眼,淡淡道:“不去。” “我要是去了,说不定太夫人的病就更重了!”说这句话时,她语气中带着几分戏谑。 蜷成一团的奶猫抬起毛绒绒的小脑袋,抖了抖两边的白胡须,“喵”了一声,似乎在附和顾燕飞。 顾燕飞说不去,也就真没去。 她每天待在屋子里打打坐,画画符,或者逗逗猫,日子十分平静,全然不管玉衡苑外的事。 不过自有卷碧留意,每天都来向她汇报侯府的二三事: 比如顾太夫人似乎病得越来越重,庄老大夫又来了两回; 比如李嬷嬷亲自去外院的库房把一支百年老参取了出来; 比如侯夫人王氏和顾云嫆母女日日为太夫人侍疾; 比如—— “姑娘,刚刚无量观的上清真人被请来给太夫人看病了。”卷碧提着食盒风风火火地跑进了屋,双眼亮晶晶的。 当年太祖皇帝起义,不仅有黑龙降世示警,还幸得一众奇人异士相助,其中翘楚就是天罡真人。 传说,天罡真人天生奇才,诸子百家无一不窥,见太祖第一面,就言其“可为天下主”。 天罡真人医术高明,一次太祖皇帝在战场上重伤,命悬一线,是天罡真人把太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太祖登基后,就尊天罡真人为国师,成就了一段流芳后世的佳话。 时人生病,要么请大夫医婆,要么求神拜佛,要么就请精通道医的道士上门。 卷碧放下了食盒,一脸敬佩地接着道:“奴婢听说上清真人的医术比起太医院的那些太医更神……” “姑娘,看来太夫人这次病得不轻啊,不过有上清真人出手,肯定能妙手回春。”说话间,卷碧也有几分雀跃,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听说上清真人仙风道骨,是个活神仙呢。可惜了,奴婢从前去无量观,一次也没能见到人。” 顾燕飞放下手里的《周易》,笑道:“放心,会有机会的。” 话音刚落,就听门帘外响起一道平和恭敬的女音:“姑娘,慈和堂那边的李嬷嬷来了。” 顾燕飞轻轻一笑,对着卷碧使了一个手势,卷碧就明白了,亲自出去把李嬷嬷迎了进来。 李嬷嬷是顾太夫人的亲信,但为人和气,从不摆架子,面对顾燕飞时也是客气不失礼数:“二姑娘,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 卷碧缓缓地眨了眨眼,脑子回旋着一个念头: 姑娘说得没错,她真的能见到上清真人了! 卷碧悄悄地捏了自己一把,不敢置信……等她来到了慈和堂,还觉得这一切像在做梦,再一次捏了大腿一下,疼得她眼角渗出了眼泪。 前方手持一柄雪白拂尘的道人年约四十几许,身量中等,松形鹤骨,满头黑发不见一根银丝,下巴留着山羊须,身着一袭黄色的大袖对襟戒衣,气度不凡。 他周围环绕着袅袅檀香,愈发衬得他仙风道气。 顾太夫人闭着眼病歪歪地躺在拔步床上,额头戴着一条两指宽的玄色绣福禄寿纹抹额。 顾燕飞的目光在顾太夫人苍白的脸上转了转,心道:皮肤微微蜡黄,眉心黯淡无光,嘴唇发紫,确实病得不轻啊。 内室中,已经围了不少人,男女老少挤了一屋子,人头攒动。 定远侯顾简、侯夫人王氏、三太太严氏以及四房、五房的老爷太太们都到齐了,此外,顾云真、顾云嫆等一众孙辈们也大都在。 当顾燕飞与卷碧主仆抵达时,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她看来,眼神有些微妙。 顾太夫人病了三天了,侯府各房的人都来探望过太夫人,不说人人都给她侍疾过,那也好歹有端茶倒水地表过孝心,也唯有顾燕飞没出现过。 尤其,顾太夫人病的时机也巧,那天顾燕飞刚在大厅和方家人闹了一通,当晚太夫人就病了,十有八九是被顾燕飞气的…… 这么一想,不少顾家人看向顾燕飞的目光就带了一些不满的意味。 上辈子,顾燕飞是惧怕这种目光的。 当年的她自卑软弱,总想事事做到最好,想得到府里其他人的承认,但是就算她拼尽全力地付出,也依旧像个局外人,在这个侯府中格格不入,似乎她做什么都是错的,所以从前的她惧怕这种目光,感觉自己一次次地被人否定。 而现在,旁人的这些评价再也影响不到她分毫了。 侯夫人王氏看到顾燕飞的第一句话就阴阳怪气的:“燕飞,你可总算来了,你祖母病成这样可把我们都忧心坏了!” 055真人 顾燕飞泰然自若地走了过去。 比之满屋子珠光宝气的女眷,她一身素衣简单素净,可顾盼间光彩照人,气度高华,恍若传说中的天山雪莲,如此高贵,令人不敢生亵渎之心。 她随意挑了一把空椅子坐下,微微抬头朝立在床边的王氏看去。 那双似笑非笑的星眸如同一泓清水,通透明澈。 王氏:“……” 明明是自己在从上往下地俯视着顾燕飞,可王氏莫名地倍感压力,心里别扭极了,感觉自己是下级在向上级禀报一样。 “……”王氏本来还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想说顾燕飞不孝,想说她冷情,忽然就说不下去了,就像原本酝酿好的情绪被人当头泼了一桶冷水似的。 王氏清了清嗓子,勉强往下说:“你祖母病了几天都不见好,今天我们特意请了上清真人过来,为你祖母看病。” 顾燕飞浅浅微笑,身姿笔挺地坐着,在这么多道视线中,也不见一丝一毫的不自在,泰然自若。 见她不接话,王氏的表情有些僵硬,只能干巴巴地继续往下说:“上清真人说,你祖母病重,不仅需要用汤药,还要家中众人为她诚心祈福。你大哥不在府中,长房就只有你了。” 俗话说,十道九医。 道医已有数千年的历史,药王孙思邈、医圣张仲景、神医扁鹊等等人尽皆知的医学家皆是道士。 道医分为形治、养生和神治三部分,其中的神治部分就有道、德、符、占、签、咒、斋、祭祀、祈祷等手段。 一个高明的道医在信众的眼里就跟活神仙一样,其中的佼佼者就是传说中的天罡真人。 眼前这位上清真人这些年在京中大放异彩,不仅道法高深,且医术精妙,京城百姓都说他是天罡真人的转世。 王氏捏着一方霜白的帕子抹了抹眼角的泪花,看向了不远处的上清真人,道:“真人,人都到齐了。” “无上太乙救苦天尊。”上清真人甩了下手里的银白拂尘,神态超然,又带着几分悲悯世人的味道。 上清真人轻拂广袖,施施然走到临窗的大案前,案上早摆好了香炉、符纸、墨、茶杯等。 屋子里的婆子们往地上摆好了一个个蒲团,其他人全都跪了下去,左手包右手,行拱手礼,虔诚恭敬。 顾云嫆跪在了王氏的身后,看了一眼身边空荡荡的位置,就见顾燕飞还坐在原处,气定神闲。 顾云嫆微微蹙了蹙眉,心道:顾燕飞把祖母气成这样,到如今还没有半点反省之意吗? 她正想说话,就见前方的上清真人动了,那柄银白拂尘又轻轻地甩了甩,他的双眸垂下,先掐指算了算,接着嘴唇微动地念念有词了一番。 明明没有风,但是他宽大的衣袖却似乎被什么东西吹了起来,仿佛要飞升而去。 顾简、王氏等其他人全都屏息地看着他。 其他人看不到,但是顾燕飞却是清晰地看到了,看到一点点微弱的气流涌向顾太夫人的眉心,萦绕在她印堂的位置…… 顾燕飞饶有兴味地挑了下眉。 有趣。 这个小世界的灵气如此微弱,此人居然还能调动,有些本事。 片刻后,上清真人猛地睁眼,一双睿智的长目中精光大放,仿佛能参透世间万物般。 他抬手执笔,沾了沾墨,在符纸上画下一条条蜿蜒繁复的符文,一鼓作气,如笔走游龙。 等画好符,上清真人将那张符纸夹在手指间,又是一阵念念有词,那张符纸的一角无火自燃,出现一道橘黄的火苗,自动燃烧起来…… 顾简等其他人满怀敬畏地看着这一幕,丝毫不敢出声打扰。 顾燕飞身子微微前倾,右手的手肘撑在扶手上,手指托着小巧精致的下巴,眸中的兴致更浓了:这怯病符画得还不错。 那张燃烧的符纸很快就烧成了符灰,灰烬全数落入旁边的一个白瓷茶杯中,飘出一股若有似无的草木香。 “将这杯符水给贵府大夫人喝下吧。”上清真人淡淡道,他的身姿笔挺如松,声音不紧不慢,周身透着一种莫测高深的气质。 “多谢真人赐予。”王氏忙应下,亲自去捧那杯符水,面对上清真人的态度可谓伏首帖耳。 王氏令人把顾太夫人从床上扶坐起来,昏迷不醒的顾太夫人嘴唇紧闭,王氏只能一边掰开她的嘴,一边把符水凑到她唇边喂她喝符水。 顾云嫆看着那杯符水,欲言又止,无声地叹了口气,只是默默地握住了顾太夫人的一只手。 符水一点点地从顾太夫人嘴里灌了下去,还有婆子不时给她抚胸,但依旧免不了从嘴角溢出一些混着符灰的茶水…… 足足花了半盏茶功夫,才勉强喂了大半杯符水。 忽然,顾云嫆握着顾太夫人的手,惊喜道:“祖母的手好像动了!”她惊疑不定地朝王氏手里那杯还未喝完的符水看去。 王氏仔细一看,发现顾太夫人的眼睫动了动,眼皮下的眼珠微颤,低低地呻吟着,声音虚弱无力。 “母亲,母亲……”王氏把茶杯递给了丫鬟,激动地喊道。 其他人也都朝拔步床围了过去。 顾燕飞依旧没动,目光再次落在顾太夫人的眉心,原本萦绕在印堂的黑气已经消散了。 她心道:作为凡人,这上清道人确实有几分手段。 若是这小世界的灵力再充足些,他说不定会有机缘引气入体,踏上大道。 思绪间,顾燕飞再次看向了站在窗边的上清真人,只见他原本精光灿灿的眼眸中此刻难掩疲态。 风一吹,身上的道袍浮动,如云似雾。 在众人的声声呼唤中,顾太夫人终于慢慢地睁开眼,浑浊的眼睛犹有几分迷糊,仿佛不知自己置身何地。 顾简喜出望外地说道:“母亲,您总算是醒了!” ------题外话------ 上一章有些修改。 因为调了一下大纲废了点剧情,又重写了这章,所以晚了。(掩面) 056素娘 “阿简,我……”顾太夫人声音沙哑,神情虚弱,说起来话来也是有气无力。 “母亲,您先别说话,好好休息。”顾简柔声安抚顾太夫人。 屋里的其他人见顾太夫人苏醒,如释重负地面面相看,只要顾太夫人能醒,想来没大碍了。 大景朝以孝道治天下,要是顾太夫人有个万一,她膝下无论嫡子庶子,都要守孝三年,耽误的是他们的前程。不仅如此,连孙辈的婚事也要受影响。 周围的空气一松,于是他们看向上清真人的眼神也愈发崇敬。 上清真人又道:“侯爷,侯夫人,太夫人已经渡过难关,接下来还要好生休养,等贫道回去再为她炼上一炉丹药,服下药后,太夫人也就无恙了。” “此间事了,贫道就先告辞了。” 他甩着拂尘又施了一礼,清癯的脸庞上无喜无悲。 顾简郑重地对着上清真人作揖行礼:“四弟,你亲自送送道长。” 顾四爷连连应诺。 “告辞。”上清真人转身离开,宽大的袖口随之飞起,恍若天上神仙。 门帘被人挑起,上清真人走了,余下袅袅檀香依旧萦绕在空气中。 众人望着那道簌簌抖动的门帘,脸上犹有几分惊叹,不知谁叹了一句:“上清真人果然乃神人也。” “等我康复了,定要亲自去一趟无量观向真人道谢。”床上的顾太夫人满怀感激的说道。 她的气色比刚刚苏醒时又好了一些,眸底也变得清明起来。 顾燕飞看得出来,顾太夫人先前应该是情志不遂导致肝失疏泄,郁结于心,兴许是先前吃得方子不对症,才会越病越重。 如今,她的症状倒是缓解了不少。 “母亲,届时我和嫆姐儿陪您一起去。”王氏忙道。 说话间,王氏眼角的余光瞟过角落里一直坐在椅子上没挪过窝的顾燕飞,眼神冷了下来。 王氏轻咳了一声,端着架子说道:“燕飞,你祖母病成这样,这几日,都是你的姐妹们轮流侍疾的,今日也该你尽尽孝心了。” 顾燕飞从椅子上起了身,轻轻地抚了抚衣袖,淡笑道:“侯夫人,太夫人看着我,说不定会病得更重,为了太夫人好,我想还是算了吧。” 说着,她莞尔一笑,十分美丽之中,带着三分优雅,三分仙气,犹如名家笔下的一江春水,清逸脱俗。 既然真人已经看过了,她也该回去睡午觉了。 “……”王氏气得脸都青了,勉强维持着外表的雍容。 顾云嫆又蹙了蹙弯月眉,樱唇抿紧,看着顾燕飞毫不眷恋的背影。顾燕飞当真没有半点悔意,她已经被仇恨与怨怼蒙蔽了眼睛。 “母亲,”顾云嫆捏了捏帕子,对王氏自请道,“还是我留下来照顾祖母吧。” 她的语气温柔得恰到好处,让人如沐春风,也算给了王氏一个台阶下,王氏面色捎缓,连说“还是我们嫆姐儿孝顺”云云的话。 顾云嫆温婉地笑着,只见顾燕飞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帘后。 顾燕飞悠然徐行,穿过两道帘子,又跨过一道门槛,迈出了慈和堂的堂屋。 眼角的余光看到不远处的一棵梧桐树后鬼鬼祟祟地躲着一道着青色褙子的丰腴身影,妇人从树干后探出半张秀丽的面庞,朝她这边看来。 鹅蛋脸,水湾眉,驼峰鼻,微微下唇的唇角……这熟悉的五官组成了一张铭刻在顾燕飞心中的脸庞。 是她!顾燕飞眯了眯眼,一下子就认出了对方。 是素娘! 上辈子,在她被接回京城前,仅仅只见过素娘两次而已,彼时她以为素娘是她的母亲,对这个女人充满了孺慕之情。 直到她的身世揭开,她才知道为何那一家人自小就不喜她,对她不是打就是骂,才知道为何素娘把她扔在淮北十四年不闻不问。 是素娘的贪念造就了前世那个“顾云婳”一生的悲剧,让她那短短十数年的人生黑暗而惨烈,最后怀着满心的遗憾死得不明白。 “顾云婳”的人生本不该如此的,她本该在父兄的呵护中长大…… 一瞬间,顾燕飞的心中似有什么看不见的怪物张牙舞爪地爬了出来,眼底滑过激烈的阴影。 她知道她的心魔又发作了,一如在曜灵界中的很多次一样。 每一次,她的修行有所突破时,上一世的种种都会化为心魔,疯狂地撕咬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影响她的修为。 顾燕飞的嗓子里泛起一阵浓浓的血腥气,藏在袖中的手指控制不住地细微颤抖着。 与顾燕飞对视的那一瞬,素娘的眼睛慌乱地游移了一下,但随即就镇定了下来,无所畏惧地抬了抬下巴。 顾燕飞才刚回到侯府,还没站稳脚跟,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根本不能把自己怎么样!!自己的女儿可是马上要成为康王妃的! 顾燕飞幽黑的眼眸如同波澜不生的深潭,内中所蕴深不可测。 上辈子也是如此。 素娘在真相揭开后也留在了侯府,一开始还会避着她,后来袁太后给顾云嫆与康王下旨赐了婚,那之后,素娘的腰杆子就直起来了,面对她时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样。 她心里恨极,去求顾太夫人能处置了素娘。 结果,顾太夫人反而训斥了她一番:“婳姐儿,你想要素娘死吗?” “素娘固然有错,可当年扬州兵荒马乱,是她从刀山血海里才拼出了一条生路,把你带出扬州……” “你啊,未免戾气太重,不懂宽仁。” 顾太夫人的一字字、一句句就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在了她心口,上辈子的她不敢反抗顾太夫人。 想着,顾燕飞眸底的狂暴疯狂滋长、涌动……几乎占据她整个眼眸,又很快平静了下来,宛如夜晚那漆黑广袤的海面,看似平静无波,其下暗潮汹涌。 她不疾不徐地前行。 在经过素娘身侧时,她眼角隐隐闪现一抹血光,不过没有驻足。 明明是寒冬,但素娘的额角还是沁出了一些冷汗,忙用帕子擦了擦汗,心底隐隐还藏着一丝不安。 057弹劾 见顾燕飞毫不驻足地径直往院外去了,素娘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她的唇角得意地勾起,自我宽慰道:顾燕飞这丫头果然拿自己没办法! 然而,那颗才刚归位的心还是猛烈地跳动不已。 怦怦怦! 她攥紧帕子,目光急切地往后方的堂屋望去,堂屋里乱哄哄的,一道道熟悉的人影陆陆续续地从东次间方向走了出来。 当看到顾云嫆那纤细婀娜的身形时,素娘灼灼的目光黏在了她身上,流连不去。 顾云嫆招来了慈和堂的一个婆子,低声吩咐她去后院瞧瞧顾太夫人的药茶熬好了没有。 说话间,顾云嫆也看到了屋外的素娘,两人视线相撞,时间似乎静止了一瞬。 顾云嫆微微一怔,只见素娘朝这边迈出了半步,又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又把身子缩回了梧桐树后,双眼偷偷地看着自己这边,眸底写满了期盼以及一种想靠近又不敢的怯懦。 这是一双属于母亲的眼睛。 顾云嫆攥了攥手里的帕子,眸光闪了闪,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又转头吩咐大丫鬟道:“夏莲,我今晚要留在这里给祖母侍疾,让人准备盐水桂花鸭。” “是,姑娘。”夏莲立刻意会,袅袅走出了堂屋,朗声对着廊下的一个青衣小丫鬟转达顾云嫆的意思,声音正好能够让躲在梧桐树后的素娘听到。 盐水桂花鸭是顾云嫆最喜欢的吃食之一,也是素娘的拿手好菜。 素娘听到了这番话,心下一喜,脸上有了笑意。 她很想走过去和顾云嫆说些什么,但终究还是按捺住了,目光始终一眨不眨地看着顾云嫆。 她的表情变化全数收入顾云嫆眼中,就这么亲眼看着原本蔫蔫的素娘像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似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顾云嫆在心里幽幽叹息:素娘所做一切都是为了她。 等婆子取来了热气腾腾的药茶,顾云嫆就又返回了内室,夏莲走在她身后端着药茶。 众人走后,内室中空荡荡、静悄悄的,角落里的檀香已经燃尽,只余那挥之不去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顾太夫人孤零零地坐在拔步床上,脸色憔悴,隐约泛黄,满身老态遮挡不住,颇有种人走茶凉的孤寂与萧瑟。 “祖母,您觉得怎么样?”顾云嫆坐在床沿,关切地问候道。 听她的温言软语,顾太夫人觉得分外妥帖,不知第几次地在心里发出感慨:怎么偏偏嫆姐儿就不是她的亲孙女呢! 想着方才顾燕飞连给她侍疾都不肯,就会说风凉话,顾太夫人方才压下的怒火就开始节节攀升。 顾燕飞这丫头定是上辈子来讨债的,心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祖母,也没有顾家! 顾太夫人的眼神阴晴不定,原本就虚弱的面色又难看了几分,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当她面向顾云嫆时,表情就变得慈爱起来,轻轻地拍了拍顾云嫆的手,道:“好孩子,祖母不妨事,就是头有些疼。” 顾云嫆语气更柔和、也更体贴了:“祖母,我让康王殿下请个太医过来给您瞧瞧,好不好?”她的眉尖略略蹙起,心里总觉得喝符水什么的有点不靠谱。 “不必麻烦康王殿下!祖母是真的好了。”顾太夫人心下愈发受用,笑道,“上清真人果然名不虚传,医道双绝,难怪人人都说他是个活神仙!” 说起上清真人,顾太夫人精神一振,眼底神采焕发。 顾云嫆也就不再劝,幽幽叹道:“祖母,您这回可是吓坏我了……”说到后来,她微微哽咽,眼角也红了。 顾太夫人伸手揽过顾云嫆,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头:“好孩子,祖母还没看你风风光光嫁出去呢,怎么舍得走呢!” 说到顾云嫆的婚事,顾太夫人皱了皱眉,耳边再次响起方大夫人的威胁,神色一凛。 她轻抚着顾云嫆的肩膀,又道:“有祖母在,祖母不会让顾燕飞害了你的。” 嫆姐儿是她亲手养大的,从小到大,这丫头都没有受过半点委屈,自顾燕飞回来后,这才短短几天,就让嫆姐儿被人往地上踩了又踩。 顾燕飞真是个灾星! 顾云嫆靠在顾太夫人的肩头,心口一暖,荡起阵阵涟漪:其实血缘并不代表一切,不是吗?祖母对她的好是真切的…… 定了定神后,顾云嫆直起了身子,接过夏莲递来的那盅药茶,轻轻地吹了吹,这才递给顾太夫人:“祖母,喝点滋补的药茶吧。” 大病初愈之人精力不足,顾太夫人才说了这么几句话,呼吸就有些急促。她接过顾云嫆递来的茶碗,正要低头去喝,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太夫人!” 门帘被人从外面打起,李嬷嬷急匆匆地走了进来,面露忧色。 “太夫人,侯爷刚派人过来传话,说……”李嬷嬷咽了咽口水,声音僵硬地禀道,“英国公府今早上了折子,弹劾康王殿下欲夺臣妻。” 顾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白底蓝花大药碗就脱手摔了下来。 “啪嗒!” 茶碗砸了个粉碎,褐色的药茶在地上流淌开来,几滴滚烫的茶液飞溅到了顾云嫆霜白色的裙裾上,触目惊心。 顾太夫人嘴唇紧抿,脸色难看至极,心脏猛然收缩,传来一阵刀割般的绞痛,接着胸口又是一阵发闷。 “咳咳咳……”顾太夫人觉得喉头发痒,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子随之颤动,眼神阴鸷。 英国公府竟然真得这么做了! 他们怎么敢! 英国公府上书弹劾康王夺人臣妻,这个消息如同平地一声旱雷响,震惊朝野。 当天上午,康王楚祐就被皇帝宣进了宫。 东暖阁内,角落里放着一个白玉雕龙钮三足香炉,袅袅地飘出一缕青烟。金色的阳光透过一扇扇透明的琉璃窗扉直射进来,屋内烧着炕,温暖如春。 “皇兄,”楚祐自然不会俯首认罪,振振有词地据理力争道,“臣弟与顾家三姑娘男未婚、女未嫁,彼此两情相悦,又怎么能叫夺人臣妻!” “皇祖父曾言,婚姻之事不能只讲父母之命,更要两相情愿!” ———— 天心媚骨《嫡女医妃权倾天下》,中译中和融梗抄袭了我的《盛宠之嫡女医妃》和《盛世娇宠之名门闺香》! ------题外话------ 昨天没更新,是因为我被恶心到了。 天心媚骨,中译中和融梗抄袭了我的嫡女和闺香,还为了自己的抄袭行为洋洋得意 稍后会发调色盘,这件事绝对不会这么算了。抄袭无成本吗? 058皇叔 大景朝,人人皆知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世人难及,唯一让人诟病的就是他的风流,不仅后宫有佳丽三千,而且在民间微服私访时有过不少风流韵事。 也因此,在坊间流传着众多关于太祖皇帝的风流故事,还被改编成了各种话本子、戏剧。 不过,太祖皇帝风流不下流,与那些女子皆是你情我愿,从不干那等强取豪夺之事。 无论是露水姻缘,还是将她们纳入后宫,他都会好生对待那些与他有过情缘的女子,后宫中和睦相处,其乐融融,那些嫔妃全都亲如姐妹。 太祖皇帝更在《景律》中加了不少条例来保障女子在婚姻中的权力。 楚祐目光坚定地直视着坐在炕上的皇帝,一派磊落风范。 皇帝刚过不惑之年,身着一件明黄色四团龙袍,腰系白玉带,皮肤白皙,五官俊朗,神色温煦,气度高贵,只是形容清癯,眼白微微发黄,从袖中露出的手指清瘦,骨节突出。 皇帝面露沉思之色,端起茶几上的双龙戏珠粉彩珐琅茶盅轻啜了一口,动作舒缓而优雅。 皇帝与楚祐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无论长相与气质,皆大不相同。 见皇帝没立刻反对,楚祐心里的把握更大了,铿锵有力地正色道:“‘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皇兄总不会忘了皇祖父的‘谆谆教诲’吧?!” “皇兄可是答应过皇祖父的。”他话中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皇帝好一会儿没出声。 太祖皇帝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当时今上才六岁,太祖皇帝看了一出名为《牡丹扇》的戏,讲的是一对彼此有情的男女因为两家世仇不能在一起,哀唱“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最后这对有情人双双赴死。 太祖皇帝酒酣兴发时,把他叫了过去,感慨地叹了一句“若两情相悦,自要朝朝暮暮”,还说等他以后当了皇帝,可不能这般迂腐,一意孤行地棒打鸳鸯。 今上那时年纪还小,也不懂什么情情情爱的,可太祖皇帝拉着他非要他答应,他也只好应了。 少顷,皇帝放下茶盅,眼眸温和,正欲启唇,他右手边一个清越的男音先一步开口道:“七皇叔。” 皇帝接到儿子递来的眼神,噤声不语,装模作样地去给旁边黄铜鸟架上的一只五彩鹦鹉喂食。 楚祐转头看向了旁边的楚翊,面无表情,只是眸光变得阴冷。 楚翊依旧白衣如雪,气质云淡风轻,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显得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幅精心描摹、姹紫嫣红的百花图中平添了一笔月白风清般的淡墨。 “不知太后是什么意思?”楚翊含笑问道。 “什么意思?!”那只色彩鲜艳的五彩鹦鹉一边在鸟架上扑楞着翅膀,一边学嘴,鹦鹉夸张高亢的声音在此情此景下极具讽刺意味。 “……”楚祐维持外表的镇定,眼底的阴霾又深了一层。 他薄唇紧抿,眸中掠过一抹异色。 太后怎么也不肯同意他与嫆儿的婚事。 靖王府的事后,他去找过太后,左说右说,费尽了唇舌,可一向疼爱他的太后怎么都不同意,甚至在知道他去定远侯府提亲后,大发雷霆,一度生出要赐死嫆儿的念头。 楚祐千求万求,又在寿安宫大吵一通,软硬兼施,然而,袁太后也只勉强答应让嫆儿为侧妃。 知她如楚祐,知道他的嫆儿是肯定不会答应为侧妃的。 他的嫆儿不同于凡俗女子,素来性情坚韧,外柔内刚,怎么可能低头为侧! 而且,他也不允许有人站在嫆儿的头上作威作福,更不忍看着嫆儿对着正妃伏低做小! 这次英国公府上书弹劾他,打了楚祐一个措手不及,让他既生气方明风还对嫆儿有企图,但又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他想让皇帝挡在他面前,让皇帝出面把他与顾云嫆的婚事做实,也同时可以借力打力地给英国公府一个下马威。 皇帝向来尊重太祖皇帝,楚祐本来有八九成把握的,偏偏…… 楚祐眯眼看着与他相距不过七八尺的楚翊,浑身释放出一股子危险的气息。 楚翊面不改色,笑得温润如玉,接着道:“太后曾言,会替七皇叔找一门好亲事,还让父皇在皇祖父跟前许下诺言,不许插手七皇叔的亲事。” “父皇一向孝顺,又怎么能违背先帝的遗愿!” “七皇叔还是别辜负了太后的一片苦心。” 楚翊的语速不紧不慢,恰到好处,这番话由他道来,全然没有咄咄逼人之感。 楚祐深深地凝视着楚翊,眼里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他有点摸不清楚翊是否故意为之,就像他摸不清丹阳城的事有没有楚翊的手笔一样。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唯有那只聒噪的的鹦鹉一会儿喊着“亲事”,一会儿又嚷着“遗愿”。 皇帝只作壁上观,一言不发地以手指逗着那只鹦鹉,眼眸含笑看着楚翊,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见皇帝没有入套,楚祐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心头烦躁,鹰眸锐利如刀。 对于他这位皇长兄,楚祐一直瞧不上。 先帝的元后柳氏出身寒门,不过一个身为卑微的平民女子,根本就不配母仪天下。而楚祈不过是仗着他乃元后所出的嫡长子,才有如今的地位,文才武略皆平平无奇。 太祖皇帝在世时就立了楚祈为皇太孙。 先帝在位时几次想废太子,却被群臣以无故不可废太子为由拦下,这才让楚祈理所当然地一路从皇太孙、皇太子晋升到了堂堂大景天子。 楚祐握了握拳,手臂与拳头的线条绷紧,压下了心头的暴躁。 他干脆略过了楚翊,再度对炕上的皇帝道:“皇兄,这是你的意思吗?” 皇帝抿唇浅笑,依旧不说话,全权交给楚翊来处理。 ——— 天心魅骨就是抄子,是个惯抄! 她不止抄了我,她还抄了风行烈,抄了凤今,抄了别人。她名下所有略有成绩的文全都是抄出来的。 ------题外话------ 天心魅骨是抄子,是个惯抄。 她不止抄了我,她还抄了风行烈,抄了凤今,还抄了别人。她所有略有成绩的文全都是抄出来的。 059玉佩 “意思!”旁边的五彩鹦鹉一边跳脚,一边张嘴怪叫着。 皇帝伸指在鹦鹉的下巴上轻轻挠了两下,云淡风轻。 楚祐的身子绷得更紧了,脖颈间暴起一根根狰狞的青筋。 皇帝自年初登基后,就采取了一连串的仁政,御下的态度说得好听是宽仁大度,说得难听点就是优柔寡断、心慈手软。 谁知道这一次竟没有如他所意! 楚祐的心口憋着一口气,焦急、忧心、不安的情绪在胸口交织缠绕着,宛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将他网住。 他不怕皇帝,更不怕英国公府,就怕顾云嫆会觉得她连累了他,为了他,不惜委屈她自己应下这门婚事。 楚翊慢悠悠地浅啜了口热茶,方才又道:“七皇叔对定远侯府的三姑娘真是有心了。不过,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为呢?” 楚翊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笑。 “……”楚祐的眸色又阴冷了三分,冷厉如刀地射向了楚翊。 他当然听明白了楚翊的言下之意。 “咳咳……”楚翊偏开了目光,垂下眸子,素白的帕子捂住嘴角轻咳起来,微颤的肩头难掩疲惫之态。 他咳了好一会儿,才平息,又抬头端起茶盅,浅啜了几口,脸颊微微潮红。 楚祐眯了眯眼,冷冷地盯着楚翊良久良久…… 东暖阁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只鹦鹉偶尔在鸟架上扑棱两下翅膀,发出簌簌的声响。 良久,僵立了好一会儿的楚祐才动了,干巴巴地给皇帝行了礼:“皇兄,臣弟先告退了。” 他也不等皇帝有所回应,就一甩袖,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背影挺拔如松。 不等小内侍为他打帘,楚祐就自己粗暴地挑帘。 那道门帘被他高高地掀起,又重重地落下,在半空中剧烈地摇摆着。 一路上,几个小内侍和宫女纷纷给他行礼,楚祐完全无视,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东暖阁。 迎面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个三十七八岁的男子,身着一袭太师青暗纹直裰,腰系犀角带,配着一方鸡血石小印与天青色荷包,鬓发如裁,器宇轩昂。 “参加康王殿下。” 男子停在了五步外,恭敬地对着楚祐抱拳行礼。 对方的言行举止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可是楚祐的脸却肉眼可见地黑了几分。 他当然认得此人,对方就是方明风之父,现任的英国公。 很显然,英国公在这个时候进宫来,一定是来为方明风跟皇帝谋求婚事的。 楚祐只斜睨了英国公一眼,就重重地拂袖而去,一言不发。 穿过一片庭院,楚祐停下了脚步,忍不住回头,恰好看着英国公在小内侍的恭迎下走进了东暖阁。 门外空荡荡的,唯有一片残叶被风吹了过来,打着转儿飘落下来。 楚祐的心随着这片孤叶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从方才皇帝的态度看,有太后金口玉言在先,说不定皇帝真会同意了英国公府的此种妄想。 楚祐狠狠地咬着牙,几乎把一口牙齿咬碎,耳边又想起了方才楚翊的那番话:“……这有舍才有得,皇叔以为呢?” 就算方才楚翊没有说明,但言下之意也十分明确了:今天他想如愿也行,但是,想要皇帝为他出面,他又能回报皇帝什么呢?! 他若想娶他的嫆儿,就必须有拿得出来的东西作为交换。 那么,他能拿出什么呢?! 想着,楚祐的眼神愈发阴郁,心口似有一头暴躁的野兽在咆哮着,抓狂着。 寒风呼啸不止,天气阴冷,楚祐心事重重,越走越快。 他想快点见到他的嫆儿! 当他来到宫门外时,远远地就见长随牵着马正伸长脖子张望着。 “王爷,”长随急忙上前迎他,急急禀道,“小人刚刚听说,英国公夫人去了定远侯府。” 楚祐的双眼猛然瞠大,瞳孔中点燃两簇火苗,心火高涨,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英国公来见皇兄,英国公夫人这个时候又去了顾家…… 莫不是为了逼迫嫆儿就犯?! 英国公夫人此刻的确是去了定远侯府。 这几天,顾简夫妇曾给英国公府下过帖子,但石沉大海,方家那边一直没有回应。 顾太夫人越等越是心急火燎,吩咐亲信亲自跑了一趟英国公府,这才把方大夫人请了过来。 这件事自然瞒不过顾燕飞的耳朵,这个时候,英国公夫人会来,想必是太夫人做了某种许诺。 太夫人不会轻易放弃康王这个“孙女婿”的,要让英国公府偃旗息鼓,十有八九是提出了别的什么条件…… 于是,她就使唤晴光又去了慈和堂。 晴光也不是第一次偷偷溜去慈和堂了,熟门熟路,没有惊动任何人地走了一个来回。 只去了一炷香功夫,猫就回来了,带着一双亮晶晶的猫眼以及满肚子的话。 奶猫“嗖”地从窗口跳到了书案上,对着顾燕飞滔滔不绝地“喵”了一通,神色间带着一种明显的炫耀与邀功,那骄傲的小样子赤裸裸地写着“没有我,你可怎么办”这句话。 “喵喵……” “喵喵喵……” 它一直说得口干,却见顾燕飞没有因此对它感恩戴德,这才迟钝地意识到了一点,顾燕飞听不懂。 猫一瞬间僵住了,周身绒毛肉眼可见地蔫了下来。 顾燕飞打开了旁边的一个匣子,一股香喷喷的香酥小鱼干的气味立刻飘了出来。 蔫蔫的猫顿时瞪圆了碧眼,眼珠子亮晶晶的,写满了对小鱼干的渴望。 它又有了精神气,一把咬住顾燕飞的袖子,努力地把她往梳妆台方向拉去。 猫三两下地跳到梳妆台上,用爪子在首饰匣子里扒拉了一番,最后用弯弯的爪尖钩出了一块玉佩,激动地连比带划了一通。 晴光:“喵喵喵……” 顾燕飞一头雾水地从猫爪子里接过那块碧玉佩。 这是一块再普通的圆形玉佩,边缘雕了一圈云纹,中心是蝴蝶图案。 不止是顾燕飞有这块玉佩,顾家的姑娘们人人都有,只是图案略有不同罢了,有的是蜻蜓,有的是燕子,有的是云雀…… 顾燕飞轻轻地晃了晃食指,挂在食指上的碧玉佩也随之来回晃动着。 晴光登时被吸引了注意力,那对绿油油的猫眼随着玉佩来回移动,嘴里发出“咪呜、咪呜”的声响。 顾燕飞当然不会以为方大夫人是想要这块玉佩。 那应该是一块“贵重”到英国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的玉佩。 联想起前世的种种,顾燕飞瞬间明白了什么,莫不是为了玉佩,英国公府才会让儿子屈尊娶她这么个替代品?! 或者,对方家来说,与方明风有婚约的是到底是顾云嫆,还是她顾燕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块玉佩。 060嫁妆 顾燕飞兴味地勾唇笑了,眉眼微弯。 会随着新娘子一起嫁入方家的也就是陪房与陪嫁而已,也就是说,方家确信那块玉佩会出现在的新娘子的嫁妆里。 “喵喵喵!”猫催促地又叫了几声,意思是,它已经听她的话完成了任务,它的奖励呢? 顾燕飞随手把那个装着小鱼干的匣子推给了它,猫就埋头吃了起来,嘴里发出稀里呼噜的声音。 顾燕飞又在书案前坐下,闲适地手肘撑着窗槛,右拳虚握抵着下巴,怔怔地望着窗外一丛丛凋零的花木,脑子里回忆着上辈子的事。 当时,她回侯府后不久,她与方明风的婚事就正式定下了,到次年二月,她的嫁妆被送到了英国公府。 再后来,方家以她贞洁有瑕为由退亲,连她的嫁妆也被方家送还。 退亲之后,顾太夫人把罪责全都推到了她的身上,把她送去了庵堂自省,她再也没机会清点过她的嫁妆。 上辈子,她的嫁妆里有玉佩吗? 有! 她的嫁妆中,一半是公中的份例,另一半是娘亲谢氏的嫁妆,该有的都有,包括玉佩在内的各种首饰一应俱全,也算体体面面。 记忆中,顾家公中的份例都是些寻常的东西,顾家女儿个个都有配置,那些物件基本上是在京城的首饰铺子里置办的。 所以—— 推到这一步,答案清晰地浮现在了顾燕飞的心中:方家不惜一切代价也想要的那块玉佩十有八九是娘亲嫁妆里的东西。 “喵呜?”晴光吃光了匣子里的小鱼干,抬起头来,用粉嫩的舌头舔舔嘴巴,然后蹲到顾燕飞跟前,对着她撒娇地又叫了好几声。 就算顾燕飞不懂猫语,也听懂了,这只贪吃鬼还没吃够呢! “一边去。”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弹了一下。 猫像是受了什么重击似的,四脚朝天地倒了下去,把雪白柔软的腹部露在顾燕飞跟前,四爪蜷起,努力地装可爱。 顾燕飞只当没看到,又从抽屉里取出了一本册子。 这是娘亲谢氏的嫁妆单子,是大哥顾渊在回军营前交给她的。 左右她最近没事,也该清点一下娘的嫁妆了。 贪吃的奶猫不死心,一会儿舔顾燕飞的手背,一会儿用脸颊蹭她的小腿,一会儿又在书案上像毛毛虫似的扭来扭去…… 顾燕飞岿然不动,自顾自地翻着眼前的嫁妆册子。 谢家是武将家族,也是不是什么高门,因此娘亲的嫁妆不算丰厚,但是很周全,各种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董字画、家具摆设、田产房屋等等,该有的应有尽有。 上辈子大哥也给了她这份嫁妆单子,但是大哥前脚刚走,后脚单子就被许嬷嬷强行拿走了,口口声声说:“二姑娘,你不懂这些,这嫁妆单子还是交给太夫人保管吧,免得你被人蒙骗了去。” 当年的她,根本就不敢对许嬷嬷说不,她自卑又内向,认为许嬷嬷说得没错,她确实不懂庶务。 顾燕飞随意地翻着嫁妆册子,草草地浏览着,直翻到金银珠宝的类别时,才变得专注起来。 册子里提到的玉佩有五块,第一块是貔貅翡翠玉佩,第二块麒麟云纹白玉佩,第三块…… 合上嫁妆册子,顾燕飞直接起了身,抚了下裙裾,一边往外走,一边问卷碧道:“顾云嫆现在还在慈和堂吗?” “包打听”卷碧连忙道:“姑娘,英国公夫人到慈和堂后,三姑娘就被太夫人打发回采苓院……刚刚英国公夫人已经走了,慈和堂守门的婆子说,她走时脸色好像不太好。” 顾燕飞看了看案头的三花猫,兴味地勾了下唇角,然后道:“我们去采苓院。”抛下这句话,她就走出了屋。 卷碧赶紧跟上。 外面的天空已经变成一片灰暗的深蓝色,云层间隐约可见一弯发白的新月,侯府各处都悬起了一盏盏灯笼,如点点萤火闪烁在半空中。 卷碧拿着一盏宫灯,走在前面给顾燕飞带路。 采苓院距离玉衡苑不算远,主仆俩穿梭于晚风瑟瑟的庭院中,约莫走了半盏茶功夫就抵达了采苓院。 经守院门的小丫鬟通报,顾燕飞被迎到了顾云嫆的小书房。 莹莹烛光下,顾云嫆长发半披地坐在一把梨花木圈椅上,身上换了一袭半新不旧的水红色罗衫,形容间难掩疲惫之态。 过去几天,她都在慈和堂给顾太夫人侍疾,没好好休息过,现在是真累了。 “二姐姐。”顾云嫆欠了欠身,算是见礼,言谈间,已经没有了平日里的笑容可掬,看向顾燕飞的目光写着些许不满。 对待顾太夫人这个亲祖母,顾燕飞未免也太冷情了点。 果然血脉并不是最重要的。 顾燕飞也不与顾云嫆客套,含笑说道:“听说太夫人把我娘的小库房的钥匙给了你,我是特意过来拿的。” 顾云嫆眉头一挑,完全没想到顾燕飞竟是为此而来。 顾燕飞就站在三步外,不近不远地看着顾云嫆。 她的唇角天生微翘,抿唇时有种微笑的感觉。 看着顾燕飞这副理所当然的样子,顾云嫆心里除了不满外,又多了一种不舒坦。 早在她十岁那年,顾太夫人就郑重地把那间库房的钥匙交给她了,还告诉她:“嫆姐儿,这间库房里放的都是你娘的嫁妆,里面的东西都给你,至于嫁妆里的铺子庄子田产以及现银,就由你和你大哥平分。现在祖母先替你们管着,等你及笄了,再给你。” 那会儿,顾渊也把她视作掌中珠,笑言:“嫆姐儿,娘的嫁妆都给你。哥哥还要给你再挣一份嫁妆。” 彼时顾太夫人与顾渊慈爱的声音犹在耳边,而现在…… 顾云嫆心底深处某个隐秘的角落细微地抽痛了一下,感觉空落落的,若有所失,又像是曾经属于她的一切被一点点地夺走了。 她步步退让,但是顾燕飞根本不念她好,步步紧逼。 摇曳的烛光映在顾云嫆的眸底,似有一簇不明的火焰在瞳孔中燃烧着。 ------题外话------ 因为被天心魅骨抄袭,最近在忙一些事,用的都是存稿,加更需要再过几天。 这么嚣张的抄子,生平仅见,许是连身为人类应有的羞耻心,对她来说也是多余的吧。 抄了我三本书,也就只有区区两万收藏,这水平实在是够烂的。难怪她的名下本本抄。 061钥匙 “夏莲,你去把钥匙拿来。”顾云嫆低声吩咐了大丫鬟一句。 夏莲怔了怔,福身领命,就转身进了内室。 不一会儿,她就拿着一把铜钥匙缓步出来了,视线扫过顾燕飞时,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愤愤不平的情绪。 “姑娘。”夏莲先将那把铜钥匙呈给了顾云嫆,欲言又止,终究把快要出口的话语咽了回去。 顾云嫆再转而把钥匙递向顾燕飞:“二姐姐,这就是钥匙。” 顾燕飞二话不说地收下了,打算这就过去看看。 她心里揣着事,正想告辞,却听顾云嫆先她一步道:“二姐姐,我知道你过去在淮北过得不易,你不喜我,也是应当。” “可当年的那件事……我也是无辜的,那会儿我也只是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什么也不知道,更无能为力。” “二姐姐,我能还的,都已经还给你了。” 无论是身份、兄长、婚约……还是这把钥匙。 顾云嫆定定地注视着顾燕飞,神情郑重,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欠你了。” 回想起在慈和堂的一幕幕,顾云嫆神色愈发坚定,心中尘埃落定:顾燕飞携恨归来,连祖母也容不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自己呢? 忽有一阵寒风自半敞的窗户呼啸而入,吹熄了临近顾云嫆的一盏八角宫灯。 屋内暗了一半,唯有另一侧的另一盏灯还在静静地散发光辉。 顾云嫆半边脸暗,半边脸明,平日里总是笑意满满的面庞此刻一脸肃然。 夏莲赶紧把熄灭的灯笼重新点亮,屋子里又亮如白昼。 在灯亮的同时,顾云嫆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样子,语气温和地又道:“若是你还是过不去心里那个坎,那从今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 她不会再退让,也不会去演什么姊妹情深的戏码。 一切到此为止。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偏首,抿出一对浅浅的笑涡,淡淡反问道:“你说你是无辜的,那么那个将你我调换的人呢?” 顾燕飞指的自然是素娘。 “……”顾云嫆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哑然无声。 从小,素娘就作为乳娘待在她身边的,照顾她的衣食住行,关注她的喜怒哀乐,在意她的一颦一笑,对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素娘也许对不起顾燕飞,但对自己是极好的。 顾燕飞再道:“她死了吗?” “送官了吗?” “人呢?” 顾燕飞连续又抛出了三个问题,简明扼要,却字字刺中要害。 顾云嫆抿紧了樱唇,脸色不太自然,眼神游移了一下。 半年前,真假千金的事爆发后,顾太夫人本来是要给素娘灌药的,被她拦了下来,这才留了素娘一条命…… 顾燕飞往前迈了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顾云嫆,声音清冷而又笃定地接着道:“她是不是还在府里,过着有小丫鬟伺候的日子。” 顾云嫆抿了下唇,直视着顾燕飞的眼睛,义正言辞地说道:“二姐姐,你想要她死吗?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条人命!”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人命如草芥,最是卑贱。 主家可以随意棒杀奴仆,草席一裹尸身丢去乱葬岗,不必负任何责任,就是死者的家人告到官府去,也是徒劳,甚至还可能挨一顿板子。 这一点,自小在淮北长大的顾燕飞应该再明白不过,她本该最了解底层百姓的无奈与卑微。 顾云嫆用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顾燕飞,心里幽幽叹气:果然,人是最善忘的动物,顾燕飞才刚回到京城,就彻底把曾经的自己抛之脑后,把自己重新摆到了人上人的位置,俯瞰起众生来。 “错已铸成,就是杀了她,时光也不能回转。”顾云嫆先是动之以理,之后又动之以情地劝道,“二姐姐,当年她把你我带出扬州那个战场,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素娘有错,她所做皆是为我……虽然这一切非我所愿,但我也已经想法设法在弥补你了。”这还不够吗?! 这些话与上辈子顾燕飞从顾太夫人口中听到的一模一样。 她笑了,脑海中浮现前世素娘面对她时那副高高在上的恩人模样。 顾云嫆微微咬唇,手指蜷曲地捏着帕子。 顾燕飞的眼眸又清又冷,道:“你说,你已经都还给我了……” “那么父亲呢?我本该在他膝下承欢六年。” “还有十四年的错位人生,这十四年你在天堂,我在地狱。” “顾家塑造了现在的你,你至今还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顾家给予的一切,不肯放手……你是还不清的!” 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说得顾云嫆无言以对。 顾燕飞也不想再听顾云嫆狡辩,不轻不重地丢下了最后一句:“顾云嫆,你给我听清楚了,我才是侯府嫡女,而你……” “只是一个家生子。” 话落之后,她也不管顾云嫆是何反应,拿着那把钥匙扬长而去。 门帘挑起又落下,来回摇摆,似在嘲讽地轻笑着。 顾云嫆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处,仿佛有一座无形的山压在她的肩上、背上,压得她一动也动弹不得。 顾燕飞说得“家生子”三个字深深地刺痛了她,顾云嫆的脸上渐渐褪去了血色。 夏莲没去送顾燕飞,看着前方那面摇曳的门帘,义愤填膺地说道:“姑娘,二姑娘真是不知好歹,亏您待她那么好,在方世子跟前为她说了这么多好话,连大夫人的嫁妆也拱手让给了她……” 夏莲真是为自家姑娘感到委屈。 顾云嫆再次推开了窗户,萧瑟的寒风迎面而来,从窗户望出去,能看到顾燕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她一退再退,一让再让,只是因为她觉得在这件事中她是得利者,才屡屡相让,但是这不代表她是包子。 更不代表,顾燕飞能仗着她的退让,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夜风又凉了几分,夜色也暗了几分,银月如钩。 062没错 顾燕飞从采苓院离开后,就带着卷碧一起径直去了内院的西库房。 守库房的史婆子见顾燕飞的手里只有钥匙,没有对牌,心里惊疑不定,便想阻拦,可是根本就拦不住天生就力大无比的卷碧。 满头大汗的史婆子实在没办法,只能急匆匆地跑去慈和堂找顾太夫人。 而顾燕飞则让卷碧打开了小库房的门锁。 推开门,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库房内阴冷无比。 卷碧提着灯笼率先走了进去,飞快地点了七八盏灯笼,把这面阔两间的小库房照得灯火通明。 库房里摆放着一个个陈旧的木箱子以及一排排架子,全都放得满满当当。 顾燕飞也不知道她要找的东西具体放在哪里,就一箱箱、一架架地看过去,与册子上的物件一一对应。 她吩咐卷碧在一些核对过的箱子上做好了相应的记号,又让她把其中的首饰都搬出了小库房。 沉甸甸的旧箱子一个接着一个地摆在了库房外的石砖地上,全都打开了箱盖。 灯笼的烛火下,这些金银珠宝闪闪发光。 顾燕飞报册子上的名称,让卷碧从这些箱子里一样样找,一样样核对。 等她对了一半时,不远处的拱门外面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嚣声,似是有不少人朝这边走来。 “太夫人,二姑娘就在里面!”寒风送来了史婆子急切的声音。 卷碧寻声望去,就见两个婆子肩挑一个肩舆朝这边走来,顾太夫人就坐在肩舆上,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铁锈色斗篷,额头依旧戴着那道玄色抹额,形容憔悴。 “顾燕飞!”顾太夫人一字一顿地喊道,声音依旧有些沙哑,透着汹涌的怒意。 “梆!” 远处恰在此时传来一更天的梆子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极具穿透力。 顾燕飞这才从册子里抬起头,朝四五步外的顾太夫人看了过去,神色间透着三分漫不经意。 金黄色的灯光映照出一张精致漂亮的面孔。 夜风中,衣衫单薄的少女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寒意,衣袂翻飞,眸光灿灿。 肩舆停在了一丈外,坐于肩舆上的顾太夫人俯视着顾燕飞,语气不善地质问道:“你从哪里来的钥匙?你是不是去找嫆姐儿闹过了?” 顾太夫人心里其实早有了答案,十分心疼她的嫆姐儿。 她的嫆姐儿那么好,自小都是被娇宠着长大,就因为顾燕飞的出现,嫆姐儿一夜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嫆姐儿是个有福气的,也是个大度且念旧的孩子。 比起她将来的荣华,她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身外物,但是,她终究唤了长子夫妇这么多年的爹娘,这些年的情分又岂是说抛下就能抛下的,总该给她留点念想吧。 婆子们把肩舆放到了地上,顾太夫人从肩舆上站了起来,用一种充满威迫感的眼神瞪着顾燕飞,冷冷道:“把库房的钥匙交出来!” “钥匙?” 顾燕飞从袖袋中摸出了一把铜钥匙,抓在手里晃了晃,嘴角挑起一抹浅笑,秋波流转间,清澈灵动。 “快给我!”顾太夫人灼灼的目光登时就黏在了钥匙上。 顾燕飞动了,慢悠悠地朝顾太夫人走近几步,手里的钥匙随之朝顾太夫人掌心靠近…… 顾太夫人的眼睛更亮了一些,右掌急切地往前伸去。 当钥匙与顾太夫人掌心的时候,顾燕飞的动作停住了,那把铜钥匙停在了距离顾太夫人仅仅一寸的地方。 顾燕飞从容地与顾太夫人四目相对,目光清亮如水,单薄的衣裙在夜风中微动,宛如一朵夜昙在月下绽放。 她微微一笑,突然启唇道:“英国公夫人要的那块玉佩,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顾太夫人不受控制地瞳孔猛缩,眼角轻轻地抖了抖,根本就控制不住神情间的细微变化。 顾燕飞读懂了顾太夫人的表情,又朝对方走近了一步,与顾太夫人的面庞相距不过两尺。 她笑了,双眸灵动有神,一颦一笑之间,那股飘逸出尘的气质令人难以逼视,从容自信,似乎一切都了然于心。 她轻一拂袖,宽大的袖口浮动如云。 下一刻,天空中猛地炸响了一记闷雷,“轰隆隆”的巨响把众人吓了一跳。 顾太夫人被吓了一跳,脚下一个踉跄,略显狼狈地跌坐在身后的肩舆上,一下子比顾燕飞矮了一截。 这道闷雷实在是来得太过突然,顾太夫人等人都下意识抬头去看夜空,赫然见上方星空明月,万里无云。 冬日的夜晚,阴冷清肃,空气中似有一股沙尘的气味,令人喘不过气来。 顾太夫人感觉心脏一阵剧烈收缩,眸中惊魂未定。 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她那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顾燕飞居高临下地看着摔坐在椅子上的顾太夫人,一点符灰从她袖口中飘出。 夜风卷起符灰,眨眼消失得干干净净。 静默了几息后,顾燕飞似叹非叹地又道:“虽说顾家没有养过我,但是,如今我也回来了,我和顾家是被绑在一起的。” 少女慢悠悠的声音似从九天之外的云端而来,平静无波,超然淡漠,话语中透着一种极致的理智与莫名的威仪。 “……”顾太夫人一时被镇住,心绪不宁,脑子里乱成一团乱麻。 “我姓顾,我的哥哥也姓顾。”顾燕飞把音调放柔了一些,让人的思绪不由被她所牵引。 顾太夫人久久未语,心弦左右摇摆着。 是啊,顾燕飞这丫头所言确实没错,利益才是捆绑彼此的最佳绳索…… 上方摇曳的树影投在她苍白的脸上,衬得她一双老眼明明灭灭。 “太夫人以为如何?”顾燕飞轻轻地问道,声音柔柔软软,清清洌洌,恍如一股清泉淌进了顾太夫人的心中。 泠泠寒风中,一身素衣的少女衣袂飘飘,犹如置身一片缥缈的山岚中,清逸如仙。 顾太夫人不由顺着她的问话点了点头。 没错,顾家好,顾燕飞才会好。 为顾家好,那也是为了她自己好! 063灵气 顾太夫人定了定神,她一手抓紧椅子的扶手,略略地放软了声音:“燕飞,你能想明白就好。祖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侯府考量,这也为了你大哥,为了你自己好。” “你既然不愿意嫁去方家,祖母可以作主答应你。” 顾太夫人好声好气地对顾燕飞说了一番安抚之语。 顾燕飞又是浅浅一笑,灿若夜空繁星,只是问道:“那块玉佩有什么用?” 或者说,这块玉佩到底藏着英国公府的什么秘密,让英国公夫人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它,两世都是如此。 “……”顾太夫人昂首看着顾燕飞,抿唇沉默了,身子微微绷紧。 她的拇指下意识在佛珠上摩挲着,思绪急速转动着,似在犹豫,又似在衡量利弊。 夜风呼啸着,肆意地刮擦着枝叶,吹拂着两人的衣摆,一盏盏灯笼中的烛火时明时隐。 周围的下人们全都不敢出声,垂眸看着鞋尖。 对于顾燕飞而言,顾太夫人越是这般作态,她的心里就越是笃定。 这块玉佩很重要,很好! 顾燕飞的唇角又扬高了一分,蓦地抬手,从卷碧捧的匣子中摸出了一块玉佩,将其高高地举起,作势欲砸…… 背光下,她手里的玉佩不甚清晰,顾太夫人只能隐约看到那是一块圆形的玉佩。 “住手!” 顾太夫人猛然睁大眼,难掩骇然之色,急了。 万一顾燕飞真把玉佩给砸了,那么,自己就不能跟英国公府交代了,顾、方两家可就变成一个死局了! 这块玉佩绝对不能出任何状况! 顾太夫人额头的青筋乱跳,明明是寒冬,却有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 她冰冷的目光凝固在了顾燕飞身上,两人彼此对视,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胶着。 沉默蔓延。 这一刻,连风都停止了,那些暗处的树影也全都静止不动。 顾太夫人鼻息渐粗,胸膛也起伏得愈来愈激烈,慢慢地,整个人又开始平复下来,眼眸沉淀,似乎有了某种决定。 好一会儿,顾太夫人才挥了挥手。 身边的丫鬟婆子们立刻都会意,默默地往后退去。 捧着匣子的卷碧瞧了瞧顾燕飞的脸色,也退后了五六丈。 周围只剩下了她们祖孙两人,万籁俱寂,那一盏盏灯笼随着下人们的退开而远去。 方圆几丈,只余下那银色的月光自夜空倾泻而下,洒下一地银霜。 顾燕飞依旧站着,衣衫淡淡,长裙曳地; 顾太夫人坐在肩舆的椅子上,老态龙钟,憔悴不堪。 顾太夫人清了清嗓子,低声坦承道:“英国公夫人的确是想要一块玉佩。” 一旦起了头,再往下说就显得容易多了。 顾太夫人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五十年前的五月,太祖皇帝率兵打进了京城。京城城破的那一天,前朝的末代皇帝一把大火烧了皇城,连同皇后、嫔妃以及皇子皇女们全都死在了火海里。” “那末代皇帝的继后姓庾,出自颍川庾氏。” “她是英国公夫人的嫡亲大姑母。” 说到这里,顾太夫人顿了一下,眸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顾燕飞也不催促,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 片刻后,顾太夫人才接着道:“你娘嫁过来后,我注意到她的嫁妆里有一块玉佩,这玉佩是当年庾皇后之物……我曾见过。” 顾太夫人娘家姓戚,在豫州颍川,虽不是什么世家,但也是当地有名的大家族。小的时候,顾太夫人也曾去过庾家玩,也见过那位尊贵的庾皇后。 在庾皇后出嫁那一日,按照当地的风俗,需要童男童女给新娘子说些吉利话,顾太夫人当时年纪小,也被叫去了,曾亲眼看到庾家那位姑奶奶戴着这块玉佩。 这玉佩不多见,尤其是雕花是颍川当地的雕刻大师鲁大师的手艺,凤纹刻得活灵活现,巧夺天工,而且和寻常玉佩明显不同的是,凤首无睛。 所以,顾太夫人一眼就瞧出来了。 想起那么多年前的往事,顾太夫人心口也有几分唏嘘。 当年的繁华热闹犹在眼前,可如今已经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 顾太夫人平复了一下心情,才又启唇:“十四年前,嫆姐儿刚到京城不久,英国公夫人就来为儿子求亲。” 当年,英国公府远强于定远侯府的,现在也是。 然而,侯府临时提出更换联姻的人选,英国公府却没有反对,甚至于,英国公夫人上次来,还表示了非要结这门亲的意思,话里话外透着顾家不管嫁过去的是谁,这亲事都不能悔。 顾太夫人也不是傻子,早就感觉出来了,英国公夫人摆明了是另有所图。 而能让对方有所图的,在顾太夫人看来,也只有那块凤纹玉佩了。 顾燕飞抬手撩了一下被夜风吹散的头发,随口问道:“若那块玉佩真是庾氏的,为什么会在我娘的嫁妆里?” “这我就不知道了。”顾太夫人幽幽叹了口气,垂脸轻咳了几声,显得虚弱憔悴。 她用帕子拭了拭嘴,再次对着顾燕飞伸出了手,和颜悦色地又道:“燕飞,你把玉佩给我。” 顾燕飞深深地凝视着顾太夫人,仿佛要把对方里里外外都看透似的,然后,她反手就把玉佩收进了袖袋里。 原本勉强做出一副和蔼样的顾太夫人翻脸像翻书似的变了脸,眼底迸射出阴鸷的光芒,手也僵在了半空中。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一拂袖,悠哉地背手而立,声音清脆:“太夫人放心,我和在顾家是站在一块儿的,太夫人需要玉佩的时候,我会给的。” 顿了一下后,她才慢吞吞地补充道:“不过,不是现在。” “若太夫人没事的话,我要继续盘点我娘的嫁妆了。” “……”顾太夫人的脸色更难看了。 明明来之前她是打定主意要逼顾燕飞交出钥匙,可是现在,她却连自己的底牌也交出去了。 一片残叶被晚风卷了过来,恰好落在顾太夫人的鬓发间,她毫无所觉。 顾燕飞也不管她了,径自转了身,招呼卷碧一起进了小库房。 进屋后,她就摊开右掌。 掌心上是一块刻着一圈凤凰纹的羊脂白玉佩,刀工卓绝,简洁流畅,带着一种大繁若简的意境。 这块玉佩是顾燕飞从谢氏嫁妆的几块玉佩里挑出来的。 她敢肯定英国公夫人要的就是这块,因为在满库房的东西中,也只有这块玉佩上释放出淡淡的灵气。 这股灵气来自玉料本身。 其实,它的灵气很微弱,若是换作在曜灵界,连下品灵石都不如,也远远称不上天材地宝,顾燕飞连看都不会看一眼,但是在这个小世界里,就显得极为难得了。 064小定 晚风习习,吹得西库房的门吱嘎作响。 那粗糙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极其刺耳。 西库房外的顾太夫人没有离开,绷着脸,眼神阴晴不定地紧盯着那摇摆的库房大门,心绪久久无法平复。 惊疑、愤怒、烦躁之余,更多的是头疼。 要是英国公夫人答应了她今天开出的条件,届时她却拿不出玉佩,英国公府那边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在耍他们?! 只是想想,顾太夫人感觉胸口一阵发闷,像是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憋着一口气。 偏偏她现在没别的选择了,也只能好声地哄着顾燕飞。 这些年,顾太夫人已经习惯了在顾家当家做主的日子,这种脱离掌控的滋味让她很不好受,脸色更沉。 “回慈和堂。” 她冷硬地吐出四个字,又坐着肩舆被抬回了慈和堂,一路沉默,心绪不宁。 这一夜,顾太夫人在床上辗转反侧,几乎是彻夜未眠。 接下来的三天,她的心情就没好过,一直派人注意着顾燕飞那边, 眼巴巴地看着顾燕飞花了一天把西库房的东西全都整理了一遍,又在玉衡苑里建了小厨房,更甚者,还越过府中管事直接去外面找人来玉衡苑修缮了一番,在后院修了一道小门,直连到侯府东北方的跑马场。 种种行为都在挑战的顾太夫人的忍耐力,让她忍无可忍,却又只能再忍。 这侯府里的人惯会看风向,见顾燕飞如今行事张扬,只以为她如今得了顾太夫人的宠,于是也开始巴结起来,连送去玉衡苑的膳食也丰盛了许多。 顾太夫人无心去管杂事,心中每天都想着玉佩的事,却又无从下手……直到十一月初十,一早,就有婆子来禀:“太夫人,英国公夫人来了!” 顾太夫人不由一惊,没想到英国公夫人竟然会不告而访。 顾太夫人不及细想,吩咐李嬷嬷道:“你亲自去迎一迎。” 李嬷嬷连忙应诺。 结果,李嬷嬷匆匆去,又匆匆回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太夫人,英国公夫人带了媒人来……说是来给三姑娘下小定的。” 什么?!顾太夫人手一抖,手里的佛珠串差点滑落。 她本来以为,英国公夫人是为了玉佩来的,谁想居然来了这么一出! 顾太夫人的手死死地攥紧了手里的佛珠串,憋在心口的那团气几乎要凝结成团。 很显然,英国公府这是想把事情给搞大啊! 这一次恐怕没法善了了。 如同顾太夫人所担心的,英国公府这次的阵势很大,请的媒人是永年伯世子夫人,不仅如此,他们今天还是敲锣打鼓来的,抬了十几箱的小定礼,又沿路撒钱,这一路就在京城百姓的围观中来到了侯府的大门口,把侯府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因为英国公府阵仗大,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没半天,几乎整个京城都知道了这件事。 整个京城都为之津津乐道: “瞧这阵仗,英国公府对这门亲事相当重视啊。” “刚才英国公府的车队经过时,我跑去仔细看过了,这每箱小定礼都是沉甸甸的,把扁担都压弯了。” “我今天一路从英国公府跟到了这里,就足足捡了二十个铜钱呢,够我喝一壶好酒了。” “……” 一间酒楼的大堂中,座无虚席,热闹喧哗,酒客们一边喝着酒,一边七嘴八舌地说着闲话。 下方的这些对话也清晰地传入二楼的一间雅座中。 靠窗而坐的康王楚祐眸中燃烧着雄雄火焰,右手死死地捏着一个白瓷酒杯,几乎将酒杯捏碎。 “啪嗒”一声,他手边的酒壶被他的手肘撞倒,酒液自酒壶中流淌而出,倾洒在桌面。 小厮打扮的小内侍赶紧上前,手脚利落地把桌面收拾干净,又换上了一个新的酒壶。 雅座内,气氛压抑,落针可闻。 楚祐的对面坐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儒雅男子,男子身着一袭靛青直裰,以银冠束发,气质沉稳内敛,正是楚祐的表兄袁哲。 袁哲执起酒杯,眸光微闪,回想着方才英国公府的车队吹吹打打地穿过街道的一幕幕。 他浅啜了两口酒水,再看楚祐愤慨的表情,心里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幽幽叹息。 “殿下,这位‘顾家姑娘’就是您心仪之人吗?”袁哲单刀直入地问道。 他们袁家的利益与康王的利益是天然站在一起的,所以面对康王时,袁哲也不绕圈,直言不讳。 楚祐沉默地点了下头,突地仰首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浑身紧绷得仿佛一张拉满的弓,似乎随时会崩断。 此刻,他的心从最初的愤怒变成了心慌,似乎心口有什么东西要被人挖走了。 万一今日顾、方两家真的当面签下婚书,那么,他还有机会吗?! 可想而知,一旦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方,太后就更不会同意他与嫆儿的亲事!。 楚祐的眸中浪潮汹涌,把手里的空酒杯捏得更紧,恨不得现在就冲去定远侯府。 但是,楚祐还是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 他已经去顾家提过一次亲了,上次顾太夫人没有答应他,他知道是顾太夫人看重心疼嫆儿,不想让嫆儿嫁得随随便便。而他也不能给顾家任何承诺…… 这并非顾家之错,一切只怪方家咄咄逼人,怪他没法说服太后。 楚祐拿起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然后再次一饮而尽。 冰凉的酒水自咽喉淌入腹中,在肠胃间灼烧起来。 楚祐稍稍冷静了一些,幽深的视线投向袁哲,缓慢而坚定地说出了他斟酌了好几天的决定:“表哥,我想让楚翊入朝。” 这句话一出口,连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袁哲都微微变了脸色,不解地挑眉:“殿下?” 楚祐抿紧薄唇,眸色变得更黑,也更深了。 先帝在世时,第一次提出废太子楚祈时,就在朝堂上遭到一半朝臣以“不可无故废太子”以及“嫡长子制”为由强烈反对,这些迂腐之人大多是出身寒门、以科举谋的文臣。 正因受到这些寒门权臣的掣肘,先帝不惜耗费十数年在朝中布局,推行“九品中正制”,逐步壮大世家门阀在朝中的力量,就是为了给他积攒势力,以待时机。 先帝十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现在今上楚祈虽然登基,却也至今没坐稳这江山,被朝堂上那些世家门阀所压制,以致寸步难行。 065将死 楚翊回京后,今上就有让独子楚翊入朝的打算,但被以袁家为首的世家以“楚翊久居越国,学业未成”为由反对,袁家还主动向今上推荐了太傅的人选。 于是,朝中就为了谁堪为大皇子太傅而争论了起来,吵到现在还未有结果。 自楚祐三天前进宫见过皇帝与楚翊后,楚祐就想过了,现在唯一能够让皇帝出面成全这桩亲事的条件,就是在这一件事上松口。 楚祐知道,如果这样做,就会打乱现在朝中的平衡,甚至于损害父皇在世时为他精心谋划的这个局面。 这些天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但还没等他想好,就被英国公府今日之举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楚祐心脏紧缩,目光沉沉,语调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想让楚翊入朝。” “……”袁哲在短暂的震惊后,就冷静下来,心里了然:楚祐此举十有八九是为了那个顾家的姑娘。 袁哲抿紧唇部的线条,不置可否地转着手里的酒杯,神色中已经流露出明显的不赞同。 即便不快,他的表情依旧冷静自持。 袁家是延续三百多年的世家大族,在王、谢、萧、袁这四大世家中位末,直到最近这二十几年,局面才发生了改变。 先帝在世时,袁太后与康王母子受宠,先帝大力扶持袁家,让袁家隐隐有压了其他三大世家一头的势头。 太祖皇帝与今上都有意打压世家,所以包括袁家在内的世家这些年都拧成了一股,把注押在康王的身上,对他寄予厚望。 康王的身上有一半世家的血脉,在他们看来最为高贵,由康王继位,他们这些世家才能重振雄风,重归“执一朝之牛耳”的辉煌时代。 这次袁哲奉父祖之命千里迢迢地从豫州来到京城,就是为了辅佐康王,为了让康王更上一层楼。 现在他们好不容易才压制住了今上,康王要是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点私情,对今上主动退让,那岂不是把现在的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即便袁哲不说,楚祐也明白他在想什么,平静地吐出惊人之语:“楚翊命不久矣。” 袁哲又是一惊,追问道:“怎么回事?” 楚祐亲自给袁哲斟满了酒,才接着道:“楚翊出生时未足月,自幼身体一直虚弱多病,缠绵病榻。从越国得来的消息看,他这八年在越国身子也没见好,等于是泡在药罐子里长大的。” “他上月回国后,我那位皇兄已经给他宣过几次太医了,寝宫内永远是药香缭绕。” 说话间,楚祐关上了窗户,把楼下大堂的喧嚣挡在了外面,雅座内安静了不少。 袁哲一边听,一边浅啜着酒水,眸光沉稳,谨慎地提出质疑:“殿下,大皇子会不会是装病?” “不会。”楚祐嘴角勾出一抹笃定的微笑,眼眸锐利,低声道,“楚翊回京后,都是由太医令亲自给他诊脉、开方,可前些日子太医令犯了心疾,因此五天前是由严太医进宫给楚翊诊的脉。” “严太医说,楚翊寿元不长,八九成活不过弱冠……他怕是比我那位皇兄还要早死。” 说到最后一句时,楚祐的笑意又深了三分。 有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还是低估了他那位皇兄,唯一的独子命不久矣,可楚祈竟还能如此镇定,丝毫不露声色,更瞧不出一点破绽。 楚祐修长的手指轻轻地在酒杯的杯沿拨弄了几下,眸色渐深。 袁哲自进京后也曾面圣三次,也与楚祐想到了一块儿去了。他思索了一会儿,沉沉开口道:“殿下,此事非同小可,您可确认是否可靠?” “可靠。”楚祐微微颔首道,狭长的鹰眼眯了眯。 他没说的是,严家有把柄在他手上,这就等于他拿捏着他们这一家子老小的性命,严太医万不敢与他耍手段。 雅座内,静了下来。 袁哲沉默地喝着酒,连饮了两杯后,稍微松了口:“若是这样,倒也不是不行……” 楚祐闻言,喜形于色。 这件事上,他必须得到袁家的支持,让袁家从中周旋。 楚祐理了理思绪,再接再励道:“表哥,如今朝堂上世家、勋贵、寒门三分天下,这个平衡维持了数十年,看似稳固,也随时会被打破。” 诚如楚祐所言,现在朝堂上的势力主要分为门阀世家、勋贵与寒门权臣,以方家、李家等为代表的那些勋贵执掌兵权,这些人的祖上基本上是当年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他们只服太祖皇帝,今上是太祖皇帝亲自选的,所以,他们大多偏向今上父子的。 至于那些寒门权臣,这些人都是些读书人,大多出身寻常,因为太祖皇帝大力推行科举制度,这些人才能够鲤鱼跃龙门,跻身朝堂。这些文人书生满口孔孟之道,讲究嫡长子继承制,迂腐至极。 “世家目前与寒门、勋贵一直僵着,但也不能永远僵着,退一步,也是让他们知道本王有容人之量。” 前些年,因为先帝有意所为,袁家等世家的地位不断攀升,然而,此长彼消,损害的是寒门与勋贵的利益,也让得利的世家站到了寒门与勋贵的对立面。 “表哥,父皇不在了,现在坐在帝位上面的是楚祈,我们不能一味地与勋贵、寒门就这般僵着,现在让楚翊入朝,正是一个极佳的时机。”楚祐一眨不眨地看着与他一桌之隔的袁哲。 表兄弟俩的视线在半空中相交,一个强势,一个温文。 楚祐毫不掩饰他眼中的勃勃野心,宛如一头极具进攻性的野豹。 袁哲先是面无表情,静静地凝视了楚祐片刻,渐渐地,眸底浮现一点点的亮光。 身为一个王者,康王的强势与野心都是必须的,他若一味唯唯诺诺,那就只是一头温顺的绵羊,又如何与皇帝争这个天下! 而且,如同康王方才所言,现在也确实是一个时机,一个打破他与勋贵、寒门之间的僵局的时机。 左右楚翊是个将死之人,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大妨碍,甚至还能以此卖皇帝一个好,又能让康王称心如意。 066答应 袁哲率先动了。 这一次,由他执起酒壶给楚祐和自己的酒杯分别添了酒水。 然后,他放下白瓷酒壶,对着楚祐恭敬地双手执杯,再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这一杯酒由他敬楚祐。 袁哲也不必再说什么,楚祐立刻就明白袁哲同意了。 楚祐终于松了一口气,单手执杯,对着袁哲敬了敬,也将酒水一饮而尽,举手投足间,豪爽狂放。 袁哲再次将两人的酒杯斟满,才道:“殿下,这件事就交给我去办。” 他说的不仅是说服朝中那些世家门阀,也包括说服袁太后。 “那此事就托付给表哥了。”楚祐眼角眉梢顿时染上了喜色,一改最初的狂暴与阴郁,整个人显得神采飞扬。 迎上楚祐灼热明亮的眼眸,袁哲心头有些复杂,眼底掠过一抹异芒。 想了想后,袁哲还是斟酌着言辞提醒道:“殿下,您可想清楚了,顾家这位三姑娘帮不了您任何事,所以……” 他停顿了一下,坚定的目光钉在了楚祐脸上,字字清晰地接着道:“殿下若非要娶她为正妃,那就必须纳一世家女为侧妃。” 楚祐:“……” 楚祐的面色霎时变了,绷紧了脸。 袁哲又道:“殿下,这是臣的条件。” 袁哲罕见地在楚祐跟前自称“臣”,显然也表明了他公事公办的态度。 楚祐一言不发,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置于膝头的双手紧紧捏住,努力压抑着心口翻腾的不满。 雅座内一片死寂,气氛僵硬,沉默蔓延,空气渐渐凝滞,似乎风雨欲来。 袁哲毫不躲避地迎视着楚祐冷硬的视线,面庞上仍保持着他的坚持,好言劝道:“殿下,您需要世家。” 他并非危言耸听,也不是在威胁康王,事实是,康王确实需要世家。 楚祐默默饮酒,身子依旧如拉紧的弓弦。 袁哲一边观察着楚祐的表情变化,有条有理地接着道:“殿下,虽然我袁家目前对其他世家有一定的影响力,但是,世家之所以为世家,是因为其清高不屈,风骨傲然。想要让世家甘心为了殿下肝脑涂地,殿下就不能把世家当作下人。” “世家女出身高贵,金尊玉贵,令其为妾已是委屈,殿下必须要让世家看到您的诚意才行。” 袁哲一口气说了一通,末了,语重心长地又补充了一句:“殿下,这天下从来都不是由天子一个人来治理的。” 他的未尽之语是,这天下从来都是由天子与臣子一起治理的。 康王想要得天下必须依靠这些世家,将来要治理这天下同样需要依靠世家,天子与世家两者是互相依存的。 之后,袁哲不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楚祐。 楚祐同样久久没有说话,周围寂静无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楚祐终于艰难地点了头。 袁哲心中释然:他怕的就是康王死心眼,爱江山不爱美人。只要康王心里有大局,那么自己也可以放心了,也有足够的底气去说服太后。 楚祐对着袁哲揖了揖手:“就拜托表哥了。” “哪里!”袁哲起身,郑重地对着楚祐作了个长揖。 楚祐起了身,抚了抚衣袖道:“表哥,本王还有事,就先走了。” “殿下慢走。”袁哲恭送楚祐离开,心中大概也能猜到楚祐这是要去哪儿,但没有多言。 如袁哲所料,楚祐离开酒楼后,就骑马直接去了定远侯府,神色匆匆,俊逸的脸庞上有焦急,期盼,欣喜,也有那么一丝丝忐忑不安。 他一路策马狂奔,穿过几道繁华热闹的街道,不过一盏茶功夫就抵达了定远侯府。 内侍敲开了侯府角门,不等门房去通报,楚祐就粗鲁地直接推开门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 楚祐来过侯府,门房自然认得堂堂康王,也不敢强势阻拦,只在令婆子在后方追着楚祐:“康王殿下!” 楚祐恍若未闻,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身姿挺拔如剑,带着一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一路上,一些侯府的下人迎面而来,可是这些下人们也同样不敢阻挡堂堂康王。 楚祐毫无阻碍地来到了正厅。 他的目光一眼就看到了一袭红衣的顾云嫆,她小脸低垂,屈膝而立,如白瓷般的肌肤没了往日的神采,眼底透着压抑的委屈和不甘。 顾云嫆的身旁是英国公夫人庾氏,此时,庾氏正从丫鬟捧的托盘上拿起一支发簪,缓缓地插向顾云嫆的发髻…… 楚祐仿佛被人甩了一巴掌似的,霎时脸色铁青,浑身释放出一种阴鸷的威压。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大厅,周围此起彼伏地响起了丫鬟、婆子们的低呼声,但是楚祐浑不在意,目的明确地冲到了顾云嫆身边。 “啪!” 楚祐抬臂挥下一掌,重重地拍翻了丫鬟手中的那个红漆木托盘。 托盘的一角打在英国公夫人的手背上,那支发簪和托盘一起掉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声响。 发簪上的珍珠散开,一颗颗米粒大的珍珠骨碌碌地滚了一地。 “嫆儿!”楚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出另一手,浑厚的大掌一把拉住顾云嫆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的身边。 顾云嫆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楚祐那一刻,绽放出如同启明星一样的绚烂光彩,樱唇微动:“殿下。” 两个字沙哑而又克制,她微微湿润的瞳孔里似含着千言万语。 就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刀子深深地戳进了楚祐的心口,拔出来,又再戳进去。 他不敢相信,他要是再晚来一步,顾云嫆与方明风的婚事是不是就此定下了……他就有可能会失去她! 只是想想这种可能性,楚祐就觉得痛不欲生。 幸好,他及时赶到了!幸好,他没有失去他的嫆儿! 大厅内,顾太夫人、英国公夫人以及媒人神情各异地看着这一幕,气氛尴尬僵硬。康王此举无异于当众打英国公府的脸。 大厅外,一双双好奇的眼睛注视着里面的动静,其中有一双眼睛就属于卷碧。 卷碧知道了,就等于顾燕飞也知道了。 “姑娘,可惜了,您没亲眼看到啊,当时康王冲进去的样子就跟一头横冲直撞的疯牛似的,把那支上好的簪子都弄坏了。那可是锦玉记的簪子!” “康王拉着三姑娘的手,信誓旦旦地跟太夫人允诺,让太夫人再给他三天时间,三天内,他必能风风光光地再来提亲。” “奴婢瞅着,三姑娘感动得眼睛都红了。” 卷碧滔滔不绝地说着,一边说,一边还比手画脚,说到兴处,愉快地一击掌。 顾燕飞姿态闲适地坐在窗边,背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听着,手里把玩着那块凤纹玉佩。 那玉佩的触感细腻滋润,冰凉光滑。 顾燕飞以右手拇指的指腹在玉佩上轻轻地摩挲着,全神贯注地调动体内的灵力,慢慢地引导着玉佩里的那一点灵气顺着指腹毛孔钻入体内。 温润的灵气在身体的脉络中慢慢流淌着…… ------题外话------ 王朝到目前,一共三世。 第一代是太祖皇帝,打天下,登基后,压制世家,推行科举制。 第二代是先帝,元配是寒门女子,太祖皇帝挑的。先帝继位后,娶了世家女为继后,生下康王。康王是先帝最心爱的小儿子,所以,一心想要改立太子,但是最终受到朝堂上的掣肘,未果。于是,先帝就开始扶持世家,为小儿子制造助力。 第三代是当今皇帝。 067毁容 咦?!卷碧的目光落在了顾燕飞手里那块凤纹玉佩上,总觉得它刚刚似乎亮了一下。 是她的错觉吗?卷碧揉了揉眼睛,与此同时,她的嘴就没停过,口沫横飞地说着:“对了,当时英国公夫人脸黑极了,简直像糊了锅底灰似的。偏偏她还不敢对着康王耍威风,只好向太夫人施压,问顾家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亲还结不结了!” “太夫人还没回答呢,康王就抢着说,让英国公夫人回去问问英国公是不是真的要跟他和太后作对?!” 卷碧眉飞色舞、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通,还特意学了英国公夫人和康王说话的口吻,看热闹不嫌事大。 顾燕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对于顾云嫆与康王的那些事,并不特别在意,心意识更多地放在手里的玉佩上。 坐在她身旁的顾云真却是忧心地蹙眉,素手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想问后来呢。 顾云真不禁想起那日在靖王府看到顾云嫆、康王与方明风三人争风吃醋的场景,漂亮的眉心蹙得更紧了。 康王与方明风皆是性情桀骜,顾云嫆的婚事一日未定,府里就消停不了。 有时候,顾云真是真心希望顾云嫆赶紧和方明风定下亲事算了,一了百了。 “铃铃……” 地面上,一只包着铃铛的藤编球滚到了顾云真的绣花鞋旁,奶猫“喵呜”叫着,追着藤球飞扑了过来。 那碧绿通透的猫眼就这么直直地撞入顾云真的眼眸。 霎时间,顾云真彻底沦陷在了那双如大海般深邃迷人的猫眼中,恨不得把她的身心都献给它。 她俯身把那藤球捡起,将其抛出。 “喵!” 晴光飞身跃出,一掌拍在藤球上,藤球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飞快地滚动。 冬日的阳光倾泻在屋内,奶猫一身油光水滑的毛发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碧眸熠熠生辉。 卷碧与奶猫对视了一眼,神情恍惚了一下,便着了迷似的地蹲下身,与顾云真一起陪它玩。 “铃铃……” 那藤球滚来又滚去,三花奶猫愉快地追着球跑,毛绒绒的爪子不时挥动,拍,扑,挠,抓。 屋内只剩下铃铛声回荡在空气中。 顾燕飞闭上了眼眸,对于周遭的一切毫无所觉。 她已经进入了心神合一的境地,全神贯注地将从玉佩中的最后一丝灵气吸入体内,转化为她自身的灵力,灵力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就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 当顾燕飞睁眼再去看手中的那块凤纹玉佩时,就发现玉佩已经变得黯淡无光,再不如之前那般莹润,就像是缺水的花瓣似的。 它变成了一块普通的玉佩。 顾燕飞随手把这块盘玩了整整三天的玉佩丢在一旁,再次凝神静气地感受起体内的灵力。 现在的她离引气入体还远着呢,但是,从玉佩里吸收的灵气对她大有益处。 她刚刚重生时,为了救性命垂危的卷碧,不惜以精血画符把卷碧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不过,这起死回生之术是这个小世界的规则所不允许的,以折损她的寿元作为代价。 这次经过玉佩中的灵气一番洗髓伐筋,足以弥补她之前亏损的寿元,整个人神清气爽,前所未有的轻松。 顾燕飞微微一笑,心情大好,她脸上、脖颈、手上的肌肤都比之前更细腻、更莹润,似是闪着华光。 当她睁开眼时,映入眼前的一幕,令她一怔。 顾云真和卷碧都蹲在地上,一个手里拿着一根孔雀尾翎,轻轻地甩动着;一个捧着装满了鸡肉小片的匣子,等着猫皇帝临幸。 晴光如鱼得水,一会儿拍两下孔雀尾翎,一会儿吃点鸡肉片,一会儿又叼着藤球来到了顾燕飞身旁,把藤球往她嘴里一塞,示意她陪它玩。 “……”顾燕飞无语了,一手掐住了奶猫后脖颈的那块“软肉”,把猫给拎了起来。 猫震惊地瞪大了碧眸,难以置信顾燕飞竟然跟那个“大胆刁民”一样对待自己,她学坏了! 顾燕飞把奶猫放到了膝头,另一手蒙住了猫眼。 蹲在地上的顾云真眨了眨眼,这才心神归位,秀丽的面庞上露出几分赧然之色。 她忙从地上站了起来,起身时,额前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额角一条微凸的疤痕,约莫有半寸长,在她白皙光洁的额头上分外醒目。 顾燕飞的目光不由落在了那道疤痕上。 天道自有其制衡之道,一个人即定的命运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上一世顾云真在靖王府毁容,留下了一辈子无法挽回的遗憾;这一世,顾云真避过靖王府那一劫,却被顾太夫人伤了脸,再次容貌受损。 可见有些事在冥冥中自有因果,是躲不过的。 也因此,顾燕飞一直担心顾云真会留疤,如今都过去了半个多月,这道伤口依然不见好,反而有更糟的趋势,疤痕微凸,且略发红。 见顾燕飞盯着顾云真的疤,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忍不住道:“三太太给大姑娘请了不少大夫了,各种方法用尽了,可这伤总不见好。” “上回因为三姑娘的事,太夫人迁怒了大姑娘,还伤了大姑娘的脸,都这么多天过去了,太夫人对大姑娘一直不闻不问的。” “今天英国公府来下小定,太夫人又想把大姑娘叫过去给三姑娘作陪。幸好,二姑娘您今天早一步遣了卷碧来请大姑娘……” 说着,翡翠的神情间就有些愤愤不平。 现在闹成那样,指不定太夫人又会拿自家姑娘出气,怪姑娘没过去给三姑娘挡灾。 “翡翠。”顾云真出声低低地呵斥了一声,打断了翡翠未尽之言。 顾云真看向了顾燕飞,柔声叮咛道:“二妹妹,这几日你别去祖母面前晃……” 她点到为止,语外之音就是提醒顾燕飞,万一这次和方家的婚事不成,太夫人可能又会打顾燕飞的主意。 顾燕飞莞尔一笑。 顾云真从来都是这样,温柔而又坚强,隐忍又不懦弱。 “我听大姐姐的。”顾燕飞笑眯眯地应了,把顾云真拉到身边坐下,“大姐姐,我从前在淮北时,曾有幸遇到过一个游方道士,跟他学了些的本事……” 说话间,她并着食指与中指轻轻点在顾云真的额头上。 068规则 房间里明明没有风,可是这一瞬,顾云真额上的几缕刘海却微微地飘了起来。 顾燕飞将灵气灌注在指尖,接着手指轻动,在顾云真白皙的额头轻画了几笔,简简单单的动作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优美。 吸收了玉佩的灵气后,她对调用天地灵气更加顺手了。 寥寥数笔,就用手指为笔流畅地画了一道符。 顾云真下意识地闭眼,隐约感到额头暖暖的,很舒服,似乎从额头到整个头颅都被一股看不到的气流洗涤了一番。 须臾,顾燕飞移开了手。 似有一股无形的气流连接着顾燕飞的手指与顾云真的额头,顾燕飞手指轻弹,气流也随之断开。 顾燕飞满意地勾唇。 只见顾云真额头的那道淡红色疤痕变得极浅极淡,只比周围的皮肤略略发白,细看方能发觉,与之前微凸发红的样子可谓天壤之别。 翡翠目瞪口呆,她盯着顾云真的额头,惊喜地喊了出来:“姑娘,您额头的疤淡了!真得淡了!” 她激动得眼角泛酸,喜形于色。 回想那天上清真人在慈和堂施展的神通,似乎也不过如此。 都说擅道法之人有起死回生的本事,莫非二姑娘也是如此吗? 翡翠再看顾燕飞时,神色间不止有感激,简直就快跪了。 顾燕飞猜到翡翠在想什么,笑而不语。 这个小世界里“道医”的手段,她已经从上清真人身上见识过了,这是天道规则内的道法,别人可以用,她也可用,不至于会因此逆天伤她的寿元。 自见过上清真人后,她就开始慢慢地摸索到了天道规则的极限。 顾云真下意识地抬手去摸额角,见状,翡翠赶紧拿过旁边的一面水银镜,捧给顾云真看。 这水银镜是太祖皇帝发明的,太祖皇帝不仅文治武功远超凡人,而且还是一个擅长机巧之术的发明家,发明了水银镜、风车、火炮等等。 手掌大小的水银镜光亮平滑如冰面,清晰地倒映出顾云真的容颜。 顾云真怔怔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面上犹有几分不敢置信…… 一朵淡淡的笑花绽放在她柔美的嘴角,慢慢地扩散至眼角眉梢,直蔓延到眼底,宛如一朵芍药花在璀璨的阳光下倏然绽放。 “二妹妹,你可真厉害!”顾云真由衷地赞道。 翡翠在一旁连连点头,叹道:“二姑娘,教您这法子的道长定是位神人!” 翡翠比顾云真还要激动。 自家大姑娘一向温婉大度,善解人意,这次额头留疤后,也总说无妨,留些许刘海就能挡住疤痕,可是,一个姑娘家又怎么可能不在意自己的容颜! 想起师尊,顾燕飞的笑容染上了几分怀念,颔首道:“那是!” “对他来说,这就只是一点小伎俩罢了。” 顾云真听着也露出神往之色,道:“这也是二妹妹你的机缘。” 顾燕飞弯了弯唇,容色愉悦。 翡翠想到了顾云真的婚期,神采焕发地对顾云真又道:“姑娘,等三太太看到您的脸好了,一定高兴坏了。” “喵喵喵!”奶猫在顾燕飞的膝头发出了愤怒的叫声,不满自己被无视。 顾云真下意识地寻声去看猫,轻轻地顺毛抚了两下,光泽亮丽的猫毛顺滑柔软,手感极好。 她正想抱过奶猫,就听门帘外的堂屋传来了小丫鬟略显局促的禀报声:“二姑娘,慈和堂的白露姑娘来了。” 顾燕飞使了个眼色,卷碧就挑帘出去了,回来时,她身后多了着一袭水绿色褙子的白露。 白露眉眼含笑地走到了顾燕飞跟前,客客气气地福身行礼,道:“二姑娘,奴婢是奉太夫人之命来取那块凤纹玉佩。” “太夫人让奴婢提醒二姑娘,顾家好,姑娘才会好。” 白露观察着顾燕飞的神情,手指不自觉地捏紧帕子。 顾燕飞微微一笑,颔首道:“太夫人说得是。” 她捂着晴光的眼睛,不让它捣乱,另一只空闲的手把方才丢在一旁的那块凤纹玉佩拿起,食指的指腹看似不经意地在玉佩上摩挲了一下。 她指尖擦过之处,玉佩上闪过一道白光,一闪而过,无人发现。 顾燕飞嘴角的笑意更深,把玉佩递给白露。 “多谢二姑娘。”白露恭敬地双手接过了那块凤纹玉佩,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厅那边闹得厉害,康王与英国公夫人谁也不肯退让。英国公夫人不敢对上康王,就迁怒到顾太夫人身上,威胁说要让英国公上书弹劾顾家。 顾太夫人不想和英国公府闹僵,好言安抚了英国公夫人几句,又赶紧吩咐白露过来找顾燕飞取这块凤纹玉佩。 白露来本来还担心顾燕飞不肯痛痛快快地交出玉佩,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 “那奴婢回去向太夫人复命了。”白露释然一笑,屈膝福了福,又匆匆地离开了。 看着白露的背影消失在门帘处,顾云真蹙了蹙眉心,忍不住低声道:“二妹妹,那块玉佩是大伯母……” 她的话只说了一半,顾燕飞随手把晴光往她怀里一塞,同时也松开了挡着猫眼的手,于是,那双碧绿通透的猫眼就这么对上了顾云真的眼。 晴光真是可爱!顾云真一下子臣服在了猫的魅力中,沉沦在那双碧眼的魔力下。 “晴光,你陪大姐姐玩一会儿。”顾燕飞笑吟吟地起了身,顺手在猫的额心轻弹了一下,意思是好好陪人玩。 “喵呜!”晴光傲娇地叫了一声。 没一会儿,屋内就又想起了藤球滚动发出的铃铃声。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都投诸在猫身上,没人注意顾燕飞独自走出了闺房。 后方的铃铃声渐渐淡去,等她走出玉衡苑,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顾燕飞直接去了外仪门。 十一月中旬的京城更冷,寒风呼啸,但是顾燕飞丝毫不觉冷意,只身着一袭单薄素净的衣裙,素衣随着寒风飘飘。 等了没多久,就见正前方英国公夫人步履优雅地往这边来了,身后跟着七八个丫鬟婆子,抬着一个个沉甸甸的箱子。 披着一件暗红色镶貂毛斗篷的英国公夫人还是那么端庄华贵,一张雍容的面庞绷得紧紧的,双眼中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含着愤怒、暴躁、慌乱的情绪。 当看到顾燕飞的那一瞬,英国公夫人脚下的步履微滞,形状优美的嘴唇抿出冷硬的线条,在胸口压抑许久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宣泄口,蠢蠢欲动。 069坦诚 “这不是顾三姑娘吗?!”英国公夫人停在了自家的双马翠盖珠缨八宝车旁,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你们顾家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你跑到这里拦我是想干什么,莫不是舍不得和国公府的婚约?寡廉鲜耻!” 英国公夫人毫不掩饰话中的不屑与轻蔑,把方才在康王那里遭的冷眼与热嘲全都迁怒地宣泄到了顾燕飞身上。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袖袋中的玉佩,这块玉佩既然到手了,那么她也就无所顾忌了。 哼,她才看不上顾燕飞,也看不上顾云嫆,全是一样的货色,根本就配不上她的儿子! “你来,你祖母可知道?”英国公夫人朝顾燕飞又走近了一步,下巴抬得高高,神情尖刻,不耐,厌恶。 顾燕飞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她。 英国公夫人那张挑剔嫌恶的脸和上一世的那张脸重叠在了一起,对方那些刻薄的言语也是宛如昨日。 顾燕飞云淡风轻地一笑,反问了一句: “夫人今日来,世子可知道?” 犹如当头一通凉水倒下,英国公夫人满腔怒火倏然被浇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虽然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面无表情,可那短短一瞬的失态还是没逃过顾燕飞的眼睛。 顾燕飞依旧站在原地,衣袖与裙裾随风朝英国公夫人的方向飘去,似是朝她逼近。 “要是世子知道夫人今日不是为他而来,会很失望吧。”顾燕飞清清冷冷地说道,平静地陈述着一个事实。 “……”英国公夫人瞳孔微缩,眼底的震惊更浓了。 她走这么一趟,闹得京中人尽皆知,也丢尽了他们英国公府的颜面,当然不是为了下定的,但顾燕飞是怎么知道的?!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不可能的,顾燕飞不可能知道的! 似乎看穿了她在想什么,顾燕飞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叹道:“哎,世子真是可怜,不仅被人夺了所爱,还被自己的母亲所欺,唯有他一人被蒙在鼓里。” “等他知道了,会有多失望。” “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她的声音飘忽空灵,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蛊惑力,空气中似乎被那魔性的字句带起了一股气流,直流向英国公夫人的右侧袖袋。 袖袋中快速地亮了一下,没人察觉。 寒风如刀,刮得英国公夫人面孔生疼,双眼阴晴不定地闪烁着。 英国公夫人定了定神,冷冷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一度怀疑顾燕飞在这里等她是来讨要玉佩的,可现在看来,又不像。 顾燕飞微笑以对,从头到尾,都彬彬有礼,伸手做请状:“夫人好走。” 她越是以礼相待,英国公夫人越是觉得顾燕飞别有所图,死死地盯着对方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心神不宁。 可是她又拉不下脸,再与顾燕飞多说,冷声对贴身嬷嬷道:“回府!” 她一手搀着贴身嬷嬷的手,一手提着裙裾,急忙踩上马凳,打算上马车。不想,脚下一不留心竟踩到了自己的裙裾,踉跄地往前摔去。 饶是丫鬟和嬷嬷赶紧去扶,英国公夫人的膝盖还是重重地撞上了车舆,痛呼出声。 这一摔,连她发髻上的发钗也歪斜了,狼狈不堪。 顾燕飞轻笑出声,翩然离去,笑声消失在烈烈寒风中。 “……”英国公夫人这辈子还不曾这么丢脸过,脸上火辣辣的。她稳住身子后,近乎逃跑地上了马车。 很快,那华贵的马车从西角门驶出,离开了定远侯府。 回英国公府的这一路,英国公夫人一直心神不宁,一会儿想康王,一会儿想顾燕飞,一会儿想儿子方明风,一会儿又想到…… 思绪百转,她连茶水都没喝上一口,等茶水凉了,她也就抵达了英国公府,一颗心依然七上八下。 双脚才踩上公府的青石砖地面,还未站稳,就听正前方传来了方明风焦急激动的声音: “母亲!” 方明风像一阵风似的朝英国公夫人冲了过来,少年轮廓鲜明的面庞上一半完美,另一半则布满细密的疤痕,垂至耳际长刘海将疤痕遮住了些许。 后方几丈外两个公府护卫追赶着他,看见英国公夫人回来了,皆是如释重负。 “母亲,您刚刚去了哪里?是顾家吗?”方明风停在三步外,急切地问道,目露期待之色,双眸闪闪发亮。 这几天,他被父亲下令关在自己的房间内,不许外出,心情多少有些抑郁,直到今天听到院子里洒扫的婆子说起夫人去顾家下定了,这才重新振作起来。 对上儿子满是期待的眼眸,英国公夫人神色一僵,眼神游移了一下。 她今日声势赫赫地去顾家下定为虚,其实另有所图。 英国公夫人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本想随口搪塞过去的,可话到嘴边,耳边忽然就响起了方才顾燕飞空灵的声音,那一字字、一句句似是铭刻在了她心头,尤其最后是那句:“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坦诚以待,就那么难吗?! 是啊,他们母子曾经亲密无间,彼此坦诚以待。 她袖袋中的玉佩微微发烫,一股热流从皮肤的毛孔流进了她的心脏,心头一种莫名的冲动油然而生。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空洞,仿佛灵魂被抽离。 “明风,”英国公夫人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我刚才去了趟顾家,给嫆姐儿下定。” 太好了!方明风喜形于色,神采奕奕。 英国公夫人神色恍然地接着道:“嫆姐儿答应了……” 方明风的眸子里绽放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光彩,目光灼灼,却听母亲又道:“可是,康王突然闯入,一把将嫆姐儿拉走了……” “……”方明风才刚扬起的嘴角僵在了那里,飞扬的心陡然间急转直下,心脏紧紧地一缩,几乎喘不过气来。 英国公夫人略显呆板地讷讷说着:“康王打坏了我给嫆姐儿准备的簪子,还把我从顾家赶了出来……” 方明风的双拳紧握,整个人仿佛笼罩在寒霜之中,心头对康王的恨意随着母亲的寥寥数语节节攀升。 就仿佛到手的珍宝被人硬生生地夺走了! 他好恨!! 070玉碎 呼呼—— 一股刺骨的寒风呼啸而来,拍打着树枝噼啪作响。 寒风钻进衣领,英国公夫人猛地打了个激灵,原本恍惚的眼神也又有了焦点,心神归位。 整个人警醒过来,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然把不该说的全都说了。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心神慌乱。她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事情都说了呢! 她这是被鬼附身了吗?! 英国公夫人说完后,猛地打了个激灵,原本恍惚的眼神也又有了焦点,心神归位。 她眨了眨眼,直到此刻,她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些什么。 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起来,心神慌乱。 她不明白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她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把事情都说了呢! 她这是被鬼附身了吗?! 怦怦怦! 英国公夫人心绪不定,惶惶不安地看了看左右,总觉得阴风阵阵。 “明风……”她想要补救地解释几句,却感到右袖传来一阵滚烫的感觉,烫得似有一簇火焰在燃烧,灼灼生痛。 英国公夫人轻呼出声,赶紧从袖袋里拿出了那块凤纹玉佩,却发现那块羊脂白玉佩已经碎成了七八块,玉佩的碎片滚烫,几乎将她灼伤。 怎么会这样?!英国公夫人惊住了,心里惊疑不定,感觉似有无数蚂蚁在她心脏中乱钻,完全没有注意到方明风的脸色很难看。 方明风两眼发红,拳头越握越紧,关节咯咯作响。 康王,又是康王楚祐! 他有什么比不过康王的?! 下一瞬,脑海里不由想了当初顾燕飞说的那些话: “方明风,论身份,你争不过康王。” “论样貌嘛……你打算拿什么去跟康王争呢?” 那轻蔑的声音如钉子般狠狠地刺在了方明风的心窝里,令他痛不欲生。 又像是被人从后方推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渊中,方明风觉得周围一片黑暗与阴冷,将他彻底吞没,让他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 他的喉头充斥着一片腥甜味。 一口鲜血从喉间呕了出来,薄唇被鲜血染红。 “明风!”英国公夫人大惊失色地喊了出来,心疼至极,“快……快去请大夫。” 她担心儿子,忘了手里的碎玉佩,那些玉佩的碎片脱手而出,掉了一地,也无人理会。 周围的下人们乱成一团。 方明风恍若未闻,径自往外冲去,身后英国公夫人颤声喊道:“明风,你要去哪里!” 他要去找康王算账!方明风跌跌撞撞地往府外走,门房以及其他下人们手足无措,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阻拦他,直到西北方传来了一道洪亮威仪的男音: “来人,把世子给本公拿下!” 一道着宝蓝色锦袍的身影大步流星地往这边走来,那男子年届不惑,形貌粗犷,留着络腮胡,身材结实魁梧,冷冷地注视着方明风,双目湛湛有神。 男子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厮,小厮气喘吁吁,方才他见世子打伤护卫跑了出去,就赶紧跑去通禀国公爷,幸好还来得及。 “是,国公爷!”护卫们连忙对着锦袍男子抱拳领命。 护卫们再不迟疑,大着胆子上前拦住了方明风,下手一点也不克制,把他的双臂牢牢地钳制住了。 “放开我!我要去找楚祐!”方明风的心头被怒火与妒火所占据,歇斯底里地嘶吼着,挣扎着,那布满细疤的左半边脸狰狞异常。 英国公皱了皱眉头,一挥手,护卫们立刻意会,强势地把方明风给拖了下去。 “……”英国公夫人看着儿子的背影,欲言又止,终究没敢为儿子求情。 英国公沉沉的目光又移向了英国公夫人,注意到她裙边散着几块玉佩的碎片,便多看了一眼。 “国公爷……”英国公夫人赶紧挪了一步,长长的裙摆挡住了那些碎玉佩。 英国公完全不想听她废话,直接打断了她:“怎么样?” 英国公夫人紧张地咬了咬牙,背后沁出了一片冷汗,烦躁、愤然、压抑的情绪盈满了胸腔。 她佯装镇定地低声道:“你让我去顾家,我去了,康王也来了……如你所愿了。” 最后五个字她说得咬牙切齿,一双秀目愤愤地瞪着英国公,身子气得微微颤抖着。 过去这几天,不仅是方明风过得压抑,英国公夫人也是一样,就像是一夕之间天地陡然倒转了,她的枕边人变成了一个让她觉得可怕的陌生人。 她实在不懂,他为何要让她去顾家让人平白羞辱一场! 幸好,她这次去,也不是一无所获,好歹,她拿回了玉佩…… 英国公夫人眸底掠过一道异芒,丰满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仰首直视着英国公的眼眸,又道:“方怀睿,我们的儿子要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了,你可高兴了、满意了?” 方怀睿目光如刀般刺向英国公夫人,寒气四溢,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激烈地碰撞,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决。 复杂至极的情绪汹涌地划过方怀睿的眼底,最后余下了浓浓的失望。 他重重地甩袖,往外书房方向走去,只丢下了一句:“庾氏,你没事别出门。” 这句话等于是给英国公夫人也下了禁足令。 “……”庾氏浑身抖如筛糠,又羞又恼。 她想追上去,但多年的教养让她放不下身为世家女的骄傲,终究没动。 她的脸涨得通红,感觉周围下人看她的目光似乎带着刺。 “砰!” 英国公府的大门紧紧地关上了,将府内的喧嚣紧闭其中,令外人不得窥探,却是阻断不了外人的八卦心。 今日英国公夫人去得实在是张扬,几乎半个京城的人都知道方家去顾家下小定的事,现在英国公夫人抬着小定礼败兴而归,让人不得不猜测是否顾家拒绝了这门亲事。 照理说,婚事能够走到小定这一步,那肯定是两家早就在商议婚事,不可能是英国公府莫名其妙地上门提亲。 尤其康王的突然闯入,让这件婚事更是充满了话题性。 接下来的几天,京中众人不由猜测纷纷,各种小道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越来越热闹,更有好事者跑去英国公府试探口风,可惜英国公府闭门谢客。 不少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期待着康王与英国公府之间会不会上演什么抢婚的狗血戏码。 作为舆论中心的英国公方怀睿闭门三日后,终于出府进宫。 他没有上朝,而是被内侍一路领到了东暖阁。 “大皇子殿下,事情已经办妥了。” 方怀睿低眉顺眼,郑重地对着御案后的人抱拳行礼。 角落里点着一盏香炉,熏香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醇厚的檀香味。 御案后,一袭大红锦袍的楚翊悠然而坐。 071棋子 平日里楚翊都是一身白衣如雪,今天罕见地穿了一袭大红色的衣裳,衬得他肌肤越发白皙,昳丽无双。 明明是牡丹般雍容的大红色,却被他穿出了一派月白风清、与世无争的气质。 他修长的手指间正在把玩着一把短剑,动作潇洒敏捷,又给他平添几分潇洒不羁,周身萦绕着一种高深莫测的气息。 烧着炕的东暖阁内温暖如春,但方怀睿宽高的额头一点点地沁出冷汗,密密麻麻,魁伟的身躯绷直。 他曾经历过战场的磨砺与朝堂的动荡,也算是独当一面的人物,但是在面对大皇子的时候,竟被压制得有点抬不起头来。 方怀睿一动也不敢动地维持着抱拳的姿态,时间似乎被放慢了。 “噌!” 那把短剑出鞘一寸,银色的剑刃寒光闪闪,那细微的声响如雷击般回响在方怀睿耳边,他脖颈处的汗滴越发密集。 楚翊淡淡道:“很好。” 他的声音清朗如古琴,不疾不徐,不轻不重,又意味不明,不知道是在说这把剑很好,还是在说其它。 两个字让原本凝滞的空气陡然一松,空气中那种看不见的威仪也消散了一些。 方怀睿如释重负,感觉方才那一盏茶功夫他就像是被强按在水里般,直到此刻才被人捞了起来,宛如新生。 他动作粗率地抬手抹了一把冷汗,心情复杂。 大皇子楚翊离开大景朝足足八年,朝中上下对他并不了解,大部分人对他的评价并不高,毕竟楚翊在敌国八年为质,可想而知,越国又怎么会好好教养他! 所以,朝中的宗室勋贵对于这位大皇子都是持观望的态度,也包括他们方家。 再加之,楚翊回京后,面对康王的步步紧逼和刁难,一直不声不响,听之任之,在外人看来,就颇有几分束手无策的无奈与无力。彼时方怀睿也没把楚翊放在心上。 他万万没想到,楚翊年纪轻轻,就有这般城府心胸,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这段日子,方怀睿已经深深地领略过这位大皇子的厉害,再不敢生出丝毫的怠慢与轻忽。 “殿下满意就好。”方怀睿声如洪钟地笑道,蓄着络腮胡的面庞上露出一个豪爽的笑容。 回想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至今犹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的唏嘘。 方、顾两家的这桩亲事是十几年前就定下了,可是数月前,顾家突然提出临时换人,又说不清楚原因,什么谁是谁生的,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都是顾家的家务事,方怀睿不屑一顾,也懒得去查。 顾家既然对这桩亲事没有半点诚意,方怀睿就琢磨着这亲不结了,偏偏夫人庾氏坚持,他也就不再管。 直到四天前,大皇子楚翊宣了他觐见,让他上书一份折子,弹劾康王强夺臣妻。 他们英国公府地位稳固,根本就没必要站队,也不必争什么从龙之功,所以方怀睿本不想牵扯到皇室这两方的内斗中,打算装傻拒绝,但是楚翊给他看了一本账册,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他这才知道夫人助娘家借着英国公府的名头在豫州偷偷占有了几个铁矿山,私采矿石,当地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敢管。 虽然这件事上受益的人是庾家,但是,庾家对外打的是他们方家的名号,两家又是姻亲,方家根本就撇不清关系,他也脱不了“管妻不严”之罪…… 按照律法,铁矿是国有,民间不可私下开采。 私占铁矿罪名不轻,可以给皇帝足够的借口来夺方家世袭罔替的公爵位,降公为侯,甚至是伯。 方家能有今日的地位,是方家先祖以生命、血肉为代价换来的,绝对不能败在他手上! 方怀睿权衡利弊后,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应下。 因此,他才会大张旗鼓地连续三天上书弹劾了康王夺臣妻。 其后,又经楚翊的授意,让夫人去了定远侯府下小定礼,轰轰烈烈地闹了一场,闹得不惜惊动了整个京城。 其实楚翊行事从来没有解释过他的意图,他只会吩咐方怀睿何时该做什么,但是方怀睿有眼睛,也有脑子,会看也会想。 过去这段日子,方怀睿从一开始的慌了神,到后来,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打算在危机中寻找新的转机,他一直在悄悄观察这位年轻的大皇子。 不得不说,楚翊的运筹帷幄,他对时机的把握、对人心的揣度、对大局的了然于心都让方怀睿另眼相看,年纪轻轻,心思就如此细腻缜密,他躲在幕后,四两拨千斤,就一步步地把事情推动了他想要的局面。 每个人都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 怦怦! 方怀睿的心跳蓦然加速地跳动了两下,眸底炯炯有神,颇有些血脉偾张的兴奋。 以楚翊的心计与手段,显然是一个值得效忠的明主。 康王势大,楚翊需要勋贵的助力,方家对楚翊也有用,彼此合作,对双方都有利。 甚至于,方家若能助楚翊成事,还能因此更上一层楼! 这时,楚翊把那把短剑彻底拔了出来,细细地打量着那轻薄锐利的剑身,看也没看方怀睿,道:“方怀睿,坐下吧。” 方怀睿闻言,总算彻底放心了,脸上的笑容也深了三分。 他没急着坐下,大大咧咧地拱了拱手,笑容满面地与楚翊讨价还价:“殿下,看在臣为殿下办好了这件差事的份上,能不能免了臣的罪?殿下放心,臣以后绝对管好庾氏这婆娘!” 方怀睿笑容热络,仿佛与楚翊是多年的老相识似的,言语之间,就像这次的事他不是被楚翊威逼,而是领了件差事。 他说这番话也的确真心诚意,经过这次的教训,他不仅会好好约束庾氏,更不会轻轻松松地放过庾家。 楚翊低低地一笑,随手舞了个剑花,简单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利落。 那银色的剑光映入方怀睿的眼中,让他一时有些晃眼,心下一紧,惊疑不定。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回忆着自己方才说的话,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 楚翊干脆地把那把剑插回鞘中,然后往边上一放,发出“啪嗒”的声响,问道:“方怀睿,你知不知道庾家还藏了一个人?” 他的语气十分平静,似乎与方怀睿闲话家常。 ”……“方怀睿一脸错愕地看着楚翊,一头雾水。 楚翊徐徐道:“天历元年二月,庾家有一位姑奶奶携刚出生的幼子大归。” “前一年,前朝庾皇后和弘武帝死在火海中的时候,据说怀胎八月。 楚翊说这两句话时,就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又似是绵里藏针。 072朝服 东暖阁内,霎时一静,时间仿佛凝固。 香炉里的熏香燃尽,小内侍赶紧替换起新的熏香,从始至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方怀睿感觉像脚下像是一片刀山火海,差点没跳起来,双拳握紧,用力到指节发白。 他就是再迟钝也明白了楚翊的意思,面沉如水。 方怀睿高大魁伟的身躯再次绷紧,犹如一杆长枪屹立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中。 他深吸一口气,方才字字清晰地问道:“殿下的意思是,庾家收留了前朝的皇子?” 这句话几乎是从牙关之间一点点地挤出来的,心脏随之收缩成一团。 楚翊笑而不语,不置可否。 方怀睿更慌了,心口似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本来楚翊手里的这本账册虽然会给方家造成一定损害,但是他知道凭着他与方家的地位,只要他肯投向楚翊,这件事十有八九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而现在,庾家这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了。 要是庾家真如楚翊所言作这种大死,即便罪不及出嫁女,此事也没法善了,庾氏既然都敢背着他替庾家私占铁矿了,说不定还会背着他用英国公府的名号做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 想到这里,方怀睿就觉得脚心发寒,一股彻骨的寒气直冲向脑门。 他的络腮胡微微抖动了一下,忍不住又问道:“此事非同小可,殿下可有实证?” 楚翊不答反问:“庾氏为何执意要和定远侯府结亲?” 方怀睿:“……” 实际上,方怀睿也问过庾氏这个问题,庾氏说顾家的顾云嫆八字好,她请人算过,顾云嫆可以旺夫家。 对于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方怀睿说不上信不信的,也没太在意。 反正儿子是庾氏亲生的,她总不至于害儿子吧。 可现在再想来,整件事疑点重重,让人费解的地方太多了。 怦怦! 方怀睿的心跳猛然加快,如擂鼓般,额头又开始渗出冷汗。 从楚翊的样子来看,也不像是在信口胡言。 楚翊的唇角浮起一丝温文的浅笑,殷红泪痣在阳光下如宝石般耀眼,又道:“庾家安慰大归的姑奶奶,夫家姓白,在青州乃是世家大户,夫君体弱,她嫁去七年方得一子。天历元年二月,白家大火,全家死,庾氏因在娘家探亲,侥幸躲过一劫,其后,庾家作主,白家族长允其携子大归。” “其后,庾家不仅把青州的千亩田地给了白家,还将青州盐引也让给了白家……何怀睿,你以为这是为何?” “……”方怀睿颊边肌肉急速颤动,再次无言以对。 他不喜庾家骨子里那种自命不凡的世家做派,这些年一直远着庾家,怎么也没想到庾家竟然胆大致此! 顿了一下,楚翊轻轻一笑:“还要不要我继续往下说?” 不等对方回答,楚翊就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前朝庾皇后有一块羊脂白玉佩,是庾家的传家物,圆形,玉佩上刻着凤纹,凤首无眼。” “庾皇后的一幅画像上就配有此玉,但这块玉佩在庾皇后死后再无踪迹。” “英国公可曾见过?” 楚翊笃定地直视着方怀睿,双眸锁住了他,笑容温润,明明在笑,却让人心头发寒。 方怀睿双眸睁大,先是闪过一抹迷茫,不知为何,觉得楚翊描述的这块玉佩有点眼熟,楚翊这番话更像是意有所指,似乎是特意说给他听的。 难道他在哪里见过庾皇后的这块玉佩?! 方怀睿努力地搜索着记忆,剑眉紧紧地皱了起来。 对了,方怀睿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画面。 那天,庾氏的裙边有一块摔得四分五裂的玉佩,是羊脂白玉材质,当时庾氏还欲盖弥彰地挪了一步,试图挡住那块摔碎的玉佩,明显心中有鬼。 方怀睿回忆着那块碎玉佩的样子,玉佩被摔成了五六块,但是看轮廓应该是块圆形的玉佩,玉佩刻着凤凰…… 凤首无眼! 方怀睿的眉棱猛地一跳,鼻息加重。 他慢慢地抬头再次看向楚翊,脖颈僵硬,眼神更加敬畏,心头也愈发混乱。 问题是,楚翊又怎么会知道自己见过庾皇后这块玉佩的?! 他英国公府的事,楚翊又是怎么知道的?! 楚翊在南越为质多年,他何时在英国公府布置了眼线?!他在京城其他府邸是否也同样安插了眼线?! 方怀睿登时觉得如芒在背,感觉仿佛自己平日里的一举一动全都落在了楚翊的眼中。 庾家自以为可以瞒天过海,却不知无论是庾家,还是方家,在楚翊跟前,根本就没有任何秘密!! 这一刻,方怀睿真是屠了庾家满门的心都有了。 “方怀睿,你说,我能免了方家的罪吗?”楚翊把方才方怀睿的问题抛还给了他,俊美的脸上噙着雍容而闲适的浅笑。 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黑得深不见底,浩瀚如夜空,亮若星辰,静静地闪着幽寒的光芒。 终于,方怀睿一撩衣袍,默默地跪了下来,屈膝跪在冷硬的金砖地面上,头伏得极低。 这是臣服的姿态。 这短短一盏茶的功夫,方怀睿就像是在水深火热里走了一回,把人生百味品尝了一遍。 周围十分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窗外落叶飘下枝头的声音。 方怀睿屏息以待,心提到了嗓子眼,后方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一个身形削瘦的中年内侍来到方怀睿身边,对着楚翊躬身行礼:“殿下,皇上请您上朝。” 跪在地上的方怀睿眼皮颤了颤,忍不住抬眼去看坐于御案后的楚翊,他身上穿的那袭大红皮弁服在旭日的光辉下闪着微光。 皮弁服是皇子朝服。 很显然,楚翊早就预料到了今日的一切,甚至于确信康王何时会屈服。 整件事的每一步、每一环节都在他的算计中,其心思之缜密已经到了令人为之叹绝的地步! 人人都说康王雄才伟略,能文善武。照他看,康王怕是远不及他这个侄儿啊。 楚翊优雅地起了身,没再理会跪在地上的方怀睿,径自从东暖阁内出去了。 那中年内侍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仿佛一道最忠实的影子。 旭日的光辉倾泻而下,在一座座宫殿上方的琉璃瓦上反射出璀璨的光芒,金碧辉煌,气势恢宏。 整个皇宫很空旷,也很安静,安静得仿佛没有一个人。 楚翊不紧不慢地走着,从东暖阁一路步行至金銮殿的正门口。 金銮殿内,皇帝坐在高高的金色龙椅上,两边是站成两个队列的文武大臣。 从皇帝到群臣显然都注意到了楚翊的到来,一道道目光如海浪般涌向了他。 073征兆 楚翊的出现让这满室的金碧辉煌黯然失色,让这满堂的文武百官都沦为了背景。 迎着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楚翊眸光沉静清幽,以自己的节奏徐徐前行,衣袖与袍裾随风翩飞,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贵气,似是踏云而来,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众人眼里都只剩下了他,周围其它全都消失殆尽。 殿内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凝神,数以百计的目光凝望着楚翊,怔怔地出神,其中有打量,有思忖,有期待,有衡量,有不以为然,也有拭目以待。 大皇子入朝到底会对朝局产生怎么样的影响呢?! 这个问题浮现在群臣心中,众人皆是默不作声,各怀心思。 大概也唯有皇帝看着楚翊的目光是由衷的喜悦,灼灼生辉。 他的儿子终于回来了! 在楚翊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外面的天空骤然黑了,那轮旭日被阴云所遮挡,连绵乌云遮天蔽日。 “滋啦啦!” 一道巨大的闪电劈开天空,宛如一把巨刃由上至下地劈了下来,势如破竹。 紧接着,天空落下一片轰轰的暴雨,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暴雨形成一片密集的水帘,豆大的雨水激烈地打在瓦片上,树枝上,地面上,哗哗作响,湿漉漉的空气异常压抑。 闺房中的顾燕飞正在画符,她的手依旧那么稳,画完了最后一笔,方才收了笔。 下一瞬,一道微光从大红符文的末端急速地倒流回起始的位置,光芒闪了闪,眨眼即逝。 这道符成了。 自从吸收了玉佩的灵气后,最近几日,顾燕飞画符的成功率已经远高于在丹阳城时。 现在的她不仅能以朱砂画符,也能以气画符。 那日她在给英国公夫人的那块玉佩上画了一道迷魂符,再配以言灵,效果还算不错。 不过,那也是因为那块凤纹玉佩本就不是凡物,才能将迷魂符的效果发挥出七八分。 当然,她费了这番心思,可不止是为了吓吓英国公夫人和方世明这么简单! 放下笔,顾燕飞抬眼朝窗外的雨幕,望着皇宫的方向。 正常来说,以她所在的位置根本就看不到皇宫,可是这一瞬,她的视线像是穿过了空间的限制,落到了某个遥远的点上。 几滴雨水偶尔飞溅入屋内,溅湿了案头以及顾燕飞的衣袖。 顾燕飞浑不在意地勾唇笑了。 整个人犹如日出云散,散发着淡淡的光华,璀璨明媚,神清骨秀。 她怔怔地遥望着远方,许久许久,一双如夜空般浩瀚的漆黑眼眸似是能堪破这世间的万千奥秘。 就算顾燕飞不掐算,也能够看出,这是天意改变的一个征兆。 师尊说过,天意并非永恒不变的。 就算一个人得天所弃,他也只是会比别人更加艰难。但是一旦他突破了某个桎梏,天道的禁锢就会弱一分。 顾燕飞怔怔地望着雨帘,耳边又响起了师尊的话: “燕飞,你被天道所弃,虽说修行之路艰难,但在这大道之上,本就是逆天改命,顺则凡,逆则仙。” 顾燕飞脸上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隐隐添了一分蜜意。 楚翊是和她一样的人,他们被天所弃,却不自弃。 顾燕飞心头微微荡起一些涟漪,就像是一个在孤独旅行了很多年的人忽然有了惺惺相惜的同伴。 这场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是一会儿功夫,雨势就转小,只余下豆大的雨滴自屋檐“滴答、滴答”地落下。 那此起彼伏的雨滴声仿佛是一曲老天爷奏响的乐曲。 暴雨骤去后,空气变得清新,连时间的流逝似乎都放缓了。 顾燕飞在观雨,而卷碧则在看顾燕飞,只觉得她肌肤娇嫩得几乎可以掐出水来,唇若桃花,让人心怜。 卷碧目露惊艳之色,心里叹道:自家姑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 此刻再回想四个月前主仆俩初见时顾燕飞面黄肌瘦的样子,卷碧只觉得恍然如梦,似是隔着两世。 几滴冰凉的雨水被风吹进来,恰好落在卷碧的手背上。 卷碧这才回过神,想起正事来,忙禀道:“姑娘,三太太刚让人送了两卷松江细布和一筐桔子来,说桔子是庄子上刚送上来的,给姑娘尝尝鲜。” 顾燕飞知道严氏是为了顾云真,笑了笑:“两卷布先收着,那筐桔子分给大家尝尝。” 卷碧眉开眼笑地应了。 安置好那些东西后,主仆俩就出了门。 雨停了,雨后的空气弥漫着浓浓的水汽,外面的地面湿哒哒的,风一吹,枝叶上的雨滴随风落下,仿佛又下起了一场阵雨。 卷碧小心翼翼地给顾燕飞撑了把油纸伞。 顾燕飞不疾不徐地往前走着,姿态优雅不失飒爽,这一路走去,雪青色的裙子竟然沾染没有半点泥泞。 顾燕飞现在是要去慈和堂。 因为顾燕飞“乖乖”地交出了那块玉佩,让顾太夫人相当的满意,觉得顾燕飞终于乖觉了,再加上最近心情不错,对顾燕飞也好了一些。 前天,顾太夫人给顾燕飞送来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当纱账; 昨天,顾太夫人赏了顾燕飞一盘酒酿清蒸鸭子; 今天一早,又让人叫她过去用早膳。 这是两辈子都没有过的事。 她当然会去! 顾燕飞带着卷碧悠闲自若地走进了慈和堂的院门。 几片零落的残叶被寒风自树梢吹落,飘飘荡荡地对着顾燕飞迎面飞了过来。 顾燕飞振袖一拂,抬手间,恰好撞上前方一张熟悉的面庞。 两人目光相对之时,走在抄手游廊中的素娘瞳孔一缩,心虚地想往廊柱后躲,可才退了半步,又驻足,脑海中想起顾太夫人私下宽慰顾云嫆时的那番话: “嫆姐儿,对你二姐姐,你不必太过介怀。” “素娘是有错,不过十四年前,也是她把你二姐姐从兵荒马乱中救出来,她九死一生,今日你二姐姐才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素娘昂首挺胸地抚了下袖子,无所畏惧地注视着顾燕飞。 没错,太夫人说得没错。 她是顾燕飞的救命恩人,顾燕飞应该感激她才对! 她根本就不用慌!素娘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074求药 顾燕飞淡淡地扫了素娘一眼,脚下的步履不曾停留,在小丫鬟的引领下,穿过堂屋,迈入东次间。 屋子里不止顾太夫人一人,今天被招来一起用早膳的还有顾云真和顾云嫆,祖孙四人围着一张红木圆桌坐了一桌。 顾燕飞一到,顾太夫人就吩咐李嬷嬷摆膳。 没一会儿,桌上就井然有序地摆好了丰盛的吃食,咸的鸡丝粳米粥、甜的南瓜小米粥、蟹黄小笼包、竹节卷小馒首、山药枣泥糕、黄金炸糕……一样样全都是色香味俱全。 素娘低眉顺眼地在一旁侍候着,殷勤得很,一会儿给顾太夫人端上一碗三鲜馄饨,一会儿给众人布菜,眼角的余光时不时睃着顾燕飞。 见顾燕飞头也不抬地用着一碗南瓜小米粥,素娘半悬的心又放下了一些,心中得意,一手翘起了兰花指。 过去这十四年,她只去过淮北两次,对顾燕飞的印象就是懦弱、听话,她家那口子也是这么说的,这丫头已经被养废了。 上回,顾燕飞来慈和堂看到自己时,那个冰冷的眼神,分明是在怨恨自己,但是现在,自己的女儿要当亲王妃了,母以女为贵,自己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 顾燕飞终究还是那个懦弱的丫头片子,她怯了,不敢来招惹自己了! 思绪间,素娘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黄金炸糕到顾云嫆的碗里,讨好地笑了笑。她知道唯有女儿才是她未来的倚仗。 顾云嫆也对着她笑了笑,露出双颊的一对浅浅的小酒窝,弧度优美的眼睑下眸光暗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让素娘出去,别在顾燕飞面前晃……戳人伤疤又是何必! 话到嘴边,顾云嫆又想起上次的不欢而散。 至今想来,“家生子”这三个字依然让顾云嫆觉得如鲠在喉。 顾云嫆不露声色,用筷子夹起了那块黄金炸糕,告诉自己,顾燕飞在她的人生中微不足道。 宗人府很快就会来侯府提亲,她将会离开顾家,踏入人生一段新的征程,而顾燕飞还固守原地。 顾燕飞不过是运气好,投生于好人家罢了,一个人的出身只是人生的起点,并不代表一切。 她的命运把握在她自己手中! 顾云嫆轻轻地咬下炸糕金黄焦香的酥皮,外皮酥脆,里面软糯筋道,香甜的滋味在口腔内弥漫,唇角弯起,心头浮现一丝难以言说的快感。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偶尔听到细微的碗筷、调羹的碰撞声,无人说话。 用过早膳后,素娘又吩咐小丫鬟给主子们上了刚沏好的花茶,淡淡的玫瑰花香随着热气飘在空气中。 顾云嫆才刚端起茶盅,像是想到了什么,又放下,笑容甜美地对着顾云真说道:“大姐姐,京城的孙氏医馆最近刚从越国请来一位苗大夫,最擅长美容祛疤的方子。” 言辞之间,一派温柔体贴,细心周到。 顾太夫人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先顾云真一步说道:“嫆姐儿,你真是有心了。一会儿,我就让人去孙氏医馆请那位苗大夫。” 她的嫆姐儿就是心善,知道友爱姐妹。 “祖母,三妹妹,不必了。”顾云真温婉地一笑,“我的额头已经全好了。” 她抬手撩起额头的刘海,露出光洁平滑的额头,如玉似瓷,细腻无瑕。 顾云嫆惊讶地盯着顾云真的额头看,双眼大放光彩。 她分明记得几天前,顾云真额角的那条疤还清晰可见,可现在,顾云真额头的肌肤竟然彻底痊愈了,不留半点痕迹! “大姐姐,你是用了什么方子?真是妙手回春,这京城中竟然还有此等杏林高手!”顾云嫆面含笑容地抚掌,一脸好奇地追问道,令人无法对她说不。 顾云真又抚平了额头的刘海,下意识地看向了坐在她右侧的顾燕飞。 那天后,顾燕飞还给过她一个方子,让她去药店抓药做成药膏抹额头。这才短短三天,那条浅疤就彻底消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顾云真能感受到指腹下的触感光滑细腻,甚至比从前还要娇嫩。 即便顾云真一个字也没说,顾云嫆也看明白了。 她的笑容凝滞了一下,双手在桌下攥了攥帕子。 只迟疑了那么一瞬,她脸上就露出明快和煦的笑容,亲亲热热地问道:“二姐姐,你给大姐姐祛疤的方子是京中哪位大夫开的?” 她谈笑自若地看着顾燕飞,形容之间丝毫看不出她与顾燕飞曾有过龃龉。 “京城的大夫哪有这本事!”卷碧得意地脱口道,“这可是凌霄真人教给我们姑娘的!” 说完后,卷碧这才惊觉自己失言,连忙捂嘴,紧张地去看顾燕飞。 顾燕飞浅浅地抿了口玫瑰花茶,目光看向顾云嫆,柳眉一挑,淡笑道:“你应该没受伤吧。” 她清亮的眼眸像是一池清澈明净的湖水,可以倒映出这世上所有的秘密。 即便听出顾燕飞有推拒之意,顾云嫆的笑容也不减半分。 她遍访名医是为了方明风。 她求方子,也是为了方明风。 在靖王府时,都是为了救她,方明风的脸才会伤,曾经温润如玉的雅公子现在白玉有瑕。 她一向恩怨分明,又岂能眼睁睁地坐视不理? 就算与顾燕飞不和,为了方明风,她还是想试一试。 顾云嫆笑容恳切地唤道:“二姐姐……” “太夫人,我先告退了。”顾燕飞蓦然起身,打断了顾云嫆未说完的话。 雪青色的衣袖顺势倾泻而下,她也不等顾太夫人有所回应,就转身往外走去,目光在素娘身上轻飘飘地扫过,口角含着一丝哂笑。 “……”顾云嫆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顾太夫人微微蹙眉,面露不虞,对着顾燕飞的背影斥道:“没规没矩!” 斥归斥,却也没叫人拦住顾燕飞。 素娘心里不快,暗暗地跺了跺脚。见没人注意她,步履悄悄朝外挪。 等出了东次间后,素娘加快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了前方刚迈出堂屋的顾燕飞。 “二姑娘留步。” 说话间,素娘像是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顾燕飞的前方,理直气壮地拦住她的去路。 果然来了。 素娘此人,惯会得寸进尺。 顾燕飞微微一笑,上方的屋檐在她素白的小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衬得她的眼眸尤其深邃,没有一丝的温度。 ------题外话------ 明天入v,到时候会从052开始倒v。从【075】开始的才是新章节~ 会加更的。 075杖责(一更) 庭院里的地面已然干燥,只有树梢还有几滴雨珠,冬日当头,却不添暖意,寒风刺骨。 “何事?”顾燕飞停在了檐下的某阶石阶上,随手撩了下被风吹乱的发丝,居高临下地看着几步外的素娘。 看在素娘眼里,只觉得顾燕飞真真油盐不进,心里浮现一丝轻蔑:她的女儿马上是亲王妃了,从此青云直上,顾燕飞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在太夫人跟前耍点小性子,顾燕飞又还能做什么?! 素娘抬手指着顾燕飞的脸,不快地斥道:“你这副浑身是刺的样子是想做给谁看!” “三姑娘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她诚意接纳你,你不要不知好歹!” “你要认清你自己的身份!” 素娘咄咄逼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有恃无恐地昂起了下巴。 她非得好好教训教训这丫头,让这丫头以后再不敢在她和女儿面前放肆。 这边的动静引来了一些丫鬟、婆子,三三两两地小心打量。 看着喋喋不休的素娘,顾燕飞眸底深处波澜再起,宛如那遮天蔽日的滔天海浪,毁天灭地……片刻后,又归于平静。 “拖下去,杖二十。” 轻而淡的声音从她唇间逸出。 周围的婆子与丫鬟们皆是愕然,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三姑娘可是未来的亲王妃,她们哪里敢打三姑娘的乳娘,这不是平白得罪三姑娘吗?! 一个机灵的小丫鬟赶紧往东次间的方向跑去。 “……”素娘先是一惊,但见所有人都站在原地没有动弹,不由得意地一笑。 也是,在这定远侯府,谁会听顾燕飞的?!她压根儿没必要害怕。 然而,别人不敢动,卷碧却是敢。 卷碧威风凛凛地朝素娘逼近,扯着嗓门道:“区区一个乳娘竟敢对二姑娘无礼,大呼小叫,侯府家规,以下犯上者,当处二十杖。” 卷碧眼明手快地从一个洒扫的小丫鬟那里夺过一把扫帚,直接往素娘的屁股上打去。 “啪!啪!” 卷碧下手一点也不含糊,连抽了素娘两下,每一下都打得结结实实。 素娘惨叫着欲躲,可她哪里跑得过身手敏捷的卷碧,又被扫帚一棍抽在了小腿上,再次惨叫出声。 “住手!” 堂屋方向,传来了顾太夫人不怒自威的呵斥声。 顾云嫆搀着顾太夫人快步从东次间方向走了出来,顾云真落后了一步,后面还跟着四五个丫鬟、嬷嬷。 “三姑娘……”素娘如蒙大赦,委屈地看向了顾云嫆,她的发髻边散下了几缕头发,发簪歪斜,眼里浮现一层泪光。 顾云嫆来回地看了看顾燕飞与素娘,柳眉轻蹙,心如明镜: 素娘一心为了她,会跑来找顾燕飞十有八九是为了帮她讨那方子。顾燕飞不给方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让丫鬟打人…… 实在太过分了。 顾太夫人立于堂屋中央,太阳穴突突地跳,厉声喝斥道:“燕飞,你这是在干什么?!” 素娘半低着头,捏着帕子在一旁抹眼泪,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着。 “她怎么还在这里?!”顾燕飞不答反问,七个字轻描淡写,却又意味悠长。 这个“她”指的当然是素娘。 下人们不知内情,自然不懂顾燕飞此言何意,可顾太夫人与顾云嫆都听明白了顾燕飞语含威胁之意。 “……”顾太夫人一时哑口无言。 顾太夫人眸光一闪,压了几分怒火,声音冷厉地斥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懂事了,原来你一直憋着一口气呢。” “那你觉得,应该怎么处置素娘?!” 与前世相差无几的训斥声钻入耳中,顾燕飞不怒反笑,身姿笔挺。 上辈子的她,在面对顾太夫人的斥责与质问时,满腔委屈与愤慨不知如何倾诉,彼时的她犹如一个懵懂的幼童,一心希望她的祖母会为她作主。 而现在的她,早就有了答案。 “《景律》有云: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面,流放三千里。”顾燕飞脸上浮起一丝浅笑,反问道,“太夫人以为太祖皇帝所立之律法可有错处?” “……”顾太夫人紧紧握着手里的佛珠串,眼神阴鸷。 她自然听出来了,顾燕飞这是在拿律法来要挟自己这个亲祖母呢,那意思分明就是,自己若不按家规来,顾燕飞就要按律法办。 庭院中那些残败零落的花木在寒风中簌簌地摇摆着,平添几分压抑与萧索。 素娘已经忘了抹泪,呆呆地抬起头。 她本来以为顾太夫人看在女儿的面子上也一定会帮她,没想到太夫人竟然因为顾燕飞的三言两语就犹豫了。 这下,她慌了,紧张得一动也不敢动。 顾太夫人面目威严,嘴唇抿成了一条冷硬决绝的直线。 顾燕飞连律法都搬出来,可见素娘已经成了她的一个心病,不如让她出出气,把这件事当家事处置,轻轻揭过。 而且,顾燕飞再不济那也是顾氏血脉,素娘一个下人在她面前咋咋呼呼地,成何体统! 少顷,她不怒自威道:“素娘对二姑娘不敬,拖下去杖责!” 素娘如遭雷击,一颗心急坠直下,脚软地跪了下去,脸色惨白惨白。 顾太夫人一句令下,庭院中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毫不犹豫地行动了起来,一左一右地钳制住素娘,捂上她的嘴,强硬地把人往院外拖去。 素娘六神无主,浑身发凉,四肢虚软,只能将哀求的目光投向了顾云嫆,眼眶里的水汽更浓了。 这一回,她是真的想哭了。 顾云嫆看着素娘的目光之中充满了一种踌躇不忍的温情,顾盼间,那粉藕般的脖颈勾勒出柔美的线条。 半晌,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温声对顾太夫人道:“祖母,这二十杖打下去足以让人皮开肉绽,素娘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说不定……” 说不定命都保不住了。 直到这一刻,顾云嫆才深刻地明白到了一点,在这个大景朝,主子可以轻易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发卖、打杀什么的,全都是主子一句话的事。 在这些人的心中,奴婢的命就不是命! 这一点让她难以苟同。 076私心(二更) “二十杖实在太重。”顾云嫆正色道,一派义正言辞,光风霁月。 就是坐牢也有个刑期,流放三千里也不至于要了一个人的命。 顾太夫人怔了怔,想着顾云嫆只是一个小姑娘家家,心软也是难免的。 以为顾太夫人在犹豫,素娘灰败的眼底又升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颤颤巍巍。 “三妹妹,此言差矣。” 一个温婉的女音坚定地反驳道,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掷地有声。 顾云嫆错愕地朝顾云真的方向望去。 顾云真定定地注视着顾云嫆,有条不紊地说道:“素娘奴犯主,下犯上,若不能重罚以儆效尤,那岂不是人人有学有样?!” 随着顾云真这一字字、一句句,顾云嫆眼里的震惊更浓了,似乎不认识她了。 顾云真是个性情温和的人,从来对下人也是再和善不过,顾云嫆以为至少她会站自己这边,她会和自己一样。 顾云嫆神情怔怔地问道:“大姐也觉得她该打?” “当然。”顾云真肯定地颔首。 她抬手指向了屋外泪眼朦胧的素娘,坚定地说道:“祖父曾言,御下之道在于赏罚分明,切不可私心作祟,是非不分。” “三妹妹可有私心?” 她的语调始终保持温和,可这最后一句透出的意思却如利剑般。 “……”顾云嫆双眼睁得更大,仿佛身上的某个隐疾忽然被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顾云嫆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又迟疑了,表情纠结。 顾太夫人按了按她的手心,用安抚的眼神看着她,意思是,祖母心里有数。 顾云嫆抿着唇,仿佛有什么呼之欲出东西在眼底急速翻涌着,在眉宇之间荡起悲凉的情绪,最终没有说话。 而素娘如坠冰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的火苗被浇熄,好像丢了魂似的,忘了挣扎。 那几个婆子动作粗鲁地把素娘拖到了院子口。 顾云嫆扶着顾太夫人在堂屋的上首坐下,不着痕迹地一会儿看看一脸坦然的顾云真,一会儿又看着早已坐下喝茶,仿佛对结果并不在意的顾燕飞。 她的眸光急速地闪烁了好几下,心口憋着一团气,扪心自问:到底是自己有私心,还是她们太过残忍? 这一刻,顾云嫆第一次有了格格不入的感觉,第一次有了一种深刻的认知:她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啪!” 外面传来的板子声让顾云嫆一下子惊醒过来,寻声望去。 足有手臂粗的棍棒打在皮肉上啪啪作响,一下接着一下,每一记棍棒都打得结结实实,毫不留情,伴着婆子响亮的记数声:“一、二、三……” 素娘被扒下裤子压在一条长凳上,发髻凌乱地散了大半,连发簪也掉在了地上,仿佛一个形容狼狈的疯妇。 她嘴里发出吃痛的惨叫声,声声凄厉,如同一根根细针刺向顾云嫆心口最柔软的位置。 素娘无论有再多的过错,于自己,她都是一个好母亲。 顾云嫆垂下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她柔嫩的掌心,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顾云嫆的异状,心里叹息:她的嫆姐儿还是太心软了。她以后嫁入康王府,也终究要面对这些的。 顾太夫人沉默地一挥手,李嬷嬷立即心领神会,把周围的闲杂人等全都遣退了。 堂屋里,只剩下了顾太夫人和顾燕飞她们祖孙四人。 外面的棍棒声与素娘的惨叫声不曾停歇,衬得屋内气氛沉重。 顾太夫人不冷不热地说道:“燕飞,我知道你怨恨素娘,这也是人之常情,今天祖母就让你出一口气。” “但是……” 她陡然间语声一冷,接着道:“素娘固然有错,你也要记住当年扬州兵荒马乱,是她从刀山血海里才拼出了一条生路,把你带出扬州……” “她是有错,可她救了你,养大你,你也应该要感恩,一个姑娘家家,不能戾气这么重,滥造杀戮,也免得报应到自己身上。” 她这番话字字诛心,明显是在敲打顾燕飞,又同时恩威并施地赏了顾燕飞一颗甜枣,让她适可而止。 “十一、十二……”外面的数数声不曾间断,清晰地传进屋。 素娘的惨叫声越来越虚弱,裸露的臀部被棍棒打得又红又肿,外头一些年纪小的丫鬟已经不忍直视。 顾燕飞淡淡一笑。 顾太夫人想过顾燕飞会低头,也想过她会干脆甩脸子走人,不想顾燕飞竟微微颔首道:“领教诲了。” 顾燕飞脸上勾起一个清浅的笑容,身子一歪手肘撑在茶几上,右手闲适地托着下巴,接着道:“太夫人的戾气也别太重,以免滥造杀戮,枉受报应。” 顾太夫人顿时黑了脸,沉声斥道:“放肆!” 她是她的祖母,是长辈,一个小辈竟然数落起长辈!真真不知礼数! 顾燕飞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往下说:“今年六月,紫玉为太夫人剪指甲时,剪出了血,太夫人下令责打三十,紫玉被送回家后,重伤不愈,才及笄人就没了。” “去年十二月,二叔父书房里的侍书‘冲撞’了太夫人,太夫人下令把她灌哑发卖了出去。” “去年七月,内院大库房年久失修,又恰逢雷雨漏水,毁了不少料子,太夫人下令杖责当天守库房的何大年家的,生生把人给打得咽了气。” “……” 顾燕飞这字字句句回荡在屋内,堂屋里的空气渐渐凝固,犹如暴风雨欲来。 这时,外面的婆子也数到“二十”,棍棒声止,院外也同时安静了下来。素娘像一条死鱼似的瘫在长凳上,垂落的手臂在轻轻地颤抖着。 屋内屋外,万籁俱寂。 顾太夫人的脸色青了白,白了紫,色彩精彩变化着,顾燕飞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往她脸上甩了一巴掌,打得她耳朵嗡嗡作响。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似真似假道:“有一件事刚刚卷碧没说错,我给大姐姐的那方子是凌霄真人给的。当年我在淮北时,凌霄真人不但给了这张养颜圣方,而且,还教了我一手算卦的本事。” “不如我给太夫人算上一卦?” 077报应(三更) 顾燕飞笑眯眯地一偏头,顾太夫人却是眉头蹙得更紧,不知道顾燕飞这丫头到底又在玩什么花样。 迎上顾太夫人怒气冲冲的眼眸,顾燕飞抬手随意地以拇指掐了两下手指。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由她做来,莫名地透着一股高深莫测的感觉。 顾太夫人也曾看过一些道法高深的真人掐算,不由一怔:看这丫头的架式竟是像模像样的。 审视间,就听顾燕飞抬眼看向自己道:“太夫人近日可做了噩梦?” 顾太夫人双眸微微睁大,立刻想起了那个诡异的梦,持有佛珠串的手剧烈地一颤。 在梦中,她变成了一只任人鱼肉的猫,死状惨烈。 那个梦后,她就时常做噩梦,有时候梦到自己死了,有时候梦到长子顾策的死讯传来的那一天,有时候又梦到次子顾简与几个孙辈也枉死…… 她一直在想,莫非是她从前杀猫伤了阴德? 可是,顾燕飞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太夫人的眼神锐利异常。 顾燕飞抚了下衣袖,从容不迫地又道:“梦境往往是一种预示。” “这噩梦是在提醒太夫人呢,可惜,太夫人视若罔顾,没有收敛。” “您滥造杀戮,看来是要报应到子孙身上了。” “二姐姐,你别再神神叨叨了,”顾云嫆在一旁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反驳了一句。 饶是她一向与人为善,八面玲珑,此刻面对顾燕飞,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 “三妹妹你别插话。”顾云真温温柔柔地对顾云嫆训道,很有长姐风范。 说完,她又认真地看着顾燕飞。 “太夫人不信吗?”顾燕飞低低地笑了笑,抬手又掐指算了算,脸上那抹漫不经意的笑容更浓,“先是子,再是孙。” 最后一个字宛如叹息。 子?!顾太夫人的脑海中不由浮现顾简等几个儿子的脸庞,脸色又是一变。 顾燕飞的意思是,顾简他们会遭逢什么灾祸?! 这丫头到底是在胡说八道,还是…… 思绪间,顾太夫人的视线正好落在窗外的几株红梅上。 红梅娇艳,在寒风中开得如火如荼,往日里她觉得喜庆,此刻却觉得这片如血的艳红散发着一种不详的气息。 顾云嫆心里对这些命术嗤之以鼻,尽量委婉地说道:“祖母,这是迷……” 这是迷信,不可信。 她后面的话还没出口,就被一个气喘吁吁的女音打断了:“不好了!” 屋外跑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衣婆子,拔腿朝这边跑来,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喊着:“太夫人!” 守在屋外的李嬷嬷没敢拦来人,那青衣婆子双腿打战地走进了堂屋,对着顾太夫人行了个大礼:“太夫人,侯爷惊马了,摔伤了一条腿!” 犹如一道惊雷炸响,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 顾太夫人的眼皮急速跳了好几下,用一种近乎惊骇的眼神看着顾燕飞,原本还算坚固的心防在这一刻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这丫头说中……不,算对了!! 下一瞬,顾云嫆对上了顾燕飞明亮如星子的瞳孔,心下莫名一跳。 “再接下来,就是你了。”顾燕飞的声音清清冷冷,仿如一股清冽的冰泉流淌而过。 顾云嫆微微蹙眉,她骨子里还是不信卦象什么的,然而,顾太夫人比她还要激动,连忙斥道:“够了!你胡说什么?!” 顾太夫人的眸中除了惊疑,也含着一丝不安,就怕又被顾燕飞这乌鸦嘴说中了。 顾燕飞面不改色,依旧眉眼含笑,带着几分漫不经意:“我是不是胡说,太夫人很快就知道了。” “听说,内务府就快来提亲了吧。” 听说,内务府就快来提亲了吧! 这句话像是山谷回音般回响在顾太夫人耳边。 “……”顾太夫人心里像是有人在打鼓似的,心里的那道裂痕在急速蔓延着,心神不宁。 顾燕飞这句话就差直说,接下来顾云嫆的婚事会有波折…… 不,不会的。 顾太夫人在心里告诉自己,她的嫆姐儿自小就运气好,从来顺风顺水的。 “妖言惑众!”顾太夫人的眼神阴晴不定,语调沉沉地呵斥道,“来人,把二姑娘带回玉衡苑,好生看着她。” 言下之意是,对顾燕飞下了禁足令。 外头两个婆子闻声,惊疑不定地走了进来。 她们方才没听到太夫人与二姑娘到底说了什么,但是从太夫人震怒的表情就可以看出事情非同小可。 “没用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起了身,随意地抚了下衣裙,波澜不惊,“我这一卦错不了,这泽风大过卦,外卦为兑,指水;内卦为巽,指木。水淹木,不妥。” “太夫人若是不信,就等着吧。” “三日为限。” 顾燕飞笑容笃定,高深莫测,似乎已经堪破其中玄机,看得顾太夫人心中咯噔一下。 刚启唇的顾云真默默地闭上了嘴,眼珠子灵动地转了转,暗道:看来二妹妹自有主张,是不用她求情了。 顾燕飞悠然地拂袖离开,最后轻飘飘地丢下了一句:“我在玉衡院等着太夫人。” 话语间,她迈出了堂屋,话尾被习习寒风吹散。 风中徐行的少女衣裙飞扬,乌发飘摇,说不出的洒脱飘逸。 看着顾燕飞离开的背影,顾太夫人心口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心神不定,没想到顾燕飞竟然走得这么干脆。 顾燕飞渐行渐远,纤细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院门口的林荫之中。 在那两个婆子如影随形的陪同下,顾燕飞带着卷碧返回了玉衡苑。 顾太夫人给她下了禁足令,不许她外出,因此几个婆子轮番地守着玉衡苑外,一连三天,寸步不离。 不过,对于顾燕飞来说,这个禁足令无关紧要,反正她也没打算出门。 就算顾燕飞不出门,她也能知道很多事。 比如顾云真院子里一个叫杜鹃的丫鬟悄悄把她给顾云真的那张方子抄了出来,给了夏莲; 比如顾云嫆让夏莲去了一趟英国公府; 比如方明风收到了那份方子后,又听了小厮的“传话”,喜极而泣,几近癫狂。 顾燕飞勾了勾唇,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手中的这张飞鸽传书,随手丢进了炭火盆中,明黄色的火焰自炭火间窜起,眨眼就将绢纸吞没…… ------题外话------ 明天见~ 078争妻(一更) “咕咕。”纯白无瑕的白鸽温顺地叫着,一边抖了抖翅膀,一边提防地看着不远处的三花猫。 晴光舔舔爪子,目露不屑。 “真乖!”顾燕飞赏了白鸽几粒鸟食,又摸了摸它,然后双手将它捧起,含笑道,“回你主人那儿吧。” 她脑海中不由浮现楚翊白衣如雪的样子,脸上的笑容比窗外的旭日还要璀璨明媚。 和聪明人合作,就是让人愉快! 她双手将那白鸽往窗外一掷,白鸽扑扇着翅膀,展翅往高空飞去。 顾燕飞遥遥地望着那翱翔于蓝天的白鸽,扬起的下巴衬得脖颈修长如天鹅。 “姑娘,”身后传来了卷碧活泼明快的声音,伴着一阵挑帘声,“宗人府来替康王殿下提亲了。” 宗人府是来代康王向顾云嫆提亲的。 顾燕飞淡声道:“我知道了。” 寒风呜呜吹着,她收回远眺的目光,在案前坐了下来,只见案头一片凌乱,居中放着一块手掌大小的木料,周围堆满了碎料与木屑。 顾燕飞的手指在木料上轻轻摩挲着。 这是她前些日子偶得的一块上好阴沉金丝楠木,是用来制八卦罗盘的好料子。 这几天,她足不出户,就是在潜心制作罗盘。 罗盘越小,就越精细,经过她三天三夜的精心打磨,这罗盘才堪堪完成了八九成。 顾燕飞轻轻抚去罗盘上的木屑,动作轻柔,仿佛在碰触什么稀世珍宝。 她随手拨了下中央的磁针,磁针轻轻转了两圈,就停了下来。 顾燕飞偏首一看,笑了,意味深长道:“呦,是血光之灾。” “喵喵喵!”猫谄媚地凑过来,绕着她的椅子打转,用脑袋亲昵地蹭蹭她的裙裾。 顾燕飞瞄了它一眼,就是不会猫语,也明白了。 这猫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去吧。”顾燕飞敷衍地挥挥手,又全心全意地投到了她的罗盘中。 猫愉快地撒腿跑了。 它在侯府才住了不到两个月,可是对这里比顾燕飞还熟,连哪里有狗洞、老鼠洞都清清楚楚。 这几天顾燕飞被禁足,可别人也管不了猫啊,它照样在府里各处溜达,甚至懒得掩藏自己的行踪。 越靠近正堂,周围就越热闹,不时就有下人走过,七嘴八舌地在说着宗人府来提亲的事,全都是与有荣焉,偶尔有“康王”、“宗人府”、“懿旨赐婚”等等的词飘了过来。 奶猫就这么堂而皇之地一路来到了内院最前面的毓德堂。 今天宗令礼亲王携袁太后的赐婚懿旨代表宗人府来侯府提亲,也算是给足了顾家脸面。 康王楚祐因为想见顾云嫆,也跟了过来,整个人意气风发,神采飞扬。 定远侯顾简虽有腿伤在身,但仍拄着拐杖,亲自相迎,把贵客迎到了毓德堂内。 晴光挑挑拣拣地在几株红梅中选了一株最好看的,又蹲了最适合看戏的位置,恰好可以透过敞开的窗户把毓德堂内一览无遗。 礼亲王与定远侯顾简寒暄了几句,就对着随行的中年内侍招了下手,那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捧着一个红漆木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个大红洒金帖子。 “侯爷,这是本王拟的聘书,还请侯爷过目。”礼亲王笑道。 看着那封鲜艳夺目的大红聘书,顾简喜形于色,双目炯炯有神。 自从英国公弹劾康王夺臣妻后,顾简还以为顾云嫆与康王的这桩婚事怕是难成了,没想到事情最后峰回路转。 楚祐的眼神最为炽热直白,目光灼灼地投诸在顾云嫆身上。 顾云嫆与他专注的目光在半空中交织,唇角的一对酒窝似是含着蜜,千言万语不必言说。她明白他的心意,他也明白她的。 窗外的奶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觉得无趣极了。它伸出一只爪子去扒拉枝头的红梅,叭滋,叭滋…… 几片红梅的花瓣落下,被风吹进了正堂内,恰好落在那封聘书上。 顾简又与礼亲王客套了两句,这才故作平静地把聘书拿了起来,逐字逐句地看完了。 确认无误后,顾简拿起了一支狼毫笔,沾了沾墨,笔尖落在聘书的末端。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顾简以父亲的名义确认,这道仪式才算完成。 然而,他的笔尖才沾上纸面,就听一个激动的男音从正堂外骤然响起: “且慢!” 顾简的手一抖,沾了墨水的笔尖在聘书上留下扭曲的一撇。 屋内原本喜气洋洋的气氛陡然一变。 顾家众人的目光如潮水般涌向了大门口,只见门槛外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蓝衣公子。 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顾家小厮,全都跑得气喘吁吁,不敢看正堂中的主子们。 “明风!”顾云嫆脱口喊道。 来人正是英国公世子方明风。 方明风背光而立,轮廓鲜明的面庞在阴影中模糊不清,略略有些狰狞。 他一撩衣袍,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劲瘦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呼吸急促,那深黑色的眼眸似乎藏着一头咆哮的野兽,就要穿破他斯文的皮相。 蹲在树梢的晴光也看到了他,眼睛一亮,精神抖擞,一双绿油油的猫眼瞪得浑圆。 顾简和顾太夫人等人皆是神情僵硬。 他们都想起了英国公夫人来下小定时,因为康王的闯入破坏了仪式,也闹得顾家与方家彻底翻了脸。 如今旧事重演,只是,这一次的破坏者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怦怦怦! 顾太夫人的心跳陡然加速,越跳越快。 她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顾燕飞三天前的那番话: “先是子,再是孙。” 这六个字挥之不去地盘旋在她脑海中。 方明风的出现就仿佛是一种不详的预兆,在预示着什么。 顾太夫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思绪,不去想。 顾简干笑着说道:“贤侄,你怎么来了?” 话语间,他迁怒地扫了正堂外那两个气喘吁吁的小厮一眼。 “呵,侯爷当然不希望我来!”方明风扯了下嘴角,带着一种冷冷的嘲讽,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肆意。 从前,方明风冲着顾云嫆的面子,对待顾简都是以长辈之礼待之,这还是他第一次对顾简这么不客气。 顾简脸色一僵,想着顾、方两家的这桩婚事终究是他们顾家理亏在先,按捺住了不悦。 方明风并不打算与顾简多言,嗔怒地瞪向了楚祐,怒火节节攀升,目光如刀。 方明风的心里其实不怪顾简,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康王。 “楚祐,我与嫆嫆是有聘书的。”方明风执拗高亢的声音响彻整个厅堂,字字如冰,如轰雷响动,“你别妄想把嫆嫆从我这里夺走!” 说话的同时,他大步流星地又往前走了两步,左半边脸上细密的疤痕也清晰起来,配上他阴冷的表情、发红的眼角,显得可怖,往日人人称道的温雅贵公子不复存在。 看着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方明风,顾家其他人多是神色复杂,心中唏嘘不已。 楚祐神色冷峻地与方明风对视,双眸锁住方明风执着的视线。 两人的目光无声地对撞着,宛如流星激烈碰撞,火花四射。 谁也不肯退让,也不愿退让。 楚祐先是愤怒于方明风这个时候跳出来搅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唇畔露出嘲讽的嗤笑。 “方明风,陈年旧事不必再提。”楚祐一字一顿地说道,形容间毫不掩饰胜利者的骄傲,高高在上。 嫆儿已经选择了他,他与她才是天生一对,方明风不过是跳梁小丑,不仅自取其辱,而且还不自量力。 赐婚懿旨已下,代表木已成舟。 “白纸黑字,岂能儿戏!”方明风的嗓音微微沙哑,眼睛更红了,眼神炽热,痴痴地转头看向了身着一袭大红百蝶穿花刻丝褙子的顾云嫆,“嫆嫆。” 这两个字被他念出了千回百转的柔情款款。 他知道,嫆嫆对他并非无心,不然也不会应了方家下定。 母亲乘兴而去,有心让他娶得佳人归,却被康王破坏。 “可是,康王突然闯入,一把将嫆姐儿拉走了……” “康王打坏了我给嫆姐儿准备的簪子,还把我从顾家赶了出来……” 那日母亲的那番话历历在耳,盘旋不去。 方明风本想去找康王算账,偏偏父亲惧了康王,还把他关了起来。 过去这些天,他一直被父亲软禁在自己的屋里。 每一晚,他都辗转难眠,总会梦到母亲说的那一幕,梦到他也在当场,想阻止,可他像是被束缚了手脚似的动弹不得…… 噩梦夜复一夜。 直到昨天下午,他收到了顾云嫆让人捎给他的东西——一张祛疤的方子。 小厮还转告了来人的话,说这方子来之不易,说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惺惺相惜,他该明白顾三姑娘的一片心意,说她想与他一起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说她今天想见见他。 方明风握着方子整夜没睡,想起他们从前亲密无间。 是啊,她的心里当然是有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一大早,他就趁父亲上朝,打晕了侍卫,从府里跑了出来。 幸好,他来了。 幸好,他没有辜负她的心意,及时赶到了! 079应验(二更) “嫆嫆!”方明风朝顾云嫆又走近了几步,对着她伸出手。 用行动告诉她,他是来带她一起走。 知他如顾云嫆自然看出了他的心意,他竟想让她与他一起离开! 他疯了吗?! 顾云嫆脸上的酒窝凝滞,嘴唇抿紧,心头不悦。 她念着青梅竹马的情分,好说歹说,可他都不听。 还在这么重要的日子,给她难堪。 她的脸冷了下来,撇开头,不去看方明风,拒绝之意昭然若揭。 她这个动作对于方明风而言,无异于往他心口扎了一刀。 方明风感觉心脏似乎被剜掉了一块,几乎喘不上气来,不懂明明是她让他来的,为何又当众拒绝他。 楚祐冷眼看着方明风,挑衅地嗤笑道:“你凭什么跟本王争?!” 他有嫆儿的心,只凭这一点,他就赢了! “楚、祐!”方明风燃着火焰的目光朝楚祐射了过去,恍然大悟。 对了,是因为康王。 是康王强迫她,一定是这样!! 方明风心头的怒意似火山般汹涌地爆发出来,眼眸更红,像是染了血似的,杀气腾腾地逼向康王。 楚祐的贴身侍卫皱了皱眉头,想要拦下方明风,却见楚祐自信地抬手阻止了他,于是侍卫只能默默地退回。 楚祐灵活地活动了一下手关节,关节咯咯作响,他冷不防地出右腿,将力量聚集到膝盖,一记冲膝瞄准了方明风的腹部,方明风敏捷地一个侧身,左横扫腿攻向楚祐的头部,快如疾风,势如破竹。 楚祐一击不成,立即以右臂格挡,同时改以右腿支撑,左腿扫向了方明风作为支撑腿的右腿膝关节…… 两人弹指间就对了好几招,对招越来越激烈。 妒火、怒火交织,侵蚀着方明风的理智,借着一个矮身的动作,他飞快地自小腿拔出了一把匕首,冲向了楚祐。 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寒光闪闪,令人不寒而栗。 屋内的气温仿佛陡然直下,空气冷得似要凝固。 其他人看着这一幕全都变了脸色,窗外旁观的奶猫却是发出了兴奋的“嗷呜”声。 “楚祐!”顾云嫆花容失色,她毫不犹豫地朝两人跑了过去,借着冲势,双手奋力地推向了方明风。 面对顾云嫆时,方明风生怕自己误伤了她,犹豫了一瞬,就被她推了个满怀,踉跄地退了两步。 “嫆嫆……”方明风怔住了。 楚祐眸底掠过一抹冷芒,一个掌刃狠狠地劈在方明风的手腕上,一把夺过了那把匕首,反手就将匕首的刀刃捅向了方明风的肚子。 殷红的鲜血急速地自伤口涌出,染红了方明风天蓝色的衣袍…… 这一切发生在风驰电掣之间。 “方世子!” “贤侄!” 正堂内,众人震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好几人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顾云嫆也是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朝方明风走去,但又急忙收住了步子,眸光闪烁,在心里对自己说:方明风已经有些偏执了,她不能再让他误会了! 而且…… 想着方明风莫名其妙地跑来顾家闹事,顾云嫆眼底灼灼的怒意一闪而过,双手攥紧了拳头。 “……”方明风直愣愣地看着几步外的顾云嫆,苍白的脸庞上露出受伤之色。 方才顾云嫆推开他的那个动作深深地刺伤了他,甚至比腹部匕首所伤的位置还要更痛,痛彻心扉! 方明风眼里可怖的血红色褪去,整个人似乎从一个漫长的噩梦中清醒了过来。 眸底翻涌着异常复杂的情绪,如海浪般一浪比一浪高……最后凝聚为一个清晰的念头:她推开了他! 迎上方明风惨烈的眼眸,楚祐露出属于胜利者的冷酷笑容,直接将匕首拔出,带出更多的鲜血。 这一切都是方明风自找的! 那把染血的匕首被随手丢弃,发出“咣当”的铿然之声。 方明风充耳不闻,一手紧紧地捂着腹部的伤口,嘴角淌下一行鲜血,目光依旧看着顾云嫆,眼角发红,万念俱灰地喊着:“嫆嫆……” 从前那些被他有意无视的细节,现在再想来,历历在目。 她看到康王时,眼睛里有光; 她说,他对她来说,如兄如友; 她让他放开她; …… 刚刚她喊的也是康王的名字,她选择的人是康王,不是他! 她护着的人也从来都是康王,不是他! 一桩桩、一件件,全都显而易见,是他有眼无珠,是他听而不闻。 他的嫆嫆从来不是他的,她的心里根本就没有他…… 鲜血还在不断自伤口溢出,染湿了他的手掌,那黑漆漆的眼眸渐渐褪色,变成绝望的灰色。 “滴答,滴答!” 血液一滴滴地落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形成一滩殷红的血迹,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中…… 饶是顾太夫人自恃经历过不少风浪,此刻都难免觉得心惊肉跳,浑身虚软,像是周身的力气被人抽掉似的,一动也动弹不得。 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应验了,全都应验了! 顾燕飞说,先子后孙,应验了。 顾燕飞说,三日为限,也应验了。 顾太夫人的心脏猛地跳了跳,全身血液往头颅冲去,头晕目眩。 时间在沉寂中徐徐流逝,气氛愈来愈僵硬,每个人心里都在犹豫、纠结、震惊,乃至于没有人想到方世明还需要请大夫。 “啪!”最后打破沉寂的人是礼亲王。 礼亲王一掌重重地拍在案上,面沉如水,胡须气得简直快飞起来了。 “今天见了血光,是为不吉,这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得好。”礼亲王不快地直言道。 本来,礼亲王对这桩婚事没太大意见,只要太后与康王乐意,皇帝也不反对就好,可现在看了刚刚这出闹剧,完全改变了主意。 娶妻不贤是为祸。 顾太夫人闻言,头部的晕眩感更强烈了,两边的太阳穴剧烈地跳动着,头颅一阵阵地抽痛着。 她深吸一口气,想软言劝上几句,却听窗外骤然响起了一阵猫叫:“喵嗷!” 顾太夫人仿佛见了鬼似的,瞳孔猛缩,直觉地寻声望去。 只见窗外的一株红梅疯狂摇曳,片片红色花瓣如雨般落下,宛如撒下一片血雨,却是根本没看到猫。 顾燕飞那日的那番话再次回荡在顾太夫人耳畔,挥之不去。 难道那个凌霄真人真是什么世外高人,而顾燕飞也不是在胡说八道,她真的能掐会算!? 顾太夫人眸底暗潮汹涌,思绪定格在顾燕飞的最后那句话:“我在玉衡苑等着太夫人。” 这丫头是等着自己上门去求她呢!! 顾太夫人的脸色不太好看,楚祐的脸色更是阴沉得要滴出墨来。 “皇叔,婚事不能作罢!”楚祐强势地一把拦下了起身欲离开的礼亲王,鹰眸中闪烁着冰冷阴鸷的寒光。 礼亲王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毫不掩饰他的不悦,觉得楚祐为了一个女人简直走火入魔了。 “宁之,让开!”礼亲王毫不动摇,声音冷肃。 宁之是康王楚祐的字。 楚祐自是不乐意,薄唇紧抿,一动不动,一字一顿地说道:“皇叔,太后懿旨已下,今日就是良辰吉日。” 话语间,他身上释放出一股阴沉凶悍的气势。 康王居然拿太后来压他?!礼亲王可不是被吓大的,他是皇家宗令,就算是先帝在世时,也对他敬上三分。 他一把拿过了案头那张沾了墨迹的大红聘书,直接对半撕开。 这声音在顾云嫆的耳中无限放大,有如电闪雷鸣。 她本来可以抛开顾家的一切,站在比顾燕飞更高的位置,再也没有人敢指着她说是家生子,但现在,就像是一双手硬生生地把她从云端推落…… 礼亲王嫌恶地将那撕裂的聘书往地上一丢。 “此事本王自会对太后交代。”他再也不理会楚祐的胡搅蛮缠,绕过了楚祐,拂袖而去。 看着那张被撕成了两半的聘书,楚祐目眦欲裂。 他还想再拦,可礼亲王的贴身侍卫立刻就站了出来,刀鞘一横,横眉竖目。 楚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礼亲王就这么甩手离开了,怒气汹涌。 这一切都是因为方明风! 楚祐真恨不得将方明风千刀万剐,可事有轻重缓急,他绝不能坐视礼亲王到太后跟前胡说八道。 给了顾云嫆一个安抚的眼神,楚祐连忙去追礼亲王:“皇叔!” 顾简的嘴巴张张合合,脸色忽青忽白,此刻才终于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喊道:“来人,快去请大夫!” 袁太后下了赐婚懿旨,对顾家来说,本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可现在,好好的一桩喜事竟然以见血收场。 顾简的心里气得不轻,可若是让英国公世子死在他们定远侯府,只会让局面更糟。 “不必。”方明风失魂落魄地说道,一手捂着伤口,转过了身。 转身时,他又望了顾云嫆一眼,眸光之中充满了诀别的意味,看得顾云嫆心底泛起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他往外走去,背影摇摇晃晃,步履蹒跚,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 顾云嫆欲言又止,终究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必须得让他知道,她生气了,因为他的恣意妄为,破坏了她人生中重要的日子。 “贤侄,我送你回府吧。”顾简拄着拐杖起了身,对着侯夫人王氏使了个眼色。 他们怎么也得亲自把受伤的方明风送回英国公府,给对方一个交代才行。 顾云嫆神色怔怔,恍然不觉时间流逝,直到她听到后方响起顾太夫人虚弱地喊了声“白露”,这才回过神来。 “去把二姑娘……请来。”顾太夫人语调艰涩地吩咐道,那双浑浊的眼眸闪烁不定,一手抚着太阳穴。 今天的这一切实在不祥! ------题外话------ 明天见~ 字数没变,都是6000,每章改成3000字了~ 080满意(一更) 一个小丫鬟领命后,匆匆地跑出了正堂。 顾云嫆的脸色微微一变,听顾太夫人提起顾燕飞,才又想起顾燕飞之前曾暗示过,内务府来提亲时她与康王的婚事定会横生变故…… 这一刻,顾云嫆犹如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 她从来不信什么算卦,也不信那些个虚无缥缈的玄学。 命数从来不是动动手指就能算出来的。 原来如此! 并非是顾燕飞算准了,她根本就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在暗地里设了这个圈套,就等着他们往下跳。 “喵呜!” 窗外又传来了一阵绵长的猫叫,似欢愉,似亢奋,似不耐。 对于顾太夫人来说,就像是催命符般。 “喵喵喵……” 顾燕飞在阵阵猫叫声中过来了。 她看到了那株被猫挠得惨不忍睹的梅树,也看到了正堂内的血迹、匕首以及那封被撕裂的聘书,就算她没亲眼看到,也差不多可以拼凑出整个故事了,心情甚好。 她也没打算掩饰她的好心情,就这么笑盈盈地进去了,脸上带着几分玩味。 正堂内寂静无声,只坐着顾太夫人与顾云嫆两人,气氛沉凝。 顾云嫆一眨不眨地看着顾燕飞唇角的那抹笑,眸色渐深。 是她! 果真就是顾燕飞! 是顾燕飞让方明风成了一把对付自己的剑。 顾云嫆气得双手如筛糠般不住发抖,手指的骨节隐隐发白。 顾太夫人也同样看着顾燕飞,一手紧握住佛珠串,一张略显苍白的老脸绷得紧紧的。 她想开口问,又拉不下脸,仿佛只要开了口,就是向顾燕飞示弱,就是在求着顾燕飞一样。 顾燕飞也不急,也不用人招呼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悠闲地看着下人们手脚利索地收拾着地上的残局。 地上的血迹很快被擦拭干净,那张撕裂的大红聘书被捡起,与太后的懿旨一起摆在案几上。 屋内又恢复了原本的整洁,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顾太夫人垂着眼,慢慢地转着手里的紫檀木佛珠串,一颗接着一颗,速度极缓,似乎连时间都被她给拉慢了。 片刻后,她手里的佛珠串停了下来。 顾太夫抬手使了一个手势,李嬷嬷就识趣地把正堂内的下人全数打发了,自己一个人守在廊下。 “你说,该怎么办?”顾太夫人没头没尾地问道,声音干巴巴的。 “很简单,”顾燕飞莞尔一笑,轻轻巧巧地说道,“太夫人让我满意了,我也会让太夫人满意。” 顾太夫人瞳孔收缩。 她立刻意识到,顾燕飞是为了素娘。 她不喜欢被人胁迫,一抹不虞转眼即逝,略略放软嗓音哄道:“燕飞,你和侯府是一体的,一荣俱荣……” 顾燕飞摇了摇手指,轻笑着打断了她:“太夫人不让我满意,我都不开心了,何必再管侯府的死活。太夫人,您说是吗?” 说话间,顾燕飞很顺手地把旁边的椅子上那把染血的匕首拿了起来,随意地打量着。 这把匕首以精铁打制,刀身直笔,线条流畅,经过烈火的淬炼以及反复的捶打,刀刃无比锋利,上面的鲜血已经干涸。 刀刃上靠近犀角柄的位置刻着一个“方”字,被血迹染红了一半。 就算没人告诉她,顾燕飞也知道,这匕首上的血是方明风的。 匕首上的寒光倒映在顾燕飞的瞳孔中,那些刻骨铭心的往事如走马灯般闪现。 顾燕飞深深地凝视着手里这把染血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似有一层血雾弥漫在前方。 上辈子,她就见过这把匕首。 彼时,她被顾云嫆步步逼迫,两人已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她孤注一掷地想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顾云嫆是乳娘所生,是家生子,自己才是真正的侯门千金。 为了庇护顾云嫆,方明风就是用这把匕首给了她一刀,刀刃插进了她的胸口,要了她半条命,还在她胸口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疤痕! 那种钻心的疼痛感似乎犹在昨日,深入骨髓…… 想到这里,她眼底的那抹血红色急速在瞳孔扩散,汹涌流动。 上辈子,天道放过了方明风,可她不会放过他,更不会忘记他做过什么。 渐渐地,她的眼眸归于平静,心绪也随之平静。 “差了点。”顾燕飞低笑了一声,随手又将那把匕首丢在了茶几上,发出一记咣当声。 相比楚翊赠与她的那把短剑,这把匕首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她说者无心,顾太夫人听者有意,总觉得她是不是话中有话,意有所指。 “……”顾太夫人面露犹疑之色。 “要不要我再算算,接下来会怎么样?”顾燕飞再次抬指掐算…… 一看到顾燕飞这个动作,顾太夫人的心脏就不受控制地乱跳起来,如擂鼓般。 顾燕飞煞有其事地掐了两三下指节,低叹道:“哎呀,这是劳燕分飞之兆啊,太后马上又要给康王赐婚,这新娘子可够倒霉的。” “顾云嫆嘛,命里的桃花都谢了……” “我再算算……” 看着顾燕飞悠然掐动的纤纤玉指,顾太夫人脸色越来越黑,心烦意乱,也不知道是怕顾燕飞继续往下算,还是怕她乌鸦嘴。 顾太夫人咬了咬后槽牙,勉强控制住自己即将奔溃的情绪,一字一顿地再次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燕飞放下了那只掐算的手,食指与中指轻轻在扶手上节奏性地点动着,慢慢道:“《景律》有云:掠卖人口者,杖刑一百,黥面,流放三千里。” 她的言下之意很明确了。 “……”顾太夫人瞳孔翕张,她的呼吸与心跳莫名地被顾燕飞手指点动的节奏所牵引,越来越急促。 “她已经领了罚,还不够吗?”顾云嫆忍不住问道。 顾燕飞已经把素娘打得半死,又毁了自己的纳采礼,甚至还因为她的一己之私害得方明风受了伤。 这还不够吗?! 顾燕飞居然还不满意! 顾云嫆的身子绷紧,脸色极其难看。 饶是如此,她也没有失态,没有恶语相向。 顾燕飞半垂的眼睫轻轻地颤了颤,清冷的眸底浮现一丝血红色,转瞬即逝。 上一世,素娘待顾云嫆亲厚,顾云嫆待素娘也是如此。 顾云嫆嫁进康王府后,把素娘一家放了奴籍,又给他们买了宅子和地,从此过上奴仆环绕、锦衣玉食的日子,不仅如此,顾云嫆还给素娘后头生的小儿子请了先生,供他读书。 对此,顾太夫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世,在利益冲突的情况下,她们还能不能坚持上一世的选择呢?! “不够。”顾燕飞坦然道,平静地与顾云嫆对视。 说到底,她若要处置区区一个素娘再容易不过,谁也阻拦不了她,但是,哪怕干脆地一刀杀了素娘,她的心魔也不能化解分毫。 她必须把自己摆到和上辈子一样的处境,割开皮肉,挖出脓血,刮掉骨毒……才能真正地破茧重生 这才是她重回这一世的意义! 屋里屋外,静悄悄的,唯有庭院里偶尔飘落几片残叶,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叶落的轻响。 顾燕飞也不催促,从旁边的干果盘里取了一把香喷喷的松子,自顾自地剥起松仁吃。 咔嚓,咔嚓,咔嚓…… 声音明明不大,可听在顾太夫人耳里,每一下都是刺耳的噪音,刺得她的太阳穴抽痛不已。 顾太夫人的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了握,思绪急剧斗争着。 顾云嫆抿紧的樱唇微微发白。 这是阳谋。 也就说,顾燕飞完全不在意自己是不是发现她才是幕后推手,现在她更是明明白白地把她的要求提了出来。 “你不要得寸进尺。”顾云嫆的眼神逐渐锐利,有一簇火焰在跳动。 她不想让顾燕飞得逞! 顾燕飞也不看顾云嫆,纤纤手指轻巧地又剥了一个松仁,语调轻快地说道:“我寸也要,尺也要。” “太祖皇帝曾下过明令,宗室择婚,不问家世。” “只是,也不知太后能不能容得下一个家生子的儿媳?” 不问家世,不等于以奴为妻。 顾燕飞的语气漫不经心,仿佛闲话家常。 “家生子”这三个字再一次刺痛了顾云嫆。 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顾燕飞摆明是在威胁自己。 若是不让对方出这口气,自己的身世就会被捅到袁太后的耳中。 想着,顾云嫆垂眸,卷翘长睫掩下,眼窝处微有暗影。 她自认她并不在乎出身,康王也同样不在乎。 父母与出身是她决定不了的,这一点,无论是谁,都是一样。 所以,顾云嫆不觉得她亏欠了顾燕飞,她只是运气比顾燕飞好了一点,运气好不是罪。 她不在乎顾飞燕把这件事说出去,就算说出去又如何,她的学识,她的才华,她的智慧,乃至她的见识都是属于她自己的,而不是属于顾家女这个身份。 你尽管说。 这四个字已经在顾云嫆的唇边,呼之欲出。 “咔嚓。” 一颗松子壳被顾燕飞随手丢在茶几上,恰好滚到了那把染血的匕首上,发出一记清脆的声响。 匕首上的血还是那么殷红,那么刺眼。 想起方才这把匕首刺进方明风腹部的那一幕,顾云嫆忽然间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聘书被撕开的声音,眼前浮现礼亲王嫌恶的眼神。 她不在意出身,可世人在意。 礼亲王已经对她不喜,要是再发现她有素娘这样一个亲娘,又会是什么样的想法?! 太后又会如何? 她若是不能一步登天,走到足以俯视众人的位置,她就永远会是顾燕飞口中的“家生子”,永远都低人一等。 081舍弃(二更) 顾云嫆惨白着小脸,眼神倔强地端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笔直。 “燕飞,”顾太夫人实在听不下去了,喝斥道:“够了。” 她心知,此事无法善了。 不管顾燕飞是不是真的能掐会算,一旦“家生子”的事情曝光,顾云嫆成为康王妃的事就彻底没有指望了。 心头又是一阵激烈的摇摆,半晌,顾太夫人断然道:“好。” 这个字仿佛是从牙关间挤出来的。 顾云嫆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话也没说。 她没去看顾太夫人,也没去看顾燕飞,仿佛总算下定了决心,又仿佛是放弃了什么…… “阿慧。”顾太夫人又唤了一声,守在大门外的李嬷嬷就进去听令。 “把人送去官府。”顾太夫人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吩咐道,神情郑重。 李嬷嬷恭声应了。 可她才一转身,却又被顾太夫人叫住:“等等。” 李嬷嬷疑惑地看向顾太夫人,顾太夫人掀了掀眼皮,语气平平地又道:“挑断手筋,再灌哑喉咙。” 她手里的佛珠不停地捻动着,面无表情。 想要永绝后患,就必须让素娘有口不能言,有手不能书,才能保住这个秘密。 当初留下素娘,是顾太夫人不想造杀孽,也因为顾云嫆给素娘求情,顾太夫人就当给顾云嫆积福了。 但是,如果素娘的存在会妨碍嫆姐儿的话…… 顾太夫人的眼底浮现出狠厉之色。 顾燕飞恍然未闻,闲适地剥剥松子,吃吃松仁。 而顾云嫆却是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樱唇微张,心思难以克制地写在了她脸上:这未满残忍了点! “是,太夫人。”李嬷嬷恭恭敬敬地应诺,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 在这偌大的侯府,下人被杖毙、发卖什么的,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更何况素娘确实犯下了弥天大错,多活了这半年多,也是她捡来的。 李嬷嬷行礼后,就转身离开。 只是少了一个人,这毓德堂内就显得空荡荡的,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屋外,一片飒飒风响,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肃杀之气。 呼啸的寒风中似乎掺杂着隐隐的哀嚎声,再一听,却又听不到分毫。 顾云嫆垂下了脸,这声音挥之不去地盘旋在耳边,像是从她的灵魂上撕下了一片又一片…… 那种发自灵魂的疼痛感将顾云嫆缠绕其中,再也无法分心其它。 她没有看顾燕飞,但顾燕飞在看着顾云嫆。 她看到顾云嫆周身那股子朝气蓬勃的金色气运,竟添上了一抹浅浅淡淡的灰色,就像是一朵怒放的牡丹花上,其中某片花瓣的边缘突然多了一点焦枯色。 呦,有意思。顾燕飞挑了下柳眉,眸中绽出异彩。 顾太夫人顺风顺水了大半辈子,现在要她被一个晚辈牵制,不得不对着一个晚辈低头,简直比要她的命还让她难受。 “啪!” 顾燕飞轻轻抚掌,直言不讳地颔首道:“满意。” “希望太夫人以后也能让我一直这么满意。”她偏首灿然一笑,眼眸弯如新月。 顾太夫人压下拍案的冲动,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问道:“今天这喜事见了血,当如何化解?” 她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盯着顾燕飞。 事到如今,嫆姐儿的婚事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了! 顾燕飞随手从袖中掏出了一张符纸,往旁边的茶几就近一放,道:“把符烧了,让她喝下符水就行。” 装神弄鬼!顾云嫆眸光如剑般射向了顾燕飞,羞愤交加,感觉又是一阵撕裂的剧痛自灵魂深处传来。 “信不信随你们。”顾燕飞口角含着一丝慵懒的笑,起了身,抚了抚衣袖,就往正堂外走去。 转身后,她唇畔的笑意转为一抹淡淡的讽笑。 这张符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张画废的破纸而已。 其实,就算她什么也不做,顾云嫆与楚祐的这段婚事也绝不会有差池。 顾云嫆是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宠儿,楚祐是天道为她挑的天赐良缘,他们的婚事是天命所定,是天命之所趋。 只是,比起上一世,这对有情人今生的情路可要坎坷多了。 上一世,顾云嫆因为在靖王府“救”了康王得太后赐婚,风光无限; 上一世,人人只道顾云嫆与康王天生一对,羡煞旁人。 世人只看到那些风光无限,却不知他们的幸福践踏于无数炮灰的血肉之上。 顾燕飞也不过是揭开了那看似完美的表皮,露出其下的烂疮罢了。 但她也知道,无论这段婚事再怎么一波三折,他们也还是会走到一起的。 这是天意。 非人所能改变。 方才,顾燕飞只是随便吓吓顾太夫人与顾云嫆罢了,可她们为了利益,全都放弃了素娘。 顾燕飞信步走下了毓德堂前的石阶,对于身后顾云嫆那冷肃的目光,全不在意。 迎面而来的是一阵夹着沙的风,风沙迷了她的眼,令她眼角一阵发酸,沁出淡淡的泪花。 泪眼朦胧间,顾燕飞又想起了上辈子,素娘养尊处优,与顾云嫆母女情深,直到她死的那一刻,素娘都过着穷奢极侈的日子。 原来,也不过如此啊! 一行清泪自顾燕飞的眼角掉落,沿着如玉的面颊滑下…… 郁结在她心口的一个“结”一下子消散了,仿佛一个气泡被轻轻巧巧地刺破了。 一瞬间,顾燕飞感觉豁然开朗,眼前陡然一亮。 她的识海犹如一片广袤无垠、风平浪静的大海,海上碧空万里无云,那是一种海阔天空之感。 顾燕飞抬手以指尖拂去面颊上的泪珠。 这泪是上辈子的泪。 她勾唇笑了,整个人宛如卸下了一个重担,笑容比天际的霞光还要璀璨明媚。 旁边的树冠忽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奶猫自树叶间探出头来,从其中一棵树上一跃而下,准确地跳到了她怀里。 “喵喵喵……”晴光愉快地乱叫着。 “热闹看够了?”顾燕飞把猫往肩头一放,猫就自己乖巧蹲好了,精神抖擞地又“喵”了一声。 顾燕飞拍了拍它的背,道:“该回了。” 奶猫很亢奋,“喵喵喵”地又是一通乱叫,想告诉她素娘的下场,一双碧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漂亮得让人心悸。 可惜,顾燕飞一个字也没听懂。 主仆俩在萦绕的猫叫声中回了玉衡苑。 顾燕飞若有所觉地往闺房方向望了一眼,把正在她肩头舔毛的奶猫胡乱地塞给了卷碧,吩咐道:“卷碧,你去给晴光弄些白煮鸡肉。” “小晴光,你饿了吧?姐姐给你弄好吃的!”卷碧乐呵呵地抱着晴光走了,哄奶猫时,声音不由自主地放软,就像哄小孩似的。 顾燕飞独自进了屋,小书房内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但是,半敞的窗外,有一张熟悉的娃娃脸正对着她。 青衣少年笑得十分热情愉快,没有一丝一毫的尴尬,就仿佛他这般翻墙而入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顾姑娘,”小拾笑眯眯地对着顾燕飞挥了挥手,语气轻快,“我家公子让我给姑娘送酒,秋露白。” 小拾的另一手托着一个木制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粉彩珐琅酒壶。 他把那酒壶与酒杯往窗口的案头一放,笑吟吟地看着顾燕飞,伸手做请状。 今儿大吉,值得祝贺。 顾燕飞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秋露白。 秋露白取初秋的莲花露酿制而得名,酒液洁白,清芬特甚。 顾燕飞陶醉地嗅了嗅,才浅啜了一口,然后一饮而尽,只觉口中的酒味香洌甘甜,余甘留在唇齿间,令人回味无穷。 “好酒!”顾燕飞愉悦地赞了一句,双眼半眯。 “姑娘喜欢就好!”小拾笑呵呵地替自家公子表功,“这秋露白可是御酒,旁人喝不到的。姑娘要是喜欢,我下次再给姑娘送。” “替我谢谢你家公子。”顾燕飞信手从旁边的梅瓶里取了一枝红梅,递给窗外的小拾。 梅,在寒风凛冽中怒放,孤独,傲雪,倒是挺配他的。 这花是还赠给他们公子的?小拾怔了怔,接过了花枝,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倒过来了。 奇怪,到底是哪里呢?! 小拾绞尽脑汁地想着,浑浑噩噩地回了宫,等他把那枝红梅呈给了楚翊,这才惊觉是哪里不对劲了。 有道是,美酒赠英雄,鲜花配佳人。 怎么在自家公子和顾姑娘之间就倒过来了呢?! 楚翊身着一袭惯常的白衣,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里的那枝红梅。 枝头一朵朵红梅如火般鲜艳,映得他俊美的面庞也多了几分明媚的光彩,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楚翊转了转那枝红梅,片片花瓣轻颤。 他低头嗅了嗅,一丝清冽的梅香钻入鼻尖。 莫名地,他想起了丹阳城郊他与她初次相逢时的场景。 少女在那般惨烈的境地下,依然那般洒脱,衣裙飞扬,长发飘摇…… 见楚翊还挺喜欢顾燕飞的回礼,小拾凑趣地说道:“公子,顾姑娘真是个爽快人……不对,是聪明的爽快人!” “棋逢对手乃是弈者之幸。”楚翊低低地笑道。 这一次,他们联手下了一盘精彩绝伦的好棋。 ------题外话------ 明天见。 “棋逢对手乃是弈者之幸。”,这句来自《王者荣耀》。 082告状(一更) 小拾没听懂,随口问道:“公子,您想跟顾姑娘下棋?” 楚翊轻飘飘地朝小拾斜了一眼,只是道:“去取个花瓶。”瑞凤眼的眼尾微微向上倾斜,那波光潋滟的黑瞳宛如画师精心描摹而成。 小拾乐颠颠地去取了花瓶。 亲自将花枝插入一个白瓷花瓶中,楚翊忽然问了一句:“人还在吗?” 他没说是谁,但小拾自然意会,笑开了花:“公子,礼亲王与康王殿下还在东暖阁。” 楚翊起了身,小拾默默地跟上。 主仆俩迎着寒风去了东暖阁,守在东暖阁的小内侍也没进去通报皇帝,就直接放他进去了。 这宫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疼的就是大皇子,父子俩亲密无间。 东暖阁内,温暖如春,只是气氛紧绷,隐隐透着一种火花四射的激烈感。 礼亲王与楚祐这对叔侄的脸色全都不太好看,各执己见。 “皇上,这门婚事绝对不成!”礼亲王声音洪亮,依旧坚持婚事作罢。 “皇叔,我说了,今日这事是方明风胡搅蛮缠,与嫆儿无关。”楚祐据理力争,“赐婚懿旨已下,朝令夕改成何体统!” “皇上,您是长兄,可不能看着宁之非要往南墙上撞……” “……” 叔侄俩越说越激动,嗓门一个比一个高。 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皇帝就坐在炕上,一手揉着额角,神情有些疲惫,鬓发间夹的根根银丝让他看着又憔悴了两分。 大太监立刻注意到楚翊来了,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帘边相迎,压低声音大致跟他说了下眼下的情况: 比如礼亲王与康王在一炷香前就到了,因为去定远侯府提亲的事出了点岔子; 比如英国公世子方明风在定远侯府被康王刺伤; 比如礼亲王觉得今日见血不吉利,想要将这桩婚事作罢; …… “这还真是……”楚翊明明知道得比对方还多,却恰如其分地发出低叹声,似惊讶,又似唏嘘。 他轻一拂袖,宽大的衣袖如垂柳般轻轻摆动,缓步走上前去,出言打断道:“此事怕不仅仅是七皇叔的亲事能不能成了。” 一句话将礼亲王与楚祐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两人忘了争吵,神情各异地看着楚翊,前者一头雾水,后者面露不善。 楚翊不紧不慢地走到二人身旁,温和有礼地说道:“英国公世子犯了何罪?” 他这句话简简单单,却是一语中的。 满室寂然,礼亲王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楚翊直接走到皇帝身旁坐下,一举一动都透着难言的优雅贵气,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下一刻,小内侍就给他上了茶与瓜果,动作十分的迅速灵巧。 楚祐眯了眯狭长的鹰眼,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危险的气息,桀骜不逊。 楚翊似是浑然不觉,接着道:“太祖皇帝有令,宗室子弟尤当以身作则,不可恃强凌弱,不可无故伤人……否则,罪加一等。” 顿了一下后,楚翊徐徐地重复了一遍:“敢问皇叔,英国公世子犯了何罪?” 这一次,他抬眼直接看向了三四尺外的楚祐。 楚祐面色铁青,两颊的肌肉绷得紧梆梆的,目光比万年寒冰还要冰冷。 这条律例是太祖皇帝定下的。 在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记载,太祖皇帝当年曾说:权二代一多,多的是飞扬跋扈的戾气,得以重刑以儆效尤。 历朝历代,宗室都是高人一等的,太祖皇帝提出此律时,宗室自是群情反对,然而,胳膊扭不过大腿。 “咳咳……”楚翊微偏首,右拳放在唇畔,低低地轻咳了好几声。 罩在外面的雪白大氅镶着一圈貂毛,衬得他俊美的面庞愈发清瘦,面颊潮红,一副病歪歪的样子。 “初一,可是过来的时候吹了冷风?”皇帝关切地凑过去看着楚翊,“来,多喝些热水。” 皇帝亲自帮他端起了茶几上的茶盅,揭开茶盖,送到他手中,茶盅中冒出缕缕白气,茶水热气腾腾。 “不妨事。”楚翊又轻咳两声,就缓了过来,对着皇帝微微一笑,低头喝茶。 父子亲热,一派父慈子孝,看得一旁原本被楚祐激怒的礼亲王神色稍缓。 楚翊慢慢地喝了两口茶,就听前方门帘被人小心翼翼地掀起,接着就有一个中年内侍用尖细的声音禀道:“皇上,英国公来了,就跪在了外面。” 皇帝一挑眉,声音低缓却不苍老,淡淡问道:“英国公这是做什么?” 他的音调不轻不重,极为清晰,又带着一种王者风仪。 楚祐的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礼亲王则皱起了眉头。 堂堂一品国公跪在外头,要么是请罪,要么就是为了伸冤。无论是为了什么,势必都会引起满朝文武的揣测。 楚翊端着茶盅,低首闻闻茶香,慢悠悠地浅啜一口又一口。 来禀话的那中年内侍又将头往下低了一些,讷讷回道:“英国公说,方世子为康王殿下所伤,他想求皇上为世子主持公道。” 就算不抬头,中年内侍也能感受到楚祐如刀一样的目光刮在了自己身上,背上出了一片冷汗。 “哎。”楚翊优雅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英国公府是开国老臣,都说鸟尽弓藏,可太祖皇帝心怀宽广,从不枉杀功臣,留下一段段君臣相宜的佳话,不似前朝那祁太祖……” 礼亲王今年六十有四,也曾跟在太祖皇帝身边鞍前马后,亲眼见证过他老人家的绝世风采。 他最喜欢听人说太祖皇帝的事迹了,每每追忆起往昔,都是热血沸腾。 “说得好!”礼亲王重重地一拍大腿,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神采焕发,“皇伯父的心胸非常人可比!” 相比之下,康王的心胸未免不似其祖,为了些儿女情长就喊打喊杀的,连开国功臣的后嗣也敢下手! 礼亲王再看向楚祐时,摇头又叹息,皱眉沉声道:“宁之,你今天伤了英国公世子,别人只会说是宗室子弟伤了英国公后嗣,这一个弄不好,说不定会有人以为皇上这是想要借故诛杀开国功臣。” 就像楚翊说的,前朝那位祁太祖就是个狡兔死、走狗烹的货色,开国不满十年,就把开国功臣杀了大半,令人齿寒。 “……”楚祐眼角猛地一抽。 皇帝慢慢地捋着胡须,正想让内侍把英国公叫进来,就听楚翊开口道:“父皇,儿臣过去看看吧。” 皇帝一向宠楚翊,二话不说就应了:“也好,你去安抚一下英国公。” 楚翊优雅地盖上了茶盖,将茶盅放回茶几,又转头看向楚祐,含笑问道:“七皇叔可要与我一同?” 楚祐以实际行动作答,沉着脸起了身。 他们一前一后地穿过两道门帘,来到了东暖阁的大门口。 着一品绣麒麟绯袍的方怀睿顶着寒风跪在冷硬的地面上,半垂着头,他的脸庞看着晦暗不明。 看到前方一双白靴进入视野时,方怀睿的嘴角收紧,抬起头时,一双圆张的铜铃眼发红,含着些许泪光。 “大皇子殿下,小儿被康王所伤,现在还昏迷不醒,生死不明……” “臣怎么也要为小儿求个公道!” 方怀睿扯着大嗓门,鬼哭狼嚎地对着楚翊哭诉道,说到后来,声音沙哑,这哭有六分假,四分真。 方明风是方怀睿的嫡长子,也曾是他的骄傲。 看见儿子受伤,方怀睿的心是痛的,此刻面对楚祐时,目光之中也透着几分怨恨、几分不满,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去狠狠揍楚祐一拳。 这一点,他根本就不用演,情绪也相当到位。 “方明风他是自作自受。”楚祐语调阴冷地说道。 “大皇子殿下,康王实在是欺人太甚!”方怀睿一会儿抬手指向楚祐,一会儿又用袖子抹泪,“小儿是鲁莽了点,可也是情有可原,康王殿下一言不合就以利器伤人,实在是欺人太甚……” 回想着整件事,方怀睿的心头也多少有些复杂。 楚翊的这个计划并没有瞒着他,甚至于,今早方明风能够偷跑出英国公府也是方怀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意纵之。 明风自小顺遂,没遇过挫折,以致养成了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最近更是越来越不像话,也该吃点苦头,长长记性了。 现在吃点苦头,总好过日后被夺爵丧命。 方怀睿眼底略过一道利芒,一闪即逝。 见方怀睿如此不识抬举,楚祐的脸色愈来愈阴沉。 楚翊又上前了一步,温文有礼地好言劝道:“英国公,你先回去吧,此事父皇已经知道了,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他的声音清越如风中的环佩相叩,透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然而,听在方怀睿耳中,楚翊这番话却是冷森森的。 方怀睿眼角剧烈地抽了抽,装模作样地又抹了把泪,暗叹道:他真是上了贼船了! 这位大皇子外表看着温良无害,其实就是黑心莲,而他半推半就地上了这贼船,恐怕是下不来了。 他本来是可以冷眼看着楚翊与楚祐两虎相争,不必趟这趟浑水的。 方怀睿越想越伤心,这一瞬,真想哭了,难免迁怒道康王身上,又道:“求皇上做主,杀人偿命……” ------题外话------ 二更在14:00。 以后一更6:00,二更14:00,有加更会另外通知的,mua! 083降罪(二更) “够了!” 楚祐实在听不下去了,声音如冰地打断了方怀睿。 他是习武之人,自有分寸,那一匕首刺下去会不会致死,他心里是有数的,英国公这厮分明就是在胡搅蛮缠。 方怀睿放下了抹泪的右臂,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不管不顾地高喊道:“康王殿下这还只是亲王呢,就想诛杀开国老臣,卸磨杀驴了!!” 他一字比一字高亢,嘹亮,只恨不得大半个宫廷的人都能听到。 楚祐额角青筋直跳,连脖颈间也浮起了根根青筋。 “微臣与父祖对大景朝忠心耿耿,没功劳也有苦劳,康王殿下此举实在是让臣寒心!” 泼皮无赖!楚祐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这四个字,重重地拂袖而去。 他也没回东暖阁,就直接从方怀睿的身边大步走过,只听后方传来了方怀睿撒泼似的嚎啕大哭声:“求皇上给臣与臣子做主。” 楚祐的步伐走得更快,昂首阔步。 他就不信皇帝能把他怎么样?! 方怀睿这一跪就是整整跪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直到次日凌晨,终于力竭地晕倒了过去。 康王捅了英国公世子一刀,导致方世子生死不明,英国公就这么一个嫡子,老泪纵横,宁愿拼着爵位不要,也要皇帝严惩凶手。 那些御史们闻讯,终于按捺不住了。 他们一窝蜂地涌至东暖阁,向皇帝呈上了一本本洋洋洒洒的折子,弹劾康王楚祐伤人,请皇帝一正宗室风气,并言道:“康王有错,自当担之,否则,岂不是让世人以为皇上纵容宗室行凶!” 皇帝看着折子不置可否,只是吩咐大太监宣康王觐见。 那些拥立康王的世家门阀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要压一压这些御史的气焰,免得这些寒门出身的穷酸文人在他们世家面前放肆。 于是,户部尚书王康尹反驳道:“李御史,康王为人一向谨言慎行,先帝也曾夸他胸怀若谷,他会出手定是事出有因。” “怎能听英国公一家之言?” 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说方明风行为不端。 再往深里说,更意指要是御史们还有异议,那就是在质疑先帝。 先帝驾崩还不足一年,就连皇帝也得遵礼制,三年不改父志。 御史们被王康尹这三言两语堵得一时有些语结,就连皇帝也似乎有些为难,反复捋着胡须。 片刻后,皇帝干咳地清了清嗓子,道:“康王与英国公世子都是少年心性,年少气盛,这才起了口角,推搡了几下。” 一旁板着脸的卫国公见那些世家非要把方明风拖下水,而皇帝还想当和事佬,他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几分,心中不快。 这可不行! 卫国公冷哼了一声,不快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就敢持刀伤人,岂是‘推搡’二字可以轻轻揭过!” 卫国公一表态,立刻让一众本来只是来凑凑热闹的勋贵肃然。 大景朝开国后,太祖皇帝大封功臣,封了四公二十八侯。 大景律例,勋贵的爵位三代降一等,也唯有四大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永不降爵,超然于其他勋贵之上,众勋贵隐隐以“四公”马首是瞻。 卫国公神情愤愤地接着道:“方明风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子,这若是有个万一,庶子不得袭爵,英国公府岂不是无人承继!!” 平日里,四公虽偶有争执,互不服气,但在共同的利益前,又会彼此扶持。 听闻英国公晕倒后,卫国公特意去看了他,想安慰几句,结果英国公哭得稀里哗啦,拉着他的手抱怨了一通,话里话外,就是说康王近世家而远勋贵,不把他们这些勋贵放在眼里,今天敢无故捅他儿子一刀,日后若真让他登上那个位置,说不定还要削他们的爵位给那些个世家腾地方…… 卫国公越想越觉得唇亡齿寒,胆战心惊,声音也愈发高亢:“康王简直居心叵测!” 他这番话说得在场的一众勋贵恍然大悟,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原来康王所图竟是为此,真真居心叵测! 皇帝沉吟着拈须,徐徐问道:“那卫国公的意思呢?”一派仁君风范。 卫国公自然觉得康王当罚,但怎么罚却也是一道难题。 坐在下首的楚翊淡淡地问道:“量刑有轻重,不知英国公世子伤得如何?” “……”卫国公怔了怔。 他哪里知道方明风伤得如何,只听英国公哭诉儿子被人捅了一刀,血流如注,生死不明。 不过,大皇子这句话倒是提醒了他,量刑有轻重。 卫国公老眼一亮,有了主张,正色道:“大祖有言,宗室犯法,罪加一等,既然康王捅了方世子一刀,那就让方世子捅回两刀,权当是扯平了。” 其他勋贵们面面相看,全都精神抖擞,觉得卫国公这个主意简直绝了。 他们迫不及待地赶紧附议,颇有几分万众一心的架势。 以王康尹为首的官员们全都傻眼了,顿感事态不妙,顾不上再提先帝是怎么夸康王的,直接道: “皇上,万万不可。若真依卫国公所言,这两刀下去,臣恐康王安危难测,如此未免量刑太重……” 英国公府如今怕是已经恨上了康王,要是让方明风捅康王两下,康王怕是性命难保!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勋贵粗声打断:“也不过是插上两刀而已,又没说要剜他的肉!” “就是就是。” “太祖也说过‘人在江湖混,哪有不挨刀’,既然有捅人的狠劲,就要有被捅的觉悟!” “……” 勋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一副无赖相。 大景朝立国刚五十年,这些勋贵的爵位也大多才传了两三代,平日里常被那些世家门阀暗暗地嘲讽说他们腿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 可是,当这些人站成了一线时,威力也是惊人的,但凡谁给康王说一句好话,就会被他们骂得狗血淋头。 谁也无法说服对方,空气中火花四射。 喧闹间,楚翊低低地叹道:“两刀太重,以血抵血,并不好。” 他清朗平和的声音宛如清泉泼洒而下。 那些世家臣子闻言简直如获至宝,面露喜色地连声附和道:“对对对,大皇子殿下说得是。” 楚翊优雅地放下了手里的青花瓷茶盅,又看向了卫国公等人,又道:“但七皇叔伤人罪证确凿,若不追究,也有违太祖遗训。” “对对对!”勋贵们也是连声应对。 楚翊右手的指节轻轻在茶几上叩动了两下,和煦的目光转向了上首的皇帝,温声道:“那就降爵吧。” 话落之后,东暖阁内一片静默。 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皇帝抬手一拍案,一唱一搭地应了:“好。就降爵吧,降为郡王。” 卫国公先是一怔,再一想:是啊,捅两刀,也就痛一时,康王怕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哪有降爵过瘾。 妙!罚得妙! 也免得康王总打他们爵位的主意,先让他自己好生痛痛。 “皇上英明!”卫国公率先高喊起来,喜笑颜开。 卫国公都应了,其他勋贵也没有不满意的,纷纷喊起了“皇上英明”,声音洪亮如雷动。 有人欢喜,更有人脸色僵硬,看向了后方那道绣着五爪金龙的门帘。 被皇帝宣召而来的康王楚祐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帘前,面沉如水,浑身散发着一股冷厉的气息。 不等康王开口,礼部尚书王康尹就率先应了:“有错当罚,皇上英明。” 王康尹不蠢,也看得出来皇帝这次是有心降康王爵位。 今天有这些勋贵们在此搅局,要是不应下降爵,二选其一,皇帝怕是会顺水推舟让英国公捅上康王两刀。 现在这个局面怪只怪康王做事太过冲动,非要冒头得罪了勋贵。 王康尹轻轻地捏了下袖口,微不可查地向楚祐点了下头,示意他向皇帝低头。 “七皇弟,”皇帝的目光穿过众人看向了后方的楚祐,淡淡问道,“对朕的决议,你可有异议?” “……”楚祐两耳嗡鸣,狭长的眸子里翻涌起滔天的怒意。 这一瞬,他想负气而去,但犹有一丝理智告诉他,他不能走。 今天他要是就这么甩袖而去,得罪的就是所有的勋贵。 而现在的他,还得罪不起! 楚祐紧紧地将双拳收紧,颀长的身形绷直,宛如一杆长枪,内心在激烈地交战着。 他的心情极度复杂,口中弥漫起一股浓浓的腥甜味,感觉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推手一步步地把他推到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对自己说,古有勾践、韩信,成就大事者,就是忍一时之辱又当如何! 就是太祖皇帝也曾在年少时被人轻贱,发出了“莫欺少年穷”的豪言壮语。 …… 好半晌,楚祐都没有动弹,一动不动地伫立原地。 沉默蔓延,气氛越来越压抑。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字字艰涩地说道:“臣弟领旨。” 他垂下头,掩住了眸中深深的愤怒,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随着这四个字的落下,一切尘埃落定。 楚祐黑着脸迈出了东暖阁,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的气息,胸口憋着一团气,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宫外的方向走去。 今天的京城天气阴沉,风势强劲,呜呜作响。 出了宫后,楚祐直接骑马回了康王府,在跑马场里策马狂奔着,迎着寒风跑了一圈又一圈…… 他策马跑了三四圈,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全力跑了过来,口中高喊着: “殿下,皇上派人来颁圣旨了。” “他们、他们还要拆王府的大门!” ------题外话------ 明天见~ 求各种票。 084后悔(一更) 什么?!楚祐猛然地拉住了缰绳,胯下的黑马高高地扬起了两只前蹄,口鼻喷着白气。 “啪!” 下一刻,他重重地一马鞭甩在了马臀上,气极败坏地策马往大门方向赶,疾如狂风。 当楚祐来到大门口时,王府的一扇大门已经被拆掉了,几个禁军士兵正在拆卸另外一扇。 这边的动静实在太大,府外的街道上引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路人,全都对着王府的方向指指点点。 “康王殿下!”来传旨的大太监客客气气地对着楚祐作揖道,眼神淡漠,“咱家是来传旨的。” 他来传的当然是将康王从亲王降为郡王的圣旨。 大太监从托盘上取过那明黄色的圣旨,也不管楚祐是否下跪,就直接对着圣旨念了起来:“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康王楚祐年少气盛……” 楚祐的耳边嗡嗡作响,后面的话根本就没听到,他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王府的朱漆大门彻底给拆了。 按照大景朝的规制,亲王府的大门上门钉为九行七列,而郡王府的门钉数量则降为九行五列,所以,康王既然降爵,那么王府原本的大门自然是不能用了。 不仅如此,连门前的那对麒麟石兽也被抬走了。 康王府的大门口变得空荡荡的,乍一看,仿佛是被下旨抄家似的。 “钦此。” 念完最后两个字后,大太监就将圣旨合拢,淡淡道:“王爷,皇上说了,王府中超规格的那些就罢了,不用劳师动众。” 大太监直接改口称“王爷”,康王不再是亲王,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殿下”了。 “王爷,谢恩吧。”大太监一边说,一边双手把那道圣旨递向了楚祐。 楚祐紧紧咬着牙关,神情阴鸷。 他很想挥手拂掉这道圣旨,却也知道如此会被冠以抗旨不遵的罪名,会成为被他人攻讦的凭证。 事已至此,且忍一时吧。 “臣弟谢皇上恩德。”楚祐黑着脸道,双手接过了那道圣旨,心头升起一股凉意急速在体内蔓延着、扩张着。 王府内没动又如何,世人看得是门楣。 他被降爵了。 想他十岁就被先帝封为亲王,现在却没了。 楚祐幽黑的眼眸里满酝着屈辱,双手紧握成拳。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内务府的人把大门上放那块写着“康亲王府”四个大字的匾额拆了下来,换了一块写“康王府”三个字的新匾额。 “康亲王府”的匾额是先帝亲手题的,是先帝赐予他的荣光。 可现在,这份荣光被夺走了。 楚祐慢慢地跪了下去,一点点,一点点……最后膝盖重重地磕在了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他失魂落魄地看着那道对他意义非凡的匾额渐渐远去,感觉手头的这道圣旨沉甸甸的。 有那么一瞬,他心底生出那么一点点的后悔…… 这点后悔才探出心头,就被另一种更浓烈的情感压了过去。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为了他的嫆儿,他无怨无悔! 大太监在颁了圣旨后,就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了,王府外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随之四散而去。 这些人也把康王被降爵的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话题传扬了开去,当天,京城上下就全都知道了。 这个消息也同样传到了定远侯府。 顾太夫人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小佛堂里,专心念经,吃斋念佛。 这一念就是足足几天没出门,还免了晚辈的晨昏定省。 忍了几天后,顾太夫人终于是忍不住了,吩咐心腹李嬷嬷走了一趟玉衡苑。 “二姑娘,太夫人请您去一趟慈和堂,谈谈三姑娘的事。” 面对顾燕飞时,李嬷嬷的态度恭敬客气得不得了,脸上堆满了笑容。 “我就不去了。”顾燕飞淡淡的声音自一座绣着大红牡丹的屏风后传来。 李嬷嬷闻言,神色一僵,心一沉。 隔着一道朦胧的屏风,隐约能看到顾燕飞正在一件件地穿衣,伴着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 李嬷嬷正斟酌着言辞,就听顾燕飞又道:“你回去转告太夫人,让她去问问顾云嫆可喝下了符水。” “……”李嬷嬷又是一愣,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屏风后的顾燕飞慢悠悠地给自己系上了腰带,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勾。 以她对顾云嫆的了解,这符水顾云嫆必是不会喝的。 李嬷嬷小心翼翼地又道:“不知二姑娘可还有什么话要老奴转告太夫人的?” 顾燕飞抬手把长长的青丝扎在了脑后,漫不经心地轻笑道:“你告诉太夫人,让她放心,这婚事会成的。” “卷碧,送客。” 旁边的卷碧听到最后四个字,立刻朝李嬷嬷走近了一步,伸手做请状。 “那老奴就回去复命了。”李嬷嬷笑着行礼后,这才随卷碧离开。 下一刻,顾燕飞就步履随性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唇角噙着一抹闲适的浅笑。 她身上换了一身玄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线绣着几丛兰叶,腰环刺绣锦带,将腰身收得很细。 简简单单的男装被她穿得格外好看,唇红齿白,英姿飒爽,令人不由眼前一亮。 当卷碧送完李嬷嬷,回来时看到顾燕飞的第一眼,就惊艳地张大了嘴。 “好一个翩翩美少年!”卷碧两眼放光地抚掌,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 顾燕飞被卷碧逗笑了,随手顺了下束发的丝绦,银色的丝绦垂到了胸前。 蹲在窗槛上的奶猫不屑地嗤了一声,目光灼灼地看着天空中早已飞远的白鸽。 顾燕飞随手把案头的一张飞鸽传书一捏,往袖袋里一揣,就出门去了,只丢下一句:“你们俩守着家。” “你们俩”指的是卷碧与晴光。 “喵!” 将奶猫不悦的牢骚声抛在身后,顾燕飞兴致勃勃地出了侯府,去的还是她前世从来没去过的地方,位于城南的天音阁。 天音阁是一个戏园子,是京城中最有名的戏园之一。 每天的戏只要开场演,那都是座无虚席。 顾燕飞来得早,就在天音阁一名小二的招呼下,先到二楼的一间雅座坐下了。 楼上楼下的座位已经坐了七八成客人,形形色色的人都有,一个个皆是两眼发光,神采勃发。 戏楼内,一片热闹喧哗的气氛。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一边品茶、喝酒,一边说着闲话。 “老哥,你可听没说了?”一个身穿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用胳膊肘顶了顶同桌的中年男子,挤眉弄眼道,“今天这出戏叫什么来着……反正有个新花旦,听说是个绝色佳人!” “知道知道!这姚家班是天音阁不远千里从南方请来的,这几天才刚到京城呢,唱的戏那个叫绝了。嘿嘿,不瞒老弟说,我就是冲这个花旦来的。”中年男子口沫横飞地说着,越说越激动。 “那天音阁可真是砸了大本钱了。” “那是!不砸钱不行啊,你没见吗?最近云梨园越来越红火,直追天音阁……” “……” 楼下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顾燕飞耳中,挑起了她的兴致。 在曜灵界两百年,她还没看过戏呢。 她随手拿起了戏折子,快速地翻了翻,这才知道今天这里要唱的戏名为《莲花扇》,这出戏分为四折,约莫是说一个侯府世子假扮侠客闯荡江湖,在王府郡主与江湖歌女之间摇摆不定,演绎了一出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顾燕飞一目十行地扫了几眼。 戏楼内的客人越来越多,待到坐席九成满时,就听戏台方向传来一阵响亮的开锣声。 接着,就是一阵悠悠的丝竹声响彻整个戏楼,悠扬悦耳,代表戏开场了。 可戏台上还是空荡荡的一片,不见一人。 众人正狐疑着,一个清泉般甘甜的嗓音骤然响起,悠悠地划破空气。 这楼中的空气似乎都随着这道声音的响起微微一颤,周围的氛围整个不同了,仿佛骤然从喧闹繁华的市井来到一处幽静的高门内院之中 那优美的唱腔流丽细腻,音色纯净,顺畅流利,柔曼婉转,又蕴含着极其丰富含蓄的情感,令人不禁对声音的主人浮想联翩。 在众人的翘首以待中,一道婀娜的身影袅袅地从屏风后飘了出来,粉墨登场,那一袭嫣红色绣百蝶穿花的衣裙在戏台上点点的烛光中闪闪发亮。 花旦轻轻地、优雅地甩动长长的水袖,同时,头微侧,露出半边绝美的脸庞。 眉如墨染,唇似朱染,敷粉面颊如瓷器般白皙,妖媚惑人的凤目斜斜地挑向鬓角,勾勒出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 五官完美无缺,组成一张倾国倾城的绝世丽颜。 他就像是月下的昙花一层层地绽放,刹那芳华,艳不可挡,贵不可言。 所有的观众全都惊艳地看着这名饰演郡主的花旦,一时忘了呼吸。 看着台上的绝色丽人,顾燕飞微微一怔,手里的酒杯也停顿在了半空中,喃喃自语道: “好红……” 顾燕飞微倾身往前靠去,右手肘撑在窗槛上,微曲的手指托着下巴,仔细打量着戏台上的人。 他的周身一片猩红,或者,应该说,这人身上的气运竟然是浓重的猩红色,妖艳得好像血一样的颜色,仿佛浴血而生,又仿佛置身于一团灼灼的火焰之中。 不似旁人都萦绕着淡淡的白光。 ------题外话------ 二更在12:30(决定还是提前些)。爱你们呀~ 085惊喜(二更) 顾燕飞在曜灵界修行两百年,见过不知道多少相貌出众之人,此人绝对是数一数二,但挑起她的兴致并非是此人的容貌,而是对方那猩红色的气运。 有趣,实在有趣! 顾燕飞越看越专注,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就像是一只好奇而慵懒的猫儿,目光舍不得在此人身上移开。 在这个小世界,只有人。 但是在曜灵界,有人,有妖,有灵兽,也有魔族…… 魔族的气运是血红色,与此人的猩红色又有一种微妙的不同。 而她又很确定,眼前这丽人是人,非魔。 饰演郡主的花旦遥遥望着远处,担心思念着她的未婚夫,也就是那侯府世子。 每一个顾盼,每一个唱词都恰到好处,让人不由心生怜惜,恨不得冲上去将她揽入怀中。 随着丝竹声愈来愈高亢,其他油头粉面的伶人们也陆续登场了,慢悠悠地拖着长调唱了起来,莺声燕语似诉还嗔。 顾燕飞根本不在意剧情,也不在意其他戏子,只注意看那花旦。 “公子,这边请。” 身后传来小二热情的声音,顾燕飞充耳未闻,专注得连雅座中又多了一人都浑然不觉。 直到一袭白衣的俊美青年在她桌边坐下,顾燕飞这才慢悠悠地从花旦身上收回了目光,转向了楚翊,柳眉一挑,笑眯眯地把酒壶往他的方向一推。 楚翊很识趣,笑容和熙地认了错:“我来迟了,自罚一杯。” 楚翊一边说,一边执起酒壶给自己与顾燕飞的酒杯分别斟满了酒,接着,便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任何一个动作由他做来,总是不紧不慢,有种如行云流水般的感觉,从容而优雅,那种高贵的气度是从骨子里散出来的。 外面的喧嚣声似乎在这一刻远去。 顾燕飞以掌心托着下巴,又开始盯着楚翊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目光坦然无比。 通常情况下,凡人的气运都是和顾云真一样,呈现一种白色的“气”,或浅或深,会随着命术而变化。 这种“通常情况”不适于顾燕飞,也不适用于楚翊。 楚翊的身上什么也没有,他是天弃之人,就和她一样。 顾燕飞看了楚翊一会儿,就觉得无趣了,兴味的目光又去看戏台上那个倾国倾城的花旦。 戏台上,那绝色丽人正倚靠在一张美人榻上,一边唱,一边以袖掩面,作垂泪状,只从袖口后露出一双漂亮的如丝媚眼,楚楚可怜。 整个戏楼内,所有看戏的客人们皆是寂静无声,忘了喝酒,忘了吃东西,他们的注意力全都被这花旦给吸引了过去,情绪为她的一颦一笑、一泪一叹所牵动。 他们一时喜,一时惊,一时愁,一时揪心……全都为了那戏台上的美人,只恨不得将江山捧到美人跟前搏美人一笑。 顾燕飞在看美人,楚翊则在看顾燕飞。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她穿男装。 一袭玄色直裰衬得她肌肤似雪,长长的黑发只是随意地以发带束在后脑,整个人超逸绝俗,毫无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容闲适。 若是普通女子女扮男装,很容易在举手投足间透出一股子过分阴柔的违和感,可是在她的身上,却看不到丝毫不自然,只让人觉得清俊至极,仿佛她天生就该如此。 在一段小高潮后,花旦就款款地下了台,再不见那婀娜的身影,而男主角饰演侯府世子的小生也隆重登场了,一袭侠士装扮,手执长剑,英气勃发。 见花旦下场,顾燕飞无趣地转回了头,头上那长长的发带和发丝随之飘起,发带恰好勾住了窗帘边的铜帐钩。 她随手扯了下发带,可发带依旧与铜帐钩缠在一起,就干脆把束发的发带给解了下来。 一头长长的青丝霎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随意地披散在她胸前、背上。 顾燕飞将发带自铜帐钩上解下,正想重新给自己束发,就听楚翊忽然道:“别动。” “我来。”楚翊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顾燕飞走来。 顾燕飞:“……” 顾燕飞一般没那么听话的,可现在,她的注意力被楚翊手里拿的玉簪吸引了。 那是一支白玉簪,唯有一端鲜红如血,被工匠巧妙地被雕成了两朵梅花,一朵半开半待,一朵俏然怒放,片片花瓣层次分明。 顾燕飞眸光一亮,乖乖地坐在那里一定不动,由着楚翊亲自为她束发。 他挽发的动作很娴熟,修长的手指灵活敏捷,三两下就把顾燕飞那一头浓密的青丝挽成了一个发髻,只以那支玉簪固定这满头青丝。 顾燕飞摸了摸发髻,由衷地赞道:“你真厉害!” 她就没办法用一支玉簪把头发挽得那么漂亮。 两根纤纤玉指从发髻一直摸到了那支玉簪,流连不去。 她喜不自胜地反复摸着玉簪,以指腹感受梅花的形状,笑靥如花,愉悦畅快。 这支梅花玉簪不是凡物。 自打得了那块凤纹玉佩后,顾燕飞就意识到了一点。 这个小世界虽然现在灵气稀薄,几近于无,但是,在数千年甚至是万年以前,这里应该是有过灵气的,所以,才能孕育出有灵气的玉石,被工匠雕成玉佩。 可想而知,那块凤纹玉佩不会是这个小世界中唯一的一件灵物。 顾燕飞本想着慢慢找找看,没想到楚翊今天竟然给了她这么一个惊喜。 “这是给我的吧?”她有些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楚翊低低一笑:“这是回礼。” 顾燕飞怔了怔,立刻想起了她上次赠予楚翊的那枝红梅,弯起唇角。 她这个人一向运气不太好,可有趣的是,遇上楚翊的时候,她的运气就会变得非常好。 上辈子是如此,这辈子还是如此。 想着,顾燕飞的笑容愈发灿烂,毫不吝啬地展示她的愉悦:“我很喜欢!” 她当然喜欢,还喜欢得不得了! 这支玉簪可是好东西啊,虽说玉簪中的灵气无法吸取,比不上那块凤纹玉佩,但是,只要常年佩戴这支簪,就可以温养神识。 顾燕飞本就不指望像那块凤纹玉佩那般的灵物会很常见,否则,这个小世界也不至于是现在这般灵气匮乏了。 “你喜欢就好。”楚翊抬手帮她轻轻地扶了下那支梅花玉簪,温雅的笑容中隐隐透着一种说不出的怀念。 顾燕飞开心地给楚翊斟了酒。 楚翊又坐了回去,目光忽然穿过雅座的窗口望向了一楼的大堂,然后做了个手势,示意顾燕飞往下看。 顾燕飞放下酒壶,顺着他的视线看了过去。 一个身形修长的俊朗青年迈入一楼大堂,他穿着一件宝蓝底祥云团花锦袍,腰束玄色嵌墨玉锦带,高大威武,形容间有一股武人特有的锐利。 “这是慕容雍。”楚翊道。 顾燕飞上上下下地扫视起慕容雍。 自打前些天去嘉卉院给顾云真添妆时,发现她的气运被顾云嫆所掠夺,顾燕飞就一直有些介怀。 后来,顾燕飞特意吩咐卷碧去打听过,顾云真自小到大的运气确实不太好,不仅仅是三太太说的那些事,还有更多数不胜数的例子。 只说今年,二月时,顾云真与顾云嫆等几个姐妹去侯夫人王氏的妹妹家做客时,她不慎被一颗马球擦到了头; 六月时,她在侯府的小湖里泛舟,小舟的舟底忽然漏水,她又不会泅水,差点就溺水…… 八月时…… 顾燕飞从这辈子一直联想到了上辈子的事。 上辈子,顾云嫆毁了容以及那之后半辈子的凄苦,应该也是因为气运不佳。 顾燕飞一时也没有头绪,想着顾云真婚期在即,就托了楚翊去打听一下顾云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今早她收到了楚翊的飞鸽传书,约她来天音阁。 顾燕飞深深地凝望着慕容雍的面庞。 青年脸部的线条棱角分明,浓眉大眼,鹰钩鼻,薄细的嘴唇,组成一张英朗阳刚的面庞。 顾燕飞的目光在他的鹰钩鼻上转了转,微微皱起了眉头。 鼻如鹰嘴,啄人心髓。 楚翊低声道:“慕容雍在三千营任职,原是五品的骁骑尉,上月因为去青州剿匪立了首功,刚升迁至四品游击将军。” 慕容雍不过一个区区的四品武官,在朝中称不上什么大人物,连上早朝的资格也没有,若非顾燕飞问起,楚翊根本不会费神去留意。 他修长的手指慢慢转着酒杯,浅啜了一口酒水后,接着道:“自打这姚家班来了京城后,他几乎日日都来天音阁,给个名角捧场。” 楚翊徐徐道来,神情语气都很平静,似乎见怪不怪,又似乎不以为意。 下方的慕容雍进了大堂后,先是目光灼灼地朝戏台上望去,见戏台上只有一个年轻的小生与另一个老生,就意兴阑珊地收回了视线。 天音阁的小二走在前头毕恭毕敬地领着慕容雍往楼梯方向走去,言谈之间,既热情,又熟稔,显然时常招待慕容雍。 “捧谁?”顾燕飞不由问道。 她脑海中想起方才那名倾国倾城的花旦。 ------题外话------ 明天见~ 关于掠夺气运在048 086掠夺(一更) 顾燕飞的话音刚落,戏台方向的丝竹声骤然一转,从疾风骤雨变得婉转柔和,那乐声的氛围与节奏似乎在预示着什么。 走到楼梯一半的慕容雍停下了步伐,剑眉一挑,再次看向了戏台,眉目含笑。 下一刻,一个着一袭翠绿衣裙、艳若桃李的戏子翩然登场,满头珠翠,明丽活泼,一举一动间,透出一种明快的气质。 这漂亮的扮相与身段引来满堂的赞美声。 那名青衣就是戏中的那个江湖歌女,因为得侯府世子英雄救美,对他一见钟情。 青衣在台上矜持地舞起了水袖,咿咿呀呀地唱出了少女的一腔心事,动人的唱腔韵味十足。 “捧这青衣。”楚翊指着戏台上那刚刚登场的青衣道。 顾燕飞眼角的余光瞟向了戏台上好似蝴蝶般飞来又飞去的青衣,好奇地问道:“怎么个捧法?” 她微微偏头,右手一托下巴,眸中闪着颇为兴味的光芒。 “……”楚翊难得语结,神色微妙,有一瞬,几乎看到她身后甩动好奇的猫尾巴。 他心里幽幽叹息,也不知道该感慨顾燕飞与他不见外,亦或者这姑娘实在是没心没肺。 楚翊斟酌着言辞,道:“慕容雍爱听戏,也爱听曲,是京城各大戏园子与烟花之地的常客,他在京中除了慕容府外,还以个人名义安置了一个宅子,时常去那宅子小住。” 顾及顾燕飞毕竟是个未出嫁的姑娘家,楚翊没把“包养戏子”、“蓄养外室”什么的挂在嘴上,但是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确了。 说完后,楚翊又垂首去喝酒,纤长的眼睫细微地颤了颤。 平日里一向气定神闲的青年在这一瞬露出一丝罕见的不自在。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喝着酒,全然没察觉楚翊的异状,越听越觉得这慕容雍实在有些不靠谱啊。 上一世,慕容雍没有因为顾云真毁容而退亲,她以为慕容家应是光明磊落的人家,慕容雍的人品也没什么问题。 再加上顾云真从来报喜不报忧。 如今想来,她上一世对慕容雍的了解还是太表面的。 现在听楚翊说起这些,心里不免有点不上不下的。 顾燕飞再一次想到了顾云真黯淡稀薄的气运,想到上辈子出嫁后的顾云真偶尔回娘家时略显憔悴的样子,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一刻,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说不定,上辈子顾云真与慕容雍的婚姻并没外人想象中的那样好…… 自己怕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好!” 下方骤然响起一阵激动的叫好声,紧接着,热烈的掌声雷动。 顾燕飞垂眸,又往楼下的戏台方向看去。 剧情渐渐走到了高潮。 歌女得知侯府世子有未婚妻,就拿着那把世子遗落的莲花扇跑去了王府找郡主,说侯府世子不喜繁文缛节,规矩礼数,与郡主的婚约只是责任;说侯府世子属于江湖,求郡主成全她与心上人,又将那把郡主所绘的莲花扇物归原主…… 郡主神伤,晕厥了过去,引得观众发出一片唏嘘声。 一折戏结束了。 戏台上的几盏宫灯被熄灭,上方垂下幕布,丝竹声戛然而止。 观众们还在意犹未尽,此刻才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刚才的那折戏。 一会儿说花旦确实名不虚传,一会儿说花旦与青衣一个美,一个俏,各有千秋,一会儿又点评起那些戏子的唱腔、身段…… 众人高谈阔论,一个个喝得酒酣耳热。 气氛热火朝天。 一个小二在下方欢快地敲了下锣鼓,高喊道:“天字丙号客人赏黄金一百两给何艳夏姑娘。” 何艳夏就是那个青衣的艺名。 紧接着,青衣从后台款款出来,对着众人福了福,当众谢过。 众人不由哗然。 毕竟黄金一百两可是足足一千两白银啊! 下方响起一阵轰雷般的掌声,此起彼伏,戏楼内的气氛愈发热烈。 看着下方众人啧啧称奇,慕容雍勾了勾嘴角,颇有几分志得意满的感觉。 他勾了下唇角,正想喊小二,眼角的余光扫过大门口,看到一道有些眼熟的高大身影走进了天音阁。 那是一个五十来岁、身形健硕的男子,鬓发间已夹了银丝,黑膛脸上留着粗犷的络腮胡,一身褐色暗八仙纹锦袍裹着将军肚,步伐坚定,看来还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是?!慕容雍眼睛一亮,赶紧起身。 他快步踏着楼梯走了下去,笑容满面地朝来人走去,拱了拱手道:“韦……老爷,真是巧了。” 众目睽睽下,慕容雍不好叫破对方真正的身份,这才口称韦老爷。 “你是慕容……”韦老爷也对慕容雍有点印象,记得他姓慕容,前不久立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但也仅止于此。 “晚辈慕容雍。”慕容雍立刻接口道,脸上的笑容恭敬不失热络,与对方寒暄着,“原来韦老爷与晚辈一样也喜欢看戏。” 二楼雅座中的顾燕飞正俯视着相谈甚欢的两人,她挑了下眉梢,抬手指向了那位“韦老爷”,随口道:“呀,这个人快倒霉了。” 看他印堂的黑气就跟被墨水当头泼了似的! 众生平等,生老病死,乃人生常态,无论是达官显贵,亦或是平民百姓,都逃不过这四个字,终究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而且,”顾燕飞的目光在“韦老爷”的眉心转了转,右手在袖中掐了掐,又道,“最多一盏茶。” 楚翊也看清了下方的来人,优美的剑眉略略一挑,低声道:“卫国公?” 原来这就是卫国公啊!顾燕飞又多看了两眼。 大景朝有四公,爵位世袭罔替,至今在朝中仍地位稳固,不过,对于英国公以外的另外三公,顾燕飞就了解不多了,也从未见过。 顾燕飞眨了眨眼,指着卫国公问:“这个人重不重要?”她指的是对楚翊而言。 她问得相当直接,因此楚翊也回得很直接:“三代重臣,举足左右,便有轻重。” 见顾燕飞认真听着,楚翊便又继续往下说:“卫国公韦诜的祖父是第一代卫国公韦鼎。” “韦鼎与太祖皇帝结识于式微之时,两人是结拜兄弟,最得太祖的信任,还娶了太祖的亲妹妹嘉德大长公主。” “韦鼎为人正直,胸有丘壑,当年,先帝提出废太子时,被他骂得狗血淋头都不敢发火。” 顾燕飞歪了歪螓首,她的算学很好,可就是不耐烦算这些个家族辈分,脑子里绕了个弯,才把人物关系算明白了。 也就是说,韦鼎是先帝的姨父,现任卫国公韦诜是今上的表弟,楚翊的表叔。 楚翊浅啜一口酒水,从第一代卫国公说到了现任卫国公韦诜:“韦鼎的长子、次子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韦诜自小是韦鼎养大的,颇有其祖之风。” “韦诜年轻时,曾去西北戍守边关十余载,战功赫赫,打得西戎人俯首称臣,不敢再来犯我大景。” 韦诜有滔天军功在手,在军中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所以哪怕韦鼎逝世后,先帝对卫国公府心有芥蒂,却也无可奈何。 楚翊知道顾燕飞才刚到京城,可能不太懂朝政,就解释得稍微详细了点。 顾燕飞的确不懂朝政,在曜灵界时,她只顾着专心修行;而上辈子,她只是个被困在侯府的小姑娘,随波逐流。 不过,顾燕飞聪慧机敏,在曜灵界走了这一遭,领略过更广阔的天空,眼界也随之开阔,整个人就像是脱胎换骨般,如今的她不仅一点就通,更能举一反三。 顾燕飞笑盈盈地轻抚了下梅花玉簪,指下的触感温润细腻,一股淡淡的灵气萦绕指尖。 “我帮你好不好?” 既然这韦诜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那么对于跟自己一样倒霉的楚翊来说,此人也一定很重要。 顾燕飞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簪一端的梅花,似在细细感受着每片花瓣的脉络。 她心情好,那灿烂明媚的笑容自然而然地浮现于眼角眉梢,似明珠,如美玉,明艳无俦。 她的笑容极富感染力,如一江春水、一缕春风般淌入人心。 楚翊怔怔地看着她,有一瞬间的失神,心湖荡起丝丝涟漪,唇角也随之微微翘了起来。 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好。” 等理智回炉,楚翊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去拿酒杯,入口的酒水似乎更加甘甜,绵长,让他忽然间有几分微醺的感觉。 外头的锣鼓声再一次响起,意味着第二折戏开场了。 戏台上多了一个床榻,手执折扇的花旦侧躺在榻上,合着眼,那浓重深黑的眼线衬得她肌肤愈发惨白,又透着一丝惹人心怜的妩媚。 戏楼内霎时无声,唯有他是这里当之无愧的主角。 顾燕飞兴致勃勃地盯着那名花旦看,他的周身依旧萦绕着浓郁的猩红色,那血液般的气流衬得他娇媚如花,妖魅似狐。 “真是漂亮啊。” 顾燕飞低喃道,唇角的笑意更浓,颊边微现梨涡。 ------题外话------ 二更在12:30 087汹汹(二更) 戏台上的花旦掀开了眼睑,同时打开了那把绘有莲花的折扇,缠绵悱恻地唱起了“萧郎说,见此莲如见我”,眸光幽幽瞟向大门的方向,那头,慕容雍正与卫国公热情地搭着话:“不知您可有订雅座?” 卫国公喜欢看戏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他本就是为了这新的姚家班来的。 卫国公豪爽地笑道:“今天来是临时起意,倒是不曾订雅座。” 他是天音阁的常客,即便没订雅座,小二也会帮他设法协调。 不过今天很显然就没有小二发挥的余地了,慕容雍急忙道:“韦老爷,晚辈订了雅座,有道是,相逢不如偶遇,不如您去晚辈的雅座小坐如何?” 卫国公一向不拘小节,爽快地应了。 慕容雍欣喜不已,目露异彩。 他自从上次从青州立功回来后,虽然从五品升到了四品,却只是一个虚衔,至今都还没等到实缺。 卫国公府在大景朝的地位超然,卫国公在军中的地位更是不可动摇。 慕容雍早就想与之结交,但又不好贸贸然地攀附,今天在天音阁偶遇,是缘分,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至少,卫国公从今日起就会记得自己的名字。 慕容雍伸手做请状,领着卫国公朝二楼的雅座方向走去。 两人相谈甚欢,只不过,大部分时候都是慕容雍在说话:“韦老爷,可惜您来晚了一步,第一折已经唱完了。” “姚家班果真是名不虚传,您瞧这花旦的唱腔、身段……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 “还有方才的青衣唱得也好……” 慕容雍侃侃而谈地说了一通,至于卫国公只随口说了几句“可惜”、“不错”之类的话。 两人在说话间,步入二楼正对戏台的一间雅座中。 小二知道这位“韦老爷”喜欢烧刀子,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上了一坛烧刀子。 慕容雍亲自给卫国公斟了酒,然后双手举杯,对着卫国公敬酒道:“国公爷,末将敬您一杯。” 此时,这雅座中没有别人,慕容雍也就不再口称什么韦老爷。 卫国公嗅了嗅杯中酒香,笑着赞道:“好酒!” 他郎声大笑时,颇有些一方诸侯的豪情与霸气,仰首将杯中酒水一口饮尽,辛辣的酒液下腹,只觉得腹中灼灼,冬日的寒气一扫而空。 “我这大半辈子,赏美酒无数。”卫国公哈哈大笑,“最喜欢的还是这烧刀子,这别的酒水总觉得寡淡……” 他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粗犷的黑膛脸上,一双眉头紧紧地拧成了结,面露痛苦之色,连额角的根根青筋都凸显出来,点点冷汗急速沁出。 慕容雍也看出卫国公的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国公……”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就见卫国公脸部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身子前倾,嘴唇间呕出了一大口鲜血…… “呕!” 一滩殷红的鲜血一半吐在雅座内,另一半从窗口喷洒了出去,宛如一场哗哗的血雨。 血雨从二楼滴落了下来,洒向楼下的大堂。 那些观众正看戏呢,对于上面的动静毫无所觉,只到感觉有什么液体滴在了头上,不由皱眉。 好几人都下意识地抬手往头上摸了一把,又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掌心染了点点血渍,还有一些血滴落在了桌上的瓜果点心上。 “血!” 一个尖锐的女音霎时从观众中响起,声音那么尖锐,那么高亢。 其他好几名被鲜血洒到的观众也发现了,有的人抬头看向二楼,有的人尖叫连连,有的人赶紧起身,还有的受惊地捂住了嘴。 一楼的大堂顿时乱成了一锅粥,男女老少的惊呼声、叫嚷声此起彼伏: “这里怎么会有血?” “快看,血是二楼那间雅座滴下来的……” “杀人了!小二,赶紧去报官啊!” “……” 混乱间,只听二楼雅座里传来了一个年轻男子声嘶力竭的吼叫声:“来人,快叫大夫!” 天音阁的掌柜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招来几个小二,吩咐一人去请大夫,命另一人去报官,又叫了两个小二上楼查看情况。 掌柜自己则留在大堂里,一会儿安抚那些惊魂未定的客人,一会儿又令人赶紧清理被血弄脏的桌椅。 大堂里,骚动不已。 一部分好事者纷纷上楼看热闹,其他人心慌意乱,好似那热锅上的蚂蚁,也都无心看戏了。 即便如此,那丝竹声依然没有停,悠悠回荡在空气中,戏台上的那些戏子也全都面不改色,随着乐声,或吟唱,或舞动。 这一幕的主角是饰演郡主的花旦与饰演侯府世子的小生。 郡主因为歌女的刺激,病了一场,此时大病初愈,几步外,侯府世子一脸歉意地负荆请罪,言辞恳切。 乐声随之变得悲伤,清冷如霜,让人仿佛能看到一树树白梅在寒风中倏然绽放。 扮相绝美的花旦悲切地偏过了头,似乎无法直视深爱的未婚夫,幽深的目光顺势朝二楼的雅座方向望去。 那深邃的眸底蕴着点点幽光。 下一瞬,花旦以袖掩面,似在压抑隐忍着什么。 戏台上,那种悲伤压抑的气氛随着花旦的一举一动弥漫开来,与大堂的骚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不一会儿,小二就带着一个头发花白、提着药箱的老大夫步履匆匆地来了。 腊月大冷天,那老大夫却是跑得满头大汗,蹬蹬蹬地上了楼。 顾燕飞看看楼下大堂,又看看隔壁那染血的窗槛,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小巧别致的白瓷酒杯,歪着小脸自夸道:“我说得准吧!” “准。”楚翊轻轻一笑,温润如玉。 她的本事,他当然毫不怀疑。 顾燕飞一边喝酒,一边肯定地说道:“他应该是旧疾作祟。” 方才,她看到卫国公的第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有旧疾爆发之症,而且会来势汹汹,相当凶险。 所以,顾燕飞才会说他要倒霉了。 小拾就守在雅座外,竖起了耳朵,心里像是有只猫儿在挠似的,很想问卫国公有没有性命之忧。 偏偏楚翊与他不是一条心。 “卫国公一向身子硬朗,年届知天命之年,身手还不减当年……”楚翊若有所思地说着。对于顾燕飞说的旧疾,他隐隐有了些猜测。 丝竹声又悲伤转为激烈,意蕴深远,顾燕飞再看向戏台时,就见那花旦又下台了。 戏台上虽然还有七八个戏子,但对她来说,又变成了一出无聊的戏。 顾燕飞想到了什么,赶紧去翻旁边的那本戏折子,这一翻,才发现等那花旦下次再登场就是下一折戏了。 没意思! 顾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只听下方又响起一阵嘈杂的喧哗声,似乎有人粗鲁地撞了一下门扇。 一队高大威武的衙差急匆匆地赶到了,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大堂中,皆是板着脸,颇有种来者不善的架势。 大堂的气氛陡然一肃。 客人们生怕一不小心惹上官非,全都哑然无声,也唯有如疾风暴雨的丝竹声与吟唱声仍旧飘荡在空气中,如诉似嗔。 “公子,衙差来了。”守在雅座门口的小拾伸长脖子张望了一番,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去看看。” 话音还未落下,小拾已经嗖地跑没影了。 见顾燕飞翻戏折子,楚翊也俯身凑过去看,半束半披的乌发顺势倾泻到了胸前,他线条明晰的下巴勾勒出修长温润的弧度。 他鬓角的一缕发丝不经意地擦过顾燕飞白如凝脂的脸颊,轻轻地,柔柔地。 好痒!顾燕飞下意识地抬起一根手指撩了下那缕发丝,触手的发丝冰凉柔滑,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楚翊修长的脖颈上,喉结微微地上下滚动了一回,对上了顾燕飞朝他看来的眼眸。 两人四目相接,彼此的面庞近在咫尺。 “公子!”等小拾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亲昵的一幕,不由瞪大眼睛。 自家公子被调戏了?! 小拾呆了呆,莫名地觉得自己似乎打扰了什么,又仿佛自己是多余的。 念头一闪而过,小拾嘴里没停,口沫横飞地说着隔壁的情况: “刚刚京兆府的那几个衙差差点把慕容雍给拿下,但是慕容雍把他四品游击将军的身份一说,那些衙差就不敢拿人了,不过衙差没走。” 说完,小拾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不一会儿,再次蹬蹬地跑了回来:“大夫刚刚给卫国公探了脉,又跟他扎针止血。” 这一回,他得了顾燕飞一句评价:“无用。” 等小拾第三次从隔壁跑回来时,眼睛几乎在发光,崇拜地说道:“顾姑娘,你说对了,卫国公还在吐血,扎一针,就吐一口。” 小拾比手画脚了一番。 顾燕飞合拢了戏折子,喃喃道:“差不多了。” “……”小拾没听清她说了什么,一头雾水地眨眨眼。 顾燕飞正要起身,又想了什么,赶紧把杯中最后两口酒水一口灌下,这才重新站起身,一手抚了下衣袍,另一手潇洒振袖,笑眯眯地招呼楚翊道:“走,我们看看去。” ------题外话------ 明天见~ 088垂危(一更) 楚翊优雅地也起了身,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旁,顺手把那本被顾燕飞翻了好几遍的戏折子塞给了小拾。 两人走出了雅座,往隔壁走去,一派闲云野鹤。 前方走廊的尽头,慕容雍与卫国公的那间雅座外,围满了人,里三层、外三层的,一眼望去,全都是黑压压的人头。 那些旁观者对着雅座内指指点点,议论纷纷,他们只能旁观,没法继续靠近,因为四个衙差正跨着刀鞘守在雅座的门口。 雅座内,狼狈不堪,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桌上、地上、墙壁上全都布满了鲜血。 卫国公虚弱地倚靠在椅背上,他的长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上半身,生怕他会倒下去。 “……”慕容雍的脸色不太好看,头疼地摸了把脸,右脸被卫国公吐出的血飞溅到了一些,看来狼狈异常。 卫国公是朝中重臣,和他在一块儿时突然吐血,就算他什么也没做,说不定也会有旁人猜测是他对卫国公下了黑手。 那他简直有理也说不清了! 慕容雍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眸晦暗犹如覆着一层阴云。 “呕!”卫国公的唇角间又呕出了一口血,络腮胡和下巴上沾着不少血,面庞泛着一股灰败之色,气息十分微弱。 连续吐了好几口血后,卫国公已经气若游丝了,仿佛去了半条命,连眼神都有些恍惚,找不到焦点。 “大夫,怎么还没止血?”慕容雍急忙问道,掩不住的担忧与焦急。 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了扎在卫国公手臂上的银针,又再次给卫国公探脉。 少顷,他收回了手,眉头紧皱,眼角更是挤出层层叠叠的皱纹,摇头叹息道:“这位公子,此人怕是不行了。” 他已经用银针扎了病患身上的多处止血穴,可是病患非但没止血,反而吐血吐得更厉害了。 “……”慕容雍的脸色更难看了。 卫国公的长随不知所措地以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面色惨白,焦虑地朝窗外张望了两眼,暗道:算算时间,车夫应该已经到公府了,夫人应该知道了吧。 “呸!”卫国公听到这蒙古大夫竟然咒他死,一股怒火自胸口节节攀升,嚷嚷道,“你个庸医……” 他想说,你个庸医,竟然敢咒我! 可是,他的话还没说完,胸膛又是一阵剧烈的起伏,脸色一变,口中再次喷出一口鲜血。 “国公爷!”长随担忧地喊了起来,脸色比卫国公还惨白,手指发抖。 听长随这么一喊,那原本就不安的老大夫愈发惶惶,瞳孔收缩。 “国公爷”这三个字,就意味着这个病患的身份是堂堂国公,可不是他一个普通的大夫可以得罪的起的。 守在外头的那些衙差的脸色也是微妙,暗暗地交换着眼神。 这一瞬,几乎后悔他们干嘛趟这浑水。 就在这种浮躁不安的气氛中,楚翊与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走到了雅座外。 两人并肩而行,一个着白衣,一个着玄衣,一个温润,一个洒脱,两人皆是相貌俊美,龙姿凤采,令得这压抑的走廊似乎都亮堂了起来。 走廊上围观的人不由往两边退开,给他们让出了一条道。 见又有人来了,守在雅座门口的几个衙差不由蹙眉,本想把人赶走的。 “去……” 班头将刀鞘一横,可撵人的话才吐出一个字,又噤声,目光落在楚翊的身上。 眼前的青年不及弱冠,一袭白衣素净,可腰间那缀有雕鹿纹白玉的玉带一看就非凡品,再看他俊脸上带着一抹雍容的浅笑,举手投足间,尽显一种优雅不失矜贵的气度。 班头在这偌大的京城中也是见了无数贵人了,感觉与眼前这位公子一比,里头的那位国公爷与四品游击将军都似乎被衬成了绿叶。 班头心底警铃大作,京城中遍地是贵人,指不定眼前这一位又是哪府的王爷、世子呢。 他默默地退回,给其他衙差使了一个眼色,放楚翊与顾燕飞进了雅座。 两个大活人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步入雅座中,里面的卫国公与慕容雍当然不可能注意不到。 慕容雍还没资格上朝,从未见过大皇子,不过卫国公韦诜自然是认识的。 卫国公染着血的嘴唇微张,想说他现在不便行礼,但实在太虚弱,一口气好不容易才提上来,就听楚翊关切地说道:“伯父,勿动。” “我与朋友来此听戏,听到这里的动静,就过来看看……” “我这位朋友精通医术,让她给‘伯父’看看吧。” “伯父”是个统称,慕容雍听这陌生的白衣青年这么唤着,只以为对方是卫国公府的亲戚,或是卫国公某个世交家里的小辈。 卫国公有气无力地转头去看顾燕飞,见这瘦不拉几、白净斯文的少年最多十四五岁,脑海中立刻就浮现了八个字:嘴上无毛,办事不牢。 顾燕飞站在楚翊身旁,近距离地审视着卫国公,直言道:“年轻时受过伤吧。” 她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断言。 少女的声音清越中带着一丝脆生生的感觉,引得雅座内外的众人愕然,表情微妙。 卫国公怔了怔,再次打量起顾燕飞,见她没有喉结,脸型柔和,身形又清瘦,心里大致有数了:大皇子殿下的这位“朋友”竟然是个姑娘家。 是男是女倒也不重要,这大景朝,谁不知道他韦诜征战沙场几十年,这武将就没有不曾受过伤的! 卫国公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惨白着脸闷咳了两声,身子如筛糠般轻颤。 顾燕飞似乎没看到他轻蔑不虞的表情,背着手信步朝他走近,不疾不徐地接着道:“应该是箭伤,箭矢从小腹而入,贯穿骨盆,令你差点丧命。” 顾燕飞的神情间既没有见到上位者的惶恐,也没有对他的怜悯,仿佛在面对着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普通人。 卫国公的身份与地位在旁人而言高不可攀,于她,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卫国公浑浊的瞳孔随着这一字字、一句句微微收缩,眼睛睁得老大。 即便慕容雍也能看出来,这位姑娘肯定是说中了。 卫国公又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就感觉到体内又是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喉头咸腥,一口鲜血呼之欲出。 他赶紧闭上嘴,只能僵硬地点头。 这简单的动作又像是要了他半条命似的,呼吸断了一下,愈发微弱。 顾燕飞又道:“你现在是陈年旧疾复发。” 听到这里,慕容雍暗暗地舒了口气,心道:要是卫国公是旧伤复发的话,就和他没关系了。 卫国公惊疑不定地看着顾燕飞。 他这旧伤是二十几年前所受,在他腹部留下了道箭疤,这些年也就是随着年岁大了,肚子大了点,其它也并无严重的不适。 顾燕飞轻一拂袖,众人只看到她宽大的袖口擦过卫国公的手腕,两根手指似乎在他脉间按了按,又似乎根本没碰到。 黑袖一闪,她的手已经悠然收回,淡淡一笑,又连续对着卫国公抛出了几个问题: “你平日用膳后,是否常有恶心、腹胀、腹痛的现象?” “是否腹部起初是隐痛,后来,变为钝痛?” “是否偶有便血?” 几个问题问下来,卫公国脸色青白,既震惊,又尴尬。 这姑娘说得都对了,从前他只以为是年纪大了,肠胃不好了,才会如此,太医与京中名医也都是这么说的,卫公国哪里会想到这竟然与他那么多年前的旧伤有关。 顾燕飞寥寥数语就把卫国公给镇住了。 此时,他再看顾燕飞时,眼神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轻蔑到震惊,中间转为惊疑,再到此刻的信服。 这姑娘家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本事,绝非凡人,她莫不是大皇子特意寻来的神医,给皇帝看病的?!卫国公心里暗暗猜测着。 想着,卫国公的呼吸微微急促,强忍着剧痛与不适,又艰难地看向了楚翊,眼眸幽深。 皇帝体弱,这些年一直没断过汤药,自年初登基后,政务繁忙,养心殿、东暖阁那边也时不时地宣太医,但宫里的太医只会开平安方,不功不过。 “能治吗?”楚翊温和优雅的声音徐徐传来。 顾燕飞没直接回答,淡淡道:“我得先算一卦。”一派闲适。 “……”小拾莫名地从这简简单单的对话中听出了一唱一搭的意味。 明明他与公子、顾姑娘都是一伙的,可小拾常常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听顾燕飞说算卦,卫国公、慕容雍等人不由一怔,恍然大悟,心道:她莫不是火居道士? 因着太祖皇帝看重天罡真人,又封道教为国教,大景朝的道士地位崇高,道医盛行。这火居道士与道观里那些出家修行的道士不同,是不出家的道士,也可以成亲。 顾燕飞从袖中摸出了她亲手所制的那个罗盘,置于掌心,对着窗外的太阳轻轻一拨磁针。 磁针飞转,少顷,又停下。 她轻声道:“国公数震卦,占得六五爻,为离卦,出涕沱若,戚嗟若……” 小拾做出一副凝神倾听的样子,可是顾燕飞说的那些话,他一点也没懂。 卫国公的长随心急如焚,连忙问顾燕飞道:“这位公子,国公爷可有救?” 089神了(二更) 顾燕飞恍若未闻,念念有词地拿着罗盘走向了面向街道的窗口,又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太阳,指着窗边道:“把人搬到这里。” 长随没动,但小拾动了。 小拾瘦竹竿一个,力气却奇大,把卫国公连人带椅都搬了起来,轻轻松松地抬到了窗边,又按照顾燕飞的指示挪了一寸。 阳光透过窗口,洒在了卫国公的头顶上、衣服上。 众人不知她要干嘛,下意识地屏息。 “离卦为三。”顾燕飞将那巴掌大的罗盘收回袖中,“三针即可。” 她一边说,一边从老大夫的针包里取了一枚针出来,这根银针足足有三寸长,微颤时,发出清脆的嗡鸣声。 “没用的。”老大夫忍不住提醒道,“老夫试过用针给国公爷止血,却是徒劳。” “此卦大吉。”顾燕飞轻轻地捻动银针,“这第一针,封住三魂七魄。” 话音落下,那长长的银针已经被她刺入了卫国公颈后的百会穴,只余下一寸在头顶外,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似有点点光点被导入针尾。 这一针刺下去,令得长随倒吸一口气。 卫国公先是身子僵直,面色大变,然后身子前倾,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这一次,他吐出口的竟然是一滩浓墨般的黑血。 慕容雍、老大夫人等人皆是一惊。 这哪里是在止血,哪里像在救人,反而把患者“治”得更严重了! “国公爷!” 长随失声惊呼道,却见顾燕飞又拿起第二枚银针对着卫国公心口大穴刺下…… 紧接着,第三针刺向了他脐下一寸。 “哇——”卫国公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又连吐了两口黑血。 空气里,除了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外,又多了一种难以言状的腥臭味。 “夫人,国公爷就在里面!”雅座外响起了小厮气喘吁吁的声音。 下一刻,一个四十几岁的美貌妇人疾步匆匆地冲了进来,长眉细目,身姿笔挺,自有一股英气勃发的气质,仿佛随时可以提枪上战场似的。 卫国公夫人一进来,看到的就是卫国公口吐黑血的这一幕,而顾燕飞的手恰在此时放开了第三根银针。 卫国公头顶、心口与腹部的那三根银针微微颤颤,发出细微的嗡鸣声。 “你在干什么?!”卫国公夫人对着顾燕飞厉声斥道,不由目眦欲裂,一股灼灼的火气自心口直冲脑门。 这一瞬,她的眼里全然看不到了其他。 她像一阵狂风似的冲向了顾燕飞,出手如电,一把抓向了顾燕飞的右臂,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在顾燕飞脸上。 卫国公夫人的身手很快,可顾燕飞的动作更快。 不知怎么地,一扭一转,小姑娘就像是一尾水中的鲤鱼似的在对方的身边滑过,轻轻松松就躲开了那一爪。 卫国公夫人想也不想地从侍剑婢女的手中拔出了剑…… 寒光一闪。 一寸二分宽的剑身出鞘了两寸,却见一只修长劲瘦、骨节分明的手按住剑鞘,轻轻一推,把剑又收回了剑鞘中。 “伯母,稍安勿躁。”楚翊温声劝道,犹如三月春风徐徐拂过冰封的江河。 卫国公夫人对上了楚翊俊美如画的面庞,双眸微微睁大,也认出了这位返京不久的大皇子。 她依旧紧紧地抓着剑柄,没松手,眸光闪烁不定。 “唔……”卫国公猛地一个抽搐,口中又喷出了一口黑血。 “铛!” 地板上的那滩黑血中赫然有一个小小的碎片。 卫国公低垂着头,仿佛脱力似的一动不动。 “阿诜!”卫国公夫人再也顾不上剑与楚翊,快步冲向了卫国公,一手扶着他的胳膊,一手轻轻地抚着他的背,眼睛通红。 他从来不喊疼,哪怕刮骨疗毒,也不会喊一声。 可是,哪怕他不说,她一看就知道,他难受、疼痛时,额角的这道疤痕就会凸起,变得血红血红。 “你很疼吧?!”卫国公夫人声音发颤地说道,心如刀割。 这是她的丈夫,他们夫妻相濡以沫几十年,对她来说,他就是她的一部分。 卫国公夫人锐利的目光嗖地射向了顾燕飞,那狠厉的眼神似乎在说,如果卫国公有个万一,她绝对不会绕过谋害她丈夫的人。 顾燕飞不动如山,轻轻地抚着衣袖。 “……”卫国公低低呻吟了一声,声音虚弱。 他艰难地抬起了头,脸色惨白,唇角、胡须沾着点点黑血,气息十分微弱。 卫国公夫人忧心忡忡地去看卫国公,拿帕子轻轻拭去他唇角的黑血,声音哽咽地唤着:“阿诜……” “无碍了。”顾燕飞淡声道。 话落之时,窗口的一阵寒风将她身上的衣袍吹起,猎猎作响,飘然欲仙。 无碍?!包括慕容雍在内的众人不由再去审视椅子上的卫国公,卫国公脸色如纸,进气少,出气也少,虚弱无力得好像随时会断气似的。 可是,这姑娘竟然说他没事了?! 卫国公夫人紧紧地皱起了眉头,面沉如水,根本就不信顾燕飞的话。 “你说无碍,就无碍!?” 卫国公夫人字字如冰,以手势示意长随扶住卫国公,打算过去与顾燕飞论个究竟。 她的丈夫吐了那么多血,就像是把体内所有的脏器都吐了出来似的,怎么可能无碍呢! 就算是大皇子给这丫头做靠山又如何,自己就是闹到御前,也不会放过这害人性命的骗子! 卫国公夫人气势汹汹地刚迈出了半步,却感觉袖口一紧,低头一看,只见卫国公抬手拉住她的袖子一角。 “我……”卫国公两眼瞪得老大,眼球微微凸出,眼白上更是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连口鼻间的呼吸也停了。 卫国公夫人又惊又怕,心猛然间缩成了一团。 慕容雍也是一惊,几乎以为卫国公这是要交代遗言了。 “不疼了……”卫国公忽然喘了口大气,这才把话说完,声音依然虚浮。 卫国公夫人:“……” 雅座内,安静无声。 外头的那些人全都一脸错愕,傻愣愣地面面相觑。 卫国公说他不疼了,可他刚刚还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难道现在是回光返照了?! 众人心里惊疑不定,眼睁睁地看着卫国公的气息肉眼可见地平稳起来,连他原本恍惚无神的两眼也开始有了些神采。 不仅外人不敢置信,连卫国公自己也惊呆了。 他一会儿摸了摸自己的腹部,一会儿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和喉咙,一会儿又重重地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大腿传来的痛感让他的面庞微微扭曲了一下。 也让他确定了一点,他的腹部是真的不痛了。 明明刚才他还痛得像在刀山火海里打滚一样,要死要活的,现在就完全不痛了。 卫国公深吸了两口气,试着定神,却发现连呼吸也变得顺畅了起来。 “我好了。”他喃喃道,一手抓着椅子的扶手试图起身,长随连忙去扶他,却被他挥开了。 直到站直身体,卫国公才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感觉自己的身体轻快了不少,就仿佛是沉积在体内多年的毒素全都被排了出去。 眼前的卫国公虽然面色亦然有些惨白,但精神不错,与方才那个吐血吐得性命垂危的老人判若两人。 卫国公夫人犹如置身梦境,差点也没捏了自己的大腿一把。 “阿诜,不疼了?你真的好了?”她忍不住问道,上下打量着卫国公,一手搀住了他的右臂。 卫国公脚下犹有几分虚浮,抬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觉得似乎有哪里怪怪的,但又很肯定一点:“真不疼了!” 奇怪?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卫国公苦苦思索着。 雅座外的衙差以及其他闲人从头看到了尾,此刻全都目瞪口呆,惊叹不已。 这位国公爷从鬼门关走了一回,现在是真没事了? 这位道士姑娘简直就是活神仙啊! 神了,太神了! 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此时再看她,感觉她的周身似乎环绕着一股超然的仙气,暗赞这少女真是神清骨秀、清逸出尘! 在那么多道目光的注视中,顾燕飞依然从容不迫,笑容清浅,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在。 她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俯身从黑血滩里捡起了方才卫国公吐出的那个碎片,随手转了转,另一手朝楚翊招了招手。 “是这个。” 她这三个字是对着楚翊说的。 她言谈之间的随性令得卫国公心下一惊,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楚翊被她招到了身边。 “是箭尖的碎片。”楚翊接过了那块小小的碎片,一眼就看出这是何物。 卫国公联想到之前顾燕飞说他年轻时受过箭伤的事,脱口道:“是那支箭?!” 那支二十年前射中他的箭!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微微颔首:“没错。” “二十年前,你在战场受了箭伤,可是军医拔箭时,不慎留了一小片箭尖的碎片在你体内。” “这块碎片一直留在了你腹中,年复一年,让腹腔内的肠子粘连,所以,你才会出现膳后恶心、腹胀的症状,渐渐转为腹痛,便血。” “你还不知节制,烈酒不断!” 她可以断定,卫国公每次喝下烈酒后,必然会引起肠胃不适。 090有我(一更) 卫国公夫人是枕边人,当然知道丈夫二十年前曾经受过箭伤,此刻听顾燕飞娓娓道来,也是恍然大悟,重重地击掌道:“从前那些庸医都说你嗜酒以致肠胃弱,原来竟是这么回事!” 为了肠胃的问题,卫国公夫人也给卫国公请过几次太医,汤药也喝了,可总不见好转,也只能劝他少喝酒。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对着卫国公夸了一句:“你可真厉害!”真能忍,简直百忍成钢了! 楚翊偏过头,把拳头放在唇下,低低地失笑,优雅而克制。 “……”卫国公嘴巴张张合合,无言以对。 那些个肠胃恶心、腹胀、腹痛的问题,他从来也没太当回事,习惯了就好。 毕竟他身上多的是战场上留下的旧伤,平日里,每每遇到雨雪天,风寒发作起来,就跟刀刮似的疼。 就是偶尔便血,卫国公也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那些太医开的方子实在是太苦,反正又没用,喝了几次后,他都是偷偷把药倒掉的。 卫国公掩饰地干咳了两声,笑容也有些勉强,呵呵道:“好说好说。” 知夫如妻,卫国公夫人一眼看出了丈夫笑容中的那抹心虚之色,心中一动,眯了眯长目。 “好你个韦诜!”她眼底浮现一股子危险的光芒,抬手一把揪住了卫国公的右耳,不客气地重重一拧一扭…… 卫国公倒抽了一口冷气,苍白的脸庞上,五官顿时扭曲。 要不是在外头,他差点就要说“夫人饶命”了。 卫国公夫人很快松开了卫国公的耳朵,落落大方地对顾燕飞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歉然道:“小……公子,我这人性子急,刚刚唐突了。” 说着,她从腰侧解下一根马鞭,强硬地塞给了顾燕飞,“我有一匹汗血宝马,可日行千里,就当是我的赔罪!” “咱们一笑泯恩仇,你别跟我这浑人计较……哎,都怪这老头子讳医忌医,才会伤上加病,闹出这么一场误会!” 说着说着,卫国公夫人就迁怒到了卫国公身上,忍不住用拳头往他的胳膊锤了几下,称呼也从之前的“阿诜”变成现在满口嫌弃的“老头子”。 可怜卫国公大病初愈,被卫国公夫人重重地捶了这几下,差点没站稳。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若银铃,又仿若有夹着花香的的微风轻扫而过。 她正想买马呢! “也罢。”顾燕飞抓着马鞭随手甩了甩,收下了对方的这份赔礼。 这位韦夫人直爽火爆的性子和她在曜灵界的九师姐有点像呢。 这么一想,顾燕飞心底不由对韦夫人升起了一丝亲近感,便又多提点了几句:“国公爷,你这是陈年旧疾,虽然病根已除,却也还没痊愈。” “等回去后,你再找太医开个方子温养温养,养个一年半载,就能恢复七七八八,以后万不能喝烈酒,不能吃肥肉。” “不然,你这寿元难长。” 说话间,她环视着这满室腥臭的血迹,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唇角,那淡淡的语气仿佛闲话家常,但是她之前展现出的超凡手段让任何人都不敢轻慢。 “小……”卫国公本想说小丫头的,转而想到人家姑娘女扮男装,自己揭破反而不美,于是硬生生地改了口,“小兄弟,这回多谢你了。” 说话间,他心里多少也有几分后怕。 不过,卫国公终究是个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锤炼的老将,那种脆弱的情绪也就是一闪即逝,很快他又精神一振,心想:他来听戏,竟然偶遇一个活神仙,说明他是命不该绝啊! 小兄弟?顾燕飞被这个称呼逗笑了,那她岂不是成了楚翊的小表叔了? 她忍不住闷笑着去瞥楚翊,乌瞳中波光流转,笑涡浅浅。 两人目光相接,楚翊疑惑地一挑眉。 “小兄弟,”卫国公夫人与丈夫有相同的默契,殷切地问道,“不知道你可有什么温养的方子?” 过去这半个时辰,卫国公夫人简直就像在天堂与地狱间走了一个来回,此刻她对顾燕飞是彻底信服了,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顾燕飞坦然地摇头道:“我更擅急症。” 她说得是实话,她确实更擅长急症。 在曜灵界时,那些修士也只有在伤重快要陨落又或者修为大损之时需要医修出手,平时的小伤小病,他们打打坐,弄些灵草、灵药服下也就够了。 卫国公夫人闻言,也就不再强求,再次致谢:“多谢小兄弟指点。” 顾燕飞一听“小兄弟”这三个字,忍不住又眯眼笑,暗自乐呵着。 卫国公却是苦着脸,他知道接下来他的日子恐怕没那么好过了,要过上青菜豆腐的和尚日子了。 这简直比方才吐血还惨!! 卫国公一边在心里叹气,一边干巴巴地对着楚翊拱了拱手:“贤侄,这一次也扰你费心了。” “改日我与你‘伯母’再去府上拜访。” 说到“伯母”时,卫国公的语调就有些怪。 这番客气话怎么听怎么生硬,实在不像是传说中那个连先帝与今上都敢怼的卫国公。 慕容雍来回看了看卫国公与楚翊,眸底闪过一抹思忖,又细细地打量了楚翊一番,不置一词。 见事了,守在雅座外的衙差们就开始去驱散围观的群众,嚷嚷道:“好了好了,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 没一会儿,外面的走廊上就变得空荡荡的。 以卫国公现在的状况,也不可能再留在这里看戏,卫国公夫人亲自替卫国公披上了一件斗篷后,夫妻俩就告辞了。 “改日再叙。”卫国公大咧咧地说道。方才吐了那么多血虽然去了病根,但也终究是伤了些元气,这才几句话的时间,他脸上已经露出疲态。 慕容雍连忙殷勤地主动送他们出去。 待人都走后,顾燕飞右手的手指稍微掐动了几下,然后又挑了下柳眉。 楚翊从她的小动作看出了几分端倪,就问道:“怎么?” “果然没错。”顾燕飞低声道,“是泽水困。” 楚翊对于各种杂书都读过一些,接口道:“大凶?” 顾燕飞点了点头,粉润的唇角抿出一道若有所思的弧度。 明明卫国公转危为安地捡回了一条命,可他印堂上的黑气并没有完全消散,这也就意味着他的“霉运”并不仅仅来自于“旧疾复发”。 所以,顾燕飞方才又顺手卜了一卦,得了这大凶之兆。 楚翊没有出声打断她的思绪,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沉静幽深。 下一刻,她转头朝他看来。 如旭日般明亮的大眼直直地映入楚翊的瞳孔。 “放心,说好了,我会帮你的。”顾燕飞勾唇一笑,自信从容。 既然这个忙还没帮完,那么她这个人言而有信,肯定不会半途而废的。 她忍不住又去摸了下发髻上的梅花玉簪,动作温柔缱绻。 她今天连起了几卦,头都没有痛,这簪子可真好! 她心情大好,稍一踮脚,欢快地往他肩上拍了拍,“有我在呢。” “……”楚翊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 从小到大,他的运气都不太好,磕磕绊绊才走到今日。 而这一刻,就像是旭日璀璨的光辉照进了黑暗。 心湖轻轻荡漾,波光潋滟…… “嗯,有你呢。”楚翊的眸中有瞬间的光芒,目光柔和而专注。 被他信任的眼神所取悦,顾燕飞脸上的笑涡又深了三分:“我……”她想说她可是很厉害的。 外面的天空忽暗,像黑夜提前降临,空中骤然劈下了一道巨大的闪电。 那银白的闪电仿佛要透过窗户朝雅座内的两人劈了进来。 “滋啦啦!” 闪电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天空又变得如碧海般明亮通透,仿佛刚才的那道闪电是幻觉般。 所有人都被这晴天白日的闪电吓了一跳。 顾燕飞双眸大张,瞳孔微缩。 天道!? 这是天道示威! 顾燕飞偏首想了想,刚刚她说了什么了? 她帮他? 所以—— 她与他这两个天弃之人想逆天改命,引来了天道的不快?! 当这个念头浮现,顾燕飞的胸口传来了熟悉的闷痛,喉咙间泛起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 忍着难受,她艰难地再起了一卦,手指慢慢掐动…… 变了! 刚刚那个大凶卦又变了。 变得充满了不确定性,似乎更凶,但似乎又有了那么一丝转机。 顾燕飞想到了什么,眼眸放出灼灼异彩,蓦然朝身边之人看去。 那,她还非帮不可了! 天仿佛在回应什么,紧接着又落了一道更亮的闪电,霎时笼罩了天音阁。 刚上马车的卫国公夫人也回首看了过去,心中暗暗称奇。 她放下车帘,似在问卫国公,又似在自语:“大皇子怎么会在这里?” “来看戏的呗。”卫国公理所当然地说道,拿起一方白巾胡乱地擦起脸和胡子。 卫国公对于楚翊也不熟悉,除掉楚翊回宫那日以及后来在早朝上遥遥地见过几次外,也就是前些天他在东暖阁力斗那些个装模作样的世家门阀时,才算真正地和楚翊打了一次交道。 卫国公擦完脸后,就随手把那方染满血迹的白巾往小桌子上一丢,叹道:“这朝堂怕是要乱了。” 叹完,他又哈哈大笑:“这次本公欠了大皇子一个天大的人情。” 终究是大病了一场,他的笑声比平时略显虚浮,声音也有些沙哑。 “不是人情,是命。”卫国公夫人翻了个白眼,正色道。 091诚意(二更) 对于丈夫的敷衍行径,卫国公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又重新拿了方干净的帕子,帮他把脸上残余的血迹擦拭干净。 这一凑近,卫国公夫人忽然感觉不对,手里的动作顿住,俯首往下看,失声道:“你的肚子……” 被她这么一提醒,卫国公如醍醐灌顶,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他在天音阁时就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原来是他的将军肚没了……不对,应该说,是他的腹部变得平坦了。 夫妻俩脸对着脸,眼睛对着眼睛,鼻子对着鼻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卫国公夫人忍不住把手往下移,在卫国公的肚子上摸了一把,这才确信老头子的大肚子真没了。 想起雅座内那满地的黑红鲜血,卫国公夫人恍然大悟:原来老头子吐出来的那些就是这二十几年一直积累在他肚子里的秽物啊! “神了!”卫国公夫人由衷地叹道。 那匹汗血宝马只能算是赔罪,当作诊金还远远不够。 卫国公夫人思忖了一会儿,撩开车厢正前方的小窗帘,唤着长随的名字:“阿福。” “夫人?”坐在外面车辕上的长随急忙转过了。 “你去打听一下,天音阁那个与大皇子一起的姑娘是谁。”卫国公夫人吩咐道,又特意警告了一句,“别没轻没重地惊扰了人家。” 长随连连应命,毕恭毕敬。 卫国公府要打听一个人并不难,再加上顾燕飞也没特意隐藏身份,她穿男装出门不是为了避人耳目,只是为了方便而已。 等到了晚间,长随阿福就来找卫国公夫妇禀话:“国公爷,夫人,天音阁的那位姑娘是定远侯府的二姑娘。” 卫国公懒懒地歪在榻上,端着一个白底蓝花的大碗,对着那热气腾腾的褐色汤药直皱眉。这汤药一看就很苦! “顾家?”卫国公夫人闻言,手里的茶盅错愕地停在了半空中。 她没见过顾家有这么个姑娘,也没听说过啊。 定远侯府这一辈的姑娘中,她只知道一个顾云嫆。 顾云嫆是先定远侯顾策的女儿,运道极好,与人比试,从来不落人后;与人抽签,从来都是上上签;蒙她恩惠之人数不胜数……在京中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福运双全的轶事趣事,连她娘家大嫂也在她面前赞过顾云嫆乃大福之人。 不仅运气好,顾云嫆也有几分才气,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无一不是个中翘楚,这么个姑娘家也的确有傲气的本钱,因而,前些日子被袁太后定为康王妃,各府之间也就是一句感慨,没什么人说酸话。 卫国公夫人在别府做客时,也曾遥遥地看过顾云嫆几眼。 长随点了点头,继续禀道,“说是顾家长房从前失散的嫡女,十月才刚找回来的,闺名燕飞。” “这丫头也是顾策与谢氏的女儿?”卫国公夫人略显惊讶地说道。 卫国公夫人隐约记得谢氏死了有十几年了吧,记忆中谢氏的样子也变得有些模糊。现在仔细一想,倒确实与那丫头有几分相似。 但她要是没记错的话,谢氏只有一儿一女。 “正是先定远侯夫妇之女。”长随又解释了一句,“据说,那位顾云嫆姑娘不是顾家长房的姑娘,现在已经过继到二房名下了。” 卫国公夫人皱了皱眉,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听不明白。 总之,顾燕飞是顾策和谢氏的女儿,这个没错就行了。 思绪间,她淡淡地斜了卫国公一眼。 卫国公打了激灵,也不敢再墨迹了,苦着脸一口把汤药灌了下去,含含糊糊地说道:“顾策惊才绝艳,本是一个难得的将才,可惜降敌……” 南方越国一直野心勃勃,八年前,越国再次派十万大军突袭大景南方边境,战火再起,死伤无数。 先定远侯顾策以五万兵力镇守扬州,力有不逮,上书求援。 彼时,先帝以及那些高门世家主和,卫国公、顾策等一众勋贵主战,那些寒门权臣或主战或主和,摇摆不定。 先帝想与越国议和,迟迟没有下旨增援扬州,顾策勉力守住了三个月,终究是迫于无奈,对越国大开城门…… 然而,越人无信,斩杀了顾策。 先帝听闻顾策降敌,雷霆震怒,差点夺了定远侯府的爵位,可因为年仅六岁的顾策之女顾云嫆在扬州之乱中救了康王,将功补过。 先帝思来想去,最后,绕过顾策长子顾渊,把定远侯的爵位传给了二房的顾简。 想起这些往事,卫国公心里也有些唏嘘,长叹道:“本不该如此的……” 若是先帝及时派兵支援扬州,顾策何至于被逼得走投无路,乃至降敌! 一世英明俱毁。 虽然卫国公没说先帝一句不是,但卫国公夫人也能听出丈夫的言下之意,讥诮地勾了下唇角,嗤笑道:“先帝就是个糊涂的!” 太祖皇帝是个风流人物,可惜几个儿子全是平庸之辈,没一个有其父的风采,先帝也就是靠着嫡长子的身份才登上帝位。 卫国公摸了摸络腮胡,叹道:“顾策的儿子顾渊……也是个不容易的。” 他还记得,前年秋天,顾渊随禁军去沿海清剿倭寇,立过大功,本来应该至少也能升上两级,最终却没有得到先帝一点封赏,原因为何,显而易见。 卫国公的地位尊贵,顾渊能够让卫国公记住了名字,也是一个不小的荣幸了。 卫国公夫人挑了下英气的眉毛,笑道:“看来与那丫头一样,也是个好孩子。” 卫国公沉吟道:“顾渊现在好像是在西山大营,任……” 他记得不太清楚,正要吩咐长随去打听一下,门帘恰在此时被掀起,一个管事嬷嬷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对着两位主子福了福,禀道:“国公爷,夫人,康王和袁大人听闻国公爷病了,特意前来探望,还带了无量观的上清真人一起来。” 说话间,管事嬷嬷不由目露异彩。 上清真人在京城中素有仙名,医道双绝,平日里到无量观参拜、求医的信众络绎不绝,可往往连面也见不上,若是想请上清真人登门诊治,那都是要提前半个月下帖子的。 上清真人那等活神仙可不是说请就能请的。 卫国公夫妇对视了一眼,卫国公夫人似笑非笑地扯了下嘴角,意味深长地说道:“康王怕是知道今天大皇子也在天音阁。” 卫国公最不耐烦和那些自命不凡的高门世家打交道,没好气地说道:“让他们回去吧,就说本公已经歇下了。” 管事嬷嬷二话不说地领了命。 不一会儿,候在国公府大门外的楚祐与袁哲就得了管事嬷嬷的传话。 “哼。”马车里的康王楚祐略带几分不满地轻哼了一声,“我说的吧,这些勋贵连泥腿子都没擦干净呢,就摆出一副豪门世家的样子。” 三代为豪门,百年为世家。 卫国公府也才传到第二代,连豪门也称不上。 袁哲就坐在楚祐对面,还算冷静地安抚道:“稍安勿躁。” 他斜眼朝窗外卫国公府的匾额瞥了一眼,幽深的眸底掠过一抹不以为然。 袁哲浅啜了口茶水,才意味深长地又道:“大皇子藏得可真深。” 车厢内,静了一静。 楚祐狭长的鹰眼眯了眯,闪着森冷的光芒,不免思及导致他被降爵的事。 那天后,后来他收到了嫆儿的书信,才知道了一些侯府发生的事,再联想东暖阁里的那场博弈,他终于确信了,他是被算计了。 今天,他特意带上清真人来此,是想看看卫国公到底病没病…… 楚祐的眼神更冷,断言道:“必是楚翊又在使什么手段了。” 卫国公在天音阁看戏,莫名地吐血,被恰好也在那里的楚翊看到,楚翊身边又恰好有位“神医”。 这也太巧了! 楚祐可不信楚翊没暗中使什么花招,比如:先害人,再救人! 袁哲不置可否。 他挑开一侧窗帘,对着另一辆马车里垂眸不语的道士歉然一笑,目露敬重之色,道:“今天烦扰真人白跑了一趟。真人可愿去寒舍歇歇?” 上清真人掀了掀眼皮,目光深远超然,对着袁哲淡然一笑,道:“善信不必介怀,一切皆是缘。贫道还要回观讲经,今日就不叨扰善信了。” 袁哲也没再勉强,吩咐车夫把上清真人送回了无量观,这才和楚祐一同离开。 卫国公位列四公,国公府的一举一动在朝中很多人的注视中,很快,朝中上下都知道了卫国公重病。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不少勋贵大臣陆续上门探望。 就连定远侯府的顾太夫人也特意寻了些名贵的药材,打算让顾简夫妇亲自去一趟。 不过,卫国公府最近闭门谢客,顾太夫人也没指望他们能进门,只想释出结交之意。 想好结交这等贵胄,侯府就要摆出诚意才行。 “馨雯,你寻的这几份药材还是寻常了点,不如把我库房里那三百年的老参也带上吧。” 顾太夫人狠下心,决定忍痛割爱。 侯夫人王氏不由喜形于色,正想谢过太夫人,就被刚进门的大丫鬟白露打断了:“太夫人,卫国公府的韦九姑娘来访。” 婆媳俩惊讶地面面相看。 卫国公地位超然,当年连先帝都敢骂,可见其傲气。 而这韦九姑娘又是卫国公世子的嫡幼女,深得卫国公夫妇的宠爱。 顾家与卫国公府素无往来,他们都还没登门拜访,这卫国公府的姑娘怎么就亲自来了?! 白露接着道:“韦九姑娘的下人说,今天是来见二姑娘的。” 白露吐字清晰,可听在顾太夫人的耳里,“二姑娘”理所当然指的是顾云嫆。 ------题外话------ 明天见。 092升迁(一更) 顾太夫人不由心中欢喜。 她的嫆姐儿自小就运气好,人见人爱,和那些贵人都处得好,想来这韦九姑娘也是嫆姐儿的手帕交。 顾太夫人笑得眼角露出一道道深深的皱纹,吩咐白露道:“你快去跟嫆姐儿说,让她赶紧过来。” 接着,顾太夫人又笑眯眯地对王氏说道:“嫆姐儿就是讨人喜欢,有福气。”嫆姐儿过继到王氏名下,那也是王氏的福气。 王氏正要凑趣地附和两句,就见白露表情微妙地解释道:“太夫人,韦九姑娘是来找玉衡苑的二姑娘,人已经过去了。”她特意在“玉衡苑”三字上加重音量,表明卫国公府的姑娘是来拜访顾燕飞的。 什么?!顾太夫人与王氏两人又是一惊,面面相觑。 顾太夫人的心里疑窦丛生,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顾燕飞来京城还不到两个月,就仅仅去过一次靖王府,除了一张漂亮脸孔外,她无才无德,平平无奇,堂堂卫国公府的嫡出姑娘怎么会降尊纡贵地搭理顾燕飞这么个野丫头?! 按下心头的疑惑,顾太夫人火急火燎地下了一连串指示:“赶紧把我那罐上好的龙井茶拿出来,再让厨房那边赶紧备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点心待会儿好招待韦九姑娘。” “白露,给我准备一身新衣裳……” 李嬷嬷、白露与其他丫鬟们赶紧下去准备,慈和堂里一下子变得忙碌了起来。。 顾太夫人又对着王氏感慨了一番:“馨雯,本来我还担心你和侯爷进不了国公府的门,现在韦家姑娘来了,这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有韦九姑娘牵线,你们就是见不到卫国公,总能见一见世子夫人吧。” 因为韦九姑娘的到来,顾太夫人忽然间就有了有一种拨开云雾见天日的感觉,心情大好地去换了一身簇新华贵的衣裳,又搭配了一整套首饰与抹额,只等着韦九姑娘过来慈和堂给她问安。 结果,她等啊等,都没等到人。 等了半个时辰后,顾太夫人有些疲累了,就打发白露去玉衡苑看看。 不想,白露来回禀说:“韦九姑娘随二姑娘一块儿出门了。” 顾太夫人面色一僵,心里犹抱着一丝丝希望,干巴巴地问道:“去哪儿?” 说不定是有什么要紧事才出门了。顾太夫人在心里宽慰自己。 白露硬着头皮答道:“奴婢听玉衡苑的人说,韦九姑娘想去大庆街看西域的杂耍。二姑娘说,西域来的美人一个个生得金发碧眼,比杂耍更好看。她们、她们就一同去了。” 这句话如同一桶冷水当头浇在了顾太夫人的头顶。 东次间内气温陡然而下,冷得似要将人冻僵似的。 这不可能! “……”顾太夫人手一个不稳,手中的茶盅轻轻颤了颤,那滚烫的茶水溢出了杯沿,烫得她手背一片通红。 顾燕飞是骑着卫国公夫人送的那匹汗血宝马出去的,与韦九姑娘一起策马在城里浪了一天,然后就各归各府。 等申初顾燕飞回到定远侯府时,身上除了马鞭外,又多背了一把大弓,神采焕发,颇有一种鲜衣怒马的英姿勃发。 高大威武的赤红骏马“恢恢”叫着,四蹄轻快地踱着,似乎意犹未尽。 “姑娘,您这弓瞧着可真漂亮。”卷碧殷勤地先接过了顾燕飞带回的那把弓,好奇地打量着。 这是一把乌黑的牛角弓,弓身足有五尺长,几乎快于卷碧一般高了,衬得她尤其娇小,那银色的弓弦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是把好弓!”顾燕飞笑容愉悦地赞道,从高高的马背上飞跃而下,轻盈如飞燕,“娇娘与我说好了,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打猎,你也准备准备。” 主仆俩的这番对话也钻入了不远处的李嬷嬷耳中,李嬷嬷攥紧了帕子,暗暗心惊:二姑娘瞧着与韦九姑娘似乎很是亲近啊。 “二姑娘,”李嬷嬷定了定神,迈开因为站立许久有些僵直的双腿,笑容满面地走上前,福了福道“太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慈和堂。” “有事?”顾燕飞淡淡地斜了李嬷嬷一眼,纤细的手指在弓弦上随意地弹拨了一下。 银色的弓弦轻轻地振动着,嗡鸣不已。 李嬷嬷感觉自己的心脏似乎也被弹拨了一下似的,对待顾燕飞的态度愈发郑重,道:“大少爷也在。” 大哥回来了!!原本还有几分慵懒的顾燕飞顿时精神一振,惊喜地笑了,精致的小脸上绽放出令人无法逼视的璀璨光彩。 “卷碧,安顿好鸿羽。” 顾燕飞随手把赤马的缰绳丢给了卷碧,就随李嬷嬷一起去了慈和堂。 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天空中一片碧蓝通透,偶有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过。 顾燕飞也恨不得长了翅膀似的,步履轻快。 这一路,李嬷嬷带着几分示好地与顾燕飞说了几句,比如大少爷在一炷香前才刚回来,事先也没给府里传讯,比如大少爷瞧着又长高了不少,也黑了,比如侯爷也在慈和堂…… 慈和堂的人都知道太夫人在等着二姑娘,顾燕飞从进院门起,这一路都畅通无阻。 走到那道通往东次间的门帘时,听到里面传来顾太夫人疑惑的询问声:“……渊哥儿,你怎么突然回京了?” 顾燕飞自己打起了门帘,信步走了进去。 门帘被掀起的声响引得东次间里的顾太夫人、顾简与顾渊三人全都朝她望了过去。 “妹妹!”顾渊霍地从圈椅上站了起来。 原本冷峻的青年刹那间神色变得柔和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燕飞。 今天的顾燕飞穿了一袭淡黄色绣折枝牡丹花的衣裙,这是一身修身的胡服,衬得她身形修长纤细,整个人神采奕奕。 顾渊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顾燕飞。 一个月前的妹妹清瘦如竹,面庞隐隐泛着蜡黄之色,气色不佳。 一个月不见,妹妹变漂亮了,长高了,整个人的气色也好了。 眸似星子,肌肤如玉,霞飞双颊。 她就像是一朵半开半待的娇花渐渐地绽放在阳光下…… 顾渊的唇角一点点地飞扬了起来,看着顾燕飞朝自己走来,舍不得眨眼。 “妹妹,坐这里。”顾渊拉着顾燕飞在他身边的圈椅上坐下,又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才算宽了心:就像梧桐说的那样,妹妹这些日子在侯府没吃亏。 顾燕飞也同样在打量顾渊,就像李嬷嬷说得那样,顾渊高了,也黑了。 刚刚他拉着自己左手时,她能明显感受到他掌上粗糙的老茧,也能感受他身上散发着一股生机勃勃的力量。 她的哥哥还是像前世那样,一心追随父亲的步伐。 顾燕飞粲然一笑,眉目柔和。 坐于炕上的顾太夫人静静地看着这对兄妹,眸色深深,耳边传来李嬷嬷低低的耳语。 听闻顾燕飞要随韦九姑娘一起去打猎,顾太夫人的眼神一变,多了几分惊喜,几分疑惑,还有几分另眼相看。 安顿好了妹妹,顾渊才记起回答顾太夫人刚才的问题:“祖母,我今天刚接了兵部的调令,我被调回京城了,会调去神机营。” 神机营乃太祖皇帝所创建,隶属禁军三大营之一,专门掌管各种火器,常守卫于皇宫以及东部沿海一带。 如同锦衣卫一样,神机营直接向皇帝负责,可谓皇帝亲卫。 “这可是天大的喜讯。”顾太夫人又惊又喜。 顾简却是震惊地脱口道:“真的?” 他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瞳孔一收,眼中露出了些许的提防。 “调令从今日生效,把我从千总升为千户。”顾渊不骄不躁地徐徐道,傲气如霜。 千总是六品武官,千户是正五品,顾渊的这道调令越过了从五品,也算是连跳两级了。 再说了,神机营之重,人尽皆知,顾渊从西山大营调到神机营,无形间又升了一级。 他这次晋升可以说是扶摇直上了,神机营的正五品千户不可同日而语,等于是正式走入了皇帝的视野中,将来前途无量。 顾简面无表情地拿起茶几上的青花瓷茶盅,才凑到唇边,又放下,再问道:“渊哥儿,你怎么会突然晋升?这也太突然了。” 众所周知,军中晋升要么凭恩荫,要么凭军功。 自今上登基后的近一年,也没见顾渊立下什么显赫军功,至于前年先帝在位时顾渊杀的那些个倭寇,也就是几个逃脱的流寇让他恰好捡了漏罢了。 顾渊何德何能得此要职?! “我也不知。”顾渊挑了下剑眉,他亦是不解。 在今天以前,他在军中的一切都跟平时一般,直到今早,上峰忽然就把他叫去,给了他这道调令,又恭贺了他一番,话里话外是从未有过的亲热。 顾渊说的是实话,但显然顾简没信,又继续追问道:“渊哥儿,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你就没找上峰问问?” 顾渊凤眼斜挑,眼神冷淡地扫了顾简一眼,见对方不信,也懒得再多说。 他身边的顾燕飞悠然品茗,唇角在茶盅后微微翘起。 她约莫猜到了,这是来自卫国公的谢意。 顾太夫人心念一动,神情复杂地看向顾燕飞。 093说服(二更) “莫不是卫国公?”顾太夫人想到了今日忽然来访的韦九姑娘。 顾简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他一炷香前才刚回府,在慈和堂没坐多久,顾渊就回来了,三人才稍微寒暄了几句,没来得及说太多,所以顾简对于侯府今天发生的事还一无所知。 顾太夫人眼神复杂地看向了顾燕飞,沉声问道:“燕飞,卫国公府的韦九姑娘今日为何造访?” 她的两眼灼灼生光,手里紧紧地捏着那串佛珠串。 在其他三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顾燕飞一派坦然地说道:“我救了卫国公,韦九姑娘是特意登门来道谢的。” 说话时,她唇边噙着一抹清浅的笑容,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屋内静了一静。 “休得胡说!”顾简率先斥道,不以为然。 卫国公在天音阁吐血的事在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从显贵朝臣到平民百姓人尽皆知,据说,救了卫国公的是一位医术了得的道门真人,怎么可能是自家侄女! 见二叔斥责妹妹,顾渊薄唇微抿,面露不虞。 顾太夫人目光不明,耐着性子问:“燕飞,你还懂医术?” 这个“还”字显得意味深长。 “懂啊。”顾燕飞理所当然地答道,脸上的笑容更盛,露出一对可爱的笑涡。 她说的都是真话,却偏让人觉得似真似假。 想着前些日子的事,顾太夫人眼角抽动了一下,用一种深沉的目光打量着她,再问:“你是哪儿学的?” 顾燕飞随手轻抚了一下衣袖,这一次,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之前不是跟太夫人说过吗,在淮北时,凌霄真人收我为徒,教了我一身本事。” “太夫人信不信呢?” 她微微偏首,莞尔一笑,让顾太夫人看不透她。 “……”顾太夫人默然,紧紧抿唇,口角的皱纹愈发深刻。 上一次,为了顾云嫆的婚事,顾太夫人无奈向顾燕飞低头,只能处置了素娘。 事后两天,她终于冷静了下来,又翻来覆去地想过整件事,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对顾燕飞所谓算命的本事也就变得将信将疑。 “太夫人不信,就算了。”顾燕飞一边说,一边拉起了身旁的顾渊。 “大哥,我们走。卫国公夫人送了我一匹汗血宝马,长得可漂亮了,跑得也快。大哥,我们一起去遛马,好不好?!” “好,我这次调职得了十天的假期,你想干什么,大哥都陪你。” 兄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出了慈和堂,相谈甚欢,把顾太夫人晾在了那里。 “……”顾太夫人想叫住兄妹俩,嘴巴微张,但终究没说话,眼神阴晴不定。 兄妹俩欢快的说笑声很快远去,没一会儿,就什么也听不到了。 东次间内,一下子就安静下来,气氛冷凝。 窗外呼啸的寒风拍打在窗棂上,发出噼啪声。 顾太夫人隐忍着怒气,对着儿子发了句牢骚:“顾燕飞这丫头性子太野了。” 她气得胸口憋,忙去端茶盅,可顾简心不在焉,压根就没听到顾太夫人说了啥,他更在意的人是顾渊。 “母亲,”顾简眉头深锁,忍不住说道,“您觉得渊哥儿这次升迁到底是什么意思?” 话出口后,他意识到自己表现有点急躁,于是干咳了两声,抬手做了个手势。 一旁的李嬷嬷一向擅长察言观色,就轻声把屋里的小丫鬟们全都招呼了出去,亲自守在了外头。 屋子里只剩下了顾太夫人母子俩。 炭火烧得屋内的空气有些闷。 顾简沉吟片刻后,才又道:“母亲……当年的事,朝上终于都开始淡忘了,现在把渊哥儿调回京,让他这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别人面前,会不会又让他们想起……大哥从前降敌的事。” 顿了顿后,他又叹息地补了一句:“八年了……好不容易大家都淡忘了。” 庭院里的寒风更猛烈了,呼呼作响,把那窗棂刮得好似要飞走似的。 想起八年前的往事,顾太夫人也是忧心忡忡,眉心皱得更紧了。 当年,他们全家因为长子降敌差点就被夺爵、流放,甚至是满门抄斩,多亏了她的嫆姐儿在扬州救了康王,全家才幸免于难,才有现在的好日子。 至今想来,顾太夫人犹觉得后怕,那浑浊的眼眸里明明灭灭,手里慢慢地捻动着佛珠。 少顷,她犹豫着道:“阿简,现在新帝登基,今时不同往日……” 朝堂上下都知道,八年前大景与越国的那一战,先帝主和,今上主战,父子俩也为此起过不少争执……最后,大皇子楚翊被先帝送去越国为质。 先帝已逝,今上继位,也许不会再计较从前的事。 顾简的右拳在顾太夫人看不到的位置紧紧地握了起来,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 “母亲,我以为不妥。”顾简的眼底萦绕着一丝阴霾,面对顾太夫人时,却是一脸诚恳,斟酌着言辞试图说服她,“神机营千户的位置太招眼了,京中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就算皇上本来不在意区区一个渊哥儿,可若是人人在他跟前提一句,圣心难测,您觉得皇上会怎么想?” “齐大非偶,这位置虽好,可我们顾家实在要不起,如今的渊哥儿更是德不配位。” 顾简说得振振有词,一派冠冕堂皇。 顾太夫人被他说得愈发犹豫不决了,却也没点头,实在是舍不得神机营千户这么好的肥缺。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差事,要不是因为卫国公府,怎么也落不到他们顾家头上! 他们顾家好不容易才有了再兴起的势头…… “母亲,”顾简起身,也坐到了炕上,按住了顾太夫人的手,“您说……让渊哥儿把这个位置让给大姑爷,两人交换一下如何?” 顾简口中的大姑爷,指的是顾云真的未婚夫慕容雍。 慕容雍如今在神机营任正五品的骁骑尉,可惜只是一个虚职,远远比不上顾渊得的这个实缺。 什么?!顾太夫人震惊地瞪大了眼,完全没想到顾简会提出这么个主意,不由摇头。 “这也是为了嫆姐儿。”顾简紧紧地盯着顾太夫人的每一个表情变化,声音放柔放缓,“您也看到了,大姑爷是个年轻将才,前途可期,只是苦于没有好的机会,这次在青州剿匪这么大的功劳却只得那么一个虚衔。” “要是大姑爷能得这个实缺,连太后都会高看一眼,那么嫆姐儿的婚事必不会再有差池。” “母亲,与其去相信燕飞那个野丫头能掐会算,倒不如用更实际的好处来说服太后!” “嫆姐儿好,我们侯府才会好。日后,家里总能补偿渊哥儿的。” “您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顾简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有理有据地循循善诱。 “……”顾太夫人觉得次子所言不无道理,略有动容之色,可心里隐隐又感觉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顾渊。 顾渊怎么说也是她的亲孙子,父母双亡,她这个祖母本该多照应几分…… 顾简紧紧盯着顾太夫人的表情,眼底的阴霾越来越浓郁,抛出了撒手锏:“母亲,侯府到现在还没有立世子……” 一句话说得顾太夫人心脏猛缩。 顾简承袭定远侯的爵位已经整整八年了,这些年,顾家每年都会上折为他的长子顾潇请封世子,可是递上去的折子一律石沉大海。 显而易见,先帝是对顾策通敌的事耿耿于怀,连带顾家也一起厌上了。 今年,在今上登基后,封赏了不少宗室勋贵,连好几户没落勋贵也因此定下了世子的人选,唯独遗漏了定远侯府。 世子未定,就意味着爵位没有继承人,代表着不得圣心,爵位岌岌可危。 对于顾太夫人来说,爵位就是她的命根子。 一旦没了爵位,那么顾家就沦为地里的泥,任谁都可以踩踏。 这是顾太夫人绝对没有办法忍受的。 终于,顾太夫人点了点头:“好。” 一个字一锤定音。 窗外在寒风中疯狂摇曳的树影倒映在顾简的眸中,衬得他整个人透出一种阴鸷的气息。 他的瞳孔亮得出奇,闪过一抹疯狂的喜色,极力压抑、克制着内心汹涌的情绪。 长兄顾策在世时,人人都说他惊才绝艳,当得知自己是顾策之弟时,便是一阵惋惜的叹息声。 自小,顾简就活在长兄的阴影下,他本来也以为这辈子就是如此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 他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定远侯的爵位会落到他头上。 既然上天注定这爵位是属于他的,谁也别想从他手里夺走! 有他在一日,顾渊这辈子都别想飞出他的掌心…… 顾太夫人没注意顾简的异状,端起茶盅喝着茶,食不知味。 上好的龙井茶入口后,却只余下了满口的苦涩。 顾太夫人心里清楚,卫国公十有八九是真的得了顾燕飞什么恩惠。 要是神机营千户这个职位是卫国公给予的谢礼的话,那么,无论是给顾渊,还是给慕容雍,都是一样的,全都是给他们顾家的。 而且,若是慕容雍得了这个职位,等来年顾云真嫁过去,也更有脸面了,肯定会更得婆家看重,可谓一举三得。 这件事对谁都好。 就像次子说的,以后他们再好好补偿渊哥儿就是了,日子还长着呢。 ------题外话------ 明天见 094血脉(一更) 顾太夫人多少觉得有些内疚,反复地宽慰着自己,她这是大局为重。 她又喝了两口茶,定了定神,把李嬷嬷叫了进来,吩咐道:“今天大少爷回来,晚上让厨房那边准备些他喜欢的菜,让其他人也一起过来用晚膳,好好热闹热闹。” 李嬷嬷福身领命后,就退了出去。 慈和堂上下很快就忙开了,热热闹闹的,连那刺骨的寒风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一众丫鬟婆子们纷纷去了各房各院传话,让他们傍晚来慈和堂用晚膳。 一盏茶后,白露就笑吟吟地回来复命,凑趣道:“大少爷与二姑娘在演武场跑马呢,奴婢瞅着二姑娘的骑术真是不错。” 顾简面露沉思之色,抬手挥退了白露。 如同白露所说,顾渊与顾燕飞分别骑着一红一黑两匹马绕着演武场跑了两圈。 “妹妹,你这匹汗血宝马果然不同反响。”顾渊矫健地从赤马的马背上跃下,轻轻地摸了摸修长的马脖颈,赞不绝口道,“鸿羽,这个名字也取得好。” 顾燕飞也从黑马上下来了,巧笑倩兮,也轻轻地摸着鸿羽的脖颈,道:“我也喜欢。” 想着妹妹方才骑马时英姿飒爽、神采飞扬的样子,顾渊喉间发出低沉的轻笑,眼神柔和。 他们的体内都流着来自父亲的血脉,这些是天性。 “大哥,”顾燕飞伸手用两根手指捏住了顾渊的袖口,撒娇地晃了晃,“我和韦九姑娘约好了过几天一起去打猎,大哥你反正休沐,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 对于妹妹的邀请,顾渊哪里会不应,含笑道:“好,哥哥陪你一起去。” “你可有什么想要的猎物?哥哥抓给你。” 顾渊一心想弥补过去十四年的缺失,恨不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讨妹妹欢心。 顾燕飞看着与她相距不过一尺的顾渊,眼神恍惚了一下。 上一世也是这样,顾渊一直想讨她欢心,想为她做点什么。 但是,彼时的她孤僻,胆小,内向,总是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她怕麻烦顾渊,怕顾渊也会不喜欢她,一次次地回绝了顾渊的好意。 他进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进一步,她再退一步…… 她与顾渊之间总像隔了一层屏障似的,没办法走近彼此。 直到顾渊临死前,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说,他是个不合格的哥哥,他本该为她遮风挡雨,本该为她撑起一方天地…… 他就这么离开了她,死者与生者都徒留遗憾。 他临死前,那自责、痛惜、悔恨的眼神一直铭刻在她内心深处。 他有悔,她亦有之。 “哥哥,”顾燕飞又晃了晃顾渊的袖口,眼眸明亮,“那就给我猎只小貂吧,要全身雪白的。” “好。”顾渊一口应下。 “其实,我还有件事想求哥哥。”顾燕飞用撒娇的语气又道,笑声清脆。 “什么事?”顾渊俯首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妹妹,唇角翘起,那棱角分明的五官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真好,妹妹这般熟络地开口请他帮忙,就像这世上所有的妹妹对着兄长时一样,理所当然地提出要求。 他一开心,就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鼻子。 “大哥,你认识慕容雍吧?”顾燕飞徐徐道,“我听说慕容雍现在也在神机营,大哥你反正要去上任,顺便瞧瞧这个人。” 顾燕飞知道楚翊不会在这种事上骗她,但她从来不会因为仅仅见过一面就给一个人定性。 慕容雍到底值不值得,该由顾云真来决定。 偏巧顾云真最近不在侯府,过几天就是她外祖母的寿辰,严家特意把她与严氏母女接去小住,顾云真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 她能做的,就是给顾云真更多考虑的机会,在顾云真做出决定的时候,帮她扫平阻碍。 顾渊一怔,机敏如他,立刻察觉到了什么,妹妹不会无的放矢。 “慕容雍不妥?”顾渊问得一针见血,剑眉微挑,斜入鬓角。 在妹妹跟前,他也不必委婉。 顾燕飞回答得更直接:“包养戏子。” “……”顾渊愕然,忽然间就觉得无法直视妹妹了。 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点点涨红,再不复平日里的冷峻傲然。 “包、包戏子?”顾渊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目光游移了一下,心道,妹妹才十四岁,还小呢,肯定不知道包戏子是什么意思,都是听别人说的。 到底是哪个混账东西在妹妹面前说这种污糟话,下次让他碰见的话,他非要好好把那个混账收拾一通不可! 顾渊赶紧拍了拍胸膛,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那就交给大哥了。”顾燕飞弯了弯眼眸,笑靥明丽,看得顾渊一颗心几乎化成了水。 鸿羽“恢恢”地去蹭顾渊的袖子,顾渊这才回过神来,从袖中的荷包里掏出了一块麦芽糖,喂给鸿羽吃,又道:“其实,我从前也打听过慕容雍……” 顾云真是他的堂妹,三叔又与父亲一样英年早逝,顾渊觉得他作为长兄,自该照应妹妹。所以,自打知道家里给顾云真定下了这门亲事后,就拜托狐朋狗友去打听了一二。 “那几个混账还说什么慕容雍人品不错,够仗义……哼,他们肯定没好好去打听。” “等过几天,我去揍他们一顿!” 顾渊嘴角轻扯,活动了一下双拳的关节,咯咯作响,一脸桀骜不驯。 看在顾燕飞的眼里,此刻的哥哥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明快,让她感觉他们之间又多了一丝亲近感。 “他们是大哥的朋友吗?”顾燕飞问道,笑得更欢,眉眼弯弯,顾盼间,尽显小女儿的娇俏。 “勉强算是……损友吧。有机会,我带他们见见你。”顾渊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掌心传来的那种柔顺温热的触感直熨帖到他心底。 妹妹的亲近让顾渊的心柔软得像是含着蜜,甜丝丝的,也让他那颗悬浮的心变得踏实了起来。 兄妹俩这副亲密无间、言笑晏晏的样子也落入了不远处的顾简眼中。 顾简在演武场的入口直直地停留了片刻,如雕塑般一动不动。 西下的夕阳洒在他身上,在地上留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直指向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 背光下,顾简的眼眸幽暗得犹如一片阴冷的沼泽。 “咳咳。” 顾简清清嗓子,吸引二人的注意力,然后才笑容温和地朝他们走去。 顾家男儿个个身形高大,顾简也不例外,只是人到中年,略有些发福,身形还算挺拔。 “渊哥儿,燕飞,”顾简慈爱地唤道,“我听说,你们俩在演武场,就过来看看。” 说着,他幽深的目光定在了顾渊的脸上,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渊哥儿,你长大了,从前你第一次来这里练武时,还不到我的胸口。小小的人儿却是个倔强性子,一套拳法没练会,就是一刻也不肯歇息。” “这一晃眼,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顾简背手而立,发出感慨的叹息声,言谈之间,自有一股长辈的威仪。 “谢二叔这些年的教导。”顾渊淡淡道,言简意赅,显然不欲多言。 顾渊平日里一向寡言少语,顾简也不为意,背着手朝旁边的一张长案走近,拿起了顾燕飞的那把长弓。 顾简掂了掂弓,又尝试地抬臂拉了下弓弦,可只拉开了一半,就力有不逮。 他掩饰地松了手,用训诫的口吻说道:“你马上要调入神机营,以后也要时刻谨记功课不可荒废!” 顾渊迎风而立,身姿挺拔如风雪中的寒松,傲然道:“顾氏子弟铁骨铮铮。” “好!”顾简抚掌,朗声大笑,“你还记得你父亲的教诲就好。” “今天我就代你父亲考校你的武艺,看看你这些日子在军中可曾退步了。” “接着!” 顾简随手将那把长弓朝顾渊抛了过去。 顾渊信手接住了弓,弓弦还在嗡嗡地振动着。 “不过,这把一石弓还是轻了点。”顾简不太满意地捋着胡须,大马金刀地在一把高背大椅上坐下,又吩咐一名青衣小厮道,“你再去武器库里取两把重弓来。” 说话间,他的一只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漫不经心地点动着。 “是,侯爷。”青衣小厮急忙领命,快步跑向武器库房。 顾燕飞定定地盯着顾简看了一会儿,就转过视线,低头喂糖给赤马吃。 赤马狼吞虎咽地咬着糖块,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顾渊从箭筒里取了一支羽箭,走到了距离箭靶百步的地方。 顾燕飞打发了鸿羽自己去玩,目光灼灼地看着位于演武场中央的顾渊,只见那劲瘦的蓝袍青年站在那西斜的夕阳下,身形显得尤为颀长挺拔。 顾渊动作熟练地搭箭,扣弦,拉弓,弓开如秋月行天。 “嗖!” 他果决地放了弦,那支羽箭如闪电般划过天空,带着冷冽的破空之声…… 下一瞬,箭靶上就多了一支箭。 这一箭轻轻松松地正中靶心! 顾简却是皱起了眉头,转头再看顾渊时,夕阳的光辉恰好直射入他的眼,他的眼睛恍惚了一下。 恍然间,他似乎看到顾渊与另一道熟悉的长身玉立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是大哥犯下了弥天大错,是大哥欠了顾家。 父债子偿。 这么一想,顾简心中的那一点点迟疑一扫而空。 095传承(二更) “啪啪!”顾燕飞笑吟吟地为他这一箭鼓掌。 顾渊把手里这把弓递给了顾燕飞,含笑解释道:“妹妹,你这把弓是一石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是轻了点。不过,对大多数女子来说,这一石弓还是有些吃力。” “你可曾试弓了?” “试过了。”顾燕飞点点头,“挺轻的。” “妹妹果然是我们顾家儿女!”顾渊愉悦地笑了,“家中几位姑母、姑祖母也都擅长骑射。” 旁边的顾简此时方知这把弓竟然是顾燕飞的,表情一僵,总觉得这对兄妹一唱一搭似乎是在嘲讽他这个叔父连一石弓也拉不开。 顾渊背对着顾简,只顾着与顾燕飞说话:“妹妹,我的射艺虽不及父亲在世时,但也有他七八分功力了,在军中年年射比我都是魁首。你想学,我可以教你。” 他说这番话时,意气风发,形容间透着自得、炫耀之色。 不远处的顾简在听他提起顾策时,手里的茶盅轻轻一抖。 顾燕飞被顾渊逗乐,莞尔一笑,正想说好,一眼瞟见顾渊脑后束发的发带有些松了,就对着他招了招手:“坐下,低下。” 顾渊一个口令、一个动作在一把椅子上坐下,微微低头。 顾燕飞就帮他把略有些松散的头发顺了顺,再重新将发带扎紧。 顾渊一动不动地任由顾燕飞给他扎头发,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少女。 心底深处有一个声音在说,这才是他的亲妹妹,她是不同的。 从小,顾渊就对唯一的妹妹顾云嫆很好,顾云嫆也亲近他,但不知为何,他内心深处与顾云嫆之间总是有一种看不见的隔阂,又似有化不开的迷雾环绕周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 有时候,他觉得是自己有问题。他与顾云嫆父母双亡,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他应该对她更好才对。他也为此自责、迷茫过。 直到现在,他找回了自己真正的妹妹,才拨开了他心头的迷雾。 他和顾燕飞在一起时,并没有这种古怪的隔阂感,他们之间反而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与亲昵感。 明明他们才认识不久,明明他们相处的时间还那么短暂,仿佛血脉的深处有一股无形的牵绊把他与他的妹妹联系在一起。 这才是他的妹妹! 这世上和他血脉最亲近的人。 顾渊的一颗心尘埃落定,就像是在外游荡多年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归处,心口温暖。 顾燕飞慢条斯理地把发带打了结,眼角瞟到不远处那青衣小厮一个人抱着两把沉甸甸的大弓气喘吁吁地朝跑了过来。 顾燕飞的目光在其中一把弓上定了一瞬,口中溢出一声淡淡的冷笑。 她不动声色抬手在他额头虚虚地画了一条古怪蜿蜒的曲线,一笔画到底,收笔时,指尖在他额头轻轻一点。 一道淡淡的白光一闪而过。 顾燕飞满意地收了手,这才道:“好了。” 顾渊这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有些爱不释手地摸了摸被顾燕飞重新系过的发带,精神抖擞。 就在兄妹俩说话的这些功夫,青衣小厮已经满头大汗地搬着那两把弓走到了长案边,小心翼翼地放下了弓。 这两把大弓一把比一把重,远非比顾燕飞那把一石弓可比。 顾简放下了茶盅,又清了清嗓子,才道:“渊哥儿,我记得你一年前就能拉得开二石弓,刚刚这一石弓如今是游刃有余,且让二叔看看你现在能拉开几石?” 小厮刚拿来的两把弓,一把是三石弓,另一把是五石弓。 顾渊二话不说地拿起了那把三石弓,握了握。 三石弓明显比一石弓更重,弓弦也更粗,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寒光。 顾渊依然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地搭箭,一鼓作气地拉满了弓弦,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似乎已经是他身体的一种反射性动作。 这两年,他在军中常用的弓箭就是三石弓,对他来说,早就不在话下。 羽箭急速地射出,比第一箭更快速,也更凛冽,去似流星落地。 第二箭再一次正中红心。 远处的箭靶因为这一箭产生的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簌簌作响,似在为顾渊鼓掌。 “啪啪啪……”顾燕飞再次欢快地鼓掌,眼眸晶亮。 “好!”顾简也同样抚掌,神采奕奕地朗声大赞,“渊哥儿这一年真是大有进益。” “这第三把是五石弓,你父亲年轻时也曾用过……” 顾简说得轻描淡写,嘴角勾了勾,带了几分自得。 这把犀角弓对于定远侯府而言,意义非凡,代表着侯府曾经的光辉与荣耀。 太祖皇帝为祖父顾钦封定远侯爵位时,亲赐了这把犀角弓给祖父,赞祖父乃天生神力的神射手,百年无人能出其右,说良弓赠英雄。 祖父感恩太祖皇帝的赏识,在朝上发下雄誓,这把犀角弓会跟着丹书铁券传承给顾家子孙,为大景开疆辟土。 顾渊目光灼灼地看着那张五石弓,略显急切地把它拿了起来,眸生异彩。 他还记得,是祖父亲手把这张弓传给了父亲,他亲眼看着父亲拉开了这张弓,百步穿杨。当时父亲笑说,以后会把弓再传给他,让他好好练骑射,长大才能拉开这张弓。 他那个时候力道小,个子也小,但总偷偷去父亲的书房偷偷拉弓弦玩。 再后来,父亲走了,二叔袭爵,就把这张犀角弓也拿走了。 顾渊将那把沉甸甸的犀角弓抓在手里,爱不释手。 渐渐地,他眸中流露出一丝哀伤,一丝不舍。 这种情绪很快就被另一种跃跃欲试的亢奋所取代。 他紧紧地握着这把犀角弓,逐步拉弦,一次次地加大力道,试了试手感后,第三次时缓慢而坚定地把这张沉甸甸的空弓拉满了。 肩膀与手臂的肌肉随着拉弓的动作绷紧,结实的肌肉在衣袍下微微隆起,挽弓的姿势英气逼人。 但任谁都能看出他光是拉满这张空弓,就已经很吃力了。 “不错,相当不错。”顾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再次连连抚掌,“有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少顷,顾渊又将弓弦一点点地放回。 顾简再次拈须,面露怀念之色,“我还记得,当年,你祖父把这把弓给你父亲时,你父亲也是你如今这般的年纪,这把弓曾随他征战沙场……” 说话间,他的食指擦过眼角,声音也有几分沙哑。 顾渊依旧握着那把犀角弓,额角、鬓边渗出一滴滴汗珠,但是,他的眼睛很明亮,似乎在说,他可以的! 他信手从箭筒里又抽了一支箭,这个动作透出的意思很明确了,他打算用这张五石弓来射第三箭。 “渊哥儿,算了吧。”顾简唏嘘地劝道,“你已经很努力了,以你的年纪能拉开这张弓也算相当不错了,同龄人中怕也找不到第二个……” “人要量力而行,莫要勉强自己。” “我可以的。”顾渊自信地说道,神采飞扬,点点汗珠在阳光下闪着水晶般的光辉,衬得少年愈发恣意。 他的射艺是父亲亲自启蒙、传授。 父亲说,练武不能只能凭一腔蛮力,还得有恒心,更要学会用脑子。 父亲教授了他一种名为“默想”的训练,让他每天除了练武外,还要在夜间无人时一遍遍地在脑海中演练白天习武的过程。 这种“默想”训练,他已经做过上千上万次,娴熟于心。 刚才试弓时,他就在脑海中演练了好几遍,细微到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放弦的每一个步骤。 虽然还不曾上手,但他确信,他可以做到的! 顾简没再劝顾渊,再一次端起了茶盅。 半垂的眼帘下,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八年前,定远侯的爵位差点就败在兄长顾策手中,是他辛辛苦苦地保下了爵位,是他这些年韬光养晦,他们顾家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 他是不会让顾渊白捡了这便宜的! 顾简看似在喝茶,其实仍然在注意着顾渊的一举一动,就见顾渊从容不迫地将第三支羽箭搭在了那张五石犀角弓上,神情郑重。 他的凤眸在阳光下迸射出异常明亮的光芒,似乎穿过了那遥远的时空,望向一道英姿勃发、光风霁月的颀长背影。 他的体内流淌着父亲的血脉,父亲可以做到的,他也可以! 顾渊深吸一口气,表情专注,再一次拉弦。 这一次,他拉弦的力量就像之前在脑海中演练过的那样,力道更大,速度也更快,运用腰背的力量坚定地拉开了弓。 被拉开的弓弦发出“呲”的细微声响。 那声响轻若蚊吟,在演武场的瑟瑟寒风中,几不可闻。 顾简手里的茶盅停在了胸前,双目不自觉地瞠大,一瞬不瞬地盯着顾渊手里的那张五石弓,盯着那弓弦被一点点地拉满。 他知道,这张弓的弓弦在拉到极致的情况下会断开。 也就是说,在顾渊放箭的那一瞬,弓弦就会断…… 他敢肯定顾渊是逃不过的,手臂难保! 顾简的眸色越来越阴鸷,越来越晦暗,宛如来自无边地狱的恶鬼。 这伤势不至于要顾渊的命,可一旦折断了手骨,对于武将来说,是致命的,顾渊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题外话------ 明天见 096反噬(一更) 顾简右拳一握,将手指的骨节捏得嘎吱作响。 顾渊的这道任命是由兵部下发的,正常情况下,自然不能由着他们的心意随便换人。 但是,顾渊若是不慎受了伤,从此再不能弯弓舞刀,那么神机营的差事自然就没法胜任了。 到时候,由自己这个叔父主动向兵部诚请换人,再到神机营指挥使那里“周旋”一番,这件事八九成能成,毕竟慕容雍也跟顾渊一样是五品武将,也同样在神机营。 在军中升迁不易,要靠军功,可调职就没那么难,只要你情我愿,上峰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也就成了。 顾简嘴唇微动,无声地自语着:“这是为了顾家。” 因为顾策之过,他们顾家差点覆灭,这是长房欠顾家的。 顾简无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某个不在此处的人听的。 前方的顾渊整个人都全神贯注地投诸在了这一箭上。 当弓弦被拉满,被拉至极限时,顾渊也感觉有点吃力,浑身绷紧。 他的身体仿佛与弓箭合一,他也成了弓箭的一部分,作为习武者的本能告诉他,这弓弦要断了…… 但是—— 箭已经在弦上。 如果他就这么放箭的话,羽箭射出的瞬间,弦就会断,而弓上蓄积的力量无法全部作用到羽箭上,就必然会反震到持弓者的身上。 这五石弓蓄积的力量相当于三百斤的重量,这股力道足以震伤他肩膀与胳膊的筋骨。而且,崩断的弓弦如同吹毛断发的利剑,十有八九会划伤他的手…… 现在就算他想收弓弦,也同样来不及了。 这根弓弦已经被拉到了极致,宛如一个人步行在高空中的一根铁丝上,只要稍稍地走偏一点点,原本的平衡就会被打破。 也就是说,弦同样会断。 更糟糕的是,他也不可能一直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顾渊小麦色的额头上肉眼可见地沁出了更多细密的汗珠,连脖颈的线条也随之绷到了极致。 额角的一行冷汗缓缓地淌过了顾渊的一侧脸颊,那小小的汗滴沿着下巴滴落,朝弓弦落去…… 这一刻,时间似乎被无限放慢似的。 忽然间,顾渊的额头上,之前顾燕飞虚画符的位置发出了一点点淡淡的白光。 在夕阳余晖的照射下,那星星点点的白光不显。 那白光急速地从他的额头流向了他拉弦的右手,又自指尖流遍整条弓弦,弓弦微微发光,流光四溢…… 顾渊双眼微张,感觉指尖似乎有一股细微的电流流淌于他与弓弦之间,一种灵性的直觉在告诉他,放箭。 下一瞬,弓弦自他指间放出,那支羽箭在同一时刻脱弦而出,发出犀利的破空声。 第三支羽箭尖依然稳稳地中了箭靶的红心,甚至还从箭尾将第二支箭的箭杆对半劈开。 “啪!” 顾简手中的那个茶盅脱手而出,直直地摔在了地上。 茶盅摔得四分五裂,滚烫的茶水与零星的瓷片四溅开来,飞溅在他的鞋子、袍裾,甚至还有一片碎瓷片划在了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一寸长的血痕。 地上一片狼藉,茶水胡乱地流淌。 “……”顾简惊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怎么可能呢?! 她给大哥画的护身符效果自是不一般。顾燕飞似笑非笑地瞥了顾简一眼,从顾渊的荷包里取了一颗麦芽糖往自己嘴里塞,嘴角翘起。唔,真甜! 至于顾渊,根本没注意顾简那边的动静。 他心里长舒了一口气,一手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暗道他的运气还真是好,没有脱弦,不然方才他就要在妹妹面前丢脸了。 下一刻,顾渊连忙看向了顾燕飞,那熠熠生辉的凤眸就差写着“大哥很棒吧”这五个字。 “大哥,你真厉害!”顾燕飞笑盈盈地再一次鼓掌,掌声清脆而热烈,恭贺顾渊三箭皆中。 她步履轻快地走到了顾渊身边,很自然地接过了他手里那把犀角弓,一会儿掂掂分量,一会儿又端详摩挲,“这把犀角弓倒是不错,就是太重。” 古拙的犀角弓被顾燕飞一个姑娘家抓在手里的,愈发显得沉重笨拙。 “这把弓确实不适合姑娘家。”看着笑语盈盈的妹妹,顾渊薄唇一扬,勾出一抹宠溺的笑容,“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这种五石弓。” ”从前父亲在世时,能拉开六石弓呢!“ 父亲未及弱冠,就可以拉开五石弓,巅峰时期,更能拉开六石弓。 父亲既然能做到的,那么他也迟早能做到,他会追逐父亲的步伐,顶天立地。 顾渊的眼眸更明亮,也更坚定,宛如天际最璀璨的启明星。 顾燕飞饶有兴致地伸手在犀角弓的弓弦上拨了拨,银色的弓弦嗡嗡作响。 失魂落魄的顾简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视线不由被吸引了过去,目光阴晴不定地看着顾燕飞手里那把完好无损的犀角弓好一会儿……又蓦地转头,锐利的眸光像刀子一样捅向刚刚去取弓的青衣小厮。 青衣小厮缩了缩脖子,飞快地点了下头,惊魂未定。 他可以肯定,他把侯爷给的药水抹在了那张犀角弓的弓弦上,绝对不会有错的。 除非,除非是药水的问题! “侯爷,这把犀角弓既然是我爹曾经用过的,那么,弓可以给我吗?”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过几日,我要与韦九姑娘他们一起去狩猎……” “胡闹!”顾简紧紧地皱起了眉头,快步朝顾燕飞走了过去,声音威仪地说道,“这是太祖皇帝所赐,可不是小孩子玩意。” 这犀角弓是御赐之物,他今天亮出这张弓也是为了让顾渊明白,侯府的爵位是他的,和长房再无关系。 他怎么可能把弓给顾渊!! 顾燕飞漫不经意地耸耸肩,又道:“既然是御赐之物,侯爷自当好好收好了。” “喏,完璧归赵,侯爷可要瞧仔细了,别回头说我们兄妹把弓弄坏了!” 说着,她笑着随手把那张犀角弓朝顾简抛出,仿佛在丢什么烫手山芋似的。 可不正是烫手吗?! 那道符作用于弓弦的效果已经岌岌可危了,现在这把弓就跟随时会引爆的火雷没两样。 “……”顾简大惊失色地上前半步,赶紧抬手接住了弓。 沉甸甸的弓身带来的冲进压得他手臂微麻。 顾简脸色一僵,眼底闪过一抹被人说中心思的心虚。他实在想不通顾渊方才拉弦射箭时,弓弦怎么会没断! 他鼻子未动,鼻尖闻到了一股极淡的香味。 没错,弓弦上确实有药水的气味。 顾简一手握着犀角弓身,另一手摸上了那笔直的银色弓弦,随意地拉了一把弓弦。 他没打算拉满弓,只想试试这弓弦到底行不行…… 然而,他的这个动作就像是压断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随着他这一拉,弓弦上似有一层看不见的盔甲在刹那间粉碎了。 “铮!” 弓弦倏然崩断,之前蓄积在弓弦上的力量也在同时一并爆发了出来,叠加成一股巨大的、压迫性的力量,直接作用在了顾简的身上。 顾简发出一声闷哼,魁梧的身体向后飞了出去…… “咚!” 他的右肩膀与右臂先着地,重重地装在演武场坚硬的石板地面上。 “咔哒”一声,右臂发出了骨头折断的声响,令人头皮发麻。 顾简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歪在地上,口中发出了犀利瘆人的叫声,直冲云霄。 “侯爷!”青衣小厮脸色惨白地失声大喊,高喊着,“您怎么样?!” 演武场里,一下子乱哄哄的。 周围的小厮与婆子们好似热锅上的蚂蚁,纷纷朝顾简那边围去。 顾简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不已,小厮根本就不敢动他,胆战心惊地看着顾简磕在地上的右小臂扭出了一个令人胆寒的角度。 就算没细看手臂上的伤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骨头肯定是断了。 小厮看得是胆战心惊。 “……”顾渊一头雾水地挑了下剑眉。 他感到袖口一紧,转头看去,就见顾燕飞用两根手指捏住了自己的袖口,轻轻地扯了扯。 顾燕飞飞快地对着顾渊眨了下右眼。 顾渊心领神会,负手前行了几步,装模作样地喊道:“来人,还不赶紧去请大夫,没看到侯爷摔了吗?!” 随着他这一声喊,青衣小厮终于回了魂,惊魂未定地使唤起周围的其他下人:“快,你快去找大夫!” “你,还有你,赶紧去禀太夫人、侯夫人。” “你,去找一个担架来。” 几个下人心急慌忙地冲出了演武场。 演武场上,乱糟糟的一片,人心浮躁。 相比其他人的浮躁,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显得一派气定神闲,颇有几分鹤立鸡群之感。 顾渊看着横在顾简身旁那张断了弓弦的犀角弓,疑惑地自言自语道:“……这弓怎么会突然断弦了呢,还伤了二叔?!” “许是太久没用了吧。”顾燕飞也垂眸朝地上的犀角弓望去,一唱一搭地说道,“还好大哥刚刚用的时候,弓弦……没断。” 地上的顾简只觉得右臂钻心般剧痛,疼得脸上彻底褪去了血色,惨白如纸,额角冷汗涔涔。 097偏心(二更) 兄妹俩的这番对话听在顾简耳中,就像是带着刺,顾简的脸色难看了几分,目光游移。 顾渊居高临下地看着顾简,将他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内。 就算他最初不明白,现在也看懂了。 顾渊深黑色的凤眸中闪过一道如剑锋般尖锐的亮光,清冷幽邃。 “来了,担架来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就见不远处两个侯府护卫疾步匆匆地抬着空担架来了。 他们也顾不上给主子们行礼了,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顾简抬上了担架,顾简嘴里发出低低的呻吟声,疼得冷汗几乎把鬓发浸湿,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鱼似的。 下人们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 “你们小心点。” “千万别碰到了侯爷。” “侯爷,您再忍耐一会儿,大夫很快就来了。” “……” 就在一片喧哗的声响中,顾简就这么被人抬走了,一堆下人簇拥在担架的周围,连那把断弦的犀角弓也被小厮从地上捡了起来。 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也跟了上去,慢悠悠地走在了最后头。 “弓弦被动过手脚?”顾渊轻声问了顾燕飞一句,声音低得只有他们兄妹两人能听到。 顾燕飞轻轻抚袖,微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唇角浅浅地翘起。 顾渊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顾燕飞,再指了指顾简。他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问了,什么都猜到了。 顾燕飞将一根食指轻轻地压在樱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唇角笑涡浅浅。 顾渊心领神会,也做了个同样的“嘘”的手势,心中一股暖流淌过。 就像他们有了一个共同的小秘密一样,兄妹俩相视一笑,眼眸皆是微弯。 夕阳又下落了一些,腊月的寒风愈显阴冷,吹得他们的衣袍、发带还有那断开的弓弦猎猎而飞。 顾燕飞望着青衣小厮手里的犀角弓,摸了摸她自己那把牛角弓的弓弦,轻轻一弹,弓弦如琴弦般发出轻柔的嗡鸣声。 从小厮捧来这张犀角弓的时候,她就看出弓上隐隐有黑气萦绕,但在这个小世界里,她能使的手段有限。 所幸上次得的那块玉佩让她多少有了些灵力,她便用灵力在顾渊的额头给他画了一道护身符佑他平安。 危机关头,护身符感应到了危险,护住了弓弦不断。 但是,她毕竟灵力有限,这弓弦终究是要断的……只需要把握好时机便成。 结果很圆满! 顾燕飞微微地笑,步履随性。 顾简一直被人抬到了侯府的正院明懿院,侯夫人王氏已经让人备好了软塌、热水、新衣等等。 顾简他们前脚刚到,顾太夫人后脚也赶到了。 正院里,鸡飞狗跳。 当看到顾简痛苦的表情以及那扭曲怪异的右臂,顾太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脚下一软,身形有些踉跄。 “太夫人!”旁边的白露等丫鬟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把她扶到了软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阿简,你觉得……怎么样?”顾太夫人看着顾简,声音都在发颤。 伤在儿身,痛在娘心。 她忍不住想到前几天顾简才惊马摔伤了腿,这伤才刚养好,就又折了手臂,次子怎么就这么倒霉呢?! “……”顾简嘴唇发白,之前的冷汗早就被寒风吹干,现在又持续渗出更多的汗滴,疼得他连一句客套话也说不出,疼得他连身躯都在微颤。 顾太夫人看着这样的儿子,心疼极了,通红的眼眶中盈满了泪水。 她一边用帕子抹眼泪,一边安慰道:“阿简,你再忍忍,娘知道你疼。” “没事的,没事的。等大夫来了,给你接好断骨,就没事了。” “你实在疼得话,就抓住娘的手……” 顾燕飞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又往嘴里含了一颗糖,还给顾渊也塞了一颗。 上一世,她就知道,比起她那位素未谋面的父亲顾策,太夫人明显对次子顾简更好。 好得可以掏心掏肺。 “李老大夫,这边走。” 外面传来的女声令得屋内众人皆是精神一振。 一个老嬷嬷心急火燎地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夫领进了碧纱橱。 一番简单的寒暄后,李老大夫就把其他无关人等都遣出了碧纱橱,说他要为侯爷接骨,只有侯夫人王氏留在了里面。 顾太夫人以及顾渊、顾燕飞兄妹全都等在了碧纱橱外的左次间里。 “咔哒。” 那让人胆寒的接骨声与顾简尖利的惨叫声同时响起。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之后,惨叫声一阵接着一阵地传来,仿佛要掀翻屋顶,又像是千万根针刺进了顾太夫人的心口。 顾太夫人心疼坏了,担忧地伸长脖子朝碧纱橱又看了好几眼,赶忙打发李嬷嬷进去看看顾简怎么样了,一片慈母之心。 她几乎是坐立难安,目光掠过几步外的顾渊时,忧心忡忡的眼眸中多了几分迁怒的情绪,没好气地质问道:“渊哥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二叔不是去演武场考校你的武艺了吗?他怎么会受伤的?!” 她这话就差直接质问,是不是顾渊错手弄伤了顾简?! “……”顾渊仿佛被倒了一桶凉水似的,心有点凉,有点沉。 从前的一些画面如走马灯般飞快地在他眼前掠过。 他是长孙,自小祖母就很疼他。 母亲过世后,他曾在京城住了好几年,是祖母亲自为他开蒙。 再后来的几年,他和顾云嫆往来京城与扬州,每年有三四个月都住在京城,祖母待他们一向亲热。 但是,从八年前父亲过世后,一切就变了。 祖母对他一下子就淡了不少,总是客客气气,像是隔了一层似的,又像是在提防他。 五年前,他想入军营,祖母却雷霆震怒,斥他好好地以科举入仕途不好吗,非要跟他父亲学! 他也知道祖母是怪责父亲害得侯府差点丢了爵位。 一晃眼,八年过去了。 顾渊的眼眸暗潮汹涌,随即就归于平静,漠然、清冷而又幽深。 “太夫人,话不能这么说。”顾燕飞抬手轻轻地打了个响指,一派闲适自在,“我上次就说了侯爷近来有灾祸。” 顾太夫人眉头轻蹙,耳边又响起了上个月顾燕飞那句话:“您滥造杀戮,看来是要报应到子孙身上了。” 想着儿子不到一个月内连续两次受伤,顾太夫人的心跳不禁漏了一拍,心里七上八下,又道:“可上次你不是已经化解了吗?” 迎上顾太夫人惊魂不定的眼神,顾燕飞笑眯眯地反问道:“太夫人,您仔细想想,到底做了多少杀孽?” “正所谓,一码归一码,这报应也得一桩一桩慢慢报。” 顾燕飞的小脸上始终在笑,玩味戏谑,怼得顾太夫人哑口无言。 顾太夫人心神不宁地捏住了佛珠串,但又没法确定顾燕飞定是不是在装神弄鬼地吓唬自己。 这丫头实在是太野了! “啊!” 碧纱橱内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顾太夫人的脸色苍白了一些,感觉三魂七魄都受到了重击,惊得差点没跳起来,慌张、惶恐,而又不安,似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阴暗的角落里盯着她,想让她偿命。 白露见顾太夫人面色不好,赶紧给她奉茶,却被她不耐地挥开了,白露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溢出杯口,飞溅在她手背上,她小脸一白。 可是顾太夫人浑然不觉。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这些俗语还是有些道理的,太夫人说是不是?”顾燕飞幽幽的声音再次响彻屋中,在碧纱橱里的惨叫声衬托下,愈显清冷。 顾太夫人心里咯噔一下,面无表情地看着顾燕飞,眼神中有几分恼羞成怒的窘迫。 这丫头是在暗示什么?!是指责自己偏心次子,不喜长子吗?! 迎上对方那双锐利浑浊的老眼,顾燕飞毫不动容,慢条斯理地说道:“侯爷只是断个手,太夫人就哭得都快厥过去了,八年前父亲战死扬州,头颅被敌军高高挂起,太夫人也是这样吗? 顾太夫人苍白的脸色沉了几分,隐隐发青。 顾燕飞也根本不需要她回答,就自顾自地往下说:“听说,太夫人连一滴眼泪也没流,是也不是?” 顾渊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双拳紧握,周身上下冷寒如霜。 “……”顾太夫人像是被顾燕飞抽了一巴掌似的,怒气翻腾,寒气森森。这丫头还真敢说,一个晚辈胆敢谴责长辈偏心?! 顾燕飞轻笑了一声,歪着头,慢悠悠地叹道:“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太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呢?” 顾渊的身子微微一震。 顾燕飞的这句话反复萦绕在他耳边:“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太夫人只有一个独子呢?” 这也是他曾经在午夜梦回时对祖母发出的质问,从不曾对外人道。 他的身子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大弓。 顾燕飞注意到顾渊的异状,悄悄地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袖口,轻轻晃了晃。 顾燕飞知道,这一直是藏在大哥内心深处的一个心结。 ------题外话------ 明天见。 098爵位(一更) 两世以来,顾燕飞都未曾见过顾策,关于父亲的这些事都是上辈子大哥亲口告诉她的。 八年前,父亲顾策的头颅被越国当作战利品放在一个匣子里,千里迢迢地送到京城向先帝示威。 父亲惨死,对年幼的顾渊无异于重击,悲痛不已,更令他义愤的是父亲死后惨遭此等凌辱,尸骨不全。 那之后,更大的打击降临了。 顾太夫人竟在闻讯后,立刻就亲自上了折子请罪,义正言辞地斥长子顾策对国家不忠,对父母不孝,如此不忠不孝之人有违祖宗教诲,上折请先帝把长房从顾家除名。 即便事后,顾太夫人曾经私下与年幼的顾渊解释过,之所以上那么道折子是想弃车保帅,保住侯府不被抄家。 当年的顾渊才九岁而已,对他来说,顾太夫人的行为就像是抛弃了长房一样,也在他心中铭刻下了永远无法消失的伤痕。 也许八年前,顾太夫人是顾渊的好祖母,但随着顾策之死,一切都变了。 顾策不在了,这个侯府就再也不是顾渊的家,他曾经的亲人也全都变得面目全非。 顾渊垂眸看着妹妹捏着自己袖口的手指,心湖随着那一荡一晃的袖口漾起层层涟漪。 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对着妹妹微微一笑。 父亲不在了,但是他现在有了妹妹,又有了可以相濡以沫的亲人。 一阵寒风骤然吹开了没有关严实的西窗,发出“吱嘎”的声响,小丫鬟吓了一跳,赶紧去关窗户,又偷偷去看顾太夫人的脸色。 顾太夫人面黑如锅底,似是毫无所觉。 她像是被掐住了喉咙似的,想说顾燕飞放肆,却是一个字也发不出,浑身气得像筛糠般直发抖。 左次间内,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再说话,静默无声,渐渐地,连碧纱橱里的惨叫声都变得微弱下去,最后彻底安静了下来。 屋里屋外,皆是一片死寂,静得顾太夫人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碧纱橱的门帘被人打起,李嬷嬷带着那位老态龙钟的李老大夫从里面走了出来,李老大夫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身上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药味。 不想让外人看了笑话,顾太夫人很快就收拾了心情,面向李老大夫时,又是一副侯府老封君的高高在上。 “大夫,侯爷的伤臂如何?”声音出口时,顾太夫人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是那么沙哑粗粝,而又苍老。 李老大夫恭恭敬敬地对着顾太夫人揖了一礼,才道:“回太夫人,侯爷右肩还好,只是脱臼,老夫已经给他接回去了。” 顾太夫人才松了半口气,就听李老大夫在喘了一大口气后,又来一个“但是”。 顾太夫人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但是,”李老大夫叹息着说道,“侯爷右小臂的骨头彻底断了,方才老夫也替侯爷接上了断骨。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骨头要长好,怕是要养上三四个月,就是养好了,以后也怕是也不能拿刀了。” 其实,李老大夫说得还是委婉了点,只说顾简的右手以后不能舞刀弄剑,实际上,按照他几十年行医的经验来看,顾简的右手以后怕是根本就使不了劲,连写字都吃力了。 “你说什么?!”顾太夫人下意识地拔高了声音,如遭雷击。 他们定远侯府以武安身立命。 顾简如今任左掖军副都督,他现在断了手,不能拿刀,就等于是个废人了,还怎么留在军中?! 一旦顾简离开军中,他们定远侯府就只是一个虚爵,一个花架子,面上光鲜而已。 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既心疼次子遭罪,又觉得心凉如冰。 没待李老大夫再说,王氏尖利的声音率先响起:“母亲,刚刚那庸医竟然说侯爷的手……废了。” 王氏两眼通红地从碧纱橱里走了出来,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旁人,悲切地对着顾太夫人哭诉,再不复平日里的雍容端庄。 李老大夫脸色一沉,被“庸医”两个字气得不轻。 他不快地说道:“要是侯夫人不信的话,就另请名医相看便是。老夫就先告辞了。” 李老大夫暗恼,随意地对着顾太夫人又揖了一礼,跟着就拂袖而去。他的药童赶紧提着药箱跟上。 顾太夫人本想叫住他,可觉得脸上下不来,终究没开口,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李氏医堂是百年医堂,从前朝存在至今,祖辈曾得过太祖皇帝的夸赞。 不仅如此,太祖皇帝还教了李家祖辈用一种名叫“石膏”的东西来固定骨伤的法子,让李氏医堂的医术与名声更上一层楼。 可以说,这位李老大夫是京城最擅长治疗骨伤的大夫了。 世人都说,这李家不能治的外伤,就真得没指望了。 顾太夫人心慌意乱,头更疼了,两边太阳穴一阵阵的抽痛,偏生王氏还在哭哭啼啼地说着:“母亲,京中名医无数,儿媳就不信他们看不好侯爷的手……” 王氏的乳嬷嬷柔声安抚了她一番,又吩咐婆子们赶紧去把京城的名医全都请回来。 屋内一阵骚乱。 顾太夫人也知道指望不上王氏了,转头看向了顾燕飞望去,死马当活马医地问道:“燕飞,你之前说你得凌霄真人的真传,会医术,你二叔的伤……” 她心里对顾燕飞会医术的事总是有那么点将信将疑,想着要真的是这丫头救了卫国公,那么她应该也能治好她二叔才是。 王氏还不知道这件事,一头雾水地看着祖孙俩,用帕子擦了擦泪,犹有几滴泪水挂在眼睫上。 “太夫人信我吗?”顾燕飞笑得欢畅,小脸一歪,凑近顾太夫人,眼光瞄了瞄碧纱橱的方向。 意思是,那可是您的宝贝儿子,您真的放心交给我吗? “……”顾太夫人的表情微僵,不知道这丫头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凌霄真人传授我的是祝由术。”顾燕飞的笑容又大了一些,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独有的节奏,“太夫人知道什么是祝由术吗?” “正所谓,‘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信,才会灵验。” “不然,这祝由术不仅无效,还会反噬。” “太夫人您和侯爷……信我吗?” 说话间,她漫不经心地以食指卷着肩头的一条红色发带,像是指尖染上了一滴血。 祝由术存在已久,顾太夫人也是知道的,也曾听过这句“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顾太夫人直直地盯着顾燕飞,顾燕飞一直在笑,正值芳华的少女谈笑间总有一种游戏人间的轻狂,让人觉得捉摸不定。 顾太夫人犹豫了,脸上神情变幻不定,藏在宽大袖口中的手紧紧地捏住了佛珠串。 次子顾简好端端地突然身受重伤,说不定是这对兄妹动的手脚,要是这样,顾燕飞又怎么会真的救他,说不定还会故意使坏,再推说是祝由术反噬了…… “若是不要我救,那我就先走了,不防碍太夫人哭儿子了。”顾燕飞如何看不出对方的纠结,勾唇笑了,带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嘲讽。 说着,顾燕飞抚了下腰侧的环佩起了身,也不忘叫上了顾渊。 “大哥,今天大概太夫人也没心思给你接风了,我们去外头吃吧。” 顾燕飞挽着顾渊亲亲热热地往外走,根本就不管后面的顾太夫人与王氏是何反应。 “等……”顾太夫人想叫兄妹俩,可才吐出一个字,碧纱橱里再次传来顾简痛苦的惨叫声,他喊得嗓音都有些沙哑了。 顾太夫人下意识地再次朝碧纱橱那边望去,只是一个短暂的失神,兄妹俩就已经打帘出去了。 只留下一道摇曳的锦帘,帘子上绣的大红牡丹刺眼至极。 出了明懿院后,冰冷的寒风迎面而来,兄妹俩再也听不到后方的惨叫。 顾燕飞这才低声道:“弓弦被动了手脚,应当是紫茵草的汁液。” 顾燕飞之前掂量那把犀角弓时,就从弦上闻到了紫茵草的气味。这紫茵草的汁液透明无色,涂抹在弓弦上后,会破坏弦的韧性,当有人用力拉扯弓弦时,弓弦就会在被拉到极致的那一刻崩断。 此时,夕阳已经落下一半,西边天空中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一片片夺目的火烧云。 顾渊沉默不语,方才的这半个时辰很短暂,也很漫长,他已经想了很多很多。 不仅想了演武场的事,也把这过去八年又想了一遍。 他清瘦的下巴微微扬起,迎着刺面的寒风,徐徐地吐出了四个字:“为了爵位。” 顾渊不蠢,那些利害关系他一清二楚。 当年祖母做出了把爵位给二叔的决定,他没有反对。 那个时候,他才九岁而已,他知道一旦失去家族的庇护,父母双亡的他和顾云嫆都活不下去。 爵位与他,不是幸事。 他守不住这爵位,所以,他让了。 既然他让了,从此他不会再盯着爵位不放。 寒风吹起他的衣袍,猎猎飞舞,衬得这长身玉立的青年透着一股子傲然自信的气势来。 然而,他不在意,但是二叔在意,时时提防着他。 099不配(二更) 顾渊还记得,七年前,顾太夫人送他去书院,希望他读书科举考取功名,也曾有很多人告诉他,他祖母是为了他好。 可顾渊永远不会忘记,父亲曾告诉他,让他好好学骑射,以后他们上阵父子兵。 父亲十三岁时,抛下定远侯世子的身份,隐姓埋名地进入军中,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升至最年轻的卫所指挥使。 他便也早早地进了军中,想追逐父亲的步伐,想让家里看看,他能靠自己出人头地。 顾燕飞看着他线条明晰的侧脸,双眸幽黑深邃。 事实上,她对于她那个二叔的心思知道得比此刻的顾渊更多。 上辈子,顾简对长房也是一向看不上眼,只除了当时挂在长房名下的顾云嫆是例外。 顾简一直在忌惮、提防着顾渊。 上辈子的顾渊没有被调到神机营,他会在来年的年底立一次大功,本可顺利晋升,却被顾简设计折断了他一条腿……彻底阻断了顾渊的前程! 这一世,因为她救了卫国公,阴错阳差地致使顾渊的未来也发生了变化。 可就算是顾渊被调到了神机营,也只是区区五品千户罢了,应该还碍不到顾简,为什么顾简这么急地下手? 只是想想,顾燕飞就觉得心疼大哥,抬手掸去了他肩头的一片落叶,又顺势在他肩头轻轻地抚了一下。 顾渊转头看她,目光在对上她眼眸的那一刻,柔和似春水。 “妹妹,你放心,我会保护你的!”顾渊抬手温柔地揉了揉顾燕飞的发顶,心愈发柔软。 他是大哥,就该为了妹妹遮风挡雨,护她周全! “嗯。”顾燕飞对着他灿然一笑,光艳夺人,“我也会保护大哥的。” 周围的满树红梅在黄昏微醺的风中颤颤巍巍,却是被明丽的少女衬得黯然失色。 顾渊被妹妹的说法取悦,笑容更深,宠溺地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兄妹俩一边说,一边往前走,将明懿院抛在了后方。 顾渊眉眼含笑地又道:“妹妹,我已经调到京城了,等找到了机会,咱们就分家好不好?” 分家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的,其实早在顾渊知道真假千金的事起,就对顾太夫人彻底失望了,萌生了分家单过的念头。 但他也知道,顾太夫人和顾简不会轻易答应的,族中也同样不会赞同。 既然要分家,长房就必须占一个“理”字,就必须分得漂亮。 而且,他还要为妹妹考虑。 现在,他调回京城了,不必常年待在军中,也有了余力照应妹妹。 “好。”顾燕飞含笑颔首。 分家是必须的,但不是现在。 她上辈子的心魔有一大部分来自顾家,来自顾云嫆,她当然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师尊说过,修士最大的敌人不是天地,不是旁人,而是自己,修行路上,修士这一生就在与自己作战,定力稍一薄弱,道心退转,就会被心魔占据上风。 逃避、压制、遗忘,又或者采取激进的杀戮,都对心魔没有任何帮助。 她要做的是,在狂风暴雨中逆水行舟,乘风破浪,稳住掌舵的心。 说话间,兄妹俩来到了外仪门处。 卷碧与顾渊的小厮梧桐已经备好了马匹,赤马鸿羽与顾渊的那匹黑马似乎知道可以出门了,全都跃跃欲试。 兄妹俩开开心心地出门,开开心心地去了风云酒楼用膳,又开开心心地溜达了半圈才回府。 然而,刚到侯府外,就见小厮梧桐在寒风中缩着身子,焦虑不安地等在了角门外。 “大少爷!”梧桐见兄妹俩终于回来了,赶紧跑了过来,焦急地对顾渊说道,“侯爷他上了折子,弹劾大少爷您……” 顾渊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攥着缰绳,深黑的凤眸一点一点的变得幽邃晦沉,他胯下的黑马口鼻喷着白气,嘶鸣地踱着马蹄。 夕阳落下了最后一抹微光,天空晦暗如深海。 顾简确实往宫里递了折子,这道折子当天就送到了皇帝御前,也到了楚翊的手上。 东暖阁内点起一盏盏灯笼,烛光柔柔地洒下,明晃晃的一片,亮如白昼。 “初一,你怎么看?” 身着一袭明黄绣有金盘龙纹样的直裰的皇帝抬头看了看坐在茶几另一边的白衣青年,又转头去看旁边的红泥小炉,小炉上放着一个紫砂壶,壶中发出轻微的烧水声。 待水开,皇帝就动作熟练地开始烫杯、洗茶、冲泡、封壶、分杯……一整套泡茶的动作流畅优雅。 黄铜鸟架上的五彩鹦鹉“啾啾”叫着,气氛温馨闲逸。 楚翊端坐于一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右手捏着折子,一目十行地浏览着。 折子的正文字迹秀气工整,到了落款处字迹变为扭曲,显然正文与落款是两人所书。 落款旁,盖着代表定远侯的大红印章,殷红如血。 这道折子是由顾太夫人代笔,以顾简的口吻陈述,开篇慷慨激昂地先表了一番对大景朝和皇帝的忠心,接着才算进入了正题,表明顾渊是罪臣顾策之后,顾策当年降敌陷国家于为难,先帝恩泽没有追究顾策之罪,但顾家不敢忘,顾策之子虽有几分孔武之力,但有勇无谋,又顽劣不堪,难当神机营千户的重任云云。 折子上洋洋洒洒地写了一大通,大部分都是些虚伪的废话,归纳成一句话,就是说他们母子觉得顾渊德不配位,升迁太快,想代他婉拒。 “顾渊?”楚翊淡淡的目光落在折子上的“顾渊”二字上,似是若有所思。 楚翊并不认得顾渊。 但从这道折子上看得出来,顾渊是先定远侯顾策之子。 而顾燕飞是顾策之女,也就是说,他们是亲兄妹。 “顾渊!”鹦鹉语调明快地学嘴,声音响亮得空气似乎都震了一下。 楚翊看着那只在鸟架上扑扇着翅膀的胖鹦鹉笑了,狭长的眸子在烛光中流光四溢,笑容愉悦柔和,而又意味深长。 这时,皇帝也沏好了茶,恰好将这一幕收入眼内。 难得看到儿子露出这般表情,皇帝挑了下染霜的眉毛,一边拿起了其中一杯茶,吹了吹漂浮在茶汤上的浮沫,再浅尝了一口,满意地扬眉。 因为儿子喜欢茶味浓一些的茶,他多放了五片茶叶,现在刚刚好。 “父皇,顾渊原本在何处任何职?”顾渊随手把折子放在茶几上,修长如玉的食指轻轻地在鹦鹉毛绒绒的下巴上勾了两下,鹦鹉十分擅长撒娇,乖巧地蹭着顾渊的手指。 顾渊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六品武官,根本入不了皇帝的眼,皇帝也同样不太清楚。 旁边侍候的大太监一向善于体察圣心,立刻笑容满面地主动开口道:“大皇子殿下,那顾渊原在西山九霄营任六品千总。” 顿了一下后,大太监接着解释道:“顾渊这次升迁至神机营是卫国公的意思。前年顾渊随九霄营去沿海剿倭时,那匪首率残余三成流寇以金蝉脱壳之计潜逃,被顾渊锐眼识破,顾渊带人在船上守株待兔,一举将其一网打尽,立了首功……” 大太监在把这道折子送入东暖阁之前,早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调查清楚了,就是为了应对皇帝可能有的询问。 说到这里,大太监的目光游移了一下,不好再往下说顾渊前年为何没有因功得赏,毕竟这件事涉及到先帝,就是皇帝也不好批判先帝的不是。 大太监说完后,东暖阁内就安静了下来。 唯有旁边纱灯内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一股若有似无的烛油味道飘出,转瞬就被空气中清雅的熏香味压过。 皇帝把刚沏好的另一杯茶递给了楚翊,楚翊接过茶,那清香甘醇的茶香钻入鼻尖,是他最喜欢的碧螺春。 楚翊闻着馥郁的茶香,一针见血地说道:“爵位。” “爵位传承,若德不配位,必有后患。” 楚翊的语气轻描淡写,也没点名道姓,却是一句话就把顾简贬到了尘埃里。 顾简口口声声说顾渊“德不配位”,其实真正“德不配位”的人是他自己。 一旁的大太监听着,默默地垂下头,自是听明白了。 这承爵者若是是德不配位,在那个位置上就会心虚,就会害怕,总担心会有人来抢夺他的爵位,由此会产生猜忌,乃至无谓的攻击,闹得内外不宁。 皇帝一边拈须,一边深表赞同地对着楚翊直点头,笑容慈爱。 他的初一就是聪明,知微见著,就是没见过顾简这人,光凭这道折子也把他这个人给看透了。 顾简的确不如顾策。 应该说,顾家这对兄弟根本没法拿来比较,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从前他只觉得顾简平庸无能,现在看来还要加上一条“没有容人之量”。 “顾策当年……真是可惜了。”想起八年前的那些往事,皇帝也有些感慨,温润的眸子里透出复杂的情绪。 当他的目光落在楚翊身上时,哀伤的情绪一扫而空,整个人又变得神采焕发。幸好他的初一平安回来了! 楚翊喝了几口茶后,放下了茶盅,定定地看着皇帝,问道:“顾策当年降敌之事,父皇怎么看?” “……”皇帝微微一怔,嘴唇抿直,原本闲适慵懒的身形也在瞬间有些绷紧。 100美差(一更) 旁边的纱灯发出了细微的噼叭之声,火焰急速跳跃着,映得皇帝与楚翊父子的面庞时明时暗。 大太监赶紧将外面的银纱灯罩取下,小心翼翼地以剪子修剪着灯芯。 楚翊又伸指逗弄了两下鹦鹉,才接着道:“我记得顾策,小时候我在宫里曾经见过他几次,顾策是个宁折不弯的人。” 顾策在世时常年驻守扬州,只在朝贺以及述职时回京面圣。 六岁时,楚翊第一次见到了顾策,当时的顾策才二十出头,面冠如玉,清冷出尘。 有小内侍在楚翊耳边感慨地说,世人皆赞顾策“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真是所言不虚。 当时,七皇叔在宫中射箭,那一箭失手,差点射到了他,那支流箭被顾策一把抓住,只射下楚翊鬓边几缕头发。 若非顾策出手,那一箭虽不致命,却会划伤楚翊的脸。 七皇叔毫无愧疚,还说起素闻顾策箭法天下第一,有两百步穿柳之能,让顾策射一箭他瞧瞧。 先帝就令顾策射柳,顾策主动提出蒙眼,一箭却是射向了七皇叔,也射下了七皇叔鬓边的几缕头发。 先帝震怒,却又拿顾策无可奈何,因为顾策蒙眼射出的那一箭几乎是三百步穿柳,引得满堂喝彩,人人赞颂,又恭贺先帝得此良将。 在那等千人齐心的场面下,连先帝也不好治罪顾策。 六岁的事楚翊记得,十岁那年的事他也同样记得。 他十岁那年,越国入侵,先帝想与越国议和,朝中就有人提议送质子去越国以示诚心。 就算楚翊当时年纪不大,也知道那个送去越国的的质子只会是他,所以,当时他对两国的战局相当关注。 那会儿,卫国公与顾策等勋贵皆是主战,可顾策因为没有等到援兵降了越国,越国占据了扬州,颇有几分势不可挡的气势。 而卫国公等主战派也因此被打脸,以袁家、王家为首的那些高门世家气焰更盛,也把一帮墙头草拉到了主和派的阵营。 主和派由此占了上风。 卫国公等人最终寡不敌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先帝下旨议和。 那之后,先帝就正式与越国提出了谈和,赔偿了越国足足万两黄金、两万匹良马以及大景国土以东的黄水洋海域,还将他作为质子送去了越国。 在那一战前,大景与越国的国力不相上下,可谓势均力敌,经此一役,大景从此落了下风。 而他这一去,就是整整八年。 无论是当时,还是在后来的八年中,他也曾在夜深人静时反反复复地琢磨过那场“扬州之战”…… 楚翊许久没动,垂眸注视着折子上“顾策”那两个字。 旁边的烛火映在他漆黑的瞳孔中,闪着不明的光芒。 “啾?”那只五彩鹦鹉是个不甘寂寞的,楚翊不动,它就很主动地自己拿腮帮子去蹭他的手。 楚翊浓密纤长的眼睫颤了颤,看着指下这只活泼聒噪的小家伙,忽然就联想到了顾燕飞那只叫晴光的猫也是这般蹭过他的。 他的手指又动了,摸了摸鹦鹉小巧柔软的头顶,动作轻柔,就像他那日逗那只小猫一样。 皇帝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没想到儿子还挺喜欢逗鸟的。 “父皇,就如顾简所愿吧。”楚翊忽然意味深长道。 “都听你的!”皇帝想也不想地说道,笑容慈爱而纵容。 修剪完灯芯的大太监将银纱灯罩又罩了回去,对于皇帝的态度毫不意外。 面对大皇子,皇帝一向很好说话,只要是大皇子说的,皇帝都会应,只恨不得把这天下也立时交到大皇子手中。 若不是朝上一多半大臣强烈反对,皇帝早就立太子了。 偶尔,皇帝也会感慨地与自己说,他就只想当个逗鸟遛狗的闲散太上皇。 楚翊微微一笑,又道:“我想去兵部。” 这一次,不等皇帝说话,就听那鹦鹉再次学嘴道:“听你的!” 鹦鹉的叫音依旧那么洪亮、那么干脆,逗得楚翊轻笑出声,连皇帝也在一个愣神后,哈哈大笑起来。 自楚翊十月回京后,皇帝就跟他提过,六部任他挑,他想去哪儿历练就去哪儿。但楚翊一直没有应承,到现在才定下。 皇帝的心情好,亲自喂那只五彩鹦鹉吃了些五色黍子。 鹦鹉有的吃,就安静了,啄食的鸟首一动一动的。 楚翊看着它埋头吃的样子,心想:她既然喜欢那只猫,应该也会喜欢鹦鹉吧…… 他正想着,耳边传来了皇帝温和的声音:“初一,要养只鹦鹉吗?” 楚翊盯着那鹦鹉看了一会儿,最后摇了摇头。 不合适。 关在笼子里的鹦鹉不合适她。 想着那个清逸洒脱的少女,楚翊的唇角翘了翘,墨玉般的眸子也明亮了几分。 被儿子回绝,皇帝倒不失望,心里琢磨着:初一不养,他也可以再养只鹦鹉,凑成一双。 想到此,皇帝心中一动,把拳头放在唇边,清清嗓子道:“初一啊,楚祐虽然是你皇叔,但年纪和你也差不多,他的婚事都定了……” “你也十八了,不小了,有没有看得上眼的姑娘?” 皇帝把脸凑过去,目光灼灼地看着楚翊,巴不得他现在就给出一个名字。 大太监毫不怀疑,只要大皇子能给名字,皇帝当下就能写下一道赐婚圣旨。 “……”楚翊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两下,唇边泛起一抹旖旎的浅笑,衬着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漂亮得让人心悸。 他一言不发,只是右手成拳,轻轻地叩了叩御案,意思是让皇帝可以写条子了。 “好好好。”皇帝自然看懂了儿子这个动作的意思,连声道,几分喜气上了眼角眉梢。 “好好好!” 在鹦鹉反复的、聒噪的叫声中,大太监拿着皇帝写的条子出门,亲自跑了一趟兵部。 皇帝亲自下令,兵部自然不敢怠慢,当下就出了一道新的调令。 于是,当晚,顾渊就接到了兵部的这张调令。 他被从神机营调到了銮仪卫,又升任为了从四品镇抚使。 这銮仪卫绝对是一个美差,天子近前,负责皇帝出行仪仗以及护驾,职责之重可见一斑。 而且,顾渊这回从正五品升到了从四品,这一级极其关键,相当于一次跨过了从“兵”到“将”的距离了。 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然而,接到调令的顾渊却一点也笑不出来,甚至是有些失落。 这些年,他一心想追逐父亲的步伐,能够征战沙场,銮仪卫虽光鲜,却要围着皇帝转,等于是被困在了京城这方寸之地。 他想去战场杀敌,开疆辟土。 此刻,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夜色如墨,腊月十五的圆月高悬在夜空中,那银色的月光为这本就寒冷的夜晚平添冷意。 不知何时,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下了如柳絮般的雪花,几朵雪花落在了顾渊的面颊上、眼睫上。 顾渊浑然不觉寒冷,有点闷闷的,有点蔫蔫的。 他拿着这道“热腾腾”、“沉甸甸”的新调令,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转身后,就见顾燕飞笑吟吟地站在前方十几丈外。 茫茫风雪中,顾燕飞披着一件厚实的大红色镶兔毛斗篷,衬得她的脸庞愈发小巧。 “妹妹,”顾渊忙快步朝顾燕飞走去,抬手替她把斗篷的兜帽戴上了,“京城的冬天可比淮北冷多了,小心着凉。” “给我看看。”顾燕飞朝他伸出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她要,顾渊就给了。 顾燕飞拿过调令,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浓睫忽闪,唇角弯起了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笑靥明丽。 若是说,大哥从九霄营调到神机营是卫国公的手笔,那么能把他再调到銮仪卫的人也唯有皇帝或者……大皇子楚翊了。 有意思。 这要真是楚翊所为,那么大哥在銮仪卫应该待不久,楚翊此人,是不会把一头猛虎当作猫儿养在富贵窝里的。 想归想,她嘴上却是没对此发表任何看法,把调令还给顾渊后,只道:“大哥,我们去演武场。” 顾渊不解地朝顾燕飞看去。 顾燕飞笑眯眯地指了个方向,双眸在朵朵雪花的映衬下熠熠生辉,朗声道:“我们拿弓去。” “大哥,你现在换了个御前的差事,可得配一把好弓才行。” 也不等顾渊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顾燕飞就已动作娴熟地捏住了顾渊的袖口,大步流星地拉着人往前走。 顾渊老老实实地跟着顾燕飞往前走,兄妹俩再次去了演武场。 夜晚的演武场安静空旷,而又寥寂,一眼望去,除了一个打着瞌睡的守夜小厮,再无他人。 演武场中只稀稀落落地点了几盏灯笼,光线昏暗。 兄妹俩横穿过演武场,目标明确地朝挨着演武场西侧的正气厅走去,远远地,就看到正气厅的大门紧闭,门上还上了锁。 可是,顾燕飞根本就不在意,右脚利落地往前一踹。 大门就被干脆地踹开了,其中一扇门扇连着门锁都摔在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连地上的雪花都被震得飞起。 101夺弓(二更) 顾渊眼睛明亮地看着顾燕飞的一举一动,简直要为她鼓掌了。 妹妹这一腿踢得妙,起腿轻,踢腿快如风,出腿有力,可谓快、稳、准、狠。 厅中也同样十分昏暗,顾燕飞吩咐卷碧点了灯。 一排蜡烛被依次点燃后,厅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陈列与摆设。 厅内四通八达,正前方挂着一个镶有赤金九龙边纹赤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正气厅”。 这三个字是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赐予定远侯府的。 匾额下方,摆着一张紫檀雕虎纹长案,那张熟悉的犀角弓就被悬挂在匾额与长案之前的墙壁上,就这么被“供奉”在这里。 顾简用不了五石弓这种重弓,因此过去这八年,这张传承了四代定远侯的犀角弓就一直被供奉在这里。 烛光中,那古朴的犀角弓闪着幽幽的光芒,那断开的弓弦还没有被更换,垂落在半空中。 “大少爷,二姑娘……”后方的大门外,传来了守夜小厮结结巴巴的声音。 他是被顾燕飞踢门的声音吵醒的,这才匆匆跑来,此刻,脸上有些震惊,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两主子摆出这仿佛来抄家似的架势是想做什么。 顾渊当然明白顾燕飞的意思,抬手取下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犀角弓,轻抿的薄唇勾起一个浅笑。 看到这里,小厮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位主是冲着这犀角弓来的。 小厮如何不知这犀角弓的重要性,侯爷每隔三天都会亲自来此擦弓。这弓要是被拿走了,那他可没法跟侯爷交代啊! “大哥,这弓是属于你的。”顾燕飞含笑道,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在心里无声地又补了一句:父亲的爵位也该是属于他的。 小厮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眼见着顾渊取下了那把弓,大着胆子迈过了门槛,试图阻拦他们,道:“大少爷,这弓您不能拿……” “嗖!” 话音被一支羽箭打断,只见顾燕飞信手取了旁边挂的一把一石弓,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支射出的羽箭刺穿了小厮的衣袖,又狠又准地把他钉在了另一扇还挂在门框的门扇上。 “吱嘎。”那门扇受到这一箭的重击,发出粗糙的声响。 顾燕飞也不说话,只是眉目含笑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只觉得方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二姑娘那一箭要是偏个几寸,那岂不是要射到他的腰腹?! 他吓得两脚直哆嗦,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哪里敢再阻拦兄妹俩。 顾燕飞负手朝小厮走近了两步,吓得小厮一个激灵,仿佛见了什么混世魔王似的,下意识地往后躲,但他后面是门扇,根本退无可退。 顾燕飞笑了笑,毫无闺阁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得那么尽情适意:“待会儿,你尽管去明懿院告状,记得替我向太夫人和侯爷带个话。” “这弓呢,断了弦,还伤了侯爷,实在不详,我拿去做做法,也免得连累了侯府。” 她说得煞有其事,神情却是戏谑,小厮哪里敢质疑,脸色发白地连连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厮觉得二姑娘实在可怕,可看在顾渊眼里,妹妹怎么看怎么可爱。 反正—— 妹妹说的都对。 妹妹做的都对! 心中愉快地叹息着,顾渊眸底的笑意更浓,方才因为新调令而起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 平日里冷淡沉默的少年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明朗。 “大哥,我们走。”顾燕飞拉着顾渊走了,带走了那张犀角弓。 外面的夜雪又大了一些,雪花如鹅毛,眨眼间就在兄妹俩的发顶、肩头染上了风霜。 一路上,顾渊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犀角弓,目光就没离开过,手指在那断弦上心疼地轻抚了好几下,又想起了儿时他悄悄在父亲书房里拉弦的画面…… 顾燕飞“大哥,娇娘……我是说,韦九姑娘白天带我去了一家铺子,我那把牛角弓就是在那里买的。我瞧着那铺子的师傅手艺不错,肯定能修好这弓弦。”顾燕飞笑眯眯地提议道。 对于妹妹的提议,顾渊就没有不好的,立刻道:“好,明天我们一起……” 他最后一个“去”没能出口,忽然想了起来,本来他在去神机营赴任前是有十天假的,但方才新的调任来了,他明天就要去兵部,这假十有八九是没了。 顾燕飞也想到了这点,安抚地拍了拍顾渊的肩头,道:“修弓弦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话间,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等顾渊把顾燕飞送至玉衡苑,周围的屋顶、墙头、树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层薄薄的积雪。 顾渊在玉衡苑里小坐了一炷香功夫才离开。 大雪下了足足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停,待一大早顾燕飞起身时,屋子外面早就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坐在梳妆台前的顾燕飞一边由着卷碧为她梳妆,一边听着她的禀话。 卷碧一家人都是家生子,在侯府上下都有姻亲,她又是个嘴甜活络的,今天一大早去厨房提个早膳的功夫,就打听到了不少事。 “姑娘,听说昨晚侯爷得知您和大少爷去正气厅把犀角弓拿走的事,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吩咐人找大少爷讨那犀角弓,不过被太夫人安抚下来了。” “侯爷一直在斥大少爷觊觎爵位,斥大少爷分明是对先帝当年的决定有所不满,不敬先帝……还说等养好了伤,要亲自进宫面圣。” “……” 卷碧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通,包括昨晚又来了不少大夫去明懿院看了顾简的伤势;包括顾简为了养伤,打算最近就在明懿院住下了。 说到顾简想进宫面圣时,卷碧多少又有些担忧,但见顾燕飞气定神闲,也就放心了。 “喵呜!” 三花猫在窗外愉快地嚎着,似乎在说,快出来玩啊。 冬日的阳光把洁白无瑕的雪地照得晶莹剔透,那油光水滑的长毛猫都像在发光,猫在庭院中一会儿飞跃,一会儿打转,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攀爬,一会儿跳落…… 它是第一次玩雪,踩着柔软蓬松的积雪,眼看着自己的爪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猫爪印,简直愉快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卷碧忍不住就朝窗外的猫瞥去,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清清嗓子,又接着往下说:“姑娘,奴婢刚提早膳回来时,遇上了白露姑娘。” “白露姑娘奉命来给姑娘传话,太夫人说,那张犀角弓可以给姑娘赏玩几天,但过些日子,姑娘必须把它还回去。” 顾燕飞莞尔一笑,朝案头的那张犀角弓看去,挑了下柳眉。 呵,太夫人莫不是觉得她给了他们兄妹一个台阶下吗? “姑娘,梳好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卷碧就娴熟地给顾燕飞梳好了一个纂儿。 她知道顾燕飞不喜发饰沉重,所以只用了两根嫣红色的丝带作为点缀。 “喵!”晴光纵身一跳,从窗外的庭院跃上了窗槛,“喵喵”地叫个不停,催促她们也跟它一起去玩。 奶猫身上的长毛沾满了一坨坨的雪花,像是在糖霜里打了滚似的。 这猫简直玩疯了!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轻轻地弹了一下,有些嫌弃地嘀咕道:“你啊,现在就只会玩!” 顾燕飞屈指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再这么下去,这猫可就废了。唔,下次她可以试着画一张传声符,让这猫做点事。 不过,这传声符,靠现在这种普通的朱砂怕是不行。 思绪间,顾燕飞的两根手指沿着猫脖颈慢慢下移,最后不怀好意地在粉色的猫肉垫上捏了一把。 哎,这里又不像修真界。 要不,下次去问问楚翊? “……”晴光终究是兽,有着兽类特有的野性直觉。 它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险恶用心,背脊上的毛发霎时间倒竖了起来,毛绒绒的猫尾巴也炸毛了。 顾燕飞又捏了捏柔软的猫肉垫,随口道:“摆膳吧。” 卷碧应了声,立刻手脚利索地摆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顾燕飞的早膳还没吃完,顾渊就大步流星地来了,身上穿着一件象征四品武官的绣豹子绯袍,衬得他身材挺拔,容光焕发,周身透着一股子朗朗英气。 今早,他天刚亮就出了门,去了趟兵部,刚刚才回侯府。 “大哥,你回来了啊,一起吃点吧。” 顾燕飞笑吟吟地招呼自家大哥坐下。 兄妹两人的吃相完全不同。 顾燕飞用膳时优雅缓慢,似乎每一口都在细细地品味每种食物的滋味,细细咀嚼; 而顾渊吃得极快,狼吞虎咽,却又一点也不显粗俗,显然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 一口气吃完七八分饱,他喝了半杯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抹抹嘴,这才有空说正事: “妹妹,我今天去兵部还得了一桩新差事。” 顾渊一扫昨日的失落,说这句话时,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熠熠生辉,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恍如那窗外徐徐升起的旭日。 102重用(一更) 顾燕飞挑眉看向顾渊。 顾渊笑吟吟地接着道:“我在兵部见到了大皇子,大皇子说,过几日越国使臣就会到,来的是越国的三皇子,大皇子让我随同一起出京接应使臣。” 顾渊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曾经在越国当了八年质子的大皇子楚翊。 那之前,他以为大皇子在越国为质多年,怕是会被养得性情懦弱,直到今天见面,从大皇子的言行举止,他才发现大皇子与他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 大皇子提起越国三皇子时,神情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小心翼翼,更没有谦卑谨慎,这绝对不是一个性情软弱之人,八年为质没有让压垮他的傲骨,让他对越国卑躬屈膝。 “喵嗷!”晴光似乎也听懂了,想起了某个掐过它后脖颈的人类。 哼,胆大包天、愚蠢至极的人类!! 晴光正要抬头去看顾渊,却被顾燕飞眼明手快地一手按在了后脖子上。 顾燕飞敷衍地在它背上轻拍了两下,意思是,好好吃你的。 猫屈服了。 顾渊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越国来访的事,是这个月才临时定下的。” “这些年,大景与越国两国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一些寻常的贸易往来,直到皇上登基,为了换大皇子回国,皇上花了大半年才勉强压住了那些高门世家,又允了越国一张火器的图纸,才让越国圣人同意放人。” 对于两国关于火器图纸的约定,顾渊原本并不知情,是今天在兵部见到大皇子,大皇子亲口告诉他的…… 想着,顾渊眸光微冷,接着道:“因为两国彼此互不信任,当时皇上只给了越国半张图纸,这次越国三皇子亲自前来大景,就是为了另外半张图纸。” 这越国人简直是狼子野心! 顾渊眸色幽邃晦暗,端着茶盅的手也下意识地绷紧。 他与越国有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又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释怀! “什么火器?”顾燕飞咬了口软绵蓬松的糕点,好奇地问了一句。 顾渊闻声看向顾燕飞,眼神顿时变得柔和下来,解释道:“太祖皇帝在世时曾改良了火绳枪,将其命名为‘燧发枪’。”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乃天纵奇才,不仅文治武功冠绝天下,而且博物洽闻,精通各种杂学,发明了玻璃、水银镜、香皂,还改进了弹簧,织布机、和活字印刷术等等,不计其数。 想着太祖皇帝的种种丰功伟迹,顾渊俊逸的面庞上似乎发着光,难掩对太祖皇帝的崇敬与向往。 “原来的火绳枪虽然威力远胜弓箭、刀枪,但是缺陷也很明显,装填火药、弹丸相当费时,还需要点燃火绳才能发射,射击也不准确。” “经过太祖皇帝改良后,新的‘燧发枪’以燧石击火,不仅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发射速度比火绳枪快了两三倍,还提高了射击精度。” “一名好士兵一旦熟练地掌握了‘燧发枪’,就相当于有以一敌百之能。” 顾渊不由眸放异彩,整个人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顾燕飞起初也只是随口问问,听着听着,听出了几分兴趣来,兴致勃勃地问道:“大哥,你有燧发枪吗?” “有。”顾渊点点头,宠溺地笑道,“我让人取来给你玩玩。” 他还真有燧发枪,方才他去兵部时,楚翊给了他一把燧发枪。 于是,顾渊把卷碧叫了进来,吩咐她去澄辉院找梧桐拿。 待卷碧出去后,顾渊抿唇沉默了片刻,这才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问:“妹妹,你是不是认得大皇子?” 他的妹妹与大皇子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是,今天大皇子却告诉他,他可以把他要担的差事告诉他的妹妹,无须有任何隐瞒,让他不得不作此设想。 “是。”顾燕飞诚实地颔首,诚实地回答。 果真如此! 顾渊完全没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他看来,妹妹这般出色,大皇子能记得她也是应该的。 顾燕飞拿筷子给顾渊夹了一块梅花饼,闲话家常地问道:“大哥,你去过越国吗?”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越国多方言,有的地方一州之中就有几十种方言。” 顾燕飞对越国一点也不熟。 上一世,她的世界实在太小,只有这小小的一个定远侯府,连对京城所知都不多,更别说是遥远的越国了。 顾渊咬了口梅花饼摇了摇头,漆黑的凤眼在对上顾燕飞好奇的眼眸时,染上了暖意,变得愈发柔。 他理了理思绪,含笑道:“我没去过,但听朋友说过一些。” “越国盛产茶叶与丝绸,大延街上的不少布庄都在售卖越国的绸缎,常有人说,越国的丝绸染了江南春水色,比之大景的料子更为婉约。” “哪天得空,我带你去大延街一带逛逛,那一带也称为南越街,街上不少铺子卖的都是南越货,点心、纸鸢、绣屏、荷包、团扇……” “对了,大延街还有家戏园子,请了南越来的戏班,唱的也是南越那边的戏目,别有风味。”——是不是女主去过的那家? 顾渊绞尽脑汁地说了一通,他说的这些都是听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因此有些杂,也有些散。 “大哥,”顾燕飞微微倾身,朝他凑近了一点,撒娇地捏住了顾渊的袖口,“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一起去大延街的铺子,买些江南料子做衣裳?” “然后,我们再去你说的戏班子看戏。” 上辈子,他们兄妹错过了很多,这一辈子,顾燕飞不想再错过了。 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都会告诉顾渊。 “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顾渊一律说好,甚至还在琢磨着:既然妹妹那么喜欢看戏,也许他将来可以买一个戏班子给她,届时,她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不过,那之前,他得先努力攒银子,然后,带着妹妹分家! 分了家,妹妹才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活得快乐,活得肆意,不必在侯府被拘束着。 本来,顾渊对去銮仪卫兴致缺缺,哪怕銮仪卫再光鲜,再前途似锦,那也不是他所向往的,不是他所追逐的。 但是现在…… 顾渊有了新的想法。 今天,大皇子既然跟他说了这么多,甚至连关于“燧发枪”图纸的机密都告诉了他,那代表,大皇子对他应该另有安排……或者说,大皇子有意用他! 是啊,现在不是先帝在位那会儿了。 他有自信,凭借他的能力,定能像父亲一样在军中创出一片属于他的天下! 为了妹妹,他必须更努力才行! 想着,顾渊不禁被激起了斗志,乌黑的瞳孔灼灼发光,精神抖擞地又道:“妹妹,我那十天假是肯定泡汤了,接下来我要随侍在大皇子身边,又有的忙了……” “等忙完这一阵子,我一定带你好好玩一玩京城!” 看着这样的顾渊,顾燕飞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她也很想摸摸哥哥的头。 不过,哥哥不会高兴的吧。 她在心里闷笑,笑意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姑娘!”卷碧终于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方形木匣子。 顾渊亲自打开了那个木匣子,只见一把簇新的燧发枪就放在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那漆黑修长的枪管闪着冷硬的光泽,枪旁还放着八九颗弹丸。 顾燕飞看着这造型怪异的燧发枪,饶有兴趣地把它从匣子里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明明小姑娘的胳膊细得还没枪管粗,可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沉重的燧发枪抓在了双手中,似乎抓了一把长剑在手中般游刃有余。 顾燕飞把那支燧发枪抓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摸摸枪管,勾勾扳机,碰碰枪托…… 顾渊先将燧发枪的各个部位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开始一步步地教她如何清理疏通枪管,从哪里填入火药,再从哪里装弹丸…… “发射一次枪的步骤远比弓射更繁琐,最快也要十几息才能发射一次。” “不过,弹丸被燃烧的火药推出枪膛,速度远比普通的羽箭更快,杀伤力也更大,百步外可以一枪击穿人的头骨。” 顾渊原本从未用过火枪,也就是刚刚在兵部时,大皇子亲自向他示范了一二。 这上手果然不难,难怪顾渊曾听上锋说“在战场上,训练一个士兵用火枪,远比训练一个弓箭手要简单的多。” 他说得相当仔细,顾燕飞也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问道:“大哥,我可以试试吗?” 这名为“燧发枪”的火器倒是有点像曜灵界的低阶灵器,就是威力听起来比灵器要小太多了。 她只是稍微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就看明白了这玩意的利弊,比方说,火药燃烧能产生强大的推力,推动弹丸发射,恐怕也会同时影响燧发枪的准头。 不过,燧发枪在这个小世界里,怕是一种杀器。 103隐秘(二更) 顾渊欣然应允,并道:“这东西威力大,声响也大,不能在屋里试,我们去花园吧。” 兄妹俩从玉衡苑出去,一路往西,去了最近的小花园。 顾燕飞一边按照顾渊说的步骤一步步地做发射燧发枪的准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打什么好呢?” “那个如何?”顾渊顺手往前一指,指向了湖对面一棵虬劲有力的垂柳,顺便提醒了一句,“小心燧发枪发射时的后座力。” “好。”顾燕飞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将燧发枪的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那棵垂柳,左手持枪,右手持枪托,然后右手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燧石夹被弹簧所牵动,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点点火星。 “砰!”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起,一条火龙从燧发枪口急速地喷出,弹丸迅如闪电地穿过湖面,射在了湖对面的一棵垂柳上。 这一枪干脆利落地射穿了树干,留下了一个龙眼大小的孔洞。 “簌簌……” 那柳树的树干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幼兽,片片柳叶如雨般落下,纷纷扬扬地飘在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随着湖水的涟漪荡漾着,漂浮着…… 枪口犹有缕缕烟雾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这边的巨响几乎响彻了小花园。 园子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地闻声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妹妹,你射得真准!”顾渊热烈地为顾燕飞的这一枪鼓掌。 顾燕飞感觉自己的左臂被燧石枪的后座力震痛、震麻了,甩了甩左臂。 这玩意就是和低级灵器也是差远了。 不过……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在燧发枪上来回看了好几遍,若是在上面加个锋芒阵的话…… 她左手的食指轻轻地虚画了一下,以灵力飞快地画了一个简易的一次性阵法。 嗯,画得真好。 她满意地笑了,接着再次重复了之前的步骤,动作比之前快了近一倍,将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另一棵垂柳。 “砰!” 第二记枪声骤然响起,比第一枪更响亮,连上方天空的云层似乎都被震开了。 又是一阵烟雾自枪口喷涌而出,那射出的弹丸速度比之前更快,夹着赤红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第二棵垂柳。 “吱嘎”一声,树干竟然拦腰折断。 又是一阵巨响,那柳树的树冠自断处轰然坠落,落在了湖面上,飞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旁边旁观的下人们全都傻眼了,或者捂着耳朵,或者惊呼起来,或者交头接耳,甚至没人想到去通禀太夫人与侯爷。 更多的人闻声而来,第二声枪响不止传遍了小花园,连大半个侯府都听到声响。 此刻位于慈和堂的顾太夫人也听到了。 她被这莫名的巨响吓得胸口的心脏好一阵乱跳,心里隐约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蹙眉吩咐道:“白露,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白露福身领命,匆匆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门房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告诉守在檐下的青衣小丫鬟:“延安伯世子来道贺了。” 婆子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她顺利地进入东次间,见到了顾太夫人。 “延安伯世子怎么会突然来道贺?”顾太夫人一头雾水地问道。 最近家里倒霉透了,简直霉运缠身,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喜事能值得对方来道贺。 婆子喜气洋洋地回道:“太夫人,说是来道贺大少爷被调到了銮仪卫,任从四品镇抚使。” “……”顾太夫人惊讶地微微睁眼,随即左手的五指一收,握成了拳头。 她没说话,那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垂首躬立。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门帘再次被人打起,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再次进来了,屈膝禀道:“太夫人,平津侯府、长兴伯府、龙虎将军府都来人道贺大少爷升迁。” 顾太夫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又疼又麻又闷。 顾太夫人垂眸,伛偻着身子捂住了左胸口,微微用力地抓住,感觉掌下的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 “太夫人,您没事吧?”李嬷嬷关切地问道,抬手给她抚着背,而顾太夫人恍然未闻。 她一会儿想着顾渊,一会儿又想起英年早逝的顾策,一会儿又把这两道身影与另一道优雅的倩影重叠在一起。 先是顾策,再是顾渊。 她本以为顾渊就算非要弃文从武进了军营,恐怕也只能止步于一个小兵,君王如何容得下一个代表屈辱的降将之子! 没想到,先是神机营,现在顾渊竟然又要调去銮仪卫了,短短数日,就从六品千总连升了三级。 而且还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 一步登天。 “渊哥儿有出息了,这是喜事啊。”顾太夫人低低道,“长姐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说着,顾太夫人的左拳握得更紧,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掌心,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刺给刺了一下,又一下。 “那个人”就像是嵌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顾太夫人的眸底急速地翻涌起浓浓的阴霾,又很快地被强压了下去。 她深吸了两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顾渊能好,这也是老侯爷的期望,一荣俱荣,顾渊若能从此青云直上,对侯府也有好处,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少顷,顾太夫人平静了不少,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大少爷……还有二少爷都叫去外院大厅。” “是,太夫人。”青衣小丫鬟屈膝福了一礼,疾步出去了。 与此同时,那个来禀话的门房婆子也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静默,只有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回荡其中。 很快,顾太夫人也带着李嬷嬷离开了慈和堂。 今天贵客登门,次子顾简又受了伤,顾太夫人只能决定亲自去待客,以示郑重。 大厅的门扇已经全数敞开,显得广阔、敞亮、而又通透。 顾渊来得很快,顾太夫人刚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下一刻,就见厅外身穿一袭绯红官袍的顾渊信步朝自己走来。 顾太夫人眼底掠过一道异芒,一闪而逝。 “祖母。”顾渊对着顾太夫人揖了一礼,礼数让人挑不出错处。 “渊哥儿,”顾太夫人蹙眉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要调去銮仪卫可是天大的一桩喜事,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都不跟家里说?” “你是不是和家里生份了?” 说话间,顾太夫人把顾渊拉到了她身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昨日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顾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置一词。 顾太夫人早习惯了顾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性子,再次叹气道:“罢了,日久见人心,你以后就会知道祖母都是为了你好。” “以后你到了銮仪卫,定要尽心办差,继续勉力,莫要辜负了祖母与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今天有不少贵客来贺,一会儿你二堂弟也会来,你们兄弟俩好好待客。” 顾太夫人的唇角勾了勾,连口角的皱纹都染上了愉悦的弧度。 顾渊眸光一转,拳头握了握,依旧一言不发。 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渊的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赞同。 顾太夫人心情好了点,笑容满面地吩咐丫鬟上了好几碟顾渊爱吃的点心、瓜果。 乍一看,祖孙融洽,其乐融融。 当延安伯世子、平津侯、长兴伯等人来到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于是纷纷道贺顾太夫人好福气,儿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又赞顾渊年少英才。 顾渊落落大方地招待着这些顾家的世交旧好,寒暄,叙旧。 顾太夫人也时不时地夸奖着顾渊,又说请这些世伯以后好生照应顾渊云云,她的眼角时不时地朝厅外瞟去。 大厅里,好不热闹。 顾渊在笑,只是笑容不及眼底,看着周围这些人的眼神也带着疏离。 他就像是一个孤独跋涉的旅人,与这满堂的喜气格格不入。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回到了八年前,在他九岁以前,祖母以及这些世伯对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慈祥,热情,亲和,宽容。 可父亲出事后,那些世伯就全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长房…… 入口甘醇的茶水在咽下喉咙后,口腔中只剩下了浓浓的苦涩。 “潇哥儿,你可来了。”顾太夫人略显亢奋的声音把顾渊从恍然的思绪中唤醒。 顾渊抬眼就看到一个年约十三、着一袭宝蓝色直裰的少年迈入厅中,正是顾简与王氏的嫡子顾潇。 顾潇先给上首的顾太夫人行了礼,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顾渊唤了一声:“大哥。” 顾潇也听说了昨天的事,心里多少也怀疑是顾渊伤了父亲顾简,于是看向顾渊的眼眸中含着敌意。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出处于一种满身是刺的年纪。 顾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正要让顾潇给客人们见礼。 顾潇虽说还不是世子,但这侯府迟早会是他的,正好给他积攒一些人脉。 谁料,顾渊霍地站起了身,一拂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满堂寂然。 104无愧(一更) 客人们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方才顾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就翻脸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顾太夫人的笑容霎时就僵在了唇角。 “……”顾潇的表情比顾太夫人还难看,嘴唇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顾太夫人拔高了音量,直呼其名。 可是,顾渊没有驻足,仿若未闻地往外走。 守在大厅外的下人们根本就不敢阻拦顾渊,毕竟阖府上下如今都知道了大少爷那是能拉开五石弓的人。 顾太夫人咬了咬牙,对着客人们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说了句:“失礼了。:” 然后,他毅然起身,亲自追了上去,喊着:“渊哥儿!” 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小跑了过去,在厅外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追上了顾渊,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只觉得如芒在背,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厅内那些好奇的目光正投射在他们身上。 顾渊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半边脸,从上往下地俯视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顾太夫人,金色的阳光透过上方稀疏的枝叶洒了下来,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线条。 “祖母是想让我提携二弟吧。”顾渊一针见血地说道。 被顾渊说破了心思,顾太夫人也没否认,轻描淡写地笑道:“渊哥儿,你们是堂兄弟,彼此提携,彼此帮衬是应该的。” “应该的?”顾渊也笑了。 一家人本就该如此。顾太夫人气势凌人地昂起了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人要毁我前程,还想让我以德报怨,祖母,我看起来有这么蠢?”顾渊的语气更冷,也更犀利。 顾渊这是在暗示什么?!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渊。 不等顾太夫人说话,顾渊话锋一转,又道:“听说大皇子殿下甚喜各种兵器,我打算把犀角弓拿去让殿下赏玩赏玩。” 顾渊等于是把威胁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顾太夫人双眸一瞪,脸色瞬间青了。 顾简在犀角弓的弓弦上动手脚的事,顾太夫人最初是不知道的,但后来顾简不慎说漏了嘴,顾太夫人追问下,这才知道了这件事。 顾太夫人当然不能承认,顾左右而言他道:“渊哥儿,我今早就让人去给你二妹妹传了话,这弓你可以先留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还回来就是了。” 顾渊定定地注视着顾太夫人,黑嗔嗔的眸子锐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当最后一丝期待被打破,他的脑子出奇得清明、平静,像是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走出了迷雾。 “渊哥儿,你想怎么样?!”顾太夫人试图拉住顾渊的手,可顾渊快速地往后退了半步,只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袖子在距离她指尖不足半寸的位置拂过。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似在进行着一场没有血光的对战。 顾渊一派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我要那把犀角弓。” 这张犀角弓象征着定远侯府的荣光,弓既然到了他手里,他就不会再交出去了。 “……”顾太夫人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紧了佛珠串,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不,青年了。 顾渊心如明镜,不动如山。 方才在大厅时,他像是醍醐灌顶似的,忽然间就从那些世伯的态度中看懂了很多事。 他得了銮仪卫的差事,对很多人来说,就意味着扶摇直上,从府里到府外,都会有人来巴结他、攀附他。 他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顾家大公子,他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镇抚使。 对他来说,这像是一件武器。 他可以利用这件武器,来达到他想要做的事。 昨晚,妹妹替他拿了弓,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事自该由他自己来开口,来面对。 他是哥哥,总不能事事依赖妹妹替他出头。 妹妹说得没错。这犀角弓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当初,父亲十六岁就拉开了犀角弓,祖父就把它给了父亲。 他是顾氏子弟,今天他能拉开这张弓,那么弓自当是他的。 顾渊徐徐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祖皇帝说过,良弓蒙尘,怀才不遇,乃人生憾事;良弓赠英雄,能者居之。” 当年,太祖皇帝把弓赐给曾祖父顾钦时,曾说了这么一番话,意思是这良弓当给能用之人,而非在匣内蒙尘。 “二叔将良弓藏之,令其蒙尘,非‘能者’。” 顾渊一字一句犀利至极,简直就像是往顾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剑。 说完后,他拂袖而去,毫不留恋。 “……”顾太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哑然无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去。 她呆呆地看着顾渊挺拔如青竹的背影,眼前恍惚了一下,那苍老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涌快要决堤,眼底闪过些许的恼怒,些许的惊疑,些许的不安,些许的无力……更多的是疲累。 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脚慢慢地挪了两步,步伐摇摇欲坠。 “太夫人,小心。”一旁的李嬷嬷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 雪后的晴天更冷了,寒风刺骨。 呼啸的寒风声犹如一头野兽在示威地咆哮着,挥之不去。 “他……”突然,顾太夫人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父亲顾策不是她生的。 头顶上方那夹着黄叶的梧桐枝叶随着寒风摇曳,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顾太夫人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表情有些阴沉,有些晦涩,有些烦躁。 “沙沙”的声响回荡在庭院里。 李嬷嬷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劝道:“太夫人您别多想。” 这件事就连先侯爷顾策自己都不知道,顾渊又何从得知! “……”顾太夫人直直地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一眨不眨,那浑浊且泛红的眼眸似要他的身影铭刻下来一样。 李嬷嬷轻轻地抚着顾太夫人的胳膊,继续劝着:“再说了,就连顾家的祠堂里,也早就没有‘她’的牌位了,大少爷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着,李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在寒风呼啸中也只有她们主仆能听到而已。 顾太夫人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亲手抚养长大阿策,待他视如己出,精心教养,又看着他娶妻生子……甚至连侯府的爵位都由着他来承袭,只求阿简当个富贵闲人。” “我自认,没有对不住阿策……更没有对不住长姐,我无愧于心。” 顾太夫人的目光缓缓上移,仰望着蓝天,似乎这番话是说给某些故人听的。 “太夫人说得是。”李嬷嬷深以为然地直点头,“太夫人您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 她说的这番话发自内心。 顿了一下后,李嬷嬷又道:“况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州的那些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件事’也早就没有人再提了。” “太夫人且宽心,大少爷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如刀子般钻进了李嬷嬷的领口中,冻得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再说了,既便大少爷知道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怪太夫人您呢?是太夫人您亲手养大了先侯爷,养恩还比生恩大。” 顾太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胸口起伏不定,眸子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交战着,对撞着。 静了片刻后,她又道:“可我总觉得渊哥儿对我不比从前了……”像是在防着她,像是对她有了……怨艾。 想着,顾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几乎快将之捏碎。 从前,顾渊不是这样的。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太夫人,昨天那道折子的事……大少爷那边应该也知道了吧。莫非因为这件事,才连您也一并恼了?” 顾太夫人脸色一僵,轻抚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我这也是为他好。” “这孩子自小倔,听不进长辈的劝,我让他学文,费心给他找了京城最好的书院,他偏要弃文从武,非要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声进军中。” “只要他在军中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谈论他父亲降敌的事,这事就永远过不去。” 李嬷嬷忙宽慰道:“大少爷年纪小,吃的米还没您吃的盐多,不懂太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听着李嬷嬷这番软言细语,顾太夫人也觉得受用,神色稍缓。 她仿佛此刻才记起了大厅中的那些宾客,视线朝他们看了看,又道:“罢了,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他如今进了銮仪卫,这差事不错,不用上战场,又能在御前。” 这皇帝跟前的差事哪怕是品级不高,也能得人另眼相看。 以后顾渊的前程也算是一片光明了。 顾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渊哥儿前程有望,将来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老侯爷了。” 她再次遥望向西方的天空,眸色深深,一颗心在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后,又如磐石般稳固。 没错,侯府没有欠顾渊。 她也没有欠顾渊。 她对得起长姐,也对得起顾策他们父子。 105不让(二更)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了。”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妹妹!” 顾渊听到动静,放下茶盅抬眼朝顾燕飞看了过来,目光清亮如星辰。 顾燕飞也笑了。 这才几天没见,顾渊就变了不少,整个人比从前多了几分活力,哪怕不笑,也显得神采飞扬。 看来他在銮仪卫过得还不错。 “大哥,”顾燕飞在顾渊的身边坐下,从果盆里拿了个桔子随手抛向他,“试试这桔子,是庄子上送来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给的桔子,顾渊勾唇一笑,愉悦而又满足。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慕容雍昨天刚被调了职,改任神机营千户了。” 也就是代替了他之前的调令。 106想通(一更)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了。”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妹妹!” 顾渊听到动静,放下茶盅抬眼朝顾燕飞看了过来,目光清亮如星辰。 顾燕飞也笑了。 这才几天没见,顾渊就变了不少,整个人比从前多了几分活力,哪怕不笑,也显得神采飞扬。 看来他在銮仪卫过得还不错。 “大哥,”顾燕飞在顾渊的身边坐下,从果盆里拿了个桔子随手抛向他,“试试这桔子,是庄子上送来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给的桔子,顾渊勾唇一笑,愉悦而又满足。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慕容雍昨天刚被调了职,改任神机营千户了。” 也就是代替了他之前的调令。 107不和(二更) 正值寒冬腊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无暖意。 这些单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挡不住山风,强劲的寒风微微吹乱了顾燕飞的鬓发,几缕发丝吹在她的眼眸上。 顾燕飞似是浑然不觉。 庾朝云怎么在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云是方明风的表妹,英国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辈子,庾朝云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远侯府给顾太夫人请安。 当时,庾朝云主动释出善意,说她没有姐妹,与自己一见如故。 庾朝云的大丫鬟悄悄告诉自己,庾朝云在一岁时没了母亲,父亲续娶继室,外人只以为继母贤德,其实尖酸刻薄,庾朝云日子艰难。 当年的自己觉得与庾朝云同病相怜,把她视作密友,却不想,在自己终于能够带着重伤的兄长摆脱顾家这个吃人地狱的时候,庾朝云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彻底地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路…… 上辈子经历过的痛苦再次汹涌地扑面而来,顾燕飞只觉得心口就像那滚烫的沸水似的翻滚不已,眸底染上一丝血色。 “庾姑娘。”有人唤了庾朝云一声。 庾朝云闻声望去,耳朵上戴那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随之摇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宝蝴蝶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对嵌着七宝、薄如蝉翼的蝶翅微微颤颤地摇晃着,如同一对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头。 韦娇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哇!”蓝衣姑娘唇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指着庾朝云的发簪说,“她戴的那个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 “还有她这衣裳的料子应该是云锦吧!” “……” “看,她用的那个茶碗应该是建窑黑釉兔毫盏……” 姑娘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话。 韦娇娘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不以为然地悄声在顾燕飞耳边道:“这些个所谓的高门世家就爱装模作样!” “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打猎的。” “又不打猎,来猎场做什么?” “你看着,一会儿她们定要嫌弃血腥味重,话里话外地说我们粗鄙、残忍,啰嗦个没完。” 顾燕飞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经被压下,恢复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庄优雅的高门贵女身上轻飘飘地掠过。 她们自顾自地在说话,从头到尾,都没往周围的其他人看过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声细语,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弃这里风大,让丫鬟赶紧去搬屏风来…… 在周围其他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映衬下,这几位文质彬彬的姑娘家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像是不慎走错了戏台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穷讲究干嘛!”韦娇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娇娘,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蓝衣姑娘一把拉过韦娇娘,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悄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边好几个心思活络的人也都从这些世家贵女的身上品出几分味道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抿唇直笑。 “对了!”蔫了一会儿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总不知道了吧?” “越国三皇子百里胤今天也会来。” 小姑娘等着看众人惊讶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声,就差直说,就这? 路芩又蔫了,韦娇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们,我们玩我们的。” “怎么样?今年你们想怎么比?” 他们这些人每年冬天都会来上林苑冬猎,可以说是惯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来的世家女。 “猎狼怎么样?”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轻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马鞭,跃跃欲试。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对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猎熊太危险了,不好不好。” “猎虎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热热闹闹。 最后,还是韦娇娘果断地拍案道:“虎为首,狼为次。” 也就是说,谁猎到了虎就是这次冬猎的魁首,要是没人猎到虎,那么猎狼者为魁首。 众人都没有异议,接着,路芩兴致勃勃地又道:“那彩头是什……”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地一击掌,提议道:“娇娘,不如让大皇子殿下来定彩头吧。” 众人一怔,就听前方的一个兴奋轻呼声: “是大皇子殿下来了。” 周围先是一阵骚动,接着又静了一静。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闻声望去。 就见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队十七八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奔驰而来。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为首那位骑着白马的年轻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阳光倾泻而下,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衬得他的气质清逸出尘,朗朗如清风,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着一袭月白色绣银色暗纹的骑装,策马飞驰时,闪着微光的衣袂随风轻拂,翩然欲仙,这一人一马仿佛乘云而来。 与楚翊齐头并进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面容英朗的锦衣青年,皮肤黝黑,宽肩窄腰,身着一袭宝蓝色翻领窄袖胡服,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矫健黑马。 “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山林间,惊飞了林间一群雀鸟,偶有几片羽毛飘落。 空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来越近,最后在十几丈外勒紧了缰绳,马匹们纷纷停了下来,嘶鸣不已。 “吁。”后方,康王楚祐把马停在了距离楚翊半个马身的地方。 楚祐一直在注视着楚翊,面容沉静、冷峻、肃穆,只是从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胯下的黑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喘着粗气。 “参见大皇子殿下。” 前方众人恭敬地俯身对着楚翊行了一礼,喊声整齐划一,又惊起了三五只鸟雀,扑簌作响。 其中一只麻雀展翅在顾燕飞的头上飞快地掠过,一侧翅膀似乎轻轻地擦过了她的发髻。 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 今天顾燕飞身穿一袭丁香色绣紫藤花翻领窄袖骑装,足踏鹿皮短靴,一头浓密蓬松的青丝梳着简单的纂儿,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没有一点其它首饰,簪尾的两朵红梅在阳光抚触下娇艳欲滴。 楚翊温润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连地转了转,眼底越加温和。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笑涡浅浅,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应着什么,才对着众人淡淡道:“免礼。” 楚祐顺着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顾燕飞,眯了眯狭长的鹰眼,那鹰一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顾燕飞头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这是…… 楚祐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幽深。 别人也许不认识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祐认得。 这支玉簪名叫“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亲手所刻,赠与太祖皇后。当年,先帝娶了元后柳氏后,太祖皇后就把这倾梅簪赐给了柳氏。 在楚祐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慈宁宫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后的画像,画像上的太祖皇后头上就戴着这支倾梅簪,当时母后脸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铭刻在当时还年幼的楚祐心中。 楚祐知道,母后也想要那支倾梅簪,只是倾梅簪在柳氏辞世前就已经给了皇长兄楚祈。 很显然,楚祈又把它传给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给了顾燕飞?! 楚祐的眉头跳了跳,无意识地拉了拉缰绳。 马匹一边踱着铁蹄,一边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楚祐恍然不觉,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与袁哲一起时,曾在街上看到楚翊与顾燕飞一同在琼芳斋的雅座里。 他原本以为楚翊与她之间最多只是“红袖添香,携美出游”之类,可楚翊竟然连太祖皇后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莫非这两人之间并不是这么简单?! 楚祐深深地审视起前方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少女。 少顷,他的目光又从顾燕飞移向了楚翊,眼神又变得不同了,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轻蔑,几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联想嫆儿告诉他的那些事,楚祐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某些散落的珠子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绷紧。 “大皇子殿下,您来得正是时候。”韦娇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对着楚翊拱了拱手。 身为将门儿女,即便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楚翊身旁的百里胤漫不经心地扫了韦娇娘一眼。 当他的目光掠过她身旁的明丽少女时,不由褐眸一亮,原本冷淡无趣的眼神瞬间就变得炙热如火。 韦娇娘神采奕奕地说着:“难得殿下也来了,我们想请殿下来定个彩头……” “本王倒是另有想法。”楚祐突兀地打断了韦娇娘的话,驱马走到了楚翊的身旁,俊面上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提议道,“皇侄,这来者是客,彩头应该由百里三皇子来定才是。” 108不杀(一更) 正值寒冬腊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无暖意。 这些单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挡不住山风,强劲的寒风微微吹乱了顾燕飞的鬓发,几缕发丝吹在她的眼眸上。 顾燕飞似是浑然不觉。 庾朝云怎么在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云是方明风的表妹,英国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辈子,庾朝云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远侯府给顾太夫人请安。 当时,庾朝云主动释出善意,说她没有姐妹,与自己一见如故。 庾朝云的大丫鬟悄悄告诉自己,庾朝云在一岁时没了母亲,父亲续娶继室,外人只以为继母贤德,其实尖酸刻薄,庾朝云日子艰难。 当年的自己觉得与庾朝云同病相怜,把她视作密友,却不想,在自己终于能够带着重伤的兄长摆脱顾家这个吃人地狱的时候,庾朝云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彻底地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路…… 上辈子经历过的痛苦再次汹涌地扑面而来,顾燕飞只觉得心口就像那滚烫的沸水似的翻滚不已,眸底染上一丝血色。 “庾姑娘。”有人唤了庾朝云一声。 庾朝云闻声望去,耳朵上戴那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随之摇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宝蝴蝶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对嵌着七宝、薄如蝉翼的蝶翅微微颤颤地摇晃着,如同一对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头。 韦娇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哇!”蓝衣姑娘唇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指着庾朝云的发簪说,“她戴的那个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 “还有她这衣裳的料子应该是云锦吧!” “……” “看,她用的那个茶碗应该是建窑黑釉兔毫盏……” 姑娘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话。 韦娇娘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不以为然地悄声在顾燕飞耳边道:“这些个所谓的高门世家就爱装模作样!” “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打猎的。” “又不打猎,来猎场做什么?” “你看着,一会儿她们定要嫌弃血腥味重,话里话外地说我们粗鄙、残忍,啰嗦个没完。” 顾燕飞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经被压下,恢复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庄优雅的高门贵女身上轻飘飘地掠过。 她们自顾自地在说话,从头到尾,都没往周围的其他人看过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声细语,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弃这里风大,让丫鬟赶紧去搬屏风来…… 在周围其他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映衬下,这几位文质彬彬的姑娘家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像是不慎走错了戏台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穷讲究干嘛!”韦娇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娇娘,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蓝衣姑娘一把拉过韦娇娘,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悄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边好几个心思活络的人也都从这些世家贵女的身上品出几分味道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抿唇直笑。 “对了!”蔫了一会儿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总不知道了吧?” “越国三皇子百里胤今天也会来。” 小姑娘等着看众人惊讶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声,就差直说,就这? 路芩又蔫了,韦娇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们,我们玩我们的。” “怎么样?今年你们想怎么比?” 他们这些人每年冬天都会来上林苑冬猎,可以说是惯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来的世家女。 “猎狼怎么样?”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轻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马鞭,跃跃欲试。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对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猎熊太危险了,不好不好。” “猎虎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热热闹闹。 最后,还是韦娇娘果断地拍案道:“虎为首,狼为次。” 也就是说,谁猎到了虎就是这次冬猎的魁首,要是没人猎到虎,那么猎狼者为魁首。 众人都没有异议,接着,路芩兴致勃勃地又道:“那彩头是什……”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地一击掌,提议道:“娇娘,不如让大皇子殿下来定彩头吧。” 众人一怔,就听前方的一个兴奋轻呼声: “是大皇子殿下来了。” 周围先是一阵骚动,接着又静了一静。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闻声望去。 就见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队十七八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奔驰而来。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为首那位骑着白马的年轻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阳光倾泻而下,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衬得他的气质清逸出尘,朗朗如清风,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着一袭月白色绣银色暗纹的骑装,策马飞驰时,闪着微光的衣袂随风轻拂,翩然欲仙,这一人一马仿佛乘云而来。 与楚翊齐头并进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面容英朗的锦衣青年,皮肤黝黑,宽肩窄腰,身着一袭宝蓝色翻领窄袖胡服,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矫健黑马。 “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山林间,惊飞了林间一群雀鸟,偶有几片羽毛飘落。 空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来越近,最后在十几丈外勒紧了缰绳,马匹们纷纷停了下来,嘶鸣不已。 “吁。”后方,康王楚祐把马停在了距离楚翊半个马身的地方。 楚祐一直在注视着楚翊,面容沉静、冷峻、肃穆,只是从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胯下的黑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喘着粗气。 “参见大皇子殿下。” 前方众人恭敬地俯身对着楚翊行了一礼,喊声整齐划一,又惊起了三五只鸟雀,扑簌作响。 其中一只麻雀展翅在顾燕飞的头上飞快地掠过,一侧翅膀似乎轻轻地擦过了她的发髻。 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 今天顾燕飞身穿一袭丁香色绣紫藤花翻领窄袖骑装,足踏鹿皮短靴,一头浓密蓬松的青丝梳着简单的纂儿,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没有一点其它首饰,簪尾的两朵红梅在阳光抚触下娇艳欲滴。 楚翊温润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连地转了转,眼底越加温和。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笑涡浅浅,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应着什么,才对着众人淡淡道:“免礼。” 楚祐顺着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顾燕飞,眯了眯狭长的鹰眼,那鹰一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顾燕飞头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这是…… 楚祐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幽深。 别人也许不认识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祐认得。 这支玉簪名叫“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亲手所刻,赠与太祖皇后。当年,先帝娶了元后柳氏后,太祖皇后就把这倾梅簪赐给了柳氏。 在楚祐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慈宁宫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后的画像,画像上的太祖皇后头上就戴着这支倾梅簪,当时母后脸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铭刻在当时还年幼的楚祐心中。 楚祐知道,母后也想要那支倾梅簪,只是倾梅簪在柳氏辞世前就已经给了皇长兄楚祈。 很显然,楚祈又把它传给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给了顾燕飞?! 楚祐的眉头跳了跳,无意识地拉了拉缰绳。 马匹一边踱着铁蹄,一边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楚祐恍然不觉,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与袁哲一起时,曾在街上看到楚翊与顾燕飞一同在琼芳斋的雅座里。 他原本以为楚翊与她之间最多只是“红袖添香,携美出游”之类,可楚翊竟然连太祖皇后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莫非这两人之间并不是这么简单?! 楚祐深深地审视起前方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少女。 少顷,他的目光又从顾燕飞移向了楚翊,眼神又变得不同了,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轻蔑,几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联想嫆儿告诉他的那些事,楚祐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某些散落的珠子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绷紧。 “大皇子殿下,您来得正是时候。”韦娇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对着楚翊拱了拱手。 身为将门儿女,即便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毫不扭捏。 109能救(二更) 正值寒冬腊月,哪怕旭日升起,也毫无暖意。 这些单薄的棚子根本就遮挡不住山风,强劲的寒风微微吹乱了顾燕飞的鬓发,几缕发丝吹在她的眼眸上。 顾燕飞似是浑然不觉。 庾朝云怎么在这个时候就到了京城?! 庾朝云是方明风的表妹,英国公夫人庾氏娘家的外甥女。 上辈子,庾朝云是在次年二月到的京城,特意去了定远侯府给顾太夫人请安。 当时,庾朝云主动释出善意,说她没有姐妹,与自己一见如故。 庾朝云的大丫鬟悄悄告诉自己,庾朝云在一岁时没了母亲,父亲续娶继室,外人只以为继母贤德,其实尖酸刻薄,庾朝云日子艰难。 当年的自己觉得与庾朝云同病相怜,把她视作密友,却不想,在自己终于能够带着重伤的兄长摆脱顾家这个吃人地狱的时候,庾朝云竟然狠狠捅了自己一刀,彻底地断了自己的最后一条后路…… 上辈子经历过的痛苦再次汹涌地扑面而来,顾燕飞只觉得心口就像那滚烫的沸水似的翻滚不已,眸底染上一丝血色。 “庾姑娘。”有人唤了庾朝云一声。 庾朝云闻声望去,耳朵上戴那对莲子米大小的珍珠耳坠随之摇晃,脖子上戴的赤金嵌宝蝴蝶项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两对嵌着七宝、薄如蝉翼的蝶翅微微颤颤地摇晃着,如同一对真正的彩蝶停在了她的肩头。 韦娇娘、路芩等人傻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好一会儿都没动静。 “哇!”蓝衣姑娘唇间发出低低的惊叹声,指着庾朝云的发簪说,“她戴的那个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 “还有她这衣裳的料子应该是云锦吧!” “……” “看,她用的那个茶碗应该是建窑黑釉兔毫盏……” 姑娘们凑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说个不停,而那些公子哥全都插不上话。 韦娇娘皱了皱秀气的眉头,不以为然地悄声在顾燕飞耳边道:“这些个所谓的高门世家就爱装模作样!” “穿成这样,哪里像是来打猎的。” “又不打猎,来猎场做什么?” “你看着,一会儿她们定要嫌弃血腥味重,话里话外地说我们粗鄙、残忍,啰嗦个没完。” 顾燕飞眼底的那抹血色已经被压下,恢复成了原本的清明、通透,目光在那些端庄优雅的高门贵女身上轻飘飘地掠过。 她们自顾自地在说话,从头到尾,都没往周围的其他人看过一眼,也似乎全然不在意其他人投在她们身上的目光。 有的人在低声细语,有的人在焚香,有的人在分茶,又有的人嫌弃这里风大,让丫鬟赶紧去搬屏风来…… 在周围其他鲜衣怒马的少年人映衬下,这几位文质彬彬的姑娘家显得那么鹤立鸡群,像是不慎走错了戏台似的,格格不入。 “想分茶,就回家分去,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穷讲究干嘛!”韦娇娘忍不住又嘀咕了一句。 “娇娘,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蓝衣姑娘一把拉过韦娇娘,叽里呱啦地说起了悄悄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旁边好几个心思活络的人也都从这些世家贵女的身上品出几分味道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抿唇直笑。 “对了!”蔫了一会儿的路芩很快又精神一振,比了一根食指,脆生生地说道:“还有一件事,你们总不知道了吧?” “越国三皇子百里胤今天也会来。” 小姑娘等着看众人惊讶的眼神,然而,她再一次失望了。 青衣公子“切”了一声,就差直说,就这? 路芩又蔫了,韦娇娘爽朗地哈哈大笑:“不管他们,我们玩我们的。” “怎么样?今年你们想怎么比?” 他们这些人每年冬天都会来上林苑冬猎,可以说是惯例了,也就是今年突然多了一些往年不来的世家女。 “猎狼怎么样?”一身青色胡服的年轻公子哥笑嘻嘻地甩了甩马鞭,跃跃欲试。 “狼肉太柴了。”路芩反对道,“熊吧,我想吃熊掌了。” “猎熊太危险了,不好不好。” “猎虎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各抒己见,热热闹闹。 最后,还是韦娇娘果断地拍案道:“虎为首,狼为次。” 也就是说,谁猎到了虎就是这次冬猎的魁首,要是没人猎到虎,那么猎狼者为魁首。 众人都没有异议,接着,路芩兴致勃勃地又道:“那彩头是什……” 话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路芩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笑眯眯地一击掌,提议道:“娇娘,不如让大皇子殿下来定彩头吧。” 众人一怔,就听前方的一个兴奋轻呼声: “是大皇子殿下来了。” 周围先是一阵骚动,接着又静了一静。 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吸走似的,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地闻声望去。 就见那旭日升起的方向,一队十七八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这边策马奔驰而来。 一行人中,最醒目的就是为首那位骑着白马的年轻公子,正是楚翊。 璀璨的阳光倾泻而下,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衬得他的气质清逸出尘,朗朗如清风,皎皎如明月。 楚翊身着一袭月白色绣银色暗纹的骑装,策马飞驰时,闪着微光的衣袂随风轻拂,翩然欲仙,这一人一马仿佛乘云而来。 与楚翊齐头并进的是一个二十出头、面容英朗的锦衣青年,皮肤黝黑,宽肩窄腰,身着一袭宝蓝色翻领窄袖胡服,骑着一匹四蹄雪白的矫健黑马。 “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山林间,惊飞了林间一群雀鸟,偶有几片羽毛飘落。 空地上的众人纷纷起身恭迎。 在众人灼灼的目光中,楚翊一行人越来越近,最后在十几丈外勒紧了缰绳,马匹们纷纷停了下来,嘶鸣不已。 “吁。”后方,康王楚祐把马停在了距离楚翊半个马身的地方。 楚祐一直在注视着楚翊,面容沉静、冷峻、肃穆,只是从他略微用力的手背可以看出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他胯下的黑马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情绪,喘着粗气。 “参见大皇子殿下。” 前方众人恭敬地俯身对着楚翊行了一礼,喊声整齐划一,又惊起了三五只鸟雀,扑簌作响。 其中一只麻雀展翅在顾燕飞的头上飞快地掠过,一侧翅膀似乎轻轻地擦过了她的发髻。 马上的楚翊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唇角翘了翘。 今天顾燕飞身穿一袭丁香色绣紫藤花翻领窄袖骑装,足踏鹿皮短靴,一头浓密蓬松的青丝梳着简单的纂儿,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白玉梅花簪,没有一点其它首饰,簪尾的两朵红梅在阳光抚触下娇艳欲滴。 楚翊温润的目光落在那梅花簪上,流连地转了转,眼底越加温和。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一个明媚的笑靥,笑涡浅浅,算是打了招呼。 楚翊抬了抬右手,似是在回应着什么,才对着众人淡淡道:“免礼。” 楚祐顺着楚翊的目光也看到了顾燕飞,眯了眯狭长的鹰眼,那鹰一样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了顾燕飞头上那支白玉梅花簪上。 这是…… 楚祐的瞳孔微微一缩,眼神一点点地变得幽深。 别人也许不认识这支梅花玉簪,但是楚祐认得。 这支玉簪名叫“倾梅簪”,是由太祖皇帝亲手所刻,赠与太祖皇后。当年,先帝娶了元后柳氏后,太祖皇后就把这倾梅簪赐给了柳氏。 在楚祐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在慈宁宫看到了一幅太祖皇后的画像,画像上的太祖皇后头上就戴着这支倾梅簪,当时母后脸上那若有所失的表情深深地铭刻在当时还年幼的楚祐心中。 楚祐知道,母后也想要那支倾梅簪,只是倾梅簪在柳氏辞世前就已经给了皇长兄楚祈。 很显然,楚祈又把它传给了楚翊。 而楚翊竟然给了顾燕飞?! 楚祐的眉头跳了跳,无意识地拉了拉缰绳。 马匹一边踱着铁蹄,一边发出低低的嘶鸣声。 楚祐恍然不觉,脑海中不由想到了上次他与袁哲一起时,曾在街上看到楚翊与顾燕飞一同在琼芳斋的雅座里。 他原本以为楚翊与她之间最多只是“红袖添香,携美出游”之类,可楚翊竟然连太祖皇后的东西都给了出去。 莫非这两人之间并不是这么简单?! 楚祐深深地审视起前方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少女。 少顷,他的目光又从顾燕飞移向了楚翊,眼神又变得不同了,带着几分了然,几分轻蔑,几分若有所思。 此刻再联想嫆儿告诉他的那些事,楚祐忽然就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某些散落的珠子终于串联在了一起…… 他的眸底掀起一片惊涛骇浪,手背上暴起一根根青筋,身形绷紧。 “大皇子殿下,您来得正是时候。”韦娇娘笑吟吟地上前一步,豪爽地对楚翊拱了拱手。 身为将门儿女,即便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中,她依然是落落大方。 110手段(一更)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妹妹!” 顾渊听到动静,放下茶盅抬眼朝顾燕飞看了过来,目光清亮如星辰。 顾燕飞也笑了。 这才几天没见,顾渊就变了不少,整个人比从前多了几分活力,哪怕不笑,也显得神采飞扬。 看来他在銮仪卫过得还不错。 “大哥,”顾燕飞在顾渊的身边坐下,从果盆里拿了个桔子随手抛向他,“试试这桔子,是庄子上送来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给的桔子,顾渊勾唇一笑,愉悦而又满足。 随后,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慕容雍昨天刚被调了职,改任神机营千户了。” 111为胜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顾燕飞、韦娇娘等人立刻寻声过去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谁先猎杀到虎为胜。” 112出手(一更) 顾渊眼睛明亮地看着顾燕飞的一举一动,简直要为她鼓掌了。 妹妹这一腿踢得妙,起腿轻,踢腿快如风,出腿有力,可谓快、稳、准、狠。 厅中也同样十分昏暗,顾燕飞吩咐卷碧点了灯。 一排蜡烛被依次点燃后,厅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陈列与摆设。 厅内四通八达,正前方挂着一个镶有赤金九龙边纹赤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正气厅”。 这三个字是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赐予定远侯府的。 匾额下方,摆着一张紫檀雕虎纹长案,那张熟悉的犀角弓就被悬挂在匾额与长案之前的墙壁上,就这么被“供奉”在这里。 顾简用不了五石弓这种重弓,因此过去这八年,这张传承了四代定远侯的犀角弓就一直被供奉在这里。 烛光中,那古朴的犀角弓闪着幽幽的光芒,那断开的弓弦还没有被更换,垂落在半空中。 “大少爷,二姑娘……”后方的大门外,传来了守夜小厮结结巴巴的声音。 他是被顾燕飞踢门的声音吵醒的,这才匆匆跑来,此刻,脸上有些震惊,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两主子摆出这仿佛来抄家似的架势是想做什么。 顾渊当然明白顾燕飞的意思,抬手取下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犀角弓,轻抿的薄唇勾起一个浅笑。 看到这里,小厮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位主是冲着这犀角弓来的。 小厮如何不知这犀角弓的重要性,侯爷每隔三天都会亲自来此擦弓。这弓要是被拿走了,那他可没法跟侯爷交代啊! “大哥,这弓是属于你的。”顾燕飞含笑道,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在心里无声地又补了一句:父亲的爵位也该是属于他的。 小厮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眼见着顾渊取下了那把弓,大着胆子迈过了门槛,试图阻拦他们,道:“大少爷,这弓您不能拿……” “嗖!” 话音被一支羽箭打断,只见顾燕飞信手取了旁边挂的一把一石弓,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支射出的羽箭刺穿了小厮的衣袖,又狠又准地把他钉在了另一扇还挂在门框的门扇上。 “吱嘎。”那门扇受到这一箭的重击,发出粗糙的声响。 顾燕飞也不说话,只是眉目含笑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只觉得方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二姑娘那一箭要是偏个几寸,那岂不是要射到他的腰腹?! 他吓得两脚直哆嗦,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哪里敢再阻拦兄妹俩。 顾燕飞负手朝小厮走近了两步,吓得小厮一个激灵,仿佛见了什么混世魔王似的,下意识地往后躲,但他后面是门扇,根本退无可退。 顾燕飞笑了笑,毫无闺阁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得那么尽情适意:“待会儿,你尽管去明懿院告状,记得替我向太夫人和侯爷带个话。” “这弓呢,断了弦,还伤了侯爷,实在不详,我拿去做做法,也免得连累了侯府。” 她说得煞有其事,神情却是戏谑,小厮哪里敢质疑,脸色发白地连连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厮觉得二姑娘实在可怕,可看在顾渊眼里,妹妹怎么看怎么可爱。 反正—— 妹妹说的都对。 妹妹做的都对! 心中愉快地叹息着,顾渊眸底的笑意更浓,方才因为新调令而起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 平日里冷淡沉默的少年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明朗。 “大哥,我们走。”顾燕飞拉着顾渊走了,带走了那张犀角弓。 外面的夜雪又大了一些,雪花如鹅毛,眨眼间就在兄妹俩的发顶、肩头染上了风霜。 一路上,顾渊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犀角弓,目光就没离开过,手指在那断弦上心疼地轻抚了好几下,又想起了儿时他悄悄在父亲书房里拉弦的画面…… 顾燕飞“大哥,娇娘……我是说,韦九姑娘白天带我去了一家铺子,我那把牛角弓就是在那里买的。我瞧着那铺子的师傅手艺不错,肯定能修好这弓弦。”顾燕飞笑眯眯地提议道。 对于妹妹的提议,顾渊就没有不好的,立刻道:“好,明天我们一起……” 他最后一个“去”没能出口,忽然想了起来,本来他在去神机营赴任前是有十天假的,但方才新的调任来了,他明天就要去兵部,这假十有八九是没了。 顾燕飞也想到了这点,安抚地拍了拍顾渊的肩头,道:“修弓弦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话间,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等顾渊把顾燕飞送至玉衡苑,周围的屋顶、墙头、树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层薄薄的积雪。 顾渊在玉衡苑里小坐了一炷香功夫才离开。 大雪下了足足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停,待一大早顾燕飞起身时,屋子外面早就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坐在梳妆台前的顾燕飞一边由着卷碧为她梳妆,一边听着她的禀话。 卷碧一家人都是家生子,在侯府上下都有姻亲,她又是个嘴甜活络的,今天一大早去厨房提个早膳的功夫,就打听到了不少事。 “姑娘,听说昨晚侯爷得知您和大少爷去正气厅把犀角弓拿走的事,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吩咐人找大少爷讨那犀角弓,不过被太夫人安抚下来了。” “侯爷一直在斥大少爷觊觎爵位,斥大少爷分明是对先帝当年的决定有所不满,不敬先帝……还说等养好了伤,要亲自进宫面圣。” “……” 卷碧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通,包括昨晚又来了不少大夫去明懿院看了顾简的伤势;包括顾简为了养伤,打算最近就在明懿院住下了。 说到顾简想进宫面圣时,卷碧多少又有些担忧,但见顾燕飞气定神闲,也就放心了。 “喵呜!” 三花猫在窗外愉快地嚎着,似乎在说,快出来玩啊。 冬日的阳光把洁白无瑕的雪地照得晶莹剔透,那油光水滑的长毛猫都像在发光,猫在庭院中一会儿飞跃,一会儿打转,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攀爬,一会儿跳落…… 它是第一次玩雪,踩着柔软蓬松的积雪,眼看着自己的爪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猫爪印,简直愉快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卷碧忍不住就朝窗外的猫瞥去,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清清嗓子,又接着往下说:“姑娘,奴婢刚提早膳回来时,遇上了白露姑娘。” “白露姑娘奉命来给姑娘传话,太夫人说,那张犀角弓可以给姑娘赏玩几天,但过些日子,姑娘必须把它还回去。” 顾燕飞莞尔一笑,朝案头的那张犀角弓看去,挑了下柳眉。 呵,太夫人莫不是觉得她给了他们兄妹一个台阶下吗? “姑娘,梳好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卷碧就娴熟地给顾燕飞梳好了一个纂儿。 她知道顾燕飞不喜发饰沉重,所以只用了两根嫣红色的丝带作为点缀。 “喵!”晴光纵身一跳,从窗外的庭院跃上了窗槛,“喵喵”地叫个不停,催促她们也跟它一起去玩。 奶猫身上的长毛沾满了一坨坨的雪花,像是在糖霜里打了滚似的。 这猫简直玩疯了!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轻轻地弹了一下,有些嫌弃地嘀咕道:“你啊,现在就只会玩!” 顾燕飞屈指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再这么下去,这猫可就废了。唔,下次她可以试着画一张传声符,让这猫做点事。 不过,这传声符,靠现在这种普通的朱砂怕是不行。 思绪间,顾燕飞的两根手指沿着猫脖颈慢慢下移,最后不怀好意地在粉色的猫肉垫上捏了一把。 哎,这里又不像曜灵界。 “……”晴光终究是兽,有着兽类特有的野性直觉。 它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险恶用心,背脊上的毛发霎时间倒竖了起来,毛绒绒的猫尾巴也炸毛了。 顾燕飞又捏了捏柔软的猫肉垫,随口道:“摆膳吧。” 卷碧应了声,立刻手脚利索地摆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顾燕飞的早膳还没吃完,顾渊就大步流星地来了,身上穿着一件象征四品武官的绣豹子绯袍,衬得他身材挺拔,容光焕发,周身透着一股子朗朗英气。 今早,他天刚亮就出了门,去了趟兵部,刚刚才回侯府。 “大哥,你回来了啊,一起吃点吧。” 顾燕飞笑吟吟地招呼自家大哥坐下。 兄妹两人的吃相完全不同。 顾燕飞用膳时优雅缓慢,似乎每一口都在细细地品味每种食物的滋味,细细咀嚼; 而顾渊吃得极快,狼吞虎咽,却又一点也不显粗俗,显然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 一口气吃完七八分饱,他喝了半杯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抹抹嘴,这才有空说正事: “妹妹,我今天去兵部还得了一桩新差事。” 顾渊一扫昨日的失落,说这句话时,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熠熠生辉,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恍如那窗外徐徐升起的旭日。 113眼热(二更) 顾渊眼睛明亮地看着顾燕飞的一举一动,简直要为她鼓掌了。 妹妹这一腿踢得妙,起腿轻,踢腿快如风,出腿有力,可谓快、稳、准、狠。 厅中也同样十分昏暗,顾燕飞吩咐卷碧点了灯。 一排蜡烛被依次点燃后,厅内一下子亮堂了起来,烛光照亮了周围的陈列与摆设。 厅内四通八达,正前方挂着一个镶有赤金九龙边纹赤地大匾,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斗大的三个金漆大字:“正气厅”。 这三个字是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赐予定远侯府的。 匾额下方,摆着一张紫檀雕虎纹长案,那张熟悉的犀角弓就被悬挂在匾额与长案之前的墙壁上,就这么被“供奉”在这里。 顾简用不了五石弓这种重弓,因此过去这八年,这张传承了四代定远侯的犀角弓就一直被供奉在这里。 烛光中,那古朴的犀角弓闪着幽幽的光芒,那断开的弓弦还没有被更换,垂落在半空中。 “大少爷,二姑娘……”后方的大门外,传来了守夜小厮结结巴巴的声音。 他是被顾燕飞踢门的声音吵醒的,这才匆匆跑来,此刻,脸上有些震惊,有些惶恐,也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两主子摆出这仿佛来抄家似的架势是想做什么。 顾渊当然明白顾燕飞的意思,抬手取下了那张挂在墙上的犀角弓,轻抿的薄唇勾起一个浅笑。 看到这里,小厮哪里还不明白,这两位主是冲着这犀角弓来的。 小厮如何不知这犀角弓的重要性,侯爷每隔三天都会亲自来此擦弓。这弓要是被拿走了,那他可没法跟侯爷交代啊! “大哥,这弓是属于你的。”顾燕飞含笑道,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在心里无声地又补了一句:父亲的爵位也该是属于他的。 小厮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眼见着顾渊取下了那把弓,大着胆子迈过了门槛,试图阻拦他们,道:“大少爷,这弓您不能拿……” “嗖!” 话音被一支羽箭打断,只见顾燕飞信手取了旁边挂的一把一石弓,动作娴熟地搭箭,拉弓……这一连串的动作一气呵成。 也就是眨眼的功夫,那支射出的羽箭刺穿了小厮的衣袖,又狠又准地把他钉在了另一扇还挂在门框的门扇上。 “吱嘎。”那门扇受到这一箭的重击,发出粗糙的声响。 顾燕飞也不说话,只是眉目含笑地看着那小厮。 小厮只觉得方才在生死之间走了一回,二姑娘那一箭要是偏个几寸,那岂不是要射到他的腰腹?! 他吓得两脚直哆嗦,三魂七魄飞了一半,哪里敢再阻拦兄妹俩。 顾燕飞负手朝小厮走近了两步,吓得小厮一个激灵,仿佛见了什么混世魔王似的,下意识地往后躲,但他后面是门扇,根本退无可退。 顾燕飞笑了笑,毫无闺阁女子应有的娴静,笑得那么尽情适意:“待会儿,你尽管去明懿院告状,记得替我向太夫人和侯爷带个话。” “这弓呢,断了弦,还伤了侯爷,实在不详,我拿去做做法,也免得连累了侯府。” 她说得煞有其事,神情却是戏谑,小厮哪里敢质疑,脸色发白地连连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厮觉得二姑娘实在可怕,可看在顾渊眼里,妹妹怎么看怎么可爱。 反正—— 妹妹说的都对。 妹妹做的都对! 心中愉快地叹息着,顾渊眸底的笑意更浓,方才因为新调令而起的郁闷也一扫而空了。 平日里冷淡沉默的少年终于有了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明朗。 “大哥,我们走。”顾燕飞拉着顾渊走了,带走了那张犀角弓。 外面的夜雪又大了一些,雪花如鹅毛,眨眼间就在兄妹俩的发顶、肩头染上了风霜。 一路上,顾渊爱不释手地把玩着犀角弓,目光就没离开过,手指在那断弦上心疼地轻抚了好几下,又想起了儿时他悄悄在父亲书房里拉弦的画面…… 顾燕飞“大哥,娇娘……我是说,韦九姑娘白天带我去了一家铺子,我那把牛角弓就是在那里买的。我瞧着那铺子的师傅手艺不错,肯定能修好这弓弦。”顾燕飞笑眯眯地提议道。 对于妹妹的提议,顾渊就没有不好的,立刻道:“好,明天我们一起……” 他最后一个“去”没能出口,忽然想了起来,本来他在去神机营赴任前是有十天假的,但方才新的调任来了,他明天就要去兵部,这假十有八九是没了。 顾燕飞也想到了这点,安抚地拍了拍顾渊的肩头,道:“修弓弦的事就交给我吧。” 说话间,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雪花飘飘洒洒地漫天飞舞,等顾渊把顾燕飞送至玉衡苑,周围的屋顶、墙头、树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层薄薄的积雪。 顾渊在玉衡苑里小坐了一炷香功夫才离开。 大雪下了足足一夜,直到次日凌晨才停,待一大早顾燕飞起身时,屋子外面早就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 坐在梳妆台前的顾燕飞一边由着卷碧为她梳妆,一边听着她的禀话。 卷碧一家人都是家生子,在侯府上下都有姻亲,她又是个嘴甜活络的,今天一大早去厨房提个早膳的功夫,就打听到了不少事。 “姑娘,听说昨晚侯爷得知您和大少爷去正气厅把犀角弓拿走的事,气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吩咐人找大少爷讨那犀角弓,不过被太夫人安抚下来了。” “侯爷一直在斥大少爷觊觎爵位,斥大少爷分明是对先帝当年的决定有所不满,不敬先帝……还说等养好了伤,要亲自进宫面圣。” “……” 卷碧口齿伶俐地说了一通,包括昨晚又来了不少大夫去明懿院看了顾简的伤势;包括顾简为了养伤,打算最近就在明懿院住下了。 说到顾简想进宫面圣时,卷碧多少又有些担忧,但见顾燕飞气定神闲,也就放心了。 “喵呜!” 三花猫在窗外愉快地嚎着,似乎在说,快出来玩啊。 冬日的阳光把洁白无瑕的雪地照得晶莹剔透,那油光水滑的长毛猫都像在发光,猫在庭院中一会儿飞跃,一会儿打转,一会儿奔跑,一会儿攀爬,一会儿跳落…… 它是第一次玩雪,踩着柔软蓬松的积雪,眼看着自己的爪子在雪地里留下一个梅花形状的猫爪印,简直愉快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卷碧忍不住就朝窗外的猫瞥去,痴痴地看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她清清嗓子,又接着往下说:“姑娘,奴婢刚提早膳回来时,遇上了白露姑娘。” “白露姑娘奉命来给姑娘传话,太夫人说,那张犀角弓可以给姑娘赏玩几天,但过些日子,姑娘必须把它还回去。” 顾燕飞莞尔一笑,朝案头的那张犀角弓看去,挑了下柳眉。 呵,太夫人莫不是觉得她给了他们兄妹一个台阶下吗? “姑娘,梳好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卷碧就娴熟地给顾燕飞梳好了一个纂儿。 她知道顾燕飞不喜发饰沉重,所以只用了两根嫣红色的丝带作为点缀。 “喵!”晴光纵身一跳,从窗外的庭院跃上了窗槛,“喵喵”地叫个不停,催促她们也跟它一起去玩。 奶猫身上的长毛沾满了一坨坨的雪花,像是在糖霜里打了滚似的。 这猫简直玩疯了!顾燕飞伸指在猫的额心轻轻地弹了一下,有些嫌弃地嘀咕道:“你啊,现在就只会玩!” 顾燕飞屈指摸了摸下巴,心里琢磨着:再这么下去,这猫可就废了。唔,下次她可以试着画一张传声符,让这猫做点事。 不过,这传声符,靠现在这种普通的朱砂怕是不行。 思绪间,顾燕飞的两根手指沿着猫脖颈慢慢下移,最后不怀好意地在粉色的猫肉垫上捏了一把。 “……”晴光终究是兽,有着兽类特有的野性直觉。 它立刻就感受到了来自某人的险恶用心,背脊上的毛发霎时间倒竖了起来,毛绒绒的猫尾巴也炸毛了。 顾燕飞又捏了捏柔软的猫肉垫,随口道:“摆膳吧。” 卷碧应了声,立刻手脚利索地摆了一桌丰盛的早膳。 顾燕飞的早膳还没吃完,顾渊就大步流星地来了,身上穿着一件象征四品武官的绣豹子绯袍,衬得他身材挺拔,容光焕发,周身透着一股子朗朗英气。 今早,他天刚亮就出了门,去了趟兵部,刚刚才回侯府。 “大哥,你回来了啊,一起吃点吧。” 顾燕飞笑吟吟地招呼自家大哥坐下。 兄妹两人的吃相完全不同。 顾燕飞用膳时优雅缓慢,似乎每一口都在细细地品味每种食物的滋味,细细咀嚼; 而顾渊吃得极快,狼吞虎咽,却又一点也不显粗俗,显然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 一口气吃完七八分饱,他喝了半杯茶水漱口,又用帕子抹抹嘴,这才有空说正事: “妹妹,我今天去兵部还得了一桩新差事。” 顾渊一扫昨日的失落,说这句话时,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熠熠生辉,带着一种灼灼的热度,恍如那窗外徐徐升起的旭日。 114回击(一更) 顾燕飞既没动,也没说话,柳眉微微一挑。 上辈子的记忆刹那间再次翻滚而来,眸底又荡起了阵阵涟漪…… 周围众女全都朝庾朝云和顾燕飞这边看了过来。 在场的众人都不是傻子,立刻从庾朝云这句话中听出了隐藏的火药味。 庾家牵马的婆子就在这里呢,庾朝云却开口让顾燕飞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去弯腰替她捡金项圈,这不是把人家当丫鬟使吗? 柿子要挑软的掐。 在韦娇娘、路芩这群姑娘中,有当权的卫国公府,有镇守边关的将军府,也有执掌一州兵权的伯府,全都是炙手可热的人家。 也唯独这个顾燕飞,是出自没落的定远侯府。 庾朝云为何会挑顾燕飞给下马威,原因显而易见。 这位庾家姑娘的手段不一般啊。 其他世家女纷纷交换着眼神,神情各异,或是拭目以待,或是蹙眉,或是意味不明地笑,或是事不关己地抚袖。 这些个勋贵女子胆敢对着世家无礼,挑衅世家的权威,若是庾朝云能教训一下顾燕飞,让顾燕飞弯腰低头,也可以替她们出口气。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庾朝云的唇角又往上弯了一点,笑吟吟地又道:“捡一下吧。” 前面那句还客客气气的,到了这一句已经是颐指气使,锋芒毕现了。 庾朝云微微笑着,凝视着顾燕飞,无声地给她施压。 她初来乍到,在这京城中还未站稳脚跟,今天就是立威的最好机会。 心里打定了主意,庾朝云慢慢地抚了抚衣袖,含笑道:“听说顾姑娘的兄长如今正在銮仪卫任职。真是巧了,我的姑丈英国公如今正管着銮仪卫。” 她的语气轻轻缓缓,仿佛在与顾燕飞闲聊似的,眼底掠过一抹势在必得的光芒。 黄衣姑娘与粉衣姑娘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掩嘴轻笑。 有趣,这位庾姑娘应该前些天刚到京城,没想这么几天就把京城的格局和各府之间的弯弯绕绕搞明白了,知道怎么借东风了。 顾家长房地位尴尬,顾燕飞的兄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势必要考虑兄长的前程,这是人之常情。 接下来,就看顾燕飞敢不敢拿兄长的前程冒险。 这已经不是几个姑娘之间的口角,更是世家与勋贵之间的一场较量。 迎上庾朝云带着几分傲气的面庞,顾燕飞的眼神有些恍惚,一时忘了自己置身何处。 上一世,她在侯府度日艰难,深陷泥沼,也就唯有庾朝云主动对她释出善意,温柔体贴,让她把庾朝云当做了唯一的朋友,推心置腹。 在庾朝云背叛了她后,她曾问过庾朝云为何要毁了她和兄长唯一的生路。 彼时的庾朝云也是现在这个表情,让丫鬟将她推倒在地,一脚踩在了她的右掌上…… 十指连心,那种钻心的疼痛犹刻心头。 只是转瞬,顾燕飞已是思绪万千,很快,眸底的那一点点波澜隐去,望着庾朝云的眼眸平静如镜。 仿佛在看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四周寂静,时光在这一瞬间似乎停滞了,连风也静止了。 两方人马虽然没有动手,也没有叫嚣对骂,但是,空气中那种火花四射的紧绷感觉根本就藏不住,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不远处的百里胤也在不经意间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咦? 他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顾燕飞,便勒马停下,饶有兴致的目光在那群姑娘间转了转,最后又落在顾燕飞窈窕的身影上。 明眸善睐、瑰姿艳逸的绝色少女只是这么站着,就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将周围的那几个姑娘都衬成了庸脂俗粉。 哎。百里胤在心底发出无声的低叹声,也难怪小美人会被针对为难。 百里胤自小在宫中就见惯了嫔妃相争,这女子间的争锋最是有趣,争男人,争地位,争珠宝新衣……也争风吃醋。 轻则言语挑衅,重则杀人不见血。 百里胤遥望着顾燕飞,露出薄唇间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 楚翊也停了马,望着同样的方向,同样的人。 顾燕飞旁若无人地继续往前走着,步履不紧不慢,连节奏也没有丝毫变化。 马上的庾朝云看着顾燕飞往自己这边走来,唇角微微地翘了翘,脸上的笑容又深了三分。 乍一看,温柔婉约,娴雅大方,眼底却闪烁着高高在上的傲慢。 只等着顾燕飞俯身为她捡起地上的金项圈。 而下一刻,她的笑容僵在了唇角,就见顾燕飞右脚的鹿皮短靴重重地踩上了地上的那个金项圈。 “咔嚓。” 细微的踩踏声在庾朝云的耳边无限放大。 那金项圈上缀有一对赤金掐丝点翠蝴蝶,蝶翅轻薄也同时娇贵如花,顾燕飞这一脚踩下去,那蝶翅的翅膀瞬间被踩落,碾至尘埃。 “……”庾朝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脸色苍白地看着那个被顾燕飞一脚踩烂的金项圈。 这个金项圈是金品斋这一季的招牌,独一份,是她这次来京城后,她的姑母英国公夫人送给她的见面礼。 而这一刻,她的颜面就如同这个独一无二的金项圈一样,被顾燕飞一脚踩在了脚底下,内心似有什么东西破碎了。 庾朝云再也维持不住平日里优雅温柔的气度。 四周更静,任谁都看得出这是顾燕飞给予的回击,简单粗暴。 众人哑然无声。 无论是对面的世家女,还是路芩等勋贵女,都没想到顾燕飞居然敢这般张扬无畏地打庾朝云的脸。 顾燕飞略一驻足,微微地歪了下小脸,漂亮的右眉一挑,叹道:“真硌脚。” 说话的同时,她的右足尖动了动,以靴尖将那金项圈碾得更碎。 “你……”庾朝云的脸庞隐隐泛出了一丝青色,纤细的娇躯微微颤抖着。 也不用主子吩咐,一个膀大腰圆的婆子赶紧上前两步,怒气冲冲地对着顾燕飞斥道:“顾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滚。” 顾燕飞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一瞬间,她身上释放出一股凛然的气势,仿佛一把出鞘之剑,寒气四溢。 似在说,好狗不挡道。 婆子不禁打了一个寒颤,被她慑人的气势所压倒,瑟缩着退开了。 “我们走。”面对韦娇娘时,顾燕飞精致的小脸泛起浅浅的笑意,欢畅适意,像是一缕无拘无束的清风。 顾燕飞拉着韦娇娘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步履飒爽不失优雅,看也没看庾朝云一眼,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似的。 草地上那个被踩烂金项圈上掉下了一颗红宝石,宝石骨碌碌地滚了几圈,似在嘲讽着什么。 其他世家女全都呆住了,目瞪口呆,脑子里萦绕着一个念头: 这是哪里来的野丫头! 她怎么敢!! 燕飞实在干得太漂亮了!后方的路芩等人眉飞色舞地凑在一起耳语,嬉嬉笑笑,也跟上了顾燕飞,韦娇娘更是亲亲热热地挽住了她的手臂。 至于那几个世家女,谁都懒得再多给个眼神。 不远处,策马立于一棵苍郁大树下的百里胤依旧没有离开,偶有几残叶被风刮落,恰好落在他的脸肩上、鬓发上。 而百里胤似是浑然不觉,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眸中满是惊艳。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如火般烈性,像玫瑰般带刺,似骄阳般绚烂夺目。 与他从前在越国所见的那些温婉柔媚、如玉似水的江南女子,截然不同。 让他忍不住想靠近,忍不住去想:像这般潇洒恣意的美人如何生成的? 百里胤心口火热,随手拍了下马臀,对着黑马低唤了声“旋风”,想去顾燕飞那边去。 黑马打了响鼻,还未动,他身边的那匹白马扬蹄驰出,雪白的马尾巴招摇地甩动着,不轻不重地擦过他的手背。 百里胤微微一怔。 他一时忘了往前,就这么看着楚翊策马来到了顾燕飞身旁,停驻下马。 “小心。”楚翊低笑着对顾燕飞伸出了右手,修长如玉雕的手指做出了邀请的姿势。 随随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透着说不尽的优雅贵气,令人觉得赏心悦目。 山风拂过,衣袂飞扬,发丝飘舞,一轮冬日当空而挂,洒下暖阳碎金,轻柔地笼在他身上,如青竹临风,风姿卓越。 原本正在与韦娇娘说话的顾燕飞脚下一滞,眼角扫过前方半尺外的一段挡道的枯枝。 大意了。她抬眼对上楚翊的眼眸,弯唇失笑,露出一对浅浅笑涡。 楚翊看着她,温润的笑意止不住地从眼底流淌出来,把手又往她挪了半寸。 顾燕飞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跃,跨过那段三四尺长、碗口粗细的枯枝。 顾燕飞对着楚翊露出个欢欣的笑容,明快灿烂。 “……”百里胤当然看到了这一幕,眼皮掀了掀,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古怪起来。 周围的无数道目光纷纷投在了顾燕飞与楚翊的身上,或惊诧,或呆愣,或艳羡,或酸涩。 时间似是再次静止,凝固。 115敌意(二更)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谁先猎杀到虎为胜。” 116占有(一更)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顾燕飞、韦娇娘等人立刻寻声过去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117取悦(二更)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顾燕飞、韦娇娘等人立刻寻声过去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谁先猎杀到虎为胜。” 118较劲(一更)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顾燕飞、韦娇娘等人立刻寻声过去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119上策(二更) 这下,韦娇娘也没兴趣打猎了,整个人心不在焉,只由着马匹自己往前走,她则不停地以手指在左手掌上反反复复地练着。 可不知为何,她总不能一笔画成,符篆的笔势总会在某个位置不慎断开。 韦娇娘毫不气馁,还是反复地练习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一共练习了多少遍,只渐渐地感觉到,她画符的笔势越来越流畅,越来越熟练了。 只差一点点了…… 这一点点就足足花费了她一个多时辰。 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前方隐隐传来了清脆的泉水叮咚声,可是韦娇娘浑然不觉,食指第一百零一次地左掌上画动着,画到掌根处落下了最后一笔。 刹那间,她就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仿佛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次会成。 果然! 她的掌心微微亮了一亮,下一瞬,她指尖一道刚刚被树枝划伤的细微伤口就愈和了。 哇!太厉害了! 韦娇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尖。 无名指的指尖肌肤完好无缺,柔嫩细腻,仿佛之前那道三分长的划伤根本就不存在过。 “燕飞,我成功了!” “你快看,我成功了!” 韦娇娘兴奋地欢呼不已,仿佛得了什么奇珍异宝似的。 “娇娘,你这么高兴,”路芩等人闻声而来,远远地,人未到,声先到,“是猎到什么猛兽了吗?” “……”韦娇娘登时一僵。 她这一路都忙着学画符,除了最初猎的那头山鸡和一只獾子外,就再没猎到什么猎物。 于是,从遇到路芩等人开始,直到一行人一起出了猎场,这一路上,韦娇娘接受了不少关爱的眼神与询问。 “咦?娇娘,你只猎到这两只吗?” “娇娘,你今天运气不太好啊!” “你刚刚莫非是进山打瞌睡去了?” “……” 猎场外的空地上,陆续有熟人跑来找韦娇娘搭话,没一会儿,她身边就围了七八人。 见韦娇娘这次的收获这么少,不少人心里都有些奇怪。 他们都是多年旧识,年年都与韦娇娘一起来此冬猎,韦娇娘颇有几分其祖之风,每次冬猎的收获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对,不对,我看是山里的猎物争相告走,都怕了娇娘了……”一个身材娇小的翠衣姑娘俏皮地说道,又惹来众人一阵笑。 年轻的少年少女平里都相熟,也时常出来玩,因此说话也没个顾忌,你一言、我一语地调侃起韦娇娘来,爽朗、欢快的笑语声回响在空气中。 午后的太阳高高悬于正中,周围人来人往,不少人比顾燕飞她们早一步从猎场出来,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话,谈笑风生,颇为热闹。 面对众人的调侃,韦娇娘也不放在心上,落落大方地笑笑道:“我这是把机会让给你们。” 她一边说,一边悄悄地以尾指勾了下顾燕飞的尾指,尾指勾着尾指,意思是,这是她们俩的小秘密。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顾燕飞除了捏自家猫的猫爪子外,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过这么孩子气的举动,感觉有趣极了。 她轻轻地勾了勾韦娇娘的尾指,意思是,好,她们说好了。 韦娇娘仰首环视了四周一圈,周围的棚子空了一半,那些世家贵女们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下人正在打扫收拾着什么。 韦娇娘也没在意,随口问几个友人道:“可有人猎到了什么厉害的猛兽?” 路芩的四哥,路似立刻露出了神秘兮兮的笑容,徐徐道:“暂时没有。” “什么意思?”路芩一把拉住了路似的袖子,催促道,“别卖关子。” “我听说,有人发现虎了。”路似笑眯眯地说道。 虎?!正在给马喂糖的顾燕飞闻声也被挑起了几分兴趣。 韦娇娘等人也同样时眼眸一亮,一双双眼睛像点燃的灯笼似的,亮晶晶的。 路似对于这个效果颇为自得,接过妹妹路芩奉来的茶,这才慢悠悠地说道:“猎场探路的几个銮仪卫在五峰山脚附近的一条河边发现了一头虎,不少人听说后就都去了,有的想猎虎,有的想去看猎虎。” 韦娇娘若有所思,又朝庾朝云他们的棚子看了一眼,下巴往那边顶了顶,问道:“他们几个也跟去看热闹了?” “是啊,他们一炷香前就进林子去了。”路似点点头,“我要不是为了等你们,早就跟过去看热闹了。” 说到后来,路似忍不住埋怨了她们一句。 “呵。”路芩毫不掩饰她的讥诮,嘲笑道,“她们不是连走路都怕脏了鞋子吗,就不怕老虎身上的跳蚤跳到她们身上吗?” 说着,她忍不住“噗嗤”地笑了出来,逗得其他人也笑得前俯后仰。 笑了一阵后,韦娇娘感慨地说道:“没想到猎场里竟然会有虎。” 虽说在冬猎开始前,他们就说好了以猎虎狼为胜,但事实上,这一带属于上林苑的猎场范围,皇上偶尔也会来。为了圣驾安全,那些猛兽早都已经被赶到山林深处了,这片猎场又有禁军隔三差五地来清扫,基本上没有猛兽,谁也没想到居然真出了一头猛虎。 “我们也去看看吧。”韦娇娘兴奋地提议道,“你说的那条河,我应该知道。” 她猎过鹰,猎过狼,也猎过野猪,但还没猎过虎、熊之类的猛兽呢! “这是必须的。”路芩接口道,话音还未落下,人已经飞身上马。 一行人这才刚出山林,就又调了头,再次往猎场方向出发。 几匹马好似风一样飞驰而出,马蹄飞扬,激起一片尘土草屑。 这一路,他们的话题都是围着那头猛虎: “路四哥,你知道那虎有多大吗?长什么样子?” “它从哪里来的?听说这一带好几年没见虎了。” “也不知道我们这会儿过去,还来不来得及捡个漏……” 路似享受着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挑拣着回答众人的问题。 对于不知道,路似直接掠过,只答了那些他知道的,说是那头虎也不知道怎么来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里,不仅偷鸡吃,还咬死了一个孩子、咬伤了几个大人。 村人合力用锄头追击,那头恶虎就逃进了山林里。这片山林是皇家猎场,村人自然不敢再追,只能作罢。 路似又道:“……恶虎伤人,大皇子闻讯后,就亲自带人进了林子。” 顾燕飞一行人再进山林中,就感觉里头的气氛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路,就会看到一些高大强壮、面目威仪的禁军在林间巡视,还有其他人也听说了有猛虎出没,正往五峰山方向赶。 顾燕飞也从这些人口中得知了更多消息,说是连康王楚祐与越国的百里胤也去了五峰山脚,还说那百里胤对那头猛虎势在必得。 韦娇娘急了,生怕他们晚了,就看不到热闹了,将马速又提高了一点。 有她带路,众人在一炷香后抵达了目的地。 “前面再往下走,就是五峰山脚,那里有一条河。”韦娇娘抬手指向了东南方,肯定地说道。 “嗷呜!” 仿佛在回应她似的,前方传来一阵凶猛的吼叫声,杀气腾腾,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震动了一下。 这是来自百兽之王的威慑力。 路芩眼睛一亮,道:“赶上了!我们还来得及看热闹……” “公子翊,”前方传来了百里胤犀利张扬的声音,意气风发,“这头虎目露凶光,定是刚吃过人。” 紧接着,楚翊温润如玉石相击的嗓音响起:“百里三皇子真是目光如炬。” “哈哈哈!”百里胤喉间发出一阵得意的大笑,“本王自六岁起就随圣人狩猎,听多了,也见多了。” 绕过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就见前方不远处,人头攒动,站在人群前方的是楚翊与百里胤,两个气质各异的青年分别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一个温雅,一个张狂。 康王楚祐骑着一匹黑马站于楚翊的左后方,似在观望,又似在沉思。 而那些将门勋贵的公子们全都目露异彩地俯视着前方的山脚处,摩拳擦掌。 他们进猎场已经有半个时辰了,寻着山林间的踪迹,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这头猛虎。 “嗷呜!” 六十几丈外,一头高大威武的猛虎徘徊在山脚处的一条小河边,示威地发出震天的嚎叫声。 众人站在山腰处,正好占据地利,居高临下地把下方的猛虎看得一清二楚。 那是一头通体雪白的白虎,体型庞大,张嘴吼叫时,血盆大口间露出森森的白牙。 尖锐如利刃的牙齿间犹带着一些血肉,让人看着就觉得不寒而栗。 白虎的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为百丈的包围圈,禁军与銮仪卫的人或执刀或拉弓,皆是全神贯注地警戒着,既不敢靠得太近,也得时刻提防着,不能让这头恶虎逃走了。 “公子翊,”前方又响起了百里胤玩世不恭的声音,透着几分自信,几分玩笑,几分挑衅的意味,“本王不仅眼光准,手也准。你可敢跟我比一比?” “谁先猎杀到虎为胜。” 120故人(一更) 顾燕飞眉眼一动,想起了长房在附近有个庄子,就提议道:“娇娘,我看这雪至少要再下几个时辰,我家在两里外有一处庄子,我们先去那里躲一躲雪吧。” 姑娘们闻言,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应和。 虽说她们身上都穿着斗篷,也戴上了兜帽挡雪,可现在风雪太大了,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手上都多少沾染了一些雪花,刘海也被风吹乱,略显狼狈。 众人立即改道,从左边的一条路走,马蹄踩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马蹄印。 忽然间,在最前方领路的顾燕飞毫无预警地勒停了马,目光看向了路边的野草丛,同时抬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韦娇娘、路芩等其他人也纷纷勒马停下。 前方几丈外的路边,趴着一道铁锈色的身形,略显臃肿,身上覆盖着一层积雪,一动不动。 “那里有个人!” 路芩第一个指着那边喊了出来。 姑娘们一阵哗然,赶紧策马上前,朝地上的那人围了过去。 随行的丫鬟们下马去查看,其中两人合力把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又轻轻地拍去她脸上、身上、头上的积雪。 那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身上穿着一件铁锈色暗纹棉袄,苍白的脸孔被冻得微微泛青,满面皱纹,双眼紧闭着。 那花白的头发间有一滩刺目的鲜血。 “是个老人家。”一个丫鬟惊疑不定地禀道,花容失色,一只手掌沾到了老妇的血,“昏过去了,头上还有伤。” 顾燕飞飞身下了马,仔细地查看了老妇头上的伤口,触手就是一股血液特有的粘稠感,老妇的后脑微肿,还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伤口,鲜血正在汩汩流出。 其他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老太太怎么会一个人倒在这里,难道是路上遇了劫匪?” “肯定不是。你瞧她头上的银簪还在,这要是劫匪,还不把她洗劫一空啊。” “那倒也是。” “……” 几人说得热闹,韦娇娘与路芩悄悄地面面相看,眼神中皆是若有所思。 这老妇的这身衣裳半新不旧,干净又没有补丁,不像是穷苦百姓,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再看她发髻上插着银簪,手指上又戴着银戒子,一侧袖口还露出了干净整洁的帕子,这做派不似那些小户人家的老太太,倒更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路芩凑过去,瞟了老妇的伤口一眼,断言道:“伤得挺重的……” 这分明是要她的命啊! 现在天冷,又在下雪,要是她们放任不管,可想而知,这老妇若在此处躺一晚上,保管死透了。 “先把她带去庄子上再说。”顾燕飞一边起身,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让她和我一骑。”韦娇娘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自信地拍着胸口道,“我的骑术好,多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接收到了韦娇娘的眼神,顾燕飞莞尔一笑,吩咐卷碧把人抬上了马。 卷碧办事一向利索,一个人就轻轻松松地把那老妇从地上横抱上了韦娇娘的马。 众人很快又重新上马,迎着寒风与大雪继续上路。 一路上,紧赶慢赶,她们总算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了!” 顾燕飞远远地指着前方的庄子道,藏在兜帽里的小脸满是怀念之色。 上辈子,她就来过这个位于京郊的庄子。 她本来是想着等分家后,可以带着大哥住到这里来,为此,还亲自过来布置了一番。 当时大哥因为腿伤不便行走,她就把这庄子里的门槛全都除去了,还在有石阶的地方都加了斜坡,方便轮椅通行。 她给大哥与自己都布置了书房与手作坊,大哥的手很巧,连轮椅都会做。 她还让人把温泉水引过来,弄了一个温泉池;又在庄子后的田地边挖了一个池塘,打算种莲,既可以赏莲,还可以吃莲子,挖莲藕…… 这个庄子很大,也很开阔,有田地,有河,也有山,足以自给自足。 时隔两百年,当她置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时,记忆就急速地涌了上来。 她计划得很好,可结果…… 天不遂人愿。 姑娘们在庄子前勒了马,马匹们喷着白气嘶鸣不已。 卷碧第一个下马,去叫了门。 庄子里的管事一听说来者是自家姑娘,喜出望外,赶紧带了人相迎,庄门大敞。 这一带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今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娇客,令整个庄子都震动了。 顾燕飞吩咐庄子的管事派人去京城各府报信,也免得韦娇娘她们的家人担心。 随即,她又让人把那个老妇搬去了东厢房。 路芩等其他姑娘们都被庄子里的人招呼去了厅堂小坐,随行的丫鬟们也都去帮着烧水伺候。 也只有韦娇娘随顾燕飞一起去了东厢房的内室,那个昏迷不醒的老妇被几个仆妇合力搬到了一张榻上。 刚刚在路上发现这老妇时,顾燕飞只大致检查了一下伤势,现在有了安顿的地方,这才仔细地给对方把了脉,又让卷碧检查了对方的四肢、躯干。 老妇身上的其它部位都没有伤,只有后脑勺被硬物敲击出了这个足以致命的伤口。 此刻,头皮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愈合的迹象。 “不错。”顾燕飞勾了勾唇角,朝韦娇娘看去。 韦娇娘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对着顾燕飞一阵挤眉弄眼。 在顾燕飞教了她那道祛病符后,韦娇娘早就想找机会好好地试试了,但是又不能划伤自己再治……这样,也太蠢了点。 方才她带着老妇一起上路的时候,就在不停地画祛病符,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就算十次中只能成功一次,但效果也相当不赖,血止住了。 顾燕飞与她相视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就是厉害!韦娇娘乐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只要血止住了,这伤口的问题就不大。顾燕飞吩咐道:“卷碧,去让人弄些凉开水清理一下伤口,再弄些干净的白布过来。” 卷碧就去了,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个三十几岁面容清秀的媳妇子来了,一个拿着粗布和剪刀,一个端水盆。 那媳妇子端着水盆走近床榻,看清榻上之人后,突然就愣住了,脱口道:“是庞嬷嬷!” “你认得她?”顾燕飞略一扬眉。 “认得。”媳妇子一边把水盆放到床头柜上,目光不住地往庞嬷嬷身上飘,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姑娘,庞嬷嬷是先夫人的乳嬷嬷。” 这庄子是谢氏的嫁妆,里面的人都是谢氏带来的陪房,自然都认得谢氏的乳嬷嬷。 媳妇子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庞嬷嬷前些年犯了错,被赶出了侯府,说是……她慢待了三姑娘。” 想到顾云嫆的身份,她的表情有些讪讪的。 “……”顾燕飞眨了眨眼,微微愣了一下。 娘亲的乳嬷嬷? 这么一说,她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了。 上辈子,大概也是春节前后,有一个自称是娘亲乳嬷嬷的人来侯府给她请安,可是,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人早被人给打发走了。 对了,当时下人们是唤她作庞嬷嬷。 只是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庞嬷嬷的消息了。 算算日子,上辈子,庞嬷嬷来侯府似乎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顾燕飞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定定地注视着昏睡不醒的庞嬷嬷,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怅然,还是唏嘘。 静坐了两息,她又让那媳妇子去煮些姜汤给路芩她们。 媳妇子连连应声,有些拘束地行了礼后,就匆匆退了下去。 卷碧按照顾燕飞的吩咐用凉开水给庞嬷嬷清理了伤口周围,又上了点金疮药,最后用白布包扎好。 “卷碧,你先找人好生照顾她,她……”顾燕飞扫了一眼壶漏,“她大概戌时一刻就能醒。” 说完这句后,她就亲热地挽着韦娇娘的胳膊去了前院的厅堂。 此时,顾燕飞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眉眼含笑,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外面的大雪飘飘扬扬,入目之所见,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积雪渐厚。 路芩等姑娘们已经喝过姜汤了,神态惬意,言笑晏晏。 有了遮风挡雪之处,她们全都安心了,喝喝茶,吃吃点心,左右最差的状况也就是在这庄子里过上一夜。 见顾燕飞与韦娇娘携手来了,姑娘们放下杯子,关心地问了几句: “那老太太的伤势怎么样?” “可请了大夫?” 韦娇娘扯了扯顾燕飞的袖子,避重就轻地答道:“她没事了,我们这回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姑娘们听说伤者没事,也就放心了,路芩率先道:“这梅花糕不错,松软可口!” “还有这松子也很香甜。” “……” 姑娘们说说笑笑,厅堂里热闹非凡,连厅外呼啸的风雪也被压了过去。 雪势终于有了转小的迹象。 各府的马车陆续地抵达了庄子,唯有定远侯府一直没有人来。 ------题外话------ 二更照常在12:00 121报应(二更) 卷碧眉头紧锁,又让人去庄子口看看情况,愤愤地嘀咕道:“我明明让人去侯府传了口信的。” 她说得很轻,还是让韦娇娘听到了。 韦娇娘蹙了蹙眉,提议道:“燕飞,你和我一起走吧。” 这下雪天必须用特别马车才行,否则路上容易打滑,韦娇娘可不放心顾燕飞坐庄子里的普通马车回京。 “不了。”顾燕飞却是一口拒了,目光朝东厢房的方向望去,幽幽道,“我娘亲的乳嬷嬷也不知怎么受的伤,我有些担心……” 她点到为止。 韦娇娘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一点就透,庞嬷嬷的受伤十有八九跟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有关。 想想这是顾家的庄子,韦娇娘也就没再勉强,起了身道:“燕飞,那我先走了。” 韦娇娘离开后不久,雪又开始大了。 雪花如柳絮,随着寒风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不惧风雪,傲然怒放。 洗漱后的顾燕飞悠闲地一手托腮,坐在窗边看雪,一头青丝随意地以丝带束着,半披半散,一派闲适。 “二姑娘,这是厨房刚熬的桂圆红枣汤。”媳妇子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里面还加了蜜枣,从前夫人也喜欢喝。” 作为谢氏的陪房,庄子里的人对顾燕飞这小主子,是天然透着亲近。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相处,瞧姑娘是个性子好的,这媳妇子也就彻底放松了。 顾燕飞慢慢地喝着糖水,才喝了小半碗,刚出去不久的媳妇子又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禀道:“姑娘,庞嬷嬷醒了。” 卷碧一看旁边的壶漏,灿然一笑。之前姑娘说庞嬷嬷戌时一刻就会醒,人果然在这时醒了。姑娘真是神了! 顾燕飞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 卷碧生怕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外面的雪还在下,顾燕飞从庑廊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内点着一盏发黄的油灯,光线昏暗,媳妇子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脚下。” 庞嬷嬷就坐在榻上,后腰塞着一个大迎枕,头上还包着好几圈白布条,显得憔悴虚弱。 她才刚醒,神情间还有些呆愣愣,闻声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仿佛遭了雷击似的,整个人都傻住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看,似乎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人,嘴里喃喃说道:“像,真像啊……” 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有怀念,有感伤,有悲痛,也有唏嘘。 庞嬷嬷的眼眶中急速地分泌出泪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就是夫人生下的姑娘?”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微微发颤。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太像先夫人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很想摸摸顾燕飞的脸,又怕自己造次,赶紧放下了手。 顾燕飞在榻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含笑点头。 “姑娘……”庞嬷嬷试着起身,想下榻磕头行礼,却被顾燕飞一把按回了榻去。 “别动。”顾燕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庞嬷嬷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抓着薄被,愤然地咒骂道:“素娘她怎么敢呢?!” “夫人从来都没有薄待过素娘……素娘竟敢以奴犯主,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一生气,后脑的伤处就隐隐作痛,眉头紧皱,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骂完了素娘,庞嬷嬷又开始责怪自己,声音越发沙哑虚浮:“都怪老奴大意了!” “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素娘把孩子抱回京城时,二……顾云嫆也才几个月大,瞧着面黄肌瘦的。当时侯府在短短数月就办了两件丧事,府中愁云惨雾的,她能活着回京,大伙儿都是喜出望外,谁也没起疑,还觉得素娘劳苦功高。” “而且,顾云嫆自襁褓起就亲近素娘,只要一离开她,就哭闹不休,因此太夫人也就一直留着素娘继续伺候顾云嫆。” “谁曾想啊!!” 说到激动处,庞嬷嬷一把拉住了顾燕飞的小手,恨恨道:“等老奴见到素娘,定要撕了她这张脸……不,就是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整个人都气得直发抖,脸色潮红,后脑更疼了,却听一句轻飘飘的声音钻入耳中:“素娘已经被送去官府了。” 啊?!庞嬷嬷一怔,打转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燕飞安抚地拍了拍庞嬷嬷苍老厚实的手背,反过来宽慰她道:“据我所知,她已经被发配边疆了。” 顾燕飞眸底掠过一道冷芒。 她不想让素娘死在流放路上,顾渊就托了他的狐朋狗友,务必要把人活着送到流放地。唯有活着,才能让犯错之人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活该!”庞嬷嬷义愤填膺地斥道,“素娘早就该遭此报应的!” 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失血过多的脸庞苍白如纸,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 “嬷嬷的伤还没好,不可动怒。”顾燕飞一边劝,一边不动声色地给庞嬷嬷诊了脉。 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肝郁气滞,气血运行逆乱。 问题不大,也就是失血过多,再加情绪过分激动。 顾燕飞顺手在庞嬷嬷的手背上飞快地画了一道静心符,指尖动得飞快,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前,她已经收了手。 庞嬷嬷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自右手背急速地流遍全身,全身的燥火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浇熄了。 顾燕飞吩咐卷碧给庞嬷嬷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了她,同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你怎么会倒在路上?” 庞嬷嬷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水,冷静下来后,记忆翻涌而来。 她理了理思绪,从头说起,声音还有些虚弱:“月初老奴在青州老家收到了大少爷的信,大少爷在信里说了姑娘十四年前被素娘调包的事,还说姑娘初来京城,怕姑娘不习惯,想让老奴过来帮衬一下。” 当庞嬷嬷当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几乎傻了,气得差点没脑充血。 一想到姑娘从小受苦,如今又在侯府中孤立无援,怕是会被顾云嫆给欺负了,庞嬷嬷就心急如焚,急冲冲地上了路。 她终于是见到了姑娘! 庞嬷嬷死死地盯着与她相距不足两尺的顾燕飞,心如绞痛。 他们姑娘可是夫人与先侯爷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本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却被人这般作践了十几年。老天实在不公! “吱嘎!” 旁边的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几片零星的雪花从窗口飘了进来。 庞嬷嬷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接着往下说: “老奴是今天刚到的京城,一早就去了侯府,但是被童二郎家的打发了。” “她告诉老奴,二姑娘亲口说,不需要老奴。” 当庞嬷嬷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十分难过,就像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 即便如此,庞嬷嬷还是没离开京城。 哪怕姑娘不需要她,但是,她还是想留在姑娘身边。 “老奴想着怎么也要见姑娘一面,给您请个安,就打算在京城先租个宅子住下,只要每天去侯府那边候着,说不得有机会能够候到姑娘出门。” “下午老奴去找宅子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找老奴搭话,说有处空宅子可以租给老奴,老奴瞧着她模样和善,就去看了,不想……” 庞嬷嬷摸了摸包着厚厚白布条的后脑,讷讷道:“不想竟被人打晕了。” 她一摸伤处,后脑又开始作痛,倒吸了一口气。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看左右,问道:“姑娘,老奴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顾燕飞先回答了对方的疑惑,然后才解释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上林苑猎场,早上卯初就出发了,今天还没有回过侯府。” “童二郎家的,现在在慈和堂伺候着。” 顾燕飞的最后一句话让庞嬷嬷身子剧烈一震,眼神惊疑不定。 童二郎家的也是先夫人的陪嫁,所以庞嬷嬷才会信她说的,姑娘不需要自己了。 没想到这才几年童二郎家的居然就去了慈和堂,让庞嬷嬷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庞嬷嬷憔悴的面庞上,正色道:“我并不知道嬷嬷来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上一世当她知道的时候,庞嬷嬷已经走了。 不,庞嬷嬷也许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上一世,庞嬷嬷怕是像今天一样倒在了路边,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顾燕飞乌黑的大眼幽深如夜空,只是不见一丝星光闪耀。 这时,庞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再次用手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震惊地脱口道:“太夫人!” “可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庞嬷嬷压得很低,呢喃地飘出嘴唇,既是自问,也是不解。 “是啊,为什么呢。”顾燕飞声音如寒风掠过水面,又清又冷,似讥非讥。 屋内点着油灯,昏黄灯火偶尔被窗口的几缕风吹得摇曳不已。 ------题外话------ 明天见。 122真相(一更) 卷碧眉头紧锁,又让人去庄子口看看情况,愤愤地嘀咕道:“我明明让人去侯府传了口信的。” 她说得很轻,还是让韦娇娘听到了。 韦娇娘蹙了蹙眉,提议道:“燕飞,你和我一起走吧。” 这下雪天必须用特别马车才行,否则路上容易打滑,韦娇娘可不放心顾燕飞坐庄子里的普通马车回京。 “不了。”顾燕飞却是一口拒了,目光朝东厢房的方向望去,幽幽道,“我娘亲的乳嬷嬷也不知怎么受的伤,我有些担心……” 她点到为止。 韦娇娘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一点就透,庞嬷嬷的受伤十有八九跟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有关。 想想这是顾家的庄子,韦娇娘也就没再勉强,起了身道:“燕飞,那我先走了。” 韦娇娘离开后不久,雪又开始大了。 雪花如柳絮,随着寒风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不惧风雪,傲然怒放。 洗漱后的顾燕飞悠闲地一手托腮,坐在窗边看雪,一头青丝随意地以丝带束着,半披半散,一派闲适。 “二姑娘,这是厨房刚熬的桂圆红枣汤。”媳妇子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里面还加了蜜枣,从前夫人也喜欢喝。” 作为谢氏的陪房,庄子里的人对顾燕飞这小主子,是天然透着亲近。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相处,瞧姑娘是个性子好的,这媳妇子也就彻底放松了。 顾燕飞慢慢地喝着糖水,才喝了小半碗,刚出去不久的媳妇子又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禀道:“姑娘,庞嬷嬷醒了。” 卷碧一看旁边的壶漏,灿然一笑。之前姑娘说庞嬷嬷戌时一刻就会醒,人果然在这时醒了。姑娘真是神了! 顾燕飞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 卷碧生怕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外面的雪还在下,顾燕飞从庑廊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内点着一盏发黄的油灯,光线昏暗,媳妇子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脚下。” 庞嬷嬷就坐在榻上,后腰塞着一个大迎枕,头上还包着好几圈白布条,显得憔悴虚弱。 她才刚醒,神情间还有些呆愣愣,闻声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仿佛遭了雷击似的,整个人都傻住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看,似乎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人,嘴里喃喃说道:“像,真像啊……” 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有怀念,有感伤,有悲痛,也有唏嘘。 庞嬷嬷的眼眶中急速地分泌出泪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就是夫人生下的姑娘?”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微微发颤。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太像先夫人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很想摸摸顾燕飞的脸,又怕自己造次,赶紧放下了手。 顾燕飞在榻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含笑点头。 “姑娘……”庞嬷嬷试着起身,想下榻磕头行礼,却被顾燕飞一把按回了榻去。 “别动。”顾燕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庞嬷嬷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抓着薄被,愤然地咒骂道:“素娘她怎么敢呢?!” “夫人从来都没有薄待过素娘……素娘竟敢以奴犯主,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一生气,后脑的伤处就隐隐作痛,眉头紧皱,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骂完了素娘,庞嬷嬷又开始责怪自己,声音越发沙哑虚浮:“都怪老奴大意了!” “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素娘把孩子抱回京城时,二……顾云嫆也才几个月大,瞧着面黄肌瘦的。当时侯府在短短数月就办了两件丧事,府中愁云惨雾的,她能活着回京,大伙儿都是喜出望外,谁也没起疑,还觉得素娘劳苦功高。” “而且,顾云嫆自襁褓起就亲近素娘,只要一离开她,就哭闹不休,因此太夫人也就一直留着素娘继续伺候顾云嫆。” “谁曾想啊!!” 说到激动处,庞嬷嬷一把拉住了顾燕飞的小手,恨恨道:“等老奴见到素娘,定要撕了她这张脸……不,就是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整个人都气得直发抖,脸色潮红,后脑更疼了,却听一句轻飘飘的声音钻入耳中:“素娘已经被送去官府了。” 啊?!庞嬷嬷一怔,打转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燕飞安抚地拍了拍庞嬷嬷苍老厚实的手背,反过来宽慰她道:“据我所知,她已经被发配边疆了。” 顾燕飞眸底掠过一道冷芒。 她不想让素娘死在流放路上,顾渊就托了他的狐朋狗友,务必要把人活着送到流放地。唯有活着,才能让犯错之人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活该!”庞嬷嬷义愤填膺地斥道,“素娘早就该遭此报应的!” 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失血过多的脸庞苍白如纸,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 “嬷嬷的伤还没好,不可动怒。”顾燕飞一边劝,一边不动声色地给庞嬷嬷诊了脉。 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肝郁气滞,气血运行逆乱。 问题不大,也就是失血过多,再加情绪过分激动。 顾燕飞顺手在庞嬷嬷的手背上飞快地画了一道静心符,指尖动得飞快,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前,她已经收了手。 庞嬷嬷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自右手背急速地流遍全身,全身的燥火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浇熄了。 顾燕飞吩咐卷碧给庞嬷嬷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了她,同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你怎么会倒在路上?” 庞嬷嬷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水,冷静下来后,记忆翻涌而来。 她理了理思绪,从头说起,声音还有些虚弱:“月初老奴在青州老家收到了大少爷的信,大少爷在信里说了姑娘十四年前被素娘调包的事,还说姑娘初来京城,怕姑娘不习惯,想让老奴过来帮衬一下。” 当庞嬷嬷当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几乎傻了,气得差点没脑充血。 一想到姑娘从小受苦,如今又在侯府中孤立无援,怕是会被顾云嫆给欺负了,庞嬷嬷就心急如焚,急冲冲地上了路。 她终于是见到了姑娘! 庞嬷嬷死死地盯着与她相距不足两尺的顾燕飞,心如绞痛。 他们姑娘可是夫人与先侯爷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本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却被人这般作践了十几年。老天实在不公! “吱嘎!” 旁边的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几片零星的雪花从窗口飘了进来。 庞嬷嬷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接着往下说: “老奴是今天刚到的京城,一早就去了侯府,但是被童二郎家的打发了。” “她告诉老奴,二姑娘亲口说,不需要老奴。” 当庞嬷嬷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十分难过,就像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 即便如此,庞嬷嬷还是没离开京城。 哪怕姑娘不需要她,但是,她还是想留在姑娘身边。 “老奴想着怎么也要见姑娘一面,给您请个安,就打算在京城先租个宅子住下,只要每天去侯府那边候着,说不得有机会能够候到姑娘出门。” “下午老奴去找宅子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找老奴搭话,说有处空宅子可以租给老奴,老奴瞧着她模样和善,就去看了,不想……” 庞嬷嬷摸了摸包着厚厚白布条的后脑,讷讷道:“不想竟被人打晕了。” 她一摸伤处,后脑又开始作痛,倒吸了一口气。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看左右,问道:“姑娘,老奴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顾燕飞先回答了对方的疑惑,然后才解释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上林苑猎场,早上卯初就出发了,今天还没有回过侯府。” “童二郎家的,现在在慈和堂伺候着。” 顾燕飞的最后一句话让庞嬷嬷身子剧烈一震,眼神惊疑不定。 童二郎家的也是先夫人的陪嫁,所以庞嬷嬷才会信她说的,姑娘不需要自己了。 没想到这才几年童二郎家的居然就去了慈和堂,让庞嬷嬷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庞嬷嬷憔悴的面庞上,正色道:“我并不知道嬷嬷来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上一世当她知道的时候,庞嬷嬷已经走了。 不,庞嬷嬷也许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上一世,庞嬷嬷怕是像今天一样倒在了路边,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顾燕飞乌黑的大眼幽深如夜空,只是不见一丝星光闪耀。 这时,庞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再次用手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震惊地脱口道:“太夫人!” “可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庞嬷嬷压得很低,呢喃地飘出嘴唇,既是自问,也是不解。 “是啊,为什么呢。”顾燕飞声音如寒风掠过水面,又清又冷,似讥非讥。 ------题外话------ 12:00见~ 123揭开(二更) 顾燕飞猛地抓住了太师椅的扶手,指尖因为用力微微发白,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眸色渐冷。 大哥的皮肤因为长时间的日晒变成小麦色,面庞光滑,至少在她肉眼可见之处没有痘疤,也就手掌掌心有练武留下的老茧,手腕、手背有几条细疤。 她也给顾渊诊过脉,从脉象上来看,顾渊身体康健,没有一点亏损的迹象。 最重要的是…… 上一世,顾渊会在两年后死于天花。 大哥当时折了腿,丢了差事,长房在侯府里再无任何地位可言。 可既便如此,太夫人也依然不肯分家,由着长房被人作践。大哥拼尽全力地护着她,直到身染天花,到死都放心不下她。 天花是可怕,但人只要得过一次天花,就不会再得! 狂风怒吼咆哮,自窗口带来阵阵寒气,差点吹熄了油灯,灯火缩成了一个小点。 屋子里一下暗了不少,衬得顾燕飞的脸色晦暗不明。 少顷,顾燕飞平静地问道:“嬷嬷,当年你在大哥身边照顾他,大哥真的得了天花吗?” 她这么问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顾太夫人这般费尽心思地把庞嬷嬷从大哥身边赶走,到了现在,她甚至不惜杀人。 这只有一种可能了—— 为了灭口。 庞嬷嬷被顾燕飞问懵了,愣愣地看着她,讷讷道:“是天花啊。怎么可能不是?!” “当时府里来了好多的大夫,还有无量观的清净真人,都说是天花。” “大少爷病得快死了……” 十四年前的事清晰地浮现在庞嬷嬷的脑海中,犹记得她那段时间既担忧,又惶恐,睡也睡不好,日日求神拜佛,希望神佛能保佑大少爷平安度过这一劫。 当无人语时,屋内分外寂静,显得屋外的风声尤其尖锐,庭院里的树木被狂风刮得吱嘎作响。 “当时,嬷嬷见过大哥吗?”顾燕飞再问道。 上一世,她就想不明白,就算泗水郡那时有战乱,但远未到要失守的地步。 爹去了前方守城,娘只要好好地待在后方的湖陵城里,怎么都比她一个孕妇跑出来“避难”要安全! 原来她是为了大哥…… 顾燕飞感觉心脏一阵阵的绞痛着,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 庞嬷嬷喉头发涩,发苦,无力地摇了摇头:“不曾。因为天花会传染,太夫人把老奴和慈和堂的下人都遣出了屋。” “那段时日,只有太夫人一人亲自守着大少爷。” 天花是瘟疫,比鼠疫还可怕,得了天花的人等于是九死一生,一旦天花传染扩散开来,毁掉一个村落也是常有的事,令人闻之色变。 当年,庞嬷嬷看着太夫人这般尽心地照料患病的大少爷时,心里多少也是感动的。 可现在,与顾燕飞交谈了一番后,庞嬷嬷再回想,觉得某些地方变了味,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她忽视了。 又是一阵寒风猛地自窗口钻进来,将那油灯的灯火彻底吹熄,屋内瞬间陷入黑暗,黑黢黢的一片。 卷碧见油灯熄灭,在黑暗中摸索着又点燃了油灯。 火光一点点地亮起,先照亮了顾燕飞的眼。 昏黄的灯光下,她漂亮的杏眸异常明亮,闪着如剑锋般的光芒。 恍惚间,庞嬷嬷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先侯爷顾策。 顾燕飞清冷如风的声音划破寂静:“当年嬷嬷被赶走的时候,是在我爹回京前吧?” 据她所知,娘死后,爹镇守扬州整整三年,一刻也没离开过,直到宣仁六年,才因先帝宣召而回京。 “是。”庞嬷嬷点了点头,一个字都说得那么艰难。 她还记得,那会儿侯府上下欢天喜地,都在说,侯爷马上要凯旋归来了,她也是这么告诉大少爷的。 “我知道了。”顾燕飞意味不明地说道。 天花。 这两个字像是利刃般深深地刺在她心口,利刃在心口反复搅动着。 顾燕飞的眸底掠过一抹凄厉的血色。 心口似有暴虐的海浪般在不断地翻涌着,一浪拍着一浪,一浪比一浪高。 她忍不住就去想,要是十四年前,大哥没有“性命垂危”,那么,娘亲就不会匆匆地从泗水郡赶回京城,以至在路上早产而亡。 一切都不会是现在这样…… 要是娘亲的死不是意外,而是旁人的一场阴谋。 那么自己上一世短暂的这一生,又是何等的无辜…… 顾燕飞起了身,心潮翻涌,只丢下一句:“嬷嬷,你好生歇着,先养养伤,身子最要紧。” 庞嬷嬷看着顾燕飞纤细的背影,想叫住她,最后终究没出声,脑子里更乱了。 顾燕飞大步走出了东厢房,一直来到了廊下才驻足,抬头遥望着前方满是风雪的夜空,望向了京城的方向,望向某个她此刻根本就看不到的人…… 密密麻麻的雪花随风扑面而来,可是顾燕飞浑不在意,似乎全然感觉不到寒意似的。 上辈子的那些回忆再次浮现在她眼前,连带那些曾经的疼痛、悔恨、苦楚、悲愤……全都朝她涌了过来,几乎将她吞没。 她的心魔再次疯狂滋生,眼里的血色渐浓,在她漆黑的瞳孔中张牙舞爪。 心中有一个声音在撕心裂肺地嘶吼着: 为什么?! 她的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感觉体内似有一头肆虐的野兽想要疯狂地释放出来,瞳孔的血色翻涌,几乎要彻底侵占眼眸…… 双目赤红。 忽然间,一丝丝清凉的感觉从头皮的毛孔钻入脑中,凉意冲刷着大脑。 瞬间,就像是有人当头给她浇了盆凉水似的,思绪变得清明了起来。 顾燕飞抬手抚上了束发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指下的触感清清凉凉,细腻柔滑。 她一度失控的情绪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她依旧迎风而立,衣袂飞扬,翩翩起舞,似要随风而去。 “姑娘,小心着凉。” 后方的卷碧匆匆追了上来,给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斗篷,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想着方才庞嬷嬷说了很多关于先侯爷与夫人的事,卷碧在心里猜测姑娘是不是为此难过了。 人死不能复生,卷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自家姑娘,只能默默地陪在一旁。 顾燕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簪子的凉意源源不断地冲击着她狂躁的心绪,她眼里的血色也逐渐褪去…… 师尊说,她的道心修得还不够,所以才会一次次为了心魔所累。 天道对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自有安排。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宠爱顾云嫆,这是她上辈子就知道的事了。 她的上辈子,不过短短十几年,说到底,她只是天道给顾云嫆安排的垫脚石而已。 她的不幸才成就了顾云嫆的幸。 顾燕飞的唇角勾出了一个讥诮的弧度,手指在那梅花簪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感受着手下发簪的形状与纹路,脑海中浮现一道白衣如雪的身影。 她不由想到了楚翊。 她好歹是天命之女的垫脚石,楚翊就惨多了…… “噗嗤。” 顾燕飞欢畅地笑了,笑声如黄鹂轻鸣。 幸好,这个世上还有楚翊,他们俩同为天道所弃,她并不孤单。 顾燕飞的心绪彻底平静了,眼眸也恢复如常,其中又有了点点星光。 见她终于笑了,卷碧心里松了口气,凑趣地指着前方说道:“姑娘,您看这里的红梅开得多好,一点也不比府里的差。” 庭院里的两株红梅树上覆了一层皑皑的白雪,一朵朵红艳艳的梅花迎风怒放,在寒风中精神抖擞,馥郁清冽的梅香随风弥漫…… “真香。”卷碧小巧的鼻尖动了动,陶醉地微眯眼,“奴婢去给姑娘折一枝插瓶好不好?” 卷碧正要走出庑廊,却感觉袖口一紧,被顾燕飞一把拉住了袖子。 “等等!” 听顾燕飞这么一说,卷碧便驻足,回头去看顾燕飞。 几乎话落的同时,庭院里忽然狂风大作,发出一阵凄厉的声响。 狂风以摧枯拉朽之势拦腰斩断庭院里的两株红梅树,庭院里瞬间就变得一片狼藉。 残枝败叶被风席卷而起,数以千计的红色花瓣纷纷扬扬地飞起,凌乱地夹在风雪中,像是空中的雪花染了血似的。 这可怖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庭院里的风啸声转瞬又小了。 “呱呱呱……” 十几只黑漆漆的乌鸦似是被狂风刮来了这边,一个个拍着翅膀在风雪中盘旋着,飞翔着,嚎叫着。 粗噶的鸦鸣声叫得人心头发悚。 卷碧傻眼了,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要是姑娘刚刚没叫住她,这拦腰折断的梅树会不会砸在她身上? “姑娘,刚刚这阵妖风也太可怕了!”卷碧有几分后怕地拍拍胸口。 妖风起,必有大事。顾燕飞暗暗心道,习惯性地屈指去算…… 拇指才搭上无名指的指节,胸口就有隐痛传来。 她手指掐算的动作停了下来,嘴角轻轻扯了扯。 这种感觉有点熟悉,意味着接下来发生的“大事”十有八九会牵涉到她。 “姑娘,您又救了奴婢一次。”卷碧是个心大的,很快又乐呵呵地笑了。 顾燕飞仿若未闻,怔怔地看着卷碧的脸。 明明还是同一张脸庞,可转瞬间卷碧的脸上竟然出现了死相。 ------题外话------ 明天见。 124妖异(一更) 客人们全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方才顾渊还有说有笑的,怎么忽然就翻脸了呢? 众人面面相觑,品出一丝不对劲来。 顾太夫人的笑容霎时就僵在了唇角。 “……”顾潇的表情比顾太夫人还难看,嘴唇倔强地抿成了一条直线。大哥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顾太夫人拔高了音量,直呼其名。 可是,顾渊没有驻足,仿若未闻地往外走。 守在大厅外的下人们根本就不敢阻拦顾渊,毕竟阖府上下如今都知道了大少爷那是能拉开五石弓的人。 顾太夫人咬了咬牙,对着客人们露出一个歉然的笑容,说了句:“失礼了。:” 然后,他毅然起身,亲自追了上去,喊着:“渊哥儿!” 顾太夫人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小跑了过去,在厅外庭院里的一棵梧桐树下追上了顾渊,带着几分气急败坏地质问道:“你到底要怎么样?” 她努力地压低了声音,只觉得如芒在背,就算不看,也能感受到厅内那些好奇的目光正投射在他们身上。 顾渊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半边脸,从上往下地俯视着比他矮了大半个头的顾太夫人,金色的阳光透过上方稀疏的枝叶洒了下来,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线条。 “祖母是想让我提携二弟吧。”顾渊一针见血地说道。 被顾渊说破了心思,顾太夫人也没否认,轻描淡写地笑道:“渊哥儿,你们是堂兄弟,彼此提携,彼此帮衬是应该的。” “应该的?”顾渊也笑了。 一家人本就该如此。顾太夫人气势凌人地昂起了下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有人要毁我前程,还想让我以德报怨,祖母,我看起来有这么蠢?”顾渊的语气更冷,也更犀利。 顾渊这是在暗示什么?!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看着顾渊。 不等顾太夫人说话,顾渊话锋一转,又道:“听说大皇子殿下甚喜各种兵器,我打算把犀角弓拿去让殿下赏玩赏玩。” 顾渊等于是把威胁直接摆在了台面上。 “……”顾太夫人双眸一瞪,脸色瞬间青了。 顾简在犀角弓的弓弦上动手脚的事,顾太夫人最初是不知道的,但后来顾简不慎说漏了嘴,顾太夫人追问下,这才知道了这件事。 顾太夫人当然不能承认,顾左右而言他道:“渊哥儿,我今早就让人去给你二妹妹传了话,这弓你可以先留几天,等你玩够了,再还回来就是了。” 顾渊定定地注视着顾太夫人,黑嗔嗔的眸子锐利得似乎要看穿她的内心。 当最后一丝期待被打破,他的脑子出奇得清明、平静,像是跋涉许久的旅人终于走出了迷雾。 “渊哥儿,你想怎么样?!”顾太夫人试图拉住顾渊的手,可顾渊快速地往后退了半步,只一个侧身,轻轻巧巧地避开了她,袖子在距离她指尖不足半寸的位置拂过。 祖孙俩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似在进行着一场没有血光的对战。 顾渊一派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意图:“我要那把犀角弓。” 这张犀角弓象征着定远侯府的荣光,弓既然到了他手里,他就不会再交出去了。 “……”顾太夫人的瞳孔微微翕动了一下,右手在宽大的袖口中握紧了佛珠串,仿佛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不,青年了。 顾渊心如明镜,不动如山。 方才在大厅时,他像是醍醐灌顶似的,忽然间就从那些世伯的态度中看懂了很多事。 他得了銮仪卫的差事,对很多人来说,就意味着扶摇直上,从府里到府外,都会有人来巴结他、攀附他。 他不再是那个可有可无的顾家大公子,他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镇抚使。 对他来说,这像是一件武器。 他可以利用这件武器,来达到他想要做的事。 昨晚,妹妹替他拿了弓,这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事自该由他自己来开口,来面对。 他是哥哥,总不能事事依赖妹妹替他出头。 妹妹说得没错。这犀角弓就应该是属于他的。 当初,父亲十六岁就拉开了犀角弓,祖父就把它给了父亲。 他是顾氏子弟,今天他能拉开这张弓,那么弓自当是他的。 顾渊徐徐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祖皇帝说过,良弓蒙尘,怀才不遇,乃人生憾事;良弓赠英雄,能者居之。” 当年,太祖皇帝把弓赐给曾祖父顾钦时,曾说了这么一番话,意思是这良弓当给能用之人,而非在匣内蒙尘。 “二叔将良弓藏之,令其蒙尘,非‘能者’。” 顾渊一字一句犀利至极,简直就像是往顾太夫人的心口捅了一剑。 说完后,他拂袖而去,毫不留恋。 “……”顾太夫人脸色涨得通红,哑然无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去。 她呆呆地看着顾渊挺拔如青竹的背影,眼前恍惚了一下,那苍老的眸子里似乎有暗涌快要决堤,眼底闪过些许的恼怒,些许的惊疑,些许的不安,些许的无力……更多的是疲累。 她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脚慢慢地挪了两步,步伐摇摇欲坠。 “太夫人,小心。”一旁的李嬷嬷赶紧扶住了顾太夫人。 雪后的晴天更冷了,寒风刺骨。 呼啸的寒风声犹如一头野兽在示威地咆哮着,挥之不去。 “他……”突然,顾太夫人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该不会是知道了吧?” 知道了他父亲顾策不是她生的。 头顶上方那夹着黄叶的梧桐枝叶随着寒风摇曳,几缕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顾太夫人的脸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衬得她的表情有些阴沉,有些晦涩,有些烦躁。 “沙沙”的声响回荡在庭院里。 李嬷嬷警觉地看了看左右,确定周围没有旁人,才低声劝道:“太夫人您别多想。” 这件事就连先侯爷顾策自己都不知道,顾渊又何从得知! “……”顾太夫人直直地看着顾渊离开的方向,一眨不眨,那浑浊且泛红的眼眸似要他的身影铭刻下来一样。 李嬷嬷轻轻地抚着顾太夫人的胳膊,继续劝着:“再说了,就连顾家的祠堂里,也早就没有‘她’的牌位了,大少爷是不可能知道的。” 说着,李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在寒风呼啸中也只有她们主仆能听到而已。 顾太夫人似是喃喃自语道:“我亲手抚养长大阿策,待他视如己出,精心教养,又看着他娶妻生子……甚至连侯府的爵位都由着他来承袭,只求阿简当个富贵闲人。” “我自认,没有对不住阿策……更没有对不住长姐,我无愧于心。” 顾太夫人的目光缓缓上移,仰望着蓝天,似乎这番话是说给某些故人听的。 “太夫人说得是。”李嬷嬷深以为然地直点头,“太夫人您这些年实在是不容易。” 她说的这番话发自内心。 顿了一下后,李嬷嬷又道:“况且,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西州的那些老人早就不在了,‘那件事’也早就没有人再提了。” “太夫人且宽心,大少爷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 又是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如刀子般钻进了李嬷嬷的领口中,冻得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再说了,既便大少爷知道了,他又有什么立场来怪太夫人您呢?是太夫人您亲手养大了先侯爷,养恩还比生恩大。” 顾太夫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树下,胸口起伏不定,眸子里像是有两种力量在交战着,对撞着。 静了片刻后,她又道:“可我总觉得渊哥儿对我不比从前了……”像是在防着她,像是对她有了……怨艾。 想着,顾太夫人紧紧地攥着手里的佛珠串,几乎快将之捏碎。 从前,顾渊不是这样的。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提醒道:“太夫人,昨天那道折子的事……大少爷那边应该也知道了吧。莫非因为这件事,才连您也一并恼了?” 顾太夫人脸色一僵,轻抚了一下衣袖,淡淡道:“我这也是为他好。” “这孩子自小倔,听不进长辈的劝,我让他学文,费心给他找了京城最好的书院,他偏要弃文从武,非要背着罪臣之子的名声进军中。” “只要他在军中一日,就会永远有人谈论他父亲降敌的事,这事就永远过不去。” 李嬷嬷忙宽慰道:“大少爷年纪小,吃的米还没您吃的盐多,不懂太夫人您的一片苦心。” 听着李嬷嬷这番软言细语,顾太夫人也觉得受用,神色稍缓。 她仿佛此刻才记起了大厅中的那些宾客,视线朝他们看了看,又道:“罢了,从前的事不提也罢。” “他如今进了銮仪卫,这差事不错,不用上战场,又能在御前。” 这皇帝跟前的差事哪怕是品级不高,也能得人另眼相看。 以后顾渊的前程也算是一片光明了。 顾太夫人又叹了口气,低声道:“渊哥儿前程有望,将来我就是到了九泉之下,也对得起老侯爷了。” 她再次遥望向西方的天空,眸色深深,一颗心在经历了一番大起大落后,又如磐石般稳固。 没错,侯府没有欠顾渊。 她也没有欠顾渊。 125保命(二更) 想起一些前尘往事,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有些恍惚,眼前似是蒙了一层薄纱,思绪也来到了遥远的彼方。 树影又是一阵摇曳,几片干枯的残叶落下,连带枝头的一些残雪也纷纷飘落。 顾太夫人只觉额头一冷,抬手抹去了那里的雪花,沉声道:“他既然要,弓给他就是。” 雪花在她指头快速地融化成了一滴雪水,晶莹剔透。 顾太夫人漫不经心地甩去了指尖的水滴,眼神冷冽。 但是,弓能让,爵位却不会让。 “让人去通知侯爷一声。”顾太夫人吩咐道,打算让顾简过来待客。 于是,一盏茶功夫后,定远侯顾简拖了条折断的右臂“姗姗来迟”地出现了。 他携子对着一众贵客们连连致歉,说自己抱恙所以来迟,但凡对方问到顾渊怎么走了,他就是无奈地呵呵笑: “失礼了,渊哥儿这孩子一向坐不住,刚刚说是要去练武。” “他一个少年人,孩子心性,与我们说不上话也是正常。” “大家多多海涵。” 顾简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够漂亮,话里话外都是指顾渊少年意气,性情乖僻不合群云云。 在场的这些个勋贵浸淫朝堂几十年,一个个都是老狐狸,一看就知道顾家长房和二房不和了。 顾家二房的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就算明面上不说,大家心里也都清楚得很。 此时此刻众人难免想起那些旧事来,三三两两地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八年前,先定远侯顾策“出事”后,顾太夫人立刻就亲自给先帝上折弃了长房,有人赞叹太夫人果断,有人觉得太夫人这是断尾求生,但更多的人觉得有些心寒。 二房袭爵后,从明面上看,过去这八年,顾家也照拂了长房的一双儿女。 但是,顾渊是顾策的嫡长子,本来是可以享受侯府恩荫补官,直接在军中任职五品武将的,顾渊却是不得不一步步地从一个小兵做起……在军中磨砺了这么多年,也立了不少军功,这才走到了今日。 顾渊显然有乃父之风,是个天生将才,小小年纪坐上了銮仪卫镇抚使的位置,得了皇帝和卫国公青眼,明显是要出头了。 至于顾简…… 顾简此人平庸无奇,远不如其兄,继承爵位这么多年来都没什么作为,也就这么个爵位可以唬弄人,到了下一代,也该降“侯”为“伯”了。 该与谁交好,在场众人都看得明明白白。 延安伯世子率先起身,对着顾简拱了拱手:“世叔,我今天还有差事在身,就先告辞了。” 平津侯紧跟着也道:“老弟,你受了伤,还得好好养着,我今天就不叨扰了。” 顾简赶紧挽留:“我这伤不妨事,老哥,你们难得来,好歹与我喝几杯再走。” 他的右胳膊还打着石膏、包着绷带,其实这话没什么说服力,对方打了哈哈说“改日再喝”,然后就走了。 不仅是平津侯二人,另外几位宾客也是敷衍地找了借口告辞,半点没给顾简留面子,不到半炷香功夫,厅堂内就空荡荡的。 顾简的脸上时青时白时红,尴尬地与顾太夫人面面相看,久久无语。 本来,顾太夫人以为由顾简来待客也是一样的。 但是…… 望着前方离开的宾客们,顾太夫人的一颗心急坠直下,心头若有所失。 从昨日顾渊得了神机营的调令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似乎就开始变了,到今天,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不住了。 顾潇年少意气的面庞像是染了墨汁似的,硬邦邦地也告退了。 顾简本就是硬撑着待客,再加上心口闷着一股子火,整个人魂不守舍的,离开大厅时,他脚下一个不留神,右脚绊到了门槛,摔了一大跤。 这一摔,伤上加伤,右臂撞击在了地面上,惨叫声响彻侯府。 当天,正院那边又请了京中名医上门治疗,大夫请了一个又一个,足足折腾了半宿才消停,整个侯府也因此不太安生。 “大少爷,听说本来太夫人是想请李老大夫的,可李老大夫恼了,不肯再来,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请了京城中其他擅治外伤的大夫。” “那些大夫们全都说,侯爷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这么下去,这手怕是拿不了笔了。” 顾渊一夜好眠,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了大天亮,当他从小厮梧桐口中听到这些消息时,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末了,梧桐迟疑地问道:“大少爷,太夫人让您去瞧瞧侯爷……” “不必。” 顾渊丢下这两个字,就出门了。 今天是他这銮仪卫镇抚使第一天正式走马上任,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陪同大皇子楚翊出京。 这是八年来,越国第一次派遣使臣来访大景。 来使是越国三皇子,为越国贵妃所出,其同胞兄长越国大皇子在今年刚被立为皇太子。 这一回越国三皇子来访,想当然,大景这边负责迎接使臣的人选也不能太随便,免得越国觉得大景轻慢。 因此,朝堂上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定下了由康王楚祐去迎接越国三皇子等一干来使。 可是,因为不久前康王无故刺伤英国公世子方明风,此举引起了勋贵们的众怒,卫国公、英国公等人严正反对。 皇帝就立刻下旨,任命大皇子楚翊全权负责此事。 康王一系才刚刚受了大挫,又有卫国公等人的力保,这件事,顺利的超乎寻常。 这也是大皇子归国后的第一桩差事。 京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顾渊也十分郑重,自那后,他就没有再回侯府,只让人回来告诉顾燕飞,他陪同大皇子暂住在了兵部。 反正顾渊一向都是不着家的,顾燕飞早就习惯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几乎足不出户,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顾渊留在她那里的那把燧发枪。 顾燕飞打算在这把燧发枪上画一个阵法。 上一次,她在花园里信手画的那个是一次性的临时阵法,能将燧发枪的威力放大了一倍。 当时连顾渊都看得目瞪口呆,把燧发枪拿过去看了又看,还惹来了半个侯府的围观,顾燕飞试了这两枪,大致判断了威力,也就没有再继续。 画个阵法不难,难得是这个小世界里没有灵气可借。 那块凤纹玉佩里的灵气终究是太少了一点,甚至不足以让她引气入体,每次体内的灵力用完后,都需要花很久很久才能“回血”。 一个永久性的“锋芒阵”,哪怕是最最低阶的,以现在的她也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画上一段后,就要等灵力恢复,再继续画…… 所幸有楚翊送的那支梅花玉簪,可以不断地温养识海,加快灵力的恢复。 闭门不出的顾燕飞每天关在小书房里打打坐,画阵法,再打坐,再接着画阵法。 如此单调地重复着日子,一晃眼就已经过去七天,就到了腊月二十三。 花这么久的功夫,结果却是不尽如人意。 看着燧发枪上那个被画得歪歪斜斜、断断续续的阵法,顾燕飞深深地叹了口气。 太丑了,丑到她自己都不忍直视。 要是被师尊看到了,她不仅会被笑话,还会被罚再画三百个同样的阵法。 想起从前刚跟着师尊学阵法时的岁月,顾燕飞弯了弯唇。 奶猫在一旁无忧无虑地翻着肚皮打滚,一会儿用背蹭地面,一会儿又抓着一枝梅花磨牙齿。 顾燕飞猝不及防地伸出手,一把抓过奶猫,把一只前爪往朱砂一按,往枪上按了个鲜红的“梅花印”。 嗯,现在好看多了! 顾燕飞粉饰太平地想着。 “姑娘,大少爷来了。”卷碧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头发用头巾包了起来,手里还拿着一个鸡毛掸子。 侯府中已经开始为过年做准备,小年这一日要祭灶、扫尘土,庭院里的丫鬟婆子们都拿着扫帚、鸡毛掸子什么的,掸拂尘垢,洒扫庭院,疏浚渠沟……一个个欢欢喜喜地在扫尘。 这都小年了啊。顾燕飞这才迟钝地意识到时间的流逝。 她抿唇笑了笑,随手把燧发枪扔一旁,又拿上了案头的那张犀角弓。 除旧迎新,真是好兆头。 顾燕飞拎着修缮一新的犀角弓步履欢快地离开了小书房。 她不怕冷,所以屋子里没燃炭盆,午后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户洒进了次间里,敞亮通透。 顾渊已经坐在罗汉床上喝茶了。 他穿着一件青莲色暗纹直裰,以银色丝绦束着腰身,腰侧配有一把宝剑。 他的坐姿挺拔,如竹似松,带着军人特有的风采,神色间又透着少年人的骄矜。 “妹妹!” 顾渊听到动静,放下茶盅抬眼朝顾燕飞看了过来,目光清亮如星辰。 顾燕飞也笑了。 这才几天没见,顾渊就变了不少,整个人比从前多了几分活力,哪怕不笑,也显得神采飞扬。 看来他在銮仪卫过得还不错。 “大哥,”顾燕飞在顾渊的身边坐下,从果盆里拿了个桔子随手抛向他,“试试这桔子,是庄子上送来的,香甜得很。” 信手接住了妹妹给的桔子,顾渊勾唇一笑,愉悦而又满足。 他收敛了笑容,说道:“慕容雍昨天刚被调了职,改任神机营千户了。” 126真美(一更) 顾燕飞挑眉看向顾渊。 顾渊笑吟吟地接着道:“我在兵部见到了大皇子,大皇子说,过几日越国使臣就会到,来的是越国的三皇子,大皇子让我随同一起出京接应使臣。” 顾渊是今天第一次见到这位曾经在越国当了八年质子的大皇子楚翊。 那之前,他以为大皇子在越国为质多年,怕是会被养得性情懦弱,直到今天见面,从大皇子的言行举止,他才发现大皇子与他之前以为的不太一样。 大皇子提起越国三皇子时,神情云淡风轻,没有丝毫的小心翼翼,更没有谦卑谨慎,这绝对不是一个性情软弱之人,八年为质没有压垮他的傲骨,也没有让他对越国卑躬屈膝。 “喵嗷!”晴光似乎也听懂了,想起了某个掐过它后脖颈的人类。 哼,胆大包天、愚蠢至极的人类!! 晴光正要抬头去看顾渊,却被顾燕飞眼明手快地一手按在了后脖子上。 顾燕飞敷衍地在它背上轻拍了两下,意思是,好好吃你的。 猫屈服了。 顾渊又喝了口茶,接着道:“越国来访的事,是这个月才临时定下的。” “这些年,大景与越国两国之间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有一些寻常的贸易往来,直到皇上登基,为了换大皇子回国,皇上花了大半年才勉强压住了那些高门世家,又允了越国一张火器的图纸,才让越国圣人同意放人。” 对于两国关于火器图纸的约定,顾渊原本并不知情,是今天在兵部见到大皇子,大皇子亲口告诉他的…… 想着,顾渊眸光微冷,接着道:“因为两国彼此互不信任,当时皇上只给了越国半张图纸,这次越国三皇子亲自前来大景,就是为了另外半张图纸。” 这越国人简直是狼子野心! 顾渊眸色幽邃晦暗,端着茶盅的手也下意识地绷紧。 他与越国有刻骨铭心的杀父之仇,又怎么可能忘记,怎么可能释怀! “什么火器?”顾燕飞咬了口软绵蓬松的糕点,好奇地问了一句。 顾渊闻声看向顾燕飞,眼神顿时变得柔和下来,解释道:“太祖皇帝在世时曾改良了火绳枪,将其命名为‘燧发枪’。” 众所周知,太祖皇帝乃天纵奇才,不仅文治武功冠绝天下,而且博物洽闻,精通各种杂学,发明了玻璃、水银镜、香皂,还改进了弹簧,织布机、和活字印刷术等等,不计其数。 想着太祖皇帝的种种丰功伟迹,顾渊俊逸的面庞上似乎发着光,难掩对太祖皇帝的崇敬与向往。 “原来的火绳枪虽然威力远胜弓箭、刀枪,但是缺陷也很明显,装填火药、弹丸相当费时,还需要点燃火绳才能发射,射击也不准确。” “经过太祖皇帝改良后,新的‘燧发枪’以燧石击火,不仅大大简化了射击过程,发射速度比火绳枪快了两三倍,还提高了射击精度。” “一名好士兵一旦熟练地掌握了‘燧发枪’,就相当于有以一敌百之能。” 顾渊不由眸放异彩,整个人仿佛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奔赴战场。 顾燕飞起初也只是随口问问,听着听着,听出了几分兴趣来,兴致勃勃地问道:“大哥,你有燧发枪吗?” “有。”顾渊点点头,宠溺地笑道,“我让人取来给你玩玩。” 他还真有燧发枪,方才他去兵部时,楚翊给了他一把燧发枪。 于是,顾渊把卷碧叫了进来,吩咐她去澄辉院找梧桐拿。 待卷碧出去后,顾渊抿唇沉默了片刻,这才问出了盘旋心头许久的疑问:“妹妹,你是不是认得大皇子?” 他的妹妹与大皇子本该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可是,今天大皇子却告诉他,他可以把他要担的差事告诉他的妹妹,无须有任何隐瞒,让他不得不作此设想。 “是。”顾燕飞诚实地颔首,诚实地回答。 果真如此! 顾渊完全没想问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在他看来,妹妹这般出色,大皇子能记得她也是应该的。 顾燕飞拿筷子给顾渊夹了一块梅花饼,闲话家常地问道:“大哥,你去过越国吗?” “我曾在书上看到说越国多方言,有的地方一州之中就有几十种方言。” 顾燕飞对越国一点也不熟。 上一世,她的世界实在太小,只有这小小的一个定远侯府,连对京城所知都不多,更别说是遥远的越国了。 顾渊咬了口梅花饼摇了摇头,漆黑的凤眼在对上顾燕飞好奇的眼眸时,染上了暖意,变得愈发柔。 他理了理思绪,含笑道:“我没去过,但听朋友说过一些。” “越国盛产茶叶与丝绸,大延街上的不少布庄都在售卖越国的绸缎,常有人说,越国的丝绸染了江南春水色,比之大景的料子更为婉约。” “哪天得空,我带你去大延街一带逛逛,那一带也称为南越街,街上不少铺子卖的都是南越货,点心、纸鸢、绣屏、荷包、团扇……” “对了,大延街还有家戏园子,请了南越来的戏班,唱的也是南越那边的戏目,别有风味。” 顾渊绞尽脑汁地说了一通,他说的这些都是听他那些狐朋狗友说的,因此有些杂,也有些散。 “大哥,”顾燕飞微微倾身,朝他凑近了一点,撒娇地捏住了顾渊的袖口,“那我们说好了,下次一起去大延街的铺子,买些江南料子做衣裳?” “然后,我们再去你说的戏班子看戏。” 上辈子,他们兄妹错过了很多,这一辈子,顾燕飞不想再错过了。 她想做什么,喜欢什么,都会告诉顾渊。 “你想做什么,哥哥都陪你。”顾渊一律说好,甚至还在琢磨着:既然妹妹那么喜欢看戏,也许他将来可以买一个戏班子给她,届时,她想看,随时都可以看。 不过,那之前,他得先努力攒银子,然后,带着妹妹分家! 分了家,妹妹才可以随心所欲地过日子,活得快乐,活得肆意,不必在侯府被拘束着。 本来,顾渊对去銮仪卫兴致缺缺,哪怕銮仪卫再光鲜,再前途似锦,那也不是他所向往的,不是他所追逐的。 但是现在…… 顾渊有了新的想法。 今天,大皇子既然跟他说了这么多,甚至连关于“燧发枪”图纸的机密都告诉了他,那代表,大皇子对他应该另有安排……或者说,大皇子有意用他! 是啊,现在不是先帝在位那会儿了。 他有自信,凭借他的能力,定能像父亲一样在军中创出一片属于他的天下! 为了妹妹,他必须更努力才行! 想着,顾渊不禁被激起了斗志,乌黑的瞳孔灼灼发光,精神抖擞地又道:“妹妹,我那十天假是肯定泡汤了,接下来我要随侍在大皇子身边,又有的忙了……” “等忙完这一阵子,我一定带你好好玩一玩京城!” 看着这样的顾渊,顾燕飞心底油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冲动,她也很想摸摸哥哥的头。 不过,哥哥不会高兴的吧。 她在心里闷笑,笑意自眼角眉梢流露出来。 “姑娘!”卷碧终于回来了,双手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长方形木匣子。 顾渊亲自打开了那个长长的木匣子,只见一把簇新的燧发枪就静静地放在匣子里的红丝绒布上,那漆黑修长的枪管闪着冷硬的光泽,枪旁还放着八九颗弹丸。 顾燕飞看着这造型怪异的燧发枪,饶有兴趣地把它从匣子里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 明明小姑娘的胳膊细得还没枪管粗,可她却轻而易举地将这把沉重的燧发枪抓在了双手中,似乎抓了一把长剑在手中般游刃有余。 顾燕飞把那支燧发枪抓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摸摸枪管,勾勾扳机,碰碰枪托…… 顾渊先将燧发枪的各个部位介绍了一遍,然后才开始一步步地教她如何清理疏通枪管,从哪里填入火药,再从哪里装弹丸…… “发射一次枪的步骤远比弓射更繁琐,最快也要十几息才能发射一次。” “不过,弹丸被燃烧的火药推出枪膛,速度远比普通的羽箭更快,杀伤力也更大,百步外可以一枪击穿人的头骨。” 顾渊原本从未用过火枪,也就是刚刚在兵部时,大皇子亲自向他示范了一二。 这上手果然不难,熟能生巧,难怪顾渊曾听上峰说:“在战场上,训练一个士兵用火枪,远比训练一个弓箭手要简单的多。” 他说得相当仔细,顾燕飞也听得聚精会神,频频点头,兴致勃勃地摸着下巴问道:“大哥,我可以试试吗?” 这名为“燧发枪”的火器倒是有点像曜灵界的低阶灵器,就是威力听起来比灵器要小太多了。 她只是稍微拿在手上把玩了一下,就已经看明白了这玩意的利弊,比方说,火药燃烧能产生强大的推力,推动弹丸发射,恐怕也会同时影响燧发枪的准头。 不过,燧发枪在这个小世界里,怕是一种杀器。 127谋利(二更) 顾渊欣然应允,并道:“这东西威力大,声响也大,不能在屋里试,我们去花园吧。” 兄妹俩从玉衡苑出去,一路往西,去了最近的小花园。 顾燕飞一边按照顾渊说的步骤一步步地做发射燧发枪的准备,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打什么好呢?” “那个如何?”顾渊顺手往前一指,指向了湖对面一棵虬劲有力的垂柳,顺便提醒了一句,“小心燧发枪发射时的后座力。” “好。”顾燕飞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将燧发枪的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那棵垂柳,左手持枪,右手持枪托,然后右手稳稳地扣动了扳机。 燧石夹被弹簧所牵动,重重地打在火门边上,冒出点点火星。 “砰!” 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响起,一条火龙从燧发枪口急速地喷出,弹丸迅如闪电地穿过湖面,射在了湖对面的一棵垂柳上。 这一枪干脆利落地射穿了树干,留下了一个龙眼大小的孔洞。 “簌簌……” 那柳树的树干剧烈地抖动起来,就像风雨中瑟瑟发抖的幼兽,片片柳叶如雨般落下,纷纷扬扬地飘在了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随着湖水的涟漪荡漾着,漂浮着…… 枪口犹有缕缕烟雾喷涌而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火药味。 这边的巨响几乎响彻了小花园。 园子里的下人们三三两两地闻声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妹妹,你射得真准!”顾渊热烈地为顾燕飞的这一枪鼓掌。 顾燕飞感觉自己的左臂被燧石枪的后座力震痛、震麻了,甩了甩左臂。 这玩意就是和低级灵器也是差远了。 不过……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在燧发枪上来回看了好几遍,若是在上面加个锋芒阵的话…… 她左手的食指轻轻地虚画了一下,以灵力飞快地画了一个简易的一次性阵法。 嗯,画得真好。 她满意地笑了,接着再次重复了之前的步骤,动作比之前快了近一倍,将枪口对准了湖对面的另一棵垂柳。 “砰!” 第二记枪声骤然响起,比第一枪更响亮,连上方天空的云层似乎都被震开了。 又是一阵烟雾自枪口喷涌而出,那射出的弹丸速度比之前更快,夹着赤红的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射中了第二棵垂柳。 “吱嘎”一声,树干竟然拦腰折断。 又是一阵巨响,那柳树的树冠自断处轰然坠落,落在了湖面上,飞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旁边旁观的下人们全都傻眼了,或者捂着耳朵,或者惊呼起来,或者交头接耳,甚至没人想到去通禀太夫人与侯爷。 更多的人闻声而来,第二声枪响不止传遍了小花园,连大半个侯府都听到声响。 此刻位于慈和堂的顾太夫人也听到了。 她被这莫名的巨响吓得胸口的心脏好一阵乱跳,心里隐约升起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蹙眉吩咐道:“白露,你去瞧瞧是怎么回事……” 白露福身领命,匆匆而去。 她前脚刚走,后脚一个门房的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告诉守在檐下的青衣小丫鬟:“延安伯世子来道贺了。” 婆子带来的这个消息让她顺利地进入东次间,见到了顾太夫人。 “延安伯世子怎么会突然来道贺?”顾太夫人一头雾水地问道。 最近家里倒霉透了,简直霉运缠身,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喜事能值得对方来道贺。 婆子喜气洋洋地回道:“太夫人,说是来道贺大少爷被调到了銮仪卫,任从四品镇抚使。” “……”顾太夫人惊讶地微微睁眼,随即左手的五指一收,握成了拳头。 她没说话,那婆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垂首躬立。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静了片刻,门帘再次被人打起,青衣小丫鬟疾步匆匆地再次进来了,屈膝禀道:“太夫人,平津侯府、长兴伯府、龙虎将军府都来人道贺大少爷升迁。” 顾太夫人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人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下,又疼又麻又闷。 顾太夫人垂眸,伛偻着身子捂住了左胸口,微微用力地抓住,感觉掌下的心脏抽痛得更厉害了。 “太夫人,您没事吧?”李嬷嬷关切地问道,抬手给她抚着背,而顾太夫人恍然未闻。 她一会儿想着顾渊,一会儿又想起英年早逝的顾策,一会儿又把这两道身影与另一道优雅的倩影重叠在一起。 先是顾策,再是顾渊。 她本以为顾渊就算非要弃文从武进了军营,恐怕也只能止步于一个小兵,君王如何容得下一个代表屈辱的降将之子! 没想到,先是神机营,现在顾渊竟然又要调去銮仪卫了,短短数日,就从六品千总连升了三级。 而且还是天子近前的銮仪卫! 一步登天。 “渊哥儿有出息了,这是喜事啊。”顾太夫人低低道,“长姐在天有灵,也会高兴的。” 说着,顾太夫人的左拳握得更紧,修剪整齐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柔软的掌心,心脏像是被一根无形的刺给刺了一下,又一下。 “那个人”就像是嵌在她心口的一根刺…… 顾太夫人的眸底急速地翻涌起浓浓的阴霾,又很快地被强压了下去。 她深吸了两口气,在心里对自己说,顾渊能好,这也是老侯爷的期望,一荣俱荣,顾渊若能从此青云直上,对侯府也有好处,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 少顷,顾太夫人平静了不少,抬了抬眼皮,淡淡地吩咐道:“去把大少爷……还有二少爷都叫去外院大厅。” “是,太夫人。”青衣小丫鬟屈膝福了一礼,疾步出去了。 与此同时,那个来禀话的门房婆子也退了下去。 屋内再次静默,只有一阵幽幽的叹息声回荡其中。 很快,顾太夫人也带着李嬷嬷离开了慈和堂。 今天贵客登门,次子顾简又受了伤,顾太夫人只能决定亲自去待客,以示郑重。 大厅的门扇已经全数敞开,显得广阔、敞亮、而又通透。 顾渊来得很快,顾太夫人刚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下一刻,就见厅外身穿一袭绯红官袍的顾渊信步朝自己走来。 顾太夫人眼底掠过一道异芒,一闪而逝。 “祖母。”顾渊对着顾太夫人揖了一礼,礼数让人挑不出错处。 “渊哥儿,”顾太夫人蹙眉长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你要调去銮仪卫可是天大的一桩喜事,这么大的事你为何都不跟家里说?” “你是不是和家里生份了?” 说话间,顾太夫人把顾渊拉到了她身边,慈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似乎昨日的龃龉从未存在过。 顾渊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不置一词。 顾太夫人早习惯了顾渊半天憋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性子,再次叹气道:“罢了,日久见人心,你以后就会知道祖母都是为了你好。” “以后你到了銮仪卫,定要尽心办差,继续勉力,莫要辜负了祖母与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今天有不少贵客来贺,一会儿你二堂弟也会来,你们兄弟俩好好待客。” 顾太夫人的唇角勾了勾,连口角的皱纹都染上了愉悦的弧度。 顾渊眸光一转,拳头握了握,依旧一言不发。 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渊的沉默就是一种无声的赞同。 顾太夫人心情好了点,笑容满面地吩咐丫鬟上了好几碟顾渊爱吃的点心、瓜果。 乍一看,祖孙融洽,其乐融融。 当延安伯世子、平津侯、长兴伯等人来到大厅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于是纷纷道贺顾太夫人好福气,儿孙是青出于蓝胜于蓝,又赞顾渊年少英才。 顾渊落落大方地招待着这些顾家的世交旧好,寒暄,叙旧。 顾太夫人也时不时地夸奖着顾渊,又说请这些世伯以后好生照应顾渊云云,她的眼角时不时地朝厅外瞟去。 大厅里,好不热闹。 顾渊在笑,只是笑容不及眼底,看着周围这些人的眼神也带着疏离。 他就像是一个孤独跋涉的旅人,与这满堂的喜气格格不入。 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似乎有回到了八年前,在他九岁以前,祖母以及这些世伯对他就是像现在这样,慈祥,热情,亲和,宽容。 可父亲出事后,那些世伯就全都不约而同地疏远了长房…… 入口甘醇的茶水在咽下喉咙后,口腔中只剩下了浓浓的苦涩。 “潇哥儿,你可来了。”顾太夫人略显亢奋的声音把顾渊从恍然的思绪中唤醒。 顾渊抬眼就看到一个年约十三、着一袭宝蓝色直裰的少年迈入厅中,正是顾简与王氏的嫡子顾潇。 顾潇先给上首的顾太夫人行了礼,又心不甘情不愿地对着顾渊唤了一声:“大哥。” 顾潇也听说了昨天的事,心里多少也怀疑是顾渊伤了父亲顾简,于是看向顾渊的眼眸中含着敌意。 十三四岁的少年正出处于一种满身是刺的年纪。 顾太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深,正要让顾潇给客人们见礼。 顾潇虽说还不是世子,但这侯府迟早会是他的,正好给他积攒一些人脉。 谁料,顾渊霍地站起了身,一拂袖,就这么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128对决(一更) 顾燕飞眉眼一动,想起了长房在附近有个庄子,就提议道:“娇娘,我看这雪至少要再下几个时辰,我家在两里外有一处庄子,我们先去那里躲一躲雪吧。” 姑娘们闻言,不由精神一振,纷纷应和。 虽说她们身上都穿着斗篷,也戴上了兜帽挡雪,可现在风雪太大了,每个人的脸上、身上、手上都多少沾染了一些雪花,刘海也被风吹乱,略显狼狈。 众人立即改道,从左边的一条路走,马蹄踩在松软的积雪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马蹄印。 忽然间,在最前方领路的顾燕飞毫无预警地勒停了马,目光看向了路边的野草丛,同时抬手做了个“停下”的手势。 于是,韦娇娘、路芩等其他人也纷纷勒马停下。 前方几丈外的路边,趴着一道铁锈色的身形,略显臃肿,身上覆盖着一层积雪,一动不动。 “那里有个人!” 路芩第一个指着那边喊了出来。 姑娘们一阵哗然,赶紧策马上前,朝地上的那人围了过去。 随行的丫鬟们下马去查看,其中两人合力把那个趴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又轻轻地拍去她脸上、身上、头上的积雪。 那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妇,身上穿着一件铁锈色暗纹棉袄,苍白的脸孔被冻得微微泛青,满面皱纹,双眼紧闭着。 那花白的头发间有一滩刺目的鲜血。 “是个老人家。”一个丫鬟惊疑不定地禀道,花容失色,一只手掌沾到了老妇的血,“昏过去了,头上还有伤。” 顾燕飞飞身下了马,仔细地查看了老妇头上的伤口,触手就是一股血液特有的粘稠感,老妇的后脑微肿,还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伤口,鲜血正在汩汩流出。 其他姑娘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这老太太怎么会一个人倒在这里,难道是路上遇了劫匪?” “肯定不是。你瞧她头上的银簪还在,这要是劫匪,还不把她洗劫一空啊。” “那倒也是。” “……” 几人说得热闹,韦娇娘与路芩悄悄地面面相看,眼神中皆是若有所思。 这老妇的这身衣裳半新不旧,干净又没有补丁,不像是穷苦百姓,但也绝对不是什么富贵人家。 再看她发髻上插着银簪,手指上又戴着银戒子,一侧袖口还露出了干净整洁的帕子,这做派不似那些小户人家的老太太,倒更像是大户人家的下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路芩凑过去,瞟了老妇的伤口一眼,断言道:“伤得挺重的……” 这分明是要她的命啊! 现在天冷,又在下雪,要是她们放任不管,可想而知,这老妇若在此处躺一晚上,保管死透了。 “先把她带去庄子上再说。”顾燕飞一边起身,一边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血。 “那让她和我一骑。”韦娇娘迫不及待地毛遂自荐,自信地拍着胸口道,“我的骑术好,多带一个人也没问题。” 接收到了韦娇娘的眼神,顾燕飞莞尔一笑,吩咐卷碧把人抬上了马。 卷碧办事一向利索,一个人就轻轻松松地把那老妇从地上横抱上了韦娇娘的马。 众人很快又重新上马,迎着寒风与大雪继续上路。 一路上,紧赶慢赶,她们总算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抵达了目的地。 “就是那里了!” 顾燕飞远远地指着前方的庄子道,藏在兜帽里的小脸满是怀念之色。 上辈子,她就来过这个位于京郊的庄子。 她本来是想着等分家后,可以带着大哥住到这里来,为此,还亲自过来布置了一番。 当时大哥因为腿伤不便行走,她就把这庄子里的门槛全都除去了,还在有石阶的地方都加了斜坡,方便轮椅通行。 她给大哥与自己都布置了书房与手作坊,大哥的手很巧,连轮椅都会做。 她还让人把温泉水引过来,弄了一个温泉池;又在庄子后的田地边挖了一个池塘,打算种莲,既可以赏莲,还可以吃莲子,挖莲藕…… 这个庄子很大,也很开阔,有田地,有河,也有山,足以自给自足。 时隔两百年,当她置身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时,记忆就急速地涌了上来。 她计划得很好,可结果…… 天不遂人愿。 姑娘们在庄子前勒了马,马匹们喷着白气嘶鸣不已。 卷碧第一个下马,去叫了门。 庄子里的管事一听说来者是自家姑娘,喜出望外,赶紧带了人相迎,庄门大敞。 这一带偏僻,平日里根本没什么人来,今日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娇客,令整个庄子都震动了。 顾燕飞吩咐庄子的管事派人去京城各府报信,也免得韦娇娘她们的家人担心。 随即,她又让人把那个老妇搬去了东厢房。 路芩等其他姑娘们都被庄子里的人招呼去了厅堂小坐,随行的丫鬟们也都去帮着烧水伺候。 也只有韦娇娘随顾燕飞一起去了东厢房的内室,那个昏迷不醒的老妇被几个仆妇合力搬到了一张榻上。 刚刚在路上发现这老妇时,顾燕飞只大致检查了一下伤势,现在有了安顿的地方,这才仔细地给对方把了脉,又让卷碧检查了对方的四肢、躯干。 老妇身上的其它部位都没有伤,只有后脑勺被硬物敲击出了这个足以致命的伤口。 此刻,头皮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了,甚至还有了一点点愈合的迹象。 “不错。”顾燕飞勾了勾唇角,朝韦娇娘看去。 韦娇娘得意地昂了昂下巴,对着顾燕飞一阵挤眉弄眼。 在顾燕飞教了她那道祛病符后,韦娇娘早就想找机会好好地试试了,但是又不能划伤自己再治……这样,也太蠢了点。 方才她带着老妇一起上路的时候,就在不停地画祛病符,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 就算十次中只能成功一次,但效果也相当不赖,血止住了。 顾燕飞与她相视一笑,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她就是厉害!韦娇娘乐得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只要血止住了,这伤口的问题就不大。顾燕飞吩咐道:“卷碧,去让人弄些凉开水清理一下伤口,再弄些干净的白布过来。” 卷碧就去了,不一会儿,她领着一个三十几岁面容清秀的媳妇子来了,一个拿着粗布和剪刀,一个端水盆。 那媳妇子端着水盆走近床榻,看清榻上之人后,突然就愣住了,脱口道:“是庞嬷嬷!” “你认得她?”顾燕飞略一扬眉。 “认得。”媳妇子一边把水盆放到床头柜上,目光不住地往庞嬷嬷身上飘,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点头道,“姑娘,庞嬷嬷是先夫人的乳嬷嬷。” 这庄子是谢氏的嫁妆,里面的人都是谢氏带来的陪房,自然都认得谢氏的乳嬷嬷。 媳妇子犹豫了一下,接着道:“庞嬷嬷前些年犯了错,被赶出了侯府,说是……她慢待了三姑娘。” 想到顾云嫆的身份,她的表情有些讪讪的。 “……”顾燕飞眨了眨眼,微微愣了一下。 娘亲的乳嬷嬷? 这么一说,她倒是有点模糊的印象了。 上辈子,大概也是春节前后,有一个自称是娘亲乳嬷嬷的人来侯府给她请安,可是,等她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人早被人给打发走了。 对了,当时下人们是唤她作庞嬷嬷。 只是后来,她就再也没有庞嬷嬷的消息了。 算算日子,上辈子,庞嬷嬷来侯府似乎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顾燕飞墨黑的眸子深得看不见底,定定地注视着昏睡不醒的庞嬷嬷,心中的滋味有些复杂,说不出是怅然,还是唏嘘。 静坐了两息,她又让那媳妇子去煮些姜汤给路芩她们。 媳妇子连连应声,有些拘束地行了礼后,就匆匆退了下去。 卷碧按照顾燕飞的吩咐用凉开水给庞嬷嬷清理了伤口周围,又上了点金疮药,最后用白布包扎好。 “卷碧,你先找人好生照顾她,她……”顾燕飞扫了一眼壶漏,“她大概戌时一刻就能醒。” 说完这句后,她就亲热地挽着韦娇娘的胳膊去了前院的厅堂。 此时,顾燕飞的情绪已经恢复如常了,眉眼含笑,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 外面的大雪飘飘扬扬,入目之所见,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积雪渐厚。 路芩等姑娘们已经喝过姜汤了,神态惬意,言笑晏晏。 有了遮风挡雪之处,她们全都安心了,喝喝茶,吃吃点心,左右最差的状况也就是在这庄子里过上一夜。 见顾燕飞与韦娇娘携手来了,姑娘们放下杯子,关心地问了几句: “那老太太的伤势怎么样?” “可请了大夫?” 韦娇娘扯了扯顾燕飞的袖子,避重就轻地答道:“她没事了,我们这回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下一句,就转移了话题:“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姑娘们听说伤者没事,也就放心了,路芩率先道:“这梅花糕不错,松软可口!” “还有这松子也很香甜。” “……” 姑娘们说说笑笑,厅堂里热闹非凡,连厅外呼啸的风雪也被压了过去。 129示威(二更) 卷碧眉头紧锁,又让人去庄子口看看情况,愤愤地嘀咕道:“我明明让人去侯府传了口信的。” 她说得很轻,还是让韦娇娘听到了。 韦娇娘蹙了蹙眉,提议道:“燕飞,你和我一起走吧。” 这下雪天必须用特别马车才行,否则路上容易打滑,韦娇娘可不放心顾燕飞坐庄子里的普通马车回京。 “不了。”顾燕飞却是一口拒了,目光朝东厢房的方向望去,幽幽道,“我娘亲的乳嬷嬷也不知怎么受的伤,我有些担心……” 她点到为止。 韦娇娘虽然大大咧咧的,但还是一点就透,庞嬷嬷的受伤十有八九跟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有关。 想想这是顾家的庄子,韦娇娘也就没再勉强,起了身道:“燕飞,那我先走了。” 韦娇娘离开后不久,雪又开始大了。 雪花如柳絮,随着寒风大片大片地落了下来,庭院里的几株红梅树不惧风雪,傲然怒放。 洗漱后的顾燕飞悠闲地一手托腮,坐在窗边看雪,一头青丝随意地以丝带束着,半披半散,一派闲适。 “二姑娘,这是厨房刚熬的桂圆红枣汤。”媳妇子笑眯眯地端上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盅,“里面还加了蜜枣,从前夫人也喜欢喝。” 作为谢氏的陪房,庄子里的人对顾燕飞这小主子,是天然透着亲近。经过近一个时辰的相处,瞧姑娘是个性子好的,这媳妇子也就彻底放松了。 顾燕飞慢慢地喝着糖水,才喝了小半碗,刚出去不久的媳妇子又回来了,恭恭敬敬地禀道:“姑娘,庞嬷嬷醒了。” 卷碧一看旁边的壶漏,灿然一笑。之前姑娘说庞嬷嬷戌时一刻就会醒,人果然在这时醒了。姑娘真是神了! 顾燕飞用帕子擦了擦嘴,起了身。 卷碧生怕她着凉,赶紧给她披了一件斗篷。 外面的雪还在下,顾燕飞从庑廊去了东厢房。 东厢房内点着一盏发黄的油灯,光线昏暗,媳妇子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姑娘,小心脚下。” 庞嬷嬷就坐在榻上,后腰塞着一个大迎枕,头上还包着好几圈白布条,显得憔悴虚弱。 她才刚醒,神情间还有些呆愣愣,闻声朝顾燕飞的方向望了过来。 她的眼睛倏然睁大,仿佛遭了雷击似的,整个人都傻住了,目光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看,似乎在透过她怀念着什么人,嘴里喃喃说道:“像,真像啊……” 一双浑浊的老眼中有怀念,有感伤,有悲痛,也有唏嘘。 庞嬷嬷的眼眶中急速地分泌出泪水,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您就是夫人生下的姑娘?” 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微微发颤。 其实不用问也知道,她一眼就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姑娘长得太像先夫人了。 她下意识地抬起右手,很想摸摸顾燕飞的脸,又怕自己造次,赶紧放下了手。 顾燕飞在榻边的一把交椅上坐下,含笑点头。 “姑娘……”庞嬷嬷试着起身,想下榻磕头行礼,却被顾燕飞一把按回了榻去。 “别动。”顾燕飞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不容置疑。 庞嬷嬷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眼睛都红了,紧紧地抓着薄被,愤然地咒骂道:“素娘她怎么敢呢?!” “夫人从来都没有薄待过素娘……素娘竟敢以奴犯主,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一生气,后脑的伤处就隐隐作痛,眉头紧皱,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劲来。 骂完了素娘,庞嬷嬷又开始责怪自己,声音越发沙哑虚浮:“都怪老奴大意了!” “当年,扬州兵荒马乱,素娘把孩子抱回京城时,二……顾云嫆也才几个月大,瞧着面黄肌瘦的。当时侯府在短短数月就办了两件丧事,府中愁云惨雾的,她能活着回京,大伙儿都是喜出望外,谁也没起疑,还觉得素娘劳苦功高。” “而且,顾云嫆自襁褓起就亲近素娘,只要一离开她,就哭闹不休,因此太夫人也就一直留着素娘继续伺候顾云嫆。” “谁曾想啊!!” 说到激动处,庞嬷嬷一把拉住了顾燕飞的小手,恨恨道:“等老奴见到素娘,定要撕了她这张脸……不,就是将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她整个人都气得直发抖,脸色潮红,后脑更疼了,却听一句轻飘飘的声音钻入耳中:“素娘已经被送去官府了。” 啊?!庞嬷嬷一怔,打转的眼泪停在了眼眶中,一时没反应过来。 顾燕飞安抚地拍了拍庞嬷嬷苍老厚实的手背,反过来宽慰她道:“据我所知,她已经被发配边疆了。” 顾燕飞眸底掠过一道冷芒。 她不想让素娘死在流放路上,顾渊就托了他的狐朋狗友,务必要把人活着送到流放地。唯有活着,才能让犯错之人知道何为生不如死! “活该!”庞嬷嬷义愤填膺地斥道,“素娘早就该遭此报应的!” 她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着,失血过多的脸庞苍白如纸,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眼角。 “嬷嬷的伤还没好,不可动怒。”顾燕飞一边劝,一边不动声色地给庞嬷嬷诊了脉。 脉象浮大中空,如按葱管;肝郁气滞,气血运行逆乱。 问题不大,也就是失血过多,再加情绪过分激动。 顾燕飞顺手在庞嬷嬷的手背上飞快地画了一道静心符,指尖动得飞快,在对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前,她已经收了手。 庞嬷嬷只觉得一股清凉的感觉自右手背急速地流遍全身,全身的燥火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浇熄了。 顾燕飞吩咐卷碧给庞嬷嬷倒了一杯温茶水,递给了她,同时问道:“嬷嬷还记不记得你怎么会倒在路上?” 庞嬷嬷慢慢地喝了两口温茶水,冷静下来后,记忆翻涌而来。 她理了理思绪,从头说起,声音还有些虚弱:“月初老奴在青州老家收到了大少爷的信,大少爷在信里说了姑娘十四年前被素娘调包的事,还说姑娘初来京城,怕姑娘不习惯,想让老奴过来帮衬一下。” 当庞嬷嬷当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几乎傻了,气得差点没脑充血。 一想到姑娘从小受苦,如今又在侯府中孤立无援,怕是会被顾云嫆给欺负了,庞嬷嬷就心急如焚,急冲冲地上了路。 她终于是见到了姑娘! 庞嬷嬷死死地盯着与她相距不足两尺的顾燕飞,心如绞痛。 他们姑娘可是夫人与先侯爷的亲生女儿,金枝玉叶,本该一辈子金尊玉贵地长大,却被人这般作践了十几年。老天实在不公! “吱嘎!” 旁边的一扇窗户被狂风吹开了一条缝,外面的风雪更大了,几片零星的雪花从窗口飘了进来。 庞嬷嬷回过神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嘶哑地接着往下说: “老奴是今天刚到的京城,一早就去了侯府,但是被童二郎家的打发了。” “她告诉老奴,二姑娘亲口说,不需要老奴。” 当庞嬷嬷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十分难过,就像是一腔热血被人当头倒了一桶冷水。 即便如此,庞嬷嬷还是没离开京城。 哪怕姑娘不需要她,但是,她还是想留在姑娘身边。 “老奴想着怎么也要见姑娘一面,给您请个安,就打算在京城先租个宅子住下,只要每天去侯府那边候着,说不得有机会能够候到姑娘出门。” “下午老奴去找宅子时,有个陌生的妇人找老奴搭话,说有处空宅子可以租给老奴,老奴瞧着她模样和善,就去看了,不想……” 庞嬷嬷摸了摸包着厚厚白布条的后脑,讷讷道:“不想竟被人打晕了。” 她一摸伤处,后脑又开始作痛,倒吸了一口气。 她猛地打了个激灵,直到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愣愣地看了看左右,问道:“姑娘,老奴怎么会在这里?” “我把你从路边捡回来的。”顾燕飞先回答了对方的疑惑,然后才解释道,“我今天一早就去上林苑猎场,早上卯初就出发了,今天还没有回过侯府。” “童二郎家的,现在在慈和堂伺候着。” 顾燕飞的最后一句话让庞嬷嬷身子剧烈一震,眼神惊疑不定。 童二郎家的也是先夫人的陪嫁,所以庞嬷嬷才会信她说的,姑娘不需要自己了。 没想到这才几年童二郎家的居然就去了慈和堂,让庞嬷嬷不免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庞嬷嬷憔悴的面庞上,正色道:“我并不知道嬷嬷来了。”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现在。 上一世当她知道的时候,庞嬷嬷已经走了。 不,庞嬷嬷也许不是走了,而是死了! 上一世,庞嬷嬷怕是像今天一样倒在了路边,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顾燕飞乌黑的大眼幽深如夜空,只是不见一丝星光闪耀。 这时,庞嬷嬷也反应过来了,再次用手攥住了身上的薄被,震惊地脱口道:“太夫人!” “可为什么?!” 最后三个字庞嬷嬷压得很低,呢喃地飘出嘴唇,既是自问,也是不解。 “是啊,为什么呢。”顾燕飞声音如寒风掠过水面,又清又冷,似讥非讥。 ------题外话------ 月票快到200了,求再加点,冲一把。 130遮天(一更) 夏侯卿无趣地舔去下唇的血,霍地起身,懒洋洋地丢下一句: “天色不早,本座乏了。” 夏侯卿就这么走了,撑着那把桐油伞飘然而去。 一身大红衣袍除了袖子被削掉一片,袍脚不曾沾染一点地上的泥泞雪水,纤尘不染。 银发老者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他们一行人没有离开庄子,依然借住在这里,就仿佛他们只是普通借宿的路人。 这天寒地冻的,楚翊和顾燕飞也没在亭子里久坐,一起往主院的方向走去。 顾渊与四海跟在两人后方。 卷碧落于最后,她总觉得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硝烟味,步履虚浮,仍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惊魂未定。 风又开始大了,把卷碧手里的灯笼微微吹起,昏黄的灯光摇曳,光影交错。 层层阴云将星月遮蔽了大半,似乎下一场暴雪随时会卷土重来。 “你怎么会来?”顾燕飞眨了眨眼,笑盈盈地问楚翊,又将那柄短剑佩于腰侧,步履飒爽而不失优雅,谈笑自若。 仿佛方才的那一场生死危机没有在她心头留下任何的痕迹,风过水无痕。 迎上她灿若繁星的眸子,楚翊低低一笑,解释道:“我看今晚风雪大,你到这个时间都没回府,想来路上出了什么‘变故’,就带人即刻赶过来了。” 见前方两人言笑晏晏,落后两步的顾渊步履一滞,从楚翊轻描淡写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表功的味道。 顾渊斜眼朝着笑如春风的楚翊瞥了一眼,心头不禁又泛起了那种自家宝贝遭人惦记的酸楚感。 顾渊今天当差,从猎场回京后,就待在宫中。 天黑前,他的小厮梧桐急匆匆地跑来跟他说,卷碧派人回府报讯,可太夫人没有安排马车去接二姑娘。 顾渊当下就急了,即刻去找楚翊请假,打算亲自去接人,并说起了妹妹被大雪困在庄子上的事。 楚翊的脸色霎时就变了,丢掉手里刻了一半的印纽,立刻点了人和自己一同出京。 当时顾渊还懵着,觉得妹妹好歹是在他们顾家自己的庄子上,其实也没那么十万火急的。 还有,自己去接妹妹,大皇子跟去干嘛?! 没想到一到庄子,顾渊就感觉到这庄子里有高手埋伏着,把他吓得是心惊肉跳,这才明白了楚翊为何急成这样?! 幸好! 顾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直到此刻才算彻底释然,冰凉的心口又有了暖意:只要妹妹没事就好。 “楚翊,”前方,顾燕飞轻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有一丝好奇,“你们在路上有没有遇到百里胤?” 听到百里胤的名字,顾渊的薄唇抿了抿,表情又变得很古怪。 本来,他是打算今晚就让狐朋狗友们给百里胤套麻袋的,这下得另寻时间了。 楚翊微侧脸看着顾燕飞,脸上有着温柔而静谧的微笑:“遇是遇到了,不过,没有惊动他。” 百里胤身在大景,却还以为能像在越国时那样,隐匿住行踪。他自觉可以瞒天过海,其实他黄昏一离开京城,楚翊就知道了,也命了人悄悄尾随。 百里胤此行带出京的那些亲随尽数是精锐,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去伏杀什么人。 本来楚翊只需要观望,伺机再动。 谁想…… 楚翊一瞬也不瞬地凝视着顾燕飞,想着她今天无故被牵连,差点就…… 他藏于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了一下,指尖有些苍白。 楚翊急速地控制了情绪,若无其事地接着道:“他已经折返回京了。” 当时在看到从庄子的方向突然腾空升起一道红光时,百里胤脸色大变,即刻就调头回了京。 而楚翊,心知不妙,快马加鞭地赶来了这里。 一阵冰冷的晚风迎面而来,楚翊的眼睫轻颤了两下,眸色深深。 顾燕飞弯唇笑了笑,淡笑道:“看来百里胤很怕夏侯公子。” “确实。”楚翊温言道,“百里胤与其长兄百里兆对夏侯卿忌惮已久。” “如今在南越,夏侯卿一手遮天,百里兆虽是太子,却也被其压制,就连越国圣人也要畏夏侯卿三分。” “只有除掉夏侯卿,百里兆才能彻底稳坐他的太子之位。” “而夏侯卿显然对此十分清楚,才会以身为饵,诱得百里胤放手一搏。” 楚翊的声音并没有放低,连后方的顾渊也听得一清二楚。 顾渊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如血般妖异的青年,眸色渐沉,心道:这夏侯卿太狠也太毒辣了,明明就算不屠庄,他也能达成目的,却仅仅只是为了省事,不惜让庄子里的上百条人命作为百里胤的祭品…… 此人真是名不虚传,不可轻忽! “沙沙沙……” 树影随风摇曳,才停了一会儿的雪花又开始零星地落下,雪花飘飘扬扬。 一片雪花恰好落在他的人中,顾渊觉得鼻头微微发痒。 生怕妹妹淋雪着凉,顾渊解下了身上的披风,打算给她披上,可才解开披风的系绳,就见楚翊已经从四海手里接过了一把竹月色的桐油伞,将伞撑在了他与顾燕飞的上方。 偌大的伞面体贴地朝顾燕飞的方向微微倾斜,几片雪花零星地落在楚翊的肩头。 而顾燕飞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伞下。 纤长的少女在身侧青年的映衬下,尤显娇小。 自己又被抢先了!!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顾渊心中,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屈指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夏侯公子应当不止是为了百里胤来的吧。” 一个在南越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在京城的戏楼里“唱了”这么久的花旦,为了区区一个百里胤,也实在屈才。 顾渊来回看着这两人,感觉自己好像有点多余,开口昭显一下存在感,问道:“妹妹,你怎么知道那人是夏侯卿?” “算出来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似真又似假,神态间有狡黠,有戏谑,也有自傲,“我就这么掐指一算……” 她随手抬起右手,本来只想掐个兰花指,可胸口一闷,好不容易压制住的气血再也压不住了,一阵翻江倒海般的翻腾。 脚下一软,她的步履有些蹒跚,身子失衡地往前摔去,乌黑浓密的青丝如瀑布般流泻而下…… 她说的是实话,夏侯卿的身份确实是她算出来的。 对方今晚来势汹汹,带了一众死士,而她对他一无所知,就没法去谈条件。 可惜,这件事也牵扯到了她自己的生死,身在局中,再掐算破局之法有悖天道,难上加难。 她反复尝试,拼着耗损几年寿元,总算是算到了一点提示: 卿本佳人,浴火而生;血衣修罗,血雨腥风。 这点当然还不够,幸而,她知道对方是南越人。 南方为离火,以此又起了一卦…… 她以各种线索起卦,足足算了七七四十九卦,才算把“夏侯卿”这个名字算了出来。 若非夏侯卿仅仅只是个凡人,现在的她是根本办不到的。 顾燕飞只觉喉头泛起一股微微的腥甜,因为脱力,眼前也有些恍惚,似是蒙上了一层薄纱。 “小心!” “妹妹!” 两道关切的男音同时响起。 顾燕飞也只往下倒了一些,就感觉腰身上一紧,楚翊的左臂牢牢地横在她的腰身上,扶住了她。 顾渊表情复杂地看着自己慢了一步所以落空的手。 “没事吧?”楚翊垂眸看着顾燕飞,柔声问道。 他墨黑的眼眸幽深如夜空,又似澄净的湖面,清晰地倒映出她的影子。 眼尾的一点殷红泪痣衬得他温润秀逸的眉目多了一分旖旎与绮丽。 “无妨。”顾燕飞一手抓住了旁边的一棵梧桐树,稳住了身形,樱唇微微发白,眼眸依旧明亮有神。 顾渊还是不放心,眉心紧锁,抬手想去试试顾燕飞的额温,就听楚翊吩咐道:“去弄个轿椅来。” “里面应该有轿椅。”卷碧接口道,立刻就往主院方向跑去。 地上都是积雪,泥泞湿滑,她一个不留神,脚下差点打滑。 顾渊嫌弃地看着卷碧,觉得她怎么看怎么不靠谱,干脆就自己去了,飞快地丢下一句:“妹妹,你在这里等我!” 顾渊健步如飞地走了,三两步就赶上了卷碧。 看着自家大哥活力四射的背影,顾燕飞“噗嗤”一笑,笑靥明丽。 在见过庞嬷嬷后心底萦绕的那一丝阴霾,也随着这一笑,彻底地烟消云散了。 现在的大哥还很好,没有不良于行,没有一蹶不振,也没有身染天花…… 迎着习习的夜风,顾燕飞的笑容又深了几分,随性不羁。 她一贯不拘小节,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起先一手搭在树干上,后来干脆就慵懒地靠在了旁边的树干上,下巴微扬地望着上方的夜空。 广袤无垠的夜空中,雪花零星地缓缓飘落,像点点洁白的梨花瓣翩翩起舞。 一片静谧祥和,空灵隽永。 这一劫过了! 顾燕飞的唇角微微弯起,下颔勾出一个清俊的弧度。 顾燕飞在看夜空,楚翊则在看她。 ------题外话------ 二更在12:00 131事成(二更) 夜空阴冷暗沉,晶莹的雪花在灯光中闪闪烁烁,靠在树上的少女微笑时身上似是萦绕着一层柔和的光芒,点亮了四周。 楚翊的目光落在顾燕飞发髻上的那支白玉梅花簪,簪尾的两朵红梅红艳欲滴。 他的面庞泛起浅浅的笑意,低声问道:“很喜欢吗?”一直戴着。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 “喜欢!”顾燕飞却明白他在问什么,朗然大笑,坦然地点头。 那张清丽无瑕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勃勃的生机,恣意飞扬,眼眸明亮如夜空最璀璨的星子,明亮了他的心房。 她喜欢就好!楚翊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更深,仿佛春风吹过雪后的大地,温暖了空气。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动作轻柔,心道:当然喜欢啊。多亏了这簪子,不然今天就麻烦大了! 她还是得设法再找些古物才行。顾燕飞在心里琢磨着。 靠着树干歇了一会儿,又吹了会儿冷风,顾燕飞觉得身上舒服些了,可冷风直往领口钻,凉飕飕的。 今晚与夏侯卿的对峙让她几乎把灵力和精力消耗得一干二净,她需要“回血”。 “我好些了,我们走吧。”顾燕飞一手扶着树干,试图直起身,“不等了。” 见她站得艰难,楚翊下意识地伸出左手,想扶她一把,可顾燕飞已经转过了身,让他的手落了个空。 即便脚下在打飘,顾燕飞还是慢慢地往前走着,一步接着一步。 晚风吹起她身上的斗篷,斗篷飞舞,让她的步履看着越发虚浮,像是在往前飘似的。 楚翊唇角轻抿,见她根本没有让他搭把手的意思,也就把手收回了。 他亦步亦趋地走在她身旁,默默地给她撑着伞,看着她柔和精致的侧脸,看着她始终微微弯如新月的唇角,心想:她似乎很习惯靠她自己。 两人肩并着肩,悠然徐行。 楚翊的注意力几乎全都集中在身侧的少女上。 两人离得很近,走路时,偶尔胳膊擦着胳膊,肩膀贴着肩膀。 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清幽的竹香,夹着周围的雪花,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当他们走过客院附近时,顾燕飞忽然驻足,伸手拉住了楚翊的一侧袖子,轻轻地晃了晃。 另一手指向了前方,她踮着脚,悄悄对他说:“看那边。” “嗯?”楚翊一愣,垂眸瞧着她捏住自己袖口的两根手指,勾唇一笑。 灯光中,他飞扬的眼角与唇角都带温暖的笑意。 顾燕飞对着他狡黠地笑了,明亮的笑容像冬日的阳光般暄和,左手比了一根手指,同时数着数: “一、二、三。” 当她数到“三”时,只听前方平地一声响,客院的一栋房屋轰然坍塌。 屋顶连着上方厚厚的积雪瞬间压塌了下去,下方的地面随之微微震动,房子里面传来几声此起彼伏的惊叫声。 无数的雪花与尘埃飞飞扬扬地飘在空气中,形成一片灰蒙蒙的弥天大雾! 院墙内的地面上落了一大片灰色得积雪以及破碎的瓦片,一地狼藉。 “……”楚翊面不改色地挑了下剑眉。 他自是记得方才夏侯卿是往这个院子走的。 “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顾燕飞愉快地笑了,意气风发地在楚翊的肩头拍了拍。 少女畅快的笑声回响在夜风中。 她自然不可能随身带什么穿云箭,那道红光是符箓的效果,就画在那只她让卷碧交给夏侯卿的纸鹤上。 这符没多大作用,只是一道红色的烟花。 只不过,纸鹤是在室内的,红光冲天之余,屋顶必然会受到冲击,有所损毁。 先前刚下过暴雪,破损的屋顶上压着厚厚的积雪,显然是承受不了多久的…… 当年师尊总说她喜欢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符。 要是有机会回去,她一定要跟师尊好好念叨念叨。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那几道掐痕摸着还一点点隐痛,下巴傲娇地一昂。 哼!就该让夏侯卿倒个霉! 反正这庄子“年久失修”,塌个屋顶什么也是寻常……对吧? 见她傻乐,楚翊也是笑,眉目柔和。她高兴就好! 两人慢慢悠悠地继续往前走,后方的客院中还不时有碎石、碎片落下的声音传来,远处又一次响起了乌鸦幸灾乐祸的鸣叫声…… 当顾燕飞回到主院时,就见黄管事在院门口附近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他当然也听到了客院塌房的动静,只是顾燕飞早有吩咐,他不敢随意踏出院门。 “再去收拾两间客房,其他人若无事就早些歇息。”顾燕飞一边吩咐黄管事,一边继续往里走。 她从容不迫的样子令黄管事忐忑了半宿的心一下子踏实了起来。 “是是是,小人这就是去办。”黄管事搓着手连连应声。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堂屋前的庑廊下,顾燕飞就近挑了把椅子坐下了,而四海以及其他的侍卫们则守在主院外。 顾渊只比他们晚了两步,很快就大步流星地进了屋,那俊逸的面庞上,剑眉微蹙。 “这庄子没轿椅。”他冷冷淡淡地跟王管事吩咐了一句,“庄子里没轿椅可不行,以后要备一个。” 黄管事又是一阵唯唯应诺,心里腹诽:主子们都十几年没来庄子了,从前的轿椅早就坏了。 顾渊没在意黄管事,快步走到了顾燕飞的身边,放柔声音问道:“妹妹,你好些了没?要不要去请个大夫给你看看?” 顾燕飞摆了摆手,想说她就是最好的大夫,可话还没出口,就听屋外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苍老女音: “姑娘……大少爷……” 堂屋外头,一道矮胖的玄色身影朝这边步履蹒跚地跑了过来。 来人正是庞嬷嬷。 庞嬷嬷身上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玄色斗篷,额头上还绑着之前的白布条,花白的头发在风中有些凌乱。 黄管事的女儿小心翼翼地搀着庞嬷嬷的胳膊,小丫头讷讷解释道:“庞嬷嬷听说大少爷也来了,就非要过来给大少爷请安。” “大少爷!”哪怕是这么多年没见,庞嬷嬷依然是一眼就认出了顾燕飞身边的顾渊,红肿的眼眶再次含满了泪水。 她离开时,顾渊还只是一个六岁的孩童,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风仪出众的郎君。 庞嬷嬷的气色依然不佳,但心情显然很好,一双浑浊的老睛在看向顾渊与顾燕飞时,明亮了几分。 顾渊双眸微张,也同样认出了多年不见的庞嬷嬷。 十年岁月让一个懵懂稚童成长,变成了英气勃发的青年,也同时残酷地在庞嬷嬷圆润的脸上刻下了无数道皱纹与银丝。 “嬷嬷,”顾渊先是震惊庞嬷嬷怎么也在这庄子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她受了伤,声音中透着一丝暗哑,“你怎么……” “我与娇娘她们来这里躲雪的路上捡到了庞嬷嬷,”顾燕飞代替庞嬷嬷解释道,身体慵懒地靠在高背大椅上,“当时庞嬷嬷被人打伤了头,倒在路边。” “嬷嬷说,她今天去过府里,但被人打发了。” 顾燕飞言简意赅,并未说太多,眉宇间难掩疲累之色。 顾渊瞳孔翕动,薄唇紧抿,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 “嬷嬷……”他的目光又在庞嬷嬷包着白布条的额头上转了转,平日里冷峻平稳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颤意。 他不傻,从顾燕飞的这寥寥数语中立刻就想明白了一点,庞嬷嬷这是被人杀人灭口了。 可是,为什么?! 顾渊的眼眸冰冷幽暗,如同藏着万年寒冰。 那些血脉亲人的身影交错着浮现心头。 顾渊薄唇紧抿,隐隐感觉到一种风雨欲来的压抑…… 卷碧手脚敏捷地给众人一一都奉了茶,唯有顾燕飞那杯是卷碧亲手端到她手里的。 这庄子里也没什么好茶,卷碧就用了随身带的花茶,一股淡淡的梅花茶香随着茶水的热气飘散在空气中。 喝了几口热茶后,顾燕飞的脸色被热气熏红了一些,但身体依旧乏力,唇色略有几分苍白。 顾燕飞审视着顾渊复杂的表情,眸光深邃,徐徐地开口问道:“大哥,你有没有得过天花?” 因为疲惫,她的声音不如平日清脆,在屋外风雪的映衬下,透着一丝丝沧桑的感觉。 庞嬷嬷闻言不由捏紧了帕子,干扁苍白的嘴唇微颤。 听到“天花”时,连一旁默默喝茶的楚翊也有了些反应,朝顾渊斜了一眼。 “……”顾渊一脸疑惑地挑眉,不知道妹妹为什么会这么问。 回想了一番后,他老老实实地说了:“我记得三四岁时有一次,病得很厉害,一直发烧,昏昏沉沉的……祖母说是天花。” “真是天花吗?”顾燕飞紧紧地盯着顾渊的眼眸,努力振作起精神,再问道,“大哥就没有怀疑过吗?” 她的脸色微有些发白,看向顾渊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更加复杂。 顾渊:“……” 顾渊凝眸,表情渐渐变得严峻。妹妹当然不会无的放矢…… 132奢靡(一更) 兄妹俩的目光默默地对视,屋内一片窒息的沉静,只有庞嬷嬷紧张浓重的呼吸声回荡在空气中。 沉寂像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在慢慢地收紧。 看着默然不语的顾渊,顾燕飞的眼睫细微地往下垂了一点,在她洁白如瓷的脸颊上投下一片暗影。 她心中微叹,但并不觉得失望。 当年的事,顾渊没有怀疑也正常,那时候的顾渊也就年仅三岁而已,三岁的孩子又懂什么,得了什么病,自然是太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再者,大部分的人恐怕也记不清三四岁时的很多事了。 就像她,相隔两百年,她也忘掉了很多人,很多事……直到最近,才慢慢回想起一些也许无足轻重的细枝末节。 顾燕飞抬手揉了揉眉心,一股倦意压制不住地涌了上来,来势汹汹,却听顾渊突然说道:“对了,当年,爹爹好像也问过我……” 庞嬷嬷猛地睁大了眼,身子剧烈地颤动了一下,连手里的帕子脱手也毫无所觉。 连顾燕飞在这一刻都有一瞬间的失神,双眸微张,心口亦是猛烈地一颤。 她低低地问道:“后来呢?” 顾渊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口的暗潮汹涌,胸口似乎凝着一团气,闷闷的,沉沉的,口中接着道:“后来爹爹就带着我和顾云嫆一起去了扬州,直到……” 他的声音越来越还慢,越来越低,最后戛然而止。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是在场众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语—— 直到扬州沦陷! 顾渊的眼眸变得异常深邃,抿紧了嘴唇。八年过去了,可当年的事至今仍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留下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痕。 那一战,他失去了父亲,人人都说父亲卖国降敌,连祖母都为父亲感到羞辱…… 他的天地在陡然间崩塌了! 顾渊的表情凝然不动,整个人隐隐透出一股淡淡的悲凉。 顾燕飞直愣愣地看着顾渊那冷峻的侧脸,目光略带几分恍惚,几分沧凉,似乎在透过他注视着那个她两世从来唯有见过的男子。 她的父…… “砰!” 堂屋的大门忽然被人粗鲁地从外面一脚踢开,发出“吱嘎”的声响,其中一道门扇更是被踢飞到了地上,摔得裂成了两半。 堂屋外,赫然可见大门外的屋檐下站在三个人。 走在最中央的是一袭红衣的夏侯卿,立于他左右的是一老一少两个亲随。 夏侯卿的衣裳鲜红如火,依旧如之前那般纤尘不染; 而另外两人则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就像是在灰尘碎石里滚了一圈似的。 夏侯卿嫌弃地斜睨了亲随一眼,右手的两根手指只微微动了动,那银发老者就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了半步。 “……”黄惟家的被夏侯卿三人抛在了后方,表情讪讪,觉得这借宿的客人也太不懂礼貌了。她刚刚都说了姑娘与大少爷有事,可是对方还非要硬闯! 顾燕飞的目光在夏侯卿身上那崭新的大红衣衫上转了转,却没找到一点灰尘,心里暗道:可惜了。 夏侯卿一句话也没说,自在得仿佛他不是不请自来,而是这里的主人一样。 他面无表情地跨过门槛走进了堂屋,径自朝着正前方走去,然后随手一撩衣袍,姿态张扬狂傲地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本座今天住这里。”夏侯卿大言不惭地宣示,打算反客为主地占了这主院。 银发老者没立刻进屋,而是站在廊下轻轻击掌。 “啪啪!” 下一刻,一溜的黑衣人快速地走进了主院中,每个人都没空手,屏风、熏香炉、拂尘、椅垫、红泥小炉、茶具等等物件全都被他们一一搬了进来,一一布置。 自房梁上拉起一道道深红色的帷幔,东侧放上一座色彩眩丽的三扇紫檀边座嵌玉石花卉宝座屏风,地上铺上了暗红色地波斯羊毛地毯,又重新搬来了一把紫檀木太师椅,放上一个大红色绣金线麒麟迎枕。 还有人在屏风后的角落里放上了一个翡翠雕龙钮三足香炉…… 他们的动作都十分娴熟灵巧,训练有素,似乎早已经做过无数次,只一会儿的功夫,夏侯卿的周围就被布置一新。 这些摆件样样都是精致华丽,件件都是价值连城,把这么一间普普通通的堂屋装点成了富丽堂皇的宫殿。 一股细细的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腾而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香味别致,清冽甘醇,又带着一丝丝清甜。 顾燕飞都看傻眼了,心里腹诽:这夏侯卿出个门,还要把一房子的东西都随身带着吗? “尊主,喝茶。”一个黑衣人动作利索地当场就给夏侯卿沏好了一壶茶。 一股清雅纯净的茶香飘了过来,顾燕飞鼻尖动了动,眼睛一亮。 这茶香高而清,纯而锐,香厚而纯和,肯定是上品好茶。 刹那间,顾燕飞就觉得自己手里的这杯梅花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那个被称为老戚的银发老者步履无声地朝顾燕飞等人走了过来,身姿笔挺如杆,语气阴冷地说道:“我们尊主喜欢清静,不喜喧哗,几位请吧。” 他理所当然地下了“逐客令”。 “……”顾燕飞后悔了,觉得她刚刚就应该在纸鹤上多画一雷火符的,让整座屋子全都坍塌了才好。 楚翊优雅地喝着杯中的梅花茶,动作与姿态一如往常般赏心悦目,对于夏侯卿一行人的行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 细细地品了一番茶后,楚翊才淡淡道:“夏侯公子此行来我大景,可是为了《太祖手札》?” 他柔和的声音缓缓响起,脸上浮起浅淡的笑容,眼眸明亮得似乎可以透视世间所有的一切,映得满室生辉。 话落后,屋内一片寂静,除去红泥小炉上的烧水声,别无其它的声响,夏侯卿带来的那些黑衣人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的静然。 夏侯卿不置可否,嫌恶地瞥了眼桌上的灰尘,又摸出了一方新帕子,慢悠悠地擦手,抚袖。 太祖手札是什么?顾燕飞还是第一次听闻太祖手札,托腮看向右手边的楚翊。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仿佛会说话似的,楚翊一下子就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我曾祖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楚翊朝她笑了笑,俊美的面庞随着这一笑愈显柔和,温雅若春风,“曾祖父在那些手札上记录了很多他生前来不及实现的想法。” “曾祖父想改进织机、海船,改良火药、炼钢术……他还说,这里的酒太淡了,根本就不配称为酒,他有个法子可以酿出真正的酒。” 顾燕飞听得专注,听着听着,心念一动。 她总觉得楚翊描述的一些东西有点眼熟,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 到底是哪里呢? 顾燕飞努力地搜索起自己的记忆,从近到远。 她重生不久,所以她确信不是这一世,那就是上辈子了……上辈子的什么时候呢? 楚翊眉眼含笑地娓娓道来:“我的曾祖父是个有趣的狂人,有不少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说人有一天也能飞,说车子行驶在轨道上两天内就可以抵达千里之外,说有一种‘火炮’可以一下子炸死一个城池的人……” 说着,他眼尾微翘地斜了上首的夏侯卿一眼,眸色在烛火中幽幽摇曳着。 屏风挡住了夏侯卿的身形,只留下一道轮廓分明的侧影。 屏风后的夏侯卿正在装模作样地喝着茶,妖异的红唇在茶盅后泛出一个冷笑。 他没有把楚翊的话都当真,这个公子翊分明就是在试探自己! 顾燕飞认真地想着,认真地想着,努力集中精神,可她越是努力,精神越是难以集中…… 她眼前蓦地一黑,几道重影交错地晃过,上半身也随之摇晃了一下,差点没倒下。 她赶紧扶了下额头,只听上首的方向传来了夏侯卿带着一丝嘲讽的嗤笑。 她再一次后悔了。 要不是她实在没有灵力,就该多画几百道火雷符,炸死他算了。 顾燕飞的意识有些飘忽,又恍惚了一下,然后她猛地打了个激灵。 这一晚上,她又是画符,又是算卦,又是针锋相对的,无论是精神,还是体力,都已经到了极限,尤其是这里灵气匮乏,她等于是在拿命去卜算,整个人几乎快被掏空了。 “你该休息了。”楚翊温雅的声音如春风化雨。 确实。顾燕飞从来不会勉强自己,乖乖地起了身。 可她实在是太累了,才一站起来,就感觉一股浓浓的倦意汹涌地席卷而来,眼皮沉甸甸的,脚下又开始打飘。 楚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了她,眼底漾着温和的笑意,眉眼昳丽。 那眼神似在说,他在。 顾燕飞的眼神又恍惚了几分,扬了扬唇,对着他露出一个疲惫无力的笑容。 那沉重的眼皮终于是垂了下来,无边无尽的黑暗随之涌来…… 在黑暗把她的意识彻底淹没前,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手札呢? ------题外话------ 二更在12:00 133冲喜(二更) 她这一睡,就睡得很沉,睡得不省人事,只恨不得睡到天荒地老…… 等她再次睁开眼,看到上方熟悉的天青色床帐时,就意识到自己回到了玉衡苑。 胸口沉甸甸的,她视线下移,就看到那只三花猫正趴在她胸口的锦被上,一双碧绿如海的猫眼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喵——” 三花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白胡子微微颤动,几乎是下一瞬,一道娇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自外间冲了进来: “姑娘!” 一道绣着猫戏牡丹图的锦帘被人粗暴地打起又刷地落下,在半空中摇曳不已。 卷碧闻声而来,一口气冲到了顾燕飞的床前,小脸上写满了焦急之色,急急道: “您可算醒了,奴婢真是担心坏了,您都睡了三天三夜了!” “咕噜噜……” 似乎在验证卷碧的话,三花猫蹲的位置下方传来了一阵饥肠辘辘的肠胃蠕动声。 顾燕飞与压在她身上的三花猫大眼瞪小眼,猫软糯地叫了一声,舔了舔右前爪,那嘲讽的语气似在说,不是它! “……难怪饿了。”顾燕飞一手捏住猫的后脖颈,将它整个提了起来,同时坐起了身。 四个月左右的奶猫一被掐住要害,又露出了那种目瞪口呆的傻样,爪子在半空中张成了粉粉的小梅花。 听顾燕飞说饿,卷碧赶紧对着外头喊了一声,让人赶紧去拿膳。 玉衡苑里有小厨房,炉子、灶头都有,这几天,粥和鸡汤也一直都在炉子上温着,就想着什么时候姑娘醒了就能吃。 很快,小丫鬟就把一碗鸡丝粥递了进来,再由卷碧捧给了顾燕飞。顾燕飞也不急着梳洗更衣,往靠窗的桌边也坐着吃了起来。 吃了一碗粥,她还不过瘾,又要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把面和汤全部吃光光,才觉得浑身舒坦些。 她在吃,猫的嘴也没停过,沾光吃了些白煮鸡肉丝。 卷碧在旁边侍候着,一边给猫撕着鸡肉丝,一边絮叨地说着这三天的事: “姑娘,您那天在庄子里睡过去后,起初我们以为您只是乏了,一时脱力,奴婢就把您抱去榻上歇息。不想,到了第二天一早,您还是没醒,这可把大少爷给急坏了,庞嬷嬷差点没跟您掐人中。” “怕姑娘您是病了,大少爷就赶紧干派车把您匆匆地送回了京,这两天不仅请了京中好几个大夫,还特意把太医也请来侯府给您诊脉……” 顾燕飞喝完了最后一口鸡汤,放下汤匙时,随口问:“太医怎么说?” 卷碧努力地回想着太医文绉绉的说辞,如实答道:“太医说,您是心力交瘁,气血亏损,又阴阳两虚,乃至力竭虚脱……这些天要好生休养,切不可再操劳。” 顾燕飞用帕子擦擦嘴,赶在猫把爪子伸进茶杯前,抢前一步拿起了茶杯。 在猫不满的叫声中,她惬意悠闲地喝了两口茶。 看着这融洽的一幕,卷碧的脸上又有了乐呵呵的傻笑,这些天焦虑一扫而空,这才有了一切如常的真实感。 顾燕飞又喝了两口茶,这才把茶杯给猫喝,同时问道:“大哥……”呢?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门帘外响起了小丫鬟清脆的声音:“姑娘,大姑娘来探望您了!” “大姐回来了?”顾燕飞微一挑眉,眸子也亮了几分。 前些天,顾云真的外祖母办大寿,就把三太太严氏与顾云真姐弟都接去了严家小住。 “大姑娘是昨天回来的,一回府就来玉衡苑看过姑娘了。” 卷碧一边说着话,一边手里没停,稍稍给顾燕飞理了理头发,动作娴熟地将一头青丝以发带半束于脑后,又给她披了一件大氅。 没一会儿,顾云真就款款地来了。 她穿了一件水绿色绣折枝绿萼梅交领长袄,下头搭配一条青色梅兰竹襕边综裙,那剪裁良好的长袄衬得她身段玲珑。 少女缓步行来时,裙摆轻轻摇曳,整个人优雅端庄,娴静若水。 “大姐姐。” 顾燕飞一见顾云真就笑,可顾云真却是蹙起了眉头,抬手捂在她的额头上,同时问卷碧道:“卷碧,你家姑娘何时醒的?吃过东西没?” 对上顾云真,卷碧挺直了脊背,就有种肃然起敬的感觉,如实答了。 顾云真听顾燕飞已经吃了粥与面,这才算放了心。 这胃口好,就代表人无大碍了。 顾云真转而面向顾燕飞,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地点在她的鼻尖,轻声训道:“你啊,是不是为了看画本子,晚上没好好休息?” “连晴光都知道累了要多睡,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如它!” 当顾云真昨天听闻顾燕飞是把自己累成了这样,是既心疼,又有几分无奈。 原本在吃鸡肉丝的晴光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喵”了声,想抬头,结果被顾燕飞一把按回到了猫碗里。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咯咯直笑,学猫的样子蹭了蹭顾云真的肩膀。 她睡饱了,也回血了,笑声又变得清脆起来。 被顾燕飞这么抱着,顾云真也训不下去了,抬手亲昵地揽住了她纤瘦的肩。 晴光不屑地扫了一眼腻歪的姐妹俩,从窗口飞跃而出,到外头自己玩去了。 雪早就停了,外面的屋顶上、树梢上都堆砌着厚厚的积雪,皑皑白雪反射着清晨的阳光,一片令人炫目的晶莹,连带屋子里都亮了不少。 顾燕飞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用撒娇的口吻说道:“大姐,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她本来听说,顾云真与严氏要过年前才会回来的。 “不早了。”顾云真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伸指又在顾燕飞的鼻尖点了点,“今天都腊月二十七了。” 她幽幽叹了口气,那样子似在说,你这三天真是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年。 顾燕飞只得装乖,露齿一笑,继续转移话题:“大姐姐,你怎么穿得这般素净?” 她上下打量着顾云真,顾云真今天不仅穿得素净,连装扮也素,挽的发髻是最简单的纂儿,发间只插了一支碧玉簪,身上没半点艳色。 顾云真目光飘忽地抿了下唇,犹豫了一瞬。 想着左右这里也没有外人,她就说了:“一会儿我要随太夫人去慕容家,慕容家的老太君病重。” 顾燕飞乖巧地给她递茶。 顾云真没跟顾燕飞客气,接过茶杯,浅尝一口,这才低声又道:“……我的亲事也许会提前。” 亲事提前?!顾燕飞一愣,手里的粉彩茶杯停在了半空中,手指无意识地将杯子微微地转了转。 面对自家妹妹,顾云真也就没拐弯抹角,抿了下唇,直白地说道:“老太君病重,慕容家说是想将婚事提前,给老太君冲喜。”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轻。 她的眼睫垂下,小巧的下巴微收,带着几分婉约纤弱的娇态。 顾燕飞眉心微蹙,问道:“大姐姐,三婶母怎么说?” 顾云真的半垂的眼睫微微颤了两下,茶水的水光映在她的秋水双瞳中,波光轻漾,徐徐道:“祖母说,婚事提前也好,不然,慕容家说不定要守上三年孝,那我的年纪就大了。” “母亲也是这么想的。” 顾燕飞将手里的茶杯放下,努力回想着上一世的事,眸色微凝。 上一世有这样的事吗?! 上一世,顾燕飞知道的事情太少了,关于慕容家的事几乎一无所知。 她只知道,因为大姐伤了脸,她与慕容雍婚期推迟了半年,定在了来年八月,之后婚事如期举行,并没有因为“守孝”而有所耽误,那就是说,慕容家的老太君上一世没有病逝? 这一世,怎么变得这么多? 顾燕飞眸子微转,思索了片刻,委婉地又问道:“慕容雍的事……大哥可有跟你说过?” 自那日从天音阁回来后,顾渊就找狐朋狗友去查了慕容雍,慕容雍的确有两个外室,一个是戏子,一个是花魁,在外头置了两处宅子养着,没有把人带回府里。 “大哥跟我说了。”顾云真微微点头,不轻不重、无喜无悲的声音中透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暗哑。 她小脸半垂,自那月白小竖领间,露出一段粉藕般白皙细腻的脖颈,线条秀美。 昨天顾云真一回侯府,顾渊就与她说了慕容雍在外头养着外室。 不止这两个外室,慕容雍身边还有一个开了脸的通房。 那通房是他的贴身丫鬟,伺候了他七八年了,去年怀了孕,被慕容大夫人灌了药后,大出血没了,之后,草席裹尸就抬了出去…… 顾云真侧过脸,脸向着窗外,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猫,纤长睫毛在洁白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三花猫在阳光灿烂的庭院里撒欢,无忧无虑,“喵喵”叫个不停。 屋子里的气氛则是静谧异常,带着一分了寥寂。 顾云真微微叹气,眸光黯淡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汪深幽的潭水中缓缓地沉了下去。 ------题外话------ 求月票和推荐票~~喵~ 134不愿(一更) 顾燕飞盯着顾云真看了良久,注意到了她神色间的细微变化。 顾云真把视线从猫的身上收了回来,对上顾燕飞清亮的瞳孔,秀美的小脸上始终噙着一抹温婉的笑容。 她端起茶杯,又喝了口茶,才又启唇,用平静的口吻说道:“我爹是侯府庶子,除了我娘外,身边还有一个姨娘、两个通房。” “就这,”她微微地勾了下红唇,对着顾燕飞轻轻一笑,如珍珠般皎洁的面庞上一片正色,“旁人都说,我爹身边是清静的,都夸我娘好福气。” “还有二叔父……二妹妹,你可知道他有几个姨娘?” 顾云真口中说的二叔自然是定远侯顾简。 “……”顾燕飞默默地摇了摇头。 她哪里知道啊,二房那边她也只知道两个有儿女的姨娘而已。 顾云真对着她比了四根手指。 这还只是姨娘,至于通房就不必说了。 顾燕飞还未及笄,顾云真其实不想说这些事污了妹妹的耳朵,但是眼看着顾燕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大伯母又不在了,祖母肯定不会对她掏心置肺地提点这些事。 自己是长姐,长姐如母,自己怎么也该照应妹妹。 就像娘说的,姑娘终究是要出嫁的,出嫁前在家里是如珠似宝的千金,等将来出嫁后,就不得不面对夫家的勾心斗角,要相夫教子,要孝顺公婆,要操持家务…… 顾云真攥紧手里的帕子,纤长的指尖绷直,理智地接着道:“这偌大的京城,勋贵官僚、皇亲国戚、高门世家……乃至皇商富户,几乎家家都是有姨娘和通房的。” “世道如此。” 她并非在抱怨什么,只是在理智地陈述一个现状,一个事实,也不带任何的批判。 金色的朝晖自窗口投在顾云真的侧脸上,阳光与树影轻轻地拂过她轻蹙的眉峰。 “大姐,你愿意吗?”顾燕飞伸手勾起了顾云真的一根无名指,轻轻地勾动着,单刀直入地问道。 顾云真没有回答,眼睑又垂了下去,慢慢抬手去拿茶杯。 自父亲过世后,三房现在没了能支撑门庭的男丁,在侯府也被边缘化,再者,三房本就是庶房。 让她冲喜是太夫人的意思。 若是她不嫁,那么娘以后在侯府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 “喵喵喵,喵呜——” 窗外的庭院里又传来奶猫欢快的叫声,猫儿玩得自得其乐,逍遥自在,忽然它飞扑到了一棵梅树上,可双爪没扒紧,身子又滑了下来,尖爪在树干上留下了几道长长的抓痕。 顾云真忍俊不禁地露出笑容,美目弯起,眉眼舒展。 脑海中浮现小的时候父亲抱着她堆雪人、折梅花的一幕幕。 顾燕飞握住了顾云真的手,轻轻巧巧地说道:“只要大姐不愿意,就别嫁。” 她微微一笑,带着一种月白风清的淡然,眉宇间若有若无地透着洒脱,视规矩与礼数如无物的傲气。 顾云真看着顾燕飞精致漂亮的小脸,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又笑了。 她抬手动作轻柔地摸了摸顾燕飞的发顶,笑容温温柔柔,语气郑重地说道:“以后你的亲事让大哥给你挑,可别让祖母插手……” 顾云真心如明镜,早就看明白也想透彻了。 她们的祖母心里只有侯府的将来,一心只想着给侯府和顾云嫆铺路,他们这些孙辈的婚事只会成为祖母手里的一件件筹码。 顾云真神情沉静,低声又道:“就算对方的门第没那么高,只要人好就行了。” 成亲啊。顾燕飞在心里无声地低叹,表情说不上期待,亦或厌恶。 上一世,她就是个炮灰,无端被卷到顾云嫆、方明风与楚祐三人的争风吃醋,莫名地就担上了被人退亲的名声。 再后来,她早早就去了,死前再没议过亲; 自她重归这个小世界,也才两个多月而已,她从来没有意识到她也需要“成亲”。 顾燕飞第一次开始考虑成亲这个问题,歪着小脸嘀咕道:“不够的。” 光人好是不够的。 “喵呜?”晴光闻声而来,像一阵风似的跳上了窗槛,蹲在那里仰首望着顾燕飞,碧眸瞪得浑圆。 顾燕飞抬手摸了摸猫。 在曜灵界,道侣是两个志同道合的修士一起修行,生死与共。 这是一生一世的事,是要禀了天地,并结契的,一旦双方结了契,就是彼此的唯一,必须忠贞不二,否则就会遭受天罚,九雷轰顶而死。 有了道侣,就不能再有侍妾或者夫侍。这是不行的。 “……又不是契约灵兽。”顾燕飞低不可闻地又嘀咕了一句,伸出食指在猫的下巴上轻轻地挠了几下。 曜灵界的修士只能有唯一一个结契的道侣,却可以有好几只契约灵兽。 “喵?”晴光没听清顾燕飞说了什么,又隐约听到了“灵兽”这个词,眨了眨漂亮的猫眼。 一种野性的直觉告诉猫,它似乎被奚落了。 顾云真没注意顾燕飞说了什么,望着窗外那银白的世界,叹息道:“太祖有些话说得对,人生最美好的感情,就是两情相悦。” 顾燕飞深深地瞧着顾云真,从她绷紧的指尖,到唇畔的笑靥,到那双微微低垂的眼眸,目光定住。 顾云真的眼眸并不似她的表情那般平静,那深邃如潭的瞳仁深处,似乎藏着一簇不明的火焰,若有似无。 当她说完后,屋里一片寂静,直到顾云真的大丫鬟翡翠出声打破了沉寂,“姑娘,时间差不多了。” 顾太夫人说了,巳初就启程出发前往慕容家。 顾云真似是如梦初醒,放开了顾燕飞的手,笑了笑道:“二妹妹,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晚些我再来看你。” 顾云真带着翡翠一起匆匆走了。 顾燕飞静静地望着那道绣着猫戏牡丹图的锦帘,好一会儿没说话。 卷碧斟茶的手停顿了一下,茶水落下声也随之静止,迟疑地问道:“姑娘,大姑爷真得不妥吗?” 顾燕飞直接摇了摇头,肯定地说道:“就目前所见,不妥。” “那大姑娘……”卷碧欲言又止地摩挲了一下茶壶,继续斟茶。 顾燕飞拿起那杯茶,看着茶水中沉沉浮浮的茶叶,唇角抿了抿。 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属于自己的独木桥,必须自己往前走,不能由别人硬推。 她不能代替对方做决定,这样会牵扯进对方的因果里。 无论对她,还是对他人都不好。 顾燕飞放下茶盅,蓦地起身,对着卷碧吩咐道:“帮我更衣。” 卷碧在原地愣了一下,赶紧替顾燕飞换了一身新衣裳,又重新梳了个双平髻。 当打扮妥当的顾燕飞来到仪门处时,时间刚刚好,顾太夫人与顾云真正准备上马车。 “二妹妹。”顾云真率先看到了顾燕飞,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她这么一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顾燕飞的方向涌去。 连原本扶着白露的手正要上马车的顾太夫人也停了下来,转身望去。 顾燕飞也穿了一件水绿色的衣裙,与顾云真身上那件颜色很近,当她走到顾云真身畔,两人站在一起时,一个温婉柔美,优雅端庄;一个瑰姿艳逸,清逸洒脱,气质大不相同。 顾燕飞先对着顾云真微微一笑,接着若无其事地对顾太夫人说道:“太夫人,我也随你们一块儿去吧。” “说不定,我能治好慕容家的老太君,这样等大姐嫁过去,也能让对方高看一眼,对侯府也好。” 她说话时,唇畔漾着一抹似是而非的浅笑。 顾燕飞向来是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让人看不穿真假,顾太夫人也懒得去琢磨,眯眼来回看着顾燕飞与顾云真。 顾燕飞说得也对。 要是她真能治好慕容老夫人,慕容家不用守孝,大姑爷的前程也就不会受到影响,可想而知,慕容家必会感谢他们定远侯府的。 反正名义上是为了探病去的,再多带个孙女也无妨。 顾太夫人抚了抚袖子上那黛蓝色灰貂毛镶边,露出雍容的笑容,淡淡道:“你想去,就一起去吧。” 不等顾燕飞再说话,顾太夫人就扶着白露的手上了最前面那辆黑漆翠幄三驾马车,顾燕飞则随顾云真一起上了后面的黑漆平头双驾马车。 迎上顾云真沉静而又复杂的眼神,顾燕飞扬唇一笑,小声地说道:“我看人很准的。” 重生一世,有幸重来一回,顾燕飞实在不想大姐委屈了自己。 她的大姐那么好,本该值得最好的男儿! 顾云真看着她随意地倚靠在车厢壁上,那双眸子在昏暗的车厢里璀璨如星辰,顾云真心中一软,像是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与温泉中。 马车在一炷香后抵达了慕容家。 慕容家在京城的府邸位于城北的安定胡同。 宅子是慕容雍的父亲二十年前买下的,是个三进的宅院,胡同的墙壁上带着岁月的斑驳,一株株浓密如伞的槐树树冠覆盖在上方,树冠中夹着半黄的树叶。 从马车驶入慕容家所在的胡同起,顾燕飞就觉得眼前微微一暗。 狭长而逼仄的胡同宛如一条狭窄的独木桥,高耸的墙壁使得胡同内的光线昏沉暗淡,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今天没有太阳,天气有些阴沉,一片片斑驳的树影在墙上、门上、地面投下阴郁的暗影,仿佛浓浓的阴云笼罩在这栋府邸的上方。 顾燕飞的心一沉,心口升起一种相当不舒服的感觉。 135死气(二更) 顾家的马车很快就在仪门外停稳,她们下了马车后,就看到一个二十来岁的锦衣青年候在那里。 青年高大健壮,方脸轮廓分明,五官英挺,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就有一股年轻人的锐气扑面而来。 “晚辈见过太夫人。”慕容雍上前几步,双手抱拳,有礼地对着顾太夫人拱手行礼,笑容豪迈。 顾太夫人上下打量着眼前英气勃发的青年,面容上露出满意的样子,慈爱地说道:“好孩子,不必多礼。” 那神态、那语气透着亲热。 后方的第二辆马车,顾云真与顾燕飞一前一后地下来了。 慕容雍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望向了姐妹俩,先看向自己的未婚妻顾云真,对着她展颜一笑,牙齿整齐白皙,一侧虎牙带着几分锐利。 慕容雍的视线随后掠过了比顾云真落后了一步的顾燕飞,笑容凝在了唇畔,表情明显怔了一下。 他的瞳孔翕动了一下,一侧剑眉也挑了起来,若有所思。 那日在天音阁雅座内见过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清丽脱俗的少女,重叠在了一起。 是她! 慕容雍定定地望着与顾云真并行的顾燕飞,认出了这姑娘分明就是当日那个女扮男装、出手救了卫国公的少女。 那天,慕容雍就怀疑那个与她在一起的青年不简单,后来才从康王那里知道那是大皇子。 “亲家太夫人,恕我来迟了!”不远处,一个四十几许、珠光宝气的丰腴妇人快步朝这边走来,一字眉,吊梢眼,满面爽利的笑容。 她的声音微带着几分高亢,颇有些先声夺人的味道。 说话的同时,她笑吟吟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顾燕飞娇艳的面庞:“这位姑娘也是您的孙女吧,瞧着冰肌玉骨,像朵花似的,您还真是会养孙女!” 她最后半句等于是把顾云真也一起夸上了。 顾太夫人听着颇为受用,笑容亲和,道:“亲家过奖了。这是老身的二孙女。” 原来是顾家人啊。慕容雍心道,眸色幽深地凝视了顾燕飞半天,若无其事地见了礼:“顾大姑娘,二姑娘。” 慕容大夫人上下打量着顾云真,越看她越喜欢,拉过她的手好好地将她夸了一通,神情温和慈爱,一会儿夸她温婉漂亮,一会儿夸她乖巧懂事,一会儿夸她孝顺贤淑。 气氛其乐融融。 待慕容大夫人说了一会儿后,慕容雍适时地插嘴道:“母亲,今日天寒地冻,这里又风大,还是到里面说话吧。” 他言行得体,瞧着风度翩翩。 慕容大夫人歉然一笑,忙叹道:“哎呀,怪我失礼。” “亲家太夫人难得来府中,我本该好好招待,哎,这段时日婆母重病不起,我实在是……” “亲家不必多礼。”顾太夫人急忙打断了对方,一派恳切地说道,“贵府的老夫人病重,我也是忧心不已,这趟来也想探望一下老夫人。” “说来,我们也有些年不见了。到了我们这把年纪,真是见一次,少一次啊。” 说着,顾太夫人唏嘘地叹了口气,目露感伤之色。 “亲家太夫人真是有心了。”慕容大夫人捏着一方帕子抹了抹眼角,唉声叹气道,“婆母自入冬起,身子就不太好,一半以上时间就躺在榻上……这些天,天气冷,她老人家瞧着就更不好了。” 众人簇拥着顾太夫人与慕容大夫人往内院方向走。 一路上,顾太夫人又问了几句慕容老夫人的病情,从头到尾也没说顾燕飞懂医术的事,心里多少也有几分顾忌,生怕这丫头懂得只是些皮毛。 这要是夸下海口,万一让人空欢喜异常,反倒不美。 顾燕飞一边走,一边随意地打量着这栋宅邸。 内院最前方的正堂似乎翻新过,积雪下的青瓦不见一点青苔,梁柱的红漆簇新鲜艳如烈焰。 虽是严寒冬日,但这院子不见丝毫逊色,随处可见各色梅花、山茶花、南天竹以及君子兰等,花团锦簇,姹紫嫣红。 往来的下人们全都低眉顺眼,遇到主子,就默然垂手立于一旁,一片肃静,显得井然有序,规矩森严。 一行人穿过半个府邸,来到了位于宅子西北方的一处院子, 老太君的院子里异常安静,死气沉沉,一进院门就闻到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挥之不去。 顾燕飞立刻感觉到,自己心口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变得更强烈了。 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嬷嬷迎了上来,行了礼后,就恭敬地把一行人往屋内引,眉心深锁,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顾燕飞一边往前走,一边漫不经意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庭院西侧,一株苍古遒劲的老松枯萎了; 老松边的那个小池塘中池水已经干涸见底; 东次间里,案头的那个青花瓷大鱼缸里没有一尾鱼…… 顾燕飞眸色深诡,不露一点声色地轻抿着唇,右手的手指在袖中按了按她的罗盘,有些好奇,有些兴味,也有些跃跃欲试。 很快,几个女眷穿过两三道帘子,便来到一间光线昏暗的内室,慕容雍留在了外间候着。 她们一眼就能看到,靠北墙的架子床上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老妇,床边还围坐了好几位妇人与姑娘正在为她侍疾。 顾太夫人唏嘘地对着慕容大夫人赞了一句:“慕容家的真是家风秉正,子女孝顺。” “这是应当的。”慕容大夫人笑道,一派谦和的做派。 落在最后方的顾燕飞静静地环视着这间屋子。 明明这间屋子很宽敞,可是顾燕飞一走进去,就像是走进了一个狭小阴冷的环境,仿佛屋顶与墙壁都朝她压迫而来,触手可及。 屋里烧着两个炭盆,东侧的窗户只开了一条小小的缝,窗户上还贴了几张符,只是屋内光线昏暗,距离又远了点,她看不清画的是什么符。 沉闷的空气中混杂着药味、檀香、霉味以及其它不可明状的味道。 顾燕飞把香囊放在口鼻间嗅了嗅。 从她踏进这间屋子的那一刻起,就感觉闷得慌,就像是夏天暴雨前那种沉闷压抑的感觉。 见有贵客造访,屋里侍疾的几人纷纷起了身,上前与顾太夫人见礼。 彼此寒暄了几句后,慕容家的那几名女眷就往旁边避了避,躺在床上的老太君也清晰地进入了顾燕飞等人的视野中。 那六十几岁的憔悴老妇头发已白了大半,此刻昏迷不醒,只露出锦被外一张苍白如纸的苍老脸庞,双眼紧闭,嘴唇干扁,布满褐斑的双颊微微地凹陷了进去。 上方那沉闷的灰青色床帐将老妇的脸衬得尤为暗沉。 哪怕是不懂医术的人也能看得出慕容家这位老太君病得委实不轻。 顾燕飞的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眸色幽深地凝视了老太君半天。 那是一股灰黑色的死气。 顾燕飞微微眯眼,她能看到,那灰青色的床帐内全都是这种灰黑色的死气,如暴风雨前那种层层叠叠的阴云。 那浓浓的死气把床榻上的老妇如蚕茧般整个包裹了起来,死气浓郁得几乎把她的面容都遮盖了起来。 顾燕飞是医修,对死气最是敏感了,眼睁睁地看着那丝丝缕缕的黑气从架子床上飘了出来,仿佛八爪鱼的触须似的张牙舞爪。 一缕黑气飘到她的肌肤上,汗毛一下子倒竖了起来,她瞬间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顾燕飞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一双乌眸变得凛冽起来。 她确信,这种死气不是生病的死气,而是死人的! 可问题是…… 顾燕飞的目光定在了慕容老夫人的口鼻之间,虽然对方的呼吸很微弱,但是她可以确信,对方还在呼吸,还活着! 这就不太寻常了。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在宽大的袖口中捻动地手指,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深邃,如波澜不生的潭面,眸中所蕴幽深不可测。 顾太夫人与慕容大夫人一起走到了病榻前。 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慕容老夫人,顾太夫人略带几分伤感地说道: “我与老姐姐相识也有二十几年了,上次见面是三年前了吧,老姐姐那会儿瞧着比我还精神。这才三年……” 最后一句话以幽幽的叹息声作为收尾。 慕容大夫人拿帕子擦了擦发红的眼角,唉声叹气道:“我们已经请遍了京中的名医,太医也瞧了,都说老夫人不好。” “后来还请了上清真人过府。” 听慕容大夫人说起“上清真人”,连顾太夫人也是微微动容,面露肃然之色,叹了句:“真人道法高深。” 慕容大夫人又拿帕子拭了拭眼角,这才转过了身,一把拉住了顾云真的右手,一脸真挚地看着她,眼眶泛着朦胧的水汽,道:“真姐儿也是我看着长长大了,我一直都喜欢这丫头。” “真姐儿自小就知书达理,孝顺懂事,性子也好……我做梦也想要这么个女儿。” 顾太夫人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佛珠串,不置可否。 慕容大夫人压低声音道:“亲家太夫人还请借一步说话。” 顾太夫人抚了一下衣袖,心知肚明对方想说的是冲喜的事。 她不动声色地给顾燕飞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去瞧瞧慕容老夫人,便随慕容大夫人一起去了碧纱橱。 顾燕飞根本没注意顾太夫人的眼色,她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床榻上的慕容老夫人身上,双目灼灼。 对方闭合的眼皮恰在这时微微颤动了两下。 慕容老夫人醒着?! 床帐子里的死气更加浓郁了,浓得快要滴出墨水。 顾燕飞又朝对方走近了一步,定睛一看,就见老妇那干燥暗沉的嘴唇动了几下…… 对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是顾燕飞会读唇语,一下子就读了出来。 对方说的是—— 杀死……我。 一瞬间,死气从慕容老夫人的身上汹涌扑来。 136不对(一更) 看着那狰狞汹涌的黑气,顾燕飞的眸光急速地跳动了一下。 顾燕飞再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腐臭味。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熏香味、炭香味,强压着这股腐臭味,混合成另一种让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顾燕飞蹙了蹙眉,旁边慕容家的二太太眼明脚快地快步上前,挡在了榻前,她手里的帕子一抖,一股浓郁的桂香扑鼻而来。 慕容二太太笑容和煦地提议道:“顾大姑娘,二姑娘,你们两个小姑娘不如出去走走吧。这里的气味不太好,太闷热了。” “慧姐儿,你带两位顾姑娘去花园里玩玩,以后都是自家人,该多亲近亲近。” 慕容二太太赶忙招手,把慕容雍的妹妹慕容慧叫了过来。 慕容慧约莫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瓜子脸,樱桃唇,身着一袭简便的藕荷色衣衫,梳了个双鬟髻,周身上下只戴了一朵藕荷色绢花,打扮素净。 她对着姐妹俩优雅地福了福,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云真下意识地去看顾燕飞,见她轻轻地抚了下袖口,立刻就意会,笑容得体地应了。 于是,姐妹俩就随着慕容慧出了内室。 慕容雍就等着外头,见她们出来,从椅子上起了身,含笑道:“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慕容大夫人的一个管事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也跟了上去,随侍在侧。 几人信步出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院子外很冷,迎面拂来的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但胜在空气清新,让人感觉那种压抑的沉闷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又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一路上,寂静无声,好一会儿都无人语。 “穿过前面这片竹林,就是小花园了。”率先打破沉寂的人是慕容雍。 他抬手指了下前方的竹林,碧绿的竹叶与黄绿交错的竹竿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派清幽雅致。 慕容雍略一驻足,幽深的目光朝慕容慧看了一眼。 慕容慧微咬下唇,双手直揉帕子,这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这片金镶玉竹是十年前我爹特意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当初我与二哥也一起帮着种了几株。” “我娘就爱那些花花草草,园子里的牡丹、芙蓉、芍药、菊花……都是我爹为了她四处寻来的,可惜这个时节百花凋零。” “园子西侧有一处三色梅林,我领你们过去看看。” “……” 慕容慧一路走,一路说,举止大方得体,说话温柔婉转,却又隐约透着一丝疏离。 进入花园后,又走了半盏茶,前方就出现了慕容慧说的三色梅林。 一片小小的梅林沿着湖边栽种,红梅、白梅与腊梅完美地交错在林中,梅倒映在湖面,水上水下都是一片姹紫嫣红,如霞似锦。 梅林、假山、水阁与小湖组合成一副如诗如画的美景。 湖面上架了一座只够两人并行的石桥,直通往湖对岸的梅林。 顾燕飞与慕容慧走在前面,慕容雍与顾云真走在后面。 上桥前,慕容雍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小心地滑。” 他虚虚地在顾云真的小臂上扶了一把,并未碰到她,彬彬有礼。 顾云真感激地微微一笑。 见他谨守礼节、言辞得体,顾云真略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眼眸沉静。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在想这门婚事,想慕容雍,想未来的生活,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 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女子终究是要出嫁的,只要对方人品尚可,她会做好一个妻子该尽的本分,对方能给她嫡妻该有的尊重就行了。 她一定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走在前面的慕容慧也听到了后面的声音,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绞了绞。 湖上,寒风阵阵。 湖畔,梅枝摇曳,“沙沙”作响,湖面上随风泛起阵阵涟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无地送入他们的口鼻,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桥后,四人在林中的暖亭里坐下,暖亭的地下埋了暖炉,四周又以屏风挡风,亭子里温暖如春。 慕容家的丫鬟们立刻给主子和客人们都奉茶、上点心。 慕容雍笑吟吟地提醒顾云真解下斗篷,否则待会儿从暖亭出去,反而容易着凉。 顾云真简单谢过,从善如流地解下了斗篷。 看着这融洽的一幕,慕容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就差把“不快”直接写在了脸上。 慕容慧喝了口茶,酸溜溜地说道:“顾大姑娘,我二哥对你可真体贴,他对我和下头几个妹妹可不这样……” 自小大哥对他们几个弟弟妹妹都冷淡,爱答不理的,今天却对这个女人这么好! “慕容姑娘,”顾燕飞的目光投向了慕容慧,忽然说道,“我看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不知她病了多久了?” 慕容慧的脸色沉了下去,心道:哪有人这么说话的!这未免也不吉利了吧! 慕容慧没好气地冷哼了声,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听顾二姑娘这铁口直断的口气,像是会医术似的。” “会啊。”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看向了坐在慕容慧身旁的慕容雍,“慕容二公子应当知道。” 她一派坦然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瞳孔似山涧清泉,清澈见底,丝毫不避讳当天在天音阁救了卫国公的事。 她不会把别人当傻子,以为慕容雍靠得这么近都认不出她来。 什么意思?慕容慧愕然地看向了慕容雍。 迎上顾燕飞清亮的瞳孔,慕容雍手里的茶盅微一停顿,语调沉沉地答道:“祖母病了快三个月了。” “秋入冬时祖母染了风寒,就倒下了,家里遍寻名医,还是每况愈下……” 旁边的慕容慧低垂着眼眸,手指紧紧地捏着茶盅,抿唇不语。 亭子外,寒风凛冽,呼呼地吹着屏风与梅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偶有几片残花败叶被风从屏风的空隙吹进亭子里。 气氛略有几分凝重。 “不对吧。”顾燕飞打断了慕容雍后面的话,右手托着下巴,口角噙着一抹懒懒的讪笑,似讥非讥道,“她至少病了已经有三年了。” 方才顾燕飞靠近慕容老夫人时,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腐臭味。 那是属于死人的气味。 即便是屋里点了熏香,烧了香炭,又放了满是药渣子的药壶、药碗,也遮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腐臭味。 亭子里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止了,落针可闻。 慕容慧的眉心扭成了结,觉得这顾二姑娘实在是咄咄逼人,冷冷地插嘴道:“顾二姑娘此话何意?祖母病了多久,我们会不知道?” “我们不仅请了太医,连上清真人也来瞧过祖母的。顾二姑娘不信的话,尽管……” 眼看着慕容慧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慕容雍轻斥了一声:“慧姐儿。”语调中透着锐利。 慕容慧讪讪地闭了嘴。 慕容雍歉然一笑,叹息道:“这些年,祖母年老力衰,身子确实不好,每天喝药就像喝茶似的。我这两年都在外面当差,家里来信时总是报喜不报忧……” “家里也没想到祖母的身子会败得那么快……” 顾燕飞将双手交叠地撑在下巴上,含笑再问:“窗户贴着的那几道符莫不是上清真人给的?” “那当然。”慕容慧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眸闪着过分明亮的光芒,“真人道法高深,幸而得他出手……” 慕容慧正说着,眼尾扫到一道柳黄色的窈窕身影自林外的一座假山后走出,款款地朝这边的暖亭走来。 慕容慧不由眼睛一亮,唇角也扬了起来,斜眼去瞟坐在她对面的顾云真。 四人所在的暖亭是专门设计的,视野好,最适宜赏景,可以把周围的景致一览无遗。 因此,顾燕飞与顾云真也同样注意到了来人。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芳华少女,容貌娇丽,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斜弯月髻,肌肤白皙,脸颊上有一抹菡萏般的嫣色,唇色淡淡。 “雍郎。” 少女很快就走到了五六丈外的一株白梅树旁,樱唇微动,微微哽咽地对着慕容雍喊道。 她的声音如百灵鸟啼鸣般悦耳。 一双秋水双瞳盈着朦胧的泪水,欲语还休,柔情款款,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寒风吹拂下,少女颊边的一缕发丝垂在脖颈间,微微颤颤,仿佛一朵被寒风无情肆虐的娇花。 亭子里的慕容雍轻轻蹙眉,深褐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波动。 气氛微凝,亭子里静了一静。 “这嗓子倒是好听得紧!”顾燕飞灿然一笑,笑吟吟地打破了沉寂,“贵府是养了戏班子吗?” 顾燕飞清脆明快的声音在亭子里分外响亮。 那白梅树旁的少女闻言,仿佛被当场打了一巴掌似的,面色微白,泪水呼之欲出。 慕容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恼怒地斥道:“你胡说什么?!” “那是我表姐!” 137贵妾(二更) 随行的那个管事嬷嬷连忙赔笑,含含糊糊地解释道:“这是大夫人家的表姑娘来府里暂住,这些天一直发烧说胡话……” “表姑娘?”顾燕飞挑了下柳眉,“莫非是并州赵家的姑娘?” 慕容大夫人正是出身并州赵家。 “我表姐姓柳。”慕容慧想也不想地反驳道。 “倒是姓如其人。”顾燕飞微微一笑。 对方姓柳,与慕容家有血缘关系,从东南方来。 这些条件也够她起一卦了。 顾燕飞藏在袖中右手随意地掐指一算,若有所思地抿了下唇。 蛾眉重落教坊司,已是琵琶弹破时。 咦?这位姓柳的表姑娘出自教坊司的!? 教坊司的那些乐伎、舞伎、歌伎大都是犯官罪臣的妻女,被牵连入罪,不仅要纳入贱籍,而且世代连坐,等于是落入风尘之中。 教坊司由礼部管辖,每个伎子的名字都在礼部有备案,想从教坊司从良脱籍,就必须通过礼部的批准,不允许人私赎。 一阵东南风起,几株白梅树在寒风中轻轻摇曳,点点雪白的花瓣如天女散花般落下一片,柳姑娘提着裙裾从梅树林中冲了过来。 柳姑娘一口气冲到了亭子外,目光在顾云真与顾燕飞之间扫视了一下,最后落在了顾云真的脸上,郑重地屈膝福了下去,柔声说道: “还请顾大姑娘留奴家在身边伺候,奴家绝不会有二心的!” 她说得信誓旦旦,神情坚定而又真挚,又带着几分楚楚可怜。 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清澈婉约,似乎会说话,千言万语都凝聚在其中,仿佛她这一生的命运都寄托在了顾云真的一念之间。 顾燕飞的目光凝固在了这位柔媚多姿的柳姑娘身上,食指轻轻地摸了摸下巴。 奇了怪了? 这位表姑娘怎么看着有点眼熟,似是在哪里见过。 顾燕飞一边思忖着,一边转头去看身旁的顾云真。 顾云真若有所思地望着柳姑娘,眼眸黯淡了几分,纤细的玉指将一方帕子攥得紧紧。 管事嬷嬷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朝柳姑娘走去,压低声音劝道:“表姑娘,别让奴婢难做。” 慕容雍的脸已经冷了下来,看着柳姑娘的锐眸中渐渐浮上冰寒之色。 “带下去。”慕容雍淡淡地下令道,“别闹。” 说最后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语声如冰,薄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直线。 慕容雍的这声“别闹”像是一道闪电急速划过顾燕飞的心头,她心头一亮。 是她! 顾燕飞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柳姑娘,双眸微微睁大,终于想了起来。 她确实见过这位柳姑娘。 就在上辈子。 记得那是顾云真刚出嫁一个月的时候,大概是在来年九月,自己曾去慕容家探望过她。 当时,自己在屋外,听到里面有点吵闹声,然后便是慕容雍一声不冷不热的轻斥:“带下去,别闹!” 跟着,顾燕飞就看到一个美貌的女子被两个婆子带了出来,女子做妇人的打扮,记忆中,那少妇的穿着打扮、气质都与其他丫鬟媳妇子们不一样。 没错,那少妇就是眼前这位柳家的表姑娘! 当时顾燕飞不知道对方是谁,那一世的她太过孤僻,也太过懦弱,虽心里有所揣测,但也没敢问顾云真。 “表妹?”顾燕飞似笑非笑道,“……还是贵妾?” 上辈子,顾燕飞看不懂的事在这一刻昭然若揭。 顾云真闻言,脸色微微变了变。 她心里很明白,像慕容家这种人家罕少有没有侍妾通房的,但是,贵妾的性质不同,贵妾是对嫡妻的不尊,更别说,慕容家在婚前就定好了贵妾的人选…… 想到这里,顾云真眼中最后一点点微弱的火光暗了下去,最后彻底湮没。 目光归于平静,目光如水,心若平湖。 顾云真一手抚着腰侧的禁步,优雅地起了身,朝亭子外正与管事嬷嬷推搡的柳姑娘走去,道: “放开她。” 这句话是对管事嬷嬷说的,“她”指的是柳姑娘。 管事嬷嬷目露犹疑之色,眼角下意识地去看慕容雍。 顾云真全然不在意这嬷嬷的眉眼官司,直直地看着正前方那位比她矮了一寸的柳姑娘,平静地问道:“你说你是谁?” 柳姑娘扑通一下跪在了下方冷硬的地面上,一行晶莹的清泪自眼尾滑落,睫毛颤动如蝶翅。 经泪水冲刷的瞳孔雾蒙蒙的。 她抽泣着道:“奴家愿意为奴为婢,终身伺候姑娘,绝无二心!” “当奴作婢?”顾云真的声音平静得如无风无波的湖面,“不用。” “我出门作客,没有把别人家的表姑娘带回去做奴婢的道理。” “表姑娘若有心自卖己身,可以去找牙婆。” 她的语气温婉依旧,一派雍容温雅的气度,又隐约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疏离。 “奴家并非此意。”柳姑娘仿佛又被人往脸上甩了一巴掌,脸色更白了三分。 又是两行清泪自她眸中滑落,眼睛更红了,清丽纤弱如半空中飞舞的片片白梅,只能任凭寒风吹打。 慕容雍一言不发,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顾云真与柳姑娘。 顾燕飞一点也不给慕容家的人一点脸面,直接“噗嗤”地笑出了声。 慕容慧走过去,一把将屈膝的柳姑娘扶了起来,看着她时,目露怜惜。 目光对上顾云真时,则是怒气冲冲,不满地拔高音量斥道:“顾大姑娘,你胡说八道什么?我表姐何时说要卖身了?” “我表姐苦苦相求,你不应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咄咄逼人地羞辱我表姐?!” 柳姑娘攥住了慕容慧的袖子,樱唇被咬得发白,纤细的身子抖如筛糠。 顾云真顺手捡起了一朵落在石桌上的白梅,随手转了转,不冷不热地提议道:“慕容姑娘如此心善,就应下你表姐所求便是。” 她的笑容依旧温温柔柔,眼神愈发疏离,仿佛这两人根本就映不到她眼中。 为奴为婢,终身伺候,绝无二心。 “二哥……”慕容慧的脸色一下子涨得通红,求救的目光看向了慕容雍。 她……她……这个顾云真竟想让表姐给自己当媵妾! 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慕容慧的嘴巴张张合合,她再泼辣,也终究是未出嫁,有些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柳姑娘也是目光楚楚地看向了慕容雍,眸子里写满了希冀与柔情。 “够了。”慕容雍终于开口道。 这两个字也不知道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他对着管事嬷嬷一挥手,示意把人给带下去。 管事嬷嬷立刻会意,把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招了过来,那两个婆子低声说了句“得罪了”,动作利索地把柳姑娘给钳制住了。 “雍郎……”柳姑娘泪眼朦胧地对着慕容雍喊了一声,盛满了痛楚之色,那双会说话的眼眸似在说,雍郎,你为何如此绝情。 可是,她没机会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婆子赶紧捂上了她的嘴,近乎粗鲁地把人给拉走了。 整个过程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亭子外就变得空荡荡的,唯有慕容慧既不甘又不快地跺了跺脚。 亭子里,安静了片刻,直至男子的笑声划破空气。 “顾大姑娘,”慕容雍笑了笑,目光落在顾云真的脸上,正色道,“只是表妹,绝非贵妾。” 他的语气十分郑重,似在承诺什么。 “此话公子无需和我说。”顾云真落落大方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笑意不及眼底,不疾不徐地淡淡道,“婚姻之事,我做不了主。” “不过,但凡一日未成婚,我在贵府还是娇客。” “让表姑娘在客人面前大放厥词,贵府的家风可见一般。” “实难苟同。” 顾云真根本不给慕容雍说话的机会,转头叫上了顾燕飞:“燕飞,我们走。” 她挥手一拂袖,顺便把那朵白梅抛下,头也不回去走了。 顾燕飞默默地跟上,唇角弯了弯。 顾云真随手丢下的那朵白梅如羽毛般轻飘飘地打着转儿落了下来,恰好被风吹到了之前柳姑娘跪地的位置。 慕容雍没有勉强留二人,只是又做了个手势,便有两个小丫鬟跟着顾云真与顾燕飞离开了。 他遥望着姐妹俩渐行渐远的背影,久久未语,眸色晦暗难解,似在衡量、思忖什么。 凛冽的寒风强而有力地刮过,又在冰冷的湖面上吹起了层层涟漪,搅乱了湖水。 “二哥,你看她……”慕容慧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气得一口气梗在了胸口,忍不住就连续跺了好几下脚。 慕容雍只斜了慕容慧一眼,慕容慧就像哑巴似的哑然无声。 慕容雍眸光变冷,宛如那阴冷的沼泽,语气凉薄地问道:“是谁把人放出来的?” 管事嬷嬷讷讷回道:“奴婢也不知……二少爷,奴婢这就命人去查……” 她也知道今天家里有顾家娇客来,哪里敢放表姑娘出来,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 “该罚就罚。”慕容雍又吐出四个字,轻轻淡淡。 管事嬷嬷唯唯应诺,敏锐地听明白了主子的言下之意。 要是查不出个究竟,那么领罚的人就变成自己了! 管事嬷嬷才退下,刚刚去跟在顾燕飞她们身后离开的一个小丫鬟步履匆匆地跑了过来。 “二少爷,”小丫鬟气喘吁吁地禀道,不敢直视慕容雍锐利的眼眸,“顾大姑娘与顾二姑娘去了仪门……” 她颤颤巍巍的尾音消失在寒风中。 慕容雍还没说话,慕容慧尖利的声音已经脱口而出,简直要掀翻亭顶:“什么?!这顾家姑娘实在是没规没矩。” 慕容慧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 顾云真此举等于是丝毫不留情面地扇了他们慕容家一巴掌! 138决定(一更) 看着那狰狞汹涌的黑气,顾燕飞的眸光急速地跳动了一下。 顾燕飞再往前走了一步,鼻尖动了动,隐约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腐臭味。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熏香味、炭香味,强压着这股腐臭味,混合成另一种让人闻之欲呕的气味。 顾燕飞蹙了蹙眉,旁边慕容家的二太太眼明脚快地快步上前,挡在了榻前,她手里的帕子一抖,一股浓郁的桂香扑鼻而来。 慕容二太太笑容和煦地提议道:“顾大姑娘,二姑娘,你们两个小姑娘不如出去走走吧。这里的气味不太好,太闷热了。” “慧姐儿,你带两位顾姑娘去花园里玩玩,以后都是自家人,该多亲近亲近。” 慕容二太太赶忙招手,把慕容雍的妹妹慕容慧叫了过来。 慕容慧约莫十五岁左右的样子,瓜子脸,樱桃唇,身着一袭简便的藕荷色衣衫,梳了个双鬟髻,周身上下只戴了一朵藕荷色绢花,打扮素净。 她对着姐妹俩优雅地福了福,绽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顾云真下意识地去看顾燕飞,见她轻轻地抚了下袖口,立刻就意会,笑容得体地应了。 于是,姐妹俩就随着慕容慧出了内室。 慕容雍就等着外头,见她们出来,从椅子上起了身,含笑道:“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慕容大夫人的一个管事嬷嬷带着几个丫鬟婆子也跟了上去,随侍在侧。 几人信步出了这个死气沉沉的院子,院子外很冷,迎面拂来的风中带着刺骨的寒意,但胜在空气清新,让人感觉那种压抑的沉闷感一下子消散了不少。 又走过一条蜿蜒曲折的小径,一路上,寂静无声,好一会儿都无人语。 “穿过前面这片竹林,就是小花园了。”率先打破沉寂的人是慕容雍。 他抬手指了下前方的竹林,碧绿的竹叶与黄绿交错的竹竿在寒风中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一派清幽雅致。 慕容雍略一驻足,幽深的目光朝慕容慧看了一眼。 慕容慧微咬下唇,双手直揉帕子,这才不甘不愿地开了口:“这片金镶玉竹是十年前我爹特意从江南移植过来的,当初我与二哥也一起帮着种了几株。” “我娘就爱那些花花草草,园子里的牡丹、芙蓉、芍药、菊花……都是我爹为了她四处寻来的,可惜这个时节百花凋零。” “园子西侧有一处三色梅林,我领你们过去看看。” “……” 慕容慧一路走,一路说,举止大方得体,说话温柔婉转,却又隐约透着一丝疏离。 进入花园后,又走了半盏茶,前方就出现了慕容慧说的三色梅林。 一片小小的梅林沿着湖边栽种,红梅、白梅与腊梅完美地交错在林中,梅倒映在湖面,水上水下都是一片姹紫嫣红,如霞似锦。 梅林、假山、水阁与小湖组合成一副如诗如画的美景。 湖面上架了一座只够两人并行的石桥,直通往湖对岸的梅林。 顾燕飞与慕容慧走在前面,慕容雍与顾云真走在后面。 上桥前,慕容雍谨慎地提醒了一句:“小心地滑。” 他虚虚地在顾云真的小臂上扶了一把,并未碰到她,彬彬有礼。 顾云真感激地微微一笑。 见他谨守礼节、言辞得体,顾云真略有些忐忑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些,眼眸沉静。 从昨天到现在,她一直在想这门婚事,想慕容雍,想未来的生活,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 她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女子终究是要出嫁的,只要对方人品尚可,她会做好一个妻子该尽的本分,对方能给她嫡妻该有的尊重就行了。 她一定可以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走在前面的慕容慧也听到了后面的声音,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手里的帕子绞了绞。 湖上,寒风阵阵。 湖畔,梅枝摇曳,“沙沙”作响,湖面上随风泛起阵阵涟漪,淡淡的梅香若有似无地送入他们的口鼻,令人心旷神怡。 过了桥后,四人在林中的暖亭里坐下,暖亭的地下埋了暖炉,四周又以屏风挡风,亭子里温暖如春。 慕容家的丫鬟们立刻给主子和客人们都奉茶、上点心。 慕容雍笑吟吟地提醒顾云真解下斗篷,否则待会儿从暖亭出去,反而容易着凉。 顾云真简单谢过,从善如流地解下了斗篷。 看着这融洽的一幕,慕容慧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就差把“不快”直接写在了脸上。 慕容慧喝了口茶,酸溜溜地说道:“顾大姑娘,我二哥对你可真体贴,他对我和下头几个妹妹可不这样……” 自小大哥对他们几个弟弟妹妹都冷淡,爱答不理的,今天却对这个女人这么好! “慕容姑娘,”顾燕飞的目光投向了慕容慧,忽然说道,“我看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不知她病了多久了?” 慕容慧的脸色沉了下去,心道:哪有人这么说话的!这未免也不吉利了吧! 慕容慧没好气地冷哼了声,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听顾二姑娘这铁口直断的口气,像是会医术似的。” “会啊。”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笑吟吟地看向了坐在慕容慧身旁的慕容雍,“慕容二公子应当知道。” 她一派坦然地笑着,黑白分明的瞳孔似山涧清泉,清澈见底,丝毫不避讳当天在天音阁救了卫国公的事。 她不会把别人当傻子,以为慕容雍靠得这么近都认不出她来。 什么意思?慕容慧愕然地看向了慕容雍。 迎上顾燕飞清亮的瞳孔,慕容雍手里的茶盅微一停顿,语调沉沉地答道:“祖母病了快三个月了。” “秋入冬时祖母染了风寒,就倒下了,家里遍寻名医,还是每况愈下……” 旁边的慕容慧低垂着眼眸,手指紧紧地捏着茶盅,抿唇不语。 亭子外,寒风凛冽,呼呼地吹着屏风与梅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偶有几片残花败叶被风从屏风的空隙吹进亭子里。 气氛略有几分凝重。 “不对吧。”顾燕飞打断了慕容雍后面的话,右手托着下巴,唇畔噙着一抹懒懒的讪笑,似讥非讥道,“她至少病了已经有三年了。” 方才顾燕飞靠近慕容老夫人时,便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腐臭味。 那是属于死人的气味。 即便是屋里点了熏香,烧了香炭,又放了满是药渣子的药壶、药碗,也遮盖不住那股浓重的腐臭味。 亭子里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似乎连外面的风声都停止了,落针可闻。 慕容慧的眉心扭成了结,觉得这顾二姑娘实在是咄咄逼人,冷冷地插嘴道:“顾二姑娘此话何意?祖母病了多久,我们会不知道?” “我们不仅请了太医,连上清真人也来瞧过祖母的。顾二姑娘不信的话,尽管……” 眼看着慕容慧的情绪越来越高亢,慕容雍轻斥了一声:“慧姐儿。”语调中透着锐利。 慕容慧讪讪地闭了嘴。 慕容雍歉然一笑,叹息道:“这些年,祖母年老力衰,身子确实不好,每天喝药就像喝茶似的。我这两年都在外面当差,家里来信时总是报喜不报忧……” “家里也没想到祖母的身子会败得那么快……” 顾燕飞将双手交叠地撑在下巴上,含笑再问:“窗户贴着的那几道符莫不是上清真人给的?” “那当然。”慕容慧得意地扬着下巴,眼眸闪着过分明亮的光芒,“真人道法高深,幸而得他出手……” 慕容慧正说着,眼尾扫到一道柳黄色的窈窕身影自林外的一座假山后走出,款款地朝这边的暖亭走来。 慕容慧不由眼睛一亮,唇角也扬了起来,斜眼去瞟坐在她对面的顾云真。 四人所在的暖亭是专门设计的,视野好,最适宜赏景,可以把周围的景致一览无遗。 因此,顾燕飞与顾云真也同样注意到了来人。 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芳华少女,容貌娇丽,乌黑浓密的头发松松挽了一个斜弯月髻,肌肤白皙,脸颊上有一抹菡萏般的嫣色,唇色淡淡。 “雍郎。” 少女很快就走到了五六丈外的一株白梅树旁,樱唇微动,微微哽咽地对着慕容雍喊道。 她的声音如百灵鸟啼鸣般悦耳。 一双秋水双瞳盈着朦胧的泪水,欲语还休,柔情款款,叫人不由心生怜惜。 寒风吹拂下,少女颊边的一缕发丝垂在脖颈间,微微颤颤,仿佛一朵被寒风无情肆虐的娇花。 亭子里的慕容雍轻轻蹙眉,深褐色的瞳孔中没有一丝波动。 气氛微凝,亭子里静了一静,三五朵洁白如雪的梅花被风幽幽地吹进了亭子里。 “这嗓子倒是好听得紧!”顾燕飞灿然一笑,笑吟吟地打破了沉寂,“贵府是养了戏班子吗?” 顾燕飞清脆明快的声音在亭子里分外响亮。 那白梅树旁的少女闻言,仿佛被当场打了一巴掌似的,面色微白,泪水呼之欲出。 慕容慧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恼怒地斥道:“你胡说什么?!” “那是我表姐!” 139不嫁(二更) 烧着炕的屋子里温暖如春,熏香袅袅,可顾云真却觉得手脚冰凉,指尖被冻得微微麻木,鼻尖萦绕起今天在慕容老夫人屋里闻到过的那股子沉闷、压抑而又难闻的气味。 在这宽敞明亮的屋子里挥之不去。 “祖母,”顾云真对上了顾太夫人威严的眼眸,平静地说道,“孙女听祖母的安排。” 只是婚姻而已,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样的人生,她能过好的。 也就是不会有话本子里的两情相悦而已。 这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娘可以,外祖母可以,她当然也可以。 虽然下了决定,但她心里又忍不住有那么一丝丝怅然,鼻尖的异味感更浓了,暗叹着:只是,她又要让妹妹为她挂心了。 听顾云真应下,顾太夫人的脸顿时由阴转晴,雍容的面庞上又有了慈和的笑容。 屋里的气氛也瞬间明朗了起来。 顾太夫人满意地吩咐李嬷嬷道:“快,让人去把三太太请来。” 李嬷嬷连忙应命,快速出去使人传话。 顾太夫人又大丫鬟白露叫了进来,当着顾云真的面,让白露去开库房,从她的私库里去取一匣子首饰来;又吩咐另一个嬷嬷去把从前大姑奶奶出嫁时的嫁妆单子拿来。 亲事定在年前的话,那意味着明天就要送嫁妆了。 慈和堂内一下子就忙碌了起来,那些嬷嬷、婆子们匆匆忙忙地来来去去。 顾云真自说完那句话后,又开始沉默,仿佛灵魂都从躯壳中抽离了出来。 顾太夫人心情好,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真姐儿,家里不会委屈你的,你的嫁妆也会有二婶母帮着你母亲一起操持,务必办得妥妥当当。” “祖母再给你添妆,除了这匣子首饰,再给你添一万两银子和田产。” “祖母这里还有不少好料子,正好给你做嫁衣,让针线房那边日夜赶工就是。” “……” 顾云真抿着唇,沉默良久,整个人游离在外。 顾太夫人的声音明明就在耳边,却显得那么遥远,似从千里之外传来。 然而,看在顾太夫人的眼里,顾云真的沉默就成了乖巧听话。 人逢喜事精神爽,顾太夫人唇角眼角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精神抖擞地与王氏商量着婚礼的一些细节。 王氏不动声色地给她的管事嬷嬷使着眼色,示意她找人去通知侯爷这个好消息。 王氏笑吟吟地凑趣道:“母亲,大姑爷才不到二十,已是神机营正五品千户了,前程正好,若是不用守孝,不需要几年就能青云直上,穿上四品绯袍。” 在大景朝堂,五品及以下穿的是青袍、绿袍,四品及以上穿的就是绯袍。 这大红绯袍如火如荼,本身就是一种地位与前途的象征。 顾太夫人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喜上眉梢。 “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几个字像是数根尖针刺进了顾云真的耳朵。 她原本如死水般的神情第一次有了些微的起伏,鸦青长睫急速地颤了两下。 她慢慢地转向了顾太夫人,眼眸似一汪清冷的黑潭,一字一句地问道:“神机营正五品千户?” “是啊。”顾太夫人含笑道,“五品与四品之间有道坎,过了这道坎,以后大姑爷就前途无量了……” 顾太夫人本想与顾云真好好说道说道,却被顾云真打断了:“祖母,神机营正五品千户,这不是大哥的差事吗?” 此前顾渊得兵部调令被调任神机营又升至千户的消息,阖府上下都知道,顾云真当然也知道。 可这是大哥的差事,为什么会变成了慕容雍的?! 那大哥怎么办? 大哥为了追随大伯父的步伐,努力了这么多年,以鲜血和汗水为代价逐步在军中站稳脚跟,好不容易才走到了今天…… 方才那种轻松欢快的气氛登时凝滞,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顾太夫人与王氏面面相看,面色微僵,意识到其中的问题了。 这段日子,顾云真随严氏去了外祖家,昨日方归,怕是不知最后是由慕容雍得了神机营千户的差事。 顾云真那双黑黢黢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顾太夫人苍老雍容的脸,似要穿透那虚伪的外壳,捕捉到了她脸上一瞬间的细微变化。 仿佛有一桶冷水当头浇下,顾云真从头到脚都是一片彻骨的寒意,直浸透到骨髓中。 顾云真一向温柔的眼眸此刻闪着一种近乎锐利的光芒,冷冷的,清清的,徐徐道:“他……抢了大哥的差事?” 她在问,但是神情很笃定,似乎心里已有了明确的答案。 她以为他们都姓顾,一家人要彼此扶持,祖母与二叔一定会帮衬大哥顾渊的。 原来,是她太天真了。 她的冀望不过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奢望,就像是阳光下那看似绚烂的肥皂泡泡,风轻轻一吹,泡泡就破了。 东次间内,场面僵住,气氛更冷。 顾太夫人不悦地皱了皱眉,淡声道:“这怎么能叫‘抢’?” 大丫头果然是跟顾燕飞学坏了,连话都不会说了! 顾太夫人振振有词地说道:“渊哥儿调去了銮仪卫,这神机营千户之位是渊哥儿主动让出来的。” 这怎么能叫抢呢! 说到底,没有顾渊,就算侯府花再多的银子,也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神机营的差事给慕容雍。 顾太夫人越想越是理直气壮,又道:“真姐儿,慕容家不会亏待你的。差事是你大哥让出来的,你又为他家老夫人冲喜,慕容家从此就欠了你,以后都会高看你一眼,这辈子,你的地位稳稳的,谁都越不过你去。” “祖母和你二叔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王氏在一旁频频点头。这件事最大的获益者就是顾云真了。 “是为了顾云嫆!”顾云真一针见血地点破顾太夫人的心思,心头弥漫起一股窒息的感觉。 “大哥想要的是征战沙场,跟大伯父一样,而不是在京里安稳过日。” “而你们为了顾云嫆,帮着慕容雍抢了大哥的差事,不惜断了大哥的前程!” 顾云真的声音中难掩失望与悲怆,樱唇苍白,瞳深如夜。 心口似有根弦一点点地绷紧,再绷紧。 她可以接受祖母为了家族利益替她安排亲事,放弃追究太祖皇帝所宣扬的两情相悦; 她可以为了未来的夫家冲喜; 她可以像所有跟娘一样的女子,孝敬公婆,伺候夫婿,操持家务,管束侍妾,教养子女。 但是,她也是有底线的。 “铮!” 顾云真耳边隐约听到了那根弦崩断的声音,心脏猛地一颤。 她毫无预警地站起身来,这突兀的动作引来顾太夫人与王氏的蹙眉。 对上一屋子或惊愕或不满的眼神,顾云的声音再听不出平日里的温柔,坚定地吐出三个字: “我不嫁!” 这三个字不轻不重,却如轰雷炸响。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满室寂然。 …… “姑娘,奴婢刚听说,大姑娘她不嫁了。” 黄昏时,顾云真拒婚的事由卷碧之口传到了顾燕飞耳中。 顾燕飞轻轻地拨了下罗盘上的指针,指针滴溜溜地转动着…… 指针先快后慢,渐渐地停下。 西斜的阳光透过窗口射了进来,洒在那小小的罗盘上,指针与罗盘的表面泛着一种明珠般的流光。 卷碧知道姑娘在算卦,屏息地盯着罗盘……直到指针停下,她才喘了口大气,好奇地问道:“姑娘,您算好了没?” “卦象变了。”顾燕飞看着罗盘上显示的卦象,眼尾愉快地一挑。 然后呢?卷碧灼灼地盯着顾燕飞,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顾燕飞一手托腮,垂眸看着罗盘,右手的指节在桌上轻轻叩动着,若有所思。 在今天以前,她曾经为了顾云真的婚事起过好几卦。 卦象的结果一直显示“天定之缘不可逆”。 所以,顾燕飞也不敢粗暴插手,她自己是天弃之人,若强行插手“天定之缘”的因果中,反而会害了顾云真。 但现在的这一卦,卦象显示出了转机—— “破茧成蝶。”顾燕飞喃喃自语。 卷碧不知道顾燕飞此话具体何意,但约莫能从“破茧成蝶”这四个字猜出卦象的结果应该不坏。 “姑娘,”卷碧先是喜,随即又有些担忧,道,“那太夫人会为难大姑娘吗?还有慕容家那边会不会……” 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太夫人的性子,太夫人从来高高在上,不容忍府内任何人质疑她的决定。大概也唯有侯爷与顾云嫆在太夫人跟前还算说得上话了。 而慕容家是顾云真未来的夫家,顾云真拒绝冲喜,等于是得罪了慕容家,那么慕容家会善罢甘休吗?! 相比卷碧的忧心忡忡,顾燕飞显得漫不经意。 破茧成蝶,这“茧”是自缚。 若是由外力破茧,结果只会是毁灭,必须由顾云真自己去撕碎束缚在她身上的东西,才能破茧而出,有了化蝶那一瞬的美丽。 从这一卦看—— 顾云真身上的“茧”出现了一道裂痕,她的命运不再是“不可逆”。 140替身(一更) 顾燕飞仰首朝窗外彩霞漫天的天空望去,问道:“可知道大姐姐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 “奴婢也不知。”卷碧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奴婢只听说,三太太也去了一趟慈和堂,和太夫人一起劝大姑娘莫要冲动,‘冲喜’对两家都好。可大姑娘心志坚定,恁是一个字也没多说。” “太夫人气得不轻,还斥三太太教女不严。”卷碧唏嘘地叹了口气。 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罗盘,不置可否。 “二姑娘,”这时,门帘外传来了小丫鬟的禀告声,“李嬷嬷来了,说是给太夫人‘传话’的。” “不见。”顾燕飞淡淡道,慵懒地歪在椅背上,动都懒得动一下。 卷碧立刻意会,乖乖地出去传自家姑娘的话。 不到半盏茶功夫,卷碧就又回来了,脸色有些气愤,有些为难,讷讷地禀道:“姑娘,李嬷嬷是来替太夫人‘训话’的。” 在顾燕飞的眼神示意下,卷碧这才继续往下说:“太夫人说,姑娘前几日出门彻夜不归,不成体统。” “说,姑娘怂恿堂姐忤逆长辈,是存心要搅得家宅不宁。” “还说……还说,侯府这小庙供不起姑娘这尊大佛,让姑娘年后就去慈静庵里小住,跟师太们好好学学清规戒律。” 卷碧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难掩义愤之色。 太夫人这摆明了就是迁怒! 还有件事,其实卷碧一直没敢禀,三天前,自家姑娘昏迷不醒地从庄子被带回来的时候,太夫人很是不悦,曾经让李嬷嬷来过玉衡苑一趟,不仅训斥了姑娘夜不归宿,还数落了大少爷好几句。 卷碧当时就很不服气,明明她从庄子上让人回京传过口信的,明明就是府里没有派马车去接姑娘! “就这些?”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平静得很,眸底掠过一抹讥讽之色。 上一世,她曾不理解,自卑自怜,自怨自艾,总觉得是自己哪里哪里不好,所以她的亲祖母才宁愿喜欢顾云嫆,也不喜欢自己。 这成了她的一个心结,最后化作了心魔,长长久久地难以释怀。 就算她这一世重生后,对太夫人的偏心早已经习惯,但是,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心魔依然难消。 可现在,当她发现原来还有别的可能性后,反倒是让她心头一松,就像在无尽漫长的黑夜之后忽然看到了一丝曙光。 要是父亲顾策真不是太夫人所生,那么自己也就不是太夫人的亲孙女。 对于太夫人来说,自己以及顾云嫆与她都没有血脉的牵连,那么她会更喜欢由她自小养大的顾云嫆,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顾燕飞下意识地捂了捂胸口,一直纠缠在她心中的心魔隐隐松动了一些。 “有的……”卷碧咽了咽口水,目光游移了一下,一口气把话说完,“李嬷嬷还说,太夫人让您去祠堂跪着,跪到明天祭祖为止。李嬷嬷现在还在外头等着……” 卷碧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不去。”顾燕飞想也不想地说道,随口搪塞,“你去跟李嬷嬷说,我今天要连夜做法,为侯府祈福,就不去……” 等等!顾燕飞说着说着,闭上了嘴,忽然想到了祠堂。 若太夫人不是父亲的亲娘,那么她的祖母就该另有其人……顾家的族谱里、祠堂里不可能没留下一点痕迹。 卷碧已经转了身,正要出去找李嬷嬷回话,却听身后的顾燕飞又改口道:“那我就去吧。” 啊?!卷碧闻言傻了,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见顾燕飞已经信步在她身边走过,从小书房中出去了。 不止是卷碧傻了,连候在檐下的李嬷嬷也傻了,呆呆地看着顾燕飞。 她本以为二姑娘会跟往常一样,随随便便地打发了她,没想到二姑娘真要去跪祠堂?! 李嬷嬷差点没捏了自己一把,想看看这不是梦,但还是勉强维持住了面上的笑容,笑呵呵地伸手做请状:“二姑娘,请。” 顾燕飞没有停留,径直地往前走着。 这一路,李嬷嬷都觉得有些不真实,就这么一路沉默地来到位于侯府西侧的顾氏宗祠。 相比其他季节,冬天的祠堂既庄严,又冷肃。 远远地望去,就能看到屋檐上垂下一排排或长或短的冰凌,冰凌在黄昏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宛如一把把冰剑倒挂在房檐上,忠诚地守护着顾家的列祖列宗。 守祠堂的婆子立刻就给顾燕飞打开了门。 门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开门那一瞬照进去的阳光给里头送了一缕光明。 那婆子只当顾燕飞是来受罚的,用带了几分狐假虎威的口吻说道:“二姑娘去里面跪着吧,在祖宗面前好好反省反省。太夫人心慈,只要二姑娘诚心悔过,定是会宽恕二姑娘的。” “大姑娘已经在里头跪着了。” 大姐姐也在?!顾燕飞微微一愣,朝祠堂里走了进去。 祠堂的大门又被人从后方关上了,屋内黑黢黢的一片,寂静无声。 黑暗完全不影响顾燕飞的穿行,顾燕飞不疾不徐地走过前厅,来到了后方的祭祀大堂。 空旷死寂的祭祀大堂内,只点了一根蜡烛,小小的火焰只能照亮方圆六七尺,光线十分昏暗。 正前方那层层叠叠的暗红色牌位,在闪烁的烛光中显然有些阴森。 一道熟悉的倩影正一动不动地跪在牌位前的蒲团上。 那道纤细的背影是那么端庄,那么挺拔,流露出一股空谷幽兰的淡雅气质。 顾云真听到了后方的动静,转过头来,却对上了顾燕飞含笑的杏眸。 “燕飞!” 顾云真见到顾燕飞吓了一跳。 跟着,她又蹙起了秀气的眉头,眉宇间浮现浓浓的自责。 是她连累了二妹妹。 哪怕她一个字也没提二妹妹,可祖母还是认定了是二妹妹唆使了自己。 “大姐姐,你又没错,别跪了。”顾燕飞一把将跪着的顾云真拉了起来,示意她在蒲团上坐下。 顾燕飞也同样没打算跪,往前走了几步,仰首扫视着正前方那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牌位。 很快,她就在从下往上数的第二排找到了祖父顾宣的牌位。 顾宣的牌位边空着一个位置,将来,这个位置会摆上顾太夫人的牌位。 下方,顾策与谢氏的两道牌位并排摆在一起,昏黄的烛光轻轻地抚过了这两道牌位,温柔得如同顾燕飞的目光。 顾燕飞盯着双亲的牌位看了一会儿,又盯着祖父顾宣的牌位也看了一会儿、 可惜,没看出什么花样来。 周围静悄悄的,只偶尔响起烛油燃烧的噼啪声。 顾云真看着顾燕飞在周围东张西觑,东翻西找,也不多问,只是目光温柔地注视着她。 顾燕飞随意地把周围其它的牌位也看了一圈,没有太大的收获。 一盏茶后,她又拿了一个蒲团,拖到了顾云真的身边。 顾云真抱膝而坐,姿态秀气;顾燕飞则盘腿而坐,恣意闲适得很。 顾燕飞正欲启唇,想问问顾云真是怎么想通的,但话才到唇边,就听前厅方向传来一声低低的猫叫。 “咪呜~” 含含糊糊的猫叫声带着愉快的尾音。 “晴光!”顾云真惊喜地脱口而出。 下一瞬,一只长毛三花猫叼着一只雪白的鸽子踏着威武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进来,长毛尾巴翘得笔直,简直快上天了。 一双碧绿的眼珠子在黑暗中似是在发光。 顾云真瞬间就被猫的魅眼所蛊惑,痴痴地看着猫儿……等她恍然回过神来时,顾燕飞已经自己解下了绑在信鸽脚上的一只小竹筒,并取出了其中的折叠成长条的两张绢纸。 一手挺拔秀逸、骨力遒劲的楷体映入她眼帘,字迹漂亮得让人觉得神气清健。 顾燕飞眉眼一挑,目光定在了第一行的“柳”字上,惊讶地自语道:“这么快啊。” 她正午从慕容家回来后,就给楚翊去信,这才过去不到两个时辰而已。 书信中所言,柳姑娘闺名慕玉,其父为柳文成,柳文成在先帝时因为赈灾不力被斩首,家中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则全数没入教坊司。 信中还应顾燕飞的要求,写了柳慕玉的生辰八字。 柳家女眷都在教坊司,名字在礼部记录在册,生辰八字也都是有卷宗可查的。 顾燕飞盯着柳慕玉的生辰八字看了半晌,低声道:“果然!” 回过神来的顾云真恰好听到了,很顺口地问了一句:“什么果然?” “癸未、乙卯、甲子、己巳。”顾燕飞看着那张绢纸字字清晰地念道,清透的眼中闪着颇有兴味的光芒。 顾云真眨了眨眼,惊讶地脱口道:“我的八字?” 顾燕飞神秘地一笑,又道:“也是柳姑娘的八字。” “柳姑娘的八字和大姐姐一模一样。” 什么?!顾云真微微瞪大了眼睛,脸上惊疑不定。 两个八字相同的人可谓万里挑一,她可不信那是巧合。 既然不是巧合,那就是某种程度的必然了! 141代价(二更) 明明周围的门窗紧闭,这一瞬,顾云真却觉得外面的寒风似刀子般刮在了她脸上。 她感觉脚底隐隐地升起一股寒气。 慕容大夫人、慕容雍、慕容老夫人、慕容慧、柳慕玉等人的脸交错着在她眼前闪过,心头疑云丛生,揣测着这背后的种种可能性。 一时间,她不由想起她过去曾经看过的那些戏文、话本子,什么白月光、朱砂痣、家逢变故、情根深种、身不由己……替身等等的关键词充斥在她思绪中。 “替身。”顾云真喃喃道,似自语,又似在问顾燕飞,“我是替身吗?” 说出口后,她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荒谬,她只听过有人找替身寻那些个容貌相似的,还没有见过有人找八字一样的替身。 “确实是‘替身’,只不过,”顾燕飞讥诮地扯了下嘴角,“柳姑娘应该是大姐姐的替身。” 她微微扬起的话尾透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神秘。 结合前世的线索来看,顾燕飞有九成把握,柳慕玉是顾云真的替身。 “……”顾云真一头雾水,完全猜不透顾燕飞的话中之意。 顾燕飞又接着去看飞鸽传书中的第二张绢纸,上面写的是关于上清真人的事。 上清真人二十岁才入道,投于无量观门下,拜于天罡真人首徒的门下,至今也有二十几年了。 据闻,他与传说中的天罡真人一样,天生道骨,才智非凡,尤其擅长符箓、炼丹、风水之术,入观后,短短数年道法就有大成,最近这七八年中,更是显了不少神通。 比如他曾一眼看破冯大将军府的祖坟被人动了手脚; 比如他曾做法把痴呆了五年的常宁侯府二姑娘唤回了神; 比如他用仅仅一道符箓,就把被人用刀子捅得肠穿肚烂的安王府七公子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等神迹数不胜数,上清真人由此声名鹊起,有了“活神仙”的名头。 顾燕飞看完后,就把两张绢纸都递给了顾云真。 顾云真也认真地看了起来,当她看到第二张纸写的是关于上清真人的事时,惊讶地挑起了眉头。 顾燕飞若有所思地以食指摩挲着唇下的凹陷,脑海中又一次浮现了慕容家那个躺在床上的老太君,周身的死气浓郁如茧,密密实实地把她束缚在其中。 “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 顾燕飞才一起头,顾云真就从绢纸里抬起头来,疑惑地朝她看来。 这其实是顾燕飞在曜灵界时,亲眼目睹的一件发生在凡人城镇里的事。 在一个小城镇里,有一个书生偶然救了乡绅人家的姑娘,那姑娘因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嫁与了那书生。 可是,妻子体弱,婚后不到两年,就病故了。 书生意外找到了一本邪书,为了让妻子复活,以邪术将妻子灵魂锁在她的头骨中,再讲头骨埋到地里,每日以鲜血浇灌,从老鼠,到鸡,到牛……需要的血量一天比一天大,直到需要人血浇灌。 为此,书生不惜杀了一人又一人。 妻子的尸骨上一点点地长出了血肉,皮肤,如同种子在土地里一点点生根、发芽般,可是她的身体再也没有温度,四肢僵硬,还见不得光。 妻子不想复活,更不想变成这种半人半鬼的样子。 可是书生还是强行为之,他不能让妻子死了。 因为书生本来家道中落,若是岳家富足,他早就一无所有,是仰仗岳家才东山再起。 一旦妻子死了,没有岳家的帮衬,书生又会变回一穷二白。 顾燕飞在这里忽然停住,眸色深深。 顾云真的一颗心随着故事起起伏伏,起初被书生的“深情”所感动,后又纠结于书生杀数人为救一人,听到这里,又厌恶起书生的自私狠辣。 “那后来呢?”顾云真追问道,心里觉得这个故事中的妻子未免也太可怜了。 后来啊…… 顾燕飞眨了眨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段一百年前的回忆中。 后来,那个妻子彻底“复活”了,有了血肉之躯,只是她的血是黑的,她成了一头没有理智的邪物,杀光了一城的人。 当时,顾燕飞奉师命下山,铲除邪物。 她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地狱,那个妻子全身染满人类的鲜血,嘴里是血,手里是血,指间还抓着碎肉,却在哭着,两行黑色的泪水汩汩而下,哀求她:“杀了我!” 顾燕飞眼睫轻轻地扇动了两下,终究没有说出这段,只是轻描淡写道:“后来,那个书生被他的妻子亲手杀死了,那妻子也死了。” “任何邪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燕飞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递给了顾云真。 “……”顾云真眼睛微睁,眼尾发红。 她还沉浸在顾燕飞的故事中难以自拔,感觉心口空荡荡的。 烛火细微地跳跃了两下,一滴透明的烛油流淌下来,仿佛一行清泪,在烛火照耀下,晶莹透亮。 “咕咕。” 鸽子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妹俩齐齐地寻声看去,就见三花猫虎视眈眈地盯着那只信鸽,信鸽无辜地抖了抖翅膀。 顾燕飞一把抓过三花猫,点了点粉粉的猫鼻头,训道:“你啊,别成天就知道欺负咕咕。咕咕可比你懂事多了,也比你能干。” 咕咕是卷碧给那只信鸽取的名字。 “喵嗷!”猫听到自己堂堂灵兽竟然被拿来和区区鸽子比,差点没跳脚,翘着屁股示威地磨了两下爪子。 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继续对着猫训话:“你啊,总吃了睡,睡了吃的,知不知道这样会变傻的?” “瞧瞧你,都胖成个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远!” 顾云真看着这一人一猫,被逗笑了,“扑哧”地捂嘴笑了出来,心底的那点点愁绪烟消云散。 见她终于笑了,顾燕飞弯了弯唇角,眉眼弯弯。 “咪呜~”猫凑过去亲昵地蹭了蹭顾燕飞的裙裾,绕着她撒娇了一番,叫声又奶又糯,意思是我最可爱,最能干,最懂事了。 “好了,别撒娇了,乖乖干活去!”顾燕飞低头在猫耳边叮嘱了几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猫屁股,示意它赶紧去。 它才是最厉害的!猫高高地翘着尾巴,斜了一眼不远处的那只白鸽子,踩着优雅的猫步出了祠堂。 冬天的天色暗得特别快,夜幕已然降下,夜晚的侯府空旷寥寂,一片寂静、寒冷。 今夜月明星稀,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洒落在庭院中。 猫大摇大摆地行走于府中,轻快地跳上树,又跃过围墙,踩着别家屋顶上的瓦片,一路抄近道往城北方向去了。 它要去的是慕容府。 夜晚是属于猫的,晴光不认得慕容家,可其它猫认的,甚至还有猫殷勤地给它带路。 三花猫只花了一炷香功夫就到了慕容府所在的安定胡同。 它真是厉害啊,比马跑得还快! 晴光得意地想着,舔了舔鼻子,又舔了舔爪子。 猫蹲在高高的墙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下方阴沉沉的府邸,歪着猫脸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想了起来。 对了,主人说,老太太的院子在那个方向来着! 猫美滋滋地又嚎了一声,朝着慕容府西北方跃去…… 它又展现了自己翻墙爬树、上房揭瓦的能力,三两下就找到了顾燕飞说的那个老松枯死、池塘干涸的院子,又找了棵最靠近窗户的树敏捷地爬了上去。 这一次,它的动静太大了点,一段树枝被它震得“簌簌”作响。 片片枯叶自枝头纷纷扬扬地落下。 三花猫占着居高的优势往窗户里望了一眼,只见屋内靠墙的床上躺着一个老妇,还有一对四十几岁的男女坐在茶几边说话。 屋内只点了一盏羊角宫灯,光线略显昏黄,衬得气氛有些压抑。 屋外的猫干脆就趴在树枝上不动了。 那对夫妇自然听到了窗外的声响,但只以为是夜里风大,慕容大夫人朝窗户的方向瞟了一眼,就立刻收回了视线。 “老爷,顾家已经同意了冲喜,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我把婚期定在了除夕。”慕容大夫人面露喜色地对自家老爷道。 “好好!”大老爷慕容昊捋了捋山羊胡,满意地连声道好,随即又略带几分不悦地问道,“玉姐儿今天是不是跑出去了?” 慕容大夫人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柳慕玉是自己的外甥女,在今天这种紧要关头闹出这种岔子来,自己也难辞其咎。 慕容大夫人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道:“我原也生怕侯府会恼,还好,顾太夫人是明理之人,并没有追究。” 说着,她丰润的唇角自得地弯了起来。 毕竟两家已经交换了庚帖,婚事已定,以次子的人品,顾家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好的女婿! 慕容昊松了口气,没再过多纠结,只叮咛了一句:“夫人,既然这门亲事不会出变故,那就把人嫁出去吧。” “老爷放心。”慕容大夫人正色应下,赶紧转移话锋,“上清真人明日会来,会跟我一同去侯府。” “有真人在,我就放心了。”慕容昊又捋了捋胡须。 窗外又传来了簌簌声,摇曳的枝叶在窗纸上留下几道狰狞怪异的影子,似有什么东西藏在黑暗中窥视着他们似的。 142勾人(一更) 慕容昊的目光忍不住就朝那张架子床望了过去。 睡在床帐里的老夫人依旧紧闭着眼,皮肤惨白枯燥,身体干瘪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眉骨突出,眼窝与双颊深深凹陷,口鼻之间呼吸几不可见,整个人死气沉沉,宛如一具活死人。 “梆!” 一更天的梆子声穿透夜色远远地传了过来,似是一锤重重地捶打在夫妇俩的心头。 慕容昊将拳头在膝头轻轻捶了两下,看着老夫人的目光闪烁不已。 之中的情绪异常复杂,有悲伤,有无奈,有唏嘘……隐约还透着些许的不忍。 “老爷,这都是为了慕容家。”慕容大夫人自然看出了丈夫的动摇,轻声劝了一句。 是啊,为了慕容家。 慕容昊的眼神也就是那么一瞬游移而已,随即就变成深沉如渊。 “娘,”慕容昊压低声音对床上昏迷不醒的老夫人说道,声音略有几分沙哑,“您再坚持一下,再坚持几年,我们的阿雍就快要出人投地了……” 他将尾声拖得长长,最后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声。 灯罩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飞虫,飞虫在里头扑扇着翅膀,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被放大的虫影投诸在屋内的墙壁,衬得原本沉凝的气氛又多了几分诡异与阴森。 床上的老夫人从绣着锦被下伸出了一个指头,指头微微地动了动,干瘪发紫的嘴唇轻启,发出无声的叹息声…… “簌簌……” 灯笼里的那只飞虫将翅膀拍得更加激烈,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擦擦声。 窗外的猫被那急速扇动的光影和飞虫的振翅声吸引,脑子一空,朝窗口飞扑了过来…… 后腿在树枝上一蹬,树枝再次摇曳,让猫的计算出现了一点偏差,猫的两只前爪扒住了窗户槛,可后腿却落了空,只能略显狼狈地扒在窗户上。 这一瞬,猫的耳边再次响起了顾燕飞唏嘘的声音:“瞧你,都胖成个球了,小心跳不高跳不远!” 猫的脸差点没垮下来,两只前爪伸出了尖锐的指甲钩住窗槛,两条后腿垂在半空中努力地蹬着空气…… “喵呜!” 随着一声嘶吼,猫终于迸发出一股吃奶的力气撑起了身体,吃力地爬上了窗槛,然后它急切地抬起一只爪子去扒拉贴在窗户上的一道符篆。 “哪来的野猫!”一道略显尖利的女音喊道。 猫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自然被屋里的那对夫妇注意到了。 慕容大夫人和慕容昊蹙眉看着窗户上的那只长毛三花猫,全都吓了一跳。 “来人!”慕容昊正想吩咐人来打猫,却见猫转头朝他们看来,碧绿如宝石的猫眼在烛光中闪闪发光。 “喵~” 猫眼清透明澈得没有一丝杂质,那么闪亮,那么耀眼。 魅眼如丝,勾人心魄。 慕容昊与慕容大夫人全都痴痴地看着三花猫,着了迷,眼中写着痴迷与虔诚。 “小猫咪,你是要那个吗?”慕容昊一边指了指贴在窗户上的符箓,一边柔声说道。 中年男子蓄意放软粗犷的音调,显得有些谄媚,有些滑稽。 “喵!”三花猫颐指气使地叫了一声,高高在上地斜眼看着两个愚蠢的人类。 “是这太高了,你够不着是不是?”慕容大夫人心领神会,殷勤地朝窗户走近,笑得像朵花似的,眼神中全是满满的讨好,“我给你拿啊。” 三花猫又“喵”了一声,下巴昂得高高,优雅蹲好,像鸡毛掸子似的尾巴在身后愉快地摇来摆去。 慕容昊散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窗户前,快夫人一步把窗户上的一张符撕了下来。 然后双手捧着符箓,恭恭敬敬地呈给了猫,还体贴地问道:“小猫咪,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小鱼干再走?” 猫的眼睛一亮,口涎急速分泌,耳边再次响起了顾燕飞的那句“你都胖成个球了”。 猫躯一震,猫急速地冷静了下来,嗷呜一口咬住了对方递来的符箓,转身一跃,朝窗外的那棵树飞跃而去…… 慕容氏夫妇俩痴痴地看着猫优雅的背影,一副花痴的样子,大夫人低低地叹了一声:“真是好看啊!” 窗外那些摇曳的树枝似乎在回应她一般。 夜渐渐深了,京城中也愈发安静,灯火一盏盏地熄灭,唯有天空中的星月闪耀依旧。 猫视黑夜如无物,衔着那道符箓,丝毫不受影响地穿行于如墨的夜色中。 “嗖嗖嗖……” 几个轻跃间,它就又回到了侯府,悄无声息地蹿进了祠堂的祭祀大堂,就见顾云真正与顾燕飞并肩站在正前方的那些牌位前。 顾云真看着顾策与谢氏的牌位,低声说着:“……我娘跟我说,大伯父与大伯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是彼此的唯一。” “大伯母去世后的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媒人劝大伯父再娶,口口声声说大哥与三妹妹需要母亲照顾,可大伯父从未动过再娶的念头。” “娘说,大伯父那样的男子太罕见了,更多的男子都像父亲与祖父这般……” 顾云真眼帘微垂,声音中带着一丝丝感慨的叹息。 顾燕飞深深地注视着父母的牌位,眉目柔和,神情恬静。 旁边的那根蜡烛已经烧得只剩下两寸了,昏黄的烛火摇曳。 “喵!” 猫发现两人都没发现自己的到来,不快地叫了一声。 顾云真一下子被猫吸引了注意力,露出欢快的笑容,道:“晴光,你回来了啊!” 猫又高傲地竖起了尾巴,昂首挺胸地走到了顾燕飞跟前,将口中叼的那道符送到了她手中。 接着,它得意地在旁边的另一个蒲团上蹲好,昂着小下巴,等夸奖。 那道符箓被猫咬在口中好一阵子,有三分之一都被口水浸湿了。 顾燕飞甩了甩那道湿哒哒的符箓,一手嫌弃地在它眉心轻弹了下,取笑道:“都是你的口水!” “喵喵喵!” 猫气得简直要炸毛了,不满地连叫了好几声。 顾燕飞“噗嗤”地笑了,低下头,轻轻地俯身用手指勾了勾猫的下巴。 猫下意识地往她的掌心蹭了回去,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对着她“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然而,顾燕飞只淡淡地吐出两个字:“不懂。” 猫瞪大了碧眼,长毛尾巴再次炸开了! 顾燕飞忍俊不禁地弯唇,随手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鸡肉干丢给猫。 猫三两下就吞下了鸡肉干,舔了舔爪子,犹觉得意犹未尽,可是,宵夜吃多了会胖吧。 猫纠结地想着,顾燕飞则捏着那道符仔细地研究了起来,聚精会神。 符纸上的符文是黑色的。 顾燕飞将符纸凑近鼻端,嗅了嗅,挑了下眉。 这符文应该是由朱砂混杂着鲜血以及玄苍石粉画就的。 是这个小世界里凡人绘就的符,和顾燕飞在曜灵界所学的差别很大。 可是,万变不离其宗。 只要是符,就必然有其规律可寻…… “喵呜!”猫又凑过了过来,委屈巴巴地叫着。 它大晚上千辛万苦地横穿半个京城,居然被区区一块鸡肉干给打发了,实在是太敷衍猫了。 于是,顾燕飞又往袖中掏了掏,摸出了一个铃铛球,随手丢了出去。 晴光“喵”地窜出,愉快地追着铃铛球去了。 顾云真终于回过来神来,接着道:“曾经祖父与祖母也有过一段神仙眷侣的日子,可惜也就短短不到两年光阴而已。” 顾云真注意到祖父的牌位上沾了点烛油。 她摸出一方帕子,动作轻柔地拭了拭牌位,牌位不小心撞到香案,发出“咯噔”的声响。 顾云真小心翼翼地把祖父的牌位扶好,幽幽道:“祖父过世时,我才两周岁而已,对祖父的印象不深。很多关于祖父的事都是祖庶母和娘告诉我的。” 顾云真口中的“祖庶母”指的是三老爷的生母孙老姨娘。 顾燕飞默默地将那支蜡烛往旁边移动了一些。 顾云真看了看身边的顾燕飞,想着二妹妹刚回侯府,对府里的事知道得怕是不多,尤其大堂哥是男子,心思没那么细腻,怕也不会跟二妹妹说得太仔细。 顾云真理了理思绪,娓娓道来:“我们定远侯府到这一代也才第四代而已,曾祖父四十才得祖父这一独子,自是精心教养。” 别看顾氏宗祠里放了那么多祖宗牌位,其实顾家在前朝不过普通的农户,是曾祖父顾尧随太祖皇帝起义,立下了汗马功劳,才有了后来的定远侯府。 再往上的那些牌位都是默默无名之辈,连名字都上不了台面,甚至连不少旁系的亲属的牌位也一并供在了这宗祠之中。 “祖父也没辜负曾祖父的期待,为朝廷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 “对于祖父的亲事,曾祖父更是十分上心,千挑万选才定了豫州颍川的戚氏女……也就是祖母。当年,曾祖父还请了太祖皇帝下旨赐婚,这婚事也算风风光光,为人称道。” 那会儿,跟着太祖皇帝建下不世功勋的那些勋贵基本上都是些出身低微的寒门武将。 新朝建立后,他们要么休妻另娶,要么给儿孙娶世家女,就是希望下一代能有“高门世家”的那些个贵气。 颍川戚氏也算不上高门世家,只能算是书香世家,也是曾祖父觉得齐大非偶,才挑了戚氏女为儿媳。 143出格(二更) “铃,铃,铃……” 晴光把那个铃铛藤球又叼了回来,“喵喵喵”地叫着,在顾燕飞的跟前走来又走去,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乖!”顾燕飞敷衍地夸了一句,又摸了摸猫的头,让它一边玩去。 顾云真干脆接过了那只铃铛球,然后轻轻将球抛了出去,猫再次纵身跃起,撒欢地去追球了。 顾云真蹲在地上,陪猫玩球,很快又接着道:“婚后,祖父与祖母夫妻和乐,不想,大伯父出生后不久,祖父得了一场重病,差点没把曾祖父给吓坏了。” “当时曾祖父已年老,又满身旧伤,若是那个时候祖父去了,以曾祖父的身子,怕也撑不到大伯父长大,那么侯府就要彻底没落了。” “曾祖父为了祖父四处寻医问药,大夫、太医、神婆、还有道士什么的请了不少,那段时间每天府里都飘着药香味。” “一个月后,祖父的病才痊愈。” 顾燕飞留着五分心神看着那符文,右手的食指在虚空描绘着,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顾云真接住了晴光拍过来的铃铛球,晃了晃球,才接着道,“祖父就一直很康健……不过,他和祖母的感情就不如从前了。” “祖父病愈以后,没多久就纳了祖庶母为妾……” 说着,顾云真的神情有些微妙,眼睫微颤,耳边回响起了母亲严氏意味深长的声音: “真姐儿,你记住娘的话,情谊最没用。你看你祖母,就算和你祖父感情平平,依然是侯府的太夫人,谁也越不过她去。” 他们三房是庶房,自老侯爷过世后,在侯府的地位就很尴尬,可以说,是在夹缝里生存。 孙老姨娘曾特意点拨过三太太严氏,而现在严氏想着女儿马上要嫁人,也与她说了这些侯府旧事,就是想提点女儿。 “滋滋……” 又一滴烛泪缓缓地淌下,烛火轻轻摇曳。 顾云真乌黑的秀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鬓间的那支碧玉簪在烛火中反射出一种惨淡的光泽。 眼睫低垂,一半的面容隐没在烛火闪烁的阴影中,浑身散发着一种静谧的气息。 顾云真抬起手腕,再一次将手里的铃铛球投了出去。 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带着孤注一掷的味道,似乎在宣泄着什么。 顾云真又站了起来,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又道:“十四年前,祖父忽然病重,没几天就奄奄一息……” “听祖庶母说,祖父似乎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让他们不必再请大夫了。” 她的最后这句话引来顾燕飞的些许反应,顾燕飞抬眼朝她看去,同时,右手的手指在虚空中画下了最后一笔。 一瞬间,空气中似乎有什么震荡了一下,荡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气流,如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转瞬即逝。 随即,顾燕飞就慢慢地放下了手上的那道符箓,心中一片透亮。 果然,她猜得没错。 顾燕飞的瞳孔在烛光的映照中又黑又清又亮,似一口幽深的古井,微微荡起涟漪。 “真是可怜。”顾燕飞低低地叹道。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得顾云真听不真切,于是顾云真就问了一句:“怎么?” 顾燕飞不答反问:“大姐姐,明天是不是要送嫁妆了?” “我不嫁。”顾云真淡淡道,语气平静。 既没有那种歇斯底里,也没有义愤填膺,只是唇边带笑,一如既往的端庄贤淑。 顾燕飞弯唇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不嫁。” 顾云真被她传染了笑意,也跟着笑了,哪怕她其实不懂顾燕飞话中到底藏着何意。 顾燕飞抬手将那道符纸凑近烛火。 烛火瞬间将符纸点燃,贪婪地吞噬起纸张,那明黄色的火焰中隐约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黑气。 顾燕飞随手把那道符纸丢进了一旁用来烧纸钱的聚宝盆中。 燃烧的符纸缓缓飘落,火焰摇曳,时高时低,那窜动的火焰在她白皙的小脸上留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铃、铃、铃……” 铃铛藤球被猫拍得滚来又滚去,铃铛声此起彼伏,越来越急。 里面的动静让外头守着的婆子听到了。 婆子打开了大门,穿过前厅,步履匆匆地小跑了过来,却见姐妹俩非但没跪着,顾燕飞还在聚宝盆里烧东西,也不知道是在烧纸钱,还是在取暖。 婆子惊了,拔高嗓门斥道:“大姑娘,二姑娘,让你们罚跪,不是让你们来祠堂玩的!” “你们要是再不跪好的话,奴婢可要就去告诉太夫人了。” 婆子又朝两人逼近了几步,挺了挺胸。 聚宝盆里的那张符纸已彻底被火焰烧成了灰烬,只余下些许星星点点的火光。 周围又暗了不少,那支烧得只剩下一寸的蜡烛还在燃烧着。 顾燕飞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懒得和婆子拉扯,又唤了一声:“晴光。” 正在玩球的晴光立刻闻声闻声而来,软软地“喵”了一声。 它玩得开心极了,碧绿的猫眼在烛光中熠熠生辉,闪着魅惑的光芒,瞬间就把婆子的心魄给勾走了。 “小猫咪,”婆子躬下了身子,殷勤谄媚地看着三花猫,搓着手讨好地问道,“你要烤火吗?奴婢给您去取炭火。” 顾燕飞把一个荷包丢给了猫,于是猫就叼了那个荷包送到了婆子手里,又对着蜡烛方向甩了甩尾巴。 婆子从荷包里倒出了一根小鱼干,立刻就心领神会,很自觉地说道:“奴婢来帮您烤小鱼干。” “用烛火一条条地烤小鱼干最好吃了。” 趁着这功夫,顾燕飞直接拉着顾云真的手大摇大摆地往祠堂前厅的方向走去。 顾云真还有些依依不舍,边走边回头,羡慕地叹道:“我也想帮晴光烤小鱼干!” “会有机会的。”顾燕飞随口敷衍她,随即话锋一转,“大姐姐,今晚你就随我去玉衡苑歇息。” 顾云真:“……” 顾云真自小都被教导着温柔、端庄、听话,今天被罚跪却没跪,她已经不太习惯了,现在还要偷跑,更是浑身不自在。 看出了顾云真的心思,顾燕飞笑眯眯地拉着她的手往前走:“不妨事,我们明天早点过来,赶在大家过来前就是了。” “不好吧。”顾云真嘴里这么说着,但身体很诚实地跟着顾燕飞走了。 当迈出了祠堂大门,站在屋檐下时,顾云真还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她真的出来了?! 顾云真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出格的事情。 迎着扑面而来的夜风,顾云真打了个激灵,却笑了,反而觉得很舒服,很畅快。 似乎憋在胸口许久的一口气一下子通畅了,眼前豁然开朗,浑身上下神清气爽。 姐妹俩手拉着手一路往东走去,顾云真望着夜空中的星月说道:“燕飞,我跟太夫人说我不嫁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怕。” 但是,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她知道就算是母亲不站在她这边,她的二妹妹也会站在她这边。 银色的月光柔和地从夜空倾泻而下,为两人的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两道长长的影子。 两道窈窕的身影彼此依偎着。 知道有一个人会站在她这边的感觉真好! “我最喜欢二妹妹了。” 顾云真亲昵地脸倚靠在顾燕飞的肩头,笑意如点点的星光在她的眼中荡漾开来。 月光下的少女长着一对柔顺的水弯眉,如一波浪划破碧水,微笑时,眉眼婉约柔艳。 顾燕飞也笑了,目中绽放着同样璀璨的光彩,霎时间流光溢彩,一股无法言语的喜悦涌上心头。 她的大姐姐本该如此,瑰丽而又优雅,像那明艳的山茶花般迎着寒风怒放,而不是像前世那般才刚到花期,却提前凋零了。 顾燕飞的心中荡漾起圈圈涟漪,挽住了顾云真的胳膊,神采飞扬地说道:“大姐姐,不睡了,我们去喝酒!” 啊?!顾云真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一脸懵地去看顾燕飞。 她们什么时候说到喝酒了? “我前些天得了一坛上好的梅花酒,是琼芳斋的。”顾燕飞带着几分俏皮,几分得意,几分炫耀,“还是限量酒,总共才二十坛。” “……”顾云真不好酒,她其实是被顾燕飞这副恣意飞扬好似小狐狸般的小模样打动的,心口一片柔软。 反正今天她已经这么出格了,干脆就出格到底吧。 “好!”顾元真含笑着点头,“我们喝酒去!” 姐妹俩愉快地一路说,一路走,言笑晏晏,很快就回到了玉衡苑。 小丫鬟们看到顾燕飞回来了,急忙去通报卷碧,不一会儿,卷碧风风火火地跑来相迎,笑得乐开了花。 玉衡苑的后院有一个暖亭,据顾渊说,是从前娘亲在世时,爹爹为了娘亲改建的。 顾燕飞一句吩咐下,卷碧等丫鬟们就行动了起来,烧起了暖亭中的暖炉,搬来了挡风的屏风以及两把高背大椅,再提来一个红泥小火炉和一篮子炭火烫酒水用。 梅花酒不是烈酒,酒味很淡,像这样的酒,顾燕飞就是喝上一坛子也不会醉,可顾云真的酒量显然就差了点。 三杯酒水下去,顾云真白皙的面颊上就染上桃花般的红晕,像涂了胭脂似的,眼波荡漾,还是漾着潋滟的水色,妩媚动人。 她一醉,就开始吟诗,把那些与酒有关的诗句一句句地吟了过去,从“花间一壶酒”,到“遇酒且呵呵”……再到太祖皇帝的“把酒问青天”。 直把卷碧念得昏昏欲睡,不过最后先睡着的人是醉酒的顾云真,顾云真直接倒下,趴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顾燕飞没睡,酒后清亮的眸子似是漾着点点星光。 她含笑看了顾云真片刻,轻声道:“放心,明天的婚事成不了。” 144悔婚(一更) 因为醉酒,顾云真睡得很沉,也睡得很迷糊,直到听见清脆的鸟鸣声一阵阵地钻入她耳中,才猛地睁开了眼。 天空露出了鱼肚白,几只鸟雀在亭子外欢快地飞来飞去,嬉戏着,鸣唱着。 顾云真眨了眨眼,慢慢地又眨了眨眼,昨晚的记忆汹涌而来。 糟糕!! 顾云真赶紧直起了肌肉酸涩的上半身,整个人还没全醒,睡眼朦胧地揉了揉太阳穴,道:“得回祠堂了!” 话出口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宿醉后的沙哑。 “不急。”就坐在顾云真身旁的顾燕飞笑眯眯地说道。 顾燕飞不知何时早醒了,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把玩着一个小巧的罗盘,指针滴溜溜地旋转着。 她昨晚也是趴在桌上睡的,所以衣衫有些皱巴巴的,但是精神很好,一双大眼在清晨的阳光中亮晶晶的,顾盼间,丝毫不见宿醉的疲惫。 旁边的卷碧一面从食盒里取出了两碗粥,一面附和道:“大姑娘,不急不急,您先吃些粥垫垫胃,再去祠堂也不迟。现在还早呢!” 看了看泛着肚白的天际,顾云真总算松了口气,温柔而又腼腆地笑了笑。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带着几分宿醉后的慵懒,问道:“燕飞,你在算什么?” 顾燕飞抬手指了指慕容家的方向,眼眸看着手里的罗盘,若有所思地说道:“下巽上乾,为姤卦,天下有风。” 上方的碧空中,一只麻雀展翅从她们头顶刷地飞过,在罗盘上投下一道扭曲古怪的阴影,一闪而逝。 顾云真听得一头雾水,正要问顾燕飞这卦象何意,就听东南方传来了小丫鬟局促惊慌的声音:“三姑娘,请容奴婢去通报我家姑娘。” “何必这么麻烦。”顾云嫆清脆婉转的声音传来,“我都看到人了。” 东南方,披着一件紫棠色镶貂毛斗篷的顾云嫆不顾小丫鬟的阻拦朝这边走来,那绣有金线的斗篷闪着微光,衬得她如阳春时节盛放的桃花般娇艳烂漫。 她身后还跟着她的大丫鬟夏莲,手里提着一个红漆描金食盒。 小丫鬟局促地往暖亭里瞟,急得圆脸通红。 暖亭里的卷碧皱了皱眉,觉得她们玉衡苑的小丫鬟还是胆子太小,竟然就这么让三姑娘闯到后院来了。 顾燕飞抬手对着那小丫鬟使了个手势,示意对方退下吧。左右人都已经到这里了。 “大姐姐,我猜你就在这里。”顾云嫆的步伐不曾停下,不疾不徐地走到了暖亭外。 那明丽的脸庞上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 走得近了,顾云嫆可以清晰地闻到顾云真身上的酒味,看到她犹有几分迷离的眼眸以及皱巴巴的衣裙,不由直皱眉头。 顾云嫆的视线在亭中二人身上掠过,也没跟顾燕飞打招呼,径自与顾云真说着话:“大姐姐,我刚刚去祠堂找你……” “我听说你在祠堂跪了一晚上,想着你必是饿了,就带了些吃食过去,没想到你不在。” 顾云嫆到了祠堂后,却见那守祠堂的婆子坐在蒲团上睡得四仰八叉,把人唤醒后,婆子唯唯诺诺,半天没吭出一个字。 顾云嫆再三追问下,才知道是顾燕飞昨晚就把顾云真带走了。 顾云嫆没去顾云真的院子,猜到了人十有八九是在玉衡苑,果然如此! 只是,她没想到顾云真还醉成了这样。 若是换作从前,顾云真既然领了罚,就不可能偷跑。 顾云嫆目光直直地看着顾云真,觉得眼前的少女在忽然间变得面目模糊,一点都不像她所认识的那个端庄贤淑的大姐姐。 “我没错。不需要跪。”顾云真语气平静地说道,声音中犹带着几分酒后的沙哑。 三四只麻雀在枝头吵了起来,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你啄我,我挠你,几片零落的羽毛随风飘下。 顾云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眸子也愈发深邃。 若是从前的顾云真,偷跑却被人抓个正着,不可能毫无羞愧之心。 但是现在…… 顾云嫆:“……” 顾云嫆原本还有很多话想说,可现在那些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仿佛胸口被塞了一团东西似的,难以描述那种感觉。 像是有什么脱离了轨道,又像是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 “祖母很生气。”顾云嫆半闭了下眼,急速地调整了情绪,语气软和地说道,“昨天我本是想给大姐姐求情的,但是……祖母很生气。” 她的语气拿捏得十分得当,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特意强调了太夫人的怒意。 冬日的清晨,万籁俱寂,东边的天际泛起一丝丝亮光,浸润着晦暗的天幕。 暖亭中的顾燕飞与顾云真处于亭子的阴影中,似醉未醉;暖亭外的顾云嫆则披着晨曦的光晕,光彩照人。 沉默蔓延。 见顾云真不说话,顾云嫆正色问道:“大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顾云真。 正在喝茶的顾燕飞轻轻皱了下眉,卷碧立刻就心领神会,抬手击掌两下,那个圆脸小丫鬟以及原本在后院的一个婆子便退了下去。 似有一股寒风钻进了领口,顾云真双眸睁大,惊了一跳,整个人一下子从宿醉中清醒了过来。 她连忙摇头,直视着顾云嫆的眼眸,脸色微僵地说道:“没有。” 顾云嫆一派掏心掏肺的样子,诚挚地说道:“大姐姐,若是你有了心上人,那我支持你追求你自己的幸福。” “但若是没有……” “为什么事到临头,却要悔婚?!” 说着,顾云嫆望向了亭子里的另一人,目光深远。 她没有直言指责顾燕飞什么,唇畔依然挂着亲和的笑容,眸底闪着一抹了然的光芒。 她静静地与顾燕飞对视,眼神笃定,似在说,是顾燕飞在背后挑唆顾云真悔婚吧。 顾云嫆定了定神,接着道:“大姐姐,我知道‘冲喜’是慕容家草率了,婚期也急了点,但我让人打听过,慕容雍年少英才,未及弱冠,已经立下了不少军功,虽非嫡长子,却远胜其兄,是良配。” “大姐姐不该轻言不嫁。” 顾云嫆的语气始终轻轻柔柔,不带一点斥责。 “……”顾云真沉默不语,樱唇抿得更紧。 顾云嫆轻轻地叹了口气,万般无奈地叹息道:“我知道大姐姐最近和我疏远了,但是该说的话,我还是要说的。” “我不想让大姐姐你后悔一辈子。” 顾云嫆的心里浮起万般滋味,来回翻转着,百转千回。 一只褐色的麻雀在顾云嫆眼前展翅飞过,轻快地停在了顾云真的手边,啄食着石桌寿上残余的糕点末。 看着这一幕,顾云嫆的眼神恍惚了一下。 她的大堂姐顾云真自小就是个温柔贤淑的人,人畜无害,无论是长辈,还是底下的堂弟妹们都喜欢她,连那些小动物都愿意亲近她。 在顾云嫆的心目中,顾云真就跟书本里所描述出来的大家闺秀一样,是这世上“最完美”的长姐。 可是,自从顾燕飞回来后,顾云真就在悄无声息间一点点地变了,变得不再是顾云嫆从前认识的那个人了。 顾云嫆又朝顾云真走近了一步,似乎想把亭子中面目面糊的少女看得再清楚一点。 石桌上的那只麻雀受惊地扑楞着翅膀从飞走了,翅膀上掉下了两片残羽。 看着那两片彼此依偎的残羽,顾云嫆心有所触,十几年的姐妹之情,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顾云真走岔了路。 顾云嫆温声软语地再劝道:“大姐姐,你别逞一时之气,你不是这样的人。” 顾云嫆在看顾云真,可顾燕飞则在看着顾云嫆,又或者说,是顾云嫆身上的气运。 她周身的气运还是那般蓬勃,金色的“气”夹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灰色,张牙舞爪地蔓延出一条条触须,慢慢地缠绕在顾云真的身上。 顾燕飞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眸色微凝。 “不是这样的人?”顾燕飞似笑非笑地勾唇,似乎在嘲讽,又似乎觉得好笑,淡淡问道,“顾云嫆,在你心中,大姐姐应该是什么样的人呢?” 在顾云嫆听来,顾燕飞的这个问题像是在挑衅,又像是没事找事,她本不欲理会,但转念一想,又改变了主意。 “大姐姐,”顾云嫆依旧凝视着顾云真,她不是在回答顾燕飞,而是在告诉顾云真,“我心目的大姐姐,孝顺娴静,知书达礼,善解人意。” 她每说一个字,周身蓬勃的金气就多伸出一根细细的触手,贪婪地与顾云真身上的白光缠在一起,似在汲取着养分。 然而,这一幕也唯有顾燕飞能看到而已。 这是……顾燕飞一手托着脸颊,状似悠然地看着二人,眸底却是掠过一抹异常明亮的流光。 一瞬间,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心头。 她忽然间犹如醍醐灌顶般,想明白很多从前没想明白的事,心中五味杂陈。 她之前居然一直没有看出来,顾云真就是天道为顾云嫆所安排的最适合的长姐。 顾燕飞在心中微微叹息,如鲠在喉。 天道对顾云嫆真是偏爱至极,偏爱到给了她一切,家族,长辈,长兄长姐……以及未来的夫婿。 顾云真的人生就像为了顾云嫆而存在。 上辈子,顾云真会毁容是为了顾云嫆,让她自芳华提前凋零,后半生郁郁寡欢; 顾云真从小到大的运气都不好,不是为了给顾云嫆挡灾,就是被顾云嫆吸取了气运。 甚至于…… 顾云真但凡有一点偏离了顾云嫆心中所想,天道就会加以修正。 束缚于顾云真身上的伽锁,不止来自家族,还来自于天道! 145放弃(二更) 顾燕飞的目光望向了手边的罗盘,突然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慕容家会挑了顾云真“冲喜”。 顾云真的八字轻,体弱魂弱,容易撞邪冲煞,所以她的气运、她的阳气也最容易被掠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 “够了。”顾云真打断了顾云嫆的话,她的神情依然是那么温婉,“三妹妹,我已经及笄了。” 按照大景的习俗,及笄就代表着女子成年了。 “我已经决定了。” 最后六个字柔和却坚定。 周围静了一静。 顾云嫆的眼眸微微睁大,笑容罕见地凝滞在了她脸上,看着顾云真的神情之中三分失望,三分震惊,三分隐隐的叹息,低低道:“大姐姐,你太让我失望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顾云嫆周身的金色气运更汹涌地沸腾了起来,如同喷涌的岩浆,纠缠在顾云真的身上。 连旭日的光辉都在她的气运下相形失色。 顾云真瞳孔翕动,眼底露出几分茫然之色,素手紧紧地捏住帕子。 “别总是失望来失望去的,你以为你是谁啊!”顾燕飞清清冷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唇角抿出一个嘲讽的弧度,语气既直接又犀利,“你是想掌控别人,还是想摆步别人?” “管好你自己就不错了!” 这顾云嫆什么毛病,非要把别人像泥人一样揉捏成她想要的样子! “……”顾云嫆微微蹙起了眉头,觉得顾燕飞简直莫名其妙,又或者,她是见不得别人好。 顾燕飞可曾想过,顾云真万一嫁不成慕容雍,就很难再找到一门相差无几的亲事。 顾云真现在为了“冲喜”的事赌一时之气,只会悔恨终身。 这个世道对女子本就比对男子要严苛许多,除了嫁人外,顾云真也没有别的出路了。 她与自己是不同的! 顾燕飞眼神沉静,漆黑的大眼如浩瀚星河,又一次捕捉到了顾云嫆一瞬间的超然与高高在上。 对方的眼神似在说,她与其他人是不同的,就仿佛她知道自己是天道的宠儿,是气运之子似的! 顾燕飞若有所思,字字清晰地接着道:“顾云真不是你的大姐姐。” “她姓顾。” “你姓什么,要不要我提醒你?” “你想要理想中的长姐,去淮北吧,那里有你的亲堂姐、亲堂哥。” “还有你亲爹,亲弟弟。” “别在我们顾家找你的亲人。” 说这番话,顾燕飞的语调毫无起伏,顾盼之间,随意却显得洒脱,风致天然,秀美大气。 “……”顾云嫆被顾燕飞骂得脸色发白,脸上露出罕见的愠色,又羞,又气,又急。 对她来说,她这不光彩的出身就是她的命门。 每一次提起这件事,就像是一道好不容易结疤的伤痕被人血淋淋地撕开了。 顾燕飞将右手藏于石桌下,飞快地凌空画了一道符,然后假借给顾云真抚背顺势将这道符拍在了她身上,一道微弱的流光一闪而逝地没入顾云真体内,无人察觉。 感受到顾燕飞的手轻轻地抚在自己背上,顾云真略显茫然的眼神瞬间又变得坚定了起来,目光清澈如水。 “三妹妹,这是我的人生。”顾云真看着几步外的顾云嫆,正色道。 这是她的人生,应该由她来决定,而不是被别人的话语所绑架。 顾燕飞也同样笑了。 她看到,顾云真周身早已黯淡失色的白色气运在这一瞬变得浓郁起来,缠绕在她身上的金气像是触电一样,飞快退去。 就好似是被什么东西彻底斩断了两人之间的联系,一刀两断。 “……”顾云嫆怔怔地望着顾云真,心凉至极,失望至极。 现在的顾云真已经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大姐姐了。 既然如此,她也不会再劝了。 “随你吧。”顾云嫆吐出这三个字,毫不留恋地转过身,拂袖而去。 她有些心不在焉,忘了亭子边是石阶,脚下一个落空,身子就往前跌去。 那宽大的的斗篷被晨风吹得鼓鼓,仿佛自花间跌落的彩蝶。 “姑娘,小心?!”夏莲花容失色地惊呼道,连忙试着去扶顾云嫆。 她手里的食盒掉落在地,食盒摔开,里面的糕点洒了一地。 她尖锐的嗓音直冲云霄,打破了清晨的寂静,好几只鸟雀被吓得纷纷乱飞。 可夏莲还是晚了一步,顾云嫆已经跪摔在地,她的额头恰好撞在了旁边的石墩上,发出“咚”的声响。 “姑娘,您的额头……”夏莲一边将顾云嫆从地上扶起,一边心疼地看着她的额头,左额角被石墩撞得肿起了一块,又红又肿。 顾云嫆的鬓发也随着刚才那一摔,变得稍许凌乱,几缕碎发落在鬓角。 顾云真不禁站起身来,朝顾云嫆的方向看去,见她没有大碍,松了口气。 “我们走吧。”顾云嫆在夏莲的搀扶下,步履略带几分蹒跚地离开了,再也没回头看顾云真一眼。 望着她离开的背影,顾燕飞若有所悟地微微歪了下脸颊。 顾云嫆是天命之女,是受到天道眷顾的,任何人只要对顾云嫆做出任何的伤害,都会被天道反噬,哪怕她上次只是把顾云嫆的那股金气从顾云真身上拨开,手就因此被烫红了一片。 所以,顾燕飞知道对付顾云嫆绝对不能硬碰硬。 刚刚她给顾云真背上画的那道符,也不是什么攻击性的符篆,只是一道静心符。 这道静心符的目的是让顾云真的信念更加坚定,守住本心,不被外力所影响。 也就是说,顾云真不再是顾云嫆心中“最理想”的长姐。 顾燕飞挑了下柳眉,近乎无声地喃喃道:“大姐姐四岁时,和顾云嫆玩时,两人摔下台阶,大姐姐被顾云嫆当了垫背的,磕伤了额头……” 顾云嫆“放弃”了顾云真。 顾云真从此将不会再为她挡灾了。 甚至于,从前顾云真为她挡过的那些灾应该也会一样样地都还回去。 就算顾云嫆是天道宠儿,恐怕也得倒霉一阵了。 有趣了! 顾燕飞勾了下唇,眸光潋滟,下巴微扬地望向了东边。 上方的天空,红彤彤的旭日刚从地平线上徐徐升起。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柔地洒在大地上,几乎照亮了整个京城。 也包括位于城北的慕容府。 第一道阳光透过朦胧的窗户纸,照进了老夫人的房间里,守夜的青衣小丫鬟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这才发现天亮了。 小丫鬟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看向窗户那边,对着另一个蓝衣丫鬟叹道:“海棠姐姐,今天阳光真好啊。” 蓝衣丫鬟方才也在打瞌睡,捏着帕子揉了揉眼,含糊地说道:“是啊,是个大晴天呢……咦?今天这屋里居然照进阳光了?” 蓝衣丫鬟有些后知后觉地朝那扇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窗户那边看去。 接着。两人面面相觑。 也不知道是这屋的朝向不好,还是外面的树木挡着阳光,这间屋子总是照不到阳光,异常昏暗。 “哎呀,这都快辰初了。”小丫鬟看了眼壶漏,赶紧从小杌子上起了身,“我们得给老夫人洗脸、翻身了。” 慕容老夫人常年卧病在榻,大夫们交代,为了防止病人长褥疮,得每隔半个时辰就帮病人翻身。 蓝衣丫鬟也连忙起身,两人的动作无比娴熟,先用温水给慕容老夫人洗了脸,跟着合力把她平躺的身子翻了过来,给她拍背。 小丫鬟的手掌朝老夫人轻轻拍了两下,目光扫过对方的脖颈时,脸色大变,手指颤动地指着对方的后脖颈道:“海棠姐姐,你看看……这是什么?” 慕容老夫人的后脖颈到背部出现了一块块暗紫色的斑痕,小的约莫铜钱大小,大的有近拳头那么大,在老妇近乎死白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这……这不会是褥疮吧?”蓝衣丫鬟颤声问道,心里却有一个声音在说着,不是,这不是褥疮,更像是……尸斑。 小丫鬟吓得简直快魂飞魄散了,要是老夫人有个万一,她们俩可没法交代。 “我这就去前头禀大老爷与大夫人。”小丫鬟像一阵风似的从内室跑了出去,厚厚的锦帘被她粗暴地掀起,又粗暴地丢下,帘子在半空中“簌簌”地抖动不已。 于是,慕容府的这一天就从一场闹哄哄的混乱开始了。 今天本来是顾家送嫁妆过来的日子,慕容家早早就在准备了,府内各处都是张灯结彩,连上清真人也一早就给请来了。 大老爷慕容昊夫妇俩正在外院的大厅招待上清真人,听闻小丫鬟的禀报后,就把上清真人一起也迎去了慕容老夫人的院子。 一进内室,上清真人就皱起了眉头,感觉到了不对。 这里太亮了! 他没去看榻上的慕容老夫人,而是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某一扇窗户,手中那柄银白色的拂尘轻轻一动。 上清真人步履飘然地朝窗户那边走去,黄色的大袖戒衣随之他的步伐飘起衣袂,一派仙风道气。 他以拂尘指向了窗户上的一道符,淡淡问道:“这窗户上的符怎么少了一张?” 146借寿(一更) 慕容昊夫妇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神情都有些讪讪的。 昨晚是慕容昊亲自把窗户上的一道符撕下来逗猫玩了。 现在回想起来,慕容昊还觉得有些懵,一方面不懂自己当下为什么会脑抽,但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没做错什么。 这么好看的小猫咪,它想玩张符咒怎么了?有哪只小猫不贪玩啊! 然而,面对真人的问话,夫妇俩也不敢说实话啊,慕容大夫人只能讷讷道:“许是被夜风给吹走了。” 屋内沉寂了片刻,气氛尴尬。 “真人,还请先为家慈看看吧?”慕容昊赶紧转移话题,担忧且焦虑地请教道,“不知家慈可还有救?” 床上的慕容老夫人又被摆回了平躺的姿势,气若游丝。 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双唇隐隐泛着死灰般的暗紫色,甚至连手腕和手背都开始出现暗紫色的瘢痕。 上清真人又甩了下银白的拂尘,带着几分悲悯,几分超然,飘然地走到了榻前,从头到脚地扫了床上的慕容老夫人一眼,叹息地说道:“贵府的老夫人已是命垂一线。” 意思是,人快死了。 两个侍候老夫人的丫鬟全都娇躯一颤,花容失色地低下了头。老夫人要是有个万一的话…… 慕容大夫人面色大变,急忙追问道:“真人,您可还有什么办法救救我家婆母?” 慕容昊也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上清真人,浑身绷紧,瞳孔中翻动着异常复杂的情绪,有紧张,有不安,有哀伤,也有一丝丝恐惧。 “罢了,送佛送到西。”上清真人一边说,一边信步走向窗前的大案。 他的道童立刻取出了符纸、狼毫笔以及特质的符墨,摆在了大案上,与此同时,慕容大夫人把屋里的下人全都遣退了。 屋内一片寂静,唯有窗口剩余的那张符被风吹得簌簌作响。 上清真人执笔沾墨,如行云流水般画好了一张极为繁复的新符,接着就吩咐道童把那道符拍在了慕容老夫人的心口。 那道符像是活了似的,符纸上荡起波纹般的涟漪,衬得上面蜿蜒的符文透着一丝诡异而又玄妙的气息。 慕容昊夫妇俩近乎屏息地盯着床上的老夫人。 下一瞬,慕容老夫人的呼吸就肉眼可见地一点点变得明晰起来,鼻子微微翕动着。 她的双眼依然紧闭,眼皮下的眼珠子颤动不已,那布满皱纹的嘴角抿出僵硬的弧度,似在承受着一种非人的痛苦。 “此符可以护住心脉,暂保老夫人三个时辰的寿命。”上清真人徐徐道,神色间无喜无悲。 慕容昊夫妇俩听到前半句时,略略松了口气,可听到后半句,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想来上清真人应该还有后招,慕容昊恭敬地对着他作了个长揖,请教道:“还请真人指点迷津。” 上清真人没有看夫妇俩,也没说话,幽幽的目光望着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掐指算了一番。 窗外那淡淡的晨曦将他的半边脸照亮,另外半边脸隐于墙角的阴影中,显得他的气质深沉莫测。 几片残叶被晨风吹了进来,却是自动绕开了上清真人。 少顷,他双眸垂下,放下了右手,语气平平地又道:“两位善信,为今之计,也唯有今天让贵府的二公子立刻成婚,冲喜圆房,再用新娘子的元阴之血,借其寿元。” “如此,就可以让老夫人再多撑三年。”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不紧不慢,言谈之间,透着一种世外高人的超然,那双睿智的眼眸中无波无澜。 今天就操办婚事?!慕容昊夫妇面面相觑,先是一惊,接着就面露为难之色。 昨天他们才刚和顾家商定好,把慕容雍与顾云真的婚期定在了除夕,今天是顾家送嫁妆的日子。 顾家算是好说话了,同意了“冲喜”,要是他们再临时把婚期提前…… “这未免也仓促了……”慕容昊艰声说道,实在没把握顾家还会不会同意。 上清真人随意地一振袖,袖口飘飘,一派仙风道骨,把脸朝向了夫妇俩,瞳仁里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芒。 他又道:“贫道刚刚算了一卦,再有三年,贵府的二公子必将出人头地,青云直上!” “是与否,由两位善信自己决定,贫道是方外之人,只是尽人事。” 上清真人最后的这句话,慕容昊夫妇俩已经听不进去了,再次面面相看,皆是目光灼灼,只要想到“青云直上”这四个字,浑身血液都沸腾了起来。 他们此刻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三年,只要老夫人再撑三年就够了,他们慕容家就可以崛起! 慕容昊恭敬又虔诚地对上清真人伸手做请状:“请真人先在堂屋小坐,容敝人与家里人商量一下。” 接着,夫妇俩送上清真人出内室去了外面的堂屋,留慕容大夫人与一个管事嬷嬷暂时招待真人,慕容昊自己则去了外院与他的两个弟弟商议此事。 其实兄弟三人也没商量多久,他们已经撑了好几个月,好不容易才撑到了现在,绝对不可能就这么放弃的。 于是,一炷香后,慕容大夫人便亲自备了一车重礼,急匆匆地去往定远侯府。 这时还不过是辰初而已。 因着今天要祭祖,顾太夫人起得比往日要早。 谁想慕容家的人这个时候会忽然到访,就让李嬷嬷把人请到了慈和堂。 “亲家太夫人,恕我不告而访,实在是事情十万火急。” “今早我家老夫人又有些不好,家里特意请上清真人又给老夫人看了看。上清真人说,要救老夫人一命,就必须赶紧冲喜。” “我也知道如此冒昧,也只能舔着脸来求太夫人,想把两个孩子的婚期提前到今天。” 慕容大夫人把姿态放得极低,生怕顾家会不愿意。 “……”顾太夫人闻言脸色不太好看。 这慕容家一再将婚期提前,实在是有点得寸进尺,不把他们顾家放在眼里。 但是,想到了顾云真昨天的忤逆之举,顾太夫人眸光闪了闪,脸色沉了三分,手指慢慢地捻动着佛珠串,衡量着利害。 147不同(二更) 顾太夫人在短暂的沉吟后就一口应下了,言辞之间,既大义凛然,又体贴备至,表示感念慕容家晚辈们的一片孝心,又说他们顾家也是以孝道治家云云。 慕容大夫人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大喜过望。 她对着顾太夫人谢了又谢,说是她回府立刻去操办亲事,中午前会请上清真人算好迎亲的吉时,这才告辞。 等人走后,慈和堂的堂屋里就只剩下顾太夫人坐于上首。 李嬷嬷看了一眼壶漏,本想请示顾太夫人是不是要摆膳,可话还未出口,就看到外面的庭院里一道身披紫棠色斗篷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顾太夫人也看到了屋外的顾云嫆,脸上不由露出温和慈爱的笑容。 等顾云嫆行了礼后,她就亲昵地把顾云嫆拉到了自己身边,含笑道:“嫆姐儿,不是让你今早不用来了吗?” “祖母是不是烦了我了?”顾云嫆噘了噘嘴,语气亲昵俏皮,带着几分撒娇的味道。 “怎么会!祖母巴不得你常来。”顾太夫人觉得受用得很,拍了拍顾云嫆的手背,慈和地叹道,“还是你这孩子最孝顺,总惦记着我。” “祖母对我好,我当然惦记祖母。”顾云嫆亲昵地将头依靠在顾太夫人的肩膀上。 从玉衡苑回去后,顾云嫆的心里就十分不安。 这才短短两个多月,她已经失去大哥和大姐姐了,她所拥有的一样样都失去了。 顾云嫆还从来没有这样的不安过,哪怕是她身世被揭开的那一刻…… 她的心很乱,所以才过来了慈和堂。 感受着来自太夫人的体温,顾云嫆的心里一下子安心了,像是一颗漂浮的心有了归处。 没错,太夫人和他们都不一样的。 她不会因为血缘而疏远自己,在这顾家,也唯有她把自己当孙女疼。 顾云嫆在顾太夫人的肩头撒娇地蹭了蹭,额头上的齐刘海随着这个动作散开,露出她额角红肿如核桃的疙瘩,在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我的心肝,你的额头怎么伤了?”顾太夫人心疼极了,关切地说道,“来,给祖母瞧瞧。” 她细细地打量着顾云嫆的脸,发现她整个人看着怏怏不乐,似是藏了什么心事。 顾云嫆抬手用刘海挡住了额角的伤,若无其事地笑道:“祖母没事的,是我早上不小心撞到了。” 顾太夫人微微蹙眉,总觉得顾云嫆似乎有所隐瞒。 “是顾燕飞干的?” 顾太夫人单刀直入地问道,心知这府里会对顾云嫆百般刁难的也只有顾燕飞了。 顾云嫆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倚着顾太夫人,眼帘半垂,别有几分楚楚之姿。 顾太夫人瞧着更心疼了,一手轻轻地抚着顾云嫆的背,又一次后悔了:她就不该把人寻回来的,搅得如今家无宁日,当初将错就错也就罢了。 顾云嫆依恋地靠着顾太夫人,片刻后,柔声又道:“祖母,若是大姐姐不愿意冲喜,不如就算了吧。” 屋里服侍的小丫鬟有些紧张地去看顾太夫人,以为顾太夫人会生气。 顾太夫人怔了怔,瞬间就想明白了:原来如此,又是为了顾云真,她的嫆姐儿才会受了伤。 她略带几分唏嘘地叹道:“你这孩子一向爱护姐妹,好孩子。“ “但是,这件事是为了你大姐姐好,别看你大姐姐嫁得匆忙,这一嫁,慕容家必会念她的好,这辈子,谁也不会越过她,她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又何必争一时之气。” 顾太夫人又拍了拍顾云嫆的手。 迎上她慈爱的眼眸,顾云嫆轻轻点了点头,耳垂上的珍珠耳坠微微漾动,映得她的眼眸闪烁。 心中幽幽叹息:是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大姐姐就不理解呢? 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看着顾云嫆乖巧的样子,顾太夫人的神情又柔和了几分,眸放异彩地又道:“慕容二公子已经进了神机营,有他在,日后也能帮衬康王。” “嫆姐儿,你放心,你和康王的亲事一定会顺顺利利的。” 顾云嫆低低地应了一声,羽睫微垂,透着三分欲语还休的娇羞。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她不是需要大姐姐为她牺牲,有楚祐在,慕容家日后必不会亏待大姐姐的。 这对大姐姐是好事。 对大姐姐,她自认无愧于心。 在慈和堂陪着太夫人用过了早膳,顾云嫆就搀扶着她往祠堂走去。 祖孙俩一路走,一路说,有说有笑,直把顾太夫人哄得笑不绝口。 她们到得有些晚了,侯府各房的其他人大都候在了祠堂的抱厦中,一片珠光宝气,有的人在寒暄,有的人在说儿女,有的人在低声私语…… 见顾太夫人来了,众人纷纷噤声,上前相迎。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簇拥着顾太夫人走进了祠堂的前厅,乍一看,祖慈孙孝,其乐融融。 进屋前,夏莲为顾云嫆解下了斗篷,露出斗篷下那一身樱草色绣百蝶穿花袄裙。 鲜艳的颜色令人眼前一亮。 “三姐姐,你这身衣裳可真好看!”四姑娘顾云岚亲昵地挽住了顾云嫆的胳膊,亲亲热热道,“你可总算舍得出你的采苓院了。” 自从素娘被送官后,这段时日,顾云嫆一直沉寂着,几乎是足不出户。 顾云岚几次找她出门玩,都被她婉拒了,让顾云岚失望了好一阵子,却也无可奈何。 “我这些天在为祖父手抄佛经,想着可以在祭祖这天烧给祖父。”顾云嫆亲昵地与顾云岚依偎在一起,笑容甜美可亲,如阳春三月的和风般。 “明儿起,我就得空了,我们可以一起去逛街买些过年的东西。” 她三言两语就把顾云岚哄笑了,又有其他的顾家姑娘纷纷接口,说想跟顾云嫆她们一起去逛街。 姑娘们语笑连连,气氛十分和谐。 顾太夫人看着言笑晏晏的堂姐们几个,不由露出了笑容。 她含笑的目光扫过顾云嫆,又落了坐于前方不远处的顾云真身上。 顾云真笑盈盈地回望了过去,笑容温婉,依然是平日里那副端庄贤淑的样子。 眼前的少女明明还是自己那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大孙女,一般的模样,一般的笑容,一般的气质,可不知为何,顾太夫人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一样了。 仿佛一夜之间,顾云真就变成了另一个人。 “太夫人。” 坐在顾燕飞身旁的顾渊出声,唤回了顾太夫人的思绪。 周围的众人都从他这声“太夫人”中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火花,从前顾渊都是喊顾太夫人为祖母的,如今却和顾燕飞一样改称“太夫人”了。 顾渊冷冷道:“不知我妹妹做错了什么事,太夫人要罚她跪祠堂?” “府里若容不得长房,那就分家另过好了。” ”免得我当差不在,太夫人要把妹妹送去慈静庵。” 顾渊眼神冷峻,透出一股如高山流川般的傲然自信,整个人意气风发,又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 148如愿(一更) 顾渊昨晚在宫里当差,今早才从宫里赶回府来。一回府,他就从小厮梧桐口中得知了顾燕飞被太夫人罚跪祠堂。 虽说妹妹机灵,没吃亏,但这两个多月来,太夫人一次次地针对妹妹,简直欺人太甚。 顾渊看着顾太夫人的眼神寒气如冰,决绝似剑。 整个前厅都鸦雀无声,其他人全都默然地看着这对祖孙。 顾简蹙了蹙眉,以长辈的语气高高在上地说道:“渊哥儿,今天是祭祖的大日子,别耍小性子,胡闹!” “长辈做什么事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一副语重心长、谆谆教诲的样子。 顾渊微一挑剑眉,眼神疏离,凉凉道:“侯爷在弓弦上做手脚也是了侄儿好?” 什么意思?!在场的其他顾家人大都不知道这件事,不由面面相觑。 “……”顾简脸上微微泛青,语塞了一下。 他想说是顾渊误会了,想把这事给含糊地搪塞过去,却见顾渊似笑非笑地问候道:“侯爷,您的胳膊好了吗?” 说话间,顾渊的目光意味深长地在顾简的伤臂上转了转,引得其他人的视线也望了过去。 立刻就有人想起了顾简的右臂之所以会受伤好像是因为犀角弓断弦所致,但从顾渊现在话里透出的意思来看,难道这不是一桩“意外”? 想着,众人看顾简的眼神就变得意味深长起来,各有猜测。 “……”顾简感觉他们的目光像是带了刺似的,脸色又沉了三分,从右肩到右胳膊都在隐隐作痛。 当然没好! 现在他的伤臂以石膏固定着,右前臂用绷带吊于胸前,他这副样子等于是把“我是伤患”这几个字写在了身上,任何人都能看出他的伤没好。 顾渊这小子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顾简越想越是不悦,又忍不住越想越多,反复咀嚼着顾渊这番话,觉得绵里藏针,顾渊分明就是在暗讽自己是活该。 从前的顾渊哪里敢对他这个叔父这般无礼,这小子也就是仗着如今身在銮仪卫,春风得意,就飘飘然了! 顾简暗暗咬牙,摆出了定远侯的架势,拔高音量斥道:“渊哥儿,你如此没规没矩,忤逆长辈,信不信本侯参你一本……” 说话间,顾简多少有几分恼羞成怒,当着两个庶弟以及一众小辈的面,被侄子这般奚落,让他实在觉得面上无光。 但他的话没说完,就被顾太夫人冷声打断了: “够了。” 顾太夫人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又掷地有声,同时,她给顾简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再乱说话。 顾简只得讪讪地闭上了嘴,心里不太服气。 对于这对母子间的眉眼官司,顾渊全不在意,随意地掸了肩头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出一道嘲讽的弧度,幽幽叹道: “太夫人,侯爷,真是好大的派头,一个要把孙女送庵堂,一个又要参侄子一本……” “妹妹,你没吓坏吧?”顾渊煞有其事地转头去看顾燕飞,还摸出了一方簇新的帕子给她,“别怕,有哥哥呢。” 顾燕飞十分配合地接过了顾渊递来的帕子,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两眼亮晶晶地直点头:“有哥哥在,我不怕。” 她的声音清脆,模样儿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顾渊对此十分受用,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 顾太夫人嘴角抽了抽,来回在顾燕飞与顾云真之间扫视了一番。 她离这么远,都能闻到这两丫头身上的酒味了,想必这一晚上没少喝。顾燕飞简直快无法无天,还好意思说“怕”! 这对兄妹分明就是借题发挥! 顾燕飞根本没有费心去掩饰酒味的打算,继续用帕子抹着眼角莫须有的泪花,就仿佛身上不过是配戴了一个气味特别的香囊而已。 前厅内陷入一片死寂,暗潮汹涌。 看着前方的顾渊与顾燕飞兄妹俩,顾太夫人眸色一点点地变得深沉,一手紧紧地攥着佛珠串。 皇帝封笔前,兵部就有调令送来了侯府,说是顾简手伤,难当原职,把他从左掖军副都督调到了留守司。 虽说品阶没变,可左掖军是隶属五军营之一,而留守司却只是防护皇陵,根本没有实权,说是“冷板凳”也不为过。 为了这道调令,顾太夫人已经心烦意乱了好几日了。 如此下去,侯府只怕会继续走下坡路,变成一个徒有爵位却无实权的没落侯府。 现在也唯有顾渊在銮仪卫的差事还算上得了台面,给侯府撑住了最后一层脸面。 这个时候,绝对不能分家,更不能把场面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沉默持续得太久,久到其他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隐隐感受到了一种暴风雨前的压抑。 长房被打压了整整八年,如今随着顾渊崛起,这侯府的格局看来也要有所变化了。 最后,是顾太夫人率先打破了沉寂:“渊哥儿,你想怎么样?” 她一字一顿地问道,声音冷静,吐字清晰,反而让人倍感压力。 “分家。”顾渊冷冷道。 “不可能。”顾太夫人二话不说地反对,坚定的语气不容人质疑。 这是她的底线! 顾渊直视着顾太夫人,毫不回避,瞳孔如同结冰的湖面般又静又冷。 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让顾太夫人心里有些没底:顾渊这孩子一向性子倔,固执己见。 于是,顾太夫人放下身段,好声好气地劝道:“渊哥儿,你父母是不在了,但祖母我还在呢。” “父母在,不分家,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京城哪门哪户不是这样。” “你和你二妹妹一个未及冠,一个未及笄,还未成年,又怎么能自立门户呢!” 顾渊眼眸清冷,眼神依然纹丝不动,心里想起了从前爹爹在世时的教导。 当时,爹爹问他:“渊哥儿,如果你想找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讨一把宝剑,你会怎么做?” 他挥着拳头说:“揍他。” 爹爹就闷笑说:“那万一揍不过呢?” 当他皱着眉头苦苦思索时,爹爹笑眯眯地教他:“你就狮子大开口地把对方所有的兵器都要过来,再一步步地讨价还价。懂了没?” 那会儿,顾渊才四五岁,他还不懂。 而现在的顾渊已经懂了。 顾渊下巴微扬,勾勒出一个冷峻的弧度,似有沉吟之色,这一次他才缓缓道:“不分家也行。” “那以后长房的事,太夫人和侯爷就都别管。” “我妹妹的亲事会由我这个亲大哥做主,也免得太夫人把我妹妹也随便定出去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冲喜’。” 顾燕飞微微一怔。 她没想到,大哥今日闹出这一出,仅仅是为了她。 婚姻之事讲究父母之命,长房丧父丧母,按理说,太夫人确实有资格来决定她的亲事。 虽然对于顾燕飞而言,她若不愿,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勉强得了她。 但是,大哥这般事无巨细地为她考虑,还是让她的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像是喝了甜蜜蜜的糖水似的。 顾太夫人慢慢地移开了目光,强压下心口的不悦。 厅内再次安静了下来,落针可闻。 斟酌再三后,顾太夫人才从牙关间勉强挤出了一个字:“好。” “我答应你。” 她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心头不太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脱离了她的掌心。 她不喜欢。 顾简瞪大了眼,直觉地想反对,可忌惮顾太夫人终究是闭上了嘴,面沉如水。 顾渊打了个响亮的响指:“口说无凭,那就请太夫人写一封书契,再签字画押吧。” “胡闹”这两字已到了顾太夫人唇边,可她还是硬咬舌尖,咽了下去。 顾渊全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反应,招呼他的小厮梧桐取来了绢纸与笔墨,置于一张紫檀木大案上。 “太夫人,请。”顾渊对着顾太夫人伸手做请状,让她写书契。 顾太夫人不喜欢这种被逼迫的感觉,她恨不得拂袖而去,可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份上,她也已经退让到了这个地步,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她现在就像那架在弦上的箭,不得不发。 一旁的梧桐飞快地磨好了墨,一股淡淡的墨香混入了周围的檀香与烛香之中。 顾太夫人咽了咽口水,慢慢走到了案前,慢慢地拿起了狼毫笔,挥毫而书。 看着她僵硬的背影,其他人都已经是目瞪口呆。 谁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往这个方向发展了。 没一会儿,顾太夫人就写好了一封书契,接着在落款处签字,又以拇指按着朱砂画了押。 顾渊凑过去,看了看书契的内容,相当满意。 他亲自吹干了绢纸上的墨迹,把这份书契珍而重之地交到了顾燕飞手中,叮嘱道:“妹妹,仔细收好了。” 顾燕飞乖巧地点头,仔细地将绢纸折叠起来,眉眼含笑。 这是大哥对她的心意,她会好好收着的……等回去,她就把她给裱起来! 顾渊含笑的目光从顾燕飞移向了顾云真,又道:“还有真姐儿的亲事……” 一种强烈的不满在顾太夫人的心口层层积累着,直到此刻,那汹涌的怒意终于控制不住地爆发了出来。 “顾渊,你别得寸进尺!” 顾太夫人勃然大怒地打断了顾渊的话,目光如炬。 她已经答应了慕容家,今天就让顾云真过门的,此事绝无更改的可能。 顾云真不想顾渊为了自己得罪了顾太夫人,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无声地摇了摇头。 “大哥,”顾燕飞笑吟吟地说道,“大姐姐的亲事会有祖父做主。” “很快。” 这话她说得意味深长。 149做主(二更) 周围霎时静了一静。 谁都知道老侯爷顾宣早就死了十四年了,在这顾氏宗祠内,就供着老侯爷的牌位呢。 死人如何为顾云真做主呢?! 顾简皱了皱眉头,觉得这对兄妹简直莫名其妙。 顾渊其实并不明白妹妹的意思,但这不妨碍他听妹妹的话。 面向外人时,顾渊是头孤傲的狼,带着一种足以撕裂人心的锐利。 可他面对顾燕飞时,就会收起利爪,变成她最温柔、最可靠的兄长。 他垂眸对着顾燕飞温柔一笑,宠溺且包容。 妹妹从来不会无的放矢,她这么说,肯定是有她的道理。 屋内又安静了片刻,空气越发压抑、凝重,沉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一个婆子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往顾太夫人的方向走近了一步,禀说:“太夫人,侯爷,吉时到了。” 婆子根本就不敢直视顾太夫人与顾简的脸庞。 顾太夫人黑着脸自顾渊与顾燕飞身上收回了目光,眼底翻涌着异常激烈的情绪,有愤怒,有憋闷,有羞窘,汹涌难捺,但最后还是被她强压了下去。 她清了清嗓子,做出严肃的样子,若无其事地淡淡道:“侯爷,走吧。” 她率先迈出步伐,不疾不徐地往祭祀大堂的方向走去。 乍一看,神情威仪,凛然不可侵犯。 众人按下心头复杂的情绪,紧紧地跟上。 只是经过刚才的小插曲,好几人都有些心浮气躁,心绪难平,目光时不时地往顾渊与顾燕飞兄妹那边瞟。 很快,众人就簇拥着太夫人与顾简横穿过前厅,进了后头的祭祀大堂,祭祖的队伍浩浩荡荡。 至于那些姨娘、嬷嬷、丫鬟、婆子没资格进顾氏总祠,都静静地立在外面候着,低眉顺眼。 前朝男尊女卑,地位分明,女子是不能进祠堂的,凡是祭祖,家中女眷都只能在祠堂外磕头行礼,唯有男人能进祠堂祭祖上香。 直到自本朝起,男尊女卑的现象才略有改善,太祖皇帝认为女子未必不如男,一力坚持改变女子的地位,不仅允许女子办女户,开女学,也允许女子进祠堂,女子的名字记录在族谱等等。 众人很快在祭祀大堂按照辈分、序齿站好,顾燕飞站在最后一排,仰首望着正前方高高林立的众多牌位。 不似昨晚这里只点了一根蜡烛,此刻祭祀大堂东西两边的两排烛架上的所有蜡烛全都被点燃,星星点点的烛火把整间高阔宽敞的屋子照得明亮通透。 空气中弥漫起幽幽的檀香,气氛肃穆,让一颗颗浮躁的心也渐渐地静了下来。 最前方的顾简以左手执三根线香在蒲团上跪下,开始对着祖宗牌位焚香祷告,说这一年府里发生的种种,展望了一下未来,随后又恳请祖宗保佑他们这些子孙后代。 阶梯式的香案上,一道道牌位在彼此间投下重重暗影,檀香缭绕之间,影影绰绰。 须臾,顾简恭敬地将线香插入三足香炉中。 这个动作代表着祭祀礼毕。 众人便纷纷从蒲团上起身,又簇拥着顾太夫人、顾简母子往外走。 气氛一松,回响起细碎的说笑声。 小辈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已经开始计划明天的出游。 顾太夫人一边走,一边把严氏与顾云真母女招到了身边,用一种闲话家常的语气说道:“真姐儿,慕容老夫人身子有些不好,慕容家请上清真人算过了,婚期必须提前。” “一会儿等慕容家算好了吉时,就会来迎亲,你赶紧准备准备。” 她的表情平静如水,仿佛这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只是让顾云真去换一身新衣裳而已。 后方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皆是一惊。 三太太严氏更是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手里的帕子飘落在地也毫无所觉。 严氏守寡多年,唯一的牵挂就是女儿。 她一忍再忍,也是想着将来女儿嫁到慕容家后,慕容家念着她的好,定不会亏待了她,可是现在,这能叫出嫁吗?! 就是别人家纳妾,都比这要体面吧! 严氏的心口一阵抽痛,艰难地转头看向了身畔的顾云真。 少女的面庞被烛光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光辉,她的肌肤如瓷似玉,面容平静得不可思议。 面对慕容家近乎羞辱的做法,连自己都难以释怀,更何况女儿这个当事人了,她才十六岁而已,却硬是被逼出了六十岁才有的心如止水……心如死灰。 她的女儿不该是这样的! 她如珠似宝养大的女儿更不该被人这样作践!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严氏的心口,让她感觉心脏更痛了。 严氏眼眶发酸,脱口而出:“真姐儿,要是你真不愿意,就不嫁了。” 声音出口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几分情难自禁的沙哑。 “娘?”顾云真惊愕地看向了严氏,那温婉的柳叶眼中似是荡起了一圈圈水波。 震惊之外,更多的是感动,是欢喜。 明明在昨天,娘亲还帮着祖母一起劝她冲喜的…… 可现在,娘亲选择了站在自己这边,她之所以不惜对上祖母,自然是为了自己! 母女俩彼此对视着,眼底都闪着微微的泪光。 周围的其他人却是下意识地屏息,几个性子软的姑娘家根本就不敢去看顾太夫人的脸色。 顾太夫人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青了白,白了紫,紫了黑,色彩纷呈。 心口的怒火再一次汹涌而出,连那雍容的面庞微微扭曲。 “够了!”顾太夫人厉声道,声音压得很低很沉。 “若是她不嫁,就去当姑子。” 她目光冰冷地与严氏直视,一字字、一句句冷得简直要掉出冰渣子来。 女儿就是严氏的命门,严氏登时脸色一白,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以严氏对顾太夫人的了解,她敢说,就敢做。 严氏又怎么敢拿女儿的前程去冒险,又怎么忍心看着女儿年纪轻轻去当姑子。 严氏的身子在细微地颤抖着,而她身边的顾云真却是挺拔如寒风中的青竹,并不在意顾太夫人的威逼,表情平静依旧。 有娘亲、大哥与二妹妹的支持,她的亲人都在她的身边,她又有何惧! “娘,我……”顾云真微微启唇,本来想说,她就算当姑子也不嫁,却感觉袖口一紧。 她低头看去,只见顾燕飞悄悄地拉着她的袖子摇了摇,前方的顾云岚正好挡住了顾燕飞的小动作。 “太夫人,我刚刚不是说了吗?”顾燕飞笑吟吟地走到了顾云真身旁,“大姐姐的亲事会有祖父做主。” 旁边的其他人下意识地往两侧退了一步,给她让出了道。 “正好祖父在这里,我们来问问祖父的意思好了。” 顾燕飞的音质清冷,音调也不高,却是响彻了整个祭祀大堂,清晰地传到了在场每个人耳中。 顾燕飞抬眼望向正前方那道写着老侯爷顾宣名字的牌位,正色道:“祖父,我是您的孙女燕飞,昨晚我跟您打过招呼的。” “太夫人与侯爷想要让大姐姐给人冲喜,祖父,您答不答应?”顾燕飞一本正经地问道。 “胡闹。”顾简忍不住斥道。 “笃笃……” 他话音刚落,前方就传来了一阵诡异的声响,似乎在驳斥顾简的话。 “笃笃,笃笃……” 这声响持续不端,而且还越来越响亮。 众人全数噤声,目光如潮水般涌了过去,寻声望向了香案第二排老定远侯顾宣的牌位。 重重烛光中,那道暗红色的牌位在香案上如筛糠般摇晃不已,反复地发出“笃笃”声,声响越来越重。 在这牌位林立的祭祀大堂中,这声响显得异常诡异。 顾燕飞幽幽地叹了口气,两手一摊,唏嘘道:“看到没,我说得没错吧,祖父来为大姐姐做主了。”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感觉心里发毛发虚,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 几个年纪小的姑娘看了看左右,脖颈的汗毛根根倒竖,仿佛老侯爷正以另一种存在方式暗暗地注视着他们所有人。 顾渊默契地与顾燕飞一唱一搭道:“我看祖父这样子应该是生气了吧!” “也是,府里抢了我的差事给慕容雍,这也就罢了,还要把真姐儿给他们家冲喜!” “也难怪祖父生气了。” 顾渊说话的同时,那“笃笃笃”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侯爷顾宣的牌位还在继续响动着,来回摇晃,节奏越来越急,与周围那些岿然不动的其它牌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明明屋子里没有风,可两侧烛架上的一簇簇烛火却在微微地摇曳,光影交错。 这个场景实在是太过鬼魅。 顾简的脸色都白了,五官在烛光的光影中忽明忽暗,显得惶惶不安,心里忍不住冒出一个念头:难道说,真的是父亲在天有灵,想跟他们说些什么? “牌位无风而动。”顾燕飞叹了口气,那清幽的声音似是秋风般透着一丝丝凉意。 “祖父不同意。” ------题外话------ 今天有加更,三更在12:00,顺便求个月票和推荐票~~ 150替身(三更) 顾家其他人皆有几分胆战心惊,好几个姑娘彼此依偎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还有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不由惊叫,哇哇大哭起来。 孩子还小,当娘的自然是心疼,连忙抱着孩子又哄又是抚的。 他们大都想离开这里,毕竟这是三房的事,与他们四房、五房无关,可他们终究都顾忌太夫人还在,犹豫了一番后,还是没敢走。 顾四爷和顾五爷彼此交换着眼神,他们不敢说太夫人,便剑指顾简。 “二哥,父亲不会真的恼了吧?”顾四爷讷讷问道。 顾简本来就慌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此刻被两个庶弟当众质问,他的脸皮瞬间就感觉火辣辣的,羞恼交加。 “闭嘴!”顾简铁青着脸,以兄长的姿态迁怒地斥道,“不过是故弄玄虚的小把戏,把你们吓成什么样,都是些没用的东西。” 顾简这一喊,那两个好不容易止住哭的孩子又哇哇大哭起来,快要掀翻屋顶。 顾四爷与顾五爷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心知肚明顾简是在迁怒。 顾五爷讪讪道:“二哥,你这么大声,小心吓到了孩子。” 周围更乱了,还有几个姑娘念念有词,学着顾燕飞之前的样子向着祖宗牌位自报家门,仿佛这样就能给她们安全感。 顾太夫人似乎全然没注意周围的骚乱,目光怔怔地望着老侯爷的牌位。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使力,几乎将手里的佛珠串捏碎,直捏得手指的关节都白了。 “是你,对不对?”顾简尖锐的声音再次响起。 顾简抬起完好的左手指向了几步外的顾燕飞,振振有词道:“昨天,你和真姐儿在祠堂里跪了一夜,肯定是你趁机对你祖父的牌位做了什么手脚,对不对?!” 顾简越说越觉得是这样,音调也越来越高亢,真恨不得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这野丫头一顿家法伺候。 顾燕飞一派泰然地以手指卷着胸前的一缕头发,但笑不语。 在顾简看来,这无异于承认,更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他有心好好教训一下顾燕飞,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她走去。 可才走出两步,左脚绊到了右脚,身子一个踉跄,就失去了平衡,往前摔去。 “侯爷!” “爹爹!” 王氏以及二房的几个人公子姑娘们齐呼出声,却也来不及去扶顾简,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顾简在平地摔了一跤。 顾简的右肩落地,伤上加伤,他嘴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顾燕飞唏嘘地摇了摇头,摸着下巴叹道:“呀,祖父生气了。” “笃笃,笃笃笃……” 前方的牌位还在不断地振动着,那种单调无比的声响听得人心情烦躁。 顾简额角的青筋乱跳,右肩处传来的剧痛让他的面庞扭曲狰狞。 王氏心疼地叫着:“快,快扶侯爷起来。” 所有人都没动,心里全都萦绕着一个念头:父亲(祖父)怕是真的生气了。 王氏只能走过去,使唤儿子一起把顾简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顾简又羞又恼,当众摔了这么一跤,被两个庶弟和其他人看了笑话,这就像是往他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似的。 右肩膀处的疼痛越来越强烈,疼得他有些站不稳了,却也只能勉强站住,额角冷汗滴落。 他是定远侯,是这顾家的家主,当然不能在这对兄妹跟前示弱,更不能担上“惹先父不快”的名头。 错的当然不会是他,是他这几个侄子侄女! “你们真是太让我失望了!”顾简几乎用尽周身的力气才勉强把话说完整。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仿佛这样会更加有理: “真姐儿,你从前不是这样的,如今怎么这般自私,你祖父在世时这样疼她,你居然对他的牌位做手脚。你祖父在天之灵,如何能瞑目?!” “还有你,顾燕飞,你就是个搅事精,你差点坏了你三妹妹的亲事还不够,现在连你大姐姐的婚事也要搅合了吗!?” “你以为你稍微玩些把戏,就可以把大家都耍得团团转吗?!” 顾简要让家里人全都看清楚这丫头的真面目。 王氏扶着他,心里惶惶不安,忍不住看了看老侯爷的牌位。 她很想劝他别说了,免得又摔了。 孩子们被这破口大骂声吓得哭闹不休,尖锐的哭喊声让其他人也更觉得心慌,顾四爷、顾五爷给妻子儿女使着眼色,慢慢往后退了一步,又一步。 顾太夫人对这一切似乎都无动于衷,她一动不动地盯着老侯爷的牌位,似乎在怀念着什么,又似乎望向了某个不在这里的人。 她苍老而浑浊的眼眸在重重影影的烛影中愈发阴沉,身子僵直。 在最初的惊慌后,顾太夫人渐渐冷静了下来。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她不怕他;他都死了,更不用怕他。 这一眨眼,就十四年过去! 活着的人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顾太夫人叹了口气,颇有一眼万年的唏嘘。 她的目光轻轻地在顾燕飞身上扫过,什么也没说,对她来说,这牌位发出的异动到底是不是顾燕飞做的手脚,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 “真姐儿,别胡闹了。” 顾太夫人徐徐地转头看向了两步外的顾云真,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用不容质疑的口吻道:“你今天必须嫁!” 她慢慢地捻动着手里的佛珠串,脸上如惯常般噙着一抹慈和的笑容。 可此刻,这个笑容令人只觉不寒而栗,感觉她的脸上仿佛戴了一张面具似的。 “笃笃笃笃。” 当太夫人的话音落下后,老侯爷的那道牌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颤动得更厉害了。 下一瞬,牌位失衡地往前倒了下去,从高高的香案上摔了下来,朝地面摔去…… “啊!” 顾家众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几位女眷俏脸发白地惊呼出声。 牌位不过是木制,从这个高度摔下去的话,十有八九会摔坏。 “公爹显灵了……”顾四夫人脚下一软,身子差点虚弱地摔了下去,幸好被她的两个女儿及时扶住了。 顾太夫人自然看到了这一幕,眼睛几乎瞪凸了出来。 她纵身一跃,朝那道摔落的牌位扑了过去,双手拼尽全力地往前伸出,连下巴都不自觉地抬起,用一种极其诡异扭曲的姿态接住了牌位。 她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仪态,再无平日里的优雅雍容。 这一幕看得王氏差点惊掉了下巴。 顾云嫆原本是想冷眼旁观,看看顾燕飞他们到底想搞什么鬼。 这会儿见顾太夫人为了接祖父的牌位差点摔了,顾云嫆赶紧快步上前,关心地问道:“祖母,您没事吧?” “祖父的牌位……” 顾云嫆一手挽住了顾太夫人的胳膊,想去搀扶她,另一手伸向了她手里的牌位,想接过牌位。 然而—— 顾云嫆的手指还没碰到牌位,就感觉到肩膀被人大力地推了一把。 顾云嫆毫无防备,踉跄地往后退去,左手顺手抓住了香案,试着稳住身形。 香案被她撞了一下,置于其上的那些牌位一起晃动了几下,发出更为凌乱的“笃笃”响。 顾太夫人就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牌位,略带几分惶惶地看了眼四周,觉得这次祠堂里鬼气森森的。 顾太夫人心脏乱跳,脸色惨白,迁怒地对着顾云嫆斥道:“一个姑娘家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祖母?”顾云嫆才刚站稳,就被顾太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有些懵,更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她第一次被祖母这般责骂,也是她第一次被祖母推开。 顾云嫆既觉得受伤,又同时敏锐地感觉到了顾太夫人的的失态来自于她心底的恐惧。 祖母害怕了? 看着顾太夫人那阴晴不定的眼神、轻颤不已的指尖,顾云嫆心头忍不住浮现一个疑问: 祖母她到底在怕什么…… 顾燕飞就站在距离顾太夫人三四步外的地方,平静地看着这一幕,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昨天晚上,顾云真擦拭老侯爷的牌位时,顾燕飞就注意到了这牌位比周围的其它牌位更加厚重,像是藏了什么。她也曾试着避开顾云真想打开这道牌位,但除非把牌位剖开,不然根本就打不开。 所以,趁着刚刚询问牌位的时候,她悄悄动了点手脚,让牌位适时地发出动静。 事实证明,这牌位里果然藏着什么东西。 而且…… 顾燕飞的目光在顾太夫人犹有几分后怕的脸庞转了转,唇角微翘。 而且,牌位里藏的还是一件不可告人的东西! 顾燕飞漆黑的瞳孔清极淡极,摇头叹道:“我就说嘛,祖父不高兴了。” 顾太夫人双手郑重地捧着手中的牌位,恍然未闻般,轻手轻脚地把牌位又放回了香案。 可放下后,她又不放心,双手依旧抓着牌位,身子在几不可见地颤抖着。 顾简还是第一次看到太夫人这个样子,总觉得她瞧着有点奇怪。 压下心头的疑窦,忍着右肩的剧透,顾简走到了顾太夫人身边看了看牌位。 确认牌位完好,他这才松了口气,紧接着,怒火又开始复燃。 “顾燕飞,这可是你祖父的牌位,要是摔坏了,你担得起吗!”顾简字字尖利地斥道,“你到底闹够了没!” 只是这一次,顾简根本不敢靠近顾燕飞,只敢不近不远地指着她的鼻子骂。 顾燕飞没理会顾简,依旧看着顾太夫人的脸,从她的额头,到她的眉毛,到她的眼睛,鼻子、人中、嘴唇,最后是下巴。 她的目光清澈得近乎直勾勾的,像是要把顾太夫人的脸铭刻在心中,又像是要通过她这张脸看穿她的命运。 顾燕飞忽然发出一声轻笑,开口道:“太夫人可曾听过借运之术?” 顾太夫人双眸微微睁大,捧着牌位的双手一颤。 她没说话,而顾燕飞本来也没指望对方回答,她已经从对方那细微的表情中得到了她要的答案。 “在道医中,有两种借运之术,一是冲喜,二是……”顾燕飞不紧不慢地说道,“……替身。” 当顾燕飞说到“替身”时,顾太夫人猛地打了个冷颤,手一抖,差点没将牌位推倒。 顾燕飞把对方的失态看在了眼里,准确地抓住了对方那一瞬的神色变化。 瞳孔在烛光中折射出绚烂的光芒,她心中幽幽叹息: 是替身。 顾燕飞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接着道:“慕容家要冲喜,便是要借大姐姐的运,甚至是她的寿元。” “太夫人这是把大姐姐往火坑里推。” “就连祖父都看不过去了!” 她的话最后以一声叹息声作为收尾。 其他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脸色惊疑不定,而三太太严氏却是如遭雷击,面上瞬间褪去了血色,苍白得快跟死人一般。 不是说,这冲喜只是为了用喜事来驱除作祟的邪气,让老夫人能转危为安吗? 怎么会呢…… 顾燕飞说的要是真的话,那么一旦慕容老夫人病愈,那自己的女儿借出了寿元后,岂不是要短寿?! 严氏眼角发红地看向了顾燕飞,喃喃问道:“是真的吗?” 顾燕飞肯定地颔首道:“自然。” “我曾遇到一户人家,以冲喜为新郎续命,新郎也确实从转危为安,夫妻俩也曾和乐了几年。可是新郎的劫是死劫,化解死劫所需寿元成倍,短短两年后,新娘子就因为难产病故了。” “又过了一年,连新郎也死了。” “这借来的寿元总是不长久的。” 顾燕飞幽幽道,眼角的余光瞟着惊魂未定的顾太夫人. 严氏浑身剧烈地抖动了起来,吓得简直要魂飞魄散。 她只当冲喜不过是把婚事提前的一个由头,她根本就不敢拿女儿的寿数去冒一丝一毫的风险。 女儿就是她的命根子。 “真姐儿。”严氏目光慌忙地寻找顾云真,把身旁的女儿紧紧地揽在了怀里。 严氏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只恨不得现在就带着女儿冲去白云寺找个大师看看,化解下煞气。 “至于这替身……”顾燕飞看向了顾太夫人,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便是这命薄之人找一个与其八字相……” 她每说一个字,顾太夫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眼神就惶恐一分,心跳就加快一分。 ------题外话------ 求各种票~喵呜。 151长姐(一更) “所谓替身,就是这命薄之人找一个与其八字相合之人,最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再做法让两人的命运交换……” 顾燕飞空灵缥缈的声音回响在阴气森森的空气中。 “闭嘴!”终于,顾太夫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脱口而出道。 这两个字近乎歇斯底里,近乎嘶吼。 任谁都能看得出顾太夫人的失态。 气氛又发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紧张压抑的气息愈来愈浓厚。 有心思机敏之人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顾燕飞在说的似乎不仅仅是顾云真的冲喜,她似乎是话里藏话。 顾太夫人怒极,顾燕飞却是似讥非讥地笑了。 真相已经在重重迷雾中渐渐显出了形状,呼之欲出了。 她猜测的方向应该是对的…… 这顾家还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人,顾太夫人的“替身”,她与大哥的亲祖母! 顾燕飞微偏过身,裙裾翩飞,宛如蝴蝶展翅轻轻划过水面,姿态闲适而又雅逸。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了顾太夫人手里的那道牌位上,似是而非地又道:“只需用替身的精血绘制成一道‘替身符’,让这命薄之人日日夜夜戴在身上就可。” “从此,替身会代替他挡去所有的疾病和灾难,瞒过天地鬼神,而替身自己就变成了一个无名无姓、不存在于世的‘活死人’,活着等于死了,死后便会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太夫人,您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燕飞的声音异常清冷。 顾太夫人的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烈收缩,感觉手中的牌位如山重,又似炭火烫手,那股灼痛感一直从手掌蔓延至心口,让她觉得周身如烈火焚烧般煎熬。 她额头的冷汗肉眼可见地沁出,又慢慢地沿着额角淌了下来,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中衣,让她深刻地感觉到了何为冰火两重天。 时间似乎被无限放缓,对顾太夫人来说,变得煎熬无比。 顾燕飞笑语盈盈地看着顾太夫人,眼眸清亮,如暗夜的寒星散发着耀目的清光。 顾太夫人的心神已经完全被顾燕飞所牵引,似在提防着一个宿敌,又像是透过顾燕飞在看着另一个人。 她无声地在心里唤道:“长姐……” 顾太夫人不喜欢顾燕飞,因为这丫头的一双眼睛生得像她长姐,一看到顾燕飞,就会让她想起长姐。 她自小体弱多病。 双亲说,长姐是她的“替身”,她从小就戴着由长姐的精血绘就的符。 双亲说,长姐会替她承担所有的疾病和灾难,因为有长姐作为她的替身,她才能康健,才能平安无忧。 她本来是不信的,觉得这未免也太过荒谬。 直到她七岁那年,有一次,她掉下了湖,溺水了,当时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是,她被救上来后,发了三天三夜高烧,仍精神奕奕,几乎快死的人却是长姐。 当时,娘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她会平安长大的,因为一切的灾难病痛,都会由替身代替她去承受。 后来,她及笄了,越来越康健,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是人人称颂的戚家大姑娘。 而长姐总是病歪歪的,除了家人,无人知道长姐的存在。 可就是这个病歪歪的长姐,硬生生地抢了她的姻缘。 明明先遇到顾宣的人是她! 明明顾宣是来戚家来向她提亲的! 最后,却是长姐嫁进了定远侯府…… 顾太夫人就像是把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又飞快地经历了一遍似的,心情激荡,眼神恍惚。 “太夫人,侯爷!” 李嬷嬷略显迟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按规矩,李嬷嬷是不能在祭祖时随便进来的,可事情十万火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来了。 众人都下意识地朝李嬷嬷望去,就听她讷讷禀道:“慕容家来迎亲了,人已经到远安街了。” 这么快?!其他人虽然刚从顾太夫人口中得知了慕容家今天就会来迎亲,却也没想到对方竟然心急到了这个地步,就是买个奴婢回去都没那么急躁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此时此刻,在场的大部分人对顾燕飞所说的借寿一事,信了七八分。 严氏的脸色又苍白了一点,紧紧地握住了顾云真的素手,把她拉到自己的身后,鼓起勇气直面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她紧抿着唇,半晌没说话。 李嬷嬷不敢出声,在一旁静候着,眼角不动声色地扫视着众人。 虽然刚刚她在外头什么也没听到,但一走进来,就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古怪了。 太夫人的手里为何抱着老侯爷的牌位,侯爷又为何面目狰狞,还有四老爷、五老爷他们的表情怎么那么惊恐…… 李嬷嬷敛息屏气,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发现。 “哎。”顾燕飞故意长叹了口气,“祖父当年应当是吃过‘替身’的亏了,又岂会让孙女再去冲喜!” “太夫人你说呢?” 顾太夫人惊疑不定地盯着顾燕飞,锐利的目光似要穿透对方的外表,直击她的内心。 她不知道顾燕飞这是随口一说,还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顾太夫人更为用力地抱紧了牌位,脑海中浮现各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指向了她憎恶的方向,让她的情绪几近崩溃。 当恐慌到达极致后,顾太夫人又冷静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告诉自己:不妨事的,就算顾燕飞知道了又怎么样?! 当年顾家三书六礼聘的是她戚朝安。 长姐只是一个替身,一个连名字都没有替身而已。 就算这件事宣扬出去,顾宣也不过是多纳了一个名为“戚氏”的妾室而已,她戚朝安依然是这侯府的太夫人,她可是有朝廷诰命的。 这是她的底气! 只是转瞬,顾太夫人的心绪已经稳定了下来,眼眸幽深地望向了李嬷嬷,吩咐道:“和慕容家的婚事……” 最后的“照常”两字已经到了唇边,却听到了一声清冷玩味的轻笑声钻入耳中。 顾太夫人一转头,就对上了几步外顾燕飞笃定洞悉的眼眸。 少女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让顾太夫人觉得心慌,心脏失控地怦怦乱跳。 世人大都只知冲喜,不知“替身术”。 但顾燕飞知道,而且还知道得相当详尽,就仿佛她曾亲眼目睹似的…… “太夫人若是拿不定主意,就问问祖父吧。”顾燕飞步履轻缓地朝顾太夫人逼近了两步。 那纤长的影子恰好投在顾太夫人的脸上,让她觉得眼前一片晦暗,倍感压力。 顾太夫人下意识地抱着牌位避开顾燕飞。 可顾燕飞的反应更快,斜眼向顾渊使了个眼色,顾渊就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挡在了顾太夫人的后方。 顾太夫人一转身,就对上了顾渊幽深的眼眸,那双神似顾策的眼眸。 少年如今身形七尺,已经快与顾策在世一般高了。 这一瞬,顾太夫人不由心生一种“前有狼、后有虎”、被两面夹击的惶恐,看似强硬其实脆弱的心防出现了一道裂痕。 裂痕如蛛网般急速扩散。 顾太夫人一下子慌了神。 果然,顾燕飞果然知道了! 知道那张“替身符”就在这道牌位里,所以她与顾渊才会想要抢这牌位。 这两个人都是长姐的血脉,他们一定是想害死她! 想到这里,顾太夫人狠狠地咬着后槽牙,这一瞬,心里真是恨死顾宣了。 她对他一心一意,此心可表天地,但顾宣却满心都是长姐,知道长姐死后会魂飞魄散,便从自己这里把替身符骗走了,藏在顾氏宗祠里。 这符内有长姐的精血,只要受子孙供奉,被香火日日温养,就能护住长姐的魂魄。 甚至于连他死后,也要悄悄令人把符藏在他自己的牌位里。 当顾太夫人知道时,恨不得把这符撕了,毁了,可是她不能。 她知道,一旦没了这道符,长姐固然再也不能投胎转世,而她借来的寿元也会随之消散。 这意味着她会死! 顾太夫人更为用力地攥住牌位,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了悬崖边,前方就是那无底的深渊。 她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点,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嘶吼着: 不行。 绝对不可以。 她不想死,也不能死。 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儿子、孙子飞黄腾达呢! 这侯府定会在她手中再现曾经的尊荣……不,是更上一层楼!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重要了! 顾太夫人深吸一口气,艰难地挤出了四个字:“不用问了。” 她的声音很轻很轻,但是在场的众人都听到了。 对于顾太夫人而言,一旦起了头后,后面的话就容易说了:“燕飞你说得对。” 在众人震惊复杂的目光,顾太夫人硬声道:“你们的祖父生气了。” “这慕容家的人实在太过得寸进尺了,分明就不把我们侯府放在眼里。” “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这几句话她说得无比吃力,说完后,苍老的唇角绷紧如铁,眸光阴鸷。 满屋寂静,诡异而又尴尬的寂静。 顾燕飞直直地看着顾太夫人。 顾太夫人也同样看着她。 祖孙俩相隔不过两尺,彼此都能看到对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少女无声地撇了撇嘴,似是意兴阑珊。 顾太夫人清晰地从顾燕飞的脸上读出了失望的情绪。 果然!顾太夫人确定了,有些心惊肉跳地想着,他们兄妹果然不安好心,想要害死自己。 她是他们的祖母,他们不敢明着来,就想伺机对自己下手!! 刚刚他们一定是想毁了牌位中的这张符,一定是的!! “这件事到此为止!”顾太夫人断然道,略带几分沙哑的声音又高亢了起来。 152尚存(二更) 此时此刻,顾太夫人就想赶紧了结了这件事。 她绝对不能给两兄妹闹事的机会。 顾太夫人紧紧地抱着牌位,就像是抱着她的命根子,一刻也不肯撒手。 顾燕飞清幽的目光在牌位上的“顾宣”二字流连了片刻,就收回了目光,藏着袖中的右手微微蜷曲。 从太夫人失态地去接这道牌位的那一刻起,顾燕飞就猜到了,那“道符在命在”的“替身符”就在牌位内。 顾燕飞一度心生过夺走牌位的想法,但是,刚刚有一瞬间,她却在这道牌位中感受到了一丝微弱的魂魄气息。 那丝气息很微弱,因为长年受到香火供奉,已经有了一线生机。 那一刻,顾燕飞就想明白了,这牌位里的魂魄是谁。 那是她与大哥的亲祖母。 那位连名字都没有的“替身”。 顾燕飞的眼角微有一丝发酸,粉润的樱唇抿了起来。 但凡涉及“替身术”,从来不会是什么美好的故事。 她不知道为什么本应魂魄湮灭的“替身”竟还会有一息魂魄尚存。 但是,这符绝不能毁! 经历过两次重生,又在曜灵界修行过两百年,顾燕飞比这世间的任何人都知道,魂飞魄散意味着彻底消逝在天地之间,再也没有轮回。 魂魄一旦消失,她的亲祖母就真的烟消火灭了! 牌位中的这道符非但不能毁,还必须继续留在这祠堂里,受子孙们的香火奉养。 唯有这样,“替身”才能得到一丝重入轮回的机缘。 顾燕飞的眼底迸射出炫目的寒光,一闪而逝。 当她转身看向几步开外的李嬷嬷时,情绪已恢复了平静,语声淡淡道:“听到没,去传话吧,顾家今日不嫁女儿。” 金色的烛光泼洒在她乌黑丰泽的发鬓与肌肤上,为她镀上一层暖暖的光晕,却反而映得她眸光更清更冷。 李嬷嬷不由打了个激灵,几乎不敢直视顾燕飞的眼眸,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顾燕飞也不再多说,一把拉起了顾云真的手,拉着她往外走,“大姐姐,我们走。” 面对这峰回路转的发展,顾云真还有种仿佛置身梦境的感觉,一时脑筋没转过来:祖父真的显灵了吗? 她昨天在祠堂的时候,就把和慕容家的亲事告诉了祖父,也说了自己不想嫁,所以,祖父就显灵来帮她了? 还没等顾云真想明白,顾燕飞就拉着她往前厅方向走去,步履稳健,顾云真还懵着,乖乖地就随她走了,整个人有些飘。 顾渊仿佛顾燕飞的小跟班似的,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上。 转身时,冷峻的目光再次轻轻扫过了顾太夫人怀中的那道牌位。 他其实还有很多事没弄明白,打算一会儿再好好问问妹妹。 严氏同样没留,快步也走了。 顾燕飞四人离开后,祭祀大堂内,一时寂静无声。 其他人都呆立原地,心情与表情皆是复杂得难以描述,也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留。 顾四爷与顾五爷夫妇几个彼此递着眼色。 顾云真是局中人,当局者迷,他们是旁观者,旁观者清。 谁都不是傻了,除了年纪小的那几个孩子,其他人几乎都看出来了,老侯爷的这牌位有古怪。 但到底是什么古怪,谁也不知道…… 顾云嫆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前方失魂落魄的顾太夫人。 她有些心疼太夫人,但是刚刚才当众被太夫人骂过,此刻又拉不下脸过去。 而且,任何人都能看出太夫人还在气头上,要是她再被迁怒……那么她在这侯府中,怕是举步难行了。 想到这里,顾云嫆怔了怔,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丝苦笑,羽睫微微垂下,掩住眸底的那一丝丝波动。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只能依靠太夫人的一点宠爱才能在府中艰难度日了呢? 顾云嫆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恍然出神。 “娘。”顾简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同时朝顾太夫人走近了一步。 他这一动,就牵动了右肩的伤口,面容上一阵龇牙咧嘴。 低垂着眼眸的顾太夫人猛地抬起头来,混浊苍老的眼眸中,闪过激烈的阴影,似乎藏着一只要张嘴食人的凶兽,狠厉阴沉。 那一瞬间的眼神让顾简吓了一跳。 顾简后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了,讪讪地闭上了嘴,觉得肩膀更痛了。 顾太夫人斜眼一扫,淡淡道:“去吧。” 这两个字是对李嬷嬷说的。 “是,太夫人。”李嬷嬷讷讷应是,屈膝福了福,赶紧出去了。 祠堂外,来传话的门房婆子正翘首以盼地等在那里,见李嬷嬷来了,笑容满面地迎上,道:“李嬷嬷,大姑爷已经到外仪门了。” 什么?!李嬷嬷面色微微一变。 她本来是指望在慕容家的迎亲队进侯府大门前就把人拦下的,现在人都进了门,那可就麻烦了。 李嬷嬷强按下心底的不安,只丢下一句“我去看看”,就迎着寒风径直朝外仪门方向走去。 寒风刺骨,李嬷嬷冻得指尖麻木,而慕容雍却是丝毫无惧寒意。 慕容雍此刻正在外仪门处,他的身上穿着大红的新郎袍,胸前绑了一个大红绸带的绣球。 他胯下的那匹白马也系了一个大红绣球,旁边停着一顶大红花轿,身旁还有两个陪着一起来迎亲的慕容家子弟以及几个负责吹打、抬轿的家丁,这支不超过十人的迎亲队伍显得有些寒碜。 将军府迎亲,新郎官本该请亲友同窗帮衬迎亲,一路上吹吹打打,鼓乐齐鸣,巴不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两家结亲。 侯府嫁女,也应是先有小舅子拦门,新郎官经过一番“考验”,才能进门。 可因为是冲喜,而且时间紧迫,所以,慕容家和顾太夫人已经说好了,婚礼的仪程一切从简。 慕容雍拉了拉有些紧的领口,耐着性子等着,剑眉微蹙,俊朗的面庞上毫无喜事当头的红光满面。 他是在半个时辰前被父母临时告知祖母快不好了,婚期必须得提前,然后被套上新郎喜服就随迎亲队吹吹打打地出门迎亲了。 直到此刻,他站在侯府中,还有点懵。 空气中弥漫着爆竹燃爆后的火药味,还有几丝朦胧的烟雾。 寒风瑟瑟,那细碎的爆竹红纸散落一地,被风卷着与枝头落下的残叶混杂在一起。 白马上的慕容雍拉着缰绳让马在原地转了半圈,轮廓分明的下巴微抬,略带着凌厉的目光望向了碧空。 对于所谓的冲喜,他心里其实也抱着七分不信。 重点是,他也不想祖母这时候去世。 所以,哪怕只有三分的希望,他也不想放弃。 慕容雍将目光徐徐下移,又落在侯府的朱漆大门上,门上钉着纵七横五足足三十枚金黄色的门钉。 这是侯府门庭的象征。 在大景朝,普通官员府门的门钉不过五五二十五枚。 慕容家就在此列。 相比定远侯府,慕容家的底子薄了很多,自祖父起参军,直到了父亲慕容昊这一代,在十几年前在西北随英国公打退了西戎人,立了无数的功劳,这才得先帝封赏升至四品,举家进了京城。 慕容家的门庭以此更进一步,但也止步于此了。 自他懂事起,就心心念念想让慕容家更进一步,他也一直为此拼搏着。 若是祖母在这个时候去了,慕容家就要守孝三年,三年下来,谁还认得慕容家,这军中多的是一腔热血、汲汲于名利的男儿。 他自认不比旁人差,也愿意为朝廷挥洒血汗,可他需要机会,也需要时间,接下来的这三年太宝贵了! 慕容雍的眼中迸出灼灼的热度,双眸中的锋芒令人不敢直视。 驱使白马稍稍转了个方向,他又将目光望向了内院的方向,脑海中浮现一道温婉端庄的倩影,如清莲临风,娇美又不失典雅。 本来,他以为他只是娶一个“大家闺秀”而已,但昨天的顾云真倒是让他大为意外。 慕容雍的目光又灼热了两分,那么明亮,那么灼烈,之中透着三分兴味。 侯府的门房就在一边招呼着,客客气气地对着慕容雍说道:“大姑爷,今早侯府祭祖,怕是还要等一会儿。” 明明慕容雍才是今天的主角,可门房的眼角却忍不住瞟向了不远处身着黄色戒衣的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手执银白拂尘,临风而立,目似晨星闪烁,立如松柏迎风,仪态不凡。 门房目露崇敬之色。 上清真人忽然动了,抬首看了看天上的日头,又掐指算了算,淡淡地说道:“慕容二公子,时辰已经不早了。” “错过吉时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不急不躁,不疾不缓,超然于凡尘之外。 慕容雍皱了下剑眉,不怒自威的目光扫向了门房。 “大姑爷……”门房赔了个笑容,正要说他再使人去祠堂那边看看,就瞟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西北方走来。 “是李嬷嬷。”门房面上一喜,连忙对着慕容雍介绍道,“那是太夫人身边的李嬷嬷。” 外仪门的另一边,李嬷嬷带着几个婆子朝这边走了过来。 她走得不快,平日里总是笑容可掬的面庞此刻透着些许凝重,令门房看着心下一惊。 李嬷嬷停在了距离慕容雍约七八步外的地方,客气地福了福身,才道: “慕容二公子,我们太夫人说了,这门亲事不结了。” 153悔婚(一更) 此言一出,周围陡然一静。 连庭院中的寒风似乎都变得凛冽了几分。 慕容雍以及陪同一起来迎亲的两个慕容家公子都有些懵。 若是侯府不愿冲喜,完全可以在上午就回绝了慕容大夫人,现在都已经到了亲迎这一步,花轿都上门了,侯府说不结就不结?! 这是要结仇啊! 上清真人皱了皱长眉,那双不染烟火气的眸中闪现一丝不快。 慕容雍胯下的白马飞快地踱了几下马蹄,口鼻间喷着粗气,惊得李嬷嬷后退了一步。 慕容雍的脸色略有几分沉凝,右手拉紧了缰绳,还算有礼地问道:“为何?” “可是慕容家做错了什么惹得贵府太夫人不快?” 李嬷嬷哪里知道啊,侯府祭祖是不容奴婢在场的,她也就是为了通传才进去了一下,只听太夫人说什么慕容家得寸进尺了,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云云。 各中到底还有什么内情,她不知,更不敢乱猜。 李嬷嬷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硬着头皮说道:“这是太夫人的意思。” “慕容二公子,请回吧。” 这句话落下后,李嬷嬷转身就走,迫不及待地赶回慈和堂复命,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感觉。 门房也是头大,客客气气地对这慕容雍伸手做请状。 周围的气氛更冷,也更僵硬。 “冲喜”一事本来是慕容家有求于人,是他家占弱势,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侯府没有任何理由就当场退亲,简直就是在打男方的脸! 俗话说,杀人不过头点地,奇耻大辱莫过于此。 既然侯府做事如此不留余地,那么自己也不必客气,总要讨个说法。 慕容雍的脸色沉了下来,神情冷厉,从马上飞跃而下,大步流星地朝仪门内走去,丢下一句:“我要见顾太夫人!” 门房哪里能坐视他这般乱闯侯府内宅,连忙喊道:“大姑……慕容二公子留步!” 侯府的几个护卫赶紧上前去拦慕容雍。 但慕容雍也不是一个人,慕容家一同来迎亲的人自然也咽不下这口气,跟着他一起往里头冲。 一边人要拦,一边人要硬闯,两方人马彼此对峙,剑拔弩张。 外仪门处闹哄哄的一片,越来越嘈杂,也唯有上清真人一派淡然地立于大门口附近,衣袂飘飘,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 侯府的下人们全都不知如何是好,就去通禀了周大管家,问是不是去请示侯爷。 周大管家也是一头雾水,只能派了更多的护卫与家丁赶往外仪门。 侯府的下人们虽然拿上了武器和棍棒,却也还是束手束脚,不敢对慕容家的人下重手,毕竟没有主子的吩咐,万一伤了人,他们也担不起。 仪门处混乱成了一团。 对此,顾太夫人装聋作哑,连带着顾简和侯夫人王氏也都不出面。 毕竟三太太是孀居之人,也不方便抛头露脸。 最后,还是周大管家的媳妇周理家的亲自跑了一趟正院,去请示侯爷与侯夫人。 只是,周理家的连正院的院门也没能进去,被丫鬟拦下了。 “大姑娘既然不想嫁,就自己去应付吧。”侯夫人王氏冷笑着道,“侯爷,你也别管这事。” 王氏已经打定了主意,绝对不出面,至于要怎么和慕容家商量退亲的事,就让三房和长房他们自己搞去。 今天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想着,王氏的脸上各种情绪交错着闪过。 顾简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来禀话的丫鬟低眉顺眼地退了出去,步履无声。 王氏端起茶盅,浅啜了一口茶水,犹觉心绪不宁,于是就挥退了屋里其他下人。 “侯爷,”王氏一把拉住顾简的袖子,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问道,“母亲今天这是怎么了?” “我哪里知道。”顾简不耐烦地说道,右肩直到现在还在一阵阵抽痛着,让他实在静不下心来。 从小到大,他还从来没有见过母亲这样的。 顾简用左手揉了揉一侧太阳穴,太阳穴突突地直跳,心里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那什么是替身?”王氏压低声音再问道。 “替身”这个词怎么品,怎么不对劲,而且从顾燕飞的话来看,这件事似乎还涉及“借运”之术。 “你问我,我问谁啊。”顾简更不耐烦了,眉头深锁。 夫妻俩面对面地看着彼此,此刻再回想祠堂发生的一幕幕,总觉得有点瘆得慌。 “吱嘎!” 一阵寒风忽地吹开了窗户,惊得王氏差点没跳起来,表情阴晴不定。 今天的风特别大,吹得庭院里的树木仿佛要拦腰折断似的,也把等在外头的周理家冻得脸都红了。 周理家的等不到答复,又不敢让人再去催侯夫人,急得在外面直打转。 “周大娘,”一个婆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跑得是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禀道,“慕容二公子已经……闯进了仪门……” 婆子的话音还未落下,正院的丫鬟也到了,如实转述了王氏的话。 这句话犹如火上加油,周理家的心头的怒火“腾”地蹿到了头顶,带着几分迁怒地对婆子道:“你也听到了,有什么事就去禀嘉卉院禀大姑娘去。” 婆子头大如斗,不知所措,也只能又转而跑去了嘉卉院。 不止这个婆子不知所措,其他的下人们同样不止所措。 慕容雍已经闯过外仪门,进了内仪门,神色严峻,目光凌烈。 他摘了新郎帽,又扯掉了大红新郎袍上的大红绣球,身子轻便了不少。 打起人来,也方便利落了不少。 他猛地出右腿踹飞了一个护卫,又出手如电地一拳击中了一个家丁的小腹,家丁踉跄地退了几步,连带身后的另一个家丁也被他压倒在地,两人摔作一团。 跟着,他看也不看地卸掉了另一名护卫的右胳膊,对方杀猪似的惨叫直冲云霄。 慕容雍每个动作都十分粗暴,毫不拖泥带水,带着几分宣泄,势如破竹。 慕容雍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遇。 在他看来,若是顾家不愿意冲喜,大可以直说,用不着这样扫他们慕容家的脸面。 他今天必须让顾家给慕容家一个交代才行。 慕容雍就这么带人一路往前闯,气势汹汹,如同一把出鞘利剑,杀气腾腾地往前刺出。 他是习武之人,杀过敌,剿过匪,手上沾染过不知道多少人命,无论是身手,还是气势,都远非顾家的这些护卫家丁可比,他们根本不可能拦得住他。 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护卫家丁,哀嚎声、倒地声、撞击声等声响此起彼伏,周围的一些花木被撞得犹如台风过境般残败不堪。 慕容雍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上清真人默默地跟在慕容雍的后方,不近不远地维持着五六步的距离。 绕过一道高大耸立的石照壁,慕容雍就看到正堂前方一道蓝色的身影立于冬日清寒之中。 冬日的阳光在修长的青年身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青年背手而立,表情冷峻,眉宇间又带着几分桀骜,没好气地对着慕容雍直呼其名道:“慕容雍,都说了这门亲事我们家不同意,你也别纠缠。” “立刻,滚出去!” 最后五个字,顾渊说得掷地有声,整个人如一杆红缨长枪寒气四溢,闪过杀伐之气。 寒风吹起顾渊的衣袍,猎猎作响。 顾渊的出现令侯府的一众护卫家丁如蒙大赦,看着他的眼神仿如仰望着救星般,被慕容雍打击得七零八落的心也总算有了主心骨。 侯府众人欣喜不已,而慕容雍却是被顾渊这副轻慢的态度彻底激怒了。 “顾家这是要结仇?”慕容雍的双眸之中燃起了灼灼烈焰,冷冷地质问道,声音比那凛冽的寒风还要冷。 “你我两家早有婚书,你们顾家也收下了聘礼,这是要骗婚不成?!” 他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丝毫没有被寒风所吹散,清晰地传送到顾渊耳中。 慕容雍自觉他的态度已经很好了,实在是顾家欺人太甚,拿他们慕容家当猴耍呢! 顾渊一派坦然地迎视慕容雍,唇边挂着一抹不屑的冷笑。 “啪啪!” 顾渊随意地抬手击掌两下。 梧桐立刻意会,使唤着几个粗使婆子把一个个沉甸甸的红漆木箱子抬了过来,扔在了顾渊与慕容雍之间的空地上。 聘礼箱子撞在青石砖地面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一下比一下响亮,有的箱子甚至歪倒在地,连箱盖也被摔开了,里面装的珠宝首饰、摆设器皿等掉了出来。 这一下下的撞击声无异于往慕容雍的脸上连续甩了好几个巴掌。 慕容雍的脸色微微阴沉了一下,两道目光寒意森森,恼羞成怒。 寒风似刀,寒意透骨。 众人的袖口与袍裾随着寒风翻飞,连呼出口的气息都是白色的。 慕容雍板着脸,顾渊依旧漫不经心地冷笑着,轻松地活动着指关节,咯咯作响。 “怎么,要打架啊,来啊。”顾渊挑衅地对着慕容雍勾了勾食指,“谁怕谁啊!” “要打早点打,不然,贵府要守孝,接下来的三年里都打不成了。” 顾渊言辞凛冽,毫不掩饰话中的挑衅。 154看透(二更) 慕容雍心中的怒意节节攀升,额前迸起青筋,气息粗重,牙齿直咬得两侧脸颊的肌肉都绷紧了,仿佛随时都会想爆发的火山一样喷涌出灼热的岩浆。 慕容雍紧紧地握拳,怒极反而冷静了下来。 他在军中多年,已经不是十四五岁初入军营时,被几个老兵油子激几下,就头脑上火地拎着拳头冲上前去的毛头小子了。 战场上的血腥与杀戮教会了他很多事。 慕容雍努力平复着心绪,这时,他眼角闪过一道黄影,上清真人缓步走到了他身旁。 “福生无量天尊。”上清真人行了一礼,徐徐道,“定远侯府真的要悔婚?” 他手中的银白拂尘随着寒风摇曳、飞舞,在阳光下闪着点点微光,如云似烟飘在他身旁。 “贵府临时悔婚,是为无信,却会害得慕容老夫人驾鹤西去,不仅慕容家痛失至亲,贵府会沾上这段因果,连累子孙后代。” 上清真人的表情与声音仍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令人参不透喜怒,那淡泊缥缈的眼神似乎芸芸众生皆不入他眼。 在场的侯府下人们皆知上清真人的威名,听他这么一说,难免有些惶惶不安,好几人倒吸了一口冷气。 “贵府确定要悔婚吗?!”上清真人叹息的询问声回荡在空气中。 随着他话音落下,连绵的阴云遮蔽了当空的暖阳,仿佛有丝丝阴风迎面抚来,庭院中一下子暗了不少,给众人的心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这就像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侯府的下人们看向上清真人的眼神愈发敬畏了,暗道:这上清真人果然是神人! 按照上清真人的意思,要是慕容老夫人死了,顾家便会有人为之付出代价,那么是会重病,亦或者是以命抵命?! 这已经不仅仅是一门亲事,也不仅仅是两家是否结仇,而是涉及到了顾家与慕容家两条人命了。 一种不安的气氛弥漫在萧瑟的寒风中,急速扩散着,空气中有些浑浊的腥味,萦绕在众人鼻尖。 “不错。”一道清亮的女音划破了死寂的空气,仿佛一股清冽的冰泉轻淌而过,“冲喜不成,便会沾染上这段因果。” “但是……” 女音意味深长地微一停顿,引得众人的目光都朝她望了过去。 一袭水绿色衣裙的顾燕飞从正堂内走了出来,步履矫健不失轻灵。 一双眼睛比她耳畔的赤金猫眼耳珰还要明亮生辉,连这漫天的阴云都压不住她的光彩,令人觉得眼前一亮。 周围浑浊发腥的空气似乎都随着她的出现变得清新起来。 顾燕飞似笑非笑地接着道:“但是,染上因果的不是顾家,而是道长你。” 别人提到上清真人时,神情与语气充满了敬意,要么敬重,要么敬畏,可在顾燕飞的口中,只有轻慢。 顾云真比顾燕飞落后了一步,也从屋里走了出来,气质神态温婉依旧。 虽然短短两天内她经历了过去许多年都不曾经历过的惊心动魄,虽然昨夜她没怎么好好休息过,但她依然神采奕奕,宛如霜打后的梅花愈显芬芳。 看到顾云真的那一瞬,慕容雍狭长的眼眸微微一亮,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可当他注意到她身上还穿着昨天的衣裙,眼神又是一变,忍不住就去想昨天这侯府到底发生了什么。 顾燕飞信步走到了顾渊身边,目光始终盯着前方的中年道士,一瞬不瞬。 她语调轻缓却又犀利地说道:“道长强留死人在阳间。” “这份因果自然是属于道长你的。” 随着这两句话响起,空中的阴云愈发浓重了,仿佛要坠落下来似的。 “……”上清瞪大了眼,一时间惊住了,眼神变得略有几分阴沉,与他那淡泊无欲的面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完全没想到顾燕飞竟然会知道这些,这位顾二姑娘又是怎么知道的?! 上清的眸光闪了闪,心中掠过各种揣测,是慕容家有人泄了密,亦或者…… 慕容雍微挑剑眉,目光从顾云真身上收了回来,转而望向了顾燕飞与上清真人,来回扫视着二人,眸色深黑如夜。 他虽然没有听懂顾燕飞的话,却能瞧出上清这一瞬的动容。 上清轻甩了下拂尘,拂尘长长的银丝飘起又落下,而他也随之恢复了镇定,唇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道:“贫道不解女善信何意,贫道不过是应慕容家所请,设法救治病重的慕容老夫人。” “有道是,仙道贵生,无量度人。” 他一副慈悲之态,面容如画像上的三清真人一般慈眉善目,发须飘飘。 顾燕飞似乎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嗤笑了一声,抚了一下衣袖,嗓音清越而略带一丝慵懒,闲闲道: “你也知道‘无量度人’,这度的是活人,不是死人。” “冲喜就不必了,老夫人早已辞世一百零六天,死便是死,活不了。” “死而复生,违天命,逆天意。” “是为邪道。”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她语气中的慵懒不再,清冷得仿佛被寒水浸过似的。 “……”上清唇角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彻底凝固了,深深地凝视着前方这位侯府千金。 顾二姑娘竟然说自己的祖母死了!慕容雍眉宇紧缩,眼底浮现疾风骤雨般的戾气,目光犹如钉子般落在顾燕飞的脸上。 “荒唐!”慕容雍不快地斥道,短促地冷笑了一声,低沉的声音中难掩怒意,“顾二姑娘,贵府先是无故悔婚,如今又咒家祖母去死,未免欺人太甚。” “家祖母是病重,但活得好好的。” 慕容雍狠狠地一拳捶在了旁边的一棵参天柏树,粗壮的树随之摇晃不已,落下一地的柏叶。 慕容雍不信顾燕飞,顾云真却是笃信不疑,心头猛地跳了好几下,耳边不由想起昨日在慕容家时顾燕飞告诉她的话:“慕容家不是好去处。这门亲事,不好。” “好好的?”顾燕飞抚掌而笑,笑中却带着嘲弄,“你多久去见令祖母一回?” “只要在京城,我每隔三五天都会去。”慕容雍答道。 祖母榻前,自有父母、叔婶们伺候,他作为孙子三五天去一回,也是尽了礼数了。 紧接着,顾燕飞又抛出第二个、第三个问题:“可曾闻到她身上的气味?” “可曾仔细看过她的脸?” 不等对方回答,顾燕飞就自顾自地往下说:“慕容二公子,你也是在战场上待过的人,总见过死人,闻过死人身上的气味,碰触过死人的尸首吧?” 顾燕飞说得相当直接,就事论事,不像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对死人经常讳莫如深。 慕容雍死死地盯着顾燕飞,眼神惊疑不定,周身散发着一股危险的凌厉之气。 “别自己骗自己了!”顾燕飞毫不动容地迎视他的眼眸,语气愈来愈犀利,一针见血地揭开了那欲盖弥彰、自欺欺人的谎言,“人早就已经死了!” 慕容雍面色大变,柏树的阴影下,他棱角分明的眉棱骨愈发显得锐利。 而上清真人则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唯有那把拂尘随风飘动着。 “不可能!”慕容雍从咬得发酸的牙齿间挤出这三个字,语调低沉,紧皱的眉心间又多了一道褶皱。 他嘴上说着不可能,但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被顾燕飞的寥寥数语牵动了。 慕容雍的脑海中闪过最近这两个月他每次去祖母那里看到的、闻到的、碰触到的一些细节……就仿佛是蒙在他眼前的一层纱布被人强势地掀开了。 他的眉心剧烈地抽动了一下,喘气声越来越重。 以顾燕飞的眼力,当然能看得出慕容雍心底的动摇。 她了然地抿了下唇,思绪转得飞快,步步紧逼地质问道:“今天出门前,你去见过令祖母了吧?她的脸上、脖颈上是不是已经有了尸斑?” “她身上的尸臭味是不是更重了?” 顾燕飞在问,但从她的神情、语气来看,她分明早就有了答案。 那双似水般清澈的黑眸早已将一切看透,也早已将一切真相掌握在手中。 “……”慕容雍眉心再次抖了抖,瞳孔收缩。 他成婚是为祖母冲喜,出门迎亲前,他自然去过祖母的住处,但是,父亲把他挡下,没让他走到近前,当时父母都催他赶紧来迎亲,他也只以为他们是心急。 可现在…… 慕容雍现在换一个角度去回想,就记起了一些方才忽略的线索。 他进祖母的内室时,床帐垂落着,他好像透过纱帐隐约是看到了祖母的脸与脖子上呈现一块块紫瘢…… 慕容雍几乎不敢深思下去,颀长健硕的身躯绷得紧紧的,内心掀起了一片惊涛骇浪。 顾燕飞抬手做掩鼻状,讥诮地又叹了口气:“你自己的身上都染上尸臭了,却浑不自知。” 慕容雍的鹰钩鼻不由动了动,眸色黑浓,拳头上青筋暴起。 他没有垂首去闻自己的衣裳,可鼻尖却萦绕起了一股若有所无的尸臭味……又或者,这是他方才在祖母那里闻到的气味。 “真有!” 随他一起来迎亲的慕容三公子忍不住就凑过去嗅了嗅,脸色发白地脱口而出。 155活该(一更) 气氛更阴冷了。 天开始下雪了,细细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片片晶莹如玉。 慕容雍一瞬不瞬地望着顾燕飞,暗沉的眸中似酝酿起了一场风暴,鼻尖的那股子尸臭味似乎又浓了一分。 连他身后的慕容家的下人们也下意识地凑近慕容雍,都嗅了嗅,神色复杂。 他们全都胆战心惊地想到了同一个方向去:也就是说,顾二姑娘说的是实话,老夫人她真的已经死了!! 更有胆小的下人吓得两腿直打哆嗦,汗毛倒竖,想起家里人最近还服侍过老夫人呢。 短短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上清真人的脸色已经因为顾燕飞的这些话变了好几变,眼神复杂得难以言说。 他再也维持不住那种仙风道骨的样子,脸色沉了下去。 他朝顾燕飞走近了两步,一字一顿地质问道:“你到底是谁?” 此刻,上清真人的声音再不是平日里那种无喜无悲、无欲无求的感觉,而是透着一丝锐气,还有那么一丝丝被人坏了事的不快。 明人不说暗话,上清真人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就意味着,他并没有打算嘴硬地掩盖什么。 上清真人略一思量,就想明白了更多的事,直言问道:“窗户上的那道符是你撕的?” 慕容昊两口子非说符是被风吹走了,上清真人当时就不信,只是懒得就这个问题纠缠而已。 他贴在窗户上的符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揭得下来的,唯有和慕容老夫人血脉相连之人,或者与他一样的修道者。 那会儿,上清真人猜测也许是慕容昊或者其他人动摇了,想放弃了,但最终他们还是不舍前程,所以才只动了一张符。 人心多变,上清真人对这种事早就见怪不怪,所以没太在意。 他完全没想到,定远侯府还藏了这么一个人。 上清真人上下打量着顾燕飞,带着几分审视,几分试探,几分揣测。 见上清真人没有直接否定顾燕飞的话,慕容雍的心里像是缺了个大洞,寒风咆哮着灌了进去。 在他来说,“冲喜”就是以喜事化解凶煞,更多的是图个喜庆,失败没坏处,成功于慕容家有益。 难道不是这样吗? 莫非祖母真的已经…… 慕容雍浑身发凉,心似被水浸过般,慢慢地沉了下去。 这一瞬,他忽然感受到了一种让人窒息的黑暗,连这段日子亲人们守在祖母榻前衣不解带、药必先尝的画面都变得无比讽刺。 他的父亲、母亲也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慕容雍终究不是一个毛头小子了,多年征战沙场的经历让他远比同龄人更沉稳,心中如疾风骤雨,却还是在最快的时间内调整了情绪,勉强维持镇定。 他语调阴沉地逼问上清真人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紧紧地盯着上清真人,面色肃然,字字清晰,眼眸一点点变得深邃暴戾,如刀锋在他脸上一寸一寸刮过。 面对慕容雍咄咄逼人的质问,上清真人反而云淡风轻地笑了。 他随手一甩拂尘,又恢复成了一派仙风道骨的样子,并不直接回答是或否,而是语调平静地说道:“贵府子孙孝顺,令尊不舍得母亲离世,贫道感念于他们的一片孝心,这才出手相助。” “世人皆知,冲喜可以化解灾厄凶煞,令病重之人康复……” 上清真人说得正气凛然,可是慕容雍的眉头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品出了对方的敷衍与推托。 “呵呵……”顾燕飞灿然一笑,笑中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打断了上清真人后面的话。 “冲喜借运,这运是借给慕容老夫人,还是借给道长你?”顾燕飞的声音也染上了雪的冰凉,丝丝的凉意渗入人的心扉。 上清真人的面色又是微微一变,心里惊疑不定。 京城何时出现了这样的人物! “沾染上生死因果,还想入道?”顾燕飞字字带着锋芒,不客气地直往对方的心窝处戳,“你真是想多了。” 最后一个字故意拖了个长音,讥诮而又灵动。 上回,上清来侯府给太夫人医治时,顾燕飞便看出来,上清不是那等子坑蒙拐骗的假道士,他有天赋,有灵根,更有几分真本事,若不是这个小世界灵气实在是太过微弱,他是可以引气入体的。 只可惜啊,他急于求成,心术不正! “这辈子,你与修道再无缘。”顾燕飞摇了摇头,眼眸如水般清而淡,神色间自有一股不染凡尘烟火的超然。 她比上清真人矮了一寸,但此时此刻,上清莫名地感觉对方仿佛置身云端之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自己。 两人明明很近,却又好像很远,似乎他们之间隔着一道名为“道”的门,她入了道,而自己还在那道门外。 上清真人有一瞬间的失神,就仿佛自己被那双明澈的眼眸里里外外地看透了,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境界,自己的秘密…… 对方是海,他就不过是清澈见底的溪流,被人一览无遗。 这些年来,从来都是他俯瞰别人,从来都是别人膜拜他; 而现在,这么一个十几岁的少女竟让他觉得倍感压力,觉得无所遁形。 他潜心修道几十年,才终有小成,通晓五经六甲,精通占符炼丹,可在她面前似乎这些根本就不值一提! 上清真人的心口发紧,体内的那一丝丝寒意急速蔓延,如同一张巨大的冰网将他紧紧地束缚其上。 他的神情从震惊、疑惑到茫然,惶恐,不安……最后还是强撑住了,维持着一层岌岌可危的外壳。 “胡说八道。”上清真人强撑着迎上了顾燕飞的眼眸,语气冷硬地说道。 即便心里略有一丝不安,但他还是不信,不愿信,也不敢信。 点点雪花飘在他的乌黑没有一根银发的头发上,像是为他添了几根银丝,平添几分苍老的感觉。 至于顾燕飞的头上,早有顾渊殷勤地为她撑起了一把桐油伞,遮挡着这外面的风风雪雪。 顾燕飞摸了摸下巴,歪着小脸看着上清真人,慢慢地、笃定地说道:“你是不是最近几年已经毫无寸进?” 上清真人那张名为“仙风道骨”的面具再次出现了裂痕,震惊之色赤裸裸地写在了脸上,震惊随即就转为了惊惧。 对方说中了他最害怕的一件事! 一时间,上清真人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二十来岁时,从无量观外仰望着师傅时的那段岁月。 她与他根本就不在一个境界上。 顾燕飞“噗嗤”一声笑了,笑声如银铃,似春风,笑容狡黠灵动而又慵懒。 她语声淡淡地吐出三个字:“你,活,该!” 一阵寒风刮过,空中的细雪被吹散,迎头泼洒在了上清真人的脸上,仿佛当头往他身上倒了一桶冰水似的。 “放肆!”上清真人的脸涨得通红,额角暴起根根青筋,衬得他的面庞大有几分狰狞,与平常那副超然的样子判若两人。 体内节节攀升的怒意在这一刻爆发。 他恼羞成怒地抬起手中的拂尘就朝顾燕飞的脸甩了过去,长长的银丝如流星般划出一道弧线。 “刷!” 银色的短剑从鞘中拔出,一道寒气四溢的银光闪过,迅如闪电。 下一瞬,那拂尘上的无数银丝就被削铁如泥的剑刃一剑割断。 但见那一根根银丝刹那间被寒风吹散,与那半空中洁白晶莹的细雪一起漫天飞舞,有的被风吹到了柏树的树枝上,有的飘到了墙头,有的飘落在地,也有的被愈吹愈远…… 这一幕美得如梦似幻。 而上清真人手里的那支拂尘只剩下了玄铁制的细长手柄,光秃秃的。 他呆呆地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快凸了出来,脸色一时青,一时白,一时紫。 四周静谧了片刻,风声更大。 “来不及了!” 顾燕飞轻轻弹了下手里的那把短剑,剑身嗡鸣作响,一根挂在剑身上的银丝也随之飘落。 她闲适地拖了个语意深长的尾音,听得上清真人心脏一颤。 怦怦! 上清真人的心跳骤然加快,心中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来不及了,到底是什么来不及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上清真人瞪着顾燕飞的双眼几乎瞠到了极致,语调尖锐而急促。 顾燕飞语声淡淡地说道:“强留死人在人间,有违天道。” 虽然啊,这个小世界的天道不太讨喜! 她潇洒地一拂手,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短剑又利落地收回鞘中。 斗篷落下,将剑鞘挡得严严实实,又变成了平日里那副漫不经意的样子,方才使剑时的锐利锋光消失殆尽。 迎上上清真人阴晴不定的眼眸,顾燕飞又补了一句:“死人该去死人的地方。” 尘归尘,土归土。 她的声音不轻不重,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慕容雍的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两下,眸色更深更暗,掩饰不住其中的阴戾之气。 祖母不能死。 他深黑如夜的目光看向了站在顾燕飞身边的顾云真,下意识地向她走了两步。 156反噬(二更) 慕容雍眼中那一瞬间的贪念如同一头贪婪的凶兽绽放出了凌厉的凶光。 “不自量力。”顾燕飞嗤笑了一声,下意识地再次去摸剑,却见顾云真撑着伞缓缓走上前。 偌大的伞面衬得顾云真白皙的脸庞尤为小巧,皮肤如玉石般细腻,仿佛一尊观音玉像温婉端庄而又娴静。 然而,少女出口却是惊世骇俗之语:“慕容二公子,我不嫁你。” “慕容家让我冲喜在先,我悔婚在后。” “你我互不相欠。” 顾云真的语气很平静,也很冷静,既没有羞愤,也没有怨怼,更无迁怒之意,只是在告诉对方她的决定。 一阵漫长的沉默后,他徐徐问道:“你……真的要悔婚?” 他浑厚低沉的声音中透着一丝不明显的沙哑,在呼啸的寒风中整个人身形笔挺修长。 “是。”顾云真毫不犹豫地点头,神态与声音依旧平静,坦然地仰视着对方的眼睛。 这是由她自己做出的决定。 慕容雍深深地吸了口气,冰冷潮湿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丝丝凉意,让他感觉从体内到体表的指尖皆是一片冰寒。 他刚刚那一瞬间的阴暗在她的面前暴露无遗,令他无地自容,令他心虚自惭。 慕容雍怔怔地几步外的顾云真,上方柏树的树影覆在他的脸上,衬得他面容晦暗,他用一种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审视的目光看着顾云真。 她与他从前所见的女子都不同。 她看着软和柔顺,其实她行不苟合。 她看着温婉娴静,其实她自有风骨。 他微眯眼看着顾云真,眼形因此显得格外秀长,那幽深的眸子仿佛锁链般紧紧地缠着她。 点点雪花飘在他的头上、鼻尖、唇角,而他一动不动,宛如一尊冷硬的石像。 “还来得及!”上清真人用带着几分气急败坏的口吻说道,“现在立刻冲喜还来得及。” 只要慕容雍与顾云真在此处即刻拜天地,那么婚礼的仪式也算完成。 “冲喜”就成了! 自己才不会牵连到这段因果中…… 上清真人心脏狂跳,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向顾云真,却被慕容雍横臂挡下了,青年强壮的手臂宛如一杆长枪般。 慕容雍忍不住看着顾云真,再问道:“如果不是冲喜呢?” 如果祖母没有病重,他们会按照之前定下的婚期在来年四月成亲,那么她还会悔婚吗? 慕容雍幽深的目光依然钉在她的脸上,带着几分灼热,几分希冀,以及一丝丝几不可见的缱绻不舍。 “……”顾云真纤长的眼睫上沾染了几点雪花,微微眨眼时,忽闪忽闪的。 漆黑的眸子里透着一丝茫然。 可冲喜不是他们慕容家提出的吗? 见慕容雍还在墨迹,上清真人深深地皱起了眉头,正要一把推开慕容雍,一抬眼就看到顾燕飞似笑非笑的眼眸。 上清真人心口一紧,心底升起了浓浓的忌惮。 在心底飞快地衡量了一番后,他当机立断地改口道:“没有她,也还有柳慕玉!” “慕容二公子,既然她不同意冲喜,我们就莫要再纠缠,赶紧回慕容家。” 他们现在回慕容家,还赶得上吉时,只要让慕容雍纳了柳慕玉冲喜,慕容老夫人就能“活”下去! 上清真人的眼神阴鸷如枭。 “来不及了。” 顾燕飞意味深长地再次说了这四个字。 顾燕飞抬手接住了几片雪花,笑容如雪般清冷,神情笃定。 这话一出,上清真人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在了掌心,又像是灵魂被人掐住,从头到脚都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呕!” 一阵浓重的腥甜味自喉头传来,上清真人上半身微微前倾,口中猛地呕出了一口鲜血。 殷红的鲜血如点点红梅般喷洒在地面上,触目惊心。 “真人!”小道童紧张地唤道,忙去搀扶上清真人。 上清真人瞳孔翕动,挥手将小道童推开,脸色惨白如纸,唇角犹淌着一行鲜血,整个人虚弱得仿佛大病了一场似的,连手指都在轻颤不已。 他手里的那支拂尘柄摔落在地,发出“咣当”的声响。 小道童再次惊呼了一声“真人”,吓得瑟瑟发抖。 反噬,自己被反噬了!!上清真人似是浑然未闻,猛地转头看向看向了慕容府所在的方向。 慕容雍耳边响起了顾燕飞昨天在花园里说的那句话:“令祖母病得不轻,怕是熬不到下一场冬雪了……” 这场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雪花如柳絮纷飞。 风雪嘶吼着,咆哮着,从城南到城北都是如此。 “嘶!” 一张画有黑色符文的符纸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从窗户上撕了下来,透明的玻璃窗户上空无一物。 慕容昊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张符纸,笑容满面地转向了旁边的一把紫檀木太师椅。 “喵喵喵!” 一只五个月大小的长毛三花蹲太师椅上耀武扬威地叫个不停。 内室中,原本贴在窗户、屋顶上以及慕容老夫人身上的那四五张符咒全都被撕了下来。 “小猫咪,给你玩。”慕容昊亲自将手中的最后一张符箓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与其它的符箓一起摆在猫的面前。 细细的雪花从窗口飘进来,偶有几片落在猫身上。 猫浑不在意,随意地伸出爪尖在符箓上挠啊挠。 “嚓嚓……” “嚓嚓嚓嚓……” 猫喜欢这种声响,愉快地发出“喵呜”声,兴奋地挠得更厉害了,尖锐如钩的爪尖在符篆上留下一道道抓痕。 慕容昊夫妇以及其他两房的人都在内室中,目光灼灼地看着太师椅上的那只三花猫,虔诚、恭敬而又着迷,像是看着他们最珍爱之物,又像是看着他们的信仰。 等猫玩够了,就开始用爪子撕那些符箓,一张接着一张,撕纸声令猫更开心了。 一双绿油油的猫眼亮晶晶的,身后的长毛尾巴更是轻快地一甩一甩。 猫每撕一张符箓,慕容家众人就觉得心一颤,本能地想阻止猫。 “小……” 可是,当慕容昊对上那双漂亮的猫眼时,他的心弦就像是被什么给撩了一下,心湖中荡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眼里、心里只剩下了眼前这只猫,再无旁骛。 小猫咪这么可爱,撕几张符又算得上什么!! “嘶——” 在众人痴迷的目光中,猫漫不经心地撕掉了最后一张符咒。 当最后一张符咒被彻底地对半撕开后,像是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被人从窗口一刀劈开似的,昏暗的内室中一点点地变得亮堂了起来。 光线从窗口开始逐步往室内扩散,一直蔓延到了那昏暗的床帐内。 猫从太师椅上一跃而下,两三个纵身,就跳上了拔步床的床缘,优雅地蹲好,看向了床上的慕容老夫人。 “喵呜!” 猫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五个月大的小猫叫声软糯可爱,听得慕容家众人的心都要化了。 它声音落下的同时,光线也扩散到了床帐中。 躺在床上的慕容老夫人紧闭的眼帘颤了颤,然后慢慢地睁开了眼,下垂浮肿的眼皮半开半阖。 嵌在眼窝里的那双眼睛浑浊不堪,死气沉沉,没有一丝生机。 “喵!”猫又叫了一声,一边用爪子洗脸。 慕容老夫人一睁眼,就看到了那只蹲在床头的小猫咪。 从对方如碧空般澄澈的猫眼中,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形貌清丽的少女。 “谢谢……” 慕容老夫人干瘪且不满皱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很轻,近乎叹息。 她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眸随着这两个字的逸出,荡起了一丝细微的涟漪,柔和而又感伤。 谢谢它与它的主人给了她解脱。 过去的这三年,对她来说,宛如置身十八层地狱,每一刻都是苦难,都是折磨,都是煎熬。 她满是皱纹的眼角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水汽。 自打年过花甲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直到三年前的一场风寒,令她的身子彻底垮了。 她发了三天三夜的烧,大夫说她得了肺痨,虽然勉强救了回来,那之后更是缠绵病榻,越病越重,总是昏昏沉沉的。 渐渐地,她已是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半昏半醒间,三个儿子在她的耳边苦苦哀求说,让她撑下去,为了慕容家。 她当然也想,孙子年华正好,前途正好,眼看着就可以为慕容家光耀门楣,她不想因为自己耽搁了孙子。 她努力撑,努力撑,哪怕一天天地虚弱,哪怕几近油尽灯枯,也撑着。 某一天,她再一次性命垂危,感觉自己也熬不过去了…… 也是那一天,一个超然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那个声音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直接击透了她的灵魂。 她的灵魂随之被一道无形的锁链束缚了起来,令她感觉窒息,感觉浑身冰凉,感觉四肢躯体再也不受控制。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她躺在床上再也动弹不得。 渐渐地,她闻到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腐臭,感受着自己的器官一点点地走向死亡,甚至在有人为她擦身的时候,她能感觉到自己血肉早已腐败。 她动不了,也无法入睡,周围发生的事她全都能听到,也能感觉到,却什么也做不了。 某一天,她忽然就明白了—— 她早就已经死了,却被困在了这残败的躯壳中。 她变成了一个活死人。 157解脱(一更) 那个时候的慕容老夫人还不知道接下来还有更可怕地事在等着她。 她的肉体先开始腐败,接着,她的灵魂也受到了侵蚀,灵魂一点点地沾上了黑色,就仿佛尸体一样在腐烂…… 这种令人生不如死的疼痛仿佛发自灵魂深处。 她亲眼看着自己灵魂上的那抹“黑色”不断地扩散,灵魂深处被一种疯狂所侵占,感觉到她想杀人,想饮血,而她一点点地压制不住杀意。 更可怕的是,她的嘴、她的手指开始偶尔地能动一下,尤其在她闻到血腥味时,那种失控感就更强烈了。 她很害怕,害怕她有一天会彻底失去理智,害怕她有一天醒过来时,会屠杀了这世间所有的生灵。 她不想伤害别人。 哪怕魂飞魄散,哪怕会在这个世间彻底消亡,哪怕她再也没机会见到九泉之下的老太爷…… 她又想起了昨日的那个少女,那个仿佛撕开了黑暗站在她面前的少女。 她浑浊的眼眸又有了一丝光彩。 现在,她终于可以解脱了!! 慕容老夫人的瞳孔又急速地变得恍惚,变得涣散。 她用最后的力气无比吃力地再次对着猫说道:“谢谢。” 乖!蹲在她身旁的猫把爪子往她头上拍了拍,“喵呜”地叫了一声。 猫歪着头看着她,根根乱翘的白胡子抖了抖,神情优雅、高傲,又悲悯,那样子似在说,可怜而又弱小的人类啊!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慕容老夫人的眼珠子变得更浑浊了,再也没有了焦点,没有了生机。 只有一潭如阴冷的死水。 她死了,却始终没有合上了眼,就这么睁着眼离世了。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带着一抹愉悦的笑意。 屋子里静悄悄的,一阵阴风骤起,似乎带走了什么看不见的东西。 人死了,慕容老夫人的尸体开始以极快的速度腐败,体表暗紫色的尸斑急速扩散,连成一片,又转为绿色,躯体也随之膨胀…… 一股极为难闻的尸臭味迅速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愈来愈浓郁,让人闻之欲呕。 好臭!三花猫露出了嫌弃的表情,比狗屎还丑! 它一向最爱干净了,迫不及待地蹬腿就跑。 跳下床头后,猫还特意在慕容大夫人的衣裳上蹭了蹭爪子,把爪子上的尸臭给擦干净了,这才从窗口一跃而出,跑路了。 三花猫一走,屋子里更安静了,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又过了三息后,慕容家众人这才略带几分茫然地醒转过来。 慕容二太太以帕子掩鼻,皱了皱眉道:“怎么好像更臭了?” 其他人也皆是皱眉,做掩鼻状,环视周围时,立刻就注意到了被撕了一地的符咒。 众人面面相觑地看看彼此,脑海中不由浮现刚才他们把符篆从窗户、墙壁上撕下来,呈给猫的一幕幕,脸色相当微妙。 一方面,他们觉得刚刚这么脑残的事不是自己做的。 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们陪小猫咪玩一玩好像没有错,心绪来回摇摆着。 空气中的尸臭味越来越浓,慕容昊皱了皱眉头,率先反应了过来,飞快地冲到了床边。 入目的那一幕让他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其他人连忙也朝架子床围了过来。 慕容老夫人还在持续地腐败,她藏于锦被下的腹部高高鼓起,皮肤变黑,指甲脱落,五官更是面目全非,皮肤腐烂流脓,隐隐可以窥见森森白骨,眼球欲坠不坠…… 那股浓烈的腐烂气味扑面而来! 慕容大夫人的喉间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声音尖锐得几乎掀翻屋顶。 她踉跄地往后退了一步,再一步,花容失色,吓得快魂飞魄散。 慕容二太太同样脸色惨白地惊叫了一声,慌忙转过了头,用帕子捂住嘴,连连作呕。 妯娌三人赶紧往内室的另一个角落躲去,全都吓到了。 “母亲。”慕容二老爷对着床上的尸体唤了一声,声音直颤。 但是—— 慕容老夫人再也不会回答,也不会做出任何回应了。 她已经腐败成了这样,很显然,人已经去了。 人死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回荡在在场的众人脑海中。 这是事实像是一把把利刃狠狠地刺进了他们的胸口,利刃在他们的胸口反复拉扯绞动。 在最初的惊惧后,慕容昊等人全都呆住了,脸色复杂,带着一丝丝的茫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慕容昊喃喃道:“不该啊,真人明明说是,母亲不会死的。” “是啊,没有过吉时啊。”慕容二老爷接口道,目光朝旁边的壶漏望去。 明明距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呢! 慕容昊兄弟三人都慌了,面面相看地站在架子床前,感觉似有一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那股浓重的尸臭味更是让他们透不过气来。 惊惧、烦躁、慌乱、茫然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兄弟三人面对着老母的尸体,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 母亲怎么就死了呢! 母亲不该死的啊! “完了,全完了。”慕容二太太一手扶着茶几在窗边的太师椅上坐下,发白的嘴唇颤如筛糠,喃喃说着,“这么多年的努力,前功尽弃……” “大哥,是不是你听错了吉时?”慕容三老爷忍不住质问慕容昊道,神情中带着几分迁怒与指责。 慕容二老爷眉头一动,也朝慕容昊看了过去,眼里也是同样的情绪。 慕容昊心情正乱着,有那么一瞬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可随即就想到了上清真人亲自陪着次子前往侯府迎亲。 “我当然没听错!”慕容昊拂袖怒道,火冒三丈,“你们这是在怪我?” 慕容三老爷先是心虚,随即又振振有词道:“昨天娘还好好的,昨夜是大哥与大嫂为娘侍疾,一早娘就不好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昂,就差直接说是慕容昊才会导致今天的局面。 兄弟三人之间火花四射,就在这时,通往外间的那道门帘被人粗鲁地从外掀起。 “二少爷!” 随着外面的嬷嬷一声惊呼,身穿大红新郎袍的慕容雍像一道疾风似的大步流星地闯进了内室中,那些嬷嬷与婆子们根本就拦不住慕容雍。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令人闻之欲呕的臭味,那么浓烈,那么刺鼻。 连门帘外的嬷嬷也透过缝隙闻到了这股可怕的气味,差点没被熏晕过去。 慕容雍心凉如冰,心里十分确信:这是尸臭味。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架子床前的长辈们,压住心头如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慢慢地走了过去。 “阿雍。” 慕容昊等人全都看到了慕容雍,兄弟三人下意识地在床前挡成了一道人墙,试图阻挡他的视线。 但是,慕容雍目标明确,毫不迟疑地推开了离他最近的慕容二老爷,走到了架子床前。 入目的是一具腐烂的女尸。 头发连着头皮一起脱落,灰色的眼珠子从眼眶中落下一半,嘴唇也腐烂了大半,可以看到流淌着脓水的血肉间露出白骨与黄牙…… 尸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 这哪里是一张床,是一副棺椁才对! 慕容雍在军中多年,早已看惯了尸体,他曾经为同袍收过尸,曾亲自砍下敌首的头颅,将之作为战利品献给上峰,也曾去过遭山匪屠村的村落…… 他本来以为没有任何事可以惊到他,但是现在他失态地变了脸色,心口的窟窿又多了一个,寒风在那些孔洞间灌进又穿出。 他没有闭眼,反而是一眨不眨地直视着这一幕,似乎想将之深深地铭刻在心中,眼睛一点点地染红。 是悲怆的红,是暴怒的红。 “这是怎么回事?!”慕容雍厉喝道,那棱角分明的五官在床帐的阴影中愈发显得凌厉森然,眸中蓄满浓浓的怒意。 慕容雍才刚从顾家快马加鞭地赶回来,想看看祖母到底是生是死,即便从上清真人的反应中,他已经猜出了祖母怕是不好,但总归心里还留有那么一丝丝希望。 希望祖母还活着,希望他的家人没有犯下这等弥天大罪! 然而,现实撕碎了他心底最后一丝希望。 丑陋而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他眼前。 一具刚刚死亡的尸体绝对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腐败到这个程度。 祖母到底已经死了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 慕容雍方才的这一声厉喝让角落里惊魂未定的慕容大夫人回过神,这才迟钝地发现次子回来了。 慕容大夫人原本黯淡的眼眸在看到慕容雍的那一瞬又有了神采,激动地问道,“顾家的姑娘呢?” “快,现在冲喜,肯定还来得及!”慕容昊立刻接口道,目光灼灼,透着近乎疯狂的执念。 上清道长有超凡的神通,定能让老夫人起死回生! 慕容家的其他人也都再次燃起了希望,全都注视着慕容雍。 此情此景无异于又往慕容雍头上倒了一桶冰水,浇熄了他心底的最后一簇火苗,那彻骨的寒意急速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慕容雍英朗的面庞上露出一抹苦笑,极其苦涩,极其悲凉,又略带一丝阴戾。 158报应(二更) 慕容大夫人心里咯噔一下,一下子就看出些端倪来。 她快步上前了几步,拉着慕容雍的袖子追问道:“阿雍,是不是顾家悔婚了?” 不待慕容雍回答,她已经愤愤地咒骂了起来:“顾家竟然不守承诺,岂有此理,我今早去见顾太夫人时,她明明答应得好好的。” 她想去找顾家理论,但想着时间不等人,话锋一转:“对了,还有玉姐儿,快,让玉姐儿换上喜服,你与她赶紧成亲。” “你祖母就会‘好’起来的!” 慕容昊听着,眼睛也是一亮,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这一刻,慕容家众人似乎对床上的尸体视而不见,对空气中的尸臭嗅而不闻。 疯魔了!慕容雍环视着神情癫狂的亲人们,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心里第一次升起一种无力的感觉。 慕容二老爷与慕容三老爷也朝慕容雍围了过来,一左一右地拉住他的胳膊,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阿雍试一试无妨的!” “万一成了呢。” “吉时快到了……” “……” 所有人都像疯了似的拉扯着慕容雍,形容越来越癫狂。 慕容雍脸上疾风骤雨,浮现一层怒色。 他正要发作,却见慕容昊的鬓发间肉眼可见地添了一根根如霜的银丝,白发越来越多,额头、眼角的皮肤上浮现了一道道纹路。 慕容雍的瞳孔微微收缩。 慕容昊却是浑然不觉,拉着慕容雍的一只手,苦苦哀求道:“阿雍,就当爹求你了行不行……” 他原本浑厚有力的嗓音变得苍老沙哑,连门牙也掉了一颗下来,声音开始漏风。 那颗带着血的门牙骨碌碌地滚了出去。 “……”慕容雍眸色更深,转头又去看别人,他的两位叔父竟然也在短短几息之间变得苍老。 他们三人仿佛一下子老了二十来岁,从壮年提前进入了老年,浑身上下都透出了老态龙钟的感觉。 反噬。这是反噬!慕容雍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其他人这会儿也终于注意到了,慕容二太太倒吸了一口冷气,惊恐地抬手指着慕容二老爷,尖叫起来:“老……老爷,你怎么……” 她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两眼一翻,就晕厥了过去。 慕容昊三兄弟一会儿看看彼此,一会儿看看自己,皆是目瞪口呆,惊恐交加,嘴里一个个都喃喃念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恐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慕容雍却是面无表情,眼角抽了一下。 是啊。 他的家人做下这样的事,是会有反噬的。 顾燕飞在侯府说的话再次回响在他耳边:“死而复生,违天命,逆天意。” 死便是死,活不了。 慕容雍默默地咀嚼着这番话,再一次朝床上的祖母看去,目光落在了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庞上。 她的嘴唇腐烂得不成形,却依稀可见两边唇角微微翘起。 从她腐烂不堪的五官上,他能够看出她的脸上带着笑,是笑着辞世的。 这是一种释然的笑。 慕容雍闭了闭眼,薄唇间呼出一口白气,一颗心终于尘埃落定。 他再也不理会周围惶惶不安的家人,果断地扬声道:“来人!” “准备丧事!” 慕容雍不再理会后面的混乱,就这么独自出去了,一向稳健的步履这一刻却显得有些蹒跚,身子微微摇晃了两下。 他心里清楚地知道,等着他们家的,恐怕不止是如此! 没一会儿,阖府的下人们都知道了老夫人过世的消息,慕容府各处的红灯笼、红绸带都被解下,挂起了白色丧幡,下人们也在手臂、腰间缠上了白布条,意味着府中有丧事。 于是,等上清真人一路紧赶慢赶地追到慕容府,看到的就是一道道丧幡白绫挂起,门口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钱,犹如一只只白蝶振翅飞舞,与那漫天飘落的雪花交错在一起。 “吁!” 小道童紧紧地拉住了马匹的缰绳,马车停在了慕容府的大门口,上清真人从马车中飞快地跳了下来,疾步如飞地朝府内闯。 上清真人的脸上都是血,不仅口鼻渗血,连两侧眼角也在流血,宛如两行殷红的血泪,模样十分可怖。 慕容府的下人们看到一个满脸是血的道士进门,先是吓了一跳,以为是见鬼了,随即就从他身上的黄色戒衣以及他身后的小道童,认出了这是上清真人,全都呆住了。 上清真人怎么会变成了这副样子?! 下人们不敢阻拦他,急忙跑去通报。 上清真人熟门熟路地朝慕容老夫人的院落冲去,越走越快。 一路上,四处可见一道道白绫与一盏盏白灯笼,让这府邸显得冰冷阴森。 上清真人的心瞬间沉至谷底,可犹觉得不甘,也不愿意接受那个呼之欲出的事实。 “不,不……”他有些疯狂地喃喃说着,“冲喜,必须要冲喜才行!”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他自己听,还是说给别人听的。 他的头上、身上沾着雪花化成的雪水,鬓发间、肩头还粘了一片白色的纸钱,和他脸上血糊在一起,形容狼狈。 从仪门的另一边出来的慕容雍迎面对上了步履匆匆的上清真人,隔着一片茫茫风雪,远远地望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老道。 慕容雍已经换下身上的大红新郎袍,穿上了一身素白的直裰,腰上系着白色丝绦,与这周围的一道道白幡白绫遥相呼应。 他依然没撑伞,停在了距离上清真人十来丈的地方,目光冷然而坚定,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不用了。” 慕容雍并不蠢,阅历也不少。 从祖母屋里出来后,他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任由寒风浇灌,霜雪洗涤,他想了很多很多,此时的他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 看着上清真人这副七窍流血的样子,慕容雍更是心如明镜,心头一片敞亮。 就像顾家二姑娘说的那样,这所谓的“冲喜借运”怕更多是为了上清真人自己。 多说无益,也是自家贪心。 慕容雍的嘴角露出一抹几不可查的讥意,自嘲地想着,同时抬手吩咐护卫道:“把人打出去!” 什么?!慕容府的护卫与家丁们全都面面相看,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都认得上清真人是府里的坐上宾,几位老爷对他都是恭恭敬敬…… 慕容雍剑眉一挑,神情间透着几分不耐和阴郁,再次下令道:“打出去。” 他的声音又拔高了三分,那种冷酷无情的杀伐之气在一瞬间喷薄而出。 护卫们再也不迟疑,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不客气地用刀鞘一边打人,一边赶人。 “真人小心!”小道童连忙去护卫上清真人,替他挨了好几下打。 痛呼声、拳脚声、碰撞声……此起彼伏地回响在风雪中。 上清真人与小道童也不过两个人,如何打得过慕容家那么多护卫,双拳难敌四手,两人像是丧家之犬似的被人围攻着往大门方向赶…… 推搡之间,上清真人发髻上的木簪被打歪,头发凌乱地散了一半,额角、嘴角被打出好几个淤青,连袖子都不慎被人撕掉了一片。 慕容雍根本不在意上清真人的下场,从他身边径自走过,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他先去了一趟兵部,呈上了丁忧的折子,说是祖母今日去世,家中要为祖母守孝三年。 接着,他又跑了趟神机营与上峰说明了情况,上峰多少觉得有些可惜,于武将而言,慕容雍年岁正好,是青年人最精力充沛的时候,又敢杀敢拼,接下来的黄金三年本来有机会扶摇直上的,建一番功业的。 连续跑了好几处地方后,他最后去了定远侯府亲自报丧,侯府这边是由顾渊出面接待了慕容雍。 此刻也才不过申时,距离中午慕容雍离开这里还不到两个时辰。 不过半天时间,慕容雍却有种自己经历了几十年岁月的错觉,恍然如梦。 二十来岁的青年再不复往日里的高傲锐利,透着几分疲惫:“接下来家里要守孝三年,我与父母商量过了,不能耽误了顾大姑娘的芳华,望她早日另结良缘。” 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客客气气,全了两家的体面。 奉还了婚书后,慕容雍拱了拱手,转身就走了。 顾渊把慕容家退回的婚书交还给了顾云真,便去了玉衡苑,把事情告诉了顾燕飞。 “这个慕容雍这一回倒是聪明了些。” 顾渊在窗边的一把圈椅上坐下,不似顾燕飞慵懒闲适的坐姿,他无论是站,还是坐,都始终挺拔如松。 慕容雍主动送回了婚书,还把所有的责任揽到了慕容家身上,表明是慕容家要守孝,不想耽误顾云真,才退亲的。 如此一来,对顾云真来说,闺誉无损,她可以另觅亲事。 顾燕飞正坐在小书房里的书案前,翻着一本不知从哪个书铺淘来的闲书。 她一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上一世,柳慕玉为贵妾,代替了顾云真给慕容老夫人冲喜,上清这“冲喜借运”的术法应当是成了的。 而慕容老夫人会的下场就不会那么好了,最多两年…… “原来如此……” 顾燕飞喃喃自语,她记得两年后有一天,京城突染瘟疫,许多孩子口鼻流血而亡。 后来是顾云嫆立挽狂澜…… 159血亲(一更) 前世的那段日子,顾燕飞几乎足不出户,对于京城里的一些事知晓得其实不太多。 她只知道先是安定侯府的嫡长孙突然死了,口鼻流血,紧接着便是礼部右侍郎家的小公子,再后来是太常寺少卿家的两位姑娘…… 先是孩子,后来连成人也被感染,死的人越来越多,有勋贵朝臣,也有平民百姓。 起初一天只是死三四个,到后来几乎每天要死上百人,官府通报说是瘟疫,让大家尽量不要外出,以免互相传染。 那段时间,京城上下都笼罩在死亡的恐惧中,就怕下一个就轮到了自家。 当时官府把那些感染了瘟疫的人都驱赶到了城外,圈了一个村子由官兵看守,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是康王妃顾云嫆不顾安危,前往瘟疫村和那些病人同吃同住,又力挽狂澜地将这场可能导致数以万计百姓死亡的瘟疫掐灭了。 无数京城的百姓感念康王妃的恩德,全都自发地跑去康王府的大门口给她磕头,一片人山人海,甚至还有不少人家给她供奉了长生牌位。 这些事都是顾燕飞上辈子从侯府的丫鬟、婆子们的闲聊中听到、拼凑出来的。 力挽狂澜?顾燕飞唇角勾起一丝了然的淡笑,眸光落在窗外那密密麻麻的雪花上。 这个小世界几乎没有什么灵气,慕容老夫人是不可能被炼化的。 凡人死了便是死了,尸身腐败,就会产生尸毒,时间越久,尸身内的尸毒毒性就越重。 而慕容老夫人又与寻常的死人不同,其尸毒更烈。 那会儿是夏季,苍蝇、蚊虫众多。 小孩子体弱,最容易被尸毒所侵染,毒发也最快,所以一开始死的是孩子,而成人中尸毒后的反应会比孩童慢上一两天,最快一天,最慢三四天,中尸毒者就会陆续毒发而亡…… “咦?”顾燕飞抚着下巴的手顿住,眨了眨眼。 外面那密密麻麻的雪花间瞬间多了无数光点,就像是璀璨的星河自夜空倾泻而下,又像云端的神仙信手洒下了一把珍宝…… 那数以千计的光点从四面八方朝她涌来,映得庭院里一片璀璨生辉。 是功德。 顾燕飞的眼眸一下子明亮如星辰,就像是偷腥的猫儿似的,得意而又满足。 她避免了一场即将导致数千人死亡的灾难,这是天道回馈给她的功德。 唔。 这个小世界的天道虽然不太讨喜,但还是挺大方的。 那数千个萤火般的光点很快就聚集到顾燕飞的身边,没入她的体内,滋润着五脏六腑,疏通着全身经络,让她感觉焕然一新。 顾燕飞眨了眨眼,立刻就感觉到了这次的收获。 她的眼睛看得更清楚了,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风雪中某株红梅的每一片花瓣。 功德这玩意果然比什么神丹妙药都管用! “怎么?”顾渊疑惑地朝窗外看去,以为是庭院里有什么状况,“在看什么?” 顾燕飞还在品味着身体的变化,慢了一拍才回过神来,笑眯眯地说道:“我在看猫。” 顾渊根本没看到庭院里有猫。 “喵呜!” 下一刻,就听青砖墙的另一边传来一声熟悉的猫叫。 一团毛球嗖地跃上了墙头,轻盈而又稳健,那只出去浪了半天的三花猫终于舍得回来了。 它瞧着比出门前更精神了,全身的长毛更蓬松,也更油光发亮,像是忽然间长大了一圈似的。 这一次她得了功德,猫也是。 然而,猫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低头嗅了嗅身上的长毛,圆滚滚的猫脸皱了皱,露出嫌弃又恶心的表情。 猫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想给自己舔毛,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忙顿住,粉色的舌头半露不露。 它……它已经脏了,臭了! 墙头与地面已经积累了一层积雪,猫纵身跃进雪堆里,打起滚来,沾得满身是雪。 顾燕飞看着那只“糖霜猫”,忍俊不禁地勾了勾唇,愉快地笑了。 顾渊见顾燕飞看到猫很高兴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眉目柔和。 养这么只小猫能逗妹妹一笑,也好! 顾渊凑趣道:“妹妹,你这猫可真皮。” 虽然顾燕飞也认为她的猫很皮,但今天她觉得晴光有那么点无辜。 慕容家确实挺臭的! 想着,顾燕飞不由唏嘘地叹道:“真是可怜啊!” “死人被强留在世间,损耗的是魂魄……以及累世的功德。” 慕容老夫人的魂魄已经有了缺损,下一世必会投生畜生道,至少需要几个轮回才能一点点补全魂魄,再生为人。 这世上的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对于慕容家的人和上清真人同样也是如此。 顾渊隐约也听出了顾燕飞在说慕容老夫人可怜,不置可否。 “晴光,你回来了啊,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卷碧从某个方向小跑了过来,欢欢喜喜地把雪地里的猫抱了起来,惊呼道,“你身上怎么臭?” “晴光,我给你洗洗吧,等洗干净了,再用熏笼熏干毛发,你就又变香喷喷了!” 卷碧温柔地抱着猫,讨好地说个不停,却换不来猫的一点回应。 她刚刚的那个“臭”字已经把猫给说自闭了。 三花猫两眼一闭,在卷碧怀里呈躺尸状。 这一人一猫很快就走了,只剩下人与猫在雪地里留下的大小足印。 庭院里又变得空荡荡的,唯有风雪依旧。 顾燕飞望着慕容府的方向看了一会儿,接着,目光又转而望向了祠堂的方向,道:“魂魄一旦有了损伤,得靠长时间的温养。” 顿了一下后,顾燕飞平静的语气中染上了一丝感伤:“我们的亲祖母也是。” “作为替身,她本该魂飞魄散的,但如今侥幸保全了一丝魂魄。” “但也仅仅只有一丝。” 替身…… 即便顾渊心中多少已有了些猜测,此刻听到顾燕飞这么说,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他们的亲祖母竟然是顾太夫人的替身! 自父亲过世后这些年的事瞬间在他脑海中交错地闪过,顾渊的眸底一时如同掀起惊涛巨浪。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手握紧了圈椅的扶手,定了定神,这才字字清晰地问道:“妹妹,什么是‘替身’?” 顾燕飞在祠堂时的那几句话更多是说给顾太夫人这个当事人听的,当事人心知肚明,外人则听得云里雾里。 顾渊也就勉强猜出了四五分。 “替身和冲喜都是道家借运的手段。”顾燕飞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若是有人多灾多难,可寻一八字相和的血亲,为其替身,一命换一命。” “我们的亲祖母就是太夫人的替身,也是她的血亲。” 听到这里,顾渊的眸色愈发幽深,渐渐地冷静了下来,揣测道:“妹妹,我们的祖母她也姓戚?” 顾燕飞肯定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拨弄着被她放在案头的罗盘。 屋内静默了片刻,大片大片的雪花被萧瑟的寒风从窗口刮了进来。 顾燕飞垂眸看着案头的点点雪花化成了晶莹的水珠,想起了昨夜顾云真在祠堂里告诉她的关于祖父的那些往事:在父亲降生后,祖父大病了一场,那之后,他和太夫人的关系就不好了。 想来,她与哥哥的亲祖母就是在那个时候辞世的吧。 三十几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顾燕飞的心口微微发紧,心湖荡起些许涟漪,忍不住暗自苦笑。 明明她在曜灵界两百年,见过的那些恩怨情仇、悲欢离合也足够多了,无论多凄惨、多离奇、多惊悚的故事,她都经历过,可是,在面对与自己身相关的事情时,还是无法冷静。 沉默了半晌后,顾燕飞的心绪又恢复了平静,接着道:“‘替身符’是以替身的精血绘制,照理说,应该是不能离开主人的,现在却被放在了祖父的牌位里,受顾氏子孙的香火供奉。” “这很可能是祖父做的吧。” 三十几年过去了,人事全非,死的死,走的走,很多细节恐怕是只有太夫人自己知道了。 但是,当年的事也并非没有一点线索可查。 “总会知道的。”顾渊抬手揉了揉顾燕飞柔软的发顶,勾唇笑了,温柔的笑容化去了眉眼间的冰霜,“有我呢!” 他语外之音是,你是妹妹,你操什么心! 顾燕飞也笑了,笑容中颇带着几分引以为豪的骄傲,正色地点了点头: “嗯,有哥哥呢!” 她不是孤单一人,她有哥哥。 兄妹俩相视一笑,笑容同样的温暖。 顾渊也并非随口安抚顾燕飞,心里确实有了些头绪。 毕竟对于顾家的往事,他知道得要远比顾燕飞多得多,曾祖父与祖父三十七八年前应该都在西州,祖父也是在西州成的亲,所以想要更多的线索得派人去一趟西州。 还有戚家那边,如果说他们的亲祖母真的是太夫人的血亲,那么戚氏族里就真的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吗? 未必吧。 一个人既然存在过,又岂是轻易可以抹掉的! 顾燕飞笑吟吟地歪了歪螓首,又道:“祖母的魂魄先在祠堂里温养着也好,等有机会……” 160异象(二更) “呼呼——” 外面的风雪更大了,狂风大作,白雪茫茫,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密集得仿佛浓雾般,目光所及之处朦朦胧胧一片。 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似是夜晚提前降临。 顾太夫人又一次病倒了。 顾燕飞也不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反正大夫来了好几个,就连大年初一进宫朝贺的事都告了假。 因为顾太夫人重病,侯府的这个年过得有些冷冷清清的,既无烟花爆竹,更无欢声笑语,毫无过节的喜庆。 顾渊要当差,从大年夜起就进宫去了,连着好几天不见人影。 于是,顾燕飞就每天悠哉悠哉地窝在玉衡苑里躲懒。 直到大年初八,韦娇娘忽然造访。 她的到来给这静谧的院子带来了一股朝气蓬勃的活力。 “燕飞,我给你捎来了锦食记的枣泥酥饼,刚出炉的,还热火着呢!” 韦娇娘人未到,笑先到,还是一贯的活力四射。 她示意丫鬟送上那盒枣泥酥饼,自己没急着坐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四周的陈设。 这间小书房不算大,靠西墙是一排多宝阁与书架,高高的书架几乎快延伸到屋顶,上面的各种书放得满满当当。 往北是一座六扇花梨木雕花镶瓷板屏风,屏风后是一张美人榻以及一个藤编的猫窝,墙上还挂着一张弓、一把剑。 靠东是两扇明亮的窗户,临窗摆着偌大的书案、棋盘以及几把圈椅,案头除了文房四宝,还放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青花瓷大缸,养了三四尾金鱼,以几缕水草以及五六颗鹅卵石点缀其中。 韦娇娘选了靠鱼缸的圈椅坐下,鱼缸里的那几尾红白纹的金鱼立刻就摇曳着鱼尾巴朝她游了过来,荡起一层层的水波。 “燕飞,你这里可真好!”韦娇娘笑容可掬地说道。 很显然,这间小书房的布置与寻常的闺秀迥然不同,没有什么琴、筝、琵琶,没有熏香、珠帘、珊瑚翡翠盆景,也没有供什么观音玉像或三清图,书案上的书册、镇纸等放得随意,看得出主人不拘小节,让人觉得自在极了。 卷碧把韦娇娘刚送来的那盒点心打开,重新装盘,呈了上来,与此同时,顾燕飞从书案的抽屉里摸出一匣子鱼食。 韦娇娘从匣子里摸了把鱼食,兴致勃勃地喂起了鱼,鱼儿追着鱼食蜂拥而至。 韦娇娘凤心大悦,乐呵呵地笑出了声:“燕飞,你家的鱼儿真有眼光,一个个都喜欢我呢,不像我家鱼儿、狗儿什么的,看到我就跑!” “那是!”顾燕飞大言不惭地应了,两人相视而笑。 少女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回荡在屋子里。 一旁的卷碧自然也听到了这番对话,眼角抽了抽。 卷碧最清楚不过了,晴光喜欢喝“鱼汤”,总来鱼缸这里喝水,它不吃活鱼,可金鱼都怕它啊,因此就爱往人的方向躲。 与其说,金鱼喜欢人,不如说它们讨厌猫。 韦娇娘坐不住,喂了会儿鱼后,就跑去了书架那边,想看看顾燕飞这里到底有些什么书。 这一看,她惊呆了。 “燕飞,你这里怎么有这么多兵法书?《六韬》、《太白阴经》、《虎钤经》、《战国纵横》……”韦娇娘念了一连串的兵书名,眼眸越来越亮。 就是他们卫国公府,也没那么多兵书,有一部分已经失传了。 “我大哥给的。”顾燕飞含笑道。 她刚回京城侯府那会儿,顾渊简直恨不得把他那里的东西全搬过来给她用,这些书也是其中之一。 这里的书很杂,有兵书,有四书五经,有算经,有马经,也有天文星象的书籍等等,五花八门。 顾渊说,这些书大部分都是父亲留下的。 顾燕飞也翻过一些书,在其中还看到过父亲顾策信手留下的批注,字迹有的轻狂意气,有的刚强有力,有的沉稳开阔……显然相隔着一些岁月。 上辈子,顾渊也曾想把这些书送给她,可是她没敢收…… 顾燕飞的思绪一不小心又回到了前世,直到韦娇娘愉快的声音把她唤醒:“燕飞,这……不会也是你大哥送的吧?” 韦娇娘拿着一本写有《十里亭》三字的戏本子,轻轻地甩了甩。 确实是。顾燕飞诚实地点了点头。 这本《十里亭》还是某天她跟大哥说她去了天音阁听戏后,第二天大哥就特意买了好几本戏本子给她。 “你大哥还挺有眼光的,这出《十里亭》很红火的。”韦娇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兴致勃勃地说道,“天音阁新排的戏,最近是场场爆满。” “燕飞,我们去看戏吧,我好久没看戏了。” 韦娇娘越说眼睛越亮。 她的性格说是风就是雨,这屁股还没坐热就起了身,拉着顾燕飞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因为天冷,两人是坐韦娇娘的马车出去的。 一路上,马车中都是一片欢声笑语: “燕飞,前两天,天音阁对面新开了一家江南的点心铺子,一会儿我们去买些来,一边看戏一边吃。” “等看了戏,我们在去隔壁街看杂耍吧。那个杂耍班子只有每年过年才有,等元宵后,他们就要走了,下一回就要等来年了!” “对了对了,天乐酒楼出了新酒和新菜式,我们午膳就去那儿吃吧。” “……” 韦娇娘是个性子活泼的,热热闹闹地说个不停,衣食住行说了个遍,甚至还告诉顾燕飞哪里的武器铺子和马器铺子最好,俨然一个“京城万事通”。 说笑间,马车就到了位于到了位于城南的天音阁。 “韦九姑娘,您好些日子没来了。”天音阁的小二热情地迎了上来,“贵府的包间一直给留着呢。” 卫国公喜欢看戏,干脆在天音阁预留了一间包厢。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再过半盏茶功夫,戏就开锣喽。”小二笑呵呵地伸手做请状。 “快快!快开场了。”韦娇娘拉着顾燕飞的手愉快地往二楼的雅座走去。 她们点了一桌茶水零嘴,又使唤丫鬟去对面的点心铺子买了几匣子点心,把桌面摆得满满当当。 顾燕飞拿起旁边的茶壶给韦娇娘斟茶,茶水才倒了一半,楼下传来了一阵高亢激动的喧哗声。 上一次,顾燕飞在这里听到这么热闹的声音还是因为某个“花旦”,有那么一瞬,她还以为是夏侯卿来了,往戏台上瞟了一眼。 高高的戏台上空荡荡的一片,空无一人,幕布低垂,戏还未开场。 一楼的大堂中,那些茶客、观众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激动地讨论着什么,一边说,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就跟跳大仙似的。 连天音阁外都聚集了不少人,也在说着嚷着,手舞足蹈的。 韦娇娘一向喜欢热闹,吩咐贴身丫鬟道:“喜鹊,你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喜鹊就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卷碧也很好奇,看了一眼顾燕飞的脸色,也乐呵呵地跟了上去。 不一会儿,两个丫鬟就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皆是两眼发光,神采焕发。 “姑娘,是天有异象!”喜鹊激动地对韦娇娘说道,“一楼刚刚来了几个客人,说是方才看到了天上有异象,后来街上也有很多人说他们都看到了。” “现在楼下的人、还有外头的人都在说这事呢!” 天有异象?韦娇娘眨了眨眼,下意识地朝雅座另一边的窗户看去,望向外头的碧空,万里无云,平静无波。 喜鹊喘了口大气,旁边的卷碧立刻接口道:“是康王府的上空出现了一条真龙,是真龙啊!” 她跟下方的其他人一样也比划着手脚,试图表现那条龙的大小。 真龙?顾燕飞啜了口花茶,将茶杯捏在手里随意地转了转,漂浮在茶水中的菊花也随之飘飘荡荡,映得她的眼眸波光潋滟。 呵,这个小世界的就这么点灵气,龙族才不会来呢! “喵呜!”窗外若有似无地传来了一声猫叫,似乎在回应着顾燕飞的想法。 顾燕飞转头朝窗外看去,可是窗外空无一物,仿佛方才的那声猫叫只是她的幻觉似的。 韦娇娘听得来劲了,小脸红扑扑的,像染了胭脂似的,好奇地追问道:“什么时候的事?龙还在吗?” 她那副兴趣盎然的样子似乎很想跑去康王府看热闹。 喜鹊约莫也看出了自家姑娘的心思,因此先答重点:“真龙已经走了。” 韦娇娘闻言略有几分失望地坐了回去,继续吃起她的点心、干果,一口一个一口酥,再一口塞一把奶油松仁。 她以眼神示意喜鹊继续往下说。 喜鹊与卷碧你一言、我一语,绘声绘色地转述着刚刚打听来的事: “就在刚刚,最多半盏茶功夫前,出现在康王府的正上方,当时整条街的人全都看到了。” “忽然间整条街都被乌云所笼罩,而其他地方依然是阳光灿烂,然后连续响了三声雷,一条真龙出现在乌云之间,龙吟声响彻云霄,真龙对着康王府连续三点头,像是在叩首。” 161吉兆(一更) “那之后,真龙在康王府的上方盘旋地飞了三圈后,就消失不见了!”喜鹊抢着把她觉得最关键的收尾给说了。 卷碧连连点头,抬臂一挥袖,做出拂袖而去的样子,声色俱全地补充道:“再接着,天空中的那些乌云就自动散去,整条街上全都恢复了光明!” “阳光普照大地!” “噗嗤。”顾燕飞想象了一番真龙降世的场景,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伴着窗外猫低低的嗤笑声。 龙族会生气的。 龙族有穿越虚空的能力,可以穿梭于不同的小世界之间,它们喜欢灵气充沛的地方,就连曜灵界也瞧不上眼。 顾燕飞在曜灵界两百年,也只有一次遇到过龙族的一条龙,它是睡过了头,忘记跟着族人迁移了。 当时还是她不小心把那条龙给吵醒了,对方那睥睨众生的狂傲样令她记忆深刻。 直到现在,顾燕飞还记得清清楚楚。 真龙之威足以翻山倒海,撕裂苍穹,远远超越凡人的想象力! 龙会对人类磕头? 这……这不是让晴光对着鱼缸里的金鱼磕头吗?! 没可能的事! 顾燕飞仔细地想象了一下这场景,对比着猫与金鱼的画面,笑得更欢快了,笑靥如花般绽放在她清丽的小脸上。 韦娇娘见顾燕飞笑,也被传染了笑意,“咯咯”笑了笑,又问喜鹊道:“后来呢?” “后来……后来,”喜鹊支吾了一下,才干巴巴地接着道,“这事就传开了啊,街上不少店家都在放鞭炮庆祝这吉兆呢。” 说话间,底下更加喧哗了,时不时有“真龙”、“叩首”、“膜拜”、“康王”之类的词飘上来,大伙儿越说越热闹。 韦娇娘竖起耳朵,听得心痒痒的,扼腕地嘀咕道:“早知道我刚刚就让车夫从新晖街走了,说不定我们也能看到呢!” 话音未落,震耳的开锣声在一楼的大堂敲响,传遍了整个天音阁,代表着戏要开场了。 戏台边那些乐工已经曲笛、海笛、鼓板和三弦等乐器前待命。 顾燕飞往韦娇娘的嘴里塞了一颗蜜饯,笑吟吟地安抚她:“放心,还会有机会的。” 顾燕飞一手托腮,对她眨了下右眼,灵动而又狡黠。 韦娇娘把脸凑到了顾燕飞跟前,几乎与她面颊贴着面颊,好奇地压低声音问道:“燕飞,你怎么知道的?” 她把“燕飞”两个念出了荡气回肠的味道,那明亮的眼眸、期待的笑容把她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心思暴露无遗。 “算的。”顾燕飞似真似假地说道。 “好,那我们下次再看!”韦娇娘也没去管是真是假,左右她有热闹可以看就行了。 “咣!” 下方大堂再次响起了一记锣声,可天音阁内依旧嘈杂不堪,众人还沉浸在天降异象的亢奋中,交头接耳地说个没完。 于是,铜锣又连续敲响了好几次,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戏才正式开场。 幕布被拉起,一个老生与老旦在一阵如疾风骤雨般的弦乐声中率先登场,急促的乐声代表着他们正处于战乱逃亡中。 这出戏说得是一对李姓夫妇膝下有一儿一女,本来儿女双全,生活美满,却遭逢战乱。 逃亡路上,李姑娘与双亲兄长失散,偶然被一个周姓的武夫所救,两人因此结缘,结为了夫妻。 后来,李姑娘又与父母亲人在京城重逢,但父母嫌贫爱富,硬是拆散了这对有情人,李姑娘为此一夜白头。 阁内的那些戏客也渐渐从天降异象的骚动中回过神来,注意力回到了台上这出《十里亭》上,情绪随着高潮迭起的情节而起伏着,偶尔紧张,偶尔叹息,偶尔鼓掌,偶尔怒斥…… 韦娇娘同样沉浸其中,时不时地出声点评一番: “这武生的身手不错,不是花架子,我瞅着至少有二十年的功底。” “这当娘的变得也太快了,前面没找到女儿时,还说只要女儿平安,她愿意折寿。” “……” “怎么就一夜白头了呢,这也太想不开了。” 韦娇娘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又往嘴里塞了一颗玫瑰蜜饯。 那种又甜又酸又香的味道让她满足地眯了眯眼,把那碟子玫瑰蜜饯往顾燕飞的方向送了送。 下面传来的乐声变得哀泣无比,听得人心头发紧,台上饰演李姑娘的青衣满头白发地坐在镜前泪流不止。 那如雪般的银丝在戏台的灯火中闪着晶莹的光泽,触目惊心。 若是不看正面,只看背影,宛如一个七十老妇。 韦娇娘心念一动,兴致勃勃道:“燕飞,你这几天可听说过京里的一件怪事?” 她眸露异彩:“前阵子慕容家报丧说是他家老夫人没了,慕容家是我祖父的老部下,祖父就让我大哥去了一趟。” “结果,我大哥回来说,慕容家的人突然就老了!” 韦娇娘蓄意压低了声音,尾音拖得长长,试图制造一种惊悚的效果。 谁想,顾燕飞面不改色,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只拈了一颗玫瑰蜜饯往嘴里送,同样是满足地抿唇,大眼弯成了一对新月。 韦娇娘以为顾燕飞大概没听懂,就继续说道:“慕容家的人是真的老了,不是因为他家老夫人去世以致悲伤过度的那种‘老’,是一下子老了三十几岁!” “慕容昊本来也就是四十几岁的壮年,可现在,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可以夹死蚊子了……还有还有,牙齿也掉了好几颗呢。” “他老得简直快走不动了,还是由下人抬出来的!” “我大哥差点就以为是他们家过世的老太爷活过来了!” 韦娇娘添油加醋地夸大了几句,说着说着,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心惊,有些口干。 她拿起一杯温花茶,一口灌下,品味着口腔中香甜不失甘醇的味道,又展颜笑了。这天音阁不仅戏好,茶也不错嘛。 顾燕飞只当故事听,听得津津有味,配合地直拍手。 “啪啪!” 恰在此时,戏台上的第二折戏落幕了。周围响起一阵如雷动似海浪的掌声,把顾燕飞的击掌声彻底淹没。 韦娇娘又塞了一颗蜜饯到嘴里,含含糊糊地自语道:“这人怎么会几天之间就老成那样呢,就像是被狐狸精给吸了精元似的。” “燕飞,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顾燕飞非常捧场地直点头,心里却是门清。 慕容家的人明知是邪术,还非要逆天为之,既不孝,又不义,自然会反噬己身。 这一切都不过是天道因果罢了。 而且,“反噬”可不是你割我一块肉、我后还你一块肉那么简单的事,只会是十倍甚至百倍还之。 这才刚刚开始而已。 接下来,慕容家会开始衰败,门楣倒塌,丢官失权,妻离子散,除非…… 顾燕飞眸中掠过一道流光,一闪而逝。 韦娇娘撇撇嘴,略带几分嘲讽地感慨道:“先是慕容家的人一夜白头,今天又是天有异象。” “你说,咱们这京城是不是风水不好啊。” 听她在“风水不好”这四个字上加重了音量,顾燕飞被逗乐了,笑出了声,笑声清脆欢畅。 娇娘真是太有趣了! 顾燕飞这一笑,韦娇娘立刻兴奋了,双眸绽放异彩,吩咐喜鹊出去外面守着,拉着顾燕飞的手腕小声地与咬耳朵:“燕飞,你也看出来了吧?” 她笑嘻嘻的语气十分笃定。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真龙’。”顾燕飞慵懒的眸子里闪着泠泠清光,明澈如镜。 “康王?”韦娇娘用着疑问的口吻,神态很笃定。 “十有八九。”顾燕飞笑着点头。 韦娇娘歪着小脸,似在问顾燕飞,又似在自语:“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有一点头绪。这跟街上的戏法可不太一样。 “应当是一种障眼法。”顾燕飞极其随意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食指指腹在茶杯的浮纹上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要是在曜灵界,她至少知道十几种方法可以达成类似的效果。 最厉害的那种真龙幻象不仅乍一看与真龙无异,还有龙威和龙息,可以作为一种攻击的符箓,名为“龙象符”。 在这个灵气近无的小世界是绝对画不出来“龙象符”的,即便在曜灵界,至少也得有她家大师姐的修为才画得出来。 而另一种“龙影符”形成的真龙幻象就徒有虚表了,就跟那肥皂泡泡似的! 只是,这肥皂泡泡一戳就破,根本骗不过人。 她刚被师尊捡回去的时候,师尊就曾用这“龙影符”来哄她玩。 不过,龙终究是龙,这“龙影符”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画得出来的,至少也得在朱砂中掺杂一些含有灵气的物质,作为画符时的媒介。 就算她想画来玩也不成,总不能让她把这支簪子磨掉吧? 顾燕飞略带几分惋惜地暗叹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戴在发髻间那支梅花簪。 那可不行! 她还挺喜欢这支簪的。 梅花簪中释出一丝丝灵气萦绕在她指尖。 她愉快地弯唇,又温柔地摩挲了一下莹润的簪子,似在安抚它,放心。 韦娇娘琢磨了一会儿障眼法,忽然把脸朝顾燕飞凑了过来,声音压得更低了:“燕飞,那太祖皇帝呢?” 太祖皇帝起义前曾有黑龙降世的吉兆。 世人皆知,当年太祖皇帝曾感慨,既然黑龙为择明主而来,他自当受天命,起仁义之师,救天下苍生于水火。 162挑动(二更) 韦娇娘是聪明人,虽然没明说,但心里早就明白康王大概是有意效仿太祖皇帝,才会声势赫赫地搞了这么一出大戏。 “……”顾燕飞但笑不语,只是将手里的茶杯微微举高,做出敬她一杯的架势。 她这一笑,这一举杯,韦娇娘瞬间悟了,抿唇一笑,也将手里的茶杯举高,与顾燕飞敬了一杯。 两人交换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眼神,皆是喝了口茶后,跟着几乎同时“扑哧”地笑了出来。 两个姑娘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愉快,那么生动。 一股无言的默契流转在眼神交汇之处,一切尽在不言中。 韦娇娘忍不住就心生了一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提议道:“等看完戏,干脆去我家吧。我偷偷告诉你,我祖父有一坛上好的‘梨花春’,这可是好酒。” “要是你去,他肯定舍得拿出来……” “啪!” 韦娇娘顿时忘了自己在说的话,寻声望去,只见大堂中央的某一桌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蓝衣青年激动地说着:“我可是亲眼看到真龙现身的!” “这龙身至少有一条街那么长,盘起来时能把整个康王府给罩住!” “我也看到了。”同桌的中年男子朗声附和道,目露异彩,“那是一条黑龙,纯黑的黑龙!真龙现世,乃大吉之兆!” 旁边几桌的人也听到了这番对话,心有戚戚焉地发出感慨: “是啊是啊,真是新年好兆头!” “只恨我无缘得见,否则定要对着真龙磕个响头,让它保佑我的家人。” “……” “听说太祖皇帝起义前,也曾有黑龙降世的吉兆!”中央那桌的蓝衣青年又是重重地一拍案,神采飞扬地说道,“这都五十年了,我大景朝再有此异象,那岂不是意味着真龙天子现世了?!” “真龙降世,为择明主。”中年男子在“明主”二字上加重了音量,似乎想到了什么,对着大门外的天空拱了拱手,幽幽地叹了口气,“……偏偏体弱多病啊。” 他没明说是谁,但是从他的动作,任谁都能知道他是在说今上。 另一桌某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唏嘘地接口道:“老夫幼时曾有幸远远地看过太祖皇帝一眼,实在是英明神武……” 不少观众的注意力都从戏台上移开,被牵引了过去,人云亦云地开始说真龙,追念太祖皇帝,甚至还有人拿康王比较起太祖皇帝来。 韦娇娘也不看戏了,饶有兴致地看起热闹来。 喜鹊推开门进来,急急道:“姑娘,刚刚府里来人,让您现在就回去,说是一会儿要进宫。” “进宫?”韦娇娘惊讶地挑眉,“这么突然?” 喜鹊点点头,一丝不苟地答道:“听说是太后娘娘刚刚命人去国公府传了口谕,宣国公夫人还有您一同入宫。” 韦娇娘依依不舍地起了身,遗憾地看了看外面喧哗的大堂,又看了看一片哀泣的戏台。 大堂与戏台的氛围一热一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边都恰好到了精彩处呢!韦娇娘忍不住来回地扫视了几眼。 读懂了她的情绪,顾燕飞对着她招了招手。 韦娇娘乖乖地倾身,就被又塞了一颗蜜饯,耳边响起顾燕飞含笑的声音:“我们明天再来。” “那我们说好了。”韦娇娘乐了,笑呵呵地抚掌道,“明天看了戏,我们再去我家喝梨花春。” 两人击掌为约。 韦娇娘步履飒爽地走了,留下大半桌还没吃完的糕点与零嘴。 顾燕飞没走,反正她回家也没事做,就继续懒洋洋地歪在窗槛上看戏,清冷的目光在中间那桌的青年与中年人转了转,这两人已经偃旗息鼓,正在不动声色地彼此敬了一杯酒。 一楼的大堂就骚动得更厉害了,嘈杂得像是无数只苍蝇嗡嗡叫个不停,彻底将戏台上的吟唱声淹没。 真吵啊!顾燕飞微微蹙眉,嫌闹得慌。 再让他们这么闹下去,还让不让人好好看戏了。 “晴光。”顾燕飞不轻不重地唤了一声。 “喵?” 后方靠庭院的那扇窗口外立刻就传来了一声熟悉的猫叫,软绵绵的。 下一刻,一团毛球从窗口飞似的蹿了进来。 猫先后以高脚花几和茶案为跳板,连续做了三个漂亮的跳跃,这一路足不沾地,轻快地落在了顾燕飞身边的桌面上。 然而,那高脚花几和茶案被它蹬了两腿后,全都摇晃了一下,花瓶、茶壶等相继摔了下来,连续两记“砰砰”落地声响起,瓷器在地板上砸得粉身碎骨,一地狼藉。 卷碧已经看呆了。 三花猫漫不经意地舔了舔爪子,高傲得好似女皇般,丝毫没有反省之心,甚至还气势凌人地对着顾燕飞质问了一声:她又丢下它,自己跑出来玩! 顾燕飞敷衍地给猫喂了条小鱼干,然后指了指下面,意思是,干活去! 猫傲娇地一仰下巴,它岂是区区一条小鱼干就可以收买的。 既然一条小鱼干不够,那就两条吧。顾燕飞又摸出了一条小鱼干,随手朝一楼的大堂抛了出去。 晴光一不小心就被猫的本能所控制,纵身追着小鱼干朝一楼的大堂飞了出去。 灵活的猫在半空中一口咬住了小鱼干,灵活轻盈地凌空转了一圈,最后稳稳地落在了某张桌子上,一连串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完美无缺。 大堂的众人看到一团毛球自半空落下,都下意识地看了过去,但见一只咬着小鱼干的长毛三花猫从天而降,优雅地蹲在了一张桌子上。 三花猫一双碧绿的猫眼似宝石般闪闪发光,那么漂亮,那么清透,那一身蓬松的长毛油光发亮。 “喵!” 猫美滋滋地享用起它的第二根小鱼干。 “好漂亮的小猫咪!”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率先喊了出来。 众人全都痴痴呆呆地盯着猫吃东西的样子,几乎是着了魔,入了迷。 “它吃小鱼干的模样可真好看,你看,它的牙多尖多白,它的鼻尖、舌头像花瓣一样!” “小二,来一碟小鱼干!” “一碟怎么够,小二,再加一碟鸡丝。” “猫爱喝羊奶,这里有羊奶吗?” “……” 给猫的贡品一样样地呈了上来,摆满了一张桌子,周围的客人们全都迷恋地看着小猫这边舔舔,那边咬咬…… 大堂一片寂静,只剩下了慢悠悠的弦乐声回响在空气中。 二楼的顾燕飞满意地看着这一幕,唇角翘了翘。 天有异象、天降真龙什么的,大伙儿当看看热闹就行了,太过沉迷,不好! 他们还是看小猫咪吧。 顾燕飞满意了。 她高高兴兴地往嘴里抛了颗蜜饯,悠闲地换了个姿势,打算继续看戏。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清清淡淡的嗤笑声,顾燕飞一转头,雅座大门口一袭如火似血的红衣映入她的眼帘。 堪称倾国倾城的青年缓步地迈入雅座中,那漂亮的眉宇犹如妖花绽放,周身笼罩着一层火红色的轻烟薄雾,犹如自烈火中走来,似真似幻,又似妖,风采绝世,俊美难言。 唔。顾燕飞下意识地抬手,很想碰碰他那身猩红色的气运,心里幽幽叹道:还是一样好看! 夏侯卿略带几分嫌弃地扫视了周围一眼,他的随从立刻用一方帕子仔细地擦了擦韦娇娘坐过的那把椅子,铺上了一层大红椅垫。 随从又用他们带来的茶具给夏侯卿斟了杯茶,这才守到了雅座外。 夏侯卿一撩衣袍,动作优雅地坐了下来,与顾燕飞的慵懒随性形成鲜明的对比。 夏侯卿见顾燕飞方才那么专心致志地看着下方,也往下头看去,一手搭在窗槛上,大红袖口随之滑落。 他从二楼往下看,下方的情形一览无遗。 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只三花猫,那只猫蹲在中间舔着前爪,那些人时不时地发出倒吸气声,似乎在围观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 夏侯卿有些莫名地挑眉,问了一句:“有趣?” 是很有趣啊。顾燕飞弯了弯唇,目光又在下方众人与猫之间扫了一圈,这么和谐、这么安宁不是很好吗? 顾燕飞舒舒服服地喝了口茶,扫视着夏侯卿身上那袭过分耀眼的大红衣衫,直言不讳道:“你就不怕别人认出来吗?” 他夏侯卿可是跺一跺脚,就能让南越朝堂震动的人物,树敌无数,要是在大景被认出来的话,他不会交代在这里吧? 对上夏侯卿幽沉诡魅的瞳孔,顾燕飞笑呵呵地补充道:“好奇好奇。” 夏侯卿戴着血戒的左手成拳,轻轻地敲了敲窗槛,含笑道: “你先管好你自己。” 明明是一句很简单的话,明明他的语调温柔无比,可是配上他妖异的笑容,就让人感觉他不怀好意。 卷碧忍不住就咽了下口水,那低低的吞咽声在小小的雅座中异常响亮。 顾燕飞却是面不改色,分了一半心神在戏台上,随口问:“你找我有什么事?” 她心里觉得夏侯卿来的真不是时候,这戏刚唱到精彩处呢。 163翻脸(一更) 夏侯卿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魅惑的凤眸深不见底:“难道不是你来找我?” 她特意来天音阁难道不是为了见他? 顾燕飞是个实诚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来看戏的。” 夏侯卿带着妖邪笑意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顾燕飞也看着夏侯卿,笑靥浅浅。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相视。 夏侯卿眯起潋滟的黑眸,幽邃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顾燕飞。 她的神情间极为轻松,态度随意。 不似其他人看到他时,眸中总是难掩恐惧、厌恶、忐忑、紧张之色。 似乎从上次相见时便是这样。 她不惧他。 在她眼里,他似乎与万千众生无异。 雅座内,安静了一瞬,只听得外面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以及那慢悠悠的鼓弦声自一楼大堂传来 夏侯卿随意地转了转指上的血戒,徐徐地说了四个字: “圣人病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几点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 她上次说,帝星黯淡,圣人会在一个月后大病一场…… 而现在还没一个月,圣人就病了。 雅座内的气氛陡然直下,空气似要冰封。 夏侯卿戴着血戒的左手成拳在窗槛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似不耐,似威吓,动作幅度并不大。 下一瞬,外面的乐声戛然而止,戏台上的戏子们也全都噤了声,像是被什么神仙术法吸走了声音似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下方大堂的观众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接着三三两两地鼓噪了起来。 顾燕飞依然懒懒地靠在窗槛上,右拳托着脸颊,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我说了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贵国圣人要是现在病了,那肯定是在装病。” “哦?”夏侯卿的眸中闪着危险的冷光,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来,我再给你算算。”顾燕飞手指灵活地从袖口掏出了罗盘,另一手冲着他做掐指状,笑眼半弯半眯,脸上带着几分玩味,一副神棍的样子。 夏侯卿的周身释放出一股冰冻般的寒气,一言不发地再次叩着窗槛。 两下叩动后,不止是戏曲声,连客人们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 这偌大的天音阁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与之前的热闹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雅座与周围隔离了开来,又仿佛其他人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里似乎只剩下了顾燕飞与夏侯卿两个人。 寂静持续着,似是在无声地告诉顾燕飞,这是他夏侯卿的地盘。 她既然选择踏进来,这生死就不是她说了算的。 “算吧。”夏侯卿盯着她,血色的薄唇弯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犹如一弯血月,透着不详的气息。 顾燕飞悠悠地叹了口气,觉得下次她应该跟韦娇娘说说,以后她们还是换个地方看戏吧。 可惜了,这里的戏唱得确实不错。 她随手拨弄了下罗盘,罗盘上的指针飞快地转动起来。 夏侯卿垂下了眸子,看着那只刚才敲击过窗槛左手,蹙了蹙眉,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修长如玉的手指。 周围更安静了。 指针转得飞快,发出类似翅膀震动的细微声响。 指针的转速由快又转为慢…… 然后,那细细的指针就从中间断开了,那截针尖轻轻地掉在了罗盘上,而剩下半截指针还在旋转着…… 咦?顾燕飞一挑眉,眉宇间难得露出惊愕之色。 她看向他,喟然而叹,露出单边的笑涡,讷讷道:“那个……我要是说,这是天意,你信不信?” “你说呢?”夏侯卿反问道,漫不经心地将帕子抓在手里揉了揉。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那绝美妖娆的脸上却在笑,微挑的凤目里透着阴森的邪魅。 顾燕飞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食指摩挲着下巴做沉吟状。 别说夏侯卿了,就连她自己也不信,指针怎么就偏巧在这个时候断了! 上次她拿这罗盘算什么来着? 她垂眸思索着,目光转了转,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似有一层阴云笼来。 再抬眼看去,就见夏侯卿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前倾着上半身朝她靠了过来,挽发的红丝带顺势垂落,恰好垂在他颊畔,像是面颊染了一道血痕似的,妖异而危险。 眨眼间,两人相距不过两寸。 近得她能看清他那白皙似瓷的皮肤上细细的汗毛; 近得她能感受到他那阴冷的气息; 近得她的手只要往前再移动半寸,就能碰到他那猩红色的气运…… 顾燕飞的手指有些不安分地蜷曲了一下,蠢蠢欲动。 “耍我很有趣吗?”夏侯卿一字一顿地徐徐道,脸上绽出一个妖异夺目的笑容,说话时,冰冷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抚上她的脸颊,如同鬼魅般。 “顾二姑娘。” 他一语点明了顾燕飞的身份,就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他已经把她的身家背景查得一清二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还是说,你今天又有什么奇技淫巧可以说服我?” 说着,夏侯卿又朝顾燕飞逼近了一寸,那双浓墨重彩般的眼眸中似蕴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她。 他戴着血戒的左手再次置于窗槛之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对着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下属发出指令。 而这一次,他会要她的命! “脾气还是那么差!”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唏嘘地嘟囔着,语抱怨,却无畏惧之色。 “嗯?”夏侯卿眯了眯幽魅的眼眸。 “重……”顾燕飞本想说她重新再算算,忽然注意到他内外眼角布满了血丝且眼白略有发青,又改而抬手搭上了他右手腕的脉搏,只觉触手冰凉。 她口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病了?” 她是想讨好自己?!夏侯卿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的每个表情变化,目光幽冷,勾出一个妖艳而嘲讽的笑容。 顾燕飞本也没指望他回答,感受着指下的脉动,依然口不经心,喃喃自语:“阳气不足,督脉不通,乃至阴阳失衡,阳亏则阴盛……” 顾燕飞念念有词地说着。 夏侯卿这脉象她从未见过。 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 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理该阳气旺盛,怎么就会阳亏阴盛了呢? 这话才说了一半,夏侯卿的脸色彻底变了,笑容冰封在唇畔,那眸底如冰雪万年不化的天山,杀意滔天。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 他周身那股猩红色的气运也随之喷涌,宛如那黑夜中的一片火海疯狂肆虐,那么疯狂,那么妖异,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 这人还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脾气太差了。顾燕飞在心里咕哝着,伸手去摸佩剑。 哎! 这雅座实在是太小了,就跟庄子上的那个亭子一样,让她束手束脚的,下次一定要找个大点的地方! “喵嗷!” 一声精神抖擞的猫叫声响起,下一刻,酒足饭饱的三花猫又飞檐走壁地从楼下大堂上来了,依然是一副足不沾地的仙子做派,轻巧地落在了桌子上。 猫根本没注意夏侯卿,背对着他,对着顾燕飞“喵”了一通,满足地宣布:它吃饱了! 夏侯卿根本就不在意一只小猫,那只戴着血戒的手越过桌面朝顾燕飞袭去…… 猫听到了后方的动静,蓦地转头,疑惑地“喵”了一声,那双碧绿的猫眼熠熠生辉,恰好对上了夏侯卿仿佛染了血色的凤眸。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之时,夏侯卿的左手停滞在了半空中,近乎疯狂的眸光定在了那双魅惑动人的猫眼上。 这一瞬,时间似乎静止了。 站着的夏侯卿比蹲在桌面上的三花猫高了一大截,前倾的身躯在猫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猫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类俯视的感觉。 “喵呜!”三花猫直起了身子,一爪子往他脸上拍去,把他按了回去。 软绵绵的肉垫拍在脸上其实一点也不疼。 夏侯卿的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抗拒,目光挣扎了一下,但一对上小猫那双漂亮通透的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他这么坐着,不笑不言时,周身那种邪魅妖异的气质也消失不见。 晴光看着桌子两边的这两人都与它一般高了,志得意满地叫了一声。 它刚在楼下吃饱了,现在有些口渴,见夏侯卿身前的杯子里有水,声音变软,又“喵”了声,半是讨要半是撒娇。 夏侯卿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小猫,苍白如雪的面颊上竟染上了些许红晕,柔声问道:“你要喝吗?” 若是只看他的脸,就像一个纯真未经世的少年。 他的声线很独特,清越空灵,此刻声调放软时,仿佛一江春水淌进了人的心窝里。 猫点点头,愉快地又“喵”了声,它当然要。 夏侯卿就把他的那个白瓷杯往猫的嘴边递了过去。 晴光探头往杯子里凑去,愉快地卷舌舔了一口…… 下一瞬,圆滚滚的猫脸僵住了,露出了赤裸裸的嫌弃。 这不是水,是酒! 呸呸呸! 猫直接把嘴里的酒水吐回到了夏侯卿的杯子里。 低头的猫全然没注意到夏侯卿的瞳孔中似有两头猛兽在激烈地交战着。 164召见(二更) 晴光吐完口中的酒水,一抬头,吐着粉舌,抱怨地对着夏侯卿又叫道: “喵喵喵!” 他怎么可以给猫喝酒呢?! 一人一猫再次四目相对。 夏侯卿再次正襟危坐,薄唇轻抿,面颊上的红晕更深了,像是染了胭脂似的。 “不喜欢?”夏侯卿轻轻柔柔地问道,形容乖巧,之中又透着几分局促。 猫一向是得寸进尺的主,你退一步,猫进一步,气焰更旺了,嚣张地挥着爪子对着夏侯卿叫嚣了一通。 “喵喵,喵喵喵!” 叫完后,它觉得嘴巴里又呛又苦,心里犹不痛快,于是一把挠起他的袖口又是蹭脸,又是擦嘴,粉色的肉垫踩得他的袖口全是一个个湿哒哒的梅花印。 爪尖擦过袖布时,猫惊讶地发现这嵌着金丝的料子爪感相当不错。 猫眼霎时亮了,兴奋地用爪尖“擦擦擦”地挠着他的袖口,三两下就把他那精致华丽的袖子挠起了一片参差不齐的“流苏”。 “……”顾燕飞握着剑柄的手握了松,松了握,无言以对。 这只猫养歪了吧? 她摇了摇头,目光在这一猫一人之前来回扫视着。 夏侯卿垂眸看着那被猫挠坏的左袖口,红艳的薄唇微抽了一下。 双瞳急速地收缩着,眸底的阴影更深更沉,显现出痛苦纠结之色。 他额角暴起根根青筋,微咬舌尖。 口腔中的血腥味让他混乱幽沉的眸中闪现一丝丝清明。 他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强自把目光慢慢地从那双宝石般漂亮的猫眼移开。 不妙!顾燕飞心中警铃大作,赶紧一把捞起了在夏侯卿袖子上磨爪子的猫,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守在雅座外的随从见夏侯卿没动作,只以为是他应允的,根本就没敢拦顾燕飞主仆。 顾燕飞动作极快,一眨眼就跑到了楼梯口,只听到后方的雅座里传来一个近乎咬牙切齿的男音:“滚回来!” 傻子才回去呢!顾燕飞连头也没回,抱着猫步履轻快地下楼去了,卷碧紧随其后。 天音阁里静悄悄的,从二楼到一楼,一个人也没有,空荡荡的一片。 原本的戏台上戏子与乐工都不在了,还有那些来看戏的客人也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余下那些吃了一半的碗筷杯碟还放在桌面上。 难怪刚刚突然间就安静了。 一个满头白发、形容枯槁的老者横臂一挡,拦住了她的前路,正是老戚。 顾燕飞不慌不忙,一派气定神闲地笑了:“你确定要拦我?” 老戚面无表情地回视,一动不动。 顾燕飞抱着怀里的三花猫抬眼看去,准确地对上了二楼雅座中的夏侯卿。 他的双眸中迸射出妖异得似要噬人的目光,从窗口垂下了一截大红袖子,那原本簇新的袖子被猫挠得像是点缀了一串流苏似的。 与他光鲜整洁的衣着、饰品格格不入,就像是一朵开得正艳的大红牡丹花被猫硬生生地挠掉了一片花瓣。 顾燕飞弯唇仰视着他,带着几分慵懒,几分促狭,几分狡黠,那乌黑的眸中仿如缀满了星子的夜空般明亮。 夏侯卿也俯视着顾燕飞,半垂的眼睫下,眸子更黑更深,不含一丝笑,喜怒不明。 两人遥遥地对视了片刻,似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夏侯卿挥了下左袖,那“流苏”袖子就藏到了窗槛后,而老戚立即就退下,消失在了阴影中。 “下回见。” 顾燕飞毫不留恋地挥手道别,继续迈步往前。 她心情大好地一把抓起猫,看到猫爪子上还勾着一缕金丝,眉眼弯了弯,笑吟吟地夸了猫一句:“干得漂亮。” “喵?”三花猫懵懂地眨了眨眼,其实不知道她在夸什么,但理直气壮地应了。 它觉得自己一向能干! 没有它,它这没用的主人根本什么也干不成! 猫既自傲又轻蔑地昂起了头。 顾燕飞随手把猫往肩头一放,让它自己趴在她肩头,一边沿着街道往前走,一边琢磨着刚刚摸到的脉象。 阳气不足,督脉不通…… 很显然,夏侯卿忽然翻脸是因为她说到了这脉象。 唔。 顾燕飞摸着下巴,仰望着上方的天空,思索着: 上次她说中了他的身世,他立刻翻脸。 这会儿她说中了他的脉象,他又是说翻脸就翻脸。 呵呵,这还真是个喜怒无常之人! 就跟这老天爷一般翻脸跟翻书似的,明明一早她与韦娇娘出门时,天空还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的,现在空中就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阴云。 估计一个多时辰后会下雪。 还有时间逛街! 顾燕飞带着猫兴致不减地逛起街来,顺路去了之前韦娇娘说的那些酒楼、铺子、绣庄等等,玩了个遍,又买了一车的东西。 直到午后,她才姗姗地回了侯府,满载而归。 一进角门,顾燕飞还没下马车,侯夫人王氏的管事嬷嬷就急匆匆地朝马车走了过来。 “二姑娘,老奴在这里等了您好一会儿了,姑娘赶紧回去换身衣裳准备进宫。”石嬷嬷语气急躁地说道,满是皱纹的老脸在寒风中被冻得通红。 “进宫?”顾燕飞漫不经心地挑了下柳眉,“怎么会突然让我进宫?” 她一手拎着一个竹编篮子利落地下了马车,三花猫在篮子里睡成了一个三色毛球。 “二姑娘,侯夫人和三姑娘早就准备好了,就只等二姑娘您了,”石嬷嬷没正面作答,只一味催促着,“莫要让宫里的贵人久等了。” “不去。”顾燕飞干脆地丢下了两个字,懒得多说。 什么都不说就想让她进宫,不可能。 顾燕飞步履闲适地在石嬷嬷身边走过,往内仪门方向去了。 “……”石嬷嬷愣了愣,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要知道,京城中有多少人想进宫开开眼界都没这福分,二姑娘竟然还不想去?! “二姑娘留步!”石嬷嬷慢了一拍,才反应过来,着急地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她也不敢拦顾燕飞,只是追着她,气喘吁吁地说道:“是太后娘娘的口谕,刚刚才传到府里,侯夫人生怕二姑娘来不及梳洗,这才让老奴在这里候着姑娘。” 石嬷嬷的语气一下子就软了好几分,生怕顾燕飞坚持不去。 太后的口谕?顾燕飞自然而然地想到韦娇娘之所以匆匆离开也是因为太后有口谕让她进宫去,又想到了今日康王府有那真龙异象…… 顾燕飞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摸了下篮子里的三花猫,睡得正美的猫用一只爪子挡着眼,连动都没动一下。 石嬷嬷小心翼翼地看着顾燕飞,正想着是不是再好言劝上几句,就听顾燕飞淡淡道:“那就去吧。” 石嬷嬷闻言,霎时松了一口气,赔笑道:“老奴这就让人去跟侯夫人说一声。” 侯夫人听说二姑娘与韦九姑娘出门去了,早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还让自己带人在大门这里守着,幸好没有太晚。 经过方才的小插曲,石嬷嬷再也不催,生怕惹急了顾燕飞。 顾燕飞先回玉衡苑换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裙,就又出来了,手上少了一只猫。 侯夫人王氏早就等在仪门处的马车里,等得都有些急了,时不时地掀开窗帘往外张望着。 王氏已经从石嬷嬷口中知道了顾燕飞起先不肯去的事,所以心中就是再不耐、再急躁也只能强自压下,吩咐车夫启程。 王氏所乘坐的双马齐头雕花马车率先出了侯府,顾燕飞则上了后方的第二辆马车,与顾云嫆同车。 今日顾云嫆穿了一件海棠红绣百蝶的衣裙,那数以百计的彩蝶在裙裾间飞舞嬉戏,精致华丽。 她梳着一个双鬟髻,鬓发间戴着好几朵蝴蝶珠花,顾盼之间,轻薄的蝶翅微微颤颤,与额心那大红色的蝴蝶花钿交相辉映,衬得她明**人。 “二姐姐。”顾云嫆若无其事地与顾燕飞打招呼,唇畔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笑容可掬,语气亲切柔缓,形容间早没了之前的不快,但也没有从前的“热情”,展露出恰到好处的礼貌。 顾燕飞在顾云嫆对面的箱凳上坐下,两人面面相对,相距不过四五尺。 车夫吆喝了一声,就挥动了马鞭,马车徐徐驶动,在出了侯府后,渐行渐快。 车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最后是顾云嫆率先打破了沉寂:“二姐姐可知今天进宫所为何事?” 顾燕飞定定地凝视着顾云嫆,瞳孔在昏暗的车厢中异常澄澈清亮。 顾云嫆一派坦然地迎视,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当顾云嫆以为顾燕飞不会理会她的时候,就听顾燕飞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今天出门了,恰好听说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顾云嫆有些莫名地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听说,康王府的上空出现了真龙异象。”顾燕飞唇边露出一丝淡淡的笑,神情语气明明漫不经意,却又像是意有所指,“怎么样,是不是很有意思?” 顾云嫆的目光依然落在顾燕飞的脸上,深深地审视着她。 165错了(一更) 车厢随着马车的驶动轻轻摇晃。 “真的很有意思!”顾燕飞幽幽叹道,脸上的笑容更深,一双眼中似是戏谑,似是感慨,又似是洞悉,“你今天没出门真是浪费了。” 说完,她懒洋洋地往马车上一靠,没再理顾云嫆。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外头的车轱辘声与街道上的喧哗声回响在耳畔。 两人都不再说话。 顾云嫆纤细的手指攥着手里的帕子,静静地打量着歪在车厢上闭目养神的顾燕飞。 顾燕飞一头青丝只挽了一个最简单的纂儿,身上穿着一件雪青色暗纹褙子,下头搭配一条色泽淡雅的五幅月华裙,发髻间只插了一支梅花玉簪以及一朵山茶绢花,耳戴一对梅花珰。 除此之外,周身上下再无别的首饰,一派月白风清的清雅。 明明她是在淮北乡野长大的,可是在顾云嫆看来,一点也不像。 她气度清华,清逸洒脱,丝毫不见粗俗之感。 她性情直率,不卑不亢,言谈举止无拘无束,自有一股风骨,就是与韦娇娘这等贵女往来也是落落大方。 顾燕飞根本不像一个寻常的乡下丫头。 她实在藏得太深了! 顾云嫆凝视着顾燕飞,手指慢慢地卷着指间的帕子,一圈接着一圈,思绪也随之转动,眸光流转。 自从身世大白后,顾云嫆一直觉得她亏欠了顾燕飞。 哪怕太夫人一次次地告诉她,这一切不是她的错,但想到过去这十几年她在侯府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而顾燕飞却在淮北受苦,顾云嫆心中总是有愧,也因此她尽量地想要弥补顾燕飞。 但现在,顾云嫆意识到她错了。 顾燕飞过去这十四年过得并不差,所以才能养成她现在这副不羁似风的样子。 她却偏要装作是自己亏欠了她的样子。 她的这份心机不容小觑。 顾云嫆微微凝眸,眸中闪着若有所思的光芒,很快又敛去,恢复了平静。 顾燕飞纤长的眼睫动了动,蓦地睁眼对上了顾云嫆打量审视的目光,一双眼睛半睁半闭,勾唇一笑。 这一笑,慵懒不羁,随性适意,清雅不可方物。 顾云嫆也是抿唇一笑,颊畔那对小巧的酒窝又深了几分,心头一片清明如水。 她知道,是她错了。 她不该先入为主,她更不该不设防的,防人之心不可无。 静静的车厢内,平静安宁,又似有什么暗流在涌动着。 侯府的马车一路通畅地前行着,在京城的街道拐了好几个弯,行驶了近一炷香功夫,外头才传来了丫鬟恭敬的通报声,说是皇宫到了。 随着这一声喊,马车的速度逐步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宫门前的马碑石旁。 王氏、顾燕飞与顾云嫆三人纷纷下了马车。 外面的天色又阴沉了几分,阴云层层叠叠地笼在宫门上方。 前方三道宫门大敞,高高的城台宛如山峦突起,重檐飞翘,黄瓦红墙,气势雄伟。 女眷进宫走的是西华门,宫门前一片威严肃穆,两边分别站着一排身着铜盔铁甲的禁军士兵,全都面目威严,释放着生人勿进的气息。 一个十几岁的青衣小内侍带着两个宫女已经等在了西华门外,笑吟吟地迎了上来,给王氏一行人见礼。 “侯夫人,顾三姑娘,咱家奉太后娘娘之命在这里等着几位,这边请。”小内侍直接掠过顾燕飞,客客气气地伸手做请状,走在前面给她们带路。 以定远侯府的门楣,她们当然不可能坐轿辇的,得从宫门一路走去寿安宫,她们也不能走中间的正门,得从旁边的侧门入宫。 这才走了没几步,天空就飘起了零星的雪花,稀稀落落。 小内侍是个眼明手快的,立刻从宫女的手里接过了一把桐油伞,含笑对顾云嫆道:“顾三姑娘,下雪了,小心着凉。” 他很殷勤地亲自给顾云嫆打伞。 “顾三姑娘,奴婢这里有手炉。”又有一个宫女笑容满面地给顾云嫆送上了一个小巧的手炉。 王氏是侯夫人,即便如今定远侯府不如当年,一年还是有三五次机会入宫。平日里,这些个宫人都是趾高气昂,爱理不理的,与今天可谓天壤之别。 “有劳了。”王氏眉眼含笑地对着几个宫人道,转过头意味深长地叮咛了顾云嫆一句,“嫆姐儿,太后娘娘的恩典你可要记住了。” 王氏半个字没提康王,但任谁都知道寿安宫的人会对顾云嫆另眼相待是因为康王。 宫中上下无人不知顾云嫆是康王心尖尖上的人,定是未来的康王妃,所以这些平日里逢高踩低的宫人自然不介意放低身段对顾云嫆示好。 “女儿明白。”顾云嫆含笑点头,眸子里潋滟着璀璨的波光,颇有几分小女儿的欲语还休。 她将那小巧的花篮形手炉揣在袖子里,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往顾燕飞那边瞥了一眼,想看看顾燕飞的眼神里有没有羡慕,有没有局促。 然而,她对上的是一双清冽如水的杏眼。 顾燕飞依然是那个随性惬意的顾燕飞,神情自若地扫视着周围的人与物。 她的眼神很随意,很轻松,泰然而立,既没有刻意的平静,也没有不往自己这边看,更没有羡慕。 仿佛眼前的琼楼玉宇对她来说,就跟她走在路上看到一片树叶一样寻常。 别有一种视天下如无物的淡然。 穿过西华门的侧门,就见宫道前方几个宫人抬着一座轿辇朝这边迎面走来,步下生风。 给顾云嫆撑伞的小内侍眼睛一亮,笑得眼睛也眯了起来,激动地拔高音量道:“顾三姑娘,定是王爷为姑娘安排的轿辇,王爷真是个懂得心疼人的。” 袁太后这边没给顾云嫆安排轿辇,那么这轿辇显然是康王安排的了。 小内侍和两个宫女交换了一个眼神,看着顾云嫆的表情也愈发恭敬、愈发殷切。 顾云嫆也是这么想的,双颊晕红,红润的唇角微微翘起,心里像灌了蜜似的,甜丝丝的。 “王爷思虑周全,真是体贴倍至。”王氏喜不自胜地又道,颇有几分与有荣焉、扬眉吐气的味道。 众人如众星拱月般围着顾云嫆,把顾燕飞晾在了一旁。 可是,那轿辇抬到顾云嫆的跟前时,却没有停下,反而像一阵风似的越过了她。 王氏微微蹙眉,正要开口,就见轿辇被抬到了顾燕飞跟前。 一个白面无须的中年内侍笑呵呵地对着顾燕飞躬身行礼,用尖细的嗓音恭恭敬敬地说道:“顾二姑娘,请上轿辇吧,今天下雪地滑,不好走。” 抬轿辇的几个宫人在放下轿辇后,也整齐划一地对着顾燕飞行礼。 “……”顾燕飞一脸莫名地眨了眨眼。 在场的其他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一时哑然无声。 一阵强劲刺骨的寒风拂过,那把桐油伞被风雪刮得发出了哗哗声,差点没从那小内侍手里飞走。 小内侍连忙抓紧伞柄,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那个中年内侍。 王氏几乎以为这些宫人是把顾二姑娘说成了顾三姑娘,欲言又止。 连顾云嫆这一瞬都微微变了脸色,面颊涨红,窘迫、震惊、局促的情绪交错着闪过,但立刻恢复如常。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雪就越下越大,片片雪花纷纷打在轿辇的帷顶上,簌簌作响。 顾燕飞虽说不觉得走路累,可她不喜欢鞋子被雪水沾湿。 “多谢公公。”顾燕飞落落大方地谢过,既没多问,也没推就,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直接坐上了轿辇。 这是单人坐的轿辇,很显然,没有其他人的份。 王氏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面上平静了不少,客客气气地请那执伞的小内侍带路,免得太后娘娘久等云云。 她心里惊疑不定,不由揣测着:到底是谁为顾燕飞安排的轿辇,这里可是皇宫啊。 一行人就这么朝寿安宫的方向行走。 王氏与顾云嫆走在前面,顾燕飞所乘坐的轿辇落后了一丈,不近不远地跟在她们后方。 王氏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没有回头,维持着她身为侯夫人的优雅,迎着风雪穿过一道道宫门,走过一条条宫道,终于抵达了寿安宫。 顾燕飞的轿辇也随她们停在了寿安宫的大门口。 寿安宫门口的宫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在了轿辇上,一个个脸上都难掩震惊之色,心里浮现同一个问题:这位姑娘又是谁? 王氏一行人刚到,寿安宫的掌事宫女就亲自带人来迎。 掌事宫女在宫中多年,自然认得那些勋贵人家的诰命夫人,也认得顾云嫆,笑吟吟地与二人略略地福了福:“侯夫人,顾三姑娘,里边请。” “还有这位姑娘,也请。” 掌事宫女的目光越过王氏投向了最后方那名刚从轿辇上下来的少女,脸上的笑容恰到好处,心里琢磨着她的身份: 这位姑娘既然是定远侯夫人带来的,那十有八九是顾家姑娘,可是她怎么会坐轿辇过来的? 166喜事(二更) 在这皇宫中,没有太后与皇帝的恩准赏赐,就是高贵如亲王妃、郡主等,也得乖乖步行。 一行人走上汉白玉台阶,从正门进入正殿,再一路往东偏殿的方向走去。 掌事宫女始终面带笑容,步履不疾不缓,试探地对顾燕飞说道:“姑娘面生得很,是第一次进宫吧?” “确是如此。”顾燕飞笑吟吟地颔首,一个字也没多说,只当没听懂对方的试探。 王氏闻言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疑问,像是被猫爪挠似的难受,偏偏这里不是质问顾燕飞的好地方。 又穿过了两道门帘,王氏、顾燕飞三人就随那掌事宫女来到了一处温暖如春的暖阁中。 屋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檀香,袅袅散开,脚下的金砖地面光鉴如镜,地上铺着华丽的地毯一直延伸到一双绣有金凤的玄色绣花鞋。 身穿一件紫檀色团形寿字纹刻丝褙子的袁太后端坐在炕上,气度雍容,风姿绰约。 暖阁内,还有不少芳华正茂的姑娘们就坐在两侧,一片衣香鬓影,香风细细,瞧着花团锦簇的。 韦娇娘也在其中。 她已经换了一身新衣裳,穿了一件桃红色缠枝海棠花刻丝褙子搭配一条水红色挑线长裙,一头青丝挽了个百合髻,头戴着一支金灿灿的金凤嵌红宝石衔珠步摇。 韦娇娘百无聊赖,已经快坐不住了,她偷偷地侧首打了个哈欠,那支步摇上衔的三串流苏随之微微摇曳。 当她转回头时,就看到了随王氏进来的顾燕飞,精神顿时一振,睡意全消,眸子闪闪发亮。 燕飞,你也来了啊!韦娇娘飞快地对着顾燕飞眨了下左眼,挤眉弄眼了一番。 顾燕飞与韦娇娘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 王氏带着顾燕飞、顾云嫆走到前方给袁太后见了礼,袁太后动作优雅地喝着茶,神情淡淡,说不上热络,也说不上冷淡,只是简单说了句“免礼”,目光落在顾燕飞身上时,带了一点审视。 一个老嬷嬷凑过去附耳对着袁太后耳语了两句,袁太后微微点头,眸色更深,轻飘飘地又瞥了顾燕飞一眼。 袁太后没赐座,王氏也只能站在那里,不敢乱动,不敢乱瞟,一副恭敬端庄的样子。 很快,袁太后放下了手里的粉彩珐琅三君子茶盅,抚了抚衣袖上的镶边,语气淡淡地对着王氏道:“定远侯夫人,康王与令嫒的亲事一波三折,也拖了许久了。” 她口中的“令嫒”指的当然是顾云嫆。 王氏心里咯噔一下,生怕有什么变故,面上做出聆听太后吩咐的神情。 “令嫒也快及笄了,等过了年就定了吧。”袁太后不紧不慢地说着,神情平和,言谈之间透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矜贵。 王氏喜形于色,赶紧屈膝对着袁太后行了大礼,正色道:“谨遵太后懿旨。” 王氏也不是蠢的,会看几分眼色,自然能看得出来袁太后说这番话时神情间没有多少欢喜,但是不管怎么样,只要这桩婚事能成就行。 这几个月来,家里诸事不顺,霉运连连,现在总算能有一桩喜事,可以一扫顾燕飞这丫头回来后带来的霉运。 站在王氏身侧的顾云嫆紧跟着也屈膝福身,不卑不亢地谢了恩:“谢太后娘娘恩典。” 她的口角间浅笑盈盈,动作优雅大方,气度极佳,如兰似莲,风致天然,不见半点闺阁女子的小家子气。 见状,就连不喜她的袁太后也暗暗点了点头。 袁太后便吩咐那老嬷嬷道:“你领定远侯夫人去西殿小坐。” 她不提顾燕飞与顾云嫆,显然是打算留这两个姑娘在暖阁里。 王氏刚进暖阁时就注意到了,那些诰命夫人都不在,这里只留下了那些姑娘家,想来是太后另有所图。 王氏识趣得很,立刻就告退了,随着那老嬷嬷去了西殿。 顾燕飞与顾云嫆则被袁太后赐了座。 王氏前脚刚走,后脚又来了两家人,依然是长辈被袁太后随口打发走了,只留下了路芩与庾朝云两位姑娘。 寿安宫的宫女们训练有速地给姑娘们全都上了茶,碧螺春的清香随着热气弥漫开来。 今日被太后宣召的或是勋贵贵女,或是寒门权臣之女,又或是出身高门世家,平日里也时常会在各府的宴会遇上,彼此间多有相识。 她们在太后跟前不敢放肆,以微笑彼此打着招呼。 “太后娘娘,”庾朝云不卑不亢地说道,“听闻上等的碧螺春是贡品,今日一尝,果然清香袭人,鲜爽生津,臣女真是有口福了。” 再见庾朝云,顾燕飞十分平静,只是淡淡地扫了对方一眼,垂首喝茶。 袁太后慈和地笑了,吩咐掌事宫女赐了对方一罐碧螺春,含笑道:“这年轻的姑娘家精神气就是好,瞧着朝气蓬勃,一个个像朵花似的,哀家看着心里都欢喜。” “来,都跟哀家说说,你们平日里都喜欢什么,擅长什么?” 庾朝云率先答道:“回太后娘娘,臣女平时喜欢弹琴。” 她点到为止,也没多说,既大方,又得体地维持住了世家女的风骨。 紧接着,旁边的其他姑娘们也答了起来,有人说喜欢下棋,有人说喜欢抄经,也有人说擅长吹箫奏筝…… 轮到韦娇娘的时候,她笑嘻嘻地迸出了两个字: “打架。” 周围霎时间寂静无声。 几个世家女不以为然,觉得韦娇娘实在粗俗无礼,而坐在韦娇娘身边的路芩差点没笑出声,努力捂嘴憋笑。 “扑哧!” 姑娘们之间忽然传出一个清脆的笑声,在这安静的暖阁内分外响亮。 众人的目光全都朝顾燕飞涌了过去,只见顾燕飞一双乌眸灿然晶亮,微笑时,有如春花初绽,明艳绝伦,又带着三分恣意。 “……”正在喝茶的袁太后差点没被呛到,唇角抿紧,眼底掠过一抹不虞。 韦娇娘的这个答案一听就是在敷衍自己。 袁太后斜了韦娇娘一眼,按耐住不悦没有发火,以训诫的口吻淡淡道:“娇娘,姑娘家要贤淑端庄,温婉贞静,你啊,都及笄的人了,别成天喊打喊杀的。” 面对袁太后的训斥,韦娇娘丝毫无惧,也没有一点不自在,笑眯眯地说道:“太祖皇帝说了,女子未必不如男。凤阳大长公主也是亲率一军,驰骋沙场,为我大景立下赫赫战功的。” 凤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姐,曾率领十万大军平定东北三州,为大景立下了不世功勋,永载史册。 那些出自勋贵武将门第的贵女大多对她崇拜有加,不由露出神往之色,眉眼含笑。 卫国公府在大景朝地位超然,现任国公爷卫诜不仅手掌重兵,更是今上的表弟,康王的表兄,韦娇娘身为卫国公府的嫡女,地位自是不凡。 大概也唯有她敢用这种轻慢敷衍的态度跟太后说话了。 “……”袁太后一时哽住了,唇角抿得更紧,眼底闪过一抹阴影。 凤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长姐,性烈似火,英姿飒爽,虽是女儿身,却比男子还要杀伐果敢,以赫赫战功屹立朝堂。 当年先帝决意立她为后,凤阳大长公主大为反对,气急之时,还曾拿鞭子抽过她与先帝。 现在想来,袁太后还不由畏惧三分。 她略显暗沉的目光从韦娇娘掠过,又落在了顾燕飞身上,凝视了一会儿,才问道:“哀家记得你是顾家二姑娘吧,你呢,又擅长什么?” “算命。”顾燕飞一本正经地答道,表情十分真挚。 “扑哧!”韦娇娘愉快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如铃,与顾燕飞相视一笑。 她擅长打架,顾燕飞擅长算命,她们俩真般配啊! “啪!” 袁太后一掌重重地拍在茶几上,眉头轻蹙,方才压抑的怒气在这一刻毫不掩饰地释放出来。 对于韦娇娘,袁太后还会因为顾忌卫国公而忍耐一二,但对于顾燕飞就不必了。 “放肆!”袁太后冷冷道,声音也不响亮,却是不怒自威,“哀家面前,你也敢如此无状。” 周围的宫女内侍全都低下了头,噤若寒蝉。 顾燕飞看着袁太后笑而不语,唇角弯起似笑非笑的弧度。 她这人一向说实话,怎么就没人信呢! “……”顾云嫆轻轻地蹙了蹙眉头,又觉得她有些看不透顾燕飞了。 顾燕飞不蠢,不,应该说她是个聪明人。 她每次在家里搞些神神道道的把戏,都是有所图,所以她今天又是为何呢? 其他人也大都看出来了,太后这是把对韦娇娘的不满一并迁怒在了这位顾家二姑娘的身上。 又或者…… 太后这是在借题发挥。 庾朝云想起那日大皇子对顾燕飞的另眼相看,看向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暖阁内静了一瞬,角落里的白玉香炉中静静地吐着一丝檀香,清幽冷然。 “既然你说擅长算命,”袁太后冷笑了一声,随意地一抚袖,声音又冷了几分,“那你就给哀家算算。” 167为妾(一更) 夏侯卿的眼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一下,魅惑的凤眸深不见底:“难道不是你来找我?” 她特意来天音阁难道不是为了见他? 顾燕飞是个实诚的孩子,老老实实地答道:“我来看戏的。” 夏侯卿带着妖邪笑意的眼眸深深地看着她。 顾燕飞也看着夏侯卿,笑靥浅浅。 两人的目光静静地相视。 夏侯卿眯起潋滟的黑眸,幽邃的目光定定地审视着顾燕飞。 她的神情间极为轻松,态度随意。 不似其他人看到他时,眸中总是难掩恐惧、厌恶、忐忑、紧张之色。 似乎从上次相见时便是这样。 她不惧他。 在她眼里,他似乎与万千众生无异。 雅座内,安静了一瞬,只听得外面戏子咿咿呀呀的吟唱声以及那慢悠悠的鼓弦声自一楼大堂传来 夏侯卿随意地转了转指上的血戒,徐徐地说了四个字: “圣人病了。”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就不再说话,几点诡魅的幽光在眸底流动。 她上次说,帝星黯淡,圣人会在一个月后大病一场…… 而现在还没一个月,圣人就病了。 雅座内的气氛陡然直下,空气似要冰封。 夏侯卿戴着血戒的左手成拳在窗槛上轻轻地叩动了两下,似不耐,似威吓,动作幅度并不大。 下一瞬,外面的乐声戛然而止,戏台上的戏子们也全都噤了声,像是被什么神仙术法吸走了声音似的。 这种突如其来的寂静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下方大堂的观众们不知道怎么回事,面面相觑,接着三三两两地鼓噪了起来。 顾燕飞依然懒懒地靠在窗槛上,右拳托着脸颊,连眼角眉梢都没动一下,淡淡道:“我说了一个月,就是一个月。” “贵国圣人要是现在病了,那肯定是在装病。” “哦?”夏侯卿的眸中闪着危险的冷光,既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来,我再给你算算。”顾燕飞手指灵活地从袖口掏出了罗盘,另一手冲着他做掐指状,笑眼半弯半眯,脸上带着几分玩味,一副神棍的样子。 夏侯卿的周身释放出一股冰冻般的寒气,一言不发地再次叩着窗槛。 两下叩动后,不止是戏曲声,连客人们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 这偌大的天音阁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与之前的热闹喧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将这雅座与周围隔离了开来,又仿佛其他人在眨眼间消失不见。 这里似乎只剩下了顾燕飞与夏侯卿两个人。 寂静持续着,似是在无声地告诉顾燕飞,这是他夏侯卿的地盘。 她既然选择踏进来,这生死就不是她说了算的。 “算吧。”夏侯卿盯着她,血色的薄唇弯出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犹如一弯血月,透着不详的气息。 顾燕飞悠悠地叹了口气,觉得下次她应该跟韦娇娘说说,以后她们还是换个地方看戏吧。 可惜了,这里的戏唱得确实不错。 她随手拨弄了下罗盘,罗盘上的指针飞快地转动起来。 夏侯卿垂下了眸子,看着那只刚才敲击过窗槛左手,蹙了蹙眉,从袖口里摸出了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拭着修长如玉的手指。 周围更安静了。 指针转得飞快,发出类似翅膀震动的细微声响。 指针的转速由快又转为慢…… 然后,那细细的指针就从中间断开了,那截针尖轻轻地掉在了罗盘上,而剩下半截指针还在旋转着…… 咦?顾燕飞一挑眉,眉宇间难得露出惊愕之色。 她看向他,喟然而叹,露出单边的笑涡,讷讷道:“那个……我要是说,这是天意,你信不信?” “你说呢?”夏侯卿反问道,漫不经心地将帕子抓在手里揉了揉。 他的指节咯咯作响,那绝美妖娆的脸上却在笑,微挑的凤目里透着阴森的邪魅。 顾燕飞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食指摩挲着下巴做沉吟状。 别说夏侯卿了,就连她自己也不信,指针怎么就偏巧在这个时候断了! 上次她拿这罗盘算什么来着? 她垂眸思索着,目光转了转,忽然感觉眼前一暗,似有一层阴云笼来。 再抬眼看去,就见夏侯卿不知何时站起了身,前倾着上半身朝她靠了过来,挽发的红丝带顺势垂落,恰好垂在他颊畔,像是面颊染了一道血痕似的,妖异而危险。 眨眼间,两人相距不过两寸。 近得她能看清他那白皙似瓷的皮肤上细细的汗毛; 近得她能感受到他那阴冷的气息; 近得她的手只要往前再移动半寸,就能碰到他那猩红色的气运…… 顾燕飞的手指有些不安分地蜷曲了一下,蠢蠢欲动。 “耍我很有趣吗?”夏侯卿一字一顿地徐徐道,脸上绽出一个妖异夺目的笑容,说话时,冰冷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抚上她的脸颊,如同鬼魅般。 “顾二姑娘。” 他一语点明了顾燕飞的身份,就是明晃晃地在告诉她,他已经把她的身家背景查得一清二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还是说,你今天又有什么奇技淫巧可以说服我?” 说着,夏侯卿又朝顾燕飞逼近了一寸,那双浓墨重彩般的眼眸中似蕴着无边无际的黑暗,几乎是带着杀气逼视着她。 他戴着血戒的左手再次置于窗槛之上,仿佛下一刻就会对着隐藏于黑暗之中的下属发出指令。 而这一次,他会要她的命! “脾气还是那么差!”顾燕飞挑了下柳眉,唏嘘地嘟囔着,语抱怨,却无畏惧之色。 “嗯?”夏侯卿眯了眯幽魅的眼眸。 “重……”顾燕飞本想说她重新再算算,忽然注意到他内外眼角布满了血丝且眼白略有发青,又改而抬手搭上了他右手腕的脉搏,只觉触手冰凉。 她口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病了?” 她是想讨好自己?!夏侯卿紧紧地盯着顾燕飞的每个表情变化,目光幽冷,勾出一个妖艳而嘲讽的笑容。 顾燕飞本也没指望他回答,感受着指下的脉动,依然口不经心,喃喃自语:“阳气不足,督脉不通,乃至阴阳失衡,阳亏则阴盛……” 顾燕飞念念有词地说着。 夏侯卿这脉象她从未见过。 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 二十来岁的青年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理该阳气旺盛,怎么就会阳亏阴盛了呢? 这话才说了一半,夏侯卿的脸色彻底变了,笑容冰封在唇畔,那眸底如冰雪万年不化的天山,杀意滔天。 她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 他周身那股猩红色的气运也随之喷涌,宛如那黑夜中的一片火海疯狂肆虐,那么疯狂,那么妖异,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决绝。 这人还真是说翻脸就翻脸,脾气太差了。顾燕飞在心里咕哝着,伸手去摸佩剑。 哎! 这雅座实在是太小了,就跟庄子上的那个亭子一样,让她束手束脚的,下次一定要找个大点的地方! “喵嗷!” 一声精神抖擞的猫叫声响起,下一刻,酒足饭饱的三花猫又飞檐走壁地从楼下大堂上来了,依然是一副足不沾地的仙子做派,轻巧地落在了桌子上。 猫根本没注意夏侯卿,背对着他,对着顾燕飞“喵”了一通,满足地宣布:它吃饱了! 夏侯卿根本就不在意一只小猫,那只戴着血戒的手越过桌面朝顾燕飞袭去…… 猫听到了后方的动静,蓦地转头,疑惑地“喵”了一声,那双碧绿的猫眼熠熠生辉,恰好对上了夏侯卿仿佛染了血色的凤眸。 一人一猫四目相对之时,夏侯卿的左手停滞在了半空中,近乎疯狂的眸光定在了那双魅惑动人的猫眼上。 这一瞬,时间似乎静止了。 站着的夏侯卿比蹲在桌面上的三花猫高了一大截,前倾的身躯在猫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也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猫一点也不喜欢这种被人类俯视的感觉。 “喵呜!”三花猫直起了身子,一爪子往他脸上拍去,把他按了回去。 软绵绵的肉垫拍在脸上其实一点也不疼。 夏侯卿的眼底闪过一抹浓烈的抗拒,目光挣扎了一下,但一对上小猫那双漂亮通透的眼眸,还是不由自主地坐了回去。 他这么坐着,不笑不言时,周身那种邪魅妖异的气质也消失不见。 晴光看着桌子两边的这两人都与它一般高了,志得意满地叫了一声。 它刚在楼下吃饱了,现在有些口渴,见夏侯卿身前的杯子里有水,声音变软,又“喵”了声,半是讨要半是撒娇。 夏侯卿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小猫,苍白如雪的面颊上竟染上了些许红晕,柔声问道:“你要喝吗?” 若是只看他的脸,就像一个纯真未经世的少年。 他的声线很独特,清越空灵,此刻声调放软时,仿佛一江春水淌进了人的心窝里。 猫点点头,愉快地又“喵”了声,它当然要。 夏侯卿就把他的那个白瓷杯往猫的嘴边递了过去。 晴光探头往杯子里凑去,愉快地卷舌舔了一口…… 下一瞬,圆滚滚的猫脸僵住了,露出了赤裸裸的嫌弃。 这不是水,是酒! 呸呸呸! 猫直接把嘴里的酒水吐回到了夏侯卿的杯子里 168看中(二更) 袁太后幽深的目光穿过前方那座半透明的屏风,望向了屏风另一边的门帘。 那道通往外间的锦帘已然垂落,轻轻地摇曳着,那些如花似锦的小姑娘全都出去了,暖阁内空荡荡的,尤为安静。 袁太后红润饱满的唇角翘得更高了,眼底掠过一抹寒凉的光芒,微微点了点头: “以顾家的家世,她又是个无父无母的,也就适合给大皇子做个侍妾。” “这大皇子妃啊,还是应该择一个世家出身的,免得这外人总以为哀家亏待了大皇子。” “怎么会!”老嬷嬷笑容满面地恭维道,“太后娘娘对大皇子一向疼爱有加,还特意费心为他挑世家贵女为正妃。” “大皇子定会领会娘娘的一片苦心。” 她一边说,一边从宫女手里接过一盅新茶,恭敬地亲自送到了袁太后手中, 袁太后慢慢地以茶盖拂去飘在茶汤上的几片浮叶,唇角似笑非笑地弯起,叹道:“谁让皇上一直不立后呢,哀家也只能辛苦一点了。” “这一眨眼地,大皇子都十八岁了,长大成人了,也该成家了。” 这一番话说得是冠冕堂皇,老嬷嬷连连应声。 袁太后浅啜了一口茶,就放下了热气腾腾的茶盅,又道:“何嬷嬷,刚刚那些姑娘,你瞧着怎么样?也替哀家参详参详。” 袁太后面含笑意,语气随和,眉宇间带着几分漫不经意。 太后这么说,可何嬷嬷哪里敢真参详,虚虚地应和道:“老奴瞅着这些姑娘家个个都是顶顶好的,模样好,气度也好。老奴简直都看花眼了。” “老奴老眼昏花,哪里像太后娘娘这般慧眼识人,娘娘挑的肯定都是人中龙凤!” 何嬷嬷抓住机会,又恭维了袁太后一番。 袁太后本也没真指望何嬷嬷,继续道:“哀家觉得庾家姑娘不错,端庄贞静,言语得体,无论是才学、门第、气度还有相貌,皆是不凡。” “张家姑娘也不错,温婉娴雅,琴棋书画,无一不通。” “还有,范家姑娘也是个知书达礼、蕙质兰心的好姑娘……” 袁太后连赞了好三四名世家女,一旁的何嬷嬷连连点头,口灿如莲地把这些姑娘全都夸了一通。 主仆俩一唱一和,侃侃而谈。 旁边,一个身形清瘦的青衣内侍步履无声地捧着一个木匣子往角落里的香炉走去,步履微微停滞了一下,就若无其事地走到了香炉前。 青衣内侍背对着袁太后,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这豫州庾家的确是传承了两百余年的世家,在当地也颇有些声望,但早没有前朝时的光鲜,如今整个家族都靠着英国公府才勉强维持住一些体面。 更何况,这庾朝云甚至还不是长房嫡女。 还有这青州张家这些年也是日暮西下,家中子弟自恃世家,一个个反而文不成武不就,也唯有一个张敦受先帝重用,任兖州布政使,如今张敦年老,去岁就已经上书告老,张家后继无人…… 范家就更不用说了,下一代怕是连站在金銮殿上的资格也没有了。 太后还真是给大皇子挑了些“好”人家呢! 想着,青衣内侍眼底闪过一抹阴翳的情绪,手一抖,手里的檀香被掐断了一截,落在了地面上。 后方,袁太后还在有一句没一句地点评着:“……刘家三姑娘也是个秀外慧中的,喜欢书画,想来与大皇子合得来。” “还有……” 袁太后后面的话已经传不到青衣内侍的耳中,他的思绪情不自禁地转回到太后一开始提的顾家女身上,细细咀嚼着。 虽然太后与何嬷嬷没直说,但她们话里话外透的意思分明是在说,大皇子看上了顾家姑娘。 今天在场的有两位顾姑娘,自然不会是康王看中的顾三姑娘,那么,就是另一位顾二姑娘了。 想着,青衣内侍的心脏不由砰砰乱跳了两下。 再回想方才顾燕飞与袁太后那番你来我往,他一下子就品出了另一番滋味来。 青衣内侍眸放异彩,心想:他得赶紧去跟皇上禀一声,皇上都盼了那么多年了,肯定高兴。 青衣内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手脚利落地重新取了另一盘檀香,替换了香炉里的残香。 又一缕青烟袅袅飘起,与原来的檀香交错在一起,空气中的香味更浓郁了。 青衣内侍盖上香炉盖子后,就悄无声息地从暖阁退了出去。 走出寿安宫后,青衣内侍恰好看到前方的那些姑娘们走出了寿安宫的宫门,忍不住搜寻起顾燕飞的身影,心道:顾二姑娘也穿得太单薄了,他得使人往汀兰水阁多放两个炭盆。 茫茫的风雪迎面而来,姑娘们被冻得瑟缩了一下,虽然寒风刺骨,但好几人只觉如释重负。 也并非所有人都像韦娇娘她们对太后无所畏惧,好几个姑娘刚刚都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各位姑娘,请这边走。”宫女流霜走在最前面为姑娘们带路,沿着青石板路朝东北方的御花园走去。 她们这些人依然泾渭分明,勋贵归勋贵,世家归世家,各自为营。 雪势似乎渐渐转小的趋势,如柳絮般轻飘飘的雪花飘荡在半空中,让四周变得朦朦胧胧,似有一片浓雾弥漫在空气中。 抬眼望去,可见屋顶那明黄色的琉璃瓦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 好几个怕冷的姑娘家都把身体瑟缩地躲在厚厚的斗篷里,巴不得把整个人都藏在里面。 韦娇娘精神抖擞,全然不惧风雪,面颊上泛着胭脂般的红晕。 “燕飞,”韦娇娘亲昵地挽着顾燕飞的左胳膊,凑到她耳边与她亲昵地说着悄悄话,“你知不知道太后娘娘叫我们来做什么?” 韦娇娘只是为了起一个话头,也不是真要顾燕飞回答什么,接着道:“幸好你来了,不然我还得想办法把你叫进宫来。” 她把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几乎吹上了顾燕飞的耳朵。 “……”顾燕飞歪着小脸,疑惑地眨眨眼。 叫她进宫干吗? 看热闹吗?! 想着,顾燕飞的双目湛湛有神。 路芩瞧着她们头靠着头在说悄悄话,一手挽住了顾燕飞的右胳膊,也凑过来竖起耳朵听。 她也有满肚子的疑惑呢。 太后今天实在是太奇怪了,先是急召她们入宫,现在又大雪天打发她们去逛御花园,简直莫名其妙! 韦娇娘看了看左右,生怕被人偷听。 周围呼啸的风雪反而成了最天然的屏障,她们前后一丈都没人。 韦娇娘好像做贼似的,小声说:“我娘告诉我,太后这是要给大皇子挑皇子妃。” “原来如此。”路芩轻轻抚掌。 此刻再回想暖阁中袁太后问东问西的做派,路芩恍然大悟。 卫国公世子夫人知道女儿是个直肠子,特意在马车里跟女儿分析了一番现在的局势和袁太后的那点小心思,就是怕女儿不小心被太后算计踩坑里了。 “我娘说,大皇子和康王年纪相仿,只差了两三岁,都处于适婚的年纪了。” “太后要是随随便便说她要给大皇子指婚,难免落人口舌,现在康王的婚事定下了,太后大可以借口不能顾此失彼,半推半逼地让皇上把大皇子的婚事也定下。” 袁太后一心想要让康王上位,自然不会给大皇子找一个强力的岳家,肯定会给大皇子挖坑,就像她方才在暖阁中为难顾燕飞一样! 想着刚才的事,韦娇娘看着顾燕飞的眼神中就充满了怜惜,就仿佛看着一朵开得正艳的娇花差点遭人辣手摧花。 “呵,真真皇帝不急太监急。” 大皇子的婚事自有皇帝操心,哪里需要太后多管闲事! 韦娇娘一手撑着伞,一手握着顾燕飞的手,正色允诺道:“放心,燕飞,我会帮你的。” 大皇子与她家燕飞才是最般配的,她是绝对不会让别人截胡的。 她说了,她会帮燕飞的! “我也会帮你的。”路芩挽着顾燕飞的右胳膊,乐滋滋地拍着胸脯道。 路芩与韦娇娘是十几年的手帕交,立刻就悟了,与她交换了一个机灵的眼神,意思是,自己都懂! 夹在两人中间的顾燕飞只听懂了一半,就是袁太后要给楚翊挑皇子妃,并且肯定不会好好挑。 可为什么她们都要帮她? 周围的风雪时大时小几点雪花随风飘进了伞下。 还没等她想明白,韦娇娘唇间吐出一口白气,将雪花吹走,讥诮地冷笑了一声,又道:“我娘还说,太后怕是看中我了,想让我给康王当侧妃。” 是吗?!路芩瞪大了眼,好像是被雷劈似的,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下一个念头是:太后这是脑子坏了吗?! “哼。”韦娇娘撇嘴轻哼了一声,傲娇地对着两人道,“想、得、美!”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两边脸颊气鼓鼓的。 也正因为知道袁太后的心思,所以,刚刚在暖阁里,她才怼太后怼得那么不留情面,她才不要给人当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