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我执棋》 第一章 自投罗网 三月初五,潼城。 这场春雨从上巳节一直下到了今天,原本应着景开了满城的桃花有不少都被打下枝头,落入泥里化作尘土,来年供养新的枝丫。 上巳节已过,青春正盛的少男少女们原本应该想尽办法与心仪的对象相见,却扛不住冷雨侵城,只好耐着性子等在家中。 满城难避雨,杨府独不同。 大楚的通侍杨万堂是这潼城当中最尊贵的人。潼城百姓都知道,宁驳太守言,不拂杨郎意。杨家势大,又通朝廷,太守为了保着自己的仕途,平白也不会去拂杨郎的意,这句话说得也没错,自己不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如今是北虞和大楚开战的第三年,安稳了三百多年的世道被这场战争搅成了一滩浑水,潼城虽也离边境不远,但在较为偏僻的西线,北又有温宗将军守着梁州,挡住了北虞南下的攻势,这才在这乱世里稍稍留了些安定。 此时,高墙之下的杨府正用最好的排场接待府中最重要的客人。客人从北边来,轻装简行一路奔波,入城时也只有七八个人。 为首是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如今正坐在席上,刚被一口酒呛的红了脸。 “故儿,世叔这酒如何?”杨万堂端坐在桌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少女。妻子顾氏和妾室柳氏陪坐两旁。 温故满脸忧色:“不瞒世叔,我之前从未饮过酒,这一杯也是为了感谢世叔的相助之恩……” 未等温故说完,顾氏便起身又给她斟满:“来来来,天这么冷,女孩子家一路奔波,劳苦了,再喝一杯暖暖身子。” 温故扶住酒杯,面露难色,身侧的侍女知夏上前一步,漂亮的眉眼间带着怒意,自家小姐从小受将军宠爱,到如今从不知“为难”是何意。谁想到将军刚过世,竟要在这里受气。 温故微微抬手拦住知夏,一咬牙又咽了一杯酒,缓了缓对杨万堂道:“世叔,家父过世的消息现在秘而不发,梁州只得一时安稳,我与弟弟要尽快拜见大楚皇帝求得支援,梁州孤悬两国之间,若是北虞得到了消息,梁州难守。” 温故从不需要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只是如今令人焦急的事情太多了,梁州的安危,弟弟的去向,每一件都与杨万堂有关。 杨万堂见温故饮下了酒,神态轻松了一些:“故儿,你不懂打仗,你父亲这么多年只把你养成了一个大小姐,你弟弟呢,又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战场征伐,你们没什么作用。” 杨万堂话不客气,但说的却没错。温故有求于人,只得默然。杨万堂见温故不言,继续说道。 “你父亲既然把你们托付给了我,那我就要让你们起到作用。” 杨万堂终于说到了正事上,温故虽有不悦但还是忍住:“请世叔明示。” 杨万堂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你父亲的确是难得的将才,原本他在一日,北虞就要分心在梁州,可如今他不在了,梁州一破,大楚就难保了。” 温故酒意上来,五脏似乎都搅在一起,忍住不适言道:“正是如此,所以父亲才要我和弟弟来请世叔。” “大楚的形势世叔比你清楚,北虞若是举国来征,大楚尚不能自保,更不会支援梁州。”杨万堂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温故,“人在这样的形势之下身难由己,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破局之法,如今想明白了,你姐弟二人就是我杨家破局的关键。” 他话中的意思似乎不想支援梁州。弟弟送来消息还不到十日,杨万堂又写信将自己请来。想到此处,温故感觉到一丝寒意,想要起身却没了力气,一股腥甜涌了上来,张开嘴,面前的桌子上就被染上了一片鲜红。 状况突变,知夏见小姐呕出一口血,刚要上前护住,脑后就传来一阵剧痛,两眼一黑扑倒在地上。 “我杨家立身,凭的是审时度势,大楚式微,北虞渐强,这般形式之下,我怎么能够引颈就戮。”杨万堂示意家仆将知夏拖走,继续说道,“偏在这时候,温宗兄将你姐弟二人送与我,这就是我杨家不绝的命数!” 温故的喉咙已经被鲜血填满,靠坐在席上,想要问弟弟在何处,却被涌出的一股股鲜血止住了声音。 杨万堂看清楚温故的口型,笑道:“世叔本来想着,温宗兄的女儿生得这么好看,北虞皇帝一定会喜欢。只是你活着就是变数,事关杨家满门的未来,世叔不敢冒这个险。你弟弟和梁州的消息现在都已经到了北虞,你想见他,等你死了,自然就能见到了。” 杨万堂能如此谋害自己,弟弟此刻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父亲一生征战,死后却被楚国一个小小的通侍算计,温故不怕死,梁州守不住也是要死的,只是这种死法,她不甘心。 “温宗兄宠出来的好女儿,如今做个任人宰割的活人,不如做个给我杨家铺路的死人。” 温故的意识越来越涣散,杨万堂似乎还在说着什么,可已经听不清了。杨府的家仆提刀走来,刀口上还淌着血。 她带来的侍从,也尽数死于杨府。 父亲的嘱托、弟弟的生死、梁州的安危,侍从的性命。全都毁于她的轻信和无谋。 温故用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握住拳头,指甲陷进肉里,割出血来。 最后一刻,温故看见柳氏扶着桌子站起身向自己走来,有些颤抖的手覆在脸上,帮自己合上了眼。 一片漆黑。 温故的意识脱出混沌,逐渐变得清明起来,四周嘈杂的声音忽远忽近。黑暗之中,前路不可见,而后路更是不可知。 在这十六年的人生里,父亲将她养得很好,纵然是乱世,也不需要她一个女子近刀兵,理兵法。在梁州军的护佑下,自己本是这天下最安稳的世家小姐,不需要知道世道艰辛和人心险恶,只需要顺着父亲的安排往前走就好了。 可这条路走到了尽头,却落入了别人的陷阱。直到今日,温故第一次见识了背叛和算计,娇养着的花,世间的冷雨冰霜一打就碎了。 若再重来,温故绝不止于此。 …… 这片黑暗不知持续了多少时间,似乎有很久,但好像又只有一瞬。 “嘣!” 琴弦崩断似的声音。 黑暗中渐起光亮,四周嘈杂的声音慢慢清晰可闻。 “大小姐……” “大小姐?” 温故听到有人在呼喊自己,眼中的黑暗逐渐汇聚到一起,成为了纸上的一个个字,像是自己的判词。 “大小姐!” 温故猛地醒过神,四周归于安静,眼前的中年男人急切地看着自己,身旁的侍女在轻轻推着自己的胳膊。 温故认出眼前的人,是父亲留给自己的亲信文良,可文良刚刚应该死在杨府了。 温故用手背在下巴上蹭了蹭,光洁的皮肤上没有一点血污。 她哑着嗓子开口。 “文叔,我好像,做了个梦。” 第二章 天命予我 “大小姐,看个信的功夫,怎么睁着眼睡着了?” 知夏自小陪着温故一起长大,温故对她也没架子,大小姐的侍女他人更是不敢教训,私下里就更活泼热络一些。 “想是这几日太累了。大小姐看完信就歇息吧。”眼前穿着黄绿色襕衫,被称作文叔的中年男子道。 温故急切地转过身,摸了摸知夏的手,眼睛里尽是关切:“疼吗?” 知夏被这一句问得一愣,转而又笑着说:“不疼啊,就是这几天没睡好,走路不稳碰了一下。” 温故又看向文良,表情一下茫然一下清醒:“文叔,我父亲呢?” 大小姐的眼神看起来不太清明,连着等了几天的消息,消息到了,自己拿不定主意,下意识地就想要找父亲。想到这,文良一时不知道如何说,只能微微低下了头,一旁的知夏也不做声了。 温故从他们的反应中得到了答案,又紧跟着问道:“长明呢?” 长明是弟弟温新的字。 文良皱眉,看来消息有不妥:“信上没提到吗?” 信? 温故低头,自己手上正握着信纸。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字一下子映进眼中,每个字都熟悉,但认不清,温故集中精神,努力想起每个字的意思。 越是焦急,心里越是烦乱,只好停下来先稳住心神。 潼城,梁州,大楚,长明。温故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清楚,她想起来了。 这是杨万堂的来信,告知温新已到杨府,邀请自己前去潼城一同面见楚国皇帝请求援兵。 收到这封信后,温故即刻启程,只带了文良知夏和五个护卫。出梁州,入潼城,直奔杨府,然后入局,赴死。 这是刚刚那个梦里的事。 温故只是稍微愣了一下,又想起文良刚才询问的话,木然地答道:“杨万堂……要我去潼城。” 大小姐是知礼数的,哪怕私下的言语中也从不曾逾矩,杨万堂这个世叔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大小姐从未直呼过他的名字。 不过比起称呼上的变化,她话中的意思更让文良警觉:“公子已经足够代表梁州,又要大小姐去做什么?” 温故的语气仍然有些发木:“要一起去见大楚皇帝。” 见到大小姐的神态,文良心中一痛,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才刚丧父,又逢城难,面上不显露,可心里难免是慌乱的。这封信的意思显而易见,只是公子一个人,楚国那个皇帝未必肯出兵。杨万堂是想让楚国皇帝知道,梁州温氏有一个花容月貌的大小姐。 要大小姐以色求兵,这是对梁州莫大的侮辱。大小姐肯定也看出了信中的意思,才会有这般神态。他放轻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温柔些。 “大小姐,公子身边跟着的都是将军得力的近卫,还有两名统领同去,就算在楚国皇帝面前,他们也可以周旋,更何况此行未必安全,公子已经涉险,大小姐不可再有闪失。” 温故摇摇头:“别无他法,我不能退。” 文良又劝了两句,可温故一句话都没听进去。这些话她都听过,但此刻她的心思并不在此。文良见大小姐不语,叹了口气。 “今日天色已晚,大小姐若一定要去,我们可以明日启程,轻装简行,梁州到潼城,两天足够了。” “不等明日,即刻启程吧。”温故不假思索地回了文良的话,口中发出的声音,和脑海中梦里说过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一模一样。 文良稍有些犹豫,知夏却先开口道:“大小姐,你的身子,接连几日没好好休息,怎么耐得住奔波?” 温故心中想的却不是这些,摇摇头:“无碍,文叔安排吧。” 文良没再多说什么,行了礼转身离去。知夏还想再说,见温故的神情,也止住了话。 这一切都太熟悉了。 如果说是梦,为什么会和现在发生的这般一致。如果不是,可自己偏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 文良很快返回,人和马匹都已经安排妥当。温故陷在这种重历未来的感受中,茫然地跟随着文良。 虽然以前温故也有过“这件事情从前发生过”的感受,可如此清晰的过去和连贯的未来,是以前从不曾有的。她想抓住一丝不同,可偏偏连一丝都没有。 几人一路行到城门口,文良神色中仍有顾虑:“大小姐,杨万堂虽说早年间曾蒙将军恩惠,这些年也多少为梁州提供了一些帮助,可此人绝不是顾念情义,据我所知……” 温故突然想起文良曾经提醒过自己关于杨万堂的事,只不过她那时想都是只要到了潼城,梁州之危就有解了,更何况父亲的安排怎么会错。 温故在听文良说话的同时,口中一直念念有词,此时突然提高声音:“杨万堂在潼城的名声并不好,虽有功名,但无建树,一路上来多凭钻营,父亲此举也是权衡之下实属无奈,并非万全,还是要多加小心为上。” 温故边说着,边转过头正视着文良,眼睛里没有了方才的混沌。 文良惊讶地看着自家大小姐,这几句话也正是自己所想所虑,想是温故突经变故,这几日私下里做了不少功课所致。文良稍稍安心了些,原本的话在嘴边打了转,道了句正是如此。 温故打定了主意,手中缰绳一紧,勒住战马。此间玄妙若想不清楚也就不必想了,天命予她这次机会,她要抓住。 众人不明所以,纷纷停下。温故回过身,一一扫视着身后随行的众人,最后定定地看着文良:“文叔,这潼城,我们不去了。” 说完,温故调转马头向来处奔去。文良不解地看向知夏,知夏摇摇头,催马紧追温故而去。 文良叹了口气,自己也是看着这一对姐弟长大的。从少时跟随温宗将军至今,他一直作为影子,掌控着暗卫。将军突然过世,梁州危急,他不能再做一个影子,而要站到阳光下,站到温故温新身边。 求援潼城,文良知道将军是冒着风险作出的决定。公子赴潼城,小姐守梁州,也是将军定下的。然而杨万堂的要求他们都没想到,去或不去,他都会站在大小姐身边,护她到最后一刻。 文良示意众人折返,向将军府而去。 温故攥紧缰绳,在梁州城中飞驰,扑面而来的冷风让她愈发清醒。上一次,杨万堂的话是给她的送葬词,而这一次,却足以让自己搏一次生机。 第三章 守孤城 梁州城被围已经半月有余了,围城的是北虞少将军沈靖的五万怀阳军。第一天攻城失利之后,便不再强攻,只是断了梁州的粮道,每日清晨正午各射一轮弩箭,晚间小范围地攻一次城。如此消耗着梁州守军的精力。 粮食倒是还足以支撑三两月,但沈靖和温故都知道,大楚的主力被北虞牵制,不可能分兵来救,没有杨万堂的斡旋,梁州不会有援军。 何况温故清楚,杨万堂打的主意,更会让梁州万劫不复。 梁州原属卫国,卫是小国,北虞打定主意南下攻楚之前,先以雷霆之势覆灭了卫。温宗的梁州军本是卫国最锋利的兵刃,战争开始前,沈靖长驱直入直切玉山,囤积重兵,将梁州隔成了一座孤岛,断绝了温宗支援王都的路。 卫国王都城破之后,沈靖本打算着五日可攻下梁州,却没料想梁州城在温宗的部署下犹如铜墙铁壁,这亡了国的一城军民竟成了北虞人啃不下的一块硬骨头。 梁州自此认了温宗为主。有温将军在,梁州无忧。 当温故决定舍弃杨万堂这条路之后,就知道消息满不了太久。 她令文良和其余知情的统领加固城池,囤积粮草,准备坚守。同时派暗卫前往北虞探听他们的动向和弟弟的消息。 温故心里知道弟弟可能凶多吉少,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然而至今都没有一点消息。 梁州军的统领们虽对温宗忠心耿耿,但其实并不信服这个娇养着的大小姐。 而温故自幼跟在父亲身边,自以为懂些皮毛,待自己做起来方知道处处艰难。幸亏有文良坐镇,这才没闹出乱子。 然而北虞来得甚至比温故想象得还要快,第十日便抵达梁州城下,这一次,他们手里握着温宗已死的消息。 怀阳兵日日到城下,一遍遍喊着“温宗已死,梁州速降”。满城百姓这才知道,他们倚仗的温将军早已经病故。 为了防止梁州生乱,众将拥着温故出来,表示温宗后人在此,梁州军随她死守梁州,绝不让敌军踏入城门半部。 百姓这才散去,然而民心却不像往常一样安定。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如何守得这一座城池? 孤城梁州,一盘死局。 晌午刚过,街道上就没了行人,满城肃杀,像一幅静止的画。此时画中有几点墨迹正由城南的将军府向北疾行。 温故的衣袂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沈靖想做什么?” 文良道:“此人年少成名,性格乖僻,北虞对他都褒贬不一,乐定一战,他驱使三千平民打头阵,无一生还。而攻玉山,怀阳军死伤颇重,他入城却未杀一人。行事全凭好恶,难以推测。只不过阵前他从不藏于人后,每战必做先锋。” 温故点点头:“没有章法,才难对付。” 文良面有忧色:“怀阳军虽然日日来叫阵,但沈靖只是立于阵前从不出声,这一次却要见大小姐,不知是何谋算。还是要小心。” 沈靖,卫国臣民嘴里最凶恶的杀神,乐定是卫国都城,沈靖用十万守军和百姓的性命,给自己铺起了一条扬名天下的血路。 如此人物亲自叫阵,温故心中倒没有怯懦,死过一次的人,抱着再死一次的心,这世上就再没什么可怕的了。 温故登上城楼,一眼望去,长空之下是数不尽的银甲方形阵,杀伐之气让野兽都为之退避。 见有人登城,阵中沈靖一骑先动,随后全军齐进,距离近到二人刚好可以看清彼此的容貌,行军之声骤然收拢,天地归于寂静。 银甲的沈靖扬扬手中的长枪:“女子守城门,了不起!” 沈靖倒是比想象中生得更干净些,二十左右的年纪,平常地方见了,断不会将他和杀神两个字联系到一处。 温故高声道:“小子将军,也不遑多让。” 沈靖稳稳的坐于马上,扬头:“温姑娘,你们没有援兵,这样耗下去,等粮草耗尽无非还是要生死一搏。而我们五万人围在这里,喝酒吃肉,消耗是你们的数倍。梁州城你定然守不住,而于我而言,这一仗打得又不痛快又耗银钱,咱们又何必彼此为难?” 温故哂道:“北虞兴不义之师犯我梁州,却说是我与你为难?若是用沈将军的脸皮来砌城墙,我梁州便无忧了。” 沈靖也不恼,继续道:“你们梁州军的死脑子想不通道理,我就来给你们帮个忙。我们做个约定,怎么样,就叫梁州之约?” 温故冷冷看着他,沈靖却说得越来越兴奋:“今日你们若出城一战,我们入了梁州,一人不杀。明日起,晚一日破城,入城后我便杀一成的梁州人。待十日期满,梁州城不留一个活人。” 沈靖说完,抬起头眼睛盯着温故:“怎样?” 温故心下震动,但语气仍然坚定:“你若不能入城呢?” 沈靖笑了:“温姑娘没听到我刚才说的重点。我说我们在城外喝酒吃肉啊!你们少粮,而我们怀阳军兵多粮足,围城这么好的差事,多围两个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你们饿死了,我们一样可以入城。一言既出,我沈靖从不反悔。温姑娘,好好思量吧。” 沈靖说完,转身回阵,刚走了两步又回来,扫视着梁州城墙上的兵士:“忘了,我这样说你肯定会觉得我无耻下作动摇你军心,想让你开城投降。我要替自己解释一下。梁州军,包括你温故,无论哪一日破城,我一个都不让活。” 沈靖说完还对温故眨了眨眼,这才回去。 温故转身,神情凝重起来,几个统领围上来,沈靖说的话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梁州军是温宗练出来的兵,只会死战,不会投降,更何况北虞尤其是怀阳军的刀上,几乎沾满了梁州兵士亲友的血。 之所以坚守至今是在等一个变数,北虞攻梁州的同时,也在东线和楚国开战,一旦对楚的战事吃紧,怀阳军久攻不下梁州,是会被调去支援东线的。 被动,希望渺茫,但也只能如此。 温故清楚,最坏的结果就是等粮草耗尽,大家无法再等,虽然没有胜的可能,但为了身后的梁州百姓,还是要破釜沉舟殊死一搏。 沈靖自然也该知道梁州军的情况,对他而言最好的行动就是按兵不动。可今天这番话,他给梁州军燃了怒火,绝了后路,消了顾虑,此时若一战,梁州军士气必然鼎盛。 温故干脆带着众人在北城门下找了个茶寮当做临时营帐,统领们义愤填膺,要死战怀阳军。 文良快步走到温故身边,转达暗卫带来的消息:“沈靖刻意留了口子,放了我们在北虞的几个暗卫进来。北虞南下几乎没有遭到什么像样的抵抗,楚国已失两郡。” 楚国的战况关乎着梁州的命运,这个消息无疑把众人这几日的唯一希望浇灭了。 文良停了停,继续说道:“杨万堂夺了潼城投降北虞,提出要和沈靖一起夹击我们,被沈靖拒了。” 杨万堂的作为,温故并不意外,让她意外的是沈靖:“他想做什么?” “沈靖年少狂妄,此举恐怕并没有什么谋算,可能只是……”文良顿了顿,神色凝重,“嗜杀。” 此言一出,众将哗然,吵嚷着请战。角落里,一个窝在长凳上的黑面将军突然出声。 “嚷嚷什么?小子猖狂,我去宰了他就是。” 第四章 身负死志 出声的人叫周通,温故很早就见过他,原本是个偏将,乐定失守的消息传来后,父亲令梁州军坚守不出,周通却自己带着十几个人深夜悄悄出城,第三天回来时,每个人手里都提着几颗怀阳军的人头。 周通将人头全数扔到了营门口,带着与他同去的人喝了个大醉,然后强拉着军正打了自己八十军棍。 自己违命,自己领罚。 军棍打完,父亲才到,一怒之下免了周通的偏将之职,但在他伤好之后,每次帐中议事仍叫他前来。 那次温故跟在父亲身边,事后还让知夏给他送过伤药。 少年血勇,不似常人。 一个统领呵斥道:“你小子又要逞什么能?” 周通坐起身:“你们不懂沈靖,他是个狂人,又自视甚高,打仗不惜性命,怀阳军的士气大半都在他身上,若是砍了他,怀阳军就是一群草人。” 统领又道:“砍了他?你说得容易,若是寻常兵士,你摸着黑潜过去,随便砍杀几个倒也罢了,那可是一军主将。” 周通斜了他一眼:“潜过去?笑话,我正面杀他。” 温故突然问道:“周通,你有良策?” 往日里众将议事,温故很少开口,她清楚自己能坐在这里只是凭着自己的出身,她说的话别人也不会听。 周通没管这么多,摇摇头:“大小姐,倒也不是什么良策,他再凶再狠也就一条命,一刀下去就能了结了。寻常对阵我们奈何不了他,但若我们和他堆命呢?” 周通说着,侧身翻出茶寮,拾了根枝条在地上比划着:“沈靖用兵,习惯冲杀在前,身边只有两百近卫紧紧跟随,寻常对阵死里搏生,他寻死一样的打法,自然可以以一敌十,我们要想取他性命,带着求生的念头就必然逊他一筹,只能求死。” 刚那个统领问道:“知道你不怕死,梁州军谁怕死?但不能白死,他身侧虽然只有两百人,然而前锋随时可以照应,你都近不了身,拿什么换命?” 周通急地摆了摆手:“老赵,你没听懂。大军阵前,我一个人当然换不了他的性命,十个我也不能,但如果我们一千个人,不求生只求死,像靶子一样在城下列冲轭阵,他一旦近前,左右两翼身负铁索,用血肉性命拦住他,只要给我撑出片刻时间,我就能到他面前,顷刻之间就能砍杀了他。” 周通说完,四周陷入沉寂。千人舍命只杀一人,送死一样的打法。 和沈靖相比,周通似乎更疯一点。 温故轻声道:“你也会死。” 周通粗声粗气,又生得偏黑,少年从军累出了威压,但实际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汉子咧嘴,笑道:“他也活不了。” 几个统领对形势也有判断,心里清楚周通此法恐怕是当下唯一可行的战术。纷纷应声。 “好小子!掠阵的事交给他们,我护你左右。” “老赵,你父母妻儿俱在,你别前凑啊,让我这无牵无挂的上。” “就是,一把年纪了,凑什么热闹?” “老子才四十!” 温故看着统领们吵闹,他们嘴里争的,是要用自己的死,去垫别人的生路。满城不畏死,这是父亲给自己留下的梁州军。 “不够。”温故声音很低,众人见她又开口,疑惑的看过去,温故继续道,“五万怀阳军集于城下,就算你们万夫莫当,也难拖出一刻时间来。 老赵拍了下桌子:“对啊,姓沈的四面围城,任意方向随时都能调配三万人支援。一千人拼掉命,万一没成,这不是白死了吗?” 梁州兵可以送死,但不能白死。 温故点点头:“我们在这里商量着怎么杀沈靖,沈靖想必也想着怎么除了梁州城里的温氏后人。” 四周还有议论声,温故的话没有引起大家太多的注意。 温故继续道:“这几日都是各位在劳碌奔波,我成了梁州城里最闲的人,那闲来无事,就琢磨怎么能破这个局。想来想去也没有办法,但我总觉得,温氏后人对怀阳军而言多少该有些不一样。可不一样有什么用,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刚才周通说完,我突然想明白了,我是个女子,不通兵法,不懂谋算。大敌当前,我要梁州军护我逃命。”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有人疑惑的看向温故,这的确是他们对温故的担心。 温故并不理睬,继续说道:“所以,周通出城,看似是拼死一战,实则是为我拖延时间。沈靖真若嗜杀,面前的敌人他不可能放过,但我是温家的大小姐,他不会让我逃出生天。” 周通听到这里,一拍大腿:“所以他必须分兵来截!最少,其他三侧的怀阳军不能全力支援他。” 周通明白了温故的意思,然而文良却想到了另一层:“大小姐,城中梁州军只有六千,全数冲阵才有可能突围,否则……” 文良未说出口的话才是温故真正的意思,统领们也都明白了她这是抱了赴死之心。 温宗的女儿,确有过人之处。 温故摇摇头:“未必不行,这就要看周通这一仗,打的够不够真了。” 周通答道:“大小姐放心,肯定不让你失望。” 有统领瞪了他一眼,这小子只顾着打仗,也不知道劝劝。 温故笑了笑:“那文叔领一千人坚守城中,赵统领率余下三千人为周通掠阵。我带一千人从南面出城。” 文良清楚,温故让自己守城,就是要把梁州城交到他手上,她确知自己此去绝无生路。刚要开口拒绝,却被温故止住:“文叔,我不能只是个摆设。” 重活一次,虽然也只是多活了二十多日,用这二十多日来争一回梁州的生机,恐怕就是上天给她的使命。 文良叹了口气,再没说话了。 温故问道:“赵统领,如此安排是否合适?” 众人看向老赵,老赵心里哎呦一声,这个时候问到他头上,让大小姐去送死,他怎么说的出口。 老赵呲了呲牙:“你们别看我,这法子是可行,但是……” “可行便好,诸位听令!”温故高声道。 周通猛地站起身来,其他诸将也一一随他起身,铁甲铿锵,周围的飞鸟被惊起,四散而去。 温故环视众人,此间怕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她胸中好像燃起一团火,是死志,也是豪情。 “曾经,梁州军为大卫而战,如今,梁州军为手无寸铁的百姓而战。温故自幼常见诸位英姿,只恨是女儿身不能与诸位同赴战场。梁州危难,形势艰难,但也幸有如今情势,温故才能与诸位同进退。这一次,梁州军为我们自己而战!” “身后,是父母妻儿。左右,是同袍兄弟。此战之后,哪怕我们尽数葬于此处,天地之间,虽再没有我梁州军,但世人口中,我梁州军必然长存!” 温故的声音本是娇柔婉转,而此时的语气中却带着几分刚毅,每一句话都撞进在场众人的耳朵,深入肺腑,燃在血中。 温故说完,接下来就是文良的事了。 文良知道此时再劝已是无用,只得上前。 “周通何在?” 周通身形站得笔直,拳头重重的凿了两下自己的胸甲:“末将在!” “命你领一千人,斩杀敌将沈靖。梁州生死,全系于你一身。” 周通双手一拱,深深行礼。 “得令!” 文良:“诸将依令行事,酉时出兵!” 众人齐声称是。 第五章 城破 自从怀阳军围城,每日都用弩箭侵扰,有百姓被流矢射中后,街道上就很少再有行人了。 千人穿行其间,如过无人之城。 今日沈靖叫阵,众将茶寮议事之后,梁州军准备死战的消息就在城中传了开来。有人大着胆子找到临时的城中大营,送粮食的,提着自家的铁器要跟梁州军一起上阵的,比比皆是。其中甚至还有习武之人。 亲友死于北虞铁蹄之下的,不只是梁州军,还有梁州的百姓。 统领们劝回了一波又一波,城中也逐渐热闹起来。直到温故专门派了一队骑兵通知各坊各巷,大战在即,请百姓封锁门户守在家中,以免敌军察觉城中异动。这才作罢。 温故担心的是,此一战,胜还则罢了,一旦败了,虽有沈靖亲口承诺,怀阳军入城后,百姓留在家中总要比在街上少些性命之忧。 未免城中未战先乱,温故假意逃走的计策梁州军并未张扬,城中人都认为是大小姐亲自上阵。不知能有什么用,但终归是值得敬佩的。 城内城外两处人间,也不怕消息走漏。 温故握着缰绳的手已经被汗浸湿了,她尽量挺直脊背,不让他人看出端倪。 生死关头,怎么会不怕。 温故记得年幼时随父亲行军至一山中,万仞之上只有一条栈道,温故畏高,勉强上去也是叠足而立寸步难行。直到她发现身旁的弟弟温新似乎比她更加害怕,小小的个子,瘪着嘴想要伸手拉住姐姐的衣服却又不敢。 温故心下的恐惧一瞬间烟消云散,她伸手拉住弟弟,姐弟二人并肩向前。 人在需要自己保护的人面前,是任何恐惧都不能击溃的。 如今需要温故保护的,是这一整座城和满城的百姓。 街边一个民宅传来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油灯橘色的光透出门外,一个小女孩探出头来,身后站着她年轻的父母,默默地看着一行人走来。 待队伍最前面的温故走过时,女孩的父亲拱手,深深行了一礼。 接着,越来越多的门被打开。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门口,走到窗前,无声地看着这支队伍行进。 每进一步,众人行礼。 梁州百姓,来送他们的战士出征! 冷风乍起,将温故的眼角吹得生疼。 温故扬起缰绳,催马前行,她心中最后一点恐惧也被吹去了。 梁州如此。万仞深渊,亦是坦途。 温故行至南城门时,知夏已经先一步等在这里。 “大小姐,文叔那边已经安排妥当了。”知夏换上了一身劲装,骑在马上,长发用一条粉色发带束起,颇有英气。 温故点点头:“走吧。” “是,大小姐。”知夏笑着应声,然后高声对将士们招呼:“开城门!” 守城的兵士拉开城门,温故身后喊杀声骤起。两侧骑兵迎着城门冲杀而出。温故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声驾,驰马飞奔出城。 周通先她一步出城列阵,温故要为他们做好疑兵。 城门外,怀阳军早就做好的迎战的准备,见温故他们冲出来,即刻合围,要将他们当场砍杀。 一千梁州兵将温故护在阵中,左冲右突,摆出一副誓死突围的架势,南城门外的怀阳军虽十倍于他们,一时间也没有占得便宜。 而温故的一袭白衣,在银黑两色的甲阵中尤为显眼。 怀阳军中很快有人认出了她:“是温故!” “温大小姐想要逃命!” “活捉她!” “去禀告沈将军!” 喊杀声近在耳畔,温故催马,只顾一味向前。 怀阳军的斥候从阵中奔出,一东一西向两侧奔驰。 他们要向沈靖传信,这样的话,东西两侧应该不会全部支援北城门,周通的压力会小一些。 她的性命是怀阳军的功劳,也是他们的前程,同时也是为他们准备的陷阱。 攻势又猛了几分,一千梁州兵已经死去近半,令怀阳军震撼的是,被砍翻下马重伤的梁州兵也没有失去战意,用牙咬,用头撞,拼上残存的意识也要拖延他们哪怕一息的时间。 南城门外的梁州军,只死无伤。 剩下的几百梁州兵,比起十倍于他们的怀阳军,气势竟不输分毫。 此时,怀阳军背后突然传来一阵骚乱,一部分调转方向朝身后杀去。 温故远远的看到几十个人影在燃着火光的怀阳军阵中上下翻腾。 是文良! 天色一暗,文良便带着城中的几十个暗卫悄悄潜出城去,埋伏在此。 梁州暗卫都是自小训练出来的死士,身形脚程都非常人可及,此间在阵中辗转腾挪,竟扰的怀阳军阵脚大乱,攻势也为之一滞。 温故身边的怀阳军气势更胜,两边甚至有了片刻僵持。 这般形势之下,文良终究还是没听自己的安排。 文良如此,温故必不能辜负。 “突围!” 温故一声令下,梁州军喊杀声起,向着暗卫的方向杀出一条路来。 然而喊杀声不止来源于身侧,身后更远处的城门也传来了声音。 温故回头看去,城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银甲的怀阳军从城门中冲出,沈靖单手持枪,一马当先。 梁州城破。 温故感觉自己心口被狠狠撞了一下。 沈靖穿城而过,北城门外以及守城的四千余梁州军,恐怕已经全部身死。 见到主将破城,怀阳军士气大振。 温故看到远处文良暴起,长剑刺穿了一个怀阳骑兵的脖颈,而后几柄长枪向他落下的地方扎去。文良便没有再起来。 暗卫引起的骚乱渐平,数万怀阳军前后夹击,向温故等人围拢。 形势已定,没有一搏的可能。 剩下的人下马,就地列阵。 最外侧的几个梁州兵,向身后的人道了一句先走一步。然后持枪冲阵,片刻间就被砍杀。 沈靖压马,缓缓向温故走来。温故这才注意到,他的右侧肩甲已经破碎,手臂垂在身侧,血顺着手指滴在地上。 有梁州兵朝他冲过去,沈靖左手持枪,扎穿了对方的身体,然后用力拔出枪,右手随着他的动作不自然地甩动着。 四周的怀阳军逼近,仅剩的几百梁州兵一层一层地被杀死。不消多时,梁州军就只剩温故和知夏二人。 知夏一直用手护在温故身旁,身上也被溅满了血。 沈靖近前,用枪指着温故。 生死已定,温故反而比想象中平静很多,看着他的手臂,语气里带着笑意:“我送的这份礼,沈将军可还满意?” 沈靖阴着脸:“六千梁州军,换我一条胳膊,值还是不值?” 第六章 死不了的人 沈靖的脸已经被汗水打湿,声音虽无波澜,但语气与白日里相比更急躁了些。 温故不知道北城门一战的具体细节,但周通搏命一击,并非全无效果。 “沈将军失了右臂,在战场上活不了多久的。”她扬起脸,直视着沈靖,“只不过若你为了活着,从此缩在阵后,那北虞杀神这个人,今日起也死了。” 沈靖已经到了温故面前,枪尖点着温故心口。 “我还活着,但你是真要死了。” 此时战场之上已没有了梁州兵,千军万马将两个女子围在中间。 众人已将温故知夏看做他们的囊中之物,有人想看她们死,也有人想将她们掳回营中。无论如何,怀阳军都迎来了意料之中的胜利,只等主将处置了这二人,最少今晚的酒肉是少不了了。 只是在如此威压之下,这两个女子的脸上竟然没有惧色,周围的怀阳兵一开始还在哄笑吵闹,逐渐地也安静了下来。 只听温故轻轻念出几个字:“北虞沈靖,今日,死于梁州。” 沈靖心中压着一股火,自从刚才,那个梁州的黑面小将用重锤砸碎他臂骨的时候,沈靖的心就没法静下来。 温故说的没错,自今日起,他再也没办法像往日一般在阵前冲杀,战场对他来说再无乐趣可言。沈靖还活着,但北虞杀神死了。 而且,那个黑面小将死前的表情竟然带着讥笑,这让沈靖更加怒不可遏。不过别人已经看不到了,他的兵士已经将那人乱刀分尸。 但同样的表情,此时又出现在温故脸上。 沈靖心中升起一股厌恶,梁州军太过惹人生厌。 “死吧。” 沈靖左手一送,长枪就扎进了温故心口。 温故被带着往后退了两步,身体因为剧痛而弯曲。她用最后一丝力气握住枪杆,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沈靖将满腔的怒火都用在了这一枪上,他不想再在这世上看见任何一个活着的梁州兵将。 然而,变故突生。 一直护在温故身侧的知夏一跃而起,手撑住枪杆一个翻身,轻盈地扑向沈靖。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两把绑着粉色细带的匕首。 人人都以为文良是温故身前的最后一柄剑。但实际上,知夏才是。 已经放下了警惕之心的怀阳兵们根本来不及反应,连沈靖都毫无防备。 沈靖的右臂完全无法抬起,他想要收回长枪挡住知夏,手上匆忙用力,可长枪竟纹丝不动! 他顺着枪柄朝温故看去,却发现温故往前进了一步,枪尖透体而过,双手死死握在柄上,用柔弱的身躯中所有的力量固定住长枪,硬是未能让他抽出分毫。 似乎发觉了他的惊愕一般,温故仰起脸,嘴角带着笑意,发出微不可闻的声音。 “北虞沈靖,今日,死于梁州。” 这才是对他真正的绝杀之计! 沈靖片刻的迟疑已经断绝了他的生机,一息之后,知夏的匕首划破了他的喉咙,血喷涌而出。 温故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力量在迅速地流失,意识也逐渐恍惚起来。撑着最后一丝神志,她看到沈靖从马上跌落,周围的怀阳兵朝他和知夏涌去。 她没有守住梁州,但为梁州军报了仇。 温故的头无力地垂下去,意识彻底陷入黑暗。 …… 忽远忽近的嘈杂声。 温故记得自己听见过这样的声音。 胸口的剧痛也消失了。这一整片黑暗带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 对,是在二十天前,自己上一次“死”的时候。 这多出来的二十多天,她改变了什么? 她没再像一个懵懂无知的羔羊一般,落入险恶的陷阱当中。她尝试去救百姓,救梁州。虽力有不逮,但却是她竭尽所能达到的最好结果。 但这还不够。 …… “嘣!” 黑暗中渐起光亮,四周嘈杂的声音汇聚在一处。 一个身影在对她行礼,然后转身离开。 是熟悉的地方。梁州城,将军府,自己家中。 她又回来了。 可与上次似乎又有些差别。 温故努力集中精神,她认出转身离开的人是文良。 “文叔。”温故叫了一声。 文良转回身:“大小姐?还有什么安排?” 温故犹豫了一下,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 文良闻言一愣,脸上有一丝忧色,知夏却先开口:“小姐,你不会又睡着了吧?” 温故看向知夏,她发髻上插着一朵粉色的桃花,上面还沾着露水,自己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再去做两件袄子吧,要粉的。” 要是平常,知夏肯定就高高兴兴地应了,可大小姐这话来的没头没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你穿着好看。”温故又补充道。 大小姐似乎一息之间有了什么变化,但又说不上变化在哪。温故见二人反应,笑了笑,又看向文良。 文良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回话:“大小姐,刚才说要去潼城。” 温故点点头,自己手中还握着杨万堂的来信。她发现有何不同了。 上一次醒来之后她正在看杨万堂的来信,而这一次,她已经决定要去潼城了。 自己醒来的时间,要比上一次更晚一点。 温故不明白原因,但她明白自己似乎陷进了一个古怪的循环中,成为了一个“死不了的人”。 那么,只要她想,她就可以知道任何一件事的发展。甚至可以试遍所有方式,直到找到让梁州军留存下去的方法。 “我们不去潼城了。” “好。”文良行礼,刚要离去,马上又转身回来,“不去潼城了?” 温故平静地说道:“对,我们坚守梁州。” 文良不知道大小姐为何片刻之间就改了主意,但杨万堂的突然相邀的确蹊跷,不去也遂了自己的心意,没再细问,只是应了下来。 温故又道:“还在外的暗卫不用再召回,已经回来的,能派去北虞的全数安排过去,我要他们在北虞打听我弟弟的下落。” 知夏感觉自家小姐的脑子越来越不清楚了:“公子不是去了楚国吗?小姐你是不是说错了?” 温故摇摇头,文良沉吟了一下,问道:“大小姐是不信杨万堂?要不要派些人先去潼城探一探。” “不必。另外文叔。”温故抬起头,“你若此时教我兵法,我多久可以学成?” 第七章 往事 当年,温宗刚接手梁州军的时候,就将文良派去了军巡铺。 军巡铺里的铺兵每日夜里巡视禁火,这座城夜间哪里有异动,他们是最容易知晓的。而那时的梁州城,不仅有北虞和楚国的刺客细作,甚至还有大卫国都里悄悄来监视温宗的人。 温宗需要一个信任的人,守梁州城的夜。 他的兄弟都死于战场之上,和他共过生死的文良是他最信任的人,自然也就接下了这个差事。 潜行刺杀本是文良所擅长的,可他却做得苦不堪言。文良本来寡言,也甚少让旁人看出情绪,唯独那时候烦闷二字像写在脸上一样。温宗时常问起缘由,文良却不说。 直到该抓的人抓了个干净,温宗找了个由头灌醉文良,才从他嘴里得知,军巡铺都是些热心的汉子,不只是夜里巡视禁火,白日间邻里街坊,谁家丢了东西,谁家老幼少人照顾,甚至连缺个人下棋聊天,都来找军巡铺的铺兵。 文良问温宗知道自己为何选择做个刺客吗? 因为刀口舔血他不怕,他怕和陌生人说话啊。 温宗听完大笑,没几天就把他调回了军中。 不久,温宗身边就有了暗卫,专掌护卫刺杀之事。 暗卫的第一个任务并非刺杀敌将,而是保护温故温新姐弟。 彼时卫国朝中对温宗颇多非议,皇帝对他也甚是忌惮。然而温宗强横,皇帝派了亲信的太监来监军,没几个来回就被他吓了回去。 太监回去后给皇帝出了主意,梁州军中不好放人,不如从温宗一双儿女身边下手。 不多日,皇帝就钦点了一个颇有才名的中书舍人送往梁州,给温将军的公子做先生。 卫国如此时局,皇帝不和温宗比当下,要与他计长远。 这是皇帝的恩宠,又不涉及梁州军军务。温宗也不好拒绝。 只是苦了七岁的温新。 父亲原本给他请了先生,虽然是个说书先生,但经史子集无不通晓,讲的又有趣,隔三差五还能放他去军中跟着梁州军的统领们听听兵法韬略。 如今换了个人,死板无趣,书读的没有意思,也不让他再去军中了。 这先生并非无能,而是领了皇命,要把他教成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第一步先要让他失了读书的兴趣。 自那之后,温故日日去看弟弟。凡去,必给先生带些糕饼吃食,每日不重样,甚是乖巧懂事。 时日久了,先生都觉得梁州安逸,更胜乐定。除了隔三差五地水土不服,腹泻不止。 然而一直在暗处保护姐弟二人的文良知道,温故送过去的吃食里,加了佐料。 先让先生放下戒备,然后再三五不时地加上一点泻药,先生身体不适,温新去哪他自然就顾不上了。 姐弟二人这才有机会跑去军中。 次数一多,先生也怀疑到温故头上,可看着她粉嫩嫩的一个小姑娘,又是知书达礼的模样,还亲自动手给他做糕饼,话就没能说出口。只是不敢再碰她送来的吃食了。 他不吃,温故就只好换着花样的给他做荷包,制熏香,洗澡水里都叫人加东西,弄得他今天起疹子,明天打喷嚏,日日都水土不服。 防不胜防。 先生的身体愈发差了。 温故做的明目张胆,哪怕是个脑袋不灵光的,也能看出来就是她动的手脚。 先生忍无可忍,当面戳破温故。 温故却毫不在意,一边给先生房里点上熏香,一边说:“所以先生还是吃糕饼吧,身体能好些。” 那日以后,两个人还是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一般,温故一来送吃食,先生就身体不适钻回房中,也就不管温新了。 梁州的水土,他服了。 文良全程看下来,觉得大小姐心里有主意,平日只是在将军的庇佑下不显露而已。 不过那之后,文良再没见过大小姐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直到今天。 今日里,自从收到杨万堂的信开始,大小姐时不时地前言不搭后语,上一刻还说去潼城,下一刻就说守梁州,刚让自己把暗卫派去北虞,又让他把暗卫都留在城中,弄得自己在将军府里连打了好几个转。 除此之外,还特地找了周通出来,暂领梁州军。 周通虽然年轻,但在军中也有不小的声望,温宗生前对他也颇为看重,如此安排,众人自然没什么异议。 不过让他意外的是,大小姐让自己找人教授兵法韬略,可取下出书,她只是匆匆翻看几眼就学会了,再去取下一本,还是如此,反复几回,大家以为她是心不在焉,可不管自己和其他统领挑出多刁钻的内容来问,大小姐都能对答如流。 聪颖至此,世所未见。 最后还把老赵弄得涕泪横流。 “这是难得一遇的将才啊,将军泉下有知,该感欣慰了。” 统领们被老赵带的一会叹气一会流泪,最后觉得梁州有望,勾肩搭背地去喝酒了。温故叫文良也去,自己要安静想想接下来要如何安排。 可他刚走出将军府,知夏就跑出来叫住他,说大小姐有事相商,请他回去。 文良觉得这一天过的比一个月都累,自己在将军府里走的路,都够围着梁州城跑上几圈了。 但他不知道的是,对温故而言,这何止是一个月而已。 梁州只一日,梦里多少年。 温故早就记不清楚自己经历了多少次循环,每一次少则几日,多则十几日,最后都是她的一次死别和重生。 无论是固守梁州,还是迎击北虞,梁州军和怀阳军巨大的数量差距都会将她引向失败。这是横亘在她面前一条不可弥合的鸿沟,无论如何跨出去,最终都会跌向深渊。 而温故每一次循环,醒来的时间都会比上一次更晚一些。 命运给了她机会,却并不是无休止的。这样下去,总有一日,她再醒来的时候面对的不是新生,而是带给她死亡的刀口。 她不能困死在这个循环里,就像梁州军不能困死在梁州。 这一次,温故已经有了主意。 “大小姐。”文良跟在知夏身后,匆匆回来,脸上已经挂了汗。 “文叔,梁州城守不住,但梁州军可以活。”温故放下手上的书,向文良深行一礼,“只要文叔帮我。” 文良见温故神色郑重,忙还礼:“大小姐请讲。” 温故问道:“无论我说什么,文叔都能帮我做到吗?” 文良正色道:“文良自当唯大小姐之命是从。” “好。”温故起身直视着他,”文叔,梁州军即刻集结,我们,南下潼城。” 第八章 再入潼城 文良本以为温故又改主意要去潼城找杨万堂,可没想到温故指的是要梁州军夺了潼城。 那是楚国的城池,此举不仅绝了援兵,甚至还要再树新敌。 但他也知道将军当时万般无奈之下才选择了让大小姐去找杨万堂,此举也并非万全。如今梁州临危,大小姐兵行险着,或许是将军另外的授意也未可知。 不与自己说,自然有将军的道理。未尝不可一试。 但问题不止在楚国,也在梁州军内。 温故虽然在一天之内表现出了绝佳的天赋,但也刚露锋芒,仅如此还不足以让统领们信服。 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命令。 梁州军连梁州都不要了,岂不成了笑话? 不过周通倒是痛痛快快答应了,场面又有文良撑着。统领们在营帐里闹了一通,见也没效果,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领了命,但行事却不利索。 温故让周通留下了一营五百人负责疏散百姓,想走的,护送到各县去,不想走的就躲在家中。五日内必须安排妥当,然后撤离梁州,南下潼城与大军会合。 路线时间都安排得十分精确,像是未卜先知一样。 统领们对温故的安排议论纷纷,周通却说:“行军打仗哪有什么未卜先知,无非是情报消息,文良手下的暗卫有一支专司此职,大小姐又倚仗文良,你们自己琢磨吧。” 众人这才想到,周通当年虽然犯了错被将军罚了,但仍让他帐中议事,看重之心是人尽皆知。大小姐刚一掌事,第一个提了周通暂领梁州军,这显然是将军的授意。那大小姐肯定也事事都与他说。 再加上大小姐今日的表现,不像是初学,更像是曾经学过又放下了,如今重新再拾起而已。 大将军不止培养了公子,也培养了大小姐。深谋远虑啊。 如此看来,文良探得消息,大小姐计划行动,周通部署实施。 统领们恍然大悟,这就合理了。 此时文良正在琢磨小姐如此安排的缘故。周通就径直闯了进来,大大咧咧地坐到文良身边。 “你知道大家心里都不踏实吧?” 文良斜了一眼周通身上的泥点子,往旁边挪了挪:“知道。” “他们问我,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他们自己猜的。”周通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起身就走。 老赵此时进来,正好和周通打了个照面,周通还故意给他使了个眼色。 老赵感觉自己明白了周通的意思,见四下无人,神神秘秘地凑到文良身边。 “虞候,你到底有什么消息,给兄弟透露透露。” 文良更疑惑了:“我有什么消息?” 老赵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哎呀,都这时候了,你就别瞒着了,周通可都和我们说了。” 文良眉头一皱,问到:“他胡说什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你忙,你忙。” 老赵见文良的神色,感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把周通给卖了,搪塞一句赶紧跑了。 到门口突然又补了句:“我们商量好了啊,都听大小姐的。” 文良心说将军府今天这是怎么了,从大小姐到周通再到老赵,所有人说话都像打哑谜,还一会一个变。 好在既然老赵代统领们表了态,那大小姐的安排总该顺利执行了。 反正都是将军的遗命,他来实现就好。 当晚,温故让六千梁州军收起将旗,趁着夜色出城,快马行军,第二日午夜时分就进了潼城界。 兵马一进潼城界就发现了斥候。待到斥候折返之后,温故令其余人等向西而行,在潼城西界驻扎,封锁各处要道。她与文良周通等人带两千兵马直奔潼城。 潼城地处楚国西北,梁州西南,不是兵家要地,又有梁州作为屏障,还算安稳。纵使如此,潼城太守刘著还是被安平广阳两郡传来的战报吓得战战兢兢,生怕北虞的杀神突然出现在自己的地界上。自己这两营一千人的守城军,还不够人家磨刀的。 担惊受怕两天没有睡个好觉了,今日实在困得不行,刚要睡,斥候就慌慌张张的来报,西北方探得消息,数千兵马正向潼城方向而来,怕是敌军先锋,潼城危急。 这个场景刘著想了好几天,求援是没有半点可能的,他太清楚如今大楚的局势了,各郡自顾不暇,借故拖延两日他就得以身殉城。皇上又病重,大皇子和二皇子斗的你死我活,别的州郡都顾不上,更别提他一个小小的潼城。 还是得跑,几日前他就让家人收拾好行装,如今看来自己确有先见之明。 刘著命斥候不得宣扬,出城再探。自己转头就带着全家人从西城门扬长而去。 行军路上文良一直在做安排,本打算让暗卫先行潜入潼城,如何制住太守,如何打开城门,都计划得极其周详。可温故丝毫没有扎营的意思,要直接带着两千梁州军兵临城下。 “大小姐慎重,潼城一千守军虽不善战。六千人攻城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先锋只有两千人,若不智取,难保万全。”文良劝道。 温故却问周通:“周都统,你说呢?” 周通满不在乎的道:“大小姐,就那潼城的破城门,我一锤子就能给砸开。” 温故听了一笑,催马快行。文良看着周通,觉得以前怎么没看出来,这就是个佞臣啊。 结果刚到潼城,就看到守城的统领早早打开城门等着他们入城了。文良这才知道太守刘著弃城而逃的事,心想将军识人,算无遗策。 想到温宗,文良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情绪刚要上来,就看到周通抡起亮银锤对着打开的城门猛地一砸。 “咚”的一声,城门晃了晃,丝毫未损。 砸完,周通还对着他扬扬锤子,一脸的得意。 文良觉得这两天过于漫长了,可能睡一觉一切都会好的。 这一声也把整个潼城叫醒了。百姓一觉醒来发觉大军入了城,一时间人心惶惶。 如今大楚的敌人,除了北虞哪还有别人?而离潼城最近的就是怀阳军,他们虽然没见过,但北虞杀神的称号早就传得人尽皆知了。 而且一入城就围了杨万堂的府邸,先挑最硬的骨头下刀,下一个不就轮到他们了? 消息越传越凶,有大族准备举家溜出城去,又怕被怀阳军阻拦,只恨刘著没有提前向他们透露点消息,自己先跑了。 然而此时梁州军竖起将棋,众人这才知道,来的不是怀阳军。 梁州军虽不属大楚,但一直固守梁州,潼城百姓对他们也颇有好感,心下稍安,想着办法要出城的,也打算窝在家中先看看情势。 温故安排好城防,又令文良让守城统领带着自己所辖的兵士一边喊着“梁州军入城,不伤百姓”一边巡城。自己则带着周通和剩下的梁州军,直奔杨府而去。 第九章 旧地重游 温故入城时,就令一队人马先行前往杨府。 领头的是个长得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青年人,名叫李茂,在暗卫中负责情报刺探。 温故说杨万堂欠了梁州的债,我们这次去是讨债的。 李茂就会意了。 梁州军将杨府围了个水泄不通,杨府家仆紧闭大门,持着刀枪和他们隔门对峙。 等温故到时,李茂早就在大门的正对面备下了桌椅,引温故来坐,自己微微弯着腰,脸上挂着笑,在一旁回禀:“大小姐,一个人都没跑出去。大小姐说什么时候进去,我就什么时候破门。” 温故拾起桌上一个枇杷,问道:“我们来的这么匆忙,还带了这些?” 李茂揣着手:“咱们哪来得及啊,我这不是觉得大家围着也是围着嘛,就让人进去转了一圈,正好看着他们后厨有这东西,别说,潼城的水土是好,结的果子都比咱们梁州的甜。大小姐尝尝。” 文良看了他一眼:“暗卫是让你这么用的吗?” 李茂又凑到文良身边,嘿嘿一笑:“虞侯也尝尝?” 说话间,知夏已经给温故剥好了一个递过去。 温故咬了一口:“甜,你们也吃。” 知夏高高兴兴地应了,温故又对李茂说道:“给大家也分一分。” 李茂面露难色:“大小姐,我就带出来这么多,杨府里面有啊,好几筐呢。” 温故眼都没抬:“那就让世叔请大家吃。” 李茂应了一声,正要叫兵士撞门,却被周通给推开了:“你们这得撞到什么时候,让开。” 说完正要抡锤子,却听温故道:“周都统,客气点。” “是!”周通应了一声,想了想,然后大声道:“我们大小姐,向杨大人问好!” 话音刚落,抡起锤子,两下就砸破了杨府的大门。 众人一拥而入,登时就把杨府守在门口的家仆们一同拿下,压在一旁。 周通等人让开路,温故起身,径直走入杨府。 “我这够客气吗?”周通用手肘撞了撞李茂。 李茂揉了揉被他撞得生疼的胳膊:“太客气了!” 周通哈哈一笑,就带着人巡视去了。 杨府里面还没来得及乱,就被梁州军控制住了。 这地方温故也算是故地重游,只不过上一次她的生死掌握在别人手里,这一次,杨府上下都是她的掌中之物。 此时,杨府管家被压到温故面前,强堆着笑脸颤着声:“贵人这是干什么呀。” 温故见过他,“上一次”来杨府的时候,自己意识模糊时,看到带人围杀了她侍从们的,就是这个人。 “杨世叔呢?”温故问道。 杨府管家头低的恨不得栽倒在地上:“老爷……今日不在府上。” “是吗?”温故笑了笑,“后厨在哪?” “后……后厨?我引贵人前去。”管家没明白温故问后厨是做什么,但如此境况之下,他也不敢问,只能引路。 此时,杨府柴房不远处。 杨家老爷活了五十有六,也是第一次见自家的狗洞长成什么样。 杨府富贵,连狗洞边的杂草都生了几支兰。放在平常日子,杨万堂肯定要请潼城的宿老入府相聚,品评一番,顺便告诉潼城的百姓,连他杨府的狗洞都有神仙在眷顾。 此时杨万堂把神仙的眷顾拨开,扭动着身体往狗洞外钻,可刚探出个头就被梁州兵抓了个正着。 周通俯下身子,扶着杨万堂的肩膀将他拽了出来。 “杨通侍行这么大的礼,教我等怎么受得住,快快起来。” 杨万堂站起身来,硬挤出一个笑脸,反手扶住周通的胳膊。 “这位统领啊,我和你家将军……” 周通拍了拍杨万堂:“杨大人和我们将军是故交,要是想叙旧呢,我们一定给你安排妥当了。” 杨万堂听完打了个冷颤。 “不敢不敢……” “那杨大人哪来的,就回哪去吧。” 杨万堂干笑两声,此时他发作不得,只能听对方的话。正要往正门去,四周的兵士突然围拢,将他的前路挡住,玄甲整齐划一的碰撞声下,几十个兵士们同时拍了拍胸甲,异口同声道。 “周都统请杨大人哪来的,就回哪去!” 杨万堂难以置信地看了眼周通,对方歪歪头示意一旁的狗洞。 大楚的通侍杨万堂深知形势大于人的道理。如今这个乱世,兵在人家手里,形势就在人家身上。大丈夫有所为,此时受辱便受辱了。这么一想,他心里就舒服多了,矮下身子,从狗洞钻了回去。 此时的杨府家眷和下人们为了找自家老爷已经乱做了一团,到处都是吵闹声。不同的是,这吵闹声中带着克制和隐忍,吵又不敢大声,闹也不敢摔打。生怕惊扰了满府的梁州兵。 “作孽啊!”柳氏拍着大腿,不顾瞪着眼的顾大娘子,哭叫出来。 顾大娘子压着火气不敢高声:“你闹什么?” 柳氏站起身来:“我闹什么?明明昨日就要往雍州去,偏要等一日,等吧,把梁州兵等来了吧!我们怎么办?” 顾大娘子冷笑一声:“雍州?你就这么盼着回娘家?老爷去了没有根基,我知道你想着我们举家过去之后,连老爷都要听你的,你就更可以骑到我头上来了。以后你当这个家做这个主,多等一日怎么了?” 柳氏见顾大娘子压着声音,自己反而将声音抬高了:“生死关头,你还想着这点事,你不就是想多一天贱卖点田地首饰吗?你这是害死我们,害死老爷!现在好了,梁州的来了,谁都别想走!” 顾大娘子猛地站起身,狠狠抽了柳氏一个嘴巴:“疯妇!我换点银钱,也是为了咱们到了雍州能多一点倚仗。我告诉你,老爷和那梁州小娘子的父亲是故交,我们杨府做的都是堂堂正正的事,你别在这里发疯。” 柳氏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言,委顿在椅子上,不说话了。 顾大娘子沉声念叨:“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见过什么世面。带这么多人无非就是为了壮胆气,吓唬谁呢?” 柳氏哭声也停了,顾大娘子看了她一眼,又吩咐侍女:“把后院给我看紧了,谁再敢胡说八道,仔细她的皮!” 杨府的下人们原本没见过这种世面,自己在杨府是下人,出了杨府,在这潼城中可是老爷一般的人物。如今倒也体验了一会往日里被自己欺压的百姓是什么感受。 有的觉得梁州军再强横,那也是外来人,自家主人在潼城是什么人物他们还是清楚的。就算是倒霉,那也得先轮到主子,然后才是他们。越这么想越觉得踏实,在梁州军面前腰板都挺直了几分。 也有聪明的。 虽然府里被围,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里面的消息也出不去。但是梁州军来势汹汹,两个时辰太守还没来救,恐怕潼城的天已经变了。 有的家仆想要找个空子偷偷溜出府去,还没到墙边,就被兵士们或拖或拽的一个个扔了回来。 被扔回来的人以为自己失了生机,哭喊两声,直到见兵士并没有取了自己的性命,方才消声。 第十章 满门抄斩 杨府管家一路小跑着往后厨去,手里捧着一个青瓷罐子。四个梁州兵跟在他左右,眼睛一直盯在他身上。 管家知道这伙人来者不善,但他也没什么好心虚的。 自己伺候在老爷身边,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如今天下什么局势?但凡是个世家大族里面的,心里头就应该清楚。 大楚尚不能和北虞抗衡,梁州一郡之地,凭他几千梁州军就想和北虞分庭抗礼,根本是痴人说梦。 老爷为了全府一百七十多口人,上下打点了多少才铺出了北虞这一条活路。那梁州来的小公子这个时候送上门,还想凭着一张嘴和些个陈年旧事就想让老爷不顾全府上下的安危,跟着他们继续提心吊胆。 幸好老爷没有心慈手软,大娘子也和老爷齐心,给那小公子置办了毒酒,自己更是没有落于人后,带着人宰了跟着来的那几个梁州兵,还为此折了十多个会功夫的好手。 那小公子本来要将全府送至险境,然而他们上下齐心,生把那小公子变成了他们通往生路的捷径。 乱世里面,原本就是各求生路。谁也说不出个不对来。 更何况,这帮梁州人什么都不知道,最多也就是来找人而已,只是现在兴师动众,但决计不敢在大楚境内撒野。 管家觉得自己已经盘算得特别清楚了,先低声下气地伺候好了这群人,等他们从潼城一走,往后,那就是他们死,我们生了。 然而他唯一糊涂的地方,就是这个梁州的小娘子好像没搞清楚自己要来干什么。进了府先问后厨在哪,然后关着门一个多时辰都没出来。一会要鲜鱼,一会要好茶。还抢了他们好几筐枇杷。 梁州毕竟不比大楚,应该是没见过什么世面吧。 管家心里这么想着,就跑到了文良跟前,点头哈腰地把罐子递过去:“军爷,您要的好茶。” 文良打开闻了闻,反身就进了后厨,管家还想往他身边凑一凑套个近乎,却被梁州兵压着,赶到了一旁。 温故现在并不关心外面的事。 文良走进来关好门,把茶罐子递给了旁边的侍女。 灶台上的砂锅中,熬了一个时辰的鱼汤翻滚着热气,蒸腾出一阵阵的鲜香。一旁,温故用手里的小木槌轻轻敲打着案板上的鱼糜。 知夏将温故敲好的鱼糜置于案上,裹上红薯粉,擀得轻薄透亮,双手轻轻将鱼糜皮抬起,果不其然,宣纸似的鱼皮从中裂开。 “哎呀!”知夏叫了一声,将已经裂开的鱼皮放到一旁。 边上废掉的鱼糜已经堆得像座小山一样了。 知夏又裹了一团,小心翼翼地擀着,一边抱怨:“小姐啊,这都忙了一个时辰了,才擀出这么二十几个,太难了。” “二十几个了吗?”温故停下手上的动作,向文良问道,“文叔,杨老爷一顿能要吃多少个馄饨?” 文良应道:“那管家说,杨老爷胃口不好,一顿也能吃二十几个。” 温故笑了笑:“那够了。” 说罢放下木槌,将知夏擀好的鱼糜薄皮拾起,用木勺挑起鱼肉馅,裹在薄皮中,两下就捏成一个馄饨。知夏想来帮忙,被温故轻轻拍开了手。 “你累了,歇着吧。” 温故怕知夏再帮下去,这顿饭到晚上也做不好。 “小姐体恤!”知夏欢喜地坐到一旁的案台上,抓起一个柿饼吃了起来,顺手递给文良一个。 文良看了看柿饼上的粉,找了双干净的筷子,夹着吃。 知夏晃着腿:“文叔,你这么爱干净,杀人的时候不怕脏手吗?” 文良三两口把柿饼吃下:“干净的时候少,所以能干净的时候,才要尽量干净。” 温故仔细地包着馄饨,像真是个厨娘一样,满心只想着让吃这道菜的人能够满意。 “食客找到了吗?”温故把包好的馄饨置于案上,整整齐齐的摆好。 知夏回道:“刚才周通来说,在狗洞外把杨老爷拦回来了,这会应该在正厅等着用饭呢。杨老爷这么养尊处优的一个人,还能知道自家狗洞在哪,挺了不起的。” 温故点点头,手上的动作不停。 刚入城时,温故就下令围了杨府,文良和周通自然对她唯命是从,但个中缘由她却未说。 老赵他们可以不想,但文良不能。 按理来说,就算杨万堂不愿意施以援手,但楚国毕竟是梁州的一条后路,此计不成再想他法就是了。然而他们,占潼城,围杨府,如此这般,楚国之中再无人可为梁州说话。 就算是将军的遗策,也不会没缘由的自绝后路。 但文良自己有个猜测:“大小姐,我们是否要先去找找公子?” 温故停下动作,她原本也想过和文良讲清楚自己的遭遇,但此事过于玄妙,天机一露,是否会有其他的影响尚未可知,不到万不得已,先把这当成她一个人的秘密吧。 “文叔,梁州到潼城不过两日,就算杨万堂打算让我去见楚国皇帝,信也不应该迟了十日才到。梁州一旦危急,潼城也不会像如今般安稳,以杨万堂的秉性,此时他早该给自己寻后路了。” 文良点点头:“的确,后院里备好了马车,有些上面已经装满了家当。像是随时准备要走,但也不想提前示人。” 温故道:“是啊,他知晓形势,此时拖延,怕是他的谋算没那么简单。” 文良神色一凛:“我去审他。” 温故摇摇头:“杨府管家在门外吧?去审他就好。杨老爷还要吃这碗馄饨呢。” 文良称是,又听温故说道:“不用在意生死,审出来就好。” 文良刚走,温故就将包好的馄饨一个个捡起来下了锅,晶莹剔透的薄皮裹了碾过的鱼肉馅,下到了熬得鲜香的鱼汤当中煮沸再盛起。 温故闻了闻味道,香味扑鼻:“好了,杨老爷应该会喜欢的。” 说完放下汤勺,一旁侍候的丫鬟们将水盆帕子一一奉上,水盆里浸了茶叶和桃花花瓣,茶是杨府管家刚送上来的,花是在杨府的后园里现摘的,杨府富贵,这点东西不算什么。 温故仔细净了手:“好了,我们去给杨老爷上菜。” 知夏应了一声,从旁边的案上跳了下来,端起食案,碗中飘来阵阵香味。 “小姐,花了这么久的功夫做了这么一碗,是不是得有个名字?” 温故轻轻吸了口气:“鱼皮,鱼馅,鱼汤,你觉得应该叫什么?” 知夏想了想:“叫……全鱼馄饨?” 温故摇摇头,走到门口,两个侍女分立两侧为温故打开门。 “满门抄斩。”温故说完,迈步而去。 第十一章 宾主易位 此刻的杨万堂瘫在太师椅上,一脸的颓丧。体面今日是丢尽了,好的是性命还在。 情境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当日他打定主意后,为保万无一失,特意令自己的独子领了一队心腹,将温宗已死的消息和温新的尸体一起送往北虞。待收到儿子的传书,他才给温故传信。思来想去,实在是找不到走漏消息的缺口。 本想着北虞得到消息,几日之内必定去攻梁州。温故若来自然好,就算有什么顾虑不来,于他而言,最多也就是少了这份锦上添花而已。 何况梁州军还有梁州要守。无论怎么想,自己都应该是立于不败之地的。 可现如今,他实在想不明白这个柔柔弱弱的温家大小姐如何敢举兵进犯潼城,就像他不明白梁州兵进了他家府邸,第一件事竟是要请他吃餐饭一样。 “世叔久等了。” 温故缓缓走进正厅,袅袅婷婷的女子和门外凶神恶煞的兵马似乎不应该扯上关系。 杨万堂想要站起来,却被一旁的梁州兵按住坐了回去,只能堆起笑脸:“故……故儿哪里的话,世叔早就让你婶娘给你备好了酒席,怎么还能让你亲自……” 杨万堂的话还没说完,知夏快步走来,“噔”地一声将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重重地撂在桌上。大楚的杨通侍此刻遭到一个小丫鬟的如此“礼遇”,也不敢显出一分的不悦来,他忌惮着梁州兵,没再起身,只能用双手将碗移到自己近旁。 “故儿的手艺一定比世叔府上这些粗浅厨子强得多,我尝尝,我尝尝。” 温故看着杨万堂,眼神里瞧不出情绪:“世叔且慢。” 杨万堂吓得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来,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向温故。 “何……何事啊?” 温故莞尔一笑,道:“请大娘子一起来吃吧。” 杨万堂还没说话,知夏先行了一礼转身要去。 温故又对知夏道:“对大娘子客气点。” “是,大小姐。”知夏应了一声,示意门外的几个兵士和她同去。 …… 梁州军守得严密,杨府各院都不通消息。 顾大娘子被闷在自己院中,脑子里将眼下情形胡乱揣测了一通,越想越害怕。她原本就是个外强中干的草包,这些年也没见过什么太大的风浪,如今早就没了主意。 只是柳氏在旁,她得撑着当家主母的威仪,不能显露出来罢了。 柳氏哭闹了一阵如今也安静下来,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惊得屋内众人俱是一耸。却见是知夏走了进来,她扫了眼屋内的众人,只向顾氏略一欠身:“我家大小姐请大娘子过去用饭。” 听这语气看这做派,俨然是没有将顾氏放在眼里。 顾大娘子的脸上顿时有些难堪,来的是客人的女使,纵使再得脸也不过是个奴婢罢了,若让主母给她回话,岂不是乱了尊卑没了规矩。 站在顾氏身边的婆子拿定了主意,要开口替主子教训这个不知礼数的小丫鬟,声音尖利语气刻薄:“论长幼,大娘子是你家小姐的长辈。论主宾,这是在我们杨府里。你家小姐先是将我们关押起来,又指派你一个下人来耀武扬威,老婆子白活了这些年,竟不知温家能教出这样的好规矩。” “就是的,不像样子!” “若是诚心请人,就让她亲自来!” 一旁的几个仆妇七嘴八舌地应和着,安静了好一阵的房里顿时又热闹了起来。只有柳氏像没听见似的,恨不得缩进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大娘子蠢笨,自己从来没掺和他们那些伤阴骘的事,如今看样子是事发了,只求千万不要连累到自己才好。 知夏冷眼看着她们吵闹,一言不发。 顾大娘子没什么主意,原本是要回话的,见身边人如此说,胆气稍微壮了些。只是等了一小会还未见知夏出声,刚撑起来的胆气马上又散了。 她为了讨老爷的好做了这档子事,到底还是心虚的。虽说家仆婢女她也打杀过,但后宅和外面的人毕竟不一样,更何况,现下她房里还放着给那小娘子准备的毒酒。 “也该是用饭的时候了,难为孩子想得周全,”顾大娘子用帕子按了按额头,强笑道:“这屋里人多,坐了这么久,闷出一身的汗来。劳烦姑娘去和你家大小姐说一声,我梳洗一下,随后就到。” 然而知夏没有要动的意思,语气倒是轻快:“大娘子最好能即刻就去,我家大小姐亲自包的馄饨,再等就不好吃了。” “即刻?”顾大娘子走到知夏面前,声音也大了些,“这好歹是杨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知夏没出声,只是她身后的门突然打开,十几个梁州兵分立两旁。 顾大娘子哎呀一声,气势立马就弱了下来,往后连退两步。 “不知大娘子梳洗好了没有,可以随我去了吗?”知夏眉眼弯弯的,表情上丝毫看不出逼迫的意思。 顾大娘子左右看了看,刚才还在吵闹的仆妇们也跟着噤了声。 “好了,好了,这就请姑娘带路吧。”顾大娘子苦笑着说。 知夏听她这么说,敷衍的行了一礼,转身出门,又对一旁的兵士道:“大小姐说了,客气点。” 兵士们齐声称是,屋里人更是大气都不出一声。 顾大娘子没敢再耽搁,脚刚要迈出房门,又想起什么似的反身回来,走到柳氏面前,一把抓起她的胳膊。 柳氏被吓得一个激灵:“大娘子要做什么?” 顾大娘子怕自己前脚一走,后脚这柳氏就要告密自保,不如在自己眼前来得把稳。她牢牢地箍住柳氏的小臂,低声恨道:“别以为你那点小心思没人知道,老爷平日里最宠爱你,如今有难,就算是死也该你替他挡第一刀。” 柳氏嫁到杨府十余年,但凡有外人的饮宴,顾大娘子是从不让自己入席的。柳氏清楚,杨府的脸只能她姓顾的来露。可如今有了危难,自己却被拉出来陪着。 见大娘子行事,几个仆妇立马也跟着上来拖拽柳氏。柳氏双腿早就僵了,哪争的过她们,被架着就一同往正厅去了。 第十二章 请杨老爷吃席 潼城这场雨还没有停的迹象。 从杨府后院穿到正厅,一路上到处都是梁州兵。 顾大娘子和柳氏她们几个人跟在知夏身后,各自盘算着,也不出声。 温故特意叫文良将杨府的护院家丁都压在连廊边上,顾大娘子这么走过来,越看越是心惊,缩着肩膀,头都不敢抬一下。 一般人家,正厅门是不关的。 然而杨府正厅此刻大门紧闭。门里门外,围人的和被围的,没有一人脸上带着得意之色,全如这天色一般阴翳。 “大小姐,顾大娘子来了。” 杨万堂随着知夏的声音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门外顾氏的眼神。 两个人一看彼此的样子,一个比一个丧气,本都想着从对方身上找点慰藉,此刻也弃了这个念头。 顾大娘子心一横,夸张地笑着进了门,边说边要往温故这里来凑。 “哎呦,故儿姑娘,方才听说你来了,婶娘本想着立时来见,但又想着你和你世叔有事要谈,就没敢先来,你可别怪婶娘。” 知夏抢了一步拦到温故面前,挡住了顾大娘子。 顾氏手都伸过去了,此刻悬着有些尴尬,顺势就拉起知夏的手摩挲着:“刚才没细瞧,这梁州真是养人,丫鬟都这么水灵。” 别的不行,逢迎攀附和虚情假意,顾氏还是擅长一些的。 其实大楚如今的高门大户当中,多是她这样的人。大家蒙着眼睛说话,谁也不信谁有几分真心。面子上的事情做出来了,也不多求其他。 顾氏脸不红心不跳地讲出这话,和刚才判若两人。知夏在梁州可没见过这些,本来想哼一声表示不屑,却听到站在门口的柳氏先她一步哼了一声。她不想和这个柳氏保持一致,只能冷着脸不出声。 顾大娘子也不在意,又隔着知夏和温故说话:“故儿也出落得好看,还没许人家吧?婶娘和你讲,如今这世道,女儿家无依无靠可不行。潼城里的好人家没有一个不认你婶娘面子的。你安顿下来,婶娘帮你慢慢挑。” 温故嘴角还挂着笑:“我怎么会是无依无靠,我还有弟弟。” 温故淡淡的一句话,屋里诸人的呼吸为之一滞。毒杀温新,杨府在场的几人都是参与了的。另一个参与者现在正被文良审着,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呼吸一滞的机会。 顾大娘子出了一手的汗,声音也低了几分:“是是,婶娘的意思是,弟弟哪有夫君可靠,还是成亲的好。” 温故直视着顾大娘子:“弟弟是我唯一的亲人,他是最可靠的。” 温故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愠怒,但话里的意思却让人觉得不安,顾大娘子连声称是,僵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就这么干愣着。 温故的目光移向了杨万堂:“要凉了。” 顾大娘子一惊:“什么凉了?” 知夏笑了一声,伸手去扶顾氏,手刚碰上去就把她吓得一个激灵,知夏安抚一样的拍了拍她的手背,扶着她坐到了杨万堂身边。 “大小姐是说,馄饨要凉了,特意给杨老爷和大娘子准备的,可不要辜负了我家大小姐的心意。” “你也去坐。”温故看向柳氏。 柳氏一直站在门口也不敢进来,此时见温故叫她,面上讨好地挤出个笑,走过去和顾大娘子一左一右地坐到了杨万堂身边。 三人面前的桌子上就放着一碗馄饨,鱼汤已经开始凝结,鲜香也渐渐透出了腥味。三个人谁也没敢动,就这么巴巴地看着。 此时周通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他本就生得魁梧,又穿了重甲,为了显示自己的身材,走路的时候胳膊总是刻意微微抬起,亮银锤挂在腰间,整个人像一座移动的铁塔,莫名有点好笑,但杨老爷笑不出来。 他忍不住盯着周通,生怕下一刻这人就突然暴起将他当场打杀。 杀伐之人的戾气跟着周通钻进了这间屋子。他身上的玄甲血痕尚新,外面的雨水一冲便不住地滴落。行伍之人不懂得怜惜东西,就这样大剌剌地踩在杨老爷心爱的地毯上,一步一个血脚印。风一吹,满屋子都是淡淡的血腥气。带着杨万堂的心也跟着颤。 周通怕血腥气扰了大小姐,隔着几步的距离在温故面前站定行礼。 “大小姐,他们怎么不吃啊?” 温故看向桌前的三人,轻声道:“请一请杨老爷。” “得令!”周通说罢,挺起胸来,清清嗓子,手握成锤,重重地拍在胸甲上,高声道,“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杨万堂刚要客气两句,近旁的兵士突然一同拍了拍胸甲,异口同声道:“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声音一路传了出去,整个杨府都是铁甲碰撞的肃杀声。 “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大小姐请杨老爷吃席!” ……………… “我吃,我吃。” 杨万堂见过一次梁州兵的怪异规矩,颤颤巍巍地拿起勺子,舀出一只馄饨,三两下吞进嘴里,不敢嚼不敢咽,就这么含着。 温故的眼神又看向顾大娘子,对方也看向温故,不知道自己要做何回应。 周通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向旁边的知夏“诶”了两声:“这大娘子姓什么啊?” 周通刻意压着声音,可他声音本来就粗,就算低声也让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知夏身子向他斜了斜,低声道:“顾。” “我问你她姓什么,你学什么鸽子叫?” 知夏白了他一眼,往温故身边挪了挪,没再搭理他。 周通嘿嘿一笑,猛地锤了下胸甲,又高声道:“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满府的兵士跟着回应。 “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大小姐请顾大娘子吃席!” 山倾海啸般的声音让杨万堂全身跟着一颤,不留神就把馄饨囫囵个咽了下去。顾大娘子没敢愣着,舀了一个吞了。柳氏见这般情形,生怕自己也被叫一轮,赶忙跟着一起吃。三人边吃边用眼角瞟向温故,温故看了一阵才开口。 “这碗馄饨,皮是鱼糜擀成的,馅是鱼肉碾成的,汤是整条鱼熬成的,我想了一路,才想出这么个主意,世叔觉得可还满意?” 馄饨已经凉了,可杨万堂还是吃了满头的汗:“好,好,故儿的手艺,好。” 温故摇摇头:“我是问世叔可还满意?” 杨万堂摸不透温故的意思,只能应道:“满意……满意。” 温故笑了:“我就觉得,世叔会喜欢今天这碗满门抄斩。” 第十三章 杨府的判官 勺子落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 杨万堂把梁州军今日在他府上的所作所为思来想去了一番,只琢磨出了一种可能。 梁州向他求援,他若轻易答应反而容易令人生疑。所以,自己写那封信为了将温故骗来,特意给她安排了一个让她为难,但又合情合理的关口:“暗示”她以色求兵。 梁州危急之下,她一个小女子也别无他法,如此算是自己为她谋划了。 人在险境当中,前路安稳就一刻都不会放松。若有些艰难,等跨过去了,反而容易落到后面的陷阱当中。 而且信中说的也隐晦,她还要自己猜出意思。没有直接给出的答案就更为可信了。 杨万堂在大楚的尔虞我诈中打滚了这些年,深谙此道。 不过自己与这故交家的小娘子也未曾见过几次,不晓得她的品性如何。看如今,莫不是觉得自己冒犯了她?所以才恃武扬威,来潼城寻自己的晦气? 这也太不识大体了。 杨万堂想到这一层,心里的惊惧刚散了三分,温故就将这碗“满门抄斩”报上名来,杨万堂的心又提上了嗓子眼。 若不满意,有商有量,何至于此啊! 杨万堂嘴角止不住地抽动:“故儿啊,这,这怎么起了这样一个名字。” 温故向后仰了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因为,应景。” 顾大娘子此时也没了主意,面对一般人家的娘子,她仗着夫家可以逞威风。可见到了温故的态度,在明刀明枪面前,她哪还敢多言。 厅中众人沉默了好一阵,温故突然笑了一声。 “杨世叔就不想问问,应的是什么景?” 杨万堂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几个来回,忽然就意识到温故并不是要他回答,自己怎么接话不重要。 “故儿啊,世叔年纪大了……” “杨世叔既然年纪大了,有些事想必也记的不甚清楚。”温故说完,又叫了声知夏。 知夏从怀中取出杨万堂的信,展到他面前。 温故道:“杨世叔这封信中的意思,不知道我看明白了没有,所以特地从梁州来了潼城,来请世叔帮我解惑。” 杨万堂看看信,又看看温故,心想果然如自己料想一般,这小娘子娇养太过,说话都阴阳怪气的,竟是连这点委屈都受不得。 杨万堂连说了几个“这”字,才稳住心神:“世叔实在是别无他法,只能出此下策,若有其他法子,我怎会让温宗兄的爱女委曲求全。” 温故疑道:“入宫竟是委曲求全吗?杨世叔身为大楚通侍,竟敢这样讲?” 杨万堂愣了一下,忙道:“故儿和世叔是自己人,咱们私下讲话,不出厅堂。” “原来如此。”温故恍然大悟,“既然杨世叔把我当成自己人,那我还想问世叔一句,世叔一定要和我讲真话。” 温故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愠怒,杨万堂连道了两声好。 “世叔这信中,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何意啊,说了没两句温故又问了回来,杨万堂想答,却不知道再要答什么。 温故见杨万堂不说话,也没催他,转而问周通:“周都统,刚才你进来,我还没问你,身上怎么弄脏了?” 周通原本就想跟大小姐说,可一直没插上空,见此刻终于问自己正事,立马朗声道:“大小姐,虞侯正在审问杨府管家。手段,特别残忍,令人,难以直视!” 周通说几个字就停顿一下,声音故意哑着吼出来,震得人耳根生疼。知夏虽然没看他,但还是差点笑出来,怕自己破坏这个气氛,干脆走到一边去给温故泡茶。 “虞侯不想杀人,所以,他在里面审,审出一个名字,我就找出来杀了。身上溅的是他们的血。” 杨万堂被周通的话吓到了,下意识地伸手指向他就要斥责,可伸到一半又不敢了,颤颤巍巍地说道:“你你你……怎么敢在我府上杀人。” 在场众人没有一人理睬他,温故轻轻点头,又问道:“文叔呢?” 周通回道:“虞侯又审出几人,不知如何处置,叫我来问大小姐!” 知夏奉茶上来,温故饮了一小口:“哪些人?” 温故话音刚落,周通突然转头看向杨万堂三人,温故也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杨万堂一惊,手垂到了桌子上,脸都颤了起来,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温故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这一动,竟比周通都令人惧怕,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同时用手撑着椅子想要往后缩,眼睛紧紧盯着温故,满脸惧色。 “刚才那个问题世叔不愿意答,那我还有个问题要问问世叔。”温故说着,脸上的笑消失,眼神也冷了下来:“我弟弟呢?” 杨万堂到此时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温故如果知道了真相,此情此境,自己是绝对不能活的。她定是在诈自己,否则她这么闲吗?就要看自己狼狈求生的样子吗? 杨万堂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大娘子倒先忍不住了:“温故!你一个小娘子,在这里虚张声势吓唬谁呢?一点和长辈说话的规矩都没有,传出去你父亲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你还知不知道怎么做个女子?” 顾氏这是被吓破了胆,反而再也绷不住情绪,嚷了出来。 温故也不恼:“杨世叔,你怎么说?” 杨万堂哎了一声:“长辈有长辈的谋算,你不明白,你是女子,不懂这些。” 杨万堂这一句话竟说了好半天,话里虽有教训的意思,可半点没有长辈的气势。 温故耐着性子听完,伸出手,眼睛盯着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地看:“女子,是啊,我是温家的女子,我父亲是孤守着梁州的温宗将军,夹在你们楚国和北虞之间,硬生生挺了三年。父亲病故,我弟弟温新才十三岁就敢提枪上阵,穿着和他一样重的甲,连夜奔来潼城,为我这个姐姐,为梁州,向你求援。世叔啊,我找我弟弟,他在哪?” 厅中静得只剩下屋外传来的雨声,杨万堂从没有过今天这么笨嘴拙舌的时候,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流。 此时忽听一人说道:“你要找弟弟,不应该来潼城。” 第十四章 生杀予夺 温故饶有兴致地看向出声的人,却见是一直缩在桌旁的柳氏。 她朝着柳氏的方向缓缓踏出一步:“不应该来潼城,那应该去何处?” 柳氏自杨府被围时便开始暗自盘算,她虽是杨府妾室,却因顾氏忌惮而未曾参与到此事之中。原以为自己必受此二人牵连,没想到顾氏恐她背后告密,非要拉扯她一起来到厅上,竟又为她造出一线生机来。 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心中有愧,生怕被报复,温故一开口,他们先要想方设法避开自己毒杀温新这件事不谈,一心求生,无暇顾及其他。 而柳氏无须顾虑这许多,便也想得更清楚一些。 温故如此行事,恐怕是知道了老爷的勾当。 平日里顾大娘子欺压自己惯了,老爷想管就安抚两句,不想管就充耳不闻。今日更是被拎出来挡刀。她是偏房,娘家隔着百里远,更不如杨家势大,之前她要倚仗着杨府过日子,可如今这情境,她才不能和别人绑在一起死,还是自己给自己求生路吧。 想通此处,柳氏最后一丝犹疑也没了,鼓足勇气出了声。见温故看向自己,跟着又补了一句:“温大小姐,令弟跟着我们大公子北上了,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在北虞了。” 纵是如此,柳氏也不敢提及温新生死,生怕触怒了温故。 自从柳氏进来,温故的眼神就没在她身上。温故知道,柳氏虽然知晓杨万堂和顾氏的勾当,但最多只算是旁观,她一个偏房也左右不了什么。 不过这话,倒是又让她有了主意。 “我还以为杨府满门都在此处,倒是忘了,还有个大公子。” 温故说罢看向周通,周通会意,转身走出门外,一扬手,一队兵士就随着他离去。 顾大娘子惊骇地叫出声来,他们这是要去杀她儿子了! 这才是真正触了她的命门,只见她腾的一下站起,扑向柳氏:“你这贱婢子,我撕烂了你的嘴。” 柳氏只是护住自己的头脸,蜷着身子任由她扑打。 “好了!”半天没吐出一个字的杨万堂终于能说出话了。他伸手要把顾氏拽回去,可顾大娘子憋着浑身的力气和柳氏撕扯在一起,拽了几次才将她拽开。 杨万堂深吸了一口气,也不再装模作样了:“温故,你到底想干什么?” 温故淡淡地道:“我只是想问问,当日我弟弟喝的酒,是哪一壶?今日你们为我准备的酒,又是哪一壶?” 温故这句话,算是点明她已经知道了杨万堂的谋划。看满府的梁州兵和周通刚才的架势,她是真敢杀人的。 柳氏心想事已至此,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不给杨万堂和顾氏回话的时间,自己先站起来,神情决绝:“就在顾氏房中,我去给你拿!” 温故点点头,自言自语:“倒是懂得为自己谋生路。” 温故让知夏与她同去,前脚刚走,后脚文良就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一队兵士,押着几个杨府的家仆。 被绑着的家仆们被梁州兵按着肩膀,齐刷刷地跪了满堂。 文良向温故行礼道:“大小姐,杨府管家审完了,当日杨府围攻公子侍从者,共三十二人,十五人当场毙命,周通杀死九人,其余八人皆在此处,请大小姐发落。” 这些人说是杨府的家仆,还不如说是杨万堂的私兵。养这些人,杨老爷是花了重金的。当日毒杀温新之后,参与的家仆都拿到了赏银。为着这些赏银,这帮人才不分是非对错,杨老爷今日的话就是明日他们嘴里的酒肉和怀里的花娘,其他都不重要。 温故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管家呢?” 文良回道:“已经打死了。” 温故道:“那这些,也杀了吧。” 文良本想着带他们上来,只是为了再给这场面添一把火。他根本没想到大小姐会要他当场杀了这些人。 梁州这些年虽常起刀兵,可大小姐近前是没见过血光的。 这些事,世家的公子小姐们,就算听得,大多也见不得。 不过这两日大小姐的言行也非一般人可比,文良见怪不怪了,既然下了令,他依令行事就好。 文良扬手,只见兵士们手起刀落,一人一刀捅穿了杨府家仆们的心口。连哼都没哼一声,全都扑倒在地上。 “他们手上沾了我梁州军的血。”温故顿了顿,看向杨万堂,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活是不能活的。” 此时柳氏回来,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瓷壶,站在门口看见厅内景象,她知道温故会杀人,可亲眼见了还是忍不住腹中作呕。 她停了停,强稳住精神,鼓起一口气走了进来在温故面前站定。 柳氏本想着将瓷壶递道温故面前,但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干脆就把事做绝算了。 只是一个转念,她就又走回桌前,将瓷壶放在杨万堂和顾大娘子面前。 顾大娘子瞪着她,她也不顾。温故示意她坐回去,才径直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身子斜靠着,离杨万堂都远了些。 温故盯着瓷壶,有一丝恍神,她想着弟弟当日带着莫大的期望进来杨府,是怎么被哄着坐到了这张桌子前,又是怎么被骗着喝下了毒酒。弟弟还从未喝过酒,他酒量多少,醉了是什么样子,通通都不会再知道了。 而她今日能站在这里,经历了多少苦难,又经历了多少死别,更是在场的人无法想象的。 她撑着让自己一遍一遍地从绝望的黑暗中生生探出一抹光来,或许就是为了今时今日,她再不是任人宰割的那一个。 此时此地,生杀予夺,在她一人之手。 温故心绪腾涌,面色却如常,半晌才问出一句:“还是这一壶吗?” 柳氏不知道温故在想些什么,这句虽然问的奇怪,但她这会已经很清楚自己的生路在何处了,语气中带着敬畏:“大小姐,就这一壶。” 温故叹了口气:“这算是世叔的情义吗?给我和弟弟饮同一壶酒。” 杨万堂的眼睛失了神,他想不通消息是怎么走漏的,温故清楚温新死于毒酒,也清楚自己把同样的算计用在她身上。温故这一口一个世叔地叫得亲密,可语气里都是冰冷的杀意。 第十五章 当杀之人 知夏已经在三人的面前都摆上了酒盅。 催命符已下。 杨万堂被温故折腾了这几轮之后,已经不知道如何去挣扎求生了,心里也乱了方寸:“故儿,梁州军要粮饷吧,我有银子,我把这些都给你,就求你给我一条生路。” 温故轻轻摇了摇头。 杨万堂又道:“你不要粮饷,对,你要大楚出兵,我带你去见圣上。你没有什么是不能跟世叔商量的,你说,我都给你。” 温故笑了:“那我想问问世叔,你害我弟弟之前,怎么没想过和他商量?若我对此事无知无觉,你给我喝毒酒之前,怎么没想过和我商量?为什么轮到你自己了,就觉得可以讨个商量呢?世间的好事若都让你占了,凭你的福德,受得住吗?” 杨万堂无言以对,借口也好推诿也罢,他该想该说的都已经说完了。此时他也没了办法,就差跪下去求饶了。 温故起身走到近前,端起瓷壶,给杨万堂和顾大娘子各斟了一杯酒。又走到柳氏面前,柳氏想让自己显得冷静些,可身子还是忍不住地抖,看向温故的眼神里满是乞求。 温故将瓷壶悬停在酒盅上方。 刚踏入杨府的时候,温故复仇之心正盛,是想连柳氏一起杀了的。 在杨万堂身边好好活着,谁身上没有点损阴骘的事,其他事情她不知晓,可害死她弟弟,杨府满门来陪葬也不够。 尤其是梁州孤军鏖战,血流漂杵,她一遍遍只身赴死,又绝境重生的时候,始作俑者却次次都安然无恙,稳坐高堂。 世间公理,不应如此。 别人不能给她,那她就自己来拿。 但真当自己坐到这厅中来,真正容她杀伐决断的时候,她反而冷静下来了。 她与杨万堂不同,她与沈靖也不同。这种莫大的权力在手,她差点失了本心。 生杀之刃在手,她杀的应该是当杀之人。 她不是为杀伐而来,只是为了求个公道。 温故面无表情地将酒壶放下,柳氏看着眼前的空杯,因为恐惧而绷直的背瞬间松了下来。 柳氏可以放过,但顾大娘子不能。 此时顾氏表情怪异,眼神越过桌子看向地毯,上面家丁们的血漫了出来,积汇成一滩,流到了桌子下面。 温故的话却在此时飘过来:“顾大娘子,满饮此杯可好?” 顾氏想要起身,腿却早就软了,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手掌触及之处一片黏腻。她慢慢将手伸到眼前,平日里素来干净的手,沾满了刺目的猩红。 她怪叫一声,挣扎着站起身来,手在自己身上不停地蹭着。边蹭边向四周看去,生怕别人发现她满身的血污。可一抬眼就看见了温故。 顾大娘子嘿嘿一笑,喊道:“你不是想找温家的小崽子吗?死啦!就见过一两次的人,让他喝酒他就喝酒,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该死,给我家敛儿铺路,死得好!” 顾大娘子边叫嚷着边推开椅子,朝着地上呸了一口,还不过瘾,又用脚狠狠跺着地,仿佛地上有她累世的仇人。 啪! 温故抬起手甩了她一个嘴巴,把顾氏的脸都带着歪到了一边。顾氏大口喘着气,嘴里嘟囔着“你敢打我”,就要向温故扑去。 一旁的兵士迅速上前制住她,把她的头按到了桌子上。 温故看向文良:“文叔,我想知道弟弟喝完这酒的时候,疼不疼。” “是。”文良明白大小姐的意思,顾氏可以死了。 他走近前来,用力捏住顾大娘子的嘴巴,直接把酒灌了进去。顾氏被呛的不住咳嗽,咳着咳着就咳出了血,她看着自己喷了一桌子的黑血,两眼一直,就这么硬挺挺的断了气。 温故的表情看不出波澜,只是淡淡地说:“毒发得这么快,样子应该不会很难看吧。” 顾大娘子一口血喷完,杨万堂也明白该轮到自己了,他不敢抬起眼看温故,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道:“故儿,世叔说这不是世叔的主意,你信吗?” 温故笑了:“如果死的不是我弟弟,我说不定可以被世叔骗上一骗。可事到如今,世叔是非要亲眼看到世兄回来,才肯陪我喝酒吗?” 温故这是在催他去死。 杨万堂栽到地上,用膝盖蹭着,跪爬到温故脚边,哀求道:“世叔只有敛儿一个儿子,你能不能放过他?给世叔留条血脉。” 温故不说话,故意做出一个像是在思考杨万堂的话,又像是有些为难的样子,眼睛却看向桌子上的毒酒。 杨万堂看看温故,又转过身看看毒酒,猛地扑到桌上,抓起酒盅一饮而尽。 既然温故怎么都要取他性命,那就如她所愿,能换自己儿子一条生路也好。 杨万堂一抹嘴:“现在可以换我儿一条生路了吗?” “世叔怎么这么急?”温故满意地坐回到椅子上,“请世叔安心,你对满门抄斩都这么满意了,我哪还有不遂了世叔愿的道理。” 杨万堂被温故耍了一整天,甚至决死之时都要让他含一口怨气。 “恶鬼!”杨万堂心口翻腾着,一股腥甜从胃里往上涌,他死死抓着桌子,眼珠子恨不得从眼眶凸出来,牙缝里挤出的字和血一起顺着嘴角冒出来,然后整个人扑倒在桌子上,也没了气息。 温故这才深深叹了一口气:“文叔,你说这世间还有没有道理,他们杀人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是恶鬼,偿命的时候反倒显得这么冤屈。” 文良用帕子仔细地擦着手:“所以他们死了,而且也没得到安宁。” 温故点点头:“周通呢?” 文良道:“在门外候着呢。” 温故并没有真的让周通去追赶梁知敛,她知道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北虞,追是追不上的。 之所以当着杨万堂和顾大娘子的面这样说,是出于小小的报复心,想让他们也感受一下举家无出路的绝望,就像“过去”自己经历的那样,也像这一次他们为自己准备的一样。 只是文良心中还有疑惑,他手握暗卫,对潼城之事都一无所知,大小姐深居潼城怎会对此了如指掌? 文良问道:“大小姐,你怎知杨万堂的居心?” 温故想了想,突然对他眨下眼,笑了出来。 从梁州一路奔波到潼城,排兵布阵生杀予夺,连文良都忘了她的年纪。 这一笑,把那个明媚的少女又带回来了。 “我诈他呢。”温故说道。 第十六章 潼城太守 温故这话文良是不信的,不过大小姐既然现在不愿意讲,他也就可以不问。 铤而走险到了这一步,顶多算是走了半程,这半程未出纰漏不会只是偶然这么简单。 等梁州军安稳下来,再细问也不迟,先顾当下。 文良叫人进来,把屋里的尸体一个一个拖了出去。 杨万堂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生前显贵,死后却要和家丁们躺在一堆儿。 外面春雨未停,天还是一片阴翳。厅中的烛火似乎也暗了几分,血腥气并没有因为尸体都被拖了出去而消散,倒显得多了几分诡异。 忙完了这些,温故才看向柳氏,好像刚刚才把她想起来一样。 柳氏本来被吓坏了,一直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着,见温故看她,用了好大的力气才从椅子上挪下来,像杨万堂一样跪爬着到温故脚边,怕遭了她的厌恶,也不敢用手抓她,只是这么伏在地上。颤声求道:“温大小姐,我不知道他们的事,他们从来都是瞒着我,就算告诉我,我也不敢说话啊。” 柳氏不知道温故心里想的,生死面前乱了分寸,言语都不清了。 温故眼中有一刻失神,她在过去的循环往复当中已经确定了弟弟的死讯。可这次毕竟不一样,她有能力改变梁州军的命运了。 温故不说话,柳氏也一动都不敢动。 “你家公子,是什么时候离开潼城的?”温故的声音很轻,但柳氏听得一清二楚。 柳氏急忙道:“半个月前,对,是二月十九!” 柳氏说完也不敢抬头,过了好半天,又听温故问道:“那时候,我弟弟还在吗?” 柳氏一惊,温家大小姐这句话问过了杨老爷,问过了顾大娘子,他们都死了,现在又问到了自己头上。柳氏伏在地上呜咽着,一个字都不敢说。 温故的语气里似乎听不出愠怒的情绪:“你尽管说。” 柳氏一咬牙,“咚咚”的磕了几个响头,言语裹着哭声一起涌了出来:“小公子,在我们公子出发前两天,已经……已经……” 柳氏始终不敢说出那个字,只是不住地磕头。 “文叔,我看信那日是初几?”温故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文良想了想,低声答道:“三月初一。” “怎么都来不及的。”温故轻声念叨了一句。 自己活了下来,梁州军活了下来,可她弟弟活不过来了。 温故的希望在最开始几次的循环中已经消磨殆尽了,此时不过是对变数存着一丝侥幸,虽然伤心但也没有再悲痛欲绝了。 温故让知夏把柳氏扶起来:“你没有子女,以后要如何度日?” 柳氏被问得一愣,哭道:“我可以浆洗,我也能做针线,那顾氏从来都只把我当粗使丫鬟用,这些我都会,只要能活着……我什么都能做。” 柳氏话里几分真几分假温故并不关心,她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是啊,能活着就好。”温故叹了口气,“我要把这宅子修一修,你不怕的话,就还在这里住下吧。” …… 此时,潼城西郊。 一队车马正在小路上缓缓而行,潼城太守刘著带着亲眷家仆百来人压着二十余辆马车向西而去。马车被一层层的油布盖着,生怕人瞧见里面的物件,但明眼人一看便知,他们这是带着家产举家迁居。 颇有些掩耳盗铃的味道。 刘著得意洋洋地坐在高头大马上,随着坐骑的颠簸晃着身子,走了一天,他脸上丝毫不见疲态,甚至还有些兴奋。 虽说是在潼城做了几年太守,可他是日日在杨万堂鼻子底下讨生活,如履薄冰,反倒不如这会自在。 这哪是逃难啊,这是朝着霁月光风之处前行。 “老爷,亏了您高瞻远瞩,提前在雍州置了宅子,不然这日子,我们往哪逃都不知道。”管家凑上来,乐呵呵的道。 “乱世嘛,得看清楚点,谁早做打算,谁就活得长远。”刘著笑着说到一半,呷了下嘴,举着马鞭对着管家扬了一下,作势要打,“你再说一个逃字,我就让你自己滚出去逃去。” “是是是。”管家配合着刘著的动作躲了一下,陪笑着连声称是。 刘著也不在意,朝天一拱手,说道:“我刘著饱读诗书,想当年奉圣命来潼城做太守,也算是踌躇满志,要护一方百姓太平。可城里面坐着个杨万堂,我这个太守算什么啊。” 刘著说到此处,有些不忿又有些失落。这话不止管家常听,刘著的妻妾子女哪个都能倒背如流。 “太平时候,百姓怕着他,富户供着他,一箱一箱的金银日夜不停的往他府里流,潼城谁知道有我刘著这个人啊。如今潼城遭难了,死也得他杨万堂先死。” 刘著此时很是幸灾乐祸,管家也跟着应和。 再不多时就能出了潼城界,西去雍州,一路上早就打点好了。带着这些金银,下半辈子做个富家翁,他已逾不惑,早不图什么少年抱负了。 刘著这还做着美梦,突然就听前方一声断喝。 “嘿!老子在这守你一天了!怪不得你跑得这么慢,逃命还带这么多东西!能不慢吗。” 随着这一声,火光骤然亮起,刘著这才看清楚,远处乌压压一片全是兵马。他以为是怀阳军杀到了,吓得勒马就要调头回去。可车马众多哪里来得及。 不消片刻,兵马就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刘著定睛一看,刚才出声的人玄甲黑袍。可怀阳军是银甲啊,他来不及细辨,潼城附近玄甲的只有一支。 梁州军! 刘著念头转得也快,翻身下马就跪倒下去,哭嚎道:“将军啊!怀阳军占了潼城,潼城告急啊!” 一边说,一边还把手伸到背后,示意管家也跟他一起,不一会就跪成了一片。 梁州军为首的正是老赵,笑呵呵地看着刘著:“这还是第一次有太守给我跪,要不你再磕个头,让我再高兴高兴。” 刘著一愣,温宗将军他曾远远见过一面,英姿飒爽,当世豪杰,不是这个样啊。他抬起头看了老赵一眼,怯声道:“将军说笑了。” 老赵把刘著扶起,问道:“刘太守,你这是要往何处去啊?” 对方又提自己名号,那定然是识得自己,刘著道:“我……我这是,带家人去省亲。” 老赵一咧嘴:“别去了,跟我们走吧。” 第十七章 大小姐早有成算 潼城此时,穷人求生,富户怕死,都在猜梁州军入城究竟会怎么对他们。 杨府墙高院深,天翻地覆也都拢在宅院里头,潼城人人都知道杨府被梁州军围了,但里面发生了什么却不清楚。 但有了太守刘著的前车之鉴,众人都想要早早探得消息,好做打算。 于是,杨府四周不远处,不着光的暗巷里、难攀登的房顶上,到处都藏满了来看梁州军动向的人。有自己来的,也有被自家老爷赶着来的。但无论如何,都得带着点消息才能回去。 梁州军似乎也没有驱赶他们的意思,任由他们听着看着。 杨府里但凡有点动静,四周那叫一个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而守着杨府的周通这时正站在大门口,和跪在地上的李茂大眼瞪小眼。 李茂换了一副模样,与白日里全然不同。眼含悲愤,神色决绝。 “求大将军给我做主!”李茂高声喊道,这一句话他喊了快半个时辰,连嗓子都喊得有些哑了。 周通像个门神一样站着,也不开口,任由李茂在下面声情并茂地哭喊。只是时不时地用眼角瞟着不远处盯梢的人。 李茂见周通“不为所动”,表情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三两下就把自己的上衣给拖了,裹着冰刀一样的雨水夹着入夜的寒风打在他背上,他也不觉得冷,更显得有几分悲壮。 “杨万堂鱼肉乡里,罪孽滔天!大将军可千万不能放过他啊!”李茂特意拖着尾音,声音打着颤,让人听着颇是凄惨悲凉。一边喊着,一边伏下身去,也不介意脸上沾了泥水。 可半晌不见周通出声,李茂把脖子一扭斜着脸往上看,正好看见周通盯着他,嘴角压着,正憋着笑。 周通和李茂差不多的年纪,私底下时不时地玩笑两句,此时见他又是磕头又是下跪,心里多少带点捉弄他的得意。 李茂挑挑眉,猛的一抬身,又重重的伏在地上。 “将军生得如此英武,莫不是黑面黑心,要与那千刀万剐的杨万堂同流合污吗!” “将军!你真若如此,那是脏心烂肺,不配为人啊!” “将军啊……” 李茂越说越上瘾,给周通听的一个劲地龇牙,憋着上前狠狠踹他两脚的心思,憋了一炷香的功夫,李茂都喊得没力气了,四周盯梢的人才全露出头来。 周通这才松了口气,手一甩,反身走入府中。 此时杨府内,杨万堂的家仆已经被梁州军压到了一处,个个颓丧着脸,身上五花大绑,嘴里塞着破布,足有百来号人。 温故正和文良清点杨府的账目,小小的通侍,府中金银玉石数量之巨也足以令人咋舌。 仅凭杨府财物,足够六千梁州军半年之用。 温故令人将其一一归拢合于一处,她收敛起来毫不犹豫,毕竟杨万堂死前亲口说的要将银子都赠予梁州军做粮饷。 “我这是替杨世叔全了心愿。”温故说道。 文良见过大小姐今日行事,如此也不见怪了,称了声是,又道:“粮饷倒不是此时关键,杨万堂若真通北虞,想必梁州的情势沈靖已然知晓,对他而言这机会千载难逢,恐怕不出十日就会兵临梁州。” 温故点点头,从面前的妆匣中挑出一支簪花给知夏插在发间:“文叔不用担心梁州,待沈靖到时,梁州已无一兵一卒。他虽嗜杀,但全为战场立威,军中求胜。梁州此时无虞。” 温故的话也符合文良的判断,只是毕竟尚未发生,心有隐忧而已。 不只是他,连沈靖都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个素未谋面的人,会如此了解他。 “如今我们占了潼城,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到时沈靖已得梁州,一旦得知,势必来攻潼城。进城时我看过了,潼城城墙虽坚,但未置瓮城,且仅东、北两侧置有马面八处,与梁州不可同日而语。难以坚守。” 这是文良最大的担忧,六千梁州军若在梁州都无法与怀阳军相抗衡,在潼城就更不可能了。 文良说完,却不见温故有半点忧色,若是三日前,他可能会觉得大小姐是否不知晓此间利害。但如今,文良却隐隐觉得她心中早有成算。 “大小姐!”周通此时闯了进来,也不管文良温故在说话,张嘴就喊。 温故一边从妆匣中一样样地往外捡,在知夏的头面上一样样的比划,一边向周通问道:“该来看的,都来了?” “是!都到了,将近一百号人,人头那叫一个攒动。”周通说着撇撇嘴,“就是这个李茂,简直是不修礼貌,一张嘴就是胡说八道。” 周通说完,特意侧过头看了眼文良。文良面色如常。 清点杨府财物之前,大小姐让李茂出去和周通演这一出戏。文良只是稍微提点了一句,李茂就明白自己的上司被周通气着了。 现在听周通这么说,李茂肯定是在外面挤兑了他。 “杨万堂的品性不需多言,潼城百姓对他必然有恨。他府上这些恶仆,身上背的冤孽也不会少,但泥污之中也有净处,我不想错杀。”温故停下手上的动作,将妆匣交给知夏,“若是尚有时间,我可以让暗卫一样一样的查实清楚,但如今我有一件紧迫事,要这些恶仆来帮我做。我等不了。” 温故说这些的时候,周通就只是站着,而文良清楚大小姐的意思:“李茂先点了一个恶仆的罪过,大小姐把他打杀了,百姓们知道梁州军能治这些人的罪。自然也就出来告了。” 温故点点头:“我们初来乍到,潼城百姓不知道我们是因何而来,顾不顾得上他们,愿不愿意给他们做主。他们此时肯定都是观望,要让他们敢告,这出戏得演得像一点。” 周通应道:“那是自然,大小姐就放心吧。今天肯定让他们知道,大小姐能给他们断恩怨。” 周通说完,做了个“请”的动作。 “不是我来断。”温故摇摇头,然后看向文良:“是文叔来断。” 第十八章 有冤诉冤有仇诉仇 郑家是潼城旺族,百余年来在此地繁衍生息,势力早已盘根错节。从各处产业到守城军中,到处都有郑家子弟。 只是自杨万堂得势以来,富户也好,大族也罢,在这潼城中一概没了作用。几番较量之后大族们认了栽,伏在杨万堂鼻子底下过日子。 银钱是晨出富户宅,暮入杨郎府。众人敢怒不敢言,能治他的恐怕只有地府里的阎罗,阴司里的判官,众人只能私下里诅咒杨万堂早死,而郑家家主是其中咒的最凶的一个。 梁州军刚围了杨府,郑家的小辈们就将消息递到了家主面前。家主先是对着祖宗牌位连磕了一串响头,跟着就支了郑德前来打探消息。 郑德此时正趴在杨府斜对面不远处的一座屋顶上,身边还有十几个其他大族派来的家仆。 初时只有两三人,大家在房顶上见面彼此都觉得尴尬,也生怕人一多漏了行踪。可待人更多,行踪更容易暴露的时候,反而都不怕了。 他梁州军就算是要抓人,敢得罪这城中大族,两三家也就罢了,他敢把全城的大族都得罪了吗? 想到此处,杨府附近盯梢的子弟家仆们胆气就壮了,纷纷放下心来。 “下面跪着这人是谁家来的?” “没见过啊,但听他喊得这么惨,怕是冤屈大了。” “冤屈大有个屁用,你们不知道,梁州军和杨老爷那是有交情的,他这么一闹,小命说不定一会儿就没了。” 郑德本来一声不吭地听着周围人议论,心里想着这帮人,小门小户出身,知道的消息都不准,他怎么想的,就怎么露在脸上。旁边的人突然用胳膊捅捅他。 “郑德,你有没有什么消息啊?给我们也说说。” 这人话音一落,周围的人立马跟着称是,郑家来的人,消息肯定比他们来的灵通。 这边一时人声四起,旁边屋顶上伏着的,树上骑着的纷纷听见声响,甚至连最近处的梁州兵都朝他们这看了一眼。 众人吓得连忙噤声,郑德悄悄抬起头朝杨府看了一眼,接着又把身子压低了,轻声说:“你们不要命了?” 旁边人诶了一声,又道:“我们这不也是着急吗,蹲了好几个时辰了,一点信都没有。你要有什么消息给我们说说,谁实在蹲不住了,回去交个差也好。明日请你登云楼吃酒。” “是啊是啊。”周围人又跟着称是。 郑德吸了一口冷气,嘶了一声,赶紧用手势止住他们。 “行行行,省得你们在这瞎猜,告诉你们啊。”郑德左右看看,确定所有人都竖着耳朵听他说话了,才继续得意地说道,“你们别在这给我胡说八道了,我可听说了,白日里梁州军围杨府,那是破门而入的。知道什么叫破门而入吗?你看杨府那破门,就是被梁州军破的。” 众人刚来时就看到了杨府的大门已经破损,此时顺着郑德的话又看了几眼。 有个不太机灵地问道:“破门跟这有啥关系?” “你家老爷敢派你来,心也忒大了。”郑德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像这样的高门大户,迎进去的,虽说不一定是客人。但闯进去的,那一定是仇人。” 众人纷纷觉得有理,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郑德急的赶忙打手势让他们噤声。 此时突然听一人压着声音道:“来了来了!” 众人连忙收声,朝杨府大门看去。 大门此时已经打开。两队扬州兵鱼贯而出,分立两侧将门口跪着的男子围在中间,一个身着黄绿色襕衫的男子从大门中走出。一看这架势,明摆着就是梁州军的主事人。 刚才站在门口的黑面小将亲手搬着太师椅,置于黄绿色襕衫的男子身后,男子坐定,张嘴说了句什么,但声音不大,远处的人听得不甚清楚。 周通:“我们将军问,你是何人?” 文良常年行于暗处,又不常和旁人说话,声音自然不大,周通这一嗓子,四周的人就全听清楚了。 “回将军,小人是雍州人士,到潼城来状告杨万堂的管家杨甲!”李茂高声回道。 “所告何事?” 李茂的表情愤恨至极:“小人告杨甲仗杨万堂之势,占我家宅,杀我父母!” “竟有此事,你且细细说来!”周通道。 “将军,小人在雍州有一处祖宅,半月前,杨甲带一众恶仆前来说要将我家祖宅买下,我父不肯,他竟联合雍州柳老爷,驱使恶仆将我父打死,而后又逼死我娘。小人家宅被占,雍州又有柳老爷给杨万堂撑腰,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潼城找杨万堂拼命!见将军围了杨府,这才上前诉冤,请将军为我做主啊!” 李茂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又是声情并茂引人侧目,说完,又伏在了地上痛哭起来。 周通却呵斥道:“胡说!杨万堂乃大楚通侍,又在潼城。雍州乃北虞州郡,杨万堂怎会去雍州占你家祖宅?” 李茂猛地抬起头:“千真万确啊将军!小人所说没半句虚言,将军若愿为我做主,我请和杨甲对质!” 文良道:“你若真有冤情,如今我在此,必然还你公道。你且回去休息,待我审过杨甲,再做定夺。” 李茂哭道:“小人见将军神貌,就知将军正义凛然,大公无私,定然能给小人主持公道,小人就跪在这,等将军审过杨甲,替小人做主!” 周围盯梢的人将李茂的话听得一清二楚,里面说的冤情他们见怪不怪,潼城之中常有发生。 其他人未曾多想,但郑德却琢磨出来点不寻常来。 是啊,如今大楚北虞战事正紧,大楚的通侍杨万堂去北虞购置家产干什么? 此事甚大,不是他能够胡乱猜的,但他知道,一旦将这个消息送到家主面前,自己定然能讨个赏了。 思量间,那将军和黑面小将都已折回府中。众人都想等个结果,看梁州军对杨万堂是何态度。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大门再开时,那黑面小将手里拎着一个软绵绵的人走了出来。 “我们将军已经查实你所言非虚,杨甲所为,天地不容。将军已经下令将其打杀,为你伸冤报仇!” 周通说完,抬手就将杨府管家的尸体扔到了李茂身边。李茂扑上去一看,对着尸体狠狠锤了两拳,然后跪在地上不住的哭喊:“谢大将军为小人做主!” 周通又道:“杨万堂驱使家仆行凶,我们将军绝不允许此等恶徒逍遥法外。但他所行之恶事绝不只此一桩,我们已将杨府恶徒全数拿下,若还有来告者,再一并处置。” 周通话音刚落,两队兵士就压着杨府恶仆百余人从府中涌出,顷刻之间就站了满街。 周通看了看四周,用手锤了锤胸甲,高声道:“杨府恶徒,尽数在此,有冤屈者,尽管来诉。” 梁州军同声同动,铿锵之声直破苍穹,传遍整个潼城。 “杨府恶徒,尽数在此,有冤屈者,尽管来诉!” 第十九章 大小姐心真黑啊 “我听得真真的,杨万堂在雍州置了宅子,还有个姓柳的帮着操持。” 郑家大宅中,郑德向郑家各房老爷讲着今日所见。各人都已经问过一轮,郑德也不敢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地讲了个清楚。 “杨万堂早年间得过梁州温宗的恩惠,如今却让他抄了家。当年的因结成现在这样的果,也算是他的报应了。” “那杨甲真的死了?立时杀了?一点都没犹豫?” “杨万堂的偏房就姓柳,那人嘴里说的雍州姓柳的,恐怕也有关系。” 几个老爷说什么的都有,郑德也不知道先回谁后回谁。直到大房老爷郑统敲了敲柱杖,房中才安静下来。 “我问你,那将军年纪几何,容貌又如何?”大房老爷问道。 这才是郑德真正的主子,他小心地答道:“回老爷话,我离得远,夜里又黑,虽然有火把亮着,但确实看不真切。” 郑统知道他这么说是真没看清楚,此间答话不敢妄言,怕说错了日后引来责罚:“你尽管说,说完好去领赏。” 老爷说有赏,郑德才放下心来,应了一声道:“我瞧着,那将军估摸有三十来岁,眉眼看不清,但看身量装束,不像是个将军,反倒像个文士。” 郑统点点头没再问了,沉吟一阵就把郑德打发了下去。郑德刚走,不待其他几房老爷发问,郑统先断言道:“领兵之人不是温宗。” “那是何人?”有人问道。 郑统道:“是何人不重要。昨日梁州军入城,来的不足三千之数。缺兵少将,如此看来,恐怕梁州有了变故。” “梁州军这般行径,怕是此事和杨万堂有关?” 郑统点点头:“杨万堂此时在雍州置家产,又逢梁州变故,或许,是想要投奔北虞。” 郑统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心下主意也跟着定了。 “杨万堂翻不了身了!你们能踩的都去踩上一脚,让你们名下被杨万堂欺压过的庄户们也都去告!你们亲自带着去,不管梁州军来潼城是什么图谋,我们送份礼总不会错。” …… 郑家一动,潼城的富户大族就都跟着动了,百姓们初时也不明白,往日里跟在杨万堂后面榨他们油水的大老爷们,怎么一夕之间都像变了人一样,反而要替自己寻公道。 一时间街头巷尾处处弥漫着正气,整个潼城仿若公理之乡。 文良却忙坏了,来告杨府恶仆的人从晨间开始就络绎不绝,问冤情,审人犯,查证据,连餐饭都没顾上吃。不过文良在百姓眼中,俨然成了潼城的青天。 温故叫人把太守府收拾了出来,和知夏等人住了进去,然后又差人叫了李茂来。 “大小姐,有庄户为感念梁州军恩德,送了不少果子过来,我看虞侯也顾不上吃,就给大小姐送来了。”李茂巴巴地跑过来,手里端了一碟洗干净的果子。 温故拣了一个递给知夏,自己也尝了:“如今梁州军在潼城声名如何?” “那自然是好啊,百姓都夸咱们呢,要不是大小姐让虞侯露这个脸,现如今,潼城早就把大小姐当成仙女一样拜了。”李茂道。 李茂说话奉承惯了,温故倒不反感,笑道:“那你说说,如何才能败了我们的声名?” “要我说……”李茂没想到大小姐问这个,刚说了三个字就收了声,他可从别人嘴里听过大小姐这几日的言行,剑走偏锋不循常理,但他脑子转得也快,立马又回道,“声名攒起来不容易,可败起来那是真的快,无非就是军纪不明,判事不公。” “太慢了。”温故摇摇头。 李茂闻言,假装为难沉吟着不出声。 想败声名那还不简单,乱兵入城劫掠百姓,一夜之间梁州军的名声就完了,可这事他不能干,也不能说。不止自己要脸,大小姐要真这么干了,文良知道是他出的主意,自己的人头肯定是保不住了。 温故心里清楚李茂在想什么,也不为难他了,说道:“现下有两件事要你去做。” 李茂道:“但凭大小姐吩咐。” “你去告诉文叔,庄户们送礼,不要推辞,一概照单全收,大族们若是派人来送礼,把人先扣下,待杨府家仆的罪都断完了再放回去。无论他们送多少,一概都让他们再添上两倍送来。否则,杨府的今日,就是他们的明日。”温故淡淡地说道。 李茂立时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要用杨府那些恶仆,先要给他们定罪,定罪要依靠大族带人来告。若是先狠狠宰他们一笔,那些大族势必退缩,反倒坏事。先让他们办事,再逼他们送礼。如此安排确实妥当。 大小姐看着娴静柔弱,心可真黑啊。 李茂道:“大小姐的意思是,潼城大族能顷刻之间鼓动全城来告,自然也能顷刻之间败了我们的声名。这事让他们帮我来做。” 温故点点头:“等大族的礼都到了,你再去西郊跑个腿,让赵统领带兵进城,详细事由文叔会告诉你。” 李茂虽还不清楚大小姐的谋算,但只看如今,温故的行事倒是妥当。便也不再多问,接了令转身就走。 知夏吃饱了果子,心下却有些不解:“大小姐,那些大族守财如命,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来送礼。” 温故道:“父亲跟我讲过,但凡百年大族,往往看重将来胜于过去。若只是为了寻杨万堂过去那些仇怨,他们未必肯带人来告。他们能来,肯定是已经盘算清楚我们和杨万堂的恩怨了,应该也把我们当下的处境推测出个七八分。那在他们眼里,潼城现在是梁州军的天下,这才是关乎他们将来的事,我们明摆着寻杨万堂的晦气,他们定然是要帮我们搭这把手的。” 知夏半知半解的噢了一声:“可北虞若是得到消息,我们还能在潼城常驻吗?” 温故又道:“北虞若是得知潼城的消息,那定是这些大族走漏的。我计算这许多,就是为了让大族们自己不出这个声。” 逼着他们送礼,反倒让他们不出声,这是什么道理?知夏不明白其中关窍,只是见温故说得胸有成竹,便不再问了。 温故看她的样子,却又笑道:“你多想想这些也好,往后我们可再没有以前那样的日子过了。” 第二十章 梁州军可太贪了 只用两天时间,文良就给杨府恶仆定了罪,除了十几个府内洒扫的,但凡是平日里跟着杨府主子出门的,身上多少都背着些冤孽。 事情远的在七八年前,近的不足月余,苦主或是直接被打死,或是间接被逼死,杨万堂在潼城以此立威,倒也见怪不怪了。 女眷倒还少些,都被留在了杨府后园,暂时由梁州军看管。 不过让潼城百姓奇怪的是,不同于打杀杨甲时的干脆,梁州军对其余人等只是定了罪,却不见再杀一人。 流言将起之时,温故让文良将杨万堂的尸身示众,表明梁州军给了潼城百姓一个交代。但杨万堂暗通北虞的事情却只字未提,只存在于潼城百姓街头巷尾的传言当中。 无论如何,杨万堂伏诛是潼城的一大幸事,百姓们见梁州军所为,也敢出门上街了,只是暂时还不能出城而已。 百姓们各有各的欢欣,大族们却都在愁同一件事。如今都派了人来,围坐在郑家老宅里,等着郑统给他们定个主意。 郑统却闷在房里避而不见,和自家各房的几个老爷商量起来了。 “死了个杨万堂,却来了梁州军!”郑统的面相也算是慈眉善目,看上去是个好相与的,此刻却将柱杖狠狠杵了杵,神情忿忿。 “那我们怎么办?他们都开口要了,送是不送?”郑家另一个老爷问道。 郑统面色阴沉的道:“送!还要大大方方地送。” “可他们第一次要,我们不应该拉扯几番少给一些吗?第一次就这么干脆,之后胃口还不越来越大?” 郑统道:“梁州军毕竟不是我们大楚的人,他们待的了一时,还能待的了一世?我们干脆一点,抓个机会把梁州军占了潼城的消息散出去。他们要不死在潼城,要不落荒而逃,总不至于会在这扎下根来。” 郑统主意一定,各房老爷领了命,正要去准备,却又被郑统叫住:“梁州军初来乍到,肯定没摸清楚城里的状况,他们无非也就知道我们这些藏不了财的大族富户。这可喂不饱他们。” 另一个郑老爷问道:“那大哥的意思是?” 郑统沉声说道:“他们弄不清楚,你们就帮着他们弄清楚,城里像什么孙家的,史家的,做什么营生,有多少盈余,给他们算笔账。” “大哥说得对,不能只是我们出钱,给他们一起买了太平。” 郑统撑着柱杖,在太师椅上坐定,神色又恢复如常。 “如今送出去的银子多一两,将来报在梁守军身上的怨气就多一分。现在让他们跟着我们出银子,以后,还得让他们替我们打头阵。” 第二天晨间,郑家就大大方方的备好了礼,一箱箱抬着从城西的郑家老宅,大摇大摆地送到了城北的太守府,甚至比梁州军要的还多了三分。 全城百姓看着他们招摇过市,心想杨万堂在的时候尚不敢如此行事,怎么梁州军竟是这般的不避人言。 其他大族也跟着骂,不过骂梁州军的同时,也把郑统的祖宗都拾掇出来骂了一圈。 他们本来打着主意,让郑统出头拒了梁州军,就算拒不了打个商量也好,可没想到郑统不仅没出这个头,反而干脆利落地依了要求。在他们眼里,郑统现在比梁州军都可恨。 不过骂归骂,晨间郑家大摇大摆地送了礼之后,刚过晌午,其他富户也都依样画葫芦地备好礼送了过去,一时之间整个潼城都热闹了起来,各府的队伍穿梭其间,时常有两队相遇还要暗中比一比谁家的箱子大,谁家的箱子沉。 几十条队伍,最终汇聚于太守府门前。 领头的老爷们到门房前少坐,抬着箱子的下人们就等在太守府门外。 人一多,等的时间自然就久了。等在外面的,大家多少都苦着脸,只有卖胡麻饼巴览子的贩夫穿梭其间,赚得那叫一个高兴。 贩夫生意好,人就高兴,话也跟着多了起来。 家丁下人们也不烦他,饼子好味道,人又爱攀谈,到后来剩下点巴览子也不卖了,送予家丁们吃着,顺便聊上几句,一会的工夫这贩夫就认了好几个大哥,要约着一起吃酒了。 眼见着挑子见了底,钱袋子却鼓得满满的,贩夫高高兴兴地走了,等到了远处,绕了个弯又折回去,趁着没人瞧见,就从后门进了太守府。 兵士开门把贩夫让进来,他就凑到水缸边上舀了瓢水,把脸上的麻子一抹,衣服一脱。 再一看,这不是李茂还能是谁。 得了消息的温故此时也过来,靠在栏杆上看着他。 知夏先开口:“你这本事倒也厉害,脸也就罢了,连身形姿势都变了。赶明儿也教教我,我和小姐也能乔装出去玩,不用整天闷在这里了。” 李茂听到知夏说话,赶忙把脸上的水一擦,凑过来先向温故行了礼,叫了声大小姐,然后又向知夏答道:“知夏姑娘见笑了,多亏咱长得不显眼,这伎俩才管用。若是知夏姑娘这般的人物,恐怕什么伎俩都是没用的。更别说大小姐了。” 知夏听他这么说,笑着也没答话了。 温故也不在意他们两个说笑,问道:“都打听清楚了?” 李茂正色答道:“清楚了,一天的工夫,这些人就把杨万堂给忘了,都恨上了咱们。言语里边都说咱梁州军在潼城待不长久,恐怕已经算计着要出城给大楚朝廷报信呢。” 温故道:“大楚朝廷?不止吧?” 李茂立时会意:“大小姐的意思是说,这城里面,还有其他大族通了北虞?” 温故又道:“潼城虽然不是北虞必夺之地,但毕竟相距不远。杨万堂前前后后还不足月余,若是没有其他人,也太干净了些。” 李茂拜服道:“潼城此时无人敢出城,所以大小姐要让大族们先坐不住,派人出去向大楚请援兵。那暗通北虞的人混在里面,自然安全得多。” 温故点点头,李茂忙道:“那我派人提前盯住几处要道,等大小姐放人出去,我就能把人找出来。” 温故也没作答,突然问道:“今日初几了?” 李茂一愣,答道:“三月初七。” 温故稍一沉吟,说道:“到时安排人盯住,人不要拦,也不要惊动了,查清楚是哪家的就好。你现在要紧的,是要去帮我办另外一件事。” 第二十一章 织网网自己 文良从入城开始到现在,五天没睡一个囫囵觉,终于扛不住累倒了。 来送礼的老爷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松了口气,这将军面冷心也冷,大把的银钱送上去,都没见焐热半分。 他这一倒,大家多少都能喘口气。 然而这口气刚喘了半天,那将军手底下的黑面小将就闯上门来,嘴里又把将军累倒了的话说了一遍,话里的意思却还是要各家再备一份心意上门。 见过要钱的,没见过这么要钱的。 老爷们一听,这哪还能坐得住。 大家背地里骂郑家,可真要拿主意,还得上郑家的门。 郑统知道其他那些人怎么骂他,此时也装作没事一般,与大家同仇敌忾地合计起来一起商议。 梁州军想必也不是真的贪,要得如此急,恐怕是粮饷有缺,这是等不了的紧要事。 梁州军既想在潼城常驻,那势必要保潼城安稳。 封了城门是为了潼城当下不乱,补齐粮饷则是为了潼城将来不乱。 若是借着去庄子上收租提银钱的名号,让各家派人出城,梁州军两相权宜之下,给各家行个方便,也未必不可能。 人出了城去,往哪走,可就不是梁州军能管得住的了。 最终郑统拿了主意,绝不能让梁州来的在大楚的地盘上撒野。 言罢即行,众人一齐到了太守府,一群老爷们给这帮军汉搭台子唱戏。 这黑面小将看上去就只会阵前搏杀,不如那将军来的城府深沉。众人摆出一副为难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哄得那黑面小将晕头转向,最终给各家都发了出城文牒,放他们派人出城去了。 老爷们拱着蒙将军厚望的手,迈着必不负将军重托的步子,就这么出了太守府。 刚还喧闹的厅中就这么安静下来,兵士把两扇厚重的屏风一撤。温故正倚坐在后面,知夏文良也在一旁,案几上一碟果子已经被吃了个干净。 周通凑过来看了眼,脸上还带着点失望。 温故笑道:“去再拿些果子过来,犒劳犒劳我们龙骧虎步的周将军。” 知夏应了一声,告退出去。 周通哎呀一声,道:“大小姐,你也跟着他们打趣我。” 温故道:“说的也没错。” 在文良他们看来,今日的温故似乎开心了许多。想是这几日布下的局已渐成,只等猎物入网,鱼儿上钩。自然就轻松了些。 周通砸吧了两下嘴,道:“他们夸的那些话,明摆着就是给蛮汉子听的,想是我这也不懂,那也不通,他们把我当傻子哄呢?” 温故道:“不只是你,恐怕整个梁州军在他们眼里都痴笨了。这些人认为我们是弃城而逃的乱军,这个时候,文叔管得越细越杂,他们就越认为我们无人可用,都累倒了也无人可替,正应了他们的猜测。而且若文叔没有累倒,此刻轻易允了他们出城,他们反倒容易生疑,换了人他们才能放心。” 周通道:“大小姐谋划得厉害,等过两日这事一了,让他们自己琢磨琢磨谁才是那个蠢笨的。” 温故却又笑道:“周都统可能要再装一阵愚笨了。” “等把暗通北虞的人找出来,这场戏不就唱完了吗?那到时候我……”周通说到这,见温故笑笑地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大小姐的意思是,这戏还要接着唱?后面还有别的谋划?” 周通明白的倒是快,温故点点头道:“我没让李茂拦下送信的人。” “那李茂的人把潼城几个方向的要道上那些茶寮客栈都安排上了是要干什么啊?”周通急道。 文良其实也有疑惑,但他性子更稳些,之前见过了大小姐的谋算,如今他也不想那许多了,也就并不急着问个所以然。如今见周通问了,倒也想听个明白。 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温故也要把事与亲信几人说开的,知夏恰好端着果碟子进来,周通抓了一个三口就吞了。 温故道:“文叔,依你看,若是北虞得知我们弃了梁州,南下占了潼城,北虞当如何?” 这一点,文良自出梁州当日,心下就在盘算,此刻立时回道:“潼城对北虞本无关紧要,但梁州军一直是北虞的一根刺,若知我们占了潼城,想必会让沈靖来攻。潼城不似梁州易守,若来攻,我们难以抵挡。” 周通却有别的想法:“也未必,对沈靖来说,梁州的位置要比梁州军重要多了,他既占了梁州,东边战事又紧,不一定会腾出手来接着南下。我觉得,他可能就直接往东边去了,无非是留重兵把守潼城,以防我们杀个回马枪。” 温故问道:“那周都统觉得,攻与不攻,各占几分?” 周通想了想,道:“三分攻,七分不攻。” 周通说完,文良也点点头。 温故又道:“沈靖的心性我们都难猜,我实不敢冒这个险,用梁州军六千将士的性命赌他的心性。况且,那些老爷们心里面有一点盘算的对,我们是梁州军,如今占的是楚国的城。楚国不可能坐视不理。” 文良接道:“我们与楚国虽无盟誓,但也算共抗北虞。如今占了潼城,往日之谊是难再念及了。楚国国中虽乱,与北虞之战又连失州郡,但潼城东南有定宜军驻扎,为了不至于将来退无可退,想必也会来攻。” 温故道:“所以梁州军若还在潼城,不久后就要腹背受敌。” 周通急道:“那大小姐还放人出去送信?把他们追回来吧!” 温故摇摇头:“沈靖收了梁州一座空城,定然会猜测我们去了哪,就算没人送信,他也会查出来。” “可这细作是从城里出去的,城中街道如何,何处城墙脆弱难守,这细作甚至比我们都清楚。” 温故道:“不止如此。这细作还知道梁州军现在群龙无首,由文叔暂领,我还让李茂把我们城中兵马的大致数量告知与他。还说因为没有主将,我们一路狼狈南下,中间兵士多有溃逃。如今怕是打不成一场像样的仗了。” 周通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急得脸上黑一阵红一阵,心想大小姐这是织了张网,把整个梁州军连她自己都织进去了。 文良也没猜透温故的心思:“大小姐之后可有安排?” 温故脸上还挂着笑,不急不缓的道:“我是想着,梁州军若硬抗,无论北虞或是大楚来攻,我们都没有活路。只有摆出一击即溃的样子,才有可能求生。” 第二十二章 谋定 春风催残雨,金光开迷云。 潼城这场雨终于停了下来,趁着天色擦黑,李茂独自一人出城向西而去。 另几侧的要道之上,密林、村镇之中,暗卫也都已布好了罗网。 如今的天色,一场雨渐停,另一场雨将起。 潼城当中,行商坐贾都已经开了张,街上的百姓也渐多了起来,在梁州军的调配下,潼城已有了恢复如常的态势。 杨万堂的死似乎已经成了很久之前的事,如今口口相传的,都是梁州军的贪婪和各家大族的媚态。 百姓还有对战争的担心,但眼下先要过活。 他们并不知潼城已在网中,这张网恰也是为了护佑潼城而织。 此刻,太守府中,织网人一身青绿色的衫子,正倚坐在太师椅上说着话,细长白皙的手指捏着杨府带出来的巴览子,去了壳,送进口中,朱唇皓齿,眉黛青颦,神色也尚且悠闲。 幸好此处并无什么好景致,若有,恐怕也会被她夺去几分色彩。 只是,她面前有个黑面小将,急的来回踱着步,手脚胡乱比划着。 俗物! 文良心想。 俗物粗声粗气的开口道:“大小姐莫不是想要示弱,让那沈靖认为我们梁州军已无威胁,从而暂不来攻,好有个喘息的档子?这不成啊,那沈靖若是被如此骗了,怀阳军哪有今日?” 温故仔细地用帕子擦干净手上沾的碎壳,笑道:“我确是要向沈靖示弱,但也不止沈靖,梁州军此时要向天下人示弱。” 温故说到此处就停下了,周通见温故不言,又说道:“可若与寻常将领对阵,此法都不一定可行,我们梁州军声名过盛了。其他人示弱,或可求得一条生路。梁州军示弱,必会更引得各方来攻。” 温故回道:“是啊,我们仓皇逃窜,溃不成军。若城中无将,且只有两千兵马,再加上一千怀有异心的楚国守军。那些平日里不敢与梁州军相争的大小军队,会怎样?” 周通抢道:“会争先恐后地来攻,无论如何,拿下了梁州军,对他们而言都有了威名。” 温故问道:“那无论北虞南楚,有人拿下了潼城,另一方会来攻吗?” 周通道:“若是北虞拿下潼城,南楚不想战线扩大,必不会相争。” 温故又问道:“若南楚拿下潼城呢?” 一直站在旁边的文良道:“南楚与我们梁州军不同,于此地的行军攻坚,南楚皆不熟悉,北虞只需稳守梁州即可。反而会集中兵力加紧广阳一侧的攻势。” 温故点点头:“所以无论谁拿下梁州军,另一方都没有理由再来攻了。若我们只有城中的两千人,就连南楚也能轻易取之了。” “若真是那般,自然是的。可我们城外还有四千兵马,城中大小姐虽未领将名,但实则……”周通说道这,突然嘶了一声,语气也缓了下来,“我都急乱了,大小姐你直接说吧,我听着就是了。” 周通察觉了温故的谋划与他想的不相同,但也猜不透是什么。 温故笑道:“我知道周都统应该是能明白我的。” 此刻的周通并不知道自己“曾经”死战过沈靖,也不知道自己与温故文良曾共过多少生死。 这军汉是战场上的天纵英才,自视甚高,之所以奉温故为尊,本是因为他自认梁州军此时的都统之职,无人比他更合适,而大小姐在即将带梁州军赴险求生之时,问都没问,就将他置于其上。无论是将军的遗命还是大小姐的主张,都算是慧眼识人的知遇之恩。 而且这几日行来,大小姐的筹谋行事,也是险中求生,死里搏命,和他颇对路子。再加上他本就蒙温宗将军之恩,方有得今日。这才如此这般听从温故。 温故道:“潼城大族们把消息散出去,无论北虞还是南楚,想必都会惦记上潼城的梁州军。既然梁州军轻易可破,那谁先到,这份威名,自然就是谁的囊中之物。” “嗯。”知夏吃着果子,嗯了两声,不停地点着头。 温故看着她,笑得更开心了:“所以我要把这份威名,送给南楚。” 文良道:“大小姐的意思是,要引南楚来攻?” “不是引,而是让。”温故道:“我们城西有四千人,这四千人潼城不知道,北虞不知道,南楚也不知道。所以我让谁来攻,他们就是谁的兵。” 周通听到这又有些糊涂:“不对啊,老赵他们既无南楚军籍,也无南楚将领,如何……” 温故道:“周都统忘了,这城中本还应有一人,此人可领南楚之兵。” 文良先一步明白过来:“潼城太守?” …… “刘著!” 潼城西郊,四千梁州兵马分散于林中驻扎,此处荒林密布少有人烟,又值乱世更是无人经过。 十几处篝火于静夜中兀自燃烧着,四周或站或坐着不少兵士。 潼城太守刘著正蹲在其中一处扒拉着汤饼,四周兵士不多,但他和家眷被分开,也没了逃跑的心思。 此时突然听得一个兵士叫他。刘著头一埋,全当没听见。 “潼城来人了,我们统领叫你过去。”那兵士绕到他正面说着,言语中也不甚客气。 刘著蹲着,挪动双脚,依旧用后背对着那兵士。 “你这碗都空了,还扒拉呢?你要是饿,我们赵统领那有肉吃,走吧。” 兵士又绕到刘著正面来,刘著见状,想要把碗往地上摔,想了想没敢,还是轻轻放下,手在大腿上一拍,骂了起来。 “我刘著在大楚那也算是饱学之士,我刘家世代簪缨,到我这里虽不如祖上光耀,但也是堂堂一城之太守,你们梁州军如此待我,简直是有辱斯文!” 刘著越说越气,猛地站起身来,伸着指头但又不敢指着那兵士,又怕错指了别人,只能对着他身旁的空地骂。 那兵士眯着眼垮着脸连着说了好几个“是。” 刘著是越骂越有力气,滔滔不绝,舌灿莲花,一边骂着还一边用眼角瞥着那兵士,而那兵士就这么听着也不多说话。刘著骂的正得意间,突然就听老赵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哟,刘太守,扒拉完汤饼没吃饱,又扒拉你家族谱呢?” 第二十三章 局成 听到老赵的声音,刘著骂到一半的话又吞了回去,蔫着声道:“我活动活动筋骨。” 与老赵同行的还有一个青年人,看样貌身形不似兵将也不似文士,气质更是不显,难以辨明是何出身。 刘著心思一转,就猜到这人可能是刚才那兵士口中言到的潼城所来之人。正看着,却发现对方也顺着视线看了自己一眼,这才撇过脸去。 老赵没管这许多,走过来勾住他的肩膀:“你刚才说什么,你堂堂潼城之太守对吧?” 这两天的感觉刘著太熟了,他也曾有一番大志向,可沦落到了杨万堂鼻子底下,只能降志辱身,勉强过活。这才逍遥了半天,又落到了老赵手里。 刚出了潼城那个蛇虫窟,又入了梁州军这个猛虎穴。 只是刘著刚骂起来的半分志气还没散,但若硬气起来他也不敢,憋了半天,只能结结巴巴地道:“是…是啊,我潼城太守,怎…怎么了。” 老赵嘿嘿一笑,道:“兄弟这是好心提醒你,你在潼城,那是太守,你要是离开潼城,连降将都算不上,就是一逃兵了。” “你一梁州兵,你管我一大楚的官,你管得忒宽了。” 刘著低着头,虽然他此行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举家弃城而逃,但他嘴里不服软,强撑着自己最后一点颜面。 此时,只见与老赵同来的青年人突然开口,言语神色皆是敬仰之情:“刘太守在杨万堂这般阴险狠辣的奸佞之臣左右,尚能保全自身,实属不易。” 刘著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对方一拱手道:“刘太守,在下久仰了!” 刘著常受奚落,往日在潼城间,他人就算客套,话里也不掩饰嘲弄。此时见这青年人神色慎重,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他便不想应付了事,但一时间竟也生疏了如何回应,只得道了声“不敢。” 青年人又正色道:“赵统领心直口快,若有得罪之处,请刘太守千万包涵。” 见二人说上话,老赵就让到了一旁,把戏台子交给了李茂。 李茂言语端正,见识广博,刘著对他颇有好感,二人就这么站着谈了小半个时辰。李茂先是怒斥杨万堂,不时还夸赞刘著的风骨,言语中又带出自己这般才学,在梁州仍受礼遇,和刘著相比实在是虚名难受。 “贤弟如此见地切勿妄自菲薄,我等读书人,才学自是立身之本,然各人境遇当不相同,非我等之力所能及。”刘著安慰道。 李茂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梁州方寸之地,难以网罗天下才学,让我管窥筐举之人也有一席之地,刘兄面前,羞愧难当啊。” 老赵在旁边看着刘著从对李茂防备疏离到二人惺惺相惜,心想这人还真着了李茂的道。 李茂从又杨万堂骂到了北虞,天光将明之时,刘著已经信誓旦旦的愿意与梁州军一起,从北虞手中夺下潼城。 西郊这边,李茂按照温故的想法,给了四千梁州军出师之名。潼城这边,周通也依从温故的安排,将原本潼城的一千守军一分为三。 这一千守军本就无死守之志,一则南楚朝堂波谲云诡,臣不成臣,将不成将。潼城又有个作威作福贪得无厌的杨万堂。这并非险要的边陲之城早就如同弃子一般。太守都无大志,两营兵将自然也没什么士气。 二则,潼城早无兵源供应,刘著当年勉强就地取兵。城中大族各自安插子弟于两营之中,以备自己便宜之用,其心自也不在军中。 周通接手两营兵马之时,就开始着手摸清他们底细。此时,胸怀大志者,吸纳入梁州军重新整合操练。无心从军者,就地遣散各自回家。暗通北虞者,查实之后暂不言明,静待两日之后以作他用。 而各大族子弟、细作,一南一北两处飞奔,跨密林,越田地,投向各自真正的主子报信而去。 但人力传信总是慢的。若是信鸽,一个往来的时间,还不及人力半程用的长。 信鸽城中大族自然是有的,自梁州军入城至今,几日内也常有不少自城中各处飞出。 他们认为自己的人出了城,去了哪,梁州军自是管不上。但他们的鸽子飞出府,到了哪,他们也不知道。 …… 潼城太守府后园,虽称不上琳琅华美,但也颇为雅致。 此时这雅致中间正升着一团篝火,篝火之上架起一座木桥,几只被枣木插了个对穿的剃毛鸽子置于其上,温故正悠然地握着枣木一侧,缓缓地前后翻转着。 “火候最是重要,要皮酥而不焦,肉嫩而不腻。烤好洒一把盐巴,香。” 金黄的肥油顺着木桥的间隙滴入火中,转而被吞没,偶尔溅起星点火苗,打在鸽子皮上,不时地滋滋作响。旺火将这几只鸽子烤得喷香四溢,引得知夏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大小姐,三日前蒸鸽子,前日炖鸽子,昨日鸽子汤,我实在是以为自己吃够了,可今日这烤法也太香了。”知夏巴巴地看着,嘟囔道。 “还不够呢。”温故让知夏打开手里捧着的罐子,直接用手在里面抓了一把碾碎烘干过后的红刺葱沫,撵着指头洒在烤好的鸽子上,“这才算好。” 知夏连忙将枣木取下,架到一边的干架子上放凉。又有些心急,用手猛地扇了扇,然后抓起一只就吃了起来。 “小心点。”温故看着她的样子笑道。 知夏也不知是被热到还是被辣到,边吃着边吸着气:“大小姐,你说这么多鸽子,他们打尽了吗?要是有漏掉的怎么办?” “要漏几只出去,潼城这么大的变故,没有飞鸽传信,反而不正常。”温故淡淡地说道。 知夏不解:“那我们还费劲打这么多下来做什么?” 温故认真地道:“当然是为了吃呀。” 知夏一时不知怎么说,文良恰在此时赶到。温故招呼他:“文叔,来吃鸽子。” 文良看了看鸽子,又看了看知夏沾满了油的手,笑道:“我就不吃了,太油。” 温故也不再劝,转而问道:“刘著的族谱找到了?” 文良点点头,答了句找到了。温故从桌上拾起一把小刀,递给文良。 “文叔你用刀割肉吃,就不用沾手了。”说罢又看向知夏,“一会吃完,我们去和刘太守攀攀亲戚。” 第二十四章 棋落 三月初十,潼城,太守府。 刘著在自己府中修了一座六层阁楼,无他,唯存书而已。 大户人家的书阁之中,寻常书籍虽也金贵,但点睛之处,往往在融于情境的珠玉宝器之上。 而太守府这书阁当中却只有书。 “或许是潼城的银子都进了杨府,刘著家贫?”知夏坐在案前,一边翻着手中书册,一边不经心地说道。 “太守举家而逃,金银财宝就装了二十余车,哪有这样的贫家。” 温故与知夏并排而坐,手执狼毫,在面前的书册上圈圈画画。 知夏道:“也是,不一定家贫,咱们梁州的书阁也没那些珍奇宝物。” 温故停下笔,看了她一眼:“那你说这是为什么?” 知夏回道:“因为将军说,读书的地方就要读书呀,其他东西添些乐趣也就罢了,若是抢了书的风头,那便不美。” 温故笑道:“是了,我看这刘著,倒真是个爱书之人。” “那他逃命的时候怎么不带着书?反而带着财宝。” 温故认真道:“或许是他际遇不佳,读书读到了这步田地,把满身的怨气都怪到书身上来了。落难之时,只求活命,认为财宝反而不会误他。” 说着,温故眉眼一动,在书册上重重圈了一笔,知夏见她模样,忙凑上去看。 “刘侠?” “此人正合适。” 在另一侧的文良闻声也走过来。只听知夏盘算道:“刘著曾祖的堂兄的…庶子…这一支竟没官职?” “刘家到底是世代簪缨,想找这一家年纪大体合适,不入朝堂也无甚笔墨记载的,还真是费一番功夫。”温故放下笔,笑道。 知夏道:“可是辈分不对呀,这刘著都四十有余了。” 温故放下笔:“缘分天定,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 知夏噗地一声笑出来:“那这刘侠如果有个女儿,该是刘著的…姑母?” “是啊,等刘太守回了潼城…我们就去见见我这侄儿。” …… 侄儿此时正骑在高头大马上,老赵李茂与他一左一右并排而行,意气风发地向潼城行来。 李茂依温故之计劝服刘著。只说怕他前些日子被迫弃城而逃,如今就算求得援军救下潼城,日后在大楚的朝堂之上也难免为人所诟病,故四千梁州军已然褪下甲胄,仅着布衣,领刘著令旗,只说是刘著冒险出城,以太守之威,日夜奔波不停,召集附近村镇青壮,又劝下豪侠绿林,再收服山匪逃兵,这才浩浩荡荡杀回潼城。 不仅如此,李茂更是为刘著设身处地,专遣了一队人马,将其家眷护在队伍后方,以做保全。 但刘著此刻神情还甚是担忧,言道:“李茂贤弟,愚兄素知梁州军威名,可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城中怀阳军哪怕真只有两千人,我们这一战,非五非十,也难取下城池啊。” 李茂正色道:“刘兄尽管放心,我们赵统领英雄盖世,哪怕城中再多五成人马,也如囊中之物一般。” 李茂说得信誓旦旦,可刘著还是觉得不放心,心里想着他李茂一介书生,哪知行军打仗之艰难。 “更何况……”李茂神神秘秘的道,“谁说城中两千兵马,全数尽是怀阳军了?” 刘著皱眉道:“贤弟的意思是,城中有内应?” 李茂抬手作势一挡,道:“诶,刘兄莫要言及此事。” 刘著会意,连声称好,心下稍宽。 此时四千梁州军已近潼城,天色将暗未暗,目力所及之处,已可见巍巍城墙之边界。 梁州将士士气昂扬,以三人为首,左右先锋各自排布,横列雁形之阵,在这茫茫然天地之间,宛如朔月推潮,一齐向潼城开去。 骏马嘶鸣,震地而行,如此肃杀之阵中,刘著又怂了。 临阵方知血勇,他刘著的血勇早在潼城晾干了。 又行了片刻,刘著见李茂老赵战意正盛,催马上前又退回,满脸写着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李茂“恰好”瞥见他一眼,问了句刘兄可是有所担忧? 刘著见李茂主动问起,便答道:“愚兄自是信任贤弟的,可怀阳军毕竟也是威名在外,城中若只有一两个好汉……” 李茂打断他,摆摆手道:“不止此数。” 刘著急道:“哪怕有数十内应……” 李茂又道:“也是不够。” 刘著愣了愣,试探道:“莫非上百?” 李茂笑道:“刘兄切莫再猜,此行,必保兄长及家人无忧。” 说话间,潼城已近在眼前,梁州军早已在城下列阵。众人看着阵中一骑快马腾起滚滚烟尘而来,尘雾散处,一名玄甲黑袍的黑面小将正怒视众人。城下军阵缓行,约有千人之数。 刘著见此人装束正是梁州军,心下大喜,忙问李茂:“此为内应?” 李茂摇摇头:“这是敌将。” 刘著本是个明白人,可这几日被李茂老赵这一来二去绕了个糊涂,又是逃命又是被俘,继而还上了战场,魂魄都在生死里面打了几个来回。如今也想不清楚了。 只听那黑面小将怒斥道:“我乃梁州军都统周通!来者何人?报上姓名!” 刘著正要往后缩,却听李茂答道:“此乃潼城太守刘著,尔等败逃之兵,占我大楚城池,还不速速来降!” 刘著进也不敢退也不是。看看周通又看看李茂,心想占潼城的不是怀阳军吗?怎么变成梁州军了?李茂不是梁州军吗?怎么又要与梁州军打起来了? 正疑惑间,突然听得对面阵中有人喊了声太守。刘著定睛一看,周通身后有不少人都是自己的潼城守军,再细细望去,似乎只有那些各怀心思的大族子弟和家仆。 可还未待他细想,就听老赵一声令下:“随我杀敌!” 老赵话音刚落,喊杀声骤然而起,全军齐发向城下杀去。 此时对面阵中也有一人喊道:“助太守擒下梁州贼子!” 那人本就趁乱出声,喊完更是缩进阵中,守城军还没反应过来,梁州军竟先出手,将身边的守城军砍翻在地。 一时间马蹄声,砍杀声,哀嚎声,兵刃相击声,全部混到一处。 只有刘著还停在原地。 此刻他心中似是清明又似是糊涂,唯一只是觉得,自己大概是上当了。可上了什么当,却又难说得清楚。 第二十五章 求死还是求生 守城军中的大族子弟原本都是身怀些许武艺的旁支,到了军中却仗着身份,不服管教,更是疏于操练。 梁州军入城后,这些人不止受足了苦,更是日日都担心有性命之忧,如今还被迫上了战场。 此时见太守带兵折返,又听阵中有人高呼,一个个登时壮了胆气,倒戈向身旁的梁州军杀去。 然而变故突生,只见刘著带的援兵杀入阵中,刀锋所指,却是这三百余大族子弟。 喊杀声透过城墙传入城中,各家老爷想要遣人去探,可自家府宅早被梁州军以乱军攻城,防止内外勾结的理由围了。 此情此境和当日杨府何其相似。 想到这,老爷们自然也就弃了冒险打探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守在了家中。 这一战便过去了六七个时辰,初时城中梁州军秩序井然,而后突然开始往来调度,最后干脆撤了包围。 潼城人刚刚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听得街上有人在喊。 “太守入城,梁州军惨败!” 这一战开始的突然,结束的也突然。潼城城下横尸遍地,主将周通下马受降,百姓们眼见着太守刘著进了城,身后兵马不着寸甲也就罢了,其中更是有辆马车,镶金嵌玉,极尽华丽之能事,不知何人坐在其中。 而此时,率军打了胜仗的刘著也才刚刚醒过味来。 “李茂贤弟,这车是给何人准备的?” 刘著入城前,看到有人将这马车送来,只是空车一辆,其中无人。 老赵一入城就去围太守府了,要在百姓面前将文良“拿下”,这出戏才算真正演完。而李茂则一直陪在刘著身边,见他发问,于是答道:“自是这潼城之主。” “愚兄斗胆说一句……你这是借我的名号,夺我大楚城池啊。” 刘著说话前,还有些担心此时李茂计成,会和他撕破脸,却见李茂神色如常,道:“刘兄切莫心急,且随我去见一个人,之后咱们再做分说。” 李茂说完便纵马而去,刘著一咬牙就要催马跟上,却突听旁边一人唤了声“太守”。 刘著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是那守城军的统领。二人几日未见,心境起落各自不同。此时相对,刘著也未多言,道了声与我同往,便追李茂而去。守城军统领随即跟上。 几人穿城而过,直抵太守府门前,做给外人看的戏刚刚散场,刘著不管许多,径直入府。守城军统领却被拦在了门外。 府中,李茂独自前往正厅,而梁州兵引刘著一路前往书阁,远远地看到两名女子等在门口,一坐一立,分明是一对主仆。 坐着那女子看着不过二八年纪,眼神中却没有这般年纪少女常有的纯真,见他这外男竟也没有半分羞怯之色,反而更多些狡黠。 “侄儿,姑母来得晚,教你受苦了。”温故开口道。 刘著听得一愣,忙向左右看去,却也没看到稚子孩童。又见温故眼神看着自己,于是问道:“小娘子这是在与谁说话?” 温故道:“当然是与你了。” 刘著听她这么说,明摆着是在占自己便宜,心底生怒却又不好发作,只道:“小娘子莫要说笑,你可知我是谁?” 温故听他语气,突然轻笑了一声,刘著虽然感觉自己被她戏弄了,可此时见她这一笑,怒意竟就少了三分。 温故笑道:“我当然知道你是谁,甚至你都未必有我清楚。” 刘著心想这小娘子小小年纪也太过托大了,便顺着她问道:“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温故不回他,又问:“你可识得刘侠?” “自是识得的,那是我曾祖堂兄家的,前些年我们还见过,你问这作甚?” 这倒是温故没有想到的,如此偏门的亲戚,又不在一处,刘著竟然也见过。不过骗不骗的成,倒也不是关键。 “我便是他家的,论起来,该是你姑母。” 刘著又是一愣,随即摆手笑道:“不可能,我那叔爷,乡下村汉,怎么会养得出这般……不可能。” 刘著心下想的都是些溢美之词,可对方如此戏弄自己,自己反而开口夸她,岂不是丢了大面子,便也就没说出口了。 温故却收了笑:“若世间尽是些可能之事,太守与我何至于在此时此处见面。” 温故的语气颇有些凌厉,未等刘著说话,又道:“太守守一城之地,应当护百姓周全,谁能想大敌当前,竟先一步弃城而逃。此为可能之事?” “你……”刘著哪会想到自己活了四十有余,竟被一个少女如此呵斥,登时便涨红了脸。 温故却话锋一转,又道:“杨万堂乃大楚之臣,欺压太守不说,更是里通外敌,这也是可能之事?” 刘著心想是啊,若不是杨万堂欺压于我,我何至于此。但嘴上却没说。 “刘太守既行不可能之事,现在的处境你想必也清楚,若想活命,需再行不可能,方可化解。” 刘著却还有些嘴硬,强撑道:“我什么处境?” 温故语气稍缓,道:“太守若不知,我就来给你盘算一番。大楚虽乱,但一城太守临阵脱逃,朝廷不问那些缘由,死罪是难免了。而我知太守抱负难得施展,因而来救,太守便可称是急中生智,出城请来援兵,又打下了威名远播的梁州军。非但脱了死罪,恐怕更是大功一件。” 刘著冷笑一声,道:“梁州军竟是一小娘子做主了吗?你梁州军自己打自己,花这么大力气演这一出戏,无非是想假借我的声名,占我大楚城池。你以为我看不出吗?” “刘太守倒是想得明白,可你明白了这些又有何用,如今紧要的,是你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温故本就坐在高台之上,此时站起身,俯视着刘著,道:“我们若是梁州军,你先是弃城而逃,而后又大摇大摆地引兵入城,南楚得知,必定兴兵来攻,梁州军也必然不会保你。如此境地,你十死无生。但若我们是你请来的援兵,你不止保住了潼城,更是拿下了梁州军,自此后声名远播,天下再无人不知你刘著。” 温故说完,看了刘著一眼,自己的话他明显是听进去了,于是语气稍缓:“刘太守,求生求死,你可要仔细想想?” 第二十六章?有姑母自远方来 刘著听温故讲到最后,神情也是一变,当下状况确如这小娘子所说。 但自己若是应下了,从此之后便和他们绑到了一起,更是受人牵制不得翻身。可闻名天下这事,多少又翻起了些刘著潜藏心底多年的抱负。 温故知他所想,又坦然言道:“太守若此时与我站到一处,我们同进同退且不说,将来若此时事发,太守尽可说是被我劫持逼迫,也能保性命无忧。” 刘著心想,你现在说得轻巧,若那时你翻脸不认,自己又当如何?可当下情境,他也没什么条件可以相谈,便不说此处,转而道:“你一个小娘子,我如何信你能做梁州军的主?” 话音刚落,就听一人喊着“大小姐”从远处奔来,刘著定睛看去,竟是李茂。 李茂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微弓着腰,满脸堆笑,站到温故一旁。 温故再看刘著的表情,却见他看看自己又看看李茂,脸上写满了诧异。 “事可办妥?”温故问道。 李茂看了眼刘著,故意做为难状。温故心想这李茂倒是爱演,顺势言道:“你且说无妨。” 李茂应了一声,说道:“梁州军降楚的消息已经散出去了,各家老爷们早早地就来拜见太守,老赵都将他们应付了回去。也点拨了他们,太守能夺回潼城,是靠着族人相助。” 李茂将文良、周通、老赵等人今日行事一一分说一番,刘著越听越是心惊,一是惊这小娘子还真是梁州军的当家人,二是惊如今自己知道这许多事,怕是不与他们为伍也不行了。 温故让李茂说这些,自然也不是自己要听,待他细细说完,便向刘著问道:“刘太守以为如何?” 刘著心头突然一股无名火涌起:“你这小娘子,行事怎得如此霸道,你以我全族性命相要挟,也太狠辣了些吧。” 温故早料到刘著会如此说,脸上却挂上不解的神色,问道:“原来刘太守竟在乎族人性命?这却是我没想到的。” 刘著怒道:“我当然在乎!” “我想着,刘太守带全家弃城逃命的时候,想必也是知道族人会因此受到牵连的,那时未做犹豫,径自出城,我还当是你与族人无甚往来,更不念他们死活。怎么如今我保下你全族性命,反而要落得不是了?太守你自己做得,旁人做不得,难道这其中还有些我想不到的人情世故吗?” 温故挂着疑惑的表情,加上她年纪尚轻,颇有些天真味道,可在刘著看来,这神态之下尽是些阴险狡诈。 但温故所言却句句戳了他的痛处,弄得他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见刘著如此,今日的火候也差不多到了,温故又好声道:“我见这书阁,便知刘太守是爱书之人,想必也是有才学的,只是抱负不得施展而已。如今有了机会,太守应当想清楚,是要活着做一个名扬天下的能臣,还是要死了做一个弃家背国的罪人。” 温故说完便带着知夏离开,向书阁里去了。自己说了这许多已经够了,刘著表面这张皮被撕掉,很快就会想通的。 书阁外,只留下刘著和李茂二人站在原地。 刘著心想自己的里子面子都被这小娘子翻来覆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上,如今辩无可辩,争无可争,也只能依她所言行事了。 头脑里念头转了几转,他也并非不知变通之人,只是缺个台阶下。 李茂恰好此时凑上来,喊了他两声。刘著方才说出一句:“这些都是这小娘子自己的谋划?” 李茂此时又变回了在城西时的样子,正色道:“大小姐是我们温宗将军的独女,得了将军真传,行事手段我尚不能猜,刘兄如此也属正常。” 刘著道了句原来如此,又问李茂:“贤弟这般人物,在梁州军竟也需摆出一副奉承讨好的姿态,这委屈你可也受得?” 刘著的神态中并没有奚落,反倒尽是些惋惜神色。可李茂还没说话,却又听刘著言道:“连贤弟都能如此,我投入她麾下又何妨。” 刘著说完,竟大义凛然的转身就走。 “刘兄高义!城中诸事,就交予刘兄了!” 李茂盯着他的背影喊了这么一句,便也入书阁寻温故去了。 刘著这些年别的没练成,自己给自己台阶下的本事倒是炉火纯青。两句话说完,什么羞愧难堪统统都一扫而光,步履轻盈地迈出门去。 心里这道坎一过,就可以安心做事了。 刘著不多时便到了门口,那守城统领还在等他。 “太守,我刚见那郑家老爷和孙家老爷都亲自来了,可却说没见着你。” 刘著看他一眼,正色道:“我与我姑母说了几句话,自是没空见他们。” 刘著说完,径自离开。只留那统领尚自奇怪。 “何时见他还有个姑母了?” …… 此时,南楚王都连州城,昭华殿中。 正午时分,本应日光鼎盛,可这昭华殿被重重黑幔包裹,竟透不进一丝光来。 殿中也不是全黑,纵横梁架之间,自上而下悬挂二十八支精钢细索,铁索尽头有一只拳头大小的铁笼,笼中各置有长明烛一盏。 光亮虽弱,但长明不灭。 殿中原本寂静,此时却突然听到一声玉石相碰的清脆声响。 这声响自大殿正中处传来,顷刻间仿若在这空旷之处漾起了波澜。 声音撞出门外,就听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一名女子推门而入,莲步款款走向殿中。 此时虽只有微弱光亮,却也能看出这女子眉眼间尽是娇媚之色,纤腰紧束,身形婀娜,此时表情虽然严肃,但一行一动竟也摄人心魄。 女子走到大殿正中,停于一只十余尺高的镂金方笼之前,先行一礼,又开口道:“陵光君,陛下听闻舆盘异响,问是否有异?” 被称作“陵光君”之人竟也是少女模样,娇小的身躯罩在宽大的赤色长袍之下,衬得终日不见阳光的皮肤更是惨白。 陵光君开口,声音婉转甚是好听。 “你近前来看。” 第二十七章?陵光君 那女子闻言,却没有半分上前的意思,仍是站在原地不动。 她与陵光君之间隔着一座金笼,笼中端坐的少女似乎也知她不会进来,此时见她未动也不介意,兀自说着。 “这枚棋原本该在此处,可方才雀目闪动,天驷虚晃,我眼见着,这棋子竟变了位置。” 陵光君面前置了一方碧玉棋盘,棋盘上满是琉璃棋子,却因梁上烛火的缘故,或玄或青,显出不同色彩来。 “此作何解?”娇媚女子又问道。 陵光君站起身来,宽袍大袖拖在地上,隔着金笼与那女子对视:“让唐明逸来见我,我与他说。” 陵光君的声音天然清脆,丝毫没有阴郁之色,这本应是如此年纪的少女常有的状态。但在此情此境当中,反倒显得有些异样了。 那女子知道这声音的主人有多大的威能,不敢轻视,只是面色却有些为难,道:“二皇子不在连州。” “他在哪与我无关,我要他来见我。”陵光君语气没有变化,神色也如常,又仔细看着那女子的眼睛,似在谋算些什么,接着补了一句,“你可听明白了?” 那女子浑身一凛,未敢再言,低头称了句“是”。 陵光君得到了回应,这才满意,又反身坐回到棋盘前,手也不动,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玄青棋子。 可那女子还站在原地未动分毫。 “还有事?” 见陵光君发问,那女子才松了口气,道:“昨日各郡上请入京的学子都已经到了连州,内给事已经一一看过了,共九十三人。” “才貌呢?”陵光君问道。 “这些学子各郡都已查过。昨日入京后,左丞考校了才学,我也看过了相貌。二者俱佳的有一十一人,同为上品的有二十五人。其余也能称尚可。”女子恭敬答道。 陵光君看了她一眼,似乎来了兴致:“冯相,你可有看上的?” 这突然一声冯相吓得那女子跪到了地上,语气更谦卑了几分,急道:“这一众学子皆是受陵光君提点而来,尽为陵光君所有,仙儿卑贱鄙陋,不敢觊觎其它。” 陵光君见她如此,道:“你别怕嘛,我只是看着舆盘说,这些人中有你的机缘。” 冯仙儿把头都埋到了地上:“仙儿的机缘只在大楚国中,只在陵光君掌中。” 陵光君的语气中多了几分调笑,道:“你是怕陛下知道?” 说罢见冯仙儿不言,依旧跪在笼外,刚提起来的兴致突然就失了大半,也不再看她,只是道:“你既不要,我也懒得再管。罢了罢了,你起来吧。” 冯仙儿这才如获大赦,又伏了片刻,方敢起来:“这些学子当如何,陛下让我来请陵光君的意思。” 此时,梁间一只铁索无风自动,其中烛火随之摇曳,四下里登时光影交错,映在棋盘之上,却是辉焕流转,玄青变换。 陵光君看着棋盘,蓦地笑了一声,道了句:“都阉了吧。” 冯仙儿听闻此处,浑身一震,随即马上称是,告退了出去。 昭华殿中终于重归寂静,少女端坐其间,不大的年纪,却仿若在此处坐了千万年。 此时陵光君眼中再无它物,只是盯着眼前的棋盘,若有所思。 棋盘一角,一只琉璃棋子非玄非青,隐于四下的微光之中,再辨不清其真形。 …… 自太守弃城到如今,潼城短短半个月间经历了几番波折,两易其手。百姓们虽然未看到暗潮,但也足够街头巷尾津津乐道了。 半月前刘著还是弃城而逃的无能太守,如今却也是人人称道的善谋之士。 刘著跨下温故给他的台阶,如今倒是真的自在了许多。 他第一次真正握起一城之权,也确实兢兢业业,这些年没有施展开来的学识抱负,一股脑地倾倒出来,让潼城很快回到了正轨。 然而他自己也留了些心思,城中政务,他自是不遗余力悉数处置妥当,而军务城防他却尽是不管,若有人来问,他便一句“去报与我姑母知晓”了事。 就算将来事发,他也是心怀百姓的良善太守,在恶徒治下仍然全力护佑一城百姓周全。 温故知晓他的心思,全部照单全收不说二话,倒也让他更加放心,做事情也没了后顾之忧。 两个人虽然各怀心思,但力气却是往一处使的。 杨府原本的一百多戴罪的恶仆被充成“守城而死的梁州军”,连带着死于城下的大族子弟一起被埋在了一处。 杨万堂的宅邸被温故重新布置了一番,做成了一个巨大的灵堂,原本的内宅用以祭奠她弟弟温新。其他则给了潼城被杨万堂及家仆害死的百姓。 这事最为潼城百姓所称道。刘著更是没自居功劳,全部都是“姑母神仙心肠”。 夺回潼城,太守的姑母居功至伟。这事自然也在潼城传开了。 南楚与北虞不同,女子掌权并未引起百姓过多的议论。 大家都知道,连州还有个冯相冯仙儿,昭华殿里也坐着个陵光君。 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如今潼城也有了个奇女子,反倒让人们多了份傲气,各家读过书的女眷们也就跟着起了更多的心思。 只是众人来访这“姑母”,却都被一一挡了回来。 越是见不着的,反倒是越多说法。 百姓之间越传越神,说是乱世之中神仙降世,救百姓于危难,挽潼城于将倾。 毕竟陵光君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然而潼城的神仙如今却出了潼城,到县上访算命先生去了。 这几日暗卫没做别的,把潼城内外一城七县的半仙真人、算命先生查了个遍。 文良也不知道大小姐什么时候热衷此道了,带着分怕大小姐受骗的心思,查得那叫一个仔细。 然而大小姐是每个都要见,见到最后也都是摇头。想必是没问到自己想问的事。 昨日里却在县上听一妇人讲起,潼城东边的千砻县上有个怪人,平日里不出门,出门必逢阴雨。前几日潼城连着一旬的雨,就是这人出门惹出来的因果。 第二十八章?南楚异事 温故仔细听那妇人说了半天,却也是没见过此人,道听途说而已。 只是听说他早年间犯了龙王爷的威仪,县上都不容他。 温故一听便来了兴致,与文良说,左右也是无人可寻,去看看也无妨。 其实她心里想着,自己循环往复的那些日子,似乎日日都在下雨,听那妇人说此人和雨有关,定是要见上一见的。 而且潼城此时暂且无忧,她也有时间。 温故放出去的第一批人,好不容易绕过了梁州城奔向北虞境内的时候,却得到了怀阳军南下潼城的消息,就又调转方向往回飞奔。 等沈靖三日前进了梁州城,报信的人后脚就跟到了,梁州军占了潼城的消息一送到,沈靖还没来得及整备兵马,第二批报信的人也进了梁州。 刘著刚“夺下”梁州城,城里的北虞细作就把消息送了出去。两个消息撞到一处,或许是觉得潼城这群乌合之众杀起来没意思,也或许是北虞南楚局势所迫,沈靖最终还是弃了潼城,带着怀阳军往广阳郡去了。 而去了南楚的消息,却如石沉大海一般,没了踪影。 温故让在梁州的暗卫沉寂下来,静待来日。在南楚的也不需有其他动作,只等消息便好。 潼城暂时可以休养生息。 安排好这些之后,她才来做自己的事情。 千砻县离潼城不远,温故知夏坐在马车中,文良周通骑在马上,闲游一般,一日也就到了。 千砻县出青石石料,盛产石碾盘,县以此闻名,一路行来,满处的大小花白石材,人力破造化,也算是份风景。 除此之外,县中坊门两侧裹上了红缎,似是有什么喜事一般。 文良带着潼城太守的文书,直接去见了县令。 这县令姓宫,文良到时,他正满脸的苦相,见了文书却也不敢怠慢。唤了一名主簿一起跟着文良出了衙门来见温故。 若是十几日前,这份文书最多换点表面客套背里揶揄。但如今这县令行着方便,内里也是真心实意。 温故并未告知县令自己“太守姑母”的身份,只说是亲眷,县令听温故这一行人要去见那怪人,又差人把县尉叫了来。 温故见这宫县令畏畏缩缩的样子,觉得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便问道:“此人莫不是有些武力?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也不能抵挡?还要专去请县尉吗?” 宫县令却道:“贵人有所不知,那人是有些不寻常,但不在勇武,而在阴阳。” 县令说出阴阳二字的时候,还特意往四下瞧了瞧,像是不敢妄语,恐怕惊到什么人一般。 这说法倒也是新奇,温故访了这几日,乡里山间倒是有些传得神乎其神的奇人异士。旁人形容他们的词,“神异”有之,“灵验”有之,甚至“招摇撞骗”“旁门左道”也有之,但这“阴阳”算是个什么形容?倒是奇怪得很。 宫县令又说,这千砻县如今有两名县尉,早些的那个是原本定宜军中下来的老兵,武功自然有,可压不住此人,便又专去找了个八字和他相克的女县尉来。 温故这几日也知晓了南楚是可容女子为官的,如今听来,这话里令人惊奇的反而是专为此人寻个县尉。 南楚与梁州相距不远,风俗竟怪异至此。只是言语间不好多说,免得引人生疑。 寻那女县尉还需一阵子,等待间,温故又问起这坊门两侧的红缎是何缘故。 “贵人从潼城来,竟不知此事?”县令有些诧异,但也没往深处想,就又说道,“去年秋后,原本是要准备今年贡举的,可内给事亲自到了我们千砻县来,说今年不止举才,更要查貌,甚至还要问家室,家中独子的也不要。” 知夏咦了一声:“这倒真是奇了,你们千砻县怎么怪事如此多?” 县令道:“不独我千砻县,大楚十九郡,下辖村县尽皆如此。我看贵人年纪,家中或是没有兄弟科考的,没听过倒也正常。县中今年有两人上京,所以才绑了那红缎。” 县令话虽如此,心里想的却是那刘著往日里就是个台面上的太守,诸般事宜实际上都是杨万堂来定,刘著自己都未必了然,更别提家眷了。 温故心中也明白宫县令的意思,想到此处也是人之常情。但他言及于此时面露苦色,想是还有其他内情,便问道:“宫大人觉得此事不寻常?” 县令忙道:“万不敢称大人。此事是不寻常,科举选人,挑才学人品家世也就罢了,可这三样里只挑才学,却又要问容貌,又要问是不是独子的。” 宫县令说到这,话音一收,明摆着是有些什么忌惮。 温故想引他往下说,便言道:“我族内堂兄尚在准备科举,若大人知晓其中内情的,还望告知,我也好让家里早些做个准备。” 宫县令倒是个热心的,听温故这么说,叹了口气,又凑上前一分,道:“这事啊,郡中怎么说的下官不知道,但我们各个县里可都传开了,去年陵光君给陛下卜了一卦,说咱们与北虞之间屡战屡败,是如今臣子之心多在家中族内,而不在朝堂的缘故。” 温故心想,潼城之中都不止有一个杨万堂在里通外敌,更何况南楚十九郡。不过看南楚皇帝连这都用卜卦来算,他们屡战屡败便也不奇怪了。 温故心中这么想,口中还是问道:“可这与才貌家室又有何关系?” 宫县令又叹了一口气,道:“按陵光君说的,有家室的,心不在朝堂。那在朝堂的,没有家室不就好了?” 温故疑道:“可若这样,年轻才俊倒还好说,但经年累月历练够了的,年纪自然也上去了,到时候若要婚配生子,再让他们辞官不成?” “那自是不行的,朝堂之上怎可没有老成持重之臣。”县令摇摇头道。 知夏问道:“一个两个还好,他怎管得住这许多人统统不去婚配?” “是啊。”知县又向四下里看了看,“所以我听他们说,陵光君想了个法子,让这些贵人们干脆绝了这个念头。” 温故问道:“如何能绝?” 县令的声音又低了几分:“那内给事,不就没有这个念头吗?” 第二十九章?石雕 几人说话时,文良周通一直在旁边站着,此时也忍不住侧目。 温故虽说从小长在梁州,但幼时卫国皇帝派来的那几个太监监军,她也是见过的,早从婢女们的闲言碎语里知道了一二。 此时听到南楚竟要未来的栋梁们如此行事,也是掩不住的惊讶。 知夏在一旁更是惊出声来:“他们竟也愿意?” 县令道:“总有愿意的,我们县上那许家三郎,三岁启蒙,日夜读书,读到了今日一十八年,除了走这一条路,还能如何?倘若是告诉他科举不成了,他能受得了?最后牙一咬脚一跺,说不准还是能应了。” 几人一听,也是唏嘘,温故从话里听出来别的意思:“这么说,这些人上京前还不知道此时?” 县令道:“说不准也听过三两句,我也旁敲侧击地说过些,但总是怀着点侥幸的,要亲自去了心里才踏实。” 众人一阵唏嘘,周通却一个劲地往这宫县令腰间看:“那这么说,以后在南楚当官,还都得……” 县令哎呀一声,道了句“我自然没有”,转而一想好像说得又不够清楚,又补了两句“我都有”,“我不会”。反而翻来覆去越来越说不清楚,干脆就不说了。 文良嫌弃地看着嘿嘿笑着的周通,打个圆场又扯了几句闲话,那女县尉便到了。 知夏虽平日刻意不显露,但手底下功夫不弱,见这女县尉身量动作,显然也是带着功夫的。便悄悄说与温故知道。 原不只是什么“八字相克”,温故刚还想着这县令的心肠不差,像是个当得起父母官的,偏就是糊涂了些,现在看来,倒也不是。 县令又客套了两句,便告了辞,临走前还瞪了周通一眼。由这女县尉带他们前去那怪人住处便是。 女县尉二十刚过,名叫金绾,是潼城南边上塘县人,家中父亲和三个兄长都在定宜军中当过兵,不过最高也就做到什长。母亲也练过武,到她这里功夫就也没落下。 前两年宫县令为了寻这么个县尉,托了潼城的门路,才找到了她头上。 金绾手里提剑,腰中挎鞭,官服穿在身上倒也显得利落精神。话也不多,找人帮他们看顾好马车,领着头就带几人往山上去。 温故询问这人姓名,金绾道:“他叫李寻,说早前是个游方先生,游到了千砻县就住下了。” 温故又问道:“刚听宫县令讲,此人有些…阴阳。这话听着奇怪,不知是何缘故?” 金绾却说,她来千砻县时,这阴阳的说法就传下来了,说是李寻刚住到此处,便有个连州来的,不知道哪个贵人家里的小娘子找上门来,让他批了一卦,离开时,留了这么两个字给他。于是就这么传开了。 但金绾却觉得,这两个字可能别有他意。 温故再问,金绾就不说了,只让她先去见了,自己就该有个分晓。 五人一路上山,行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温故都有些乏了,才远远望见山腰上孤零零一座小屋,小屋前恍惚立着十数个人影,直挺挺站着,迎风不动。 温故见金绾没有异状,便也没多问,知夏文良周通三人各自戒备。想来有他们在,十数个好手倒也不够看。 又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近前,众人这才看清楚,那些个人影都是石头雕成的,用泥浆糊住,或站或坐,高低错落,姿态倒是栩栩如生,唯独没有刻上五官而已。 “这些,都是那李寻雕的?”温故问道。 话音刚落,温故身侧突然传来一声异响,文良三人各自戒备,知夏立时护在温故身前,长袖一拢,就要把藏在袖中的匕首抽出来。 此时金绾却突然甩开长鞭,往温故身侧不远处的一个石雕打去。 只听得一阵碎石崩裂破落的声响传来,那“石雕”急忙向后避去。 温故四人都吓了一跳。却听那“石雕”开口道:“你这是做什么,话都不说一句就动手。” 金绾回道:“叫你装神弄鬼。” “石雕”本想扑打一下身上的碎土块,手伸到半截又停下来,低下头想去看看身上裂了的泥浆还有没有修补的可能,脸上的面具却突然脱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几块。 “石雕”又是哎呀一声,随手胡乱扯着扒着,几下就把一身碎泥块都抖落了下来。原来他是用一整块缎子,刷上泥浆,裹在身上,一动不动风了干,又戴上面具,才和旁边的石雕别无二致。 动作间,文良把其他十余个石雕挨个摸过来,确认都是实心石头,这才放下心来。 此时那“石雕”面具一落,脸上虽还沾着些泥土,但也是神采俊逸,长眉若柳,挺好看的一个人物。 “李寻,有人找你问几句话。”金绾随意往旁边的石凳上一坐,说道。 李寻从近到远挨个看去,看到温故时,视线明显多停了一刻,随即掸了掸头发,寻了个离金绾最远的地方坐下去,头一别,说道:“问吧。” 温故见他如此,心中生疑,开口问道:“是我们叨扰了,先生不要见怪。今日损失我会全数补偿,只是有些事想请先生帮忙看看。” 那李寻头也不回,大声回了句:“不会看!” 周通眉头一皱,刚要呵斥,却被温故止住,又问道:“也不是要先生看什么…” 温故的话没说完,就被李寻打断:“一时看一时不看,小娘子主意变得这么快,好生奇怪。” 金绾把长鞭凌空一甩,打出一声脆响,斥了句:“好好说话!” 李寻却说道:“金碗儿你这就是欺负人了,问两句话就要动鞭子,我要是不好好说话,你还不立时打死我?我哪敢啊?” “那行,你让我打死你,那我就不客气了。”金绾话虽这么说,但人却不恼,站起身来就要往李寻近处走,长鞭也举起来作势要打。 李寻明摆着是怕这女县尉,忙道:“别动!你要再动,这小娘子的血光之灾,我可就不管了!” 第三十章?阴阳先生 李寻这话让在场诸人皆是一凛,文良虽然看不惯他方才言行,此时却也拦下金绾,诚恳说道:“先生此言,若能分辨出个缘由,潼城上下必有重谢。” 李寻却没接文良的话:“潼城上下?能让金碗儿带着来,肯定是大人物,你不用强调我也明白。” 这种混不吝的货文良也是第一次见,好说歹说就是行不通。 知夏见他如此,心中也是冒火,若不是他看出了什么血光之灾,此时断不能和他客气,言语有已经有了怒意:“你要如何才能说。” 李寻又道:“几位贵人表面上客客气气,实则内里都掖着杀人的刀呢。我哪敢不说啊,我这不一直在说吗?” 李寻刻意把“贵人”两个字变了个调,显得特别不入耳。 温故听到这,突然笑了:“先生是怪我们表里不一了。” 李寻又看了她一眼,道:“我可没这么说。” 温故干脆也寻了地方坐下,又对周通言道:“先生嫌我们口不从心,周都统,请先生试试我们表里如一是如何吧。” 周通应了一声,道了句“再说两句他就要憋坏了”,上前拎起李寻的衣襟就要往木屋里去。 可手刚一抓上去,那李寻竟像个泥鳅一般,从衣服里脱出身去,身子一晃就挪到了一边。 这是个有脚下功夫的! 那李寻一味躲闪,在这偌大的地方和周通打起周旋来。一时之间竟也奈何不了他。 “还没好好说两句话就憋不住要动手,让贵人沉住气就这么难吗?” “说不过就要打,贵人就可以不讲理了?” “你碰我一下我就一个字都不说,让你们自己去撞那灾祸去!” 李寻一边躲着,嘴上却还不停。温故眼见着周通就要掏出亮银锤,免不了是一通乱砸,便向文良看去。 文良会意,踩着石雕凌空而起翻入二人阵中,几个腾挪之间就拦下了李寻去路。把他双手一扭,双腿一缠,三两下就给捆直成了个人杆。 周通就要去堵李寻的嘴,却被温故拦下:“周都统还是要听先生说话的…” 李寻抢着说了句“就是”,却又听温故接道:“免得下手重了,先生连求个绕你都听不到。” 周通应声,拖着李寻就往屋中去了,门一关,便听不到里面的声响了。 金绾刚也一直看着,听温故这么说,起身要去阻拦,却被知夏挡在面前。 “金县尉莫急,他手底下有分寸。”温故笑道。 县令交代时,只说了这几人是太守家眷。可刚听温故称周通为都统,金绾心知这些人可能来头更大,她倒是不怕,只是担心这种大人物容不得李寻这般讲话。 “李寻只是嘴上不留德,你们不要伤他,这毕竟…是在我治下。”金县尉给温故行了一礼。 温故一副了然的表情,道:“我们只是想和他好好说两句话而已。” 金绾知道自己再说无用,刚看了文良周通的身手,任一个自己都难有胜算,况且这小娘子身边的丫鬟似乎也不简单,便只好坐到一旁。只是盯着那李寻的木屋。 温故瞧她模样,故意引她说话,便问道:“这先生当真会算吗?” “这我不知,只知道他是被人误会透了,才成了这般性子。”金绾道。 “金县尉与他早就相识?”温故奇道。 金绾性子也直,见温故等人如此行事,不像是那个软懦太守的风格,倒像是山匪一般,又想起近日对刘著的传言。 此时李寻落到他们手里,也想着给他讨个人情,便随温故引着,将李寻的往事一一道来。 原来这李寻和金绾都是上塘县人,李寻出生那年上塘县发了场大水,这一场水,县中死了几十口人,其中也包括李寻父母。 李寻被县里的庙祝带着才勉强活了下来。可没父母的孩子多是会受欺辱的,那庙祝也有些糊涂,只能管得了他吃喝,其他许多便不清楚了。 除了他之外,那庙祝还养了个女娃,三个人也算相依为命。 可这两个孤儿凑到一起,在镇上也是受惯了白眼和欺辱的。一开始是那女娃,李寻笨嘴拙舌但手上有力气,就拼了命地护着。 后来就连他一起欺辱了,哪怕不动手,也是把各种难听的腌臜话往他身上吐。李寻最初还不了口,后来也练的对骂如流。 金绾也是在那时候结识他们的,少女自小练武,一心的念头就是扶弱助贫行侠仗义,反复救了他们几回,这才熟络起来。 再后来,突然有一天夜里那女娃被不知什么人掳走,庙祝也在第二天死了。 李寻在上塘县住不下去,埋了庙祝就独身一人离开。再相见,就是两年前在此地的事了。 温故听完,知她说的粗略,也明白她的意思。无非见她一个官宦人家的小娘子,听不得这些人间的疾苦险恶,这李寻无非嘴上便宜,自己心一软更能免了他的性命之忧。 温故本就没想伤他性命暂且不说,单是这人间险恶,若有十分,她自认也见过五分了。 “所以这阴阳,并不是指他能掐会算,只是说他阴阳怪气而已?” 金绾答道:“是了,我想当年来找他批卦的连州人,留下的恐怕是这么四个字,可传着传着,就传成这样了。” 温故几人一听,却有些哭笑不得,但也了然,李寻如此行事,想必这千砻县中也是有不少厌烦他的。 碰到心肠好些的,不理他也就是了。但若有一两个闲来无事存了坏心的,歪曲些话头传出去,把他硬生生做成别人舌底的鬼怪,口中的妖魔。那才真是杀人的无形刀。 金绾又说,原本李寻只是嘴上不饶人,不过轻易也不吐恶言,然而闲话传得久了,别人对他的态度也变了,他就干脆离群索居,性子也越发乖僻起来。 话说到这,木屋门突然开了,李寻和周通各自咧着嘴,不过是一个苦着脸一个嘿嘿笑着。 周通一扬胳膊,嚷道:“我与他谈妥了!大小姐尽管问话就是。” 第三十一章?落子若悔 李寻的房中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各样石雕,幸好天色未暗,看上去没那么渗人。 李寻面上没有伤痕,也不知道周通是怎么吓唬的他,虽说看着还是不怎么情愿,倒也不阴阳怪气了,有一句答一句。 众人谈了好一阵,温故却是越谈越失望,李寻坦言五行阴阳自己只是略通一二,刚才那什么血光之灾也是他信口胡说的。 温故又问,他一出门就阴雨是何缘故?李寻却说他不喜阳光,晒久了会出疹子,阴雨天才舒服一些。 所以不是他一出门就阴雨,而是阴雨天他才出门。 甚至连当年连州来人都不是请他批卦,而是找他做了一副石雕,顺便给他批了一卦。 只是他刚在此地住下,有村民见他会这一手石雕手艺,便请他做了许多事,又不想付银钱。 几次之后他不愿意了,好说歹说都不再做,那几个村民便开始传他闲话。 所言之事半真半假,村民们又爱听这种乡野传说,口口相传之间,又附加上了更多匪夷所思之处。 所以,他身上的种种“异象”,都是有心人有意为之,越传越凶,才到了如此境地。 金绾之前虽也有猜测,此时第一次听李寻说完,心下生怒,便问他究竟是哪些人。 “你知道了又能怎样?乡间闲话而已,你能治他们的罪?倒不如认下了,反正我也不愿意见人,如此落个清净也好。”李寻道。 众人一想,确实如此,也只能叹声人言可畏。 “那你一开始装成个石雕,是想做什么?”知夏问道。 李寻却道:“我看见金碗儿带着你们上山,我又不想和生人讲话,没有地方躲,只能躲这里了。” 这李寻的思路异于常人,温故知夏他们也不见怪了。 话已至此,温故知道李寻的话里也还藏着事,例如当年连州人为何远路迢迢来找他做石雕,又为何会起了兴致给他批卦。 但这些恐怕都是李寻自己的秘辛,温故无意探听,已经起了回潼城的心思。 文良看出了温故所想,随口多问了一句:“依你所言那些都是传闻而已。那你除了会做这些石雕,还会做什么?看你样子,也不像是个石匠。” 这一句却触了李寻的怒处:“你们这些贵人也都以貌取人吗?再说石匠怎么了?我能雕出这些东西,你能吗?” 文良也不恼,道了声自己并无此意。 从刚才进来时,众人的心思都放在李寻身上,还未及细看这些石雕,话说到此处,温故便细细来看,大多是人形,倒是觉得手艺精妙。 “你做这些确实精细,可我却想不出作用,会有人来求吗?” 李寻仰着脖颈,道:“这些自然没有,但我别的也能做得。” 说罢,起身从一旁翻找出一颗琉璃棋子来,颇有些骄傲地交予温故。 这棋子略泛青光,质地温润,打磨得也精细。温故边把玩,边问道:“你会下棋?” 这话似又触到了李寻的怒处:“就你们这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人可以对弈?怎的我们这些人,便不行,不配了?” 说话间,就从案下抽出一只棋盘来。 “来,你跟我对上一局,你未必有我下得清楚。” 这李寻怕是平日里冷言白眼受得多了,满身都是痛处,不知道哪句话就犯了他的忌讳。 文良想着大小姐是早想走了,刚要出言阻拦,却听温故说了声也好。 李寻拿出的这一副棋却并非是刚才的琉璃所制,温故询问,李寻只说是那棋子是别人订的,他只留了一只。 弈棋在人不在物,温故对这些也无甚讲究,倒是无妨。 二人展开纹枰,各布方圆。就这么对弈起来。 才布了十几手,温故就看出这李寻的棋技虽通却不精,想匆匆了结了他,好告辞回去,手底下便凌厉起来,李寻也逐渐招架不住。却见他突然抬手,把前几手自己和温故落的子拾了起来。 “不行不行,你这样的贵人不愁生计,自然有空闲练这些东西,我与你又不同,我们这样下起来,你也太占我便宜了!” 李寻边说着,边把温故的黑子塞到她面前的棋盒当中。 知夏虽不会下棋,但也知道落子无悔的道理。见他如此,喝了一声,又斥道:“你这人好生无礼,我家大小姐肯花功夫和你下棋,你竟这样无赖。” 李寻却满不在乎,重新在棋盘上落了一子:“不管不管,你们不要恃强凌弱以大欺小。” 知夏哭笑不得:“哪里来的以大欺小?你这分明是……” 知夏还欲再说,却一眼看见温故神情。 他们说话间,温故的手却僵在半空,眼睛盯着棋盘看了好一会,此刻又看向李寻:“你要……悔棋?” 李寻似乎没察觉到温故的异样,只是道:“是啊,我要悔棋,如何?” “怎个悔法?” “你布一局杀招非一子之功,我只悔一手定然不行,我要悔五手!” 李寻说得理直气壮,在场众人心中各有所想,但都觉得他像个孩童一般,也忒没气度了些。 温故这几日四处寻那些半仙真人,实则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能解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悔棋重开,再布新局。这和自己所经历的何其相似? 念及此处,温故便想再看看他如何下这盘棋,于是道了声好。 众人不知温故所想,但大小姐既然应了,便不再阻拦,各自埋头看棋。 二人再弈,没落几子李寻又要悔棋,温故立时应允。 文良在旁边看着,心想大小姐难道是起了胜负心?无论对方如何悔子,她都有将对手斩落当场的自信。 虽只是在方寸棋盘之间,可有如此气度,未来必当得起大任。 文良刚还觉得是在浪费功夫,可想到此处,却也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二人反复了好几次,直到李寻终于找到一点,破了温故布下的杀局。 温故越下越是心惊,可面上却开心起来了。 李寻手中棋子脱离险境,人也松了口气,突然说道:“不如我们定个规矩吧。” 第三十二章?试探 知夏听李寻这么说,只觉得他得寸进尺:“你还想要做什么?” 李寻道:“你也别说我不讲道理,我一次就悔五手,免得这棋下起来没完没了。” 温故却笑道:“好,那我也要和你定个规矩。” 李寻说的正经,神情也无半分羞愧,知夏心想这世上还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人。可大小姐还和他玩上了? 文良看看天色,这一局怕是一时半会结束不了,于是叫了金绾出去一起给温故几人做饭。 金绾还有些忧心李寻,怕她不在近旁,李寻再说了什么话惹恼了温故,给他自己找上麻烦。 温故一心想要继续下棋,和金绾说自己已经知晓了李寻的性子,就算有什么言语不当之处,也断不会怪罪于他。说完又把周通也差了出去,金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可几人出去还没走多远,知夏却也从屋中出来了。文良见状,一个错身几步跑了回去,用询问的眼神看向知夏。 知夏无奈道:“大小姐非要我出来,也不让我在屋外听。” 文良一听是温故的吩咐,虽还担心,但也不做声了。周通金绾此时也折返回来,文良示意他们噤声,自己屏气凝神听着屋内的动静,他常年行暗杀之事,听力虽好于常人,但这十几步的距离,也只能隐约听到屋内棋子落定的模糊声响。 如此听了半晌,屋内并没有异动。文良只好作罢,先让知夏守在原地。 几人稍谈两句,心中各有疑惑,自从到了潼城,大小姐的性情似乎变了许多,人也好似一瞬间成长了起来。 这一段时日,大小姐日夜布局谋算,已无闲情再做其他,如今却有了兴致和这李寻对弈上了。 因为金绾还在,三人说话间刻意避着梁州不提,金绾却听出了端倪:“你们这大小姐,莫不是潼城来的那个神仙?” 温故的身份早晚是要露的,此时也并没有想瞒着,文良点点头,权当默认。 金绾又疑道:“可那神仙不是潼城太守的姑母吗?那太守怎么也四十有余了,我见这……这神仙连二十都没有吧?” 文良只道温故是辈分大,年纪小。这也是常有的事,各族分支多了,有的同辈年纪差出几十岁倒也不新鲜。 金绾只是觉得,那太守整日要对着个小娘子喊姑母,场面倒有几分好笑。 而周通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此时屋内,温故刻意把人都支了出去,是怕自己身上的事涉及什么隐秘,李寻若是知情,当着他人怕不能讲明。 可李寻并没有要说其他的意思,只是催着她快快将规矩道来。 李寻既不说,温故也不想先开这个口,于是道:“悔棋自然可以,但也不能让你这么无休止地悔下去,当有个限制,同一局面,你每悔一次,便要少悔一手,如何?” 这便是将她自己身上的事,映在这棋盘之上。 温故说话间,眼神一刻都没有离开李寻的脸,却没看到半点异常。 “只是如此?”李寻问道。 温故点点头,道了声是。 李寻哎呀一声,急道:“我还当你把人支开,是要跟我说什么呢。原来是怕输给我,被人瞧见了脸面上过不去,那我们快快继续!” 温故看他的样子好似毫不知情,但总觉得有些不对。 二人再弈,李寻先悔五手,温故虽然杀局凌厉,但在李寻的胡搅蛮缠之下,也只是略占上风而已。 而这李寻倒是颇有天分,如此反复之中,或是适应了温故的棋路,或是自己精进神速。温故本想着如何引他说话,此时却被逼得一心放在棋局之上了。 每逢温故布下杀局,李寻必定悔棋,五次之内破局而出,方才继续。然而他毕竟后进,整盘的形势却一直在温故手中。 二人一直下到天黑。到文良几人准备好了晚饭端了进来,温故方才以一记早几十手前布好的局面,绝杀了李寻。 “我就说,只悔这几手根本算不得什么优势,对弈哪一步不是十几二十手前开始布的局,以这五步去争你二十步,我这根本不是占了便宜,简直是吃了大亏!” 李寻说完把棋子一甩,这一局就此作罢。 知夏虽没看见过程,但此时听李寻如此说,也想奚落他两句:“倒也是新奇,莫非石雕雕久了,人的面皮也会和石头一样厚?” 而温故方才的心思一直放在对局之上,此时听李寻说起,仔细琢磨下来,倒是觉得别有深意。 自己反复历劫重生,确实解开了梁州军的危难。但这个突然降临的命运为何而来?何时会去?在这世间是否独她一人所有? 这些都是温故的疑问,但李寻这般行事,明明以棋寓事,点破了温故的处境,却又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态度,温故不信这是巧合,是他不能说不想说?还是他也看不透? 念及此处,温故起身行了一礼,正色道:“先生所言我已明白,是否可再提点一二?” 李寻却道:“你还要我来提点?这般做派,不止赢了棋,还想胜了气度,你们这些贵人,惯是会占尽便宜的。” 温故不恼他,又问了一番,可左右都试探不出什么,李寻只是道,待他能以五手胜全局的时候,再邀她来下过。温故见他如何都不肯说,也只好暂时作罢。 文良知夏都不擅长庖厨之事,金绾找来食材,周通倒是做得,饭菜虽称不上精致,但也能入口。众人草草吃过,就打算连夜下山,告辞而去。 临别时,李寻将那琉璃棋子送与温故,言道:“你赢这一局,总得有个彩头,免得说我占你便宜。” 温故郑重收下。而此时周通看看李寻,又看看温故,突然一个箭步蹿上前去,趁着金绾不备,两下将李寻扛到肩膀上,调头就往山下飞奔。 这一变故弄得众人都是一个措手不及,金绾第一个反应过来,朝着周通追了上去。 温故也没搞明白周通这般是要做如何,知夏也不解。温故忙与文良道:“文叔你快去追上周通。” 此时,就听周通的声音自百步外传来:“大小姐,我帮你把他抢回去!” 第三十三章?抢那小郎君回府 李寻被周通扛在背上,一开始还蹬着脚,手也乱锤着周通后背,可这么闹腾了几下,挣扎不开且不说,又觉得在别人看去,自己的样子像是个被抢亲的小媳妇,也太过不妥,于是便干脆由着他往山下跑,可又好像自己顺从了一般,左右都不是。 如此手脚虽然不动了,可李寻心里却恼火得很。 这些年,背地里不说,但凡是当着面,向来都是他李寻给别人气个半死,能让他如此狼狈的,这还是第一次。 李寻哪里受得了这般“羞辱”,此刻就算不动,嘴里也骂个不停。 “你当自己是狗熊吗?也忒粗鲁了,你放我下来,我给你讲讲人是如何行事的!” “你现在如此对我,等我下来了我咒死你!” “周通!你个该杀的莽汉,我手里可有兵器,你再不放我下来,我一刀戳进你腰眼里,要了你的小命!” 周通一开始也不在乎,可听久了毕竟烦心,手上干脆放开力度,边跑边颠,李寻被他扛在肩上,被颠的连句整话都说不出,这才终于清静了许多。 周通就这么凭着一身蛮力,扛着李寻一路都快跑到了山脚,才被文良追上。 文良翻身站定在周通面前,把他拦住停下,李寻被周通颠了这许久,弄得五脏内翻江倒海,人也晕头转向,这会没力气,好不容易能缓下来,只顾大口喘着气。 周通瞪着文良:“虞侯,你拦我做什么?” 实际上,文良也没明白周通究竟是怎么想的,先拦住再说其他。此时金绾也将将赶到,上前一步就要抢人。 无论如何,周通毕竟是自己人,他既如此行事,问清缘由之前还是要护着的。 文良没有多做思量,反而不管周通,侧身拦住了金绾。 “把他放下!” 金绾人随声至,整个人凌空而起,长鞭一甩,似是惊雷乍响,又似猛火燃冰,整个人平白引起雷霆烈焰的声响,就向文良攻去。 文良不让半分,但这女县尉来势汹汹,他也不敢轻敌,只得抽出长剑挑开鞭头,脚下却是不动如山。 金绾见势不成,整个人一个翻身,长鞭再卷,劈头盖脸的朝文良砸来。束起的长发随着动作铺洒开来,身形潇洒灵动,煞是好看。 文良长剑或挂或挑,或钩或撩,将周身罩的一个滴水不漏,尽管这女县尉如何来攻,都伤不得他分毫。 二人一攻一守,你来我往,登时战到了一处。 只是彼此之间谁也没想取了对方性命,手底下都留着杀招,文良更是要护着周通,一时间竟难分高下。 直到温故赶到近前,二人还未有一方占去上风。 温故不懂武艺,但也知道,如此激战之中若是突然喝停,如果有人来不及收招,对方必定重伤。也只能让知夏找个机会拦下二人。 知夏自幼练武,确是看得更明白些。她平日里扮作普通婢女随侍温故左右,为的就是若遇危险,一对看起来无害的少女主仆,得以让敌人掉以轻心。 此事如今的梁州军中也只有温故文良知晓,却连她功夫多深也不知道,周通等人更是全然不知。 所以,此剑只堪用一次,知夏若是出手,只得在温故最要紧的生死关头。 此刻定然不是,知夏挑了个金绾一轮攻势稍去的当口,喝了一声“停手!” 文良闻声未做犹豫,当先收了兵器,金绾见状也不再攻了,转头对温故怒道:“我引你们来见李寻,你们突然发难意欲何为?” 此时的李寻趴在周通肩上却干脆装作晕死过去。温故让周通先把李寻放下来,周通依言行事。那李寻双脚刚落地,虚弱之态立消,双眼睁开,一下子窜到了金绾身后。 周通却回道:“我们大小姐抢个人,还要你来点头吗?” 温故疑道:“我何时要抢人了?” 见温故如此说,周通干脆脸一横,说道:“那便不是大小姐要抢的,是我要抢的!” 金绾娥眉一蹙,也懒得和他多说,抬手似是又要去攻。她这一动,周通文良也各自动作,一时间竟又僵持上了。 六个人站在一处,除了周通,其他五人各自糊涂。 就这么过了半晌,见这样下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温故干脆调头就走:“回去了!周通你不要再动他!” 知夏连忙跟上温故,文良还站在原地,一边盯着金绾,一边盯着周通。 “真不抢啊?”周通嚷着问道。 文良冷声道:“大小姐说回去了,你别再胡来。” 周通倒也干脆,冲着李寻咧嘴一笑,迈开步子就往山下去。文良对李寻金绾二人行了一礼,随即也跟了上去。 可怜李寻被扛着都快跑到了山脚,腹中翻腾频频作呕,还要一路再自己爬山回去。更何况还在金绾面前丢了颜面,心里早把周通骂了千百遍。 这二人上山,各有心思,暂且无话。 山脚下,温故知夏先行一步。而周通刻意放慢脚步等着文良赶上来。 文良知他有话要说,却故意不理他,惹得周通还是憋不住,主动凑了上去:“虞候,你真没看出来?” “看出什么?” 周通又要凑上去,文良提前一闪,稍稍躲开,嫌弃道:“就这么说话。” 周通神神秘秘地道:“虞侯,我还觉得你平日里明察秋毫敬小慎微,早就看明白了呢,没想到还没我看得清楚。” 文良越听越无语:“你看清楚什么了?” 周通道:“你也说了,大小姐这些时日都没什么闲情逸致,怎得今天老远跑到这,和那小郎君下上棋了?” “你当是如何?” 文良也不停步,周通边追着他边说道:“大小姐今年方才二八,但你看她行事,哪怕是同龄男子也比之不如。这想法,自然也要比这般年岁的人更成熟些的。” 文良听到这,眉头一皱,横了他一眼:“你莫要胡说这些。” 周通哎呀一声:“我这不是给你讲明白吗?你能引得大小姐这般高兴吗?” 周通故意卖了个关子,语气稍顿,而后咧嘴嘿嘿一笑,道: “你定是不能啊,那你就说,为什么李寻可以?” 第三十四章?南楚生变 周通本想引着文良来问,可文良丝毫不理他,反倒觉得文良只是碍着面子不愿发问。 这么一想,他便更得意了,自己接着说道:“大小姐那是对他有意思啊。” 文良一听这话,终于停了下来,周通乐呵呵地想要听文良夸他两句,却听文良叹了口气,说道:“这话你可以和大小姐说一说。” 周通兴奋道:“是吧?我这一说,你就清楚了吧?” 文良冷笑一声:“是清楚了,你说完,我好看看大小姐是要我取你这一对招子,还是干脆割了你的舌头。” 文良说完不再理他,径自而去。周通愣了一下随后跟上。 “虞候,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二人一路赶到温故面前,周通见了温故,心里琢磨着文良的话,左右憋了半天,反而不敢说了。温故知夏也不理他,四人一路迎着夜色,向潼城折返而去。 临近四月,夜晚还有些湿冷。温故坐在马车当中,反复思量今日李寻的所做所言,却左右都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她捧着手炉,马车内倒是暖和,暖的她头愈发昏沉,逐渐睡了过去。 温故梦里一阵阵的兵荒马乱,一会梁州一会潼城,百十场的循环往复织成了一整个的光怪陆离。 被知夏叫起来时,梦里诸般,却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几人停在了潼城东城门外,温故下得马车,才发现李茂早已等在此处。 冷风一激,温故一下清醒过来,若非要紧事,李茂不至于特意跑出城门外来迎。 果然,李茂见到温故,赶忙迎上前,道: “大小姐,连州急报!” …… 楚地千岭雪,连州三分云。 南楚气候温润,甚少下雪,但山多且高,临到绝处,霜露凝结于漫山树盖之上,白茫茫一片,甚是好看。 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来到楚地,一来是要看这“千岭雪”,二来是要看那“连州云”。 连州依山而立,城中视野开阔,游人来到连州,往往先要登楼望山,随后便要入山观云。 只是今日露重,往日囿于山间岭上的青岚白雾,仿佛一夕之间降入了凡尘俗世,落到这连州城中。 城中之人,三尺之内只闻其声,五步之外不能视物。 一如这连州甚至南楚当下的时局。 五日前,昭华殿中一道密令传出,由贵妃右相冯仙儿,同女侍中林芝婉,直送到彰明殿上那位圣人手中。 自上柱国杜兴叛乱逼宫祸乱连州,危难之际,陵光君降世助世祖皇帝讨逆伐贼,而后修昭华殿,请陵光君入主殿中至今,已过九十载有余。 这近百年光华之间,昭华殿中传出的每一道密令,彰明殿上都无一再论,一概照章而行。 然而这次却有不同。自看到密令那日起,已经两年身体欠安与药石相伴,但无一日罢朝的勤政圣人,南楚皇帝,连续三日都没出现在彰明殿上了。 众人进不得内宫,昭华殿更是无准不能踏入,如此情境全赖当日那一句密令。但陵光君说了什么,众人一概不得而知。 不过,形势不可语人往往也是常事。南楚这些阁老柱国,大抵也不只信殿上之言。内宫微小的变化,所落之处往往不在宫内,而在宫外。 如今情境,宫外就算没有翻天覆地,也会有些蛛丝马迹。 当天夜里,就有消息灵通的,探得二皇子唐明逸连夜从定宜郡赶回连州,然后直入昭华殿中,第二日又匆匆出城离开不知去向。 大皇子唐显遥虽然稳坐东宫,但连州东南的封州军中却有异动,军马令兵自封州频出,往东南西北合并共八个方向仓促驰行。 封州军和大皇子的关系已不是秘密,如此行事,定是得了大皇子的授意。 除了明面不说但暗地里早已投入二皇子帐下的定宜军,以及连州戍卫军和已经丢给了北虞的安平广阳两郡之外,其他十五郡诸军,都收到了大皇子的密信。 信中无它,只有寥寥几句问候而已。但这封信,回与不回,如何回复,却成了都统们如今最大的心病。 此事都统们各自处置,暂且不提。 消息自连州传出,在其余十六郡打了个转,添上一些枝节,又火速传回了连州,进入了南楚各位显贵的府邸当中。 诸般迹象表明,二皇子得了圣人和陵光君的青眼,大皇子东宫之位恐怕有变。 然则大皇子已经用行动表明,自己绝非坐以待毙的碌碌之辈。 可见,这五六日之中,南楚局势再起变化,如今已是内忧外患,似有风雨飘摇之感。 然而,在南楚的栋梁们还未就这一近乎翻天覆地的变化做好打算的情况下。一队内侍乘着雾气,从彰明殿中出来,直达礼部,在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两位皇子身上的时候,宣布了一个更要紧的消息。 此次上京入举的学子,先需净身方可留用。若愿去势,事后直接发往各部。若不愿,则即刻返乡,不得再入科举。 此令一出,南楚朝野哗然。 这几日关于此事也有些传闻,但都仅限于传闻而已,大多被连州及各郡官员当作笑谈。 毕竟太过荒唐。 可当众人正欲齐名上书之时,又一道消息从彰明殿中传出,送到包括礼部在内的六部衙门,以及诸位阁老柱国的府邸家宅当中。 如今这连州,倒是消息跑得比人还快。 南楚圣人的意思很清楚,这一道令,是昭华殿中陵光君择天地形势,南楚气运……诸般此类,综合之下,取于天意而定。 然此事,并非当下之艰难。 南楚当下只有两难,一则在北地,乃是北虞过境。二则在连州,乃是太子之位。 诸公若有异议,可择两难解其一,南楚皇帝必开宗庙,祭天地,加九锡以迎之。 话已至此,诸公哑然。 北地之危,诸公之中自是无人可解的。若有,还能等到今时今日? 然而更凶险的是太子之位,南楚这位圣人的心思诸公心里都清楚,如今摆开来让他们多嘴,实则是要让他们即刻闭嘴。 第三十五章?殿前放肆 连州诸君别的不敢说行,揣度时局体会圣意倒是人人都能去争一争第一名。 然而诸君心中所想,圣人又何尝不知。 既如此,臣知君之意,君知臣知君之意,臣知君知臣知君之意……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君臣相知了。 果然,第二天波澜未起,平静如常。 想想也清楚,净的是其他后进的身,乱的是南楚将来的局,当下,此事于连州诸君暂且无碍。 既然无碍,就可以先放一放嘛。 南楚如今的不平事多了,但心中平稳,万事皆安。 可还是有人不平。 右相冯仙儿自十四岁封才人入宫起,日日都来昭华殿前请安候命。 这是陵光君特许的。 她也虔诚,无论是面对入宫时百余岁的那位陵光君,还是如今,一十有九的这位陵光君。她都照常叩拜,日日不停。 这日此时,皇帝面前妖娆多情,摄魂夺魄的冯贵妃,不着修饰,披发简服,正像往常一样坐在软轿中前往昭华殿。 她自知姿色明艳,此举类比于在陵光君面前自毁容貌,屈尊作卑。 嵌玉软轿在西小门停下,两侧禁军侍卫跪拜行礼,而后连内侍婢女一起,各自退开,以避窥视贵妃容色之嫌。 直至近旁无人,轿中美人方才下来。犹见是软玉凝香,琼枝皓雪,却让这冷清沉重的内宫当中,也散出了些许别样的风情。 可惜无人得见。 此刻卯时刚过,天光微亮,冯仙儿跨入小门,却看到这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殿前台上,竟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那男子本是静立于此,身姿挺拔,与宏伟的昭华殿对望,人虽渺小,但气势不弱。像是夜色未褪前,游荡于人间的仙鬼。 而且从侧脸看上去,轮廓分明线条清晰,风姿倒也绰约。其身巾帽方正,衣衫宽博,明摆着就是个后进的读书人。 恰好,冯仙儿识得此人。 当日礼部问学,冯仙儿与左丞考校入京学子的才貌,有一十一人二者俱佳,此人便是其中之一。但若是只凭相貌再细细分来,这位大楚冯相私心里觉得,此人定能落上个状元。 然则,当日那些学子见了冯仙儿的样貌,大多为之侧目,只有二人不为所动。一个读书读出了眼疾,三步之外视物不清,美色当前,自当视若常人。而另一个就是这许仲彦。 冯仙儿问了头一人,到许仲彦这里还以为他也有眼疾,却发现他是个白长了这幅皮囊,眼中却不辨美丑的呆子,还惹得自己差点闹出了笑话。 当时虽恼,但也凭着本心将他评了个上等,而后就再没见过了。 这是第二次见。 如今此地,这昭华殿前,除了陵光君宣召之人,及冯仙儿自己之外,就连南楚皇帝和两位皇子都不能自行前来。 殿外正门不开,东西二门各有禁军把守,这人必定是奉召而来。 晨起参见原本只是她一人的荣耀,此时多了一位,她心中先是升起一阵危机感,而后又莫名其妙的有了些委屈酸楚。 更何况自己现在未着妆容。想着要与这人打照面,心下便更是不爽了。 不过,当日在礼部大堂,她就叹了一句此人哪里都好,只可惜是个睁眼瞎。 如今,她更要多叹一句。 这许仲彦好看归好看。 可惜,阉了。 她身为南楚皇帝贵妃,本来也有些男女避讳,想到此处,却也放开了些。 然而,见有人来,许仲彦却动手正了正衣冠,接着昂首挺胸,直视着昭华殿正门,朗声道: “夏氏女青桐,假陵光之名,好乱乐祸,威福由己,卑侮百官……” 冯仙儿原本还想着这人说话是也好听,可刚几句便听出了不妥,这一字一句文绉绉的,明摆着不是来参见…而是来骂人的。 她虽常年侍奉昭华殿前,但并不知陵光君名讳,可这许仲彦话里的意思,这夏青桐不是陵光君还能有谁? 他是如何得知这件秘辛的,都已经不是要紧事了。要紧的是,在大楚,此罪等同于直呼圣人名讳。 冯仙儿娇斥一声:“许仲彦!你做什么?” 那许家三郎却闻声不动,口中也不停,而且还骂得越来越难听了。 冯仙儿除了在南楚皇帝和陵光君面前外,内官外臣哪一个见了她,多少都要伏低身段,尽凭她恃美扬威。身后更有两位南楚的至圣抬举,然而许仲彦一介草民,如此的三番两次下她颜面,让贵妃委实难忍。 她干脆两步迈上前去,站到许仲彦面前。那许仲彦高她一头还多,目不斜视,也不结巴,更没住嘴,丝毫不被她所扰。 这人不和她对话,冯相那些话术手段就统统不管用。此刻也得先引他和自己说话才好。 冯仙儿想到此处,打算先报了他的家门,让他顾念父母兄弟性命,暂且住口。 主意已定,她便缓缓神,淡然开口,言道:“许仲彦,潼城人士,家中父母俱在,兄弟三人…” 许仲彦听她这么说,话锋一转,仍旧朗声骂道:“……谗言献媚,齿牙为猾,骄纵宫妃,胁迫朝臣……” 这是连着皇帝和她一起骂了。 冯仙儿自然是见过世面的人,当面被骂,也还能收敛心神,眼神向下瞟了瞟,又言道:“我知你身体苦痛,可事已至此……” “……竟使妖女秽乱宫闱,伤化辱学,不修德行……” 冯仙儿说得越多,这许仲彦便骂得越狠,二人几个来回,冯仙儿话里其实不弱,但毕竟娇养多年,又是女子。许仲彦占了个声高的便宜,冯仙儿的话淹没在他的声音里,自然就显得落了下乘。 冯仙儿气度再好,也要受不了了。这般情境,昭华殿里没出声,她也不敢贸然进去。 刚才本想着留他一条性命,才不直接去找禁军内卫,如今也顾不上这许多了。 冯仙儿调头就准备出去喊人,却听昭华殿中一声玉子落纹枰的脆响。 这一响,竟从许仲彦明朗的骂声中划破出一线天来。 跟着便是陵光君的声音。 “冯相,进来说话。” 第三十六章?隐秘 能听到陵光君的声音,既让冯仙儿有些惶恐,但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往日陵光君传召,大多都是仅凭舆盘的声响,偶尔也有直接叫她进殿的情况,但都是这位大楚的神祇心绪波动之时。 既闻传召,冯仙儿也顾不上别的,转身进了殿中。 她没见到的是,原本不为美色所动的许仲彦,终于有机会喘口气,整个人松了劲,眼神也恍惚了一下,接着又挺拔如常。 殿中如往常一般漆黑,冯仙儿迈步进去。却听陵光君的声音从身旁传来。 “冯相,你觉得这许仲彦如何?” 冯仙儿一惊,连忙回道:“陵光君,此子不遵礼法,冒犯神威,应当严惩以戒臣民。” 陵光君的语气里却没有怒意,反倒有些玩味:“你就只说他如何。” 冯仙儿的权柄来源于陵光君和南楚皇帝,这二位的心思,她多少是能揣度一些的,然而此时却有点糊涂:“他胆敢冒犯您…” “他何时冒犯我了?”陵光君似有些不耐烦,问道。 冯仙儿不知她的意思,只得道:“他在殿前出言不敬,实在是胆大妄为。” 陵光君一听反而笑了:“他说的也没错啊。” 说完见冯仙儿表情错愕,又补了一句:“他骂的是夏青桐那个妖女,又不是我。” 冯仙儿一听,原来夏青桐并不是陵光君名讳。她本就觉得,才貌二者,或天成或后发,都是世间难得的好东西。 也因此,对那许仲彦多少有了些爱惜之意,不忍将他随意打杀了,但远远没到让她为此去冒犯陵光君的地步。 此时见陵光君这样说,她倒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我瞧他也不敢这般放肆。但他到您殿前骂那妖女,也着实蠢笨,亏了左丞还将他才学评为上等。” 陵光君却淡然说道:“他骂夏青桐当然要来这了。” 陵光君此言一出,话头又有点不对,冯仙儿干脆闭了嘴。 陵光君知她不敢问,自顾自继续道:“他骂的那妖女呀,是我师父。” 也就是那位活了百余岁的前任陵光君。 冯仙儿又知道了一桩隐秘。 这世上的隐秘有很多种,有广为人知的,也有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的,然而这些恐怕都不能被称为真正的隐秘。 真正的隐秘,是没有人会知晓其存在的。 “陵光君”的存在作为前者,早于降世之初,就在南楚几位皇帝的默许之下,成为了南楚十九郡当中最为人乐道的秘辛。 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反而就显得越神秘了。 有些常理有时候往往就是这么不循常理。 陵光君这个称呼,外面传得玄之又玄,有人说自南楚世祖皇帝至今,陵光君都是一人,已逾百岁。也有人说陵光君不止一人,而是一群人。甚至还有人说陵光君压根不是人的。 这传言起初是朝堂民间自发而来的,还是南楚皇帝有意散出去的,便不得而知了。 而真相只有包括冯仙儿和南楚皇帝在内的寥寥几人知道。 陵光君是有传承的。 冯仙儿进宫时,前任陵光君已过百岁,令圣人召她入宫,赐她才人封号,准她日日侍候。 然而在某一天,昭华殿中再次响起召她进殿的声音之后。金笼中坐的人就突然变成了如今这位少女。 “返老还童”也好,其他也罢,于南楚而言,陵光君没有任何变化。 他人要听的只是一个个来自于昭华殿的诏令。 这便是冯仙儿入宫后知道的第一个秘密。 然而于南楚朝堂而言,“陵光君”只是外皮上的秘密。 “南楚为什么要有陵光君”才是内里。 此刻这个南楚人人都知道的秘密,轻描淡写地把另一个秘密说给了她听。 听到这话,冯仙儿心中一沉,吓得又伏到了地上。 冯仙儿这么一跪,陵光君便又兴致索然了。干脆又冷下脸来,叫她起身回话。 “你知他为什么会在这吗?” 冯仙儿摇摇头,但想了想,又道:“是奉召见而来?” “我没召见他。” 冯仙儿面露惊色:“那他是如何进来的?” “他一个县里来的年轻举子,又是怎么将我师父名讳知道得一清二楚的?” 大楚至高无上的神祇,天地降生,造化蕴养,是不能有凡尘俗世的名讳的,否则和常人,和一般神祇又有何区别? 简单三个字,背后的动机却不简单。 冯仙儿这才了然,陵光君这是要她去办事了,忙认真回道:“我去查。” 话刚说完,却又听陵光君道:“这些都不重要。” 在冯仙儿不解的眼神中,这位集南楚至高权力于一身的少女,转身重新回到大殿正中的金笼之内。 只听其中飘出一句话来:“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殿外这人从哪来的,你就要让他活着回哪去。” 连州皇宫昭华殿里的这段对话外人不得而知,但入京学子潜入昭华殿痛骂陵光君的消息,当天天一亮,就传遍了连州。 第二天便到了这学子的家乡,潼城。 “千砻县人?别是那宫县令说的许家三郎吧?” 温故此时已经回到了刘著为她准备好的别院,李茂一路上就把这事一五一十的都说给了温故。 “就是那许家三郎,许仲彦。我们都已经查过了,这许三郎自幼苦读,无心其他。而且家世清白,去连州前和南楚朝堂没有任何关联。”李茂一边说着一边抢了知夏的活,给温故泡上茶。 “会不会这人突然一下少了个东西,心里愤恨,又没地方发泄,就去骂那什么君了?”周通回来路上一直憋着没开口,此刻终于找到了话头。 李茂回道:“都统说的确实符合常理,可这偏偏又是最不符合常理的地方。” “你绕来绕去地在说些什么东西。”周通瞪了李茂一眼,道。 李茂刚赔了个笑,就听温故开口:“真如李茂所言,这许三郎满腹才华,更应懂君臣纲常,遭逢此事,情急之下求全也有可能,求全之后委屈难当,心下发狠也有可能,但这昭华殿是他随便就能去的吗?” 第三十七章?千砻特产 昭华殿在南楚的地位人尽皆知。 许仲彦这事,寻常百姓之间传说大多不会深究,这潼城的年轻学子在他们口中,必定是凭着过人的才智,跨越险阻排除万难,最终站在象征着大楚权力巅峰的地方,正义凛然地骂出那些慷慨激昂的话。 事情越艰难,传说起来便越有趣。 然而事实哪有这么简单。 “大小姐洞悉秋毫。这一次入连州的学子连彰明殿都没去成,在礼部转了几个来回,现在有一大半都回乡了。”李茂回道。 温故沉吟道:“就是了,他是怎么去的,谁哄他去的,陵光君的姓名他又是怎么知道的,这些都还糊涂着呢。” 李茂的神情也端正了几分,道:“已经遣人查过了,都藏得深,还没查出个端倪来。” 这句话算是回禀温故,也算是问她的意思。 温故还不清楚暗卫是如何运行的,但她知道若是自己开口要他们去查一件难事,暗卫最后一定会把这件事的真相呈到她面前。 但这背后的代价,就不知是暗卫的多少条人命了。 温故道:“不过这些也不是关键,关键是南楚有什么要紧人物,想搞些乱子出来。” 李茂在暗卫中比较特殊,暗卫主管刺杀护卫,夜行暗渡,都是用自己命拼别人命的差事。 而李茂专领二百余人,走的是摇动四境,开阖人情,伺奸候变的路子。这些人虽在暗卫当中,梁州军的其他人也将他们称为暗卫,但对内其实没有一个制式化的统称。 所以暗卫内部,一般都叫他们“李茂的人”。 听温故这么说,李茂暗地松了口气,温故若是有令,他必定会全力以赴。但这几条消息都不是轻易能得的,可以少死些自己人总归是好。 大小姐心中已有思量,看来也不需要他多言,李茂便点头道了句是。 温故继续说道:“我们现在身在南楚,虽然有了潼城守军这么一层皮,但终究是经不起推敲的。我本想着南楚现在内忧外患,顾不上潼城这点小事,多少可以稍作喘息,可如今这许三郎是潼城人,那连州的这把火,说不定很快就会烧到潼城来。” “正是如此,所以千砻县那边,我已经派人过去了。”李茂回道。 温故点点头:“潼城之中也不要放松,出城入城都要做好校验,周都统去安排好。”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周通见大小姐可算叫自己的名了,忙道:“得令,大小姐放心,我一定…” 周通本想着多说几句,却被温故打断:“消息肯定不会平白传出来,而且又传得这么快,那背后之人想对天下广而告之的信息,一定都在这里。有了这个信息,他这个乱子要从哪出,说不定能有个推算。” 周通抢道:“那什么劳什子君出了个什么劳什子令,要这帮读书人净身,会不会想着有一个人这么骂,天下人就都敢跟着骂了?” 温故摇摇头:“这是外皮上那一层,若真如此,这事倒简单了。” 李茂听出这话的意思,她心里应该已经有了成算,干脆说道:“请大小姐明示。” “不是我不想说,而是我也拿不准。”温故话说得缓,明显是也在思量,“如果只是这一道令,不用其他,南楚的这些读书人肯定也都不能罢休。这道消息里最突兀的,反而是夏青桐这三个字。” 李茂回道:“陵光君的身份暗卫之前也有查过,但这算是大楚最隐秘的一桩秘辛,查起来艰难。但又没有什么要紧的,所以便没有查下去。” 温故道:“既然现在有人让这三个字露出来,李茂,你就去查查,看看能查出些什么。” 李茂会意:“是,既然有人放消息出来,说不定还会帮着我们查呢。” 温故自开始历劫重生起,就把以前在后宅里做大家闺秀时的那些礼法都抛掉了大半。 她性子本来就有些乖僻,行事也更凭个人好恶。如今掌了梁州军,平日里便更由着自己一些。 此刻虽然在说正事,却坐得也不端正,微微倚靠在椅子上,道:“梁州军能否在潼城安稳下来,就全仰仗各位了。” 虽如此,几人也不敢怠慢,李茂连带着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文良同声称是。 却听周通道:“大小姐放心,有大小姐坐镇决断,潼城绝对不会出乱子。” 周通不会说这些文词,奉承都直来直去。 李茂不知道他们在千砻县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周通今日着实奇怪,还抢了自己的词,他本也想说几句,可话刚到嘴边就咽了回去。 温故看了他一眼,道:“周通,你不是想请李寻来吗?去请吧。” 周通想起文良的话,还以为温故在恼他,忙道:“不了不了,我昨日行事莽撞了,应该先问过大小姐。” 温故收回视线,懒懒地道:“怎么?我没说话,你偏要抢人,我让你去请,你倒不愿了?” 周通见温故这样说,一时之间竟然想不明白自己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看看李茂,又看看文良,最后眼睛盯着知夏,说道:“那我,去?” 知夏白了他一眼:“大小姐让你去了!” 周通又迅速看了眼温故,见她没有阻拦,忙称了声是,如获大赦的快步走出门外。 见周通走了,知夏才问道:“大小姐,你要请那怪人来做什么?” 温故也没恼周通,刚才一直绷着也只是觉得周通的反应有趣,此刻才笑道:“等他来了,你可不要这么叫他。李寻若来,那金县尉肯定也是想要来的。刘太守缺个主簿,潼城缺个巡检,我叫来一个人顺便能补了两个缺,还不好吗?” 知夏一听这两人要对上,道:“他一来,岂不是要烦死那刘太守?” “这么一想,李寻在千砻县,许三郎也在千砻县,这一县之地出了两个善骂之人,倒也真是了不起。” 知夏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又听温故道:“我也得找个人防身,万一碰到了这种人,得有个人帮我还嘴。” 第三十八章?安置流民 梁州之前由梁州军统辖,州中一概事宜,全由军中管理。而随着温故带兵南下,梁州原本的府衙卫戍就全部失了作用。 沈靖善于攻城,但不善于治城,怀阳军中没有这般人才,北虞也没想到梁州军会败退得这么快。 然而梁州孤悬之城,又在兵家要地,寻常人等来了怕也难起到作用。北虞朝堂好一阵手忙脚乱,最终还是从国都挑选委派了一名太守前来,这太守仓促赴任,如今还在路上。 梁州现今就处在一个怀阳军和北虞朝廷的交接期当中,州中百姓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来往出行却是极其不便。 而南楚北虞在安平广阳等四郡之境交战,其中多有流民。流民大多来源于南楚,见过北虞攻城略地的气势,也见过南楚仓皇逃窜的速度。既然都已经背井离乡了,便也不敢接着南下。 毕竟流民跑得可能都没有南楚丢城的速度快。 这也是北虞想要看到的。 大军过境之时,特意散了消息给当地居民,北虞雍州正在接收人口,无需保人过所凭证,只要查实并非南楚细作,无论是卸甲的降兵,还是种地经商的平民,皆视为北虞百姓。 北虞定下这一举措,考虑的是这些流民他们早晚要处置,若是任由他们一路南下越积越多,最终就算不生变,集中起来也更难安置。 与此同时,雍州地处西境,环境艰苦,向来是人口不足的,大量荒地有待开垦,行商道路也需人力。 这么一来,一举两得。 由这四郡一路向西,横穿两国边界,最终绕潼城或者过梁州就能到达雍州。 然而北虞的如意算盘还是在温故这里出了变故。 太守刘著去而复返,从梁州军手中拿下潼城的消息早已传了出去。相比雍州的环境,潼城简直就是一块福地,又有刘著坐镇,还在南楚境内。远道而来的流民们本来只是途经潼城,如今反而纷纷停在了此处。 适逢乱世,流民如何安置,一直都是各郡的难题。 杨万堂掌潼城实权的时候,用的是过所制,出入州中郡内,需要来往之处的度关路证,以及所在原籍或是潼城本地的保人作保。 本身在这世道当中,人人先当以自危,轻易不会给人作保。这便大大加深了往来潼城的难度。 不过杨万堂也开了口子,专遣了家仆收受银钱,以此买保,无论是行商落难之人,或是作奸犯科之辈,只要付够了价钱,都能获得杨府寻来的一纸保书。 由此,寻常人出入潼城就变得更难了。 这是一桩大买卖,杨万堂死后,杨府失势,城中的各家大族都等着重开过所,顺势将其纳入囊中。 然而刘著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他虽然是被迫回城,但温故给了他权柄,让他真正执掌一城之权后。刘著是真的尽心竭力。 不止城中事宜处置得井井头条,更是将潼城的未来都做了铺排打算。 当下无非是休养生息,可这乱世不会自己太平,潼城也定不能长久偏安,还是要战的。那么就需要兵器、粮草、银钱、人口。 刘著心中念着此点,忙得不亦乐乎,一道道太守令从太守府衙中传出,温故要梁州军全力协助他,每一道令几乎都能妥善执行。 潼城平常事宜,尽由刘著处置。 温故不需要事必躬亲,她只需要认出形势,清楚人物,然后将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即可。 但有一件却例外,就是改过所为公验,去掉保人这一条。 城中大族原本以为刘著是个好对付的,过所之事只要分他杯羹,便能轻易打发了。却不想这太守没打算做个空架子,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来往了几回,刘著竟是一点没松口。 这太守在外人面前争了个面红耳赤,可没想到关起门来,还要去和自己人争。 “公验不能改!潼城才安稳了几天?又要改回去。百姓如何议论且不说,这就是让郑家孙家的那些人以为把我们逼得让了步,这次得了便宜,紧跟着就还敢来要其他!” 刘著人随着声音进门,表情焦急还带着点恼怒。 春夏之交,气候还算怡人,可刘著却出了满头的汗,不过身上官服倒是齐楚得紧,明摆着是随时注意着的。 温故也换了一身更轻便的襦裙,此时正读着书,听到刘著进了门才放下。 “拿个帕子给刘太守去去汗,天还凉着,莫要病了。” 一旁的婢女应声,取了帕子递给刘著。 “这些先不要管,公验真的不能改。那些大族一双双眼睛全盯在这上面,现在是紧要关头,不能留下商量的余地!”刘著也没有坐下的意思,火急火燎的道。 温故却笑道:“太守觉得不能改,那便不改。” 刘著一听温故这么说,眉头一皱:“这便完了?那传话的书佐怎么说非改不可?话都传不明白,我把他打发回家去!” 刘著说完调头就要走,却被温故拦了下来:“太守莫要怪他,话是我让那书佐传的。” 刘著疑道:“这是何意啊?” 温故知道刘著急着回去处置公务,如今他一天十二个时辰,恨不得十二个都泡在府衙里,便不多耽误,与他直说了。 “自太守回城至今,潼城有多少流民?” 刘著不假思索地道:“到昨日潼城及下辖七县共一千三百八十二人,外加今日寅时一刻开城门,有一百一十六人。酉时三刻闭城门前再报一次。连同各县,方算作今天人数。” 温故知他勤勉,此时见能随口报来,也赞许地点点头:“流民来处去向可有查验?” 刘著道:“当然是有,入城便要登记原籍所在、家中人口、以何营生。随后发放路引,而后还要记录在城中所住何处,哪里谋生,同居者谁,以供随时查验。” “有连州来的吗?” 刘著疑道:“大多都是安平广阳两郡,连州哪会有流民?” 温故道:“先查查吧,过去没有,之后也会有了。” 第三十九章?有机可乘 温故这话吓着了刘著。 连州的消息他也听说了,但他过往的关系早都已经失了联系,而温故算计潼城也好,与他的谈判也罢,都让他见识到了这个女子的不同。 能得到比他更深的消息,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刘著也不犹豫,干脆问道:“连州要乱?” 无论如何他现在是潼城太守,既然担了责任,那就担好责任。连州如果乱了,他必须早做应对。 温故摇摇头:“连州肯定早就乱了,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乱。那骂殿的许三郎是千砻县人士,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查到潼城来。” 刘著在潼城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连州无论如何都应该派人来的,明面奖赏,暗地查实肯定是要走一遭。 刘著哪经得起这些,他准备了再多说辞,话里说得也不是真相,只要不是真相,就有被拆穿的可能。 巧的是先有昭华殿里一道令,再有许三郎这一通骂。让整个南楚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连州城内。潼城这点事,反而不重要了。 他与温故如今虽然在立场上是一致的,但他还是不清楚温故到底是要隐在自己身后,求个南楚臣民的安稳身份,还是别有所图。 但他明白,只要自己想要继续做这个太守,就必须保住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刘著想到此处,心下便有了计算:“两日之内,已经入城的流民就可以全部再查实一遍,今日起入城的更会加倍注意,有连州来的,先不拆穿身份,我会派人盯着。” 温故见刘著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又道:“书佐告诉你我要改公验,这话不是说给你听的,而是说给那些大族听的。南楚风波将起,这些人里肯定有图利的,但不是全部。你话咬得太紧,他们没有机会冒头,我要开个口子。” 刘著笑道:“姑母想做什么,尽管做就是。我以前如何,以后还如何。” 此言一出,二人各自笑了。 话已至此,分别行事便好。刘著也不多客气,告辞出去。 来潼城的流民如今有两个最好的去处,一是潼城四面城墙,文良从梁州军中派了两个从事给刘著,专管城墙加固,修筑工事。流民可以来此处卖力气,由城中一齐安排吃住,午间吃熟肉,晚间喝肉汤,月钱按旬结算,大体上一个月一人也能有三四两银子。 潼城三十六坊,只有南城兴德兴礼二坊间有个南市,刘著在梁州军的协助下稳定了市价,如今的行市,一两银子换十斤出头的牛肉。 住却是贵的,城中驿馆客栈大多被用来接纳流民,最便宜的,一个月也要一两。流民要做力气活,吃不能少,但住却没那些所谓。因而这种便宜的反而早早客满了,后来人抢不到,要住只能去住那些一月好几两的。 原本驿馆不能随便开,可情势如此,在刘著的斡旋下,有些原本的酒肆茶楼也干脆改了客栈,可仍然是杯水车薪。 这么算来,城墙这活大体划算,年轻有力气的流民,大半都在此处。 而另一处,则是原本的杨府,现如今温新及受杨万堂所害之人的灵堂。 此处多是改造布置,并没有多少拆除重建的活计,但事多繁琐。不过日后倒是长期用人。同样是管吃管住,三天吃一次肉,发两身体面衣装,一个月固定五两月钱。 剩下的就是城中那些酒肆茶楼驿馆客栈了,但皆不是州府关系的产业,零零散散,各有不同。 刘著刚从温故的别院出来。当天下午,这原本的杨府门口,就闹了一桩事。 此处的活计一般优先女子,也有些做不了力气活的读书人。除此之外,也要些看护的壮汉。 就是这看护的活闹出了事,两拨身强体健,凶神恶煞的流民,为了抢这一处差事,一言不合在杨府门口大打出手。砸坏了东西不说,还差点伤了人命。 流民入城本来得了安置,一心只想着做活,鲜少闹事,这事一出,潼城里后来的流民也好,原本的居民也罢,连带官差衙役们都跟着绷紧了一根弦。 太守迅速遣了官差前来把两伙人都带走,据说是下了狱。而后以此为鉴,将已经进入潼城的流民重新又查了一番。 来路含糊不清的,没有三人以上亲友随行的,一概由官府重新登记造册,整体安排住所,每日出入报道。 本来各自好好营生,却让这两伙子人耽误了,流民里面议论纷纷,矛头都指向了闹事的人,却没人议论潼城府衙。 只不过,大家言语间都不知晓这两拨人是何来路,又是何时入的城。 然而实际上,这两拨十几个人在府衙当中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连夜便出城去了,南下北上,各自将北虞南楚的暗卫替换回来,再化作流民入城。 李茂的人嘛,这些事做起来驾轻就熟。 这个幌子打下,其他人谁也不知道,刘著实际要查的是连州的事。 与此同时,太守姑母要换公验的消息也传到了各家大族的耳中。 那书佐去传话往来的过程当中,消息也散了几道手,都说姑母痛骂刘著糊涂,公验在这乱世当中,还不知道会放多少歹人进得城来。 话自然第一个传到潼城最大的一支旺族,城北郑家的老爷郑统耳中。 郑统一听,这话多熟啊,刘著那姑母手底下有兵马,又压着刘著一头,一看就绝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什么乱世,什么担心放歹人进城,她定是清楚杨万堂的勾当,此时想把这摊事揽到自己手上,见被自己的侄子挡了路,哪还能罢休。 那刘著扛的了自己这些外人,还能扛得住府宅里面的自家尊长? 更何况,往近处说,刘著是凭着什么回的城,他这潼城的实权太守又是怎么来的。往远处说,刘著的小命是谁帮他保住的。 这是都是自家尊长给他的恩情。他再铜墙铁壁,能扛得住这些吗? 那姑母既然贪财,郑家就有机可乘。这口子早晚要开,绝不能让别家抢了先。 第四十章?各自算计 郑统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与温故好好谈一笔生意。 可别家哪里会给他先占了这个机会,郑家在府衙有耳朵,别家在郑宅也有。 郑统这边正备着给太守姑母的见面礼,各家老爷就一个又一个,流水一般地往郑宅来拜会。 郑统见事藏不住,干脆也不藏了,都给客客气气地请进了正厅里。 众位场面上打了半辈子滚的老爷们彼此一照面,各自的心思就全露给了对方,众人往正厅里面分别坐开,几个人几个心思,合到一起就盘算上了。 郑老爷端坐堂上,先一步开口:“几位想必也听说了,那水泼不进的刘著挨了他自家姑母一通骂。” “是啊,那刘著实在是太浑了,这潼城何时由他做主了?现今手上稍微有点权柄,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另一个姓王的老爷开口道,张嘴就是火爆脾气。 孙家老爷吃了口茶,缓缓道:“也不能这么讲,这潼城还是太守做主的。” 王老爷不屑道:“他做个屁的主,那刘著有多少本事咱们还不知道吗?他要真是个有能耐的,杨万堂能骑在他脖子上这么多年?我们至于受那姓杨的这么多年气?” 孙老爷眼都不抬,道:“是啊,如今好不容易杨万堂倒了,该轮到你王老爷骑在太守脖子上耍威风了。” 王老爷把手上茶盏一放,怒道:“诶,姓孙的,你这话说得不地道,怎么着?你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事?要么你扭头出去打道回府吧,我们还得商量正事呢。” 孙老爷回道:“正事也是郑老爷说的算的,要是你王老爷摆开席面撺掇的正事,我避着走还来不及,哪有你和我说道的份?” 这孙王二位老爷,话里话外的脾气也不是奔着当下的事去的。 王家做漕运货商起家,早些年捡着漕帮手指头缝里面漏出来的生意过活,后来南楚朝廷下了专对漕帮的禁令,不出三年就在南楚地界上绝迹了。原本跟着漕帮讨生活的王家,凭着在杨万堂那的供奉,以及这些年对水路漕运的熟悉,硬是从朝廷手里包揽下了这个营生。 自此一朝翻身,不可同日而语。 而孙家,做的是赌场伎馆的生意,向来不在明面上与官家打交道,也是这潼城当中,为数不多的不与杨万堂为伍的大户之一。 杨万堂披着一张朝廷的皮,这种营生不好插手。一开始还借着刘著的手,明面上找找孙家的晦气。然而这孙家手底下都是亡命徒,今日被他寻了晦气,明日就暗地里拆杨万堂的场子。 两边来来回回斗了几次狠,虽然相比之下杨万堂略占上风,但终归是各有损伤。孙家这点事对杨万堂而言费力不讨好,孙家也没想着扩展生意再做其他。两边坐下来谈了一场,便各自收敛作罢,不相往来算了。 但杨万堂哪里是那么好相与的。 面上的事谈妥了,心里的气可受不住。杨万堂又好几次提点王家,让他们去寻孙家的晦气,不过自己的手,便不是自己的麻烦。 王家倚仗着杨万堂,也只能照办,只不过都是皮上的动静,不敢动筋骨。孙家对此又何尝不知,只不过孙老爷也不想和他杨万堂硬碰。就把这股子气,撒到了王家头上。 两家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当下在郑家大宅里,眼看着孙、王二位老爷拉弓引弦剑拔弩张,这就要撕破脸,郑统连忙咳了两下,叫了两声“二位”。 见郑统出声,原本已经站起身来的王老爷一甩袖子,又坐了回去。孙老爷也气定神闲地重新端起茶盏,吃起茶来。 郑统清清嗓子,道:“当年,那杨贼罪大恶极,欺压我等不说,更是胁迫太守,惹出潼城多少桩的灾祸来,别说生意,就连活着,咱们也都心惊胆颤,各位心里有不痛快,我也有。” 郑统说着,眼神在当场各位老爷面前扫视一圈,最后落到了孙老爷脸上:“各位对太守多少也都有些怨言,可咱们谁不知道杨贼的厉害。刘太守多年卧薪尝胆,隐忍不发,一朝行事,便将潼城夺了回来,还了诸位一个太平,也还了百姓一个青天。这个本事,是你我都没有的。” 这几位老爷都听了个明白。郑统这几句话,就是要把方向给他们定下。 他们是得把刘著当成太守尊着的。 但郑统绝不可能放掉这么大一摊生意。否则的话,他们进门的时候也不会看见院中堆着的那些个箱子。 看样子,郑统准备的这份礼,比给梁州军的还要重。 但此时他们既然来了,就肯定不能让郑统一个人吃独食。众人既已打定主意,也都不着急说话,等着郑统自己把这出戏唱圆了。 郑统心里更是清楚,话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把刘著这些年办的一个个窝囊事统统拾掇出来,用太守以退为进、深谋远虑的角度重新讲了一遍。 郑统这套话张嘴就来,他自己可觉得,这种场面上,只要听话的好意思听,说话的没什么不好意思讲的。 众位老爷纷纷附和,郑统一气说完,话打了个圈,又绕回到了太守姑母身上。 “太守开公验,那是殚精竭虑的为潼城考虑,这太守姑母,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和仰仗着太守得下的那点功劳。就想要败太守的事,这对诸位都没什么好处。” 王老爷一听这话头不对,忙道:“说错了吧郑老爷?咱们关起门来说话,以前的过所对你我才有好处,如今这公验好在何处?” 郑德长声诶了一句,道:“王老爷,以前的过所让那杨贼钻了多少空子,在这刘太守管着的潼城地界上,还能提这事吗?” 王老爷道:“那我们也不能说公验好啊!” 郑德摇摇头,道:“公验好不好,不重要,关键是谁把着公验这道关。太守今年四十有余,他姑母多少也得年过半百了,妇道人家,短视而已。刘太守既然想开公验,我们来帮着他开。” 第四十一章?刘老夫人 郑统心里盘算得明白,刘著被欺压久了,一朝得了势,以前那些别人让他吃过亏上过当的手段,他若是咽下了还则罢了,但若是开了口要改弦更张,那便是谁也拉不回来的。 他们现在的境地,去撞这块南墙,还不如回过头顺着他走。 过所能分出利来,公验自然也能。 那老妇人开口骂刘著,想必也是知道了过所里面的弯弯绕。 不如就由他们来拱起这把火,刘著在他姑母那碰了壁,他们再站出来给太守撑腰,帮着把这公验做下去,等他们一插手,研过的墨融进水里,可就再拆分不出来了。 郑统虽说是这般盘算的,但嘴上也只说了潼城大族要力挺刘著开公验,在场诸位反正也甩不开,有想明白的,日后那一杯羹分也就分了,时日长久,不在当下。 若是有那么一两个没想明白的,到时候被甩开也只能怪自己糊涂,怨不得旁人。 孙王这些老爷们也知道郑统话未说尽,本着他做什么,自己就跟着做什么意思。口头上都应了下来。 众人打点一番,郑统原本还想支他们各自去备一份礼,却不想老爷们早都已经备好了。 此间无话,众人一齐往太守别院去。 此时温故府上,周通到千砻县去请李寻了,这会不在潼城。 文良前几日扮过梁州军的“将军”,也不好与他们见面,干脆就被温故差去城外,带着这些天忙里忙外的暗卫几人,打些野鸡兔子回来,也当是休沐了。 此时贴心的只剩知夏一人,二人就在府中静候。 茶吃了两盏,果子吃了一盘,客人就上门来了。 门房得了温故的授意,几家老爷备的礼一概收下,核对造册直接入库。 郑德几人见连个来说客气话的管家都没有,太守姑母如此怠慢,心下多少有些不满。 收了礼,下人引着几位老爷往正堂去,一路上王老爷嘴里碎碎叨叨,净说些太守姑母妇道人家不通礼数之类的话。 却半点没想着自己是来给人寻麻烦的。 众人说话间进得正堂,就看到一个少女坐在主位上,手中捧着书在看。 郑统几人一看她的年纪,恐怕是太守侄女姑母孙女之类的。便干脆清清嗓子,咳了两声,可那少女却不理不睬。 郑统有些尴尬,捎带着也有些不满,脾气火爆的王老爷看这架势,眉头一皱,与旁边的史老爷大声道:“刘太守也四十好几了吧?” 史老爷应和道:“是啊是啊。” “没搞错?” “王老爷说笑了。怎么会搞错。” 王老爷冷笑一声,道:“这就是了,史老爷你要不这么说,我还以为太守姑母也就十来岁呢。” 几位老爷有的应声有的笑,也有不作声的,郑统就默默听着,自己先寻个位子自行坐下了。 见大家如此,王老爷气势更盛了:“我们一群老头子站在这,既不是太守姑母,小辈见了长辈,该有的礼数总得有。看来,这太守家里也有规矩不到的地方。” 他们在郑宅里商量好要与刘著站到一边,此次前来明着拜会,下马威是要给的。 然而下马威也分软硬,全是硬的,一般就是朝着撕破脸去的。全是软的,则又容易让人看轻了,不易达到效果。得软硬兼施才行。 这硬的不用郑统自己开口,王老爷的脾气秉性他可知道,拱着他说话就好了。更何况现下里都不用自己来哄,一旁看着就好。 话说给这小娘子听,实际上是要让太守姑母知道个态度,待小娘子受不住回去请姑母了,事情再摆开了谈,到时候态度往回收一收,万事自然好谈。 然而这几句话下去,那小娘子表情变都未变,连一旁站着的丫鬟都没抬眼看他们一下。 王老爷嘿了一声,还欲再说,却被郑统拦下。 郑统自己客客气气地拱了下手,语气平缓的道:“这位小娘子,老朽郑统,这几位,都是我潼城有分量的人物,这次,特地前来拜会贵府的刘老夫人。” 太守刘著的姑母自然该是刘姓,郑统想的也没错。 温故这才放下书,身子却没动,道:“我当刚才吵吵闹闹的是做什么呢,原来是诸位老爷到了。我年纪轻,看书容易入迷,声音嘈杂一些,我便容易当成虫鸣鸟叫一般的杂音,不容易回神。郑老爷话说得客气,我才听得清楚些。” 温故这几句话语气更是没有波澜,那王老爷一听,刚想起身问她你说谁虫鸣鸟叫呢,却被郑统提前按了下去。 这小娘子看来也不是好吓唬的。 郑统客气道:“小娘子如此好年华,正当是读书的年纪,是我们这些老头子叨扰了。我们有些俗事,也不好耽误小娘子读书,烦请与刘老夫人报知一声,我们相谈即可。” “各位找太守姑母有何事?”温故边说,边示意知夏让婢女们给众人看茶。 郑统的话说得已经很客气了,见可这小娘子丝毫没有去请的意思,也不在意她话里的称呼,又言道:“都是些琐碎事,我们这些老头子说与刘老夫人便好了。” “便与我说吧。”温故道。 王老爷听他们说了这两句,也不顾郑统拦他了,道:“这小娘子倒是有意思,说与你听,你听得懂吗?” 温故笑道:“不妨试试。” 郑统见她这般应对,心里打了几个弯,这小娘子除了神情有些清冷,左看右看也就是个十来岁的,就算面相生得太年轻了些,也顶不过二十出头。 看穿着打扮,估摸着应该是那老妇人养在身边,不知刘家哪一支的小姐,此时叫出来替着打个先锋,试探试探他们意思,好给她做盘算。 郑统也不怠慢,道:“小娘子若不嫌误工夫,我们倒也可以随便瞎说几句,听听读圣贤书的年轻人,有些个什么不一样的见地。” 从郑统说话开始,几乎每一句都离不开年纪,他心里面打着算计,权势既然比不上人家,就要提着一些自己占优的。 第四十二章?滴水不漏 老人家和少年人说话,道理自然能讲得更多些,但若是道理讲不通了,压一句辈分再压一句岁数,对方就算在理,也多说不出什么。 倚老卖老虽不好听,但却最是管用。 温故自然也能听出来郑统话里的意思,她倒是不介意,只是言道:“也不是什么圣贤书,不过我读着,倒是有好几处不解的,等会各位老爷说完了,也请帮我参详参详,指点一二。” 说罢,便把原本卷着的书本放平,摊在桌子上。 郑统没在意温故的话,干脆摆上老前辈的架子,端正坐好,一板一眼的道:“待正事说完,指点一二倒也不是难事。小娘子既然读书,也应该明白时移世易的道理,往日间,我们这些老头子在潼城轻易也不走动,如今情势变了,我们也不能在家中安坐了。” 温故点点头,也不做声,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表情,眼神都纯真了几分。 郑统又道:“小娘子想必是不怎么出门的,但既然是太守府里的人,或许也知道些潼城前前后后的事情。但有些事,看见了,却不一定想得全,我们与你说道说道,总归没有坏处。” 温故认真道:“那我便听着就是了。” 郑统也不惜言,干脆从杨万堂来潼城讲起,他如何立足,又是如何凭着与左丞攀上的那点细碎的关系,在这潼城当中作威作福鱼肉乡里。他们这些大族又是如何受他胁迫,如履薄冰。 直说到刘著赴任潼城前如何,刘著赴任后又如何。 言语中,杨万堂的其他罪状统统一笔带过,单说这过所一事中惹出的是非,就花了大半的时间。 最后连带着刘著如何忍辱负重,又如何沉稳谋算一招制敌,都毫不吝啬地夸了出来。 温故这么听着,心中连声称好,只可惜李茂不在当场,否则听完这一番颠倒黑白,贪他人之功的言论,说不定也能有几分助益。 说完这些,郑老爷还不过瘾,干脆把文良如何仗势欺人,周通如何巧取豪夺也添上了几笔说了出来。 这二人,那叫一个凶神恶煞,罪孽滔天。幸好有英明的刘太守,巧借了众人的帮忙,夺回潼城,救民于水火之中。 当然,这众人当中,自然包括了“刘老夫人”。 他们这些大族的老爷们今日齐聚在此,他们说出来的话,就代表着未来潼城百姓听到的话。 刘老夫人既然只是太守的助力之一,那自然不是这份功劳里最大的一个。 他们若愿意提,便有太夫人一份,他们若不愿,别看今日她在百姓口中还是神仙一般的人物。明日,就能把她变成凭着辈分,抢晚辈功劳的无耻老妇。 要是往日郑老爷也不敢如此讲,可偏偏这刘老夫人和自己的侄子有了异心。太守手里面有实权,和他站在一堆儿,还能怕这老妇人不成。 原本亲近的更容易因为些许口角而疏离,原本疏离的也容易因为三言两语而变得亲近。虽在大族当中,这种事见的却也不少。 世情人心,不常因为些大事,反而是在琐碎当中生变的。 郑老爷有了这股底气,前前后后就说了大半个时辰,幸好这言语当中涉及的人物都是温故知夏再熟悉不过的,否则早就该昏昏欲睡了。但此时听他这般讲,也是一阵讶异一阵惊骇。 温故心里暗叹,这世上人到底是要自己亲眼见得才算作数,只听凭人说,怕都个个是妖魔,统统留不得。 当日别人口中的李寻是如此,如今郑老爷口中的文良周通他们也是如此。 甚至还要用口舌去威胁自己,想的甚是周全。 郑老爷还当是自己的话吓唬住了温故知夏,不过心下倒也没什么得意的,若自己连两个这般岁数的小娘子都收拾不了,这一把年纪干脆早点入土算了。 郑统这些话,当然也不单只是为了吓唬她们。 他口中一字一句都在细数杨万堂的罪过,实际上是把过所里面的门道一五一十地细细摆开来讲。 话说出口,那刘老夫人就算以前装作不知道,如今也必须知道了。 既然知道了,若要脸面,这过所必不能开。 郑统领着在场诸位打下这一步,也算是调过头帮了太守一个大忙,这是潼城这些宿老硬塞给他的一份情面,他不收也得收。 到时候人人都知道潼城这些大族老爷们,帮着太守开了公验。太守如何也不能得鱼忘筌上树拆梯,怎么也得让他们掺和到里面去。 他们当年怎么拿捏着刘著掌握了近半守城军,如今便还可以照样为之。 还若不然,太守最终没拗得过自家姑母,过所非要开。有了今日这一遭,刘老夫人为了堵住他们的嘴,在场诸位有一个算一个,也都得带着。 可谓是,进退有据,滴水不漏。 郑老爷说了这许多,口也渴了,端起茶盏就要吃茶,可放得久了,碗中茶水已然凉了,便也不等温故,干脆自己开口催着旁边婢女去换盏茶来。 前面一套气势打下来,自然是能够喧宾夺主。 温故见他终于说完,微微打了个哈欠,正了正身子道:“郑老爷倒是思虑周详,你说的我已经听明白了。但不知,昨日几位还往府衙去,与太守争着要开过所,怎才过了一日,便想明白了这许多不是之处?” 郑统心想,我这是明白人和明白人说话,你既是个传话的,看来也不知道你家老夫人的打算,那就不该问这许多。但嘴上还是说道:“我等毕竟老迈了,看见些新鲜的东西,难免一时想不透彻,昨日刘太守苦口婆心地给我们讲了许多,回去后我们便都琢磨明白了。” 郑统说完,旁边几个老爷连声应和。 温故笑道:“看来诸位是真心实意替太守想着的,太守必定也是要多谢诸位的。” 温故说着,示意知夏将她放在桌案上的书本拿去给郑统。 “这便是太守准备的谢礼,请各位老爷先看看。” 第四十三章?博弈 郑统拿起那本书来,打开却是一页页的笺扎,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刚看了几眼,眉头就皱了起来。 其他几人见了郑统的表情,心下也生出疑惑来。郑老爷没耽误,将本子递过去传看,七八个人,人人脸上表情都不同。 温故气定神闲地将他们样子都看清楚,然后缓缓开口道:“我刚正看着,几位便进来了,正好,里面我不清楚的地方,也请诸位帮我指点一二。” 此时正好传到王老爷手中,看了两眼便起身怒道:“刘著这是把我们当贼人看呢?” 身旁几人怕他闹起来,赶忙哄着他坐下。 温故似乎并不介意王老爷对太守直呼其名,表情不变,开口道:“这笺扎里的内容细碎,若是各位老爷没有耐心,我倒也可以给你们说一说。” 温故说完,也没等几位说话,直接示意知夏开口。 “梁州军入城后,曾有记录各位老爷家中出城的人数,去向,时间等等。梁州军降了,太守就从他们的文牍当中,得了这一卷记录。之后太守细细问过梁州军的降将,说各位老爷遣人出城是为梁州军筹备粮饷去了。” 何止如此,那笺扎当中更是记录了出城人的姓名,几时几刻出的城,骑马还是走路,甚至身材样貌都一一描述在内。不过在场几位已经都传看过了,就不必再说出来。 “太守入城之后,对出城人等也有记录,各位老爷家中的,正好一并列在此处。” 知夏说到这停下,堂中安静了片刻,一个老爷说了句:“我们当时被困城中,总得想着求援啊。” 随后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就这么吵闹了起来。无外乎都是些解释当时状况的话。 王老爷更是对温故怒目而视,问道:“刘著这是什么意思?” 温故也不等他们说出个定论,就开口道:“倒也不全是太守的意思,潼城蒙难,不止各位知道自己有功,太守也是知道的。朝廷要给太守表功,太守当然不能忘了各位。” “只是诸位并非朝廷命官,功是要表,可如何表得,太守一时间也没有好主意。” “仔细想了几日没有个结果,但今日看这东西,似乎摸到了一些门路,但其中还有几处不解的,各位既然来了,也请帮着指点指点。” 单听温故这话里的意思,虽说口口声声都是太守,但谁不知道,她是替太守姑母说话的。 温故语气老成,几位老爷也顾不上自己被这年纪轻轻的小娘子随口拿捏了,心中想着的事,却在这厅堂之外。 温故见众人不语,干脆站起身来,随着她的动作,几个老爷齐刷刷抬起头,眼神也从各处飘到她脸上。 温故又道:“想着几位第一次遣人出城,是去给朝廷报信的。太守自可以把各位的忠心和苦处,与朝廷表上一表。可翻看下来却不太明白,太守已经入城之后,诸位又立时遣了人出去,这一趟,又是去做什么?” 他们第一次遣人出城,除了给南楚报信,自也有给北虞报信的。除此之外,各家也选择亲信,收拾方便携带的家财,另寻别处提前安置。其中,有去南楚境内的,也有去雍州的。 只不过去雍州的,大多被藏在城西的“太守军”拦了回来。 而第二次出城,暗通北虞的,自然是再送消息过去。只是提前安置的,则是追上前一人,能拦则拦下,乱世之中,现银可比地契珍贵得多了。 无论是往北虞报信的,还是打算去雍州安置的,此时心里都虚,朝廷面前,这两种虽有轻有重,但罪都不浅,遑论有功。 但其中也有和北虞没半点关系的。 只听一直没开口孙老爷阴恻恻地说道:“刘老夫人便是怀疑我们这里,有人通敌了?” 温故没驳他的话,反而笑道:“太守回城之后诸事繁忙,各位又是与潼城一起共过患难的,太守自然相信诸位。只是既要表功,朝廷必会细问,问到此处,若有些什么错漏,怕反而会弄巧成拙。” 王老爷本想争两句,郑统却先说话了:“那刘老夫人的意思是?” 温故道:“城中事多,太守恐怕照顾不到这些事情,诸位尽可以回去盘查盘查,出城之人是不是奉了主家的命令,若是,去了哪?又是因何去的?给个交代便好。” 温故说着,走到史老爷身前将笺扎收了回来。 “太守本就信重各位,又何况这算是各位家事,只若是没有其他曲折,等几日后朝廷问起,这些事不重要,也与所表之事无关,便就不提了吧。” 温故话没说透,但在场几人都已然明白了。 这小娘子话里句句都说太守,但实际上说的是太守姑母,公验一事中打过的交道让他们已然明白,如今的刘著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们若敢和刘太守提及此事,万一较起真来,对他们没有丝毫好处。 而太守姑母则不同,今日这一通话,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她点明在场几位中有人和北虞有或大或小的瓜葛,太守或许在乎,但与太守不同心的姑母却不在乎。 她贪财嘛。只要他们站在她这一侧,依她心意,那便能按下此事,众人皆安。 心虚的如此想,也有不心虚的。 王老爷哼了一声,道:“我等做了该做之事,表什么功?不需太守为我费心!这功劳,我不要。” 温故笑道:“那若是非表不可呢?” 王老爷虽说是个火爆脾气,但绝不是没心眼的。温故这态度已经很清楚了。 这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郑统等人既然打算凭着在潼城根深蒂固的底子,颠倒太守姑母的黑白。温故自然也可以用太守的便利,同样反制他们。 这些人出城去做什么,实际上他们说的不算。王老爷就算再气,此刻也无可奈何。同一招数,他们用得,别人自然也用得。 温故见事情已经说清楚,众人也无话可说了,便要逐客:“几位留下用个饭吧。” 第四十四章?人都去哪了 王老爷侧过脸看看外头,这会正是下午要打瞌睡的时候。 午饭刚过一个时辰,晚饭也还有几个时辰,现在留下用什么饭? 这小娘子连带着点脸面的场面话都不给他们讲了,从里到外的不客气。 但现在她有不客气的本钱。 如此境地,见不见刘老夫人已经不重要了,众人清楚多说无益,便随便讲了几句客气话,郑老爷当先一步道了声“告辞”,其他几位便也都随着他告辞出去了。 温故今日里摆的这一出,给他们亮出了几层意思。 明面上是告诉潼城里这些的世家大族的老爷们,“太守姑母”知道他们心里面的盘算,手里也握着,或者可以握着要他们命的证据,更重要的,是可以通过太守的便利,随时将他们处置了。 但只要这些人一直为她所驱使,大家便可相安无事。 若是往深处往远处想,以后太守在明,刘老夫人在暗,这潼城里面的事,他们这些老爷的事,都绕不过这二人。 眼前无非也就是过所公验,无论二者选哪一样,做主的都不再是这些人了。 温故这一趟,顺便也就替刘著解了围。 然而实际上,温故真正的目的都不在露给他们的意思当中。 来的这八九个人,身上的事分轻重,与北虞无关的老爷们,最多就是自作自受多了份钳制。暗置房产的老爷们,此时无非也是想保个富贵,真正事到临头了,也能说清楚由头,好歹保住性命。 此间最怕的,是真真正正暗通了北虞的人。这是性命被捏在了温故手里。一旦将这事捅了出去,断然是留不了性命的。 这一番虽说明面上聊通了,但回去后,这种人定是要有动作的。 他们有动作,温故才好有应对。 潼城接下来要面对许家三郎引起来的波澜,要在那之前,把城里面收拾干净。 如今看来,第一步迈得还算顺利,温故心情不错,刚要与知夏说准备出门踏个青,就见周通闯了进来。 周通行事粗暴,但是个能沉得住气的。温故见他脸上神情虽然看不出焦躁,可身形动作却与平日不同。 原本要他去千砻县请李寻和金绾,此时却一个人回来。怕就是此处出了变故。 温故也不多说,直接问道:“李寻呢?” 周通神色一凛,道:“大小姐!李寻,死了。” …… 自昭华殿发出新令开始,南楚皇帝便为躲着百官上书,干脆罢了朝。 一开始的理由是龙体欠安,皇帝染病已经两年未愈,以此为借口,百官说不出什么话来。 可才没两日,竟真的病入膏肓,到如今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初时朝堂之上还有人心存疑虑,可私底下问过了各自信重的御医和内宫禁卫之后,得到的都不是什么好的回答。 而内宫当中,一批一批的御医和汤药轮着番的送进去,却没有半点效果。 这两三日里的变化,比过去两三年都要大。 连陵光君都找了个夜晚,破天荒地从昭华殿中走了出来,前往皇帝寝宫探望。 当然,为了不使人窥见陵光君的容貌,内宫禁卫将沿路封了个严严实实。 一身红衣的陵光君走在空荡的内宫当中,竟还有几分骇人。 若是冯仙儿像往日一般陪在陵光君身侧,她大概会惊讶地看到,这位大楚的神祇,在这个大楚危难的关头,脚步竟然不合时宜的轻快,嘴里甚至还哼着听不清字句的歌谣。 不知是因为久未出过昭华殿,一朝出来心情大好,还是因为其他不可言说的原因。 陵光君进入寝宫之前,连皇帝身侧都没再留人。整个大楚除了这两位圣人以外,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他们那一天说了什么。 自第二日起,大楚这位少年承袭大统,勤政四十余载的皇帝,就没再醒过来开口说一句话。 但还有口气在。 百官面前最紧要的问题,大楚最大的隐患,虽然还没有到马上就要决定的当口,但也迫在眉睫了。 两位皇子,究竟以谁来承袭皇位? 皇帝没有留出旨意,陵光君也只字未提。 大皇子唐显遥坐拥封州,手握一郡兵权,又得到了十四位都统的支持,原本是要稳坐东宫之位的。 但是,二皇子唐明逸却有陵光君的支持,这些年又甚得皇帝喜爱,左丞宋犹和大楚诸军当中数一数二的定宜军倒向他也是人尽皆知的秘密。更何况,禁军也在二皇子的手上。 二者虽不是势均力敌,但也有了一争的可能。 然而,那日二皇子唐明逸连夜回到连州,又连夜出城,自此后不知去向。他虽奉了陵光君的诏令,但此时此刻还未回到连州,却让百官怎么也想不通。 更令百官没想到的是,大皇子唐显遥在封州军中也失去了踪迹。 据封州军传来的消息说,大皇子是深夜紧急离开封州的,原本以为是要赶往连州。 但如今看来他并未在连州出现。封州军沿途寻找过后,发现大皇子在中途改道,并未朝着连州方向,而是朝着定宜去了。 在这一紧要关头,大皇子只带亲信去往二皇子的地盘,如同只身赴险,简直匪夷所思。 这一方向上自然不止定宜,但总不可能绕道前往定宜西北的边陲小城潼城吧? 大楚危难之际,三个最相关的人物,一个躺在那说不出话来,另外两个,百官都不知道上哪找他们说话去。 而大楚自皇后薨逝后便再未立后,后宫诸事由贵妃右相冯仙儿执掌。 冯仙儿居住的照月宫,原本应该成为连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此时却也紧闭宫门,不见外人。 前几日还搅在太子之争上面,日日都弄得你死我活的几个人。关键时刻,反倒都躲开了。 要不是朝中还有宋犹坐镇,说不定有人就要当场开了城,隔空降了一千多里外的北虞先锋军。 而此时照月宫中的冯仙儿,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红着脸的侍女,压着声音惊叫道。 “你说,他没被阉?!” 第四十五章?如何处置 冯仙儿在南楚内宫当中是有便利的。 当日陵光君要她送许仲彦安全回千砻县,简单一句诏令,做起来却不容易。 第一个难点就是那许家三郎本身。 她在昭华殿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后,许仲彦还在骂。 听他言语中的用词已有了重复,身体也不再站得笔直,声音更是嘶哑了许多。但气势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多了几分义无反顾的豪情。 但是真的吵。 冯仙儿也不多言,直接站到他面前,手往他脑后揽去。 许仲彦还当这妖女要对他行些不轨之事的时候,却突然感觉脑后一凉,接着双眼一黑,就这么直直栽进了冯仙儿怀里。 冯仙儿收起手中一道银针,这是她傍身的本事。 此事要紧,冯仙儿用不上他人,便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同时也想着这许仲彦反正成了太监,心下稍宽,或拖或拽的,把他生生拉到了自己的轿子上又摆好。 这百余步的距离,她又折腾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冯仙儿这边停当了,摇了铃,一直守在外面回避着的禁卫侍女才算是得了召唤,方可进来。 冯仙儿和许仲彦挤在一处,一路回她自己的照月宫,软轿比往日更沉了将近两倍,抬轿的内侍累得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出声。 这事情,若是有心人,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些。 那许三郎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外面的人虽然回避着,但也隐约听到了些。而后这声音虽止了,但却未见人离去。 直到贵妃离开后,众人重新回到昭华殿外宿卫之处,此间却是别无他人。 再加之软轿重量等等,很难不往贵妃身上联想。 但想也没用。如今这大楚,谁还管得了她贵妃右相冯仙儿? 回了照月宫,诸人散去回避,只有她贴身的婢女上前查看,却看到了这个陌生男子和自家贵妃挤在一处。 冯仙儿与她简单分说后,二人一起将许仲彦拖到了宫中一处配室当中。关门落锁,暂且安置。亦不让旁人多问。 照月宫中关着个男人,教旁人听了,先不想那些艳情之事,反倒觉得大楚如今真的祸到临头,连贵妃要杀人,都不能像往常一样,安排人带出宫去杀,反倒囚在了自己宫中。 原本冯仙儿凭着自己的权势,想送个人出宫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许仲彦牵扯颇多,恐怕又有性命之忧,只能避开众人,找个机会悄悄送出去。 就在等机会的这两日间,冯仙儿突然反应过一件事来。 当日情急,她只当许仲彦进入宫中,定是遵了陵光君的那道令,成了太监。可常人去势,虽三五日便可下地行走,但非月余而不能长久站立。 许仲彦如今虽被关在配室当中,可一旦有人打开门进去,他仍是正义凛然张口便骂。 如此气势充足,哪里像是刚刚净了身的样子。 冯仙儿信重的侍卫如今被遣了出去,不在宫中,只有一名侍女是贴心的。 名唤宿星的侍女听了她的忧虑,心里惦念着事关贵妃的名节,也就关乎着照月宫中上上下下几十条性命。干脆就自作主张,咬着牙去查了许仲彦的身子。 这一查,便有了今日这番结果。 此时宿星也不知是羞是怒,满脸通红:“那贼子胆敢欺瞒贵妃,干脆就阉了他,让他做个真太监!” 冯仙儿虽将陵光君的诏令奉为无上旨意,但这许仲彦大好的人才,既然自己不愿意净身,她也不舍得真给阉了。 听宿星这么说,她也只是尴尬:“倒也不是他欺瞒我,仓促之下,别无他法而已,也怨不得他。再说,谁去阉他?你呀?” 她刻意没提自己失察,也是怕下面的人为了弥补她的过失,反倒去伤了许仲彦。 宿星却换了个思路:“那我先去割了他的舌头,免得他乱说,等成望舒回来,让他来阉。” 这侍女的脾气她是知道的,陵光君当年把她送到自己身边,一是脾气秉性相合,二是当她有些决断的时候,能有个果断的贴心人去做。 当然,宿星是算作她的人,还是陵光君的人,到底也说不清楚。 冯仙儿忙道:“那许仲彦满腹才华文采斐然,就算你割了他的舌头,他就不会写文章骂你吗?我们既然控不住,还不如安抚他。” 冯仙儿毕竟不像外面传的一样,作恶多端蛊惑君王,她可不想平白害了人家。 宿星倒是认真地想了想冯仙儿的话,接着又说道:“这倒也是,那我把他手筋也挑了吧!” 冯仙儿一听这还了得,赶忙止了话头:“算了算了,你不要再自己动手了,我去和他谈谈。” 她说完转身就走,宿星却突然叫了声“贵妃”喊住了她。 冯仙儿疑道:“还有何事?” 宿星有些犹豫,道:“现在那人不太雅观,我先去收拾一下。” 冯仙儿还以为她又琢磨出什么新主意,赶忙叮嘱道:“你可千万不要再伤了他。” 宿星哎呀一声:“不是!” 刚才还果断的小姑娘现在变得有些含糊其辞,说了好几句冯仙儿才听明白。原来刚才她去验明正身,进了配室直接问许仲彦是不是个阉人。 那许仲彦听了,恼怒异常张嘴便骂,根本就不回答她的问题。此事到底是不能交给旁人来做,宿星干脆就自己动手,绑了他的手脚,咬牙扒了他的衣衫。 冯仙儿听完,心想确实尴尬,但她已经知晓了啊。宿星却又说自己忙着回话,没来得及给他收拾整齐。 “所以他现在……”冯仙儿惊了一声,后面的话没说出来,但也不必说了。 就算是那些大咧咧的武将恐怕也不能受得了被如此对待,更何况,许仲彦是个最重礼教的读书人。 他若非如此,何至于骂殿。 冯仙儿都能想到许仲彦骂着士可杀不可辱之类的话,还不知道会做出其他什么事来,就算咬舌自尽恐怕也不无可能。 想到此处,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是连道了好几声“快”,就要往配室中去。 第四十六章?算计 冯仙儿身上没有功夫,但宿星是有的。 侍女身法轻盈,三两步将贵妃拦在后头,甩下句话就当先一步过去了。 “贵妃不要去,我去处置了!” 冯仙儿快步追在后头,也跟着赶了过去:“别伤了他。” 二人一先一后往配室去,宿星匆忙些还罢了,但冯仙儿若是匆忙,其他内侍婢女定会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也确实是件大事,但不可语人。 冯仙儿只能慢下步子,等她到了近前,宿星已经将配室打理停当,站在门外等着她了。 冯仙儿也无话,干脆推门进去。 门一打开,当先看到两扇屏风交叠于一处,将后面完全遮挡起来。 正前方已经备好了供她稍坐的凳子。 冯仙儿一想就明白了,宿星原本凭着一口气验了许三郎的身,而后再来,是怎么也不想自己上手帮他收拾好衣装的,所以干脆遮挡了事。 如此也算个办法,可这室内也太安静了。 这两日只要有人开门,许三郎就滔滔不绝地开始痛骂。简直像个专门用来骂人的机括一般。 冯仙儿都想着,许三郎要是秉持着这个风格,若真是入了朝堂,往彰明殿上那么一摆,那群或是泥古不化或是曲意逢迎的文武们,估计都要让他气出些好歹来。 这么一想,她更惜才了。 许三郎这人,她冯仙儿保定了。 “许仲彦?”冯仙儿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话音刚落,屏风后面就传来了“呜呜”的人声。 她这才放心,看来许三郎还在,应该是宿星将他的嘴塞住了。 冯仙儿舒了一口气,道:“听你不出声了,我还当是出了什么事,无恙便好。”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许三郎的声音又大了几分。 冯仙儿哭笑不得,道:“怎么此时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 “呜呜呜呜……” 当日昭华殿前,许仲彦洋洋洒洒骂出了一篇近万字的好文章,弄得冯仙儿都无计可施。 此时他一个清楚的字都说不出来,冯仙儿心里竟还有些舒畅。 “许三郎,你在昭华殿前惹出了偌大的祸事,可知道你自己活不了命了?” “呜呜呜呜……” “你现在也没办法说话,不然省下些力气,先听我说?” “呜呜呜呜……”许仲彦一边尝试着喊出声来,一边大力晃动着身体,弄出了些撞击的声响。 冯仙儿忙道:“我是来保你性命的,你可莫要先伤了自己。” 然而无论冯仙儿如何劝说,许仲彦在屏风后面的动作却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响,到后来甚至都能听出点哭腔来。 冯仙儿心想若如此下去,许仲彦不伤也得伤了,便急中生智,与他说道:“你若这么想说话,那我去帮你摘了嘴里的东西,让你说话,如何?” 话一出口,屏风后头登时没了动静。冯仙儿见的确管用,突然起意想闹他一闹,便要踏步绕过去。 “呜……呜呜呜呜……”听见冯仙儿这边的声动作,许仲彦的声音明显急促起来,只是听声调,都带着一万分的惊恐。 冯仙儿笑道:“原来你也不只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话啊。那你既然不想,便算了。现下我要与你说话,你安静地听,不准再出声扰我。否则我马上过去给你摘了,让你出声说个痛快。” 一听这话,许仲彦果然不出声了。 冯仙儿都知道他此时在心里暗骂自己什么,但她也不在乎,先胜一局颇是得意,却又得寸进尺道:“你若愿意好好听我说话,就呜一声,若是不愿,就呜两声。” 屏风后面又没了响动。 “那我过去了?” “呜!”许仲彦这一声那叫一个干脆,生怕拖长了被她当做两声来听。 “这便好了嘛。”冯仙儿转回身去安稳落座,“许三郎,枉你饱读诗书,应当聪颖过人,可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个蠢的。” “这妖女伺机报复,逞上了口舌之快!”许三郎心想,但此时也只能听着,不敢发出声音来。 冯仙儿也确实是这么想的,继续说道:“你以为你那时所为,忠肝义胆,不惜拼着自己身死也要谏言的模样,很有风骨是吗?” “简直蠢得不能再蠢了。” “你这一骂,第二日便传的举国皆知,你觉得是这内宫当中禁卫不严?还是你声音直接喊出宫外去了?” “你再想想,诏令一出,多少学子不愿意依令而行,就算你不骂,不出几日,天下人也能知晓。那又何必要你用性命冒险走这一遭?” “所以,你以为你骂的是陵光君的诏令,实际上,哄着你来骂的人,要的是你话里面另外一个信息。” 冯仙儿坐在屏风前,与许仲彦细细分说了一个多时辰。 学子净身方可入仕并不是此事的关键。关键反倒是一个似乎不起眼的地方。 陵光君作为大楚百年来至高的神祇,轻易不问朝政,但所有不循旧制,或能引起朝野震动的诏令,都必然出自昭华殿中。 自陵光君降世至今,胆敢有冒犯者无一存活。而陵光君所言之事,也能句句成真。 甚至若皇帝与之意见相左,最后都要完全退让。 昭华殿中这一位的威仪,是用百年来的皇权和人命累下的。 身怀如此伟力,当然不能是一般凡人。 如今北虞南下,大楚朝局不稳。但人心之所以还没有完全溃败,就是因为大家心里还有一个底,陵光君没有给大楚断下国灭的判词,那大楚就还有救。 “而你如今大摇大摆地报出一个凡人的姓名,就着你骂殿的壮举,传得人尽皆知。这夏青桐在民间但凡曾有些踪迹、有些瑕疵。那陵光君的威仪就会被撼动,大楚臣民心中最后一点信心,也就跟着被撼动了。” “你全心想着要救大楚,最后却成全了自己的声名,将大楚陷于水深火热的境地。” “你,还觉得自己不蠢吗?” 冯仙儿这一通话说下来,要的就是许仲彦明白自己惹的祸事究竟是什么。而后才能好好配合,保住自己的性命。 第四十七章?当日之事 “你的作用只在此处,而后怕就要让你死了。等你一死,天下读书人群情激愤,把你的话奉为箴言,这一把火才能真正烧起来。” 许仲彦长在边陲的千砻县,远离连州,日常只知读书,虽有了一身的才学,但对朝堂之事所知甚少。如今听冯仙儿细细道来,他便知道了自己错在何处。 “所以,你别想着自己痛快了,便无所谓是否赴死。当下你不能死,否则你虽全了自己的虚名,但也成了南楚的罪人。更何况,你这一死,就算你没说过的话,都要被当成是你说过的了。” 冯仙儿这才算是把话都说全了,顺便,自己也骂痛快了。 直来直去的有什么意思,让对方自惭形秽,败落下风才算上乘。 “接下来,我要救你性命,我这里虽都是我信重的人,但也不一定能保证万全。你若还如前几日那般,定会引得别人疑心,让你我都落入险地。是要做一个被天下人称颂的聪明人,实际上祸国的蠢货。还是要做一个表里如一的真君子。你自己想好。” 冯仙儿说完,故意停了一会,给了许仲彦思量的时间,然后又道:“你若愿意听我的,就呜一声,你若不愿,就呜两声。” 话说完,许仲彦那边却没有立时答应,冯仙儿等了好一阵,就当她以为宿星是不是给他塞得太严实,把他给憋死了的时候。许仲彦那边才有气无力的“呜”了一声。 冯仙儿与他商量停当,等她出去,会叫内侍来给他松绑,穿戴整齐。自己也有些话想要问他,而后再一起商量出宫事宜。 言罢即行,冯相也没多耽搁,将配室这边交给了宿星和内侍,自己回到殿中。 冯仙儿心想这许三郎颇有几分自傲,今日被自己这一通抨击,心里面还不知道受了多大的冲撞,能不能缓的过来。 正想着,收拾停当的许三郎便随着宿星到了。 她原本觉得,少年才俊骤然受辱,刚才纵是迫于形势不作多言,如今又和自己相对,或是言辞反击,或是冷言冷语,甚至横眉怒目都有可能。 却不想,许仲彦神情间没了那份怒意,反倒向她深行一礼,道:“蒙冯相点拨,晚生羞愧。” 冯仙儿被他这一拜吓了一跳。一是她根本想不到许仲彦这种人还会低头,二是往日里,众人见她,言语中说与不说她都知道,多是因着她的美色或是威仪。 “点拨”二字倒是第一次听说,这学子璞玉天成,肯出头也肯认错,确实赤诚。 实际上,冯仙儿也不常与人说话,别人想让她“点拨”也没有这个机会。 “你先坐下,我们细细商量。”冯仙儿道。 许仲彦称了声是,便去落座。 冯仙儿先替宿星说一句:“宿星今日是为我着想。当日情急,后来又没法子与你说话,才如此行事。你不要怪她。” 冯仙儿故意把具体的隐着不说,就是想将一干事情全部盖过去了事,许三郎若是懂事,便绝口不提就是了。 听闻此言,刚坐下的许仲彦又蓦地站起,认真道:“是我糊涂,错重蝉翼,却轻千钧。如今错已铸成,愿听凭冯相驱策,以作弥合。” 说罢,转而又看向宿星,言道:“晚生之过,害宿星姑娘平白如此…若姑娘不弃,晚生愿意三媒六聘,迎娶姑娘进门。” 原本事不关己站在一旁的宿星听他这么讲,突然心头火起,言语中也毫不客气:“我还当你读书读傻了,现在看是读书读疯了吧?当日我若不是想留你性命,早就该一剑杀了你了事。但为了留你性命,迫不得已看了你一眼,你竟还想仗着这个娶了我,占更大的便宜?你们这些读书人,非要把便宜都占尽了才罢休吗?” 许仲彦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慌忙解释道:“我并无此意,只是怕姑娘会因我之过污了清白,请姑娘千万不要误会。” 宿星道:“你若真觉得愧对于我,就应该割了自己的舌头。更有良心的,干脆自裁了事!且不是让我吃了一个亏,再吃另一个!现在你这样说,我若同意了是我又吃新的亏,我若不同意你也就没了愧疚,算得这么明白,干脆别读书了,去行商吧,必然不会赔的。” 冯仙儿听着宿星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心想当日昭华殿前真应该带她去。 许仲彦也被呛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宿星也不是真要为难他,只是气他刚才所言,此时又道:“你若是真君子,就应该恪守本分,不再提及此事,你我便也算了。” 宿星说完,翻了个白眼给他,还觉得气不过,又想要再补几句。 冯仙儿知他二人对彼此并无恶意,只是想法不同,看重的也不同,若再说下去也难论出个结果,便抢一步开口道:“许公子虽是好意,但却并不是我们想要的,如此反而给人多了困扰。宿星也不是真你去如何,只要不与他人胡乱言语便好了。” 许仲彦忙郑重行了一礼,道:“请冯相、宿星姑娘放心,晚生绝不会与他人再提此事。但若不是我无礼在先,不给姑娘说话机会,也不会惹得宿星姑娘如此行事,心里终究是愧疚难安。” 冯仙儿心想,这许仲彦心思也算纯良,只是书读得僵硬了,不通世情而已,便道:“宿星本没想要你怎样,她也只是气你方才的话而已。但你若真愧疚,日后她若有需要你帮忙的地方,只要不破你为人的原则,你想着她点便是了。” 宿星急道:“贵妃,我怎要他帮忙!” 许仲彦应道:“多谢冯相点拨,晚生明白了。” “你别一口一个点拨的,旁的先不论了,我有两件事要问你。”冯仙儿道。 许仲彦道:“冯相请讲,晚生必定知无不言。” “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得知夏青桐这个姓名的?又是谁带你进的昭华殿?” 冯仙儿问出之后,许仲彦当真是知无不言,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道了出来。 第四十八章?细细道来 原来,那日众学子在礼部得了诏令,内侍刚走,便又吵做了一团,终究还是诏令荒唐到了一定的程度,言语中对陵光君也多了几分不敬。 一开始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后来逐渐变成了所有人在听许仲彦一人慷慨陈词。 此处许仲彦并未细说,但冯仙儿也能想到当时大概是怎样一副光景。 而后不久,礼部将众人驱散,许仲彦刚出得门去,却有几名学子仍觉得心中郁郁难平,拉着他一起,到城中暖玉楼吃酒再谈去了。 酒席之上又是一轮议论。不同的是,人少了些,话也就放得更开了些。中间逐渐有人不胜酒力离席而去,最后只剩下许仲彦和另一人。 便是此人一副笃定的语气,将“夏青桐”这个名字告知了许仲彦。 冯仙儿问及此人姓名,许仲彦却说,众人在礼部原是各自介绍过的,但人数颇多,他心不在此处,便也没有仔细去记。而后到了暖玉楼,大家一副熟络的样子,他几次想开口问在场诸君都姓甚名谁,最终还是没好意思问出来。 冯仙儿听及此处,心里愈发想看他若真入朝堂,和那些油缸里的鸡蛋打交道,情境会多有趣。 许仲彦继续说,此人先是将其他同科痛批一顿,说他们只会坐而论道,却没一人敢作而行之,如此读书,不如不读。 二人酒意渐盛,那人便邀他前往自己府中居住,他本想推辞,但那人言辞恳切说要与自己讨论文章,最终还是跟着去了。 沿途都在马车当中,那人一直拉着许仲彦说话,便也没记住路途。但在门灯上,看见了此家主人姓苏。 当晚,二人夜谈,更是交心,豪言壮语之下,就定下了骂殿一事。 然而第二日,此人便让府内下人告知许仲彦,他有急事需要出府去办,办好后便来接他。 许仲彦心中想着骂殿一事,兴奋难当,便干脆住下来,整读了两日书。第三日那人来接他,也是一辆马车,待他下车之时,便已到了昭华殿外。 后面的事,冯仙儿便都知道了。 许仲彦明白自己可能想不通其中关窍,便尽可能说得详细一些,冯仙儿又问了几句,其中信息并不多,但能确定几点。 这所谓的“苏府”恐怕只是那人的别院,甚至连别院可能都不是。连州城中苏姓人家颇多,只凭这点,难在一时半刻找出人来,况且此人恐怕也只是台前之人而已,这是其一。 其二,此人能够摆布禁卫,擅入内宫,想必自己或者背后之人的权势颇大。这倒好查一些,只需知晓当日禁卫内侍调动即可,但也可能早被人遮掩掉了。 其三,关于陵光君的诏令,冯仙儿早有几分猜测。只就这一件事而言,如今看来,这一局恐怕早已布下,这些人甚至可能比她更早得知这一诏令,而且早就有了此次上京学子的信息,过程中也盯上了许仲彦。 对方既如此筹谋,定然不想让他活着,当日自己会出现在昭华殿,对方也必然知道。 既如此,许仲彦必须马上出宫。 主意已定,冯仙儿自己是无法出宫的,宫外的事情,有成望舒帮她去办。 定宜戟,怀阳枪。 南北分一剑。 天下共一刀。 这说的是当今天下间五位少年英豪。 定宜戟说的是南楚定宜军都统,二皇子唐明逸的至交好友楚阳关。 怀阳枪说的是怀阳军少将军,倾覆大卫,如今又占下梁州的北虞杀神沈靖。 此二人身后各自有定宜、怀阳两军加持,事迹更显一些。 天下共一刀说的是北虞刀客李横舟。 而南北分一剑,说的则是北虞南楚一南一北两名冠绝天下的剑客。其中,南一剑,便是如今冯仙儿的侍从,成望舒。 其他四人,时不时就会有些震惊天下的事迹传出,再亮一亮他们的声名。而成望舒却与他们都不同。 这剑客自从来到冯仙儿身边,就像在这世上消失了踪迹一般,许多更年轻的后进甚至只听过他的姓名,却不知他有何作为。 毕竟冯仙儿一不要他行军布阵,二不要他逞凶斗狠,只是帮她办些私下里的事。 如今更是派去连州城中盯梢,看看这诏令之下,各位连州城中的王公贵胄作何反应。 此事虽重,但毕竟很是大材小用。但如今,却也有了更重要的事情交代给他去做。 陵光君要许仲彦回潼城,这一路上恐怕不会太平。 “叫成望舒回来吧。”冯仙儿对宿星言道,“那潼城恐怕消停不了几时了。” 冯仙儿不知道的是,潼城何止有这一桩事。 此时周通正坐在温故处,和她将李寻之事细细道来。 “我在山下看见几个人提着兵器上山,怕是找那小子麻烦的,就一路追上去,可到的时候还是慢了一步,那李寻早身首异处了。”周通言道。 身首异处,这是怕他死不干净。 “可有与凶手照面?”温故问道。 周通答:“没有,那几个人不像是普通军汉或是草野山匪,有身法,脚程快,使刀。” 周通虽这么说,但身上却带着伤,裤腿都划开了一片,裂开处却不齐整,加之腿上的痕迹,像是鞭痕。 温故大概猜出个七八分:“是被金县尉伤的?” 周通诶了一声,道:“那女县尉忒霸道,李寻那屋子狭窄,使不开锤,我便把佩刀取了,又去查他伤口。可那伤口上我实在看不出什么,便想把他尸身取回来,请虞候看看。还没出门口,那女县尉就来了,偏认作是我杀了他。” 温故虽然知道周通的想法与常人不同,却也没想到他会想把李寻的尸身带回来,便说道:“金县尉没打死你,就算是手下留情了。” 周通气道:“那女县尉真是红了眼下了狠手,我说话她也不听,非说我当天抢人不成,今日就要来杀。这里面明明有误会,我又不能伤了她,否则更说不清了,只能跑,可她骑着马追我快到了城门口,人却又不见了。” 第四十九章?又现危局 温故一听金绾也到了潼城,便问道:“她没追进到城中来?” “不知道,原本她追在后头,还离得不远,可我一进城,她便不见了。” 温故道:“怕是记恨上了,要寻个时机找你麻烦。你这几日尽量少露面,住到军营里去。” 温故说完,顿了顿,突然又补充道:“现在就去,我未唤你,就别出来。” 周通一听,反而恼了:“我这不是躲着她?又不是打不过她,理又不亏,她若逼人太甚,大不了我还手就是了!” “我们自然不理亏,只是李寻死得太巧了,像是故意要污在我们身上一样。你在军营里,也算是给个目标,她是来打生打死的,总会循着踪迹过去。军营中都是自己人,行事也方便些。” 温故表情未作变化,但心里已经在盘算了。只是周通仍不愿意。 温故又道:“因着许家三郎的事,南楚朝廷恐怕很快就会派人来潼城,原本潼城这些大族里的暗探细作们,我可以慢慢处置,如今也被形势逼着先下了手。这些本都是我们计划外的事,切不要再节外生枝。事关六千梁州军的性命,不可有错漏和闪失。” 温故既如此说了,周通也不再争辩,拱手道:“明白了,大小姐,我这就去。” 直到周通走远,温故才与知夏笑道:“周都统心里委屈呢。” “他的脑袋一会儿会转弯,一会儿又不会。这趟事归根结底还是怨他自作主张抢人,委屈他的,不管他就是了。”知夏道。 温故把周通支开,实则还有别的谋算。 那金县尉身上功夫不弱,但绝不是一味逞凶的人,她与周通文良都交过手,心中对他们应该也有个估算。若是二人都在,就算要上门讲道理,她怕也不会那么轻易找上来。 毕竟彼此之间还没有建立信任。如今心中疑虑又加上了一层。 而且金县尉既认为是周通杀了李寻,想必也会认为是温故遣他去的做,既然进了城,就要给她个机会找到自己这来。 温故想到此处,便对知夏说道:“吩咐下去,把府中的护卫都撤走,只留仆妇家丁,这几日若有人翻入府中,叫他们权当没看见。” 知夏警觉道:“大小姐想引金绾来这?” 温故点点头:“我与金县尉虽只见过一面,但她看上去不像个不分青红皂白,直接逞凶的人。我若想对了,便无碍,若想错了,还有文叔和你在呢。” 听大小姐这样说,知夏反而一笑,道:“那是自然,我在,她就近不了大小姐的身。” 二人正说话间,文良却与李茂一同迈步进来。看神色应该是有紧急的事情了。 果然,文良见房中只有温故知夏二人,未做寒暄,便直接开口道:“大小姐,南城门外十五里处,有一队人马正向潼城缓行。领头一人,随从一人,剩下共二十二名壮汉,都骑着马,行进有序,应该是行伍之人。从东南定宜郡方向来,身份未探明。” 李茂接道:“西城门拦下三个可疑人士,领头一人随从两人,同时,另外三处城门也各拦下几人,四面城门同时进城,看装束打扮,应该是一伙人,加领头者共一十二人。” 温故听二人禀报得如此详尽,便知道事情不简单,开口问道:“何处可疑?” 李茂答道:“他们身上脸上太干净了,不像是逃难的。而且掩盖得很粗糙,像是故意要让我们发现一样。” “故意让我们发现,为何还会分四面进城?” 李茂道:“正是此处,对方分散入城,常理来讲是避免同行人多过于惹眼,但却又没有仔细做遮挡掩盖,更像是…怕我们城防有疏漏,赌四处之中最少能有一处被我们发现。” 温故点点头,她相信李茂的判断:“人在何处?问过了吗?” 李茂回道:“这一行人只是可疑,称不上罪名,暂时都扣在了府衙里。也问过了,领头者自称叫唐明显。其他便都不肯再说,只说要见了潼城的管事人,再做分说。” 姓唐? 温故心中一沉,唐姓是南楚皇室姓氏,可唐明显却没听过,或许是某个王爷的旁支。 但无论是谁的化名,还是哪一个旁支,皇室插手,恐怕都不是简单易了的。 温故沉吟道:“按理说,要见管事人,就直说见太守了。既然没这样说,想必是猜到了些什么。” 李茂认同的点点头,又问道:“那我们如何处置?” “不处置,他们既然找上门来,又摆明了告诉我们他们知道些内情,却又不说清楚知道什么,怕是想让我们自己露些马脚出来。” 温故说着,看向文良,继续道:“府衙后头找个空着的院子,把他们安排进去,当成一般可疑人等对待便好。文叔带些眼神好,身量轻的人去盯着他们,晾几天再说。城外那一队人先看着,别闹出其他动静,让刘著叮嘱城门口,做好公验即可。” 夺取潼城之时,温故占个主动,所以做起来游刃有余。如今这事,她没有先机,安排出来虽然妥当,但也颇费了一番心力。 文良称了声是,李茂又道:“大小姐思虑周全,如此极好,他们来一趟,定是有事要办,时日一长,怕是他们先要急了。” 温故又将李寻金绾的事和对周通的安排告知了二人,却将自己要引金绾上门的事隐着没说。 刚才若是告诉周通,他定然会自己担上责任,死活不会去军营的。 此时若是告诉文良,他知道自己可能涉险,必然也会不顾其他,守在自己左右了。 倒也不是刻意隐瞒,也不是不交心,他们与自己同心必然是真的,依她之令行事也是真的。 可温故毕竟威压不足,面前若有些自身涉险的事情,文良等人根本上还是把她当成亲近的后辈来看,总会想着要在身边看顾些。 如此说一些藏一些,只是为着情势所迫,别出差池罢了。 话已至此,包括知夏在内,几人领命,各自行事。 第五十章?风雨欲来 因着南楚二圣之一的陵光君一纸诏令,引出了潼城千砻县学子许仲彦许三郎,在南楚都城连州昭华殿上的一番口舌。 连州城中一片云动,四境之内遍野列风。 这最大一股风,却独刮向了连州西北七百里外的边陲小城,潼城。 而在潼城之中,梁州将军温宗之女温故,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兵行险招偷梁换柱,将六千梁州军将士光明正大地隐于潼城之内。 其内,太守刘著仅为进退同盟,却未归心。 更有城中大族,或通北虞,或联南楚。 潼城治下千砻县女县尉金绾,又因好友李寻惨死,将其祸首归于温故麾下都统周通之身,此时正寻找机会,以作报复。 此三者为内忧。 其外,自称“唐明显”的男子带一队人马进入潼城,暂被扣于府衙后一处院落当中,其真实身份及目的尚未可知。 同时另有一队共二十四名壮汉,自南楚定宜郡方向前来,正于城外徘徊。定宜郡乃是定宜戟李横舟的属地,此一行人怕是来者不善。 而温故用计谋,假借潼城太守刘著之名取得潼城,依照常理,南楚朝廷为表刘著功绩,恐不日将派人前来潼城细细过问。此事,如剑悬颈上,尚不知何时了结。 此三者为外患。 与此同时,少年英豪南一剑成望舒受南楚贵妃右相冯仙儿之命,护送许仲彦回归千砻县,其间艰难,尚未可知。 而杀害李寻,引诱金绾来向温故等人寻仇的背后真凶到底所图何事,一时也难以猜测。 潼城一地并非险要,如今却被各方势力搅在了风口浪尖当中。 而各方牵扯颇多,潼城任何一个微小的动静,都关乎着六千梁州军的存亡。 自周通进入军营,文良盯守“唐明显”,温故遣散护卫那日至今,又过去了七八天。 金绾并未现身,唐明显也在给他安排的院中安然住下了,城外那一行壮汉仍未有进城的意图,就连之前过所公验一事中闹了好几番的潼城大族们,也都偃旗息鼓没了动作。 只有温故所在别院,今日倒还热闹。 “往左边一点。小心点不要松动了。” 知夏站在门外,指挥着几个家丁正抬着门额往别院正门口挂。 门额黑底金字,龙飞凤舞的写着“不失居”三个大字。 还是金绾的事提醒了她。 自从她找了个身份,旁人一直称她为“太守姑母”或者“刘老夫人”。而要来她宅邸,打听起来却更是麻烦,“太守”二字毕竟扎眼,“刘老夫人”在潼城又不止她一个。旁人问着,到底不方便。 因为还要与刘著“沾着亲戚”,用“温府”是万不能行的,思来想去,干脆给这宅院另起个名字。 温故心里想着,自己比旁人更多出许多机会,但并不是要让她虚度的,便想以“机不可失”做她在潼城这处居所的由头,也算时时提醒着自己。 她把这个念头和知夏简单商量了,但也只说是之后每一步都艰难,万不可错失良机。 知夏立时想出个名字,既然“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前半句还好,后半句到底听着不那么顺耳,不如就叫“再来居”,也算讨个好兆头。 温故听完笑了好一阵,心里暗暗想着,这名字倒是符合她的情境,但听着却总觉得不那么正经。 也是,知夏有过“全鱼馄饨”这种起名的往事,想必这个差事是不能找她的。 既如此,温故就自己琢磨了“不失”二字,又请太守刘著百忙之中亲手题了字,做了门额,悬于这“不失居”之上。 前院知夏在忙忙碌碌,后面里,李茂却亲自过来了。 李茂这两日先填了太守主簿的缺,他本就有着穿什么像什么的本事,此时一身官服,倒有几分恰到好处的威风。 只是此时事急,话里也干脆:“大小姐,方才南城门拦下一人,自称许仲彦,可没说两句,人就晕了。” 温故倚靠在坐塌前,本还有些困倦,却因这一句清醒了:“许仲彦?只有他一人?” 李茂答道:“正是,身上尚有血污,看着像是一路上有过几番苦战的。” 温故点点头,似是了然,但眉头仍然皱着:“骂殿之后就再没听过他的消息,我还当他被扣在了连州,竟回来了?怕这一路很不容易。” 李茂道:“医官给他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众多,但都不致命。” “他一个书生,定然不会孤身一人回来。想必送他的人凶多吉少了。”温故说着,干脆从榻间起身,“潼城不能留他,无论他出事与否,南楚都会派人来查或是来抓,这些人不能住在潼城里。派些人把他送回千砻县去,让宫县令也辨认清楚了。” 李茂称了声是,就当领命,正要再说其他,却听温故又道:“不能让他自己回去,让文叔去送,暗地里送,别露痕迹,一定要让他活着回到千砻县。” 李茂应声,又道:“大小姐,我正要说虞侯那边。许仲彦刚出现在城门口,唐明显那些人便动了。” 温故问道:“往何处去?” “我的人在外接应虞侯,才得了消息,除唐明显之外,一十一人分开行动,还不知哪一处才是目的所在。”李茂说完,顿了顿,又道,“另外,城外二十四人,原本在城外林中休息,我们一直在远处盯着,未敢靠近,今日却发现少了十二个人。” 李茂说完,温故没有立时回答。 看来这些人都是朝着许仲彦来的。 “别让文叔去了,找些可靠的送,掩盖一下,尽快启程。” 李茂自然懂得如何鱼目混珠,行了礼便告辞出去了,出门时正好和知夏打了个照面。 知夏脚步轻快的进得房中:“大小姐,门额挂好了,要不要去看一看。” 却听温故道:“门额先不管了,你去替我走一趟千砻县吧。” 温故将事情简单交代了,说了几句重话,才让知夏舍得暂时离开她身边。 众人走后倒是别无他事。 直到夜间,温故心里事烦,后半夜才将将睡去。这些日子长久无梦,可今夜偏做了梦。 梦里又将梁州潼城连到了一处,眼前都是刀兵,耳畔总有金鸣。各种杂乱无章汇聚一处,感觉冷汗都浸了全身。 而后诸般褪去,又觉得自己置身于茫茫黑暗之中,眼前身后都辨不清道路。 突然听得“嘣”一声响。又听得知夏唤自己的声音。 温故茫然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马车上。人还未完全清醒,又随着知夏下得车来。 眼前,只见李茂快步迎上来,道: “大小姐,连州急报!” 【第一卷潼城春完】 上架感言 明天就要入v啦! 单开一章,说一些碎碎念~ 新人第一次发书,有很多不足的地方,谢谢你能看到这里!(鞠躬) 看到现在可能会有感觉,这个故事的情节推进可能并不算快,事件有时候讲的也比较细。有些线索的铺排会有点长,所以我想要把一些东西尽可能交代的清楚点。 也可能并不会是一个轻松的故事,温故走过的,前往的,都不容易。 所以故事里的人物会尽量丰满一些,有趣一些。 我会尽我所能,写好这个故事。 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感谢大家的包容~ 然后,前期自己闷头写作的时候的确会有孤独感,但是! 第一次收到推荐票,第一次收到月票,第一次收到打赏,第一次收到评论,第一次和书友讨论剧情,真的超级开心! 你能和我一起喜欢这个故事,感觉特别特别特别好。 后面会继续加油的! 最后,求订阅!求月票!这对我非常重要。 谢谢大家的认可和支持,可以的话,也请给我建议。 我们下一卷见! 第一章 头绪 潼城临近五月,已经入了夏,可今晚无阴无雨,偏又寒冷难耐。 温故紧了紧衣服,却发现自己身上加了冬衣。 日常起居有知夏在身边,温故倒不用自己操心。 只是,自己此时为何会在马车里面?连州又有多紧急的事情,能让李茂不顾城中事宜,深夜跑来禀报。 莫不是南楚皇帝死了? 这是喜事啊。 温故一念至此,可马上又觉出不对来。 知夏如今该在千砻县暗中护送许仲彦回乡才对,怎么也在此处? 温故本想问,但先环视一圈,却见除李茂外,文良周通也都在场,知夏的事周通李茂并不知晓,此时也暂不能提。 可文良周通为何也在? 她心里还没来得及有些什么预感,就听李茂报道:“大小姐,连州城中,这次入京的学子里,有个叫许仲彦的,前日潜进了昭华殿,将陵光君好一通骂。” 此言一出,温故登时愣住。 许三郎骂殿? 那可是十余天前的事了。再细想来,这不正是他们从千砻县见过李寻金绾回来,又遇李茂出城送来连州急报的那日吗? 自己这是又重生了? 但明明是在睡觉,莫不是“睡死过去”了? 知夏见大小姐愣住,脸上满是关切神色,这样子又让她想起当日在梁州,大小姐看杨万堂来信时的情景。 看来需要请医官来看看了,别再是有什么隐疾,落下病根可不好。 李茂简单回禀了两句,便说其余详尽事宜,可以等大小姐回府后再一一报来。 温故却调头回了马车上,只留下一句“在此处稍待”,连知夏也没有带上去。 她要先整理好思绪。 马车上燃着手炉,暖和很多,温故也清醒冷静了几分。 首先是重生的时日不对,在梁州时,她循环往复了百余次,每一次都比上次稍晚一点。最后一次也仍是在收到杨万堂来信那天。 可这一次,时间竟往后推迟了近一个月。 是重生的时日变了,还是间隔变了,尚不可知。 再一条,梁州的每一次循环往复中,温故都知道自己如何死的,但这一次,她在睡梦中重生,却不知究竟是为何。 不可能是什么睡死过去,那日身边亲近之人都不在侧,不失居是最不设防的时候。 怕是有人潜进来,暗地里杀了她。 当时,无论城内外,要紧事都在许仲彦身上。就算有人要在潼城里找麻烦,第一个也当是太守刘著。她的身份还有隐藏,矛头直指她而来,怎么想都蹊跷。 郑统他们一口一个“刘老夫人”,自己也没与他们说清,该是找不上自己。 思前想后,可能也只在一人身上。 金绾。 既暂时只想到了她,那就先解决她的事。 车外几人在冷风里站着,彼此面面相觑。文良冷着脸,知夏满脸忧色,李茂本还想和周通说两句话,却见周通也没有往日间的张扬,脸色反倒还透着几分尴尬,便也不做声了。 几人等了许久,温故才下得马车来,先用眼神寻到李茂,道:“李茂,你回去把连州之事告知太守,同时遣人散个消息出去,就说我不满太守改替过所,早晚兴师问罪。” 未等李茂问及个中详细,就被温故催着即刻回城,便也不再多言,转身去了。 文良看出温故没有回城的意思,便问道:“大小姐,是否这许仲彦有不妥?” 温故点点头,没做解释,又与文良说道:“文叔,城中现在有多少暗卫即刻可动?” 周通一听温故话中提及暗卫,便独自走远了。他虽暂掌梁州军,但文良的暗卫部署还是少知为妙。 文良见周通自觉避开,也不阻拦,轻声答道:“除李茂的人外,城中暗卫共二百六十三人。抛去府内外,军中,城防营,太守府及府衙,并城中大族各处轮换之外的,可供灵活调度的尚有三十人。” 温故又问道:“若往千砻县去,即刻可动身的有多少数量。” “留十五人灵活接应。剩余十五人一刻便可动身。若不够,还可权宜调度更多。” 温故道:“十五人够了。我们三人先行回去千砻县,文叔,你去安排暗卫一起,随后跟上,路上细说。” 见温故安排的紧急,文良应了声,也迈入夜色当中去了。 “周通!”温故叫了一声。 周通刚眼看着大小姐把李茂文良都安排走,心想终于轮到自己了,听到招呼,巴巴地凑过来,本想敲下胸甲大声应一句,却又觉得天色未亮,颇有些突兀,便压着声音道:“大小姐,末将在。” 温故却只是道了句:“驾车。” 说完便转身与知夏回了马车之上,周通应声赶上,又问道:“大小姐,咱们去哪?” “回千砻县,找李寻去。” 周通这才乐呵呵地坐上了车头,提起缰绳。心里面却打了个转,想着还是自己懂得大小姐一些,文良心思再活络,那也是个年过三十的中年独身汉,哪里懂得这些男女之事。 想到此处,愈发得意,单手一抽缰绳,喝了声“驾!”,便驱使马车,向来处奔驰而去。 此时潼城当中,寻常百姓还在睡梦里。行商坐贾贩夫走卒却都已在准备开张了。 潼城虽易主不久,但未经人祸。在刘著治下竟比从前还井井有条,百姓也乐得其所,刘著也就顺势催着行商们尽快开张,把局面更进一步的稳定下来。 南城兴德兴礼二坊间的南市,也恢复了往常般热闹。寅时坊门一开,沿街铺店应时而亮,蒸饼糍糕,果子点心,各自摆开,热气蒸腾,香味扑鼻,潼城这一日的繁华便算是开始了。 而在这南市中心有一道十字街,原本是供来往游商,远近坐贾,叫卖揽客之用,后来却被江湖人占下了。 说是江湖人,实则是有些武艺,耍开棍棒换银钱的。 这些人南来北往哪里的都有,前些日子潼城不再放行之后便都留了下来。可地盘就这么大,人却越来越多,初时还有个先来后到的规矩,可若都先来了,一言不合便就要抢。 身上带着功夫,却没有许多钳制,脾气就个顶个的火爆。何况还关乎生计,抢到了,便是一日的营生,后来者也只有等前者散了摊子,方才能捡着剩下的时间,抓紧挣些零散铜钱。 而此时这十字街面上,正有两伙人相对而立,摆开架势,就要动手。 刀兵相对之际,却得听利刃破风之声自远处传来,霎时即至,化作一道银光穿破两伙人中间,直刺入十字街斜角一处墙柱之中。 四周人齐刷刷望去,只见一柄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刀身直没入柱石里面,牢牢固定于其上,刀柄犹自颤动着。 又听一少女清脆的声音自另一方向传来: “我看看今天,哪个打算先死一死?” 第二章?巾帼让让须眉 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是一娇小身材的少女,自十字街斜角另一处街口款款而来。 “一天到晚在这里争争争,有没有个完?”少女语气强横,说话间,人也未作停留,从两伙人中间径直穿过。 两伙人原本一南一北相对而立,或利或钝的刀枪也都气势汹汹地架了起来,兵戈相对之处,中间也只隔了两人距离。刚好这一柄春秋大刀扎过去,一股劲风就将两方各自生生又逼退了一步。 占了南边这一伙有十四五个人,明显是识得这少女的,为首一个壮汉小声嘟囔了一句:“又来,失手伤了人可要怎么办?” 那少女原本都已经走过去了,此时又回头瞪了他一眼,骂道:“这都躲不过去,死了白死!” 那壮汉倒吸一口气,便不做声了。 北边那伙却是今日新来的,一时也分不清状况,有的也不信这少女可以耍得动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还在向她来处看去,以为还有高人在后头。 少女也没管,两只手握住刀柄,双臂一紧,就把原本扎进墙柱当中的大刀抽了出来。 还向着四处找“高人”的众位,也随着其他人的惊呼声看向少女,只见她虽抽出了刀,可力却使大了,整个人就要向后仰去,在场诸位当中不乏有耍刀的,明显看出她的身形就要稳不住了,就等着看个笑话。 可那少女却气力不滞,下盘一定,顺势抡起大刀,绕着自身划出了大半个圆。 刀风刚劲,宛若平白张开了一道银屏。 而这银屏最利处,离着在场最近之人的头颅,也只有一段小指的距离。 那少女卸去后劲,抽起长刀,将刀柄顿在地上,这就算是稳住了身形。 占去北边的那一伙人大多愣在当场,被一个小娘子这么一吓唬,心中说不上是气闷还是惊骇。 有稍冷静些的,看向另一边,却见南边那些人早就又退了一步,此时正盯着他们看呢。 原本想看笑话的,现在却被看了笑话。 领头那个也不顾脸面上挂不挂得住,上前一拱手,赞道:“姑娘好俊的功夫!在下张虎,安平人士,前日刚到潼城,早闻得潼城藏龙卧虎,今日一见姑娘,才知道所言不虚!” 那少女一听张虎夸她,脸上的冷峻便都散了,得意地笑道:“好说好说。” 这张虎不知晓南市中的太多规矩,见她刚才所做所言,以及对另一伙人的态度,便觉得这小娘子或许是什么在南市当中维持秩序的人等,便干脆要与她分说一番。 “今日坊门一开,我等便来了此处,当时这伙子人连个影儿都没有。我们就买个糕饼的工夫,这厮,一个人跑到这十字街口,竟说是他先占了位置,要我们讲先来后到。哪里有这样的道理!”张虎说着,抬手指向南边这伙人里,一个瘦弱的少年人。 那少年也不惧怕,满脸的混不吝,用鼻子哼了一声,但也没做分说。 张虎当是他们不占理,这小娘子又强横,便趁势一股脑地说了许多话。 从他们逃来潼城有多艰辛,到如今讨生活有多困苦,都揉碎了说了个透。 那少女越听面色越是不善,张虎心下却越是得意,最后又说自己也是耍春秋大刀的,人不相识艺相识,大家多少也算是一家人。 那少女一听这话,面上又挂起了三分不屑,由上到下不客气地打量了他一番,道了句:“你也配耍刀?” 一听这话,张虎笑就僵在了脸上,强说了句:“和姑娘相比,是差一些。” “听烦了,你们滚吧,一会上人了,别耽误我们营生。”少女说完,竟是起身,往南边那伙人群里一站,算是告诉他自己是哪一拨的。 张虎的面子这才算是掉在地上,摔了个脆响。刚才嘴里的姑娘女侠,这会子也变了:“你这小娘皮,总得讲些道理不是!” 少女懒得听他再废话,抬脚推起刀柄,双手握刀往前一送,刀锋就顶到了张虎面前。 “我的道理在这呢,看清楚了吗?” 此时周围已经逐渐有了人,每日一早这争地盘的场面,倒也算是南市一景。路过的人手中拿着吃食,各自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见过了刚才的情景,张虎知道自己和这些人争不得,只好咽了这口气悻悻然准备离开。 这场热闹到这就算是散了场,众人东南西北各自而去,那少女收拾东西准备开场,却听耳边一人声音说道:“即刻,霸字队,东城门外西南一里小亭处汇合。” 少女猛地抬起头来,远远看见了文良埋入人群中的背影。眼神一亮,提刀就要赶上去,却又突然像想起什么一样,朝着张虎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张虎几人吃了瘪,此刻正闷声往外面走,却听得长刀刮蹭石板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张虎暴喝一声:“这小娘皮还不肯罢休,跟她拼了!” 说罢几人干脆拉开架势正要应对,却见少女跑到近前,客气地说道:“我刚才又想了想,你们来得早,我讲道理,今天地盘归你们了。” 说完便转身又跑回去了,张虎几人面面相觑,谁也分辨不清,这唱得到底是哪一出。 等他们返回十字街口的时候,刚才的十几个人却早已没了影踪。 此时的文良正绕开人群,往东城门走着,少女便气喘吁吁地赶了上来。 文良看也没看,便知是谁,问道:“你的刀呢?” 少女喘平了气,回道:“太惹眼,让他们用马车运出城去了。” 文良点点头,没再说话了,却听那少女又说:“我的霸字队要改名!” 文良皱眉道:“王天霸,你又在想什么主意?” 被叫做王天霸的少女道:“我早说了,我要叫文静!我的霸字队要改叫静字队!” 文良无奈地叹了口气:“六年前,你非要改名叫王天霸,大家好不容易适应了,你又要改。名字不通,行事起来会有不便,不行。” “那我不管,我一个亭亭玉立的小娘子,叫王天霸不好听,我要改叫文静!” 文良干脆停步,道:“你文静吗?” 少女却丝毫不怵,反问道:“那你良吗?” 她这么一问文良反而无话可说,只好甩手走了。 第三章?敌袭 李寻昨日被周通折腾狠了,虽然睡过一觉,但这会四肢百骸全不通畅,浑身还是打结一样伸展不开。 金绾上午要与宫县令复命,暂时也管不上他,他便自己起来拾掇柴火,好不容易收拾了一碗汤饼出来,权当是午饭,抖着手正要往嘴里送,却听到“咚”的一声门响。 李寻大半个时辰的成果,就这么洒在了桌子上。 门被推开,正对着周通笑呵呵的脸。 “这门怎么一推就开?该修了。” 李寻吓得赶忙往后退了几步:“你又来作甚!” 周通就当是李寻把他让了进来,也不客气,迈步而入,温故知夏就也跟着进了屋。 周通看着洒了一桌的汤饼,咧嘴一笑,自以为友善的“哟”了一声。 “在这吃汤饼呢?怎么洒了?怪可惜的。” 李寻心里正闷着气,虽说现在别提跑,就连走都走不得,但嘴上便宜不能亏了自己,便对着桌子一甩手,说道:“我知道你要来,给你准备的,吃吧吃吧。” 周通倒也没多想,反而问道:“锅在哪?有碗吗?” 李寻嘟囔一句:“你吃饭也用碗啊?白费我这好心,还特意给你洒桌上。这世道乱了,狗熊跟人都一个样在碗里吃饭。” 李寻这般说话,周通不在意,温故也惯了,便由着他。众人一路都没怎么吃喝,此刻将到晌午确实也都饿了。周通便自顾自地出去准备饭菜。 李寻见他出去,防备就跟着放下了半分。方才精神全放在周通身上,这会看向温故,才注意到她打量自己的眼神不太对劲。 李寻让她看得心底发毛,忙道:“你何故去而复返啊?” 温故知他有些不自在,但眼神还是不避讳,直道:“我想回来问你一句,你有没有什么仇人?” 李寻警觉道:“你问这做什么?我一个石匠,能有什么仇人?” “你若是有,我只怕他们会来上门杀了你。” 温故此言一出,连知夏都吓了一跳,但她心里想着,大小姐该是在回去的路上想到了些什么,才有此一言,便也只是看了温故一眼,未多做表露。 可在李寻看来,温故表情尚属正常,可这话也太不正常了。越是这样越是怕人。 “你们潼城来的别都是有些问题吧?我确是会做石雕,也确是会些别的,但我不会看病,你们要去医馆,可是来错地方了。我瞧你们这样,挺要紧的,可耽误不得。” 李寻气人可不只用言语,表情也做出一副相当认真的样子。 温故不接他的话,反而道:“我不与你说许多,你只需知道,我是来保你性命的。” 温故很清楚现在就算逼问李寻也没有什么作用。不如等凶手到了,自然有人可审,就算审不出,李寻也该配合些。 回来路上,温故把上一次循环当中的可疑之处又细细盘点了一番。 李寻之死看上去独立于其他事件之外,但时间上的巧合,金绾的突然消失,都隐隐透着不寻常。 从她知晓的内容来看,李寻和连州是有联系的,当年从连州来找他做石雕,又给他批了一卦的小娘子,其中肯定有些秘辛,或许与李寻之死有关也未可知。 然而这些与她的危机有何关联,暂也不得而知,但这毕竟是最快发生的一件事。先来解决,再说其他。 晌午过后,金绾也到了,温故诈了她一下,说是回去之后方才知晓,潼城抓了几个歹人,审问之下得知,其中有人是要来千砻县杀一个石匠的。 金绾听了却是意外,温故见她没有刻意隐瞒什么的迹象,便也没再多说,只说自己要留在此处,护李寻一个周全。 金绾听她这般说,表情颇有几分复杂,此时倒是亏了周通之前的一番作为,让金绾也当他们几人行事不寻常理,少了几番解释纠缠。 但这女县尉确是尽心,又下山回了趟县中,帮着文良几人准备了些被褥铺盖,在李寻房中打上了地铺。 温故则直接睡在马车上,马车宽敞,倒也比李寻家中还舒适几分。 文静和她的霸字队此时不好显露于人前,便各自潜藏于上山的各处要道当中。 众人分开安置,各自无话,只有李寻一个人无所事事,也不知所措。 本来一个人与世无争,过活得好好的,突然来了一伙人,先是要把他抢回去,而后又强行在他家里住下了,说是要护他周全。 可他确实想不到自己有何危险,着实难以理解。 第一日便这么过去。温故盘算着周通往来的时间,第二日夜间才是正日子。 山间夜凉,却也难得静谧。 虽然明知有危险临近,但有文良等人在侧,温故却也不甚担心。上一次从周通和金绾的反应可以看出,对方人数不会太多,否则周通走不掉,金绾也不可能全无察觉。 这次既先已布下罗网,除非成望舒李横舟之类亲临,旁的人明刀明枪正面相争,他们没有输的道理。 从梁州危局到如今,温故的时间虽比旁人多出许多,但也没有一刻放松。不止补齐了往前十六年当中落下的功课,更是在一次次拆招布局当中,累下了一身的算计。 此时换了环境,心思也跟着放空了,便拉着知夏文良随便聊些有的没的。 话才没说几句,文良突然暴起,从身侧抽起一道石板竖于温故知夏身后。 接着只听得一声尖啸,几道箭矢凭空而来,两道射碎了石板,一道射进来不及躲避的文良背脊当中。 “敌袭!”文良怒喝一声,然后整个人就栽倒了下去。 周通闻声从李寻房内冲出,随手还卸了门板挡在面前,也朝着温故这边跑来。 温故赶忙凑到文良身侧,片刻之间血就把他衣衫浸透了,如何也止不住。 文良口中也冒着血,强与知夏道:“神臂弓,一百二十步外,来的是军汉。” 话音刚落,又是一轮羽箭铺天盖地而来。 周通冲着李寻喊了句“躲着别出来”,便朝温故面前跑去,这一会的功夫,门板上已经扎了十二三支箭矢。 见到文良情况,周通骂了一句,却也没什么办法。 众人被这一波突如其来的敌袭压的抬不起头来。弓弩掩护之下,七八个壮汉趁着夜色,往几人这边围拢而来。 第四章 险境 强弓轮射,几人谁也没有破解之法,只能藏在门板后头暂做躲避。 知夏迅速检查了文良的伤口,箭矢好巧不巧正好射入后腰正中,就算及时处置,虽能留下性命,但往后怕也不能行走了。 更何况此时境地,别提处置,连拔出箭头都并无可能,耽误下去,那便只能是性命不保。 知夏干脆要抽出匕首先斩断箭体,让文良好做移动,也能舒服一些。正要动作时,却被文良搭住了手腕。 这是让她不要轻易显露。 知夏心下焦急,却又怕自己若是坚持,文良再行阻挡平白耗费力气,便也不动了。 然而这一下却好似耗尽了文良最后一点力气一般,整个人再没了动静,呼吸也微不可闻了。 还好周通也想到此处,找了个空隙抽出腰间佩刀,递给知夏:“会用吗?” 知夏一把夺过刀,单手握住靠近文良身体一侧的箭体,另一只手顺势一劈就将其斩断。 周通见她手法,心下已有了计较,但此间不提,逮着个间隙翻出身去,从旁边树干上拔出两根箭矢,又翻了回来。 双手一折将箭体折断,仔细看了箭头,又朝地上啐了一口:“点钢箭。” 知夏看向他手中箭枝,两支相同,箭头细长尖锐,两侧各有一支扁平的倒钩小刃。 “对方是强手,这一箭怕是射断了虞侯脊背,此时断然拔不出来。”周通沉声道。 二人说话动作间,温故一直在帮文良止血,几块帕子连带自己的袍子也都染红了,却是半点效用都没有。 这算是文良第一次要死在温故面前。 前面那些循环往复里,温故其实都带着些私心。 未免自己情绪过重,多次累积伤了心神。这些亲近之人,要么在已知死局之时将他们支开,要么自己尽量抢着死在他们前头。 毕竟梁州危局温故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这些盘算,是可以分心去做的。 更何况,温故也不知道命运这般突然而来的眷顾,会不会又突然结束。涉及生死之事,还是颇为慎重。 然而此时事发突然,又不是熟悉情境,她没了那许多计较。 虽然心里还清楚,自己是可以让文良“起死回生”的。但临到面前,却无法控制的住情绪。 温故这边正按着,文良突然动了一下。 “弓手十人,三十步外有五人靠近。”文良这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看样子刚才是屏气凝神去听动静了。 温故见文良出声,手上力道又轻了两分,忙道:“文叔,先别管其他……” 方才没说话还好,这一说话,眼角反而酸涩,剩下的话也就哽住说不出口了。 文良伤在背脊,如今趴在地上,本想着抬手安慰下大小姐,却也动弹不得。 温故手放在文良腰间,先看到他深吸一口气,又感觉他浑身猛地一紧,突然又是一声暴喝。 “王天霸!护大小姐周全!” 黑夜里,原本为了藏匿行踪,彼此之间只有箭矢往来,这一声暴喝却震得双方都愣了一下。 又听一声回应自半远不远处的林中传来。 “叫我文静啊!” 文静人随声至,将春秋大刀拖在身后急速奔行,原本最靠近温故藏身之处的三个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侧不远竟还有人藏身。 三人刚要抵挡,文静却已然奔至面前,将原本拖刀的手变单为双,也不管自己身形未稳,借着力,硬生生将刀抡起,接着就是一道银屏划开夜幕。 八尺余长的春秋大刀,刀刃刚好递到其中二人脖颈之上,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刚开起的银屏霎时间又泼上了整面的殷红。却是这二人被斩于刀下。 一刀制敌,文静未做停顿,先是跟着刀身原地转了半圈,卸去了力道,接着手腕一拧,调转刀刃,脚下又朝第三人奔去。 那第三人见两名同伴一息间便被斩下,却也没有惊恐,而是慎重抽刀抵挡,可文静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双手过肩,将大刀由后向前,兜头盖脸劈将出去。 那人使一柄短刀,虽然锋利有余,但毕竟抵挡不住春秋大刀开山破海的力道。只是稍微滞了一滞,却也免不了还是被文静斩于当场。 此时周通也抓准了机会,一跃而出,手中亮银锤舞将开来,三十步外,注意力都被文静吸引的余下二人仓促之间慌忙应对,可也没挡住周通的一身蛮力,顷刻就被锤碎了骨头,倒毙当场。 这场搏杀几息之间便已结束。可温故再看向文良时,这虞候喝完那一声,算是彻底卸了精神,头往旁边一耷,没再留下半句话,就这么没了气息。 他临死前唯一要交代的,还是自己的安危。 温故心下万般情绪,却知不该在此时发作,只好先不做声,强行定住心神。 此时周通文静刚好杀完五人,一齐又回到了门板后面。周通顺手从旁扯来一张木桌,更多了一分遮挡。 见温故神色,又见文良模样,周通便知道当下情境是如何了。 温故却突然说了句:“上次怎么没说有弓手。” 这句来的没头没尾,周通也不确定是不是在同自己说,本想笑一声,咧开了嘴却成了苦笑,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来:“啥上一次?” 文静却不管那许多,丢了刀扑到文良身前,先是伸手探了他脖颈,而后又查了伤口,两行眼泪就跟着滚下来了。 “让你改我队号你不听,现在好了,没人下令,我这霸字队要叫一辈子了。” 文静话中悲情浓重,几人虽不知其中事由,但神色也都跟着一黯,文静也没耽误,与周通说道:“对方上山的十八人,有三人被斩于路上,抛去刚才五人,应该只有十名弓手了。” 周通连忙问道:“你的人呢?” “除我之外,余下十四人拆成两队山上山下分开布置,对方能上山,说明山下七人已经阵亡,就算没死,最少也被拖住了。山上埋伏的七人却是被他们逐一拔除,只留下我一个。” 文静之前收到的命令是埋伏近前,以做奇袭策应,眼见着同伴被逐一杀死,却也未动分毫,意志坚决由此可见一斑。 此时却听她对周通说道:“现在我的人都死了,接下来该你了。” 第五章?称心如意 方才那一轮搏杀之时,弓弩轮射也并未停歇。 一般战场当中,弓弩虽有杀伤,但多是作为掩护策应之用,三百步外甚少可以穿透甲胄。 且重弓力士颇为难得,双方弩箭横飞,伤敌之前也需先求自保,必然会失些准头。 然此时则不同,先锋五人既死,余下十名力士持弓佩刀,结成小范围的强弓箭阵。五人一组,互为掩护,交替行进,再向温故等人所在之处合围。 百步之内,周通文静等人又没有配持弓弩,可以说是毫无还手之力。恰因如此,弓手反而不必分心自保,准头便也更精了。 虽只有五人,箭网却先后有序,不曾断绝。 且不说门板木桌能抵挡多久,他们若一味藏身,不出一刻,十人便能围至他们面前。 就算连知夏也放开手脚,毕竟也是以少敌多,不保完胜。 “对方有接应吗?”周通听明白了文静的意思,这是要他去诱敌。 “这你别管,山上这十个处置完,你要还能活,再追上我们。” 生死面前,文静话里毫不客气。 不过,如此却也是当下最好的安排。 周通看了知夏一眼,刚才她那一手刀,就已然在自己面前露了功夫。 当然,庖厨之中也能练出这一手,但知夏的饭菜他可是尝过的。 太难吃了。 文静一人毕竟不能保万全,有知夏帮手,总归好些。 想到此处,周通才稍微放心一些,咧嘴一笑,道:“你王天霸都能杀三个,我还能比你差不成?” “你再叫我王天霸,等你回来,我就削了你脑袋插在棍儿上当锤子使。” 此时,架在几人身前的门板突然一震,一道箭矢从外向内没入其中,箭镞更是穿透门板,嵌于其上。 眼看着,这唯一一道屏障就要支离破碎,支撑不住了。 如此力道,对方怕已进到了五十步之内。 “我保李寻!” 周通说完,啐了一口,也不犹豫,将挡在他身前的木桌顶起,就斜冲出去。 “保你自己!”温故连忙向他喊道。 周通听见,却也不答,看准距离最近的一个弓手,将木桌砸了上去,自己却朝另外一人扑过去,与那人翻滚至树林当中,而后便看不清身形了。 趁着周通动作的间隙,文静也猛然起身,朝另一侧后方百步之外的马车奔去。 周通这一击打乱了对方的箭阵,倒是为文静留出了些许时间。待对方弓手调整位置,欲再次结阵之时,周通又从树林另一侧扑出,锤杀了其中一个落单之人。 对方立时作出权衡,干脆放弃围杀文静,剩余七人逐步向周通围拢。 然此时,周通的右腿才渗出血来。方才几番剧烈动作,现在疼且不说,怕只是再难移动了。 原来方才,第一次与文静搏杀对方五人时,周通右腿便已中了一箭,只是自己第一时间将箭柄拔出,这才没被温故发觉。 而文静正是看到此处,才知他跑不了多远,便当机立断留他诱敌了。 暗卫行事,并非为谁谋一条生路,而是不论何人生死,都只为事成而已。 此时周通生死已定,再无其他可能,无非是看他凭着一身血勇,能再带走几人性命而已。 而文静这边已经驾着马车,带上温故知夏二人朝山下奔去。 车舆之内,知夏从坐榻下面抬出几条短木板,将两侧窗简单封住,以防路上有人埋伏,会轻易将箭矢射入车中。 这是文良准备这辆马车时特意安排的。知夏见了还笑他,木板厚实沉重,若真遇危险,拖慢速度反而狼狈。 后来文良干脆在窗上做了机栝,让短木板也可以严丝合缝地封于其上。 没想到此时却派上了用场。 马车一路奔驰,意外的是,山上之人竟未有追来的意思。 知夏本还担心大小姐受惊,却见温故神色镇定,安安静静的像在盘算些什么。 若依照上一次循环的规则,这次的重生时机应当也是他们从千砻县回潼城的时候。 那么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文良也有救。 然而命运并没有将规则告诉她,这一次的突然变化是否会带来其他什么不同,间隔更久,还是干脆没了机会也未可知。 但可以一试! 温故刚想到此处,马车却突然被拦下。 “怎么了?”知夏急问道。 文静的声音从车舆外传来:“有人拦路,二十一个人,是楚军,有带头的不像军汉,是个郎君。” 确实,文静周通他们,在一军当中都可当得起将帅之材,身上武艺更是不凡。 这一场能被打得这么惨,对方若不是顶尖的江湖好手,大概就是南楚或北虞的军中精锐了。 原本是性命攸关的危机关口,知夏却见温故突然笑了。 温故心中想着,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她刚想死,就有人递刀上来。 不止递刀,甚至还送了她确实的消息,让她知道下次找谁算这笔账。 称心如意,还有意外之喜。 温故这就打算给来者计上一功。等他临死前,满足他一个要求。 念及此处,温故干脆朝外唤了一声:“文静?” 温故之前没见过这位名叫王天霸或是文静之人,但既是文良安排的,想必也妥帖。 文静听她这么唤自己,人就高兴起来:“大小姐,文静在呢。” 温故道:“知夏是我的身边人,你是文叔安排的,你们两个想必会听我话吧。” 文静回道:“那当然,就算大小姐要我去砍了这些人……”说着又朝着对面瞥了一眼,倒吸一口气,转而道:“却有些难,但我最少能杀三个!” 知夏却有些担忧地看向温故。 温故握了握她的手,道:“一会无论我做什么,你们只管找个机会往林子里跑。” 知夏急道:“大小姐是要我独自逃命?” “当然不是,逃不逃得掉看你们,我只要你们别死在我面前。” 温故说罢便要迈步下车,却听知夏又唤了句“大小姐”。 温故干脆又补了一句:“听令行事,别做蠢事。”却还觉得或有不妥,便又回过头,展颜一笑,道:“放心,我们晚些时候再见。” 第六章?姓名 温故一句说完便迈步下车。文静早已让开道路,听凭这大小姐自己行动。 往前几年,温故虽没见过她,但她却见过温故几次。 不过每次都是在暗处远远看过而已,原本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刚才“文静”那一声称呼,倒在她这搏来了几分亲近。 毕竟自从她要改换姓名起,温故还是第一个主动这么叫她的人。 此时,温故远见着约五十步外,一众人马将道路拦住,各自着夜行劲装,身负弓弩,持刀肃立。 而领头一人虽然也是一身夜行衣,可质地却明显不同,不止用料华贵,其胸前腰间甚至肩膀之上,颇多装饰纹样,甚是浮夸。 温故倒是知晓楚军配置,点钢箭也好,神臂弓也罢,南楚虽在用,但北虞也有同样配备的,文静的判断大概辅以对方结阵形制之类等等,此事暗卫必然更精于她,便也不用多做计较,信任文静便好。 对方见到温故下得车来,明显动了一动。领头一人更是上前说话,言语里颇为客气:“深夜行路,是哪家的小娘子?不怕山间夜凉,着了风寒吗。” 温故还没说话,文静却先忍不住说道。 “是你娘老子。” 这一句没有放高声量,但也没刻意压着。对方明显是听见了。有几人耐不住就要动作,却被领头的拦下。 还未等对方说话,温故先一步道:“倒也不一定是,郎君莫要认错了人。” 知夏此时也下来站定,与温故并肩而立,作势要拦在她身前却被温故止住。而文静干脆把刀一横,隔着五十步,一个人架出一道银沟铁堑来。 “小娘子说话却是有趣,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本领,撑得起自己的脾气。” 领头那人说着,更是往前进了几步,身后二十人随他步子也跟着一齐向前。 区区二十余人,原本不该有什么威压,可就这么拦在路上,同行同进,却也是铺天盖地的肃杀之气。 温故却笑道:“那我若是客气一些,郎君会放我三人性命吗?” 对面郎君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异样情绪,只是道:“那自然是不能的。” 温故又道:“我等原本只是过路之人,郎君何必伤及无辜呢?” 话虽如此,可温故的语气里没有丝毫不快,更是没有讨饶的意思。 “天下路有这么多条,姑娘偏在今晚踏上了这一条,倒也不是我不给生路,实在是造化弄人。姑娘莫见怪啊。” 那领头郎君说着,脚下却不停,几句话之间,已近到了可以看清楚彼此面容的距离。 温故干脆越过文静,也往前迈了两步。 她要看清楚此人面容。 “郎君这话说得倒是方便,手底下狠绝,嘴里面客气,却像是个人面兽心的。” 温故说着,看向那领头郎君,此人虽穿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夜行衣,常人如此该有几分滑稽可笑,但在他身上,气度却未损半分。面容也干净,不像是周通那种常年在战场之上搏杀的,也不像寻常公子那般全然养尊处优的样子。 身形挺拔,眉目威严,嘴却带着笑。 温故当下就觉得人面兽心一词,自己用的真是精准。 这种感觉,温故在当年大卫的几个皇子身上也见过。 怕不只是个简单将领而已。 “姑娘夸奖,也不敢当。若是往日,以姑娘的颜色,我必定是不忍心消磨折损的。可今日之事实在颇为重要,事关的不止我们几人的生死,更不得让旁人知晓。既然不巧被姑娘看见了,那也只好请姑娘先行一死,免得误了事。” 那郎君说着,还客客气气地行了一礼,像是在向她讨要些寻常物件一般。 此言一出,他身后之人便齐齐拔刀,想这三位小娘子听了这话,或是求饶或是拔腿就跑,无论如何,他们都要先行预备,以做拦截。 而三人身后,两侧林中,更是站出了大约十几个人。 前无进路,后无退处。 却不想温故笑意未减,只是说道:“我也正有此意。” 温故的意思她自己清楚,可在那郎君看来,这小娘子是将自己的话还给了自己,明摆着是在挑衅。 “送送姑娘。” 那郎君便也不再纠缠耽误,话音一落,身后便有十人站出阵来,虽是面对三名女子,却也并没有莽撞行事,而是徐徐前进,缓步散开,渐成合围之势。 他们心里也清楚,山上有十八人先行,围攻之下,这三人能下得山来,想必也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不过,温故与五万怀阳军对阵过百十回了。现在情境,还不足以让她的心境有什么动荡。 甚至还来得及回头对另两人说了个“跑”字。 然而知夏文静谁也没动。 温故叹了口气,道:“既然都不愿意独自离开,那就帮我把碍事的处置了,让我离领头的近一些。” 二人应声,文静先拖刀冲去敌阵,却见知夏也赶了上来,手中不知何时握上了两只匕首。 她原不知知夏是有功夫的,此刻心下方才了然,笑了句:“你别拆了我场面。” “打你的罢!” 二人说着,长刀短匕,粉袖青衫,便与对方战成一团。 然而温故的话,那郎君也听到了。 “姑娘若想我来动手,直说便是。”他一句说完,便示意手下人让开道路。 文静知夏气势正盛,那十人一时间也得不了什么便宜,便拆成两组,各自裹挟着一人,往两侧边战边退。 领头郎君也不掩饰,干脆抽出腰间佩剑,朝温故走来。 温故不闪不躲,像是在寻常街巷当中,等熟人前来闲话的小娘子,轻声问了句:“你叫什么?” 对方明摆着是个惯见生死的,还以为温故这般,是想要在他面前露露胆识,再凭着姿色,求他个青眼,搏一条生路。但自己毕竟是要送她一死,也没必要在此时破她颜面,便说道:“陵光君枉费了一番心思,姑娘也白白劳苦了这一场。” 这回轮到温故疑惑了:“你这是何意?” 可一句说罢,却觉腹中一凉,那郎君手中剑已经穿透了她的身躯,人也干脆凑到了她的面前,贴着她耳边说道。 “在下唐明显,姑娘下去了,可不要找错了人。” 第七章?明显有问题 “别急,稍晚点就来找你。” 温故本想说一句,但意识已经逐渐涣散,到底说没说出口,说得清不清楚,自己也不知晓了。 待她闭上眼前,最后又看到了一队陌生人朝唐明显这边来。 手持刀剑,引弓满弦,看样子不像是两队人马汇合,反倒更像是一队偷袭另一队。 温故还想看更多,然而眼皮沉重,终究还是没能挨住。 而后疼痛逐渐散去,念头也跟着清明起来。 唐明显很明显有问题,但他也明显没有和她聊到一起去。 从他这句话里看,李寻应该是和一件有关陵光君的要紧事缠到了一起。温故要护着李寻,自然也卷进了其中。 看来这厮不只是草菅人命,原是把自己当对头了。也就是说,唐明显要坏陵光君的事,便将自己当成了陵光君的人。 温故觉得也不是不行。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琴弦再断。 温故睁开眼时,自己正稳稳坐在车舆当中。 这次相隔不远,没有什么时间上的错乱感受。 文良周通等人在马车旁只候了片刻,就见大小姐下来,依次吩咐。 与上次一般,温故先是差遣李茂安排过所之事。随后便与周通说道:“周都统,点数一营五百人马,即刻集结前往千砻县。” 周通乐得大小姐给他安排任务,赶忙应下,又跟着问了句:“我们又带这么多人马回去做什么?” 温故却反问道:“你不是想抢李寻回来吗?” 周通还顾忌着文良的话,犹犹豫豫的道:“也不是非要抢,就顺手练练……扛人奔袭。” 周通临时也想不到什么由头,便胡扯了一句。 温故却笑道:“我倒觉得,还是把人抢回来好。” 周通还当自己没听明白:“大小姐是要我去抢那李寻回来?” 温故点点头:“莫要多言,快去。” 周通一听,这才兴奋起来,心想大小姐这是想清楚了,如此行事,更有梁州军主帅的风范,忙道:“抢那小子还用一营人马?我自己去就是了!” 温故懒得和他纠缠,干脆直说:“一营五百人马,少一个你都不用去了。” 周通连忙应声,然后转身便向城中去了。只留下文良在一旁独自茫然。 直至温故叫他,才缓过神来。 “文叔。” 文良仓促应了一声:“大小姐。” “暗卫的霸字队,改成静字队吧。”温故说完便上了马车。 大小姐向来不过问暗卫的事,可却连一个队号都清楚。 文良更茫然了。 然而此刻茫然的也不止文良一个,还有连州城里的衮衮诸公。 此时许三郎还押在冯仙儿殿中,而他骂殿一事早已在朝堂上传得沸沸扬扬。 昨夜,陵光君趁着夜色探望了陛下,刚刚却又突然召见了冯仙儿。 接着冯仙儿就在满朝文武面前连着宣布了好几个意料之中,却又不合时宜的决定。 其他事由倒不重要,最重要的几件,便是将分掌科举的礼部侍郎,统帅大内卫戍的殿前都点检及一干人等一概下狱,分别论罪。 这是如今许仲彦凭空不见,陵光君盛怒之下,直接要相关人等各自领责了。 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朝堂之上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来得这么急,且来得这么重。 然而众人皆知的是,在此之外,礼部侍郎是左丞宋犹的门生,宋犹暗地里支持二皇子也不是秘密了,殿前都点检更是二皇子亲自提拔任命。 颠来倒去,还不都是二皇子一边的。 此番动作之下,表露的是陵光君的倾向。之前还有遮掩,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却干脆明摆在了众人面前。 如今形势,也只有陵光君一人的诏令有用。有胆子大的想去求情,可也不知向谁来求。 狂风平地起,泥沙俱现形。 与明彰殿的冷清不同,此刻宋犹府上却聚满了人。 原本有好一段时间,这位大楚的左丞,深孚众望的文臣顶梁柱,都已不再见客了,大家各自规矩,也都尽量避着嫌,明面上没什么往来。 然而此时,圣上已经不能问朝政,陵光君又站明了立场。这些与二皇子往来颇多,甚至早已投效之人站上了生死关头,便也不顾那许多,干脆就围到了宋犹府邸门口,逼着他开了门。 在家宅中,总比在街面上好看一些。 宋府正厅,或坐或立,左右二十余人。若是大皇子唐显遥此刻带兵围了这里,便能差不多就将自己弟弟在连州的势力几乎拔除干净了。 “我的宋相欸!”一个面相四十余岁,却已两鬓渐白的男人抢上两步,站到宋犹面前,想去抢他手中的茶盏却又不敢,只得跺着脚唉声叹气道,“如此境地,这茶你也吃得出滋味来吗?” 宋犹实际比他大不上几岁,看着却老上了好几分,只不过身形端正,面容正派,颇有气度,年轻时想必也是个气宇轩昂的人物。此刻听那人如此讲,却还是安然坐在主位上饮了口茶,然后才徐徐说道:“时移情异,味当不同。苏尚书是懂茶之人啊。” 那两鬓渐白的苏尚书连连叹气,道:“宋相还有空闲玩笑,等我等也下了狱,看到时候是不是还有些故旧,能送些好茶来品。” 宋犹笑道:“尚书大人刚从广阳回来,处置了好一批尸位素餐,饱食无用之辈。怎么?才没几天,就想去看这些从前的同僚,如今过得如何了?” 苏尚书道:“我想去?这是有人在逼着我们去!” “哦?”宋犹认真问道,“何人竟如此大胆?” 苏尚书长长的哎哟一声,苦笑道:“如今什么时候了,宋相何必还明知故问,那二位,现在正在里面住着呢!” 苏尚书话中所指的便是刚刚被下了狱的礼部侍郎和殿前都点检两位大人。 宋犹仍是不慌不忙:“可有定罪?” “就是这一条!”苏尚书急道,“罪名定了,事就定了,现在没定,便是要等你我去了,一并处置呢!” 苏尚书这一句,说出了在场二十余人心里最担忧的事,此时也都安静等着宋犹定下个主意。 宋犹表情似笑非笑,却说道:“我看未必。” 第八章?脸面 苏尚书这几位是很清楚宋犹的,也多少都与他共过些风浪。 宋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下面,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心思,谁也不敢说了然。 事情或大或小,解法或有或无,都要看他话里怎么说。 而他现在这个说法,就说明情势尚不严重,最少没有到在场诸位以为的程度。 “就等宋相这一句!”苏尚书明显松了口气,“宋相快快说吧,我等都要急死了。” “你啊。”宋犹玩笑地指着苏尚书点了点,又道,“诸公实在太过担忧长远之事,却忘了眼下之事。” “宋相所指眼下何事?”旁一人问道。 宋犹道:“礼部一个侍郎,殿前司一个都点检虽然紧要些,但也都是往日里各位不放在眼中的人物。” 众人默然也不争辩,任凭宋犹说着。 “并不是说诸公轻慢何人,而是实在不涉及根本。怎么今日有了动静,反倒想出那许多来?” 苏尚书诚恳回道:“我们自是不如宋相渊深,只是见微以知著,物伤其类罢了。” “你这头发,便是想得多,愁白的。”宋犹笑道,“诸公担忧之事,此时既还没有定数,那便说明尚不可定。既不可定,连不伤根本之人都没有处置,诸公又何必担忧自身呢。” “可如今那二位大人已然是下了狱,我们也是剑悬颈上,岌岌可危啊。”又一人叹道。 宋犹哼了一声,却仍笑道:“他二人若真是失察失守,放了贼人入宫,可与各位无关吧?” “自是无关的!”有人应道。 宋犹淡然说道:“那就连眼下也都无事了。” 在场诸位听宋犹这么说,反倒疑惑,此事在当下对他们而言已不该是最紧要的事了,怎么说来说去,又绕回到表象上来了。但也无人多言,静听宋犹言明。 宋犹径自说道:“既然无关,那各位如今焦急,也无非是念着同僚之情,替他们担忧一把,冤屈一把罢了。” 苏尚书似乎抓到了些关窍:“宋相的意思是说,二人是被冤屈的?” “冤屈与否,不在你我,而在那许仲彦。陵光君既然因此事将人下了狱,那祸首若是现身,或干脆归案。不就自然有个分晓了?” 宋犹言罢,众人便立时开了窍。 此事若真只是许仲彦骂殿惹出来的祸端,找出祸首,自然就迎刃而解了。若不是,听他所言,如今两位皇子谁承大统尚不能有定论,陵光君纵使真看重大皇子,也得找个由头才能将他们处置了。 许仲彦既是由头,那把这个由头堵住,便也能暂时保得太平,撑到形势大定再做计较。 众人心里各自想定,却又听宋犹说道:“诸公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心中自然也是有高义的,这落难的两人,都点检大人且不说,那礼部侍郎刘大人,与各位或是各位的门生故旧,总也是有些同科之谊的。乡野村夫尚且知道仗义执言,挺身相助,我等日后想起,可不要太惭愧啊。” 宋犹说着,眼神毫不避讳,先后看向在场兵部、刑部的两位大人。 二位大人立时会意,直应道:“当是如此。” 如此,宋犹该说的似乎都已经说尽了,又请各位饮了几盏茶,众人吃稳了定心丸,各自又随意高谈阔论一番,便要离去。 临要送客时,宋犹特意当着众人的面,又再叮嘱那二位大人道:“事情既有冤屈,也必有隐情。侍郎和都点检如当真是被冤屈的,若有隐情在他人身上,也请诸位为陵光君,为陛下,尽心竭力,查实清楚。” 宋犹重重念了“他人”二字。这二位听了连连应声,背脊却已经汗湿了。 心想,你直说隐情在大皇子身上不就完了吗?自己甩了个干净,却让他们来搬弄是非。 虽如此想,但也不敢多言,和其他人一起告辞而去。 但宋犹也并非真的独善其身,众人走后,他便将潼城太守刘著计取潼城的事迹修饰一番,表了上去。 不止如此,更是言明如今形势之下,安平广阳连连败退,潼城虽偏远,又遭逢突变,刘著却能一战而胜,足以振动士气,当予以奖赏。 这事原本不是那么紧要,城池既然没丢,那就可以先放着,给旁的事让让路。却没想让到了今日,却派上了用场。 不止如此,宋犹更是以潼城实临北虞的由头,请兵部点数适量马匹军械,送至潼城,以作补充,拱卫边境之用。 同时也请刑部出人,亲自前往潼城,奖惩一干官员。 两队人马合并而行,立时启程,带队的恰好就是今日在宋相府上的这二位大人。 此时,潼城之中。刘著一个文臣,尚不知晓自己即将以武扬名天下。这会刚还在和潼城里的大族老爷们,因着过所公验之事纠缠不休。却又因一个书佐的两句耳语,大惊失色,急匆匆离开府衙,往刚挂了门额的不失居而去。 刘著刚进门,便迎上温故。 “人呢?”刘著颤着声问道。 温故笑道:“侄儿如此慌张,是要找什么人?” 刘著左右看看,见没有旁的人,压着声音急道:“你不是我姑母,你是我祖宗!你就告诉我一句,你是不是抢人了?” 温故点点头道:“抢了。” “男子?” “应该是吧,侄儿要觉得他不是,姑母再去仔细问问?” 刘著顿时捶胸顿足,嘴里面“呀”了好几声,哭叫道:“败坏门风啊!你现在是我刘家人,我刘家世代簪缨,蒙受圣恩,哪里有过这种事,你一个女子,光天化日强抢民…强抢男子,成何体统啊!” 温故看着他的样子直笑,安慰道:“非常时行非常法,侄儿莫怪。” “我不要怪你,祖宗可要怪我了!你要是想…想…” 刘著“想”了好几遍,却也不好意思讲出来,只得又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哪怕暗地里行事,哪怕给他设个计谋,有千万种法子。一营人马,五百个人,大摇大摆地帮你,帮我姑母抢了个年轻男子回府。我这太守的脸面,刘家的脸面,都不要了!” 第九章?声名 趁刘著闹着,知夏赶紧关了门,免得声音传到外面去。 温故又对刘著言道:“李寻虽然嘴上刻薄了些,但人到底还是端正的,我既是堂堂潼城太守的同族姑母,哪里能用诡计去谋算君子。侄儿可不要胡乱言语。” 刘著被噎了一口,心想如此说来,反倒是他作小人了?可他最多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这位姑母是真敢做啊。 但刘著清楚,自己与她争辩无用,可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地方泄,也只能对着知夏哭叫道:“还关什么门,潼城里都传遍了,人都丢尽了!” 恰此时,周通刚好从后院过来,见刘著这般,嚷了句:“刘太守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吗?” 刘著听声就知道是谁,也懒得去看他,道了句:“有事!有大事!” 周通先是叹气,再是摇头,随后拍了拍刘著的肩膀,最后干脆拱了拱手,脸上都是不忍的神色。 刘著看他这样,突然醒悟他话里有话,呸了一口,指着周通道:“你们,你们这些梁州军,胡作非为,简直荒唐!” 刘著气的直抖,但也只敢说这两句,再骂便也不敢了,憋了半天,干脆长叹一声,又好言与周通说道:“我不与你争口舌,只和你说,你好歹也是一军之将,你家大小姐如此行事,你怎么也不知道劝说劝说?” 周通一拍胸脯,嘿嘿笑道:“劝什么,人都是我替大小姐抢来的。不止这一个,后院还关着一女子呢!” “还有女子?”刘著惊道,声音都尖了两分。 “是啊。”周通一昂首,“我去抢李寻,那金碗儿非要拦我,死活不让走,我只好给她捆了,一并抓来。” 刘著一听,又不可思议地看了眼温故:“竟…竟还是强行拆散了别人…还一起绑来?那千砻县的宫县令可看见了?” 周通得意道:“何止县令,前前后后围了那许多人,那县令原本也想拦,可他一个哪拦得住我啊。” 刘著这会都快喘上不来气了,心想此事要是传扬出去,朝廷如若过问,那可就什么都瞒不住了,想了想心一横,又问道:“你可有与县令动粗?” “那倒没有,我要动手,那县令哪还有命在。” 问了这半天,刘著只有听这一句,才缓了一口气上来。 温故看他反应,却着实满意,干脆笑道:“事已至此,侄儿可要帮着姑母多考虑几分才是。” 刘著思量了好几番,心里面一万个不情愿,他才做了几天的清白太守,刚觉得自己年逾不惑所作所为才不愧于志向抱负,如今却还是要一朝跌落,却也没别的法子,只得丧气道:“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切不要再声张了。” 温故笑道:“既然太守应了,周都统,带太守去安置金县尉吧。” 金绾这名字刘著方才未觉得耳熟,之前他不管事,潼城官员都还不一定认得全,一县县尉而已,或许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但也没有多言,他更是不会往心里去。但若是说女县尉,他或许还能对上两分。 此时温故一说,刘著嘴里念叨了两遍金县尉,突然醒悟,他们口中这人竟不是个寻常女子,急的声音又高了两分:“金县尉?千砻县那个女县尉?你们为了抢个男子,绑了个朝廷命官?” 周通却满不在乎地说道:“一个县尉,什么朝廷命官,太守言重了。” 刘著咬牙切齿,恨不得上前锤周通两拳,可终究是没有动手,四下里胡乱看看,在场的却也只剩下知夏一人。 可这侍女脸上也没什么异样表情,甚至还嫌弃的和刘著对视了一眼。 这梁州军中,大小姐如此,他人更是哄着她行事,丝毫不顾什么礼义道德了。 这一院子佞臣! 刘著满肚子的道理,却不知道和谁来讲。 “这事太耻于人言,我没法子管,我不管了,我也管不了!” 刘著实在气恼,也不想那许多,干脆就要拂袖而去,腿还没迈开却又被周通拦下。 “你又要做什么?”刘著瞪他一眼道。 “你来都来了,就帮忙做些事吧。” 周通说着就要去揽他肩膀,刘著赶忙一躲:“你休让我也与你们同流合污!” 可他哪躲得过周通去,连拉扯推搡都没有,就被拽着去了后院。 刘著一路叫嚷,待声音听不清了,李茂才从另一处绕出来,表情却复杂得很:“大小姐,今天这事已经散出去了。府衙里面现在议论纷纷,不出一日,百姓间也该家喻户晓了。周都统还在千砻县上闹了这一番,怕比潼城中都要传得更快些。” 温故点点头,问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此事有些荒唐。” 李茂心想这事要只是“有些”荒唐,那“实在”荒唐的事该有多匪夷所思。嘴上却说道:“倒也没有,只是大小姐行事,实在…难测。” 温故不以为意:“杨府里百十个恶徒,那许多年抢了多少女子?也未见人多说几句荒唐。太守姑母抢个男子,他们当也不该大惊小怪才是。” 李茂闻言便也不再说了,此一段事暂且了结,他那话里也并非全是应承之言,大小姐确实难测,他是领教过的。 温故知道刘著好不容易干干净净地做了回太守,虽然怜惜声名,但也更在乎性命。此事硬着头皮也是要办的。 果然,不出两个时辰,刘著便好说歹说的暂且安稳住了李寻,给他做了自己的主簿,还要金绾填了潼城巡检的缺。书佐将令传往千砻县,给刚要启程来潼城面见太守的宫县令听得直说“乱世糊涂,搅得人也不清楚了”。 安排是合了温故最初的心意,也多亏了李茂在旁提点。 然而转过头第二天,太守为给自家姑母遮掩,将一对男女安置在潼城的消息就散开了。 只是各路消息真真假假,太守的尽心也成了佐证。而李寻金绾的身份参杂其中,非有心人不得其道。 刘著对这所有都充耳不闻,此事上,又轻车熟路地做了回杨万堂还在时的糊涂太守。 第十章?小节 潼城一日匆匆而过,温故寻个空与郑统等人纠缠一番,前提一切李茂都已经布置妥当,她只需将上次的谋划重新实施一遍即可。 中间又安排李茂周通等人分别布置,各自尽心,自不用说。连情绪最为抵触的刘著那边也都妥帖。 李寻跟着刘著到了府衙上任,原本众人还在议论纷纷,等见了李寻容貌之后,各自恍然大悟,纷纷说太守姑母慧眼识珠。 李寻如今得了太守姑母的青眼,更是有刘著的庇护。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一个二个便都上来与他攀谈交往。 刘著是见识过的,也就没有多加干涉阻拦,果然不出一日,李寻周身便再无人主动靠近了。 挺好的一个郎君,可惜长了一张恶嘴。 现下里,太守姑母将千砻县的“游方先生”李寻强抢入府的消息,已经成了潼城街头巷尾当中口口相传的逸事。 温故本来是不在乎所谓“声名”的,她自小跟着父亲,也常在军中,对这些约束感受不深,虽然懂得世情如此,但心中也没过分顾忌。 如今她的筹谋行事,不止关乎自己生死,更是关乎六千梁州军的存亡,相较之下,孰轻孰重自然分晓。 不过李茂倒是替她多想了几分。 温故原本觉得,“棒打鸳鸯”也好,仗势欺人也罢,一个女子,强抢年轻男子入府,在百姓口中她该是恶名昭彰了。 却不想传出来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正是哪家英雄无颜色,何处名士不风流啊!” 潼城最大的酒楼登云楼中,一群人正在高谈阔论。 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一席话引得满场喝彩,正斟了酒,遍敬当场之人。 “一个女子,敢有如此胆识气魄,这一杯就敬那不失居中的巾帼豪杰!”另一人宽眉男子应道。 却有一人语气里颇有几分玩味,道:“诸位都是读书人,该明辨是非才是,不论其他,单就强抢这一条,不称恶徒也就罢了,怎么堪称豪杰二字?” 现下场面当中,众人皆是敬仰神色溢美言辞,此人所言却是有些煞风景,但也不无几分道理。 只听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回道:“据我所知,那李寻也好,金绾也罢,都是有几分本领的。只是那李寻嘴上刻薄,金绾脾气又狂躁,这二人都是不好请的,交涉之中有些争执让不知内情的旁人看去,才有这些传闻,我等遇事当澄思寂虑,怎么又能把传言当真呢?” 一言说罢,众人想着李寻这一日间从府衙里闹出的种种传闻,便又是一番恍然大悟。 更何况,各自心里都想着,自己当然是聪颖之人,遇事定要冷静思索,不能随波逐流,便就更不能把传闻当真了。于是就各自应声,重复饮起酒来。 可那煞风景的男子却还不依不饶,更进一步道:“虽是如此,但太守姑母毕竟身为女子,总该恪守本分,如此行事着实不妥!” 高谈阔论的男子正得意饮酒,听他又一问,明显有几分不悦,干脆放下酒杯,道:“我等读书之人,应循之本分应当是安邦治国,且不说安平广阳两郡,就说眼下,潼城几经危难,百姓险受其苦。我空有一身抱负,却没有丝毫作为!在下这些时日里,每每念及此处,都觉得羞愧难当!” 这几句引得在场之人各自感怀,也都停下酒杯,各自慨然。 又听他继续道:“然而我未敢行之事,却有其他豪杰毅然行事,在下满心敬仰钦佩,恨不得立时投效,只是自知斤两,不敢添乱罢了。” 旁的人也纷纷点头默然。 “如此之英豪,成就如此之事业,尽行你我不敢行之大义。此时事了,甚至还都没有能全然安享太平之际,却就因这般小节而遭人口舌,那便不是英雄失节,而是你我厚颜无耻了!” 一席话毕,这人仍觉得心中气愤难平,更是重重一拍桌案,怒哼一声,不再多言了。 他虽不说了,周遭旁人却被他引出了心中怒恨,那宽眉男子更是当先斥责,惹得一时间群情激愤,你一言我一语,将那煞风景的男子生生赶了出去。 其后登云楼中,便是一番其乐融融的景象了。 其实,被赶出去的男子口中所言,他们心中恰也有几分认同,只是当下不合时宜,不愿多讲罢了。原本等过了今日离了此地,难保不会议论几句。 遇事不思其中高义,更多陷于微末瑕疵。倒也是人之常情。 若没有今日情景,又遇到了街头巷尾的议论,其中多少人能保证不随波逐流却也难说。 可这一番过后,话被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引出,又见了煞风景那男子狼狈的模样。豪杰贼子高下立判,想到没想到的,都很难再开口诟病这些事由了。 不止如此,等出了登云楼,这二三十人再遇旁人议论此事,大多也会像这高谈阔论的男子一般,侃侃而谈一番。 然而晚间时分,那高谈阔论的男子、宽眉男子,甚至煞风景的男子,三人一齐聚到李茂处,将白日情景一一回禀。便算是毕了李茂自己额外安排的一桩事。 与此同时,文良改换城中布置,调遣“静字队”在内的三支暗卫队伍,日夜轮替,盯守府衙。李寻金绾暂住温故的不失居内,往来于城中,也都有暗卫保护。 另一处,周通添加两营共一千兵马,增补东南西北四处城门守军。才两日,便抓了十余个企图混入城中的壮汉,皆以携带兵器入城的由头关在了一处。 温故刘著看了他们随身搜出来的弓弩短刀,分明就是楚军。但刘著奇怪的是,这些人只要亮明身份,就没有再被关押的道理,可他们却咬死牙如何都不说。 思来想去心中骇然,这怕不是朝廷派下来暗地查实潼城情况的吧。 温故认真地赞同了刘著的猜测,并要他千万盯住李寻,不要让他到处乱说。最好还能到上塘县上去查清楚他的具体身世,看有什么可以用来钳制的。 刘著当场怒斥这是小人行径,姑母岂能一错再错。 转头却还是派人去了。 第十一章?布置 温故想让刘著打探的无非两件事,一是李寻和连州是否有所关联,二是当年那个庙祝收养的另一个女童,是否还有其他隐情。 刘著自然不知道这许多,自己也无暇分身,随便找了个梳巡的由头,派了几个亲近的便去了。 温故也不出城了,日日守在府中看书,再时不时见一下刚被抓来的楚军。 楚军前前后后大概有二十余人想要混入城中,审问之下,皆以猎户,耍刀枪的江湖人等做由头,虽知道搪塞不过去,但也还是硬撑。 温故倒没有逼问,反而让周通在梁州军里挑了几个勇猛的,摆擂台一般,在满城官员的观战下,与自称江湖人的那几位比试了一番拳脚,将他们挨个打了个鼻青脸肿才算作罢。 唐明显却一直没有现身。 等到了第七日,南楚刑部兵部的先头几人却到了潼城,告知刘著说二部其下驾部比部两位郎中大人正押送马匹兵器一路前来,不日即可到达潼城境内。 温故原本想着既然唐明显是暗地里行事,破坏陵光君的筹谋,而自己又坏了唐明显的事,无论如何都是要卷进这一遭的麻烦里的。 那不如乘着陵光君这股风,推刘著一把,往南楚朝堂上更进一步。 于是从一开始就在筹算要如何安排布置,好与陵光君扯上些关系,可这一来竟给了自己机会,少做了好多计较。 也太巧了些。 刘著将先来的官员好生招待安置了,问清楚往来路程,又安排了另一个主簿官员在潼城南边的官驿提前做好接应等一干事宜。 而对温故而言,这些都是与上一次不同的。 变化的起始在于她护了李寻周全,这一位“寻常百姓”的性命竟然可以同时劳动陵光君、疑似是大楚皇族的唐明显及大楚朝堂之上的二部官员,甚至或许还有其他人隐于背后也未可知。 然而,刘著安排去上塘县查实情况的人却没带回来太多有用的消息。 只说那庙祝姓夏,原不是本地人,也是年轻时在外乡里受了灾,流落到了上塘县里做起了庙祝,收养的女娃更是没有人知道来龙去脉。 而李寻金绾待了这几日,见温故当真没有什么“不轨之举”,情绪倒是稳定了很多。但仍是对温故颇多不满,她试探了几回,这二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如此便也不急,静待南楚二位郎中前来即可。 然而此时来的,却也不止这二位。 连州前往潼城,若走驰道,前后七百里距离。行小路走荒野密林,绕开几处官驿要道,则要八百余里的路程。 此时有二人正于密林当中疾行,当先一人头戴斗笠,身着麻棕色交领衫,配持一柄长剑,腰间挎着一柄短刀,一支三尺余长的短枪。虽眉眼不清楚,但从身形气度来看,显然是一名年轻剑客。 他身后之人巾帽方正,衣衫宽博,明显是个读书人,这人并未遮挡容貌,细细看来不是许仲彦还能有谁。 剑客身上未有伤痕,但衣衫上却有血迹,显然是战过几场的,但自己没吃了亏,怕是让拦路的来人吃下了不小的代价。 而许仲彦早已气喘吁吁,脸上虽有疲惫模样,可眼中神色未减,嘴上也不吭声,边走边按揉着自己的大腿,明摆着已是劳累得不行,可还是硬提着气,紧紧跟在那剑客后头。他身上未有伤痕,想必是剑客本领高深,将他仔细护卫的结果。 又走了些许路程,那剑客仰头四下里看看,突然站定,道了句:“歇息。” 许仲彦这才松下气来,却也没立时坐下,而是先一拱手,道:“辛苦成兄了。” 他口中的“成兄”便是南一剑成望舒了。 冯仙儿代陵光君下了惩戒礼部侍郎及都点检的诏令之后,却仍是没有更改要她暗地里安排人,护送许仲彦回潼城的意思。 旁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是没有多一层猜测的。但在冯仙儿看来,这两层自相矛盾的诏令,应该还有一层深意才对。 但她也只是召回了成望舒,成望舒也只是依言行事而已。 果不其然,刚出连州地界,成望舒许仲彦便遭到了追杀,来人并未刻意掩盖楚军身份,但是哪一支便很难辨认清楚了。 成望舒轻松处置了来人,一路往潼城而来,路上就再没遇到什么埋伏危险。只是临近潼城还有百余里距离时,需要深入密林,便只能弃马,徒步前行。 天光还早,二人短暂休息。成望舒本是少言之人,许仲彦更是不知如何与人攀谈,两个人挨到一处,像两个恰好被人摆到一起的闷葫芦一般,只凭着林子里的虫鸣鸟叫,制造些响动罢了。 许仲彦一介书生,静下心来闭起眼睛,一会考虑广阳战事,一会思索临潮珠难,心绪被大义搅得波澜起伏。又转而听着身旁鸟叫虫鸣,忽近忽远婉转动听,就凭空又多了几分诗情。 可一首诗还没作得,人便睡了过去。 几乎同时,成望舒却蓦地站起,先将长剑归鞘,又同时取出短刀短枪,朝身旁左侧一个翻身跃了出去。 人在几棵合掌宽的树前腾挪一番,先将长枪刺入树干,再用短刀劈砍,几息之间,人又回到原地,可被他折断的几棵树却向同一方向倒去,全部架在了右侧另一棵巨树之前,恰好将一处通路挡住。 如此巨大的声响将还没睡熟的许仲彦吵醒,又听得被拦住之处的另一头,有声音传来。 “久闻南一剑成望舒用的是借势之剑,如今看来,周遭形势皆能为君所用,当今天下,却无第二人可用此剑,了不起!” 成望舒透过倒下的树木缝隙看去,对方一行大约十余人,皆是同一制式打扮,独说话的领头之人有所不同,他懒得细看清楚,只是简单一句:“非剑。” 对方明显一愣,又道:“确实非剑,天下万物皆可化为君手中之剑,以形势破形势,自然不用拘泥于剑这一种。既是囊括天下之剑,当从囊括天下之人,成兄以为如何?” 对方这一番言辞说得恳切,成望舒却眉头一皱,回了句:“是枪。” 第十二章?宴席 来人明显是知道成望舒的,但应当是没相谈过。此时仓促相见,话如何也说不到一处去。 成望舒怜惜词句,这么你来我往下去,怕是说个两三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此时情势,容不得多做耽搁,便听来人又说道:“人人都说成望舒是天下闻名的剑客,今日竟见枪法也如此了得,却是我之幸事。不如我们同路而行,也好让我再领略一二?” 许仲彦骂殿之前,从没见过什么世情险恶,此时听对方话中没有恶意,便擅自走到成望舒身后,伸手轻轻推了他两下。 成望舒也没看他,反而摇了摇头,又与对面说道:“不必。” 来人深叹一口气,干脆直说:“你这一路,无非是护这书生周全,可你却不知对手是谁,所在何处,何时而来。但这些我都知晓,而且我也愿意助你一臂之力。为何不肯一试呢?” 成望舒明显不耐烦了,干脆身形一晃,朝着自己刚刚砍下的拦路树木跃了过去,对方十余人只是各自觉得眼前一花,连带领头之人一起,手背上就分别被划出了一道伤痕,连疼痛都不觉,片刻后才渗出血来。 “太弱。”已经返身转回许仲彦身前的成望舒说道。 来人这算是被当面羞辱了,主辱臣死的道理,这十余随从未必不知,此时正欲结阵再战,试着夺一波面子。却听领头之人笑道:“南一剑如此本领,此行必定无忧。” 一言说罢,此人干脆只身绕过这些拦路树木,缓步走到成望舒二人面前,道:“潼城内外已有人布下罗网,要取你二人性命,待你入城之后,千万不可轻饶他们,一定要斩草除根,赶尽杀绝才好。” 说完,便朝着二人来处去了。 许仲彦还未缓过神来,就听得利刃破空之声自四面八方传来,直刺向另一头被留在原地的十余个随从之人。 成望舒提剑冷冷站着不发一言。待得一轮弓箭射完,四周树木上下,人行过穿梭之声也过去了。方与许仲彦绕开道路继续往前。 许仲彦这才看见,方才十余人已经各自身中数箭而亡,场面一时令他不忍直视。想来是这些人刚刚技不如人,令主家蒙羞,便被下了严厉的惩戒。 许仲彦心想一时胜败竟惹来杀身之祸,何许人竟如此残忍? 便叹道:“这也太狠了些吧。” 成望舒没有多余的感叹,只是径直赶路,许仲彦也不敢多耽搁,便也跟上去,可行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成兄可曾与那人相识?” “不曾。”成望舒简单作答。 许仲彦这才舒了口气:“看成兄方才态度,定然不会与此等豺狼之辈为伍。此人在大楚境内行如此残暴之事,待得日后,我且要告他一状!” 成望舒看他一眼,神情复杂,说了句:“很难。” “有何难处?莫非成兄当我会惧怕了他不成?”许仲彦愤然道。 “皇子。”成望舒道。 许仲彦吃了一惊,却又不敢往高处想,只道:“哪怕是二位皇子手下,也不能擅自如此行事。” 成望舒摇摇头:“本人。” 许仲彦这才真正心惊,大楚皇子竟是如此模样。但成望舒毕竟是冯仙儿之人,他的话绝不会是信口胡说,许仲彦便又多问一句:“是…哪一位皇子?” 成望舒难得多说一字,毫不避讳地回道:“唐显遥。” 潼城已然不远,可这一番情境和大皇子唐显遥的作为却让许仲彦五内翻腾,他昭华殿前一通豪言是书生意气般地想要骂醒南楚上下,如今和成望舒回到潼城却也是书生意气般地自我担当。 可他这一身的书生意气最终想要去往的,还是南楚朝廷,耗尽自己一生才学和心力,成就一番君臣美谈,或许齐家治国的同时还能名留青史。 然而大皇子竟是如此人物,若未来他承袭大统,南楚将会如何,许仲彦却连想都不敢想了。 南楚的将来在许仲彦这里逐渐模糊起来,却在另一处愈发清晰了。 冯仙儿的照月宫中,此时正有一场盛宴。 南楚皇帝后宫中,称得上有位份的百余人,更有数不尽的宫伎一概列席、往来其间。 原本该冯仙儿端坐的主位上,此时却罗列起层层幔帐,其后只能隐约可见一袭红衣,面容却瞧不清楚。 冯仙儿一改往日的端庄,换了一身月白色的轻纱罗裙,仿若裹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雾,赤着脚踩在地上,堪堪被遮挡的肌肤也隐约可见。 舞乐声骤然而起,冯仙儿腰肢款摆,素手纤软,一颦一笑里尽是动摇人心的娇媚神色,或动或静间亦是令人魂魄荡漾的倾城之姿。 这一刻,在场之人都忘了南楚右相是谁,只记得皇帝后宫里倾国倾城的冯贵妃。 贵妃多久没有跳舞了?自陵光君授意,并皇帝下了诏令,朝野上下都称她为冯相开始到如今,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冯仙儿将轻罗广袖搅在手中,宛若周遭的气息都被她抽去,众人呼吸为之一滞。又原地连踏了几个回旋,漫身衣裙漾开,仿佛遮蔽了殿中的烛火和殿外的如水月色,此一时,天地间只有她身上才有引人注目的颜色。 一曲舞罢,在场虽然都是女子,也难免久久不能回神,尚有些意犹未尽之感。 在这一舞之前,还有其他妃嫔宫伎依次献舞,此时却都暗自庆幸,幸好自己在冯贵妃前头,才不至于未开始便黯然失色。 此时,冯仙儿稍稍站定,便朝着主位的方向款款行了一礼,面容上仍带着方才的风姿。 众人屏息的静谧之中,幔帐后突然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散了吧。”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主位上之人一整晚都不曾开口,只有此时才说一句话。 大家心中虽然早有猜测,但也没人敢议论。 如今南楚,能让冯贵妃献舞的,除了陵光君还能有谁?此刻听是女子声音,更是确信无疑。 既如此,众人不敢耽误,各自告退出去,连带侍女也未敢停留。 刚还热闹的大殿当中,不一会便冷了下来。 却听陵光君突然问道:“皇帝每日都看这些吗?” 第十三章?天命 陵光君问话,冯仙儿还没来得及换身衣装,便伏于地上,答道:“陛下康健之时,日日都这般散解烦扰。” 陵光君笑道:“怪不得唐显遥唐明逸他们,争着要当这皇帝。我倒有几分明白了,谁不爱看美人转圈?” 陵光君这话里带着笑意,冯仙儿却不敢作答。 今日晨起时,翰林医官院里原本已经暂时松懈了两三日的医官们,突然又把自己的脑袋提紧了。 大内之中,数他们往来的最是热闹,带着医官的内侍和车马流水一样的在皇宫内外跑着。 然而只是如此,倒也没有太多人见怪,毕竟这几年间,如此情境少说也见过十余次了。 不论情势紧急与否,他们都得摆出一副尽心的样子,免得日后出了差池,会被人轻而易举地找到由头治罪。 直到往来的车马跑丢了两个医官,内侍找了几个来回,又寻来禁卫找了几个来回,后来干脆让翰林医官院以及连州的驻军都统一齐找了几个来回。 在诸方寻找都无果之后,相关人等这才明白,这两位医官不是丢了,而是跑了。 不止自己跑了,连带家人都跟着一起跑了。 如何跑的,跑去哪里,是谁协同,查不查得到,自然都会有人去办。但他们这一跑,可给连州朝堂跑出了大动静。 各位大人们都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自不必多说。大楚皇帝的具体病情终于也被猜出来个大概了。 朝野上下心里面都担忧,大楚已至最是紧要的关头,甚至有人终于耐不住想要去闯昭华殿,却被仍旧森严的守卫赶了出来。 然而就算他们闯了进去,也见不到陵光君。 这大楚举国唯一指望的人物,早就到了冯仙儿的照月宫中,等着看晚间的奏乐歌舞了。 冯仙儿受命布置了这一场宴席。她到底也弄不清楚陵光君的心思,只是见这少女第一次白日间出了昭华殿,又见她脸上神情颇为开心。心下便藏住了僭越的话,半句也不敢多言。 此时陵光君话里的意思更是随性,冯仙儿听了也不敢作答。 照月宫中灯火通明,原本应该是热闹的。可偌大的宫殿里只剩下两个人,却反而有了种诡异的清冷之感。 “若是皇帝驾崩,她们要何去何从呢?”陵光君见冯仙儿不答,又问了个更要命的问题,问完怕她不敢答,就又补充道,“你且说无妨,不说我才会怪你。” 冯仙儿依旧伏在地上,只得如实回道:“没有位份的,和得了陛下宠爱的,大多殉从陛下,其余迁宫居住。” 陵光君的话里听不出波澜:“得了宠爱的,反倒失了活路。没得到位份的,也没得到生机。自她们进宫,便是九死一生了。那你呢?你的陛下这么宠爱你,你也是要殉死的?” 冯仙儿把头埋得更深了,她衣衫单薄,此时落了汗,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求陵光君垂怜!” 只听陵光君冷冷地道:“我为什么单单要垂怜你?” 为什么?因为是陵光君召她入的宫?还是因为她右相贵妃独一无二的身份?再或者,是因为她隐约猜到了陵光君的心思? 冯仙儿正要咬牙说破时,却听陵光君笑了一声:“我当然是要垂怜你的,你转圈转的这么好看,我还想再看呢。” 无所谓陵光君话里说什么,只要有这一句话,大抵上就定了她的生死。 不过,冯仙儿在今晨之后,原本应当像其他妃嫔一样,对自己的下场是该有惧怕的。 但她总觉得自己死不成,便也没有怕得那么深,此刻劫难未来却得余生的感觉,自然也没有那么强烈。但还是认真连磕了几个头,带着哭腔道:“多谢陵光君垂怜!” “你不用做这些样子。”陵光君干脆站起身来,常年坐在镂金牢笼里的少女身形有些娇弱,都会让人担心这宽大厚重的赤色长袍,下一刻会不会将她压倒下来,“大楚就要变天了,此时安静,我们聊几句真心话,如何?” 冯仙儿连忙回道:“仙儿对陵光君言无不尽。” “既然言无不尽,你就放开一些,我不再想听些托词,问你什么,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就是了。” 冯仙儿应了声是,又听陵光君问道:“外面那些人猜了这许多年都没个结果,我是想要问问,你觉得大楚这个皇位,唐显遥和唐明逸,谁更合适一点?” 冯仙儿知道陵光君要问的必然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却没想到她问的这么直接。可话既都那么说了,她再推辞,怕也是会惹出多余的祸端来,干脆心一横,道:“二皇子谦逊守礼,文武兼通,有吞吐天下的才能。” 陵光君听她这么说,忍不住笑出声来:“如今整个大楚都知道我看重唐显遥。你却说唐明逸可以吞吐天下?” 冯仙儿真话既然已经出口,那不如干脆再多说几分:“陵光君若想大皇子承袭大统,大可不用做那些表面功夫。既做了,就只能是摆在台面上让别人看的。因何如此仙儿虽不知道,但总觉得该是这样。” 陵光君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只是言道:“外面的人想得多,你却想得少,因何如此,我也只是行一步看一步罢了。” 这一问一答作罢,刚还笑着的陵光君突然就兴致索然了,沉默了半晌,冯仙儿一直伏在地上等她再问,却也不敢抬头去看。 又一会,才听陵光君叹了口气,语气轻的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她:“你说那些妃嫔宫伎,若有机会重活一世,还愿意入宫来吗?” 这一句和方才说的似乎又不是同一件事,冯仙儿只得认真回了句不痛不痒的话:“天命自有定数,世人怕是不能违背。” “夏青桐也教我天命有数,我很信她。所以一只没上锁的囚笼,就可以让我住上十几年。可我最近忽然不想信了。” 陵光君顿了顿,又道。 “我现在想看看,我师父说过的话,到底做不做数,能不能改。” 第十四章?往来 潼城这几日里,入城的流民又多了起来。 大楚朝堂动荡不安,前线两位都统为了保存自己的战力不敢硬拼,广阳安平两郡让北虞打的只剩下一两分的土地,可送往朝廷却只是零星捷报。 前些日子朝廷派去催促督战的苏尚书,也被广阳军的都统应付在了相对安全一些的地方,给他看了几轮半真不假的战事,再加上苏尚书怕自己在两位皇子承袭的大事上失了先机,急着回连州复命,大楚朝堂便也连最容易获得真实战报的机会也失去了。 因此,朝堂之上绝大多数的王公贵胄甚至还不知道真实情况,以为只是且战且退,还能再坚持个把月,来得及等朝廷安稳了再做定夺。 几个通过自己的消息渠道知道些实情的,也为着种种思量顾虑,按下不与他人说。 相比之下,梁州军反而因为入城的流民,对如今境况了如指掌。 但如此巨量的流民,无论是城墙下头还是原本的杨府,都已经承受不住了。且按照这个速度下去,前来潼城的流民只会多,不会少。 关于流民,潼城如今倒不是银钱上的问题,杨万堂留下来的家财和各大族“自己”送上门来的见面礼,完全可以轻松支撑这些支出。 只不过流民总要有些事情做,换来银钱才没有后患,否则眼下之难虽可解,但长久下去,必定还会有更大的困境。 如今,城墙下面一块砖,两个搬已然完全不费力,可十个人一起搬就有些过分了。 都没地方下手。 偏偏这个时候,南楚朝廷送了马匹兵器过来。也算是解了温故的燃眉之急。 梁州军原本稳妥行事,不敢征召兵马,如此恰好有了由头。 上一次没有这些对刘著的嘉奖,温故不知道南楚朝堂之中这两次到底有什么不同,但自己抢李寻回潼城的举动,肯定牵扯改变了不少人原本的谋划。 唐明显来与不来暂且不说,流民之事,既然有了条件,还是要早做准备为好。 温故叫上文良周通着手筹划安排,从流民里面开始选些合适的,召入军中。 但梁州军的身份不便暴露,若将流民编入其中,日夜训练同吃同住,难免会露出端倪。 干脆就用守城军的底子,新编一支潼城军,对外仍称潼城守军。 头两日收的人还算多,可自第三日开始,应召的人却越来越少,到了第五日,甚至只有零零散散的三两个人了。 一问之下才得知,原来是之前还安安静静的大族们,突然出来抢人了。给的银钱甚至要比守城军的饷银还要多三成。 不必说,定又是郑统他们在打些什么新的算盘。 温故倒也没说别的,干脆就在不失居中设宴,请这些老爷们过府一叙,好好感谢一下他们在过所一事中的明理重义。 梁州军的降将周通和太守的主簿李寻亲自去下了帖子,想来的不想来的老爷们,此时都其乐融融地围坐在桌前,同敬温故第一杯酒。 “我等实在未能想到,救百姓危难,驱潼城虫豸的太守姑母,竟会这般年轻,上一次是我等唐突了,咱潼城的巾帼英雄,可千万不要见怪啊。”郑统满脸堆笑道。 孙家史家连王家的老爷也一起列席陪坐,各人口中轮流走了一遍极尽溢美之词。 李寻到了潼城之后,这些老爷们认定他是太守姑母寻来的面首,想从他这里找一个口子,再争些未来的实惠。 但却与李寻府衙的同僚一样,挨着个的被李寻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过,倒也从他嘴里得知了太守姑母的真实年纪。 这几位谁也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还要讨好奉承一个小娘子,私底下各自都觉得丧尽了颜面,可真到了场面上,谁也不比谁逊色半分。 只听温故言道:“我平日里不喝酒,唯一一次还是与杨万堂喝的。今日各位老爷愿意过来相聚,我便也不好扫兴,就与各位喝上几杯。” 温故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可在场诸位一听她这般说话,心里面都摸不准她今天又要做些什么事,各自干笑几声,就也陪着喝了。 “太守姑母处置杨万堂,替潼城百姓除了祸害,当真是老练周全,让人钦佩。”郑统干脆顺着温故的话往下说。 “我年纪尚轻,只是随性做了,称不上老练周全。杨万堂之流除之虽也不难,但我也不愿见再有第二个第三个。所以请各位老爷帮我看着,若有谁想仿照杨万堂行事,可千万要提点着我一些。” 温故一杯酒入喉,说话间脸颊已然有些微红,映得整个人更娇俏了许多。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说的却净是些不与外貌相符的话。 各位老爷心想这小娘子威胁他们,连藏都不藏,不知是醉了,还是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但都先连忙应了,不敢耽搁。 “那是自然,太守姑母在此,潼城哪还会有杨万堂。” “是吗?”温故笑道,“那最近各位都挑了些青壮入府,我还当耶是要养私兵呢。” 温故的语气当中只有醉意,听不出恼怒责怪或是其他什么,可在场诸位听了,无论是举着杯的,还是作势在笑的,全都僵在一处。 可郑统却似早有准备一般,解围道:“哪里有什么私兵,我们就是要给城中府宅,城外庄上添些劳力,除此之外,也想为太守分些忧。” 郑统说罢,一直侍候他在身边的郑德立时会意,连忙出了院子,片刻又转回来,而与他同回的,却是十余个容貌不同,装束各异,却都风姿俊朗的年轻男子。 这回轮到温故僵住了。 这些男子,有携带画轴浪子打扮的,有手握书卷书生打扮的,有佩持长剑剑客打扮的,甚至还有柔媚娇弱近乎女子的。 这十余人在院中一字排开,不需郑统示意,为首的“浪子”先行出列,大大方方道了一句:“刘若风问小姐安。” 此时站在温故旁边的知夏还没明白郑统的意图,只是看大小姐似乎想饮酒,便又把酒斟上。 温故立时饮了,心想,这酒可真辣啊。 第十五章?献艺 温故自小接触更多的是梁州军中的男子,大多粗糙豪放,不修边幅。 而刘若风这般样式的男子虽也见过,但确实不多,如今还能记着名字的更是几乎没有。 若不是“绝美”,而只是爽朗清举,相貌堂堂的程度,李寻算一个,唐明显大概算第二个,这刘若风算第三个,剩下这些,则是第四到第十几个。 也就是说,郑统找来的这些人,暂时填补了温故人生当中为数不多的,对于“见识美男子”这件事上的空白。 刘若风人如其名,动静之间行止有度,一言说罢便径自展开手中画卷,其上细细勾勒出一个身段婀娜的少女,站在城墙之上指点江山,喝令万军的风采。 从笔法技艺,着墨留白来看,这一幅画的确实不错,只不过这少女的面容却还空着。 “若风早闻小姐事迹,便凭着零星传闻和自己的思量,尽心画了这一幅《巾帼点兵图》。却因不曾相见,不敢擅自描摹小姐面容。如今得见小姐真容,确实庆幸自己并未擅自落笔。若风再敢想,也想不出小姐竟是这般风姿,只怕我的笔,怎样也画不出如此天人。” 刘若风一字一句,洋洋盈耳,情真意切,说到后来,语气里竟还有几分懊恼惭愧,动手就要将画卷撕了。 温故见他动作,赶忙阻止道:“不必如此,画得甚好,留下吧。” 刘若风闻言面露喜色,又道:“若风幸得小姐喜爱,日后也请小姐多多照拂。” 一言说罢,刘若风又行一礼,便退回去站到另一旁。 温故话一出口就已然后悔了,她说得急,给人留了空子。 她此时想要再补一句“得空去郑老爷府上,再请你作画。” 可话还没说出口,第二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便又站了出来,先行一礼,道:“小生刘若白,问小姐安。” 这“书生”倒是生的白净,人若其名。温故这才明白,看来什么刘若风,刘若白,全是新起的化名。统统姓刘,这郑统是打定主意要把人硬塞给她了。 温故只是微微点头,这刘若白就大大方方地展开手中书卷,温故还以为是些诗词之类的,却没想竟是本志怪小说。 众人听刘若白细细道来,小说中讲的是一名江湖女侠客,机缘巧合之间闯入了一处世外洞府,修得绝世武艺,又被这洞府中蕴含的天地灵气修养的颜色无双,技成之后踏入世间,收服无数弟子亲随,最后与一名被恶鬼所惑的凶徒殊死缠斗,拯救一城百姓的故事。 刘若白这书写得跌宕起伏,遣词造句颇有文采,加之他口才上乘,故事讲得绘声绘色。 不用说,这故事脱胎于“太守姑母救潼城”,故事里的女侠客自然是温故。 刘若白还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被女侠客胆识技艺所折服的书生角色,一路相随,忠心耿耿。 不止如此,连知夏、刘著、李寻等明面上温故身旁的人,都有出场。 且每个人各具本领。可谓是照顾周全,面面俱到。知夏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连在暗处相护卫的文良都啧啧称奇。 幸亏周通不在当场,否则说不定还要与刘若白仔细分说一番,为何这故事里自己没有出场。 温故明白这人倒是花了心思的,他定是摸不准太守姑母是何品性,既然会带兵打仗,未必会真通诗词。 他若写那些,固然能讨个好彩,但却不如写一些雅俗共赏的传奇故事,或许还能争一争真心。 故事讲完,温故干脆也不多说,只评了一句“甚好”,又叫知夏取了些银钱出来,给刘若白连同刘若风一并赏了。 而后,剩余一众人纷纷献艺,“剑客”刘若冲自编了十六式可为女子修练的剑法,知夏找了个空子粗粗翻看了,虽然远称不上精妙,倒也是堪用。 “琴师”刘若弦当场献了一支《红颜破阵曲》,那娇弱的刘若玉更是跳了一支风情万种的舞。 这些人光是献艺,就足足用掉了一个多时辰,温故倒也没喊停,只是让知夏把她壶中的酒悄悄换成了水,又让她赶紧出去唤一人前来。 在场诸位各自看得眼花缭乱,心想这世间各种男子,怕是一并涵盖尽了。 气氛一轮轮抬得越来越暧昧,各位老爷心想这场面,谁还能守得住? 此时人多,这小娘子不好说话,待他们找个由头各自撤了,这些男子与她私下相处,哪怕有一个真入了她的眼,日后行事,便都好办了。 这些男子,郑统原先是为那个“年过半百的太守姑母”准备的。 后来得知了温故的年纪,却也觉得她不是什么世家出身,见过世面或也有限,少女情窦初开,原本妇人的面首变成少女的情郎,说不定会更有效用。 此刻见了温故不似上次般全然淡定,郑统心下里正暗自得意。 却听一人声音自门口传来:“我说这莺莺燕燕的干什么呢,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的,是生怕心里面那点黑漆漆的脏心思,给人瞧见了不成?” 众人一齐向门口看去,却见李寻跟着知夏走了进来,脸上表情似笑非笑。 郑统心中暗道一声“糟糕”。 虽然刘著解释了李寻真是被自己姑母寻来给他做主簿的,但郑统等人根本不信。 倒也怪不得郑统,刘著自己都不信。 郑统来之前,特意差人去府衙打听了李寻今日的行程。得知他公事繁忙才敢如此行事。 郑统打定主意无论男女,总是爱个新鲜。只要他把人一送,太守姑母一收。李寻再如何折腾,也都无力回天。 可若是当面争宠,这事就不一样了。 郑统连着其他几位老爷,赶忙起身问了句李主簿好。 李寻也连忙回礼,道:“郑老爷可是花了不小的心思,看来也是个中里手,可时候却赶得不好。” 郑统干笑两声:“还请李主簿指教。” “这要是再早个几十年,郑老爷再年轻个四五十岁,自己亲自露上一手,岂不是比假手这些人,来得更为安心吗?” 第十六章?拆招 李寻这话,不止为了羞辱郑统,顺便也还有几分揶揄温故的意思。 对于阴阳怪气这件事,李寻向来没有敌方友方的区别,通通都在他的招式范围之内。 只听温故道:“李主簿想必是闻了些酒味便醉了,开始胡乱说话了。” 气氛本来因着李寻的几句话,显得稍有些尴尬。可温故这么一说,郑统当是李寻争风吃醋,温故下不来面子。最好二人当场能生出些嫌隙来,对自己才是大为有利。 却又听温故继续道:“我虽见过的不多,但也还是挑剔的。” 这话就全递到了郑统身上。温故才不管郑统如何,他算计自己这一波,回敬他一些也是理所应当。 这就只轮到郑统一个人尴尬了,他一把年纪让两个小辈如此嘲弄,脸上毕竟挂不住。 但他现在首要的是想着把人给温故留下,此事需往长远看,不能计较一时得失,更何况脸面而已,不痛不痒不伤根本。 “若真年轻几岁,老夫也想为咱们潼城的巾帼英雄鞍前马后,奈何年老多病,只能找些正当时的年轻人,替我们这些潼城的老叟们尽些心意。”郑统原本朝着温故说,话到此处,又转而看向李寻,“李主簿心思敏捷,气量想必也不凡,不会因此怪罪老夫吧?” 这话里的意思就很清楚了,李寻一个面首,还能让他做了主家的主不成? 然而李寻压根没接着他的话往后说,而是故意拧了个作怪的表情,道:“怪罪也好,敬佩也罢,我区区一个主簿,一个月没几两月钱,不爱与人交谈这些。你郑老爷一把年纪,也少与人攀上这些牵扯为好,咱俩最好别有什么交情,免得郑老爷哪天岁数到了一口气没喘上来,还要我平白添上些银钱。” 郑统实在没想到李寻还能当面骂人,可那李寻说这许多还嫌不够,干脆又补上一句:“郑老爷手掌生的宽大,积德不积德的钱伸手都能抓,就行行好,别惦记我身上这点银子了吧。” 李寻这人,你与他好好说话,他与你阴阳怪气,你与他阴阳怪气,他就与你破口大骂。 二人又你来我往了两句,最后还是郑统懒得再与他胡搅蛮缠,推说自己身子不适,请到配室暂作休息。 温故叫人领他去了,不一会,又见郑家仆从前来禀报温故,就说自家老爷实在吃醉了酒,睡了过去,不得已就让下人带着回去了,没来与温故告辞,要她千万不要见怪。 郑老爷虽然走了,但这十几个男子却给温故留下了。剩余几位老爷见状也纷纷告辞回去,温故知道他们今日事已然做成,留也无用,便由着他们各自去了。 这些男子倒也安稳乖巧,没人主动出声纠缠,就安静地站在那,等着温故安排。 知夏显得比温故还要急,睁圆了眼睛,对着温故不停往这些人的方向瞥着。 温故却好似浑然不觉,知夏实在忍不住,干脆问道:“大小姐!这些人要如何处置?” 温故这才抬眼,朝那些男子问道:“你们何时回去?” 温故问出口,十余人各自反应,有说既然入了小姐的府邸就要做小姐的家仆的,也有干脆就哽咽起来说小姐莫不是厌弃他的,甚至还有说入了府邸,要出去,只能死了的。总之话里的意思都是想要留下。 温故待他们一一说完,才冷冷的道了一句:“那倒也好办了。我这里不留你们,你们若不走,不然就死了吧。” 一言说罢,众人心里皆是一惊,这娇柔清丽的小娘子,这般狠话竟然张口就来。 当然更多也是不信的。 却见温故坐端正了,又说道:“我并未与你们玩笑。今日有这一遭,想必明日满潼城都会知道,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一口气收了十余个年轻俊美的男子入府。” “这般传言,我在不在乎暂且不说,但送你们来的人定是想因此坏我声名,逼着我将来从你们之中选一个成婚,或是我再不愿意,他便要安排一个他称心的,又或者比你们更好些的,接了我这摊子。” “这般谋算,你们心里未必不知吧?” 温故说到此处,干脆挨个看向他们,这些男子方才还殷殷切切,此时却都低下头,不与她对视。 温故继续道:“当然,除此之外,你们为何而来各自心里也有数,我与你们直说,便是不想在这事上多花工夫。是囫囵个地自己走着回去,还是让人拼起来抬着回去,你们自己选就是了。” 温故说罢,文良便从暗处现身,还有一队十五个暗卫,也从院外、房顶等藏身之处翻身出来亮开兵器,将这些人围住,摆好姿势准备了结他们。 这情势变得忒快,有几个是当真被吓到了,当然也有尚还冷静的,那书生刘若白不知何时换了一副表情,脸上阴冷下来,回问道:“小姐真敢杀吗?” 却是文良替温故答了:“杨万堂才死几日,便忘了?” 刘若白又道:“杨万堂罪大恶极,我等并非如此。” 温故摇摇头,道:“我杀杨万堂,并非其他,而是他对我有所图谋,仅此而已。” “小姐真敢杀,那我便放心了。”刘若白说道,“既然小姐与我等直说,我也不藏着,今天这许多话大多是假的,但有一句一定是真的。” 温故见他如此,便放下冷脸,笑道:“你们若是回去了,就算不死,怕也不好过?” 刘若白说道:“正是。我等出身各不相同,但性命都捏在那些老爷手里。既放心我们来,便自然有拿捏我们的方法,小姐想必明白。” 温故却道:“我只是不留你们,回去后你们如何,便与我没什么干系了。” 刘若白虽没想到温故会这样直说,但也并没有什么意外表情,又行一礼,道:“只求小姐为我们留条生路。这条生路如何走,但凭小姐吩咐。” 自这十余人献艺的时候,温故心中便开始做打算了。此般局面化解起来虽然不难,但郑统他们一计不成定有下一计,仅是化解,长久看来无甚效用,不如将计就计。 第十七章?变化 兵来将挡见招拆招固然稳妥,但毕竟被动。 从梁州出来之后,温故更喜欢寻找机会布置局面,先行出手。 说起简单,可其中自有艰难,非朝夕之功。此时既有人将机会送到面前,她岂有不化为己用的道理。 当下,刘若白如此态度便是向温故挑明,只要温故开口,他就会配合温故行事。 只是这态度来得太轻易,如何化用,温故还要另做定夺。 然而温故还没来得及与他说话,就听院外周通的声音突然传来。 “大小姐!”周通声音由远及近,一路喊着,听上去该是有什么紧要事,但他气息如此慌乱还是头一遭。 不一会周通就绕到了院中。 “大小姐!了不得啊!有怪事!我家里……”周通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这院中站着的十余个陌生面孔,剩下半句愣是咽了回去,转而问道,“这些是啥?” 一句问出口才觉得不妥,又重问道:“他们是谁?” 温故却说:“你先说,你家中何事?” 周通吞了口口水,一股脑说道:“今日本来营中事毕,我想着回家去休息一晚,可刚进了坊门,就觉得那坊头看我的眼色都有些奇怪,我当时没多想,可到了门口,才看见竟有几个女子站在那,穿得那叫一个伤风败俗,我不知道怎么形容!” 周通说到此处,眼神在这些男子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指着那刘若玉道:“就与此人差不多!那些女子竟还说什么是我家的奴婢,死活赖着不走,吓得我只能先走了!” 看这样子,郑统不止往她这里塞了人,连周通家里也塞了,剩下李茂刘著之类,说不定也都有。 “这是要污你声名,或是干脆逼迫你日后照拂他呢。你也莫急,不只是你一人。”温故说话间,一直看着刘若白等人。 周通这才恍然大悟:“这些人也是?谁竟敢如此算计大小姐!” 知夏哼了一声,道:“潼城里面除了郑统,还有谁敢?” “我去锤烂了那老不修的狗头。”周通勃然大怒,反身就要出去。 “都统稍安勿躁。”又有一人声音,自院外传来,却是李茂也来了。 温故见他还是往常模样,只是面上不爽利,看来也未能幸免。 “你家中也被塞了人?”温故干脆直接问道。 李茂点点头算是回应,周通见状又问道:“那你这也是没办法,跑出来了?” 李茂却说:“那院子我是租来给外人看的,我又不住那里,她们愿意待,我也没想拦着,反正租钱就交到了下一月,到时我不回去,她们若还想住,且得先帮我交上租钱。省些银钱也挺好。” 李茂常在市井中厮混,这些事他该有应对办法,温故又问道:“是有旁的事吗?” 李茂只是点头,却又闭口不言。温故会意,便与文良说道:“杨府里面尚有几个院子空着,把他们,连同主簿家的,都统家的,一并锁进去居住。再去问问其他人,看看郑老爷到底送出来多少份,无论数量,一并安排了就是。” 温故这主簿指的是李茂,毕竟有外人在场,大家各自会意,言谈当中都隐去姓名不谈。 文良应声,安排在场暗卫去做了。刘若白他们见温故没有立时就要打杀他们的意思,便也都配合。 只是临出院子前,温故又与他们说了一句:“我现在无暇处置你们,念在你们与我还说了两句实话,暂且晚两日再定生死。你们也体谅我些,有人把刀递到我面前了,我不断了他的刃,实在无法安心。” 说罢也不管他们,让暗卫带他们走了。 此时院中,便只有温故周通李茂连带文良知夏这些自己人,再加上李寻一个外人。 李寻倒也没什么不自在的,径自说道:“大小姐还真是良善,要人性命还让人体谅自己难处。如此行径,颇有些人面兽心的味道。” 温故知道,如此场面,李寻不阴阳两句却也不像他了。不过差不多的话,不久前她自己也对另一人说过。 李茂本还在担心李寻在场,尚未说话。却听温故说了句:“不必避着他,讲吧。” 李茂得令,却说了一件温故知道过一次的事。 唐明显又入城了,还是一十二人分别从四个城门各自行事,还是没有刻意隐藏身份,也还是自报姓名要求见潼城的管事人。 李茂的处置也别无二致,仍是将他们扣在了府衙当中。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要比上一次迟了几天。 温故想着,应该是潼城防得太紧的缘故,她一直在等唐明显现身,因为这一次的诸般变化,她本认为唐明显会换个法子入城,却不想竟还照旧。但还有其他,也需逐一问问。 “城外南郊有异动吗?” 李茂答道:“南郊并无什么异动,我再遣人去仔细查实。” 温故点头就算许可,交代了尤其要注意是否有可疑人等,接着又问了两位郎中所至何处。 之前入城的这些楚军,温故与上次一样,都交代李茂将他们关押到府衙后头的院落当中。此时也让李茂将唐明显一干人等也安排进去。 李茂见大小姐脸上难得露出了兴奋的模样,心下奇怪,但也只是领命告辞出去了。 温故这一次本来就是想着要好好送一送唐明显,如今她竟没怎么费力,对方就撞上门来,加上方才的酒意未散,此时当然兴奋。 “文叔,你弓箭使得如何?” “不如剑法,但也尚可。”文良答道。 “神臂弓可使得?三十步内,可一箭射中人脊背正中?” 文良没做沉吟,直接答了句可以。 温故道:“那文叔去准备几支神臂弓、点钢箭。把静字队也都叫来,周都统你也来。咱们一道去府衙。” 在场众人,除温故外各自糊涂。却也都依言照办,只有李寻开口道:“你们商量这些都不避着我,怎么也不给我准备一支?” 温故本来都要走了,听他说话便又停下来道:“你若也想去当然最好,快走快走。” 李寻皱眉:“去府衙所为何事?” 温故少见的这么开心,笑道:“当然是去杀人了。” 第十八章?复仇 府衙后院里大小十余间厢房配室,二十余个人住着,本来还富裕很多。 李茂做事半点不拖延,从不失居中离开之后,才小半个时辰就把唐明显一行人带了过去。 原本李茂没觉得这差事有什么难办的,既是一伙人,一起关了便是。 可没想到唐明显一行人进了院子,没有那种同袍相见的样子,反倒是前后两伙人各自下意识地摸向腰间。 李茂一眼就看出,这是要取佩刀的动作。只是他们的佩刀早被卸了,只能摸了个空。碍着李茂等一群暗卫还在场,似乎是在强压着都不发作,然而神态还是戒备的。 李茂立时就明白,这不是一伙人。甚至还有些彼此对立的意思。 后来的领头人自称唐明显的却气定神闲,先来的那伙人虽然人多,但比后来的也更紧张些。 李茂这边干脆就安排起来,把先后两伙人拆开,然后混起来居住。两边都不情愿,但也无可奈何。 只有唐明显被单独安排在一处。 这一番吩咐是在院中直接下的,可直到李茂说完,前后三四十个人却都没动,只是站着,眼神全集中在唐明显身上。 “我们入城来,已经平白添了许多麻烦,李主簿既如此安排,莫要再生枝节,遵从便是。”唐明显既不恼怒也不傲慢,态度平和,谦逊有礼。这话既是对手下说,也是说与刘茂听的。 李茂道:“郎君是体面的贵人,确实顾全局面,我已将郎君的话禀明了太守,只是潼城初定,尚有诸多事宜要太守亲力亲为,暂时脱不开身,一旦手上紧要事都完毕了,自当会来相见。” 唐明显并不见怪,道:“百姓事是头份要紧的大事,太守如此,当是潼城百姓之福。我等着便是。” 李茂客客气气地答了句“正是”。唐明显将要令手下依照安排各自散了的时候,却听四周房外,同时响起一阵踩踏砖瓦的声音。 唐明显这边手下就要往他周身护卫,却被他止住。在场众人还没有一个来得及发声,一支箭便从唐明显身后直射入脊背当中。 这一箭相距不足三十步,力道充沛,将唐明显整个人带着往前进了一步,面朝下扑到地上。 十一名手下反应倒也快捷,迅速结阵,三人护卫到唐明显身边,余下八人竟还分成三份,两人防备房顶之上,两人防备李茂,余下四人竟对着其余二十来个楚军。 这二十来人相对就匆忙些,但也不再收敛敌意。 然而此番变故不止他们讶异,就连李茂都没反应过来,刚想着叫暗卫擒下来人,却见房顶上的持弓之人竟是文良。 一箭射罢,连文静在内的静字队合并另外两队大约五十人,便都翻上房顶,显出身形来。 却见唐明显这边一人喊道:“大胆贼人,不想活了吗!” 文良等人并不答话,只是引弦满弓,各自站定。 “快看看射中哪里了?” 温故一边说着,一边从院外绕了进来。看着满院的剑拔弩张倒也不觉得意外。只是酒意还在,人也轻飘飘的,便不在乎掩饰情绪,仍旧笑着。 李茂等人给大小姐让开道路,可唐明显的护卫见温故欲往他这里来,便又收紧了阵形,不透出丝毫缝隙来。 温故紧张地想瞧瞧唐明显的状况却不可得,只能先站定,道:“你们现在让开,倒也不一定要死。” 其中一人厉声回道:“你是何人?竟如此胆大包天!” 温故这般行事,本就是要文良在这一次原封不动地报了他上一次的仇,若是提前与唐明显说上话,再让文良射杀了他,终归是差些意思。 但如现在这般,唐明显定是再活不了一时半刻的,耽误下去,便连一句话都说不上了。 想到此处,温故也不再与那人多费口舌,干脆直接与李茂文良说道:“我要与唐明显说话,叫他们让开,不然就杀了。” 文良李茂各自应声,正要行事,却见前一伙楚军竟先一步动手,二十余人一拥而上,登时和这十一个护卫厮打在一起。 只是双方身上的武器都被卸去,此时只能拼体格拳脚。温故也没料想到如此情况,本来还暂时止住了文良等人,可那十一人不止功夫远高于另外那些,此时更是如生死拼杀一般,每一个都以命相搏。 眼见着唐明显就要不行了,温故还是又让文良等人出了手。 这些人若有武器,或许与文良等人还有一战之力,但此时却被不费工夫的拿下了。 文良李茂等人不明白大小姐因何如此,更是没经历过温故上一次的事情。 文良射杀唐明显是温故反复叮嘱过的,做便做了,但此时大小姐既然只是想与倒在地上的唐明显说话,不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便也没下狠手,只是将他们制服,捆了手脚塞了嘴巴,拉到了一旁。 刚才虽然只有片刻的耽搁,那二十余人竟多少都受了些伤,甚至有一个趴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都不知是死是活。可见下手确实凶狠。 这些便更与温故无关了,她径直走到唐明显身前,先看了看中箭位置,心里赞了一声文良的箭法。随即又对唐明显说道。 “我不知郎君有何谋算,但想必是要害去许多无辜性命的,既落在我手里,我便不能放你活着,郎君可千万不要见怪。” 这番话一说出口,温故终于舒服了许多。唐明显早就没有了回话的能力,背对着温故的身体微微抽搐着。 文良等人这才明白,大小姐不知何时,竟有了自己的消息渠道,料定了这些人有所图谋,才这般行事的。 温故又问李茂:“他的剑呢?” 李茂回道:“此人入城时,身上并无佩剑。” 温故记得很清楚,上一次唐明显就是用一柄剑将她杀死的,现在并无配剑,莫不是入城前先藏去了。 想到此处,心里到底有点不痛快。并不能完完全全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多少算是缺憾。 “找柄剑来。”温故又道。 文良干脆卸下自己的佩剑,递给温故。 温故持剑,倒也顺手。 “文叔,将他抬起来,我来了结了他。” 第十九章?身份 温故一言说罢,唐明显的那一众随从明显被激怒了,一个个拼命挣扎起来,奈何身体尽被束缚,言语不了,动弹不得。 而文良依言行事,直接拽起唐明显来。 刚才还清秀端正的少年公子,这一会虽然精神弱下去不少,但还强撑着睁着眼,却只有满眼的不解神色。 同样不解的还有温故。 文良等人行事之时,她还没从院外进来,其实连声音也听得不清楚,而当她进来时,唐明显已然中箭,又被护卫挪动,看不清面容。 现在看来,这“唐明显”虽然身形与上一次她见过的那个“唐明显”几乎一致,眉眼虽也有几分相似,但绝不是同一个人。 温故的酒意顿时散了,皱眉与李茂问道:“此人是谁?” 李茂被问得一愣,但又随即醒悟:“此人难道不是唐明显?” 文良下手不轻,“唐明显”原本伤重,此时又被他提起身子,已然是奄奄一息了。 温故干脆走到他面前:“你是何人?” “唐明显”想要说话,可一开口,便呕出满口鲜血,差点溅到温故身上。 温故也不管那许多,又急问了一遍。 可“唐明显”早发不出声音了,却无论如何都回答不出半个字。 李茂见状只好上前,低声与温故说道:“大小姐,唐明显或许是化名,此人应当是南楚宗亲子弟,刚才见他气度谈吐,身份只高不低。” 温故见识了“唐明显”这些护卫的反应,这些人与杨府家丁大为不同,文良未必审的出什么。但在场之中还有他人。 念及此处,温故便看向余下那些楚军。 未等她发问,有个说话明显有些分量的便开口道:“阁下不必再做确认,此人确是我等目标所在。” 这一句说罢,又对温故拱手行了一礼,道:“阁下既立此功,大事已成,日后飞黄腾达,还望能提携我等一二。” 这是将她当作自己人了。 温故脸上的不解,登时又多了几分难以置信的味道:“这便是了吗?竟如此容易?” 那人只是点点头,重复道了句“正是”便不再多言。 温故见他神色,应当是不完全信任自己。 说话间,“唐明显”已然没了气息,被押着的护卫发现了他们的主家已经身故,有几个竟流下几滴清泪来。 温故作势端详着“唐明显”面容,心下却迅速盘算着。 这两伙人看样子是势不两立的,当场这位“唐明显”应当还是第一次时同样方法入城的那一位。而那时随着许仲彦入城,这伙人也有所行动。 而另外一位“唐明显”,则在前两次时都出手围杀了李寻。 眼前说话的这伙人,不能确定是不是另一位“唐明显”的手下,便也不能以此来套出些实话。 但同样不能确定的,是这两位“唐明显”究竟对立与否,不过他们的行动,大概都围绕着李寻和许仲彦展开。 说话的那人,只因为她阴差阳错误杀了这一位,就将她当作自己人,说明在他们看来,这一位“唐明显”此行甚为机密,难以有旁的人参与其中,更不会相信会有此等误杀之类的巧合。 此时未完全信任于自己,恐怕只是出于习惯性的周全考量。 想到此处,温故便开口道:“李寻之事大体已定,而许仲彦一事亦不能出现纰漏。我也只是尽力周全,却不想竟有如此意外之喜。” 温故话间并未表露半分自己的立场,但却透露出自己知道李寻许仲彦之事。对方闻言,脸色果然彻底缓和了下来。 虽是如此,但还四下里看了一圈,这院子虽然宽敞,但此时院中房上,满满当当站了近百人。 文良见温故态度,知她心下有计较,便对这些人撤下了明面上的戒备,那人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此地人多,阁下怎能说得如此直白?” 温故认真回道:“此事紧要,我带来的都是极为亲近的信重之人,大可放心。” 那人点点头道:“原是如此,主上得阁下相助,岂有大事不成之理。只是主上何时改了主意?我等竟却不知。” 温故不知其中事由,也不便多问,只得道:“也是事急从权,甚为紧要,也只有我等知晓。” 对方道了句“明白”,紧跟着又说道:“事关大局,请阁下从速遣可信重之人告知主上。” 温故等的便是这一句,忙道:“主上现在何处?” 那人回道:“千砻县之事未成,主上便先行离开回去连州了,留我等在此处再做谋划。” 温故心中暗道了一声好,稳妥起见,又问道:“主上在千砻县时可有其他吩咐?” 那人摇摇头道,看了眼被绑住的那些护卫,道:“主上在千砻县扑了个空,实在是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潼城太守也投效了二皇子,竟还能提前保下了李寻。既未成事,便匆匆回连州了,并未吩咐其他。” 事情又清楚了几分,温故却只是点点头,脸上展开一些为难神色:“只是,我既杀此人,日后恐怕会招惹上其他事端…” 话说到此处,温故故意停下言语,只是看着那人。 “此间既都是阁下信重之人,便也无妨,这些护卫杀了便是。”那人说完再看温故,却见温故脸上神色未变,继而又像想到什么一般,惊慌道,“大事既成,主上承袭大统,天下间便再无人敢过问此事,阁下飞黄腾达,我等仰仗阁下尚且来不及,当然也不敢横生其他枝节。” 刚才几番对话,温故已经知道此事甚大,也知道此人口中的“主上”身份必然了得,却没想到竟会如此了得。 结合这人前后话中的信息。上一次当中杀她的“唐明显”,应该就是大皇子唐显遥,而眼前这一位“唐明显”的身份,温故心下已经有了明确猜测。 温故和梁州军本想着隐藏身份,可如今,怕是牵扯进了一件真正了不得的事情当中,而且还牵扯得这般深。 但事已至此,却也没有其他法子了。 第二十章?应对 温故对南楚朝堂的了解其实并不算多。 一直以来,梁州主要应对的都是北虞。南楚虽与梁州并无争端,甚至还常有供给,但远称不上是自己人。 南楚如此,也无非是要利用梁州拱卫边境而已。供给的同时,甚至还常会挑动二者之间的冲突,尽量让北虞在梁州这边多做消耗,以减轻南楚边境的负担。 用心险恶的“自己人”,却比明面上的敌人更为凶险。梁州的诸般为难,多少都有些南楚的“功劳”。 但无论如何,梁州的精力主要在北虞身上,温宗还在时,温故对时局所知不多,仅有的也都与北虞相关。而梁州被围之后,温故也并无过多精力去了解南楚。 然而从李茂给她提供的,与南楚朝堂有关的诸多信息当中来看,南楚这个皇帝唐承敬也确实很不一般。 唐承敬此人性格多疑,不知他幼年经历了些什么,尚为皇子时便对府中仆从怀有戒心,继位后更是连一位可称之为心腹的重臣都没有。 勤政四十年,关键诏令从未有一条直接发布,而是又拆解划分,又故布疑阵。生怕满朝文武猜准他的心思,也因此多出了许多损耗。 不止如此,唐承敬对于立后纳妃之事更是慎之又慎,直到年过而立,大权稳固,才与皇后生下两子。既得二子,却又从不对其表露喜恶,前一刻还直接褒奖,后一刻便间接处罚了。 如此,弄得前朝后宫臣下皇子皆是战战兢兢。平白引出许多争斗来。也让他真正将自己做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除此之外,南楚朝堂之上还有个说一不二的陵光君。 陵光君有百年威名,大楚上下以神明待之,朝堂之上享有尊位,南楚民间也多有祭祀。 但自唐承敬即位以来,陵光君的权力更盛。尤其是近几年,这位南楚皇帝极少再独断朝堂之事,凡遇大事,必先请陵光君决断。 发出的诏令便也越来越荒唐,如唯去势方可入朝堂之类,不可以常理度之。 究竟为何如此,世人多有猜测,却也无他人知其真实内情。 而如今南楚形势下,唐承敬病重,唐显遥唐明逸两位皇子却仍未分出高下,搅得百官甚至都无暇顾及与北虞的战事。 纵然如此,他们二人仍该是先定胜负,再决生死的。 可此时,眼前这位唐显遥的手下却将形势说得如此笃定,再加上两个“唐明显”眉眼这般相像。温故心下就明白,自己杀的恐怕就是二皇子唐明逸了。 显遥,明逸。用化名都在彼此名字当中各取一字,温故也不知说他兄弟二人心意相通,还是说他二人多少都有点毛病。 温故匆忙之间应对,言语当中还有许多不周全的地方,她先需稳住这些人,给自己留出时间谋定主意,做好准备。 念及此处,温故便又说道:“此事虽了,但许仲彦毕竟还没有入城。稳妥起见,各位且在这里暂住。刘著尚不知我等真实身份,还望各位言谈间,也不要泄露了才好。” “那是自然,请阁下放心。”那人说完,又疑道,“现在形势,还需在乎许仲彦死活吗?” 温故回道:“殿下未叫我等罢手,就还是要将事情做完为好。” 那人却越发奇怪了:“莫不是还有他人要杀许仲彦?难道是左相?” 这句话倒是完全出乎温故的意料,听话中意思,这些人是来保护许仲彦的?那唐明逸反而是来杀他的? 温故对这些人事所知实在太少,更无法推算他们具体的谋划。此间说得越多,就越有被拆穿的风险。干脆嗔道:“莫问。” 那人见状,连声称是,便不再言语了。温故让周通等人把唐明逸的尸体和他的护卫一并带走。众人也随着一齐撤了出去,刚还站满了人的院子,此刻却显得空荡荡的。 李寻一直等在院外,他现在倒是知道事情轻重了,便没有贸然发声或是闯入,此刻便和温故一起回了。 温故交代将此处更严密的看守起来,却不该太露痕迹。 文良会意,干脆只留些许暗卫在明面上看守。却加了更多人,与原本看守府衙的暗卫兵士一起,将此处所在的丰盛坊连同府衙一并控制起来。 众人一同回去不失居,温故尚有计策需要谋算,而文良周通李茂李寻等人,各自都有一肚子的疑问,等着自家大小姐解答。 这可是南楚的帝位之争,大小姐不声不响竟然参与了如此大事。 相较之下,他们的格局还是小了太多。 潼城这一番变故,除在场众人之外,本应该无人知晓的。 然而昭华殿上,却又有了异状。 陵光君从那天自照月宫中回来之后,心情就变得颇为舒畅。 冯仙儿这两日前来侍奉的时候,更是被陵光君拉着说了许多不痛不痒,却又颇为僭越的闲话。 如她怎样看待许仲彦,又与南楚皇帝是否有真感情,入宫前可曾有倾心相许的情郎等等。 再如南楚后宫当中哪位嫔妃品性温良,又有哪位嫔妃喜欢搬弄是非惹人生厌,甚至有没有宫女心存大志,想引诱两位皇子甚至皇帝。后来干脆盘算朝臣家中女儿,直接为两位皇子划定姻缘了。 冯仙儿也只好陪着陵光君胡说这些。弄得二人不像是大楚朝堂之上两位紧要的人物,反倒像是寻常人家的闺阁女子闲话家常一般。 话虽如此,但冯仙儿心中却有许多不安。 今日,她依旧来到昭华殿前,却迟迟未能得到召见。 皇帝虽已病重,但还未及最终决断的紧要关头,两位皇子也没有新的消息传来,朝堂之上随乱,但也未有其他变化,北虞仍然还在南下,大楚仍然屡战屡败。一切如常。 但冯仙儿知道,陵光君这几日如此反常,定然是有大事发生。 原本过了侍候的时辰,冯仙儿却仍然等在昭华殿外。 果然,等到了天光大亮,殿中终于传来一声玉子落纹枰的脆响。 陵光君要召她进殿了。 第二十一章?变数 昨日冯仙儿回宫后,特意叫宿星寻来了自己宫中最爱闲谈打听的宫女,向她们挨个询问了许多的宫中“秘闻”。 冯仙儿宫中算是冷清严肃的,可没想,这一找都能找来七八个。 宫女们不知贵妃心中所想,还以为如今这个当口,这些后宫里面的闲话惹出来了什么是非,要劳动贵妃亲自询问,便都战战兢兢不敢妄语。 冯仙儿就将她们分开,一一相谈,费了好一番力气,才终于让她们各自开口。 开口也无非聊些奇情逸事,宫女们见往常甚少与她们相谈的贵妃性情竟如此平和,大家本就爱惜这些身居高位又愿意与自己亲近的美人,话也就被冯仙儿引得多了些。 冯仙儿平日里不常打听这些,她在南楚后宫当中实在是太特殊,同时仰仗着两位圣人,身份又不只是妃嫔而已。因此,也就离那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都远了很多,便也只是知道后宫当中大概如何,隐于其中无伤大雅的内情都极少知晓了。 如此,生生聊了好一阵,贵妃先是把自己听了个目瞪口呆,便又想着陵光君听见这些,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心情。便又盘算着如何循序渐进地讲与陵光君听。 准备了一晚上,然而此时进入殿中,陵光君却并没有像前两日一般,有什么要闲话的意思。 殿中无二致,冯仙儿走到金笼前,却见那红袍少女面色肃然,眼神中就连往日里的一丝促狭神色都不见了,虽面向着她,眼神却盯着棋盘,并没有朝她看来。 此刻听见冯仙儿进来,才开口道:“昨日舆盘上,有了些不甚清楚的变化。” 陵光君说到此处就停了下来,冯仙儿见她语气像在与自己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便知道她还有话要讲,就没有擅自开口询问。 果然,片刻之后,陵光君又说道:“原本该是各自凝形,且需拉扯的一处,突然被破了局面。这盘棋散了。” 冯仙儿知道,这舆盘是第一位陵光君降世之时,布置并传承而来的奇珍。有勘定天下,推演造化的神异之能。但在常人看来,只是些精巧机关而已,个中关窍却只有陵光君才能知晓。 陵光君这番话,冯仙儿听得似懂非懂,还未及回应,就听这少女又言道:“你不要再跪了,我实在看腻了你这幅样子。你其实并不惧怕我,显出这般模样来,无非是你求生的手段而已。” 陵光君此时才终于抬眼看她,话虽这般说,眼神表情却都没有任何波动。 冯仙儿闻言,差点又要慌忙下跪,最终还是忍住了。心里面想了几个来回,是否是这几日自己的言语出了什么差错,引出陵光君这番心思来。 但既有此言,她也不多做辩解,干脆就站着回话了:“仙儿对陵光君是真心敬仰。” 陵光君未置可否,却又说道:“现如今我的棋散了,但总要有些善后,你既是夏青桐选入宫中的,现在便有两条路,给你来走。” 陵光君以往话语间,向来有一种心神稳固,指点天下局的自信,如今这一分气势却不见了,冯仙儿听她如此说,心中有些不安,却只是回道:“仙儿听凭灵光君吩咐。” “一则,是你干脆为皇帝殉死,往后种种便也不必挂怀了。”陵光君也不管冯仙儿听到这话的反应,径自说道,“二则,你想必也知道唐显遥对你的心思吧?” 她当然知道。 大楚这两位皇子虽然容貌相似,心性却大有不同。二皇子唐明逸为人遵礼守义,无论在前朝还是后宫,言谈举止间对她都颇为尊敬。 但大皇子唐显遥则不同,原先因为种种顾虑,尚还多少掩饰着些对她的倾慕。自从皇帝病重之后,却越发肆无忌惮起来。 若由他来承袭大统,恐怕真会做出些无君无父的事情来。 此事冯仙儿一直有所担忧,却不好放在嘴边来提,陵光君不知从何得知,但既然问起,她便也只好应声,道了句“仙儿清楚”。 “那这第二条路,你也清楚了。” 也就是说,大皇子承袭大统竟在这般无风无浪的境地里,定下了? 然而在这件事上,冯仙儿一直都猜不透陵光君的真实意思,如今看她的态度,二皇子才是她真正扶持的。 但无论谁来承袭大统,对冯仙儿而言,她总会有立身之道。不过就是体面与否的问题。 她能得到如此尊崇,除了二圣的青眼,她自己当然也是有手段的,而在手段之外,她也很愿意利用自己的美貌,以及旁人因美貌而生出的倾慕眷顾,去辅助自己的手段。 但这些她都行之有度,并非全然倚之,也并非全无底线。 而唐显遥一旦得偿所愿,这些就不再是她能掌控的了。 “仙儿是否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冯仙儿干脆直接问了出来。 陵光君嘴角漾出一分笑意,但眼神却未变:“有呀,你不如假意遂了唐显遥的心意,再寻个机会,毒死他。” 此话虽出于陵光君之口,但难免也让人惊诧,冯仙儿知她开起玩笑来不在乎什么僭越,自己却不敢应声。 却又听陵光君叹了口气,道:“你兄长在定宜军中,可还好?” 此时为何又提兄长?冯仙儿心下有疑虑,但口中却没耽误,连忙答道:“兄长一直感念陵光君提携,在军中向来勤勉,不敢辜负了陵光君的恩德。” “既然如此,也该到他报恩的时候了。”陵光君说罢,站起身来,递了两封信给她,其中一封已经用火漆封好,另一封却是打开的,“这两封信,一封让你宫中的宿星即刻带去潼城,交予成望舒,另一封,你看过之后,找人送予你兄长。” 冯仙儿恭恭敬敬地把信接了过来,见陵光君没有再与她说话的意思,便告退了出去。 偌大的昭华殿再次回归平静,陵光君坐回到舆盘之前,而她这一番动作之后,悬于梁上的二十八支精钢细索,仍是不动不摇,舆盘之上已定的棋局,也并没有多出哪怕一丝变化。 第二十二章?风起 冯仙儿并非什么显赫世家出身。 她原本是临潮郡人,父亲是一县县令。家中只有一位兄长,名唤冯甫。 临潮郡产南珠,但郡中却不富裕,南楚朝廷年年要从临潮一郡纳南珠五万,因此珠农入海采珠,常入险域,十者难存其五。 冯仙儿尚幼时,正逢陵光君得天地感应,要倾举国之力修建玉楼,以熙国祚。南楚皇帝便下诏,于临潮郡征南珠二十万,供玉楼使用。 冯仙儿父亲不忍珠农受难,也实在是知道,哪怕逼迫,也远凑不齐数量。便开了渠道,将许多大小不一成色不足的也充入其中,一并交纳。 但就算如此,一年期满之时,临潮倾全郡之力也未凑够数量,最终还是耽误了工程。 南楚皇帝因此震怒,自郡守而下一干官员各自受惩戒领责罚。 到了冯仙儿父亲这里,便是抄家灭门的罪过了。 临行刑之前数日,陵光君却突然遣人带走了冯仙儿冯甫兄妹。 其后便有了冯仙儿入宫的种种。 而冯甫则进了定宜军。初时只是一名普通兵士,后来大小功劳也立了一些,便逐渐升任了一营统领。 冯仙儿被封为贵妃之后,冯甫更是一路高升。 直到冯仙儿右相之名加身,风头无二时,冯甫却不升反降了。 南楚国中,女子为官虽已是常事,不足为奇,但多是在郡县之地,朝中六部虽然也有,却是极少,更多是六部之中各部侍郎其下安排职位。 如冯仙儿这般拜相的,却是头一份。 陵光君行事可以不顾其他道理,但冯仙儿冯甫不得不顾。 陵光君的青眼对他们而言本来就没有缘由,南楚皇帝疑心又重,虽有宠爱,但不信任。 如今妹妹在前朝后宫都已经得了无上的荣耀,若哥哥再于军中有了威望,恐怕日后会引来祸患。 兄妹二人原本就相依为命,为着妹妹考虑,冯甫故意远离了许多争功的差事,奖赏之类也都尽量躲避着。 时至今日,也都只是在定宜军都统楚阳关麾下做一个偏将而已。 兄妹二人甚至不常见面,连书信都少有的,反倒是陵光君不时会挑些机会,故意让他们通些消息。 此时陵光君开口,冯仙儿必定是要依言行事。但如何做,还需仔细想想。 从昭华殿离开后,冯仙儿直接回到照月宫中,连宿星都没叫到身前,屏退左右。自己点起一方烛台,便把那封没有被火漆封住的信展开来看。 冯仙儿原本以为,凭着陵光君往常的行事,和今日种种的异状。这封信中,哪怕是要她兄长鼓动楚阳关,率领定宜军赶来连州,做些欺君罔上的事情都属平常。 若再有些连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实在不行,把这封信一把火烧了也是可以的。 然而待她展开,却发现信的内容不长,只是一道密令而已。 不似她想的那般,却有些莫名其妙。 信中所言,竟是要她兄长告知楚阳关,潼城生变,事关二皇子唐明逸的安危,要定宜军即刻出兵潼城,届时,具体事宜如何处置,都由楚将军权宜决断,无论怎样行事,皆不为过。 落款上还盖了陵光君的印信。 这便是此时的密诏,将来也可以公之于众。 冯仙儿自然是知道此事背后定有其他隐情,但毕竟不是兵发连州之类的,便也未做多想,连忙将宿星唤来,把另一封信交予她。依照陵光君的意思,让她即刻启程前往潼城,去寻成望舒。 宿星即刻走了,冯仙儿又将给兄长的信用火漆封了,由宫人陪着,挑拣了一些首饰,又附上了许多金银,连信一起装入匣中,遣了个亲近可靠的侍从,送往定宜军中去了。 与此同时,化名为唐明显的大皇子唐显遥,尚不知自己竟然在没有参与其中的情况下,已经稳操胜券了。满心还想着如何自己那位盛德熙妙的弟弟缠斗。 在见过成望舒许仲彦二人之后,唐显遥就认定了许仲彦潼城之行必定无忧。然后却也没有急着赶回连州,而是带人绕回了官道,拦住了刑部兵部前往潼城的队伍。 刑部兵部这两位大人深知自己所处的形势,但对于大皇子亲临还是颇为惶恐。 唐显遥觉得无甚必要再去官驿相谈,只是让自己的亲随封闭了前后道路。自己则坐于马上,居高临下地与这两位大人说话。 “左丞向来赏罚分明,却也只是给了这些东西,并未有对潼城太守有其他嘉奖吗?”唐显遥问道。 刑部那位大人乃是此行的领头主事,虽不情愿,但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回话:“回殿下,宋相确实也只是让我等携带一些马匹兵刃而已,却也只是充作抵御北虞之用,并未有其他安排吩咐。” 唐显遥笑了一声,颇为不屑,又道:“左丞到底是老了,心思也糊涂,潼城太守这么大的功劳,却连嘉奖都没有。” 主事侍郎毕竟与宋犹相亲近,就算此时惧怕唐显遥的威风,心下总还是有些不满的,于是回道:“宋相终日劳苦,此时朝中多事,许是当下无暇顾及这些小事吧。” 唐显遥道:“侍郎大人的意思是,如此紧要关头,我却耽于这些小事,不成气候吗?” 那侍郎忙行礼,道了声“下官不敢”。 唐显遥冷哼一声,又道:“你们这些人,肚肠里面九曲连环,言不由衷,却总装得忠诚正直,都是同左丞学坏了。我倒是觉得,他如此行事,怕不是担心我认为他在提携拉拢什么人吧。” 侍郎仍弯着腰,看不清表情,继续回道:“宋相绝无此意,殿下何出此言。” 唐显遥干脆也向前探了探身子,弯下腰,似乎是要看这侍郎的表情,笑道:“那你倒同我说说,左丞糊涂吗?” 侍郎忙道:“宋相心思自是清明的。” 唐显遥又看了片刻,才重新直起腰来,长长的“哦”了一声,又道:“宋相既不糊涂,又没有想要拉拢什么人的心思,那便是,另有所图了?” 第二十三章?云动 唐显遥为人向来如此,仗着自己皇子的身份,言语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 但这番直来直去下面,其实掩藏着更为曲折的心思,这一点上,和他的父皇倒是颇有几分相似。 那侍郎左右都不知要如何回复,只得道:“宋相并未交代其他。” 唐显遥道:“侍郎大人,你的宋相未交代其他,那我来交代一些,如何啊?” 这交代想必不会简单。原本大皇子没问那许多的时候,侍郎或许还可以周旋推脱一番,此时却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得道:“请殿下吩咐。” 唐显遥满意的点点头,道:“左丞向来吝啬,以为天下读书人得了他两句夸赞便是了不起,可他就不管,旁人凭这些能不能填饱肚子了。潼城太守既立此功,你们这一趟,干脆把他请到连州来,我来给予嘉奖。” 侍郎忙道:“潼城没有了梁州屏障,已然暴露在北虞面前,此时调动太守,恐怕会生出许多变数来。不如待潼城再稳固一些…” 唐显遥懒得再听,打断道:“正是情势危急,才要及时嘉奖功臣,这般简单道理,还要我讲与你听吗?” 侍郎不知唐显遥真实心思,只当他或许有其他谋算,怕坏了宋相交代他们的事情,便还是不肯,道了句“殿下三思”。 唐显遥道:“我三思过了,你依言而行便是。” 一言说罢,那侍郎却还未动,又重复说了遍“殿下三思”。 唐显遥见他态度坚决,干脆翻身下马,走到这侍郎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声言道:“侍郎大人,许多话不方便在人前相谈,请侍郎大人移步,你我仔细商量商量。” 侍郎也不敢推脱,看了看唐显遥,又看了看自己队伍里的同僚属下,还是同他去了。 两处人马就这么看着二人离开,转到了一个偏僻处,不见了人影。稍待了片刻之后,却只见大皇子一人提着剑回来了。 “侍郎大人身体不适,我差人带他去好生休息,但左丞的事还是要办的。”唐显遥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剑刃,一边说着,又用随便指了自己带的人马当中,一个武将模样的人,继续道,“你就替侍郎大人前往潼城吧。” 那武将行礼,称了声“是”,刑部兵部队伍里的人看这情景,虽不可置信,但肯定也猜出了个大概,各自心惊胆战,此时都不敢再多言语了。 那武将带着十几个兵士,融进了二部的队伍当中。唐显遥这才重新上马,也不多做纠缠,径自带队离开,手帕一丢,随风轻飘飘地飞了一阵,上面早沾满了殷红的血迹。 此时,不只是唐显遥,成望舒许仲彦宿星等人也都在各自的路上,楚阳关冯仙儿等人都在等着各自的消息,整个南楚之内,除陵光君外,各方都还不知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样的事情。 而潼城之中,变数的始作俑者,正在尝试着弄清楚自己究竟搅动了怎样的风云。 “大小姐,方法用遍了,唐明逸的护卫都是硬骨头,问不出什么。” 不失居中,李茂周通等人正听候温故吩咐,文良此时前来,正好与她回禀情况。 “他们知道的,我大概也都知道了,先别伤了他们性命。既然不说,关着就是,不用再问了。” 自从误杀了唐明逸之后,温故心中一直有些郁结,她原本只是想着有仇必报,或是为了梁州军的存续谋算考虑。 然而唐明逸与她既无仇怨,更无交集。这一行为,不止于梁州军无益,更是可能将原本已经暂时平稳的局势,无端掀起更多波澜来。 这南楚的两位皇子此番行动虽然隐秘,但纵使旁人不知晓他们所行何事,总归是有些人知道去向的,因此,把两边护卫一同处置了,也无甚助益。 事到如今,只有一条路或许可以尝试。 温故便问周通道:“周都统,你去千砻县抢李寻时,可有什么异状?” 此事周通办的痛快,当时情境自然也记得牢靠,回道:“并没有什么异状,我们一营人马把那县中山上都围了,除了女县尉想要行凶之外,连县令都没敢动粗。” 抢人的明明是他,偏还要说别人行凶。温故也不与他计较言辞,又问道:“就连可疑人等盯梢探查之类的也没有吗?” 周通仔细想了想,道:“若有发现,定会有人来禀报,恐怕没有。” 周通虽然这样答了,但温故还是不放心,唐显遥的近卫一定不是等闲之辈,周通行军打仗自然是好手,但探查之类的差事却不如文良李茂。 温故问这些,是因为在潼城第二次重生时,那位唐明显也就是唐显遥曾与她说过一句“陵光君枉费了一番心思。” 为了避免自己搞错了攻守阵营,之前,她还特地与唐显遥所属的楚军确认了一番。 此时看来,唐明逸当时是奉陵光君之命,前去保护李寻。而唐显遥则是违逆了陵光君的意思,要去杀李寻的。 而在许仲彦身上,这番攻守却又不知为何做了个反转。 许仲彦即将来到潼城,而李寻现在就在她手上。这二人身上不知有何秘密,但一定是如今破局的关键。 李寻身上确实也有几处,她还不甚明了。 想到此处,便干脆问向李茂:“李寻现在何处?” 李茂道:“大小姐,李寻大人现在应该正在与刘著巡视过所,上次郑统他们送人过来之后,行事越发嚣张了。刘著不堪其扰,和他们打交道时,都带着李寻大人,也好做应付。” 李茂搞不清楚温故对李寻的想法,但觉得言语间多份尊敬总归没错。 这刘著也当真是知人善用,带着李寻一是要靠他胡搅蛮缠的伶俐口舌,二是要让郑统他们弄清楚,“正宫”可是站在他一边的,他们送些“莺莺燕燕”来,就算姑母收了,也依然要看“正宫”的脸色过活。 温故懒得解释这些误会,无非是事关声名而已。但太守姑母的声名与她又没有什么关系。况且,现在的误会日后未必不可转而为她所用。 “把他请来吧。”温故说道。 第二十四章 来路 李茂接令,不敢耽误,便去请李寻了。 文良见大小姐提及李寻,又见她没有再做其他吩咐的意思,干脆将杨府里面的那一干人等也做个回禀。 “大小姐,郑统送来的那些人,今日也问出了一些。” 温故铺下过所之事,无非也是想之后把潼城里面北虞的探子清扫一番。而刘若白那些人本就是因为此事另外生出的枝节,新的麻烦摆在面前,暂时就没有放在心上。 只不过李茂这一来一回还需要些时间,可以暂且听听看,便叫文良讲来。 “郑统送来的,除给大小姐的之外,李茂周通各自都有,老赵连同几个在守城军那边明着露过脸的统领也都被塞了人。现下一并收在杨府,共有八十二人。” “竟有这么多吗?”温故倒也不称奇,只是听到数量,突然隐隐之间有了个念头。 文良继续道:“是了,其中甚至还有两个婢女,是给李寻的。” 温故笑道:“郑统活了一把年纪,倒也是想得周全妥帖。” 那郑统定然认为李寻只是暂时委身于她,小郎君从她这里得了好处,再去娇养自己的美娇娘。郑统自然就能从中两头讨好,有什么消息,也能两处一同得个应对。 文良见大小姐不恼,便又说道:“这些人一并问过了,从他们的应对来看,不像是早有准备,该是郑统临时起意,挨个找来的。” 这也正常,就算从最早梁州军明面上进入潼城到如今,也刚刚过去一月有余。 再之前,潼城是由杨万堂做主的。郑统没有机会,或者也没有必要,一口气豢养这么多。 温故没有出言打断,文良便将具体情形一一报来。 这一伙共八十二人并非全都出自郑统之手,包括孙家史家王家在内,都各自出了人。 甚至就连送与温故的男子当中,也有三人出自孙家,两人出自史家。 王家原本也想往里面塞人,却让郑统回绝了。最后只得多塞了几名女子送予其他统领府上。 但此处也颇为奇怪,此事明明是由郑家张罗的,但这些人里,光是孙家送来的,就足有三十人之多。 温故听到此处,也只是暗暗记下,便由文良继续说。 这些人,姓名自然是假的,出身也不相同。 比如,刘若白原本姓郑,是郑家六房老爷嫡长子与家中婢女所出的私生子,原本是一直引以为耻的。 刘若白的生母一直想要求个名份,既有了这个机会,便把儿子拿出来用了,刘若白自己虽然不愿意,但也只能照办。 这算是里面出身好的,除了一些原本的婢女家仆之外,还有一些,之前下过牢狱的罪奴,瓦舍里卖唱的清倌,勾栏中出身的花娘,不一而足。 说到此处,温故又问了一句:“其中是否有谁家老爷或是公子少爷的侍妾通房?” 文良答道:“也是有的。” 说完又将这些人的出身一一道来,温故听着,却发现其中并没有孙家的。 而除此之外,还有二十五六个,只说自己是广阳安平来的流民,再详细问,却连身份都说不清楚了。 温故这才有了兴趣:“说不清身份的,都是出自谁家?” 文良回道:“这便是其中蹊跷之处,这些人全都是孙家送来的。并且每一人府上,都有送去几个。” 温故方才的念头这下便全清楚了,又问道:“他们这些人容貌如何?” 文良实在不太擅长品评容貌,只得回了句:“尚好。” 温故道:“是不是孙府送来的,尤其好?” 文良想了想,道:“各家送来的里面,总有三五个很显眼的,但若是这般区分,确实以孙家来的最为出众。大小姐见过的,那女子般的刘若玉便是孙家送来的。” 温故点点头,没再问文良,反而向周通问道:“周都统,我们梁州军中,若现下去找,可能找出多少这般面貌的男子来?” 周通一听这话,立时昂首挺胸,端正面貌,朗声答道:“大小姐!我们梁州军中儿郎,个个都威风凛凛!不输给他们这些货色。” 说完还觉得自己站的不够直,又微微扬了扬头,眼神却看向正前方,没敢直视温故。 温故见他模样,便笑道:“周都统威风凛凛自不用说,若只是要找刘若白他们这般的呢?” “小姐若是想找那样的…”周通一下子卸了劲,“说不定也能找出两三个…或者五六个!” 温故点点头,又看向文良:“文叔,我们还在梁州时,若从梁州寻找这般面貌的男女,不要大张旗鼓的话,一时能找出多少?” “梁州自然是有的,若是放开寻找,或许远不止这个数量,但若暗地里行事,恐怕一时之间也不能找出太多。”文良答道。 “这便是了,我们向来善待梁州百姓。而潼城却常年受着杨万堂的欺压,除了吸血的杨万堂之外,还有郑统他们这些吃肉的人。我们收拾杨万堂的时候就知道,潼城当中,但凡有些姿色的,鲜少能安稳留住。就算不在杨万堂那里,大多也都在各个大族家里面了。” 文良这算是听出了些眉目:“但他们送来的,原本就在各家府中的,竟还不足半数。” 温故道:“各家既然要送,那必然是要送些信重的,或是如刘若白这种,被拿捏住了把柄的。从外面挑人,实在是容易白忙了这一场。况且,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他们也并没有大张旗鼓地找人。” 文良道:“大小姐怀疑,他们送来这些人,有其他的蹊跷?” 温故道:“我本来设计了一遭,和郑老爷他们纠缠过所之事,是想着走几个波折,日后翻出些北虞的探子,但阴差阳错地却给了他们另一个机会。把人直接送到了我面前来。” 文良听到事关北虞,登时紧张起来:“我再去将他们审问一遍。” 温故知道自己说了这些,文良自然也明白厉害了,只是他虽有手段,却不一定能识得更深处的弯弯绕绕,便又叮嘱道:“等李茂回来一起吧。” 第二十五章 询问 李茂没耽搁,先去府衙问清楚太守去向,又直接寻去了南城门。 刘著正在南城门应付着郑家的一干人等。一听是姑母召唤,虽不情愿,还是放了李寻同他离去。 这一来一回就用去了一个多时辰,温故正好听完了刘若白他们的身份,又吃了一盏茶,这二人便回到了不失居中。 “给太守姑母问安了,太守姑母叫得这么急,不知道有什么大事,比巡视过所这种小事还紧要。”李寻刚进厅中,先给了温故这样一句。 温故也不理他,安排李茂与文良一同去重新审问刘若白他们。又让周通去厅外休息,连知夏都一起支了出去。 这般情境当时在千砻县已经有过了一遭。知夏也见怪不怪了,便拉着周通一起,甚至连院外也没停留,直接寻厢房去坐了。 李寻实在觉得这场面颇为熟悉,直接说道:“太守姑母是要寻我下棋?” 温故并没有要与他玩笑的意思,直接正色问道:“昨日你在院外,可把他们的话听清楚了?” 李寻自然知道温故所指的是什么,答了句“当然”。 “这些人是要来杀你的,你可也听见了?” “太守姑母怎么不说,另一伙人是来护我周全的呢?”李寻反问道。 温故心想这李寻当真是油盐不进,常人遇到这般情境早该怕了,他却好像丝毫没有挂心一般。若不是少见的天性如此,那必然是知道些什么内情的。 温故又道:“李寻,我不与你绕弯子,我等的性命你或许并不挂怀,你自己的性命你或许也有旁的算计,但金县尉的安危,你总要顾及,对吧?” 李寻听温故这么说,眉头就皱了起来,说道:“你们这些人与她没有牵扯,而我的生死我自行担当,更可以绕开她。你先是恐吓,又欲行欺骗,当我是孩童吗?” 李寻身上的事,并没有其他关窍,只是在于他说与不说的一念之间。温故之前多番尝试,都没有让他开口说句实话,此时也不愿意再想别的主意,干脆用最简单的方法来。 “现在自然没有关系。但若你话说的还是这般不清楚不痛快,我倒是很不介意先取了金县尉的性命。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和你有干系了?” 若是平常,听温故这样说,李寻定然是要阴阳怪气几句来应付的,但温故此时正色讲话,李寻又分别见识过她派人光天化日劫走自己的情形,以及不由分说便去布置打杀了唐明显的样子。心里其实已经有几分信了。 李寻虽这样想,但还是勉强说道:“她是朝廷命官,你可也敢?” 昨日温故与那楚军头领打哑谜,谁也没将唐明逸的身份说到明面上来,李寻在院外本身听得不那么真切,更猜不出什么,只当是温故杀了个要紧人物,具体是谁便不清楚了。 温故干脆就拿当日周通回刘著的话回给了他:“一个县尉而已,也称上朝廷命官了?” 温故说的倒也不假,金绾若有闪失,是要先由千砻县县令报与潼城太守知晓的,太守既知,只需自行做后续安排即可,其中银钱支出也只需在县中记上一笔,全不用报与朝廷知晓,更不会有人来特地过问。 李寻这才辩无可辩,只好说道:“上次与你下棋,便觉得你闪烁其词,举止怪异。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温故见状,心想要对付李寻,各种谋算却不如这般直接做恶人来的有效,颇觉满意,嘴上却说道:“我确实想问你,当日那盘棋,是否有些别的什么讲究?” 李寻闻言,不可置信道:“我看你也是个有威风的女子,谋算得好像又都是些大事,怎么我悔个棋而已,你竟这般狭窄肚量。莫不是到今日的种种,都因为那一盘棋?” 李寻说话间,温故一直看着他的神情举止,却不像在刻意隐瞒些什么,便言道:“确实是因为那一盘棋。所以请你仔细替我想想,与那盘棋相关的,究竟还有些什么事,事无巨细,大小都要说与我听。” 李寻倒真是仔细想了几个来回,可左右都说不到点子上,温故几欲问他可知自己身上发生了何事?又怕他确不知情,反而惹出别的麻烦来。只好又道:“当日那悔棋的方法,你可是第一次用?” 李寻这才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道:“我之前倒是很少与旁人下棋,但这方法,却是别人教我的。” 这是问出了门路!温故心下大喜,却又不动声色道:“何人?” 李寻犹豫道:“你可先与我说清楚,你问此事究竟为何?” 温故起身,端正行了一礼,道:“先生可知,我为何请你来此处?” 李寻本想说你那是叫“请”吗?但此时他再不通世情,也多少明白自己逞口舌不合时宜,便只是摇头。 温故便又道:“当日我探得这些人意图谋害先生,又知先生未必信我,情势所迫,才那般行事的。之后种种也都为护先生周全而已。” 李寻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与我并不相识,更谈不上什么交情,此时却来卖我人情,你当我会信吗?” 温故面不改色,道:“我虽与先生并无交情,但谋害先生之人,却也意图加害于我,我尚不知他们的具体谋划,但既然知晓先生是其中一环,才如此相护的。” 温故说的半真半假,李寻也不做声,温故见他犹疑,趁机又道:“先生隐藏的事情,既然引来了他们,便就不止关乎个人生死,必定是会影响大局的。” 李寻脸上有些不耐烦,突然道:“我也懒得与你纠缠,你的大局更与我无关,你既然用金碗儿威胁我,那我便为了保她性命,就与你说吧。当时这方法,便是一位老妇教我的。” “当时我刚到千砻县住下,她就跟着自家小姐,来找我做一副棋子,先问了我会不会对弈,我虽然会,但总归是不如她家小姐下得好,那老妇便让我如此悔棋。我就记下了,这些年过去,却也只与你用了。” 第二十六章 推测 温故曾听千砻县的宫县令与金绾各自讲过李寻的往事,此时听他这样说,有些消息或许就对上了,便问道:“这老妇与小娘子,是从连州来的吗?” 李寻点点头:“是了。我所知的只有这些,其他你自去琢磨便是。” 温故却不急着结束询问,看来连州她势必要去一趟,李寻提及的这二人,也一定是要相见一番的,于是问道:“你可知道她二人身份?姓甚名谁?” 李寻本来都要走了,此时听她问及,神情明显有些异样,虽很快掩盖过去,却还是被温故看到了。 “我只知那老妇姓夏。身份之类就不清楚了。”李寻说道。 姓夏?温故立时就想到了许仲彦骂殿一事,直接问道:“是否名叫夏青桐?” 李寻回了句“不知”。温故又故意问他可知那小娘子姓名,李寻仍回了句“不知”。 只是回完之后立时又补充道:“当日都是那姓夏的老妇与我交谈,姓名来历也都只是随口提及。她们寻我做个工而已,也用不上问这许多。” 温故心中暗道,这李寻扯谎的本事倒不高明,本来只一味说那老妇,却不说那小娘子如何,而这同样两句“不知”,却也各有差别。 她尚在潼城的时候,有太多机会分辨一个人话中真假,多少是有些经验的。此时看来,李寻虽然交代了一些,但还是有所隐藏。 温故又问他这是何时的事情,李寻只答是四五年前。 温故简单思索一番,四五年前,除了卫国被北虞覆灭之外,并想不出其他与自己有关的,特殊的事情。 此事还需细细思索,也不急于一时了。 当问的大概已经问好,李寻也不再说什么,温故就由他自行离开。 依李寻话中所言,温故大概推测一番,便想出了两件事情。 其一,陵光君夏青桐当年来找李寻,真正的意图之一恐怕就是要教他这般悔棋,或许就与今日的自己有关。 温故原本对这些神异之事是敬而远之的,但自从自己身上有了这般事情,她纵使原本不信,如今多少也信了三分。而陵光君恰好又是南楚的神祇,此事她定然知晓。 而李寻在这件事上并非言无不尽,刘著查到收养李寻的庙祝与陵光君同姓,当时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但从李寻方才的态度来看,他与陵光君未必认识,但与那连州来的小娘子必然相识。 金绾说过,那庙祝也曾养过一个女娃,后来被人掳走。此时相应来看,恐怕就是那小娘子了。 联系大概便是如此,个中内情,恐怕要等未来见过了陵光君才能知晓。 其二,便是连李寻自己也不知道的。许仲彦骂殿,挑明了陵光君的身份,因此唐显遥要保他性命,唐明逸却要杀他。 而李寻见过陵光君,更是知道陵光君身边一个女子的出身,怕是因此,唐显遥就要取他性命,而唐明逸却要保他。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将秘密公之于众,而另一个却还有秘密未曾说出口。 再加之,唐显遥并非与陵光君同心,那么便是陵光君要杀许仲彦,而要保李寻了。 这般行事看上去合理,其实却大为不妥。 许仲彦骂殿是因为陵光君的诏令,但话已出口,又传得人尽皆知,若是光明正大地惩治于他,那便是彰显威德,如今却派人暗杀,这行径便不像是神明降怒,反倒像是挟私报复。 这事又不假手他人,反而交由皇子亲自来做,更是十分蹊跷。 这事里面的内情,仅凭现有的信息进行推测,怕难出个结果。 但无论如何,许仲彦正在前往潼城的路上,陵光君若要杀他,或许后头还会有其他安排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温故便径直出去,叫知夏唤醒正在厢房里打盹儿的周通,让他点数三千人马,从四个城门隐蔽出城,分散藏身,由老赵统领,随时待命。 潼城如今并无战事,没有守城的必要。许仲彦即将到达潼城,而南楚朝廷派来的人不日也将入城,前者自然会引来麻烦,后者想必也不只是要做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万一碰上了尾随许仲彦入城来的行家,或是南楚兵部的人有什么要巡营的要求,发现城中兵马数目有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想必都会起疑心。 温故能要文良李茂审问出刘若白他们的来历,连州来的那些人必然也能问出这些梁州兵的出身。 凡大意必有纰漏,唯小心才得万全。 在这乱世之中,脚下能站上方寸土地的,都有各自的手段和本领。温故虽然有远多于旁人的机会去识得这些,但因此,也更不会看轻了别人。 周通打着哈欠领命而去,到了军营同老赵商量妥当。第二天潼城便少了三千梁州军。 潼城众人各自有事,温故也还在等许仲彦入城,这一次因为各种缘故,许多事都比第一次要推迟了些时日。 温故倒也不是干等,既然无处着手,这两日就叫刘著寻来了千砻、上塘两县的县志仔细翻看,想找找其中是否有些别的蹊跷。 刘著很是妥帖,不止县志,更寻来了两个熟悉当地情况的老主簿,以供姑母差遣询问。 刘著以往或许是顾不得这些的,他原本忙得不亦乐乎,但这两日却莫名其妙的清闲了下来。 城中事宜大体定了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郑统那些人,竟不约而同地不再前来纠缠了。 他们日日前来,刘著嫌他们吵闹烦扰,如今不来了,心里反而觉得更加不安。等了一日,实在耐不住,连文书都看不进去,干脆出了府衙,特意连李寻都没带着,让几个书佐跟着自己找上门去。 到了郑家宅邸门口,却只看见大门紧闭,像是在躲什么祸事一般。书佐上去敲了好半天,看门小厮才打开门,见是太守来了,连忙禀报回去,不多时,郑统便小跑着迎出门来。 这老叟一见到刘著的面,就紧紧拉住他的手,声音里又是愤懑,又是委屈:“刘大人,你可要给我等做主啊!” 第二十七章 盗贼 郑统这一声把刘著叫的浑身一悚。这里面也不尽是虚情假意,却有几分是的。刘著干笑两声,便由他拉扯着进府相谈。 郑宅当中,以往各处都有不少家仆婢女往来穿梭整理打扫,如今反而不见几个人。 刘著一直跟着他来到正厅,二人坐好,这才听得郑统一一道来。 郑家一直有人手往来于潼城周边各县当中,往往是晨起出城,日暮而归,压着开闭城门的时辰进出。 前些日子太守封了城,虽然也有补给供应,但城中米粮价格还是有所抬升。这好不容易开了城门,平稳了几天,几家就各自探得消息,有人向周遭各处大量收粮。 原本有太守控制着价格,就算再有战事或者什么风波,应该也不会不受控的疯涨。 但有人收粮就不一样了。潼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若是城中百姓自行囤积,运力贮存人手等等都有限制,总不会过于影响大局。但收粮的却是孙家,盈千累万,凡有必收,真若是打了什么主意,恐怕影响就不会小。 得了这个消息,各家稍一盘算,就都坐不住了,潼城只是暂保住了一时太平,但长久安定却想想都知道不可能,若被孙家拿捏住了粮食命脉,真再闹一次兵祸,后面可了不得。 郑统也不管刘著信不信,只说是自家为了应付这些,要收些粮食自用,再多些的,万一有个危难,也可以帮着太守赈济百姓之用。 刘著没在这上面与他纠缠,只是问那既然有所准备,为何还这般愁眉苦脸? 郑统却说,本来盘算得好,但这两日家中仆从虽然带着大把的银钱出城去了,可却没回来。派出去寻找的人也一样,连个消息都没传回来。 就这一番事,郑统拉着刘著说了半晌,一口咬定说是孙家使了绊子。 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要太守一定给他们做主。刘著满口应了,且不管郑统他们究竟是何居心,有他治下百姓在境内无故失踪,他这个太守一定是要查实清楚的。 从郑家出来后,刘著又去史家王家挨个走了一趟,却都是一样情形。如今的刘著腰板也硬了,既然如此,便去孙家走上一遭。 可到了地方一看,孙家竟也是一般情状,孙老爷丝毫没有始作俑者的样子,将府中损失一一盘算给刘著,却比另外几家,加起来都要多。 刘著这才生了疑惑,心想莫不是闹了盗贼,便也不敢停留,匆忙回去府衙去做安排。可还没进门,正遇上刚审完了刘若白他们的李茂。 刘著顺口将事说了,那李茂便引他一同来找温故。 二人到了不失居中,温故正在那里翻看账目,见他们来了,便吩咐落座看茶,刘著也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姑母听。 “那郑家不只是走失了人,银钱更是丢了四五千两。王家史家虽然不及郑家,但统共加起来,数目也有不少。而孙家更多。”刘著说的义愤填膺口干舌燥,这都饮下了三五盏茶,倒是真心实意地着急,语气也紧迫。 温故却端着账目,似乎是心不在焉,只是嘴上不时地叹气。 刘著觉得姑母这该是听进去了,便又言道:“郑统这些人固然可恶,但若真是潼城附近闹了盗贼山匪,此时不管,日后万一再伤了百姓性命,那可便成了泼天的大事。” “能把百姓的事当泼天的大事,侄儿确实是个好官。”温故虽这般说着,眼神仍不离开账目。 “若说我不顾名利,那是假的,只是现在虚名有了,再多也不需要。当下一是百姓有难,二是连州来的大人可就要到了,此时闹了这么一遭,怕是还有别的事。”刘著倒也实在,如何想的便如何说。 “侄儿觉得还有何事?”温故问道。 “那得要姑母派兵去荡了匪患,审问过了才好定夺,免得万一真有个疏忽,再坏了姑母要做的事。”刘著到现在也摸不透自己这位“姑母”的行事,潼城百姓她是否放在心上仍不可知,但涉及她自己的事,总是该用心的。 “侄儿倒是挂怀着姑母的。银钱就不要想了,人回去倒是真的。”温故说道,“这事你要去找周通。” 刘著心想那周莽夫还不是听你的,现在这般样子别再是与他推脱吧,但面上却不显露,道:“潼城还是要姑母做主的。” 却听温故问道:“郑统和你说他损失了多少?” “四千多两有余,还有得力的家仆五十来人。”刘著答道。 温故却又是叹了口气,把手中账目递向刘著,知夏先接过去径直拿给他,刘著也不犹疑,干脆看了。账目上明明白白写着总计数目,大概一万二千多两的买粮款,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着郑家。 刘著惊道:“竟有这么多!那郑家不老实啊,我知他定要谎报,可谎报个半数还不成,竟三倍还有余!” 温故笑道:“你再看看其他几家。” 刘著闻言便往下翻看,果然每家都不实,原本加起来将近两万两的数目,现在来看,足有十万两之多。 刘著边看边叹:“怪不得我说他们一个二个也是见过风浪的,原本的数目虽然也不算少,但总不至于让他们成了那般模样。现在就合情合理了,这可是把家底都掏尽了。” 温故听他说话,却也只是吃茶不作声。刘著正欲再说,却突然醒悟过什么来,站起身问道:“姑母怎会有真实数目?” 温故只是笑,顺手又递给刘著一个册子,上面写着各家被山匪绑了的家仆姓名,随即又道:“这几家的居心,侄儿可明白?” 刘著答道:“必然是打算趁机敛财的,且不说有战事,就算是太平日子,单就他们这般折腾,恐怕也能闹出不小的风波来。” 温故便道:“是啊,所以倒不如说是恶有恶报,他们不行善事,自然时运不济,派出去的人手被山匪绑了,这不,明目册子,都送到我这来了。” 第二十八章 赎银 温故说得气定神闲,可刘著却是连一个字都不信的。 潼城原本横在梁州与南楚之间,本身位置特殊,周边形势如满弦之弓,平瓮之水,一丝波澜都会引得四方惊动。温故也是费了好一番周折,手上又有精兵将强,才暂时得了个安稳。 如今,虽然梁州易主,但形势还是如常的。 如此情境之下,寻常山匪盗贼,哪敢在这里惹是生非?以前没有,如今更不该有。 更何况,郑统他们刚刚招惹过了温故,多少也算是让她吃了些亏。怎么就这么巧,他们出城的人手偏就在这个时候遇上山匪了? 其实还真的巧。 刘著刚从县衙出发去见郑统的时候,周通才来见过温故。 原来是老赵他们出城去之前,商量藏身之策时,周通玩笑说了句潼城四周有山有林,若是做了山匪那可是相当合理。 老赵还呵斥了他,说梁州军要有梁州军的体面,就算藏身,也不能以山匪身份做伪装。 然而刚出城去潜行不久,老赵他们就看见郑家的队伍压着好几辆马车绕山而行。 马车行进得小心,车夫神色紧张,又有携带兵器的护卫随行,车上必然藏着银钱之类的贵重之物。 老赵可是刚刚被郑统塞过一份大礼的。 就这一份大礼,害得他被自家婆娘生生骂了两日,差点赶去到柴房居住。得了这份差事,才算是解脱出来。 当下,罪魁祸首就在面前,这要是不劫了他们,还有天理吗? 于是乌泱泱数百人杀将出来,将随行人等用麻绳一绑,马车上面的油布一掀,白花花的银子露出来,老赵突然觉得,梁州军的体面在他心里面,外皮上的身份是什么都无所谓,当下就决定,这山匪他做定了。 后来把当时情境与周通一说,周通反而觉得老赵要是当时放过了他们,那才是丢了梁州军的体面。 老赵这边劫了人马,待寻了个破庙,把人放下一问,方才得知了郑统他们的具体意图。于是便遣人禀告了各处统领。 也怪郑统他们心急,各自都想抢在旁人前面先把粮收尽了。潼城周边七个县,每个县都派去了一队人马,又恐别家临时抬价,便各自还给了议价的权力,人马带满了现银子,以作当场银货两讫。 不止郑家,王史孙家,皆是如此。 只是他们没想到,原本安稳的潼城周边,平地杀出个不讲理的梁州军。 城外的几个统领行事起来全凭着一时血热,可抢到手里都犯了难,十余万两银子,各自加起来光马车就有五十多辆,人更是压了二百多。且不说藏身是否容易,如此巨数,大小姐要是知道了,要是怪罪了,谁也不能落下什么好处。 他们也不是真的山匪,也不能人杀了了事,钱各自分了一哄而散。 统领们倒也是心有灵犀,此时都如那潼城里的老爷们一般,遇到事同时想到了一处:主意是老赵出的,怎么处置,还得是老赵来说。 于是乎就分别遣了人又去找了老赵,不止人去,甚至还用包袱裹了银子,同他好一阵卖苦,说携带这些实在难以隐蔽,不行就要将各自携带的统统送到他这里来。 老赵本来也犯着愁,一听这话片刻不敢耽误,急忙来回禀大小姐了。 当然,这些温故自不必与刘著说。 对刘著而言,姑母既然说了是山匪劫财,那便是山匪劫财。 “这群山匪当真是…”刘著本来想说胆大包天,但还是临时改了口,“当真是招惹不起,那姑母以为我们当如何?” “那当然是要救人了!” 温故说得十分笃定,刘著也生了个心眼,问道:“那我们要如何施救?” 温故道:“刑部兵部两位大人不日即将到来,城中诸般事宜都还要太守操劳,营中兵士也需要做好操练,此时不宜大动干戈。太守以为呢?” 刘著面不改色,连连点头称是。 温故又道:“山匪劫人,无非是图谋钱财。让郑统他们送批银子过去,把人安安稳稳的接回来才是正道。” 还要送银钱?这是贪得无厌啊!刘著心中暗骂一声,却也不敢发作,便道:“可这山匪也没送消息来,且不说赎银要准备多少,往哪里去送也不知晓。” 温故道:“这都无妨,准备一些总没有错。几家出城的人既然都被劫了,一个漏网之鱼都没有。说明这群山匪布置的确实充分,派人出去再被他们劫走,自然不就找到了吗?” 刘著心想,“漏网之鱼”放在现下里还真是合适。姑母既这么说了,他也没别的办法,硬着头皮办事就是了。 如此也不再寒暄,温故让李茂从太守出去。刘著倒是并不着急离开,反倒拉住李茂,又与他说道:“李茂贤弟,山匪固然难办,但郑统他们也不是好相与的。这些老爷们本已经有了损失,如今无凭无据地再让他们出银子,事虽办了,但怕会遭他们怨恨。” 李茂颇为认同,问道:“那刘兄以为如何是好?” 刘著先是左右看看,然后又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干脆直说:“不如贤弟写几封信件,随便交代一些地点与赎银数目。我也好与他们做个交代。” 李茂大惊失色,道:“这等事宜,我写哪里合适,兄长莫要坑害我。” 刘著见他不肯,便又劝了一番,二人推三阻四几个来回,李茂最终还是应下,便直接在这不失居里面,温故为方便他们往来安排好的配室中,书写信件去了。 刘著原本以为李茂要耽误一阵,却不想他果然是去去就回。回来时手上拿全了给各家的信件,上面该有的信息一应俱全。 刘著心里是明知温故李茂二人清楚来龙去脉,可看这行事,也过于不拿自己当外人了。虽如此还是千恩万谢地拿了信告辞出去。 送走了刘著,李茂又返回到正厅当中,将刘若白他们的结果一一禀报给温故。 不出所料,这潼城之中,暗通北虞的正是孙家老爷。 第二十九章 人手 孙家寻来的那些所谓流民,虽然没能全审出来历,但文良李茂也并不是要给他们定罪,需要证据确凿之类的,有三两个交代了即可。 文良便挑着其中最好攻克的几个入手,审问出一些信息,李茂再用这些去套其他人的话,二人配合之下,便把孙老爷的勾当摸了个八九不离十。 令他们意外的是,这群人也确实受过训练,但不是北虞武德卫的或者哪一支军中来的,而是出自这孙家在北虞境内的另一处产业。 原来本以为这孙老爷只是做赌场伎馆的生意,却没想到,他竟然还在两国境内经营私下里的情报消息。 孙老爷本来的产业接触的往来人等十分庞杂,很多明面上嘴严的,到了他这里却都有了漏风的口子。 譬如赌场里欠了钱的,再譬如伎馆中酒醉时床第旁随意言语的,都被拿来汇总再一一照应,然后分门别类以在两国做售卖或是胁迫之用。 再加上两处产业各自都有人口的来源,其中一些十分合适,又有钳制的,便会被挑选出来,用各种方法送往各位大人府中。从偏房外室到婢女小厮,甚至与贵人家中妻妾暗中私会的郎君,不一而足。 以此再返回来充盈消息的渠道。 孙老爷生财没有各种常人的约束,更不受道义和德行的限制。 这种人,无论北虞还是南楚,都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温故本还想着是要给他做个计谋安排,或者利用北虞借力打力。如今却都省了,孙老爷自己就给自己找好了死法,只需她在合适的时候顺水推舟即可。 关键信息和意外收获既然都已经顺利得了,李茂便向大小姐请示,接下来要如何处置这一干人等。 温故却道:“方才我与刘太守说的,也并非全然不坦诚。” 李茂揣着手,微微躬了下身子,诚恳道:“大小姐对自家侄儿最是坦诚不过了。” 温故道:“这些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忠义之士,此时不愿意说,无非是还有后顾之忧,就先关着吧。免得放出去了,反而害了他们。” 李茂应下,他是通透的人,并不需要温故将所有事情都交代个清清楚楚。 “如今潼城最要紧的人物,就是南楚朝廷这两位大人。这两位大人在潼城看什么,做什么,得让我那侄儿心中有数。”温故道。 李茂连声称是:“那是自然,如今潼城周边有了山匪,军中再派出些兵马去清除匪患,便可无忧了。府衙那边与杨万堂有牵扯的,太守都已经做了处置,剩下的都是太守信重的人,虞候和我也一一都看了,除了实在有一些尸位素餐但暂时无人顶替的之外,大的问题却都没有。” 温故问道:“李寻可堪用?” “自然是好的,如今城墙修葺,城内诸般工事,太守也颇为仰仗李寻主簿,而且有些实在无暇应付的事由,有主簿出手,便都迎刃而解了。”李茂老实答道。 李茂指的什么温故自然清楚,他既然这么说,看来李寻果然是有真本事的。 温故这就放下心来,便又问:“金绾又如何?” 李茂回道:“大小姐慧眼识人,金巡检初来时,还与同侪不甚搭手,缺些了解,彼此也不照应,后来金巡检展示了本领,大家便也都信服了。” 温故听他这么说,便笑了出来:“你且说金绾打了多少人吧。” 李茂脸上也现了笑容:“司中过半人数,都受过金巡检的照应。” 温故问道:“可有人留下什么怨怼?” “潼城巡检向来都是男子,女巡检算是第一位,金巡检的本事是可以服众的,只不过还有些人自觉得失了面子。心中总会有些不爽利。” 温故道:“既然本事可以服众,就不要让她在这些人事上做消耗。其余的人,若是心里面不爽利,做起事来自然也不会尽心,那便不适合继续做了。” 李茂明白了大小姐的意思,便就应声称是,大小姐连着问了金绾李寻,他便揣测出几分意图:“大小姐当真替他二人着想,只是如今府衙里面,各司各部尚还在磨合当中,太守虽能尽力调和,却也疲惫不堪。” 原本温故说话间,手中一直拿着书卷,此时终于看向李茂:“李主簿以为如何?” 李茂立时回道:“潼城当中也有人物,各自都有些本领,且与杨万堂无涉,更不得南楚朝廷任用。如今城中吏治清明,诸般事宜又有困顿。不如选择一些,以尽其能。” 温故心中叹了一声“这李茂”,梁州军如今最大的问题有两件,一是身份,二是治城。 身份上面自然有温故来谋算,又有文良李茂周通等人配合,暂且没有太紧迫的危机。但治城却没有许多适合的人手。 潼城不比梁州,毕竟是在南楚治下,许多事情需要着手的同时还要受着南楚朝廷的辖制,温故需要更多没有根基的自己人来把持各司各部的关口。 若到了某些时刻,也可以真正站在梁州军一边。 仅凭刘著一人,长久下来是远远不够的。温故提拔李寻金绾正是此意。 李茂便是从自己的话中,行事中,听出看出了这般意味。 有此一问,想必人选他是提前查看过了。也有要替自己先行布置,以供筹谋的意思。 “不止城中,入城的流民里面也可以找一找,暗卫在安平广阳也有布置吧?随你调动使用就好。”温故道。 李茂得了大小姐这句话,便知道日后要做何种筹谋,自己该如何行事了。哪怕大小姐并未下定决心,但有想法总归是好的。 念及此处,便没有旁的事了,李茂就也告退出去。 这几句问话,倒是让温故要真正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梁州军日后究竟要走向何处。 就此长踞潼城?趁机回去梁州?或是趁着南楚此时乱局,做进一步行事?温故心下虽然隐隐有个盼望,但无论如何动作,都事关太多人的性命安危,还需细细谋定方可动作。 第三十章 信件 南楚境内东西奔波的几支人马里,倒是冯仙儿的亲信,先到达了定宜军中。 楚阳关刚在校场练罢了兵,这会正耍着自己的长戟活动筋骨。 楚阳关的戟不似沈靖的枪,花里胡哨精雕细琢。也不似成望舒,以诸般兵器周身形势成就一剑。 长戟便只是普普通通的长戟而已,光秃秃一柄,在楚阳关手中却耍得大开大合,足以撼动千军。 世人说的定宜戟,指兵器也指他本人,傲立挺拔,潇洒周正,外皮筋骨皆是如此。当下的南楚各支军中,已经难得有这样的人物了。 远见着冯仙儿的兄长偏将冯甫自远处奔来,楚阳关把长戟一立,震的周身尘土四起,隔着老远就开口朗声问道:“可是明逸来消息了?” 听到楚阳关问话,冯甫赶忙又紧了紧步子,直到了跟前,才开口回道:“将军小声点,二殿下名讳还是慎重一些的好。” 楚阳关挥挥面前尘土,不耐道:“我若在这还要小心说话,这将军做的也没有什么意思。你不要拖拖拉拉,就且说,是与不是?” 冯甫原本比楚阳关还小两岁,不过二十五六而已,身形也修长健硕,但面容沧桑,看上去却比楚阳关还大上一些。此时手中正握着一封拆了火漆的信件,回道:“是宫里来人了。” 楚阳关登时没了兴趣,敷衍道:“怎么又来了?宫里面如今是太清闲了吗?隔三差五往我这里跑,你把宴席再摆上,人灌醉了赶回连州去就是了,休要拿这些事来烦我。” 这几年,包括唐显遥在内,连州宫中各方都时不时会派些人来,用各种事由想在定宜军中停上些时日。 楚阳关因此特地遣人买了不少连明目都没有的烈酒,用好酒的坛子分出去,若是来人,就摆上宴席,早也饮酒晚也饮酒,最多两日最少一日,但凡把来人灌得不省人事了,便差人装上马车,一刻不耽误地送出定宜,等人醒来的时候大多都已经回到了连州境内。 连州那些人里,楚阳关只与故友唐明逸投缘,脾气也相合,却不喜欢也不擅长应付其他那些人,见此法好用,便次次都如此敷衍。 定宜军是连州西北防范着北虞的第二道屏障,第一道是梁州,如今便也没有了。南楚朝廷不敢拿他真的如何,但人是不能不来的。 还好那烈酒不贵重,以至于楚阳关存上了好几大坛,专门应付这些人,也不算心疼。 这定宜军的少将军一言说罢,挥开长戟,又要耍将起来,却见冯甫往前凑了两步,低声道:“并非是旁人,是贵妃带了陵光君的密诏前来。” 楚阳关一愣,随即道:“你妹子便说你妹子,即便是贵妃,也没少了你的功劳,如此小心谨慎,血海尸山上的模样哪里去了!” 冯甫道:“将军知道,贵妃在宫中却也是步履艰难,我这做兄长的不能照应一二,只好小心一些,免得给她招惹出多余的是非来。” “好好的副将你不做,非要做个偏将,你脑子磕坏了,在这里怨尤谁。”楚阳关骂了两句,也不想多说,又道,“罢了罢了,懒得与你讲。且说,你妹子传了陵光君什么消息来。” 楚阳关是武将世家,祖孙三代十几位儿郎大多战功赫赫,偏一心扑在兵法武艺上,没有旁的多余心思,不懂冯甫这种死里逃生,险得富贵之人的谨慎与惧怕,也是情理之中。 冯甫展开信与将军相看,同时解释道:“贵妃怕我不合时宜地递给将军,便要我先小心看过。” 楚阳关示意无妨,眼神匆匆扫过信件,却又定住,随即锁紧了眉头。然后把信在手中一握,攥成一团,最后推回到冯甫怀中。 “我就说,他再强的本事,也是皇子的身份,隔山跨海的去什么潼城!”楚阳光明显是心急了,重重叹了口气,又叫了声,“冯甫!” “末将在!”冯甫拿住信,正色道。 “领两营兵马,去潼城救二殿下!” “末将遵令!”冯甫答完,转头就走,却又立时被楚阳关叫住。 “算了算了,你看住营中,我亲自领人去!”楚阳关一言说罢,也不耽误,迈步就走。 冯甫却连忙追上去:“将军稍待,此时将军不可轻易离营,朝廷……” “朝个鸟廷!陵光君都亲自写信了,明逸的处境定然凶险,他与我是天下无二的知己,他若出了什么事,我拆了那鸟城。” 楚阳关说着,便已然走远,冯甫知道他的脾气,也知道他当真视唐明逸为知己,便也不敢再阻拦,自己跟了上去。 而后,楚阳关召集军中诸将,迅速做了简单布置,又问明了潼城情况,于是自领一营卫军,又令一名副将六名统领带上各自营中兵马随行。 期间,冯甫插了个旁人不在的空,当着他的面把信件一把火烧了,楚阳关自然是信任冯甫的,便叫他给冯仙儿回封信件,只说潼城之事他自会处置,二殿下必不可能出事,又叮嘱冯甫照应军中事宜。 从楚阳关看信到点兵,也不过三个时辰,定宜军中就列起行军大阵,浩浩荡荡共四千人,急匆匆往潼城奔去。 此间,南楚兵部其下驾部郎中,与唐显遥的那位近侍伪装成刑部其下比部郎中的,恰巧在黄昏时分带队入了潼城。 刘著领潼城各部官员出城相迎,甚至提前把连千砻县宫县令在内的七县县令也招来一同迎接。此时便已向提前设好的宴席中去了。 而西城门外不远处,成望舒与许仲彦站在一处山林前,颇高的地势上,望向城门外面隐隐约约密密麻麻的火把人马和旗帜,却是早已饥肠辘辘。 一天以前,许仲彦还信誓旦旦地说:“堂堂君子,为全大义,忍一时饥饿又何妨。” 此时却也头晕眼花,意志模糊,能坐则坐,能躺则躺了。 并非是许仲彦不能忍饥挨饿,只是他一介书生,少于锻炼,许多日的仓促奔波,又围着潼城外转了两日,现下里,实在是熬不住了。 第三十一章 入城 本来,成望舒护着许仲彦在两日前已经到了潼城外。 许仲彦见他没有直接去往千砻县的意思,便也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两人的干粮原本已经用尽了,该是要先去做个补充。但许仲彦先是被他带着,围绕着潼城外转了一圈,以为是要先探查清楚潼城周边的形势,再找个机会入城。 却不想成望舒直接在此处停了下来,似乎还有别的顾忌或者安排。 中间成望舒也曾问他是否饥饿,许仲彦当时还逞强,现在却后悔莫及。 实际上,就算许仲彦说饿,成望舒也得让他先忍着。 寻常人看不出端倪,但成望舒一眼就识别出,潼城四周早就被布置得滴水不漏。茶寮也好,道路也罢,都已经被耳目盯住。 他不知这是文良的暗卫和“李茂的人”,企图未明,他二人又要在城外盘桓些时候,周全起见,轻易也不敢现身,更无法去购买吃食。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成望舒自己倒是无妨,但还是担心许仲彦饥饿难忍,正犹豫要不要用自己这柄杀人之剑,砍只野兔蛇鼠之类给他充饥的时候,不远处树冠之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成望舒登时做了反应,将剑一横,隐隐把许仲彦罩在了自己长剑所及的范围之内。 四野之下原本偏向寂静,此时却凭空传来一阵风声,随即,几只匕首化作银光,接二连三地射向成望舒,剑客身形不动,只是轻巧地或横或截,便将匕首一一拦下。 “我还当你赶路赶急了,我离得这么近,你都没发觉。” 不远处的树冠之上,先是响起了少女的声音,随后一个娇小的身影轻盈跃下,二人借着月色来看,不是宿星还能有谁。 成望舒放下戒备,归剑入鞘,回道:“饿的。” 宿星先开口,也是为了怕自己不亮明身份,万一成望舒反击,自己招架不住。此时听他这般回答,先是一愣,随即轻笑道:“你还真是老实。” 说话间已然走到近前,手上递了两个饼子分别给二人。 “谢过宿星姑娘。”许仲彦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接过饼子,却也未敢先吃,又开口问道,“宿星姑娘将饼给了成兄与我,不知自己是否已经用过?” 宿星白了他一眼,道:“饼子都给你们了,我还吃什么?” “这哪里使得!姑娘一路奔波劳苦,若是水米未进,恐会坏了身子,还是请宿星姑娘先用吧。”许仲彦说完,又看向成望舒,“你说是吧,成兄。” 却见成望舒已经将饼吃了小半张,并不理睬他。 许仲彦尴尬之下又想替成望舒分辨两句,宿星却先一步开口:“少在这里卖好人,吃你的吧。” 书生本还要再推辞,却见宿星从袖中拿出个小巧盒子,对他扬了扬,随后打开,里面净是些精致果子:“我吃这个。” 许仲彦这才知道她是在逗弄自己。当下也是饿极,便就不再谦让了。 宿星又给二人分了水,找了个少有泥土的高处坐下,待他们吃完,方才问道:“你们预备何时进城?” 成望舒回道:“即刻。” “我来的路上看到这城外四周已被布置了人手,也不知是冲谁来的,手上有没有这呆子的画像。即刻进城,能有把握吗?”宿星晃着腿,倒也没有一点紧张的情绪。 “无妨。”成望舒简单答道。 宿星一笑,干脆跃下来,把手中信件递给成望舒:“陵光君有信给你,你先看过了再说。” 成望舒便接过,拆下火漆,展开信件。 这几人都不知道,这一封要比给楚阳关的那一封还长上许多。 “我能看吗?”宿星凑到跟前,眨着眼睛问道,虽这般问着,却也自觉站在看不到的信中内容的角度,只等成望舒回话。 成望舒却不言语,神情也无变化,将信直接递给了宿星,便算是让她看的意思。 陵光君在信中,确实也对宿星和许仲彦有所布置。 倒没有别的,书生负责引诱,剑客负责杀人,而宿星负责说话。 宿星也不明白陵光君要她说的话到底是何意思,只是一一记下,随后将信烧了,头微微一歪,道:“走吧,杀人去。” 许仲彦不明就里,却也不敢多问,三人一行便从高处下来,往潼城而去。 此时潼城尚还未乱,但潼城太守的心却先乱了。 这二位郎中算是潼城里这两三年间,来的最紧要的人物,刘著准备的宴席布置得也颇为盛大。 依着温故的意思,刘著丝毫没有叫苦卖惨的行径,只说是除了大奸大恶的杨万堂,收缴了他府中积存的钱财,又败了趁机夺城的梁州军。 所得财产全数充实府库,尽用于坚固城墙,整顿军备,随时防御北虞从梁州南下。同时也将详细账册呈送给了二位大人。 刘著虽然不说,但这二位郎中想必也知道,杨万堂能有如此境地,究竟是仗着谁的势。 此一番举动,无非是要宋相一个首肯。 对于杨万堂,两边心知肚明即可,宋犹免去了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烦,刘著也以此卖了个人情,潼城这些来路庞杂的钱财从此也可以放在明面上行事了。 但出乎刘著意料的是,这两位大人,尤其是领头的那位驾部郎中,似乎对此事毫不关心。 倒是随行的李茂发现了一些异状。 先来潼城告知行程进度的那几人,本来在府衙中等候二位大人车驾,见人来了要上前招呼,却当见到那位驾部郎中的时候,动作明显一滞,跟着又交头接耳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随即,来的队伍当中便有几人出列,将他们拉到一旁,进行了一番低声言谈。其间众人面色变了几变,最后终于安静下来,可神情却也并不那么自然。 总归,看上去与那架部郎中并不相熟。 李茂一直暗中观察着他们,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 今晚这宴席颇为重要,刘著怕出了岔子,便没带着李寻,李茂此时不好脱身,于是差了身旁亲信,借机离场,去将此事禀告给了温故。 第三十二章 应变 连州当中虽然也有些关于刘著姑母助他夺下潼城的传闻。但在南楚朝廷看来,此事的功臣还是刘著本人,并不重视他借用了什么力量。 只要没有借北虞的力量便好。 太守姑母既是女眷,也无官职,此次宴席便根本无人提及于她。 温故倒也希望如此,她此时尚不合适在南楚朝廷之上过多显露,但也最好不要无迹可寻。现在这般情况最是恰当。 李茂的人来将宴席之上的事情报与她的时候,她正在与百无聊赖的同李寻下棋。 自从那日找了李寻问话之后,温故便每日都叫他过来对弈一番。 对于城中这些时日里到处传扬的逸闻,李寻也是听过一些的。且不说他在乎与否,温故这般不避嫌,反而频繁与他相见的态度,让他的确很不痛快。 但奈何这潼城当中,太守姑母实在是权势滔天,又有了之前一遭用金绾威胁他的先例,李寻纵使是一万个不愿意,也不得不来。 不过是下棋而已嘛,无赖悔棋,败她兴致就是了。 李寻倒也是有几分天资,这才几日光景,悔棋的技艺进步神速,花样百出。 一会圈定温故不许在这一方布棋,一会又要她一息之间落子不得犹豫。李寻反正也不要这面皮,尽管耍无赖。 常人遇上这般棋局,这般对手,对于技艺增长清心静气而言,都根本没有什么助益,早就该厌烦了。 可偏温故瞧他这样子却更加高兴,不止陪着他无赖,甚至还要哄着他悔棋。无论李寻出什么样子的邪招歪招,温故都照收不误。 李寻哪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两日下来,他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孩童,这小了他好几岁的小娘子,反倒真像是个照拂晚辈的慈爱姑母。 弄得李寻来也不是走也不敢,全凭着一张嘴给自己找回些场面,抒发些怨气。 李茂的人来时,正巧碰上温故被李寻悔棋弄得兴致高昂,见来了事情,才十分不尽兴的放了李寻离开。 这石匠算是得了救,甩手就走,转眼便没了人影。 温故听完来人的仔细禀报,又问了些话,也让他回去了。 温故认同李茂的猜测,“驾部郎中”换了人。 换了谁的人,便是当下最先要搞清楚的事。 南楚朝堂间基本的一些关系,李茂曾一一与她讲过,刘著也曾说过一些。 从她所知道的信息来看,如今来的这二位郎中是宋犹这边的门生,而宋犹暗中扶持的是二皇子唐明逸。这是外面来的信息。 从这件事本身来看,潼城之乱已过月余,之前也并未引起南楚朝堂的太多重视,而许仲彦骂殿一事一出,连州随即就派了人前来。 虽然明面上是嘉奖太守,但若说这二者之间并无关联,恐怕没人会相信。 那么眼下,最直接搅在许仲彦这件事里的人物,就是南楚的两位皇子,但这两位皇子都是暗地里行事,少了明面上的一层。 这一队人马恐怕就是为了补足这一层而来。 既如此,他们若是来保许仲彦性命的,沿途布置尚且不提,必定会快马加鞭,用最短的时间来到潼城,以求先机。 然而一行百余人,又是马匹,又是兵器,缓缓而行,平白拖慢了进度。更像是为了以防暗地行事的人万一失了手,他们好在明面上补齐一刀。 这是来杀人的。 如此想来,便是两相对应。这一行人,是二皇子唐明逸,也就是陵光君一边的。 那么若是图谋的事情相合,便就不需要换人,加个人一起来就是了。只有所图不同,才会临时顶替,更会引得队伍其他人如此戒备不安。 南楚之中,潼城附近,能压住左丞宋犹名头,强行换人的,也只有两个人。其一是定宜军楚阳关,其二就是大皇子唐显遥。 想到这一步便也清楚了,楚阳关与唐明逸本为挚友,不需要这番行事。只剩下唐显遥一人而已。 温故想定,却还需再验证一下,便让知夏叫来了文良。 随后,文良便陪着温故,趁夜色往府衙后头唐显遥手下“暂住”的那个院子去了。 “我听见城中喧闹,就知道今夜有事。”前几日与温故说话的领头人见时隔几日,这女侠终于来了,便熟络地上前说道。 温故故意没问他姓名,他便也懂事的不与温故打听太多身份。 这女侠那日二话没说,先给了二皇子一箭,直接射杀了他,这般果断决绝,又自己说出了许仲彦李寻之事,要还不是自己人,那便没有自己人了。 温故虽大体上还如那日般镇定自若,但言语间却多了一丝兴奋或是急迫,道:“殿下派人来了。” 那人立时端正神色:“许仲彦到了?” “还没有,殿下应该是要先行布置。”温故说的谨慎小心,又刻意压了压声音,“来人或是要来核对当日之事,但我的身份,殿下说过轻易莫要显露…” 说到此处,温故便停了下来,明显有些为难。 “阁下所行之事,比我等更需慎重,的确不宜轻易显露,可有机会让我先去与他打个照面?”那人倒是很快会意,立时自荐道。 温故想了想,又下定决心道:“如此最是恰当。” 那人干脆连阁下都不叫了:“女侠且放心,此事便交予我。只是不知,今日来的是哪位大人?” 他确实没有试探的意思,只是为了提前做个准备。 温故低声回道:“是殿下身边紧要的人。” 这不难猜,随手派个人去肯定压不住这两个连州来的郎中,定是唐显遥亲自去,或者是留下了什么有名有姓的人物。 “懂得,懂得。”那人听温故这样说,便也不再问了。 温故便叫文良引他一人前往,刚要出门,温故又叮嘱道:“只需与大人说,殿下留了人有要紧事和他商议即可。此事紧要,想必你清楚。” 那人称是,又重复遍要女侠放心,就要出门,却又被温故叫住,问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那日在千砻县,你是跟着殿下在山下等待,还是先行上山了?” 第三十三章 安排 那人不清楚这女侠为何突然问出这样一句。当日他们随殿下同往,虽然扑了个空,但那时的具体布置的确如她话中所说。 她能连这些细节都清楚,想必殿下甚至在布置之前,可能都与她先商议过。 这女侠如今居功至伟,日后必定能得高位,此刻这般问话,他要是答巧了,说不定能给自己在未来谋份好前程。 想到此处,那人神色间更添了几分尊敬,道:“那日我在先锋阵中,先一步上山。” 这句说完,又补充道:“当日布置颇为严密,若不是迟了一步,必定是可以功成的。” 温故又问道:“可有配持弓弩短刀?” “这是自然。”那人答道。 温故点点头,笑道:“这我便清楚了。” 这一番问话不明不白,那人全凭自行参悟。此刻见温故没有了再问的意思,便行了一礼告辞出去。 温故有此一问,的确是要给他谋份前程道路,不过就是要定下谁来送他上路而已。 那人自然不知,还为自己的奉承颇为自得。 二人离开后,文良并未带他前往府衙。 潼城府衙没有合适的地方,刘著便将宴席设在了城中最大的登云楼当中。与两位大人在府衙里简单相谈之后,就引着过去了。 但登云楼也只是出了个地方而已,其中人手早被暂时遣散。暗卫提前一天接管了此地,从食材采买后厨帮佣,到小二跑堂酒保茶水,全部替换了人手。 此时文良带着那人穿梭其间,刻意还做了些隐秘行事的样子。 但在对方看来,女侠的这位心腹颇有手段,如此重要的宴席竟也能插进许多人手。心下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已经在想将来无论自己是与那女侠侍奉一主,还是干脆投入她的门下,有如此强劲的同侪对手,自己要如何与他争风头。 又觉得自己手段或许不如对方,但对方虽然相貌堂堂,看上去却已经年过而立。而自己年轻力盛,那女侠又是个小娘子,未必就没有旁的路可以走。 转而,又想到小娘子容貌惊艳,得了殿下如此信重,二人之间未必只是主从而已。看她行事,更不像有什么足以傍身的武艺,如何约束手下,或许还要靠美色种种。 况且不止那小娘子,连她身边,那日见过的婢女,也都颇有些姿色,若能与她也亲近几分,更是只剩美事,没有坏处。 就这一会的功夫,脑子里来来回回已经转开了不少龌龊心思。 直到文良兜兜转转带他入了一侧房间之中,这人的心思才转回来,透过门缝看去,一眼就看到了列于席上的“驾部郎中”。 那人“诶”了一声,却因方才的种种想法,不愿与文良分说明白,只道:“兄台尽可告知你家那美貌主上,在下定会为她将事情办得周全。” 文良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听他语气觉得颇为不适,大小姐在去的路上曾与他交代,若此人看到来人时,显出些怀疑或是异样的表现,说明她的猜测可能出了纰漏。文良需立时处置了这人。 但此时听话中意思,他与来人是相识的,文良琢磨了一番他这样究竟算不算“异样”,最终还是决定暂且不取他性命。 二人便暗自观看,隐约也能听到些席间言语。 而宴席当中无人注意到登云楼中多出的这二人,席间诸位正为另一件事烦扰。 “潼城初定,诸般事宜还需巩固,此时入京,会不会急切了些?”刘著脸上堆着笑,话里也都是些商量的语气,此刻端着酒,与那“驾部郎中”说道。 “刘太守勿要推脱,这都是在京中就已经定下的,大人们运筹帷幄深思熟虑,刘太守能考虑到的,京中大人们考虑的自然只会多不会少。” “驾部郎中”语气颇为冷淡,但话中意思很是坚定。 旁边的比部郎中不发一言,其他陪坐官员更是只顾谈笑,东拉西扯不参与话题。 原本入席后,双方先是说些“大人一路劳苦”,“太守守城功高”之类的话客气了一番,还未待那比部郎中将宋相的意思传达一二,这“驾部郎中”先拦下话来,就是要刘著同比部郎中一干人等,第二日就出发,返回连州去。 不止刘著猝不及防,就连比部郎中一干人等都是刚刚明白大殿下要这人来做些什么。 此举实在太不正常。 比部郎中受了宋相所托,是来找那骂殿的书生许仲彦的,若是就这么直接被支了回去,那还了得? 可在来的路上见了驾部郎中的下场,此刻他也只能缄口不言,如此打道回府最多被骂上几句,少了日后升迁的机会而已。若拦了这人的行事,恐怕自己就要把命留在潼城了。 便还是由太守自己争吧,刘著能不能留住,就全看他自己的本事了。 各种心中所想不同,但面上却谁也没表露出来。 能坐到此间的人,谁没在这些场面上,练就成一些面不改色的本事? 众人间,除了那说话的“驾部侍郎”,和措手不及的潼城太守之外,其他人便都在顾左右而言他。 刘著自然是不愿意去的,潼城如今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在这个时候突然调离太守,必定不是什么可以放在台面上说的原因。 那台面下的事情,刘著可太多了。 在潼城有温故照应,自己也得心应手一些,尚足以应付。若是离开潼城,便真是任人宰割了,更何况是要去连州。 刘著说来说去,也都围绕着潼城如今的关键地位:“大人们自然考虑的极尽周详,不止顾及着东边,连潼城都能一并照应起来。这是潼城百姓的好福气。” 刘著说完便又举杯,周围一众人相应和,只有那“驾部郎中”仍不动作。 其他人都像没看见一般,刘著也不觉尴尬,便与旁人饮了酒,又道:“只是下官在潼城许多年,城中诸般事宜颇为琐碎,下官倒是熟络,就不知是哪位大人来接手此事,下官好去做个详细交接。” 第三十四章 推脱 刘著这话无非是要给自己寻个空子,他若想走,一天也能交接完毕,若不想,一个月都未必能够。 可对方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要刘太守上京,是当下最紧要的事,谁来接替我也不知,来人或许已经在路上了。这般事宜刘太守就不要费心了,反正都还在朝堂上面,若日后有什么不妥当不清楚的,自然会再与刘大人问过。” 刘著心想这算什么话?但也不好发作,只得又道:“竟是这般急迫吗?不知大人可否有迁陟公文,让下官也好知道入京去做什么,能提前有个准备。” 那人哼了一声,回道:“刘太守久居潼城,不知京中情况,如今这光景,太守是要谁来给你公文,吏部?陵光君?还是陛下?” 刘著疑道:“若没有公文,下官岂不成了擅离职守,无故入京?” “我们既然到了,太守怎会是无故入京?莫非是还不知晓,我们因何来此?”这人说完,直看向一旁的比部郎中。 比部郎中哪敢多言,却也实在不敢称是,干脆一个劲地点头,嘴里哼哼哈哈,也不说出句整话。 刘著见如此,就知道再说无用。于是又换了法子,想要劝酒先灌醉来人再说,可这“架部郎中”根本不接刘著的酒,任凭他换着花样地劝,就是连一口都不饮。 面子往来是这种场面里的基础规则,对方有不给他面子的底气,刘著便真的无可奈何了。 说到后来,那一口酒未喝的“驾部侍郎”干脆不胜酒力,先行告辞。其余人见状,便也不敢多留,与他一同离去。 待把人送干净了,刘著才拉着李茂急匆匆要往不失居去。 “贤弟!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到底在图谋什么?你可知晓一二啊?”此时刘著没了刚才的气度,语气里尽是慌张。 李茂扶住他,道:“刘兄,来者不善。” 刘著等了片刻,见李茂竟只有这一句,急道:“贤弟,李茂贤弟,主簿大人!我自然知道他们来者不善,只是你这话,是当真也没了法子吗?” 李茂又劝道:“兄长莫急……” “我怎能不急!潼城如何,别人不知晓,你还不知晓吗?这个时候,来了如此蹊跷之事。恐怕……恐怕……”刘著接下来的话怎么都没敢说出口去。 李茂却是一副为难的样子,道:“此事看来确是蹊跷,我也想襄助兄长,但确实是一无所知。” 刘著连连叹气:“这可是关系你兄长我的身家性命。而且,若他们从我这里探走些风声,潼城恐怕也不能保全啊。” 李茂当然明白刘著的意思,却假装自己正在思索,没听见刘著的后半句。 直到刘著拍了拍他,才一副缓过神来的样子,道:“此事虽大,但一定有法可解。兄长在潼城全心相护,如今有此一难,以我对我家大小姐的了解,她的为人,定然不会看着兄长身陷险境。” 刘著心想,若是有利可图,或是以什么作为交换还则罢了,从你家大小姐在潼城的行事来看,她的为人竟还能拿出来说事吗?面上却也只是应承,道了句“如今也只能倚仗姑母了”。 说话间,二人便出了登云楼,可刚出了门,李茂便告诉他,有人在暗中盯着他的去向。 刘著便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面不改色的,低声托付李茂去找温故,千万要姑母为自己想个法子,随后便忧心忡忡地独自回府去了。 李茂见他走远,打了个哈欠,脸上登时现了醉态,低着头,步履蹒跚地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而登云楼对面的房顶之上,两个人影也同时分散开来,一南一北,追着二人而去。 他们只盯到了刘著李茂。却并没有发现中途就已经离场的文良二人。 此时,文良已经带着那人预先到了前些日子才修好启用的驿馆当中,甚至都闩上门栓,在“驾部侍郎”今晚休息的厢房内小坐了。 一路照常,那人倒也没再感叹文良的手段,却问道:“兄台,待会在此处说话,是否方便?可要防备耳目?” 文良回道:“这驿馆中也有我们的人手,周遭早已查探完毕,有话但说无妨,不用顾虑。” 那人点头,又问了文良一些闲话,却不是往来经历之类的,反而尽都围绕着温故与知夏二人。 文良本就不爱与人攀谈,这人从方才到现在言谈虽没有过分逾矩,但总觉得惹人生厌。 此刻还不是时候,走也走不得,打也打不得。文良干脆就学着李茂,故意装作门外有人经过的样子,要他噤声。 且不管他装得像与不像,这人倒是知道轻重,便不再多言了。 稍待一会,门外传来一阵无关的言谈声。便是暗卫给文良传信:登云楼的宴席散了。 文良将门栓打开,顺手晃了晃门。门外又传来一些无意义的声响。文良作势仔细听罢,才与他说道:“大人正在来的路上。” 那人应声,正当文良想要找个借口脱身的时候,那人却先开口道:“你家主上既交代我来办妥这件事情,必定是不想表露身份,兄台在此处若是有所不便,也可自行离去,待我处置妥当后,即时便会报于你家主人知晓。” 文良闻言,虽不知他作何打算,却也正合了自己心意,于是道:“我在驿馆外接应。” 那人点头,就当应下。文良便径直离去,只留那人尚自得意。 然而,文良小心出了门,从驿馆外转了一圈,躲开周边的视线,又转回到驿馆当中,从另一处暗门潜入到“驾部侍郎”所在厢房与隔壁厢房之间的一处暗道当中去了。 此处,正好能听见屋内言谈。 果然,不多时,文良就听见厢房内的门被打开,随即又听见有人抽刀的声音。 那惹人生厌的男子声音先响起:“统领,是我。” “驾部侍郎”明显有些气闷:“你怎么在这?” “专是为了等待统领。”那人回道,接着又说,“陛下可有其他安排?” 第三十五章 追贼 文良听到此处,也不禁有些惊诧。 却听“驾部郎中”道:“这不是在府中,你怎敢这般称呼?太不小心了。” 那人却得意道:“我已安排人将周围都探查清楚了,此地安全,统领尽可放心说话,不用顾虑许多。” 文良这才明白,他急着支开自己,原是为了抢这点功劳而已,心中更加厌恶此人行径。 然而此言一出,房中二人暂时停住言谈,随后就听里面传来一阵小心翼翼翻找敲打,以及微微摇动门窗的声音,明显是在做详细查探。 翻修驿馆之时,特地考虑到了这一点,墙体之中的异常尽被妥善遮盖,自然不会被这两个货色找出纰漏。 待响过一阵之后,那“架部郎中”方才继续:“纵是如此,大事未定,也不可这般掉以轻心。” 却听那人故作神秘的言道:“统领尚不知,大事已定。” “你这是何意?” 那人声音小了几分,回道:“城中还有陛下的人手。统领见过自然就能有个分晓。” “何人?” “驾部郎中”有此一问,文良立时做好戒备。 “自是陛下心腹的人物,此时尚不能说,待统领与此人相见之后,就会清楚如今潼城里头,装着多大的一份功劳。” 那人倒也慎重,言谈中当真没有透露半分温故的身份。他满心谋算的都是自己将要攀上新贵的枝头,更不会把这个机会透露一丝给旁人。 而那“驾部郎中”却是将信将疑,只说由他来安排便是。 文良也从他二人言语中听明白,大皇子唐显遥竟在府中已让人以“陛下”称呼自己了。 而后再没说什么紧要的话,无非是将温故的吩咐照样传达,直待那人有了离开的意思,文良才从暗室当中撤出,到驿馆门口假作接应去了。 那人与文良复而相见,甚至起了要自己去见温故复命的心思。文良干脆连话也不与他说了,将他直接带回到了府衙后头的院子。 见文良不肯,那人便也没强作要求。方才与“驾部郎中”见面时他已然想清楚,自己在大皇子门下,熟络其中各种人事往来,这便是自己对于那美貌主上而言,最有价值的地方。 有此傍身,他日后便也能去争得一席位置。 文良自然不知道他这一天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事情办完,径直就去回禀大小姐了。 而另一处,刘著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府邸当中,他这一路上听到了不少异响,却连头都没敢抬,只顾自己走路。 今夜在他一处必经之路上值守的,正巧是新上任不久的巡检金绾。 由于上任仓促,金绾的官服还未做得。但既已升任潼城,再穿以前的县尉衣装也不合适,她这几日便都先着便服出行,却也方便。 然而这便服女巡检,此时正立于清冷月色之下,长靴黑衣,紧身窄袖,膝上肘中背心胸前各添补了一块牛皮照应。一副飒沓潇洒的女侠模样。 只是她面容却颇具寒意,持着长鞭,杏目圆睁,怒视着暗处也是一身夜行衣的来人。 “鬼鬼祟祟的贼人,出来!”金绾不待来人开口,先是一声娇叱,长鞭就甩了出去。 与当日在千砻县相比,金绾此时手中长鞭又长了一尺有余,鞭头上更是用铁环圈上了一柄似刀非刀的“宽刃”。刃长只有两三寸,却被打磨得寒光凌厉,更显杀意。 还在千砻县时,金绾的俸银着实不多,而李寻的收入时有时无更是可怜。金绾要时常接济着他,自己便也没什么多余的银钱。 初到潼城的时候,温故让刘著安排,先给他二人发了一月的俸银。 李寻就用全部的银钱去借了个地方,选了块好材料,亲自给她打出了这一柄“宽刃”。而金绾恰巧也用俸银给自己置换了一支鞭子。二人也算是想到了一处。 见李寻打好了这一柄刃,金绾原本觉得累赘,心里是不想用的,但毕竟李寻一番好意,又怕伤了他的心,还是收了,二者相合就成了现下里这一支。 只不过,练武之人讲求兵刃要趁手,金绾使惯了原先那一支,如今更换,长短又有变化,还多了花头,足足练习了好些时日才适应。今夜赶上紧要差事,便带了出来,正好就拦住了这夜幕下暗地里跟随太守刘著的贼人。 金巡检这一鞭只有威慑之意,并未照要害攻去。那贼人身法却也轻巧,一番腾挪,便从暗地里现出身形来。 “小娘子莫要拦路,免得死在这里,委屈了你。”那贼人黑布遮面,手中配持短刀,见拦路的是个女子,胆气更壮了些。 “深夜在此,行踪鬼祟。少来与我废话,直说你是何人?”金绾收鞭,喝斥道。 “问我姓名?你怕是找死。”那贼人见金绾不让路,反而朝他逼近,干脆拔刀要上前来将她砍杀。 金绾见他动作,身形未动,右手一卷长鞭,由中向前甩将出去。 那贼人见到鞭势,抬刀要挡,却不想金绾的力道用的巧妙,看似直取他面门,实际临到近前,鞭头才甩开,随着势头往下一沉,在他胸口狠狠划开了一刀。 贼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又觉得胸口吃痛,仅这一招就明白了自己远不是这女巡检的对手。便连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往另一处坊巷当中逃窜去了。 金绾哪里肯就这样放过他,提鞭直追过去。那人忽而攀墙上房,忽而跨步飞奔,身形十分灵活,明显是常年做这种差事,且事先看过地形的。金绾轻功虽也不弱,但奈何让对方占了个先机,总是慢他一步。 就这么一追一逃,直跨过了三个坊巷,女巡检被逼起了好胜心,也怕惊到了连州城来的大人物,给太守平添麻烦。于是忍住不呼叫同伴,只一人穷追不舍。 直到了一处巷子拐角,那人又欲提身跃起,这墙后头不远处就是孙家的赌坊,此时外面听不见动静,但里面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若他跑了进去改换衣装,恐怕就难以寻见踪迹了。 第三十六章 起手 情急至此,金绾便顾不上自身乱了步伐丢了防备,正欲往前尽力一扑,就见得那人身旁巷子另一侧,突然有一物横插过去。 定睛来看,分明是一柄春秋大刀。刀刃分毫不差地抹上了那贼人的喉咙。 那贼人原本只顾奔逃,又不见巷子另一侧形势,等看见刀光之时已然来不及停下脚步,就这么瞬息间被夺了性命,满眼又是惊骇又是不甘,却无妨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金绾也被惊到,刚稳住身形,就见一名娇小身材的少女自刀来之处现身,先用手提住落在地上的刀柄,又一脚把那死透了的贼人身子踢翻开。 可惜这巷子里太过狭窄,耍不开刀来,少女只得用手拽着刀往后一收,再挑起刀刃,把刀柄往地上一杵,这才算收回了她的春秋大刀。 金绾入城后还未见过文静,此时看了她手段,心下更为戒备,手持长鞭往胸前一横,问道:“你敢在潼城当街杀人,可知我是谁吗?” 文静听金绾问话,竟没有丝毫严肃表情,反而嫣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新来的女巡检,金绾姐姐。” 金绾听她这般回答,却也没放下戒备,疑道:“你是何人?” “我要怎么同你介绍呢。”文静看上去十分为难,认真想了想,却也不好说清楚自己的具体身份,盘算道,“太守叫大小姐姑母,大小姐又叫他文叔…” 这番盘算文静丝毫没有遮掩,想到什么直接念出来,连金绾都听了个清清楚楚。 文静只是稍作停顿,明显有了主意,便对她高声道:“我叫文静,是你家太守的叔爷麾下,最得力的先锋大将!” 金绾看她说的正经,不似玩笑,可说出的话来却着实有些令人惊奇。刘著有个十来岁的姑母已然是少见了,怎么现下里又冒出个叔爷来? 但她既这般说,又提及了温故,想必多半不是敌人,而且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妹子,于是语气稍缓,开口道:“无论是谁,在潼城当街杀人,都是要同我去趟府衙的。” 文静为难道:“金绾姐姐,府衙我可去不得,你若有担心,去找你家太守嘛,或者去找他叔爷找他姑母都行,这事要怪就怪到他们头上去。我走啦,改天找你去玩。” 文静一言说罢,提刀转身就跑,金绾刚追了那贼人好半天,此刻歇下来,觉得双腿微微有些酸胀,便知道自己是追她不上了,只得作罢。 可女巡检刚转回身,正发愁要如何处置这贼人尸首的时候,却又听得文静的声音自墙后头传来:“对了,这人你得带到不失居去,太守姑母要来有用。你只管送,可千万别与旁人说缘由。” 金绾怕她说完就跑,忙问道:“她要这尸首有何用?” “那我便不知了,可能是有什么收集的癖好吧。” “什么?”金绾听她这般回答,弄了个哭笑不得,可再问话便没了声音,想必是又跑了。 金绾无可奈何,只好依她所言,到周围招呼了几名逻卒,一齐给送到不失居去了。中间有人问起,金绾果然也没细说缘由。 等她到了不失居中,文良李茂早已齐聚在这里,将各自的情况分别说与大小姐听过了。 金绾一到,文良便去接应,将同来的逻卒与贼人尸首一同,先行安置在外院当中,而后便引金绾到内堂相见。 金绾一进到内堂,就看见除自己在内的五名活人之外,地上还躺着三个死人。瞧着装束打扮,与刚被文静杀死的贼人应该是同一伙人。 “金巡检今夜辛苦了。”温故先与她招呼一句。 金绾也不寒暄,直接问道:“他们究竟是何人?” “是来取太守性命,祸乱潼城百姓之人。”温故答道。 金绾虽是被温故强逼而来,但这些时日里见过了刘著行事,对他不止没有恶感,反倒觉得他是个好官。又见这年轻的太守姑母行事虽然乖张,但却没对她与李寻有太多过分之处,甚至还多了几分照应,外面的风言风语她没亲眼见过,更是不甚相信,便也对温故没有太大的敌意。 “何人敢如此胆大?” “胆大的不止如此。”温故说道,“金巡检可知,我为何要请你与李主簿前来潼城。” 金绾摇头并不答话。 温故见她不知,倒也没觉得失望,当日她与李寻说起的时候,实际也想他能自行告知金绾,不过李寻怕金绾担忧,忍住不说,也是人之常情。 温故便道:“看来李主簿担心令你涉险,可却不知,你毫不知情,处境才更是危险。” 金绾自然不明白温故话中的意思,温故便将连州朝堂之上有人要前来杀死李寻的事情告知与她。 不过其中隐去了陵光君和两位皇子的信息,以免金绾临时起了退缩之意,坏了她之后的谋算。只说了今日入城的队伍当中,就有其中人手。 详细说过之后,温故又问金绾:“人既是连州来的,或许还有更贵重的人物参与,只是这些人为何来寻李主簿,我却如何也想不明白,所以也想问问你可否知道其中内情?” 温故在说的时候,金绾明显是有几分惊诧的,此刻只道她并不知情。 温故信她所说,便又道:“事关重大,你若是有几分惧怕,也是人之常情,只盼你念及与李主簿的情义,莫要将此事泄露即可,后续事宜便牵扯不到你。” 金绾却毫不犹豫地正色说道:“我只有一问。” “请讲。” “你为何要如此襄助于他?” 温故知道金绾这一问并非是有什么情绪在其中,只是怀疑自己如此行事的缘由。 “我并非襄助于他,而是自救。过程里,恰巧知道李主簿裹挟其中而已。” 温故说的诚恳,金绾稍作犹豫,便回道:“好!我暂且信你,你与我说了这许多,可是要我去做些事情?” 温故笑道:“确实要请金巡检做件事,不过,是件分内之事。” 温故说完,便看向堂中那三具贼人尸体。 第三十七章 布子 金绾不知温故所谋何事,但既是自己分内之事,又与这三具尸首,连同自己带来的那一具,恐怕与四具都有关,稍一思索便有了想法。 “是要我处置尸首,还是再抓他们一次?”金绾干脆问道。 金绾在千砻县做县尉时,除了武艺时有精进,差事上面也未曾落下。 只不过千砻县民风淳朴,最多也就是李寻许仲彦这种能言善道之人,未曾有过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更没有什么需要大费周章的案子交由她来办。 但她很是勤勉,本着时常精进的想法,到了潼城之后,闲暇时分,金绾便详细看了许多以往案牍,自己也颇有体会。此时听温故如此说话,便立时想到了这两种行事的可能。 温故见她反应如此之快,想着李茂所言果然不虚,实在满意,道:“金巡检当真不凡,稍晚时候,这三人会再次出现在潼城各处,金巡检只需让太守和入城的驾部郎中等人知晓此事即可。” “而后呢?”金绾又问道。 温故却答:“而后便无事了。” 金绾想都没想,立时回道:“既是我分内之事,旁的事宜我便可以暂且不问,但日后尘埃落定,我终究是要问个清楚,查个明白的。” 温故心想,倒也不一定会等到那个时候,但却只与她说道:“到时必定会给金巡检一个交代。” 温故说完,又让李茂与金绾详细说明了时间地点等一些安排,金绾随即应下,其余无话,便按照商量好的,将带来的逻卒与那贼人尸首一并带离,就准备行事去了。 李茂方才还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待金绾走后,却现出了原本的忧心模样,道:“若依大小姐方才所说,大皇子唐显遥必定认为刘著已经投靠了二皇子。之前李寻许仲彦又都与陵光君有关,此事牵涉必然不小,刘著此次入京,恐怕会凶多吉少。” 金绾来时,他与文良刚将各自信息禀明温故,温故也将现下形势简单说与他们听过了。李茂的胸有成竹只是给金绾做个样子,实际上大小姐的全盘谋算究竟如何,他也尚不可知。 温故回道:“我那侄儿是为我所累,自然不能坐视他因此丢了性命。” 听大小姐这样说,李茂才稍稍放下心来。虽然他与刘著一开始并非真心相交,但在这些时日的行事中,李茂对这个曾经的“糊涂”太守,也生出了几分敬佩来,不想让他无辜殒命。 李茂又问道:“大小姐是否已有安排?” 温故笑道:“既然盯着我那侄儿的人已经被处置干净了,我们就快去见一见他,免得晚了,见不着他了。” 堂上这三具尸首便是“驾部郎中”派来盯着刘著行踪的,李茂按照大小姐的吩咐,带着暗卫将他们一并处置了,方才带到这里来。 众人还不甚清楚大小姐所言何意,只好听凭她的安排行事。文良先依着她的命令,同暗卫一起去杨府取一具尸首。知夏李茂则与温故一同,先一步前往刘著府邸去了。 此时刚入子时,已过了人定,刘著原本早该睡了。但刘府当中虽然没有灯火,却在一片黑暗当中,传来一阵阵细微的人声。 “还准备什么车驾!此时城中四处都是耳目,你这是生怕不显眼吗!” 内堂当中,刘著正低声呵斥着管家,那管家脸上早就冒了汗,此时只好点头哈腰地连连称是。 刘著几句骂完,见他还硬杵在当场竟然不动,急得连忙推了他一把:“快快快去啊,一匹马都不要,只带细软,不要那些拖累!” 管家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小跑出去,府中虽然没有灯火,但家仆婢女却不停穿梭其间,尽量不出声音,只有些窸窸窣窣地响动,不知情的可能还会觉得,太守府中一夜之间进来了无数盗贼。 管家出去后,刘著自然也没闲着,将几本书籍连同一些方便携带的银钱收拾起来,一并包裹,嘴里却唉声叹气个不停。 而布置在刘府内外的暗卫早就悄悄开了角门,温故被李茂知夏带着,尽量避开视线,直接到了刘府内堂当中。 “太守这是要去哪啊?”温故迈步进来,笑着问道。 刘著听到声音,先是被吓得一愣,转而见是温故来了,也跟着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姑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啊?” 知夏收拾了一块地方让大小姐坐下,温故随手拿起身边案上的一方砚台看了看,道:“我想着侄儿怕是要收拾行装,便来看看,有什么是姑母可以帮得上忙的。” 刘著闻言更是尴尬,连忙放下手中包裹,道:“也不是收拾行装,只是有个小物件找不到了,这不是要去连州赴任吗,想着赶紧找出来,一并带走。” “原来如此。”温故点点头,道,“恐怕这个小物件,名叫活路吧?” 刘著被她点破,一时又是羞愧,又是急躁,见她表情仍然笑着,突然起了一股怒意,道:“那我便是要寻条活路又如何!当时你说保全我家人性命,我还信你所言。如今呢?莫名其妙的要我去连州,这事情和你不可能没有干系吧?” 温故大方承认道:“的确与我有关。” 刘著见他不恼,胆气更壮了几分,道:“既已是如此局面,我为自己谋个出路总没有错吧?你现下里在潼城,尚可偷天换日,但你们梁州军这只手,还能伸到连州去不成?” “太守说的是,梁州军自然是管不了连州的。”温故认真回道。 “那便好了,切莫耽误了我行程!”刘著越说越怒,干脆起身当着温故的面继续收拾行装。 刘著在一旁翻翻找找,整理收拾,温故也不阻拦,不时还给他递些自己就手的物件。 那气急了的太守也不管是什么,接过来就往包裹里装。 却听温故一边帮他一起收拾,一边说道:“我本来想了个主意,能保全侄儿性命,甚至让侄儿更进一步。如今看来,却也不用我来费心了。” 第三十八章 活棋 刘著其实气的也不太真,只是自从当时上了梁州军的恶当之后,心中隐隐还是有些憋闷,之前被别的情绪盖过去了,此时恰好发泄出来罢了。 但听到温故这话,刘太守原本伸向包裹的手临时转了个向,拍打了一下面前的位置,接着坐上去,道:“家中杂乱,出行与否都是要收拾一番的。” 刘著说完,见温故不言,随即干笑两声,又道:“我就知道,姑母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不知姑母有何妙计?” 温故倒是对他这样子见怪不怪,还未开口,正好看见文良和几个暗卫抬着一口棺材,从正门进来,刘府管家带着十来个家丁壮汉手持长棍紧随其后,一个个面孔上都是紧张戒备的神态。 “老爷,这人…”管家方才是想拦住文良,却明显没成功,慌忙要回禀给刘著,却不想他刚出去了一会,内堂当中竟然就多出了好几个生人,后半句话就生生被止住了。 刘著是见过文良的,连忙道:“没你们的事,下去吧。” 管家看看自家老爷,又依次看了遍温故文良等人,一时间竟分辨不出老爷是不是被胁迫了,家丁们与他相同,各自僵在那里不动。 刘著见状,又吩咐道:“手上的事也都停下,不要让人在附近走动。去吧去吧。” 管家见他神情虽然有异,但并非是什么被逼迫的样子,这才行礼告退出去。 知夏进来时怀里一直抱着一个匣子,此时打开,是一支有些年头的老参,见那管家离去,她便也追上,不知做什么去了。 而后,几名暗卫将棺材放入内堂,又将棺盖打开,便也出去到内堂四周盯守。 “这是何物?”刘著也不敢上前去瞧,只是问道。 “这便是我给侄儿寻的活路。”温故答道。 刘著心想,指着棺材说活路,要是从别人口中听来,可能很是别扭,但从他这姑母口中说出来,却并没有半分不合适,他便又问道:“这里面可有尸首?” 温故笑道:“侄儿且上前辨认一番,看看是否识得此人。” 刘著闻言便上前查看,却见棺材里面确实躺着一具男子尸首,此人年纪尚轻,从眉目间仍可见生前潇洒,只是死了几日,已经有些难闻味道了。 刘著想了半天,确认此人并不是自己相识,便问道:“此为何人啊?” 温故却答非所问:“侄儿可知,是谁要你上京赴任?” 刘著道:“既是兵部刑部二位大人前来宣召,想必,该是宋相吧。” 温故又问道:“那宋相背后又是谁?” “自然是二殿下。” 温故点头道:“那若是你见的驾部郎中并非是兵部那位驾部郎中,而是有人中途顶替的,你以为是为何?” 刘著反应倒快,听到温故这般说,又细想今日在登云楼中的种种,连忙道:“姑母的意思是,有人借着宋相的意思,要骗我进京?可这比部郎中为何不说?” 温故见他想得清楚,便由他再往下想,并不说话。 刘著很是明白南楚朝堂之上的局面,只是稍作思索,便大惊失色,连忙低声问道:“莫非是大殿下?可是,潼城与连州哪有关联,我与他们更无甚干系,召我入京是何缘由啊?” 刘著当然不清楚,也想不到这些都是李寻一事牵扯出来的后续。 温故也无意瞒他,便将李寻和连州的关连大体与他分说清楚。 刘著听得又是摇头,又是心惊。温故也如实与他说明,自己并未想到一个千砻县的普通石匠,竟会干系到连州的继嗣之争。 然而事已至此,再说这般已然无用。刘著原本以为在温故这里能得个宽慰,却没想到事情远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得多。 然而情境如此危急之下,刘著反而更冷静了,温故绕了这么一大圈,却没说方才提到的这条活路,连忙问道:“姑母说此时活路在此,此人究竟是谁?还请姑母告知。” 形势已经分说清楚,接下来便该告知他要如何应对了。 温故于是气定神闲地说道:“此人,便是唐明逸。” 听到这个名字,又看了看这棺材里早已经死透了的人,刘著感觉自己的头脑久违的又混沌了。 温故今晚的这一番言语,当真让刘著切切实实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路都让她堵死了啊。 当日在潼城外,李茂骗他的那一番作为,都没有今日来得更为刺激。他一时只觉得胸口憋闷,继而眼前一黑,双腿一软,就这么跌坐在地上,差点两眼翻白,随二殿下一并去了。 李茂准备要上前扶他,但刘著先一步自己扶着棺材站了起来,又吓着一样,硬拖着双腿走到一旁,找了个地方坐下,像是要撇开干系似的,尽量离这棺材远了一些。 李茂又要上前去劝,刘著却连忙抬手止住他说话,单手扶额,自己缓和精神。 知夏此时正好回来,手中端着一碗参茶,温故示意她赶紧给刘著灌下去。 知夏解释了好半天,刘著才半推半就地喝了,又过了半晌,精神稍定,这才有气无力地向温故问道:“二…此人…是你杀的吗?” 温故回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刘著用手不停揉着胸口,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现在实在想不清楚事情,你怎么安排的你就说吧,我只要能留条性命,别的都不求了。” 温故听刘著这般说话,却突然站起身来,对着他行了一礼,道:“此事的确在我意料之外,也因着我的过失才到了如此境地,无端拖累太守涉险,温故这里,给太守赔罪了。” 刘著摆摆手,连道了好几声“无妨”,继而又说道:“你可是我的姑母,亲姑母。只要姑母可怜着侄儿,侄儿就感激万分了,不敢谈什么赔罪。” 温故见刘著面色已不似方才苍白,气息也平稳了一些,也不敢让他多等,便言道:“方才我说的,正是太守如今的两条生路。” 第三十九章 入伙 刘著此时是真的力不从心了。又一日会落得如此境地,他这一生都未曾想过。 现下情境,大皇子误以为他是二皇子的人,而二皇子的尸首此刻就躺在他面前。 任凭哪件事他都是解释不清楚的。若他放开胆子摊开讲明了,说不定还会招来更大的罪过。 过去的南楚朝堂上下无非就这两条路可以走,然而刘著明明动都未动,却已经把两条路都走绝了。 何况如今,大皇子一朝赢得胜局,二皇子在潼城死得不明不白,他就是最好的顶罪之人。 壮志难酬了一辈子,方才有些起色却又跌得更惨的刘太守,甚至想着当时他若没有弃城而逃,说不定还能落个殉城而死的结果,也能比此时更好一些。 而且以温故的行事人品,未必会真杀了他。 但无论如何都悔之晚矣,他此时哪里还有什么主意,只能听凭温故发落。 “若此人是我杀的,你便取走这具尸首,与来人一路去到连州,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同南楚朝廷交代清楚。”温故不想让刘著误会她的意思,因此说的也尽量平静。 “那唐显遥多少也算是因你才能得了皇位,未必真会对你如何。我自然也会为你做个安排,逼着他自己认下这件事,虽不能保证你一定周全,但也绝不会是十死无生。” 温故说完,见刘著并无反应,又补充道:“你若决定如此,我与梁州军必不阻拦于你。甚至还会助你安全入京。” 温故此言一出,就轮到文良诧异了。大小姐说得太过诚恳,若刘著当真如此行事,恐怕凶多吉少的就是梁州军了,就算梁州军趁着此时战乱之际能够分散藏身,大小姐作为梁州将军温宗之女,定然会遭到南楚的追杀。 当然,除南楚之外,若是北虞得到消息,也必然不会放过她。 潼城当中有太多人见过大小姐容貌,她又没有武艺傍身,如此乱世之中,被两国一同追杀的女子会有些什么下场,自是不用多说的。 哪怕身边有自己相护,也绝不能保证周全。 而相比文良,李茂却淡定得多。 他想着大小姐明摆着是在考验刘著,就算不是,以她的谋算,肯定还有千百种方法等着他。 念及此处,李茂甚至还觉得有些好笑。如此生死之事,大小姐说的越是周详,态度越是诚恳,刘著便越是不敢相信。各人心中的隔阂便是如此,大小姐左右人心的功夫实在不弱。 李茂心中虽是这般想的,但面上也和文良一样露出了惊诧表情,只等着温故再多说几句,自己顺着她的意思,说些“大小姐万万不可”或是“刘兄不必担忧我等”之类的话。 然而他二人,谁也没有猜对温故真实的想法。 刘著却连半信半疑都没有。 他自然能听懂温故的意思,且不说她有几分真心,就算温故说的全是真心话,这条路他虽有生机,但实际也是一场豪赌,对他而言,并不比就此逃离潼城来的安全多少。 然而未等刘著说话,温故便将第二条路也说给他听:“此人若是你杀的,你便同我一起来演一出戏,我保那唐显遥必定不会再疑心于你。梁州军与你皆无忧,而你在连州甚至也会有一席之地。” 刘著疑道:“此法太过两全其美,但若真是如此,你何必又要把第一条路给我来选。你且说,此法可有坏处?” 温故笑道:“看来太守是已经清醒了,想的的确清楚。第一条路,你依从本心即可,不需说一句假话,只不过就算谋划周全,你最终的生死,都在唐显遥的一念之间。” “那第二条呢?”刘著急问道。 “第二条路则完全不同,你若决定下来,自从此处离开之后,你不可有一句真话。说什么,做什么,都要依从我的安排。但你若能如此,必然会万无一失。这条路,你的生死全在你自己手上。” 温故话说得清楚,而刘著却沉着头,许久都没回话。 实际上连刘著自己都没发觉,此时的他和第一次弃城而逃时的他,已经不一样了。 他头脑中胡乱想了许多,半晌,才缓缓道:“若我选第一条路,你如何让大皇子自己认下此事。” 温故认真说道:“此时还不能细说,但若你如此选择,我会同你一路去连州,必定会做到此事。” 温故说完,刘著怎么想的不知道,文良却觉得自己该喝口参茶吊吊精神了。 刘著却动也没动,说道:“无论何种缘由,我都不敢让你与我同去,此条路不可为。但我若选第二条,还想找你要个允诺。” 温故只是点头,道了声“好”。 刘著这才抬起头来,正视着温故道:“从此以后,我们就当真站到一处,你要真真正正的当我是自己人。” 刘著这一生并没有什么真心托付的同僚朋友,梁州军与温故虽然一开始靠的是诈他骗他拉他入伙。但这些时日中,他也确实过的最为痛快。 他在潼城虚度了许多年,本来已经没有了太多指望。可如今,他的抱负也是全部依托着他们,才有了实现的可能。 而且这段时间里,他眼见着温故与李茂周通等人的相处,面上虽然不说,但心中着实羡慕不已。他自然也知道温故并没有完全拿他当作自己人对待。 此刻便就着时下心境,将真心话说出口来。 温故听他这般说,也没做什么虚假的否认,只是回道:“若如此,太守同梁州军便是共过一场患难。此后,就是同进同退的自己人了。” 刘著见她说得诚恳,心下稍宽,声音也稳定了许多,道:“要我承认杀了二皇子,这如同死里搏生一般,当真可行?” “这条路我已有了安排,待我与你详细说过,若其中有什么不妥当的,你随时都可反悔,如何?” 温故都如此说了,刘著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但仍是多说了一句:“我既已诚心相待,必不会中途反悔。姑母尽管放心。” 第四十章 造势 此时,太守府的内堂四周已经被暗卫隔绝开来,府中本来的亲眷仆从也不得靠近,知夏文良李茂连同刘著在内,便一起仔细来听大小姐究竟是如何谋算的。 温故先让知夏给内堂掌了灯,亮堂一些,心会更定一点。 随后各人分别坐定,温故也并不遮掩声音,恐怕高声密谋,便是不过如此了。 守在外面的暗卫都是耳聪目明之人,他们自会将能听到内堂之中声音的地方都处置干净。 这一番言谈直到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方才结束。温故也并未急着回去不失居,而是先与文良同去了一趟府衙后头的院子。 那尚在做着好梦的楚军头领被叫醒,与他未来的美貌主上一番言谈之后,将令牌撇下,独自一人怀着一腔壮志悄悄溜出门去了。 天光大亮之前,梁州军的大小姐,潼城太守的年轻姑母,南楚未来国君的隐秘助力,往潼城这一池水中显眼或不显眼的各处,分别投下了几枚石子,在这些石子漾起的波澜汇聚成巨浪之前,她已同侍女知夏一起,返回不失居睡觉去了。 潼城的这盘棋就要到了短兵相接的时候,子也已经布下,接着,便要铺开一场厮杀。她要好好养起精神,收拾接下来的局面。 此时,“驾部郎中”也=从睡梦中被叫醒,手下慌慌张张的前来告知,去尾随刘著做盯梢的四人并没有按时归来回禀消息。 过了时间之后,他们另外派了人出去寻找,结果在潼城各处发现了四人的尸首,但潼城的女巡检先他们一步将尸首看住。他们未免暴露行迹,暂时都未现身,只能先行回来禀明统领。 那“驾部郎中”原本不觉得潼城之事难办,这一觉睡的深沉,有些恍惚地听了手下汇报,方才醒过神来,急问道:“是潼城太守所为?” 手下回道:“并不能确定,那女巡检一直在查探现场,询问四周百姓,看着像是不知情的。” “驾部郎中”冷哼一声,道:“这潼城在刘著治下,我等不熟悉环境人情,他若想做场戏,你未必可以分辨清楚。” 手下称了声“是”,便只等着统领做吩咐。 他们此行,混入原本兵部刑部队伍当中的不过三十余人。加上伪装成流民入城的,以及在城外藏身准备接应的,总共连六十之数都未到。 让刘著入京只是随手而为的事情,随他回京本就需要再分出十余个人手,而他们在此地还需待上一段时日,许仲彦尚未进城,紧要事还在后头,人手原本就很是不足。 可入城还不到一日,就已经莫名其妙地损失了四个人。“驾部郎中”稍微做了一下权衡,便决定暂时不分出人手查探此事,待把刘著等人送出城后再做计较。 “刘著可有什么动静?”他又问道。 手下回道:“一个时辰前属下发觉不妥之后,立即补充了人手盯住太守府邸。” “驾部郎中”分明知道这手下怕自己担责,明明是反应迟滞,却偏避重就轻地只说自己及时补充了人手,但此刻不是发作的时候,他便不动声色地等他再说。 “刘著并无什么异状,只是收拾了行装。不过,太守府中却是有一件事或许不太寻常。” “何事?” “刘著和亲眷仆从除了收拾出简单行李之外,还带了一口棺木。” “给他自己准备的?” 那手下摇头道:“应该不是,那棺木已经打上了镇钉,里面应该是有尸首的。” “驾部郎中”疑道:“若是他家中亲眷,应该在潼城下葬才是,此行回京,也并不路过他老家,带个死人是为何?” “属下也疑惑此点,而且做了打听,他家中近几日并未有人过世。” “驾部侍郎”又是冷哼一声,道:“不管他玩的什么把戏,我们去见他一见,自然有个分晓。” 言罢,二人便起身准备前往太守府中,依照今日的安排,晌午一过,比部郎中连同从京中来的一干人等便应与刘著一起,返回京中去,大殿下在连州自然有别的招待。潼城当中只留下他们这些人,与二殿下仔细周旋。 可还没出得门去,就听另一名手下来报。 “统领,刘著在府中遇刺了!” 他不过睡了一觉而已,便出了两件事情,“驾部郎中”心里暗骂了几句,问道:“死了吗?” “没有,只是受了伤,伤却不重。”来回禀的手下答道。 “刺客是谁?可留活口?” 来人摇头,道:“刺客一共三人,逃掉一人,其他二人当场就被扑杀。” “混账东西!连个人都留不住。谁在盯守刘著?叫来回话。” “驾部郎中”没想到手下竟会如此无能,这下是真怒了。说话间,直瞪着第一个来的手下。 却听后来者又言道:“统领,我们盯着刘著的四个人,都被刺客杀了。” “什么?!” “驾部郎中”心头一紧,他也不是多爱惜手下,只是人就这么多,一会功夫就少了八个,任谁也坐不住了。于是便不再耽搁,连忙让两名手下跟着他一同,前往太守府邸查看。 等他们到的时候,太守府刚从一片乱象中平静下来,医官刚走,刘著的妻妾子女也已经轮流跑过来哭过了一番,又让他一个个赶了回去。 只是行装暂且收拾不得了。 两个被刺客袭杀的家丁也被蒙上布,由人抬着准备要送出去。 此时,一众人马叫开太守府邸大门,乌泱泱涌了进去,为首的正是那“驾部郎中”。 见刘著侧倚在塌上,腰间裹着白布,原本的绿色官袍上都被血染红了好一片,面色更是有几分惨白。 “驾部郎中”先是喝了一声“且慢”,手下立时拦住了抬着家丁尸首的人。他自己上去掀开布,这两具尸首的确是家丁打扮,也像是刚死不久。 随即又走到刘著面前,冷声道:“太守,伤的可重啊?” 刘著忍痛回道:“大人挂怀,下官性命无碍。” “驾部郎中”点点头,突然将手按向刘著腰间。 第四十一章 入局 “驾部郎中”本来就是练武之人,这一手来的又突然。等他手掌都按到了伤口上,刘著才叫出声来。 刘府管家倒也忠心,见来人要伤自家老爷,也顾不上对方身份了,刚要上前阻拦,却被几个兵士抽刀挡下。 刘著这伤确实是刚被刺客一刀砍下的,“驾部郎中”下手又重,白布上不一会就浸出血迹来。 太守丝毫不担心在仆从和上官面前丢了脸面,完全不遮掩表情,虽然没有伸手去挡,但也控制不住一个劲地惨叫。 直到“驾部郎中”感受到了满手的黏腻,这才松开他,刘著方能稍微轻松了一些,但还是疼的龇牙咧嘴,一会问一句“大人这是做什么呀”,一会叫一声“痛煞我了”。 如此却还不能罢休,“驾部郎中”先从榻边随手拿了块帕子把手擦干净,又示意手下上前,在刘著的哀嚎声中,将他裹着伤口的白布一层层拆开。 伤在腰侧,划开一道颇长的口子,的确是新中的刀伤,但却只伤了皮肉。刘著虽然谈不上消瘦,但也并不壮硕,这一刀不深不浅的,只是看着吓人,实则并无大碍,确实有些巧了。 但“驾部郎中”仔细看了好半天,却左右都看不出个具体的蹊跷来。便又只好令人把白布给他重新裹上。 管家这才急忙跑上来,又招呼婢女小厮上前帮自家老爷收拾。 众人动作间,“驾部郎中”就在一旁冷眼看着,差不多停当时才开口,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太守伤得可真巧啊。” 刘著有气无力地回道:“的确是巧,再偏上几分,下官此时恐怕就没有命来回大人的话了。” 听他这般说,“驾部郎中”冷哼了一声,又道:“太守可知,何人竟如此胆大,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朝廷命官?” “定……”刘著本想答话,可话到嘴边又转成了颤音,继而又痛呼出来,接着便朝着给自己收拾伤口的小厮骂了一句,“滚滚滚,换个手脚上有轻重的来。” 那小厮心想他根本没碰到自家老爷,不知为何平白挨了句骂,却也不敢回嘴,只得依言退了下去。 而刘著的这番掩饰,“驾部郎中”全都看在眼里。 刘著却也不管,继续忍痛说道:“我哪里知道是何人行刺,潼城里尚未安定,有些杨万堂留下来的余孽,或者是梁州军剩下来的贼兵。都有可能。” 说完这句,突然又恍然大悟,提高声音道:“或许,或许是北虞来的细作,想搅乱我潼城安定!” 刘著说着,身子甚至也激动的坐直了些,却痛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驾部郎中”见他模样,未置可否,又问道:“刘太守是否还能行走?” 刘著为难道:“伤在腰上,若是近处行路或许尚可,但连州七百里,恐怕骑不上马了,大人可否体谅……” 他料到刘著会如此说,早已预先做好应对,便打断道:“原本就不打算让太守骑马,驰道坐车,小路软轿,都已经准备好了。此去京中,耽误不得。太守稍作休整,便按时上路吧。” 一句话说完,丝毫不给刘著分辨的机会,转而又回到院中,询问刘府管家刺客尸首所在何处。 刘著原本还想争辩几句,可那“驾部郎中”根本连理都不再理他,便也无可奈何,只好叫管家唤了几人一同往后院去,不一会就抬来了两具用麻布盖着的尸首。 “驾部郎中”自己上前掀开麻布查看,接着就皱起眉头来,对刘府管家问道:“刺客呢?” 管家不知他为何会有这一问,指着尸首回道:“就是这二人。” 此时,第一个去报信的兵士恰在近旁,看到尸首面容,神色一凛,骂道:“胡说八道,这分明……” 可话刚说到一半,就被“驾部郎中”拦下:“此二人是刺客,那护卫太守的人呢?” 他知道自己安排人手盯守刘著并不妥当,但这都是各自心中清楚的事情,反正已然露了,刘著必定也不敢多言,便干脆直说出来。 “幸亏有这几位好汉挺身相护,否则下官当真就要糊里糊涂地命丧于此了。只是连累了他们几人丢了性命,下官愿意好生安顿这几位的家眷,还请大人成全。” 刘著倒是连提都不提,还给他打了圆场,说完又指点管家将尸首抬来。 待这四具楚军尸首也摆在院中,“驾部郎中”依旧核对一番,确实是自己的人无误,便说道:“人和刺客我都要带走。” 刘著却没阻拦,道:“应该的,大人请便。” 如此,刘府的事情便已停当,“驾部郎中”也不耽误,又叮嘱了刘著按时启程,不要误了时候。 刘著此时却突然与他诉起苦来,一会说自己伤重难忍,一会又说潼城也好,府中也罢,都有许多事尚未料理清楚。 原本很多已经被他断然否过的理由,这太守不知是被刺客吓到了,还是疼得乱了分寸,此刻也都翻出来重新说上了一遍。 “驾部郎中”被他纠缠得实在不耐烦,甩了几句重话出来,刘著方才不再提了。 可接着却又拉着他猜测刺客身份,从北虞或是杨万堂之流,一直细数到潼城当中的诸多人事。 前者他尚且知道,但他从入潼城加起来还不足一日,后者这些他哪里清楚。 不过,刺客的身份他心中有别的盘算,反而不如方才硬气。 刘著此番作为,无非就是不想去往连州而已。“驾部郎中”倒是淡定许多,反正他主意已定,刘著费尽口舌也没什么用处。 果然,任凭太守说尽好话,找尽理由,生生又耽误了一个多时辰。可他就是丝毫不松口,直到最后刘著实在说无可说,这才作罢。 见刘著哭丧着脸,终于半个字也说不出了,“驾部郎中”反而笑着说道:“太守若是没有旁的事要说,我便回去了。” 刘著这才无奈应下,“驾部郎中”便带着手下,将六具尸首一并抬出,一同回驿馆去了。 第四十二章 诱敌 众人出得太守府门,又行了一段路,那手下终于还是按捺不住,连忙问道:“统领,死的那两个刺客,不是戊字队里的人吗?怎么会与我们的人冲突上了?” 这“戊字队”便是最开始混入潼城的那一队楚军。 “驾部郎中”此时心中也有疑惑,他一开始认为,此事应当是刘著为了此去连州不能成行,自己谋划出来的苦肉计。 可看到那两名刺客尸首的时候他就犹豫了,戊字队头领曾与他说过,潼城当中尚有大殿下另外留下的人手。但所为何事,却并未告知与他。 对方心中所想他太清楚不过了,此人虽是最早投入到大殿下门中的,但他行事却也最是喜爱偶变投隙,大殿下知他品性,也正因如此,时至今日才只混上了个戊字队的头领而已。 此人不与他说明,想必是自认为另外攀上了高枝。既如此,他不事先告知自己,独自依着那人命令行事也在情理之中。 以戊字队那一个个酒囊饭袋的水准,以三敌四,竟还能跑脱一个,想必定然有高手襄助。这两相照应之下,确是合情合理。 况且现下的情况,自己手下杀了戊字队的人,还给他留下了活口,本来是各自有道理的事情。 但若对方真是大殿下的一枚暗子,且这暗子连自己都不曾知晓。想必在大殿下那里也是能压自己一头的。 这戊字队头领日后说不定会借着此事,去大殿下那里告他一状。或是以此做个要挟,从他这里讨些便宜之类的。 故此他才止住手下,并没有当场询问,以免事情提前发作。 “驾部郎中”想到此处,心下更是忍不住的恶心。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 但此事也还有其他可疑之处,大殿下调动刘著前往连州,一是为了削弱二殿下在潼城的势力,为许仲彦的安全添一分稳妥。 二则是要在连州,通过刘著把杨万堂的事情闹得大些,将宋犹与这杨万堂原本薄弱的联系做实做重,伤一伤宋犹的官声。 此时杀了刘著,与大殿下的谋算有些相合之处,却也有些不合之处。 而且看刘著方才的样子,关于刺客身份似乎知道一些什么。 不过,刘著在潼城多年,有些仇家也不是什么怪事。误会了刺客身份也算常情。 但无论怎样,见了戊字队头领,总能想个办法问出些东西。 想到此处,“驾部郎中”也只与手下说了句切勿多言。又交代他们去往府衙,将昨夜被刺客袭杀的四人也带回来。反正刘府当中已经露过一次,此时隐瞒却也无用,干脆就摆到明面上来,行事反而更加方便。他一个小小的潼城太守,就算有些不痛快,也得忍下来。 手下领命而去,“驾部郎中”便带着余下人返回驿馆。可一进门就见人来报,说戊字队头领方才来过,只说要寻统领,报一件紧要事。 见统领不在,也不肯与他人说清事由。等了一个时辰,左右没有等到统领回来,便留下封信,又出门去了。 “驾部郎中”也没敢怠慢,屏退左右拆信来看。 信中只有简短几句,说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潼城里的大人物约他明晚酉时,登云楼中相见。 “驾部郎中”问明手下是否是戊字队头领亲自来的,又问明信是否是他当场所写,之后是否还有他人接触此信等等。 手下倒是慎重,一一答复,确实人也无异常,信也无异常。他便也没有了旁的疑惑。 可惜方才在刘著那里耽误了太久,否则现下就能问明许多事情。 不过,刘著安排的驿馆当然不是说话的地方,约他在外面相见自然合情合理。正好自己也要找他,届时把事情一并说了便是。推迟一两日也无妨。 此事就没再放在心上。 不多时,昨夜死在潼城里的四个人,尸首也被带来了。 “驾部郎中”一一做了查验。这四人,连同死在刘著府内的四人,伤口位置虽不同,但凶手的伤人手法却大体相同。 他看得心头火起,却不表露出来,只叫手下连同戊字队那二人,带出去好生安葬了。 潼城里面这些糟乱的事要一样样处置,先把刘著送出城再说。 然而原本的安排因为人手上的损失不得不有个变化。 “驾部郎中”连午饭都来不及用,又重新做了安排。原定与刘著等人一同回京的十二人,为了不让大殿下认为他办事不力,这人数上面不得更改。 他只能从原本化作流民入城的几个人当中,提出一些暂且归入自己明面上的人手当中。又吩咐了给他们各自的安排。 这边刚交代完毕,比部郎中那边却又闹出了乱子。 不知道这比部郎中从哪里听来了太守遇刺的消息,带着队伍中几个能说上话的,拉着“驾部郎中”死活都要与他一同回去连州,绝不肯自己与刘著先行。 “驾部郎中”一开始还能声色俱厉地应付他们,然而来打听的越来越多,原本他们一行百余人,皆同住在这一个驿馆里面,这边一闹,不多时便传得人尽皆知,众人凑上前你一言我一语,搅得驿馆当中好生热闹,他也不好惹的群情激愤,只能一边解释一边劝阻。 情境如此,他便完全腾不出手来做后续的详细安排,只被扰得烦闷无比。 同样烦闷的,还有潼城中的孙老爷。 今日晨起时,有位行脚的货郎给开门的家丁送了一封信。 家丁将信呈给了孙老爷,打开一看,竟是刘若玉传来的消息。 原来,昨夜里,太守姑母的人前往杨府取走了一口棺木,那郑老爷送去的刘若白恰巧听到了一些他们的谈话。 刘若白知晓事情紧要,便急忙与另一位郎君商议,而这段言谈,恰巧又被刘若玉听去了。他方才知道连州来的这群人,还有些隐秘的目的。 其中一条竟与孙老爷有关。 刘若玉也觉得事情甚为紧要,便想办法托了个货郎,将消息送到了孙府。 第四十三章 初局 这封信中并未提及送信人及收信人的姓名,与约定的相符,信中也只以代称提及刘若白等人。从字迹笔法来看,确实是出自刘若玉之手无误。 纵使如此,孙老爷也并未全然相信信中内容。 原本在将刘若玉送入太守姑母府中之前,便与他做了约定,若他在府中得了信任,则要央求太守姑母亲自带他,或差人到城中一处孙家的脂粉铺子,去给他采买些桂粉黛罗。 可到现在为止,方才不过几日而已,刘若玉并未按照约定行事,甚至还被送到了杨府,除了最初那一次之外,更是连不失居的门都没再跨进去过了。 这时送来消息,还是这么个紧要的消息,虽然过程周详,但很难不惹人生疑。 然而事情也可以调转来想。 若是刘若玉生了别的心思,或者干脆投效了太守姑母,再或者是他人伪造信件。那么稳妥起见,应当先将约定事宜做个周全之后,再来传递消息才对。 现下里,除了城外出现的山匪之外,潼城也并无其他紧要事,并不至于紧迫到这个程度。若有人来害孙府,也实在想不出缘由。 孙老爷做惯了见不得光的营生,遇事必会多想,如此情况,倒是左右为难。 而信中的紧要事,便是连州这行人,要来查潼城当中是谁与南楚暗通消息。 孙老爷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决定按兵不动,只叫了人通知各处谨慎行事,小心提防。 然而通知的人刚派出去,就有几处恰好回来报信,说有个楚军兵士,行迹十分可疑。 孙老爷赶忙把人都叫进来仔细问话,这才知道,天还未亮时,城中孙府的一处暗门子发现了一个兵士在外面探头探脑鬼鬼祟祟,手中还拿着一卷舆图。原本以为是来的客人,只觉得时辰奇怪,但也未想其他。 可那兵士只是在附近徘徊,一边还盯着手上的舆图似乎是在做对照。却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最后在一个不起眼处留下了一道痕迹,便离开了。 那处暗门子附近有孙家的人手,负责盯住过往人等。当时就觉得可疑,便远远的跟着他走了段路,可没想到跟了许久之后,竟发现,那兵士是朝着孙家另一处赌坊去了。 到了赌坊附近,依然是在外面徘徊一阵,同时也在对照舆图,最后留下一道痕迹,便又离去了。 那人虽然着便服,但看身形姿势,明显是个军汉,又见他腰中跨刀模样,脚下鹿皮长靴制式,确是楚军无误。孙家几人这才没敢轻举妄动。 众人又随他走了好一段路,此人先后去了五处地方,处处都是孙家产业。每到一处,便都是同样一番行事。 更要紧的是,天光大亮之后,这兵士终于不再往孙家别处探寻,可竟进去了连州来的大人暂住的驿馆当中。待了有一个时辰方才离去。 孙老爷听的一阵阵头皮发麻,此事恰好合上了刘若玉刚刚送来的消息。 若只查他赌坊伎馆之类的产业,无非是损失些银钱而已,大不了舍尾求存,心疼一番便也就罢了。但他们此番所查之事,是能要了他身家性命去的。 “那人做的怎样标记?” 见孙老爷今日的脸色格外阴沉,几个手下不敢怠慢,赶忙呈上几张纸来。 纸上没有别的,就是五个歪歪扭扭的圈。 “这是什么东西?”孙老爷看着荒唐,于是问道。 手下忙回道:“便是那军汉划下的,小的们也弄不清楚,便原样画给老爷瞧瞧。” 孙老爷把纸一甩,眉头都拧成一团,声音里已经有了怒意:“就画成这样?” 孙老爷这一怒,于他们来讲可不是小事,另一个手下赶忙回道:“老爷明鉴,并不是小的们画成这样,而是那兵士就这么划的。小的们是比对着来的,大小模样一丝一毫都不敢有差别。” 孙老爷听了,却也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表情仍旧阴沉,那手下被看得一阵阵心里发慌。其他几人也跟着帮腔。 “当真如此。” “小的知道事关重大,比对了好些遍。” “老爷明鉴。” 几人七嘴八舌说了半天,孙老爷终于重新把手伸了出来。离得最近的那人立时会意,把刚掉在地上的几张纸递到了自家老爷手上。 孙老爷在案上将纸分别摆开,仔细端详琢磨了好一阵,又问了哪一张是在哪一处划的,此人什么时辰在何处,中间哪里有停留,是否与旁人说过话等等。 然而该问的都问过了一遍,这人绝对就是暗中查探,其中关窍却解释不清楚,这几个歪歪扭扭的圈,更是不明所以。 孙老爷想不透便不想了,又问道:“此人现在何处?” “他从驿馆里面出来,也没去别处,却往南市里头去了,还在成义客栈里要了个上房,就在那歇下了,说是要住上两日。” 这却奇了,成义客栈也是孙家的产业,却是为数不多的,完完全全干净的一个。 “白日间,他歇什么?” “小的也不清楚,就往客栈里面通了消息,掌柜的让小二进去看了,那人没什么动静,像是,在等人。” 孙老爷听了,沉默半晌,突然一拍案头,猛地站了起来。 “糟了!前些日子我们买来的米粮,第一批进的就是成义客栈,他们这是要连根拔起!” 一句话说完,孙老爷已经发了狠,又问道:“今日可有人跟着他?” 手下忙道:“这一路我们盯得紧,并无人在暗处相随。” 孙老爷沉声说了两句“好”,随后指点其中一个手下道:“咱们在成义客栈后头还有个空着的院儿,你把附近的人都召集过去,埋伏好了,等我到了听令行事。” 那手下接令立时就走,孙老爷又吩咐另一个道:“你去让那掌柜找个人,假做传话的,把他引过去,就说此处不便,换个地方相谈。切记不要多说。” 重要的事安排完毕,孙老爷又指点吩咐些细碎事宜,不多时,便带着许多壮汉,一路往南市去了。 第四十四章 借力 南市之中倒是没有什么异状,连州来的大人们并没有让此处冷清几分,太守遇刺的消息也还没传过来,潼城各处今早死的几个人因为巡检金绾收拾得妥当,更是并没有被旁人发现。 而孙家的事,也只有孙老爷在内的几个人知晓,弄不起什么波澜。 孙府本就离南市不远,驾着马车过来,没有大张旗鼓地行路,到此处时却连晌午时分也都还未到。 此时南市尚还热闹,其中多有行人往来,不便车驾。孙老爷也不挑拣,便由几个壮汉护送着,步行入内。 他不常来此处,两侧喷香的各色吃食也好,十字街口耍春秋大刀的娇小少女也罢,都引不起他的一丝兴趣。 平常日子,或许还会看上两眼,可眼前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哪里顾得上这些。 成义客栈在十字街最南边,不是什么好位置,一是他实在抢不过郑统他们,二是他这客栈并非是他紧要的营生,不过是以备不时之需,给其他产业做个往来中转之用。 此时,那客栈掌柜早已等在门口,见自家老爷终于来了,赶忙迎出来,也没空细讲什么,就前头带路引着老爷一行人等直奔那军汉订下的上房。 此时房中已经无人,那军汉已然被引着去到孙老爷事先安排好的院子中了。 但众人时间紧迫,孙老爷亲自上手翻找一番,却发现房中并无异样。掌柜上前,说那军汉无所事事的待了一阵,还叫了酒肉,似乎心中并无大事。 孙老爷甚至从他枕头下面翻出来一本颇新的《广丰媚史》图册,却是最近市井男子间,颇为时兴的艳俗故事。 手下琢磨着,上前说道了些“如此看来,此人怎么都不像是个做大事的人。”之类的话。 孙老爷却愈发紧张了。此人行径,分明是故意为之,恐怕晨间时候,手下这些人已经被他发现了。因此才这般做出个迷惑的样子来。 既已想定,孙老爷片刻都不敢再耽误,又交代众人不要惹眼,稍后分开往那院子中去。自己便也带着两名壮汉,先行过去。 一路无话,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院前。这院子比成义客栈更为偏僻一些,南市里头的喧闹根本传不到这里,往来行人也少有走到这来的,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孙老爷纵然见过不少大风大浪,此时也不免有些口干舌燥,他稍微定了定心神,便叫手下推开门,迈步进去。 院子当中没多余的摆设,甚是宽阔,院门一开,孙老爷便看见一个陌生男子坐在院中石凳之上,腰间短刀,脚下长靴,正是手下人说的那名军汉。 院子附近倒是埋伏了不少人手,也不知是否被此人察觉。 孙老爷原本生的就有些威严,此时心里有计较,看上去便更显得难相与一些。他已经想好要如何处置这个军汉,刚要喝令手下上前,却见那军汉先站起身来,走近几步,道了句:“便是阁下吗?” 孙老爷见对方气定神闲,没有丝毫惧怕,立时转了念头,回了句:“正是,尊驾又是哪一路的神仙,有什么说法尽管划个道道出来。” 他若真是高人,此时这般模样,若是发现了自己的布置,想必是留有后手。若没有发现,便不足为惧了。 可那军汉却一拱手,说道:“我有些事情,只与阁下说。” 言罢,便看向与他同来的两名手下。这是要他屏退左右的意思。 孙老爷看了看他腰间短刀,掂量着此人若是近身发难,自己埋伏了多少人也无济于事,实在不能与他单独相处,便说道:“这都是我的亲信之人,尊驾有话但说无妨。” 那军汉听得此言,语气中更添了几分敬重,道:“小小的潼城,竟然卧虎藏龙。着实让人料想不到。” 孙老爷面不改色,道了句“客气”。 那军汉又言道:“今日我到各处都留了些记号,想必阁下是看见了,才寻我来此处相见。” 孙老爷心中震动,心想此人不动声色地说出这般言语,果然是个高人,沉着脸道了声“正是。” 那人回道:“阁下的布置,倒很是了得。” 孙老爷听他语气,不像是冷嘲热讽,但这些高人真正的意思往往都藏得深。他也不好多问,依旧道了声“客气”。 那军汉看他话里不咸不淡的,想是还不知道自己此行何为,便开口言道:“我家主上交代我来知会阁下一声,潼城之后的一干事宜,全部交由我来处置。” 孙老爷觉得,他这话说得含蓄,但话里的意思却也清楚。这便是先报上来路,方便后面有个商量,既然有商量,那便不是要打生打死的。 想到此处,孙老爷面色稍缓,也一拱手,道:“那日后还请尊驾多多照应了。” “好说好说。”那军汉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又言道,“既然如此,我们也别多耽搁,今日划下的这几处,阁下详细与我交代了。之后便不用再劳烦阁下费心了。” 孙老爷刚缓和下来的面色登时又紧迫起来:“尊驾这是何意?” 军汉皱眉道:“阁下这是听不明白吗?” 这军汉便是那戊字队头领,此一来,便是温故交代他接手在潼城的一些消息渠道。 军汉本来就做着美梦,今早温故找到他时,他便当是美梦成了真。 来之前,温故指点他说,潼城原本的人马未必会听从他这个后来者的调遣,要他先立威。 于是,他来见孙老爷,也就没想着会有多顺利。此时见了这老叟的反应,倒是与他料想的没什么差别。 那孙老爷听他这般说话,想的却是这军汉胃口颇大,虽不是要他性命,想的竟然是夺了他在潼城的这几处产业。 但若只是如此,还则罢了。可自己的性命握在此人手里,今日要这几处,明日再讨几处,一旦自己送无可送了,恐怕要讨的,便是自己的性命了。 想到此处,孙老爷冷笑两声,道:“尊驾初来乍到,胃口却是甚大,竟能吃得下这许多吗?” 第四十五章 陷阱 孙老爷这话里已经有了杀意,与他同来的这两名手下也算是常随他经历这种场面,此时也知道,要到动手的时候了。 戊字队头领自然也听出孙老爷语气中的不同,只是既然要当面立威,此时便不是退的时候,于是仍旧冷眼相对,道:“阁下在潼城死里搏生这么久,还嫌不够,非要主上亲自来了,你才肯让吗?” “既然都知道我干的是死里搏生的事了,尊驾还是谨慎一些为好。” 替大殿下办事自然是死里搏生,孙老爷自己的营生自然也是死里搏生。两个人的话就这么融洽地说到了一处。 在孙老爷看来,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对方若还不肯退,那便真要见生死了。想是这军汉以为自己只带了两个人来,才敢这般有恃无恐地说话,可自己院中内外,附近坊巷当中拢共藏了三四十人,无论如何也是占上风的。 潼城里的这些事,还碍不上南楚朝堂里的大局,只要自己应付了来人,让相关人等知道自己是块难啃的骨头,权衡之下想必能换得一时安稳,就算不行,也能为自己寻个空隙,再作其他应对。 然而在那头领看来,大家共同侍奉一位主上,无非是些自己人争权的事情,放些狠话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此便比的是谁的心思更定一些。况且,此时此地无论双方做成什么样子,之后都是要同主上回禀的,谁也不敢真动起手来,就算动手,总归也能有个轻重。 如今看来,这老叟能在潼城掌握如此数量的消息渠道,又得了那美貌主上这般信任,果然心里是有主意的。想到此处,这戊字队头领更是觉得自己不能退让分毫,于是言道:“我既来了,你便是交也得交,不交也得交。再与我啰嗦,今时,日后,我都不会同你客气,你可要想清楚了!” “你还有日后吗?”孙老爷脸颊抽了几下,眼里只剩下狠辣神色。一句话说完,往后退了两步,左右两名手下早就做好了准备,此时见老爷退后,二人则一并向前,掏出匕首朝那军汉扑去。 戊字队头领哪里想过会有这般情境,仓促之间来不及应对,只得抬手护住要害,臂膀却被狠狠扎出一道口子,还好这一挡之下给他自己留出了空隙,趁机用右手拔出刀来,就和这二人对峙上了。 “你失心疯了吗?”头领见了血,心头火起,嚷出一句。 此时,孙老爷已经退到院门口,回道:“我看是你失心疯了,既如此,就把命留下吧。” 头领见他当真是动了怒,也当真是手下不留情,此时自己不占上风,胆气也弱也两分,又叫道:“你若不愿意,我们一同去与主上商量过便是,动刀动枪你也不好交代。” “商量?”孙老爷见他模样,明摆着是没留后手,气势便更盛了,“你想的倒好,一计不成又使一计?你当我是三岁小儿?同你去见那连州来的,便是要我自投罗网吗?” 二人虽说着话,但那两名手下却不停止动作,继续挥动匕首朝他攻去,戊字队头领一边招架,一边察觉出了一些不妥当之处。 听这老叟如此说,他心中已然生出疑惑,自己话里面指的“主上”明明是那美貌小娘子,可这老叟却说连州来的,应该是指统领大人。但话里的意思又不太客气,分明不是属下提及自家主上该有的态度。 如此想来,应该是有什么误会,怪不得这老叟竟要对他下狠手,这便通了! 戊字队头领念及此处,正要与他分辨几句,突然听到院子外面有人高呼一声。 “郎中大人叫我等前来营救头领!” 这一声喊得院中四人都是一愣。 孙老爷愣的是此人竟有帮手,还绕开了他预先布置好的人,直接到了院外。 而戊字队头领愣的则是,来帮手的应该是那美貌小娘子,怎么会是伪装成“驾部郎中”的统领手下? 二人心中所想不同,但还没来得及仔细计较,便看见一个消瘦一个壮硕两个人从院外翻上院墙,蒙着面孔,搭弓射箭,瞬息之间便分别射中了孙老爷带着的两名手下。 箭入要害,这两人还没来得及呼叫,就倒毙在了当场。 那射箭的二人身法敏捷,从院墙上一跃而下,一左一右分别站到戊字队首领身旁,将他护在中间。 形势突然倒转,头领心思却也变了,忙向二人说道:“多谢二位好汉相救,拦住这人,我要与他问话。” 却听那壮硕之人回道:“问什么话,砍了了事!头领,郎中大人就是要我等取了这贼狗命!” 这人嗓门忒大,不像与他说话,反倒像说给对方听的。 可戊字队头领一听,只剩下一阵糊涂,心想他这说的是什么跟什么? 未待他说话,那孙老爷见形势不对,被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大声招呼手下人冲入院中。 孙老爷原本还以为脱身无望,可没想到的是,院外提前埋伏好的人竟没有什么损伤,这三四十人先看见有人翻上院墙,本已经在往这边来聚拢,随后又听到自家老爷招呼,便都急忙从各处现身出来。 性命攸关,孙老爷也顾不上那许多,连忙招呼道:“院里面不要留活口,都给我杀了!” 既接了令,众人便依言行事,一群人乌泱泱冲入院中。 头领见状也没法分辩,只好与身旁二人一同抵挡,边拦下攻来的兵刃,边喊道:“叫你们头领回来!我有话与他说。” 可孙府下人不管这些,自家老爷下了命令,若给他们留下性命,自己便要丢了性命,攻势便也丝毫不减。 “说什么话!郎中大人早晚要来处置他们,此时我们多杀一个便多记一份功劳!”那壮硕之人边战边嚷,语气甚是嚣张,但手中短刀却只守不攻,激得孙府这些人杀意更盛了几分。 三人毕竟还是势单力薄,战了一阵,砍翻了几个人,可院中却站越满了。 第四十六章 先胜 “你们这些该杀的贼子,一会郎中大人的援兵到了,你们一个都休想从这里逃出去!”那壮硕之人看着虽处在劣势,但嘴里却丝毫不给自己留余地,一个劲地挑衅。 反观那消瘦之人,却一字不说,只顾着抬刀抵挡。 孙家这些下人个个都是亡命之徒,眼前见有同伴伤亡,耳边又让这壮硕之人不停骚扰,攻势愈发凶猛起来。 三人原本还站在一处,可随着对方攻势,不知不觉中却逐渐被各自分隔开来。 那头领功夫却弱一些,只能手上忙着动作,却连话也无法分神来说,终于被寻了个空子,狠狠砍上了一刀。 他这一刀伤的颇重,后来的二人见势不妙,弃了他翻墙便跑。 头领见此情境,暗道一声不好,忙喊道:“二位好汉!等一等我。” 但余下那些人怎会给他这个机会。 可怜那戊字队头领,心里面还有许多疑惑没问出口,头脑中也刚闪出些零星念头,就被一拥而上的孙家下人们乱刀砍死了。 下人们见院子已经干净,便把孙老爷请了回来,查看那人尸首。 可这人一死,孙老爷更是不敢怠慢,对着身侧诸多手下人说道:“去把那跑掉的两个也追上杀了,提着尸首过来见我的赏银百两!” 自家老爷给赏银向来不吝啬,众人便也不管那许多,齐声应了句“谢老爷赏!”,随后各自冲了出去。 那二人并未逃远,而是寻了个恰当的藏身之处躲了起来。 孙家的这伙人里有盯着伎馆防备其中女子跑脱的,也有赌坊里专做讨债差事的,寻人捉拿等等各自都有看家的本领。此时各显神通,不一会就把那二人从藏身之处逼了出来。 那二人也不纠缠,只一味逃跑,但腿脚似乎不太利落,跑得却也不快,拖着几十人在后头,于这坊巷当中四处腾挪,中间有些落了单的,追到暗处,还莫名其妙遭了偷袭,丢了性命。 眼见着人越追越少,孙家这伙人不知道这二人究竟搞的是什么把戏,被惹得更急更怒,恨不得把这二人擒下,生吞活剥了。 这边的动静,眼看着就要从僻静处传到人来人往的南市中去。 然而,这一逃一追闹得正欢,孙家的下人们突然听得一声娇斥。正是那潼城新来的女巡检,被一位娇小的少女指点着,朝他们这边赶来,身后还跟随着一众逻卒。 “光天化日之下,何人胆敢在城中行凶!”女巡检提着长鞭狠狠一甩,落在地上发出一声爆响。那少女躲在她身后,却探着脑袋不住地往四处瞧着。 此时被伤的明明是孙家这伙人,可他们虽然平日里凶狠霸道,但毕竟见不得光的行当做久了,哪里敢和官差冲突,见形势不妙,也不再追人,立时应声而散,各自奔逃去了。 女巡检作势追赶一阵,奈何他们散的迅速,却是连一个都没抓到手里,只寻获了几具尸首而已。 逻卒们把尸首拖来,往街边一摆,一共七八具,全是那孙府下人。 金绾上前一一做了辨认,随后道:“把这些尸首都带回府衙。其余人等封锁周边坊巷,把人都给我找出来!” 各位逻卒齐声称是,便各自散开,做事去了。 只是那少女却留在金绾身边,看似还有些惧怕,伸手指着一处巷子说道:“巡检姐姐,我方才就看见他们往那里去了,气势汹汹的,好生怕人。” 金绾侧头看她一眼,忍着笑道:“周边没有旁人,你不用再这般作戏了。” 这少女正是文静,甚至连装扮都没改换。 “我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哪怕见过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当真怕人嘛。”文静仍旧说道。 此时却听角落处一人言道:“王天霸,还在耽误什么?把你的人叫来。” 文静朝声音来处看去,不是文良还能有谁? 文良卸下遮面的黑布,朝着几人走来,方才那在院中“护卫”戊字队头领的消瘦之人,便就是文良了。 “王天霸?”金绾听到文良这般称呼,颇为吃惊地看了文静一眼。 文静恨得咬牙切齿,对着文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叫我文静!” 虽这么说,也还是不情不愿地吹了声口哨,便有几个静字队的暗卫扛着一个明显装了人的布袋子现身出来。 “换人。”文静也不假作柔弱了,干脆命令道。 暗卫们也不啰嗦,扛着布袋就进了方才孙老爷与戊字队头领说话的院子中。 此时另一个“护卫”头领的壮硕之人也回来与他们会合,正是周通。 “虞候,可安排利索了?”周通扯掉面罩,又看见文静在场,嘿嘿一笑,招呼道,“王天霸,你刀呢?” 文静恨不得把牙齿都咬碎了,狠狠说道:“是啊,我也找我的刀呢,你看看一会在不在你脖子上!” 暗卫们行事干脆利落,这两句话的工夫,便将布袋子里装的尸首与戊字队头领的尸首做了个调换,随即出了院子。 文良见事已经停当,便与金绾道了句“告辞”,随后招呼着周通文静,连带其余暗卫等人,扛着布袋子迅速离开了。 霎时间,金绾身旁便已无一人。 女巡检深吸一口气,便对着地上空处甩出长鞭。这一声爆响传得颇远,便是她招呼同侪的信号。 周围逻卒听了急忙赶向她身边。 “院子里还有具尸首,去收敛了,一同带回府衙!” 一句话说罢,金绾领头先行,众人一齐跨入院中,果然看见一人倒在当场,从穿着佩戴来看,逻卒们一眼就认明,这就是昨日入城的那驾部郎中队伍当中随行之人的制式装扮。 昨日刚死了四个身份不明的人,今日又死了一位连州大人的随从,在场逻卒们虽不过问大事,但也知晓情况严重。 “大人,潼城里这是要出事啊。”一个逻卒上前说道。 金绾点点头:“我等只管尽心做事,切不要让潼城真出什么乱子。” “是!”众人一并回道。 随后,金绾又做了详细安排,令众人大肆寻找行凶之人,却避开孙老爷不提。自己则带人先一步回府衙中去了。 第四十七章 变数 原本是春夏之交的末尾,该到了改换衣衫的时候,今儿偏就起了一阵风,吹得满街行人尽是些胡乱装束。 城里明面上说得上话的大人物们,今日都在忙活着自己的要紧事。而以这潼城为枰,拨弄棋子设局布阵的背后之人,此刻却睡得正香。 南城门为了送太守出城,一早便开始控制闲杂人等进出。于是相距最近的东城门便成了几处城门当中最热闹的地方。 入城的人排起了长队,依次通过公验查实记录身份,城门吏从寅时忙到现在,可等候的队伍丝毫不见缩短,反而越来越长了。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弄得城门吏焦头烂额,片刻闲也不得偷。偏就是今早出门忘了加件衣衫,风一打,冻得他瑟瑟发抖,头脑也跟着迟钝麻木起来。 还好的是,昨日登云楼的消息如今大家都知道了个大概,太守今日定然不会再来巡视城门,那两位颇难对付的李主簿,应该也无暇顾及这里。于是,事还是要做的,却做得并没有往常一般仔细。 事情繁琐,忙过了用饭的时辰,眼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城门吏正琢磨着要去最挨着城门口的坊巷里面,寻个摊位铺子买一碗汤饼暖暖肠胃。就听得排着进城的队伍后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城门吏止不住的烦躁,一边嚷着“莫要喧闹”一边朝着声音来处去了,正瞧见城门外的队伍中间,有一群流民聚成一堆,明显是在围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 待他走到近前,便看见外面往里挤的,边挤边掏着随身的口袋碗盆。里面往外钻的,手里怀里的家伙各自被装了个满满当当。 由于太守刘著的约束,城门吏不好拔出刀来,只得与其余官差一同叫嚷拉扯,试图想让人群安静下来,但毕竟刀不出鞘就少了许多的威慑,直忙了好一阵,才让队伍重新恢复秩序。 人群散开后,原本被围着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翻倒了的平头车,车上和附近地上洒满了稻米。推车的人则站在一旁,眼见着自家的粮食被流民抢了个精光,却连哭也忘了急也忘了,只剩下不知所措。 城门吏今日倒是觉得有些奇怪,自晨间开始,入城的人里面,有许多要么背着口袋,要么推着木车,查问之下全是粮食。 因为人数太多,这事说怪也怪,说寻常倒也可以理解。毕竟城里的粮食许多都从南面来,南城门今日不能走了,便从这边入城也算是合情理。 单说这苦主本来老老实实的排队入城,可等待间不知道怎么,米袋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划了个大口子,稻米流水一样泄了出来,近旁的许多流民不管饱的饿的,见了粮食,上来就是一阵哄抢。这才闹出了这么一通乱子。 这种事虽然不大,但却很是麻烦,城门吏也没别的法子,骂了苦主两句太不小心,又招呼几声要抢了的人们将粮食还来。有没有功效的暂且不说,他这顿汤饼恐怕又要往后拖延许久了。 然而,就在这边闹得正欢的当口,两男一女三位远行人,趁着城门吏无暇顾及公验查实登记的时刻,潦草地写了姓名身份又领了凭证,便悄然入城消失了踪影。 与潼城各处正在发生的事情相比,东城门这边的动静实在不值一提,更也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 此时,南市成义客栈那边的事情刚刚停当,驿馆这边“驾部郎中”也终于把比部郎中一干人等说服了。 他想的和那糊里糊涂送了性命的戊字队头领一样,不过在那边不管用,在这边倒是好用的很。 “驾部郎中”本身就有唐显遥做靠山,又有入潼城前那一番颇为震撼的事情,话说出口也更有底气一些。过程虽然没少费心力,但总归是不用再被烦扰了。 此时已过晌午,该到了刘著启程的时候。手下人来报说刘著百般不情愿,还是不得不收拾好了行装,在太守府中等待大人前往。 “驾部郎中”也顾不得用饭,又与比部郎中叮嘱一番,要他按时与太守在南城门外汇合,便就带人向太守府而去。 一路无话,到达太守府时,刘著早已将人马备齐,一副随时准备启程出发的样子。 刘著此去连州,原本是不想带着家眷的,但与温故相谈一番之后,却又暗暗改了主意,把最小的一子一女留在潼城,其余子女和其他家眷一起随他前往连州。 “驾部郎中”借着让手下为太守调整布置车驾软轿的机会,整个审视了一遍刘著携带的人马。 其中并无什么异样,唯独只有手下人提到过的,队伍当中突兀地摆着一口棺木,甚至还专门备了一十六位壮汉,八人一组轮流抬棺。 “驾部郎中”不动声色地转回到刘著近旁,问道:“刘太守的伤可好些了?” 刘著仍然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下官伤势无甚大碍,劳大人挂怀。” 虽这般说着,但刘著心里却想,这才两三个时辰,伤势能有什么变化,这虚情假意的也实在太虚情假意了一些。 “驾部郎中”却不在乎这些,只道:“刘太守准备的倒是齐全。” 刘著对他话中所指浑然不觉:“大人有令,下官便遵令行事,仅带了些重要的物什,没做挑拣,免得耽误了行程。” “驾部郎中”见他不接话,于是便要说得更清楚些:“听说太守留了子女在潼城?” 刘著回道:“是了,下官这一双子女年纪尚幼,不好随我奔波。便先放在潼城养大一些,再去连州寻我。” “驾部郎中”干笑两声,道:“活人尚不愿意奔波,逝者却怎么能行这么远的路?” 刘著明显是听到了,但却避而不答,只问道:“大人,瞧这天色阴沉,恐怕是要下雨了,咱们是否还要照常启程?” “驾部郎中”见他不答,便也不追问了,哼了声“是”。随后便叫手下安排太守一干人等去府外列队。 第四十八章 埋伏 车驾马匹早已备好,刘著也不耽误,带着府中上下百余人在府门口摆开队伍,那口棺木也被抬了出来,正压在队伍中间。 “驾部郎中”一眼就看明白,除了抬棺的人之外,前后左右各个位置都站了些好手,明显是做护卫之用。 他心下隐隐好奇,但也不一定非要在此时戳破。待他们出发之后,自己会将详尽情况以密信呈送给大殿下,路上或者到了连州自然也有应对。 这里面当然也有其他原因,他在潼城方一日,便已有不小的人手损失,所有节外生枝的事情能避则避,切莫耽误了正经大事。 可正当众人各自做准备的时候,又有一名手下来报,说方才集结的时候,发现原本要跟着刘著回连州的其中一人失去了踪迹。 “何时失踪的?” 手下回道:“今早起来他便说要去买些水酒肉干,备着路上消耗。统领在驿馆做吩咐安排的时候就没在,此时也还没回来。” “驾部郎中”低声骂了一句,问道:“怎么早不与我说?” 手下连忙回道:“本来想报统领知道,但后来驿馆那些人闹事,我们怕统领无暇顾及,想着他出发前怎么也该回来了,可…” 有了前面的八个人,“驾部郎中”一听这话,就知道此人估计凶多吉少了,骂了句“滚”,便也暂时放下不做处置,只想着赶紧把刘著送出城去,好来专心应付这事。 不足一刻,该出发的人等便都已准备停当,原本压着队伍的十二个人不好再作变动,只能暂且少上一个勉强成行。“驾部郎中”自己也翻身上马,要与他们一同行至南城门外。 正待他要高喝一声“启程”的时候,突然听见太守府外,四周近处高墙之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刚等他将“启程”二字变为“戒备”高声喊出口时,十几支利箭便从远处疾射而来。 十几支箭全数朝着“驾部郎中”布置在队伍里人射去,这些人都是好手,又有了防备,可仍旧有一人被射中喉咙,当场丢了性命。 这一变故让在场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就听得那毙命之人身侧传来一声尖叫,登时“杀人了”,“有刺客”之类的叫喊声轮番响起。 队伍乱作一团,人也往各处散去。 靠近府门口的急忙冲进府中,远处的人三两一伙,就近找了墙根树后分别藏身,实在找不到掩护的只好左右奔逃,马匹也跟着受惊,搅得情势更加紧迫慌乱起来。 “驾部郎中”反而临危不乱,先让刘著稳住府中家眷,随后便要带人往刺客藏身之处杀去。 这一系列动作只在片刻之间,然而还未待他真正行动起来,又有十余名刺客从四处翻身而出,直奔着队伍当中那口棺木杀去。 “驾部郎中”这才注意到,虽然刚刚状况突变,但那些护卫棺木之人却寸步不移,仍旧仔细做着戒备。 刺客个个身法了得,分工也明确,先头几人拖住护卫,后面几个则要劈开棺木,不知是要抢夺里面的尸首还是有其他目的。 “驾部郎中”心下的疑惑此时到了最鼎盛的时候,也顾不上去杀那些射箭之人了,与原本的护卫一起,全力照顾这口不知道装着何人的棺木。 双方便在这太守府门口,战到了一处。 刺客一个个凶悍勇猛,但似乎却对伤人性命没有太大的兴趣,一心只顾劈棺。 而刘著安排的护卫也不逊色,愣是护住棺木寸步不让。 直到“驾部郎中”的手下也加入战团,双方只是稍作僵持,刺客一边就逐渐呈现出来了劣势。 这些刺客见势不妙,便要弃了棺木,转身奔逃。 然而此时情况又变,远处接应刺客的弓箭手认清楚正在指挥调度的“驾部郎中”,几只急箭便朝他射来。 本想着趁着对方颓势,一举将刺客斩杀,甚至还要留下几个活口的“驾部郎中”只得仓促躲避,马也被惊扰,情急之中一不留神跌下马来。 他本还有半句话没说出口,原本张着的嘴狠狠一合,重重咬上了自己的舌头,顿时间口中便血流如注。 手下见统领落马,也顾不上什么棺木刺客,纷纷朝着他这边聚拢过来,为了防止弓手再发暗箭,便把他围在了正中间。 四周尖叫声打斗声仍还未停,那“驾部郎中”本想让手下人再去击杀刺客,可他本就摔了个七荤八素,忍着口中剧痛就是说不出话来,只得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 但这一口里面大半口都是血,正好让手下人瞧见,还以为统领受了内伤,几个人也顾不上他说什么了,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就把他抬进了太守府中。 还好刘著也同样临危不乱,“驾部郎中”临入府前,正听得他先是朝这边喊了一句:“护郎中大人周全!” 随后又朝着原本棺木的护卫高呼一声:“切莫放走刺客!” “驾部郎中”这才稍稍放下些心来。 入府之后才算暂时安全,府门紧闭,家丁戒备。想那刺客暂时应该不会进来了。 随后众人折腾了一小阵,才明白过来统领并无大碍,只是咬了舌头,不过下口颇重,只能蜷着舌头讲话。接着又是讨要清水,又是寻找冰块,忙了又一阵才消停下来。 等这边忙完了,刘著也收拾停当进入府中,一进门便急切问道:“郎中大人可还安好?” 待他看见十来个人将“驾部郎中”围在中间的时候,赶忙上前又问了一遍。 “驾部郎中”喘着粗气,从人群里扒出来个缝隙,说道:“吾饿,吾饿。” 刘著听了一愣,接着又倒吸一口冷气,问道:“郎中大人这是…饿了?” “驾部郎中”一听,明显更着急了,又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句“吾饿!”,接着便又疼得呲牙咧嘴起来。 刘著看着他一时不知怎样说话,此时近旁一个手下回道:“我们大人说无碍。” 刘著长舒一口气,接着又像想到什么似的,指着自己的脑袋问那人:“这是摔了这儿?” 那手下咳了一声,回道:“咬了舌头。” 刘著“哦”了一声,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第四十九章 刺客 “驾部郎中”实在不想再丢这样的脸面,见刘著似乎不甚急躁,便知道外面的刺客闹出来的乱子最少是暂且无事了。 待匆匆赶到的医官给他做了简要处理,又稍稍休息了片刻之后,才终于可以说句整话出来:“斥客抓照了吗?” 刘著这次倒是听明白了,忙回道:“人已经都派出去追了,稍后便能有个分晓。” 如今时辰已然误了,但在刺客之事未搞清楚之前,让刘著就这么出城毕竟还是冒险了些。 况且,他心中一直隐隐觉得,自入城开始,这诸多异象之外,还有件事也很不合情理。 直到方才刺客出现,他第一反应是二皇子派了人手过来。情况虽然凶险,但也突然让他有所明悟。 按理来说,将刘著归为二皇子的人,是因为刘著襄助李寻,坏了大殿下亲自来办的要事。也正因如此,大殿下才要将他召回京中。 但他们这支队伍明面上是宋相派来的,刘著既然是二皇子的人,此次入京就算没有兴高采烈,也应该是欣然遵令才是。 然而看他百般推诿的态度,似乎是非常不情愿。 除非刘著事先知道了驾部郎中在来的路上被替换的事情。 那么就有三种可能,第一,刘著与真正的驾部郎中有私交,见来人不对,便知道有了什么变故。 但是,刘著的情况他们也是有所了解的,这边陲小城的太守本身与京中并无太多联系。而且,从自己进入潼城与刘著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来看,这太守与原本的驾部郎中也的确并无私交,见面时更是毫无异状。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第二种,则是从他们换人之后,到进入潼城的路上,这个消息被提前泄露给了刘著。 然而仔细想来,这也并无可能。在拦住这一行人的时候,除了明面上露出行踪的一干人等之外,大殿下在附近也安排了人手,而来的路上,自己的手下也将队伍做了严格的戒备和控制,这两处都绝不可能走漏消息。 那么还有第三种,便是在他们进入潼城之后,刘著得知了他的真实身份。 虽然入城之后,安排盯守刘著的人出了意外,但被盯守的不只是刘著,还有比部郎中一干人等。他的手下与戊字队那群酒囊饭袋不同,差事办起来是足够得力且尽心的,并没有让两伙人有私下接触的可能。 “驾部郎中”思来想去,也实在想不出第四种可能的情况。便也不再争辩,更不想再多言语,只等追捕刺客的人回来再做分晓,此刻先暂且闭目养神一阵。 此时,府外,十几名护卫早已四散开来,追着刺客往附近各个坊巷当中去。这一追一逃转瞬间各自已到了几里开外。 而护卫们追到最后,一部分追丢了刺客的影踪,只得徒劳地往太守府折返。 而另一部分,则会被刺客引到一个看不见什么人影的僻静处。在确定身后并无人跟来后,或是闪身进了一处明显无人的房屋,或是转进了一处巷子死角,彻底隐蔽身形,也避开了无关人等的耳目。 而在这部分护卫消失的地方,他们追着的刺客和另一名暗卫早就在等着他们了,同在一处的还各有一个装了人的布袋子。 护卫进去后,三人同时动作,默契地将布袋中刚刚死去的,与刺客同样装束的人拽了出来。 随后,要么挥刀在墙上乱砍乱划,要么劈砍桌椅板凳,总之闹出了一些动静。一会才安静下来,而后,护卫们又从各自消失的地方现身,许多人手里已经拖上了一具与刺客同样装扮的尸首。 众护卫也不耽误,有没有收获的都弄了个灰头土脸,一并再朝太守府回去。 待他们走后,原本的刺客也与暗卫汇聚到一处,这些人早已改换衣衫,绕出巷子,便消失在人群当中了。 此时,不失居外不远处,文良自己租下的小院当中,他刚从成义客栈回来,还未等歇息,就见手下暗卫来回禀,说太守府这边已经停当。 文良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便不再多言。 可那暗卫却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欲言又止。 “有事便直说。”文良一边打水一边说道。 那暗卫也不敢隐瞒,干脆回道:“虞候,与计划稍微有些不同,我们虽然成功交付了尸首,但楚军出了差池,并未追上我们,只消耗掉他们一个人。” 文良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仍旧说了声“知道了”,随后又补了句“去休息吧”。 那暗卫见虞候没有愠怒的样子,也没有安排另外的补救事宜,就知这一情况也在虞侯的预料之中,便也不再多言,告辞出去了。 文良确实不在乎。大小姐并未作要求,消耗一些楚军人手也只是他另外布置的任务而已。主要事宜既已完成,就不需要再为难手下人什么。 此番城中暗卫四处行动,虽然稍有不慎就会丢了性命,但对文良手下的这群人而言,这样的差事却颇为紧张刺激。 暗卫心中自然有大义,也都将梁州军的存亡为己任,然而除此之外,各个却都对在刀尖的翻滚的日子有些异乎于常人的期待和兴奋之感。 文良在一开始组建暗卫的时候,就精心挑拣过了。 当年在梁州时,暗卫无非是些暗中护卫,潜行刺杀之类的活计,大家轻车熟路,甚至都有些木然了。 如今这一些甚至将瞬息之间的动作都谋划周详的差事,确实让暗卫又打开了不同的局面。 在大小姐与他详细说出计划的时候,连文良自己都忍不住兴奋。 他不知道这个不过二八年纪的少女,如何会有这么胆大又仔细的心思。 但总觉得暗卫在她手上,梁州军在她手上,前路甚至会比温宗将军在时,还要广阔。 想到此处,文良也不知是欣慰还是欣喜,此时水刚好烧热,这刚迸发出许多少年心性的中年虞候,仔细做了梳洗,随后又改换衣衫,出门去了。 第五十章 揣测 太守府这边,前院里虽然杂乱,却没有了太多声音,刺客没再进来院子,众人的情绪就也稳定了许多。 那口棺木也被抬了回来放在院中,上面被劈砍出许多痕迹来,还好木材厚实,这才没有被彻底损坏。而棺木两侧仍旧站着几名护卫,小心看守。 “驾部郎中”寻了个空,又将手下叫到身旁,仔细询问了刘著和比部郎中一干人等入城之后的行踪动向,重新确认了一番二者之间有没有私下见面沟通消息的可能。 得了否定的答复之后,“驾部郎中”便又重新若有所思的沉默起来。 没多久,先是听得一阵喧闹声音,就见有人进来回禀,说护卫已经将部分刺客击杀,尸首此时正摆在太守府门外。 众人闻言急忙起身出门去看。果然,太守府门外墙沿下头,一共有六具尸首一字排开。 这些尸首身着黑衣,面遮黑布,再看装备制式,分明就是方才的那些刺客。 “大人,贼人占去先机,又分开逃窜,我等人手不足,实在没能把贼人尽数捉拿,请大人降罪!” 刘著先道了一句“无妨”,随后又与“驾部郎中”言道:“刺客身份尚需辨认,如何处置,再请大人定夺。” “驾部郎中”见了这些令他落马的始作俑者,心里面又恨又怒,也不与刘著说话,直接走上前去,叫手下人将他们面罩依次扯开。 然而这些刺客面容一露,“驾部郎中”原本不疼的脑袋也跟着疼了起来。 竟与他想的不同,这刺客还是戊字队的那些人。 “查!” “驾部郎中”恨不得使尽浑身力气怒喝一声,手下人听了也顾不上什么避讳,直接在院外扯开刺客衣衫,查验起伤口来了。 刘著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从一早到现在,他先是狠狠挨了一刀,又强撑着精神唱了这么长一出戏,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感。 中间的每一步几乎都与他那姑母谋算安排的一致,这让刘著是越唱越有信心。 他并非不擅伪装,在杨万堂的压制下能活得这么久还性命无虞,面皮心里两个人的活法,他早已轻车熟路了。 况且,这一次他站在的是主导一方。 此时,“驾部郎中”的手下见首领发怒,丝毫不敢怠慢,没一会便查验清楚,将结果前来报明统领。 无非是伤口新旧,制造伤口的兵刃等等,却都并无异状。 刘著一直等着这边消停了,才凑上前去,不失时机地问道:“潼城凶险,大人且看我们如何行事?” “驾部郎中”在方才的变故当中眼见着刘著的反应,也顾不上什么按时启程,只说了一句“随我过来”,便连手下也没叫跟着,只与刘著一前一后,向着太守府中一处僻静的厢房走去。 其余楚军明白自家统领这是有话要与太守私底下说,便将厢房周围封锁,府内家眷下人都被拦在了外头。 待二人进了厢房,也来不及坐下,“驾部郎中”便连试探都不试探了,直接开口问道。 “刘太守,我本不想问,但现在此事也关乎着你的性命安危,你最好与我说实话。” 此时的刘著与昨日宴席间,甚至与方才变故之前都略微有了些不同。原本他还像个只顾怜惜性命的无能太守,此刻却神情坚定,颇有些勇毅忠烈的味道。 “大人尽管问,下官定当知无不言。” 见刘著态度,“驾部郎中”便不再说旁的其他,干脆问道:“你是否知道刺客身份?” 刘著皱眉,摇头说道:“下官心中也无头绪,但已报与潼城巡检知道,若之后查出什么线索,或许能够推断一二。” “驾部郎中”认真说道:“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这些是大殿下麾下近卫,戊字队的人。” 刘著听了,却只是微不可闻的冷哼了一声,连话也不回了。 “驾部郎中”见他反应,于是又问道:“太守得知刺客身份,不觉得有何不妥吗?” 刘著却无奈道:“大人,咱们私下里讲话。我本来只是潼城一个小小的太守,此番入京已然出乎了我的意料,更别提你们这些神仙如何斗法,我这种微末之人,哪里有什么说话的余地,大人既是宋相派来的,便也不要在这里与我论些大殿下的是非了。” 刘著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而后又不情不愿地补充了一句:“下官也是一时憋闷,方才有些牢骚,大人见谅。” “驾部郎中”见他态度,却又说得更加大胆:“刘太守似乎对宋相,对二殿下的安排有所不满?” 刘著却一拱手,瓮声道:“下官只是听令行事,求大人千万别再打趣于我了。” “驾部郎中”见如此,突然正色道:“太守那口棺木里究竟装的是些什么?既然引起了大殿下的兴趣,那么启程之前,我也要先开棺看过才行。” 刘著心想这人倒真是沉得住气,费了这么大的周折,你可算是把这句话说出口了。 但心中虽是这么想,神情却突然一凛,道:“不可!方才刺客作乱已然是惊扰逝者,若再开棺,实在是大为不敬,下官恕难从命。” “驾部郎中”却不依不饶:“我既受二殿下之命请你入京,此刻你若不从,便是对二殿下不敬。我可以将你立时斩于此地,再去开棺,见了分晓之后,我自去与二殿下做个交代。” “驾部郎中”说得声色俱厉,刘著却也一反常态地与他怒目相对,甚至还发了狠,说了些“此时尚在潼城,大人若要逞凶,也忒不是时候”之类的话。 就这么僵持了一阵,“驾部郎中”突然神色一缓,改换了一副面孔,和声道:“我是二殿下的人,太守不肯与我说实话,那如若我是大殿下派来的呢?” 提及大殿下,刘著的神色有了些细微的变化,却冷笑一声,道:“大人身份变化得好快,莫不是方才与我说话间,神识先去改投了大殿下?” “驾部郎中”见他不信,干脆从怀中掏出了一只令牌,亮给他看:“你先瞧瞧看,这是什么。” 第五十一章 巧言 “驾部郎中”的令牌是大皇子唐显遥近卫专属,上面刻有天干地支指代身份。除令牌之外,上衣长靴之中的许多不起眼处还各自绣有相同记号,两相核对一般便知身份无误。 可刘著仔细端详了一阵,却如何都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问道:“这是何物?” 他的确不知道。 这些东西虽不算什么紧要的秘密,但无论大小人物,多少都是和连州有些关联的,才能知道一些。对刘著而言,这些都是平日里实在接触不到的人物。 “驾部郎中”之所以拿给他看,是因为想到了刚入城时,戊字队头领与他说过的那番话,潼城之中既然有大殿下安排的其他人手,那么,刘著若是识得,他便又可以做其他分辨。 但见了刘著反应,“驾部郎中”要他复而再看,可刘著的反应依然没有半分更改。 这太守认定不识得此物,“驾部郎中”虽然心中有疑,但话已至此,必定是要将他隐藏的秘密问出来的。 可现下里自己也不好与他证明身份,左右没有其他法子,只得问道:“你不愿开棺也罢,我只问刘太守一句,你与那李寻无亲无故,为何借着你家亲长的名头,将他带入城中保护起来?” 刘著却断然回道:“他当真是我家姑母请来的。” “驾部郎中”闻言笑道:“太守姑母毕竟是个女子,怎会如此不爱惜声名?纵然有你这太守帮着撑腰,也不至于这般大张旗鼓。此举太过显眼,但我却看得明白,无非是为了告诉旁人,那李寻在你手上吧?” “驾部郎中”说到此处,故意停了一停,见刘著僵着脸不说话,便又进一步言道:“如今你便只有两条出路,一则是与我如实说清楚,诸般事宜我也好与你又个计较。不然,我定是要去开棺,看看太守在其中究竟藏了些什么。” 此话一出,刘著一时无言以对,沉默半晌终于说道:“我是上了贼人恶当,才有此一举的。” “此话怎讲?” “驾部郎中”虽问出了一句,但刘著却左右不肯再说,他实在无奈,只好将一封大皇子给自己的密信拿出,只展开了带有大皇子印信的一角亮给刘著看,随后又道:“你若对我身份有疑,日后进京,你与大殿下见了面,自然能有个分晓。” 他说这话,实则是不知晓刘著到底藏了多大的秘密。但对刘著而言,这番循序渐进的对话,正是姑母要他达成的效果。 刘著表现得将信将疑,“驾部郎中”又劝一番,说了些现下情景,你怕是与那戊字队头领有什么误会,此行路上若是说不清楚,恐怕会有更多危险之类云云。 甚至还把大皇子半路截住队伍,临时换人的事情也告知于他。不过将大皇子杀掉原本的驾部郎中一事隐去,只说是带着一并回连州去了。 这些事由并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不过为了方便行事权宜处置而已。刘著入京之后自然也会知晓,此时他既然心中抗拒二皇子的命令,那自己的来由便不那么重要,可以说与他听。 果然,刘著听完明显信了。这太守面色一松,长叹一口气。沉着脸给他讲了这样一套来龙去脉。 杨万堂在潼城之所以势大至此,多少都与宋犹有所关联。 刘著不知京中的具体情况,但毕竟杨万堂之死也与他有些干系。他复入潼城之后,从一处消息渠道得到了一些说法,说是宋犹因杨万堂之死,迁怒于他,早晚要将他处置了。 刘著因此甚是担忧,却也没有别的法子。直到后来一日,有一名大皇子的近卫潜入潼城并找到了他,那近卫与他亮明身份,说大皇子有件要事,需要潼城太守来办。 刘著正苦于日后如何自处,此人便给他提供了一条出路。既然已经得罪了宋犹,为何不干脆投效大皇子求个庇护,刘著念及此处,便欣然应允。 而后,此人便向他交代了李寻的信息,要刘著找到李寻,将他带入城中,保护起来。 “驾部郎中”听到此处,明显觉得与事实不相符,便直接开口问出。 刘著只愤恨地说这便是他上了恶当的缘由。 “驾部郎中”趁机又问:“刘太守既把此事当作是大殿下的事由,为何如此大张旗鼓地操办。” 刘著却面露惭愧神色,支支吾吾只说自己考虑不周。 见他这态度,“驾部郎中”立时有了明悟,这边陲小城的太守,既然决定投效大殿下,一直隔着近卫做事,功劳总是要分出去一份的,可又没有直接与大殿下联系的方式渠道。便直接用这个方法,打算绕开中间人自己讨功劳。 刘著有此私心,虽然看上去愚蠢,但却与他们日常行事十分相符,也就更为可信了几分,便要他直说上了什么恶当。 刘著继续说道。他当时满心以为自己为大殿下立了一功,可不想那近卫却再次找到自己。 这一次他却不只是一人来的,而是带着他的头领一并前来,那头领似乎是常驻在了潼城,三不五时便来寻刘著说些有的没的,过程中甚至还告诉他宋犹已经派人从连州出发专来潼城寻他。 而后又没几日,此人终于露出獠牙,将李寻一事的事实情况原原本本地告知与他,威胁他说如今已将南楚的两位皇子全数得罪过了,未来无论南楚朝堂如何,对他而言却也只有一条道路,那便是投效北虞。 刘著说到这里,“驾部郎中”豁然开朗,原本堵塞的思路瞬间通畅了。若当真如刘著所言,戊字队这一日的反常举动便都有了解释。 可大殿下身边有人暗通北虞,此事颇为重大,他也并没有完全信任刘著,只是问明了大概的时间,心中暗想与戊字队进入潼城的时间完全相符,怪不得戊字队一到潼城便失去了联系,然而面上却未表露,只让刘著再说。 刘著先说了一番自己如何忠于大楚的言语,表示自己断然拒绝了他。而后,那人竟再没来找过刘著,就当他以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又重新开始为前路忧愁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至关紧要的大事。 第五十二章 计成 刘著说到此处,“驾部郎中”已经将信将疑了,这太守中间虽然没有将诸多细节都一一说明清楚,但每一个时间段却都与戊字队头领的行踪相吻合。 只是刘著口中的戊字队头领,与他日常相识的戊字队头领,这二者实在不像是一个人,联系不到一起去。 “驾部郎中”却没将自己的疑虑说出口,只让刘著说那件大事。 刘著也没耽误,只说后来几日,又有一十二人悄然入城,当晚就摸到了李寻住处。 刘著经过之前种种,正不知道如何处置李寻,但此人在他手中,日后在大皇子面前总能做些补救。于是也就不露声色将他好生安置了下来。 这些人突然出现,刘著不知他们来路,岂能轻易让他们将李寻带走,便与他们冲突起来。 “驾部郎中”自然知道,这一十二人便是二皇子唐明逸的人马了。 刘著说到此处便没有继续再说,而是直接请“驾部郎中”再往前院去看。 二人到了前院,刘著先将无关人等一概驱散,只留下些许护卫等在院中,又请“驾部郎中”也让手下暂避。 不消半刻,前院当中便只剩下他们几人。 刘著先让护卫们直接撬开棺木,随后让他们也离开,只请“驾部郎中”自己上前查看。 “驾部郎中”之前实在猜不出这棺木当中究竟是何人,但刘著如此小心,他心中多少也有了些准备。 可当他亲自凑近查看的时候,还是大大的吃了一惊。 “这…这…” “驾部郎中”连说了好几个“这”字,一会看一眼刘著,复而又看一眼棺木中的尸首,惊半天都没平静下来。 其中躺着的正是二皇子唐明逸。 “驾部郎中”心中打了好几个回旋,好不容易才稍稍平静了下来。他对刘著方才那一番话本来还有一些疑虑,可此时都烟消云散了。 摆在他面前的,是莫大的功绩和上好的前程。 与之相比,什么戊字队的同侪,北虞来的细作,全都不值一提。 只是现在,此事还尚不周全。 “驾部郎中”仍是一副难说是激动还是惧怕的样子,指着棺木,说道:“刘太守,你如何会…如此啊?” 后面的话他不用说,刘著自然明白。 这太守干脆直接按住“驾部郎中”的手腕,让他平静一些,又诚恳道:“我知道此人身份之后,也是如大人这般,情状比大人更甚,整整一日都茫然不知所措。但其中的详细缘由,带我上京后,再与大殿下一一禀明。” “驾部郎中”却摇头道:“此事事关重大,刘太守既本不愿入京,便可暂留潼城。由我回京亲自禀明殿下,才算妥当。” “驾部郎中”这样说,便是因为刘著在方才讲的事情当中,分明是个不让寸功的人,这种天大的功劳,他绝不可能拱手让人,他争这一争,便是要刘著打消其他顾虑,一心赶往京城。 果然,刘著见他这样说,急忙言道:“大人亲自回禀殿下固然是好,只是其中事由颇为庞杂,一时半刻下官也无法讲明,等到了京中,殿下如若问起,恐怕大人说不清楚,反而会引来什么别的麻烦。” 在“驾部郎中”看来,刘著这是争功心切,也不管借口合不合理了。 二人又来往了几个来回。“驾部郎中”终于还是松了口:“此去连州路途遥远,太守一人,我着实不太放心,不如这样,我这边的人手你再多带去一些,同时,我也写封书信呈给殿下,权当是为太守做个引荐。” 此话算是做了退让,刘著也不好拒绝,只能假作情愿的同意了。 “驾部郎中”也不耽误,当着刘著的面便将书信书写完成。 信中也未提及其它,只说刘太守一心想要为殿下分忧,更有一事要当面禀明殿下云云。 刘著见他信中所写,明显颇为得意。“驾部郎中”心中暗笑这一朝得势的边陲太守没见过世面,不识得形势。 两位殿下的争斗都摆在明面上这么久了,为何却从未伤及彼此性命。无非是朝堂之中尚有陵光君坐镇,若一方使用这般手段,另一边的朝臣仗着陵光君的威严,势必会不依不饶。 届时内忧外患,新帝根基又未稳,恐怕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此时,谋害二殿下的罪魁祸首另有他人,简直是大殿下最想见到的局面。 刘著让天大的功劳迷了眼,自己这封信他看不懂,但大殿下肯定看得懂。 可怜这痴傻的太守,还不知自己入京之日,便是殒命之时。 而“驾部郎中”的这些计较,早都在温故的谋算之内了。 刘著只作浑然不觉,又叫人急忙准备了一副新的棺木,将唐明逸的尸首放入其中。 随后便依照“驾部郎中”的安排,张罗队伍重新整理,也不等翌日,便要在今日照样启程。 此时,巡检金绾正好寻来,一是来查探太守遇刺事宜,二则是来回禀午间成义客栈发生之事。 金绾将孙家下人的几具尸体,和在成义客栈后面小院当中替换的“驾部郎中”手下尸体一并带来。 “驾部郎中”本来还沉浸在莫大的兴奋当中,此刻见了手下尸体,方才重新想起还有这么一遭事情。便将前因后果与金绾一一询问清楚。 金绾也没有什么曲折的话术,只是陈述情况而已,刘著却不失时机地说了句,当时他得到宋相将要处置自己的消息,正是来源于与孙家有关的渠道。 还未待“驾部郎中”细问,李茂却也来到太守府中,报知说李寻今日不见了踪影,依照太守的安排,他们日日注意李寻行踪,只是那李寻似乎老实本分并未有其他的念头,今日实在事忙,就稍微疏忽了一阵,却不想他竟跑了。 刘著听闻此言,勃然大怒,急问城中各处是否查过,有没有派人去找。 李茂回道:“自然查过,只是城门吏见他与另一人出城去了。” 刘著又问是何人,李茂便按照城门吏的叙述,详细描绘了一番,“驾部郎中”一听便知,正是戊字队的头领,可他此时觉得自己已经白白挣得了一份功劳,如今脑中却又在想另一份功劳,便也淡然许多,并未就此事怎样发作。 第五十三章 大小姐的秘密 温故这一觉睡得十分恬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逐渐暗了,这个时辰醒来,到了晚间如何入眠恐怕会成问题。 此时风也静了些,酝酿了一整天的雨到底没有落下来。 “知夏。”温故本还想多在床上懒上一会,可见了天色,终究还是勉强坐起身来。 “大小姐醒了。”知夏听见大小姐说话,一边回话一边走了进来。 她的精力倒是旺盛一些,也没有回温故卧房另一侧,自己的屋中休息,更是没叫其他侍女来看顾着,反而是自己一直守在厅中。 不过她却也没闲着,这些日子一直跟着大小姐奔忙,刚入潼城时大小姐从杨府为她挑拣的首饰还都没来得及看,靠在榻上稍微打了个盹之后,便都翻出来一一看过。 “什么时辰了?”温故睡眼惺忪的任由知夏帮她换衣衫,屋内虽然烧着碳,但总觉得还是冷了些。 “酉时一刻,大小姐要不要再睡一会儿?”知夏问道,手上动作稍停。 温故摇摇头:“可有人来?” “李茂来了。”知夏见大小姐并不想再睡,便又继续起来,一边回道,“我问过他了,没什么紧要事,他知道大小姐还睡着,就先在配室里面等。” “叫他来吧。” 温故这边洗漱一番,收拾停当,在厅中坐好之后,李茂才被知夏带着过来。 “太守出城了?”温故明显还困倦,不时打个哈欠。 李茂在一旁坐下,称了声“是”,随即又道,“大小姐不如再休息一会,潼城这些事宜都在大小姐的安排之下,并没有什么意外,我等都还可以处置。” 温故摆摆手,道:“无妨,只是夜里没有睡,白日间总觉得睡不够。太守可有留下什么话?” 李茂也并不再劝,只将刘著出发前,寻了个空子与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回禀给大小姐,无非是他与那“驾部郎中”的种种对话云云。 “那人本还有些疑虑,太守便按照大小姐吩咐的,将唐显遥去捉李寻时候的具体布置说与他听,只说是戊字队头领告知他的。此等机密之事,难有旁人知晓,那人便再没什么可猜疑的了。” 温故对刘著倒没有太多疑虑,这中年太守虽然苟且了许多年,但也只是为求自保的无奈之举,他骨子里还是有许多书生意气的。 自己给了他甜头,虽然时日不长,但也让他有了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且自己背后有声名远播的梁州军,又为了他及家人做了妥当的安置,绝了他的后顾之忧。 刘著必然是对南楚朝堂有所不满的,两相权宜之下,他自然知道该选谁。 只不过这事毕竟始于胁迫,等来日去了连州,再给他做些许补偿就是了。 刘著这边既然没有什么岔子,温故便又询问了城中可有什么变化。 “旁的倒也没什么,那假作驾部郎中之人,刚把太守送出城去,回来后便在府衙当中召集了我等,与我等看了太子密信,说潼城事宜尽皆交予他来暂时处置。”李茂回道。 这也在情理之中,潼城偌大的一个城池,现在处于无人打理的荒唐境地。他们要找许仲彦,此时入主潼城自然恰当。 话说到这里,就到了该用饭的时候,温故便留李茂一起,先让知夏去安排准备饭菜了。 知夏走后,李茂终于露出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方才说的事也没什么新鲜的,温故的困意还没散,人也不那么清醒,见李茂表情,于是问道:“可是还有事要问?” 见大小姐问起,李茂也不含糊,直说道:“这半日里面潼城出了许多事,件件都在大小姐的预料和安排之内。此等智计,实在是让我等佩服。” 温故知道李茂的行事,凡说话前,必先吹捧几句,平日也就算了,此时暂且无事,就听他说说也无妨。 “大小姐在这般紧要的情境下,能安排得如此周全。谋算之详尽,思虑之谨慎,我与虞候都觉得,梁州军在大小姐治下,定然是有望重振威风的。” 李茂说了这些,便算是夸完了,见温故没有打断,继续说道:“但在计谋背后,大小姐想必也是知道了许多内情,方才做出一些决断。我本以为其中很多是虞侯的本领,但见虞候对此似乎也有疑惑,实在是不知道大小姐是否有别的一些消息渠道。” 李茂这话其实已经在心里憋了许久,心思也复杂,一则是暗卫本身应当是大小姐最为亲近的,可称作近卫的人手,若能绕过这些人,与大小姐单独见面回禀,这被大小姐所倚仗的暗处之人想必是个绝顶的高手。又或者是暗卫本身的布置还有什么不妥当之处,总之,都需要再做一番布排调整。 二则,大小姐对他们几人,最少对文良似乎一直是知无不言的,这些消息许多并不是出自他们之手,也并不是全凭推测可以断定出来的。此时此刻,大小姐对他们有所隐瞒,或者是认为他们并不能胜任,或者是对他们没有从前信任。无论哪种,对暗卫而言都是莫大的伤害。 此时摊开来讲,实则是想探探大小姐的意思,若真是他以为的哪种情况之一,或许还会有再做改善的可能。 温故听他所言,大概也能猜出李茂的心思,此时潼城的这件大事行至半途,后面尚还有许多细碎的事情要做,人是要心无旁鹭的,无论争功还是其他,做起事来,可能都会带出一些多余的变故。 然而想到此处,温故也突然有了将自己的秘密全数倾泻而出的冲动。 她实在憋闷太久了。从收到杨万堂来信开始到现在,对于旁人而言不过两月的时间,而对她来说,已经过去了不知十几年还是几十年。 况且,在她信任的这些人里头,李茂的心思最为活络,也确实是个合适的人。 温故已想定,便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便与你说件事情,也想要你帮我参详一番。” 第五十四章 天罚 李茂也分辨不清楚大小姐此时的神情。 说是语气慎重,眼神偏却有笑意,手也没再撑着脸颊,反而端正坐好,身子又微微前倾,似乎还有些跃跃欲试。 但无论怎样,大小姐是打算给他答疑解惑的,李茂便正色回道:“大小姐请讲。” 温故长舒了一口气,此时她困意已消,心头除了些兴奋的情绪之外,隐隐也还有些不安。 可临到说时,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左右思量了一阵,方才言道:“这事情或许不太寻常…是很不寻常,我也不绕弯子,直接问你,你且先与我说,而后我再给你一一回答。” 温故也不急着一口气说完,先给李茂垫个底,见他也郑重应了,便继续道:“自我们离开潼城到如今,你见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温故说完,怕他并不直言,又补充了一句:“我们坦诚来讲,才可作详细计较,你想到什么但说无妨。” 李茂知道,大小姐在这上面从不与他打哑谜,便也不考虑其他,直说道:“若说不寻常之处,倒是有几桩。” 李茂才说一句,又看向温故,见她仔细再听,便又继续道:“原本大小姐从不过问军中之事,我们也很少揣测大小姐的心思,但知道大小姐是…有成算的。” “但在来梁州的路上,听老赵他们提过一些,说大小姐天赋极佳,过目不忘。想是之前一直韬光养晦,隐藏锋芒。如今不得已,才显露出真本领来。但听他们详细讲来,总觉得有些过于传奇了,如此天赋,实在是世所罕见。” “但只若如此也就罢了,刚入潼城,大小姐布置得偷梁换柱之计可谓精妙,但若一开始刘太守并没有弃城而逃,那后面的一系列安排,便都失去了实施的前提。” “而后再救李寻一事,大小姐更是算计在唐显遥前头,每一步都占得先机。” 李茂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原本是没看大小姐的,可见她半天没有出声,此时便向她看去。 温故倒是大体如常,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手放在大腿上,却不轻松,反而紧紧捏着。 “大小姐?”李茂见状还是问了一句。 “无妨,你且说。” 李茂见大小姐语气倒也没什么异样,便继续道:“我确实当大小姐有旷世之才,算无遗策,那么以此为前提,大小姐必然知晓刘太守会弃城而逃,也必然知晓唐显遥会去谋害李寻。那么此处不寻常的地方就在于,大小姐是如何得知这些消息的?” “直到今日,刘太守与那假作驾部郎中之人,将那日唐显遥的布置陈述出来,我心下实在是疑惑到了顶点。这已几近未卜先知之能了。我着实不解,大小姐是如何做到的?” 李茂说的过程当中,温故确实颇为紧张。李茂想要知道的,她虽然十分清楚,但她的疑惑比李茂还要多。 此事太过于蹊跷和神异,所谓天机不可语人,温故实在担心,在他说的过程当中,会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然而直到李茂说完,温故担心的事也并没有出现。 想来也是,这些想法李茂未必没有与文良,或是与另外一些他信重的人说过一二。终究还是自己做得不小心了些,又或者,是她此刻太过小心了些。 想到此处,温故胆子也大,李茂既已说完,就该她来答疑解惑了。 “此事不怪你疑惑,哪怕如你这般的聪明人,恐怕也不会想到世间竟会有这样的事情。当日我收到杨万堂信的时候…” 温故刚说了这两句,原本还未掌灯,微微有些暗的厅内,突然闪过一阵极为耀眼的白光,还未待屋内二人反应,不足一息之后,便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 温故只觉得浑身一阵酥麻,动弹不得,眼睛也被晃得看不清楚任何东西,等稍稍缓解一些的时候,就隐约看见李茂已经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了。 她此刻眼睛还能视物,只是有一道固定的白影,像是看火光久了,看什么都带着一丝火苗影子一般,时间久了自会消散。但耳朵却被震得嗡嗡作响,一时听不清楚声音。 温故抬头想要喊知夏,却看见门外竟燃起了几丈高的大火。 温故定了定神,才想起原本这厅外院中,正对着门口处,种着一棵颇有些年头的老树,此时竟是整棵燃了起来。 温故尽力喊了知夏一声,随后赶忙走到李茂身前,伸手探探他的鼻息。 李茂倒还活着,只是出气深进气浅,额头一侧不知是何缘故,明显有了一片血痕。 恰在此时,知夏箭一般冲入厅中,与她同来的还有七八个暗卫,朝着温故和李茂两处奔来。 包括知夏在内,众人明显都在说些什么,可温故是一句都听不清楚,就只能喊道:“我无碍,快救李茂!” 暗卫也没耽误,扛起李茂就往厅外跑,知夏也带着温故暂时到另一处厢房休息。 温故人虽坐定,但心下甚是惊惧,这惊惧之中甚至还有许多恼怒。此刻脑中也想不了其他,只担心李茂是否还活着。 “李茂如何了?”温故也不管自己声量大小,急切问道。 知夏答了句什么,却也听不清楚,温故便先强定住心神,连勉强听到的声音带着辨认口型,方才明白知夏说的是“已经去找医官了”。 温故又问“死了吗?”,知夏知道大小姐听不清楚,只好一个劲地摇头。 温故这才稍稍放心。 又坐了一小会,眼前的白影便淡了,耳朵里面的异响也小了许多。知夏一直陪在她身边,也不做其它,只是担忧地看着自家大小姐。 温故刻意压着一些声音,道:“我无事了,去看看医官来了吗?” 知夏见大小姐声音如常,知道她此时心中最挂记什么,便赶忙依言出去。 到厢房外时,顺便交代其他侍女去给大小姐煮一碗安神汤,又安排了两个人进去陪着温故,怕她刚受了惊吓,不好独自一人待在房中。 第五十五章 天机不可语人 梁州军自己的医官很快就来了,一个去了李茂那边,一个来了温故这里。 知夏当先一步进来。 “大小姐,医官来了。” 温故闻声,抬眼去看,就见医官紧随着知夏进屋,一并同来的还有文良周通。 这二人原本一个要往登云楼去,一个要出城,可偏都听见了那声巨响,又见城中军巡铺忽然之间开始往来调度。问过没问过都各自先往不失居这边走,到近处又看见了丈高的大火,这才急匆匆奔来。 二人神情都颇为急切,只是招呼一声,也不多说,便先由医官来给温故诊治。 梁州军内本来没有许多规矩,医官诊病也不用隔帘悬丝之类的,只是垫块极薄的帕子即可。 医官仔细瞧了一阵,又诊了脉,面色这才舒缓一些,道:“大小姐这是心气失和,脉气不顺。应当是受了惊吓所致,并无大碍。” 还未等温故说话,文良先急问道:“当真吗?” “虞侯放心,大小姐身体强健,平稳休养几日即可。”医官先回了文良,随即又向温故问道,“大小姐可有哪里疼痛?或是有什么外伤的?” 温故想了想,只是摇头,且作回应。 知夏却“哎呀”一声,上前拉起大小姐就往厢房里面走,关好门又给她上下检查一番,温故说了几遍“我无事”,但知夏就是不肯停下,直到仔细瞧了一遍,自己确认了无事,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再出来的时候,医官刚开好方子:“若没有什么外伤,便按此先服几剂药,便也无碍了。” 知夏接过方子,众人分别道了句“多谢先生了”,文良又将医官好生送了出去,这边便了结了。 从方才到现在,温故的神情丝毫没有轻松下来,此时又起身,道:“先去看看李茂。” 几人知道拗不过大小姐,便只好准备一道前往李茂所在的厢房。然而还没出门口,就见两个暗卫带着李茂那边的医官过来回禀。 医官倒也干脆,直说李茂是额头受了重物击打,暂时昏了过去,但性命无虞。其他只待他醒来,才好再来查看。 “多久可以醒来?”温故问道。 医官如实回禀道:“李茂头领身体一向健壮,想来也不会用太久,大小姐无需过分担忧。” 温故又问:“可会留下什么病症?” 医官明显有些为难,却也不隐瞒,直说道:“头领这一击受得颇重,虽无性命之忧,但颅中是否会有阻塞郁结尚不可知,得先要醒来,才可再看。” 这便是尚还没有定论了。温故又问可知是何物击打所致,医官也说不太清楚,只说在他发间和上衣之中找到了些许泥土痕迹,应当是土石砖块之类的东西。 “文叔。” 温故叫了文良一声,文良便知大小姐所为何事,回道:“来时已经问过,并不是刺客之类的,其他尚还待查探,我现下就去。” 温故点头以示应允。 文良先去送了医官,再与暗卫前往查探这一场莫名其妙的灾祸,周通则独自一人守在温故暂时休息的厢房门外,以防再生其他变故。 知夏也被遣了出去给这些人张罗饭食,温故特意叫她不要再叫人进来,自己一人坐在厢房里头,好好平复一下。 此时安静下来,温故也冷静了许多。世间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她身上算作重生也好循环也罢的神异遭遇,或许就是与天机之类相近的东西。 自己之前对于与旁人说清楚这件事,总有一丝想不通透的隐忧,现在看来,这种隐忧并不是没有道理。 她尚未说清楚,李茂就遭遇了此番无妄之灾,更像是一种神异的警告,但这种警告竟然没有作用在她自己身上,而是与她将要诉说的人产生了伤害。 若她说出口会怎样?或者还是根本就不会有让她说出口的机会? 可如若她就是个恶人,偏就要说,偏就要做呢? 又或者,处在大敌当前,别无退路的境地,她说与敌人听,是否就可以蹚开一条前路来? 若这敌人不止一个,而是几十上百,甚至成千上万呢?她仅凭口舌,便可以用一人之力推山平海? 各种念头在温故心中反复纠缠,无非是些胡思乱想而已,如此反复思量一阵,都不觉得此事有什么解决的方法。 她本来也是憋闷久了,一时冲动才有了这番行为。但现在看来,自己还是要将此事独自咽下,不可再轻易语人。 但纵使如此,温故心里还略微有个念头,那连州昭华殿中的陵光君既然能教给李寻那一盘棋,或许将来,自己也可以与她讨来个说法。 文良倒也没去太久,先将赶来救火的军巡铺应付了回去,而后又叫暗卫仔细探查了起火的原因和周遭情况,不足三刻便回来了,事情也已查明,便一一给温故回禀清楚。 此事当真不是什么人祸,而是今日阴沉,本就要下雨,当时一道落雷恰好劈中了门口的老树,温故看见的白光,听见的巨响,便是这落雷所致。 而这老树前面恰好堆着一些瓦块砖石,原本是想要在旁边修葺一个花圃的,落雷下来,正好迸飞了砖石,其中一个碎石正好冲进屋内,又正好砸到了李茂额头上面。这些都是难得的巧合,才凑成了这么一遭祸事。 不失居中倒也没有其他损失,无非是被火星引燃的部分要重新做一番修葺,只可惜那棵老树。 树倒是颇为坚实,火烧得这么旺,却也没成灰烬。 众人听了又是唏嘘又是后怕,知夏便立时叫人将温故屋前所有杂物一并清理出去,收拾干净,她明知这种事情太过巧合,很难再有第二次,但也无非是别无他法,只好先做这些以备万全罢了。 温故也没阻止她,千虑一失,自己再小心谨慎,万一有什么差池,无意透露了几句,若再惹来什么祸患,能有个防备也好。 但若真是天意所为,她如此就能防备得住吗? 文良不知温故此刻在胡乱想些什么,但眼前的事既然有了结果,便又有两件紧要事需要报与大小姐知道。 第五十六章 新的消息 “大小姐,南边传来消息,定宜军数千人分前后两个部分,正向潼城方向而来。而且,是由楚阳关亲自带兵。” 这一句话便让温故回过神来,当下潼城还有许多事尚未处置,先把要办的事情办完再说其他。 现在这个当口,定宜军来的实在莫名其妙。南楚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不可能在这时与北虞主动转守为攻。况且,梁州军尚在时,南楚尚且不敢这般动作,如今梁州落入北虞手里,南楚更应该稳固定宜防线,拱卫连州才是。 那么定宜军大概不是要越过潼城向梁州而去,反而该是直奔潼城而来的。 但这样想来更为奇怪,南楚境内如此动作,是需要调令的,但从连州来的那两人并未提及此事。 或者是连他们也不知道,又或者是定宜军私自所为。 楚阳关的定宜军虽然骁勇善战,但他们在南楚,与当年梁州军在大卫的情境颇有几分相似之处。无令出兵,恐怕会招惹来更大的是非。 能让楚阳关私自冒这许多无谓的风险出兵,恐怕只和唐明逸有关,但他不可能知道唐明逸已死。 那么就是有调令了。 南楚国中能调动兵马的,现在只剩下两个人,无非是陵光君和唐显遥而已。 楚阳关不可能听从唐显遥的调动,那便只剩下陵光君,可陵光君所谋何事,温故实在猜测不到。 往回想想,也或者是唐明逸早先就与他商议安排好的。 温故这一次比最初一次要多了许多天,也无法验证楚阳关这次出兵是早有安排,还是因为她改变了一些什么缘故。 但无论哪种,如此大动干戈,恐怕都来者不善。 温故琢磨了一阵,暂时也没有好的应对,便先向文良问道:“定宜军多久会到潼城?” “他们并未携带辎重,按现在的速度,最迟明日亥时前后也该到了。”文良回道。 温故道:“那我们还有时间,先把城内的事处置干净。免得之后要应付定宜军,束手束脚。” 事情倒是温故早就安排好了的。 先让刘著安稳进了连州,他那边自然有一套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送与唐显遥。就算不能取得唐显遥的信任,多少也要靠唐明逸的尸首,在连州站稳脚跟。 而那假作驾部郎中之人所认为的祸事,温故自然也早就想好了解决方法。 之后,一旦刘著在连州安稳下来,再要接亲眷过去,便十分合情理了。 不过连州人事庞杂,不可能让六千梁州军一起过去,最多让暗卫一并前往也就罢了。 剩下的,日后潼城这边无论谁来做新的太守,城外的山匪都是不会换人的。 只不过中间隔了定宜郡,联络毕竟不便。此次定宜军前来,说不定还有什么法子解决了此事。 接下来,便是要把潼城这边的祸患解决干净。 想到此处,温故便言道:“因为我,劳各位挂怀了,现下已经耽搁了许多时间,李茂还要休息,他的事,就请周都统去做吧。” 周通应道:“大小姐放心,我做事肯定比李茂那厮稳妥。” 温故懒得和他玩笑,正要向文良继续安排,文良却先开口道:“大小姐,还有一事。城门吏本来是要回禀李茂的,刚送到他那去,李茂的人便转到这来了。” “文叔你说。” “今日午间,东城门闹了些乱子,有人割了我们送进城来的米袋子,引出流民骚乱,许仲彦便趁乱入城了。” 温故本来淡然听着,听到最后一句却不免有些惊讶:“趁乱入城?就直接进来了吗?也没作声张?” 文良并不觉得大小姐的惊讶有什么不妥,前有驾部郎中的事还未解决,后又要应付疾驰而来的定宜军。许仲彦此时混入城中,实在是太不合时宜。 “是,今日南城门要准备刘著出城的事宜,人便都到东城门去了,又赶上骚乱,城门吏忙乱中出了差错。”文良答道。 “恐怕这骚乱也是许仲彦弄出来的吧。”温故继续问道,“既都混入了城中,后来是如何发现的?” “这便是有些奇怪的地方。”文良递了本册子过来,正是公验的登记名册,已经翻到了其中一页,直接让温故接过去看,“城门吏没有仔细问话查验,连路引都没看,许仲彦原本可以胡乱登记个姓名出身,蒙混过去。可偏记了真名。” 温故向那名册瞧去,确实有几团字写得颇为潦草,旁人来辨很难识别清楚。但若想着“许仲彦”三字再来认,便能看出个真形来。只是其他便看不明白了,无非认出个“连州”再认出个“千砻县”,也就罢了。 然而除许仲彦之外,还有两团字也是同样的潦草不清。 文良见大小姐的目光在另外两团字上,便又说道:“许仲彦并非独自进城,与他同来的恐怕还有两人,但身份为何还不知晓,这名册誊抄起来不易,所以只能拿原本给城里面的一些老吏去看。” 许仲彦这一次与最初那次,不止时间上不一致了,连入城的方式也有了变化。他身上有伤无伤更是不知。 “他明明有机会悄然入城,却还是记了姓名,不会真有人这么老实吧?”温故笑了笑,又道,“他这是想要让我们知晓他来了,却又不能立时让我们知晓,更不能被城门吏扣下,只待入城后,再让我们去寻他。” 文良点头以做认同。 城中现在与许仲彦相关的,只有那假作驾部郎中的人,那人又是奉了唐显遥之命,来保许仲彦的。 如此想来,或许这许三郎便就是来找这人的。 “文叔,既然许仲彦入城了,那我们之前的谋算都要改一改时间,李茂不在,再去寻个合适的人传与那驾部郎中一声,只说刘著的姑母有事求见。” 文良应声要走,周通也准备随他一并出去。 却听温故又补了一句:“许仲彦要这般入城,如何都是拦不住的,城门吏那边不要重罚。” 文良心中有数,应了一声,便告辞出去了。 第五十七章 米粮 “驾部郎中”作为大皇子近卫乙字队的头领,原本是个做事妥帖的。 一城太守要做什么他虽然只是大概清楚而已,但反正也是临时顶替,他原本想着,只要自己尽力钻研,总不至于在这么短至十几天,长至月余的工夫里误了差事。 然而刘著刚走,他把城中各部的管事人召集到一起,问过一番之后,这心思就起了变化。 首先是事情远比他以为的还多还庞杂,他不会就是真不会,就算从今日开始尽心去学,等到了与新太守交接的时候,恐怕他都未必能学得两三分。 其次,他跟在大皇子身边许多年,接触的都是些呼风唤雨的显贵人物。他们手上掌控的权势,调动的人手,都让他颇为艳羡。 如今,他虽然是在大殿下别无人选的情况下,暂时身居一城太守之位,纵使有实无名,但这“实”也能够他好好享受一番大人物的体会的。 况且,刘著既带着自己莫大的功劳和前程走了,稳妥起见,自己带来的人大部分都跟着刘著回去了连州,剩下的只有不足十人而已,因此刘著也特地交代说,潼城的女巡检金绾可堪用。 这金绾年纪轻轻,身条模样更是有几分出众,平日着常服已然惹眼,在这一众或是干瘪或是肥胖的中年汉子里面,显得尤为突出。 与这样的同侪共事,刘著颇会享受嘛。 “驾部郎中”心中这般想着,便也没打算过问其他,先要问问潼城当中,缉盗拿贼,日常治安的一些事宜。于是才小半日,就把金绾反复叫来了两次,弄得女巡检不堪其扰。 恐怕唐显遥也想不到,手底下还算倚重得这人,不足半日,就彻底变了心思。 然而此时,太守姑母偏又传过想来拜会的消息。 “驾部郎中”老大的不情愿,太守姑母的名头他是知道一些的,但一则此人毕竟是太守家眷,二则朝廷也没把这个女子太当回事。他入潼城之后便也没有兴趣过问太多。 刘著已经年过四十,他姑母怎么也得五六十往上了,大概也不是个好对付的。 所以此时,当温故这个二八年纪的太守姑母坐到他面前,表明身份之后,“驾部郎中”当即就形象地展示了一出什么叫做前倨后恭。 “既然是太守亲眷,那便就是自己人了,莫要与我客气。” “驾部郎中”又是请落座,又是吩咐看茶,行止倒也有度,颇有些谦谦君子的意思。只是既不想以长辈相待,更不能以平辈相称,便只好连称呼都免了。 温故没刻意做出什么样子来,平日如何便如何,就这么端正坐着,只是“驾部郎中”结合了自己对她处境的一些臆想,竟凭空看出几分无依无靠的模样来。 “太守虽然有些年岁,但毕竟长久偏安一隅,见识还是浅薄,日后在连州,还请大人多多照应。” 温故客套两句,那“驾部郎中”心中暗笑,这小娘子借着辈分强作长辈,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分量,心里面也就更看轻了她几分。 “何必如此客气,此次前来潼城实在仓促,太守姑母的功劳朝廷是知道的。待得日后上京,我必定禀明殿下,把该有的嘉奖,一并补全。” 温故颔首以作回应,又道:“多谢大人了,我们也不求其他,只求太守仕途平顺,为大楚尽力,也能让家中有个庇护。” “驾部郎中”应和两句,话反复说来却也没什么味道,这小娘子夜里求见,应当该有什么事才对。不过自己倒是乐得与她多扯几句闲话,便也不急着问出来。 温故更是不急,话垫足了,才打探道:“太守这次仓促入京,我们也都没有什么准备,他心思都在公事上面,连很多府中的事情都疏忽掉了。我们一府人还都要依靠他呢,大人可知,他这一行,多久才能安定下来?” “驾部郎中”心想,这话才是问出了目的,果然自己想的没错,刘著留在潼城的家眷此时无依无靠,心里面不踏实,但又不好与她讲些什么。 “潼城如今有我在,不能让太守的家眷失了照应,京中之事无需担心,府中还有什么没安排妥当的,尽可与我直言。” 温故却坚持道:“府中都是小事,我还是颇为担心…” “驾部郎中”装作没有听到温故后半句,又说道:“诶,怎会是小事,太守在前方搏功劳,家中更该安定才是,你可千万要与我直说,若隐瞒便是见外了。” 温故声音明显小了一些,似乎本没有什么难处,稍停了一下,勉强道:“也没旁的什么,只是家中无米了。” “驾部郎中”一愣,这搪塞的由头想得当真可笑,这话说出来,真要他来管吃管喝?但又想了一下,这不正是要将他当做自己人吗?于是回道:“这不难,晚些时候我让人些买米粮送过去。” 温故看上去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谢了一句,其余闲话也不再说,直接告辞出去。 等出得府衙,坐上马车行远了,知夏才问了一句:“大小姐,这些后宅里的小事,这人会当回事吗?” 温故笑道:“我之前也想不到这些,但最近却稍微有些懂了。这个驾部郎中,和他那个戊字队的同侪看似不同,实则都是一路货色。米肯定是不会送到的,但我要让他办的事,不用说,他自会去办。” 正如温故所说,她这一趟,给了“驾部郎中”几分被她倚仗的错觉。 这初握一城实权之人,本还想再翻看一番文书案牍,可却左右定不下心来,只好招了人进来,趁着离宵禁还有些时候,以体察民情为借口,派出去买米粮了。 手下人见头领有吩咐便急匆匆去了,可去得快,回来得更快。 此时已快入夜,“驾部郎中”实在不好招金绾来见,正闷在成堆的文书里面昏昏欲睡,看手下没多久便回来,连忙问道:“买好了?” 却听那手下回道:“头领,城中无米了。” 第五十八章 再谋一计 温故原本已经想清楚。对于“驾部郎中”而言,除掉唐明逸,助唐显遥上位,又免了其余的后顾之忧,此番大功,无论如何都已经摸到了一些极高的奖赏。 但这到底也只是他们自己人内部的功劳。 唐显遥若要提拔他,却还需顾虑许多口舌,此事不能明说,那便就还有个不算高的上限,奖赏也不算全能落到实处。 但若是再有一份捉拿北虞细作的功劳,对外便也有了由头,那才算是能得全功。 “驾部郎中”肯定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刘著出城之后,对他而言第一位的大事,便该是先将潼城彻查一番。 成义客栈也好,行刺太守也罢,都是温故提前给他留下来的线索。 等到这边查实,由他亲自把消息送回连州去。明日酉时登云楼之约,再安排一场北虞细作头目孙家老爷袭杀“驾部郎中”的意外。这一趟事便就安稳了。 到时许仲彦入城,温故便可顶替“驾部郎中”,作为许三郎在潼城之中的庇护,从他嘴里套出些陵光君要杀他的缘由来。 以此再来定夺,日后去了连州究竟要如何与陵光君接触。 然而时机却赶得不好,许仲彦突然入城,却又刻意隐藏行踪,定宜军又有一番异动,温故必然不能再等“驾部郎中”一样一样地把事情做完,只好亲手推他一把。 果然,当天晚间,“驾部郎中”急忙把金绾招去,汇集一众逻卒,分成十余组,向城中各处米粮店铺去做查验。 这些店铺外头还都有些来买粮的百姓,但几乎都是空手而归。此时还堆在门口的,见官兵来了,各自都跟着抱怨一番米粮价格。 “驾部郎中”赶忙细细去问,得来的结果,要么就是店中无粮,要么则是米价飞涨。 十余组最后汇聚一处,将各自的消息做个统筹。才知道,现下城中可供售卖的粮食,几家算下来的总数也只够潼城一日之用。 “驾部郎中”再不当事,也该知道此事的紧要。于是便下了死令,那些店家才从库中又翻出一些米粮来,这次是着实见了底,可最多也只多出三五日而已。 但如此竟没引出乱象来,“驾部郎中”颇为奇怪,细问之下才得知,米价倒是没涨太久。前几日虽然已经有了上涨的苗头,但三五日才涨了一分。 乱世之中,米粮价格时有波动倒是常事,这几日或许因为什么消息涨了一些,过两日便就落下去了。 但自从今日开市,一开始是两个时辰涨一分,到晌午又涨了一分,直到傍晚形势陡然严峻,一个时辰便翻一倍,而后半个时辰翻一倍,最后干脆就挂上了“时价”的牌子了。 再问才知道,原来傍晚时分,城中好几处出现了一些贩粮的般载车,就在各个坊巷里面,车上不过五六袋米粮。米粮没有什么问题,只不过价钱却比市价高上一些。 一开始周围百姓不买账,可等一会再问,价钱竟比刚才又涨了一些。 这一来,许多百姓便慌了,于是赶忙多走些路程,去有米粮铺面的坊巷中购粮,可到了店铺门口,却发现早就有人来这排起了长队。 铺主也不知是何缘由,此时早过了买卖正好的时辰,见如此多的人来,便试着提了一分价。 可这一分也就将将与坊巷中车上卖的价钱一样。百姓生怕等他们走回去,价格又有变化,哪怕铺主临时涨价也都干脆买了。 铺主一看便觉得情势不对,于是又涨一分,有人不愿吃这个亏,赶回去买车上的,却发现那边早就又涨了好几分。 就这么几个来回,一个时辰过后,米价竟往上涨的打了好几个滚,后来干脆连买都没地方买了。 这任谁也能看明白,是有人在暗中操控,图利也好,搅乱人心也罢,总之居心肯定不良。 “驾部郎中”先让金绾在各处米粮铺子留些逻卒,若有百姓前来购粮,先劝一番,暂且安稳住民心。另外一些,则去附近坊巷探查一番,抓些私下里零散卖粮的询问清楚。 然而那些般载车太轻便,长不足两尺,一个人推着就能走,有些力气的甚至可以推车飞奔,进出哪里都方便,实在不好查。 这件事必须要在今晚解决,否则明日开市,米价又会暴涨,到时候就当真会出乱子了。 一番徒劳无功之后,金绾倒是有了个主意。既然这些枝节不好查,那就从根源查起。 潼城三十六坊,每个坊中都有人推车卖粮,单一个不多,但汇聚起来总是不少,如此多的米粮,也不可能只为了卖这一天,那哪里先有了大范围屯粮的动作,去查查看,总不会错漏。 “驾部郎中”听她这么说,心下里着实高兴,这女巡检不止样貌甚好,连头脑都活络,日后干脆也提去连州,有个得力的帮手不说,她也能感念自己的提携之恩。 但此刻也只是想想,先依她所言行事才好。 “驾部郎中”不熟悉潼城情况,便由金绾来分配行动。普通百姓家自不用去,要去的,除了各个铺面仓库,就是各个大族家中了。 但实际上金绾知道,潼城现下里有屯粮的只有两处,一处是不失居,另一处便是孙家。 至于郑统他们那些人,听了孙府的消息根本还没来得及屯粮,出城的人手就被城外的梁州军扣下了。 虽如此,金绾还是带着“驾部郎中”先去了趟郑家,听郑统好一顿哭诉,“驾部郎中”这才知道,这潼城之外竟有了山匪。 此时自己代管潼城,若这些山匪好巧不巧在这个当口闹出什么祸事来,别说自己白捡的功劳要落空,就连性命恐怕都要丢掉。 如此便连府衙都等不及回,出得郑宅,“驾部郎中”立时就派人持符调兵,前去剿灭山匪。 金绾见情势紧迫,便又建议分开行动,一群人重新拆成几组行事。 此时已到了即将宵禁的时刻,潼城几处却同时调动。 当一千梁州军正往北城门外集结的时候,“驾部郎中”也根据金绾的安排,带着几个自己队中的楚军,来到了孙宅大门口。 第五十九章 再胜 孙宅大门紧闭,“驾部郎中”让手下上去叫门,竟却连个应门的人都没有。 现下里,原本早该渐渐趋于安静的城中各处已经因为米粮的事情闹了起来,“驾部郎中”理所应当地认为,孙家如此便是做贼心虚。 孙家的确是做贼心虚,不过他误会了一点。 自从成义客栈的事情发生之后,孙老爷就叫人分别准备,一边收拾家当准备逃往北虞,一边悄悄整备人手,万一楚军临时发难,自己也好应对。 然而实施起来,却发现有些棘手。 孙老爷在北虞有自己的人手,若是过去,虽然比现在要谨慎拮据一些,但也能活得颇为滋润。 可他若想去北虞,先得派人过去通个消息才行。 然而,潼城四周现在遍布山匪,他的人别说到北虞了,连潼城境内恐怕都出不去。 未作安排贸然前往肯定不行,那就只有选第二条路了。 原本孙老爷觉得,那些楚军口中的郎中大人既然派人来与他谈条件,想必也是可以拉拢的,不过就是价码的问题。 现下里敢找他这么开价,无非也是觉得他区区孙府,没什么威胁。 所以孙老爷便打算给这位郎中大人一个下马威。既已杀了他属下一个头领,那再寻个机会,给这位郎中本人找点晦气,对方想必就肯与自己好好商议了。 价码合适,他就好谈。 于是就预备找个地方藏身,谋定之后再做其他。 然而他刚刚想定,就传来了太守遇刺和比部郎中出城回连州的消息。 孙老爷并不清楚成义客栈当中,那两名楚军口中的“郎中大人”究竟是哪一个,又或是两名郎中都参与了此事。 这般情境之下回连州去,恐怕自己的事情再无转圜的可能。 因此便躲也不躲了,只待第二天开城门,死活也要将人派出去,与北虞那边做好沟通。 却不想,这个时候驾部郎中竟然自己带兵找上门来。 孙老爷归根结底还是个恶人,此时是生死之际,又见那郎中带兵不多,便就生起了莫大的歹心。 孙老爷开门把驾部郎中迎进去的时候,原本朝着王老爷宅邸去的金绾,突然收到了逻卒来报。 “巡检,今日成义客栈命案,行凶之人的身份有了结果。” 金绾此去,特地找“驾部郎中”要了两名他手下的楚军随同,便都一起听那逻卒回禀。 金绾明知故问:“是何人如此胆大妄为?” 逻卒如实回道:“我们核实了几道,一共八具尸首全部确认,都是南城孙家的家仆。” 堂堂大皇子手下近卫不声不响地冤死在了潼城,对“驾部郎中”和他所部人手而言,都是件颇大的耻辱事,各自也都对行凶之人恨得咬牙切齿。 此时听了结果,恨不得立时往孙家去讨个说法。 金绾只是略一迟疑,突然叫了“不好”,又道:“郎中大人正往孙家去!” 众人便也顾不上其他,临时通知附近人手,各自迅速赶往孙府。 然而等金绾他们赶到的时候,几十个孙府的打手家仆刚刚把“驾部郎中”连同他带着的手下一并打杀完毕。 刀还没从尸首上拔出来,就见又一群官兵涌了上来,孙老爷杀红了眼,同时也知道这些逻卒是个什么斤两,立时颁了赏,要手底下人杀出条血路来。 然而金绾今日带的逻卒,有好些最近“新征”的。面对孙家这伙恶人身手毫不逊色,甚至还强出许多。 那两名楚军更是亲自出手,百来人便在孙府院子内外厮杀开来。 两伙人斗狠,没什么漂亮的招数,便只是刀砍拳砸,然而不消三刻,孙老爷这边就或死或伤的倒了一地。 孙老爷见状,明知自己若是落入这些人手里绝无活路,便一味催着手下人死撑。 此时逻卒们倒是没什么大的损伤,毕竟是金绾和一些新征来的逻卒顶在前头,个个都是好身手。但倒在地上站不起来的也有许多。 金绾用鞭子卷住一名打手的长刀,又圈住他的脖子将长刀往他脖颈上一划,一脚再把那人踹开。随后朝着孙老爷看去,道:“这些人都是亡命徒,有此人发号施令,拖得久了,必有死伤。得先处置了他。” 旁边几名逻卒听了,齐声称是,随即拱卫着那两名楚军就向孙老爷那边杀去。 杀到中间,混乱的情境下,其中一名楚军不知怎的,竟然从逻卒的拱卫里漏了出去,随即就吃了孙家打手两刀,倒在地上没了气息。 另一个这才彻底红了眼,到了孙老爷跟前的时候二话不说,一刀就把这个背地里不知行了多少恶事的老叟砍翻在地。 孙府的其他人见自家老爷毙了命,除了一些明知自己也没有活路的还勉强抵挡了一会,剩下的全都丢了刀,当场就被拿下了。 最后金绾收拾残局,前前后后赶来的逻卒一共有八九十人,重伤了七八个,轻伤也有二三十,却没一人死亡。 “驾部郎中”那些人却几乎落了个全军覆没,只剩下手刃孙老爷这人,和持符调兵出城,没赶上这一趟的那个。 不过偌大的潼城如今算是没了管事人。 “驾部郎中”当时尚不知该如何自处,此时情境,这二人更是无所适从。原本这边应当是李茂出来主持安排,如今只好让周通以潼城守军统领的身份先顶上。 周通金绾便以处置孙府余孽的由头,将潼城里外彻查一番,第二日天将亮的时候,便汇总出了包括哄抬粮价,暗通北虞等等罪行,由这两名楚军亲自快马送出城,与那比部郎中的队伍汇合去了。 而城中的米价自有周通等人开仓维持。开的仓自然是不失居和从孙家缴获的,但这些那二人却也没有必要知晓。 只不过,在这段过程当中,还有些不起眼的小事情。 郑统先是为金绾提供了许多关于孙家老爷的证据,有些连温故都不知晓的细枝末节,郑统都为她一一补全了。 开仓的时候,郑家甚至又送来了许多米粮,但送的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既没显出他趁机屯粮,却又多少帮上了一些忙。 温故得知后,联想一开始郑统的抱怨,这才对他的居心恍然大悟。不过此事对梁州军,对潼城百姓而言,却又有功无过,便也不和他详细计较了。 这段事便也以此告一段落。 第六十章 计外之人 潼城一夜风停,但从城中离开的队伍却未停。刘著等人夜色中也并未歇下,尽量赶路,打算第二天过了定宜郡再修整。 潼城此刻已经远了,他们自然对那边的乱局和变动一无所知。 刘著与比部郎中一行人,虽然脱离了“驾部郎中”的掌控,但他派来的几十人还在队伍当中。纵然有十几名暗卫相护,但为保万全,也不敢与他们有什么冲突。 依照温故的谋算,只要到了连州,刘著与唐显遥将城中有北虞暗探的消息一说,随后潼城当中处置了北虞暗探的消息便也会送到。 “驾部郎中”原本想将刘著作为代罪替死的人选,可却想不到,自己在温故的谋算里却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温故与刘著商议好的对策,前半部分都已经顺利完成,后半部分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差错。但刘著心里还是十分不安。 当时听说怀阳军打到潼城的时候,刘著都没有这般心慌,他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为何如此,或许只是对南楚朝堂的局势并不乐观而已。 安排家眷时,他特意留下了自己的一子一女,倒是有两份考虑。一是主动给温故表露诚意,二是若自己在潼城出了什么变故,也不至于让他全家都一起跟着遭殃。 路已行至此处,或许是夜深时,人确实容易多出几分忧思来。随着天亮,刘著的心思也逐渐明朗开来,毕竟在温故的安排里,他还能去站一站自己从未想过的高度,若没有几分危险,哪里能平白得了如此机缘。 然而他低头转念的这番心思,再抬起头时,就又变了。 首先是马匹踟蹰起来,而后,地上走着的随从也察觉出不妥。 地面先是开始微微震动,又行了几步,震动连骑在马上坐在车里的人都发觉了。还未待查明,便又听见声音自天边远处传来。 此时“驾部郎中”的手下们先一步明白,这是有不少的兵马朝他们而来。 果然,还未及开口提示,便远远的看见黑压压一片灰甲红袍的骑兵从极远处现出身型。 道路只有这一条,众人茫然不知如何应对,比部郎中先反应过来,叫大家赶忙往两侧退开避让,好叫他们过去。 刘著也发觉出异样,赶忙从马车中出来。 却不想,这队兵马转瞬之间奔到近处,眼见着足有上千人,却并未有过去的意思,而是将他们围了起来。 不知所措间,兵马让开一条道路,只见一个甲胄上刻有凶兽,手中握持重戟的将军,骑在马上肃声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比部郎中一看这架势,就分辨出来人是谁,忙上前施礼道:“莫不是定宜军的楚将军吧?” 来人看向他,只一眼便断定自己不识得此人,便也没多做理会,只是稍一点头,正是楚阳关。 可还未待比部郎中继续说话,队伍里“驾部郎中”的手下一听他的名号,纷纷紧张起来,握刀也好,皱眉也罢,全被这伙定宜军看在眼里。 一伙人连话都不说,直接冲入队伍当中,在家眷们的惊呼声中,一口气几乎把所有大皇子的近卫全都抓了出来,押到两侧,把身上也搜了个干净。 不一会便凑出了几十只令牌,一起呈给了楚阳关。 楚阳关只瞥了一眼,冷哼一声,不屑道:“大殿下的人啊?潼城来的?” 比部郎中赶忙回话:“楚将军,我们是宋相派往潼城来的,此时再回连州去。但他们与我们不是一路人,这些人是大殿下亲自放在队伍中的,与我同来的驾部郎中还被他们给杀了。” 比部郎中不敢直言大皇子杀人,只含含糊糊地说了。楚阳关却来了兴趣,把重戟一挑,指着那些被押下的近卫道:“他们杀的?” 比部郎中不敢点头也不敢摇头,只是看着楚阳关不敢说话。 楚阳关却随手挥了挥戟,问道:“宋相可好啊?” 比部郎中刚要答一声“好”,却听两侧一阵利刃划进皮肉的声音,随后就看见被押出来的近卫们一齐倒地,引来队伍中又一阵尖叫和惊呼。 此时,方才尚属镇定才没被抓出来的几名近卫见势不妙,又瞧见队伍一侧有个空子,拔腿就跑,想要往树林里面钻,却被早就准备好的弓手一轮齐射,直接交待在了这里。 “眼倒真是尖。”楚阳关笑了一声,又向比部郎中问道,“这回干净了吧?” 比部郎中明知他算是自己人,可这位将军的行事也给他吓得战战兢兢。赶忙朝队伍中仔细看过,马上又点头连说了好几声“是”。 楚阳关这才终于把戟一甩,扔给了自己的近卫。又用下巴点了点明显算是队伍领头人之一的刘著:“你是谁?” 比部郎中抢先说道:“这位是潼城太守刘著,大殿下下令同我一道入京…” 他还没说完,就见刘著熟练地扑倒在地上,带着哭腔喊道:“楚将军啊!下官本来只是想给二殿下尽份力,却不想大殿下知道了,逼着我要让我带着一家老小上连州,谁知道连州有什么事等着我呢,还好遇到了将军,将军救我啊!” 刘著一大段话喊完,忍着腰腹的疼痛,也顾不上伤口崩裂,整个人深伏在地上。他这一番并不需要喊出什么具体的事由来,只需要尽快让楚阳关知道,自己打算做谁的人就行了。 “你是潼城太守?”楚阳关看他这副模样,表情颇有些玩味,念叨一句,催马向前,直接来到刘著身边,“你见过二殿下吗?” 但听他这一问,刘著心头一紧,心想你好巧不巧问什么不好,他本来也想从容应对,可见了楚阳关方才的行事,舌头多少有些打结,还好化作了哭腔,才没显得那么突兀:“将军,下官并未有幸见过二殿下,只是早听闻二殿下的风姿,便总盼望着有一日能得见。” 刘著说得再情真意切,楚阳关也不当回事,知道他说的是废话便都忽略掉了,没与他回话,更没让他起来,反而压着缰绳骑马从他身侧过去,在队伍一侧巡视起来。 待走到了队伍中间时,楚阳关却突然停下,对着棺木问道:“这里面是何人?” 第六十一章 楚阳关 这一小会的时间对刘著而言确实是煎熬。 他并未心存侥幸,楚阳关一定会看到棺木,也一定会问起。 可这事并未在温故的谋算之中,他一路都在想着到连州之后要如何行事,偏就没想如此情境之下要怎样自处。 比部郎中更是对此一无所知,只能由刘著自己回话。 “这是家中有亲长过世,想此去连州时,顺路送回乡里安葬。” 刘著一时半刻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只能用当时敷衍过“驾部郎中”的理由先搪塞,给自己争得一些思索的时间。 只要楚阳关问起,他甚至可以拉着他私下里再说些理由。 却不想这将军连继续问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对手下说道:“开棺。” 刘著捂着腰慌忙起身,跑到楚阳关马前:“将军不可啊。” 楚阳关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中年人,问道:“为何不可?” 刘著连着说了好几个“这”字,终于说出了句整话:“这里面,有桩要紧的秘事。” 他虽说着话,可将军下了令,定宜军自然不会顾旁人。十几个重甲长枪的兵士进入队伍当中,直接把旁边的人隔开。 守在棺木前假作太守护卫的十几个暗卫知晓形势,此时抵挡并无好处,便如其他人般让开位置,只等刘著周旋。 “什么要紧的秘事?”楚阳关似乎来了兴致,微微俯下身去,凑近了刘著一些。 刘著当然没有想好,只能继续拖延道:“将军,此处人多,不如我们借一步说话。” 楚阳关思索一阵,却突然直起身来,道了声:“不急。” 说完,用下巴点了点刘著身后的队伍。 刘著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却突然听得一阵厚重的木板被撬开的声音。 等他再向后看去的时候,却见那些定宜军已经把棺木撬开,棺盖都倒在了一旁。 刘著心里暗道一声不好。 然而楚阳关已经舍下他,往那棺木前去看了。 里面有什么刘著自然清楚。此时局面,纵然他心思再活络,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办法。 楚阳关原本骑在马上,只朝棺木里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僵住不动了,刘著看不见他表情,只见他又翻身下马,原地站了片刻,才缓步走到棺前,半晌,终于说了一句:“你要同我说什么事?” “将军,此事……” 刘著刚要辩解两句,可楚阳关看似问话,实则并没想给他回话的机会,又道了句:“这是在你的地界出事了。” “是下官疏忽,只是……” “好。” 这一声好便是军令,副将立时会意,捉刀上前,拎起刘著,当场便给他心口来了个对穿。 刘著没想变故来得如此之快,那副将一松手,他便委顿在地上,口中冒着血,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是眼神却一直盯着自己的家眷。 队伍里的刘府家眷只是稍愣了一下,便又爆发一阵尖叫哭喊声出来。 但也不是全然如此,其中几个成年的子侄站在原地,或是眼含怒意,或是双拳紧握,忍不住就要发作。 而刘府管家第一个回过神来,也不敢喊老爷,只好一边哭,一边悄悄拉扯着身边离得近的少年人,叫他一并来哭。 众人哭着哭着,楚阳关也跟着一起哭了起来,不过他是伏在二殿下的棺前哭,一边哭一边说道:“南楚已无我等立足之地,在场之人干系着你们的前程,一个都不能留。” 唐明逸既是他的至交好友,二人也在南楚朝堂之上相互支撑,现下情境,唐显遥必定会取他性命,再处置定宜军。这番道理,楚阳关手下的将领们自然知晓。 这个消息不管别人知不知晓,只要没见到尸首就还有余地,所以他要把好友的尸首暂时握在自己手里,不能再去外传。 其余兵士许多并没有见过唐明逸,但听将军此言,也不需要自己想得太多,依令行事便好。 既如此,定宜军一众兵士便连犹豫都不犹豫,提刀就要往队伍中去。 比部郎中早就跪在地上不能言语,此时见了刘著的下场,强逼着自己叫出声来,大呼此事与自己无关,却没有引起楚阳关一丝动容。 这可怜人见势不妙,连滚带爬地往楚阳关身前凑去,一旁定宜军立时上前阻拦。 趁着这个当口,队中十余名暗卫忽然同时动作,冲入刘府的家眷当中,或抱或拽的,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连同少男少女往一处冲去。没带人的则护在左右,将刘府这些年幼的家眷围在中间,便要趁机冲阵,闯条生路出来。 暗卫与定宜军一样,都有些近似的经验,自然也知何时何处是有些机会突围的,但纵使如此,人数差距也过大了,只是想着哪怕走脱一个,也比全都坐以待毙要强。 可定宜军哪里会给他们这些机会,暗卫们的突然动作给刘府家眷队伍连同后面围着的定宜军都暂时冲出一条缺口来,弓手放箭自不在话下,更有其余兵马就要追上前去将他们围杀。 恰此时,刘府管家和几个妇人站了出来,虽然脸上还都挂着泪痕,但身体却直直站定,全把缺口拦下,挡在定宜军面前。 这是要给子女后辈们争一分活路。 这些定宜军却并不迟疑,抬刀便砍。 而这些都没有惊动楚阳关,他最冷静的时刻已经过了,作为定宜军的将军,他已经想定了之后的主意。此时便就只留给自己,为唯一的好友伤怀片刻。 直到周围彻底安静下来,楚阳关才终于恢复了情绪。 他连问都没问,那十几个妄想突围之人的下场他也不关心。自己带着四千定宜军,若还能让他们跑脱一个,都算是丢了莫大的面子。 此时定宜军已经将周围草草收拾一番,楚阳关则重新上马,带队继续往潼城奔去,一阵扬尘过后,四下里再没了半个人影。 朝阳初升,这一地的惨烈恐怕要等到下一场雨来的时候才能被消弭干净。而对楚阳关来说,即将前往的潼城,才是他此行的开刃之处。 第六十二章 雷击木 由于昨日米价的异常,今日一早刚开市,潼城的许多百姓便都汇集在各个米粮店铺前,分别拿着大小口袋,准备再购进些粮食。 然而米粮价格却直接跌回了原来的水平,还未等谣言起来,郑统便私下里令家中仆从,将昨日孙府的所作所为散播出去。同时也不忘带出一些有关太守姑母出力擒贼,稳定粮价的只言片语。 与此同时,自己当然也悄悄吞下了一些孙家尚且干净,却在明面上没有太多瓜葛的产业。 郑统甚至还想低价放些粮,但一想到自己没有米粮店铺,若想卖粮,也得叫人推着般载车到坊巷当中去,便就算了。 而潼城当中,此番事情才到晌午就引来了街头巷尾好一阵闲谈,孙老爷一夜之间成了杨万堂之后又一位大奸大恶的无耻之徒。 不过,担此名号他倒也不冤就是了。 而太守姑母二救潼城,也成了最为百姓所津津乐道的话题。 聊得多了,说什么的都有。 潼城地处偏远,又临近北虞,遍布大楚的陵光君庙在此地香火并不算旺盛,对于太守姑母究竟是陵光君派来的还是另一路神仙,茶寮酒肆当中都有人在争执不休。 “我朝火德之纪,陵光君当年昭彰神力,也是在连州上阳山上燃起通天大火,将杜逆所部困于山中,这才有后来世祖皇帝讨逆伐贼的后话。太守姑母无论诛杨贼还是诛孙贼,都并未有如此神迹。怎会是与陵光君一路。” 一处酒肆当中,几名酒至半酣的人正互相争执。 “此言差矣,无论孙贼杨贼,哪一个能与那杜逆相提并论?若收拾此等人物还需借由其他,不是颇为小题大做了?” “那你这便是无凭无据,胡乱言语。” “怎的是胡乱言语?杨贼在潼城多少年,连陵光君都奈何不了,却被太守姑母收拾了?再说,刘著刘太守当年何许人各位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太守姑母一来,便立时转了品性?” 原本是二人争执的最为热烈,可言及此处,便又有一人站了出来。 “此言差矣,非是陵光君不管,只是潼城香火不旺,个中详情自然到不了陵光君那里。不知道,还怎么管?” “强词夺理!真若你说,陵光君会贪你这一份香火?” 又有一人站出来道:“各位莫争这些,据我所知,昨日太守姑母的居所,临近夜里忽然燃起了大火…” 其中一人迎合道:“那场火我也看见了,足丈高,却只是往高处燃,可没多久便灭了。竟是太守姑母府中吗?” “这位兄台可知道,为何这火只往高处燃?” 在场众人见他说得胸有成竹,明显是知道内情的,便都围了过来。 那人得意道:“昨日那一声雷想必各位是听见了吧?” 众人分别点头,那人又继续道:“便是这一声雷引出来的大火。你说巧是不巧。” …… “他们最后也争论个没完,到后面甚至聊起了雷属不属于火德范畴,见他们越喝越多,吵得都快打起来了,我就觉得没意思,便没听了。” 此时不失居当中,刚亲自去酒肆里打了一坛酒来的知夏,正一边吃着果子,一边给温故讲她在酒肆里见到的情形。 不失居里一场火引出这许多讨论来,看来在刘著治下潼城百姓也算乐业,还有许多闲情。 温故失笑道:“所以,就有了这些人跑来买雷击木?” 知夏点头,又有些懊恼:“应该是的,大小姐你也真是,那么一小段竟有人要出一二两银子,这么大一棵树上千两都有得多,就这么白白送了。” 自晌午之后,陆续就有一些不失居中的婢女来问,说外面有人找各种理由,托他们取一段昨日被那雷击过却还没燃尽的树木出去,更愿意付银钱。 温故一开始没当回事,后来见问的人多了,便又让人去详细询问取这一段非柴非料的木头,有什么功用。 这才得知,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风俗,雷击木是上好的辟邪材料,加之又是出自太守姑母府中,一小段恐怕就能卖出个一二两银子。若是木头不多,甚至还能更贵。 而后温故就叫人将树砍了,还算完整的部分分拆开来,直接送予来人。 “那棵树对我们来说只是意外所获,我们又很是不缺这些银子,但这个年景,潼城又是这般境况,百姓们无非求个念想。何必赚这个。”温故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过去,“你家大小姐到现在都没吃东西,你就顾着自己吃。” 知夏赶忙把果匣子递过去,嘟囔一句:“午间是大小姐说不吃的。” 温故笑道:“谁叫你吃得这么好看。” 知夏也不管,又道:“大小姐不知道,见这木头不要钱,那里面许多人都是来了又来,又来再来的。我都把脸记熟了,哪里有块褶子都一清二楚,他们也不顾,就舍了脸面来讨,这是转过头就要拿去卖了,发笔横财的。” “知夏说的是,大小姐心善。” 温故听到声音,神色一喜,忙向门口看去,正见李茂从外面进来。 “李茂,你醒了。可好些了?”温故急问道。 知夏也起身要去扶他,李茂面色还有些虚弱,走路却没有哪里不稳的:“大小姐挂怀,我没什么事,就是刚醒来,腹中有些空虚。” 知夏连忙把李茂让进来坐下,又把果匣子递给他,随后又出去让后厨做些饭菜上来。李茂不好站起,便坐着对知夏稍一欠身,道了句“有劳知夏姑娘”。 温故仔细看了看他,额头上还绑着细布,除了脸色虚弱,其他也看不出什么,但还是放不下心来:“身上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这伤也常有,头脑现下有些昏沉,过两日便无碍了。”李茂不愿与大小姐多说伤势,又道,“方才这事,大小姐若只是送,不一定能都到寻常百姓手中,若能开出个较低的价钱,再与他们说府中还有许多存货,卖出去的也只占三两分,或许会更能达到大小姐想要的效果。” 温故稍一琢磨便觉得有理:“是我想的少了。所以你要好生养伤,你们都在,我才安心些。” 第六十三章 城防 方才二人说话间,知夏本回来了一次,在门口听了两句却又返回去了。这会再回来,手上多了个木匣子。 “我方才就觉得大小姐太大方了,他们用不用得上我不知道,但你们是要用的。你看留这些够不够?” 知夏把匣子打开,亮给李茂看,里面整齐摆着好几块仔细锯好,甚至还打磨平整了的雷击木。 李茂笑道:“知夏姑娘做事周全,只是这匣子小了些,若能有个大一些的,或许就够了。” 知夏道:“我没想你说的那些,只是雷击木既然可以辟邪,就想给大小姐和你们都留一块,昨天那雷太邪了。” 说到此处,李茂倒还有些没问完的话,便转而对温故言道:“大小姐,之前说的…” 温故知道他要问什么,立时紧张起来,连忙止住他的话:“此事容后再说,我信重的只有你们几个,养好身子,我们后面还要去连州,有的是事情需要你们来应付。” 李茂明白了温故不愿此时谈及,便也没再追问:“那城防的事情,不知大小姐怎样安排了?” 温故松了口气:“楚阳关亲率定宜军在向潼城来,所以许多事比原本预计的都要提前一些,城防的事周都统先顶上了。” 定宜军的动作让李茂也跟着紧张起来,温故便把这一日的大致情况同他一一讲了。 定宜军此行浩浩荡荡数千兵马,若说是来闲谈的,谁也不信。 况且在温故知晓的情况中,唐明逸已死,楚阳关断不可能见容于南楚朝堂。 这消息原本她想瞒一阵,等到唐显遥对楚阳关有个处置,许多事情自然就迎刃而解了。 可现在境况又不同,楚阳关的反常之举必定是有原因的,或者此番行动早已定下,或者是他与唐明逸之间有什么隐秘的消息渠道,甚至如今他已经知晓实情了。 但无论如何,后面都只有两条路等着他。 一条是直接绕过潼城,北上虞国。但北虞多支兵马与定宜军许多年来互有攻守,他若投靠北虞,未必能够见容于北虞朝堂,处境不会比之前在南楚要好。 就算不考虑这些,一旦楚阳关降虞,那么彼时的潼城,北有梁州,南有定宜,便又成了当年的梁州。 甚至楚阳关很可能会先拿下潼城,作为降礼奉上。 若不是如此,楚阳关也可能走另一条路。 他手握数万兵马,又盘踞一郡之地,甚至可以由定宜出兵,先攻潼城,再取梁州,从此与北虞南楚分庭抗礼。 南楚北虞原本因为东边的战事,怕在梁州有过多的拉扯,不会轻易对此地有所动作。 但楚阳关若是不考虑南楚境况,执意出兵,梁州必定抵挡不住。 无论如何想来,潼城都避免不了一场战事。 因此,温故才有了这些提前的打算。 城中其他事宜暂且都先停滞下来,由金绾总领其他相关人等,一并为孙府有关的事宜做善后。 由于太守刘著不在,而暂时统领潼城的“驾部郎中”意外身死,便由周通顺理成章地将剩余的两千梁州军,以及合并了原本潼城守军和从流民当中新征兵士组成的一千五潼城军调度起来,做临时拱卫城防之用。 李寻入城之后的作用也在此时发挥出来,他虽入城不久,但在温故和刘著的安排下,做的大多都是城防相关的事宜,也颇有成效。 首先是八辆刀车,各自与东南西北四座城门同宽,车高数丈,车前置几层刀架,每层都有一十二支特制的生铁长刃。若有敌军突破城门,则以刀车做填充,足以做城门防卫之用。 而后便是马面团楼。 潼城原本地位尴尬,只是梁州与定宜之间的缓冲。从南楚朝堂的一般考虑来说,一旦北虞取得梁州,进而南下,潼城只是稍作抵挡,定宜才是最主要的防线。 因为这般考虑,潼城历任太守虽然也有修筑城防工事,但却并不尽心。四面城墙仅有聊胜于无的八座马面团楼。 李寻依照温故的想法,原本是想再修二十四座,然而虽然有流民入城作为劳力补充,但无论用料银钱还是工时,却都不足以应付如此庞大的工程。 更何况,这二十四座也只是勉强暂用,若真要达到效果,恐怕还要再添一倍有余。 权衡之下李寻又换了法子,干脆在城墙内建起高楼十二座,分布在城墙中段和转角处,专供弓手瞭望之用。 再加上城墙城门的修葺加固,如此便是这不足一月间,能做到的所有城防措施。 与此同时,城外假作山匪的三千梁州军和刚刚出城“剿匪”的一千梁州军也会尽快汇集,将附近可做原料的土石木料尽量收捡。以免让定宜军太容易就获得了修筑攻城器械的材料。 温故同李茂大致说完,后者倒也觉得大小姐安排的基本妥当,只是尚有担忧:“土石木料也可以从附近村镇获得,若对方久攻不下,势必会往各处县去取。定宜军打起仗来,未必没有怀阳军凶狠,楚阳关也不比沈靖良善,到时却也难办。” 温故点头道:“我也有这般担忧,只是没想到好的法子,潼城容纳不下这许多人。” 李茂却道:“大小姐不是没法子,而是心善。” 说完见温故不语,便又继续道:“如今借着孙家和郑家搅出来的风波,潼城周围七县的米粮,和这几家颇为巨量的银钱都在老赵他们手里。若以此为根基,选一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处,屯兵养民,再拆毁其余各处的房屋,便可绝了一些后顾之忧。” 此法虽然简单易懂,但温故只是微微摇头。 李茂见她这般,于是干脆直接说破:“大小姐是觉得,潼城原本没有战事,百姓尚可安居乐业一阵子,我们梁州军一来,已经引来了许多是非,不想再多添别的风波?” 一直在旁听着的知夏此时突然有些不忿:“怎么是我们引来的是非?杨万堂就不说了,南楚北虞早晚要打到这边来,凭刘著自己还是凭旁的什么人,哪个能守住潼城,恐怕连守都不守,自己先跑要了吧。” 第六十四章 先做准备 李茂听知夏这般说,笑道:“如此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知夏姑娘看得明白,现下大小姐怎么还迟疑了呢?” 如李茂所说,温故的确有所迟疑,但缘由却不是他所说的。 若是在收到杨万堂来信之前,她没见识过战争,也没经历过身边人如此密集的死亡,或许还有几分这样的念头。 可在潼城一遍遍历劫重生之后,她就明白尽力而为却也要量力而行的道理。 不过她倒不认为自己良善。 只是在李茂因她遭遇了这般无妄之灾过后,她心下才有了一些迟疑。 若自己承担的这份命运是天道一类的东西,那这所谓天道究竟要让她做什么,又允许她去做什么? 她能改变自己的命运,能改变梁州军的命运。是否还能改变更多人,甚至改变天下人的命运? 那这些的代价又是什么?会不会因为她的贪心,原本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也会遭遇不可预知的后果? 但她此时却不敢多说,便也得不到旁人的开解,只是时间紧迫,也没什么机会要她安静下来仔细想想清楚,只好边问边想了。 “若选险要处,哪里合适?” 李茂看出温故并未下定决心,语气里还有犹疑。 他并不知晓大小姐为何突然有了变化,从之前他自己的判断而言,这般同类的决断,大小姐该是果决的。但此时既然问起,他也直说:“从潼城外七县来看,最合适的便是东边的千砻县。” 千砻县处于山间谷地,两侧各有屏障,也并未因为石料开采而全成了秃山,反倒还留有大片的山林,既可抵挡也可藏身。 况且所辖地域当中并没有太多可供耕种的土地,因而县中虽然相对广阔,却仍大量空置地域。 相比于其他六县,千砻县的位置也颇为尴尬,若大军驻守此处,虽易坚守却并无退路。然而放在此时,用来安置其余六县的人口,确实最为合适。 温故未置可否,又道:“当如何行事?” 李茂心想,当日离开潼城时,大小姐既知晓如何安排潼城百姓,如何会不知晓现下怎样布置,可稍作思虑,也只是回道:“与当日潼城反其道而行之即可。” 李茂没再继续说,温故却也不言语。知夏没去想二人具体在说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妥。 恰好此时婢女来说饭已备好,便张罗二人去吃饭。 “大小姐,先用饭吧。” 温故起身以做回应,走到门口了,终于定住身形和李茂说了句:“定宜军毕竟也是南楚人,楚阳关会驱赶南楚百姓来攻城吗?” 李茂回道:“楚阳关如今是何处境,大小姐既然做了布置,想必已然清楚。南楚对他而言已没有半分情义。” “好。我救人总不会有违天道。”温故叹了口气,“这番事宜潼城之中谁都不好做。既然有山匪在外头,就让山匪去做吧。” 李茂这才行礼应下。 温故又道:“找人通知文叔,要他与赵统领一并去做这件事。” 李茂忙道:“大敌当前,虞候还是要尽量在城中照应大小姐,这事情我与赵统领去做最合适。” 温故又何尝不是这么想,但李茂才刚醒来,此时让他去做事,温故心里总是不放心:“你还是在城中养伤吧。” 见温故说完就要走,李茂赶忙追上两步,又道:“我带个医官,不妨事。城中只有周通恐怕不够。” 温故见李茂态度坚定,怕自己再拒他会让他生什么误会来,只好道:“骑马小心些。” 李茂这才安心,连饭都不吃就要直接出城。温故便让知夏把果匣子装满给他带上。 这顿饭吃得心神不宁,无论是七县百姓的安置,还是李茂文良的人选,其实都不是最好的布置,最多算作“只能如此”而已。 现下最好的方式是以战事为由,用城外的梁州军将七县百姓陆续送往千砻县和潼城当中,可一旦如此,消息必然走漏,要如何与楚阳关解释战事由何而来?而后又如何与南楚朝堂解释唐明逸之死?之前的布局恐怕会因为这些落空许多。 所以只能以山匪的身份行事。 但“潼城军”和“山匪”这两个身份对百姓而言天差地别,会惹出什么样的新乱子,现下里更不好说。 归根结底,还是她所知甚少的缘故。潼城毕竟太过边远,她要摆脱这种“无可奈何”,必须要接触要知道更多的东西。 她要到连州去。 “他们要到连州去!” 潼城安宁坊一间小院当中,许仲彦,成望舒,宿星三人正坐在屋内。 桌上摆着宿星刚从南市十字街里刚买来的糕饼,一同带来的,还有潼城太守和比部郎中的消息。 “为何?”成望舒问道。 “想不通,他们不都是二殿下的人吗?这才刚到一天就打道回府。二殿下这么快就给他们交代了事情?” 宿星回了一句,见成望舒不语,又说道:“宋犹总不会真让他们来送马匹兵器的吧?那满脑子脏心思的老头,做事这么简单了?” 许仲彦见宿星口无遮拦,却又不好说话,只能咳嗽两声。 “你听到就听到了,咳什么咳。”宿星横他一眼,“你放心,我要一不小心说了什么不该让你知道的,我杀了你就是,保证不会泄密。” 许仲彦见识过宿星的厉害,他本来心中有愧,不敢反驳更不敢呵斥,讲自己的大道理她又不听,干脆埋头吃起糕饼来。 宿星见他这般,也不追着说什么了,又道:“陵光君信中只让我们先去打听二殿下的消息,却没让我们直接去找二殿下。这也蹊跷。莫非二殿下不在潼城?” “不在。”成望舒简单答道。 从刚进潼城开始,成望舒便先去了各处消息点探查寻找了一番,并未见到二殿下及其近卫。一些可能的地方也并未发现他们的踪迹。 宿星又道:“那我们要怎么找起?我今日听说潼城里面还有个太守姑母颇有些名气,她既和太守有关,不如我们去她府上打探一番?” 第六十五章 天道为何 “去过。” 宿星本来也只是实在没法子,什么沾边的都要去探探,却不想成望舒这样回答,反而笑道:“你消息比我还灵,何时去的?” “打雷。” 宿星来了兴致:“昨日那么大的雷不会是你弄出来的吧?你何时有了这样的本事?” 她也只是玩笑而已,成望舒干脆摇头不言,宿星又道:“听说太守姑母是个年轻的小娘子,你见到了?” 宿星刚说完,成望舒却突然站了起来,眉头一皱:“见过。” 说完提剑转身便走。 “你干嘛去?” “再探。” 成望舒一言说罢,人已经出了院子。宿星看了眼许仲彦:“他怎么又去?” 许仲彦连忙答道:“宿星姑娘若不说太守姑母是个小娘子,我也想不到,恐怕成兄见过,却因为年纪也没认出来。” 宿星“哦”了一声,许仲彦见她难得主动与自己说句话,便趁势又问:“宿星姑娘可知,成兄为何如此惜言?” “你不懂剑,并非是他不爱说话,是他的剑不让他多说。” 许仲彦大惊:“莫非此剑有灵?” 宿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继而又正色道:“对,一会你看到他的剑,可要好好行一礼,感谢它一路对你多番照应。” …… 成望舒再入不失居的时候,唐显遥也终于回到了连州。 大皇子归来的消息第一时间传遍全城,宋犹等人虽然焦急,但还觉得尚有一搏之力,便也没有太大的动作。 而唐显遥根本没对他们有什么处置,反倒先安排了一部分人手去办别的事,自己则孤身一人去了昭华殿。 昭华殿外的禁卫只认陵光君的诏令,如若没有,甚至连皇帝都不得踏入半步。 唐显遥本来打算规规矩矩的要人通禀陵光君,却不想他刚到殿外,禁卫竟纷纷让开道路,一副陵光君已然有过吩咐的模样。 他便径直进去,不时已站到了陵光君面前。 “显遥拜见陵光君。” 唐显遥一副明显假作恭敬的语气,也并未行礼,陵光君却也不见怪。 “到底还是你吗?” 唐显遥连装便也不装了,干脆走到金笼前:“自然是我,天道所向,万众归心。陵光君也这么认为不是吗?” 此时离得近了,唐显遥才清楚看见陵光君的身型,这少女坐在舆盘前一动不动,只盯着眼前的棋枰。 “你可知唐明逸在何处?”少女问道。 唐显遥笑道:“我那二弟现在还在潼城里面,依照陵光君的吩咐,规规矩矩的布置安排,准备坏你声名呢。不过,如此局势他竟分不清主次,我既回来了,他就算做成也是给我铺了道路……” 唐显遥滔滔不绝地说着,却被陵光君一声笑打断了:“看来我问得还不够清楚。” 此时的唐显遥似乎对自己先一步入城的行动十分满意,竟有些忘乎所以起来,不管陵光君说什么,又继续道:“我这一来一回,虽然急切,却也在许多地方有所停留,陵光君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如此失敬的行为,在大楚国中就算是皇子也是不被允许的。但陵光君脸上却没有怒意,见他不接自己的话,也没打算继续说什么。 唐显遥自然更没有要等她说话的意思,继续道:“无论是定宜,东山,还是邕州,永川,遍布我大楚的陵光君庙中,香火鼎盛,万众膜拜。百姓看到了我大楚的国祚熙胜,看到了纵然天下尚未安定,但有陵光君的护佑,他们终归还是会脱离困苦。” 陵光君任由他说着,手中捏着一枚琉璃棋子,却只是摩挲,并没有要落子的样子。 她俯身看着面前的舆盘,这舆盘自百年前就已满子,并无一空处,全凭天光变化,来演变具体棋局。 然而几日前尚还有些许波澜,如今却早成了一潭死水。 唐显遥还尚自说着:“但我与他们看到的都不同,你的香火越是鼎盛,我越是可以看到神祇与庶民的区别。” 陵光君面无表情:“有何区别?” 唐显遥越来越兴奋:“你在这地方坐久了,把人,把形势当作这死一般的棋盘看久了,你就对具体的人没有感觉了。你不知道民间疾苦,也不知道身在其中,人被形势裹挟着,形势被更大的天道裹挟着是什么滋味,但我知道。” “唐明逸死了。”陵光君突然说道。 唐显遥明显停了一下,却又像没听到一般接着说道:“不止我知道,我那二弟当然也知道。你以为他是真心助你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我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还比我多了些虚伪罢了。” 唐显遥的语气有些波动,在说的过程当中逐渐平复下来,也并不等陵光君说话,自己的话似乎也没说完,却转身便要离开。 可到了大殿门口又停住身型,声音也冷静了下来:“来这之前,我提前启动了浑天司,若明日天道还没有属意于我,浑天司就会派人到各郡去,再为宫中添些新人。” 陵光君这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天道自然是属意于你的。” 唐显遥笑了一声:“对,你年纪尚轻,还可以再等等看,等我临死之际,若你也还活着,也还如现在这般想,就仍有机会做你想做的事。” 唐显遥说完,转身恭敬行了一礼,大声道:“显遥告退。” 殿门打开,从门外射进一束光来,而随着唐显遥快步退去,殿门又重新合上,这一束光只亮了片刻,终于又把一切还于殿中原本的黑暗。 方才还面无表情的陵光君,此刻却突然无声地笑了出来。 她直起身子,刚被她身型掩盖住的棋盘一角露了出来,天光与铁索上的烛光相照应,重新在棋盘上落定,复有一颗棋子若隐若现起来。 唐显遥从昭华殿离开后便径直回宫了,他屏退了所有宫人,独自在宫中待了许久。 直到明彰殿传来皇帝驾崩的消息,继而昭华殿中又立时传出诏令,无非是明德昭彰,对扬天命之类云云,宣布唐显遥乃是天意所归。 南楚最紧要的事,便由此尘埃落定。 第六十六章 城防布置 与正式的诏书不同,昭华殿出来的旨意并非由中书接手,往往直接经由礼部草诏,并呈送右相冯仙儿,而后宣行。 此时,南楚这件天大的要紧事正由礼部撰文,准备发往各郡。从撰文的人选,到详细的内容,其实都应该有一些选择推敲,过程甚久,就算昼夜不停也非一两日之功。 礼部因此紧闭大门,但里面却没有一丝一毫忙碌景象。 外人不知道,这些流程早在半月前就已经完毕,两份不同的诏书分别摆放在礼部尚书书案下的暗格当中,根据实际的形势誊抄即可。 毕竟,南楚等不了那么久,唐显遥也等不了那么久。 礼部只需稍稍做做样子,便可直接宣行。 相比之下,其他人反而快一些。 北虞在连州的耳目,各军各郡甚至地方大族的一些人手,已经火速将消息通过各自的渠道从连州传出去。 而潼城颇远,还对连州的境况暂且一无所知。温故要应对的是另一些突如其来的麻烦事。 李茂刚出城不久,温故就收到暗卫传回来的消息,楚阳关行军的进度比原本推算的时间延迟了一些,应当是中间有什么事情耽误了。 而前后两部分队伍的大概人数也有了具体消息。先锋一千五百人,后部两千五百人。只是先锋队伍当中,莫名其妙的多了一口棺木。 温故听到此处心下就明白,这是刘著与他们相遇了,并且让楚阳关得知了唐明逸的死讯。再问可否在两部当中见过刘著或者其他平民,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温故原本觉得,除了潼城相关人等之外,其余人应当把刘著误会成了唐明逸一党。而比部郎中更是宋犹亲信,楚阳关应该不会为难他们。 实在没想到竟有此变故。 本还打算到了连州给刘著谋些更好的前程,这一次反而害了他。 温故没有太多时间伤怀,先令人将刘著府中留下的一子一女和一些照顾他们的家丁仆妇接到不失居当中。楚阳关很有可能会先行报复刘著家眷,与她在一起能安全一些。 随后便放弃了其他的推断,调动城内两支军队准备守城。同时也把消息给李茂老赵传了过去。 外面的四千梁州军正分散成七个部分,各自执行六县人口的调动。一旦完成,便可分出两千人马支援潼城。 那么城中只需坚持到那个时候即可。 但相比城外,城中反而更难一些。 虽说从数量上而言,总数四千的定宜军,对城内三千五的守城军不止没有优势,甚至还处于劣势。但孤注一掷的楚阳关会打得多凶狠,谁也不知道。 况且,他若也如自己当时一般,舍弃定宜,调动定宜军全数前来潼城。恐怕那时的处境,要比当日的梁州还要艰难许多。 眼下对温故来说,梁州军自不用多虑,只是潼城军成军时间尚短,无论个人战力,还是结阵变阵,甚至军心意志,都远没到可以上战场的程度。 文良原本以为大小姐并没有什么守城的本领,自己虽也没有那么擅长,但总归比大小姐强些,于是想自己安排布置,却被温故紧急叫了回来。 “文叔,连州送来的兵器足够装备多少人?” 文良刚一进门,温故便开始安排。这批兵器马匹她还没来得及过问,但文良已经查过了。 “大小姐,这一批不多不少,仅够五百轻甲兵之用。” “马匹呢?” 文良回道:“马匹更少,他们这次回去得急,甚至还骑走了一些,剩下的不足一百五。连同城中我们原本有的,总共六百余。” 这也不算在温故的意料之外,他们此行又不是真来送这些的:“那城中便还剩一千人无兵器可用。” 文良接着温故的话说道:“这一千人可拆成两组,昼夜轮流分守四面城门,每面城门再分成五队,每队增加五名轻甲兵,李寻做的刀车由一队操控。其余四队为守城兵输送石料硫磺。” 文良安排的没什么不妥,但温故有别的念头:“只是,我觉得楚阳关不会轻易攻城。” 文良立时会意:“大小姐是觉得楚阳关兵马不足,不能轻易损伤?” 温故点头:“四千兵马,既不能攻,又不够围,但非要入城不可,他会怎样?” “楚阳关看着粗鲁,实则比沈靖的坏心思可多多了。”周通此时也赶了回来,“他这先锋里,必定有匠作将领,或是临冲车,或是地道,都可以临阵建成,若李茂真能绝了那厮的木料,我们只需要防着他挖地道就好了。” 周通本应该在四处城门巡视布防事宜,此刻却直接来了不失居,文良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见文良脸上颇为不悦,周通却一摊手:“城门布防,布完了。” “周都统这么快?”温故也疑道。 “是,我做事大小姐还不放心?”周通脸上颇为得意,见文良还有疑色,又接着说道,“其实也不全是我的功劳,那女巡检帮了不小的忙。” “金绾?同我说说。”温故立时来了兴趣。 原来,金绾那边安置好了城中事宜,温故又没给她派别的事,她便自己找到周通,主动领了往马面团楼运送兵器的差事。 带着逻卒将差事做完之后,又帮着周通做了一些草垛石料的调度,周通见她对此事颇有兴趣,便教了她一些基本的城防布置,没想到她一学就会,周通才动了一些别的心思,这是来找大小姐请令了。 温故立时就明白了周通的想法:“周都统是想让金绾一起领兵?” “大小姐真是……”周通马上回应,还想学着李茂奉承两句,可憋了半天想不出个新词来,“真是机智过人!” 温故笑道:“周都统觉得可行,便做吧,只是金绾并未有过经验,大战在即,临阵不要出了差错。” “大小姐尽管放心,楚阳关我清楚,他以为潼城当中还是以前的那群酒囊饭袋,才敢带着四千人就杀过来,若是知道城中的是我们梁州军,他绝不敢这么轻举妄动。就这一处,他便先败了一程。” 温故点头,却还是叮嘱:“楚阳关毕竟不凡,虽说周都统也是出众,但也不要轻敌才好。” 周通听大小姐夸奖自己,正要应和两句,却突然听得房顶上有人轻轻“哼”了一声。 第六十七章 房上君子 这一声给众人都来了个措手不及。谁也没想到,此时房上竟然有人。 还未及周通动作,文良先是一个箭步冲出门外,接着翻身就上了房顶。 文良善听,他想着从门口到正厅房顶,最近也是百余步的距离,此人避开了不失居中的所有暗卫不说,竟也没让自己听到半分异常,这世上能有如此本领的恐怕不多。 越如此想便越是心惊,攀上房顶之时,文良手中长剑已然出鞘。 而那人却只是长身立于一侧垂脊之上,见文良上来,也不来攻更不退去,两条腿定定地站住,微微提剑以作招呼。 文良见他装束,竟也没有刻意做些潜行的掩饰,想必是颇有些自信。他便连连话也不说,挥剑便刺过去。 无论对方有没有敌意,这般行径都对大小姐的安全造成了威胁,不失居若是都能任由外人来去,他这暗卫也没什么继续做的必要了。 对方剑不出鞘,先是用剑柄恰好将文良剑尖一挡,另一只手继而伸向腰间,文良以为他要拔腰间短刀出来,便急退而去。却不想对方并未拔刀,反而将剑一倒手,又做好了防御姿态。 文良不知对方意图,便也片刻不停,再攻上去,对方下盘甚稳,稍一矮身,先避过文良剑锋,接着仍用剑鞘朝文良握剑的手腕砸去。 这是要逼他弃剑。 若是一般的用剑好手,此时去势未减,手腕生挨这一下,接下来便无力再斗了。 然而文良临时变化,硬是将手腕一转,剑锋便跟着调转回来,整个人也顺势凌空转了一圈。从另一侧对着来人重新把剑扎了过去。 那人反应也奇快,跟着变招,用剑鞘另一头挑开文良这一剑。文良只好再退回去,重新寻找机会。 二人几息之间便斗了五六个回合,还未有一方呈现败势。只不过,文良下的是死手,而对方却连剑都尚未出鞘。 高下虽然有区分,但对方既然进了不失居,文良是绝不肯罢休的,身形一晃便又朝对方攻去,转瞬间便又是几个来回。 周通在下面看得颇为急切,可他身形不如文良轻便,没办法轻易攀上房顶,看到现在终于忍受不了,在院子里左右看了一圈后,便急地向里面院子跑去。 温故不知外面情况,也不管什么危险不危险的,也径自走了出来,等她在院中站定的时候,房上二人手底下已经过了十余招。 文良这十几招下来,心下也大概有了个分辨,来人没有要战的意思,对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或挡或躲,都能不慌不忙地化解掉文良的攻势。 更要紧的是,现下对方不止自己不动,甚至能凭借动作眼神等等,引导文良误判他下一步的动作,从而逼得文良也干脆跟着不动了。 院中其余暗卫终于听到兵刃声音,继而看到二人缠斗,此时也逐渐汇聚围拢上来。 方才这一些来回,文良从对方的招数中已经看明白了,若论单打独斗自己绝不是对方敌手,但十几名暗卫一同围杀,对方断不可逃。 暗卫们一个个轻身攀上房顶的时候,周通也扛了一个梯子返了回来,知夏正跟在他后头,二人各自行动,一个搭梯子,一个护到温故身前。 文良听到下面动静,见大小姐有了庇护,这才稍稍安心,便又攻了上去,此时心无旁鹭,攻势比方才还又更猛了一些。 “阁下未免太轻视于人,既站在此处不动不摇,就也将性命留下吧。”文良边攻边说一句,同时也示意上来的暗卫结阵。 对方似乎被文良的攻势撼动,腿上也终于有了动作,稍作闪避之后,简短回道:“腿麻。” 这一句倒是出乎意料。文良立时看向对方下盘,只见他右脚虚浮,明显是全凭左腿受力,似乎真是一条腿脚气血不畅。 “既然腿麻,不如下去站在地上说话!”文良言罢,便先一步再攻,给其余暗卫留出结阵的空档。 “好。”对方简单答道,却仍不反击,只是避开攻势。 文良方才见此人持剑,腰中又分别挎了短刀短枪,便已经对他身份有了个大概的判断。见过了他的本领,此时又听他一直这般说话,终于确定:“阁下可是南一剑成望舒?” 对方并不出声,稍行一礼以作回应。 来人正是成望舒。 原来,从文良进来不失居之前,这南一剑便已经在房顶上了,其余暗卫自然发现不了他。而文良来后,他也没有来往的动作,所以当然也没被察觉。 方才,成望舒一看便大概知晓了文良并不好对付,自己此行并不是来求战的。为了不引他注意,成望舒只得屏住呼吸,僵住身形,本要趁他与温故说话的机会稍稍变换个姿势,却不想刚要动作,周通又来了。 成望舒的腿拧到一半只好停住,待了这么半天,一条腿早就麻了。 哼那一声也不是嘲讽于谁,实在是气血不顺,颇为难受。 等文良上来时,他为了不露劣势,只好如此。 然而这一会的缠斗间,他气血已顺。暗卫若结好阵型,他也不免陷入苦斗,只得轻身跃下房顶,文良与其余人等便也紧随其后。 此时,周通刚顺着梯子爬上房来,从腰间卸下亮银锤就要杀将上来,却看见成望舒文良与十几名暗卫依次又跃下房去。 原本以为房上这人哼那一声是嘲讽自己,此时又害他白白折腾了这一番,周通平地生起满腹怒火,却又无从发泄,便也想跟着众人一齐跃下,可到了垂脊边上,又觉得甚高,只好无奈的“哎呀”一声,规规矩矩地又要去寻梯子爬下来。 可到了刚刚上来的位置却怎么都找不到梯子。 原来,成望舒下去的时候,已然看见周通爬了上来,于是顺手取了身旁架子上的一只坛子,甩出去就将梯子砸到了一边。 这回周通就被困在了房顶上面,眼看着他们继续缠斗,自己有力也使不出来,只剩下干着急了。 第六十八章 来者 “有谁腾个手,快给我找架梯子来!” 周通无奈,也顾不上脸面,只得一个劲地在房顶上叫喊。 然而此时,下面这些人里,哪有人还顾得上周通。 成望舒明显对情势有判断,这一跃绕开文良的逼迫,正好跃到温故五步外的正前方。这位置又不至于让文良觉得温故有过大的危险,发狠来攻,同时也必须分心照应自家大小姐。 文良自然清楚南一剑成名的“借势之剑”,对方这一跃目的明显,惹得文良都在心中暗道一声“好”。不过有知夏在旁,成望舒纵然是对大小姐有什么打算,恐怕也不能一击得手。 只是如此对手,这一战不会容易。 然而不失居中能参与围攻的也只有这些人,外加一个房顶上焦急打转的周通。 不失居中的暗卫并不能全然汇聚此处,成望舒既来,为防着还有什么调虎离山,暗度陈仓之类的计策,其余暗卫已经将各个紧要处守住,有十几名已经是最大限度地调动了。 只是成望舒没有动手的意思,文良等人更不能轻举妄动,两边就这样对峙起来了。 温故纵然不通武艺,但架势是能看明白的。当时在潼城博览群书的时候,“南北分一剑”当中,南一剑成望舒的一些事迹她也听人粗略讲过,当下便也有了分晓。 见双方此刻僵持,于是开口道:“你从连州来?” 成望舒背对于她,听这小娘子在如此境地下,语气里没有丝毫惊慌,心中赞了一声,但也只是简单回答道:“正是。” 温故料想如此,便又问:“与许仲彦一同来的?” 成望舒毫不犹豫,再答道:“正是。” 众人都没觉得温故问话有什么不妥,只有文良知道,大小姐行事好似从不在意自己生死一般,或者是胸有成竹而后才亲身赴险,但每次都给文良弄得颇为紧张。 此时见大小姐与他说话,文良便更加戒备起来。 而温故只是稍稍停顿了一下,便说了句要紧的话:“唐明逸已经死了。” 这事在场诸位都知晓,只有成望舒不知,这南一剑闻言果然一愣。文良见他神情,便知破绽已生,趁势暴起,再向成望舒攻去。 成望舒失了先机,便不能草草应对,终于拔出剑来,暂作抵挡,同时也向一旁撤去。 文良这一击并不是要取他性命,只为把成望舒逼的离温故远了几分,其余暗卫抓住机会趁势结阵,两人一组各自封住了成望舒左右退路。 南一剑本想再问话,可文良等人步步紧逼,他不得分心,也只好闭口不言,全力应付。 此时,不失居当中的其他暗卫也终于在各处调度完毕,其中一个正好可以看到周通。 “快来帮我扶起梯子!”周通见这暗卫朝自己看来,赶忙朝他呼喊道。 可那暗卫哪里敢轻易离开,却又不能将这梁州军年轻都统的话视若无睹,只好去寻旁的办法。 周通看着下面越攻越急,又起了要直接跃下的心思,可他这么一跃,万一有个不妥当,自己伤了腿脚,此时帮不上忙不说,之后说不定还要耽误城防布置。便也只好作罢,不停催促那暗卫赶紧想办法。 而院中,成望舒挡住暗卫们几轮攻势,也觉得自己未必能有全胜之力。 这一趟,成望舒本就是要来探听唐明逸的消息,原以为要费些周折,却不想此时轻易得了结果。 既如此,便早就没有了再战的意思,于是趁着文良他们一轮攻势暂缓,寻了个空子,翻身踏上一旁的矮石墩,复而攀上另一侧房顶,随即匆匆离去。 只是临走时,又回头深深看了温故一眼。 文良刻意安排一处空子,便就是为了把他引离大小姐身边,他既上当,文良哪里肯轻易让他离去,也跟着攀上去,拔腿便追,其余暗卫自然也一并跟上,眨眼间就都从不失居里离开了。 此番变故时,那被周通催促的暗卫终于喊来了一个胆大的仆从,冒险将梯子给周通扶放好。 这会周通刚顺着梯子爬下来,正好看见最后一名暗卫也重新追到了房顶上。 周通先看了一眼温故,见她无恙。而后又看了看四周房顶,复而又看看自己下来的梯子,重重叹了口气,本要去搬梯子再上另一处房顶去追,才走两步便一拍额头,把梯子一丢,干脆朝院门口走去。 “周都统。”温故见他在院子里来回晃了这么一圈,出声把他拦下。 “大小姐,什么吩咐?”周通气喘吁吁地答道,这一场对峙,他虽然没动手,但上去下来的,比在场的谁都要更累一些。 “成望舒就交给文叔,你去找金绾,让她以捉拿城中刺客的名义,带着逻卒把城中布防重新调整一遍。之前我们没有适当的理由,成望舒既然来一趟,便也不能叫他白来。” “好!”周通应道。 温故又叮嘱他,通知完金绾便直接回去城防,再加人手看护粮仓、武库等地。 “看成望舒方才反应,他们此行或许不止许仲彦一事,他们同行三人,除他和许仲彦之外,还有一人,我们不知他们所在何处,更不知他们还有何具体目的,既已入城,小心就是。” 大小姐这一番解释之后,周通便也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虽然还不理解大小姐是如何得出这些推断来的,但也只是领命而走。 同样不明白的还有一直在旁听着的知夏,待得周通走后,知夏才开口道:“大小姐,你为何直接告诉成望舒唐明逸死了?他们都是南楚朝堂上的人,这么大的变故,我们不用避讳一些吗?” 温故此时心中也没完全清明,方才成望舒报来名号之后,她便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告知他实情也是为了看后续的反应。 此刻借着知夏问了,就正好边与她分说,边仔细分析一番。 “我方才只是觉得,成望舒若是此时来潼城,只能是与许仲彦同来。但这二人同行,偏又是十分不合情理的事。” 第六十九章 追逐 文良那边自然不必担忧,从成望舒方才的行事来看,他似乎没有敌意,何况文良善于自保,此番前去应当不会有什么差错。 温故便也不回去屋内,就在院中与知夏分析起来:“南楚现在局势大体清楚,唐显遥唐明逸分庭抗礼,也有些人首鼠两端,或者干脆两不相帮,南楚朝堂之上的文武百官无非这三者其一。如今成望舒既然参与了许仲彦之事,说明他已经在这两名皇子之间有了决断。” 知夏点头,却也有些无关紧要的疑惑:“成望舒又不是军汉,他只是个剑客,也参与这些吗?” 温故道:“成望舒自己或许不参与,他背后的右相才是关键。” 知夏这才了然:“这就是了,剑客入朝堂,确实应该有个依附。” 知夏说得顺理成章,温故听来却颇有几分意外:“你什么时候开始这般说话了?” 刚说起话来语气还有几分老练的知夏,见大小姐这样问,登时又变得迟疑起来:“刚来潼城的时候,大小姐叫我也多想想这些,所以我空了就找周通他们问问,自己也翻些大小姐看过的书。我说的是有什么不妥吗?” 温故笑道:“就是要这样,你做得对,说得也没什么不妥。成望舒是替他依附的人做事,南楚右相的立场便就是他的立场,可你觉得,这右相要他来潼城一趟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知夏得了大小姐肯定,方才的迟疑便也没有了,只觉得大小姐这话问得奇怪:“不是要护许仲彦周全的吗?” “问题便出在此处。”温故沉吟片刻,又道,“之前我们知道的,与李寻相反,唐明逸是来杀许仲彦的,而唐显遥则是来保他的。那么成望舒护送许仲彦前来潼城,看上去,他的立场便就和唐显遥一致了。” 知夏点头,这道理显而易见。 温故又说道:“既然如此,唐显遥为何不远千里跑来潼城等许仲彦?直接在连州将他妥当安排不就好了?” “对啊!”大小姐一说,知夏便捋清了其中的逻辑,但随即又想出一种可能,“或许是李寻许仲彦都在潼城,他就一起做了安排?” 温故微微摇头,道:“一开始这样安排倒也是可能的,但现下里,李寻之事唐显遥已然败下一程,若他们真是一路的,他便该在回连州的路上与成望舒汇合,将许仲彦一并带回连州,或者安置在他掌控的州郡当中。” 知夏想了想,又道:“或许是他并不知晓许仲彦在何处?” “这便是其间的蹊跷,许仲彦若是自己独行,唐显遥不知晓,便还有这种可能,但成望舒也搅了进来,所以他们成行只能是两边择其一。若成望舒与唐显遥所谋相同,这一路上颇为艰险,他不会冒着让许仲彦死在半路上的风险,任凭他来潼城的。”温故顺理成章地说道。 听大小姐这么说,知夏却有了新的疑惑:“成望舒名声在外,许仲彦与他一处,也会有风险吗?” 温故心中尚在盘算,脱口而出道:“这一次倒是没听城门吏说他有伤势,况且又是三人一起入城,可上次…” 说到此处,温故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猛地停下,又急忙抬头向四周看看。知夏不知道大小姐怎么了,便也跟着抬头。 二人看了一阵,四周别无异状。知夏疑了一句:“大小姐?” 温故这才收回目光,连忙问她:“你身上可有什么不舒服的?” 知夏被没头没脑问了这么一句,但也还是屏住气,好生感受了一下,随后道:“我没什么,大小姐怎么突然这样问?” 温故得了答复,稍稍放心了些,但还是心有余悸:“我站累了,我们回厅中去说。” 说罢便当先一步往厅中去了,知夏不明所以地跟在后头:“大小姐方才说上一次如何?” 温故急忙道:“我是说上一次想得不够周全,我们坐好细细再说。” 说罢又朝天上看了看,只见天色清明,更无变幻的迹象,这才缓缓舒了口气。 二人说话的这一会,文良已经追着成望舒跑出了五个坊巷。 今日城中兵马的调度已经让潼城百姓猜测纷纷,加之昨日米粮价格的异常,许多人都觉得,可能又有战事临近了。 文良也不是不想隐藏行迹,只不过对手本领颇为强悍,他若分心考虑其他,势必会被他甩开,不得已也只好如此。 然而纵使他逼迫得紧,可那成望舒却还有许多余力,追逐过程当中,不时就会落入某个院子里面,还要停留片刻,似乎是在等文良赶上一般。 文良本还以为是什么调虎离山的计策,但仔细思索一番又觉得不是,成望舒若真有什么厉害的帮手,方才一起在不失居中现身,想做什么恐怕他是拦不住的。况且不失居中,现下多了许多暗卫戒备,又有知夏在大小姐身旁,他便也放下心来,只顾追人。 当然,文良也不会放过成望舒停留过的院子,但无论怎么观察,院中要么无人,要么也只是寻常百姓的院子而已,没什么异常。既如此,文良便断定,成望舒该是想要甩开他,故意落下去是想寻机会对方向做个混淆。 于是乎,从不失居一路向东,这几个坊巷当中出来的人都能看到,房顶上一人当先,一人紧随其后,十几个人继而追在后头,甚至还有逻卒跟着他们的行迹在各处查探问话,路人或是惊吓或是好奇,也都能感觉到房上这些人的紧迫。 不一会工夫,小半个潼城都被他们搅得热闹了起来。 文良追着成望舒一路跑到了安宁坊当中一处院落里,片刻前,成望舒便在此处稍作停留。 文良到时,院中一个与文静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和一个明显书生打扮的青年人正惊讶地看着他。 文良先辨认出成望舒离去的方向,随后又匆匆看了二人一眼。 那少女看着他,神色间有几分紧张,而那书生张着嘴,一会看看房上一会又看看文良,表情颇为茫然。 第七十章 初窥门径 文良见这二人倒都像是突然被惊扰了一般,便也没急着要走,反而不动声色地问道:“方才那人往何处去了?” 书生刚要抬手指向一处,却被那少女抢了先。 少女指着成望舒离去的方向,道了句“这里”。 “叨扰了!”文良见方向无误,也没看出其他新鲜的,于是匆匆行过一礼,随即攀上房顶,又追着成望舒而去。 那书生正是许仲彦,此刻见文良走了,方才小声说道:“你为何给他指了真的方向?” 那少女自然是宿星了,听许仲彦如此说,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他看不出来?若你胡乱给他指了个假的,好的话你已经被他拿下了,若不好,说不定都被他当场砍了,我还要被你这蠢笨的连累。” “原来如此,在下确实不如宿星姑娘聪慧。”许仲彦真心诚意道了一句,随后又言道,“可方才成兄……” 许仲彦话刚出口,宿星突然抓起桌上一个糕饼,猛地塞进他嘴里。 许仲彦猝不及防,未出口的话也被塞了回去,伸手刚要把糕饼取出来,就见又有十余个人从房顶上依次跃过,朝文良离去的方向追去。 许仲彦便也不敢出声,闷头把糕饼嚼了,咽下肚去。 待得周围终于安静下来,许仲彦却被噎得够呛,赶紧找了口水喝,随即又开口道:“方才成兄…说什么?二皇子,死了?” 成望舒这般行事,看上去是在干扰文良追踪的方向,实则是为了混淆视听,只为留些话给宿星来听。 方才来时,也只说了在温故口中听来的唐明逸的情况,便又引着文良匆匆离去。 此时宿星倒比许仲彦冷静许多:“看来那太守姑母果然有些问题。” “那我们现下里要如何?”许仲彦又问。 “接下来没有你的事,你就在此处好生待着。我去去便回来。” 宿星说罢便要出门,恰在此时,忽然又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叩门声。 “巡检司例行查验,院中可有人在?”外面有人喊道。 宿星与许仲彦对视一眼,示意他别露出破绽,随即就将门打开,正看见三个佩刀的巡检司逻卒站在外头。 最靠前的逻卒见宿星年轻,语气便也缓了些:“叨扰了,城中有些歹人,我等正在追捕,小娘子要多当心些,若是看到什么可疑的,与我等来说,或是直接去与军巡铺报知都好。” 说话间,另外两个逻卒透过二人身侧缝隙一个劲地朝里面看,许仲彦正好与他们对上眼神,尴尬地行了一礼。 “官人劳苦了,家中没米,我出去买些,不妨事吧?”宿星轻声细语地问道。 “不妨事不妨事,城中不会出乱子,小娘子尽管去就是。”那逻卒回道。 三人说完,仍还没有让开,宿星又回头同许仲彦道:“兄长快些,再耽误下去,天黑才能回来了。” 许仲彦愣了一下,随后会意:“就来就来。” 那些逻卒也终于反应过来,让开道路,许仲彦到屋中拿了个布袋子,便与宿星一同出门去了。 逻卒们见二人离去,又接着往下一处走。他们倒不似暗卫紧迫,边办差也还能边扯些闲话。 方才宿星说了米粮,引出来他们一阵牢骚。 “前日闹了那样一出,害得我家爹娘也跟着去凑热闹,跑了好几趟,买了百来斤回来,加上之前的,得要吃到明年开春去了。”一个逻卒说道。 “可不是,我瞧着往后咱们也别在衙门里搭伙了,各自回家去吃吧。”另一人应道。 二人这边扯着闲话,方才叫门那个逻卒反而一直在琢磨事情,嘴里念叨了一句:“刚刚那小娘子,是不是说家中无米了?” “是啊,不是说要买米去吗?咱还得办差,否则我都想让她别去铺上买了,带着到我家里便宜买些算了。”一人回道。 “不对。”叫门那人立时停住,“安宁坊人少,当日那些推着般载车卖粮的,只有安宁坊这边价钱涨的不高,因为坊里人人都买过许多,剩余的反倒卖不出去了。” 其余二人也反应过来,却没他这般焦急:“确实如此,或许是当时嫌贵没买罢了。” 叫门逻卒摇头道:“若真贵也就罢了,听坊吏说,此处最贵也就贵上三分。当时那个情境,买才是寻常的,不买反倒不寻常了。” 另外两人也不敷衍,分别问道。 “你说怎样?”“我们去与坊吏问清楚这处情况。” 叫门逻卒点头:“我们分开行事,先问坊吏,并无异常也就罢了。若有什么不妥当的,就先去报与巡检知道,再盯住他们那院子,免得出了差错。” 一言既出,余下二人不作推诿,分配了差事,便各自依言行事。 这边宿星拉着许仲彦早就绕出了安宁坊,又寻了个小路走出好远,发现没人跟上来,才又重新到了大路上去,混入人群不见了。 此时不失居里,温故等了好一会,见确实没有什么异样的,这才与知夏重新说起。 “照大小姐方才所说,从这成望舒做的事上来看,他应该是与唐显遥一路的。但如果他真是与唐显遥一路的,那么这件事就不应该这样做了?” 知夏终于将大小姐的话捋清楚了。 温故接着她的话继续说道:“所以表面上做的事在逻辑上实在讲不通的时候,就只能是内里还有别的原因。” 知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小姐觉得是如何?” “我们反过来想,若成望舒是与唐明逸一路的呢?” “那他还送许仲彦来潼城…我明白了!”知夏恍然大悟,见温故笑着看她,于是大胆说道,“成望舒是带许仲彦来送死的!” “对。也只有这一种解释了。”温故满意地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不能再假作是唐显遥的人了?大小姐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以为我们是唐明逸的人吗?”知夏急道。 “哪里是我们想装成谁的人,就能装成的。”温故笑道,“不过现在看来,这倒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了。” 第七十一章 陵光君的目的 知夏在心里数了一遍大小姐换过或者借用过的身份,心想她明明最擅长的就是这个,但也没说,只是对大小姐口中的紧要事更为好奇。 温故继续道:“这件事给了我一个启发,那位陵光君想要做什么我似乎也明白一些了。” 知夏不知道大小姐原本说着潼城的事,怎么一下又跳到了陵光君身上,这就离她还算清楚的事情远了一些,便也只好听着。 但对于温故而言,她要思考的事情其中一些关窍都是前两次出现过,但在这一次并没有出现的,也就不能详细给知夏解释清楚,只好小心一些挑着她知晓的说。 “我之前一直觉得,李寻见过陵光君,或许无意间听她说过一些什么,所以陵光君要保他性命。而许仲彦在连州痛骂了她一次,所以陵光君要杀他。这是这两个人处境截然相反的缘由,对吧?” 知夏想了想,只觉得有些地方似乎不妥,但实际上又的确如大小姐所说,便只是点头。 温故道:“先不说李寻如何,单说许仲彦,像是我们之前想定的,许仲彦这一番话中有表里两层意思,外面一层是痛斥陵光君戮害南楚学子,内里一层其实是讲出了陵光君凡人的身份。” 当时听说许仲彦骂殿的时候,大小姐确实说了这番话,知夏便道:“可是他只是讲了个名字而已。人有个名字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你这便说到关窍上了。”温故继续道,“你想想,我们到了潼城之后,关于南楚这位神祇你都知道些什么?” 知夏确实听到过一些,便掰着指头细数:“南楚至圣、九十年前平定上柱国叛乱、连州上阳山上彰显神力……” 知夏说到此处本来觉得数尽了,停了一下又忽然想起来:“还有!下令阉了许仲彦这些人?” 温故笑道:“是啊,最后一条暂且不论,前几条听上去都不是凡人所为,九十年前做了那么大的事,不可能只是个几岁的孩童,那活到现在,怎么也年逾期颐了,这样年纪的老人虽然也有,但放在她身上总感觉是一种近似于神异的附加。而且你想想,这些传闻里没有一条是关于她出身来历的。” “不是忽然降世吗?”知夏理所应当地说道。 “你信吗?”温故笑着反问道。 知夏倒是认真说道:“也谈不上信或不信,总觉得离我太远,每次都当个逸闻传说来听的。” 温故点头:“我们在梁州时没有这样的人物,大卫本身也不崇尚这些。但南楚百年来是有现世神祇的,这神祇又关乎许多至关重要的诏令,百姓们论起诏令来由,自然对陵光君的事迹耳濡目染。所以同样是离得远,你当逸闻来听,可南楚百姓却是当作神明旧事来听的。” 温故自己说到此处,忽然就有了一丝明悟。 原本在整件事里,她虽然看出了逻辑上的不通顺,却没有抓住这种不通顺的缘由,顺着这丝明悟,就继续同知夏说道。 “之前听李茂讲过,陵光君的名讳并没有人说起,并不是避讳之类的,而是确确实实不为世人所知。既然如此,她唯一的身世便是那个九十年前降世的神明。可许仲彦这一次说出了她的名字,既然有了名字,就离凡人更近了一步,也就不再只是个高高在上的神祇了。” 知夏还有一些不解:“可是有许多神明都是有名字的。” “这些名字大多都不是在世的神明,功用是不同的。”温故摇头道。 知夏似懂非懂:“可有了名字又能怎样?” “有了名字,时间又没有相距太远,跟着就有经历可循,就能知道她是哪里人,在哪里生活过,甚至都做过些什么事情,也就会有些等同于凡人的事迹。一旦这些事迹里被人发觉出一些有悖神性的,那她在百姓口中就会被进一步拉下神坛,甚至会与以往的地位截然不同。” 知夏听得顺理成章,也想不出哪里有差错,便点头道:“所以许仲彦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毁掉南楚的神明?也就是说,这神明是被人造就的?!” “我想是了。”温故淡然说道。 “可哪里有这么容易,只凭一个名字,也太简单了。”知夏颇有些疑惑。 温故赞同道:“是太简单了,所以他们一定还有后手。” 知夏恍然,点头以示认同。 温故继续说道:“那么说回来,许仲彦冒犯陵光君,如果在连州给他论罪,光明正大的处置了他,便也没什么了。但他在连州无恙,到了潼城反而要身陷险境,这必然是要引出其他一些事由来的,只不过这并不一定是许仲彦本来的意愿,恐怕是他身后另有其人。但这其中的道理我暂时还想不明白。” “潼城与连州有什么不一样吗?”知夏又问。 温故想了想,道:“潼城远离南楚朝堂,同时陵光君在潼城似乎影响不大,也没有太多的信众。我只能想到这些,但这些里面有什么不妥的便想不出了。或许要看许仲彦下一步做些什么才能明了。” 话说到这里,知夏便与大小姐一同琢磨起其中的问题来,干脆也不言语了。 温故想着,除了许仲彦外,结合李寻之前的处境来看,这两件事应当是同一个目的,唐显遥杀李寻也是为了掩盖陵光君的具体身份。 而这件事明明越想越清楚,可温故的思路又好像被阻了一层。 她清楚记得,在潼城第二次重生的时候,唐显遥杀她之前分明说了一句“陵光君枉费了一番心思”。 可从现下里分析出的情境来看,许仲彦若是在潼城出事,对陵光君而言有害无益。这么一想,从行事的逻辑上来说,唐显遥与陵光君该是站在一起的才对。 除非,陵光君想要的是自己把自己拉下神坛。 莫非是神明做久了做腻了,想尝尝做个凡人的滋味? 不过现在唐明逸死了,这件事恐怕无人来做,原本的布局想是也不会照常行进,便也没办法看出什么结果来。 第七十二章 宿星的任务 不失居这边,一场关于陵光君的推算暂时告一段落。 虽然比以前更清楚了一些,但毕竟温故所知的信息还不够全面,尚有许多事情推断不出个结果来。 只是这事情不想也就罢了,一想反而引出来更深的疑惑,温故恨不得立时就往连州去,找机会细细探查一番陵光君究竟所谋何事,但当下她走不得,便也只好先放下了。 现下里,潼城不止有温故一人疑惑此事,许仲彦也不知道冯仙儿对他究竟是何安排,只是跟着宿星在城中七绕八绕,最后绕进了一所明显荒废许久,却在最近被收拾出来的宅子里面。 “这是何处?” 许仲彦跟着宿星进去,见这荒宅中杂草树木都还没有修整干净,只有桌椅碗碟被洗净擦干,可这最少三进的院里,却连也个人影都看不着,纵使他自觉一身正气,也不免觉得此地有些骇人。 “少问。”宿星懒得与他废话,自己四处看了看,明显也是第一次来。 各自动作间,忽然听得角门处传来一声迅速开门的声响,继而又听到一个颇有些苍老的声音传来:“盼了这些时日,终于把贵客盼来了!” 许仲彦被吓了一跳,拿在手上的杯盏差点掉下去摔碎了。 他慌忙放下杯子,又仔细摆好,继而看向来人。 这人从角门进来,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年纪,拄着根柱杖,模样慈眉善目的,许仲彦并没有见过此人,只是觉得此情此景,寂静黄昏、古旧荒宅、零星老树、花甲老人,颇有几分志怪小说的味道。 这老人见了他,十分和善地一笑,可许仲彦并没有感觉到一丝善意,不适的感觉反而更浓烈了,也只好尴尬地行了一礼以做回应。 老人在许仲彦与宿星之间迅速巡睃一番,继而小心开口道:“哪一位是月宫上来的贵人?” 这话一出,许仲彦也顾不上别的,干脆挪着步子往宿星身边又靠近了几分。 宿星从方才一直瞧着这老叟,此时连嘴都不张,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我就是。” 那老叟闻言,脸上立时堆起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继而朝着宿星伏地便拜:“老朽拜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 许仲彦眼看着宿星从方才所站之处快步移开,不知道现下到底是个什么情境。 “胡说八道什么?拜错人了!”宿星在另一处站定,蹙眉说道。 那老叟连忙抬头来看,发觉自己面前那女子换了位置,自己这一拜拜给了许仲彦。便连起身也不起身,换了个方向又对着宿星就要拜下去。 “老朽拜见贵……” “你别喊了!”宿星急道,“我不是贵妃。” 那老叟听宿星这样说,先是一愣,继而接着拜下去:“老朽拜见贵人。” “好了好了,起来说话。”宿星被他弄得烦闷,忍着嫌弃继续道,“没什么见识,贵妃会亲自来你这地方吗?” “是了是了,老朽在这边陲之地久了,耳目昏聩。贵人别见怪。”这老叟说着终于站起身来。 许仲彦这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月宫”实则是冯仙儿的照月宫。 宿星看这老叟模样,冷笑道:“你耳目昏聩?你耳朵都长到连州去了,眼睛都看进宫里去了。现在倒是谦虚起来了?” “不敢不敢。”那老叟汗颜道,“老朽只是该为我大楚尽份心。” 宿星第一眼看这人就觉得他眉目虽善,气度上也没有什么压迫感,极尽谦卑,但就是哪里都不顺眼,便也不想与他多纠缠,只道:“我不知你是如何与那位有的联系,那位叫我前来,便是要我告诉你,现下就是需要用到你的时候。” “昨日收到贵人的消息,老朽便知道事关重大,蒙贵人不弃,老朽必定竭尽全力助贵人成事。”老叟微微躬着身子回道。 宿星那话倒是听得许仲彦一阵莫名其妙,方才不都已经提及到了冯仙儿吗?怎的现下又以“那位”来代称?是不想提及具体名讳,还是另有所指?不过此间的话与他好像没什么干系,时机也不合适,便也没问出口。 “不管你所求为何,那位定然不会亏待于你。你安心做事便好。”宿星年纪虽然不大,但与他说话丝毫没有客气。 那老叟连连点头:“不知贵人要老朽做些什么?” 宿星看也不看他,径自说道:“不要你别的,只要你准备些人,一些说得上话的书生,还有一些能在市井间传闲话的闲汉。可能办到?” 这要求提得令人费解,不过这些贵人做事,说的越是局部,越是模糊,对他而言反而安全,便也不细问清楚只是答道:“老朽有些人手,贵人要的这些自然是能办到的。” “好。”宿星朝许仲彦看了一眼,“他是许仲彦,你可认识?” “许仲彦……”老叟闻言连忙看向他,可这年轻男子面孔陌生,名字更是没有印什么象。 宿星哼了一声:“你们都是潼城人,竟不认得?就这你还与那位枉称自己在潼城里颇有些能力?” 那老叟尴尬道:“老朽不敢说颇有些能力,只是能尽些微薄之力,但是这位郎君……老朽实在是眼拙。” 宿星不耐地叹了口气:“许仲彦,就是在连州城里骂陵光君的那个。” 宿星一言说罢,原本只有那老叟尴尬,现在连许仲彦也跟着尴尬起来,只能朝那老叟又行一礼。 老叟明显是知道这事的,一时间反而不知作何以对,若亲切吧,但此人行径毕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当场斥责吧,这人毕竟是与这贵人一同来的。干脆哼哼哈哈的全然当作没听见一般。 二人各自看着它处,只等宿星再说话,好作解围。 然而宿星故意拖延了好一阵,方才言道:“那位这一次实在是没有人用了,才用到你,这也是你修了一辈子最大的福气。之后的事你且要和他一起做。” 宿星说罢指了指许仲彦,那老叟连声称是,道了句:“郑某明白。” 第七十三章 郑统的动作 潼城之前都是酉时三刻闭城门,偏今日提前到了酉初。 因是临时而为,便也没有布告之类提前告知的手段,还好的是,城外李茂老赵他们已经展开动作,今日入城来的人便也就没那么多了。 原本光这一件事就够潼城百姓想入非非一番了,可放在这几日却成了最不起眼的一件新鲜事。 天刚擦黑,文良与成望舒的追逐最终在搅动了大半个潼城之后悄然停了下来。城中百姓不知道他们最终消失于何处,就像不知道他们因何开始的一样。 再加上之前城中米粮价格的异动,连同孙府一夜之间被处置的消息,以及太守刘著先遭遇了一轮神秘人的行刺而后又被调动之类种种,原本今夜潼城百姓应当关门闭户,城中也不该再似往日般热闹,可偏就是受了孙老爷的牵连,城中大半的赌坊伎馆或是被府衙查抄,或是被其他原本就与孙老爷有些往来的大族乘虚而入,今日统统歇了业。 而剩下一些与孙府无关的,明明是个做生意夺客源的好时机,可见了孙府的下场,到底不知道是何缘故,也就不敢在这个关口蹭上一丝半点的腥膻,便也跟着歇业了。 许多实在无事可做的人,便又顶替了原本那些夜夜在茶馆酒肆当中厮混,今夜却不敢出门的人们,让潼城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冷清。 跟着也就有个消息渐渐传播开来。 说是在连州骂殿的潼城人士许三郎今日悄悄回来了潼城。刘著的调动便是因为受了牵连,名义上是迁陟,实则是在连州大人物们的博弈之下,先行入京,再做其他安排。 而今日闹出了满城风波的刺客,纵然有逻卒们四处问话时故意透露出来的一些信息,但在此处还是被传成了:这些刺客并不是什么行刺太守的罪魁祸首,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来杀许仲彦的,谁派来的就不言自明了。 由此又在各个地方引出了许多议论,无非是对于连州此番行径的猜测,期间众人虽然聚讼不已,但最终却都指向了一个大的方向:陵光君此举失了一位神祇的格调。 这便是用到了潼城在南楚境内最为特殊的地方。 潼城虽是很靠近敌国边境,但却没经历太多实打实的战争。此地的南楚百姓平日的生活多少会受到战争的影响,却没有真正困苦到只能从神明身上寻一个盼头。 同时由于位置尴尬,一旦北虞从西边南下,综合全局考虑,南楚坚守潼城的意义并不大,也是因为这样的现实情况,久而久之,南楚自身对于潼城的影响便也逐渐淡了下去,其中陵光君对潼城百姓而言,也就只是一个名义上的神祇,显得疏远而又陌生。 相比之下,偏就是这样一个边陲小城,由于连州的不重视,加之位置带来的资源环境等等原因,这些年来虽然没有出过什么封侯拜相的贵人,却有非常浓厚的读书氛围,书生向往的地方最终都在朝堂之上,对于朝堂的议论也是最多的。又由于距离连州较远,加上多年来北虞和之前梁州的一些影响,许多南楚的消息传到这里便都变了味道。 许三郎相关的议论最终虽然没有个结果,但今晚陵光君的风评在潼城便也有了渐低的趋势。 “竟真是这样吗?”温故坐在一处茶寮当中听完许多暗卫的回禀,自顾自道。 文良在临近南城门的地方清出了这么一个干净的茶寮来,临时让温故用作议事之用。 他原本追着成望舒跑了大半个潼城,到后来那南一剑便只是一味跑,并不作停留了。文良虽然勉强可以跟上,但也越来越吃力。 直到金绾截住他,报了安宁坊的消息。文良这才明白成望舒究竟要干什么。便连追也不追了,一众人停下来之后顿时觉得四肢酸痛,先四仰八叉地瘫在原地缓了一阵,刚恢复了些力气便又赶紧到不失居与大小姐报知。 只是温故一听,不止没有遗憾恼怒,反倒因为对方还会有些后手而高兴起来。随后便叫文良暂时不要再管这事,先去寻一处议事的地方。 文良也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指定要个茶寮,同时由于李茂不在,他便先将城中一些李茂的人汇聚于此,让他们亲自来给大小姐说说今日里被议论出来的事情。 “大小姐,我们是否要有些应对?”文良问道。李茂的人回禀完,文良怕大小姐还有其他吩咐,便也没让他们散去。 温故却只是摇头:“继续听着便是。下一步或许就该有夏青桐这个人的消息传出来了。” 来回禀的其中一人又说道:“我们跟了一些明显在散播引导消息的人,想看看他们的行踪,从而再分辨他们背后是否有主使。这些人倒是没有一个一致的去处,只不过向街坊以及负责当地的军巡铺里面打听一番过后,发现他们或多或少都与郑家有些关联。” 这倒是令温故有些意外的,她原本以为郑统只是潼城里面一个只为图利的大族家主,却没想到他竟也搅在里面。 温故点头道:“旁的事情先不用你们来管,把这件事仔细探查清楚就好。” 那人领命便就离去了。 事情的发展倒是快的出乎意料,不过还是与她在不失居当中推测出来的一样,都是对准了陵光君的声望展开的,以这样的行事来看,接下来便该是进一步拔除陵光君在潼城的影响。 然后或许是由潼城开始,再往南楚全境扩散。 总之就是一句话,南楚不需要陵光君了。 可如今南楚危急,陵光君是最好的号召力量。若是北虞这样做还有道理,但南楚这样无异于自断了一条道路。 况且还是陵光君自己做出来的。 温故正想着,忽然见周通前来回禀,人还未到就先喊出声来。 “大小姐,斥候来报,定宜军在城南五十里处停止行进,有一队轻甲骑兵大约一百三十人上下,先一步朝潼城赶来。” 第七十四章 大军临近 温故之前还有些猜测。 以她从暗卫和梁州军中听来的有关楚阳关的秉性分析来看,刘著该是死于他手上了,就算有万一的几率活着,恐怕也被他囚了。 刘著会不会在危急关头将潼城的真实消息透露给楚阳关,便成了她颇为担心的一件事。 相比之下,方才听了郑统也搅进了这件事里,她一瞬间还有些担忧,但只是稍一细想便放下心来。 郑统既然与连州有消息渠道,若是将消息传了出去,连州早该对潼城有其他动作了。 两位郎中不远千里过来,只找了刘著却没找她,唐显遥唐明逸二人的手下更是对她这个人的身份浑然不知,说明郑统并没有将消息传出去,甚至是在某些环节被扣下了也有可能。 而如今楚阳关没有大军压境,反而先派了一队人马前来,明摆着就是要趁着城中无主,先把城门骗开,兵不血刃地拿下潼城。 但温故没给他这个机会。 人马若是放进来,漏掉一个都是麻烦,但若开城门将其在城外绞杀,城中本就不多的人马有折损先不说,对方也是骁勇善战的,城门一开也就有了新的变数。 “骑兵大概还有多久到达?”温故直接问道。 周通连口气也不喘,直接答道:“他们的马一路急赶,现下已经跑不快了,怎么也还有一个多时辰。” “李茂和赵统领现在何处?” “李茂还在各县安排布置,怕大小姐有吩咐,就差了老赵带着两营人马正分散在东南边密林里等候差遣。” “好!”温故暗自道了一声李茂想得周全,随后又说,“速去告知赵统领,带两营兵马在城外将这些人拦下,扒光铠甲,夺走马匹,若有随身的财物干粮一概不留给他们,统统扣下。” “这不就是山匪吗?得令!”周通听了嘿嘿一笑,“人要杀吗?” “俘了的便不要杀。”温故又说道,“把该做的做完就放他们回去。” 周通领命便要走,温故又跟了一句要他安排人通知完老赵就速去南城门上准备守城事宜,同时也让他自己通知金绾到东城门去候命。 军情紧急,温故说得快,周通也不耽误,称了声是掉头就走。 “文叔。”温故又看文良,“西、北两处城门只作常规戒备。南城门上,将人手集结在城下,不要让城外听到人声马鸣,城楼上如平常一般即可。东城门内预备一营轻甲骑兵,随时准备出城。楚阳关既有试探,我们就给他留出再探的时间和机会。” “是,大小姐,记下了。”文良回道。 “东城门骑兵让金绾也随队,我要看看她的本领。”温故迅速安排道。 大概的布置昨日已经基本妥当了,温故根据楚阳关的行进又做了些许的调整。安排完毕过后,文良也领命而去。 城中其余事宜暂且不提,只等楚阳关到来再作分晓。 老赵那边原本没想着城中会给他什么命令,百无聊赖地等在城外,却没想到传进消息不到三刻便收到了回音。 “真让李茂给说中了。”老赵佩服一声,又招呼手下梁州军,“走走走,当山匪去!” 这原本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光彩的差事,可当劫了郑统他们之后,城外这些梁州军对此事的兴致也高了起来。 东西怎么处置那都是后话,先把人劫了再说。 送走了城中的传令兵,老赵立即将人整备齐全,装束倒是早已改换好了,不过来的毕竟是定宜军,怕被他们预先发现,所以人也不敢多带,留了一营兵马做策应,只带一营分开两队于密林中往南边又行了五里,便看见一队轻甲骑兵在驰道上快速奔来。 这队骑兵显然想不到自己会有这般遭遇,只顾赶路,全然没有注意到两侧的危险。 他们与先前郑家史家的那些人不同,是来与老赵他们打仗的,老赵便也不用在意他们生死,等他们彻底钻进了包围,先是送了他们一轮齐射,当场射杀了十余人,接着便分中、后两处齐冲而下,将一队人马断成两段,又截了他们的后路。 对方匆匆应战,虽也骁勇,可哪里是有备而来的老赵他们的敌手,不消两刻便全然落败。 老赵迅速清点了一番人数,这队人马无一人跑脱,中间射杀斩杀的总共三十二人,剩下九十三人都被俘下,用麻绳绑了双手,又用黑布蒙上眼睛,分成三排被压到林中。 定宜军这群人毕竟是正经兵士,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但偏就是因此方才没有脸面自报家门,可将军的命令下得急,权衡了半天最后也只好开口。 “你们可知……”队中一个明显是领头人的刚要说话,就被老赵用一块破布塞了嘴,“呜呜”的出不了声。 “我管你是个屁,落到你老子手里面,把身上值钱的都孝敬了,哄得你老子高兴就给你们放了。” 老赵哪能让他报出身份来。山匪再横也不敢劫定宜军,若是他们说出口,自己的山匪身份也就经不起推敲了。 剩下的人也依样画葫芦,把其余人等的嘴巴都给塞了。 老赵其实也不是特别清楚山匪究竟有什么具体的规矩,但李茂也叮嘱过他,定宜军不似一般兵马,各种经验都颇为丰富,老赵便也只好依着言多必失的原则,连话也不多说,按大小姐的吩咐,先是马匹,后是铠甲,连带他们随身的干粮银钱一并收走,就连靴子和吃了一半的饼子都没给他们留下。 劫掠一空之后还不罢休,又拉着他们往西走了大概七八里,这才一哄而散。 等这些只穿着亵衣的定宜军,好不容易挣脱了手上麻绳扯掉了蒙眼黑布的时候,各自都已经在寒风里冻得手脸通红。 可地方已经变了,他们又不熟悉周遭环境,还好星辰明亮,勉强可以辨清方向。有此一遭,任务自然是完不成了,只好忍着莫大的耻辱和身上脚下的痛楚,往楚阳关暂时驻扎的方向折返而去。 第七十五章 山匪的身份 自从杀了刘著,楚阳关胸腹中的怒火就没有平息过,反倒随着距离潼城越近而越烧越旺。 然而光有怒火还不行,他身上还绑着楚家的生死以及八万定宜军的生死,这些就是他日后安身立命的所有基础。如此境地之下,一个人,一匹马,一副甲,一两银子都不能白白耗费。 来的这一路上他已经大致做好了决断,定宜郡已经在他囊中,上至定宜郡守下至各县县令,身边都早已被安排上了定宜军或是楚家旁支的人。若与他同心还则罢了,否则随时都可以取而代之。 虽然楚家远在临潮,但他的几个堂弟堂妹却也都不是等闲人物,自己已差人将书信送出去,等他们收到书信,自己这边应该都大事已成了。 既要成大事,他眼中的当然不止定宜而已,定宜往北的潼郡他要,潼郡再往北的梁州他也要。 潼郡便是潼城,潼城原本是卫国的领土,与梁州共属一州之地。 南楚开国以来,高祖皇帝北上征伐,以雷霆之势荡平定宜,又欲鲸吞强卫,不想却至梁州而折戟。 因此也就留下了这么一块不大不小的潼城。 地域上面诸多方法都考虑过,或是拆分定宜或是干脆合并,然而权衡各方,最终还是单独划为一郡。 虽说是以郡相论,但其后卫国式微,北虞渐强,对于州郡县城的叫法各不相同,相互影响之下,连南楚国中都改换过一轮地方的制度,甚至还有过州郡同称的时期。 潼城这个叫法便也在官方民间一并留存了下来。 时至今日,卫国社稷已为丘墟,就连梁州军这个曾经的强卫存在于世间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了。但当年南楚高祖皇帝想要吞并梁州重合一郡的愿望,却被他楚阳关重拾起来。 在他的计划里,现下潼城守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梁州可能要费些精神。 为了防止北虞和怀阳军提前听到风声,楚阳关便打算在城内兵不血刃地夺城,随后再给挚友报个仇,接着由潼城进发,给无重兵防备的梁州一个措手不及。 所以他便耐下性子,在尚有些寒凉的夜里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然而除了等来了困意和更深的寒凉之外,什么都没等到。 “人怎么还不回来?”楚阳关在唐明逸棺前铺了张狼皮毯子席地而坐,语气有些不耐。 唐明逸的棺木简陋,在潼城经历了刺客袭击,又在城内城外先后两次被开棺,此时已经破烂不堪,楚阳关实在没办法给他换副棺木,只好先将自己带着的大氅给唐明逸的尸身披上,以免太过委屈挚友。 副将知道自家将军心中有多大的怒意,急忙回道:“许是城中形势复杂,为保将军入城后没有其他波澜,他们就耽搁住了。要不再派些人去接应一番?” 楚阳关哼了一声:“拿个潼城都这般费力,等他们回来都去给老子刷一个月的马厩。” 见将军没有制止,副将连忙又点数了四队共一百轻骑往潼城去接应。 这边无话,但这一百人自然也是没有回来的。 老赵就防着他们这一手,俘了方才那队人马之后,先是派人将夺来的兵甲马匹银两等等一概给大小姐送去,随后便折返回去,辨认着马蹄痕迹再往南走了快十里又重新埋伏起来。 那一百人毫无意外地又落入了老赵他们手里,这次一番劫掠过后,没往西送,反而往东北送了三四里。 这个方向和距离是算好了的,两队先后被俘的人马,如若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在返回的路上碰面。 除了拖延时间,也就只是想给楚阳关下下脸面而已。 不过这样来两次也就罢了,老赵他们深知没有第三次机会,便拿着潼城返回来的大小姐新的命令重新潜伏到山林中去了。 而在潼城以南的荒郊野外坐了两个多时辰,满心都在谋划如何取得梁州的楚阳关,远远看见一群穿着白色亵衣跌跌撞撞朝他们走来的人时,差点惊的下令放箭。 幸好他们各个脚底下都被石子树枝划得伤痕累累,走的不快,否则真要丧命在自己人手里了。 待看清来人后,楚阳关沉着脸问他们如何落得此番模样,才知道这潼城境内,北虞与大楚交界的地面上,竟然有了一批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山匪。 既问清了缘由,楚阳关也不恼怒,反而安慰了他们一番:“是我将潼城想得简单了,原应该先要斥候探查一番的,只是情势紧迫又遭了变故,我心急害你们吃了这么一个亏。” 将军若是责骂倒也罢了,这么一说,这群军汉反而更加羞愧。 “定宜军的脸面是在战场上挣来的,我们的战场不在潼城这么个小地方,而在梁州。那些被夺了的马匹兵刃就当暂存在这群山匪手里。等我们拿了潼城,让他们连本带利都还回来也就罢了,说不定我们还有得赚呢。” 楚阳关没有一些慷慨激昂的语气,反倒如平常说话一般,像是真没把此事放在心上。 那些穿着亵衣的军汉这么一听,全憋着一股气,等着到了梁州好好发泄一番。 楚阳关又问了山匪数目兵刃马匹等等情况。 前五队后四队领头的九个队将,除了一个死在了第一次埋伏中,其余一共回来了八个。 这八个队将也非等闲,在那般境地之下,竟默默地对山匪的情况作出了个大致的推测判断。 不过,毕竟是正规的兵士折在了山匪手里,出于脸面心理等种种原因,原本除去断前路的五百人之外,实际上与这些定宜军正面交手的不过只有五百人而已,但在这八个队将口中,这些山匪足有一千五到两千人之多。 他们的心态楚阳关自然是明白的,却也没有当面说破,只在心里默默打了个折扣。 然而这样一个错误的消息却将他的判断推向了一个趋近于正确的结果。 这些所谓的“山匪”,实际上是梁州溃败下来的另一部分梁州军。 第七十六章 城外对峙 楚阳关的推断来源于这样几处。 首先,他们这先后两队人马不多不少,各有一百上下。 寻常山匪遇到了整齐的兵马,哪怕有人数上的优势也是不敢轻易动手的。 逼他们动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生死攸关,但定宜军只是赶路,实在没有什么剿灭山匪的动作,这种恐怕没什么可能。 那便是第二种,他们现在急需装备粮草的补充。 梁州军被怀阳军逼出梁州,随后一部分人夺下潼城想要做个据点,却又被刘著打了回来,此时应当是无钱无粮无甲无马的境地。 看他们劫掠的行径,也确实符合这种情况。 这实在是楚阳关出兵之前没有想到的。 按照他根据几个队将报来的数字打了折扣之后的推断,这次出手劫掠的人数大概有一千上下,那么以他对梁州军的了解,对方不可能倾巢而出,最多半数。 而他这一次只带了四千人马,除去分别回定宜去临潮通报消息的,以及刚刚折损的,还有失了兵刃马匹没有了实际战斗力的,总共也只剩下了三千五百余众,随他同来的前部只有一千余了。 而后部的两千五百人预计还有小半天才能赶上,其中还有五百人的辎重兵与。 如若两千梁州军打过来,他应付起来绝对没有那么容易。 如此境地下,他若不想折返,唯一的出路就是尽快进入潼城。 既已想定,楚阳关便再不耽误,下令大军迅速朝潼城赶去。 一路上正好经过两处梁州军埋伏他们的地点,尸体都还在原地,只是同样也被扒了铠甲,四周不止马匹兵刃,就连折断下来的箭头都没剩下一支。想是都被那些穷疯了的梁州军掠走了。 楚阳关虽急,但也还是让兵士先将这些尸体就近掩埋,而后才继续上路。 到潼城南城门外的时候已经临近四更天,正是守夜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城头打盹的守城兵被吵醒,打着哈欠上了望楼,却一下就被大军压境的气势吓醒了。 楚阳关这边出了个队将正要喊话,就听那守城兵一边破着音叫喊“山匪来啦!”一边返身一溜烟跑下望楼不见了踪影。 任凭那队将如何叫喊,城楼上就是再无一人出来。 见如此,一个统领便要请令攻城,却被楚阳关拦住。 一千余人,若是潼城无人抵抗,让他们轻易破城门而入也就罢了。如果有人抵抗,他们这队人马必定折损不小,如今人马宝贵,不能这般冒险。 没等半刻,城头上突然有了声音,接着垛口上就有许多弓手探出头来,架起弓箭对着他们,只不过从这些人引弦拉弓的力道姿势来看,没有几个好手。 情境如此,楚阳关还是忍着火气自报姓名:“我乃…” “你奶奶,该杀的山匪!” 城头上不知谁骂了一声,接着就有人失手,一支箭脱弦而出,正落在楚阳关马头前两步外。 楚阳关的坐骑一阵嘶鸣,定宜军瞬时警惕起来,有人架盾,有人往前分别护在楚阳关及各位副将统领身前。 然而这一箭不止让城下的定宜军措手不及,也让城头上的守军不明所以,见城下兵马做出了预备的阵型,还以为就要攻城,也没听有人下令,便又有一支箭脱弓而出,继而两支三支,几十支箭稀稀拉拉射了下来。 混乱当中还真有两名定宜军兵士被射中了臂膀前胸,其余人赶忙把他们抬到后头,让随军的医官去做处理了。 这下兵士们都来了火气,楚阳关有再大的谋算也不能容忍情境进一步混乱下去,便干脆令左右让开,抬头高声道:“我乃定宜军都统楚阳关!有紧急军情,尔等速请城中主事前来相商!” 这一句话果然管用,城头上先是一阵听不清楚的议论,随后弓手们都矮下身子重新躲到垛口旁侧。又见一个在黑夜中看不太清楚面目的小将探出头来。 那小将仔细看了半天才开口喊道:“你说你是谁?” 副将连忙往前几步,替楚阳关回道:“我们是定宜军,这位便是楚阳关楚将军,尔等速开城门!” 小将闻言明显犹豫了一下,接着退回身后谯楼,随即又现身出来,喊道:“可有凭证?” 楚阳关见他说的正经,应当多少是个能主事的,便要随从取来虎符,又叫持火把的兵士离近了一些,抬手举给他看。 却听那人喊道:“太黑了,看不见!离近点。” 楚阳关本想将虎符交给副将,但犹豫一下还是作罢,自己催马上前,复而又举起来。 也不知道那小将看没看清楚,总之是仔细瞧了半天,终于又在城头上喊道:“你来潼城所为何事?” 楚阳关听他话中连称呼都没有,心中暗自恼怒,但也不发作:“太守刘著临时入京,由我来暂理潼城事宜,此时有紧急军情,切莫耽误了大事。” 这一句喊罢,却听那小将嘿嘿一笑,却对城头上左右人手喊了一句:“弓弩手准备!给我射这鸟人。” 楚阳关闻言连忙勒马又向阵中退去,左右兵士围拢上来见他护在中间。刚做好防御,果然有一轮弓箭疾射而出。 这一轮虽明显还是疏于训练,但比上一轮整齐严密了许多。 趁着弓弩轮射的间隙,那小将往后退了两步,对着身后谯楼里头支着下巴坐着打瞌睡的温故说道:“大小姐,看清了,来人就是楚阳关。” 温故特地换了一身灰绿色的袄裙,连旁边已经睡着了的知夏也跟着穿了身青色的衣衫,隐在夜间的谯楼里面,也没亮火把,从城楼下根本看不见此处有人。 昼夜颠倒了一次之后,温故倒没有过于困倦,却也懒散说道:“楚阳关竟然做了山匪?再射一轮吧。” 这黑面小将自然是周通,低声道了一句“得令”,继而又回到城楼前头,朝楚阳关大声喊道:“你装作沈靖我等都不惧你,何况你就装作个楚阳关!” 一句喊完又大声对左右说道:“山匪冒充我大楚兵将妄图混入城中,给我把他们射退回去!” 第七十七章 僵局 楚阳关缩在盾阵当中,太阳穴一阵猛跳。 以他的秉性早就该直接冲入城中杀上城楼,挑了那些弓手,再将方才说话的那个黑面小将当众打杀悬于城门之上。 然而那是他与唐明逸互相照应的时候。 如今他必须强忍住脾气,做出现下最冷静最适宜的决定。 对方既然说看不清楚,他便带兵后撤三里暂时驻扎,同时分出三队斥候往西北东三个方向去探。 可惜要给城内造成重兵压境的感觉,三队斥候远远不够,但他实在没有办法。 这一千多人马驻扎下来之后,问题才彻底显露了出来。 首先是那被梁州军劫掠过的一百多人。他这先锋并没有携带辎重,兵刃马匹都是按照人数配给的,这些人失了马匹倒还好说,但没有武器铠甲却是最艰难的事。 楚阳关又不能把他们甩在一处不管他们生死。 定宜军无论轻重骑兵,皆以持枪为主,部分轻骑兵持枪的同时还会配弓。于是就在原地重新做了武器调配,把这些失了战力的轻骑转为弓手。 然而这些弓手并无任何自保能力,只能与盾兵结阵,暂作拱卫临时阵地的效用。 剩下的骑兵攻城是不可能的,为了防止梁州军的劫掠,甚至连游走的机动优势都没了,一余千人马只能无可奈何地待在原地,等着后部前来支援。 但楚阳关也不是什么事都没做,此时虽还有一丝不战而入城的希望,但更大的可能是要攻城,最少要做出攻城的样子来。 那么就需要撞车云梯甚至望楼临冲。潼城四周虽遍布密林,但临时挑选砍伐显然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人力,楚阳关便又派出了一些零星人马,朝离潼城最近的三个县中去探查,找些适宜使用的木材。 期间甚至又去叫了次城门,这些守城兵明显训练不足,但就是死活不开城门。 一直等到过了晌午,比原定的时间还要晚了一个多时辰后,后部才终于与先锋汇合。 未等楚阳关询问他们来迟的具体缘由,后部临时统帅的统领先颓丧着脸来与他报知,粮草被抢了一些,又烧了一些,只剩下不足半数了。 楚阳关这会再也忍不住,本打算两部汇合好作进攻,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个更坏的消息。 他并不知道,劫掠了他们的老赵分两次将一共两百余副定宜军的装备送到潼城之后,立时就被分配到东城门内待命的轻骑那里。 随后二百余人改换铠甲出城,由老赵他们事先开辟出来的简易道路迅速由东向西环绕穿行,最终截在了定宜军先锋与后部中间。 而此时,李茂所部已经完成了千砻县的初步布置,又带了附近两镇的人马与老赵汇合,两处人马合并,分中后两段同向定宜军后部杀去。 虽说是埋伏,但人数上面毕竟有差距,老赵他们深知占不得什么大便宜,于是先头几次都是在弓箭掩护下小范围骚扰。 出于对地形的熟悉,城外的“梁州山匪”在几乎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不止打乱了定宜军后部行进的节奏,更是射伤砍杀了几十人。 待定宜军后部即将与潼城来的二百假定宜军相遇之前,老赵所部终于倾巢而出,彻底搅乱了定宜军后部的阵型。 原以为要陷入苦战的几个定宜军统领仓促应战之际,突然见一批人马自北向南而来,看身上甲胄手中长枪,不是援军还能是谁? 若放在平常时候,两队人马是要仔细照面的,无论相识与否都要核对令符。 但当时情势紧急,这队援军先是高喊“将军杀退山匪,要我等前来支援”一边直接冲入战阵,面孔铠甲上也都是尘土血污,明显是刚经历过一场恶战的,仓促之下还真分辨不清楚。 况且几个明显在发号施令的统领,甚至连一些活跃点的队将都在被山匪重点围攻。 等他们那边情势稍缓一些的时候,原本的阵型已经被完全打乱,而那些援军混入战阵中之后,便也一下分辨不出具体哪一个才是来人了。 然而随着援军的到来,山匪们也终于显出颓势,又一轮猛攻无果之后便迅速退回密林里面。 定宜军的统领立时安排人马稍作追赶,却未敢深入,恰在此时,一直被保在队伍当中的粮车却有许多燃起火来。 随即就眼见着一群“定宜军”人手一袋粮食,纵马向南奔去。 这几位都统这才明白大致是怎么回事,却连追也不敢追了。清点一番战场之后,发觉不止粮草有了损失,就连兵士也先后死伤了三百余。 楚阳关闭着眼睛听完,心下已经是五味杂陈。 然而令他头疼的消息这才是第一件。 后部几个统领刚刚说完,前往临近三县探查的人马也返了回来,报来消息称道,临近三县不久前遭了山匪,不止掳走了许多青壮,连县中一些木材铁料都给劫走了,甚至还分别点了一把火,烧了县衙。 去探查的几人也各自仔细看了三县当中的建筑,除了已经焚毁的县衙之外,其余建筑很难拆出适合来做撞车的木料。 如此便绝了楚阳关的念想,除这三县的距离勉强合适之外,若要从其余县中取得木料,拆除加之运输的时间,还不如就地取材来得方便。 但攻城之前总还要有一番交涉,如今兵力又多了两倍有余,想那城中临时的守将也不敢那般嚣张,楚阳关便再叫人去城下喊话。 却又被射了回来。 楚阳关实在想不透对方为何会是这般态度,心中盘算一番之后却也只有一个可能的结论,刘著离开之前投效了唐显遥,现下的态度便是来源于他的吩咐。 那么无损入城是不可能的了,这城不攻也得攻。 但城中明显有望楼数座,他们并无人数优势,若是搭建一系列的攻城器械,效果未必会好。 反正都要临时砍伐树木,不如干脆搭几架霹雳车,小小一座潼城不可能经得住巨石猛击。 第七十八章 战果 楚阳关这般想是有一定道理的。 对于霹雳车而言,潼城有些天然的地利。 四周密林自不用说,千砻县产还产石料,这二者便是霹雳车最关键的材料。 若是重镇,千砻县的石料对守城大为不利,一定是要想办法处理的。 可偏就是个万余人马便能攻破的潼城,反倒无所谓了。 本来不是难事,谁叫楚阳关只为求快,又不想惊动南楚朝廷,只带了四千人过来。 现下,虽然千砻县距离潼城路途较远,但一来一回的时间,余下的粮草尚还能坚持。 于是楚阳关便干脆重做安排。大军在原地扎营,两队人马分两路赶回定宜,再调集一万兵马前来支援。同时再出一营五百人马往千砻县方向调配石料,其余人等轮流配合匠作营原地伐木。 如此便一直等到当天晚上,去千砻县的那一营却只回来了三十余人,还给楚阳关带来了两个消息。 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与他看到的不同,这一营五百人只有几十人战死,人还活着,只不过正在往回赶而已。 坏消息是,与之前两队一样,这一营人马,除了战死的几十人和他们这三十余人外,兵刃铠甲马匹干粮一应俱失,后面的是穿着亵衣走回来的。 他们往千砻县去,就是一头钻进山匪的寨子。 甚至连县中都没进去,在距千砻县不足五里的地方就陷入了埋伏,连里面是否有防御工事、大致有多少人马粮草都一概不知。 堂堂定宜戟,差点在此处暴怒而亡。 然而到了后半夜,在这批亵衣兵回来之前,派去定宜送信的两队人马先回来了。 楚阳关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又是两队亵衣兵。 消息没送出去,还把该丢的都丢了。 当然丢的也不止这些,还有定宜军这么年积累下来的脸面。 副将怕他坏了身体,安排医官赶忙前来照看,折腾了好一阵最终也是先吩咐人煮了碗安神汤给他了事。 一碗汤下肚,楚阳关却没睡着。 梁州军当年也是声名赫赫,何至于此啊。 温宗到底是怎么想的,练出了这么一伙行事比山匪还腌臢的兵。 继而又觉得梁州军恐怕也是丢了梁州之后,不得已才落入了此般境地。接着便想到了自己现下的情况和日后的处境,凭空还多了些物伤其类的感触。 等到旭日初升,那四百余亵衣兵终于回来的时候,一夜没睡的楚阳关又有了新的念头。 以这伙梁州山匪的行径来看,他们恐怕是也想攻城,这一而再再而三地骚扰,想必是担心潼城有了更多援护,他们难以成事。 同时他们必定缺兵少粮,更是没有银钱甲胄,才有了这番作为。 只是他们误判了定宜军的处境。 这伙梁州山匪难见容于南楚,而未来定宜军也难见容于南楚。与其互相消耗,倒不如一起举事。 他现在铩羽而归,若再来时,梁州山匪万一攻下潼城,那时再与他们相谈恐怕会比今时今日更难上许多。那便又是更多的消耗。 面子是小,性命是大。若是对方同意,昨日的一系列小争执都可以一笑了之。 为表诚意,楚阳关特地点了一名都统,带着几个人前往千砻县,千叮万嘱要他报上名号与盘踞此地的梁州军好好相谈。 楚阳关深觉此法可行,自己身后毕竟还有八万定宜军,他们若此时拒了自己,日后必定会遭到自己的报复。 他们如此也不过是求生而已,没必要自寻死路。 果然,这次不一样了。 去的几个人连同那统领在内,根本就没回来。 楚阳关这次是彻底震怒了,若这股火不泄出去,恐怕他都等不到回定宜就要暴怒而亡。 他也不再派人去探了,剩余的三千多定宜军全军直接往千砻县而去。 先打杀了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梁州山匪再说。 实际上,若潼城守军真是精兵强将,他或许早就折返了。可偏偏这城明明不算难攻,兵将更是不入他的眼。一座谁来谁得的城池,他又是不甘心又是怕让别人抢了先,便在这生生耽误到了此时。 他甚至到这时都觉得潼城孱弱,而梁州军他更没放在眼里,若他们真有本事,早就该攻进潼城了。 反复都用同样的伎俩与他周旋,无非是怕正面相争吃了大亏,现下里既然已经被他发现了对方的所在,那便是他们怕什么,自己就要来什么。 等楚阳关真正到达千砻县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比那当先来此的一营人马强的多,他倒是走到了离县中只不过一里开外的距离。 但迎接他的,除了不久前被派来的那位统领的尸体与两侧山间早已埋伏好的弓箭手之外,还有他想造却没造出来的霹雳车。 甚至有七八架之多。 由于亵衣兵的数量实在太多,已不能求他们自保,又不能放任他们在某处闲置,只能让他们随军一同前往,还将本就不多的定宜军还又分出了二百人专门护卫他们。 然而,最后只有这一队人因为落在了队伍后面,完好无损的活了下来。却被从潼城赶来,装作提前在后方埋伏好的梁州军一并俘虏。 这伙人里,亵衣兵们早就知道自己就算回去定宜郡,从此后也会沦为笑柄,当时便都降了。而二百护卫兵大多还作抵挡,最终却也难改大局。 楚阳关则带着定宜军在千砻县外苦战了一个时辰,最终突破出梁州军早已布置好的包围的时候,几乎已经所剩无几了。 浩浩荡荡带来的四千人马,回去时只剩下不足三百人,可谓惨败。 定宜戟恐怕也会因此一战而再不复当日的威名。 而就在楚阳关离开潼城,朝千砻县而去的时候,温故便离开了谯楼,返回不失居去了。 “城头风太凉了,去弄些汤饼暖和暖和,好安稳睡一觉。”温故心知战局已无悬念,心情颇为顺畅,还没回房便先将知夏支去备饭。 不失居与城中其他地方不同,没有受到城外的影响,此时还颇有几分世外桃源般的静谧之感。 温故径直回房,推门而入,却先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 “你终于回来了。” 第七十九章 不速之客 这时知夏正在往后厨去,周通尚在南城门上休整,金绾则在假作定宜军的那队人马里面,李茂等人更是在城外。而文良正在城中准备接手千砻县要送回来的辎重。 这些温故信重的人虽基本都不在身边,但不失居有暗卫和梁州军的防备,也还算严密。 这样的状态之下有两个陌生人出现在她房中,虽不至于惊恐,但多少也吓了一跳。 幸亏温故颇有些困倦,反应跟着慢了下来,只是呼吸一滞,没有更多的表现。 这一丝迟滞也就让她看上去气定神闲了一些。再抬眼仔细去看,房内厅中两侧坐着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成望舒,女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却没见过。 这便是了,成望舒想来也不是轻易能阻得住的。 二人虽然不请而入十分无礼,却又不是完全无礼,还把主位给温故空了下来。 温故早知道成望舒会去而复返,此时心下自然也不惊慌。只是刚在城头坐了一整天,身体有些劳累,精神倒随着方才的惊吓清醒了许多。念头转了几转,干脆迎上去,径自往主位上坐下。 “你不喊人来吗?”那少女见温故如此动作,颇有些好奇。 温故神色如常,没回她这一句,反而问道:“你们二人都在此处,想是许三郎已经死了?” 那少女疑道:“你怎知我们是与许仲彦一起的?” 这话问得无趣,温故便也不答,本想顺手取茶来喝,然而盏中自然是无茶的,温故也不想唤知夏过来,便暂时忍下了。 那少女见温故不答,又看向成望舒,而后者正在闭目养神,便只好自己与温故说道:“有成望舒在,你这城中还能有人杀得了许仲彦?” 此言一出,温故倒是一愣,自己的意思是许仲彦应该被这二人所杀,而听对方这般说话,看来实际上与自己想的又不相同了。 念及此处,温故干脆直说:“你们送他来潼城,不是为了杀他引怒天下学子,继而动摇陵光君的声望吗?” 温故说完,那少女立时惊讶起来,就连成望舒也睁开眼看她,却也不发一言,随即又合眼。 “你竟然知道,大殿下与你说的?”那少女再问。 温故听她所言,心下颇有些失望。从这少女两次回话当中来看,她也并不知道太多事情,两个人这样聊下去,恐怕需要自己来解释太多东西,如此反倒麻烦了。 却听那少女又补充道:“你知道的对也不对,那位没让我们杀许仲彦。” 温故这便了然。她口中的“那位”应该就是陵光君无疑,而她没说的便也就是自己说对了的。 那么,毁陵光君声名的果然是陵光君本人,可杀许仲彦却是唐明逸擅自的行为。 虽说把事情做绝做狠倒也寻常,但这里面似乎还是有一些不妥的地方,然而不妥在哪里她现在也无法想定,只好待晚些时候再细细思量。 “我要问的已经问完了,且说你们来这一趟所为何事。” 温故一言说罢,一直没有出声的成望舒却突然开口:“杀你。” 话虽这般说,这南一剑却没有丝毫动作。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温故的意料,原本觉得成望舒若想对她不利,第一次来的时候便该想办法下手了。 这两天中她只做了一件事,便是退了定宜军,难道他们是在等自己做完这事?还是说正因为她做成了此事,才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但无论哪种似乎都不能说通。 温故也不慌张,直接问道:“为何杀我?” 成望舒却没再回话,连宿星也都摇头:“我们领命来的,缘由就不知道了。” 温故衡量了现下情境,能拦一拦成望舒的也只有知夏,然而若非出其不意的行事,也很难给她争出一个活命的机会。 恐怕真的要再死一次了。 既然没有什么变化的可能,不如就多带一些消息去下一次。 自从误杀唐明逸开始,温故其实起过这样的念头。 一则,她原本要杀的是唐显遥,却因为这兄弟二人不循常理的化名方式以及自己酒后仓促的行动而适得其反,唐明逸是何许人并无所谓,只是他与自己无冤无仇,如此行事略有些过分,心中稍微含了点愧疚。 二则,帮仇人登上帝位,让自己报仇更为艰难,这般蠢事才是最难忍受的。 只是这种循环往复本身有着限制,机会看似多,却总有一个上限,每一次都不能轻易浪费。另外,这一次除了唐明逸的事情出了差错之外,其它倒都颇为顺利,自己多知道一些消息总没有坏处。 想到这里,温故更为坦然,反而朝成望舒问道:“当日你为何不下手?” “时机不到呀。”一旁少女替他回道,“况且我们当时也并不知要杀的是你。” 温故便趁机试探:“现在时机到了,因为定宜军退了?” 那少女却摇头:“没说这个,只说先让我们查明二殿下情况,而后散些消息出去,最后再把潼城里面的变数找出来杀了。” 温故问一件事这少女答三件事,颇有些知无不尽的意思。 然而这三件事里,只有一条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少女说的不是她的名字,而是“变数”。 “陵光君并不知道是我,而是要你们找个变数出来,如何找的?” 温故的反应实在太不正常了,一点都不像是个知道自己将死的人。那少女朝成望舒看去,又怕自己一个眼神他会不了意,便也不在乎要杀的人还在当场,直接问道:“你能杀了她吧?” “自然。”成望舒简单回道。 少女这才放心,又与温故说道:“找你也不难,既是变数,那大概就是潼城本来没有的。而且你人又没杀干净,还有许多二殿下的近卫活着。” 温故看他们当着自己面这样说,颇有些无奈:“与我说这许多,没关系吗?” 那少女摇头,又想既然提到了陵光君,自己便也没必要隐瞒,于是回道:“我们都是依着陵光君的吩咐行事。” 第八十章 不可自弃 这个回答又透露出来一个意思。 自从温故有了这般奇异的能力之后,对于世间的神异之事又有了新的认知。 陵光君许多年前教了李寻悔棋的方式。而自己杀了唐明逸之后,七百里外的连州有了一系列的反应,这想必也是出自陵光君的手笔。 此时再看这少女的态度,便是明摆着要给自己补全错漏的消息。 如此看来,陵光君清楚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但清楚哪些却又是另一个问题。 从方才的对话中来看,陵光君也并非对此事了如指掌,只是知道个大概而已。甚至也只是知道唐明逸出了意外,却也不能确定他已死了。 这也好,若自己的行为全然掌握在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手中,对她而言有害无益。 再来想陵光君如此行事的缘由,便也更清楚了。 她并不想要自己杀掉唐明逸。 那么自己的重生是否会影响到她,又是如何影响的,这就是接下来的疑问,可这些必定无法从这少女口中得到答案。 温故此时心情颇为复杂,既有她心中隐秘并非只能由自己独自探索的欣慰,却也有对陵光君态度和企图的担忧。 不过当下还是先把自己要问的问完。 “既然陵光君这般慷慨,我也不客气了,我还有两个疑惑,再找你寻个解答。” 少女对温故的态度实在不解,但也想不透她的性子,只当是她要拖延。 不过成望舒自会把握时机,不需她来操心,便点头:“你尽管问,只是要快一些。” 温故也不耽误,直接问道:“许仲彦的消息是郑统帮忙散的,他何时与陵光君有了联系?” “他怎会有这样的本事,是临时托人辗转送了个消息到宫中,只不过他气运恰当,若不是二殿下这里出了岔子,也不会轮到用他。” 温故又问:“什么消息?” 知夏诚恳对答:“那我便不知了。” 答案若能问出来固然好,问不出倒也没什么影响。温故没在这里纠缠,继而又问下一个。 “第二个便是,你们坐在这里,却没惊动旁人,想必是悄然进来的。我这不失居里面布防严密,是何处有了疏漏。” 这回成望舒倒先开口:“西南。” 温故明显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摆出一副尚有疑惑的模样。 那少女见状,只好补充道:“西南边有个角门,换防会有不到一盏茶工夫的空余,旁人或许会观察几日才能知晓,但成望舒不用。” 借势之剑便是如此,若想借势,需先判明形势,形势无非天、地、人的因素,这便都在成望舒的天赋范畴之内了。 温故想问的都已经问完,当然也没有说些“你们动手吧”之类的话,只是沉默以对。 少女见她不言,便说道:“你若问完了,我们就做到了陵光君吩咐的第一件事,她要我们对你言无不尽,我们也确实这般做了。” 温故点头以示认同:“还有呢?” “还有就是,陵光君也要我们带一句话给你。”少女也不等温故发问,直接说道,“陵光君说,她十分可惜没有机会能与你相见,但有一言相赠,权当是送你离开的一份人情。” 她故意换了一副语气,温故明白,这是在学着陵光君的模样与她说话。 却听那少女一字一句地说道:“天地堂皇,不失其沛。日月昭彰,不失其光。宇内万物,不失其常。盛衰弛张……” 少女念了这么几句咒,到这半句突然又停下了。 她方才开口的时候温故有些愕然,她这一停,温故更是一愣,等了片刻见她没继续往后说,便干脆催问道:“盛衰弛张,然后呢?” 少女有些尴尬,道:“就写到这,刚才那几句都是信上划掉的。我也不知陵光君究竟何意,反正就念出来给你听。” 温故听她这么一说,弄了个哭笑不得,便道:“信在何处?不如自己来看。” 少女立时警惕道:“那不行,陵光君没交代要给你看信。” 温故倒是了然,她这般反应,更说明从她进入潼城开始,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严格按照陵光君的吩咐行事。 不给看便不给看吧,温故无奈道:“那后面还有吗?” “有!”少女点头,接着又清清喉咙,换回另一幅语气,道:“凡执棋者,不可自弃。如若自弃,则纹枰之上再无可落一子之地。” 话说完,少女的任务终于完成,长舒了口气道了句“后面没有了”。 这一句是温故全然没想到,甚至也不可能凭借自己去推断出来的。 这是陵光君在告诉她重生的规则。 然而还未待温故多想,却见那少女忽然站起身来,对成望舒说了一句:“我的事做完了,该你了。” 温故纵使早有准备,但此时心中也猛地一顿,连忙抬起头来。 不了解南一剑的人只知道他的剑玄妙,而了解南一剑的人都佩服他“借势”的本领,却也因此忽略了他的剑本身。 只从温故抬头的片刻时间里,南一剑的剑就脱手而出,插入她胸口当中,甚至把她的身子都带地向后一仰。 没有给温故反应的机会,也没再多说一句闲话。只做陵光君安排过的事,做完即走。 这样的疼痛感温故经历过太多次了,但时至今日也没有麻木,反而一次比一次更痛。 最后一丝精神还在的时候,温故看见那少女站起身来,颇为轻松的对成望舒说:“我赢,你插她胸口,你赢,你抹她脖子。你照做就是你承认赌输给我啦?” 温故不知道他二人赌了什么,但突然觉得很不痛快。 此时成望舒正好走到她近前,就要从她胸口拔出剑来。 温故便撑着最后一丝力气,用自己能发出最大的声音勉强说道:“还有件事我忘了说…其实我可以返回…” 话说到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声异响,是房梁不堪重负就要折断的声音,一些灰尘顺着异响抖落下来。 温故闭上眼睛之前,正看到成望舒拉起宿星就要往厅外跑。 “跑不掉的。” 温故心里暗道一句,便再没了气息。 第八十一章 规则 “大小姐……” “大小姐!” 温故感觉到自己陷于一片浓重的混沌当中,她能听到有人在叫她,甚至也清楚叫她的人就是知夏。 但就是无法应声,更无法睁开眼。 这几声呼喊相隔似乎只有一息,又似乎隔了有几日那么久。 她意识里朦胧一片,任何思考都没办法进行,仿若全身上下都浸在水中,四肢百骸全部被阻塞住,失去了所有动作的力量。 随后,知夏的声音越来越远,似乎要重新将她独自抛弃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混沌当中。 温故本能地挣扎起来,强迫自己用力呼吸,她虽然无法思考自己到底要做什么,但她还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大量气息倒灌进心肺里,喉咙里的阻塞被冲开。温故猛地睁开眼,接着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有人凑过来在轻轻拍着她的背。 温故缓了好一阵,才终于看清楚所处的环境。 这是在不失居中自己房内。 拍她背的是知夏,这少女一脸担忧的神色,眼角还闪着光。 温故对她勉强一笑,又摇摇头以示自己没事。 知夏的手却没停,依然在帮她顺气。 温故稳定住心神,又轻轻咳了几声,终于调顺了气息。 现下里的情境温故没有印象,但也不知道如何问起,思索一阵,便问了句最安全的话:“我怎么了?” 知夏见大小姐出声,终于松了口气,可忍了好半天的泪也在这时候掉下来。温故见状,赶忙握上她的手以示安慰。 知夏却反过来握住温故:“大小姐还有哪里不舒服?” 温故笑了笑:“没有不舒服,就是有些饿了。” 知夏闻言立时站起身来,说了句“我去给大小姐备饭”转身便要走,却被温故止住。 “不急,你先说我这是怎么了?” 知夏吸吸鼻子,道:“进城这一会的路上大小姐睡着了,可要下车的时候怎么叫都叫不醒。方才有医官来看,却说……” 知夏说到这又瘪了瘪嘴,说不下去了。温故连忙追问:“却说怎样?” 知夏强说道:“那庸医却说摸不到大小姐的脉象。” 这一句话出口,知夏终于憋不出哭了出来。 温故连忙安慰她,知夏倒也没什么,只是方才难受了好一阵却一直忍着,此时见温故醒来,才松了精神,便也就跟着发泄出来。 “我这是闭气的功夫,寻常医者看不出来的。” 知夏哽咽道:“哪里有这样的功夫,大小姐方才连鼻息都没有了!” “真的。”温故又劝,“父亲悄悄教我的。” 知夏心里不信,可大小姐确实也醒来了,便也不再争,又要起身去备饭。 “文叔和周通呢?”温故再拦她,问道。 “周通依着大小姐的吩咐去千砻县抢李寻了,虞候正等在外面,我去叫他!”知夏回道。 还没等温故阻拦知夏便跑出去了,只是唤了一声,文良便立时冲入房中。 接着又是一番相劝和询问,文良与知夏一样,心中也有不小的疑惑。可见大小姐的确无碍,又请了五六个医官分别看了一轮,脉象却也正常,知夏口中那个庸医更是啧啧称奇,恐怕他这一次过后要被同侪笑上好一阵,说不定还会影响了名声。 温故替他与文良说了许多好话,又赏了些银钱。这才免了文良惩罚于他的心思。 对内的说法,便是大小姐身怀绝技,暂时以此作为了结。 温故又吩咐去把通知周通李茂的人追回来,此事不做宣扬。 等众人散了,温故自己在房中躲清净。顺便把方才从文良知夏口中问来的消息做个整理。 首先万幸的是,这一次重生的关口没有变化,仍旧是第一次从千砻县回来的时候。但不同的是,往常一次最多推后半刻钟都不到,而这一次足足有两个时辰之多。 而且,这一次也并没有出现“神游”的状态,她直观感受上完全像是睡了一觉一般。 另外,自己身上“与亡者无异”的情况也是之前从未有过的。 但因何如此却还不明晰。 温故将上一次的事情仔细回想了一番,想出了两个与之前每一次都不同又新鲜的地方来。 一则是她在陵光君的提示之下,得知了一些重生的规则,二则是她利用所谓天道伤了人。 除非是没理由的忽然起了变化,否则缘由基本是这二者之一。 只是尚不能知晓这种变化是仅此一次,还是之后都会如此。 这就要等她下一次循环往复的时候才会清楚了。 其它也没什么新鲜的,李茂安排公验事宜,周通去抢李寻金绾,这些事都可以照常进行无需更改。 而上一次当中,陵光君的话里面还有很多信息她未来得及深想。 可以确定的是,这位南楚的神祇知道她身上发生的事情,但所知却又有限。 从成望舒和那少女的话中可以看出,陵光君不知道具体是谁有了异象,更不知这些异象造成了什么具体的后果。 让这二人来查实唐明逸的情况,以及找出“变数”,都印证了这一点。 或许就连“天机不可语人”她都知道,否则不会说得那么隐晦。 所以,这位神祇所知的只有“规则”,和在某个层面上,这个规则引出来的“变数”而已。 想定了这一层,温故再去想陵光君的话,就又想出了一些别的内容。 在与她叙述规则之前,陵光君说了句“十分可惜没有机会能与她相见”。这话旁人听起来寻常,但在她听来却不合情理。 陵光君既然知道规则,又主动来帮她了解规则。定然是想借她之手来做事情的。 那么自己迟早要到连州去,迟早也是要与陵光君相见的。若如此,这话就不该这么说。 然而温故思来想去也就只能想到这里,凭空猜测没有意义,之后到了连州再去问就是了。 把她自己身上的事想清楚之后,温故便沉下心来再分析一番当下的情境。 知夏来叫她用饭时,温故已经大体了个谋算,只待时日一到便可按部就班地推行。 第八十二章 痕迹 潼城这一日,又是一个天朗气清,碧空如洗的好天气。 四月的潼城不缺这样的好时节,眼见着满城的花红柳绿肆无忌惮地漾进了各家宅院当中,把原本在家中躲了好些日子兵祸的年轻人,都从内宅里挤到了外面踏青去了。 原本他们也是不敢随意出城的,可太守姑母这几天日日叫城中的大族以及府衙的官员家眷陪她出城踏青,时不时还邀请些城中的名士随同,反复几日,百姓也就逐渐跟着效仿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一层缘故。 随着温故的这般行径,城中传出了许多闲话,说太守姑母是个小娘子,婀娜娇媚,贪吃爱钱,甚至还绑了个也不知算面首还是情郎的回来与她一同游玩。之所以如此,便是要讨那男子的欢心。 这番逸闻迅速盖过了楚国另一侧边境的战事消息。毕竟战事尚远,也不是常能听闻,可这新鲜事却是就在眼前,伸手便能摸得到的。 传的一多,有些心思活络的人便也不甘心只当闲话听了,城中的许多男女都想亲眼见见这两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甚至也有人惦记着,若能有个机会与这二人之一亲近一番那便再好不过了。 毕竟传出来的风言风语里面,太守姑母待人颇为亲和,比那小人一朝得志的刘著可强太多了。 如此,城内外便都迅速热闹了起来。 关于这事,不止城中有议论,不失居里面也各自为难。 刘著当然是哭爹喊娘的闹过了一番,却被自觉明白大小姐心意的周通压着,给李寻金绾寻了个名头上的差事。 文良也不知大小姐为何如此,只觉得她颇为蹊跷的病了一场之后,平日说话做事倒也没什么异常,唯独在这事上让他着实不能理解。周通也尝试着开解过文良好几次,却平白吃了他许多白眼。 李茂倒是没说什么,默默遣人为大小姐挽回了许多声名,可他再努力,也架不住正主不停闹出新鲜事来,他的手段虽有效果,却终究是杯水车薪,挡不住悠悠众口。 什么今日太守姑母请李郎君登云楼赴宴,亲手下厨为他烹饪佳肴,第二日登云楼便仿制一番,引得众人争相品尝。明日太守姑母又请李郎君城外赏景,集百花博他一笑云云,搞得好生热闹。 潼城人各自说得眉飞色舞,周通刘著也怀着各种情绪或兴高采烈或勉为其难的帮忙操办。 只不过李郎君太难伺候,太守姑母这般对待,他竟然没有露出一丝好脸色。 只是他也不敢翻脸,甚至连恶语相向都没有。 温故醒来后,除了原先事宜都照常进行之外,还做了两件事。 其一便是要老赵亲自带兵,以潼城守军的名义一路向南,在潼城边界驻守。只等连州先来报信的官员一到,便持太守刘著符节与定宜军交涉,于定宜境内接应连州过来的大人们。 当然,要老赵他们等谁、接谁温故都没有细说,只说潼城此番变故,连州必定会派人前来。又让李茂从他的人里挑了两个机敏聪慧地与他们同路,作权宜行事。 其二便是找李寻深谈了一次,直接将他隐瞒的事情一一说出,说早已派人打探周全,弄得李寻惊愕莫名。又像上次一样,用金绾的安危威胁他就范,李寻不情不愿却也只能照办。 而后又依样画葫芦地找了金绾谈了一次,相比之下却好说话的多。 后来李寻苦着脸憋着气配合温故,见了金绾本觉得羞愧,却不想金绾竟主动与他说要他好生给太守姑母做事,反倒弄得李寻更为窝火,自己憋着生了一整天的闷气。 当然李寻苦的也不止这一点,白天他要陪温故四处游玩。晚上却要依着温故的意思赶工,雕刻一座石雕出来。 温故许诺说石雕雕成之日,他便不需再如此与自己虚与委蛇,本着这个盼头,李寻做起事来倒也着实用心。 原本懒散着做,七八日才能完工,现下他虽劳累,却只用三天就做成了。 这日,温故特意差人布置了南市的十字街,把郑家孙家王家的老爷们全数请来,刘著和府衙里的一干官员为了避嫌虽然没来,却也派了李茂做代表过来赴宴。 石雕就摆在十字街正中,不足一人大小,上面蒙着块深蓝色的布,看不清具体的模样细节。 十字街左右并没有足够大的酒肆茶寮,温故便让金绾带人干脆在街口布置了里外三层的席面。又将南市里面有后厨的地方都租了下来,从不失居中调动人手,安排酒菜。 本来李茂还担心今日有风,不适合在外面摆席面。温故却不以为然,告诉他潼城这三日都无风,是顶好的天气。 今日一来,果然如此。李茂对自家大小姐的本领又多了一分拜服。 “自古将才,自然通晓天时地利。你懂个什么。”周通虽不知大小姐怎么做到的,却也不耽误他奚落李茂两句。 李茂自然也表面客气,实则暗讽了他几句。 然而此间,却有一事让温故有些芥蒂。 他二人说话间,温故正巧抬头,看见李茂的额头明显有一块不大不小,如半节小指宽的痕迹,比他肤色要更深一些,像是伤痕愈合后留下的疮疤。 之前温故没与他怎么单独说话,此时方才发现。 “你额头上是什么。”温故蹙眉问道。 李茂一愣,随即摸了下自己额头,恍然道:“许是不知何时在哪里碰到了,不碍事。” “可有流血疼痛之类的?”温故问完,又补充道,“不要隐瞒。” 李茂颇有些受宠若惊,回道:“大小姐放心,就是忽然出现的,不痛不痒,过几日便能好了。” 温故又追问了一番诸如“身体上可有什么不适”之类的话,李茂一一否定,温故便也不好说什么,只道了一句“小心些”,又要知夏晚些时候请医官来给李茂看看,特意叮嘱了找当日给她看病的那个医官去,便算暂时作罢。 第八十三章 大宴宾客 知夏听了大小姐的吩咐,并未过多思索,便继续去与金绾一同张罗宴席上的诸般事宜去了。 场面热闹,每有新客到来,便都先由知夏引着来十字街西南侧小楼上,与这场宴席的主人温故见礼。 李寻当然陪坐在侧,只是无论谁来他都照样耷拉着一张脸。 温故倒是正常应付着,也不介意其中有些人悄悄瞥着李寻,表情暧昧。 她心下在琢磨着另外一件事。 温故记得很清楚,之前李茂额头上一直都没有过这样的伤痕。 只是上一次李茂出城仓促,并未能确定他因自己受的伤具体在何处,现下里也就无从对照了。 但在温故看来,这更像是“天道”给她的一种警告。让她不要再试图与他人泄露天机。 继而又想到,或许自己这一次没有经历“神游”的状态大概也是这个缘故,反而与陵光君无关了。 只是不知成望舒和那少女身上有没有类似的伤痕。 温故这边胡思乱想着,该来的宾客就都已陆续到全了。 今日的酒水菜肴都是知夏依着大小姐的意思仔细安排过的。 知夏虽然菜做得不好,但跟着温故这许多年,认真吃起来却能道出许多讲究,只要别让她起名字,单是安排菜色倒也得心应手。 此刻明日映天,正是温故要的好时候。 她便与李寻一前一后从小楼上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于主位上就座。 温故往日里甚少用心装扮,今日倒是特地梳了时兴的发髻,又施粉黛,还戴了满头零零碎碎的首饰。除了衬底的衣裙之外,身上还罩一层淡绿色的花笼裙,上面不着花鸟,却隐约绣了一幅清阳曜灵,和风容与的景致,颇为新鲜。 知夏原本还给大小姐准备了遮面的纱巾,温故却说这东西是内宅小姐用的,自己不止现在,恐怕将来都用不上,便连带也没带,就如此抛头露面地出来了。 在场诸位无论见过没见过的,此时终于能大方仔细地一睹太守姑母的芳容。 各自私下里的惊叹和彼此间的窃窃私语暂且不提。总之李寻站在她身后,颇像个朴素无味的随从。 温故入座之后,各家老爷们和李茂等人便也不再站着,纷纷落座到最先头一层的位置上。 而后中间一层方才入座,坐的是其他一些城中勉强有点家业,或是族中有些人口的家主们,以及稍有些声名的读书人。 等这一层也坐好,最外侧的人便也被逻卒和不失居中的家丁们分别接引着落座,这些人一动,却让先来的两批人颇有些惊愕。 什么酒肆里日夜酗酒的醉汉,街边巷口摆摊算命的先生,城中走街串巷的行商小贩,甚至还有茶寮里的小二,赌场中的泼才。 这一层的许多人与先头一层的,平日里就算说上一句话都难,更别提在一个席面上吃饭了。 郑统等人心下到底有些愤懑,这小娘子就算仗着有太守撑腰,如此布置也太失体统,甚至还觉得有些羞辱的意味在里头。 但心中如此想,面上却谁也不敢表露,毕竟看起来其乐融融的席面外侧还有许多明显带着短刀的家丁看守。里子如何先不必说,面子怎么也要过得去。 于是众人并不发作,只是各自猜测这年纪轻轻的太守姑母,今日又要玩些什么花样。 温故倒也没有清退南市的人,只是由金绾安排了许多逻卒维持秩序。四周稍高些的楼台上也都已经被文良布置了暗卫,便由着其余人等登高来看热闹。 人既已到齐,婢女家仆们各自给宾客斟酒,往常各家大院里宴请,这事都该是婢女来做,然而太守姑母家坐堂前掌事的是女子,众人也不管这些寻常规矩了。 下面动作着,可温故面前的酒杯还空着,众人瞩目之下,温故也不好做什么大动作,只得动动手指,在靠近李寻的一侧轻轻敲了敲桌子。 然而那李寻仍旧耷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完全没有会意。 还是知夏眼疾手快,迅速把一只酒壶塞到他手中,一边笑着,一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大小姐让你斟酒,愣什么神呢。” 李寻无奈,只好端起尽是白水的酒壶给温故满上一杯。知夏却在下面踢了他一脚,说了个“笑”字。 如此,李寻方才挤出了个实在难看的苦笑来。 温故倒是自然,回他嫣然一笑,又看着他的空杯道了一句:“李郎君也来喝。” 其余众人看得心神荡漾,心里纷纷觉得李寻这种寻常男子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让太守姑母如此青眼相加。 唯独又换了个酒壶给自己满酒的李寻,心里一阵阵的寒凉。 见各自都已斟满酒。温故也不起身,直接举杯,勉强说了些诸如“今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之类的开场白,而后便引着众人满饮杯中酒。 而后便是李茂带头,郑统等人应和,众人纷纷对太守姑母刘娘子奉承了一番,听得温故心花怒放,颇为开怀。 然而这场宴席的主题却没人问出一个字来。 席间喧闹,众人见太守姑母言语行为,果然如传闻中所说颇为亲和。而最外层落座那些市井中人先一步热闹起来,引得整场气氛虽然不协调,但也都跟着轻松了许多。 期间李寻只负责斟酒,甚至连菜都没吃上一口,温故也不管他,任凭他在别人眼中做个好运气的丑面首。 直到赤日正当空,阳光最好的时候,众人已经喝了七八轮,那刘著派来代表的李茂李主簿,终于不胜酒力醉醺醺地站起身来,现在席间转了几处,最终晃晃悠悠的站到了十字街最中间,那个盖着布的玩意儿旁边。 李茂脚步虚浮,为了撑住身子,用手重重地往那布上一拍,里面就传来“咚”的一声闷响,李茂自己吓了一跳,继而又大笑几声,嚷道:“姑母摆这么个玩意,是来给我们瞧新鲜的吗?在场诸位什么奇珍异宝没有见过,又何必来卖这样的关子?” 第八十四章 太守姑母的荒唐 李茂这一连串的动作言语,让本来喧闹的环境逐渐安静了下来。 人家亲和是一回事,有人僭越是另一回事。主家还没张罗呢,客人就擅自动作,没看见旁边还站着许多带着刀的家丁吗。 而且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也不知刘著从哪找来这么个主簿,很是没有酒德。 此时席面最外层,在那些市井人外一侧,还有各家老爷们带来的随从立在那里,其间也有最早去探杨万堂府上情况的郑德。 郑德离得远,便也辨认不清楚,只觉得李茂眼熟,从哪里见过却也想不出来了。 不过,在场诸位倒也没有人真替李茂担忧,虽然知道太守姑母不敢惩戒府衙里的正经官员,更遑论打杀。但就算是呵斥几声变个脸色,之后再与刘著说上几句,就够他好受的,于是就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冷眼瞧着他接下来会如何。 唯独郑统却先来发声:“李主簿酒量不深啊,诸位都有好奇,你倒先急了。” 郑统说着,起身就要去把李茂拉回来。 他如此不单是为了解围,只是卖李茂个人情,也给温故圆个场面。 可他脚还没踏出席面,就听温故说道:“无妨,我今日便是来请诸位赏这玩意儿的,李主簿想看便看看吧。” 温故此言一出,郑统却也不好动作了。 李茂得了允许,带着酒意嘿嘿一笑,伸手就把盖在上面那块深蓝色的布扯了下来。 众人确实好奇,这般大张旗鼓地把人都请来,到底要给看个什么新鲜东西,各自的目光也都汇聚在其上。 然而,谁也没看懂这是个什么。 这玩意儿囫囵个地坐在地上,两头扁中间圆的一个雕刻,上头稍窄,而底座略宽。说是石雕,其实是一整块的土坯子烧成,一个倒扣在地上的……大缸。 温故本来要让李寻做个石雕,但以她的要求,无论工时还是难度都颇有些高了,李寻便问清楚她的具体要求和讲究,提出了这么方案,温故欣然应允,便照做了。 众人再细细看去,露出来的部分精细雕刻着许多草木花鸟,阳光照着虽然清楚,可无论坐哪的都只能看见一个侧面,辨认不全。 温故不失时机地说了句:“诸位想看,就请上去来看吧。” 主家既然发话,各位便都要给些面子,心里有没有主意的都起身离座上前来看。醉醺醺的李茂干脆倚靠在旁边,乐呵呵地看他们动作。 郑统自然也上前来,却先是轻手轻脚地扶住李茂把他拉开,好声好语地说道:“李主簿,往这边来,这是稀罕物件,可磕碰不得。” “稀罕物件?”李茂端正回道。 郑统连忙点头,连道两声“是啊”。 李茂恍然大悟,往郑统面前一凑。郑统以为他要同自己说些什么,忙迎上去,却正好赶上李茂打出一个大大的酒嗝,熏得郑统一个劲的闭气,李茂顺势却把手往郑统肩膀上一搭,大声道:“什么稀罕玩意,不就是块雕了花的破石头皮子吗。” 这声音颇大,完全盖过了众人讨论的动静,郑统“哎”了一声,先从人缝里去看温故,见她表情似笑非笑,又赶忙低声与李茂说了句“慎言”,便强拉着他往一旁去坐了。 在场诸位当然都听见了方才那一句,只是稍微一静,便都像没听到一般重新热闹起来。 然而谁也不敢上前触碰,只是不近不远转着圈的仔细端详。 可看了半天,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中当然也有些饱读诗书的,盯着这些虽然栩栩如生但却不知何意的图案使劲琢磨,却翻不出半个典故,只能说些“巧夺天工”“栩栩如生”之类无味的话。 奉承了半天,无一人道破其中玄机,众人转念一想,这种情景,让太守姑母自己来说反倒是显得她心思玲珑剔透,博学多才。 以这几日她的行径来看,或许这便是她本来目的也未可知。 想透了的便要道一声才疏学浅,想回去落座,却听得有个人高喊一声:“你们看不懂就让开,我来看!” 众人连忙向出声者看去,却是最外头一层坐着的一名醉汉,看装扮斯斯文文,却拎着酒坛子满脸醉意,大概是个酒肆里厮混惯了的人。 周边还有零星两三个人起哄道:“华举子饱读诗书,你可要好好看看,这玩意到底是个酒缸还是个酒盆。” 那被叫做华举子的男子玩笑着啐了他们一口,便蹒跚着上前来。 众人嫌他身上污浊味道,也不想跟这种人沾上什么牵扯,各自往旁边一退就给他让出一条道路来。 只是人群里有个老爷实在忍不过去,骂了句:“哪来的醉汉,莫要在这里发疯,滚下去。” 华举子斜他一眼,嘴角一歪,突然就朝他啐了一口,那老爷连忙躲开,气得眼都瞪圆了就要上前教训他一番,终于还是被身边人拉开,小声劝了些“主家都没发作,你在这里惹什么热闹。”之类的话。 华举子也不管其他,围着那不知是缸是盆的绕起圈来。 “诸位觉得这盆如何?” 众人原本都看着那醉汉,却听一直看着热闹的太守姑母忽然发声,便都向她看来。 有人还恍然大悟的长长“哦”了一声,道了一句“原来是盆”,引得众人心里一阵鄙夷。 “这些日子我听了许多说法。”温故嘴角含笑,继续说道,“诸位都说李郎君相貌不凡,可我偏觉得他本事了得。” 众人闻言纷纷应和,心下却想“那可不,这白面小郎君狐媚功夫确实了得”。 却听温故又言道:“这盆便是李郎君三日之内雕刻烧制出来,送予我的,心思灵巧做工精妙,我喜爱得很,诸位可也觉得好?” 在场之人这才恍然大悟,布置了这么大的场面,竟然是为了显摆这一桩事,行事实在荒唐,却也只能厚着脸皮迎合。 还没说两句,就听得“轰”的一声,又跟了一阵哗啦啦的浑浊声响。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那华举子半条胳膊都没进了盆里。 这是一拳把不知该叫盆口还是盆底的,给锤漏了。 第八十五章 覆盆难照 场面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那泥盆破口处还稀稀拉拉地往下掉着碎屑,引起一阵阵轻微响动来,让在场众人心口也跟着猛跳。 太守姑母是何许人。 从这几日的情境来看,刘著对他这姑母千依百顺言听计从。这里面肯定不止是辈分这么简单。众人虽不知其中有什么具体的道理,但大抵都与他拢来的这一群兵士有关。 刘著之前做了那么多年的懦弱太守,如今腰板挺得笔直,自然也是全仰赖这么个小娘子。明面上刘著握着实权,实际上她才是幕后之人。 然而这姑母颇是喜爱享乐受人奉迎。如今在她面前最得脸的人,弄了这个雕文刻镂的盆子给她,她又为了这么个盆子招了满城的显贵前来赏玩,琢磨起来无非就是与那些纨绔子们讨美人欢心的心境相同罢了。 贵重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上面附带的面子和私心。 可就在众目睽睽的场面上,把人家的面子和私心给砸了,换谁都下不来这个台。 众人心里这般想着,更是无人出来打圆场,眼睛也不知道放到何处,不敢看太守姑母,更不能看华举子,只好一起盯着这个破盆。 一个没什么家世背景的酗酒闲汉,还是主家自己请来的,如何处置他们自然客随主便,不跟着参合。 那华举子也吓懵了,酒醒了大半,一个劲地嘟囔着:“我没想着这东西顶这么薄。” 一边说着还一边求助似的往周围看,但谁也不敢与他对上视线。 做工的李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明显是有怒意,还掺杂着一些不知道什么意味的表情。 静了片刻,太守姑母终于开口说道:“你得给我个说法。” 这话自然是对华举子说的,一言既出,众人齐刷刷的朝太守姑母看去。只见这小娘子面上不怒不笑,可偏就这份冷淡却让人看着心里不安。 这般境地下,那华举子竟也没有全然失了胆气,干脆一只手扶着盆边,小声回道:“这东西不禁碰,我就试试它厚薄,谁成想就破了,我给贵人赔个礼,值多少价钱我自赔付出来。” 他这一句狡辩终于引出了周围人的喧闹。 “没轻没重的东西,这也是你能碰得的?” “雕得如此精细的盎盆,搭上你这条命也赔不起。” “还站着,赶紧跪下赔罪。”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言语里将他好一通斥骂,华举子听着不言不语,反倒自己的脾气也上来了,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温故身子往后靠了靠,扬扬手,原本立在最外侧的带刀家丁上来了十余个,往这十字街口中间的空地上一站,各个面上都凶神恶煞。 “各位都回去坐吧。”温故又说一句。 众人知道后面没他们的事,有些径直回到座上,而有些还对着华举子甩甩手,哼上一声。没半刻,街中间就只剩下一人一盆立在那里。 场面清静了,温故便说道:“听你话里的意思,是个想要体面也有胆色的,与我说说你是何人。” 华举子闻言,干脆回道:“在下华季,安平人士,躲兵祸来的潼城,读了许多年书,可背井离乡盘缠用尽,眼见着前路无望,又觉得太守治下的潼城颇为安逸,暂且混在酒肆里交些诗书朋友,寥作慰藉。今闻得太守姑母设宴,不分贵贱不论门第,便来凑个热闹。” 他此言一出,在场诸位鄙夷也好嫌弃也罢都暂且不提,温故只是点点头,又道:“听人叫你华举子,身上可有功名?” 华季便道:“孑然一身并无功名,这般称呼是朋友们玩笑的浑话。” 既无功名,那太守姑母要他自此失了行踪也好,找个罪名处置了也罢,都没什么后顾之忧。这种事杨万堂在时大家见得多了,便也大概知道了他的下场。 温故没着急说话,先让李寻给她再满一杯酒,饮过之后才缓缓说道:“我方才说过,我看中了李郎君的本事,也想给在场的诸位瞧上一瞧。诸位既然都道了一声好,想必我的眼光也是不错的。” 众人不知她话中何意,只好纷纷应和起来。 温故无波无澜地继续说道:“可李郎君把他的本事,我的眼光摆在这,你一拳就给砸了,我心里是不痛快的。” 华季闻言,就知她将要发难,大祸临头却腰不弯腿不软,没一点讨饶的意思:“错在我身上,贵人如何处置,我都无甚怨言。” 温故笑道:“我处置你有什么用,方才说过了,我看上的是本事,而不是这么个玩意儿或者是哪个人。你既然是个读过书的,那就在这里给我个说法,说得出来,这事就算过去了。若是说不出来,我家中有口两人高的大缸,你既然爱饮酒,我就请你泡在里面喝个够。” 那华举子面色变了变,脾气归脾气,总也是不想死的:“贵人且说,究竟要怎样的说法。” 温故又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寻来与他讲。 “我在这上面雕刻草木花鸟,图案却没有固定的意指,便是世间万物形势道理,时有更新不可定形。扣在这里,便是凡人行事亦可不轨不物的意思。”李寻面无表情,念书一般说了一串。 在场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不屑,只有华季若有所思,随即朝温故说道:“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说法。” 温故称了声“好”,又道:“你说得出,此事作罢。你说得好,我给你个前程。” 华季当下行了一礼,便开口道:“这位郎君做此一物以为万物,其中的意思是好的,只不过放在当下却很是不妥。” 李寻问道:“哪里不妥。” 李寻虽这样问,可语气里却没半点疑问的意思,反倒颇有些敷衍。然而众人谁也没顾得上这些细节,只想听这华举子如何来说。 “郎君将此物做得天花乱坠,然而无论如何镂刻,此物本来也就是个盆而已。然而此时明日高悬,我等皆在这暖阳之下,唯独这盆中不得一丝光亮,正是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本来的好意象,此时也不好了。” 第八十六章 要人 华举子说得头头是道,众人眼见着太守姑母也被他引出了兴趣。唯独李寻被当面挑衅,还得强压着脾气不能发作,憋得好生难受。 “此盆既然有包罗万象之意,贵人又爱惜人才,我便自然觉得这二者应当合一才是,那么将此盆倒扣于此处,岂不是说贵人目光所及之处,总是有些疏漏。”华季见温故不阻,便继续在这里胡说八道起来,“所以我破这盆,便是要将一方天地给贵人打开,要这光照进来,无论米粒之珠,秋毫之末,也都让贵人看个一清二楚。”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华举子把这番话说完,本来方才看他的行径,还忘了他身份,以为是个有些骨气的犟种。可听他义正词严地把毫不相干的两件事扯到一处,众人这才回过神来,他到底也是个酒场上厮混的,哪有什么不惧权贵的气节可言。 偏他说的正经,太守姑母也颇为受用,竟还被他引出笑意来:“华先生说的颇有些道理。所以这盆破了顶,我也就寻见了先生这般的才俊。” 温故说完,对知夏道了声“赏”,知夏却回道:“大小姐,咱们出来饮宴的,没带许多金银,我这就回去取。” 温故却止住她,直接与华季说道:“我出来得仓促,便也不在当下赏了。听先生言语,果然胸腹当中有才学,我那不失居中好酒也有,书籍也有,若先生不弃,尽可供先生所用。” 华季闻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连忙道了些“愿为刘娘子驱策”之类的话,全当应下了。 这不消一刻的时间,华季这种人便从流民酒徒一跃成为了太守姑母的家仆甚至门客之类的人物,众人心里多少都有些不是滋味,也有些机敏的连忙给温故道贺。 而后,华季被知夏引着挨在温故不远处落座,温故再与众人客套一番,又饮罢一轮酒,那华季在其间不停吹捧温故,什么“爱惜人才”“乐善好施”,再加上夺回潼城之类的事迹,把温故捧得心花怒放。 而此时李寻的戏份已经终了,他倒也轻松下来,可毕竟克制着自己的本性,脸始终是沉着的,也就干脆自顾自饮起酒来。 众人瞧着,原本温故是要给这李郎君找回点面子,可找着找着,却把他的面子晾在一边了,此时反倒让人觉得他更多了分失宠落魄的模样。 温故也不理他,顺着华季的吹捧干脆说道:“华先生说得没错,我那不失居方才做了一番修整,此时缺紧了人手。” “大小姐缺什么样的人手?”华季问道,他这称呼一时三换,也不管别人心里如何想他。 “家中满是好酒,却无人来饮。珍馐亦是,也无人来用。”温故笑道。 华季哈哈一笑,道:“这还不好办,在场都是我潼城的显贵,还能让大小姐费心不成?” 众人原本见了华季的境遇,心里面早就开始盘算了,却没想到这小子颇识时务,这么快就把人情卖了给他们,于是各自称呼一声“华先生”,也与温故说道:“必定会为太守姑母找些堪用的人”。 更有甚者为了显示诚意,甚至干脆请太守姑母随时遣人到他家中去挑,挑中立时拿上身契,直接带走。 此言既出,温故当然不会推脱,只管应下。 然而,郑统虽然也在席间,可却只是与旁人说话,全然不理这边的热闹。 原本他也觉得此事荒唐,然而从华季上座,吹捧一些什么“爱惜人才”之类的话开始,他便觉出了这事里的不寻常。 方才温故几句话说完,他终于恍然大悟,这小娘子明着是在找家仆奴婢,说不定城里人还会传她些风言风语,实则,她这是在招揽门客幕僚。 战乱之中公然招揽人才,可是犯了南楚朝廷忌讳的。 所以,李郎君与太守姑母这种闲话,寻常女子避而不急,但她正好可以把这种闲话做掩饰。 只是郑统还有两处想不清楚,其一,华季这种人不说满城都是,但细心来找也确实不难,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其二,这连二十都不到的小娘子,真能有这番心思?或是刘著的主意?可那刘著的胆子,恐怕还没这小娘子的大呢。 郑统一边拉着身旁人扯闲话,一边在心里盘算着这些东西。直到温故走到他近前来叫他,他才反应过来。 “郑老爷以为如何?”温故就这么站在他桌前,笑意盈盈地说道。 郑统慌忙起身,动作还有些颤颤巍巍的,叹了一声,道:“老了老了,耳目昏聩,喝点酒就更不清楚了。” 温故笑道:“所以我才过来再问问郑老爷的意思。” 郑统是真没听见他们方才的话,只得道了声“请讲”。 “诸位都允我到各家中去挑些人手,权当帮我暖暖新宅子,不知郑老爷以为如何?” 郑统心想,这小娘子也不知是真的面皮甚厚,还是演出了这么一副样子,哪有亲自找人索礼的。而且还不是要东西,竟是要人。 倒不是郑统心疼。他郑家有的是家仆奴婢,而且与各家一样,就算太守姑母不说,他也是想找个机会送的。 只是这事由太守姑母自己提出来,怎么想都不合情理。 哪有自己往自家宅院里安插别人耳目的? 郑统心下这般想着,口中却连忙应下:“刘娘子有吩咐,我等自然愿意成人之美,若能被挑中在刘府里当差,那也是他们莫大的福气。” 温故见他应下更是高兴,连忙与周围人说道:“郑老爷也都应了,那我推脱便是无趣了。我看各位也都吃喝的尽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挑人吧。” “现在?”郑统没想到她这么说,忍不住诧异起来。 “郑老爷不方便?”温故问道。 郑统这一时想不出什么搪塞的话来:“倒也没什么不方便……” “那便好了,我们就先去郑老爷府上。” 温故说完,知夏便上前请他,家丁们自然也跟在后头。郑统无奈,只好离席。 第八十七章 郑家旧人 潼城城西绍善坊南侧近两成的院落,如今都属于郑宅范畴。若是连给家里得脸的管事分配出来私用的小院也都算上,总共能有二十五六亩的土地。 潼城当中比郑宅大的也只有以前的杨府而已,但也只大出了五亩上下的土地。 比较下来,温故的不失居也才不足六亩,可谓十分寒酸了。 郑家在潼城立业颇早,一开始的正宅是没有这么大范围的,和现下相比又要折去七八成。 然而随着郑家先祖事业上的进步,以及周边原本大族的破败更替,郑家收并了临近的一些院子,再加上历代家主与各房之间的分家或者融合,到了郑统这里算是最体面的一个时期,临近属于潼城郑氏的,或者拆墙或者开门,总之都并为了一处。 而其中东侧,与正宅相隔了一整个院子的六房家里,几乎是整个郑家最破落的一处。 在这破落院子的更东侧,有一处一分出头的更破落的小院,时下住着一对母子。 这母亲三十出头的年纪,被唤作田娘子。衣衫虽然陈旧但整齐干净,头发虽然毛躁却不蓬乱,明显是还想留存着体面的人。 但心里再体面也是要填饱肚子的。面容上些许超过年纪的老态暂且不提,手上却早已经粗糙了,此时她正坐在院中缝补,面前一张席上还堆着半人高的破旧衣物。 这是她母子俩唯一的银钱来源。 郑家奴仆们实在穿得破的不能再破的衣物,便集合到一处,称了重量卖到田娘子这里,再由她缝补裁剪,勉强能穿的就当旧衣物卖到外头去,确实缝补不了的,就裁剪洗净做些零散的碎布,再换些小钱。 这事田娘子做了快十年,与一般做缝补的仆妇不同,她手艺不错,心思也巧,裁剪出来的东西不只是实用而已,也常绣些细小的花草图案,勉强当作单调旧物上的装饰。 虽然消耗功夫,但她比同样做这种差事的人又年轻许多,精神体力都好一些,便也能坚持着。于是每月总体上也能有个一二两银子的纯利收入。 加上郑家六房每月月初都会送些米面,月中还有三四尾鱼或者两三斤肉,母子俩却也不算是艰难到活不下去。 面前这堆衣服里,总有一两件破的没有那么厉害,稍做缝补甚至连看都看不出来的,衣服的料子也不像是府中一般奴仆穿着得起的。 田娘子每找到这种,心里面总有些隐秘的开心。而现下她手里正缝着这样一件,口中甚至还轻声哼着一些十余年前早就不时兴了的调子。 她正哼着,院一侧的房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同样干净,长得也甚是白净的男子走出来,眉眼间与她也有几分相似,一眼便知是亲生子,从他面脸上甚至可以看出田娘子年轻时姣好的面容。 “摆儿,吵到你了?”她放下手中针线,慌忙起身,小心翼翼地说道。 男子摇摇头,只道:“母亲,我仔细看了城墙上头招工的告示,确实没说只要流民,我还是想去试试。” “你又看告示做什么,不好不好。”田娘子轻声细语道,“昨日不是说了吗,你读了这些年书总要考功名的,现在去卖苦力气,之前不都白读了。” “不耽误读书的。”男子坚持道,“我想着我不需要安排住处,就能和主事的讨个商量,少做一个时辰的工,这样回家来一样可以读书。” 田娘子知道她这儿子倔强,却也不急不恼,好言相劝道:“摆儿你没卖过苦力气,等一天下了工,就算你有心思读书,也不像现在这般有力气,时间长了你就连书都不会想读了。” 男子仍旧想争:“那我总要试试,实在不行就不再去了便是。” 田娘子就一个劲地摇头,只说些“做事情要有始有终”,“这些官家的地方,哪里是你能来去自由的”之类的话。 可这些怎么也劝服不了这男子,说到后来只剩下田娘子一个劲地叹气。 “母亲,我就去试试,我定是要读书的,若真耽误了功课,我绝不再去。”男子主意想得定,便想趁着今日把他母亲说服。 田娘子没了办法,只好拉住他袖子:“摆儿,娘知道你是想给娘分担一些,可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总归要读出名堂来了,你好好读书,娘再辛苦两年,到时候的日子,总比你卖苦力气要强得多不是。” 男子明显有些不耐了,却不发作,反手握住田娘子的手,和声道:“所以我说过,绝不会耽误读书的,母亲你要信我。” 田娘子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终于泄了气,声音也小了许多:“可……老爷喜欢读书人,他不会认一个卖苦力气的儿子的。” 郑摆闻言终于恼怒起来:“我就知道!他若想认他早该认了,母亲你念着他这么多年,蹉跎到了现在,怎么还这样想。” “哎呀,你不知道。”田娘子不想与儿子争这些,却还勉强笑着哄他,“老爷他自己也没法子,所以娘指望你去搏个功名,给娘扬眉吐气。” 郑摆发狠道:“扬眉吐气,然后再去郑家那群混账中间求个脸面吗?” “你也是郑家人!”田娘子也生了气,“总对你自家人这么深的怨气,读了这么多书,怎的不明白呢。” 郑摆也不示弱:“他哪里把我们当成自家人了?隔着一个院子,郑家那些猪狗不如的奴仆,哪次来不是横眉竖眼颐指气使的,就算我有一日得了功名,也不会自轻自贱认他郑家的祖宗!” 田娘子也当真气急,本想狠狠锤儿子两拳,最终还是作罢,只能自己唉声叹气:“都是父母的恩怨,你不知道。老爷对咱们还是好的,给了个住的地方。前两日刚送了二十斤米来,过几日不就又送肉来了吗?你要念着好。” 这话郑摆自然听过,仍想再说几句,却忽然听得院外喧闹起来,似乎是一群人在往这边走。 田娘子赶忙拉着儿子的手让他不要再说,细细听了片刻,便急忙回去屋内了。 第八十八章 郑摆的机缘 田娘子郑摆母子俩时常因为对郑家的态度吵闹一番,但母子心里都知道对方最在意的是什么。田娘子在外人面前从来不主动提郑摆的身世,心里面憋着最大的念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回郑家宅子里。 郑摆虽然上了脾气,但到底是顾着母亲的,此时见似乎是有人要来,便也不出声了。 “田娘子可在家?”外面的人还未到院门口,就远远喊道。 “在的在的。”田娘子声音从屋内传来,继而又放小了声量与郑摆说了句,“摆儿,你先去给客人开门。” 郑摆大概也知道,往常连坊头都不轻易往这里来,此时非年非节,不久前也刚刚因为梁州军那场兵祸来查过了一轮。这时候来的,无非都是郑家那些奴仆,自然没有准备什么好脸色,但碍着母亲的颜面,尽量也只是冷着脸而已。 却没想到院门一开,外面竟然是五六个老叟带着一些中年人。跟随着的奴仆婢女自不用说,他母亲口中,他那生身父亲郑交以及他祖父,也都在其中。 虽然郑交从没有来看过他母子二人,但在他幼时得知自己身份以后,是悄悄去见过郑交的,而后随着他对自己身世的越来越不认同,便也不再去见了。他那祖父也更是只见过一面而已。 只是平日里这些趾高气扬的大人物,此时也都避开了显眼的位置,将一老一少两个人迎在中间。 老的那个自然是郑家的家主郑统,而少的那个,竟然是个看着比自己还小上两三岁的小娘子。 郑摆一下不知要如何应对,也不理自己那父亲祖父,只朝着面前二人行上一礼。 此时田娘子也出来了,衣装明显收拾过,脸上也简单涂了水粉,就连头上也簪了朵绢花。凡家中有客人到来,她必都如此。 郑摆原以为母亲是为了在旁人面前不失了体面,后来年龄大了才逐渐明白,她这是心里还有着一些小小的盼望。 田娘子眼见着家中院外站着许多体面的贵人,本来一愣,随即又在人群里看见了郑交,而后甚至还看见了郑家六老爷和郑统。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心里面也乱起来,一阵惊慌一阵欣喜,到底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也只好强压着不去看郑交,先上来行礼。 然而郑交脸色颇为尴尬,看也没看她,倒是郑统先说话:“这里就是个下人住的小院,没什么人口。” 郑摆听这语气,心下颇有些愤愤,却碍着母亲的颜面不好当场发作。 郑统这话自然也不是和他母子二人说的,却听那小娘子开口问道:“这院中可就你二人?” 郑摆见她连郑统都不理,竟直接与自己说话,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这院子正是我与母亲二人居住。” 他虽然不卑不亢,但在郑交看来,贵人面前不卑那就是蹇亢了,脸上更为不悦。 小娘子点头道:“我看你的样子,不像是郑家的下人。” 郑摆不知道她是何身份,但这话说得颇得他心意,就要回答。郑统却先拦下话来:“老六,这是你家的?” 站在一旁的郑家六房老爷连忙应声,又把自己儿子推出来说话。 家里面的长辈问起,郑交只好含糊其辞:“大伯,这家是我院里的。” “是做什么的?怎么还置了院子?”郑统又问。 他确实也不知道郑交这档子事,只觉得如太守姑母所说,这年轻男子不像个家仆模样,而且单独给家中婢女做安置,郑家以往极少做这样的事情。 郑交正犹豫要不要说实话,还是想个什么由头搪塞过去,田娘子却先开口:“回老爷,我们是给宅子里做缝补的,六老爷可怜,赏我们在这院子里暂住下来。” 他们方才这几句话,田娘子便明白了利害,只想着先帮郑交解了围,或许也能让他念上几分情面。 然而她这一说,郑统心中疑惑更甚,仔细瞧了瞧田娘子,又看了看郑摆,便大约觉得自己猜出来了一些。而后狠狠瞪了自家老六一眼,可见了老六脸上尴尬模样,便知道大概是他儿子做的孽了。 不过此事算不上什么少见的大事,又当着太守姑母的面,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发作,便点头当是应了田娘子的说法。 他们这番动作自然也被温故瞧见了一二,她权当自己没看见,又与郑摆说道:“看你这样子,是读过书的。” 郑摆脸色比方才稍缓了一些,回了句“是”。 温故又道:“正好我这里在寻人给我办差事,你若愿意,也觉得自己有些本事,可以来试试。郑老爷给我放过话,由我到他府中随便挑选人手,是吧,郑老爷?” “自然是的。”郑统连忙回道,“正宅里面方才都看遍了,也没有几个能入眼的,老朽还颇有些惭愧,若真能挑中一些供刘娘子差遣,也不算是老朽不识人。” 温故道:“倒也不是正宅里面没有,只是眼缘不到。我也不是强要人手,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 郑摆听他们说话,一时也分不清楚利害关系,之前从没听说过城里有个能要郑统也礼让三分的刘娘子。 但转念一想,最近城中传得沸沸扬扬那位太守姑母,不就是这般年纪吗。 但他也不好问出口,见温故看他,只得皱眉以示不解。 跟在温故身后的知夏不失时机地开口解惑:“你可还犹豫什么?让你来试试又不是一定要用你。我家大小姐便是太守刘著的长辈,若要打听什么,便上不失居里来问。” 这便应了郑摆的猜测,太守姑母与郑家的具体关系他不清楚,但毕竟不用在郑家讨生活,于是想也不想便要应下。却没想田娘子先开口把他拦下了。 “多谢贵人赏识,我们这些人能入贵人的眼,确实是平常人寻也寻不到的福分,只是我们毕竟是郑家的人,这么大的事,想再同家里商量商量。”田娘子扯了一把郑摆,低声回道。 温故闻言,果然没有强要人,只是没留一句话转头就走了。在场众人各有心思,便也不提。不消一刻,这个忽然热闹起来的院子又忽然冷清了下去。 第八十九章 选人 太守姑母这一手着实让各家大族措手不及。 一般来说,从各家里面挑拣些人手自己来用,虽然奇怪,但也算不上什么要紧的事。 人他们有的是,而且放在别人宅院里很多时候比放在自己宅院里还有用。 众人大多只当她年纪尚轻,性情又乖张,只顾着玩乐和炫耀,不懂得其中利害。 那事后慢慢挑了送过去再由她来选也就罢了,只是太守姑母兴致一起,立时就行动起来,也太急了些。 各家没有提前准备,只能仓促着做些简单吩咐,把要紧的不能让出去的人,以及不可由外人随意看去的事物都藏上一藏。 然而急还不说,她第一个先去了郑家大宅,没见识一般到处逛了一遍,连一些很周边的小院都去了,要不是郑统推三阻四了一番,甚至连后宅也想要去看上一看。 只是在郑家里逛了这么一大圈,人见了不少,话也问了许多句,可最后却连一个都没带回去。 各家有头面的自然也都陪同着她一起行事,原本以为太守姑母不要人,或者是因为眼光高,或者是从根本上就是为了炫耀威风来的。可不承想从郑家出来之后,众人接着又去了王家史家,她竟从这两家里挑出了人来。 人也挑得怪。 在王家里挑走了个以前做过纤夫,而今在外院做力气活的中年人。要说今日得了势的那华季,洗干净了大抵上还是个方正的人物,但好歹年轻。可这中年人长得实在没什么可取之处,从流民里面都不难找出比他更顺眼一些的。 众人心里打了鼓,不知她到底如何想的。 然而后面到了史家,太守姑母却一眼就挑走了个前来投奔不久,刚做了几天护院差事的年轻剑客。 这名叫杜冲的年轻剑客本事马马虎虎,但身形姿态倒是不错。 大家都是经过世事的,看到这里便也恍然大悟,原来在王家挑那样一个人,大概是年轻小娘子对自己真实心思的一点掩盖,不好坦诚出来。 掩耳盗铃而已,怎么瞒得过在场诸位,到底还是要清俊挺拔的人物嘛。 众人心里便也都心照不宣,就连郑统也跟着一起装出了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来。 这三家逛完方才日暮时分,原本还要往孙家去。孙家老爷是这四家里时间最宽裕的,早趁着太守姑母在前三家逛着的时候,吩咐人回去先行布置一番,甚至还预备了酒席,正好在晚饭时分于府中摆上几桌,也成了他自己的优势。 可不想,太守姑母逛完了史家宅子,孙老爷主动来开口请她往府上去的时候,这小娘子竟然推说逛得太久实在疲累,接下来便哪也不去,回不失居里休息去了。 孙老爷没料想到会如此,又请一遍却仍被当面推辞。让太守姑母这么一晾,他心里不爽快却也没什么办法,只得与众人一并四散回府。 今日的选人事宜就到此作罢。 然而他们逛着的这半天,南市里面也没闲着。 十字街口早被收拾出来,没有什么饮宴过的痕迹了。唯独留着那破烂的“覆盆难照”被摆在中间,谁也不敢移动。 依着这景致,许多在当场看见的,后来听说的,便都把太守姑母午间的事迹传扬了一番。 事情自然是越传越变样,但不失居里招揽人手的消息也因此不胫而走。 当天里再无新事,第二日一早,太守姑母便下了帖子,请王家史家的人到不失居中饮宴。这消息也没做遮掩,自然传到了郑统和孙老爷耳朵里。 不过午间饮宴作罢,王家史家的老爷回去后也没透出什么风来。打听过的也只说太守姑母并没有安排交代什么,单就是闲话而已。 可旁人哪里肯信,眼见着这两家人要因为些偏门的人口,依仗上未来潼城最有权势的人家,多少都有些眼红。 此时大族们争的无非就是过所公验一事,太守姑母如此行径,更引得郑家史家焦心。这日下午便又急忙挑拣了许多合适的人选,由老爷们亲自带着往不失居中去。 当然,去的也不只是这两家,昨日南市十字街上入席的,纷纷都带着人手前去拜会。太守姑母亲自见了郑、史二家。其他人则分别由那日得了势的华季,潼城守军的统领周通,以及一个护卫模样不知姓名的男子看了。 然而各家多少都被留下了一些,不止男子,甚至还有些为了充数带去的婢女。 众人有了昨日的明悟,能出人的自然出,实在出不了的,既然太守姑母想做遮掩,自己的人能被选上充个数也好。 这一日走马灯一样在不失居中遛了一圈下来,被挑拣出来的人也都看出她这府宅之中是真缺人,或者想着就算没能在不失居里谋个营生,被潼城军看上也很不错了。 因此新主旧主新仆旧仆,各自相宜两不耽误。 只不过,郑家史家,太守姑母仍然是一个都没看上。郑家还好些,最少一一看了。偏史家的,这小娘子连一眼都不看,就说天色晚了自己乏了,把孙老爷的面子又下了个干干净净。 此番带的人,这两位老爷其实也不满意。 既然要往不失居里安排人手,首先是要自己信得过的,无非是血亲的子侄最为得力。 但他们各自房中人丁虽然兴旺,但各有各的差事和安排,是断然不舍得放进一个区区太守亲眷家中做个门客或者奴仆的。 可若从其他房中挑选,又觉得长久下来,在族中于自己并无裨益,反倒添了更多隐患。 如此,该当时家中奴仆的家生子最为稳妥,然而仓促之间,哪里去寻许多相貌清秀还有些本领,又忠心或者被迫忠心的人选。 今日没挑中倒也无妨,明日再来便是。 这两家回去后各自盘算暂且不提。盘算着的还有郑家六房外院住着的那一对母子。 自昨日见过太守姑母之后,郑摆却是一夜没睡,今日一早便上街打听消息,傍晚时才回来。 第九十章 田娘子的盼望 “这不失居里面真是个好去处,太守姑母并不挑拣出身,各形各色什么样人都有,而且只要有本事,事情也没有那么劳累,反而还有许多空闲。”晚饭时分郑摆坐在桌前,也顾不上吃饭,兴冲冲地与田娘子说道。 “吃饭。”田娘子没显出什么情绪来,只是往儿子碗里夹菜,并不回他的话。 “我听说如果是读过书的,若还想读,甚至可以借太守的书阁使用,就算只是不失居里的藏书也都比寻常人家多上许多。”郑摆仍旧滔滔不绝。 “在哪里读书不是读,娘又没少过你买书的银钱。”田娘子脸上也没了往日的模样,明显是不高兴了。 郑摆知道不能明着说,只好又劝:“所以我更觉得合适,若是少了这些笔墨支出,母亲也能少做些工。” 田娘子先是闷声吃了几口饭,随即才道:“咱们娘俩自己过的挺好,不仰仗外人。” “这才真是靠自己,我自己挣得的工钱,吃着饭心里也踏实。”郑摆再争。 “你现在吃饭不踏实了?少你一顿饭吃还是少你一件衣衫了?娘辛辛苦苦拉扯你长大,就图你能走个正道。”田娘子一时情绪上来,说得急促了些,随即又缓和道,“你安心读书,别再想这些旁门左道,我儿这么聪慧,早晚可以出人头地。” 田娘子虽然压住了情绪,可郑摆却终于憋不住了:“这如何不是正道?偏就只有入他郑家的门才是正道?” “你是郑家人。”田娘子又将这句说过千百遍的话重说一遍,到底还是没发出火来。干脆连饭也不再吃,自己坐回到里间,不知是哭还是叹气去了。 郑摆脾气也拗上来,也不去劝,迅速把饭吃了,问了句“母亲来吃吧”,田娘子便径自出来,也不吃饭,只动手收拾起碗筷来。郑摆想要帮忙却被她叱了一声“读书去”,便也只好回房了。 昨天那些贵人们的不请自来不只让郑摆动了心思,田娘子也从里面看出了一些希望来。 自从十八年前离开郑家到如今,郑交只来找过两次,大多时候都是她自己躲在角落里悄悄去看他,近几年却连去也不敢去了。甚至“回郑家”这个她常念在嘴边的笃定的盼望,也逐渐连自己都怀疑起来。 可昨日郑交自己找上门来,总算是被她等来了一点希望。 过往的事郑摆虽然不甚清楚,但自然认为自己母亲是没错的,但田娘子自己觉得,当日虽然是郑交行了不轨,可自己心里确实怀了心思,也确实做出了引诱的行为。 心里面固然知道这样不对,但那一点登堂入室的希望和一时的兴起,把其他心思都盖过去了。 纵使她对郑交是真心倾慕的,却因为那时那刻这样的心思,自己与自己纠缠了许多年。 当时她只是在郑交书房里伺候的婢女,若寻常时候出了这档事,说不定真会被纳入房中。 可偏偏郑交当时并未婚配,又刚与定宜那边的一户大族议过亲,正妻未过门,先带着个奴婢出身的妾,这妾还有了身孕,原本就是郑交高攀,如此一来恐怕这亲就说不成了。 他郑家六房还指着这门姻亲在族里面重新立身呢。 那之后,郑交的生母就将田娘子赶了出去,然而郑交到底心里有愧疚,便亲自给她安排了这么一个院子,又交代府中给一些缝补裁剪的营生。这才勉强让这母子俩不至于露宿街头。 但自那以后,除了郑摆出生时郑交露过一面,见她辛苦又见是个儿子,当场心软下来,说要回府中商议让她母子二人回郑宅居住,让儿子姓郑也让她有个名分。 然而当时信誓旦旦,可郑交自从那日回去后,往后十八年就再没出现过。 田娘子心里体谅过无数他的难处,但那日一句“你们是郑家人”便就成了她长久的心结和唯一的盼望。 可是郑摆会说话时,郑交不见,田娘子觉得孩子尚小,或许懂事了讨人喜欢了,郑交总会见的。 可到了郑摆束发时,郑交还是不见,田娘子又觉得再大一些搏个功名,郑交总会见的。 因而这些年她也过活的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一点事将这个希望彻底破灭掉。 而且这两三年里,郑宅送来的衣物中总有一些没那么破旧的主家人穿的衣衫,明显是照顾她。这样的安排不是郑交还能有谁。 田娘子心里将往事想了一遍,却逐渐开心起来。碗筷洗刷完毕,甚至想趁着晚间价低,上街去买些时令的瓜果给郑摆来吃。 于是简单收拾一番,隔着门与郑摆说了句“娘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读书”,便要出门。 门一打开,刚好迎上带着两三个家丁前来找她的郑统。 田娘子一惊,赶忙退两步行礼,怯声喊了句“老爷”。 郑统和善一笑:“我往日不知家中还有这样一处,慢待你们了。” 田娘子受宠若惊,急忙回道:“老爷事忙,我们这些粗陋下人,哪里能让老爷挂心。” 说完就把郑统等人让了进来,自己回身去收拾桌凳,可就算迅速擦了也总觉得不干净,又给郑统倒了碗水,却又想起来招待贵人该用茶的,但家中哪里有茶,最后只能尴尬地连声抱歉。 郑统却不讲究这些,道了声“不要忙”,便大方坐下了,水自然是不喝的,只道要与田娘子说说话。 “虽说入伏还远,但今年比往年却热一些,府中给外院住着的都增了一些用度,昨日来看你们母子过的简朴,也不知少些什么,就也正好来问问。” 郑统说着,示意家丁把手上的东西放下,无非是一些散碎银两和粮肉瓜果之类的,还有一匹葛布。 田娘子不知如何应对,也只好千恩万谢地收了。此时郑摆也听到声音走出房来。郑统好生瞧了瞧他,田娘子急忙问道:“老爷到奴婢这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郑统这才收回目光,仍是呵呵一笑,道:“正好也有件事,想来同你商量商量。” 第九十一章 抢人 如郑统所说,郑家的用度确实是增了的,也确实是消暑的名目。但每户人口却只是多添了一百钱和一些简单的蔬菜而已。 这钱由正宅大房里出,几个得力的管事亲自带人去送,为的就是把府中从上到下彻彻底底相看一遍。 而郑统给田娘子送来这些东西的价值,远比别人院子里头的多上了几十倍还不止。 原本管家准备的还要多些,可郑统却把大部分都舍下了,这点银钱不是他不舍得,而是昨日那番简单言语,他便大概猜出了这家的来历,也大概看出了田娘子的性子,回去稍加揣度就也明白了一些这家的处境。 这么一户人家,若上来就送百余两,那不是要商量寻常事,更像是来买命的。郑统怕吓退了他们,终究还是只带了这些。 田娘子看了眼东西,随即又收回目光,生怕显得自己贪婪。又匆忙与郑统道谢:“老爷有事吩咐就是,咱们都是照做的,哪里说得上商量。” 郑统点头,更显和善:“你们不是寻常下人,本来已经过的辛苦了,有事情当然要商量。” 郑统一句话说完,便又看向郑摆。那郑摆对他倒没有对郑交那么大的敌意,可毕竟也是郑家院里的人,脸色说不上多坏,但也说不上多好。不等田娘子说话就先自己行了一礼,含含糊糊地叫了一声,不知是“老爷”还是其他什么。 郑统也不在乎,全当应下:“昨日见过就觉得你这儿子相貌堂堂,看着也是有大志向的,是准备想去科考?” 郑摆点头,田娘子将话接过:“是是,摆儿自小读书,日夜用功,是要考科举的。” 郑统倒了声“好”,又与田娘子说了些辛苦之类的话。随即让郑摆坐下说话,田娘子自然高兴,待郑摆坐稳了,郑统问了些“平日在哪里读书”“最近读些什么”云云,甚至还与他考教了一番学问,显得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后辈。 郑摆自然也没有与郑统这类人打过交道,见他并没有拒人千里之外的意思,态度更是没有一丝高傲,反而显得随和亲近,心下对他也缓和了几分。 “你们年轻人应该也懂得看形势,按理要等到明年再开新科,可如今来看,恐怕今年朝廷还会选拔人才,有大科也是说不定的。”郑统与郑摆聊的畅快,言语也放开了些。 郑摆话也多了起来:“听说今年朝廷对学子有了新的说法,恐怕许多人不能接受,老爷是觉得还会有空缺吗?” 郑统不置可否,深一步的就不能说了,只是道:“也不是非要入京不可,乡贡过了在郡中寻个差事也是一条出路。有家里人照应着,不一定会比上京要差。” 田娘子听不懂他们聊的具体意思,但眼见着比郑交还大上许多的家主和自己儿子聊得这般投缘,心想毕竟是血脉联系,又见郑统言语中的意思,早已经开心得不行,恨不得把家中能待客的东西都奉上来招待。 郑统当然也没落下她:“寻常人家自己去考便是了,但既然是家里人,待有了消息,我给摆儿做个保举,免些琐碎的过程。” 田娘子一听大喜过望,也不知如何以对,只得千恩万谢笑逐颜开。这小半个时辰的相谈让郑摆的恨意也有些动摇,此时跟着母亲一起谢了,不过他还算清醒,谢过之后直接问郑统此来究竟是有怎样的吩咐。 郑统也不隐瞒,先问他是否知道昨日来的刘娘子究竟是谁。 “虽然没见过,但大概也能猜到,恐怕是太守刘著的族中姑母?”郑摆回道。 郑统夸了他一句聪颖,继而又说了些关于潼城当下形势,太守如何,太守姑母又如何之类的话。 总之就是太守姑母如今势大,但郑家的根基是动摇不了的,如今太守姑母有意从各家里选些门客,郑统自己觉得郑摆人品端正才学过人,应有这么个机会好好锻炼一番,有了郑家的出身,和太守姑母这边的经历,将来在潼城自己便也能站得稳当。 郑摆原本就有这个想法,满口应下。田娘子见是家主开口,心里面也动摇起来,郑统又将郑摆支开,与田娘子单独相谈。 谈的无非是些许诺,只说郑家既然有这样一个机会,就该让郑摆为家里也做些事情,日后也好有个说法。 但具体是什么说法,是不是可以回郑家,就没有明说了。 虽然如此,但田娘子毕竟不好多问,只是终于也应了下来。 于是郑统这一趟得了全功,安排好郑摆明日与他同往不失居后,正要起身离去的时候,却见着了闻讯赶来的六房老爷。 六老爷自然不也是空手而来的,下人们满满当当带了许多东西,甚至比郑统管家原本给他准备的还要多。 两位郑家老爷本来就各怀心思,此时不期而遇十分尴尬。郑统也不做解释,受了六弟的礼之后,掉头就走。 与对待郑统的情况不同,六房老爷直接引起了田娘子和郑摆两种截然相反的态度和情绪。 田娘子先受了郑统的说服,又得了六老爷的照应,此时心里已经对未来的日子满是憧憬,觉得摆儿一定要往不失居中去。 反倒是原本自己想去的郑摆,对这件事生出许多反感来。 郑六老爷没有郑统那般的口舌,态度也僵硬,说完正经事,并没有太多闲聊就走了。 田娘子兴冲冲地给郑摆收拾起东西来,然而原以为今晚已经送走了两名贵客,不再会有人来了,却不想临睡前,又来了一个她想都不敢想的人。 开门的时候,眼见着郑交站在门外,田娘子一时手足无措,可当真是又哭又笑。 却不想郑交的目的竟是来让她母子离开潼城。他也不说其中利害,只是塞了五十两银子给田娘子,甚至套了马车,要他们立时就走。 这三个贵人一人一个说法,田娘子心里转不过弯来,只觉得郑交的意思是断然不让她回去郑家,软弱了多年终于闹了一场。连郑摆也与他生身父亲发了火,差点抡起烧火棍子给他打出去。 第九十二章 闲话 “郑交与他父亲一样,都是不会说话的闷罐子,更不敢下狠心,要不是田娘子拦着郑摆,恐怕这父子俩当场就要打起来。最后郑交没办法,也就无功而返了。” 已经到了后半夜,不失居里面却还热闹,众人围坐,李茂将今日田娘子院子中发生的事给温故仔细作了回禀。 今天月色倒是明朗,温故也没有睡意,干脆让知夏架上暖锅,添上新碳,又让厨房切了一些羊肉兔肉,叫上李茂文良连着如今可以光明正大出入不失居的华季一并来享用。 只是可怜了周通半夜还要去巡视城门,没有这一顿口福。 “所以郑家里面,只有六房最不争气。不过郑交能去倒是我没想到的。”温故没吃几块肉,只是捧着一碗排骨汤权作暖手用。 知夏却吃得开心,边嚼边问道:“大小姐,那郑家里面也不齐心吗?” “你说呢?”温故朝华季说道。 华季一改昨日在十字街上的模样,他原本就是李茂的人。若是时间充沛,温故或许还可以布置一个详细的局面,笼络些新人。但她此番作为只是想要把上一次发生的两件事加快进展的同时,做一个主动被动的调换。等不了太多时间,只好让李茂选人上了。 华季见大小姐要他说话,仔细答道:“大小姐,知夏姑娘,这郑家,当然也不只是郑家,还有许多大族都是一样。外面看着浑然一体,实际上里面的争斗不比外面的少。父辈这一房得势,到了儿子一辈又可能是那一房得势。当家的想巩固地位,没当家的想夺去地位,这里面你争我抢,闹着闹着说不定就衰落了。” 华季讲着,就有暗卫上来传消息给文良,他那边自己去听消息,并不耽误此间说话。 “那也得有个先后吧,外面的事还没个说法,里面先抢起来了。”知夏又道。 华季回道:“都不说这天下,单说潼城里面,百年前兴盛的大族如今剩下的能有几家?要真都如知夏姑娘这般清楚,许多大族也就不会败落了。” “你少来捧她。”温故笑道,“站在外面看谁都清醒,若真在里面纠缠就又是另一番心境了。” “大小姐说的是。”李茂也跟着应声,“都在家族的庇佑下安享太平,见了家主的权柄与影响,便容易觉得若自己也登上那个位置,这些自然也都属于他了。可往往登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未必有那样的本领,也未必能得着一样的富贵。” 华季听了真心称是。 温故看了李茂一眼,道:“这便是形势造就人,人也可以影响形势。” “大小姐。”文良终于听完了消息,来与温故回禀,“南边发现了一队人马,应当是从千砻县方向绕路而行。同时定宜郡方向也有一队人马,已经进入潼城境内。” “往哪里去了?”温故知道这大概是唐显遥那一队人。 “都还在潼城境内,明显是在小心隐蔽行踪,暂时没有离开的迹象。”文良回道。 “连州有消息了吗?”温故又问。 “还没有。”文良摇头,“连定宜郡也没动静。” “叫周通守好城门,防着有人要混进来。明日开始我们要准备招待客人了。” 文良不知大小姐具体什么意思,只是连暖锅也不再用,径自告辞去安排事情了。 李茂见文良走了,便询问是否有要紧的事情需要安排他们来做。温故却说不急,只叫李茂华季先吃好,多聊一聊郑家的事。 李茂无奈,只好坐下。 温故又问道:“你觉得郑摆如何?” 李茂其实一开始并不知道大小姐为什么要他安排人手去探查这样一个人,等探查回来更添了许多不解,趁着这个机会正好解惑:“郑摆年纪颇轻,正好少年,心思也干净……” 温故打断道:“你不要七拐八拐想些别的,直说。” 李茂得了令,这才放心言道:“郑摆虽然读书读出了一些意气,但到底年轻单纯,又被他母亲田娘子小心养着,总是个寻常人家公子哥一般的人物。” 温故笑了一声,追问道:“还有呢?” 李茂果然没有说完:“只是性情没有见识托着,容易走些弯路。不过跟了他几天,也有些趣闻。” 温故来了兴致,便要李茂细细道来。 原来这郑摆每隔一日,便借着外出会友的由头,跨城而过,在城北的几个坊巷里,挑些书塾外面的地方铺个席子,给一些孩童讲自己编撰的传奇故事。看上去应该有了几年,附近的一些孩童父母白日里自己有营生,便也由着他替自己进行短暂的照看。 郑摆的故事编得倒是用心,讲起来也精彩。偶尔也能因此得些银钱,只是一日多则十几钱,少则五六钱而已。 他每凑够百来钱,便会从城北一些人家的家仆手中买件主人家要丢弃的旧衣衫,再拿回家中去。 李茂想来,田娘子毕竟是靠缝补裁剪营生的,恐怕是郑摆照顾母亲的举动。 温故听完,联想到那日在田娘子院子中看到的景象,便又有了一层想法。 田娘子定然是不肯让郑摆出去谋生,郑摆更不敢忤逆母亲,便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来暗中添补家用。 李茂一听也觉得有理:“倒是母慈子孝,这郑摆做事也不是全然只能直来直往,也懂得周旋。只是笨拙了些。” “这人你可能带起来用?”温故问道。 李茂早想到了大小姐的意思,便回道:“已经给他想了个好差事。” “好。”这上面温故确实放心,“刘著那边,明日如果有史家王家的人去商量事情,就让他给些情面,私下里告诉他只是暂时的。我要用他这情面做点要紧事。” 李茂连忙起身应声,温故又道:“挑拣训练人手自然是你的本事,明日定然还会有更多人来,你从里面多找一些合用的人手,之后不止潼城这一处,许多地方都用得到。” 李茂得了吩咐便也不再多说,连华季一起告辞而去。 第九十三章 保人 第二日倒也寻常,安平广阳的战事被南楚朝廷捂得严实,纵然越来越多的流民将各种消息带入城中,百姓听着惊心动魄,但却没有大范围的动作。 过于年迈的经不起奔波,过于年轻的总觉得有了确切的消息再跑也来得及。其余还有些想在乱世里搏功名的,甚至发些财的。但归根结底是都觉得战事离得尚远,而且占了近半天下的南楚,战场上一时的劣势可能是有的,但根基不会动摇,更不会有倾覆的可能。 当然,南楚朝廷并不是全无作为,最少也是历代累积下来政绩起到了作用。 与挖坟掘墓起家的北虞皇室不同,南楚皇室仗着几乎可以贯通全境的水道和早年间主导的互市积累了巨量的财富,而在朝廷享用这些财富的同时,对于南楚百姓的赋税和徭役也时有减免,除去陷入一种古怪境地的临潮一郡外,其余十八郡各自都有休养生息的时间。 虽如此,南楚历代对于铸钱一事也都颇为谨慎,又因为金银储备的丰富,临到战时,市面上的银两甚至多到寻常百姓日常也能拿出来流通的程度。 与此同时,朝廷对于银钱比例也有着非常严格的控制,虽然物价在一定范围内时有波动,但银钱兑换却从未超出可能失控的范围。 银钱不乱,米粮充足,因此南楚百姓心中总体上是安稳的。 于是这种似定非定,将乱未乱,却又大体上平稳的形势,反而造就了当下南楚境内的浮躁风气,却只是在相对遵守律法的范围内浮躁起来了而已。 此时太守姑母广纳人才,又确实留下了许多城中大族的家仆,正好把潼城里面许多心思活络或者有些其他抱负的人,动摇了起来。 如温故所料,这一日清早,不止原本被挑走了人才的一些家族再次上门,许多百姓也自发过来,带着各自的本领想在这里谋一个差事。 而不失居这边早做下了准备,考官也有了变化。 华季作为一个象征性的人物,仍旧摆在门口,以他酒徒的糊涂和读书人的清醒相交替,挑选一些在外人看来毫无标准只靠眼缘来定的人才。 再有一些,由门口领到外院来,再到一间小屋,由两个不知姓名的人查看一番,随后留下姓名住处便遣返回去等待消息。小屋再里间坐着的自然就是文良。 主簿李寻也依仗着“与太守姑母的特殊关系”,在外院另一侧占了个配室,挑选些匠人。 而刚刚上任的潼城巡检金绾甚至也出现在了不失居中,说是借着这边的热闹,给巡检司选拔一些新的人手。 而在期间,温故也会不时出来露个面,在各处辗转一番。 不失居里一直忙碌到晌午时分,可外面等候的人却不减反增,附近的酒楼也因此生意兴隆起来。 但热闹是他们的,与周通无关。 此时西城门谯楼上,周通百无聊赖地坐着,面前倒摆着好酒好肉,他虽然畅快吃喝,但总也觉得无味。 大小姐从昨日就把他打发到了城门这边,甚至指定了要他就在西城门坐着。周通原本以为这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吩咐。却不想,大小姐交代的事情十分简单,简单到并非唯他而已,任梁州军中谁都可以做得的。而除此之外,也只要他吃喝尽兴,不得摆出一副清醒的模样来。 这对周通而言倒也不难,他说话行事叫外人看上去本来就粗枝大叶没心没肺,再喝点酒也就恰到好处了。 一上午别无异样,周通前后遣了两波人去往不失居里面查看消息,人回来与他形容一番,更觉得此处无聊。 这种无聊一直持续到下午。 “统领,咱们等的人现下就在城门外面等着过公验,不足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来了。”一个梁州兵士上来与周通回禀道。 周通无精打采的应了一声,随即又问:“王家史家那两个东西呢?” “正在下面寮房里歇脚,等了有一会了。”兵士回道。 “知道了。”周通啃了口肉,边嚼边问,“用饭了吗?” 兵士一愣:“问过了,他们说是用过饭来的。” “我是问你用过没有?”周通专注着手里的酒肉,眼都没抬。 兵士又是一愣,随即回了句“尚未用饭”。 “来来来。”周通听了便把他招至面前,塞了他一个肘子,“你当值,酒就别喝了,吃完再下去叫他们上来。” 这兵士原本是周通从守城军里挑出来的一个队将,不知道周通一贯的秉性,此时也是稍作推脱,见推脱不掉,便也干脆安稳坐下来与他一同吃了。 他这边享受着,城楼下头却没这般的好情境。 那兵士口中周通所等的人一行三人,正在城门外排规规矩矩地排队等着入城。 与其他人不同,这三人的衣衫虽然脏着,但明显是刻意弄脏的,三人身形挺拔,领头的长得又清俊,脸上更是没有什么污浊,站在人群里头,说是流民却又干净了一些,说是附近的百姓,却又没有那么干净,总归是一个与众不同。 其中一人唤了一声“公子”,随即又将水囊递上。这一声叫得轻,但也引来了周围一些人的侧目。 那公子倒没有什么遮掩,大方把水囊接过饮了水,还到那随从手里的时候,用更低的声音道了句:“再大点声。” 随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自然来,接过水囊,果然提高了声量:“公子站久了,要不要歇歇?” 公子听他这一声,连忙带着怒气回道:“小声些,入城再说。” 这一来果然引得周围人更加侧目,甚至都引起一旁兵士的注意。 那兵士见了异常,便要往他们这边走来,这三人明显紧张了一些,手各自按向腰间。可那兵士走到一半,却被旁边赶上来的一人拦下了。不知说了些什么竟没再往这边来,反而朝另一头去了。 这年轻公子正不知是何缘由,却有一人凑到他们身前,低声问了句:“几位,要保人吗?” 第九十四章 形同虚设 “什么保人?”年轻公子皱眉问道。 来人低着头躬着背又要往这公子身前再凑一凑,两名随从见状要上前阻拦,却被公子止住。 来人也不四下乱看,嘿嘿一笑,道:“几位进城想必不容易吧?” “何以见得?”公子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瞧着,几位是行伍出身?可对?” 此时城门口公验的寮房前又放行了一批人,后面的自然也就跟着往前进了几步,那公子只是迈步,却不回他话。 来人倒也不在乎,又道:“不管你们是逃兵,还是其他什么身份。你们想进城,我能让你们进城,别的我也不问。” 年轻公子这便清楚了这人是做什么营生的,方才拦住那兵士的人想必也是他一伙的。 都传潼城刘著颇有些本领,又大着胆子弄出了公验这么一档事情,原以为是个好官,却不想公验刚立,竟也出了这样的空子。 只是不知是他自己授意,还是治下官员所为。 年轻公子想到此处,便明知故问道:“要我们做些什么?” 来人见他有意,于是说道:“不需要几位来做什么,现下潼城里面可比别处安稳,在此立足不止性命无忧,或者还能赚些前程。” 来人不忙着回话,反而先啰唆几句。可那公子不动声色,也没有看出厌烦,更没看出动心来。 来人便继续说道:“我帮着几位上下打点一番,手上总要有些银两不是。” 年轻公子终于发问:“多少?” “一人,五十两。” 来人报完价钱,把头也抬了起来,向这三人分别看了一眼,见他们面上没什么诧异表情,心下大概有了个分晓,就又低下头去。 年轻公子沉吟一番,那人也不催促,又等了一拨人过了公验,这公子方才开口道:“我们跋山涉水,实在没有这些数目,算了。” 来人听闻,也不多说,行个礼就又往一边去了。 “公子。”见那人走远,身后一个随从连忙上前,“这潼城里面竟也不干净。” 那公子冷哼一声:“现下形势,哪里干净?之前把刘著想得太好,反倒是我天真了。” 这边再无多余闲话,又等了一刻有余的时间才终于轮到这三人登记公验。 三人也无其他动作,只是老老实实的写了姓名来历,不过流民没有路引,仅这两项就可暂时作罢。之后城中若有同乡,再来询问核对一番,确认信息是否真实,便可放心在城中各处活动。 而后又有专职公验的主事当场给他们划定了身份确认无误前临时居住活动的范围,其余无非就是些路引的制作,以及告知他们每日需在何处再做登记等等。 然而这时候,城门吏却终于发现了不妥。 “唐明显是吧?”那城门吏拿着几人登记的信息找了上来。 这年轻公子当然就是化名为“唐明显”的唐明逸。 唐明逸行过一礼,好声道了句:“在下便是唐明显。” “这边来。”城门吏也不多说,带着几个兵士把他们三人引往另一处。 “我们这是要去哪?”一个随从问道。 城门吏坦然答道:“这边还要做些记录,稍待一会就好。” “可他们登记完不就入城了吗?”那随从往身后的人群一指,其中许多人也好奇地看向他们。 城门吏干脆不再回答,直接把他们三人引到了另一处寮房当中,此处里面虽然没人,但外面最少有二十余名兵士把守,明显是个更为紧张的地方。 遭到这般对待,唐明逸心下却松了口气,暗想终于有了个尽忠职守的。 城门吏把他们引来之后便退了出去,正要绕上城楼与周通去做回禀,却被方才与唐明逸说话的那人拦住。 那人与城门吏低语了几句,听得城门吏颇为不悦,呵斥了他几句,便径自往谯楼去了。 那人倒也不说什么,只是等在原地。 这时王家和史家的两个主事已经被请上来有了一阵,正被周通拉着一起吃酒。 那城门吏上来,见王家的主事也在,便想劝周通暂时出来说有事回禀,却竟挨了好一顿训斥。 都是些什么“王家史家和太守的关系你不知晓吗?”“太守家里有事,这两位老爷没少出力,有些能通融的便就通融了。”“谁与谁没有个远近亲疏?”之类的话。 城门吏被周通训斥的时候,唐明逸在寮房里面倒是安心了不少。 “公子,他们当真会将我等抓了?”随从低声相问。 “看样子应当如此,刘著能在梁州军手底下夺回潼城,又能让潼城这么快的恢复安定,必然有勇有谋手段卓绝,在此处倒是屈就了。”唐明逸沉吟道,“只是不知他为何帮我。” “公子寻个机会问他便是,他既然有这般的手段,想必心里也有志向。” 唐明逸点头道:“此时更要紧的是我那……兄长。我们既寻不到他踪迹,潼城之中进出城门又如此严格,我们不能轻易入城,他们自然也不能轻易进来。刚才那要做保人的都能看出我们是行伍出身,城门吏定然也能看出来,我那兄长不管是不是自己前来,他那些手下的本领最多也就做到如此。” 手下尚有担心:“万一他们将我们收押……” 唐明逸摇头以对:“既然是行伍出身,必定是有身份来历的,没有确定具体身份之前,他们也不敢轻易将我们收押,只能另行安置看管,只要我们之间有一人与他们被放在一处,后面便好行事了。” 唐明逸话音刚落,就见城门吏从远处过来。三人连忙各自作势,唐明逸脸上也明显现出许多不满来。 “大人将我等关在此处,究竟是何意?”城门吏一进得寮房,唐明逸立时与他说道。 城门吏脸上表情显然是很不畅快,而唐明逸以为他要将自己三人带到别处安置,他心下却十分畅快。 那城门吏也不答话,只将三份文书分别递给三人。唐明逸接过一看,上面正写着姓名等一干信息。 唐明逸不解:“这是何物?” “你们可以入城了。”城门吏说道。 第九十五章 潼城烂透了 这个转折让唐明逸实在有些措手不及,诧异道:“入城?” 城门吏应了一声,又将文书路引与城中一些需要注意的事宜与他们交代清楚。 话语中可见,对他们倒不似对其他流民一般,不需要每日到坊头那里例行报道,更没有行动的限制。 一番话说完,城门吏便要回城门去再行公事。 “这位大人。”唐明逸中间不好打断,勉强听完,此时见他要走才赶忙出声阻拦,“为何单将我等带到此处?” 城门吏以为他不依不饶,要与自己讨个说法,却又不好得罪,心中暗骂几句,口中却说道:“查验流程有些繁琐,现下已经无碍,劳几位等候这一阵了。” 唐明逸见状,只好道了声“无妨”,但哪里肯就此作罢,又给手下护卫做了个示意。 “我们与大人一同出去。”手下明白意思,连忙上前两步,然而走得急了,只听“当啷”一声,众人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是一只匕首正落在地上。 场面一时安静下来,唐明逸三人各自装出一副尴尬神情。城门吏往三人脸上各瞧了一眼,随后深吸一口气,反身回来捡起匕首。 “你们还带了凶器?只此一把?”城门吏问道。 唐明逸与另一人“无奈”,只得各自从腰间卸下匕首交与城门吏,虽交了却仍然解释道:“大人,我等……” 城门吏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只是抬手止住他话头:“我懂,这匕首做工细致,应该能值个好价钱。” 唐明逸心下转了几转,心想这样下来自己总该有个嫌疑了吧?只是城门吏话说得奇怪,却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回答,但也只得勉强应声。 却见那城门吏先将匕首反复看过,又道了声“稍待。”继而转身出去了。 唐明逸放下心来,如此明显的问题,若还能放他们入城,这公验也实在是形同虚设了。 三人无话,又等了一阵,只见那城门吏独身一人匆匆折返回来,竟将匕首又交还给他三人:“久等了,既然是兵器,就要做个简单的登记。想你们一路逃难来的,连这么好的匕首都要售卖出去,也是着实不易,小心收好,你们若卖兵器,可以到南市里面寻个门路。” “售卖?”唐明逸完全想不到他竟会这样认为。 “难道不是?”城门吏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 唐明逸又不好直说自己就是歹人,只得应下。 既如此,城门吏便不想再做耽搁,也不管三人如何惊愕,逃也似的离开寮房。 三人荒唐的转危为安,一时竟也不知道要做何应对,他们毕竟不能真闹出什么事来,那样反倒惹人怀疑。现下既已过关,到底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公子……”其中一个随从上前唤了一声。 唐明逸不清楚城门吏这一来一回究竟是为了什么,但明显不痛快,只道潼城官员太过糊涂,沉着脸说了句“走吧”,便当先一步出了寮房。 然而三人没走多远,刚脱离了城门戍卫的视线范围,方才在城门外要做保人的那个,却瞅了个机会迎了上来。 唐明逸不想与他纠缠,往另一侧要走,那人却没皮没脸地又凑过来,随从见他要往唐明逸身前来靠,立时阻拦下他。 那人便只好立住,开口说道:“我就说几位不好入城吧?” “我们现在不叫入城?”唐明逸看也没看他,不悦道。 那人又道:“这就说笑了。自然是入了城的,我这不是看几位身份贵重,想来打个交道,便请城门上通融了一番。” 唐明逸这才恍然:“是你做的手脚。” 那人嘿嘿一笑,权当认下。 原来那城门吏并不是糊涂怕事,而是与这人有如此勾当。 只是此人没来由的襄助让唐明逸心生警觉,于是问道:“你为何助我们入城?” “方才不是说了,来打个交道。”那人回道。 唐明逸看他这德行,颇有些气闷:“你要如何打这交道?” “几位莫要多想,咱们萍水相逢,没有那些拖泥带水的事情,我既然帮了几位,那自然是要帮到底的。”那人说着,把袖子一拢,毫不遮掩地做个要钱的手势,“方才打点那一番,都还只是口头上的托付,没有些实际的分润,我再帮着跑这一趟,让人把该得的得了,咱们之间也好有个了结,几位在城里住着,便也安心不是?” 竟还是要钱,而且还裹挟上了。唐明逸听着荒唐,反而失笑:“我等既然已经入城,当然也不知是不是你的手段。况且早与你说过,我等囊中羞涩,若实在掏不出银子来呢?” 那人听了却不恼,语气也没有变化,只道:“也不打紧,几位既然入城来了,就是有了身份路引的人口,也就归得府衙管制,既然欠了银钱,若苦主告到府衙去,青天老爷必定是要管的。到时候下狱也好,充作奴仆也罢,多少都伤了体面不是?” 唐明逸恼道:“这潼城的府衙竟由尔等做主了?” “这话就言重了。”那人又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是?” 唐明逸倒是不怀疑他话中的真假,潼城里面既然能让这些人钻了空子,这人又敢先将他们打点进来,必然是不会做亏本买卖的。 若真依他所言,反倒容易泄露身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只好暂且权宜行事,日后与他们计较。 “城门外头已经与你说了,我等一路逃难来的,你怎知道我们出得起这个钱?” 那人腆着脸捧道:“几位的模样行事,与一般的流民当然不同,咱们做的这个营生,这点眼光还是该有的。” 话到此处,唐明逸便也无奈,只好叫随从掏出钱袋,数出一百五十两的银锭子交来给他。 那人接过银子,从腰间取下小秤仔细称过,数目倒是整齐。 唐明逸由他自己动作,带着两个随从护卫径自要走。可还没走出几步,却听那人从后头跟上来,道了句“且慢”,语气严肃,与方才截然不同。 第九十六章 腹中空虚 唐明逸虽眼见着城门吏与那人的行径,但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之处。 来潼城之前他是清楚太守刘著的事迹的,心下觉得是个之前埋没了的人才。而后这刘著借着他姑母的名号将李寻先一步救走,实际上是暗地里帮了自己的忙。 这太守是何目的暂且不知,但世上总是很难有这般的巧合。本还想着此人若有心,大可收拢成为自己的助力。 而他今日要进城中却又遇到了这样一番事情,虽来推来想去倒也合情合理,但他心下却有些说不清楚的感受。 实际上,这般种种终归是他觉得堂堂大楚一国,总该还有些尽忠职守的臣子才是。 那人来叫住他,或许便要与他道些实际上的缘由。 想到此处,唐明逸便按住性子问道:“还有何事?” “数目不太对。”那人却皱眉道。 “不是一人五十两吗?”其中一个随从被他搅得烦了,出声来问。 “几位莫急,咱们潼城的城门吏可是相当严格,入城前咱们打点起来方便,一人五十两自然够用。”那人反正是不要面皮的,尽管自己说着,“可几位没出这个钱,在城门下头被扣下了,再打点起来可就远远没有那么容易了。” 唐明逸听他这般说,心下颇有些失望,又觉得自己方才所想有些可笑,便也懒得与他再做纠缠,只好道:“那你说现下是什么价钱。” “一人一百两。”那人开了个天价。 现下潼城,一百两几乎等同于城门吏一年的俸禄,可他大嘴一张,却是满不在乎。 “你疯了吗?”随从终于忍不住,呵斥道。 “事已经办了,就是这个价,总不能让我来垫钱,或是失了上面的信誉不是?”那人认准了这几人必定是要出钱的,把方才的一百五十两往怀中一揣,手又伸出来,就要接另外一百五十两。 “你……”那随从心头火起,恨不得掏了匕首给他扎几个洞出来。 唐明逸却冷静许多,只道了句“给他”。 随从见二殿下已然发话,也不好再争,只得掏出钱袋子来,全倒在他手上:“就这些,多了一文都没有了。” 那人仍旧用小秤称了,说了句“正好”,随即又补充道:“几位若是囊中羞涩,城中好几处都缺人手,可以去谋个差事,便就能在潼城里面安稳住下了。” 唐明逸却问道:“我们若找不到差事,你可能办?” 那人看了他好几眼:“我瞧着你相貌堂堂,不会找不到差事的。现下城里面就缺你这样的人。” “这是何意?”唐明逸又问。 那人却只是说:“你到城里四处转转便就知道了。” 唐明逸见问不出什么,便也不再理会他,这人又说了句“实在找不到去处,可以去投奔王家。” 随从见二殿下不再和他说话,便骂了句“滚”,那人也不在乎,还迤迤然行了一礼,没再多做纠缠,果然反身走了。 “殿下,我们就带了三百两整银,全给他了!”随从见四下再无旁人,愤然道。 “潼郡里面竟是这般风气。”唐明逸也深叹一口气。 随从知道二殿下又在忧心什么,只好劝道:“殿下早定大局,一个小小的潼郡自然也能收拾得干净。” 唐明逸又叹道:“我大楚又何止这一个潼城而已,此地尚且如此,恐怕连州之外遍是这般景象了。” 两名随从也不知从何劝起,无非反复说些“为大楚百姓早定天下”“为朝廷基业早安民心”之类的话。 三人一起感怀两句,此事便到此为止。 唐明逸倒也没有全然失了希望,他们拢共十二人,除他亲自带两人在西城门这一处外,其余人等又分作三队,由东南北三处同时进城,哪怕有一队被扣下,再“不小心”透露出其余几人的行踪,事情还是一样做的。 不过这还需要些时间,一行三人暂时没有别的去处,听方才那城门吏说可往南市去卖兵器,想必该是这城中最热闹的地方,便就临时决定先去看看。 在做正经事之前,也好把这潼城里面到底有多少徇私枉法的事摸个清楚。 然而待他们到了南市,却发现从南城门入城的那三人早在此处等他们了。 一问之下便就得知,这三人的经历大体也相同,唯一不同的是,唐明逸的随从实际还贴身藏了一些铜板,而那三人连三百两都没凑够,七七八八拼了二百五十多两,还遭了对方一通白眼。 但自己也是这般遭遇,唐明逸自然不会责怪什么,这六人便一起在南市当中先查探一番。 南市里面从早到晚,果子糕饼一直都有热乎的,全凭着四溢的香气吸引顾客,店铺与店铺之间还颇有些争斗的意思。 放在往常倒也没什么,只是现下里,唐明逸几人腹中饥饿,闻了味道更觉难忍,但六个人身上加起来只有十四五文钱,可最便宜的糕饼也要三文一个。唐明逸知道护卫肯定要照顾他来吃喝,便干脆忍住不提。 这一行人忍着忍着,没再看到什么新鲜玩意,却先看到了原本要从东、北两道城门入城的六人,也如他们这般,从另一头迎面而来。 唐明逸这才知道,潼城四道城门的守卫,这是全都烂到根上了。 然而两伙人相见,先不提别的,彼此心中都有一个盼望。 十二人凑到一堆仔细盘算一番,便就得出了一个颇为难堪的结果。 原本供六人分用的十五文钱,现下要十二人来分用了。 此时吃喝暂且不说,再晚一些住宿都成问题。 唐明逸实在想不到,他堂堂一位大楚皇子,竟要在自己国中为钱财困住。 然而入城之前为了伪装身份,特意没有携带什么贵重的物品。唯一能换钱的只有各自身上的靴子匕首。 如此便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寻个典当铺铁匠铺之类的地方,拿身上匕首换些银钱。 打定主意就不在耽搁,急匆匆往南市深处去,不多时就到了摆着那“覆盆难照”的十字街口。 第九十七章 投效 唐明逸在南市为钱财所困的时候,不失居里面的热闹仍在继续。 外人自然不知道,不失居里这些布置,明面上的华季也好,暗地里的文良也罢,其实都是在给暗卫挑选在外层的人手。 其中一套方法自有文良李茂各自主持,不需要温故费心。如郑统一般的人最多也能猜到是太守姑母在选择门客,更深一步的就不知晓了。 真正引来注意的反而是金绾李寻。 这太守姑母刘娘子虽然一直都在用各种方法强调,自己与太守刘著是分开行事各自计算的,但她安排了一个主簿一个巡检到府衙里面任职,现如今单李寻一个也就罢了,可这二位偏又都赶在这个时候到不失居里给太守姑母撑场面。 这就不是什么太守姑母借势谋权,根本就是刘著自己两道通吃。 既如此,入不了府衙的,能入不失居的确也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之一。 其余人等暂且不说,人就这么选到下午,郑统果然带着郑摆来了。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温故亲自出来见了郑摆,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考教了他的才学。 众人见这小郎君的姿态与李寻颇有一些近似,心下免不了多了些想法。而且太守姑母见到新鲜的,也太懒得遮掩。郑摆的才学虽然不至于一塌糊涂,但最多也就勉强是个中规中矩,姿态又僵硬,甚至还不如华季有些随机应变的能耐。 可一番考校过去,连消息都不用等,当场就被留下了。 郑统心下盘算自不用说,更是被直接请进内室,与太守姑母做了好一番详谈。出来时虽然仍拘束着表情,但大家多少清楚郑统的为人,既没有垮着脸,就说明定然是得了好处的。 郑统欢喜旁人愁,孙老爷带人上门,第三次被拒了个干净。 前两次或许还能忍受,这一次不失居中考教的主事不知说了些什么话语,惹得孙老爷终于发起怒来,径自拂袖而去。 出去到坊门外的时候,正好与迎面而来的唐明逸一队十二人擦肩而过。 “公子,再往里走一段路就是那刘著族内姑母的不失居了。”护卫先一步去门口探了路,看清了门额,便回来与二殿下回禀道。 唐明逸点头以对,方才在十字街时,看到了那个“覆盆难照”的泥糊石雕,又听说了太守姑母的一些荒唐事迹,唐明逸心下就大概有了个分晓,这潼城里的事就算不是刘著自己弄出来的,也该与他这姑母有些关系。 继而又想到了李寻一事的真正主使,加之他们一行人确实也有了吃住上的困顿,无论如何都是要来看上一看的。 此时人已然不多,门房外头排队的人手只剩下晌午时的两三成,大约只还有三四十人。 原本周围看热闹的人此时也已经散了个七七八八,华季也已经撤到了院内,其余人等都在不失居这一处门外甩开两条队伍依次等候,并不妨碍坊中无关之人进出。 唐明逸他们这十二人没有城中大族的引荐带领,只得规规矩矩地排到队伍末尾,由主管登记姓名来历的小厮抄录一遍路引凭证,便只等着一步步往门房里挪了。 小厮将这十二人姓名记好之后,直接交到门房外头候着的另一个小厮手上,接过名录的小厮穿过门房转回到内宅,直接把名录呈送到了知夏手里。 “大小姐。”知夏看清了上面大小姐吩咐她注意过的“唐明显”三个字,连忙就拿着名录进来回禀了。 “人到了?”温故也不用看名录,便知道是何事,只是稍有一些意外而已。 “到了,算上这个叫唐明显的,一共十二人,也没刻意分散遮掩,全在外面排队等着考教呢。”知夏将小厮回禀与她的如实再回禀给大小姐。 温故没作回答,心中却只觉得唐明逸来得太快。原本想着他入城之后多少也要花上一两天的时间探查一番,再排除掉一些旁枝的可能,最后才该落在不失居里头。 却不想连半天都不到,这唐明逸竟认准了要从不失居里找个结果出来。 从上次来看,此人不该是个莽夫,应当是心中谋定才有了这般果断的行事。 既如此,温故心下立时生出一喜一忧来。 喜的是这南楚的二皇子果然不是什么酒囊饭袋之辈,甚至比自己料想的还要再好些,那么她日后的铺排就会有一个十分强劲的助力,远不止是事半功倍这么简单。 忧的是她这一番作为到底还是一个局,不知道他能否识得破,识破之后又会如何应对。 但无论怎样,他虽身份贵重,自己却也能送他一份连皇子都求之不得的厚礼。 温故想了一番,便与知夏作出吩咐,只叫府中内外一切如常,也不用让他们提前进来,按规矩行事即可。 唐明逸带着自己的护卫在门外排队,护卫们自然知晓二殿下的处境和意图,便也规规矩矩没闹出什么事端来。 他们也不是末尾,虽然看时辰,天色不久便会暗下去,但仍还有零零散散一些人在往不失居这边来。 几人腹中饥饿,却并未引出丝毫怨言来,众人前六后五将唐明逸夹在中间,足又等了将近一个时辰,终于轮到排在最先头的护卫被叫了进去。 这一众人没有刻意掩盖同行的意图,那护卫进门前,还特意向唐明逸看了一眼,见二殿下并无吩咐的意思,便由着小厮引进门去了。 这宅院里的影壁遮得严实,两侧又各站着一名不失居里头的护卫。唐明逸等人在外面看不见里面的形势,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些只言片语,和一些没什么杀意的兵刃声音,这些却又不只是一人发出来的,如何也分辨不清楚那当头的护卫进去后究竟是个什么情状。 而后大概每隔半刻便会有一到两人再被请入进去,人却都没见出来,唐明逸前前后后又等了不到半个时辰,终于等到里面小厮出声来叫:“唐明显?” “正是。”唐明逸客气答道。 “我家主人有请。” 第九十八章 面试 唐明逸随小厮迈步进门,绕开影壁便是颇为宽敞的外院,正当中有人支了张桌子,上面堆着笔墨纸砚一类的玩意,甚至还放着个有些扎眼的酒坛子。 主事之人一只手按在坛口,正与面前几人侃侃而谈,说到快意之处提起酒坛饮上一口好酒,只不过口中手上都颇为忙碌,目不斜视,没注意到这边又有新人进来。 那引路小厮先请唐明逸站定稍作等候,而后上前递上名册,同时与那人回禀:“华先生,有客人到了。” “终日清醒,到底会瞻前顾后,不够快意,唯有善饮者方可见得世间妙处。”华季正说到兴头上,只瞅了眼名册,看也不看来人,单与那小厮道了一句,“让他上前,我看他一眼。” 小厮得了令,便又反身去请唐明逸。 唐明逸早在十字街口见了“覆盆难照”,自然也就听过华季的名声,纵然旁人口中这只是个运势当头却又平平无奇的货色,他却并未轻信。此时听那小厮唤他做“华先生”,心下就有了个分辨,又见了他这般行径,也没生出许多恼怒来,只管随小厮上前。 临到近处,那华季照旧侃侃而谈,却丝毫都不理他,唐明逸便也不发一言,只是站在一旁听着。 华季话中颠三倒四,明显是醉得深了,又没什么值得称道的看法,前头与他一起攀谈的五六个人只顾顺他说话,只有那么一个颇为不屑,冷眼看着其余人热闹。 唐明逸也没显出不耐来,还多看了那不屑之人几眼,大概留下了个印象。 华季好不容易说完,又在身前名册上勾画了几笔,就叫身旁候着的两三个小厮依着名册,将这些人分别引到其他去处,各自散开便也不提。 此时终于想起了还有唐明逸这么一位,这才朝他这边看来。 “可读过书?”这酒徒颇为无礼,也不问他名姓,直接称道。 “读过一些。”唐明逸客气应答。 华季皱起眉头,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胸腹中可有大才?” 这话问得更怪,唐明逸只好答道:“不敢称大才……” “敢不敢与我辨一辨天下局面?”华季打断他,又言道。 这也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况且哪个敢与他交浅言深,说也就无非是像其余几人一般,听他说话捧他说话罢了。 唐明逸只道:“天下局面,在此处可能辨得分明?” 华季听了呵呵一笑,抬起酒坛又灌了一大口,只与那引路小厮说道:“忒不痛快,到不了我这里来。” 一言说罢便不再理他,引路小厮会意,拿回名册,直引着唐明逸再往另一处去。 离开前,唐明逸正看着排在自己身后的护卫被门口的小厮又领进来,彼此之间交换个眼神,略过不表。 外院左右两侧除了一大一小两处院门之外,还有几间厢房,引路小厮将他引到西侧较小的那一处院门旁左近,紧闭着的厢房之前,又让他站定,自己则上前在门口回禀一声:“李先生,有客人到了。” 片刻之后,便有个白衫书童打开房门,大大方方看向唐明逸,倒是客气了许多:“请客人随我来。” 引路小厮将名册交与书童,自己立于门外没有进去的意思,唐明逸只好自己上前,由那书童引着进去厢房。 厢房里头稍有些阴冷,却也亮堂,唐明逸绕开屏风,只见满屋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玩意,也有些粗糙的木石器具,甚至还有些尚未组装完毕的弓弩和木幔濠桥的精巧模型。 当中一人席地而坐,手中打磨着颇大的一块原石。唐明逸见他风度,便知晓是今日在十字街口听来的李寻李主簿本人。 “我不方便,你愿意坐就坐,愿意站就站着。”李寻手中忙碌,也不起身,直与唐明逸说道。 唐明逸不出声,只伸手去拿一侧的弓弩。李寻瞥他一眼,随即道:“长得不错,干什么不好,也跟着他们往这里面钻。” “李主簿偏爱以貌取人吗?”唐明逸回道。 李寻笑了一声,也不理他这句,只问:“会做吗?” 唐明逸知道他是问自己会不会匠作的活计,干脆答道:“只会用。” 李寻又敲了敲手中原石:“这里面有玉吗?” “只见过好玉,却不会断玉。”唐明逸放下弓弩,又矮下身子,去看那灏桥模型。 “木工石匠可会一样?”李寻又问。 “未曾学过。”唐明逸干脆答道。 “那你不是我这里的人,到小娘子那里卖脸去吧。”李寻一句话说完,立在一旁的书童便上前引他离开。 唐明逸正好也将房中事物看了个大概,也不管李寻说话客不客气,就跟着那书童再出厢房。 到了厢房外头,书童与引路小厮做了交接,后者又将唐明逸从一旁的小院门引出去,院门后头是个窄小的院子,没什么别致的意思,只有一个假山稍作点缀。几步迈进后头的小厅,穿行而过又进了一处连廊当中。 行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唐明逸也将连廊两侧看了个大概,两处各有一方庭院,除了有仆从婢女穿梭之外,还有许多明显是护卫的分散而立。 再里侧甚至还能看到一排草靶和一些空了的兵器架子,分明是校场之类的一处地方,但却又没有什么练兵的痕迹。连这些笨重的器具都显得有些错乱,像是被临时移动过的。 唐明逸心中了了暂且按下不说,随引路小厮继续往前,连廊并未走到尽头便从中间穿插出去,过了一处内墙,视野登时开阔起来。 此处比方才那个“校场”又大上了许多,布置也更整齐一些,约莫二十个人在一处分散而立,稍远处还有些看似是受了伤的坐在地上休息。唐明逸一眼就看见比自己早进来的六个人都在此处,便知道这大概是个考校武功的所在。 见又有人来了,原本站在一旁的护卫上前,与唐明逸客气行礼。唐明逸自然回礼,那护卫又从引路小厮手上接过名册,便引他往人群中去了。 第九十九章 武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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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内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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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一番试探 方才温故在等唐明逸的时候,知夏还特地问了要不要撤走周边的人手。 唐明逸是要被引入到不失居里面来的,他远远不同于郑统之流,若是还按以往的布置,这里面有些什么名堂,恐怕是不能全然瞒过他的。 温故对知夏能有这样的想法尤为开心,但却并没有按照她的建议行事。 全撤不可能,瞒又瞒不住,不如干脆九分真一分假,藏住关窍便是了,于是大体上就没做出什么变动。 此时温故所在的院外,明面上只有四名梁州军出身的护院,实际上抛除来往穿梭以家丁打扮行事的护卫之外,还有两名暗卫各自潜伏。 唐明逸虽然没有全然辨认清楚,但多少也看出了端倪。 “见过刘娘子。”唐明逸来之前听过太守姑母的年纪,此时一见便有了分晓,边说边行了一礼。 温故没有故作惊愕,自然回礼,又等了等,才知他并没有要回自己话的意思,随后干脆说了一句“请唐公子屋中说话”,随后便反身转回到院中正厅。 唐明逸这才明白她竟是出门来迎自己的,心下更定,便也放下其他只管跟上。 其间没有过多的客套,二人坐定, 知夏又安排了侍女看茶,温故先不急说话, 反倒是唐明逸第一个开口:“为何他们都是郎君先生, 偏我是公子?” 温故一听便笑了:“唐公子既然知我身份, 也不惊愕,更不问我何故单独引你来此, 却只向我问一个称呼?” 唐明逸并不装腔作势,只回:“我心中有疑惑,想到便问出来了, 刘娘子,莫要见怪。” 唐明逸说到“刘娘子”三个字时刻意顿了一下,太守姑母的身份他倒没有什么确切的怀疑,只是年龄上既有不寻常, 总是要做一些试探,虚张声势而已。 “唐公子倒是痛快。”温故回道,“李郎君华先生,都是清楚根底的人, 到唐公子这里, 这些称呼未免显得攀附了一些。” 温故说“唐公子”三个字的时候,也故意放慢了一些语速。 唐明逸恍然大悟道:“我这姓名倒是有几分便利, 不过在下出身安平唐氏, 哪里敢担刘娘子攀附二字。” 温故但笑, 且不作答。心想你出身在哪我自然清楚,神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大家各打各的主意, 各卖各的破绽, 倒也是其乐融融。 在唐明逸看来,单凭自己口说, 和一份买来的路引凭证,太守姑母当然不会轻易相信。而且从态度上来看,这小娘子对自己有防备, 却又不掩饰防备, 便是将他当作一个来路不明的聪明人,如此反倒放心。 二人一个不问一个不答, 又吃了一盏茶, 温故才终于开口:“唐公子带着一伙随从, 如何落难至此?” “倒也称不上落难, 否则也不至于有钱来买个入城的身份。”唐明逸诚恳以对,“只是安平如今不太平,我们这样的人口,要换个地方才能有个庇护。” 唐明逸说话的时候正看着温故,这一段话明显引出这小娘子两次表情的变化。 一则是他说自己“买个身份”的时候,太守姑母明显是要叹气的,可立时又收住了。而说到“安平不太平”的时候,她表情却又更复杂了几分。 “安平如今究竟如何?”温故问了个她最该问的问题。 唐明逸却把那口气叹了出来:“还能如何,下面假作诚恳,上面装作糊涂, 虞军残暴,楚军几触几溃,遑论战胜, 连坚守都做不到了。” 唐明逸这话说得情真意切, 说的却是近日来都流传过一遍的话,温故自然没什么惊讶的神态,反而说道:“待朝堂上面局势一稳, 总归是能抵住攻势的。” 唐明逸冷哼一声,只道:“刘娘子在这潼郡里面,是有了什么想法主意了吗?” 温故反问:“何以见得?” 唐明逸干脆起身回话:“在下既然带着仆从来投,便一定是要与主人家说真话的。刘娘子既问了,在下便把心里想得说出来,且让刘娘子看看我的本事,若有说得不对不好的地方,还请刘娘子切莫怪罪。” 温故从容说道:“唐公子坐下说话,我且听听。” 唐明逸行了一礼,随即依言而坐:“刘娘子方才问我院子如何,我就顺着这院子说一说。我这一路走下来,也算是循序渐进地看了一遍,宅院里面挑拣人才确实有一套了不起的章法。” “哪算什么人才。”温故道, “无非是院子里冷清, 填充一些人手而已。” 唐明逸也不反驳, 只道:“院子里的布置就不说了, 刘娘子摆明了让人看,也就没有什么好讲的。只说人,门口华先生那一处,放言高论,夸夸而谈,旁人看来是个浪荡子一朝得势,显摆起自己的贵重来。依我看,这样的行事却有说法。” “怎样说法?” 唐明逸干脆说道:“华先生仗着考校才学、眼界的名目,实则考的是胆色和口舌。这并不是来挑被埋没的才子,而是来挑做说客的人才。” 唐明逸说的果然直接,而温故只是稍微点头,不做多言。 “李先生那一处更隐晦一些,看着是些木石机关,金银玉器之类的匠作活计。然而东西虽然精巧,但却没有什么细致的玩意,只是心思新鲜一些而已。单是如此,城中总有类似的铺子师傅,想找去找便是了。” 唐明逸说到此处,暂时顿住,给温故留了个解释的空子。 “或许是我不想强人所难,也不想威逼利诱,只盼有人能诚心来投,或是心存善念,给在这乱世里走投无路的匠人一个落脚之处呢?”温故顺着他的心意,只好勉强找了些借口。 唐明逸只是摇头,继续说道:“这话或许不假,可就算不假,却也不是最主要的缘由。” 温故笑道:“唐公子说得倒是直接。” 唐明逸也胸有成竹地跟着一笑:“各自有各自的看法,在下也只是想到便说了。” 温故点头,只请他继续。 第一百零二章 试探偏了 唐明逸立时严肃起来,缓缓开口。 “我本来也想不清楚,直到和华先生那里联系到一起方才明白,李主簿做的不是机关,而是祥瑞。” 他这般回答,倒是让温故愣了一下,终于收敛笑意,甚至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就连站在一旁的知夏也跟着愕然。 唐明逸看在眼里,便当是自己推测到了她的真实意图。 而实际上,这是一条温故未曾设想过的道路。 华季那里是一虚一实里的虚,唐明逸猜得对也不对,但方向上是温故想让他推断出的方向。 而李寻这里是一虚一实里的实,温故原本想着无非就是玩物或正事,修缮或行军,攻城或守城之类的递进与区别。 可不知他哪里出了差错,竟猜了个祥瑞出来。 温故忽然想到些别的,又问道:“唐公子方才在李主簿那里,可有说过这些?” “我也是离了李主簿房中之后才想明白的。”唐明逸答道。 “我是说,唐公子有没有同李主簿说他那些玩意不够细致。”温故解释道。 唐明逸不明所以,只是道了句“那倒没有。” “还好。” 温故问的奇怪,唐明逸以为是有些什么自己不清楚的缘由,也不好多言。 实则温故是给自己寻个空子出来,把事情捋一捋。 不过也没花去许多时间,温故心下便了然了。这确实是她疏忽的一处。 南楚一贯以来的风气便是如此,而唐明逸又有着陵光君的一层关系,自然会比她多一些判断的根据。 现下,温故的反应也给了,唐明逸也认了,就没有必要再做一些无谓的掩饰。 温故干脆平复心情,顺着他的意思往下听,看看他到底还能偏到哪里去。 而接下来,已经把自己的思路拉远了唐明逸,竟不用依靠温故,凭自己又把思路掰正了回来。 金绾那边更是简单,看着是选逻卒, 猜深一点便是选护院。而实际上却是最为返璞归真的一个道理, 就是要告诉这些要来投奔的明白人, 太守仍然是个摆设,太守姑母才是潼城里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唐明逸不了解事情的全貌,猜到这里全凭自己的推断, 倒也符合温故预先的设想。 以上要他看过的他都已经说完,按理该问那一处唯独没让他去的地方了。可唐明逸就是不开口询问, 反倒说了句:“我说的对与不对都不打紧, 我只有一句话想问出来。” 这倒是白白浪费了温故的一番准备, 她从方才的言语中大概也对唐明逸有了个判断,这人自然是有些恰到好处的自负的, 凡事该是自己先经过看过,有个推断再问旁人。 比那我行我素,嚣张跋扈的唐显遥倒是好上一些。 温故心下更觉得自己做了个对的决定, 便就开口:“唐公子尽管来问。” 唐明逸严肃问道:“刘娘子既然要找些填充宅院的人口, 我只想问, 这要填的宅院到底有多大, 而这宅院的主人到底又是谁。” 温故见他这般说话,先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继而又连着笑了一阵,笑声虽然清脆,可模样却一点都不像个少女。 唐明逸见她反应, 便知道自己问对了。他自从进来这不失居,见了考校的内容, 又想了其中的缘故,便就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不再拘泥于对太守的调查,随后才有了这般的行事方法。 而温故片刻便笑够了, 只是站起身来,却又也不答他这一句,反而说道:“唐公子既然是明白人,不如就在我这院子里住下,自己看一看这院子有多大,再看一看这院子姓甚名谁。” 这个结果完全在唐明逸的意料当中,无论这太守姑母的身份到底如何,他若连这边都应付不了,那也不要与他那皇兄争什么位置了。 既然应了他一个,那么也不妨再得寸进尺一些。 “刘娘子,在下并非一人来此。”唐明逸又与温故说道。 温故原本要走,但见他发问,露出一副满意又欣慰的表情,又坐了回去,同时与知夏吩咐道:“去把名册拿来。” 知夏应声便走,唐明逸见温故表情,纵然心绪稳定,但也免不了有些想法,待将来他表露身份之际,若这小娘子还有命在,又不知她会是怎样一番表情。 越这般想,唐明逸反而越投入到当下的身份当中,言语里“在下”也更多了一些。 温故又与他闲聊了一番安平的风土,再问了他一路如何来到潼城,甚至还询问了家中人口。 唐明逸只说有位兄长,但在乱世里面走散了, 兄弟二人寻不到彼此,恐怕也和他一样自谋出路了。 温故见他说这些的时候确有几分情真意切,心中所想按下不表。而此时知夏也终于回来了,温故接过她手中名册翻看一番,便道:“唐公子且安心, 自不会让你独自在我这院中。” 名册没有给唐明逸看的意思, 他也不好多问,只称了谢,便由温故离去了。 而后,温故让知夏安排人带着唐明逸绕出内院,又回到外院当中,原路返回从最外侧另一边的门进去,到了偏侧的一个单独小院里面。 此时天色早已暗了,一路上唐明逸见来时的几个考校场地上已经没有了人,偶尔只有零星仆从经过,的确是冷清得很。 而在金绾那一场中穿着破旧的少女,华季那一场中冷眼旁观的男子,都更是寻不见踪影。 他所在的这间小院也可供十余人居住,已经被人打扫干净,点起灯火,唐明逸又要了笔墨纸砚,引路小厮便说厢房之内早已备好,见他并没有其余吩咐,于是也就告退了出去。 不多时,与他同来的护卫们也陆续到了,竟然不多不少整十一人。 众人重新凑到一处,知晓这院中内外仍有一些小厮甚至暗哨的存在,并不方便说话,还好的是,他们的主家太守姑母刘娘子安排的妥帖,人一齐便有人送了热菜热饭上来,让劳累一天的南楚二皇子终于可以饱餐一顿。 第一百零三章 一些收获与布置 唐明逸一众人言谈之间多有注意,只说与他们真实身份无关的内容。 十一名护卫先将与二殿下分开之后的事情做了一个简单说明,解去了他的一些疑惑。 原来,参与比试的五人不出意外的,分别赢下了两组的头名,被选去做逻卒自不用说。 而剩下三人虽说输了,也被那女巡检看上,点名留下,但没有带去巡检司,全数留在不失居中做了护院。 几人言语里也透露出来,过程中各自尽量隐藏着功夫,那女巡检似有疑惑,却并没有开口询问。 并没有上去比试的六人当中,有四个被人带着原路返回,却也并没有遣散出去,而是在外院另一处厢房当中稍作等候,没多久便来了消息,各有两人被华季李寻分别要去,没说缘由,只觉得和他们当场的表现有些关系。 而剩下的还有两人却又被领着去了下一处,简单一说便知晓大概是私兵或者死士之类,但也没有最终说定要或不要,只说可以来这里暂时住下。 如此,连唐明逸在内的十二人都在潼城当中有了着落。 唐明逸心下自有计较,暂且不表,只是取来笔墨纸砚,稍微写了几个字给众人看过,大体就是刘娘子有图谋,尚且不辨敌友,更不知他们的身份,要大家只管规矩做事,不必有什么急切的表现和探听的动作。 这边各自休息便就无话。 等不失居里面的外人都散尽了,温故便要文良将内院里平日不用的暗室做了一番布置,随后便叫众人,连同终于匆匆赶回来的周通李茂二人,以及金绾李寻二人,一并先来内院后头的厅中等候,再由知夏带着一个个到暗室相谈。 文良华季这边,温故并没有问及有关于唐明逸等人的信息,只与文良交代了他们一行人的真实身份。也并不是要文良加紧盯守之类的,只是一种全然信任的表达而已。 文良不清楚大小姐是如何得到这样的信息,但他不似李茂多心,温故不说他也就没问出口。 华季那边就更没有说出这许多来,只要他好好带着郑摆,同时也盯着田娘子那边,一有消息马上来报。 而周通那边给温故带回了消息,王家史家各自分担了四处城门公验私底下的勾当,自然是得意洋洋的。而郑家的人傍晚分别去了西、南两处城门,三家各自吵了一通,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缘由无非就是温故今日在府中松了口。 却又没有完全松。 白日间留下郑摆之后,郑统便与温故单独相谈。温故开头也只说大家天长日久,之后总有机会,不会亏待了郑家老爷。 那郑统见温故不肯放出公验给他,只得把话挑开来说,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太守姑母这一番作为,可以说是填充人手,也可以说是招揽门客,甚至豢养私兵,这可就犯了大楚的忌讳。同时也挑出自己并非孤立于这边远的潼城当中,在连州也是有道路可以走的。 温故无奈,只好安抚说公验里的确扯开了一道口子,但已经被王家史家自己分了,她再出面去做这反复,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郑统一听便明白了她话中意思,只说但要刘娘子言语一句,其他事自有他去与那王家史家的人来做拉扯。 温故当然答应。 如此才有了两处城门后面的这些事宜。 而孙家的人却一直并未出现,或许是悄然去看了一眼也未可知。 周通这边就只有这些而已。温故又安排他亲自带人去到城外布置一番,挑明了是要他扮作山匪,只劫孙家出城的队伍。 周通一听,简直是喜不自胜,直接就应下了。 而李茂那边则没有多余的信息,只接了温故一个吩咐。要他派人连夜去往安平,查一查今日这唐明显唐公子的身份来历,要查得深入,却又不能挖出真正的破绽,要隐藏身份,却不能完全不被人知晓,最后只需要一个“尽其所能查出了唐明显想要让旁人知道的结果”就好。 李茂一听便懂了,只问大小姐可要知晓这唐明显的真正身份,温故却说不必,随后又问了他一些可有头晕,是否有过想不清楚事情之类没头没尾的话。 李茂一一答复并无大碍,心中也不确定大小姐是担心唐明显颇有些来历和本领,深入一查便会惊动他,反而坏了大事。还是说大小姐根本就知晓他的身份。 但这些都只是无端的猜测,大小姐既然胸有成竹,他便先不作打听,大不了之后随机应变就是了。如此便也告辞出去。 李茂走后,温故又唤来知夏,询问是否给他找了医官。 知夏认真作了回禀。的确找了医官,但李茂身体康健,查不出什么来。 温故一听,甚至临时冒出一个念头,想着不如找个算命先生来给他看上一看。但随即又想自己在潼城附近转过许多时日,除了找到一个李寻,并无别的收获,便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而后知夏继续跑腿,金绾那边也没有多余的吩咐和信息,清楚简洁的作了回禀。 温故只说此事之后若无差错,便想让金绾去军中看看。 女巡检对此颇有些意外,面上不表,心中自然也是一万分的愿意。 最后轮到李寻,温故先听完他阴阳怪气的一阵奚落,顺带着就把今日的人口情况说了个大差不差。还好温故提前做了准备,专看了问了李寻这边书童和小厮的记录以及回禀。 然而温故要问的不止这些,待到李寻说完,温故才开口问他:“李郎君手艺精巧,旁的东西都做得,祥瑞可也做得?” 李寻的念头没转过来,听温故有这一问,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应对的言语来。 温故趁着他愣神,赶忙叫知夏速速把他领了出去,以免再做其他纠缠。 以上诸位里参与了今日考校的,温故都做了吩咐,说唐明显带来的人暂时全部留在府中。何时前去各处领具体的差事,只等她另行安排。 第一百零四章 孙老爷的财运 不失居中其他的人,都暂时得了一个具体的吩咐或者是结果。 只有一人不同。 郑摆被安排在了华季手底下,却也不明说要他做什么,只是给他好好做了一番梳洗打扮。 郑摆被田娘子仔细养大,原本就干净利落,满身的书生气,此时与原本没有天翻地覆的差别,只是更添了一些风采。 等郑摆一番收拾完毕,终于等来了自己的差事。 不失居中的小厮传消息来,要他明日同李寻华季一起,与他现在的主家太守姑母刘娘子一道出去游玩。 郑摆其实也想到了这一层,自己倒也是豁的出去,只觉得既来之则安之,以往反正浑浑噩噩,争的也是一些并不确定,甚至可以说是希望渺茫的东西。 此时终于有了机会,反倒不如尽力搏一个确切的前程,什么才学脸面,名声色相,需舍便都可以舍了。 如此一来,当下这不失居里的新人旧人,各自都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 “睡什么睡!这潼城里面,马上就没有我们睡觉的地方了!” 不失居中众人安睡的时候,孙老爷却失了睡眠。 不久前在郑家,他也曾冷眼旁观过郑统的处境,前面有太守姑母挡着,后面又被自己这些人推着,两面难受的模样尚还记忆犹新,心下对郑统还有些贪多受多的幸灾乐祸。 直到如今轮到自己,他才清楚地知晓了其中到底是怎样一番心肝上的煎熬。 孙老爷的宠妾不晓得其中利害,本想着要来讨个好,亲自喊他安睡,却被他好一通训斥赶了出去。 孙府里面众人见向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自家老爷,也有大发雷霆的时候,况且还训斥了一个从未训斥过的人,便也都不敢进来再劝。 孙老爷也的确不想让人来打扰,只想要自己静静。 这太守姑母行事过于乖张,无论喜恶也好,远近也罢,对人的态度总是要有个缘由的。他思来想去,自己从未单独得罪过刘著,更别提他这位姑母。 送礼也好,公验也罢,大家都是一并行事。若说这其中有些不为人知的区别,那就只有一些私下里的贡献。 可就算是郑统,哪怕是史家的那个,都可能会想到另外去做些什么。可王家那位纵然算不上蠢笨愚钝,但也实在够不上是聪明伶俐,想不出这一层来。 因此,他昨日就已经仔细询问过了府中当时负责备礼和运送的管家以及仆从婢女,同时也仔细看过了礼单。 为了以防万一,避免其中有人起了心思动了手脚,还将其中几人打了个半死,以做震慑,最终也是确定并无这种可能。 而礼单之中,选择的大抵是金银珠玉和名贵的补品之类的,由于尚不知晓太守姑母的为人,连字画之类的玩意都没敢附送,更没有其他什么特殊的东西,不至于会犯什么忌讳。 其他交道就更没有了。 孙老爷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缘由来,不知缘由便就没法解决,没法解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郑统他们,瓜分了潼城里面一点点挤出来的利润。 这叫孙老爷还如何睡得着。 他与郑统等人都不同。那些人家里面的根基,自己做的生意,那都是盛世积累,乱世求存。 而自己与他们都不同,反而是乱世积累,盛世求存。 北虞南楚尚未开战的时候,他只能凭借赌场伎馆这种地下的买卖险中求利,还要上下打点预备万一。 好不容易盼到乱世了,才舒舒服服赚了两年多的银子,可如今潼城忽然之间改换了天地,却把他干干净净地挤了出去。 而且,这才只是个开始。 这一遭他要是没有什么动作,那太守姑母领着郑统他们把潼城上上下下划分清楚,定下新的规则,讲起新的道理,万一再要是就此太平下去,日后自己便不会再有什么翻身的余地,只会一日不如一日,最终再无立足之地。 想到此处,孙老爷便明白,自己决计不能就此善罢甘休,潼城必须重新乱起来。 “人呢?”孙老爷喊了一声。 外面倒是候着许多人,只是没人敢进来而已,此时听自家老爷的语气,大概知道他差不多平静些了,便有亲近的立时应声:“来了!老爷。” 孙老爷的确安定了许多,人也安稳坐好了:“去把还在城里面的各处主事都叫回来,带着账房一起。” 老爷有了吩咐,进来回禀的人自然不敢多言,只是夜已然深了,便还是稍停了一下,看了眼外头而已。 孙老爷见状,于是又补充一句:“若一个时辰之内我没看见人,之后也就不用让我看见了。” 手下人这才明白事情紧要,连声称是,出去便将联络各处的家丁们从刚睡暖和了的卧榻上面薅拽起来,往城中各处递送消息去了。 按理来说,此时已是夜禁,若在街上被逻卒碰到,或是被各坊的坊头们看见,都是要提去官府打二十杖的。 然而金绾今日在不失居中忙碌的实在累了,似乎是因为没了她的督促,除了各坊里面的军巡铺,街上的巡夜人们也都松懈了很多。 况且,孙家自然有他们的渠道和方法。 早就设好的连通坊间的地道,与各坊外特意被破开而后又松散砌上的坊墙相交替,一些已经被打点过了的坊头,和坊里面接应的人手相勾结,铺成无数条几乎跨越了小半个城池的道路。 这些道路先是被孙家出来的十几口人蹚开,随后又在城中各处引出了几十口人,再由这些人带着各自亲近的更多人,终于汇聚成了今夜潼城地下,无数道急促而又稳定流淌起来的暗河。 孙老爷清楚,乱世当中,能左右形势的无非是兵马钱粮这几样。 兵马,他比不过刘著和他那姑母。银钱,他又不能撼动南楚的根基。但若说米粮,他却有的是办法。 从今日开始筹备,不消十日,潼城之外就再找不出来有几石粮食能卖。 他孙老爷,要开始赚钱了。 第一百零五章 出游 孙府引出来的暗流在天光稍亮的时候就已经悄然散去。 其间,孙家在城中的几处产业用各种方式将银钱做了汇聚,又由人带着在城内外展开了布置。 孙老爷胸有成竹指点铺排的同时,不失居和潼城府衙都如他所料,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太守姑母照旧依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辰时刚过,不失居外就聚集了一条一直延伸到坊门口的马匹车驾队伍,这小娘子也丝毫不在意旁人的观看指点,在众目睽睽之下,任由李寻、华季、郑摆三人在家丁侍女的簇拥之下分别上了马车。 而那之后,特意装扮过一番的温故才大方地踏上了最显眼的那一驾。 再之后则是一众昨天招揽而来的人手,各自或者骑马或者驾车,分别融入到队伍当中。 这一支连带家丁侍女护卫大概近百人的队伍,却并没有着急出城去,反而在城中绕出了一条最曲折的路来,郑摆的马车离温故最近,在她的交代下,这位太守姑母面前的新贵不时便要掀开帘子,让路过的城中百姓亲眼目睹一番他的风采。 要说郑摆真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容貌风度倒也不是,只是因着太守姑母的青眼,城中亲眼看到的百姓多少会再添一些吹捧。这马车队伍出城不久,一些很有些夸张的言语便传了开来。 城中的消息自有李茂来引导,温故不需多做思量。今日她没有旁的事,说是游玩,便只有游玩而已。 这支队伍向东而行,潼城东边走不出多远,便有一道南北而向既浅且缓的溪流。原本枯竭了不知多少年,连名字都被人忘了。 潼城当年那场害得李寻孤苦无依的大水,反而因为治水改道,与上游水道相连等诸多原因,这条溪流又被重新灌了出来,又因为连通千砻县,附近百姓便随意起了一个叫“石溪”的名字。 经过了二十年的变化,石溪东西两侧已经生出了许多新的树木花草,水中也有了鱼虾,逐渐也就成了潼城一处踏青的好地方。 温故带着府中上下几十人便在此处休息, 依靠着溪水而坐, 布置下酒席, 甚至有家丁护卫临时去捕兔捉鱼,给众人添些味道。 而席间也不过是赏花作诗,曲水流觞, 一副既奢靡又风雅的好模样。 “今日过后,郑郎君的风度在这潼城当中, 便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众人随意坐着, 不过与在城中时不同, 知夏华季各自左右挨着温故,李寻郑摆反而坐到温故对面去了, 其余人等更是各自排开。 “郑摆能有今日,全凭大小姐的提拔。” 相比其他人,郑摆实在不太会说一些奉承的言语, 只得让自己尽量显得慎重, 再显得真心一些。温故既捧了他一句, 他也就认真做了回应, 说完还抬着酒杯,先做一礼, 随后一饮而尽。 温故自然是高兴的,稍微浅酌一口以作回应。 “郑郎君的风度自然不假,但要紧的还是大小姐的眼光。旁人如何来说倒也无所谓, 只是我等能入大小姐的眼,这才是最大的福缘。”华季跟着也敬了一杯, 随后又看向另一侧李寻,“李主簿, 你说呢?” 自从那日在十字街口摆出了“覆盆难照”之后,李寻的脸色就没好过, 今日又被迫出来,原本只是在那安安静静地坐着,偏被华季拉起来说话,只得不情不愿的道:“华先生这样难得的人才,都能把话说得这么真心实意,想必也不是假的了。” 华季也不恼怒,更不再理他,反而又与温故低声说了几句话,便就起身拉着几个同来的仆从婢女到一边作诗去了。 华季的诗实在是平平无奇,却念得大声,也能不时引来周围人的喝彩和善意的轻笑,华季照单全收浑不在意。而温故这边听着,偶尔也侧过头去道一声“好”,让华季也愈发的志得意满起来。 华季演得好一副眼高手低的模样。李寻到后来实在听不下去,干脆与温故简单作个揖,便也起身到另一处不知研究什么去了。 郑摆旁观着,只觉得华季与李寻不对付,更觉得自己终于亲眼见了什么叫“争风吃醋”,又想着日后在府中尽量还是哪边都不得罪,安稳替太守姑母做事,讨太守姑母欢心便好。 继而又想到这般情景改换一番倒是可以用来写进故事里,只是给孩童来听不太合适。便也接着联想到自己母亲如今不知生活得如何,自己既然来了不失居中,郑统想必多少也要善待于她,总不至于比以往过得更差。 一念至此,更觉得自己要在太守姑母面前讨个好的眼色。唯独只有受制于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他这许多想法飘得远了,直到太守姑母唤他两声,这才缓过神来。 “大小姐。”郑摆生怕自己应得迟了, 会惹得主人家不快,匆忙站起身来做回应。 “郑郎君心中有事?”温故脸上笑意不褪, 又示意他坐下。 郑摆依言而坐, 只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一天之隔境遇就截然不同了,有些缓不过神来。” 说完又想到方才华季的态度,继而补充道:“大小姐的恩德,郑摆一定会报答。” 温故见他笨拙模样,笑意更浓,只道:“哪有什么恩德,郑郎君有才学有本领,只是缺个机缘,我们无非各取所需而已。” 郑摆何尝不知自己不上不下的水平,更懂得自己的短处,在这不失居里面实在算不上突出。 然而华季圆滑,李寻刻薄,自己只能在这上面寻个不同,于是便更深一步说道:“日后无论大小姐有什么吩咐,郑摆一定竭尽所能为大小姐排忧解难。” 他就要做这其中最诚恳认真的人。 温故听了却收敛住笑意,继而轻叹一声,又引他喝酒。 郑摆猜不出太守姑母的心思,心下不安,但也只以酒相陪,不敢多言。 温故倒也没有让他等太久,放下酒杯,便就问道:“郑郎君可知我这府中,都是些什么人吗?” 第一百零六章 各自的身份 温故这话,郑摆不知如何作答。 他对这不失居虽然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却也是知之甚少,他才来了不到一天而已,人都没见全,能到哪里知道去。 不过他虽学不来华季,却更不敢学李寻,二者相较之下,还是决定奉承着说话:“大小姐府中自然都是本领出众的人才。” 温故轻笑一声,只是摇头:“人才是有,但也不一定个个都有些了不得的本领。我这府中,只有真心实意地自己人。” 郑摆不知道她此话的具体态度,只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话,连忙说道:“郑摆对大小姐自然真心实意。” “才一天而已,哪有什么真心实意。”温故话中意思明显是很不满意,“不过时日还长,我们且行且看。” 郑摆略有些后悔,只觉得自己心思不够机敏,此时也没别的方法,只好称是。 温故却并没有停下话题,反而说道:“既然郑郎君有真心实意的念头,那我就当你是想做自己人,既如此,便不该对我有所隐瞒才是。” “凡事自然不敢对大小姐有所隐瞒。”郑摆诚恳回道。 温故又道:“郑郎君方才分明有心事。既然不敢隐瞒,不如同我说说?” 郑摆这才松了口气,原还以为太守姑母是对他有什么误会,心中还有些紧张,现在听来,竟也只是些调笑的话而已。 他不能算是问心无愧,但也绝不至于有什么图谋。郑统好言好语的要他来这不失居当中,投入太守姑母门下,同时特别说了替他照顾母亲,旁的要求却也都没有了。 但郑摆又不愚钝,郑统的目的绝对不只要郑家和刘家更为亲近而已。 然而这些都还没发生,此时他便也全然不提,只将刚才所想的一一道来:“大小姐, 说来惭愧, 我虽早已成年, 但还从未离家居住过。方才只是想到忽然之间有了这样好的机缘,家中母亲定然会为我高兴,不过昨日出来得匆忙, 家中没有做详细地安置,方才只是稍微想了想家中事, 才走了神。” “原来郑郎君是想家了。”温故笑道, “只是你怎会来得这般仓促?” 郑摆尴尬一笑, 便将温故早已知道的,他前来不失居的前因后果大体说了一遍, 甚至连自己是郑家某位老爷的私生子也隐晦地讲了出来。 把自己最避讳的事情坦然相告,这总能算诚恳了吧。 温故仔细听他说完,原本以为他多少会做一些隐藏, 却不想竟这般老实。 这郑摆的心性看上去不过就是个最常见的普通人而已。温故心中唏嘘, 随后叹了一句:“令堂心中恐怕存着个念头, 辛苦了这么多年, 你要理解她。” “是。”郑摆见太守姑母当真在意他的过往,心下稍有些感动, 诚恳应到。 而温故接着舒了口气,道:“不失居与郑宅又不是相隔千里万里,也没什么难的。” 一言说罢还不等郑摆回应, 温故就叫来知夏,问清这一趟出来身上备了多少银子, 随后又叫她留下两成备用,将剩下的全数取来, 足有六七十两之多,用布包好, 又重新去安排了车驾。 “今日反正也没什么正经事,郑郎君既然想家了,也不用在这里虚度,就趁这机会回去看看,这银子你一并拿着,给家中好好安置一番。”温故也不自己与他接触,反倒让一旁跟着的侍女将银子递到他手上。 郑摆看了一眼银钱多少,哪里敢接,吓得往后让了一步:“这如何使得,我昨日才来,今日便回,还带了这许多银两……” “家中安稳,你在我这府中住着便也安心,我也更放心些。”温故打断道,“让马车送你回去,明日一早记得回来就是。” 郑摆见温故说得轻松,不似有什么情绪在里头,这才知道她是真心的,连忙谢了,又道:“可这银两实在有些多了。” “多吗?”温故本来都已经起身,准备要往华季那边凑热闹去了,听郑摆说话,便又转身来看,“出来没有带许多东西,若在府中,还应该再添点呢。你且拿着,也好教令堂放心,之后你在我这里做事,这些不算什么。” 温故说完也不等他回话, 便应着华季的招呼去找他说话了。 郑摆自记事开始, 除了自己的母亲田娘子之外, 鲜少有人真心待他,更没人称得上对他好。因而郑统那些和蔼的言语和小恩小惠便能轻易转了他的心思。 如今见温故这般对他,心下颇有些感动,暗自发了愿,认真行了礼,便依着温故的安排,上了马车回城去了。 有了马车的便利,他也没有着急回家,反而一路上用银钱添置了许多东西,一并给自己母亲带去。 他这边的事情再没有什么新鲜的。而自他走后,温故一行人又跨过石溪,朝着千砻县方向又游玩了一阵,临到天色将暗,才折返回去。 入城的时候,王家老爷早就等在了东城门口,拦下队伍,只说听说太守姑母今日出游,便于此处相候,他家正宅离东城门不远,想请一行人到家中相聚。 从王家挑来的纤夫自然也在队伍当中,这莽汉子见以前的自家老爷,径自想下马来拜,却被王老爷匆忙拦住,只说他之后为太守姑母效力,既是自家人,也是客人,不敢再有这样的礼数。 温故倒也没有什么理由不去,便由王老爷带路,一齐到王宅赴宴去了。 宴席中没什么正经事,只是众人酒足饭饱之后,太守姑母打趣问了一句:“不知我算作王老爷的客人还是自家人?” 王老爷连忙回了个“既是也是”。 可偏太守姑母吃醉了酒,非要他说出个先是什么,后是什么来。 王老爷心思一转,说自然先是难得的贵客。 太守姑母笑了句“原来王老爷分得清楚”,此事便就过去了。 待这一行人又坐了一阵,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王老爷终于将那纤夫妻儿的身契一并送上,只说他从此便只是太守姑母家里的人,只凭着太守姑母管教。 第一百零七章 分别应对 出得王宅,那个被叫做王老三的纤夫便由王家的人领着,到内院里去把他的妻儿接了出来,温故专留了一辆马车给他,让他等家当收拾完毕,直接回去不失居。 而温故并没有着急先回府,反而带着知夏华季等几个梁州军本来的人,转而往刘著府上去了。剩下连同李寻在内的几十人则返回不失居,再无他话。 一行人不请自来的到了刘著府上,这太守一点好脸色都没给自己的姑母留,只是翻来覆去的念叨“乱了全乱了”。 温故知道他是怨自己强逼着他这两日少去府衙,更不让他到城门公验上查看。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打理清楚的规矩,一日之内功亏于溃,心里面的是真着急。 温故倒也不是别的,只怕刘著忙碌了这许多天,本来就休息不好,如此气下去,怕气出个好歹来。 “姑母要在你这稍坐一会,侄儿先腾个僻静的屋子给我们,让他们先休息一下,可好?” 刘著不似李寻胆大,脸上虽然不好看,但话却不敢往狠处说,只好有气无力地叫来管家,安排众人休息去了。 待这边清静了, 刘府当中无关的人也都散去了,温故才开口劝道:“侄儿觉得, 潼城如今的形势如何?” “姑母入城的余威还在, 当下的形势自然是好的。”刘著一副急切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脸也耷拉着,“可这一时好不能算好, 咱要往以后看不是?且不说我了,就说姑母,这么一大家子人, 要都想平平安安的,可不能让眼下的小利迷了眼啊。” 温故点头,只道:“侄儿说的是。” 刘著见她语气似在敷衍,仍旧苦口婆心:“王家史家也就罢了, 那二位都不难应付,可是郑家……哎,这些人此时无可奈何,假作温顺, 等他们过了这一段心惊胆战的日子, 是绝不可能与我们安然相处的。” 温故仍旧是一副认真模样,又听刘著将这三家连同孙家在潼城起家的来龙去脉啰啰嗦嗦地讲了一遍, 这才终于得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所以相比于公验, 这几个大族才是潼城最根源的隐患?” 刘著刚想称是, 随即反应过来:“大族是长远,公验是眼下, 今日给他们在公验上开了口子, 明日他们就敢在府衙里要差事,接着就敢在守城军里面继续安排人手。杨万堂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 温故听他这话, 只觉得自己没看错人,起身先对刘著行了一礼。 刘著连忙还礼,他不知道温故心里面在想些什么, 只以为她与自己客气一番, 还是要让自己不再管这事,于是才要开口继续劝说, 却被温故抢了先。 “刘太守方才还说不能只顾眼下, 怎么这一会就忘了。” 刘著见她是笑着说的, 心里面只道这是在狡辩, 却一时觉得反驳起来实在没有意思,也不知要如何开口。 温故认真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守的作为我和潼城百姓都看在眼里,只觉得太守贤德。但潼城积弊日久,现下并不是天翻地覆的时候,许多事都要徐徐图之,因而一些不能解决的陈旧的问题摆在前面,太守做起事来各处自然推三阻四的不痛快。” 刘著点头称是,温故终于正经说话,他也只好闭口不言,等自己这姑母说完再做计较。 “所以我也想助太守一臂之力,把挡在前面的这一堵堵墙推开,好教往后的事情能顺利一些。”温故继续说道,“公验自然是好的,但潼城的积弊根源在大族,解决了根源,才能得长久的太平。” 接下来温故便把自己的想法与他做了一个简单的分说。 无非就是这城中最显眼的四家具体有怎样的区别。 王家史家之所以不难对付,是因为他们的出身摆在那里,到如今都还在一个既定的规矩里行事,有人自己争抢地盘,或者是领着他们争抢地盘,他们自然愿意跟在后头去分一杯羹。但若是没有领头的,也没人逼迫着他们动作,这两位老爷谁也不敢出头来当这独一份的靶子。 甚至在条件同等的情况之下,他们更愿意与太守姑母这样的人物亲近。从方才温故稍做提醒,王老爷就痛快地交出了那王老三妻儿的身契,就可以窥见一二。 而孙老爷的出身自不用说,都不提他更私底下的营生,单是他摆在外面给人看的, 就知道是个怎样的亡命徒。 郑统则是另一个路子,他有官面上的靠山,又是在杨万堂之后, 这潼城里家业最大的一族, 可偏他还懂形势,识时务,生意也相对干净很多。处置起来最是麻烦。 所以孙老爷是要除的,郑统则是要他认清楚如何才能保全住郑家一族,剩下两家便也不在话下,其余的就也更不用说了。 这一番话说完,刘著终于定了心神,他之前从未想到温故会有除去孙老爷的想法,更是不知道郑统竟然与连州有些关联,有这样的谋划的胆量,自己跟着温故行事,也才算得上安心。 继而温故叮嘱他再忍耐一些时日,刘著自然也就答应下来,甚至还要给姑母一行人安排布置宵夜,却让在王家吃了个全饱的温故拦了下来,只让给知夏准备一碗酥酪就好。 随后众人便在太守府中休整等待,直到不失居那边来了人送了一个消息过来,这才终于告辞,折返回去。 等温故一行到了不失居,一入宅院大门,迎面就看见有几个人正在等待。 除了王老三一家四口,还有也算是回家探亲,原本可以在明日一早才返回来的郑摆。 温故先与郑摆说了话,问他如何回来得这样早,郑摆一脸的忧心事,却也只说家中无事便就回来听候大小姐差遣了。 随后又当着郑摆的面,听了那纤夫王老三的千恩万谢,大概就是大小姐要他将家人都接了过来,免了他的后顾之忧。 温故又说了番不失居只有自己人之类的话,便遣回几人,让他们各自休息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郑摆的决心 “大小姐,这王老三有什么本事,要花去这么多心思?” 回到房中之后,知夏终于把心里头的疑问道了出来。 温故从王家挑了这样一个人,并不是临时起意。 那日之前,李茂文良各自提前做了准备,依着温故的要求,选了一个有些本事,却又不甚重要,人要憨厚,又有家人同在王家做事的人来。 最后才选定了这样一个王老三,温故先暗自定了人,之后才在十字街口设宴之后在王宅把人挑了出来。 只是当时众人见温故的态度,觉得事情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不过是虽不困难但却繁琐而已。 “我们现下没有太多可以用到的大人物,要做事情只好繁琐一些。”温故也有些无奈,“他的本事没有他的用处管用,一会你就知道了。” 知夏只好点头:“今天奔波了一天,我去烧些热水,给大小姐沐浴去去尘土?” 刚说完一句,却忽然反应过来大小姐方才的话,又疑道:“今夜的事情还没结束?” 温故道了句“也不一定”,却也没拦着知夏去烧水,只说要快些。 知夏这边手脚利落,很快便收拾停当了, 可温故连衣衫都还没来得及换下,忽然就有侍女前来禀报, 说是郑摆在外面求见。 “这么晚, 还真有人来?”知夏倒也没什么情绪, 只是有些可惜,“可水都烧好了。” “不能白费了柴火和你的工夫。”温故笑道, 继而又与侍女说道,“就说我在梳洗,先让他先稍坐一会, 我等下便到。” 侍女应声出去做回禀。温故便要知夏继续照顾她沐浴。 “真洗啊?”知夏只觉得大小姐平日里有事是从来不耽搁的,此时不慌不忙,反倒反常。 温故道了句当然,知夏便也只好安然伺候着。 沐浴梳洗连带着一番收拾, 半个时辰过后,温故才终于叫人先将郑摆领到内厅中去。 而温故自己则坐到铜镜前,任由知夏帮她把头发仔细擦拭干净。 沐浴一番过后,人没有更清醒, 反倒有些困顿恍惚起来。 铜镜里映着一个明明该是天真灿烂年纪的少女面容, 温故盯着铜镜有一瞬间晃神,只觉得自己的心神与这容貌如何也对应不起来。 若是没有梁州的那些变故, 到了年纪, 父亲应该会给她在与梁州军相关的人里面议一门亲事, 有着梁州军大小姐的身份做保障,她在后宅当中或许安稳, 也或许有一些算计, 但性命大概是无忧的。 然而若是那般,自己虽然不至于如此机关算尽, 也不至于几次多番的面对生死,但也就没这样的机会学得许多本领,也就见识不到这险恶的世道, 更看不到宅院外的这般广阔天地。 当然, 她要见识的广阔天地,也不只是潼城而已。 温故的胡思乱想被知夏的询问声打断, 原来是问她夜已经深了, 若是只见一下郑摆, 不需要出门的话, 是不是梳个简单的发髻就好。 “就这样吧。” 温故起身,竟打算直接披着头发出去。知夏想拦也没拦住,只好任由她行事了。 温故走到内厅的时候,郑摆已经等了有一阵了。见太守姑母出来,又见她这般不着修饰的模样,明显有些呆愣住了。 “今天实在是乏了,郑郎君别见怪。”温故说着,也不管郑摆的表情,径自到主位上坐好。 知夏生怕大小姐吹了风,赶忙叫人把内厅当中的门窗都关好,提了个炭盆过来,又将刚放下没几天,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手炉填了,塞到温故手里。 郑摆方才也只是一愣,很快便缓过神来了。等到知夏做完这一系列的事情,内厅当中只剩下他们三人的时候,郑摆忽然就站起身来,走到内厅正中正对着温故的地方,双腿一屈,直接就跪了下去。 “郑郎君这是做什么?”温故心中本来有些准备,可也没想到他一上来直接就跪了,连忙起身要去搀扶。 而知夏先一步过去,抢着要替大小姐扶他。 “大小姐今日说待我如同自己人,又叫我照顾母亲,郑摆从未受过如此对待,也不知自己到底有怎样的能耐,值得被大小姐这般看重。但大小姐既然这样说了,又这样做了,郑摆心下只有感激,只想要一心一意为大小姐差遣。”郑摆并没有起身的意思, 跪在地上认真说道。 “郑郎君不要看轻了自己,地上寒凉, 起来说话。”温故知道劝说实在没用,干脆也不上前, 站着说道。 “请大小姐听我把话说完。”郑摆只是摇头,“我虽这般想,可如今我受制于人,此时虽然还没让我做些什么,但时日一久,必定会引出事端来,我诚心留在不失居里为大小姐做事,现下的情况,就不能同大小姐隐瞒。” “受制于人?”温故疑道,“你指的是郑统?” 郑摆闻言,干脆就伏到了地上:“我母亲现在被郑统关押,不知情况如何。” 温故蹙眉道:“我既要你为我做事,必定是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你能与我如实讲出来,我便懂了你的想法,你且起来,与我详细说说。” 温故一言说罢,知夏又去搀扶,郑摆这才愿意起身。 温故也不回去主位坐下,反倒挨着郑摆坐好,听他仔细说了今日回家之后的事情。 原来郑摆带着东西回去之后,却发现之前一直居住的院子已经空了,原本还以为田娘子出去采买,可左右等了一阵都不见人回来,便只好大着胆子到郑家去问。 这一问之下方才得知,昨日郑统回去之后便将田娘子接回了郑宅居住。郑摆想要见见母亲,可那与他说话的郑宅管家却死活不肯。 郑摆哪里肯罢休,便就要在郑家闹事,郑统这才现身,亲自出来安抚,说只要他在太守姑母身边好生照应,他母子二人自然是可以见面的,甚至还能圆了田娘子的心愿,要他上郑家的族谱。 郑摆如何不知他话中的意思,可奈何自己母亲在他手上,到底也不敢撕破脸皮,只能折返回来了。 第一百零九章 商量计策 郑摆说这些话的同时,明显是在控制着情绪的。但他没经过训练,还是很容易被人察觉出来。 然而温故并没有特意做出一些照顾的举动来,只是听他仔细说完,表情也不过是稍微有些变化而已。 郑摆被带来不失居之后,田娘子会有什么样的遭遇,她其实是知道的。倒不是暗卫对田娘子家中有什么盯守,而是在上一次时, 她就已经听过了一回。 郑统的手段翻来覆去也无非就是这些,没什么新鲜的。 而她现下的布置,只是做了一番主客颠倒而已。 把王老三摆在前头,除了温故后面的一些打算之外,实际上也是给郑摆做了一个提示, 她是愿意,且有能力帮自己人照顾家人的。 但事情不能由她一口气做尽。 与王老三不同的是, 郑摆年纪毕竟轻了许多,他对郑家虽然有恨意,但这种恨意只是出于他对自己出身和对母亲遭遇的羞愤。 而又是由于田娘子的影响,郑摆对郑家的恨意里面,甚至更多是一些近似于家人内部之间的龃龉。 温故知道这只是郑摆母子俩的一厢情愿,而郑家究竟可以做到哪一步,对待田娘子郑摆母子二人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还得要郑统亲自动手,才能让郑摆有一个清醒的认知。 可真到那时,一切就都晚了。所以温故才要推一推郑统。 幸好郑统动作足够快,也实在是觉得可以轻易拿捏郑摆母子,这才轻易遂了温故的心愿。 “我既请你来了不失居,那么挟持你,就也是同我过不去了,你既冒险与我如实做了交代,便是信重我。所以我也给你一句,你且放心, 令堂必然无忧。”温故安抚道。 郑摆见她这样说,就知她愿意出手相助,便又要起身再拜,却被温故提前止住,只好说道:“大小姐若救我母子,郑摆此生对大小姐唯命是从。” “这么好的条件,我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你且宽心,现下的情况,郑家不敢慢待令堂。”温故笑道,继而又向知夏吩咐,“去将文叔与李茂都请过来吧。” 知夏应声而去,不一会便将二人带了回来。 二人各自称呼分别行礼,期间的一系列动作暂且不提。 郑摆见过李茂,却不想他竟与太守姑母还有这样一层从属的关系,现在想来应当是太守姑母安排在太守身边的人。 文良他就没见过了,不过现下里,太守姑母既然愿意让这两位明显是较为隐秘的人,出来与他一起商议事情,便更觉是得她口中的“自己人”所言非虚。 继而又觉得夜已经深了,因着自己的事劳动二人,颇有些歉意,便又是一番行礼与感谢。 温故招呼二人一起坐下,又将郑摆的事大概说了,并且要二人分别拿出个主意来。 文良稍作思量,随即回道:“事情不难办。郑宅之内布置简单,今夜可以先去探明情况,若是顺利,今晚就可以将田娘子带出来,就算郑统做了严密的看守,最晚到明天夜里,也能成功。” 此法简单直接,就是单纯的“抢人”而已,若周通在此肯定都要包揽过去。 只是郑摆听这中年人口气颇大,竟还能以“布置简单”来形容郑宅,心中实在有些担忧,可又见在场几人都没有什么异样的表情,只好先当自己少见多怪,暂时也没有出声。 见大小姐不说话,李茂先一步点头说道:“确如虞候所说,只要将田娘子带出来,郑统就算知道是我们所为,也不敢再有什么言语,但有一条却是麻烦。” 李茂说完便又看向郑摆,那郑摆若有所悟,只道先生为他的事情劳心,有话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李茂得了他的话,随即便道:“虽说两边都不情愿,但郑郎君毕竟是郑家的人,现下里,郑统与六房并非一心,但也只是家族里面如何瓜分利益。但若是我们介入则又不同,郑统想必会去撬动郑家六房,让六房出面把田娘子请回去,到时,我们就断然没有再留人的道理。” 郑摆即刻应道:“正是,我母亲确实对郑家有些执念,恐怕将她带离郑家都会有些不情愿。若真让……他们出面来请,我都很难说服她。” 温故却道:“前面的倒还好办,我连棒打鸳鸯,强抢男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背着这样的名声,再做一回倒也无妨。” 郑摆知道温故说的是李寻的事,只是她这般调侃,自己听来却不知道如何以对,又见李茂带着笑意,而文良表情严肃,他也只好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权当自己听了件寻常事而已。 温故继续说道:“但如郑郎君所说,田娘子的态度却是十分关键。她若不肯,只有我们一厢情愿,是万不可能留住人的。若如此,人抢出来了,或者劝说或者旁的什么,我们还要想好后续的应对之策。再大不了,我就继续做坏人,强扣着郑郎君,逼着田娘子留在府中也就罢了。” 几人知道大小姐并非是说笑而已,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只好各自称是。 只有李茂接道:“但是如此行事,郑统便也就能得知郑郎君已经将此事告知了大小姐,到时应该会弃了这个布置,而后是否会对田娘子手下留情却很难说。大小姐要立威,他郑家也不能全然失了脸面。给些警告,实在是情理之中的事。” 温故明白李茂的意思,田娘子如今在郑家必然不会受什么罪,反倒更会是好生对待,只是不让他们母子相见而已。如此,田娘子便不一定会看出郑统真正的图谋。 她好不容易盼到一些回郑家的希望,此时若把她强留在不失居里,后续的处境都很麻烦和尴尬。若要放她回去郑家,恐怕更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既然要用郑摆这个人,这件事一定是要解决掉,并且不能有太多的后顾之忧。 “这法子先算一计。李茂,若由你来做,可有别的办法?”温故又问。 第一百一十章 风寒 李茂早已盘算了一阵,心中主意也定了,此时见大小姐来问,便先看看文良,复而应声,又对温故言道:“大小姐,若是不想抢人,我们也可以让郑统亲自将人送出来。” 温故一听便来了兴致, 只要他详细说来。 “郑统想如此安置田娘子,无非是想要挟持郑郎君,在不失居里面,大小姐身边,做他的眼睛甚至是手脚。”李茂理所应当地说道。 一句说完, 也不看郑摆,口中先将他吓唬了一番:“平常日子或许只是些细微的动作, 但若是真有什么更大的谋划, 肯定是要逼着郑郎君拼条自己或是他人的性命出来的。” 夜色稍凉,眼见着大小姐在这内厅里冻了许久,知夏都有些焦急和不耐烦,只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能不能挑拣着重点的说。” “是我啰嗦了。”李茂连忙称是,又道,“咱们既然都清楚郑郎君对郑统的功用所在,那把这个功用去了,他这许多算计不就落空了吗?” 温故点头,只要他再说细些。 “我们自己人是很清楚大小姐品格的。”李茂先捧一句,“但外人糊涂,恐怕只觉得大小姐喜恶难测,今天看重郑郎君,将他请进府中。明日又嫌恶郑郎君,将他扫地出门。都是可能的。” 温故自然懂他的说法:“可郑郎君今日才去闹了一通,我立时就有了这样一个反应,郑统怎么会辨认不出?” “大小姐思虑的是。”李茂应道,“所以中间可能要稍微曲折一些, 也要郑郎君多费些辛苦。” “若能将我母亲接出来, 别说是些辛苦,李主簿吩咐什么,我都能照样去做。”郑摆认真说道。 郑摆既然给出了态度,李茂就没有其余的顾虑,只将自己的谋算如此这般地说了出来。 仍旧是让郑统放人,曲折也是曲折了些,却相对更为稳妥,而中间的有些关窍却并没有说得那么详细,甚至还做了隐藏,但大概的意思已经给郑摆讲明白了。 待李茂说完,温故却没有自己定夺,反而问郑摆的意见:“文叔和李茂的方法,一个直接一个曲折,却是各有些好处与麻烦的,如何去做,还要你自己来定。” 郑摆这里却丝毫都不犹豫,直接就选了李茂的主意。 既如此,今夜便已经商定了,事情不难办,也不需要等待太久,明日就可以先把前置的事情布置起来,于是温故也就叫几人各自散去,唯独把文良留下。 文良知道大小姐要问什么,便就长话短说:“今日那几人在府中果然不老实,明面上四处走动了一番,外院里的小校场,和内院除去最外侧两个园子之外的其他地方,都把他们拦住了。” 温故知道他说的是唐明逸,便应了一声,手又不自觉地搓了搓暖炉。 文良看在眼里,说话的速度就更快了:“他们明面上不行,暗地里又在府中查探了一番,依着大小姐的安排,小校场布置了一些暗卫在做训练,也让他们看到了。但内院还是守的严密,没让他们进来。” 文良这一串话说得密集,语气中都没有什么起伏,把温故听笑了,只道:“文叔你着急回去吗?” “大小姐还是回去早些休息的好。”文良看她衣衫单薄,只好劝道。 “无妨,我要冻一冻。” 温故搪塞过去,随后又叮嘱文良分别联系好周通和老赵,无论哪边有了动静都要尽快来报知于她,尤其是老赵那边。 待文良领命告辞之后,温故便找了个由头把知夏也支开,又自己把内厅的门窗都打开,放下手炉,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直到知夏惊慌地跑了回来,硬拽着她回了房间才算作罢。 第二日,温故果然染了风寒,又硬撑着千斤重的脑袋,一早便起床,差人将王家史家两位老爷都请上门来。 温故一脸病容的见了这二位,这二位来之前已经有了商议,此时自然也是有话要和温故讲的,然而见了她现下的模样,却也只能说些关切的话,谁也不敢先开口说正事。 王老爷昨日的宴席,以及痛快地将那纤夫妻儿身契送还的举动,也都是为了今天铺个道路。就算温故没有一早来请,他们晌午过后也是要来的。 无非也就是公验的事而已。 反倒是温故直截了当,说了些郑统见他二人得利,便也来找自己讨要,她实在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应付之类的话。 这二人哪里不知道,这太守姑母虽然年纪轻轻,心思可一点都不单纯,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让他们自己与郑统去斗。 不过,只要她不像郑统所说的,与郑家站到了一处,那此事就还好办很多。 二人得了温故准确的态度,各自宽心,没多久便告辞出去,继续往各处城门和郑统纠缠去了。 知夏终于寻了个空,把准备好的午饭给大小姐布置了,匆匆吃过饭后,又喂她喝了汤药。才要劝大小姐回房午睡一会,却听得侍女来报,说是王家史家年轻一辈的两位娘子到了,要来看看大小姐。 温故自然是不能休息的,便也只好见了,这两位娘子又带了许多名贵的补品药材,言语里面无非是些关切的体己话。 然而还没坐多久,郑家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把大房嫡子的娘子也派来了,甚至还带了潼城里面有名的女郎中,给温故诊了脉。 众位娘子汇聚一堂,见那女郎中断定了只是风寒,才终于各自安心,也不敢再耽误温故养病,同时告辞出去。 临走前,那女郎中还特意叮嘱,虽然这风寒不重,但还是要谨慎对待好生休养才是。 知夏认真谢过,才将她也好生送了出去。 “大小姐,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见她们。”知夏这一整天都不痛快,见一批又一批的人络绎不绝,心里厌烦却也不好表露,此时人散了才终于埋怨起来。 “哪有怎么样,咱们自家的和方才那位女郎中都说了,这风寒不重,好生休养就是。”温故笑道,“我就怕明天养好了再见她们,就白白病这一场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三家分门 温故前几日连番辛苦,昨天那一场风寒,倒是终于让她得了个闲,安稳地睡了一整夜。 知夏干脆没回房去睡,也在她床边趴了一夜,也没有什么事做,只帮她掖掖被角之类的。 温故中间醒了一次,见天都快亮了, 就催了知夏去睡。她这一夜发了汗,身体倒觉得爽利了许多,又觉得实在怠懒,便又睡了个回笼觉。 所以郑统来拜访的时候,这主仆二人各自都还睡着。 郑统只好在厅中干等,小半个时辰后,才终于等来了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现在该要叫郑郎君了。”郑统见来的是郑摆,笑着起身招呼。 郑摆行事仍然规矩,却没有那日亲近,表情也冷漠了许多:“郑老爷别这样叫,郑摆担当不起。” 一句话说完就将用过的汤药碗递给一旁的侍女,随后便径直坐在了郑统对面。 郑摆对他的态度早有准备,脸上笑容不褪,只问:“刘娘子人可好些?” “刚喝了汤药,养两天应该能好了。”郑摆客气答道,“郑老爷特意来看,我一定同大小姐转达郑老爷的心意。” 郑统却不罢休,仍是对太守姑母的一番嘘寒问暖,待到不失居中的其余人等都下去了,厅中只留下这姓郑的两个人,郑老爷才终于恢复了长辈的态度, 说了些语重心长的话。 “你毕竟是郑家的人, 既然现在刘娘子要你伺候汤药,说明看重你。”郑摆表情颇为亲和,仔细说道,“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好好照应住了,才有你的好前程。” “郑老爷费心了,我懂得如何自处。”郑摆态度不变,又低声道,“我只图我母亲平安。” 郑统在他这态度里实在挑不出错来,便也就满意了。继而又问了一遍温故的病情,郑摆如实说只是风寒而已,不过刘娘子身子弱,最近游玩多了又疲惫,恢复起来比寻常人慢些而已。 郑统这一趟来,原本是因为王家史家在公验上反常的态度,可现下心里也清楚,今日应当是见不到太守姑母了。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 侍疾这种事, 往往是改变亲疏远近的最佳捷径之一。那王家的纤夫和李家的剑客肯定不懂这些,也做不来。 而郑摆刚被送进来就赶上了这小娘子病了一场。这当真是病得好,病得巧。 郑统又是一番仔细叮嘱, 无非是要他如何好生照顾太守姑母,顺便明里暗里提醒他这机会可遇不可求,不能让那千砻县出来的石匠和南市里撞了大运的酒徒捡到空子。 随后说无可说,也就只好告辞了。 郑摆送他出门,又问了何时能让他们母子相见,郑统只说他不要总想着这事,田娘子在府中是被好生招待着的,只待太守姑母病好了,便作安排。 郑摆闻言,当然不会多做纠缠,送走了郑统,便一五一十的与温故回禀去了。 当天晌午,昨日来过的几位娘子又是不约而同地凑到了不失居里面,当然,这里面的不约而同单指郑家那位,王家史家如今是绑在一起行事的,背靠着太守姑母,打定主意与郑家做一番纠缠。 然而这几位都被知夏以“大小姐风寒愈重,仍在休息”的由头挡了回去,谁也没见着。 既然大家都一样,便也就没什么新的说法。只是那之后,不失居外头多了不少探头探脑的各家下人,听的不是不失居里头的消息,反而是看谁家私底下有动作。 有趣的是,最大的这三家,明面上是二对一的局面,实际上王家史家派来的人,最后往往都一个对一个地凑到了一处,彼此有些共同协作,更也有些彼此提防的意思。 温故特意叫文良不要管他们,由他們彼此之间互相折腾去。 而后两天,温故连自己的小院子都不出了,对外说是休养精神,实际上也的确休养精神去了。 这期间,郑、王、史三家在四处城门,几乎把这么多年在杨万堂的打压之下汇聚起来的情谊都散尽了。 公验这道口子,说小则小,说大则大,绝不是可以轻易放的。现下,谁知道潼城能安稳到什么时候,流民又是什么时候不会再有。 太守姑母只说公验可以开口子,但哪一处开给哪一家却没有定下来,便是只叫他们自行分配的意思。 如此一来,四处城门三家来分,如何也算不出个均数。 而且,由于东、南两处城门地势上的便利,流民大抵都从这两处入城。而西、北两处靠近北虞,本来就是有些先天上的劣势。把这算上,就又复杂了一些。 原本两家来分,倒也清楚明白,可郑家掺和进来之后,情势就完全不同了。 中间三家还甩开病弱的太守姑母以及再一次被架空了的太守刘著,坐下来好生谈了一次。 郑统想要独占两处,王、史二位老爷自然不肯罢休。然而最重要的南城门由谁来管,却是无论如何也谈不妥当。 这三位当家做主的老爷虽然也清楚,太守姑母或许正是为了躲这个局面,才并不将话说得那么清楚。 当然,这个局面也可能是她故意促成的,然而只要是三家来分,情势早晚会成这样。但此时王、史两家先占了便宜,郑家虽然是后来的,但也没失了机会。谁也说不出太守姑母不公允的话来。 最终,郑统硬是把西城门抢了下来,再由王、史二位去做另外三处的分配。这二位不知具体是怎么聊的,散伙的时候各自都没什么好脸色。 两家彼此差不太多,谁凭什么又要吃亏? 这边争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孙家老爷却独自安排好了另外的生意,太守姑母病倒的第二日,四处城门就各有一支孙家的队伍押送着整箱整箱的银钱出了城。 由于太守姑母事先的交代,城门上为了给那三家老爷腾出便利来,这几日松懈了很多。孙老爷一边嘲笑着这三个不知变通的蠢笨货色,一边也悄然收购起城中的粮食来。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无头公案 潼城明面上暗地里都热闹了起来。 这热闹持续了一天,孙老爷第一个发觉出不妥来。 他派出城去的队伍,原本一天之内就该有个折返的,就算不顺利也该有个传信回来的人。 然而四支队伍却彻底没了消息。 原本因为押着大量的银两绢帛,为了防止其中有人见财起意,生出异心,孙老爷的每支队伍里面,都安排了许多家眷尚在府中的可靠心腹带队。 按理来说不该有什么变数才是, 更何况又是四伙人同时出了问题。 但就算有再多不应该,人确实是一个都没回来的。 孙老爷无奈,只得趁着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又派了一些人,继续从四个城门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顺着原本给第一批人安排好的路线,轻装简行前去寻找。 然而等到晚上,这一批人却也是一个都没回来。 如此就没什么好说的,明摆着是潼城外面有了什么悄无声息的变故。 按说这个时候应当报官,可孙老爷这两队人马出城的目的本来就不纯,若要报官总得有个由头。 到时候就要交代银钱由哪来,又要往哪去? 况且,这其中不只是银钱的问题,有些人手是明面上与孙老爷无关的,还有些人手是见不得光的。太守姑母或者太守本来就并没有打算做他的靠山,如此一来,正是给了他们瓜分自己的好机会。 思想前后到底还是不能报官,只得再调些人手,集中一处,先去寻找。 就在孙老爷这边焦头烂额的时候,另外三家也出了麻烦。 太守姑母病倒的第三天夜里, 发生了一件小事情。 有个居住在北城的百姓前报官, 说是他家附近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发现了两个死人。 巡检金绾接了案子,立时快马赶了过去,果然见了两个人直挺挺的倒在那里,身上明显是剑伤。 自杨万堂死后,潼城当中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出现这样的无头公案了。 金绾调集逻卒先将那巷子封了,随后又做了一番调查。 离奇的是,这二人身上有潼城的路引凭证,而在四处城门汇集到太守刘著这里的记录上,却找不到这二人的姓名,更是查不清楚他们是何时从何处入城来的。 这案子以前是小事,现在在刘著治下可是大事。府衙内相关众人便把自己原本的差事都先放下,一并商议此事。 首先便是路引的真假。 路引上的签章是李寻重新做过的。此时堂上李寻自然也在,他亲自来做了分辨,断定这二人的路引凭证绝对是真的,并无造假的可能。 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有个能接触到这东西的人,擅自做主, 给这两个或许更多说不清来路的人, 私放了路引。 众人各自心领神会,现下里这样的人还能有谁?断到此处,许多人或事沉思或事走神,就是不看那堂前坐着的太守一眼。 郑、王、史三家老爷此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各自心中暗道不好。 实际上,原本按照这三家的盘算,是不该有这种情况的。 坏就坏在太守姑母给城门吏做了交代,三家的便利都要提供,不分高低,只论先后。无论哪一家到哪一个城门来,只要给了该给的分润,就统统放行。 然而王家史家把着东南北三处城门,郑家取了恨不得一天连一个流民都没有的西城门,根本就不会罢休。 既然明面上争抢不过,那就暗地里起另外的心思。 反正在城门吏那边说话管事,郑家的人在城门外头选好了目标,问清楚身份来历,自己入城先与城门吏做好沟通,把手续周全的路引拿出门外,交给来人,来人便能持着这份凭证直接入城来。 而有路引的和没有路引的本来就要分别登记,王家史家的人只在没有路引的那处做事,这便就能将他們妥妥地绕开了。 这是明面上说出来,查出来的。 还有些更要紧的事情,只有府衙内相关的一些人才知道。 死了的那两个人,虽然外表上显露不出,但身上有许多证据都表明,这二位是某一支楚军的兵士。甚至是很紧要的一支。 再具体的就只有金绾刘著才知晓了。 反正众人在仵作间外等结果的时候,全都听见了刘著在里面传出来的一声也不知是哭喊还是哀嚎的声音。 那之后又隔了许久,等刘著金绾还有李茂三人一并从里面出来之后,刘著即刻下令要人封了仵作间,谁也不许靠近半步。 不止如此,刘著异常愤怒异常地查明了此事大概的前因后果之后,也不管什么亲族长辈了,只在府衙当中发了好一通脾气,净说了些“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之类的话。 随后便大义凛然地要把此事彻彻底底地盘问清楚。 然而,等他叫来了四处城门的城门吏,以及把守路引发放与登记的官员,再声色俱厉地查问一番过后,却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今日上午,在众人得知了那两名死者身份不明之后,李寻李主簿便将昨日四处城门汇聚来的,有路引凭证入城的那几本登记名册,以查问的由头拿走了。 刘著当时气昏了头,只问:“李寻又不管这档子事,他拿这个干什么?” 一句话问完,在场众人仔细一想,他也仔细一想。是啊,李寻拿这个干什么? 那不就是在不失居里正在养病的,给公验劈开一道口子的,千里迢迢来助这侄儿太守一臂之力的,太守姑母刘娘子的授意吗? 刘著想到这便只剩下生无可恋了,先是把众人都暂时留在了府衙当中,自己扯着李茂到后面又做了一番深刻的商议。 出来时,刘著明显不如方才痛快凌厉,任由李茂把那几位掌管着凭借路引入城事宜的官员拉到后头,又做了好一番深谈。 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几位本来掌管的就不是重要的关口,又因为郑、王、史三家的搅动,稍微有了一些松懈,只是查验了路引,并没有做任何的记录。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争辩 府衙里的这几位,几乎是立时就适应并且接受了这个结论。 对他们而言,整个事情看下来,简直是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毕竟与今日以及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的行事方法相比,刘著重新入城后的这一个月里,勤勤恳恳铁面无私的态度才是反常。 然而暂且如此处置,不知道旁人心中有没有不忿,刘著心里是极不情愿的。 这件事与李寻那件事不同, 与华季郑摆等人更不同。 那些不好启齿却又明目张胆的事情,最多算是他家中长辈的私德,和刘著以及潼城府衙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而这件事,他本人是如何都绕不开的。 但是又因为温故之前与他有过一番谈话,虽然当时没有明说,可现在刘著怎么想,都觉得这是温故谋划当中的重要一环。 那他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件事先扛下来。 可抗归抗,他肚子里还是有火气的。 这火气也就只能发泄到罪魁祸首郑统的身上去了。 然而此时没有直接的凭据,并不好把郑统提来审问,只好叫差役们分成几处,先把四处城门上现在尚在的,之前在城门口见过如今回了各家宅院的,连带着郑、王、史三家人中的一些管事的一并带到了府衙当中。 但人带来了却又不审,只是全数分开下了狱。 这一下府衙当中的人就更明白了。 不是刘著不想派人去审,而是大家都知道,从这些人身上审不出什么来,况且也没法来审。 公验之前被刘著掌管的那般严格,严格到全潼城都知道,没有太守的准许和授意,仅凭那三家是没办法生出什么风浪的。 抓来的这些人都只是三家手底下具体做事的人, 审问之下很难分清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这事到最后是要不了了之的。 但他们不知道,刘著他不想不了了之。 所以,从大肆抓了三家人手的一个时辰之后,不失居外院正厅当中,除了闻讯赶来的三家老爷之外,刘著也亲自赶到这里,与他们汇聚一堂。 而温故自然还是在养病,不方便见客的。只有华季一人在厅中照应着。 “见过刘太守。” 见刘著风风火火地进来,三位老爷分别起身与他作了一礼。 华季自己则坐在最边角上,手中握着个酒葫芦,动也没动,仍是那副看着像是装出来的不畏权贵的德行。 刘著见自己躲不过这一趟,干脆把心一横,径自寻了个空位坐了,冷哼一声,道:“三位老爷,当真是办得一件好事情。” 这三位表情各异,心态也不相同。 公验这事, 大家虽然都怕搬到台面上牵扯出其他的麻烦来,但其中却又有很大的差别。 这事原本就是商量妥当了的,王家史家都在太守姑母的准许范围之内行事, 最多算是被牵连,而郑家逾矩,那才是惹出事端来的正主。 但此时,郑统偏偏气定神闲,王老爷则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单就史老爷先一步开口:“刘太守说的哪里话,我等替太守家中办事,有什么纰漏咱们关起门来自己商量着就算了,如今咱几位都在这厅里坐着,潼城里头就哪还有什么为难的事,喝口茶,消消火气。” 刘著听他这般说,面上撑着的一丝好脸色也都没了:“史老爷说的真悠闲,你说替太守家中办事,这指的到底是哪一位太守?” 听出他这话里味道不对,史老爷便就明白刘著是不肯将此事马虎过去了,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笑称了一句“刘太守啊”,随即又道:“事情已然这样了,咱们互相之间做一个保全,彼此念着彼此的恩德,也就过去了,自己人的事没必要闹得满城风雨,万一再传到外面去,谁都麻烦不是?” 王老爷原本在一边冷眼旁观,此时也忍不住白了史老爷一眼。 刘太守面无表情,从嘴里挤出两声干笑来:“我原本以为杨万堂家大业大,人口也多,所以两三条人命才都不往眼里看,怎么史老爷如今发达了,也能不把人命当做一回事了?” “哪里有这样的话!”史老爷见他不依不饶,却也不好翻脸,原本都站起来了,这会也只好又坐了回去,“又不是我一家的事,那事到如今到底要怎么收拾,请太守给我們讲出个一二三来。” 话音刚落,刘著便用手掌在一旁案头上狠狠一拍,震的茶盏叮叮作响:“好!史老爷要听个一二三,那我就给你讲出个一二三。其一,你说替我家中办事,那就把话说得再清楚些,史老爷是给我家中的谁,办的什么事,又是怎么办的事?我刘著多少也算是朝廷命官,必定能给你史老爷一个交代。” 众人一听,就知道刘著是动了真怒,史老爷刚开口要分辨几句,只将“刘太守”这三字说出来,就听华季在旁边打了个响亮的酒嗝,史老爷以为他要说点什么,可等了片刻,也不见他说话,反倒是刘著继续说了起来。 “其二。”刘著将在场三人都扫了一眼,“不管是谁惹出来的祸事,根源上到底也都是公验上出的岔子,就像你史老爷说的,事情已然如此了,那我也放一句话在这,那两位并不是搞不清楚身份来历的流民,搪塞过去没那么容易,这件事上,谁也别想跑脱干系。” 原本刘著说“其一”的时候,史老爷还有些火气,可这“其二”一出,他的火气还没烧起来就被浇灭了。 郑、王二位却没有这么容易就被唬住,只听刘著再将其三道来。 “这其三。”刘著说到此处,声色更厉,“既然此时三位都来了,有件事我正好就趁着这个机会一并问了,也请三位给我一个清楚的交代!” 刘著说完顿了一顿,满厅当中,就只剩下喘气的声音。终于还是史老爷耐不住性子,只问一句:“何事?” “何事?”刘著又是冷哼一声,道,“我只想问,这二人到底是如何死的?” 第一百一十四章 当仁不让 刘著一句话说完,又把手在案头上重重一拍。 史老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问:“我们怎么知晓这二人是如何死的?” 刘著又道:“你们白天把人放进来,晚上人就死了,我不问你们,让我去问谁?” “什么叫我们把人放进来?”史老爷只觉得荒唐,看看王老爷又看看郑统,蔫声又道, “这是两件事情,大家心知肚明的嘛。” 刘著瞪他一眼:“你们三位心知肚明,可到我这里,就只能一概而论。” “刘太守好本事啊。”王老爷一听这话,立时就明白了刘著的意思,也不想再看姓史的被他牵扯鼻子走,站起身来,拦道,“你这是要把事污在我们头上?” 刘著看也不看他,只又是冷哼一声并不说话。 眼见着厅里面就要吵闹起来,郑统此时终于叹了口气,开口说道:“史老弟也是心急,乱了分寸,太守可千万不要见怪。” 虽说这三位彼此之间的关系在这几天之内变了又变,但郑统毕竟是长久的带着他们办过事的,此时出声,王、史二位便就习惯性地住了嘴,心里面竟然也跟着安稳了一些。 却听刘著问道:“郑老爷也有什么说法?” 郑统“嗐”了一声,便道:“称不上什么说法,就是同太守说几句真心话。” “请讲。”刘著只好回道。 郑统先是伸手示意王老爷坐下,又让史老爷稍安毋躁,随后便说道:“我这心思与二位老弟全都相同。大家是从艰难境地下一起走过来的, 现而今过了几天舒坦日子,性子也都耐不住了。” “自从太守夺城之后,大小事宜当真是事无巨细身体力行。想当时杨贼得势的时候,我们这些人想要协助太守,却也是有心无力,现在说来,到底还是我们怯懦屈服了。太守大人大量,没记恨那时的事,反而更加信任我等,本来也是我們惭愧。” 王、史二位一听郑统的话头,便知他有了应对,史老爷自然跟着应声,王老爷却只是微微点头。 郑统神色不改,依旧说道:“如今太守让潼城重新明朗起来,我们这些人哪一个不是喜出望外,又有哪一个不想帮着太守分担一些。虽说太守开公验,我们一开始糊涂,但后来也想明白了,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于是也就想要尽一份力。二位想必也是如此吧?” “是是, 确实如郑老爷所说,我等也只是想为太守尽份心。”史老爷连忙答话,连王老爷也终于跟着应了声。 “两位老爷做事情是稳妥的,太守也更看重一些,我心中很是服气。可我虽然老迈糊涂,但也不想落于人后。又急于挽回一些当年没有襄助于太守,以及公验开始时犯下的过错,许多想法都仓促了,也就做事不周,用人不明,才惹出这么大的一桩事来。” 其余几人谁也没想到郑统竟是这样一番说法,整件事没有推诿的意思,全都自己包揽下来了,心下各自诧异。 刘著原本不知道温故到底是怎么一番谋算,但自己把事情说的重些,态度也狠一些,把原本没有直接关系的王、史两家硬搅进来,再给郑家一些能有旁人一起来分担的希望。 这样一来,三家各自推诿,总得把矛头对准其余两家,也就能给他们之间做个分化,总也是顺着温故想要的方向走的。 可现下里郑统这么一个态度,反倒让他不好做了。只是话说到现在也不能算是完全清楚,刘著便也不作表态,只看郑统要如何再说。 而郑统也没打算等别人说话,便又对史老爷说道:“史老弟方才那话确实糊涂,你那分润是送到太守府中去了?还是送到这不失居里来了?就连那现管事的城门吏收与没收,你都不知道!” 这话说得笃定,史老爷也醒悟过来,只道:“是是是,或许是下人起了贪心,我也是治家不严,让郑兄笑话了。” 郑统递过身子拍了拍史老爷的手背,又道:“但老弟有一句话说得对,事情已然如此,得给太守一个说法。” 话听到这,史老爷也只剩下称“是”的份了。 “太守大公无私,两位老弟也都是一番好意,太守姑母刘娘子只是后宅里的妇人,更干涉不到外面的事情。说到底还是我的过错,人是我家里的人放进来的,不能让几位为难,这件事我认下了。” 这就已经够清楚了,刘著终于不能再咄咄逼人,脸色也只能稍作缓和。 “郑家人出的岔子,我郑家都认,今日太守抓的人,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但有一桩,若说是杀人行凶,我郑家万万做不出这样的事来。”郑统肃声说道。 王老爷见他态度,就知晓今日情势都在郑统的掌控之中了,于是赶忙抢在史老爷之前帮腔:“郑兄说的是,郑家是潼城大族,郑兄又是城中有名姓的人物,要说此等恶劣之事,我也不信郑家人可以做得出来。” 郑统闻言却不说话,只对王老爷郑重行了一礼。 然而,话说到此处,忽然从一旁传来几声颇为无礼的动静。 众人一并看去,原来是方才说话之间,一直在边角上坐着的华季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了过去,此时好像又被吵醒一般,先舒展了身躯,继而站起身来,又找自己的酒葫芦,拿在手上嘿嘿一笑,满是醉意。 “各位老爷、大人怎么不聊了?”似乎是才注意到厅中的安静一般,华季醉醺醺地朝着几人问了一句。 几位老爷都不好说话,倒是刘著先与他开口:“我姑母病着,你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饮酒?” “哦……对。”华季忽然想起了还有这么一桩事,“我去看看大小姐。” 一言说罢,这酒徒谁也不理,转而拎着酒葫芦退出正厅,往内院去了。 厅中几人见他动作,各自心下都有了计较,尤其是那三位老爷彼此还对视一眼。 这是给太守姑母传话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盯守南一剑 快马在潼城与安平之间往返,从最平坦的官道上走,算上中间绕开乱兵,偶尔也需要避开流民的情况,一来一回少则五六天,多则七八日。 如此算来,李茂派去安平的人这两日差不多就应该要回来了。 温故敢病这一场, 也是因为后面的事得要等人回来再能继续。 实际上,她的风寒本来就不重,而且昨日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期间除了有府内的医官在照料,那日被郑家大房娘子带来的女郎中还遣人送了趟药来。 府内医官对药材做了查验,只说这女郎中委实是尽了心的。 于是温故稍微起了一点心思,便让知夏去打听了一番,也就知道了那女郎中与郑家没什么关联,平日里自己经营一家医馆, 正好在临近东城门的坊巷里, 近日来着实忙碌,在为入城而来的流民们诊治。 而诊金之类的有便收着,没有便算了,倒不在意。唯一有些意思的,是她虽然不像是个攀附权贵的人物,但对于身份比较贵重的人却总会多出一些附加的举动来。 就例如她给流民诊治的时候,几乎是不分昼夜不辞辛苦,更是没空打理自己,就算称不上是蓬头垢面,但也差不多了。 而郑家那位娘子去请她的时候,她先问清了太守姑母大致是个什么疾病,随后竟也没着急前来,而是先回家中做了一番梳洗,随后才往不失居中来。 再例如她之后特地绕过来给太守姑母送药。 至于她为何如此,知夏便问不出了。 温故与她只有一面之缘,觉得这女郎中与她印象里的任何一位女郎中都没什么区别,行事言语皆让人安心。剩下的没什么了解, 自然也就判断不出她的意图,只好暂时放下。 现下还有别的事要做。 外院正厅里热闹的时候,温故正在内院当中与文良商量了一番有关于城中院内的布置事宜。 拿来入城名册的李寻也坐在一旁,并不参与讨论,而是自己在那鼓捣一些说不上名目的玩意。 “院里面西南边的角门已经查过,的确如大小姐所说,换防时会有一盏茶左右的疏漏。” 文良说话时面上稍微有些愧色,这严格来算,的确是他的问题。 理由确实也有,不失居当中的防卫并不是在各处布置固定的人手,而是依照府宅内外院中的道路和视野,每次轮换十余队护卫做交替巡逻,再辅以原本的家丁侍女,做成一张几乎可以说是密不透风的网。 这是文良麾下专管布防事宜的队将仔细安排下来的。 但之所以说“几乎”,实在是由于如今暗卫人手的不足,有好几处会出现短暂的无人设防的状态。 对这几处也并没有全然不管,只是在经过了慎重的考虑之后,尽量都将之调整到了一些特殊的位置上。 例如西南边角门这一处,外侧临近街道,而一街之隔便有两处暗卫的居所,和一处暗卫租下来用来临时汇聚,时常都有人在的小院。 若从此处突破或者潜行进来,未必会比其他地方容易。 大小姐能发觉这一处的不妥,文良既觉得意外更觉得欣慰,其中也稍微有些无可奈何和惭愧,但也不推脱就是了。只是不知大小姐单指出这一处,下一步是否要有些其他的安排。 “这一处以前如何以后便还如何,只是我有个不知可不可行的想法,还得请文叔和李主簿一起来出出主意。”温故笑吟吟地看着李寻说道。 李寻听她语气便知道又来了麻烦事,温故上次要他做事还是“覆盆难照”,不止害得他几天几夜没有吃好睡好,更是在全城人及金绾面前丢了好大的颜面。 此时仍然没什么好的脸色,只道:“大小姐有话就讲,现下里谁不是任凭你吩咐?这么说话,好像能和我商量一样。” 温故倒是痛快:“既然李主簿这么说了,那我也直说。” 接着,温故便把大概的想法说了一说。 西南边角门这一处切不能调整布置,该有的纰漏还是要有,而且不止院内要有,院外也要做出一个“实在为难”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的纰漏出来。前提是这一切都要让人察觉不出是故意而为的,任何“形势”上可被人利用或者发现的问题都不能有。 这是文良负责的部分,艰难之处只在于设计布置,而李寻负责的则是一个需要颇费些心思的活计。 “李主簿要做出一个机关来,平日里从任何一个角度都绝对不能看出任何一点异常,而一旦有人从这一处闯入府中,这个机关就要立时作用,在不伤人性命的情况下把来人捕获。况且要困得住绝世的高手,禁得起刀剑的劈砍,还不能被他自己挣脱。” 温故一口气把所有要求说完,话是说明白了,但难也是真的难。 二人只觉得大小姐这要求听上去虽然复杂,但又可行,而要是实际做起来,却绝不是两件可以轻易完成的事。 况且,这也太像是专门为一个人准备的了。 文良有话便问:“大小姐是要抓南一剑成望舒……那一类的人?” 绝世的高手,又是判断形势的行家,能想到的只有成望舒了。 “南一剑是谁?”李寻问道。 文良见温故没有言语,便将什么“南北分一剑,天下共一刀”,还有什么“借势之剑,观天下形势”之类的说法给李寻顺了一遍。 只是文良和李茂不同,不擅长讲什么故事,只是做了一些简要直白的讲述而已。 最终结论的意思,便是若成望舒前来,暗卫想防是无论如何都防不住的。 “这南一剑有这么厉害?” 李寻一听竟一反常态的起了兴致,立时就将这差事应了下来。温故便叫他连府衙都不用去了,专开辟出一间小院,分配好人手供他调遣,只叫他专心致志来做这事。 这边正说得热闹,就见华季赶了过来,此时他脸上虽然还带着酒意,但步履轻盈,明摆着是喝了但没喝醉的状态。 第一百一十六章 郑老爷的前程 华季来的当真是时候,温故这边已经把要说的说完了,就算华季不来,也得叫人去外院让他醒酒。 “前厅里可还热闹?”温故笑问道。 华季朝着大小姐,知夏姑娘,虞候,李主簿分别作礼, 而后应道:“热闹热闹,刘太守腰板挺直了,那真是英姿飒爽,可惜郑统那老狐狸技高一筹。就恐怕这一遭下来,刘太守应当受了不小的打击。” 刘著好不容易硬气起来,花了心思设计一次,却让郑统一番话就轻易化解了。饶是他没有更进一步的谋划, 但自己尽力而为却又技不如人的感受到底不是那么容易消解的。 温故却笃定道:“你倒不用担心他, 我那侄儿开解自己的本事我见过,可不是寻常人能比的。” 此时前厅有刘著自觉自愿地应付着,他们这后院里头也不着急,温故就让华季将方才之事一一道来。 华季不只将刘著想了什么样的办法,郑统又是如何待他全部说完再后发制人的仔细说给大小姐听了,甚至还对王、史二位老爷究竟打的什么样的主意也分析了一番。 王老爷性子火爆一些,对郑统以前想必也都是阳奉阴违,私底下积攒了许多的不满。现下里终于轮到他说话,在他与史老爷的临时盟约当中也隐隐现出了主要的地位。他是最想趁着这件事情把郑统拉下去的。 而史老爷则是左右摇摆,与谁厮混在一起都可以,却又不想让两家真的拼出个好歹来,把自家拱到前头,当这个最显眼的靶子。如此看来,是个最会明哲保身的人物。 温故听完,只叹一句:“郑统倒是了不起,我原本想着他们三家会争一争,最后无可奈何才只能有这样一个结果,他这顺从的一认, 反倒还赚回了一些余地。” 华季连忙道:“此时境地,他哪还有别的法子。不过大小姐算准了郑统一定会把这件事认下来,这才是当真了不起。” “倒也不是我算准了。”温故扬了扬手中名册,继续说道,“他此时认与不认原本不打紧,我想着他若不认,这事情一定是要审的,既然审了,又有人证物证,王家史家那时肯定也不会藏在后头,太守的态度更不会有变化,他怎么也抵赖不掉。” 华季用手指敲了敲酒葫芦:“正是了,他此时认下最为合适,王家史家仍旧得认他的面子,太守的人情他也卖了,公验这事上就都还是一条船上的人,总不至于非要把事情污到他头上去。” 温故抬头看了眼华季,理所应当地说道:“当然要把事情污到他头上去了。我侄儿说得对,人是他放进来的,又死在城中,不找他要说法还能找谁。不然死了两个楚军,总不能让文叔出来认下吧。” 那两名楚军便是唐显遥麾下戊字队当中的两名兵士。自入城开始就被暗卫盯守着,寻了个机会便被文良引进暗巷,莫名其妙地就送了性命。 华季却连忙说道:“可郑统已经给了说法,刘太守那边恐怕掰不回来,这会已经就该认下了。” 温故仍然是相同的态度:“刘太守是刘太守,我是我。况且刘太守现在认下的,是郑统放进来的两个说不清来历的流民死了。要是刘太守知道,郑统不管直接还是间接害死的是大皇子麾下的两名楚军,到时还能再如同现在这般轻易让他搪塞过去吗?” 这里面的事情文良华季自然都知道,而李寻之前并不知情,但他的性子古怪,似乎并不惧怕这些要紧的事情,只关心他关心的人事。 但温故这话说得实在不讲道理,引得李寻也忍不住斜她一眼:“哎呦,太守姑母心可真干净啊。” 温故点头:“李主簿难得夸我一句。” 如此一来,华季便也知道温故的想法了,剩下也就无需再问,温故又叮嘱了他几句,就叫他返回外院正厅,去把她那侄儿先一步请到内院中来。 华季到的时候,外院厅中早就换了一番景象,原本声色俱厉的刘太守此时面色已经缓和,被郑统拉着手正在说话。而王老爷史老爷则站在一旁,一副郑兄说什么都对的模样。 见华季来了,众人一并迎过,分别来问,却也都是“太守姑母刘娘子身子可好些?”之类的。 华季又换上一副醉意,大着舌头说道:“大小姐方才还在睡着,这会刚醒,听说她侄儿来了,急着想见呢。” 刘著闻言连道了几声“好”,就要往内院去。王老爷见状当先一步走在前头,其余二人自然而然的也要和刘著一并前往,郑统甚至连拉着刘著的手都没放下。 然而华季却先抢上前去,把门一拦:“各位老爷还请稍坐,我家大小姐只说要见侄儿,几位不好认这门亲戚。” 他们几位谁也不觉得华季一个市井里出身的酒徒,虽然如今算是一步登天了,但到底也算是个太守姑母家的下人,不敢拦他们。 可不想华季不只拦了,甚至还占了他们的口头便宜。王老爷是什么脾气,眼一瞪就要训斥他两句。 “你这小辈,嘴里说些个什么玩意?我等也是你能拿来打趣的?” 王老爷还要再说,却被郑统阻了:“史老弟少安毋躁,华先生说的是,我等本就不方便进去内院,只是对太守姑母太过关切,一时心急而已。那请太守先去照看,也请二位一定向太守姑母表明,我等心中惦念,若是方便一定叫我等说上几句话,才能放得下心。” 郑统说完,终于把刘著的手放下了。几人各自行礼,由着刘著与华季自行离去。 华季倒也没别的,方才只是学着李寻的方式,做了一些言语上的改变。此时觉得李寻日日这般说话,心里面恐怕时时都很畅快吧。 而刘著刚到了内院,是连窘迫也没有了,气定神闲也没有了,只是喊道:“姑母,我的亲姑母,你就少害你侄儿一回吧。”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再收刘著 “听说侄儿今日很是扬眉吐气?”温故隔着老远就听到了刘著的声音,待他到了近前方才开口。 刘著还没站稳,便看到了李寻也在此处,咬着牙对他好一番指指点点,随即又与温故回道:“姑母说的是,我就差把最后一口气也吐出去了。” 温故听了却只是笑,笑够了又赶忙吩咐知夏:“快去给我侄儿端一碗参茶上来。” 知夏也颇有些欢快的应了声, 就准备下去。 “可不敢劳烦知夏姑娘。”刘著连忙伸手止住知夏,“我现在反正只剩下一口气了,姑母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大不了我就在这直接死了算了。” 知夏被他这么一拦,也只好看向自家大小姐。温故本来也只是随口调笑一下,此时就先让知夏暂时不动。 “侄儿可是刘家的顶梁柱,哪能说死就死了。”温故示意刘著坐下, 随后又道, “你该清楚的不都清楚了?我哪还有什么吩咐,反倒想着要问你下一步该如何呢。” 刘著倒不客气,直接找了个最挨着李寻的位置坐了。 李寻原本只觉得他们说他们的,自己忙自己的,只是恰好在一个厅中而已,此时见他靠近,脸上颇有些不自在。 温故替他解了围:“李主簿,方才请你做的事,现下便去做吧,我这边再没什么新鲜事了。” 李寻闻言连忙起身,也不见礼,只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要往温故给他准备的院子里去。 刘著还没坐稳,又要起身去拦他:“你可不能走,我这一趟就是来找你的。” 可刘著哪里拦得住李寻,那石匠身子一晃绕过他,大步迈开就溜了出去。刘著抓了个空,只好无可奈何地看着温故。 而温故只是拿起案上放着的入城名册,对他扬了扬手, 只道:“侄儿要找的不是李寻, 而是这个吧。” 刘著见那名册完好无损,这才放心:“姑母可要小心,这东西关乎你我性命。” “那是自然,你是怕我要把这名册毁去?”温故笑道,“我哪里能这样做,毕竟有南楚的兵士在潼城里死了,总要有人来交差不是。” 刘著听来,说是意外倒也不然,心下其实也早有了一些准备:“你果然知道!” 却不想温故竟直接与他承认了:“太守姑母做的事,我能不知道吗?” “你做的?”刘著这才终于哎呀一声,又胡乱往四周看了一番,突然醒悟过来,“什么太守姑母做的,太守姑母就是你,你休要把自己扯出去。” 温故点头,胸有成竹地说道:“太守姑母会不会把自己扯出去,并不在我,而在你。” 刘著一听,就知道自己又要上当了,倒也不急着先回话,反倒与知夏说了一句:“还是劳烦帮我拿一碗参茶来吧。” 知夏嘴角一勾,便就去了。温故为了让刘著安心一些,也将文良暂时支开,又叫华季继续去前厅照应。 对温故而言,刘著是被她反复说服过几次的。他在意什么顾忌什么,温故都一清二楚。 于是也就用上一次时,说服他前去连州的方式与思路,大概又循序渐进地与他做了一番沟通。 虽说事情的严重程度截然不同,但刘著的反应与态度倒也与上次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温故这才知道,原来刘著早就起了与自己“同流合污”的心思。细想起来,他便是从更早时,从根源上,就对南楚的情况有着极其隐秘但又强烈的不满,也或者说是绝望。 这倒是与温故原本对他的判断又有些细微的差别,然而这种情绪或想法形成的原因她却并不能想得透彻。毕竟她到现在也只是站在南楚的朝堂外头,做一些对形势的旁观。其间到底有怎样的弊病,并没有什么切身的体会。 这些早晚是要看的,此时只说当下。 “姑侄”二人这一回终于算是彻底交了心,温故只要他在这件事上继续拖延着,人可以慢慢来审,但不要急着把结果审出来。 刘著领命便走,也不需温故再去前厅,他自己顺带着就把郑统几人也搪塞了回去。 晚间时分,城外周通的人也回来了,同时给温故带来了一本账目册子,单独记录了孙家人手携带的银两数目。 其中所列也算详细。人从哪个城门出去,要往哪个县里去,随行人数多少,携带银两多少,绢帛多少,诸如此类,记的十分详细。 甚至连仆从护卫身上的兵器银钱都一一列入其中。 随着账目还附带了周通的请示,只问大小姐下一步要如何处置。 “你在府中先用了饭,然后再出城去给周都统做回禀,只说要他写封信给孙老爷,用银钱来交换他家里的人。”温故直接给那带消息来的梁州兵做了吩咐。 “谢大小姐,入城前已经吃过了,孙家那些人随身带了肉干酒水,我们也不与他们客气,就都笑纳了。”来人回道。 温故便笑:“周都统可是将他们吃了个干净?” 那梁州兵连声称是,明显更兴奋了一些:“都统说大小姐要我们去做山匪,那就得学的像一些,不止银钱酒粮,连靴子外衫也都收了。都统还嫌我们搜的不干净,说要不是担心自己露了面会让他们察觉身份,非要亲自上手不可。” 温故没有特意交代这些,然而周通在这种事上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行事甚至与上一次的老赵无异。只觉得如今自己麾下这群梁州军,当真都是做山匪的好材料。 既如此,温故便不再留人,且要他速去与周通做个回复。 而孙老爷那边前后派了三批人出城,几乎是把府宅里面以及各处产业当中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了。 可到底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连个回信都没有。 孙老爷就再不敢,也无人可派了。但人和银子都不能就这么平白丢了,城外究竟是个什么情势也需探明。 于是孙老爷也就转了念头,既然公验的事被三家分了,谁也没替自己说上一句。那自己这边用些什么手段,自然也只能算是有来有往而已。 第一百一十八章 唐明逸的抱负 按说已经入了夏,可这几日来潼城阴而不雨,天气如何也热不上来。 于是今日不失居的后厨特意安排了小炉,又切了羊肉,煮了羊汤,分送到各个院子当中,由门客们自己来做炙羊肉吃, 也暖和一下肠胃。 其他人自然高高兴兴地谢过大小姐,而唐明逸住的院子里却犯了难,一群护卫眼巴巴地看着炭火和腌好的羊肉,谁也不敢先动手。 眼见着一炉炭都快烧完了,有个年纪稍小的终于忍不住,低声向一旁的人问道:“咱吃吗?” 那人也不敢回复, 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领头队将听到了连忙轻声斥道:“吃什么吃?你是嫌……公子脾气太好吗?” 另一个稍有些年长的赶忙来打圆场:“要说饿一顿也没什么,只是方才人家说了,今天晚上也是炖羊,总不能饿一天吧?” “是啊,寄人篱下,这也算是权宜行事。” “公子也没说不让我们吃啊。” “那你说公子吃什么?” 众人说话的声音虽然低,但七嘴八舌的也就热闹了起来。争论的无非也就是这羊肉吃与不吃的问题。 吵了没一会,原本看着书睡着了唐明逸终于醒了过来,听见外面吵闹,不动声色地走了出来。 其实他都不用看,只闻着味道,就知道了自己这些手下人在吵些什么。 在不失居的这几天几乎是唐明逸活到如今最清闲的几天,没有功课要做,也没有事情要忙,更没有勾心斗角。 而且,算来许仲彦到潼城怎么也还有些时日,他就更不着急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又找太守姑母要了不少书籍来阅读。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之外,几乎挑不出什么不好来, 总之就是十分惬意。 此时唐明逸展了展腰,径自朝摆着食材的厅中走来。 一众护卫早就看到二殿下来了,于是也都噤声作礼。而方才众人的那些争执唐明逸全当没听见,往桌前一坐,先给自己盛了碗羊汤喝了,随后又夹了条羊肉置于架上,只觉得炉火不旺,便用手指了指炉子。 离得近的护卫只是稍怔了一下,马上又会意,便给炉子添起新炭来。 “吃饭了不叫我也就算了,你们都站着干什么?不饿吗?”唐明逸用眼神将护卫们扫了一圈,随后问道,语气中并无不悦之意。 护卫们看看羊肉又看看二殿下,谁也没敢先动作言语。 唐明逸“哎”了一声,赶紧摆手:“都坐下吃饭。” 护卫们这才有的称“是”有的称“好”,接着就是一阵桌椅的响动,大家各自坐下,却仍旧是没有多余的话说,甚至连碗筷也没人去动。 唐明逸倒也没有急着打破局面,而是仔细翻烤着羊肉,随着他动作,油汁漫出肉香四溢,把众人的食欲又勾得更旺盛了些。 这一条肉很快便烤好了,唐明逸将肉夹到一旁护卫的碗中,又说了句“快吃”。 那护卫也算是得了令,这才敢动筷子。 唐明逸头也不抬,又捡了一条放在架上:“我给你们所有人来炙这羊肉,我做得累,你们也吃不痛快,能不能自己动手?” 此言一出,众人又是有人称“是”有人称“好”,却还是没有人敢动。 “自己动!”唐明逸终于改了语气,倒也听不出恼怒,只听出无奈来。 护卫们这才终于敢动作,也是饿急,没一会炉架上就被填得连缝隙都没有了。 唐明逸继续张罗,一会叫人盛汤,一会嫌弃别人烤得不好。待得众人都垫了肚子,也比方才都放松些了,他才终于开口道:“我说不吃羊,并不是我不能吃,也不是我不爱吃……” 唐明逸话还没说完,护卫们只听他说起这事,齐刷刷就把碗筷全放下了。 唐明逸无奈地“哎呀”了一声,又张罗了一遍,最后实在没办法,干脆自己挑了两条几乎快被烤焦了的,放进嘴里嚼了,护卫们这才敢重新动手。 “你们要是再停,这三天就都别吃饭了。”唐明逸生怕他们再重复方才的情境,只得先交代一句,见他们点了头,才安心继续说道,“我这只是一个态度,一个期望,一个现下里不得不有的想法。” “我们大楚水土丰沃,多年休养生息,百姓也富足,而北虞先是西征卫国,后又犯我大楚,穷兵黩武,早已民不聊生。虽是如此,若论兵将,我大楚也丝毫不逊色于北虞。” 唐明逸说着,眼神虽然复杂,但语气还算平静,护卫们也都纷纷跟着点头。 “可为什么,他们兴不义之兵挥师南下,我们却沦落到了接连败退,甚至可以说是无力抵挡的境地?”唐明逸说到这里稍作停顿,却也没等别人回复,继续说道,“因为北虞马壮,而我大楚,却早没了养马之地。” “七十年互市,北虞收羊价贵,而贩马价贱。如此潜移默化之下,便是让我大楚遍地皆是肥美羔羊,却难寻几匹可供我精兵良将驱策的战马。” “然而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更改的事情,我只想着,我不吃,我府中不吃。少养五只羊,就能养活一匹马。虽然杯水车薪,但也能向……”唐明逸本来想说朝野上下,但碍于现在所处的地方,只好换了词语,“能向他们表明我要与北虞死战的决心。” 唐明逸说话时护卫们都不出声,也渐渐停止了动作,此时终于有人忍不住连筷子也都放下了,任由炉火上的羊肉逐渐焦糊。 唐明逸本来说得有了些悲愤,可还是拿起筷子将肉赶紧夹了出来,给他们放到碗中。 “我能如此想,却无法强迫他人也这般想。羊都杀了,切成肉了,你们不吃,还能再变回羊,变成马去?况且,战马是根源,战士也是。大敌当前,哪有让我大楚的男儿饿着肚子的道理?” 唐明逸说完,又是一番催促,只叫他们快吃。他没办法把话说得太直白太透彻,但足以让在场的这些属下感同身受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对弈 唐明逸这边一餐颇有些意义的炙羊肉刚用完,不失居中的小厮就上门来给了个消息。 “唐公子,诸位郎君,大小姐吩咐,明日起就请诸位分别往巡检司、匠作司、华先生及外院主事处点卯报到。” 小厮进来时,唐明逸的正经事早已经说完许久了,众人只是吃喝, 又随意聊了些对于潼城仅有的一点见闻。 言谈当中,唐明逸对刘著颇为肯定。从南市的热闹里面就可以见微知著,在潼城这般特殊的境地之下,刘著能让百姓安居乐业,已经是很了不起的本领了。 而且入城的公验虽然狠狠坑了他一把,但这事本身是好的, 从中作梗的恐怕只是太守姑母而已。 诸如此类的话唐明逸并不怕被人听了去, 也就大方说了,那小厮也不知听没听见, 神态上面反正是没有什么异样。 传话来的同时,甚至还有两人抬了一大坛酒过来,只说大小姐吩咐过,诸位当差之后鲜少可以饮酒,今日便放开痛饮,只要不误了明日的差事即可。 唐明逸领着护卫们一同谢过,话已送到,那小厮不再多言转身要走。唐明逸却将他拦下,只说:“这几日住在院中无所事事,你家大小姐仍旧将我等照顾妥帖,如今既然要开始做事,我就想当面先去道一声谢,还请小哥去回禀一二。” 那小厮闻言,竟直接说道:“大小姐有吩咐,唐公子若要谢,便请与我同去见她。” 唐明逸心下暗道一句“果然如此”,面上却也只是欣然应声, 称了句“劳烦了”,而后又止住想与他同去的护卫们,正正衣冠,便随那小厮去了。 回话小厮与方才抬酒来的几个小厮一并在前头引路,唐明逸跟在后头,穿外院过内宅,其间景象与那日并无什么异样,没一会便到了温故的院子。 唐明逸先是抬头看了,却见这院子连块门额都没有,就与那小厮问道:“不知此处可有个称呼?” “哪里需要什么称呼。”那小厮客气回道,“大小姐的院子便是大小姐的院子,用什么名字来涵盖都显得小气了。” 不失居里一个小厮能这样回话,唐明逸也是暗自点头。然而多的也就不说了,小厮先去回禀了一声,片刻后便又出来,引着他去见温故。 温故平日闲暇时的行径与他这几日其实并无二致,无非也就是吃喝看书,偶尔拿着各处送来、缴来的首饰给知夏打扮一番。 此时正是她看书的时候,知道唐明逸来了,也没做出什么迎接的姿态,只道一声:“唐先生来了?” 随这一声,院中家丁婢女各自退下,只留知夏与唐明逸在此一同说话。 那小厮也自行离去,唐明逸并不多想,迈步到这内厅当中,先问一句:“刘娘子今日怎么改了称呼?” 温故笑道:“怎么唐先生对称呼如此在意?是有什么说法吗?” “随口一问。”唐明逸将手一摆,“我带来的人都有了营生,不知刘娘子打算让我做些什么?” 温故不急着回话,先是示意他坐。唐明逸倒也不客气,直接走到温故近前,找了个最挨着她的位置坐了。 温故也就放下书,只与他说话:“我安排了他们,只是因为知道他们能做些什么,而没有安排唐先生,实在是因为唐先生的本事我尚还不清楚。所以现下正好一并问了,不知唐先生会做些什么?” 唐明逸坦然一笑,道:“他们的确各有所长,我虽然不会的多,但我会的也多。刘娘子若是具体来问,却也只能说我会做什么,要看刘娘子你想要做什么?” 温故回道:“来日方长,我想做什么唐先生以后自然会知道。现下既然我们都没什么主意,我这里正好有个缺,就是不知唐先生是否愿意。” “请讲。” “原本该是李主簿陪我下棋的,可过几日家中或许会来客人,我便要他去帮忙准备一些见面礼。而旁的人或者太好,又或者太差,总是与我下不到一处去。唐先生既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不知愿不愿意来陪我下棋。” 温故说的颇为认真,唐明逸只当她后面还有别的打算,干脆回了一句“当然愿意。” 听他应下,温故表现得甚是高兴,可她越是小女儿姿态,唐明逸就越觉得她装腔作势另有所图。 知夏将棋盘取了过来,二人当真就在内厅当中下起棋来。 “刘娘子这院子,现下还没有名字?”唐明逸一边,一边随口问道。 温故摸上棋子,神色立时认真起来,见他问了个不相关的,也随口答道:“起名最是艰难,宅中这么多院子,我又指望不上旁人,便干脆一个都不起了。” 唐明逸却笑:“我倒是很喜欢不失居这名字,原本以为不愿意做这些功夫,是因为刘娘子觉得在此地住不久呢,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理由。” “我侄儿在这,我不在此地住还能去哪?”温故不假思索地说道,“唐先生也觉得这名字好?” “当然……” 二人就着这个名字又来回聊了一阵,却也都是东拉西扯,谁也不说句有用的话,说到后面,棋局的形势逐渐成了,也不知谁先住了口,话题便就忽然中断,只在棋盘上厮杀起来。 这一下便是小半个时辰,期间无论形势如何,温故也不主动引一些新的话题,唐明逸也不好再讲些什么,二人便逐渐将精神集中在棋局之上,你来我往,一时倒也难分高下。 战至酣处,唐明逸双目盯着棋盘,手直接往棋匣中摸去,却摸到了一丝别样的触感。 唐明逸也没多想,只是下意识地撇过头去,想看一眼自己抓出来的这一枚棋子有何异样,于是就毫无准备的,看见此时被他握在手中的,这一枚与昭华殿上陵光君手中别无二致的琉璃棋子。 温故此时正埋头思索如何落下一步子,却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抿着嘴轻声“嗯”了一声。 第一百二十章 就不告诉你 唐明逸差点被温故这一声惊得抬起头来,他此时心下虽然震动,却也即刻收敛调整了神色,而后才缓缓抬头去看温故,那小娘子似乎一点都没有察觉,仍旧是盯着棋盘,好像是对方才想出来的布局又生出了一些不满来。 唐明逸曾听陵光君与他说过, 那幅棋子是她掌事之前,上一任陵光君特意带她去定做出来的,而料子是从连州带去的,要求也特殊。全天下只此一副,见过的人也寥寥,绝不可能有人进行仿制,更是没有任何仿制的意义。 “这枚棋子倒是别致。”唐明逸仍不放心,也怕自己把棋子丢回去会更显得反常,干脆直接与温故问道。 温故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先是“嗯?”了一声,而后也缓缓抬头来看,见他手中捏着的棋子,神色也只是略微变了一变,随即又恢复正常:“怎么放到这里了。” 一句说完,温故便伸手找他来要,唐明逸顺势又将棋子翻转来看,只见其底隐约透着一片不清不楚的青绿颜色,心下更为确定,随后便将棋子交到温故手中。 “我只有这一枚,弄丢了却麻烦。”温故也小心翼翼查看一番,随后将这棋子交到了知夏手里,“要还是这么不小心,下次我再做点什么吃食,就没你的份了。” 知夏苦着脸说了句“不敢了”,又难得解释道:“几个棋匣子长得都一样,我装这一盘的时候可能弄混了, 就把原本单装这一枚地又装进去了别的。” “都是我惯的你,做事太不仔细了。” 温故随意说了知夏两句。知夏见大小姐不再与她说别的话,于是便退了出去,应该是小心放置棋子去了。 唐明逸却打算趁热打铁,一边落子,一边与温故问道:“那棋子做得精致,怎就这一枚落在这里?” “不是就这一枚落在这里。”温故表情明显轻松了一些,先将子落了,同时说道,“而是我只得了这一枚。” “只得了?”唐明逸挑出温故话中的关窍,明知故问道,“寻常店家可不好做出这种样式,竟不是刘娘子自己去做的。” 温故微微摇头:“我哪里有本事去做这样一副,这棋子的来历颇有些意思,等我全都弄清楚了,再讲给唐先生听。” 二人都是一副颇为随意的模样,言语往来各自试探。唐明逸只觉得温故明显知道这棋子的来历,更是知道李寻的重要性,不过是尚且觉得不够信任自己,才不愿意多说半句。 他脑中念头转得飞快,立时就从当时当下找出了一些可能的缘由来。 此次前来潼城,陵光君其实并没有将事情的具体根由完整的告知于他。 而关于李寻的这部分,也只是要自己保下此人性命,就因为此人身上有一个事关陵光君的秘密。 再多的,当时唐明逸并不清楚,可现在看来,那李寻既然是个匠人,想必当年那副棋子便是由李寻或者是他师父之类的人打造而成的。 可这般想来,却又添上了新的疑惑。潼城如此之边远,只是寻个匠人而已,为何非要跑来此处? 想必那李寻身上还有其他一切不为自己所知的事情。 唐明逸思索这些时,二人已经又过了几手,他想着刘娘子既然当他无知无觉,那自己不如顺势而为,再问的确切些,也看看这刘娘子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心思已定,唐明逸仓促落了一子,同时说道:“我看李主簿就是个匠作的好手,当日我们入城之后先在南市看见了那覆盆难照,本领很是不凡。” “唐先生也看了?想也听说了华先生的事吧?那你是个怎样的看法?”温故顺理成章地问了个别的。 唐明逸没法子,只得将他的一些粗略想法说了,无非就是李寻手艺巧妙,华季心思敏捷,二人各有千秋。 温故又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下去,二人落子慢了许多,口中话题转的极快,从覆盆难照,聊到城门公验,又从虞楚之争,聊到大楚朝堂。 其间说的虽然浅显,但唐明逸也听出了太守姑母的一个态度,只是觉得大楚陷于如此境地,实属不该。 唐明逸虽然认同,但他此时心思不在那里,跟着温故绕了好大的一个圈,才终于把话题引回到了这棋子之上,只说大楚朝堂里面恐怕也少有李寻这样的匠作之才,刘娘子既然得了这样一枚棋子,为何不要李主簿来仿做一整套,以他的本领,应该手到擒来才是。 然而太守姑母对他这个缺了见识的问题并没有觉得什么异样,又耐心与他解释了好一番做棋子的材料,从李寻的家乡千砻县,一直聊到大楚北虞各自的石材石料,甚至还与他介绍了一番潼城周边的风土人情。 唐明逸只觉得太守姑母想法太过飘忽,心思太过活络,他本来是很善于控制自己心绪的,也好几次差点急躁起来。 “千砻县旁边有一道石溪,几日前我去过一次,还抓了鱼吃。但那边的鱼不是最好的,若要吃鱼,绕过千砻县再往东去……” “那边除了鱼,还有一个特别的就是赤金檀,那树木原本该生得更东边一些,偏就那里单独生长了一片。若是舍得劈成柴火,用来炙肉别有一番风味。不过也不只能靠柴火,炙肉也要选好肉……” 唐明逸如此这般听下来,只觉得头脑当中嗡嗡作响,前几次见这小娘子并非如此,照他的判断,也不该如此啊。 或许当真就是年纪尚小吧。 到最后,唐明逸也失了细问的想法,反倒专心放在棋局上了,然而此时劣势早已定,没过几手,温故忽然止住了话头,颇有些高兴的道了一句:“承让。” 唐明逸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可惜还是庆幸。 此时天色尚早,他本以为还要再来一句,可温故却站起身来:“今日便到这吧,明日再请先生来陪我下棋。” 唐明逸闻言只好行礼,也不想再耽误,直接告退出去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护卫们的差事 从温故院中回去之后,唐明逸只觉得头脑发胀。 按说,太守姑母的言行与她实际的年纪其实并没有什么不符的,但他却怎么都觉得不对。 原本在今日之前,唐明逸笃定太守姑母是有野心的,然而现在看来,她与刘著到底谁是真正隐于幕后的那个, 还是说真正在做谋算的另有其人,却也都暂时不敢确定了。 第二日一早,护卫们带着唐明逸的吩咐,各自依照约定好的时辰分别到各处去点卯报到。 而唐明逸一晚上都在反复咀嚼与太守姑母的对话,现下里已然觉得,昨日自己只是被那琉璃棋子突然惊了一下, 以至于心绪不稳, 今日自己有了准备,一定不会再像昨日一般被那小娘子牵着鼻子走。 温故原本想着午后再叫唐明逸过来, 可这新来的唐先生对刚得的差事太过热情,巳时刚到,便主动前来拜见。 唐先生这样积极,太守姑母自然满意,也果然只是要他陪着下棋而已。 二人这一下又是一整天,唐明逸也不再打听有关那琉璃棋子的事情,然而太守姑母仍旧是如同昨日那般与他东拉西扯,似乎只是平日里太过缺少一个可以和她闲聊的人,就真只是说些在他看来并不新鲜或者是并不可信的见闻,更是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晚饭前放他回来时,唐明逸虽不如昨日般烦躁,但情绪也是非常不好。 他这才明白昨日并不是自己过于关心琉璃棋子的原因,而是因为往常所有人与他说话,大多都是简明扼要,并且都是由他来掌握节奏和主题。 可这小娘子实在太过啰嗦,而且说的净是些没有意义的内容, 更重要的是,他丝毫没有办法控制住话题的走向。 不过,唐明逸也从中找出了一丝收获来。无非是时常反思,每每警醒,自己与属下谈话时切不可有这样的状态之类的。 又等了没多久,今日出去当差的护卫们就陆续都回来了。 这一日明显收获不小,只是在院中不方便言谈。于是众人先是匆匆用过晚饭,随后在厅里面汇聚起来,又搬来了笔墨纸砚相辅助,对今日的事情给唐明逸做了一个详细的回禀。 所有人都一样的是,今日第一天当差,各自的主事为了照顾他们,全部将差事排在了白日里,更是没有什么身体上过度的劳累,都是先有个熟悉的意思而已。 说到其他的收获和唐明逸布置的任务,两个去做逻卒的则当先回禀。 这二人在金绾麾下,点卯时正见着了那女巡检,更是让他们在司中稍微展露了一些功夫。 金绾的武功众人都见过,这就不提。而她做起事来也是身先士卒雷厉风行,是个难得的好巡检。 这二人对其他逻卒大体上也有个判断,功夫高低参差不齐,上下差距也有很大的区别,的确是个临时组起来的队伍无误。 点卯过后,这二人领了不同的差事,一个去南城门协助城门吏做一些治安的维护,其间便遇到了唐明逸事先在安平安排好了的人。 那人刚赶到潼城不足半日,只说前几日有些不清楚身份的人到安平来,打探“唐明显”的身世。 相关的一切自然都是布置好的了,来人便只得了一个“高祖赐姓,后又因为世宗皇帝时,受了上柱国杜兴的波及,被贬为庶人的唐姓将军旁支后裔”的结果。 唐明逸的想法此时也得了一个验证,若不是想方设法核实了自己的身份,太守姑母断然不会放他们出来当差。 除此之外,去了南城门的这一位又禀告了另一个发现。 公验当中私自放人的行径,实际上在做的并不是太守姑母的人,而是城中的几家大族,然而这也只是观察到的一个实情,并没有引出其他的说法来。 逻卒中的另一人,则由正好要去城中各处做查验的金绾带在身边,与她一同在西城北城做了一番巡视。 于是又是对金绾的一番夸赞,同时也讲了一个从旁人口中得到了的逸闻,便是那卓尔不凡的女巡检,是与李寻李主簿一同从千砻县被太守姑母虏劫来潼城的。 唐明逸暗自记下暂且不表。而后便是跟着李寻的两人,那李主簿阴阳怪气自不用说,今日也只有报到时露了一面,差了这二人到北城门去支援那边的工匠。 北城门自有主事来分配差事,算上他们两个,大概共有三十余人。流民源源不断地从城内外运送来木料石材,而每人只负责一个部分的打磨处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整体要做个什么。 可他们两个是上过战场的,从这些材料来看,明显是要拼装几座颇为巨大的刀车。 这算是坚固城防的工作,倒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接着便是那护院的三人,相比于之前几个,这三人倒是清闲也枯燥了许多,只在外院做一些简要的工作,听说日日如此,等太守姑母有了兴致由他们护着出城游玩,到时打些兔子野鸡,便也就是这个差事里最有趣的事了。而唐明逸要他们找的小娘子,这三人却都未曾见到。 剩下华季和死士的那一边才是最不寻常的。 跟着华季的两人竟然是被人领着去城东一个酒肆报的到。一天当中除了吃喝饮酒,就是闲谈时事。二人把华季的言行仔细与唐明逸讲了一遍,却让他得出了一个与当日自己的猜测略有些不同的结果来。 这华先生或许是说客不假,但现在下里做的却是一些信息的收集,消息的散布之类的活计。 而另外两个说不上归于谁统领的人,今日竟只是被关在一个厢房当中,被问了一整天的话,从家中人口到过往经历甚至再到理想抱负,所谈之详细,甚至还要再问两三天才能算完。 护卫们分别说完,唐明逸也主动将自己今日的遭遇道了出来。 诸般事宜汇聚完毕,在场众人都大概有了个猜测。 包括太守姑母在内的这些人,绝不是寻常的大族出身,而是有着完整计划和行事逻辑的,甚至有一些战场以及治城经验的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大小姐的图谋 温故把该让唐明逸看到的,都一口气给他看了个遍,接下来无非是进一步把他已经得到的消息再细致的重复几次,让他自己推测判断出来这位太守姑母究竟有多大的本事。 这些事金绾华季他们各自来做就好,不需要她来费心。 在梁州时,温故的目的很简单,自己既然守不住梁州城, 那就要守住梁州军,让这六千兵马跟着自己活下去。 而进入潼城并没有真正的完成这个目的,她迈出偷梁换柱的这一步之后,虽暂时不必面对北虞的军队,可在其他方面,梁州军的处境仍然艰难。 此时之所以暂且无恙,是因为南楚的精力尚还在朝堂的承继事宜, 以及与北虞的战事上面。 假若北虞诸军穿破安平广阳, 再往南攻,最少给连州一些近乎于兵临城下的压力,那时无论南楚的新君是谁,都必须安排定宜军往东南方向去拱卫连州。 到时候,梁州军就可以以潼城为根基,趁乱往西取下雍州,再寻机会夺回梁州,那么在两国的夹缝之中,或许就能搏出一番生机来。 可现下看来,南楚虽然是积弊日久,但也并非是无可救药的状态,最少还能与北虞抗衡一段时日。 安平广阳的南侧的群山之险也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 如若其间战事平稳或者新君登基,南楚朝堂上面空出手,一旦要来查探潼城,他们是禁不住细问的。 而且,如果唐明逸败给了唐显遥,楚阳关也一定会往北来攻,恐怕与自己计划的别无二致。 上一次楚阳关的失利, 只是因为他对潼城真实情况的不了解, 并且也是在出发之后才得知唐明逸死讯的。 如果要他做好准备再出兵,到时梁州军的处境绝不比在梁州时轻松。 所以,若要活下去,仅仅偏安潼城是不够的。 南楚北虞自己去打,谁输谁赢温故虽然并不在意,但她绝不愿意帮北虞搭一把手。 恰好这个时候唐明逸来了连州,他现在的处境温故大体也清楚,南楚皇帝唐承敬子嗣过于简单,唐显遥年长几岁,虽被自己父亲防备着,却也免不了过早的与各地郡守统领私下有了联系。 唐明逸晚生了几年,又被兄长“呵护”了几年,人脉上面便也耽误了。只有在大皇子那里不太得脸的楚家,以及定宜军主将楚阳关这么一个知己支持着。 而陵光君在其间到底会发挥什么样的作用尚未可知。 但总体来看,唐明逸是处于劣势的。 从这几次一些短暂的接触上来看,这位南楚的二皇子并不是庸碌之辈,既处在劣势,那必然是要尽可能集中一切力量,来争一争他想要的那个位置。 走投无路的梁州军,无依无靠的温将军独女,不就是最好的助力之一吗? 梁州军只要被唐明逸接纳了,在南楚的处境便再不会那般艰难。 那么,现下就出现了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由于温故自己的安排,他们这群人在潼城实在是过得有点太好了,好到和“走投无路”“无依无靠”这八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 唐明逸但凡仔细想了想,就能看出温故是有,最少是有过要夺下潼城自立的心思的。 这样一来,他们这两个自己人之间,不就生出嫌隙和猜疑了不是? 所以温故要做的便是把自己的处境变得更靠近那八个字一些。 现下,棋盘已经画好了,只需引唐明逸来落子即可。 第二日,唐明逸和护卫们依旧按照温故给他们分配好的差事各自行事。大楚的二殿下仍然屈尊降贵的陪着这个边陲小城太守的姑母闲谈,城中各处连同不失居中也都一切如常。 但孙老爷那边却发生了一件小事。 从安平广阳来潼城的不只是一贫如洗的流民,还有一些如同“唐明显”一般的大族公子,为了躲避兵祸,带着许多家当逃来城中。 这些人不管有没有随从,手中多少都是有一些银钱的,因此便不屑于谋个生计。 见城中安逸,稳稳当当住了几日之后,就恢复了往常贵人公子的做派。 由于此处并没有他们以往的人脉,同时也要对身家做一个适当的隐藏,所以,酒肆茶楼这种地方他们只会觉得无趣。但总是要有些消遣,于是最终都汇聚于孙家开设的伎馆赌坊当中。 这些没有根基的公子们,当然都成了孙老爷口中的肥羊。 身上的银两,奴仆们的身契,祖传的宝贝,甚至妻妾子女,只要愿意抵押,孙老爷一概全收。 而今日就有一位姓吕的公子,抵无可抵,在孙家的赌坊当中输光了身上最后一两银子,又背了一百多两的债。 本来欠了孙家的钱也没什么,孙老爷慈悲,并没有绝了他们的生路,也可以卖身进孙家做个奴仆嘛。 但这位吕公子着实不知好歹,竟当众嚷出孙家赌坊出千这种坏孙老爷名声的话来。 出言不逊自然是要讨打的,可刚打了没一会,这位没经过人间疾苦的吕公子就讨饶起来,只说自己能还,随后就把衣服靴子腰带连同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全都扒了、掏了出来。 赌坊的柜主简单看了,却是五两银子都不值,正待把他抓去赌坊后头的小间,再给他涨涨见识的时候,一旁以账房身份伪装,掌管孙家一些消息渠道的人却从中看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来。 “稍待。” 这位账房一开口,那柜主便息声了,只见他将那堆杂物分拣一番,随后和声问道:“吕公子,我问一句,这些东西可都是你自己携带的?” 那鼻青脸肿的吕公子怯声回道:“我又不会去偷去抢,都是我自己的。” “吕公子这是不肯说实话呀。”账房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还是得让他再辛苦辛苦。” 账房后半句是对柜主说的,那柜主更不废话,上来伸手又要提吕公子的领子。 吕公子慌忙一躲,急道:“别别别,你要问哪个?我都告诉你。” 账房闻言,从杂物里面拾起一只水囊:“我就问这东西的来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吕公子所见 水囊本来就是个很常见的东西,尤其是现在南楚所处的特殊时期,人口流动更加频繁,这种利于出行的物件售卖的就更广了。 然而由于需求的增加,水囊的制式也愈发简单起来。 当然仍有例外,除了北虞南楚某些军中使用的,会在上面描出一些特定的纹样来之外, 有些富户大族公子甚至家仆为了表明身份也会如此。 而这账房挑拣出来的水囊,单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可那吕公子听他这么一问,明显是心虚了一些,也去看那水囊,刚还说“问什么都告诉你”,现下反而犹豫了。 账房也不管他在琢磨些什么,只给柜主做了个示意, 一旁就有两名壮汉拉着吕公子到后头松骨去了。 两个时辰后,小半本写着吕公子进入潼城之后所作所为的册子, 便由那账房带着,往孙家正宅而去。 此时的孙老爷尚还处在一种诸事不顺的境地之下。 今日孙府收到了城外山匪的几封来信,信中措辞非常简单,甚至连落款都没有。 之所以判断是山匪,实在是因为这信写得过于简单直接了,写信人以孙老爷的亲长自居,更是由于这一层一厢情愿的亲密关系,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态度,直接表明了目的。 “人在我们手上,若想要赎人,一人五十两,两天后给你大爷爷送来。” 再后面则是一个详细却又笼统的地址,大概就是,由潼城北面出城,走官道往西北十里能看见一座破庙,从破庙后墙正中间往北数第十七棵槐树向西走,再数二十五棵树再往北……如此这般, 路线兜兜转转, 洋洋洒洒写了数百个字。 最终的目的地并不是一个寨子或者其他什么,而是平平无奇的一棵树。 同样的信一共有十余封,除了笔迹潦草的各不相同之外,写的内容基本都一样,只在称呼上有着一些略微的区别。 详细来说,就是大爷爷到十六爷爷,再到一千二百三十五爷爷的分别。 可谓是人数众多。 这些信全都是今日晨间从院墙外面或者绑着石头投进来,或者是干脆用箭射进来的。 按理来说,孙老爷与这些人大体也算是同行,都是从人口上面赚钱营生。 然而孙老爷大多都是在给身陷绝境的人提供出路,虽然这绝境往往是他造成的,但毕竟也善恶相抵了不是。 可这些人却是明着劫持,毫无礼法文明可言。 孙老爷本想干脆报官,可他反复计算了几遍,且不说太守姑母会不会刁难于他,但从她入城以后的行径来看,事情若是到了她手上,那她从自己身上敲去的未必会比这些山匪更少。 既如此,还不如他直接带银子去赎。 反正这些银子是花在仆从身上的,就从他们之后的月银里出好了。 这事刚想定,那赌坊里的账房就上门来了,只说有件要紧事来给主人家回禀。 此人亲自过来,那便是消息渠道上的问题,孙老爷当然上心,立时屏退左右让他详细报来。 原来,那吕公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族公子,只是个安平郡中四处流窜,偷鸡摸狗的盗贼。 北虞刚攻入安平的时候,这类人应该是最欢喜的,只需要躲着乱兵,不去闯护卫周全也暂时没有南迁或者西逃打算的大族宅邸。单凭借一些富足门户或者是空了的宅院,也能赚个盆满钵满。 可到后来,安平实在已经乱透了,偷无可偷,盗无可盗,不只要躲避兵祸,还要日夜提防苦主们找上他来。 于是也就此地不宜久留,干脆换个地方。而若是要往南去,州郡也好家宅也罢,防备都严谨,很不合适他这种人讨生活,相比之下,跟着流民们往西却再合适不过了。 这一路上的流民们并不全是单独行动的,而是少则几十,多则上百的汇聚到一起,不敢说是互相照应,最少也是让自己处在人群当中,才在这乱世里面显得不那么无依无靠。 这就方便了吕公子,正常而言,流民队伍少则十几日,多则二十天,怎么也都到潼城来了,可吕公子在这条路上耽搁了一个多月,把其间能偷的人偷了个遍。 而后才冒用了一个身份入城。 那账房收来的杂物,甚至衣衫靴子,无一不是在其间偷来的。 同时这吕公子也是个有头脑有计划的偷儿,衣衫之类的装扮并没有着急当了换银子,而是分门别类小心收敛起来,方便自己改换身份出入各种场所之用。 可惜的是,潼城的现状与他料想的截然不同,这地方虽然接纳了许多流民,却因为太守刘著严谨的安排,和巡检金绾过于强悍的能力,竟然比安平战前的情况都更好一些。 吕公子寻了好几日,却都没有做成什么好买卖。而后便赶上了南市十字街口“覆盆难照”的那一桩事,随即也就跟着去了不失居。 然而,他真正的本领是要藏起来的,相关的能耐也都不敢显露,自然而然的也就并没有被府中的考官们看上。 不过他却独有一份记人的本事,对太守姑母家中的一些护院仆从都有了印象。 孙老爷听到这里,只觉得这是个可以被纳入孙府的好材料,还以为账房是在这个正缺人手的当口发现了人才,特来同他邀功的。却不想最关键的还在后头。 那日之后某天,这位吕公子趁着晨间出门,往北城去探路子踏早青的时候,正好撞上了一桩凶案。 有三个身手十分利落的人,将两名明显是刚入城来的年轻男子,引入了北城的一处偏僻暗巷中当场杀了。 而这三人除了有一个事先埋伏,蒙着面之外。另外两人并未在面容上做遮掩,其中一个,吕公子正巧在太守姑母的不失居里面见过。 要说这吕公子也是胆大,又或者是因为长久没有开张,被逼出的胆气,硬是生生等到那三个行凶之人离开当场,他才跑出来,在刚死透了的两个人身上翻找了个遍。 而那水囊,就是其中一人身上携带的。 第一百二十四章 把柄 账房把水囊往孙老爷面前一放,他便立时看出特别之处来。 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特征,但这一只的做工也过于精细了,塞口上又箍着一圈皮料,大概是在不能装饰的情况之下,尽可能地做一些点缀的意思。 去年孙老爷曾经手过一套南楚封州军的装备,其中也有水囊, 和这一只是差不多的意思。 再多的孙老爷也判断不出,但这件事却给他了一个巨大的转圜机会。 郑家这件案子他是知道的,原本听过也就罢了,一两条人命而已,闹不起什么风波。可现而今死的是南楚的兵士,这就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南楚不知道哪一支军队的兵士悄然潜入潼城,结合前不久梁州的局面,想必是有明确的目的和诉求的。这是第一条信息。 其次,太守姑母的人在城中行凶,暗地里杀害被大族放入城中的“流民”,这是第二条信息。 再次,太守刘著纵容家眷,在城中谋害楚军兵士,不知所图为何。这是第三条信息。 最后,郑家的人放进来的楚军兵士,当日便死于城中,不知此事是否与郑统有关。这是第四条信息。 一件事拆成四个部分,各自有各自的效用。拼起来说不定不止可以解了孙家时下面临的困境,甚至还能狠狠赚上一笔。 这个时候最贵的消息,就是北虞南楚各自军中的事了。 孙老爷眉头上的愁云霎时之间一扫而空,什么山匪,什么仆从,什么潼城大族城门公验,都不重要了。 他孙老爷在这, 要谁给他撑腰,谁就得给他撑腰。 话虽这么说,孙老爷却也并没有急于一时,现下里这个消息只拆成了四份,再围绕着这四份进行一番打探,说不定还会有更多更大的收获。 只是得心应手的人暂时不多了,只好把还能调动的勉强先做一番调动。 着重围绕着郑家、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与不失居相关的一些地方,例如华季出没的酒肆,李寻之前常去的北城门匠作司等地,连带着金绾麾下的逻卒,都一并纳在孙老爷打探的范围之中。 “那翻高头的可知道是哪些消息暂时留住了他的性命?”孙老爷问道。 “没敢让他知道。”账房连忙回道,“所以事无巨细都一一问了,也都当着他的面详尽记了,应该没露出什么苗头来。” 孙老爷心下便有了一些主意,反正后续的消息还要等些时间,此时他便亲自出府,与账房一起回去赌坊当中,面见一下那位吕公子。 此时那贼偷被一股麻绳捆在赌坊后头一个单独的小屋当中,眼也被蒙着,身上衣衫反正是破了,还透着一条条的血痕。 听见来人走动的声音,原本一声不吭的吕公子突然哀嚎了起来:“我知道的我都说了,可别再打了,再打我也说不出什么来,只能胡编了。” “你今日说的,有哪一句是胡编的吗?”孙老爷往凳子上一坐,便开口问道。 吕公子耳朵好用,听这人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便知道是个身份贵重的,连忙说道:“来的是哪位老爷吧?我方才说的句句属实,老爷是不是从里面听出点有用的来了?可我就知道这些,打死我也没别的说法了。” 孙老爷点点头,只觉得这人机灵聪明:“的确是有用的。我来问你便是要你再多说一些实话,你且告诉我有是没有。” 吕公子欲哭无泪,只好求道:“真的是一句都没有了,我一个刚入城来的,就碰巧撞上这么一桩事,哪还有别的?” 听他如此说,孙老爷语气更阴沉了几分,却是对旁边的账房说到:“拉到院里宰了,明日一早运出城去。” 账房闻言称是,招呼了一旁的壮汉就要动手,那吕公子吓得魂都没了,大叫一声:“等一下!” 可孙老爷不发话,手下人们自然也不会停住,拆卸了现下绑着他双手的麻绳,又换上了一条更紧的,就当要把他嘴也塞上的时候,吕公子终于又嚷出一句:“我还有一桩事要说!” 孙老爷这才示意他们停了手,那吕公子喘了好几口粗气,稍微平静了一下,便开口道:“你是从那水囊上面看出东西了吧?” 孙老爷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反而一愣,随即又道:“那水囊上有什么新鲜的吗?” 吕公子也不管猜的对不对,只道:“老爷要是对那水囊有兴趣,我这还有一件和那水囊一起得了的,更为要紧的东西。” 孙老爷又问:“何物?” “那物件太过特殊,我没敢随身带着。我去拿给你,换我条命。” 孙老爷等的便是他这一句,也不回话就径自出屋了。 吕公子听他离开的声音,还以为自己失了生机,又是一番哀嚎,却不想账房却给他松了绑,又扒了眼罩,只让速速带他们去取。 这边的行动自不用多说。孙老爷也只是径自回府,虽然入了夜,却也不急着安睡,只等账房再返回来。 果然,一个多时辰过后,账房就绑着吕公子也到了孙府当中。 孙老爷见了,不等他说话,竟先开口问了一句:“跑不掉吧?” 吕公子方才的确是骗了他们这伙子人,将他们带到了一处自己预先准备好踏早青的地方,自认为已经熟悉了周围的环境路线,寻了个空子拔腿就跑。 却不想这城里的贼偷,哪一个和孙家没点联系,账房早知道他要往哪跑,人提前就安排好了。 抓了先是一顿打,这才带来孙府。 吕公子一天之内遭了好些皮肉之苦,现下被两个壮汉拎着才能勉强站立,一脸的颓丧:“我真不是故意的,是真没可说的了,我想就求个活命,老爷你给我条生路,我给你做牛做马……” “行了。”孙老爷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也知道你方才有些什么打算,让你耍这么一趟是为了让你清楚你从我们手里头跑不掉。” “不就是想要条活路吗?我给你条活路。在这潼城里面做你这行当的,哪个不想给我卖命?你留下来给我做事,不止免了你的债,还会让你比以前过的滋润更多。”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潼城的隐秘 其实在孙老爷看来,这位吕公子的本事倒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这人有本事,没出路,胆子大,并且只知道潼城里头最浅显的势力关系,尚不知晓哪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哪些地方是不能染指的。 比如不失居,比如那位李茂主簿,以及那位周通都统之类潼城新贵的居所。 孙家从来不养偷儿,倒不是掌控不了,只是因为实在没必要。 这些人不管是翻高头吃恰子,还是草窃市偷, 所得利润与孙家的营生相比太过于不值一提,而且还要专在上面费些心思,再多担一份麻烦和风险。 而孙老爷真正需要他们的地方, 往往又是他们绝对不敢轻易踏足的。 但这吕公子就不会有这样的顾忌,只要孙老爷从头把他的胆气养起来,这一位是能办成许多大事的。 二人简单做了一些沟通,孙老爷当真给他免了债,甚至又当场拿了十两银子,还给安排了住所,要他做的事也顺便吩咐了出来。 吕公子本来以为孙老爷会给他分配什么要紧的差事,仍旧以安平来的吕公子的身份在酒肆里厮混,主要是与酒徒们结交,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华季。 吕公子一听,立时就明白了孙老爷的意图,也不故作聪明的隐瞒,只问是不是要他寻个机会混进不失居里面去。 得了孙老爷肯定的答复和赞许的态度之后,吕公子当即就包揽下来,同时也表了忠心,二人这就算是相谈甚欢, 也就这么把事定了下来。 这边的事布置完毕,孙老爷又将城外的事做了一番安排, 随后也就终于可以得了个机会,好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接下来两日便都无话。虽然由于前几日那一桩凶案的影响,郑、王、史三家都在公验上面有所收敛,但同时也抬高了入城的均价,其间又放进来一些怎样的人,这些老爷们却并不那么清楚,孙老爷则更不知情了。 孙老爷前些日子的精力都被米粮和山匪的事情牵制着,并没有把重点放在城中的消息渠道上面。 毕竟人手有限,想急切地做成一件事情只能集中全部人手。 现下里他既然缓过神来,凭着消息渠道营生的人,眼光和本领自然也不是虚的。 之前的一番布置过后,效果很快就展现了出来。 去郑家打探的人首先带回来了几个消息。 首先是凶案当天,太守派人从郑家带走了一名管事和七八个仆从,现下正压在狱中。 狱里的事情打探不出太多,只听说府衙里照常在审,但明显是没有,或者还来不及审出一些结果的。 而之后几天郑家一切如常,并没有什么急躁的动作或者谨慎的态度。 同时,东南西北四处城门上,三家的人仍然在继续维持着公验里面的勾当,只不过郑家终于拿下了西、北两处城门,比原先最明显的劣势好了不少。 然而除此之外,公验似乎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其他的影响。 华季金绾两处则没有什么新鲜消息,这二人作为酒徒和巡检,分别都是很尽职的。 引起孙老爷注意的是,太守姑母招进府中一个没有旁的事情可做的尽职酒徒,这行径对他而言实在太熟悉了,不过有了吕公子,暂且也就可以不管。 最后,唯独李寻的匠作司,看出一些不同寻常来的东西来。 李寻这个人,不只手上确实有点技艺,用人也是极其负责甚至苛刻的。 以往日子里,他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八个时辰都在司中忙碌。而这两日,除了一天安排新人点卯时露了一面,就再没出现过,竟都不知道缩在哪里做些什么去了。 虽然主事的不在,但匠作司的差事却是不能停止的。 这方面本来不是孙老爷交代的重点,但做事的几人本着极尽周全的态度,也稍微做了一些探听和查看。 这一探,竟还真探出了问题。 如今匠作司主要做的便是城墙的修缮,和一些城防的准备工作。 每日里都会有定量的石材木材分别从东、北两道城门运送入城,先进了匠作司自己的府库登记造册,随后再分别转入四面城墙上各自的工程场地当中。 由于数量过于巨大,府衙甚至临时租用了城中两处私家的邸店,四面外墙上又支起了一整排单是高出墙的部分就有五尺余长的木杆,又蒙上了布,以做临时遮挡防备之用。 这些流程本来没什么问题,可架不住做事的几个人细心,分别在东、北城门往匠作司府库的必经之路上、匠作司出来后唯一可过驴车马车的大路上蹲了一天,大致算清了一个数目。 几处一番核对之后,便有了一个颇为惊人的发现。 运送入府库的木石,只有不足三成真正送去了几处城门上头,剩下的也没有在府库中贮存,记录数目后便送往了新租赁下来的两处邸店。 由于入城的车马单独载货并不多,甚至还有般载车在协助运输,因而这两支队伍虽然断断续续,但从早到晚络绎不绝。 但是,木石进了匠作司府库之后,出来的队伍却又多了一支。 骡马和般载车自然是空着从哪来回哪去,而载着东西的,则变成了许多提前预备好的牛车,朝着租来的两处邸店而去。 这些牛车也蒙着油布,但总有一些没盖严实的,从缝隙中看去,应当是才刚运进来的木石材料。 数量之巨,甚至都不能先等来运货的车马走干净了再出来,只得同时进行。 孙家这些手下人心思活络,当场就有了一个推断。 这些木石运入府库,定然是在其中直接卸货,又换了牛车,化零为整地送往邸店当中。 如此一来,往返次数和车驾的数量在观感上显得少了很多。 若不是特别去留意的情况之下,只会觉得送进去的多,运出来的少。 然而众人根据体量大小和车辙深浅等等,又做了一些大致的计算,这一出一进之间实则是相差无几的。 细想之下,只觉得这般掩人耳目的行径着实可疑。 第一百二十六章 求和 孙家的人进不去府库和那两家邸店,但打听一番还是可以做到的,费了一番功夫之后,终于得到了一个消息:邸店的确是由府衙租下,但原主却是太守姑母新收的那位酒徒,华季。 再进一步去问也就知道,华季买下两间邸店还不足十日, 正是在入了太守姑母府之后才有的事情。 查到了这里便已经查无可查了,众人也就只好回来,把情况给自家老爷做个禀报。 听完这些,孙老爷只觉得自己前些时日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自己最擅长的部分不做,竟去做那些搅动行市价格的生疏事情,还平白惹来了许多麻烦。 幸好天不绝他道路,送来了个吕公子, 他自己也宝刀未老, 并未一时得意贪急求快。 孙老爷先将这些手下人挨个赏了,随后便定下心来,安心分析现下的情况,很快,就得出了两个大概的结论。 或者,木石不能入府库,是因为府库当中早已经满了,贮存的是一些不能放在明面上来说的东西,大抵是私用且不能示人的,否则也不会让入城的货物麻烦这一趟,直接送到邸店去就好了。 不然就是将府衙买下的材料私自贪墨了。只需在这一进一出之间,把登记的数目做一些改变。待这一批货物运送完毕,匠作司府库实际上已经空了。中间再做些其他的周转安排,最后那邸店租期一到,地方还给原主华季,里面的木石自然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归属于他,无论原样售卖还是做一些其他的安排, 都凭他来说的算。 可无论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 或是两种皆有。都与李寻华季脱不了干系,也就与太守刘著以及他那位姑母小娘子脱不了干系。 如此一来孙老爷也就有了更大的底气,于是也就敢再一次到不失居去拜访。 应门的小厮与前几次相同,对孙老爷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异样,只叫他先在外院厅中稍待,自己则去回禀大小姐。 孙老爷哪能让他就这般离开,把从吕公子身上取来的那只水囊交给他,又仔细叮嘱了让他给太守姑母先看过,再说要不要来与自己相见。 小厮拿了这么一个东西,看不出所以然来,心下只觉得莫名其妙,但也是依言行事。 如孙老爷所料,果然没过多久,那小厮便重新来请,说太守姑母请他到后宅相谈一番。 一般他这种外男,别人女眷家的后宅是进不去的,可太守姑母养了一屋子的男子,本就不是寻常人,哪里还会在意这种规矩,请他前去想必就是明白了他的意图,于是就给出了一些稍微亲近的示意。 孙老爷终于进了这以前对自己而言万般难进的不失居后宅,虽说并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可他心下却总是按捺不住的高兴。 外院后宅中间的弯绕自不用提。很快,孙老爷便到了后宅内厅当中,只看见太守姑母与一位并没有见过的年轻男子正在对弈,除了她那婢女站在旁边之外,此处就再无他人了。 而那水囊就摆在案上,只有那男子不时去看一眼。 “孙老爷来了?先请稍坐,我这一局很快就完。”温故稍抬了一下头,给他招呼一声。 孙老爷应了一声“刘娘子”,刚想准备个笑脸,可还没等他再说什么,这小娘子就又重新低下头去看那盘棋,似乎是并没有把他当一回事,或者根本就是想要掩盖自己紧张的心绪。 孙老爷心中冷笑一声,径自找了个位置坐下,随即便道了句:“刘娘子好兴致啊。” “前几日躺久了,好不容易能起身,就想着做个消遣。”温故语气颇有些轻快,接着又道,“你无非是想要算计我一手,可我未必没有防备,你若是真算准了,就不该把意图表露得这么明显。” 温故此言一出,孙老爷心中大骇,倒不是她话说得有多狠,只是这个态度过于直接了,话中的意思更是有恃无恐。于是也就跟着想到,她平日里就敢让人在城中行凶,现在被自己发觉了一些勾当,逼到绝处,未必不敢在府中对他做些什么。 孙老爷自恃家大业大,又拿住了这小娘子的把柄。只觉得这一趟自己也是一个近乎于求和的态度,不至于让她起了歹心,这才只身前来。 此时,却已经开始后悔了。 然而他这边还没想好要如何回话,却听那没见过的男子当先说道:“算则算矣,却未步步都能算尽,大小姐留下一条生路,于人于己未必不是坏事。” 温故听唐明逸接了她的话,也不抬头,只是笑了笑,便就继续落子。 孙老爷听着二人各自一句话,一时之间竟也搞不清楚他们的意图,为了避免言语上出什么纰漏,干脆就不出声,只等着太守姑母再说别的。 然而温故却没再发一言,只顾下棋。 差不多一盏茶过去,这二人又来往了几手,只见那男子眉头忽然一紧,又见太守姑母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喜色,随着一子落于纹枰之上,这一局的胜负也就定了。 “多久?”太守姑母舒了口气,先转头问向一旁的侍女。 “大小姐,这一局用了一时二刻。”那侍女回道。 “先生让着我,还让的这般不露声色,辛苦先生了。”温故笑道。 那男子见被拆穿,也不隐瞒,干脆回道:“往常都是旁人让着我,现在看来,输也是件颇为不易的事,大小姐不也故意给我露出许多破绽来吗?” 这一局确实精妙,只可惜唯一的看客知夏并不太懂棋。 与温故对局的唐明逸自然是留了手的,可温故看出来之后更是顺着他的败势放了许多机会给他。二人各自求败,却又尽力隐藏,最终还是温故笑纳了唐明逸的好意。 话说到此处,这位太守姑母也不再做谦让,只让知夏收拾了棋盘,便转头与孙老爷问道。 “孙老爷送一只水囊过来,是担心我不失居里缺了水喝吗?” 第一百二十七章 要挟 “刘娘子哪里的话。”孙老爷也不知这太守姑母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反正也还有旁人在,就不急着把话说全了,“如今潼城里头,还有比刘娘子这不失居更贵重的地方吗?这里要是缺了水喝,我等早都喝死了。” 温故闻言, 只道“孙老爷说笑了”,随即又让知夏来招呼看茶。 二人稍做一番客气,本来应该进入正题了。可太守姑母并没有要屏退旁人的意思,却把话题绕了回来,依旧问道:“所以潼城里面是有什么我不清楚的习惯,到这个时节是要送水囊的?” 温故这话孙老爷不知道要怎么接,只觉得自己做到了这份上, 她若还在故意装傻, 实在是很没有必要, 于是干脆直说:“我只是听说,前几日里城中有一桩凶案,也不知审出结果没有。” 太守姑母作出一副疑惑姿态来,似乎是不理解他话题为何跳得这样快:“孙老爷是说那两位入城的流民吧?太守倒是和我提了几句,那都是该他劳心的事情,据说也还没找到行凶之人。” 孙老爷点头道了声“是”,可眼神却仍旧停留在太守姑母身上。 小娘子见他这般,有话便也直说:“孙老爷这是要与我讲些什么?” 孙老爷却含糊起来:“确实有些要紧事,想和刘娘子你商量。” 一句说完,他便看向与太守姑母对弈的那一位年轻男子。 孙老爷心想,接下来的话下人也好门客也罢,接下来的话该不该听心里总得有个数。这人要是有眼色懂事情,此时就该主动告辞出去,可那男子却不动不摇地坐在那里,反而大大方方地和他对视起来。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不说话,另一个不知道还能怎么说, 只好勉强微笑相对。 温故就放任他们对视了半晌, 终于反应过来,道了句:“孙老爷有话便可放心说来,此间的都是我信重的人。” 唐明逸便在等温故这句话。他当然知道这是小娘子收拢人心的说法,反正他也确实没想走。 这水囊送过来的时候,温故有没有反应他没看出,但他是有反应的。 兄长大皇子的侍从随身携带之物,哪里还能认不出。 这般看来,他那位兄长最少应该是把贴身的侍从派入城来了,也就是说,许仲彦或者也已经入城,或者很快要入城。 正经事该来了。 况且,前几日的城中凶案他已经听护卫们提过,方才又听孙老爷言语,似乎这水囊与那凶案之间有什么联系。 温故话既如此说,孙老爷便再没了顾忌,干脆直言:“刘娘子想必也知道,我家里有两处质库,前几日有人来当这水囊,下人见了觉得不是俗物,便送到我这里来看了。” 温故也不细究他话里真假,只是点头:“确实,既不是寻常人家只求实用的物件,又没有孙老爷这样的世家大族,时刻都要彰显身份的纹样。可再如何,也只是个水囊而已,有什么更特别,需要孙老爷单跑一趟的吗?” 孙老爷面皮不动,只发出两声笑来:“特别之处的确是有,就在这水囊原本的持有之人身上。” 温故咦了一声,只等他再说。 孙老爷只当太守姑母已经清楚自己那当铺的出处实则只是个由头,本着彼此之间心知肚明的态度,于是也就编了个漏洞百出的大概意思出来。 无非是那当户形迹可疑,又急着用银钱,盘问之下才终于道出,这水囊是从北城那两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原本应该要将这人送往府衙交给巡检或者太守处置,却不想中途一个不小心被那人钻了空子跑没影了之类的云云。 温故只当自己听不出来,便就客气回道:“劳孙老爷挂心了,这的确是一桩要紧事,那我得赶紧差人把东西给太守送去,让他也查看查看。” 说罢便转身给了知夏一个示意。 “不忙。”孙老爷抬手止住温故与知夏的动作,而后道,“事情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温故被这么一拦,脸上也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只是干巴巴地问道。 “从那人嘴里也不只问出了这点东西。”孙老爷不急不缓地吃了口茶,方才继续,“那人也曾来过刘娘子这里,可惜没被看上,免了刘娘子许多麻烦。否则的话,现下有些事情就说不清楚了。” 温故依着他的态度,也作出了一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孙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娘子莫急,我这话又是只说了一半。”孙老爷只觉得太守姑母还在硬撑,嘴一歪,人就更显得阴沉许多,“好巧不巧,那人当天去得早,看见了行凶者的模样。” 温故终于在态度上表露出了一些不满:“那该去报给太守,孙老爷报来我这里做什么?” 孙老爷见她态度,忽地恍然大悟一般拍了拍额头:“嗐,忘了说一件要紧事,这水壶我当年在封州见过。” 温故问道:“这有什么干系?” 孙老爷看了一眼唐明逸,又瞧回温故,继而重新将“封州”两个字说了一遍。 虽说太守姑母没有让避着这男子,但却是在不知道他所说何事的前提下。 此时情境,一般的门客仆从听了这么大的事,万一起了异心,对谁都没好处,孙老爷便也不好将话说得太直接,差不多让太守姑母明白了就好。 果然,此言一出,厅中几人状态就分出了区别。 知夏暂不用提。太守姑母的脸色当然变了,只还是强撑着姿势表情,尽量不能让人察觉,却也难免让人联想到一些失魂落魄之类的词语。 孙老爷终于把握了局面,自然是得意洋洋的。 而唐明逸已经从孙老爷的言语中明白,前几日的凶案里死的是兄长的护卫。 继而又从他的态度和小娘子的反应中看出了一些端倪。这姓孙的不知如何得知了护卫的身份,甚至还知道了是太守姑母遣人行凶这个事实,如此境地下,竟还大着胆子亲自来要挟这小娘子。 第一百二十八章 孙老爷也是自己人 此时厅中颇为安静,唐明逸心下大概有了一个打算,却又不好出声,而温故尚还要做出一副不知所措却又强撑气势的模样来,也不合适再来说话。 然而孙老爷却非常适时的出了声,继续说道:“我先来报与刘娘子知晓,倒也没有别的缘由, 只是觉得太守事忙,刘娘子与太守又是极为近亲的一家人,与谁说便也都是一样的了。” 太守姑母勉强笑了一笑,只道:“孙老爷考虑得周全。” 孙老爷更不遮掩:“我当然是愿意为了刘娘子极尽周全的,但这也要看刘娘子你的意思。” “太守事忙,我一个女子在城中也指望不上别的,孙老爷既然这样照顾, 我必定会承这个情。”温故强笑着说道。 太守姑母表明了态度, 孙老爷便知道今日这事算是能成了。 他只觉得郑统之流做事还是过于规矩, 才让这个外强中干的小娘子反复拿捏。接着又觉得之前自己连同郑家他们都颇有些可笑,竟先想着来讨好,反而没落到什么真正的实惠。 这小娘子心思再伶俐,与自己这般见过风浪的人相比,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心里面有些狠劲却见不了真章,不懂得事情真正利害的半大孩子而已。 稍微握了一些要命的把柄在手上,谁拿捏谁自然也就调了个个。 “我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觉得这几日史家王家那几位老爷争先恐后地帮着太守排忧解难,可大家往日里在潼城都是差不多的人家,我这一点忙都帮不上,实在是心里着急,又怕太守觉得我姓孙的在故意躲差事,我是真没有那个意思。” 孙老爷一时得意,却并没有忘形,口中的话虽然意图明显, 但姿势反倒谦恭了一些, 语气也尽可能的缓和了, 但在旁人看来却很是装腔作势。 太守姑母十分为难,只道:“不瞒孙老爷,王老爷史老爷他们忙的公验这事,前几日或许我还能说得上话,现下里我也实在是上手管不了,就连郑老爷来问,也是自己去与他们谈的。” “诶。”孙老爷打断道,“刘娘子想必还不清楚我的为人,郑统或许可以自己去和他们纠缠,但也就是心思上面打一些弯绕,却是不痛不痒的。我若自己去与他们争,手段就不会和郑老爷一般柔和。潼城现而今,咱们大家都求个安稳不是?何必惹彼此都不痛快呢。” 温故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便是“你休要拿搪塞郑统的方式来搪塞我”,这倒很是无妨,她不止清楚他的为人,还清楚他所有的勾当,甚至连他怎么死的都清楚。 然而面上还是一副妥协的模样:“那孙老爷有没有什么想法?” 孙老爷立时叹了口气,又是一副愁容满面的样子:“我最近倒是遭了一桩事,正好请刘娘子来帮我出出主意。” 温故也懒得再客气,只要他但说无妨。 于是孙老爷就把他的人如何带着财物出城去,又如何被山匪劫下,山匪再是如何写信来要挟一五一十地讲给了太守姑母来听。 孙老爷说的详细,只是除了落款并未提及之外,也没说这么多人带着这么多的钱财出去到底做些什么事。当然,他也不怕太守姑母细问。 毕竟现下彼此的状态,这小娘子懂些事情就不会刨根问底,而且就算要问,他的人事还没做成就被山匪劫了,没有任何证据,还不是他说去做什么就是去做什么的。 然而这却引出太守姑母一番疑问来:“我前些时日还常出城去游玩,并未见有山匪之类的,怎么会忽然之间冒出这些人来。” 唐明逸心下也有同样的疑问,潼城所处之地是最不该有山匪的,最少此时不该有。然而很快他自己便有了一个自觉得很可能真实的猜测。 于是也就终于开口与孙老爷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孙老爷派出去了多少人?” 孙老爷见这男子直接来问自己,并不急着答,反而先看温故。 “这是我府中的先生,平常不轻易出府,孙老爷想必没见过。”温故出声解释。 她话中故意隐去唐明逸的姓氏和来历,在唐明逸看来,便是不想让姓孙的生出一些警觉来。 这小娘子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方才打哑谜一般地说了半天“封州”,自然也是为了不让他猜出一些事情。 然而他早就猜到一切了,甚至可能比这小娘子知道的都多,此时也只是与孙老爷微微点头以做示意。 孙老爷便道:“刘娘子府中还真是卧虎藏龙,原以为有了李主簿那样的人才已经惊世骇俗了,却不想内宅里面还藏了别的。” 孙老爷仗着自己掌握了局面,说几句不顾忌的玩笑话,温故暂时也不会和他计较,他的好日子就在前头了,不急在这一时,于是也就符合当下处境的,稍微出了一声把这句话搪塞过去。 “前前后后大概有百余人了。”孙老爷见温故不接话,也不再引她说别的,只回了唐明逸方才那一句。 唐明逸一听,心下就已了然。 此时城外有山匪是很不合理的事情,但有另一支人马却很合理。 他那位兄长的护卫既然已经入城,那城外恐怕还有布置,他带着的可是最少五队的楚军护卫。 这些孙家的人,应该是好巧不巧撞入了他兄长的布置当中。他们不过百余人而已,又只是普通仆从,就算是家养的护卫也不够用。 写那信件恐怕是为了做一番伪装,避免许仲彦入城前生出其他的枝节来。 唐明逸思索间,温故又与孙老爷问道:“若是山匪,那必然是要剿灭的。我自会替孙老爷与太守认真说说。不过这事其实不用我来提,太守一定也不会放任这些人作恶。” “太守与刘娘子心里是有我们这些人的。”孙老爷随便应承一句,又道,“既然刘娘子以自己人相待,那我有话也就直说了,这件事上我还有个私自的请求,想请刘娘子帮忙安排一番。” 第一百二十九章 应付了一个 在场说话的三个人心思都灵活,也就没有因为孙老爷额外的请求而觉得意外。 山匪持质原本就该是府衙要管的,孙老爷不去找太守,反倒直接与太守姑母来说,要是别无所求反而不对了。 “孙老爷尽管说,我若能帮上一定尽力。”温故认真说道。 “能帮上能帮上。”孙老爷笑道,“我就想啊, 我这些人被山匪劫了,虽说是下人,但在我府中过的肯定也比外面舒坦很多,如今遭了这一趟罪,我实在是心疼他们。” 温故见他说的自然,只觉得这老叟的脸皮更是厚于郑统, 但面上也只是笑而不语。 孙老爷继续说道:“这次回来之后,想必府衙还会招他们去问话,但他们经历的大概也差不多, 不如叫那么一两个清楚过程的跟着去也就算了,不必人人都过去,剩下的人早些回府,我也好做一番安抚。” 温故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出城的人大多不干净,甚至还有些是不能在官面上露脸的。 这事上原本是被劫的人质,若是全数进了府衙,里面许多人恐怕就会当场变成人犯了。 “孙老爷爱惜手下人,他们能进孙府,可真是好福气。”温故回道,“不过这事终归是个必要的规制,我试试同太守商量商量……” “哪还用商量嘛。”孙老爷摆摆手,“这些事,刘娘子何必麻烦太守,自己还不就能定夺了。” 温故又道:“若是做家中的主,我自然没什么问题,可府衙里的事哪是我能过问的, 孙老爷是太瞧得起我了。” “刘娘子的话太守肯定是要听的。”孙老爷说是劝, 实际上却说得很是笃定:“不过倒也不必非得过问什么,事还得是府衙去办,只要主事的人是刘娘子自己得力的,这些处置便也就容易许多了不是。” 温故也不驳他,只是为难:“可若剿那山匪,总得带兵出城,我这府中哪里有这样的人才。” 唐明逸听她这话,正想着自己要怎么开口,却听孙老爷当先一步说道:“这也不难,刘娘子引荐给太守的那位女巡检,办起事来我瞧着就非常妥当,不如就叫她去做这差事,这样就自然好协调一二了。刘娘子你说呢?” 孙老爷前面攀交情的时候给了一个谦恭的态度,现下要争自己利益的时候反而强势很多。这便是要给未来自己与太守姑母的相处方法,定下一个范式。 现下的情势,太守姑母自然也就只能搭个台阶往下走:“山匪的事虽然不在城内,但按理来说也脱不出巡检司的职责范畴。倒是可行。” 太守姑母终于答应了,可孙老爷却并未完全满意,又提了新的要求:“当然,巡检司是官面上的,现下里我与刘娘子既然是自己人,我孙家的事刘娘子又这般上心,若能叫上个亲近的人一同前往,那我就更安心许多了。” 原本只是刘著派人去,若是人出了问题,或者虽然救回来了,却还有一些落到了府衙里,太守姑母隔着一层,总能找到托词或者借口,他孙老爷在这里强横,纵使拿了一些把柄,也并不好去跟刘著耍威风,这事恐怕就会被搪塞过去。 现下要太守姑母一并派人去,一则是多了一重保障,二则是要她推脱不掉,用心办事。顺便也能借着这事,让其余几家看看他孙老爷如今得势了,行事动作顾忌一些,与他有关的,便主动避让三分,与他无关的,就别来轻易招惹他。 温故却没有立时答应,反倒去看了一眼唐明逸,表情露出了一瞬间的犹疑。 唐明逸心里清楚,这小娘子是被逼得不知所措了,是要他赶紧想个法子推脱掉。 然而唐明逸自从方才认定了山匪的身份之后,就想要找个什么机会出城看看。 他们二人一个扮门客,一个扮山匪,都挑了个此生绝不可能有的身份,当真是亲兄弟。 此时机会送上门来,又是顶着剿灭山匪的名头出去看兄长现下的布置,他哪还会想什么推脱的言语,权当自己误会了太守姑母的意思,立时站起身来与这小娘子行过一礼,道:“我来替大小姐跑这一趟。” 温故明显很是意外,随即又收敛神情,只好应道:“那正好,就劳烦先生了。” 孙老爷见事情办得如此顺利,终于满意了:“我就先谢过刘娘子体恤了,那山匪约定的时间便是今日,信我也已带来,就请刘娘子从速安排吧。” 孙老爷说罢,从怀中拿出一封皱巴巴的信来。知夏取过,本要交给大小姐,却被温故示意让她直接给唐明逸去看。 地点上的周折自不用提,唐明逸翻过来看到山匪的自称,心中暗笑,这虽然不是他那兄长行事的一贯风格,但也并非做不出来,倒是颇有一些稚趣。 而后也就无话可说了,孙老爷又与太守姑母简短的客气了一番,随后便要告辞出去。 温故刚要遣人来送,即将迈出门去的孙老爷却停了步子,突然又道:“对了,刘娘子既然卖了我这样一个人情,那我也还是帮着太守分一些忧吧,公验的事情,不劳刘娘子费心,我自己去与郑老爷他们谈谈。” 他这语气并没有询问的意思,反倒像是在陈述个既定的事情。 这是无论大小,能吃的都要吃下。 公验这事,对郑统他们而言无非是个额外的盈利,但对孙老爷而言就远非如此了。 他做的大多数生意,哪一个不是和人口有关的。 太平日子里,人口几乎只能出于寻常人家,其间有多少的艰难多少的周折不言自明。而好不容易盼到了乱世,哪还有什么比流民更好的来源。 这一趟如此顺利,山匪这事他都能说一不二。既然得了寸,那就必然是要进尺的。 太守姑母无可奈何,也没有必要与他争这些,反正自己也不会直接搅和进去,便点了头。 孙老爷这才真正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第一百三十章 再应付一个 太守姑母就站在厅中,直到小厮前来回禀,说孙老爷已经出了不失居,她这才终于放下心来坐了回去,同时也就收起温和模样,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 唐明逸当然注意到了:“这孙老爷看着不像是寻常富户,行事起来颇有些猖狂。” “猖狂的何止是他。”温故也不再强撑, 无奈摇头,“现下潼城,太守掌管的严格,这些人占不到便宜,就都想来从我这里寻空子。” 唐明逸很是知道大楚许多朝臣私下里的那些勾当,与潼城这些老爷们如出一辙,便也有些慨然:“好的学不会,这些倒是被他们用熟了。” 温故顺着便说:“你进城来时遇到的那事,听你提到, 实际上我也是无可奈何。” 这几日趁着下棋的功夫,唐明逸的确说过这事,而那时候太守姑母尚还保持着一副强势的姿态,也都只是绕过话题,并不与他细说。 而现在一同面对了孙老爷,二人似乎更亲近了一些,终于也就能说几句实话。 “公验原本是最好不过的一桩事,他们来找我,我也争过,可这些人在潼城根深蒂固,为了城中安稳,也只好暂时做这样的让步。” “这潼城里的大族,难道个个都如同这孙老爷一般?”唐明逸心中不爽快,也就趁势问出来。 温故如实回道:“倒也不是。其他人各个都有章法,只是都不如他狠辣。” 如此,唐明逸自然对孙老爷的出身和现下的营生有了兴趣,温故便基本照着实情给他说了一遍, 却只说明里是什么, 暗里一层是什么。把最深处的,她不好交代清楚如何得知,更是在唐明逸看来绝对不能容忍的消息渠道往来,给隐去了。 听完温故的叙述,唐明逸心下已经了然,这种人放在哪里都是祸害,早晚要除。随后半是直接半是试探地问道:“那大小姐对他们到底是个怎样的态度,这件事上我心里也好有个盘算。” “大局为重,先忍一时,但不能纵他们长久的这样下去。太守有太守要做的事,我有我想做的事,潼城不管能不能安稳下去,有些人和事都是必须要管的。”温故认真说道。 “好!”唐明逸由衷赞了一声。 方才这小娘子与孙老爷的一番言谈听下来,唐明逸倒是对她有了一些改观。 太守姑母虽说有点手段也有点想法,但毕竟年纪在这里,见过经过的事自然都有限。 单从“覆盆难照”以及后续引出的不失居中考校人才上来看,她绝对不是一个甘心安于后宅的人,做的事情也有章法,只可惜被局限着,后继无力。 就算如此,一个十余岁的小娘子,能做到此处已经是很了不得了,只要有人稍作点拨,再带她见见世面,肯定是个前途无量的可塑之才。 哪怕日后成不了冯仙儿那般地位的人物,做个女侍中之类的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一开始唐明逸对她有一丝杀心,是因为尚不知晓她全盘的事宜,更不知晓她身后是否还有旁人。 温故若是有什么过于深沉的谋算,他可能还会有些提防,但现下这个“尚可”的程度,他反而起了这般惜才的心。 唯一还没有弄清楚的事,她这样的想法和谋算总不是无端就有的,那到底是如何来的暂时还不可知。 但这也并不影响大局,二皇子便引着梁州军的大小姐,以门客与主家问策的形式,简单聊了一些潼城南楚形势上面的问题。 越聊唐明逸越觉得可惜,这小娘子的种种想法都很是不错,却也都是浅尝辄止略窥门径,于是也就越来越觉得自己识人甚明,只恨不能当即表露身份,帮她答疑解惑,引她更进一步。 然而温故也由内而外地表现出了一些焦急,唐明逸看在眼里,便干脆把话题绕了回来。 “既如此,这一趟差事我就知道该如何去做了。”唐明逸胸有成竹道。 温故却忽然有些恼他:“说了这许多,还有件事我也要说几句话。” “大小姐请讲。”唐明逸诚恳道。 温故也就直说:“唐先生对形势看得清楚,怎么孙老爷是什么打算却看不出来了?方才我是叫你帮我推脱掉,你反而痛快接下了。本来还有回旋的余地,现下可怎么办?” 唐明逸只好装傻:“方才我见那情境,只想着当下的难题,还当是大小姐想让我去办,这才接下来。刚刚也想明白了,是我一时愚钝了。” “罢了罢了。事已至此,也正好让我看看唐先生办事的本事。”温故仍是无奈的神色,继续道,“我叫人与你一同去府衙与太守把事情说清楚,就紧着做了吧。” 唐明逸应声,同时也有个想法要和温故再说,却不想她却先一步开口道:“这一趟毕竟是去面对山匪,唐先生要用人,还是用熟悉的得心应手一些。” 温故说完便直接和知夏吩咐:“去把唐先生原本的随从都叫来,到外院去等。府外的那几位也都遣人去叫,让他们直接去巡检司。” 唐明逸正是想说这个,而温故同时也想到此处,他心下更觉得满意,便也没别的话说,直接谢过。 事情到此已经安排妥当,唐明逸也就拱手告辞,温故又叮嘱一句“千万小心”,便就由他去了。 人召集起来并不麻烦,等唐明逸到了外院厅中的时候,那三个做护院的和两个在小屋中书写了好几遍生平又说了许多遍对形势看法的二人,都已经在等他了。 众人一起去了府衙,刘著当然没在,而主簿李茂一边遣人去请示太守,一边说着“太守定然会这般处置”,也就义愤填膺地把事情定下。 等再晚些到了金绾的巡检司,刘著的意思也跟着到了,众人立时点数人马,除了大约二十来个逻卒,更有一营五百守城军供他们调遣。 唯一不足的是,跟着华季的其中一个护卫吃醉了酒,唐明逸见他实在不好办差,就把他留在了城中。 其余人等一并向城外孙老爷提供的地点开拔。 第一百三十一章 陵光君庙 潼城四月,原本应当是城内城外桃红柳绿,四方游人纷至沓来的时候。 然而现下里情势不对,时辰也不对。顶好的景色都让过路人的杀伐之气糟蹋了。 唐明逸身边只带了十来个人,其中原本自己的护卫只有三个,剩下的分别是金绾的逻卒和潼城的守城军。 这支五百多人的人马本应由金绾和潼城军领头的统领统率管理,然而由于不失居门客的身份, 这二人自然而然地把布置的权力交给了这位名叫唐明显的年轻人。 唐明逸本人更是欣然接受,完全不在意他们这样的态度来源于一个对他怎样的想法。 于是在人马出城之前,便整体做了一番安排。 孙家这些人虽然做的事不是人,但他们本身还是人的,潼城的百姓既都在潼城府衙的管辖范围之内,那么府衙行动起来就要考虑到他们的安危,于是也就不能过早地惊动山匪。 若是五百多人大张旗鼓地出城, 怎么来看也不像是去赎人的。 所以便要分开行事, 唐明逸考虑到三方的根本目的并不一定相同,于是也就依照人马的来源,将这些人做了一个多达三十多队的划分。 他与金绾以及潼城军统领各带一队,其中人数比例大致相同,分别由北、西、东三处同时出城,其余人等各自拆分,分散出城。 由于时间紧迫,仅有不足一成的人能够改换装束行事,也就由他们当头探明道路,而后头的人只需按照前面的人留下的记号跟随即可。 于是唐明逸这边就承担了最先一队向北探路的职责。 众人顺着官道前行,依照信中所言,往西北方向走了十里,果然看见了山匪所说的那间破庙。 或许是人迹罕至,同时也没什么人打理的庙大抵上都会以“破”字简而言之。 这一座庙其实并不能称得上破败,屋脊窗棂,红墙灰瓦都还几乎完好,只是荒废了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就快要被许多不知名的草木掩盖住了。看制式, 明显就是一座陵光君庙。 众人本想依照信中所言直接绕到庙后, 再往前赶路。然而唐明逸却临时改了主意,先要去里面看看再说。 院中并无特别的,除了两棵生长得过于狂放杂乱的树木之外,干净到连其余杂物都没有。只是院门通往庙门中间的一段被人踏出了一条路来,想必是还有人来拜,也就顺便做了一番清理。 众人毫不费力地推开庙门,果然见到一尊已经陈旧褪色的“陵光君坐像”。 还未等唐明逸他们有些什么动作,庙中忽然就闪过一道人影,从坐像左侧暗处直奔向最近的窗口,继而撞破那破那道本还能勉强支撑一段时间的窗户,冲到庙外,消失不见了。 三名护卫最先反应过来,当先窜出,可那人身法轻盈,等他们跑到庙外,早已不见了行踪。 “恐怕是山匪留下的探子。”唐明逸毫不惊慌,皱眉道。 其中一个护卫立时回道:“我去追。” 此话一出,这名护卫刚要直接行事,却被唐明逸止住:“不忙,山匪既然有布置,就不会只是这一道而已。方才那人未必看出我等身份,就先将附近做一番简单的查探,看看是否留下些行踪之类的。” 唐明逸说的心不在焉,也当自己在行使一些不失居门客的便利,继而将这十余人分为三队,逻卒和潼城军各自往两个方向去做探查,而唐明逸则带着护卫们留在庙中,美其名曰防止贼人去而复返再做埋伏。 另外两队有什么不满,他自然是不管的,只是盯着庙中的陵光君座像,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待确定旁人已经走远,终于有个护卫开口问道:“殿下看出什么了?” “这是世祖时的制式,离现在有些时日了。”唐明逸仍然不动,只说了这样一句。 楚世祖在位时,陵光君庙是只能由朝廷兴建的,且一系列的祭拜行为大多只能由大楚皇室内部,和一些连州中身居高位的官员参与。 民间虽然知道这位神祇的事迹,但毕竟没有人亲眼见过,也就对她的容貌外形一概没有了解。 当年杜兴之乱的余祸延续了五年,除了各地时有出现的匪患之外,甚至还有因为大旱引发而来的饥荒,百姓虽然免于兵祸,但生存却也十分艰难。 久而久之,对于陵光君的祈福范围逐渐扩大,民间也开始根据朝廷祭祀当中流传出来的种种细节,自发的为她建庙。 当时,南楚朝廷对这种行为持支持的态度,加之之后连续两年的丰收,和南楚境内逐渐稳定的局势,陵光君的声望也就随之日盛,一时之间,整个南楚从连州到诸郡,从县中到各坊,甚至在有些大族自己的宅院之内,都修建起了大小不一的陵光君庙。 然而各处所求都不相同。常旱的求雨,常涝的祈晴,考功名的求文运宏开,练武之人求武运昌盛,甚至人丁凋零的来求子,积年的赌徒也来求翻身。 总而言之,到后来,天下的事从大到小没有一件是陵光君不管的。 于是各地的陵光君像迥然不同,或坐或卧,或老或幼,或慈眉善目怀抱童子,或横眉冷眼持戟握枪,更有连男女性别也都改了,甚至还有直接将百兽特征与之融合的。 本来南楚朝廷对这一情况听之任之,甚至加大了每月祭祀的阵仗,又给民间添了一把柴。 可随着陵光君声望的鼎盛,这件事在各地逐渐又有了新的变化。 有许多地方的山匪水匪、大族势力,以陵光君座下之谁谁的名目悄然聚敛钱财,有些怀有异心的,甚至公然对抗南楚朝廷。 而这些人被发现的时候往往已经造成了一些影响,虽然不至于让南楚陷入到什么过大的危局当中,却给当地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迫不得已之下,南楚朝廷只能下令,陵光君庙只能以朝廷准许州郡修建的为准,民间不能私自建造。而后礼部又专门划定了规制,这一混乱的情形才终于得以结束。 第一百三十二章 浑天司 眼前这一尊端正盘坐着,衣衫确实也是红袍,面目上没有特别明显的特点,或者说把一些过于逼真以及可以算是特点的部分尽可能地模糊掉了,同时,从面貌上并看不出是少女,最多只是个青年女子的模样。 这便就是楚世祖时, 礼部划定的陵光君像。 而后十年,在陵光君已经彻底成为一位严肃且有着清楚来历,维持着大楚国祚的神明,并向天下宣布由南楚皇室供奉其真身之后,南楚朝廷终于又重新允许民间自行为其建庙了,而那时, 陵光君的造像和之前已有不同,将陵光君奉上神坛的楚世祖也已驾崩。 再之后, 对于陵光君庙的规定时有更改, 陵光君像也随之常有不同。 其中具体的含义区别和历次更改的缘由,除了礼部当中真正负责这一部分内容的官员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正确完整地分说清楚。 唐明逸和其他皇族以及部分朝中大员的弟子,自然学过相关的课程,但他也是在真正得知了陵光君的真相,并且与这一任陵光君达成一个隐秘的合作之后,才重新认真的去了解了一遍。 与他同来的护卫们虽然不能分辨得这么具体,但大概也知道世祖时,陵光君庙都该在城中或者县中,潼城以往并没有更改地址或者缩小城域范围的记录,这庙出现在此处实在不应该。 “会否是后人依照之前的范式营造修建的?”其中一个护卫问道。 唐明逸却摇头:“原本这一制式只有不多的人见过,流传其实并不广,而后来新的制式也在各郡县中迅速推广,不该还沿用旧制。所以,造这一尊的时期无论往前往后,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护卫们不知二殿下为何会就着一尊只是有些蹊跷的造像纠结许久,便带了一些催促的意思问道:“公子可是觉得此事与我等当下的事情有关?是否需要我们做一番调查。” “也不必, 我大概知道一些。”唐明逸干脆跳过这个话题, “你们可知那些山匪是什么身份?” 护卫们也不乱猜,只等二殿下自己来说。 唐明逸也不废话,将自己的猜测和盘托出告知手下,让众人心中先有个底,继而也就顺着说了一些有关于太守姑母的想法。 “之前在我兄长手上去保李寻,却不想被那刘娘子抢先一步。她既救下了李寻,自然也就得罪了我兄长。”唐明逸缓缓说道,“几日前兄长的护卫入城,想必也是为这李寻而来,那刘娘子也不知是骑虎难下,还是出于情义,竟然敢派人把我兄长的人杀了。我大楚之中,有这种胆色的人可不多,况且还是个女子。” 护卫也就顺着说道:“殿下这是起了爱才之心?” 唐明逸点头道:“当然,我父皇有冯仙儿,有林芝婉,我自然也要有。而且不管她出于什么目的,此时也只有追随我这一条出路。” 这话原本是大不敬的,可现下里唐承敬的情况已然成了定局,南楚这两位皇子真正要在意的只有陵光君的态度,就连一向孝顺温和的唐明逸也不需要再避讳这些。 “我那兄长自以为清楚形势,可以反过来逼迫神明,实际上他根本不明白陵光君有多大的威能,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唐明逸说话间,神情不止自得,更还有许多成竹在胸的自信模样,要不是此间不便,几名护卫早就跪下来道一些真心奉承的话来了。 “大殿下过于不羁,又疏于谋算。二殿下心思缜密,行事周全,是大殿下远远不及的。” 唐明逸也没点头也没驳斥,继续说道:“本来我想着,李寻既已保下,许仲彦一死,我便再无可担忧的。可现下既然有了刘娘子这一位合适的人才,就算许仲彦不死,我也有了新的应对。” 三名护卫一听此言,神色同时变了,也不管其他,直接跪下回道:“请殿下放心,我等必定助殿下诛杀此人。” “起来。”唐明逸摆手道,“你们都是跟了我许多年的,明枪暗箭都见过了不少。这一次很可能要面对成望舒,我都带你们来了,足可见我是最信任你们的。” 话说到这,护卫们才终于敢起身,却仍都是低着头等唐明逸再说。 “只不过,那日我在不失居里好像看见了很不合适的人。这件事,要比许仲彦还重要。” 一个护卫立时反应过来:“殿下说的是第一日那名女子?” 唐明逸点头:“方才跑掉的那人并不是山匪,恐怕就是她。” 护卫惊道:“那我们不是轻易放她离开了?” “浑天司里出来的人,你们追不上的。”唐明逸笑道,“但她能来这里,反而说明我没有认错人。” 浑天司,百年前成立,世祖至今只开过一回,与陵光君有着极其隐秘的关系,朝堂之上甚至连左丞宋犹和右相冯仙儿都不知晓其中的关窍,但却是最为慎重的一个地方,世祖皇帝曾言其“重于昭华”,由此便可知其地位。 唐明逸提了这个名字,护卫们便知道了轻重。 “陵光君并未要我杀了许仲彦,之所以要杀,是我擅自替她做的打算,这也是需要你们在极为艰难的情况下才可以做成的。而现下,那个女子比许仲彦更为重要,你们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许仲彦那边我们就退而求其次了。” 话既已说到这,护卫们也就清楚了,各自应声称是。 唐明逸之所以把人分开,只留下了自己人,实际上也就是为了这几句话而已。 接着又与他们吩咐了一番,只说回潼城之后不需要再对太守姑母相关人等做其他的探查等等。 之后不足一刻,两支队伍便返了回来,说是周围林中发现了一些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唐明逸于是前往查看,只说或许是路过的猎户临时休息之类的,又留了一个护卫在此把一些杂物收拾一番,其余人等便就继续朝与山匪约定好的地点而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步来迟 由于信中叙述的地点过于繁琐,而逻卒和潼城军不知是能力所限还是心中打着一些其他的盘算,在整个寻路的过程当中,实际上都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众人本来没有什么压力,连唐明逸也觉得,信中所用到的标志只是树而已,没太当一回事。 可真正开始数了才知道, “山匪”在信中特意说明了树木的种类,就是因为这一片林地并非由单一树木组成,他们又来得晚,仰头望去哪里还能分得清楚枝叶的形貌。 但此间也没有别的办法,护卫们只好借着暗淡的天光逐一辨认,心下大多愤懑, 只觉得那些山匪是故意耍弄他们这些人。 “这是什么树?” “你瞧这树干,这一棵怎么会是槐树?” “信上说往北, 这一棵北不北, 西不西,到底算是不算?” 唐明逸听着众人此起彼伏地问话,也实在是无可奈何。 这般情境之下,纵使他们再小心仔细,也还是免不了错漏,几次数到一半又重新返回再数。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他们还是没有到达约定的地点。 眼见着最后一点天光也要散去,林中却忽然又起风了,引来四处一片沙沙作响。 然而这风除了带来的一些声音之外,更让他们嗅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闻到了吗?”唐明逸眉头紧锁,与身边护卫问了一句。 “公子,是血腥味。”那护卫也是同样一副眉头紧锁的模样,颇为紧张地回道。 “大概多远。”唐明逸又问。 那护卫却摇头:“不能分辨得太具体,最少两里之外。” 得了这个答复,唐明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两里之外的血腥味能传到此处, 恐怕不是什么好的情况。 “你们三个留下继续数,其余人随我来。”唐明逸也不耽搁,直接从自己随行的护卫中点出一个分辨的最清楚的,又从逻卒、潼城军中各自点出一人,将他们留在当场,随后便带着其他人,循着这丝若有若无的味道径自穿林而过。 其余人暂时还没察觉到什么异样,但毕竟要听从这唐明显唐先生的号令,也就依言行事了。 然而,又走了百余步,血腥味越来越浓,连逻卒和潼城军也都能闻到了。众人一并紧张起来,本想着结阵小心前行,可领头的唐明显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反而由随从护卫着,越走越急了。 在此处分开先后总归不是什么好事,众人无奈也就只好跟上。又走出大概三里之后,血腥味终于强烈到呛人的地步,连唐明逸也小心起来, 稍微慢下了步子。 “这!” 走在最右侧的潼城军兵士忽然喊了一句,众人连忙朝他靠拢,虽站到了近前, 却也只能勉强看见脚底下躺着个人,依着散发出来的浓烈血腥味,便大概知道这人恐怕已经死透了。 唐明逸低声喝了一句:“火把。” 方才由于要隐匿行踪的缘故,众人只是小心行路,并没有燃起火把,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既然走到了此处,若附近有“山匪”想必也已经发现他们了,唐明逸也就不需要再多做顾忌,只管吩咐先照个亮出来。 然而待众人适应了骤然亮起的光亮之后,映入眼中的,便是零零散散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尸首。 或许是心下早有准备,唐明逸对这一景象并没有过于意外,只是稍愣一下便就让逻卒上前仔细察看。 这些探查的工作原本应当是他的护卫来做的,只可惜他只带了三人,陵光君庙附近留了一个,数树的留了一个,现下只剩下唯一一个。 这些人死没死透暂且还不知,他也听过一些伪装成尸首行刺杀之事的方法,此时此刻更应该小心谨慎,留人在身边保一个周全。 好在这些本该就是逻卒们的分内之事,二话不说便就由近到远挨个检查起尸首来,连唐明逸在内的其余人等随着他们的动作一直跟在后头,尽量集中在一起,对可能出现的变故做一些防备。 然而连续查看了三四具尸首,身上都没有什么很明显的特征,不止金银铜板,就连稍微带些完整皮料或者铜铁装饰的衣物和皮靴腰带等等都没有剩下。 这般情境,显而易见的是被山匪洗劫一空之后的模样。 然而循着这三四具尸首再往更远处走,便又能看见两三具同样状态的尸首,众人查看之后再往远处去,依然如此。 “稍待。”唐明逸忽然止住众人动作,“伤口可有什么异样?” 正蹲在地上查看尸首的逻卒顾不上起身,直接蹲着回禀:“回唐先生,方才一共看了六具,伤并不在同一处。四具在脖颈,其中喉前右侧各有两具,应当是静止状态下被人从后面袭杀的,还有一具在心口,一具在背脊,伤在心口应该是当面袭杀,背脊则应当是逃跑时被人赶上杀了。” 说到此处,那逻卒将正在查看的这一具翻了个个:“这一具也在脖颈右侧。这几具手掌和脚底各有一些细碎伤口,但都不致命,致命伤都只有一处。” 唐明逸点点头,随即又问:“可能看出是什么兵器所致?” 逻卒明显是已经有了判断,直接回道:“现下看得不是特别清楚,但肯定都是刀伤,而且刀刃也够锋利,具体是什么刀,多大尺寸,得等天亮之后或者抬回去才能查看的出来。” 这逻卒说得清楚,可唐明逸还是给身边护卫做了个示意,那护卫便也凑过去,确认了此人当真已死之后,又仔细看了他的伤口,随即便起身朝唐明逸点了点头,表示逻卒所言非虚。 唐明逸对于追踪断案之类的事最多算是略懂,这种懂也只是基于他自己的常识和逻辑衍生而来的,并不清楚专在这一行当中有些什么技巧。 从方才的问话和逻卒脱口而出的回复里面,唐明逸也就知道了这人是远强于自己的,便放心由他自己去探查,也就因此顺便对潼城巡检司的那位女巡检,以及提携她上来的刘娘子更为认可了一些。 第一百三十四章 查案 几名逻卒有序地进行了一番动作,在又查探了四五具尸首之后,由于剩下的实在太多了,又已经得到了一些确定的结论,便就暂时先停了下来,给这位唐先生做一个回禀。 大体意思是,这些尸体所受尽是刀伤, 且都是一击毙命,下手干脆利落。由于尸体附近暂时看不出挪动丢弃的痕迹,大概也就得到了此处便是凶案发生之处的结论。 加之附近并未看到太多奔跑挣扎的痕迹,因此行凶者定然不是杀完一个再去杀另一个,也就肯定不止一人或几人而已。 另外,虽然这些人身上没有明显的特征,也没有留下路引之类的凭证, 可单从肌肤来看, 与风餐露宿一路奔波而来的流民完全不同,应当是附近的百姓。 后面这些其实也不用说,在场众人心里已经有了明确的判断,这些人几乎可以断定就是孙家被山匪劫走的下人们。只是逻卒本着谨慎的目的,详细回禀了而已。 他们这一行人虽然没有超出山匪约定的时间,但来的也算是迟了一些,那些山匪抢走财物杀人灭口,虽然残忍,但也并不算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 只有唐明逸心下有些疑惑。 他断定了此番是他那兄长的作为,可既然玩了这样一遭,虽然还不清楚真正的目的,但也不会平白无故临时改变主意。 就算因为什么紧急的变故让他必须离开此地,那么也不至于多费一番周章把他们杀死。 毕竟有任务在身,现下如此惊动潼城府衙,对他们而言没有任何好处。 除非这些人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逻卒出于巡检司明确的要求,又对尸首做了一些查探和整理,众人也没别的什么可做的, 更也不敢多做些什么,只好在此地等后续的人马到来。 大约又过了一刻,第二支队伍也循着血腥味找到了这里。随后众人陆续汇聚,几十只火把将周围照得透亮,终于也就直观地感受了一下,什么叫做触目惊心。 自潼城而来的五百多人在路途上各自都有一些遭遇和发现,也就做了一些类似于唐明逸在陵光君庙附近留人,以及派人继续数树这样的行为和决定。 最终实际汇聚到这边来的,也不过四百多人而已。 三个主事人皆在此处,又仗着人数众多,可是眼前这番景象还是让人忍不住胆寒。 此处树木并不繁茂,也不密集,大约呈许多个“品”字形拼到了一起,似乎是多年之前就有人刻意砍伐培植过的,但目的何在却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唐明逸他们所处之地,正好是这许多品字最南侧其中一个“口”处。 潼城军统领下令将此地围住,金绾又将逻卒散开布置,唐明逸的随从便干脆在原地将这三位最要紧的人护卫起来。 不足半个时辰,此处的全貌便已经被探查清楚了。 唐明逸他们之前见到的尸首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整片地方绵延出去三里有余,尸首不多不少正好有一百三十三具, 与孙府被劫的人手数目完全一致。 每一个“品”字形中都有十余具, 全在稍稍远离树木的地方。 而这些人无一例外的,身上并无多余的财物,甚至连干粮都没有,只有贴身的亵衣,手腕上也都有麻绳捆绑过的痕迹,有些口中还塞着布。 与此同时,在这片地域的树木附近也都发现了一些被丢弃的麻绳,大概可以推断出,这些人原本是被捆在树上的,而后则一起被人带出来杀掉。 后来赶上的逻卒和潼城军兵士当中,有一些和孙府的下人们打过交道,便也从中明确地指认出来了十余个人,如此终于确定了死者的身份。 甚至还有逻卒认出了两个身上背着血债,原本该属于杨万堂府上,在杨府出事前出城办事,之后再无行踪的人。 除此之外,满地都是杂乱的脚印,甚至无法辨认出这些脚印到底属于多少人,但金绾注意到的是,这些脚印并没有明显的深浅区别。 “这林中道路难走,马车也好般载车也罢,恐怕都不是那么轻易能进来的,只能靠人力搬运。那姓孙的不老实,银钱数目说得含糊,但肯定不少,但此处并没有什么车架或者是人力搬运过的痕迹,很不正常。” 金绾的脸色并不好看,自她上任潼城之后,就从潼城官员里面流传的一些“潼城为官的生存诀窍”当中,知道了一些孙老爷的事迹,对这一位实在没有什么好感,甚至还在做着断他财路的打算。 可眼前这一幕实在过于震撼,也过于凶残了,无论她以前的县尉身份,还是如今的巡检身份,都绝不能允许在她治下有人可以做出这般行径来。 “找一些稍微清楚的脚印,顺着去看看这些人往哪边去了。”金绾吩咐一句,便有五六个逻卒立时出列依令而行。 “我这边带的人少,还请统领出些人手,尽快赶回城中,一则是与太守将此间事做个回禀。这些刀口也罢,行事的风格也罢,像山匪却又不完全是,我担心还有些别的人马藏在附近,也请他做个提防。二则请直接持我令牌到巡检司再调些人手过来,好与我们一起做个查验,同时也需要将这些尸首运回城中去。” 金绾说得仔细又利落,那统领知道轻重,立时分出二十个腿脚轻快的回潼城去了。 随后这女巡检也不在唐明逸身边再坐,站起身来,亲自过去指挥逻卒们行事。 原本各自行动的逻卒,迅速由着金绾的指令,或者上树,或者结队往这一圈死人外侧去再做查探。 此时,原本留在路上继续数树的几个人却赶了回来,其中三处人马各有几人,见到此番情境,皆是一副震惊神色,但也并不耽误,同时做了回禀。 “公子,地方已经找到了,离此地再往北大概八九里,有许多失了马的马车和般载车留在原地,其他什么都没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又来一次 听了这个答案,众人心中多少都有一些疑惑,但来回禀的毕竟是这位唐先生的手下,在场众人因为各种考虑总也不好开口询问,倒是唐明逸先一步问出来。 “怎么会这么远?” “公子,这山匪是算计好了的。” 来回禀的手下倒也干脆,直接解释了原因。 按信中原本的叙述, 从陵光君庙再往北根本走不了多远,最多也就是一二里地的路程,可由于信中特意说明了树木种类,而中间很多地方两棵相同的树实际上相隔甚远,这便造成了一个无法根据信中所言来准确判定距离的情况。 同时,信中只说明了数量和方向,但到了地方才发现,很多树木并不是正南正北这样的方向,例如往北去只有两棵树, 一棵偏西一棵偏东,可一旦走错,便就要一路错下去,直到找不到下一刻标志物时,才明白该掉头了。 如此若不是有大量的人手同时行动,恐怕一两天都不一定能找到正确的地方。 手下大致这么一说,众人心中便已了然,这是一个还算好用的拖延时间和隐瞒信息的方法。 这些山匪看着是随意而为,实则肯定是想好的了。 护卫同时又说,由于十几批人各自行事,最终大多都汇聚到了那处,又有着当场的那些景象,足说明地点没有找错。 于是,众人也就没在这一点上再多纠缠,在潼城军确认了四周并没有其他的危险之后,便就分兵两路, 由潼城军统领带着麾下大多数的兵士留在原地驻守,金绾则率领逻卒和一部分的兵士往与山匪约定的地点再做查探。 而唐明逸已经得了不少的信息,再留在此处别无益处。于是便说自己的任务已经算是失败了,虽然怨不到他与在场诸位,但也是要赶快与太守姑母做个回禀。 潼城军统领原本想要表示一些客气的意思,准备派两队兵士护送他们回去,却被唐明逸直接拒绝,只说专心在此事上便好。 既如此,三个领头的各自带人分别行事。 金巡检和潼城军统领那边自有说法,而唐明逸一行往南路过陵光君庙的时候,那名预先留在这里的护卫早已将东西都收拾好了,除了他们来时发现的那些之外,又找出了大概十余处明显有人临时居住过的痕迹。 唐明逸由他带着将这几处一一看过,情境与他们一开始发现的那一处相同,当时用猎户的名义搪塞了旁人,实际上唐明逸心下大概有个猜测,那便是那两次照过面的少女住过的地方。 而后面几处相隔并不近,只是被简易的开辟打扫出一块只够供一两人睡觉的地方,甚至有些地方还铺了毯子,暂时判断不出是那少女狡兔三窟,还是有许多人都在此处藏匿居住。 此间不好多做计较,唐明逸便又命护卫们将这些痕迹做了掩盖之后, 方才继续上路。 剩下便也无话,没有旁人跟着,护卫们终于可以安心施展出身手,回城时远要比出城时快上许多,等他们临近了潼城,大约还有小半个时辰才会开城门。 北城门平日就没有什么流民,就算有,也一般要等到晌午过后,东城门那边人实在太多的时候,有些尚存体力的,便到这边来入城。 然而此时却在城下隐约能看见两三个人影,大概是提前赶到等着一会入城的。 唐明逸在离城门大概还百余步的地方停下,却有个护卫上来说道:“公子,我去叫门。” 这护卫虽不知晓缘故,但也看出了自家殿下有些心急。他们拿着不失居的腰牌,潼城的守城军是认这个的。 然而唐明逸只瞧着那些三三两两的百姓,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不急在这一时,等城门开吧。” 护卫们只觉得二殿下这是不想在百姓面前展现什么特例,唐明逸的确是这个心思,当然也是要做给太守姑母看的。 此时,远处那几个百姓也看到了他们,唐明逸话音刚落,就有一人迎着他们走了过来。 方才离得远还看不太清楚,此时近了,众人终于看出些不对来。 这些人身上也太干净了,哪里像是流民? 护卫们立时紧张起来,暗地里都摸上了兵器,可来的那人无知无觉,一边走一边鬼鬼祟祟的左右看看,到了方便说话的距离,这才终于开口道。 “几位,进城吗?” 那护卫只觉得听着耳熟,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回了句:“要进的。” 可刚说完就想起来,这和他们第一次入城时,那帮他们周转身份取得路引之人的行径何其相像。 连唐明逸在内,众人脸上都有些尴尬神色,护卫咬着牙连说了好几声“去”,就想把那人赶走。 可那人并不罢休,也不管他们脸上神色,只与他们说些潼城入城如何严格,此时不用未来说不定也会用到,况且不只是帮着入城,就连入城后做什么营生也能帮着介绍,再不行租赁院子,或者是投宿住店也可以领着去,之类的云云。 总而言之,就是在这潼城当中,但有所求,无一不是他们不能办妥的。 唐明逸终于被他纠缠烦了,也懒得说话,干脆掏出不失居发的腰牌扔到这人手上,就是个亮明身份的意思。 然而那人看了腰牌竟不闪开,反而更为热情:“几位郎君这是替咱们太守姑母办事去了?那这一路肯定辛苦,哪还用在城外累着?我去给几位叫门,赶紧回去休息休息。” 那人说完,转身与另外几个“百姓”做了个示意,不用猜也知道大概是表示了一下这几人的生意能不能做。随后也不管这一行人是个什么态度,径直跑回去给他们叫门去了。 唐明逸这才想起来,北城门这一块现下是郑统的生意,城外这些哪有一个是百姓,都是郑家派来等生意上门的。他虽然心下无奈,但也没再阻拦。 果然,不多时城门吏便将城门提前开了,他们也就不多计较,直接入城而去。 第一百三十六章 信使 然而他们刚一入城,那位“无所不能”的郑家人又赶了上来,这次并不是要与他们说些什么,而是见他们并无坐骑,于是叫着人一起不知道从哪牵了十来匹马来。 又说不用专门来送,等稍晚时候自会上不失居里去取。 这人现下的作为恐怕是担心这番“人情”无论大小,只到了他们这些门客手上, 却到不了太守姑母耳中,于是再给添上了一些。 折腾了半天几人的确也乏了,有马骑总归是好的,便也都没有拒绝,道了声谢,随后就扬长而去。 等他们到了不失居, 把马交给了看门小厮, 又说清了来历。看门小厮见惯了这些事, 便也知道该如何来处理,不需唐明逸再多言。 随后几人便跨入院中,却正好与一个之前从未见过的潼城军将军打扮的人擦肩而过,问了小厮才知道,这便是潼城军如今的都统赵将军。 唐明逸原本以为此时刘娘子尚还在睡梦中,却不想也这般早的起来做事了。一军都统亲自上门来访,更加佐证了潼城就是由刘娘子做主的猜测。唐明逸便直往温故的院子去,却在门口被小厮拦下。 “大小姐现下不方便?”唐明逸也不恼,只规规矩矩地以门客身份问道。 “大小姐说唐先生一路劳苦,可以先回院中休息,待金巡检也到时,再来一起用饭。”那小厮客气答道。 唐明逸心下知道,刘娘子恐怕并不知晓此时的情况,只是不想让手下人有先来争功的行径才给出了这样的态度。于是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又回:“劳烦回禀大小姐,此行并不顺利,金巡检尚在城外处理一些麻烦事,我先一步来报知情况, 颇有些紧急, 不好耽误。” 小厮闻言,说了句“唐先生稍待”,随后便直接回去与温故禀明情况去了。 实际上,唐明逸猜得对也不对,温故摆这样一个态度,的确是要表明不让手下人争功的态度,但并不是出于担心的目的,而是只摆出来给唐明逸看的。 不过这一夜她的确也没闲着。 老赵在潼城南境与定宜郡相接的地方等候了许多时日,却连半个连州来的消息也没收到。 直到昨日晚间终于迎来了两个信使,便就快马加鞭地将他们护送了回来,时间上大体是唐明逸等人在北边前脚刚出城,后脚老赵他们就从南城门进来了。 问过之后才知道,这二人并没有什么正经的官职,若非要论,也只是右相冯仙儿的亲信而已。 但既是连州来的,又是右相的人,如何都不能怠慢。温故自然不好出面接待,便由刘著给接了风, 本还要留他们休息两日, 这二人却如何都不肯, 只说替右相带两句话,带到便算是完成了任务,即刻就要返回京城去了。 话也没什么特殊的,只说如今朝廷事多且杂,刘太守于潼城的事迹朝廷已然知晓,右相记着刘太守的功绩,待大局稍稳之后,必定再派人来专行嘉奖。 这些话都是听着好听实际无用的,但现下里又是无可奈何,南楚朝堂上现在还能站着,说话也最有分量的也无非是右相左丞这二人而已,可冯仙儿也好宋犹也罢,从规矩上来说都不能直接对一郡太守的褒贬有什么官面上的说法。 原则上必须奏请南楚皇帝亲自下旨,或者由陵光君出面才行。 右相私自派人前来,明显是有些拉拢的心思,但到底不能大张旗鼓,就算有人知道了,日后拿这一件事盘出些门道来,她也能说是情况特殊,先由她出面安抚功臣,嘉奖的判定也都留给了朝廷。 虽然不合官面上的规矩,但也算不上特别严重的大错,况且用朝廷的实惠卖自己的好,这种事,南楚朝中从上到下许多人私下里都这般做过。除非右相的地位有了什么变故,给了人落井下石的机会,否则这事并不能算什么要紧的问题。 刘著自然也明白这些,于是从圣上到陵光君,从右相到这两位信使一一感谢了一遍,随后便也不强留他们,换了好马,备上干粮装了酒水,又给二人一人添了十两银子的车马钱,叫另一位统领带兵亲自护送到定宜郡去了。 从入城到出城,这二人停留了连两个时辰都不到。温故根本都没来得及见上一面,也就只好作罢,只将老赵叫回了不失居中做了新的吩咐。 无非也就是对跟着老赵的一千梁州军做一个安排而已。老赵带着这些人在外面风餐露宿了好些时日,原本以为该要回城中稍作休息了,却不想接了新的任务。 温故只要他们既出了城就不要再回来,暂时往潼城西边的林子里找个合适的地方驻扎,却不能以潼城军的名义,更要避人耳目。 老赵一开始还有些不情愿,倒也不是怕辛苦,只是觉得前面这个差事实在太过无趣,脸上表情也很是别扭。 于是温故便直接告知他周通这几天做的事,现下城外那些梁州军手里面有不少好东西,要老赵带人在城外与他们做一个汇合,两边把东西送一部分回来,剩下的分一分权当犒劳了。 老赵听了只觉得这样好的差事要周通得了,连呼可惜,又与温故说日后再有这般好的事可千万要大小姐也想着点他。 温故笑着应了,只说周都统刚好也在晚间回来了,此时正在外院厢房里睡觉,叫老赵去喊醒他,问清楚城外的人具体在什么地方。 老赵这才喜气洋洋地出去了,而方才唐明逸见到他时,他刚与周通商量妥当,准备再次出城布置安排去了。 温故这才能安心来想连州冯仙儿送来的这个消息。 这一些事,合情理但却不必要。事情本身其实没有什么需要想的,要想的是这一次与上一次的区别。 连州这两次对刘著的态度完全不同。恐怕变化都来源于她在潼城做的事。 可这些事的传递,无论是人力传递还是信鸽之类的,一来一回要花去不少时日,就算连州有反应也绝对不会这么快。 果然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第一百三十七章 听二殿下回禀 温故虽然尚不清楚陵光君究竟是如何得知潼城情况的,但想必该是有什么不合她所知常理的方法。 现下可以肯定的是,陵光君在连州朝堂上的一些指令,根本上就是来源于温故在潼城的一些动作。 而她在潼城的第一次重生,其原因一开始被归于金绾的私自报复。 可从这些时日的接触上来看,金绾是个严格遵循法度的人,若说是她来逞凶寻仇, 确实难以相信。 还好第三次重生的时候,成望舒等人的出现,给了温故另外一种思路。 假若第一次也是陵光君令成望舒所为,那么就可以得出一个暂时的结论:李寻也好,唐明逸也罢,这二人都是不能死的。一旦其中有一人死了, 陵光君就会立时得到消息,随后将成望舒派来, 强制要她重生一次。 这么想来还有一个佐证, 唐明逸到潼城来的目的就是为了保住李寻的性命。 那么现下要知道的,就是这二人的生死与陵光君的目的到底有怎样的关系。 温故能想到的,无非也就是陵光君的身世,以及南楚皇位的承继。 更深一步的也都还只是一些不甚清楚的念头而已,现下并不能推测出个所以然来。 温故之所以要让刘著将冯仙儿的那两名亲信留上两天,便是要套一套连州现下的情况。可奈何二人如何都不肯,却也只好作罢。 反正还有个唐明逸在手里,等潼城这边的事情解决了,去连州也是早晚的事。 温故这边想着,却忽然有了些困意,昨夜刚刚入睡就被叫了起来,原本唐明逸一回不失居中就有暗卫立时来做了回禀,温故想着应当也没什么大事,打算先睡上一觉再来见面,才给了吩咐。于是也才有那小厮先让唐明逸回院中休息的回复。 现下她刚要回内室休息,那接了唐明逸消息的小厮正好到了院中,先给知夏报了消息, 知夏听完, 正好赶在温故起身前与她做了一番回禀。 如此便也别想着睡了,温故一时也想不到城外会出怎样的变故,只好叫知夏把唐明逸带进来说话。 不足一刻人便到了,唐明逸平日里从脸面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就连上一次被误杀的时候也都没有露出过于狰狞的表情,也就因此在面对他的时候,温故才没有太过不适的感觉。 而此时这位南楚二殿下也不知是装出来的,还是真有些焦急,举手投足之间都没顾着保持沉稳的气度,反而轻易就能被人看出急躁来。 “唐先生说有什么要紧的变故?莫非是山匪将人都杀了?”温故也给出了一副急切的样子,见唐明逸刚进堂内就要拱起手来,也就先他一步开口问道。 唐明逸闻言,一句“大小姐”刚要出口又咽了回去,稍微一愣,终于还是说了句:“正是。” 谷鏞 温故的困意也跟着这一句散了,二人这才由内而外地严肃起来,把城外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分说一番。 唐明逸自从十六岁之后就甚少与人这般说话, 语气也好态度也罢, 这种回禀差事的状态只在少年时面对宋犹, 以及面对他父皇的时候才有。然而随着唐明逸成年, 许多事可以自行决断之后,父皇对他都甚少召见,宋犹也逐渐没了那般近乎于太傅一般的态度,开始做起君臣之间的礼仪来了。 此时唐明逸也只能勉强找着当年的感觉,辅以常见的手下人与他做回禀时的态度来与温故说话。 然而温故此时并不在意这个,周通昨日回来复命的时候明确说过已经将孙府那些人放了,并且同时探查了四周的情况,他们这伙伪装成山匪的兵马数量众多,若是四周有什么大一点的动静,绝对不可能毫无察觉。 可矛盾就在于,根据唐明逸所言,这一百三十三人全数死于刀伤,四周几乎也没有奔逃挣扎的痕迹。 根据温故的判断,孙府这些人也并不是普通的家丁仆从,身上多少都带些功夫。 除非是被大队人马劫持,或者是好几个南一剑在很有把握的情况下同时出手,否则断然不会造成这样一个局面。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唐明逸说了足有两刻,他并不懂得简明扼要挑最关键的说。而是从人数到距离再到金绾和那潼城军统领的各种发现,事无巨细一一禀报了清楚。 然而唯独隐瞒了一件也不知与此事有没有关联,最少是没被别人看出端倪的“浑天司”那事。 唐明逸说完这些才觉得口干舌燥,又想着要换副面孔,就脆不在自己这位“大小姐”面前拘束着,喝了一整碗茶还觉不够,又让知夏添了两回。 “唐先生可有什么猜测?”温故并不能提山匪的真实身份,可心下实在也没什么确定的想法,便就直接问道。 唐明逸刚想答话,温故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一般,说了句:“稍待,正好潼城军的周统领也在此处,叫他来一起说说。” 说去便去,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知夏就把明显也是睡眼惺忪,却硬是要瞪圆了眼保持清醒的周通引了过来。 “大小姐。”周通进来先行一礼,可话一出口就引出了一个哈欠。 “周统领没休息好?” “嗐,本来睡到一半,赵……”周通不清楚大小姐对唐明逸的具体态度,回话没过脑子,说了半句才终于反应过来,大小姐叫他周统领而不是周都统,就说明这房中还有外人,这外人自然也就是这小白脸了。 想到这周通立时又打了一个哈欠,正好改口:“赵老六忽然跑来找我喝酒,刚喝完想再睡会,就被大小姐叫来了。” 唐明逸瞧他一眼,只觉得好歹也是一营统领,当不当值也不该彻夜饮酒,之后此间事毕,一定要好生整治一番。 “恐怕周统领睡不得了。”温故道,“之前孙家有人被山匪劫了,我请唐先生去将人带回来,可却不想,那些山匪一个活口都没留,都给杀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明知故问 “杀了?”周通听了个目瞪口呆,“谁把谁杀了?” 周通的反应让唐明逸更觉不满:“是我说的不够清楚,死的都是孙家的下人们,至于谁杀的,暂时还未可知。” “一百多人,全死了?”周通这回清醒了,又问一遍。 唐明逸有些不耐, 却也只好点头。 周通不可置信地看看唐明逸,随后又看看温故,眉头拧到了一起,嘴巴努着,满脸都是“这小白脸说的话绝不可信”的神情。 温故知他意思,于是深一步解释道:“金县尉还在那尚未回来,周统领若知晓情况,便可先做个准备, 恐怕这些山匪还有些别的图谋。” 温故对周通说完,又叫唐先生再辛苦一番,把方才说过的话给周统领再说一说。 唐明逸方才已经说了不少,可现下也不好推辞,只得从头到尾又给周通讲了一遍。 周通越听越觉得甚是蹊跷可疑,然而终究不好表现出什么,待他说完也是真心实意地露出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来。 唐明逸也根本不指望这黑脸的莽汉能有什么高见,与他好生讲完已经算是给了大小姐面子,又吃了两碗茶,把已经很有些干燥的口舌润了润,却也不看周通,只等温故再来说话。 温故要他来说,也只是想让周通亲自听个清楚,好分辨分辨其中有什么矛盾的地方,见周通此时模样,便知道他也没什么主意,于是适时又抛出一问:“唐先生有什么看法?” 周通算是暂且被解了围, 只好先作罢,退到一旁坐下,让大小姐与唐明逸商量。 唐明逸还尚未听说过周通是被太守姑母收服的“梁州军降将”这样的说法,只当他这般反应实在是疏于训练,少见世面的缘故,也难怪梁州军轻易破城,又难怪太守姑母轻易夺城。此时也懒得和他多做计较,干脆只向温故说些自己的分析。 “这些山匪杀人毫无益处可言,一则,他们明显是有更多的企图,所以才去和孙老爷表明身份,既然表明了身份,潼城府衙不可能不知道山匪的存在,也就不涉及到隐瞒行踪之类的想法。” 温故点了点头,很是认可的样子,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唐明逸话里说的是山匪,实际上脑子里想的却是他那兄长唐显遥。 唐显遥既然以山匪的身份行事,索要钱财的目的肯定不是缺钱,而该是告知潼城府衙此事是山匪所为。 除非这些人里有人识得他的真面目, 否则实在没必要杀人灭口, 平白惹出许多怀疑来。然而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这些都是唐明逸在回来路上已经想定的,此时也无需多费工夫盘算, 便继续往后说道。 “二则,从孙老爷收到的信中来看,这般索要钱财的行径,看起来似乎是一些山野粗鲁之人想出来的方法,可实际上,其间却是精心做了谋划和算计的,寻常山匪行事往往求快,如此耗费精力反倒像是刻意伪装成山匪的样子,但学了个皮毛却没学到骨肉。” 谷楸 周通一听这话,一时也分不清楚算是夸他还是骂他,但总归是觉得自己做事不周,让人找出了纰漏,心下呸了一声,面上却也跟着点头。 温故自然不想把话往自己身上引,但却不能忽视掉一些明显的问题,只好顺着他的话分析几句:“倒也未必,山匪也不是天生就是山匪的,总要有个来由。潼城这里许多年来都没出过这样的事,忽然有了这么一些人,却也奇怪。” 唐明逸继续说道:“我要说的其三正是这一点,断案我远不如金绾巡检,但也能看出一些东西,又听了金巡检的分析,大体上是这样一个结论。孙家这些人的死法,应当是一群人一起出手,或是几个绝世的高手一并行事,才会有这样一个结果。” 这便与温故的想法相吻合了。 温故心中猜的其实也是唐显遥,但若唐显遥此时没有改变行程,并不应该在潼城附近,早就往连州去了。他留下来的人应该也都在东边和南边准备入城,断然不会特地绕到北边,去杀一群对他们而言没有关联的孙家下人。 除了唐显遥之外,此时潼城附近的高手应该只有南一剑成望舒一个,可就算加上他身旁那位带着功夫的少女也只不过是两个人而已,不可能把这一桩事做成这样。 但除此之外,实难想出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唐明逸不知温故所想,只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从金巡检那边初步的判断来看,这些人死了不足一日,而我们临近傍晚出城,又是从西、北、东三面同时绕路围拢过去。那么一群人也好,几个高手也罢,他们是如何避过我们这么多人的?” 温故顺着唐明逸的意思,把他没说出口的话说完:“除非,他们杀完人后,直接往北去了?” 这是最合情理的说法,却又是最不可能的说法。 堂堂大楚皇子唐显遥,千里迢迢跑来边陲的潼城,杀了一群城中大族家里的下人,抢了一些钱财,然后朝着北虞刚刚攻下来的梁州逃去。 这怎么可能? 然而即便再难相信,也暂无他解,此刻太守姑母既然问了,总是要答的:“往北去也未必不可能,或许他们本来就是北边来的呢?” 温故顺势追问:“唐先生的意思是,这些人是北虞的兵马?” 唐明逸却摇了摇头:“北边来的可能是北虞的人,但也可能是另外一些人马。” 温故懂了他的意思,还是明知故问道:“什么人马?” “梁州军。”唐明逸干脆答道。 温故也看不出他是否有试探的意思在,却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唐先生可能尚不知晓,梁州军一月前的确占了潼城,可潼城里面也都知道,这些人早就被我收服了。” “大小姐的事迹我自然听过,可这些人既已败退,总不至于还败退得那么整齐。或有些人眼见事败便落草做了山匪,这也是有先例的。” 第一百三十九章 各有隐瞒 唐明逸这话并非信口而言。 李茂安排到安平去假意探查唐明显身世的人,前几日也回来了,除了把要他做的事回禀一番之外,还带来了一些安平广阳两郡的消息。 之前,暗卫在南楚境内的人手并不多,唯独在这两郡当中做过一些还算细致的布置。 只因那边的战事直接影响着梁州的安危,同时也可以趁乱取得一些北虞相关的消息, 再加上原本安插在北虞境内的一些人手可以在这两郡混乱时,通过一些方法潜入南楚转道回来梁州,因此头两年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后来依着大小姐的安排,梁州军挥师南下取得潼城,由于所图颇险,又有人手上的不足, 于是文良李茂就把绝大部分人都撤了回来。 那时候安平广阳尚还没有乱透,然而随着梁州城破, 北虞在东边的攻势更猛, 这两郡勉力维持的局面终于崩溃,于是这次派人过去,所见的就是一幅截然不同的景象。 这两郡中的流民一般往西往南来逃,路上虽然有些同行的恶霸时有欺凌,但大体上是安全的。 然而往东一些,在北虞不想管,而南楚分不出手去管的一些的地方,做主的便是南楚溃逃下来的一些败兵,以及原本大族自己的护卫力量组成的根本不被南楚承认的杂号军。 这些人的行径便如同山匪一般,然而他们往南不敢攻南楚,往北不敢攻北虞,最终苦的就只有附近不能走不想走的南楚百姓了。 提及此处就不得不说,造成这般局面的根本原因是北虞南下,但南楚在其间也并未发挥哪怕一点的好作用,自太守以下的朝廷命官大多脱不了干系。 而自这两郡太守往上,连州朝堂里的那些大人,又有几个为这两郡百姓和即将全境落入敌手的土地担忧过哪怕一日呢。 所以唐明逸说这一句的时候, 温故心里很是不屑。只觉得此时大兵压境百姓受苦, 这些南楚的肉食者却还在打着别的一些盘算。 温故想归想,但面上却不表露,只道:“唐先生的意思是,这些山匪是梁州军?”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可能。”唐明逸笃定道,“梁州军号称两万,实则只有四千,他们一路败退过来,大小姐纵然收服了绝大部分,可最多也不过两三千之数,其余的未必都死在了梁州,难保不会有一些中途溃逃落草为寇。” 唐明逸说的这两个数都不对。 梁州军曾经的确号称过两万,却是由于早年间杨万堂帮忙从南楚朝中替梁州军求些粮草马匹之类的补给支援,过程中自己渔利才报出的一个虚数。梁州军当年自然也知晓,一是不得不用杨万堂,二是正好顺着他放一个很不准确的数量出去。 而四千这个数量,不管是宋犹探出的也好,唐明逸自己探得也罢,都是源自暗卫的手笔了。 不管这些, 周通只是听他说话, 心里面就越发不痛快,可怒也不是骂也不成,干脆坐在那里把眼一闭,就当睡过去了。 温故又疑道:“可据说我所知,梁州军军纪严明,甚至比大楚许多支军队都要好些,怎么会有这样的行径?” 唐明逸只当是这位大小姐的少女心性,毕竟她最大的功绩就是协助太守刘著击溃梁州军收复潼城,自己说了梁州军名不副实,也就削弱了她获得这份功绩的难度,定然是不愿意的。 谷噉 可论现下,他必须得把梁州军的身份说定了,论将来,不管当下自己的打算成与不成,刘娘子的这份功绩必须要往下压一压,才好让她安稳在自己手底下做事,不能在归入自己门下之前有些太超过旁人的功劳。 因着这两重的考量,于是也就只好顺着说下去:“若说温宗还在的时候,梁州军有人约束或许不至于如此,可现下梁州军没了主事人,恐怕就是截然不同的一份面貌。大小姐与他们交战过一轮,应当是有体会的。” 唐明逸这句说完,一旁闭着眼的周通忽然发出一串震天的鼾声。 唐明逸眉头一皱,斜他一眼,继续说道:“这些人落草为寇,远要比安平广阳那边的山匪更……” “呵……呼……” 周通那边鼾声更大,唐明逸忍住不耐,顿了一顿复而再说:“远要比安平广阳那边的山匪更难对付,孙家这些人……” “呵……呼……” “孙家这些人的死法,绝对不是一些寻常山匪能造成的,除了……” “呵……呼……” 唐明逸每说两句,周通那边的鼾声也就更重了两分,惹得唐明逸不得不也跟着加重的声量:“除了梁州军也再无别的可能,所以……” “呵……呼……” “邹统领!”唐明逸终于忍不住怒喝一声,一句话说得突然,都有些口齿不清了。 周通果然被这一声喝醒了,哼哼两声,勉强把眼睁开,只见唐明逸立在堂中,面色很是不善的看着他。 “唐先生,你继续。”周通含含糊糊说了一句,复而又把眼闭上,唐明逸见他如此不成体统,又要再说。可还没等他开口,周通的呼噜声又起来了。 温故知道周通是刻意为之,此时强憋住笑意,终于也唤了他一声:“周统领。” 周通这才装模作样的又“清醒”过来,见到了温故在看他,猛地窜起身来,敲了敲胸甲:“大小姐,末将在!” 温故并没有斥责周通的无礼行径,反而轻声与他说道:“周统领近日辛苦,等我们好生听唐先生说完,总有你休息的时候。” “是,大小姐。”周通应了一声,干脆又坐回去,身子挺得板正,直勾勾瞪着眼睛瞧着唐明逸。 唐明逸满口说的本来都是虚言,刚才三番两次被周通打断,现下又让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原本整理好的思路全都乱了,干脆直接说个结论出来。 “若是寻常山匪,府衙也好,巡检司也罢,都能做主,但梁州军溃兵在我大楚境内,这事就不只是潼城一郡的事。” 第一百四十章 莫急,听我先说 唐明逸这话基本已经把意思说得很清楚了。 若是寻常山匪,潼城自行出兵,剿灭之后只需把山匪数量,盘踞地点,行过什么恶事,相关损耗多少,又有什么数目的缴获, 其间何人居功之类等等一一报往连州,连州再返回来一个态度,记做太守的功绩,再由太守往下论功行赏,这事也就算了了。 可若是梁州军,则就不能按照寻常山匪来报,需以军务论之。兵是要马上出的,同时出兵前、获胜后各还要八百里加急传讯连州,连州来与不来暂且不说, 后续所报情况必须详尽。 这也就是温故入城之后一直担心的缘由。 若是往常,这是个绝好的机会,再给她之前的偷梁换柱补上一缺,从此彻彻底底隐匿梁州军的行迹。 然而现下这话从唐明逸嘴里说出来,那就完全不同了。 从方才这些话里,温故大抵明白了唐明逸的心思,这伙真正杀了孙家下人的人,无论唐明逸怎么猜测,无非都只有一个结论,那便是与他不相容的。 对方是唐显遥的人也好,其余什么自己不知道没见过的势力也罢,都要借着剿灭梁州军溃兵的由头,抢先一步把身份抬到明面上来定死了。 为保潼城不乱,太守必须要出兵剿灭这伙已经成了匪的溃兵,温故尚且不知道唐明逸更进一步的想法,可如若他有什么深一步的盘算,未来一旦东窗事发, 出手的反正也是刘著, 退一步讲也是刘著的姑母,谁也找不到不失居中一个门客的身上来,更与大楚的二皇子无关。 这主意盘算得不错。可惜就可惜在,大小姐是梁州军的大小姐,同时也刚好知道这位唐明显究竟姓甚名谁。 于是,温故也就只好不以为然,继续说道:“唐先生的确小心,不过我倒觉得,梁州军不会这般行事,山匪便是山匪,哪会有这么多来历。” 唐明逸听了只是皱眉,这搪塞的也实在太不认真了。 “大小姐还是信我,我这番判断绝不会有误。” 温故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唐先生若真是这样想的,那就是思虑太重了,这些山匪我自会处置。” 唐明逸又要再说,可温故直接站起身来, 对周通吩咐道:“周统领,你带些人出城去看看, 给金巡检做个支援, 也让唐先生安心。” “唐先生刚回来,就去休息一下,缓缓精神吧。”温故又对唐明逸说了一句,随后径直便要离开。 周通闻言也站起身来,走到唐明逸身边,几乎就在他耳旁突然爆出一声“是”来。 唐明逸被他吓得神思一晃,却也是强定住心神,拦了一声:“且慢。” 这回轮到温故皱眉了:“唐先生还有事?” 唐明逸深吸一口气,他本来没觉得说服刘娘子会有这么困难。 明摆在眼前的事,只要把梁州军的名号搬出来,只要潼城想要安稳下去,只要刘著想要坐实自己这份功劳,只要刘娘子并不是刘著对头的,这兵怎么都要出,根本不该存在什么犹豫。 而现下,唐明逸只觉得刘娘子这话说得十分无理,但也看不清楚她到底是惫懒还是惧怕。 无论是哪一种,城外头的唐显遥可已经开了杀戒,引他动手的只会有许仲彦这一件事,不管其中联系是什么,唐明逸都必须带兵出城,或者是阻断道路,或者是干脆把他那兄长的人手截下,总之不能让他轻易得逞。 谷牃 更何况,现下浑天司的人露了面,也不知道唐显遥是否已经察觉、分辨出了这些人。 而唐明逸手上没有兵马,此时传讯去定宜,一来一回等人到了也得有三五日。 若是太守姑母不肯出兵,他这一遭可就彻底被甩在后头了。 既如此,不如就把真话提前说了。 唐明逸这边想定,脸上神情也平静了一些,冷声说道:“大小姐,我且不说其他,这一次我只要与周统领同去,抓了人,自然就有分晓。” 温故也有了些不耐,回道:“若唐先生还觉得城外的是梁州军,那周统领去正好,你且放心吧。” 唐明逸叹了口气,终于说道:“既如此,我有件事,一直未与你说过,本想再看几日,可现下不得不说了。” 实际上,温故得了消息,心下比唐明逸还急。她也在潼城里重生过几次,周边的人手势力,什么时候出现,目的大概是什么,也算是都摸了个清楚,可这一伙人的行事,不像是已知的任何一方能做出来的。 所以也就只想赶紧将他应付了,又不能真的让他跟着出城。然而唐明逸现下这样,明摆着就要自报身份了。 此刻可不是好时机,温故必须帮他把这个身份隐瞒下去。 “哦?唐先生藏着秘密,正巧,我也藏着一个。”温故脸上挂了些笑,竟不走了,反而又回来坐下。 她这一句,真把唐明逸的好奇勾起来了,可还是自报身份更重要一些,便就要继续开口:“大小姐自然有我不知晓的事情,我们可以容后再说,现下……” “现下唐先生想要知道的,无非就是城外这些行凶之人是不是梁州军。”温故接过他的话说道,“我之所以笃定说不是自然有我的缘由。唐先生暂且莫急,听我先说。” 唐明逸以为她还要搪塞,可温故丝毫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四千梁州军,唐先生以为,楚军数目多少可以将其尽数俘获?” 温故问得认真,唐明逸也就认真以对:“梁州军勇猛世所罕见,没有温宗在,尽数俘获也并非易事。以定宜军为例,只说击溃,也需六千之数。” 温故点头:“若攻城呢?” 唐明逸心思转了转,报了个稍低的数:“若攻潼城,定宜军毕定先有内应,四倍于他,足矣。” 温故复又点头:“我带来的人马比定宜军如何?” 唐明逸瞧了眼周通,直接说道:“很是不如。” 温故便笑:“那我凭什么能攻下潼城?” “自然因为北虞压境,梁州军刚失主将,复而败逃,况且潼城乃是我大楚城池,民心不归梁州。” 唐明逸说了些已被许多人想过许多遍的理由,可温故听完,却只是摇头,随即低头去饮茶,顺便说了一句。 “因为我也姓温。” 第一百四十一章 刘娘子姓温 唐明逸原本就以为温故是在搪塞他,心中只觉得烦躁,就想把她赶紧应付过去再报出自己身份,到时候就算她有百般不愿万般理由,也不能阻碍她听从自己的号令了。 “刘娘子姓温或许也是缘由之一,但毕竟梁州军原本的声名在那里,若不是失了温宗将军……你姓温?” 唐明逸说到一半忽然愣住, 终于明白了温故话里的意思。 温故见他终于反应过来,也就颇为欣慰的放下茶盏,点头以对。 “你不是刘著的姑母吗?”唐明逸心中猛然一顿,只觉得有些事情清楚起来,有些事情又糊涂起来了。 温故端正坐好,答了声“是”。 “那刘著也姓温?” 唐明逸也不知道想到哪去了,问出这样一句。周通在他旁边立着,实在没憋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温故也跟着笑笑, 却道:“谁说我和我那侄儿非得是一个姓了?” 其实也怨不得唐明逸糊涂,他本就一夜未歇,又只是对付着吃了几口饭,一路上还编出了一套说辞,既要隐瞒对唐显遥的猜测,又要把浑天司跑出来的那个少女掩盖住,过程中生怕这位刚刚改了姓氏的温娘子找出纰漏把他驳了,只得尽可能急促地说,本来就不算容易。 可方才周通的所作所为和温娘子独断专行的态度,让他更是急躁了几分。 毕竟,以往无论在何处,他所行之事实际上都有着大楚二皇子这样一层身份来托着,别人逆着他也好顺着他也罢,面子上总也是很能过得去的。 再退一步来说,有些实在打心里不把他这层身份当回事的,比如他那位兄长唐显遥的诸多门客和手下,以及一些两边不站只站朝廷的迂腐大臣, 也都或者看宋犹的人,或者看楚阳关的兵,多少也不至于居高临下地驳斥他。 所以被温娘子和周通这么一闹,着实让他不舒服起来。然而唐明逸与他那兄长不同的是,这位南楚的二皇子自幼便居于大皇子唐显遥之下,也正由于他那位全天下都无可信之人的父皇,以及这位稍有拂逆便立时给予教训的兄长,让唐显遥的性子足够隐忍,也足够会反思。 他反思出了什么暂且不说,此时也只是开口与不失居中的这位大小姐,问了句答案显而易见的话:“你与梁州温宗是何关系?” 温故肃然回道:“正是家父。” “我曾听闻温宗将军有一双儿女,府内众人都称呼你为大小姐,原来称的竟是温大小姐。”唐明逸一时之间并不能把思绪整理清楚,于是也就只好说些不用动脑子的话。 温故仍然称是,随后又道:“唐先生对梁州军和家父的看法方才我都知晓了,那现下我与先生表明身份,先生对我又是怎样看法?” 谷垌 唐明逸方才的一个清楚一个糊涂,清楚的便是这一点:“我前几日还有些疑虑,多年前刘家在大楚也算是显赫人家, 之所以后来没落,一是迂腐不觉, 二是长久没有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后辈,刘著已经很算是其中的佼佼者了。这几日见识了刘娘子行事,只觉得才学也好,见识也罢,都不像是这样人家出身的女子。现下,这一点也就说得通了。” 温故且不论他话中对错,只听他越说越缓,也就知道他心里在盘算着事情,盘算的是什么自然也清楚,便也不让他多费无用的心思,自己说了出来:“先生赞我,我便收了。我这些时日也知先生心中有长远抱负,与先生说真话,便也是要请先生助我一臂之力。” 唐明逸果然警惕起来,问道:“大小姐所图何事?” 温故说了句“先生先请坐下,听我与先生细说”,随后便给他讲了这样一番来龙去脉。 原来,温宗死前给自己这一双儿女留下话来,只说梁州不保,要他们投奔大楚,当然梁州城也好,梁州军也罢,都是要跟着一起的。 这话也并不是临时起意,杨万堂曾多次与温宗联系,二人私下里也商定了一些事宜。所以温宗刚死,他的小儿子温新就第一时间赶来潼城,与杨万堂见面。 可不想这杨万堂狼子野心,见大楚稍有些颓势,便起了叛逃北虞的心思,甚至还想劝服那尚未经事的少年人带着梁州上下,与他一同归顺北虞。 可温宗与北虞死战了这么多年,温新纵然年少,但心中主意却是定的,断然不肯这般任他摆布。 然而杨万堂却老谋深算,在温新入城之时,就已经将多年以来豢养的私兵派出城去集结,随时准备打着梁州军的旗号,把这潼城“攻”下来,以此逼着梁州军就范。 当然也不止于此,杨万堂狠毒就狠毒在,既知温新不肯,立时就起了杀心,当天就把这少年毒杀了。 幸好的是,温宗早就交代了自己这儿子,来的同时,除了明面上的人马之外,暗地里也前后安排了一些人手入城接应。温新一死,这些人手即刻发难,当时就拿下了杨府,诛杀了杨万堂。 可笑的是,豺狼只能养出来豺狼,杨万堂一死,他的私兵立时也起了心思,竟当场投靠了梁州军,实则是仗着人数优势,想要依仗梁州军的名声在城中搜刮一番。 而城中真正的梁州军对此无可奈何,只得向梁州报信。 可温宗的安排不止于此。 温宗的父亲也就是温故的祖父,早间年曾经救过刘著的曾祖一命,二人也就因此结为了异姓兄弟,算到如今,刘著正好是温故的侄儿。 且说当时,由于杨万堂私兵作祟实际上夺下了潼城的控制权,太守刘著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助自己这位实际上搭不上边,又多年未曾联系过的姑母。 如此,才有了后来,太守刘著返回潼城,诛杀所谓梁州军的一番事情。 温故把这一番话讲完,唐明逸信与不信暂且不说,旁边的周通和一直站在身后默不作声的知夏都听得一愣一愣的,只觉得大小姐这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在是了不得。 第一百四十二章 故事有几种讲法 这一番话是温故在覆盆难照之前就已经想全了的。 此时此刻用来应付唐明逸再合适不过。 当然,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唐明逸此时没有办法去细查,否则其中总能找出些矛盾或者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来。 然而依着温故的打算,等到可以去细查的时候,唐明逸恐怕反而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但现下,唐明逸还是听出其中不妥的地方来:“可既然你与刘著有这样一层关系, 为何不在一开始就去与太守商议?反正要来找什么杨万堂。” 温故半是叹气半是冷笑地说道:“单论关系,找刘著自然是最合适的,可唐先生可曾听闻过一些潼城太守的风评?” 唐明逸本要摇头,但终于还是不想再弄出些曲折来,只好点头道:“我在……安平时偶尔听说过一些,只说此地的太守原本是个尸位素餐的,挂着个名字,连脸面都不管用, 来之前才有些不一样的传闻。” 此处唐明逸隐去了许多, 传闻不过就是刘著像是改换了面貌一般。但原因,朝堂民间却各有一种说法。 南楚朝堂上最广泛的想法,是刘著常年被杨万堂欺压,少了杨万堂,这南楚的栋梁终于也就挺起腰板做事,自然得心应手起来。 这种事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大概都听过见过,也就顺理成章地以为是这样。其间破落门户出来的一个妇人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众人都是不以为意的。 然而民间却更愿意相信,潼城太守还是以前的潼城太守,不一样的是,实际上的掌权人从恶贯满盈的杨万堂变成了爱民恤物的刘娘子。 当然,这些都是潼城之外的议论,潼城里面的百姓和官员又是另一重的说法。 温故现下是并不该怀疑他唐明显这个身份的,也就没有必要细细去问,免得这位二皇子一时心急,真说出什么连她也不能忽略的纰漏来,反而麻烦。 于是就只说自己要说的话, 喟然道:“是啊, 刘著明明一身的本领和抱负,却只能在杨万堂的欺压下面浑浑噩噩度日,我们找他,他也得来求杨万堂,又何必曲折这一趟。” 唐明逸听出温娘子话中情绪。杨万堂到潼城后,自己才开始与更广泛的朝臣有了联系,是从没见过这个人的。但他与宋犹到底是有点关系,也就与自己分扯不开,心下也有些惭愧,只道:“尚好的是杨万堂死了,潼城没出什么乱子。” 温故心中冷笑一声,口中却说:“我与唐先生说了这许多,唐先生还觉得城外的山匪是梁州军吗?” 唐明逸今日听到的事也实在是有点多有点大,可梁州军这个由头用不了还能用什么?于是一时也不知如何来回,只得摇头不语。 但温故不能给他时间,让他想出一些别的方法或者由头来,于是说道:“所以城外山匪的身份, 我倒是有些猜测。” 唐明逸只觉得诧异:“刘娘子……大小姐请讲。” 温故并没有在意他的称呼,而是蛾眉微蹙, 愁道:“我本来是依着父亲的心愿, 要来投靠大楚,只可惜前几日有一桩事,可能要把这条路给断绝了。” 唐明逸心中灵光一闪,忽然有了想法,追问一句“何事”。 谷騛 温故先不着急回话,反而交代了地方,让知夏去将一物取来。 知夏方才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却一直低头忍着,此时去这一趟干脆笑个痛快,等她回来再站定时,手上就多了个水囊。 温故让知夏把水囊交给唐先生,道了句:“唐先生可还记得此物?” 唐明逸心下得意,面上不表,只是回道:“当然记得,这便是那日孙家那一位拿过来威胁大小姐的玩意,也是北城那一桩凶案当中死者所携带之物。” 温故点头:“正是,唐先生可知那两名死者的身份?” 唐明逸顺理成章地答道:“不知。” “我也不敢肯定,但大抵上有个猜测,这东西或许是楚军里颇有些分量的一支,甚至是大皇子随从的物件。”温故脸上愁容更甚,缓缓说道。 唐明逸心想不用猜了,这就是,但表情却有些惊慌:“所以那日孙家那位话中暗示的就是这一点?” 温故更是点头:“我看见这物件还没有猜得那么具体,便是从他口中推测出了个准信。” 唐明逸立即把该想到的说了出来:“所以那二人是大小姐派人杀的?” “事情原本不该如此。”温故又叹了一口气,“我一直提防着城中这些大族,也在查一些与时局相关的紧要事,之所以把公验放给他们,一则是迫于无奈,二则是想依据这个方法来找出些线索来。” “那二人本来身上有功夫,又行迹鬼祟,我手下的人原本觉得他们可疑,却不想一去拦他们竟就直接动起手来,下的还都是杀手,最后落下了这样一个下场。” 唐明逸心想,他们是来探潼城情况,暗中保许仲彦的,当然是有功夫又鬼祟。于是又问:“大小姐要查什么?” 温故诚恳答道:“我要查的是北虞的探子。” “探子?”唐明逸惊讶道。 “这事我们容后再说,且说当下。”温故拦他一句,复而说道,“孙家这群人出事,我总觉得是大皇子下的手。” 唐明逸只觉得事情越来越妙了,却还有一问:“为何?孙家和大皇子也有关系?” 温故干脆站起身来:“我们梁州人对大楚的许多事的确不甚知晓,所以得了唐先生,我心下也稳妥了许多,不如先去休息一番,等精神好,了我还有很多事想同你商量。城外的事就交给周统领吧。” 唐明逸心下早在权衡,区区一个太守姑母,摇身一变成了手握四千梁州军的温大小姐,这分量也就截然不同了。此时他的确也找不到别的带兵出城的方法,也就只好依言行事。 想到这唐明逸就要告辞,可还没迈出两步,忽然又听身后温故开口问道。 “对了,唐先生方才有个秘密要与我说,还没说呢。” 第一百四十三章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唐明逸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个,现下情境变了又变,自己的身份不讲出来反而有更大的好处。 然而之前说过的话也不好随便搪塞过去,心思一转,顺势说道:“既然大小姐不与我见外,我也就不再隐瞒了,除了与我同来的这些人之外, 家中尚还有一些过去的人手知道我来了潼城,都是对我忠心的,不日即会来此处与我汇合,到时全可听凭大小姐调遣。” “能来自然好,他们对唐先生忠心,就都还在唐先生手下做事吧。只要唐先生对我忠心便好了。”温故一笑,随即回道。 唐明逸也是这么一层意思, 见温故言语间没有异样, 便也放下心来,却听温故又补了一句:“这么说的话,唐先生便要与我梁州军同进同退了?” “温宗将军的行事我是佩服的,大小姐的作为我着实也觉得了不起。”唐明逸认真说道,“如今天下成了这般形势,唐某若能与大小姐同进同退,也是一桩难得的幸事。” 温故客气回道:“有唐先生相助才是我的幸事。” 如此一来,这边就再没什么好说的,唐明逸拱手告辞,温故也不再挽留,便让他回去休息去了。 待唐明逸走后,温故终于才松了一口气。 她与这二皇子虽说相处了一些时日,但毕竟各自都没展露出真心,更是难以判断他到底有多少斤两。若他方才不分轻重,一味只求做他要做的事,恐怕这一次就算不会重来,也要把全盘的谋算打翻,再多出不知多少的曲折来。 “大小姐, 他这是信了?” 一直憋着没说话的周通此时终于敢开口说话, 也就赶紧问出这一句。 温故却是摇头:“只听我说他肯定不信,让他自己去问过一遍才行。” 这些心思上的弯绕口舌上的诀窍,周通是摸不到什么门路的,因而也就不敢擅自去做些什么,只向大小姐问接下来要怎样去准备。 对于温故而言,现在并不是一个最好的表露身份的时机,但由于孙家这伙人的变故,和唐明逸因此而产生的想法和态度,她临时做了个权衡,必须抢在唐明逸之前把身份暴露出来。 依照温故的打算,梁州军现下在潼城取得了一个暂时的身份,下一步便是要依托着唐明逸,往南楚朝堂上更进一步。 可若自己真的只是刘著的姑母,本身就是南楚子民,唐明逸一旦表露身份,她麾下这些人马是临时召集的也好,类似于私兵性质的也罢, 二皇子一声令下,就都要归于他来调遣。 而那时在自己与唐明逸之间,主动权和决策权都会被唐明逸掌握, 再无如现在这般对话的可能,若想不被他怀疑的做些事情就更是难上加难。 而且若在唐明逸表露身份之后,她再表露身份,更像是被迫而为,很多话温故也就不方便说了。 可若是隐瞒身份,日后到了连州再被查出,引来的祸患恐怕会更大。 所以,温故必须抢在唐明逸前面把话说清楚。现下梁州军对唐明逸而言肯定是有不小的诱惑,只需让这只兵马归附于他的过程当中没有太过可疑之处,既没有野心,又方便掌控即可。 谷饟 所以温故方才说的那番半真半假的话里面,把能表现出来的都表现出来了。但这种诱惑是否会大于城外这些行凶之人,温故其实也没有把握。 还好,结果是顺着她的心意的。 如此一来,只需等唐明逸把想问的都问一遍,接着便可以再做新的事。 情境所限,温故并没有把这些想法完整说与周通听,只是向他又询问了一番关于这趟差事的情况。 周通昨日回来时其实已经大概说了,此时挑着可疑的事尽量又说了个周全,大抵上也都围绕着孙家被劫走的这些人。 无非是有人身上功夫不弱,有人也算临危不惧,甚至要来与他交涉,明显都是见过世面的。而周通带兵本来就没什么可指摘的,他既说了周边没有可疑之处,那定然就是没有的。 周通想的着实费劲,一会龇牙一会拍腿,一副焦急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温故见他实在想不出什么,也就不强问了,只叫他马上带兵出城去支援金绾,务必找到一些凶手的线索,人也要尽可能带多一些。 当然,给他的任务也不止于此,出城之后还要再去找一趟老赵,依着方才的话,将城内城外的人马做一个调度,城内算上暗卫要留够四千人,剩下的按照之前的命令,散到城西去,与之前不同的是,劫过孙家的那些都不用送进来了,尽快换成辎重粮草,做好长期如此驻扎藏身的准备。 周通这边领命便走,临走时仍在思索可疑之处,但此间的布置也算暂时作罢。 “你觉得唐明逸来做这南楚的皇帝如何?”周通刚走,温故便与知夏问了一句。 这侍女懵懵懂懂,摇头说了句:“我觉得不好。” 温故好奇问她为何。 知夏怎么想的也就怎么来答:“他看着好像不太聪明,也可能是大小姐太聪明。我们之后若一直在南楚,那他们这主事的皇帝总要更聪明一些才好吧。” 温故听了便只是笑,先说一句“他聪明的地方还没显露出来呢”,复而又说:“不过,我倒觉得他正合适。” 知夏本着大小姐说什么都对的态度应了声,随后又听温故与她做了些吩咐。 无非就是府中事宜稍微做些调整,唐先生和他的随从们若想出府尽管由他们去,也不用遣人跟着。 同时准备把库房清理一番,那些刚搬进来不足一月的“旧物”都准备分批次地晒上一晒,免得潮了霉了生了虫子。 知夏也只是听着,心想都是些各家送来的以及杨府抄来的金银珠宝,什么虫子会生在这上面,但也没问,只是应下。 临去办事时大小姐又想起来一事,便与她说:“李寻那里也去说一声,就说要他做的东西不必再做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太聪明的样子 唐明逸从不失居内宅退出来后,虽然回了自己院中,但果然没有直接去休息。 他想着现下带兵出城是不可能了,但好的是这位温大小姐也认为这事是唐显遥所为,那么就不需要由他来提出这个看法。 之后只需要自己找一些说法,费一些口舌,让她对于唐显遥有一个明确的态度, 然后从心态上倒向二皇子也就是自己即可。 然而在那之前,这温大小姐话中真假还是要先查实一番的。 此时刚到巳正,原本应当是护卫们正好去当差的时间,然而唐明逸在温故那说话的时候就有人过来传讯,说众位往潼城北郊走了这么一遭,今日好好休息,无论哪一边的都不必再去点卯报到。 唐明逸知道众人劳累, 没必要硬撑着去抢这一时半刻, 就让手下人先休息两个时辰,具体事由也并没有讲清楚,只说午后用过饭再一起出府去转一转。 另外,出城前因为醉酒而不能成行的那一个却不在院中,唐明逸只当他是去当差了,便就没有去叫。 护卫们休息时,唐明逸却没闲着。他的觉是什么时候都可以睡的,但前提是要睡得安稳。 于是就自己先在府中随意走走看看。 不失居还是那个不失居,不过因为其主人身份的变化,唐明逸这一趟就多看出了许多门道来。 比如这院中的布置有新旧,从新的部分来看,很多似乎没有什么雅致意思的安排,和一些左右看着都多余的建筑,以前只当是这家主人附庸风雅,没有什么品味上的修炼。 现在看下来,反倒觉得这根本就是明面上的意图,只想要把这个院子变得曲折复杂,方便在其中躲藏、守卫而已。 这一点, 实际也反映了这家主人温大小姐的心境。 唐明逸连着走了好几处, 也都是诸如此类的体会。但却没有发现其他不寻常的地方。 如此这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李寻所在的那处院子,还没靠近过去,忽然听里面传出一句骂声。 “她当她自己是皇帝吗?就算是,也不能把人这样使唤!” 唐明逸听到这一句立时警惕起来,于是也就往更近前走过去,想听个清楚。 然而刚到院门口,门忽然打开,一个小厮被李寻推出来,差点撞到唐明逸身上。 “你回去跟你家主子说,我要再给她做一个物件,我跟她的姓!” 那小厮一脸无奈,却也不敢同李寻发作,又见身后的是这位唐明显唐先生,只好狼狈地与二人各自行了一礼,便赶忙溜走了。 李寻自然也看见了唐明逸,只是他现下情绪实在不好, 于是装也不装, 就要伸手关门,把刚叫出半句“李主簿”的唐明逸关在门外。 唐明逸眼疾手快,赶忙拦了下门,一闪身便进了李寻的院子。 “哎?”李寻吊着嗓子说道,“你这人,怎么强往人院子里钻?” 谷訑 唐明逸刚进不失居的时候见过李寻一面,当时李寻还算收敛,并没有给他递一些太难听的话。而之后唐明逸也从别人口中听过一些李寻的为人,此时见了自然也有些准备,于是拱手说道。 “李主簿,唐某和家里人能进不失居,多亏李主簿提携,只因之前大小姐给安排了差事,一直寻不到机会,今日特来与李主簿道一声谢。” 李寻皱眉看他,忽然冷笑一声:“谢我?我当时可没看上你,看上你的是你家大小姐。” 唐明逸见他当真不吃这一套,颇有些尴尬,也跟着笑了两声,权当过去了。 可李寻还是不依不饶:“不过你也别谢她,长得像个人的在她那都有机会,你要真想谢,不如与她告个假去。” 唐明逸忍下前半句,仍然客气问道:“为何要告假?” “告假回家,看看你爹娘,顺便谢谢二老给你生出一副好皮囊。” 李寻说完这一句,转身就走,也幸好如此才没看到唐明逸脸上一瞬间的阴沉和杀意。 不过,心下不爽归不爽,李寻他是不能杀的。陵光君特意要他来此地保下这样一个人的性命。然而还没等他动手,李寻就阴差阳错地被温大小姐保下了,所以时至今日,二人都还没有当面聊过一次。 只可惜,他现在名叫唐明显,并不能同李寻聊聊往事。 “李主簿说笑了,早听闻李主簿口才不凡,今日得见确实给唐某开了眼界。”唐明逸收敛情绪,也跟着李寻往前走去。 “你这人,怎么还跟着过来了?”李寻对他的行径十分不满,身子也不转,只扭个脖子与他说道,“我这院里到处都是机关,你再不退出去,就不只是开个眼界,而是要给你身上开出好几个眼来了。” 李寻这一句并没有吓退唐明逸,却听后者回道:“多谢李主簿提醒,我跟着你的步子,总不会出错就是了。” 李寻一听唐明逸说这话,又是一声冷笑,他身上没有武艺,但步法甚好,全赖儿时与欺负自己的那些孩童缠斗,以及到了千陇县后,凭一张嘴惹了无数人,避免被打而练就出来的。 这一身本事,在温故带着文良周通他们第一次来拜访时,就已经展露过了。 此时李寻干脆装腔作势起来,身子一低双臂一展,两条腿屈着就往前走了两步。 唐明逸本来对他的话就是半信半疑,但本着小心谨慎的态度,来不及多想,也跟着他做出一样的动作来。 李寻走完这两步回头一看,见唐明逸竟然不管姿势怪异跟了上来。于是忽然停住,一只脚抬起,双臂抱胸,又往前跳了两步。 唐明逸自然也就跟着换了姿势,跳了两步。 如此这般,李寻姿势越变越怪,动作也越来越快,唐明逸大抵也都学了个差不多。二人在院中折腾了好一阵,前后都累得气喘吁吁。 唐明逸当然也知道了李寻是在耍他,但几个动作做下来,逐渐没有那么羞耻,反而越来越自然了。 一时之间,李寻这院中充满了童趣。 第一百四十五章 唐先生糊涂 二人折腾了一阵,心里都觉得对方脑子不太灵光。 李寻自不用说,唐明逸连夜辛苦,到现在精神也逐渐有些恍惚。一会觉得自己这样子不成体统,一会又觉得四肢伸展起来竟还有些舒服。 继而又想到李寻既然知晓陵光君的身世,想必也应该是有些隐世高人的意思,毕竟上一任陵光君尚有许多事情连他都不甚清楚, 若说靠族人传给过李寻什么了不得的本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趟来潼城,除了明面上保李寻性命的任务之外,还发现了那个当年从浑天司逃出来的少女的行踪,更是见到了梁州军如今的主事人。 这些或许都在陵光君的谋算当中,也更进一步的确定了陵光君扶持他的心思。 那么,李寻现下的怪异行为, 会否也是陵光君给他安排的另外一个奇遇? 唐明逸如此想着,竟拿出了一些当年练功时候的认真态度,动作也越发仔细和慎重起来。 他越是这样,李寻就越觉得他憨傻,继而觉得自己这样好像有些欺负他的意思,就想着干脆算了。 可他还没来得及停下动作,就听得身后有人打开院门,同时传来一声颇为诧异的问话:“二位先生,这是在做什么?” 此时这二位先生各自单脚立在地上,另一只脚曲到膝盖上方,用一只手抱住脚踝,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尽量去抓脖颈,姿势很有些怪异。 然而这一句话出口,李寻立时放下手,正常站住,顺便尴尬地晃了晃臂膀。 来人正是知夏,方才来告知李寻消息的小厮话还没说完就被赶了出来,回去后把李寻的状态与知夏一说,知夏也就没为难他, 自己过来把话补全, 正好就见了这一幕。 可李寻姿势变了,唐明逸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为了方便回头来看知夏,把去抓脖颈的手放了下来。 于是知夏李寻的目光也就都汇集到了唐明逸身上,三人脸上或是疑问或是平和或是茫然,总之都愣了好几息的时间。 直到李寻开口,说了句:“赶走一个又来一个,不失居人手招多了,一个个闲着没事干了吗?” 唐明逸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把腿放下,也跟着站定。 知夏见他这样,更坚定了自己觉得他不太聪明的想法,可大小姐要让他做南楚的皇帝,自己也就不好奚落他。 实际上温故并没有说南楚的皇帝可以由自己来决定,只是知夏把温故的那句问话理解成了这个意思,而且从心里面也觉得大小姐是能做成的。 现下,知夏为了防止自己露出什么不合时宜的表情, 干脆也不往唐明逸那里看,只和李寻说道:“大小姐有新的事情要交给李主簿, 我便来说一句,只请李主簿明日去南市,将那日做的那只盆照原样做个更大的摆在十字街口中间。” 知夏说完,丝毫不给李寻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唐明逸眼看着李寻踮起脚来,怒骂道:“我不做!谁爱做谁做!” 然而知夏早就把院门合上,听没听见也都当没听见了。 李寻明显是真生气了,却也没处发火,喘着粗气对唐明逸说了句:“你做!” 谷眑 唐明逸刚尴尬完一遭,现在也摆不出什么贵人的架子来,只好笑了声,道:“李主簿说笑了,那日我也见过覆盆难照,这样的本事除了李主簿,旁人哪里会有。” 李寻哼了一声,也不再捉弄他,反身进了内堂,唐明逸自然也跟了进去。 内堂当中别的都没什么,唯独中间的桌椅案台都被撤走,留出好大一片空地来,其间放着一些竹竿网兜弩箭爪钩,由于尚未成型,也就看不出具体是要做些什么。 唐明逸顺势问了一句:“李主簿又在做什么新鲜的玩意?” “新鲜?”李寻吊着嗓子说了一句,“是挺新鲜的,前几天刘老夫人想要抓鸟,让我给她做一副罗网,今日突然又觉得抓鸟无趣,就不让我做了,剩下这一堆破破烂烂,你要觉得新鲜,你就拿走玩去。” “刘老夫人?”唐明逸反应了一下才明白李寻说的是谁,便就笑道,“大小姐要李主簿做的恐怕也不是寻常的东西,我哪里用得上这些。” 唐明逸说着也不见外,上前拿起那些零碎的东西看了一番,果然看不出什么门道,干脆自己找了个勉强能坐的地方坐下。李寻见这人死皮赖脸,也就不拦着他,自己到一旁鼓捣另外一些唐明逸看不懂的东西去了。 唐明逸见他没有与自己说话的意思,只好没话找话地问了一句:“李主簿是千砻县人?” “不是。”李寻侧对着他直接往地上一坐,捏着两片刻意被锻造弯曲了的,不到半掌宽的铁片拼装起来。 “哦?”唐明逸不依不饶,“那李主簿家乡在何处?” 李寻头也不抬:“和你一样。” 唐明逸这就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他指的是连州还是安平,但想着他不可能知晓自己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地再问一句:“李主簿也是安平人?” 李寻却斜他一眼,冷笑一声:“安平?” 唐明逸登时警觉起来,只道:“莫非不是吗?” 李寻又道:“唐先生糊涂了吧?” 唐明逸心下大惊,李寻这态度莫不是当真知道些什么。 可唐明显这个名字是他临时起意,又是取自孩童时期的一些隐秘故事,唐显遥都未必记得,旁人更是不可能知晓。 而他来潼城之前给“唐明显”安排的身世连温故都没有查出什么破绽,更别提区区一个李寻而已。 除非李寻真的能掐会算,有一些更甚于陵光君的本领,否则断然不会知晓自己并不是安平来的。 那就还有一个很紧要的问题,李寻是否将此事告知过温故?又是何时告知的?她这几日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莫非都是提前算计好的了? 既如此,梁州军这位大小姐绝不像是表面上这般初窥门径的层次而已,恐怕也要换一种方式来应对她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出口伤人 唐明逸自己反复想了许多,可这连番的折腾让他心里实在不清明。只是觉得若温故知晓自己的身份,那么这一番布置也能说得通,但却也实在可怕了一些。 不止如此,她若是先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再布置下这一切,那便该是在南市十字街口摆下覆盆难照之前,也就是在自己进城之前便就知晓了。 也就是说, 梁州军的势力,最少是消息渠道早就伸出了潼城,到达了一些自己都没有发现的地方。 说实话,唐明逸心里是不愿意信的。他还没未见过有这般心思谋算的二八少女,这种计策上的弯绕,临危不乱的心态, 和睁着眼说假话的本领, 绝不只是有天赋就足够支撑下来的。 不过倒也不是全然没见过。其中一些,与这位温大小姐差不多年纪的陵光君也可以做得。 可陵光君是如何而来的唐明逸心里清楚得很。温宗不至于对自己女儿也如此狠得下心吧? 但又一想, 父女又如何?自己那位父皇是如何对待自己与兄长的,何止狠心,简直是甚于防贼。 唐明逸这里胡乱想着,一时没来得及给李寻回话,李寻左等右等都等不来唐明逸接他的话茬,于是自己说道:“唐先生说糊涂还真糊涂了?” “李主簿这是何意?”唐明逸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也就神情严肃的回了一句。 李寻才不管他态度如何,只顾自己说话:“唐先生既然进了不失居,以后就都该是不失居里的人。什么安平什么千砻县,都不该和你再有关系。” 唐明逸没想到他说这个,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是“嗯?”了一声。 李寻见他愚钝,于是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一想,我等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唐明逸察觉出李寻话中不对味,干脆也不说,只向他来问。 李寻咂了下嘴,道:“我等是乱世里面求个生路, 讨口饭吃的可怜人。那刘老夫人又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唐明逸颇有些无奈地继续问道。 “那是潼城里面当家作主的贵人。”李寻也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又问一句,“你可明白了?” “明白什么?”唐明逸结合之前对李寻的一些传闻,现下大概知道他可能是个什么意思,心里面恨得紧,可终究恼不出来。 李寻回头看他一眼,又是颇有些孺子不可教意味地摇了摇头,道:“贵人可怜你我,留你我在府中,你我就得明白自己的处境,清楚自己的身份,以后那就要唯刘老夫人之命是从,少想着自己的什么出身,只要记得你我生死都是不失居里的人就罢了。” 李寻一句话,引出唐明逸方才正正经经地想了那许多,却没想到这嘴里不积德的石匠竟只是为了揶揄他两句,现下只觉得胸口烦闷,也懒得与他出声。 谷疒 而李寻仍嫌不够, 手中动作不停,复又说道:“我倒还好, 有个手艺傍身,真要哪天过不去了,大不了再到外面去找一个东家。你就不一样了,既找到了这么一家可以卖脸,那就要把自己的身份摆到正地方,且不要失了体统,更不要朝三暮四。瞧你年纪也不小了,这般为人处世的道理,总不至于要我反复来与你说。” 李寻这番话说得太不好听,饶是唐明逸能忍,心下也总有些“凭你也配同我这样说话”的想法。 方才李寻说着,唐明逸有一瞬间只觉得自己既然能放过许仲彦一命,是否也能干脆杀了李寻算了,陵光君再有什么谋算,自己实在没保住他性命又能如何?还能真为了这么一个人不助自己了不成? 幸好他按住了这个想法,李寻的命肯定是不能留,先让他多活两天,少见面也就罢了。 但这时这一口气他怎么也咽不下去,干脆回了句:“李主簿说的是,那你现下手里忙活的,就是大小姐方才安排的事了?” 李寻闻言,倏然转身,手中也不知道是怎么一番动作,一颗暗器就朝唐明逸面门飞来。 情势骤变,唐明逸立时闪身,来不及从靴子里掏出匕首,只好抬起手往面前一挡,只听“啪”的一声,那暗器明显打在了他手臂上,但却并没有感觉到一点疼痛。 唐明逸连忙扭过胳膊去查看,竟只是一摊烂泥,还顺着他的姿势往下正流着。 “这……”唐明逸小心检查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毒物之类的,终于没忍住怒意,“你这是作甚?” 李寻颇为揶揄地笑了一声:“你方才不是听了那女子来说什么吗?你见过南市那东西是干这个用的?” 李寻说完,又补一句:“玩笑而已,唐先生切莫恼怒啊。” 唐明逸感觉自己像是受到了某种胁迫,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因此终于也就清楚自己在李寻这里讨不到好,也别想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正常的话来,更是不能与他亲近一些。 他本想就着当日温大小姐给他看过的那枚琉璃棋子,来探一探李寻的底,顺便再问问他关于那位将他养大的夏姓庙祝的一些事。如此一来,干脆也都作罢了。 “李主簿手段精巧,确实厉害。既然此间事忙,唐某也就不叨扰了,我们来日方长。”唐明逸不想在他这里多留半刻,拱手说了一句,继而立时告辞出去。 临出院子前,李寻还在后头喊了一句:“唐先生可要好好记着我的话,这样在不失居中才能来日方长。” 唐明逸心中想着早晚割了李寻的舌头,也没了再在不失居中闲逛意思,沉着脸直接回去自己的院子里了。 此时距他出来还不足两个时辰,护卫们睡得正沉,唐明逸对待自己人向来宽厚,这种情况极少会去催促,手下人们倒也自觉,每次都会按时来做准备。 然而此时唐明逸在自己房子坐了片刻,只觉得烦闷,由这股烦闷又生出一些不安,于是破天荒地亲自去叫醒了队将,只说把人叫起来,现下就要出府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查探 唐明逸出来这一趟,为的也无非是验证一番温大小姐话中真假。 只是潼城对他们而言实在不够熟悉,只能凭着护卫们这几日当差时候的一些见闻,和勉强算作可以说话的一些关系来打着弯的探查一番。 从不失居出来后,一行人兵分两路,由唐明逸和队将各自带着,分别朝原本的杨万堂府和南市而去。 杨万堂府如今已经被改成了灵堂, 其间供奉着许多因杨万堂而死的百姓,一些尚有亲人在世,也就时常会有人前来祭拜。也有一些如今只得孤零零地摆一个牌位在那里,相伴的也只是这杨府当中做事的仆役而已。 此处并没有什么严格的阻拦,唐明逸等人直接与门口做看守的几个壮汉说明了身份,便由一个仆妇带着往里面去。 这偌大的院子如今已经收拾妥当, 原本一些过于奢华的布置早就被拆除干净, 杨万堂喜爱的花草本来也是要被拔除的,却因为太守姑母一句“花草无辜, 只是错栽了院子”而留了下来,也被人细心打理着,同时又栽种了新的树木,在唐明逸看来整体都很是肃穆庄严。 那引路的乾姓仆妇本想带他们往厅中去坐,细问下来意,唐明逸却并不想耽搁,只说来太守姑母要他们来祭拜一番。 仆妇立时会意,诚恳说道:“院里都照顾得好着呢,几位看过就知道,请主家千万放心。” 唐明逸道了句“辛苦”,转而又问:“乾娘子可是潼城人?” “不是不是。”乾娘子看着就是个心善的,眉目间又有几分憨直,弓着腰,稍微笑道,“咱是跟着乡里人从广阳一路逃来的,主家良善, 把我们收留在这里做事,要说还是潼城好,比广阳可好太多了。” 唐明逸就着这个话茬,又问了一些乾娘子进到这里做事之后的事情,这乾娘子也是有什么说什么,话里话外将太守姑母夸了好几遍。 说话间就到了一处僻静的小院,乾娘子在院外止步不前:“几位自便,我就在刚过来的连廊那里等。” 乾娘子说完简单行了一礼便反身回去了。唐明逸明白这是此处平常不允许旁人靠近的意思,也就带着护卫们回了一礼,自行要去叩门。 可还没等他动作,门却忽然自己开了,两名仆役打扮的壮汉站了出来,其中一个开口问道:“何人?” 唐明逸上前回道:“大小姐让我等前来祭拜。” 仆役又问一句“可有腰牌”,一个在不失居里做护院的随从便拿出来与他相看。 如此算是暂且过关,仆役只是把他们放进院中,却并没有任由他们行动,反而跟在他们身侧,很有些监视的意思。 唐明逸瞧他模样绝不是寻常仆役,反倒像是个军汉, 如此倒也在意料之中,但面上按下不表, 只往明显是灵堂的那一处走去, 其间布置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见堂中几盏长明烛间,果然摆着温新的灵位。 谷越 众人也没有多余的动作,认真做了一番祭拜,更没有与其中仆役打探消息的意思,便又退了出去。 唐明逸知道,自己这番行径肯定是会传到温大小姐耳中的,但她既与自己说过那么一些要紧的事,自己私底下验证一番也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也就更为坦然。 从院中出来,乾娘子果然等在连廊前头,也就迎上来:“几位完事了?” 唐明逸道了声是,便由她引着往外面去,其间又是有许多闲话,唐明逸便也顺势道出自己这一行人都是方才入了不失居不久,听到大小姐提及此处,便想着来祭拜一番的,顺便也就问了句这里面停着的到底是何人? “哎。”乾娘子先叹一句,随后言道,“只说是位公子,但也不知和主家是什么关系,平日也不需我们来洒扫收拾,想必是个紧要但不亲近的人吧。” 唐明逸听她这么说,稍还有些好奇:“如何看出不亲近的?” “你瞧这院子,原本这个,还有那个都是一个院。”乾娘子回身一比划,点了唐明逸方才进去那个院子临近的东西两处,“后来特意分开了,都隔成了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太守姑母这么大的权势,若是亲近的人,肯定是要极尽奢华的办,怎么会这样了事。” 唐明逸不置可否,而乾娘子被他引着又说了一些。无非是这小公子可怜,听说连个尸首都没有,到哪去了也不知道,空剩下这么一个灵位而已。 这乾娘子倒是没什么坏心,只不过在这里面做事,除了一开始修缮的时候有些忙碌之外,平日里活计确实清闲,大家于是也就经常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说些闲话。 唐明逸心下了然,只觉得这就和温大小姐同他说的,温新的尸首被送去北虞对上了。同时也觉得这位大小姐的行事倒是颇得他意,旁的就没有什么了。 此间是第一遭要来的地方,问的东西也简单直接,既问完便就要告辞出去,结果田娘子又多说了一句。 “这家原本的主人是潼城里的一霸,被入城的乱兵杀了之后,主家宽厚,还收留了那人的家眷,才不至于让她流落街头,被恨着她家老爷的人给折腾死。” “还有这样的事?”唐明逸随口问道。 “是啊,那柳娘子也是个可怜人,现如今勤勤恳恳地做事,明显以前也受了不少的苦。” “可好让我见一见?” 乾娘子哎哟一声:“我们都走过来了,那柳娘子自己在后头佛堂里待着,平日也不怎么出来,更不怎么见人,要不,我先去问问?只是几位得稍稍等一等,这一来一回,得有小半个时辰。” 众人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实在不好折腾这一趟,方才说到“柳娘子”时,一个护卫给唐明逸使了个眼色,他这才有此一问,但人既然在这里长住,此时不问或许更好。 “既如此就算了,不好再叨扰,今日有劳了。”唐明逸一拱手,乾娘子也不再留,便就由此分别开来。 第一百四十八章 寻人 “公子,我之前在巡检司听一些事,可能和这姓柳的有关。” 众人走出一阵,那使眼色的护卫终于开口道出了缘由。 原来,杨万堂死前被人告过一状,只说他早年就纳了一位雍州出身的侧室,又依着这位侧室的关系, 不久前在雍州置办了颇大的家产,而这位侧室便就姓柳。 如此概也就推断出,杨万堂的确做好了逃往北虞的打算。 柳氏之所以不急着见,是因为关系既然已经清楚,又不好真摆出一个盘问的态度,再怎么相谈恐怕也不会知道的更多。 不如先留下这个已经放到明面上的人证, 反正自己与温大小姐来日方长,总有再来询问的时候。 这一边事了, 唐明逸又派出一个护卫去请客人, 剩下一行人便前往登云楼,特意要了一个在这酒楼后头,专门用来给贵人们私下里吃酒用饭的一个小间做为临时的营帐,等另一队人来回禀消息。 人不时便也到了,这些护卫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只是往南市各处,以覆盆难照为由头,探听一些太守姑母的事迹。 然而这些护卫只是护卫而已,探查的本事距离李茂的人差得太远,多亏太守姑母的许多事传得太广太热闹,这才不至于空手而归。 总的来说,有几处是确定了的。 一者,梁州军入城时,杨府内外是有过兵马对峙,最后还是个使锤的将军破门而入,才有了后来的事。 唐明逸见过周通腰中挎锤的模样, 也就了然。 二者,梁州军入城后,对城中大族好一番裹挟,以各种名目从他们府中要出了不少的金银珠宝。甚至有些不知具体多贵重,但模样明显奇特的奇珍异宝,还被偶尔看见的百姓和大族里面经过手的人详细形容了出来。 三者,太守姑母入城时的马车实在太过显眼,城中百姓都对此有个很清晰的印象,那正是在刘著返回潼城之时有的事情。 以上这些都不只是一两个人口中所言,而是如今潼城人尽皆知的事情,几乎不可能做假,也就都和温大小姐说的那些话一一核对上了。 剩下一些暂时不可查证的,比如唐明逸方才去探过一番的温新之死,具体也要与潜入北虞的南楚密探联系过之后才能得到个结果。 还有也就是可能永远无法查证的,比如温宗的父亲当年究竟救没救过刘著的曾祖,两家到底有没有这样一层关系。 但从实际情形上来看,刘著毕竟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总是要脸面的,对着个小出自己两轮的少女喊姑母,若没有那一层关系, 很难想象他可以叫得出来。 到现在, 手下人无非是翻来覆去地将温故说过的话从各个角度证实了一遍,最后实在也听不到新鲜的消息,便就基本认定了这样一个事实。 谷弞 当然,特地来这潼城里最好的酒楼这一趟也不止为了这些。 “唐公子知道这家新琢磨出了蒸羊肉的好法子,特意把我叫来,一看就是个懂吃的。” 华季人还没走进来,醉醺醺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把这小间的门一推,接着说道:“咱们大小姐最喜欢懂吃的人,怪不得对唐先生另眼相待。” “华先生客气了。”唐明逸起身相迎,却看华季身后只跟着自己派去请他的护卫,并无他人,于是朝那护卫递了个询问的眼色,而那护卫也只是摇头以对。 华季歪歪扭扭地一拱手,往凳子上一跌,可眼睛抬着,把唐明逸的动作尽收眼底,于是也不隐瞒,直接说道:“我方才与这位小哥说了,唐公子带来分到我这边的那位廖小哥,昨日起到现在都没见人,他没回你们院,这是怎么回事啊?” 唐明逸立时紧张起来:“华先生此话当真?” 华季歪着身子,话里虽然带着酒气,但说的却清楚:“自然当真,这廖小哥虽说是唐公子带来的,但现下怎么也算是我的人,明日要是再不见,我都要来找唐公子要人的。” “昨日我瞧他吃醉了酒,怕是在哪条街上直接睡了,他们都是我从家中带来的,最为亲近的人,此时不见了我必须要去寻一寻,此间少陪,华先生见谅。”唐明逸起身拱手,未等华季回话,护卫们也都跟着一起告辞出去了。 “唐公子莫慌,我也安排人陪你去找。”华季跟了这么一句,可看着一桌子已经摆上来的酒菜,终于还是拾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随后一手提着羊排,一手拎了壶酒,跌跌撞撞跟了过去。 可还没出门就让小二拦下,说这一间还没结账呢。 华季斜着嘴“嘿”了一声,就让小二记在不失居唐明显公子账下,今晚之前就来要账,千万不能等到明天,否则家里大小姐是要骂人的。 唐明逸这一趟本来是觉得华季也算是后来到不失居中的外人,又是覆盆难照中最得利的那一个,从他嘴里打探一些说法可能会有收获。 然而此间,他的护卫绝对不会彻夜醉酒不归,恐怕是遭到了什么事,便也顾不上这里了。 众人跑出登云楼,队将喝了一声“分头去找”,护卫们便立时散开,潜入到各个巷子当中,朝四面八方而去。另有两人跟在唐明逸身边,往昨日最后见到那廖姓护卫的北城门去了。 自唐明逸出了不失居后,温故其实也没遣人跟着。这位二殿下可以问到的不会超出温故想让他知道的范畴,没必要冒着被他发现的风险,去做些多余的举动。 让知夏把李寻那边交代完毕之后,又收了温新灵堂那边的暗卫送来的消息,温故也就别无他事,打算先去稍作休息。 然而孙老爷却突然上门来了。 本来北城外的这些事情是应该第一时间报给孙老爷知晓的,毕竟死的都是他家里的人,又是这么多的一个数目,此人现在以为自己占了上风,是肯定要得寸进尺的。也正因如此,温故就想着先休息一番,养足了精神再去与他缠斗。 但他此时既然来了,就更不能躲着,于是只好强打着精神,到外院堂中去与他相见。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各有把柄 来的路上,知夏已经把大致的情况报知与大小姐,孙老爷与吕公子同来的,估计今日并不好善了。 温故便叫她也去安排些支援。自己独身一人来见孙老爷。 而待她往不失居外院堂中一坐,早等在那的孙老爷就看出了她气色不好,也就稍有些诚恳地说了这样一句。 “刘娘子若有什么事,可千万不能同我客气, 只要开口,孙某一定尽力办成。” 温故点头以做示意,同时也正好看到了在孙老爷旁边落座的吕公子。 因为她近日作息实在不规律,又刚熬了夜,此时脸色确实有些苍白,也就就着这副模样,深深叹出一口气来:“我本来是想到孙老爷府上去的。” 孙老爷见她这般说话,似乎真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便就开口:“若有什么事,只需遣人带一句话,孙某自然过来效力,哪里用劳动刘娘子。” 温故只是摇头,随即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孙老爷在这城里面,究竟是做怎样的生意啊?” 孙老爷本来还笑着,可忽然听她这样说,表情也就僵住:“刘娘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家里怎样的生意,大家不都是清楚的嘛。只是比不上郑老爷史老爷他们,还得多依仗着刘娘子照应。” 温故却道:“自然是的,孙老爷本分得很,生意做的也谨慎。只是我尚还年轻,遇上不懂的事情就想着要多多请教,才有这样一问。” 孙老爷干笑一声,只道:“刘娘子有什么尽管来问,也称不上什么请教,只当是咱们自己人随口说些闲话罢了。” “我要问的恐怕涉及一些要紧的根本之事,既然孙老爷这么说了, 我也就直接问了。”温故这话里并没有什么深刻的语气, 反倒是寻常少女常有的样子,“孙老爷家中产业我大概也清楚,似乎都是一些薄利的营生,我来潼城之前家中也有客栈,虽然有些利润,但却赚不来如孙老爷这般的数量。” “怎样的数量?”孙老爷不动声色问道。 “我也没听得太具体,只是有个大概。”温故含糊道,“无非是府衙里面传来的消息,说孙老爷家中下人这一次带出城去的银钱数目可不少。我稍一估算,心里面有些惊叹罢了,若我来经营这些产业,恐怕上百年也积累不下这许多,于是就想和孙老爷讨教讨教,这银子,是如何赚的?” 孙老爷自然听得出这位刘娘子话里有话,心下暗道了一声“原来如此”,当即也就有了主意,避开了温故要问了, 反而急切说道:“刘娘子这话, 也就是说府衙把我们家的下人们接回来了?” 温故闻言仍然叹气,只道:“这也是我不好与孙老爷开口的原因,人,恐怕接不回来了。” “接不回来?”孙老爷眉头一皱,先看眼温故又看眼吕公子,不解道,“这是何意?” 谷楍 “我的人也没见过那种场面,吓坏了,于是先回来给我做了个回禀。”温故也往孙老爷这边看去,脸上稍带着一些歉意,“山匪凶残,一共一百三十三条无辜性命,都被杀尽了。” 温故这话出口,饶是孙老爷有些准备,心下也不免振动,重复了一声“杀尽了”,而后复又问了句没意思的话:“我的人,都死了?” “孙老爷切莫伤心过度,千万保重身体。”温故见孙老爷眼神直了直,劝了一句,又连忙朝外唤了两声“知夏”。 然而应声而来的却是郑摆:“大小姐,知夏姑娘去煎药了,大小姐有事同我吩咐便是。” 郑摆进来时,那吕公子明显瞪圆了眼睛,孙老爷自然也看他,只是神色茫然。郑摆无视这边的异样,与大小姐说完话,便稍低着头,立在当场等下一个具体的吩咐。 “老爷。”吕公子趁机也就低声叫了孙老爷一句,孙老爷这边也就会了意。随后仍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朝温故问道:“如此多人,尽被山匪俘去已然是难以置信,现下你告诉我他们竟全数被杀了。叫我如何能信?这潼城里头,没府衙,没王法了吗?” 他虽这般说着,可眼神已经没有了方才那一丝茫然,同时也不住地朝郑摆看去。 温故也没别的动作,只能说些“府衙也未有准备”,“之前哪有人会料想的到”之类的话。 当然,温故说这些话只是面上诚恳,孙老爷也并没有当真来听,他心里面对整件事是另外一重的看法。 昨日晚间,有个醉汉借着酒意要闯孙家的伎馆,那伎馆借着不接生客的由头要拒这人,这人却硬说和人约在此处,生是要往里闯。 这醉汉身上带着功夫,一两个护院赶也赶不走,拦也拦不住,管事的生怕他在门口闹出什么动静来,便想招呼着众人一起给他绑了进去。 这一家明面上是伎馆,实则是汇总整理消息再分散人手进一步探听的地方,也是孙家消息渠道上面,一处关键的所在。 越是这样越怕生出无端的是非,孙家这些人虽然有功夫,但都是市井上面斗狠斗出来的,自然也就没有到可以自如掌控力道的程度。打斗推搡间,也不知是谁没了轻重,加之此人醉得深,一不小心就给打死了。 管事倒也没慌神,只觉得此人行为诡异,又从身上搜出了一块不失居的腰牌,这才知道是太守姑母的人。 消息送到了孙老爷这边,这老叟也就有了个判断。只觉得或许是自己在不失居里太张扬了些,太守姑母虽未表现出反感,但心里总不想被他牵制,才用了些什么手段,派人到这个地方来做一番试探。 但说起来,太守姑母是如何查出他这些营生的,却多少都有些奇怪,合理的解释,无非是看出他生意的不妥,但不了解更深一步的,于是想来掌握更多的东西,以便与他达成一个平衡。 只要不是把他的人直接带回了府衙,审问出来了这些事情,那么就都还有个缓。 第一百五十章 入套 孙老爷迫不及待地来了这一趟,便就是因为此事。 首先,太守姑母手底下的人死了,总是要询问根由的。若是问到他这里,他固然可以把尸体找个地方一埋,搪塞过去,就说不知道没见过。 可太守姑母对这人的去向是心知肚明的, 一个不成再来一个,两个不成再来一双,他这暗地里的生意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同时,孙老爷逼太守姑母派人去这一趟,本来就是担心府衙把其中一些人扣下,这些人一旦被问出点什么, 对他而言可都是要命的大事。 正因如此, 孙老爷此次前来,就是本着一个彼此都知道对方不简单的意思,求一个缓和的态度。 孙老爷握着太守姑母的一个秘密,太守姑母也知道孙老爷的生意不是明面上这么一层的事情,两边彼此都心知肚明,谁也别深究,相安无事最好。 他带吕公子前来,也是出于这个目的,恩威并用嘛。 果然,太守姑母一开始把事情说得那么明白,更是验证了孙老爷的一番推测。 但他没想到的是,这小娘子的后招竟然是借着人已经死了的名头,暗地里要把人扣下。往好处想,这是咬死了要扣下自己的一些把柄,往坏处想,这一位小娘子是要断了他的生路,永绝后患。 什么样的山匪,都说了要图财, 可多的银子一两都没见着,先把绑来的人尽数杀了,怎么去想都不合常理。 而方才吕公子的意思便是面前站着的这一位,就是那日他看见的,杀了楚军的凶手之一。 孙老爷因此底气更足了一些,便与太守姑母言道:“这些人,我可能看见尸首?” 温故听来,便知道他大概想的是什么,也不提出他这话问得奇怪,只是回道:“金巡检现下正在北郊清点尸首,晚些就该回来了,只是……” 见温故犹豫,孙老爷终于阴沉了脸色,问了句“只是什么?” “只是这毕竟是桩极大的凶案,哪怕几年,几十年都未见过一次,府衙应该都不能自己处置,还要报与朝廷知晓,尸首恐怕不能先送回孙府。” 孙老爷哼了一声,随即言道:“我本来是信极了刘娘子你,才有了昨日那一番托付, 可现下给了我这样一个结果,要我如何接受?但刘娘子你话中不假,这么大的一桩事,朝廷一定会过问,我也不求别的,只求这些人回来时,我要一个一个看过,也算是送了他们一程。” 谷聺 孙老爷本想说着去北郊,但毕竟山匪还是在的,他的人手又损失殆尽,出了城万一有个闪失,实在是得不偿失了。况且现下在城外的可有不少太守姑母的人,真若有事,这些人可未必会护着自己。而今日这一遭之后,太守姑母会不会交代他们暗下黑手,都还是说不准的事情。 那么就在城中,他就带人在城门口去看,进来一个看一个,进来两个看一双,如果府衙阻拦,他们闹将起来,不只是这小娘子,恐怕连太守也不好收场。 可孙老爷怕什么来什么,温故却回道:“这一趟出城的人数太多,本来就有五百余众,方才又派了人去做支援,回来时恐怕人数近千,孙老爷若在城里看,一两个时辰都未必看得完,实在太张扬了。但孙老爷体恤下人的心我是明白的,如若愿意辛苦一趟,我可以派人送孙老爷出城去看看,这样既算是全了心愿,也不会惹出来旁支的事情。” 孙老爷听温故这话,暗道一声这小娘皮果然歹毒,口中讽道:“现下要我出城我可不敢,城外有多少歹人,起的什么心思,我知道吗?刘娘子吗?府衙连我府上一百多口人都护不住,就有把握护住我孙某一条性命了吗?” 温故被他说得哑口无言,顺便也就稍稍侧着头,露出一些惭愧的神色来。 孙老爷趁势又说:“城我是不会出,人我也必须要看,刘娘子只需帮我与手下交待一番,死在城外的人可千万不要数错了数目,若有那么一些尚且活着的,哪怕是残了,哪怕是还有一口气在,也都一定要给我带回来。” 孙老爷这话实际是给太守姑母找个台阶来下,不至于把脸面做得那么难看,然而这小娘子却像听不出来一般,根本不顺着他的话来说,仍然推诿:“我方才也就是一个推测,具体还要看太守如何决定,我一定同太守把孙老爷的意思带到,也让太守尽力体谅。” 她既如此,孙老爷也就没什么情面可留了,现下这小娘子推诿也好,拖延也罢,不就是想等他这边的事情查明了,定了罪名,之后也就免了交代嘛,那么干脆就把话说破算了,也省去了她多余的心思。 孙老爷既已想定,便长长舒了一口气,做出一副平复心情的样子,随后言道:“我家中出了这么一遭事,不求其他,只有这一个愿望,刘娘子务必要帮我达成。” 还未等温故接话,孙老爷就继续说道:“我这次来,本是有一桩事的,方才心中太过悲痛,差点给忘了。” 一句说罢,孙老爷就朝吕公子做了个示意,后者直接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递给一直站在堂中的郑摆。 郑摆接过,吕公子在孙老爷的注视下,又趁机认真看了郑摆几眼,等郑摆将腰牌交与温故查看的时候,便与孙老爷认真点了点头。 “孙老爷怎会有我府中的腰牌?”温故只看一眼,就直接问道。 孙老爷道:“昨日夜间,有个醉汉闯到我家一处院子,又是叫嚷又是吵闹,只说是不失居里的人。我家中下人见他醉态,实在不信刘娘子府中人会有这般模样,就要赶走他,却不想那人竟动起手来,可醉得深了,一个踉跄磕死在地上。这腰牌,就是在他身上找出来的。” 温故惊道:“这廖小哥才来我家中不久,但也不是个会醉酒失态的人。怎会有这样的事?” 孙老爷却冷笑一声:“怎会有这样的事,刘娘子不清楚吗?” 第一百五十一章 刘娘子的真面目 话说到这,孙老爷的态度已经很清楚,温故也就该顺理成章地察觉出什么了,于是终于严肃起来,也问了句。 “孙老爷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非要我把话说明白吗?”孙老爷毫不示弱,眼睛眯着,心里越是凶狠, 面色反而越是平静。 温故更加坦然:“孙老爷今日好兴致,来与我打这些哑谜,可惜我刚病了一场,身子不痛快,也没什么精神,猜不出什么东西来。” 孙老爷呵呵一笑, 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说得再清楚一些。也听听看世上是不是真有这么巧的事。” 孙老爷说这些的时候,太守姑母明显也是不太高兴了,轻哼了一声,摆出一副任由他说的态度。 孙老爷更不急躁,缓缓来说:“昨日我刚与刘娘子说完,这不失居里的人就要闯我家的院子,是有什么东西我这院子里有而不失居里没有的,刘娘子你直说便是,没什么是我不能送过来的。” 温故茫然道:“我家里门客归我管束,既犯了孙老爷的威严我在这替他赔个不是。若是有什么损失,我也照数赔偿过来。孙老爷实在不必有这么大的火气,那地方很紧要吗?” 孙老爷听了,只当她揣着明白装糊涂,哼了一声,又道:“我话都说到这一步了,刘娘子非得要听个明白?是觉得我姓孙的脑子不灵光还是怎的?且不说这地方实际上紧不紧要,既然叫人过去,难道不正是因为你刘娘子觉得紧要吗?” 温故又似笑又似叹气,只道:“孙老爷这话说得莫名其妙, 怎么又变成我叫人过去了?” 孙老爷连说了几声“好”, 随后朝吕公子吩咐道:“去把门关上。” 吕公子应了一声,随即起身就要往内堂门口走,郑摆此时终于有了动作,上前阻拦:“你做什么?” 吕公子见他动作,连忙慌张避让,伸着手指着他瞪着眼睛,说了句:“你别碰我!” 郑摆却更逼近一步:“你们什么人,也敢在不失居里造次?” 吕公子朝左右看看,想找个防身用的家伙,然而他四周都没什么趁手的,只得做好了防备姿势,大声道:“你离我远点,再往前一步信不信我让你丢了性命!” 郑摆哪管他这些,硬是要上前,却听温故忽然唤了他一句“先生”。 郑摆又去看温故,只见大小姐只是对他摆了摆手,示意先勿要阻拦,接着又说道:“孙老爷身份贵重,不会做出些有碍性命的事来, 应当是有什么话要说吧。” 谷紓 郑摆闻言果然不再阻拦,吕公子便趁机把门都合上,堂内也就跟着稍暗了一些。 孙老爷这才重新开口:“刘娘子,现如今这城中情势你虽然知道得多些,但我们这些有年纪的,也都不是白白在潼城待了这许多年,前几日本来就有桩凶案,死的人是什么身份,想必当日我已经说清楚了。” “孙老爷何必抬举我,我一个后来人,哪里能与孙老爷相比。” 温故这话倒是无关紧要,孙老爷见最关键的部分她没有反驳,于是继续说道:“刘娘子实在不用自谦。我要说的是这件事我既知道了,顾念着情义也会为你掩盖,不图别的,只图刘娘子为我行个方便而已,何苦要因为这些,把我们这条本能长远来走的路给断绝了?” 温故闻言,终于不再作声,孙老爷趁势继续说道:“刘娘子要个明白话,我就给你个明白话。之前杨万堂还在的时候,我实在与他不对付,虽说没让他占去大便宜,可我也并不好受。如今他被除了去,我终于也轻松些。” 孙老爷说到这,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现如今,我姓孙的到了这把年纪,只想着能安安稳稳做些营生,场面上有个保障,不被闲杂的人来折腾就行了,也真是不想再生什么是非,若刘娘子和太守愿意给我这个安稳,今后万事都好商量。” 孙老爷这话说得极尽诚恳,如若他做得真是正正经经的生意,就连郑统听了也绝对会与他好好谈一谈。 可如果他做得真是正正经经的生意,此时此地也就不需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孙老爷。”温故神情不变,沉默片刻,复又言道,“我听不明白你话中意思,到底是在同我商量,还是在胁迫于我?” 孙老爷见温故这个态度,脸颊一抽,只盯着她看,并不说话。 方才温故坐在那里,虽说语气态度多有变化,但看上去仍然是个沉静的少女,此时这少女忽然站起身来,嘴角也笑起一些,眸子也亮了一些,似乎方才坐着时整个人都颇为暗淡,此刻忽然连颜色也浓烈了起来。 “孙老爷说了这么多,这些事里有因果也好,有隐情也罢,我都不费口舌来做解释。但有几句话,我要问一问孙老爷。” 这句说完,孙老爷一句“请说”还没出口,温故便继续言道:“孙老爷是如何得知死者身份的,或者说孙老爷是如何经手那一只水囊的?你所谓那来质库里当东西的人可是真跑了?又或者这东西的来由根本就与什么质库无关,反倒是一些不好说出口出的地方?这些,孙老爷说得清楚吗?” 温故声音娇柔,可话却凌厉,孙老爷第一次见她这样,心中只想原来这才是这位太守姑母的本来面目,而她话中所说其实都是之前自己刻意含糊着说过的,自然也就不怕她把话挑明,于是也道:“刘娘子既把这些说出来了,也就该知道我这一次来是个什么意思。” “孙老爷。”温故又叫住他,“我本来以为你心里面藏着东西,行事就该是更谨慎一些,所以我想着你不明说,也就不与你计较了。可你现下自己找上门来,还非要把话说清楚。那我再告诉你一句。” “你这盆脏水怎么端出来的,最好就怎么收回去,若非要往我身上泼,我只能让你连盆一起干干净净的吃进自己肚子里去。”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惊无险 孙老爷听太守姑母这样讲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忽然笑了一声,接着就大笑起来,等笑够了才说道:“好啊,刘娘子,我是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面。” “我若没有这一面, 就任凭你孙老爷拿捏了是吗?” 温故刚说完,刚被合上不久的门又被推开,是知夏走了进来,手里果然还端着药碗,见堂内形势,这侍女面不改色, 背对着孙老爷,连眼色都不使一个, 只道:“大小姐喝药了。” 说话间, 吕公子也没闲着,又走过去重新把门给合上了。 “先放着吧。”温故回了一句,随后又同孙老爷说道,“孙老爷今日过来,无非就是因为那位廖小哥闯了你家院子,但谁让他去的,去干什么,我也不知晓。” 孙老爷干笑一声,明显是不信,温故也不管他态度,继续说道:“孙老爷只管叫人带他过来,我当着你孙老爷的面,把话问清楚,看看究竟是我有什么暗地里的谋算,还是你孙老爷心里有亏,以为我也与你一样!” “人是来不了了。”孙老爷沉声说道, “我家下人本以为那位姓廖还是什么的,只是借着刘娘子你的名头,在城里面惹是生非,并不信这种货色是你不失居里的人。既冒用了你的名头,又来招惹我们孙家,于是就想着给个教训,可没想到,一不小心给教训死了。” 孙老爷话说到后来,语气里丝毫没有一点愧疚或者是歉意之类的,反倒多了些嘲讽和傲慢。 温故惊讶道:“死了?” 这人死了倒是完全出乎温故的意料,唐明逸这些护卫虽然都是些只听号令,不论是非的人物。但毕竟到现在也没有当着温故的面做出过什么恶事来,况且,落了这样的下场,多少也与她有些关系 那廖小哥喝醉了是真,去闯孙老爷的伎馆也是真,却并不是没理由去的,而是趁着其余人都在城外,被华季用话引着,借着酒意闯了过去的。 原本想着孙老爷怎么也要卖太守姑母一个情面,哪怕把人绑了送回来,也算是有个交代, 却不想竟直接杀了。 当然其中也有隐情,孙老爷也好,孙家手下人也罢,实际上是没这个本意。但此时话要说得狠点,这也就不提罢了。 孙老爷仍然回道:“是死了,相关的人我都已经罚了,不劳刘娘子费心。” 他这边说得轻描淡写,可还没等温故发难,刚被关上门又叫人推开,四五个人泱泱闯进堂中,个个都气势汹汹的。 “你说谁死了?” 来人正是唐明逸,知夏方才便是去差了好几个人,骑着快马在城里面去寻他,只说孙老爷来找大小姐的麻烦,恐怕与城外之事有关,唐先生是现下在城中唯一的知情人,务必从速赶回来帮大小姐解围。 唐明逸听了,立时将护卫们做了个分配,随后带着几个人赶回到不失居来。 知夏是迎在门口,带着他们一同过来的,只是自己先端了药进了堂中而已。 谷荱 本来说不知道里面情形,怕他们忽然闯进来让孙老爷误会什么,于是就让他们先在门口听着动静,一旦有异,再进来做个护卫,或者等大小姐传他们再说。 然而唐明逸一来就听见里面正说到廖小哥死了,听了两句,终于还是忍不住闯了进来。 这几个人现下的气势和温故知夏可不一样,孙老爷一看这架势,立时警觉起来,而那身上不带功夫的吕公子更是机敏,一个箭步窜到了孙老爷身前,用身子将坐在椅子上的主人家护住,厉声喝道:“你们做什么?” 孙老爷知道吕公子的根底,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一个反应,只觉得此人很是堪用,但现下不管那许多,却在吕公子身后,与刘娘子说道:“这就是不失居里的规矩吗?主家说话,任谁都能随意来插上一嘴?” “你且说,人是不是让你打死的?”唐明逸并未逼近过去,只是沉声又问一句。 “刘娘子!我府上人都知道我来了此处,城外一百三十三条性命还嫌不够,你是打算又添上两条吗?”孙老爷并不答唐明逸的话,仍看着温故,高声道。 温故这才终于开口叫了声“唐公子”,随即又道:“我一定问个清楚明白,绝不让廖小哥白白丢了性命。” 然而唐明逸此时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不能让自己的护卫白白送性命,且就这么算了,于是仍旧盯着孙老爷,却不多说一句话。 同来的护卫们面上就没有二殿下这么冷静,各自去握佩刀,只待唐明逸一声令下,就将面前这位什么老爷和护着他的那个瘦弱小子砍翻在当场。 孙老爷听了温故对面前这人的称呼,心下一惊,继而又想真若是连州来的唐姓人士,无论是多旁支的,也绝不会甘于栖身在潼城里面一个太守家眷的府中做个门客,也就放宽了心,不朝他们看一眼,只等太守姑母亲自来拦。 果然,立时又听温故说道:“唐公子切要谨慎行事,孙老爷必定会交出行凶之人,给你我都有个交代。” 温故说完,复而又补充一句:“此时不好多生事端。” 唐明逸这才终于抬起手来,做了个暂且作罢的示意,最后转身坐到对面去了。护卫们虽然心里很是不甘,但也都依令行事,并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堂中的气氛也就稍稍缓解了一些。 唐明逸既听了温故的阻拦,温故自然也要给他一个说法:“死的这位廖小哥,是与唐先生一起投入我府中来的,所以这件事不只是我,唐先生也是要过问的。” 孙老爷方才多少也受了一些吓,现下不想答应更是不敢拒绝,只好默不作声。 温故便趁势说道:“只请孙老爷回去后先把尸首还回来,具体的,咱们之后再论出一个说法。” 孙老爷听见温故只是先要尸首,更有放他回去的意思,便知道这位小娘子是真的不想把事情闹大,于是也就称了声“好”,算作应下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缓和 此时不失居外院堂中,唐明逸的护卫们虽然满怀怨恨,但由于唐明逸的态度,无一真要与孙老爷发作。 而孙老爷只想赶紧回府,先脱离险地再说其他,但除非温故先明白说一句送客,否则孙老爷也不敢自行离去, 以免激起对方什么反应来。 于是,两边各自不动,情势看似缓和,实则一触即发。 温故也终于返回到正位去坐,在孙老爷的殷殷期盼当中,对郑摆说道:“你就陪孙老爷走一趟吧。” 孙老爷见温故叫了此人,心下更骇。他此行只带了吕公子和几个家仆前来,虽然吕公子方才表现的颇有胆气,但想必也是趁着危局, 生死里面搏取前程的心态,身上却并无武艺。而外面那些家仆更是仅剩的一些不需要去各处产业做支撑的人手,本领其实并不强悍。 而面前这位可是拼杀过楚军兵士的人物。让他跟着去,自己能不能平安回府还是两说。 所以现下自己必是要驳太守姑母的意思了。于是也就呵呵一笑,只道:“刘娘子把事情看得明白,你方才问我那一句,我正好与你做个解答。” 孙老爷这话说得忒不合时宜,温故便就疑道:“我方才问了许多,孙老爷指哪一句?” 孙老爷连忙回道:“质库不质库的首先不说,那日见了凶徒,来与我报消息的人,我见是个好人才,的确没舍得轻易放走,也就留在了府中。” 孙老爷说罢,只见面前这男子抬头与刘娘子对视一眼,心下也就了然,于是又补充一句:“所以我今日前来, 也就把他一并带来, 让他也跟我一起见见世面,来瞧一瞧太守姑母的手段。” 话里指的不是吕公子还能有谁。 孙老爷这般说即是示弱,也是逼迫。 他把吕公子亮出来,就是为了告诉刘娘子,自己手上并非无凭无据,人是随时都可以出来指证的,只要这人还在,太守姑母就推脱不掉干系。 但是,刘娘子若是真狠,大不了下个黑手,把这人证打杀了,落个死无对证了事。 水囊现在也不在自己手上,那就成了人证物证皆没有,空口白牙说什么都不算。这般情境之下,刘娘子也应该落个安心。而他生意上的蹊跷,刘娘子手里也掌握了一些,拿着这个人情,总不至于还要断他生路。 如此一来, 他就都还能有个进退。 只不过, 孙老爷此言一出,相关三人各自反应。郑摆只是朝吕公子瞥了一眼,未有其他动作。吕公子则是忽然闪过一丝惊慌,明显是一副“这老贼临阵丢卒保帅”的模样,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强撑。 而温故闻言便朝吕公子看来:“这位郎君看着面生,原来是这样一个来路。” 孙老爷心知吕公子被逼到这个份上,临阵退缩没有任何好处,无论如何也是要顶上去的。 谷舀 果然,吕公子识得时务,干脆把心一横,便朝郑摆冷笑一声。 温故看在眼里,自然也该明白孙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打算,于是说道:“孙老爷怎的忽然有了这么大的诚意?我只叫郑公子送你一趟而已,孙老爷是不是多心想了什么?” 当日温故去郑家挑人的时候,孙老爷虽然也在同行之列,但田娘子的院子偏僻,只有郑家的老爷们陪着前往,孙老爷连同史家王家那几位老爷正在郑统家宅子吃茶呢,自然也就没有见过郑摆。 而后来也只是听说太守姑母在郑家挑走一个,然而挑走了哪一个,姓甚名谁,长成什么样子,就也都不关心不清楚了。 现下里听了温故称了他一句“郑公子”,先是愣住,随后心里面更是惊动,只觉得这小娘子心肠歹毒。 郑统是什么心性,孙老爷一清二楚。那老叟看上去心思缜密,行事果决,但实际上轻易干不出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来。 若说是他私底下交代面前这男子去做出这一档事,孙老爷是断然不信的。 那么主使之人肯定是刘娘子无疑。 这般光天化日,城中行凶,还叫了郑家来的人动的手,除了把郑家一起拉下水之外,还能有什么意思? 要不怎么说只有他没蒙面,被吕公子瞧见了呢。原来竟是提前算计安排好了的。 如此一来,一旦事发,便如同他方才拉吕公子出来顶罪一般,将这男子给推出来,到时郑家平白受了牵连,太守姑母也多了条退路。 现在想来,寻常人家的年轻女子,怎得会平白无故大张旗鼓在满城的世家大族里挑选年轻男子入府。 这根本就不是忽然得势,于是肆意荒唐起来。而是拉扯着这些人去给她办一些要命的差事。 幸亏刘娘子没从他府上选人,否则现下都不知道被安排进什么样的圈套里面去了。 “我哪有什么想法,只觉得刘娘子手段厉害,别说是我,连郑老爷他们恐怕都要道一句佩服。”孙老爷干脆站起身来,拍了拍虽还撑着,但明显是有些僵硬了的吕公子,随后又道,“送就不必了,我孙家再不济,也就有些家业摆在那里的,如今城内城外都在刘娘子的掌握当中,有什么事我是可以不依的?” 说完,孙老爷又朝唐明逸看去,这一句话就说给两个人听:“枉死的那一位好汉,我必然会送回来,伤人者我也会一并交上,绝对不会在刘娘子面前失了交代。” 唐明逸等人自然听得出来,孙老爷这是要把罪责全数推脱到旁人身上,护卫们正欲说话,却听温故笑道:“孙老爷这是说的哪里话,事情还不清楚呢,哪里来的凶徒,这不是推着我担个逼迫孙老爷的罪名吗?” 孙老爷争道:“哪还有什么不清楚的,我对下人管束不力,我孙某最是讲礼法,此事必定会给刘娘子和这位郎君一个交代!” “大可不必。”温故仍然推脱,怕他再争,急忙就要送客,“孙老爷既不想让郑公子去送,那就不是我失了礼数,只请孙老爷自便吧。”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番好意 见温故如此轻易就要将他放走,唐明逸还未说话,手下护卫们终于先忍不住了。 “你便是想推个无关紧要的人出来顶罪吗?”也不知是谁先说了这一句,另外几个护卫也跟着吵嚷起来。 孙老爷这回不去求助温故,反倒直接与他们几人诚恳说道:“诸位莫急,此事绝没有顶罪之说,伤人者我一定会带来, 诸位总不能觉得,老朽都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动手伤了那廖小哥不成?” 又一护卫说道:“人虽不是你伤的,但伤人者必是由你授意!” “你们这是胡搅蛮缠!怎的还要我们一起来赔命吗?休要欺人太甚!”一直横在孙老爷与众人之间的吕公子忽然说道。 他现下只能保住孙老爷无虞,继而才能护住自己的性命。孙老爷此时示弱,那自己就要出来当这个难说话的愣子。故而此时开口,合情合理。 孙老爷见他既明白形势,更不躲事,且心思也灵活, 只觉得甚好。 孙老爷倒不在乎自己方才把吕公子推出来挡事,吕公子会不会记恨自己。现下替他挡了,事后他就会用更丰厚的犒赏奖励于他,孙家许多敢于为他斗狠的手下,一个个可都期待着这样的机会呢。 吕公子这一句果然激起护卫们更大的怒意,孙老爷也就趁机说道:“诸位心中怒恨我都清楚,不瞒各位,我孙某有今日,也都不是单打独斗来的,全靠着一众兄弟帮着捧着提携着我走来的,你们现下的心境,我也有过,很是懂得。” 然而这次确实郑摆来回他的话:“你既然懂得,就该留在此处,等人来了交代清楚了,再说要走还是要留。而不是事还没说明白,自己就先要返回去。” 孙老爷看他一眼, 只觉得这人没有吕公子机灵, 然而面上依然和善:“这位郎君是郑老爷家的吧?” 郑摆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如今,我是为大小姐做事的。” “是了是了。”孙老爷应道,“郎君在郑宅里待过,自然也知道,这些事往往都是下人们自己做了主,哪会事事都来报与郑老爷知晓?若真那样,郑老爷是饭也别吃了,觉也别睡了,仍然还不够处理这些……事宜的。” 孙老爷原本想说“杂事”,话到嘴边幸亏咽了下去,顿了一顿,复又说道:“你替你家大小姐办事,也不都是把事办妥了才来回禀?其中若有些曲折,难道还要先回来禀明再去做?真要如此,恐怕什么事都晚了吧?” 孙老爷这话意有所指,郑摆自然无话可说。那些护卫们哪管这些,见方才二殿下并没有阻拦他们说话,便又欲出声, 而温故此时才终于开口:“我既请孙老爷回来,我府中就不会有人再阻拦,孙老爷请快回吧。” 这句说完,护卫们先是看看温故,又再看唐明逸,后者并没有拒绝的意思,他们也就只能咬着牙关捏着拳头不再说话了。 孙老爷如此也就在不敢多费,连拱手做礼也不顾了,快步走出内堂,那吕公子自然也就跟上,转眼间就没了影子。 温故这才又让知夏叫人去送一送,倒也不是别的,只为再给孙老爷添一份惊吓。 谷笛 此间事暂时了了,郑摆也不多发一言,作礼退去,而唐明逸则沉着脸,心中知晓温故定然有话要对他说,便干脆把尚存怒意的一种护卫都遣出去,只说把其他人都找回来,在府中静等孙老爷将廖小哥的尸体送还。 护卫们实际也只是有口气出不来而已,那姓孙的杀了二殿下的护卫,这事就算当下不报,之后也定然是要给他个了断的,不过心中多少都对这位大小姐心存怨怼,此时不提,各自离去。 见人差不多走了个干净,唐明逸终于开口说道:“此事是否有你的谋算在其中?” 唐明逸这话问的其实没有切实的根据,只是这位温大小姐的侍女来寻他时,只说孙老爷来发难,并未提及其他,而等他一回来,正好听见孙老爷提到他手下护卫的生死,引出其余护卫的怒意。 这就是成了他与孙老爷之间的怨恨,孙老爷觉得计较这事的该是自己,而自己也亲耳听到了罪魁祸首到底是谁。 大小姐反而不是这件事里最关窍的人物了。 若孙老爷不想交人,或者是想把这事掩盖过去,那么拿足够大的利益来换,比如方才那位吕公子,甚至更多更大的其他一些什么。因为到底也不算涉及到温大小姐自身,事情总归是好谈的。 如若孙老爷拿不出来,或者温大小姐实在想收买他们这些人的人心,便强硬着替他们报了仇,寻常人怎么也该记着大小姐的好。 这两种无论哪一种,温大小姐都没有任何损失,并且是所有人当中,唯一的得利方。 同时,方才的情势唐明逸也看了个明白,杀他兄长手下的人是潼城郑家的人,就连在这件事上,温大小姐都能把自己排除出去。 如此不得不生疑。 然而温故听了他这一句,鼻翼忽然轻轻一抽,唐明逸也不知她眼睛是因为两天一夜不曾休息,还是因为其他一些什么情绪,总之是有些红了。 然而温故并未发出什么情绪,只是稍微顿了顿,像是毫无波澜,又像是强忍着说了句:“唐先生觉得我在其中有什么谋算?” 他本来就说不出什么道理,被温故这么一问,总不能说“我觉得你没有损失你就有蹊跷”吧,然而还未待他开口,刚安排完人的知夏却正好回来堂中,见温故模样,连忙上前顺手端起药碗:“大小姐身子不爽利,先喝了药吧。” 温故却摆摆手,蹙眉说了句:“凉了。” 这话里终于带了点委屈,知夏赶忙说去再煎一碗,而唐明逸也终于想到,眼前这一位到底只是个小娘子。 而知夏前脚刚走,温故却又直接问了唐明逸一句:“我倒是想问,唐公子来我这不失居,到底是怎样一番打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孙老爷了不得 唐明逸先是怀疑试探,而后又稍有些愧疚怜惜,这几种情绪自己还没整理清楚,忽然又听温大小姐向他含糊着问了这样一句,于是也就含糊着回道:“我自然是想为自己谋条生路。” 温故却没有了与孙老爷对话时那般的循序渐进,反而直接问道:“唐公子既是为自己谋生路,何必又有这样的动作?” 唐明逸这才注意到, 眼前这位少女对人的称呼很有讲究,不知是她刻意而为,还是连她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一些习惯。此时他已然不是“先生”,转而变成了“公子”,也就是说温大小姐心里面又对他有了怀疑。 只是她话中所指仍然模糊不清,不知是不是与他在城外那番作为有些关系, 但若是, 也早该问了。现下来问恐怕另有所指, 于是便也只好说道:“唐某依大小姐之令行事,从未有过多余举动。” 温故语气不改,仍然追问:“那日我已安排唐公子自带所有人手前往城北,这些人脱离我府中,为何只有廖小哥一人既不出城,也不回府?” 唐明逸刚想说他喝醉了不宜出城办事,却被温故抢道:“莫不是唐公子有什么其他的事情,要他去办吗?” 唐明逸心想若不是城外山匪是他兄长,他说不定还真会这般安排,然而此事他是真冤枉,忽然一瞬间不想解释,只想问温大小姐一句“你可是怀疑我在其中有什么图谋吗?” 然而这句话与方才温故说的那一句实在太像了,唐明逸瞧这小娘子模样,又想着自己的身份绝不可能暴露,忽然间灵光一现,只道:“是我心思一下乱了,不该对大小姐有方才那一问。” 他这一句说完,大小姐神情果然所有缓和:“罢了, 我只是方才应付了外人, 并不想又再与自己人生这样的嫌隙。” 唐明逸也跟着松了口气,只称句“是”,不再多言。 温故神情也严肃起来,明显是要和他关起门来说话了:“唐先生,我之前同你说过,这孙家私底下有些很重大的事情,你还记得?” “自然记得。”唐明逸回道。 温故点头:“我怀疑廖小哥的死,与孙家这些事有关。” 唐明逸见她说得认真,自己也的确是要知道因果的,便就说了一句“请大小姐说与我知晓”,就请温故细细道来。 温故自然是不会吝啬的,将自己对于孙家大多数“猜测”,仔仔细细地告知于他。 例如之前就与孙老爷说过的,他家此次露在外面的金帛数目,和孙家在人丁上面的刻意隐瞒,以及除了明面上的营生之外,孙家暗地里是怎样的生意等等。 这一些,有的是仔细打听便能推测出一二的,也有的是只掌握在一些人手里, 比如府衙, 比如郑家史家,只要想问想查总能查出个线索来。 而孙家真正在消息渠道上面的事情,温故却没有提及,只担心唐明逸生出“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之类的想法。 但温故虽然不直接来提,却可以循循善诱,让唐明逸自己发觉出不妥再自己调查出来,他堂堂一个南楚二皇子,又有着一众精锐护卫,若对这种关系到战事的细作事宜都没有一点敏感的话,这南楚干脆就此作罢算了。 谷册 “所以孙老爷私底下做了不少恶事?”唐明逸根据温故直接说出来的,只做了这样一个推断,然而只是如此,他那护卫借着酒意打抱不平,因而丢了性命,虽然也算说的过去,但从他这些手下人一贯慎重的行事风格来看,其中有些总些并不妥当的感受。 温故虽然点头,但眉头却仍然紧锁,明显是一副尚有疑惑的样子:“可有两处我总是想不通。” 唐明逸自然觉得温故敏锐,便也来问:“是哪两处?” “一则,我之前对孙老爷做的那些腌臜生意不甚了解,后来专要人去做了一些调查,只觉得他在这些里面获利颇丰。然而仅凭借这些,与他这次显露出来的财帛相比,也实在差得远了些。” 唐明逸并不清楚温大小姐说的这些实际上的获利数目,之前对这些行当也确实并没有知晓的那么详细,但她没有作假的必要,唐明逸也就信了。 虽如此,但还是提出了一个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疑问:“或许是还有其他,我们并不知情。” 温故摇头道:“且不说杨万堂在时,孙老爷束手束脚不得施展。仅说按我们私下里查到的,但哪怕再多一倍,两倍,也不足以支撑孙家的财产。” 唐明逸也就有了个猜测:“除非……” “除非他还有一些其他的,被埋在更底下,利润更为丰厚的,且我们尚不知情的营生。” “大小姐是否得到了什么可寻的踪迹?” 温故仍旧微微摇头:“这便是我要请唐公子做的。现下里,不止为潼城,也为给唐公子一个交代,这件事你来做最好。” 唐明逸道一声好,确实正合他意,随即又问:“那另一处呢?” 温故却问回来一句似乎不相干的:“唐先生觉得孙老爷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手段狠毒,心里面或许也没有什么畏惧,是个胆大妄为之人。”唐明逸认真答道。 温故只道:“可这样一个人,在此之前会不会过于不争了?” 温故说完,又与他说了一些他不知晓的,覆盆难照后的事情,唐明逸听来深以为然,只觉得以孙老爷这两日的作为来看,当时他不去想尽办法送人进不失居,而后又几乎完全不与郑统等人去争公验的生意,这人的性子前后差距是有些大。 温故当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自己有了答案,再捡其中一些可以说出来的引着唐明逸来猜,实在是不费什么力气。 “所以这两处不妥,或许实际上只有一处。孙老爷让我们查到的,无论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或许都不是他的关窍所在。” 温故说完又补一句:“这些,都请唐先生去揭个底吧。” 第一百五十六章 家底 从不失居离开之后,孙老爷带着吕公子二人一刻不敢停留,却没有赶回府上,反而带着一同来的几个下人,去到了离不失居最近的一处脂粉店铺。 毕竟孙府还有段距离,他们这一行不足十个人,又都不是最得力的好手, 孙老爷怕路程中差池,于是到了这能在明面上展露的产业中来,只留下一个掌柜看店,把其他不管身上有没有功夫的都叫上,与他一并回府去了。 回去时虽然稍有些慌乱,但孙老爷仍旧拉着吕公子一同坐到马车上面,一则是备个万一, 二则他也想给吕公子一点殊荣,顺便也同他聊聊。 “在刘娘子那的时候, 吕公子为何如此援护老朽?” 孙老爷气方才喘匀,便问了吕公子一句。 “实不相瞒。”吕公子点头哈腰,却是认真以对,“当时情景,老爷若有什么差池,小人也难逃出生天,只有护住老爷,才能保小人一条性命。” 孙老爷闻言并不表态,反而问得更为坦率:“你可知那时我话中意思,是用你来抵命?” “自然知道。”吕公子点头称是,“小人蓬蒿浮萍,本来就是一条贱命,今日坐在这里厮混,明日就不知躺在哪里没气儿了。而老爷是了不得的贵人,在这个世道也能呼风唤雨。老爷若是认为小人的命能抵得上老爷的命,那小人也能依仗着这个,从老爷这赚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大富贵不是?” 孙老爷闻言, 忽然大笑, 道了声“好”,而后拍了拍他肩膀,复又说道:“你想要大富贵,我就给你大富贵。我这里近日失了不少人手,我有三处店面都交由你来主事,你身上有本事,肚肠里有胆识,头脑也管用,只要把我的事都好生办妥,日后有的是你的好前程。” “多谢老爷!”吕公子闻言大喜,当即在这逼仄的马车中做了个跪的模样,诚恳谢了一句。 外面跟着的随从小厮们不知道里面这二人说了些什么。只听得年轻的那个连连道谢,声音里颇为喜悦。年长的那个则高声大笑,颇有些得意的感觉。随后,里面声音静了一静,只传出孙老爷一句命令:“不回府了,到郑统郑老爷宅子瞧瞧去。” 这一行人临时改道, 由东向西往郑宅开去的时候,不失居里面却乱了起来。 倒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事, 而是大小姐与唐先生相谈完毕之后,再出来时,文良竟也现身,跟在大小姐身后。 连知夏、郑摆在内,五个人在外院中站定,而文良抬起手来,忽然吹起一声呼哨。 呼哨声尖利刺耳,远远传开。在近处听来颇为不适,而在远处似乎融进了这一整团天光当中,并不太能引人注意。 等这一声过后,余音尚在众人耳畔之时,四下里忽然传来了一些微弱却又显眼的动静。 先是院中树叶颤动,继而远远听见房梁之上瓦砾震声,接着不知哪里又有许多门扉窗棂开合,几乎是一瞬之间,二三十个穿着各异,兵刃不同的好汉,或者从房顶跃下,或是从墙外翻过,再或者干脆从院门外进来,总之齐齐站在了众人面前。 “大小姐!” “虞候!” 谷廀 这二三十人并不管唐明逸和郑摆也在当场,先后道了两声,随即一并拱手行礼。 温故稍微点头以作示意,文良也干脆站到众人面前,一副头领姿态,只等自家大小姐来吩咐下令。 唐明逸方才在外院堂中与温大小姐说完话,这少女便忽然叫了一声“文叔”。 这一声落定,唐明逸只觉得眼前一花,就有一名中年男子不知从哪一个角落里钻了出来,直直站定在温大小姐身侧。 总之不会是外面进来的,恐怕方才一直都在堂内。而无论是唐明逸自己,还是之前来过的,那些护卫他周全的楚军精锐们,任谁都没有发现这个中年男子的所在。 而此时,唐明逸见得甚至连这些人的身量气度都远胜于自己的护卫们,只觉得之前虽察觉到不失居中有人暗中守卫,却不想无论人数、面貌,抑或是这些人接令反应的速度,都是南楚绝大多数精锐望而不及的。心中也暗暗叹了一声梁州军人才辈出名不虚传。 而没什么特殊身份的郑摆心中则更是惊讶,所知所想就没有唐明逸这么深刻了,只觉得自己有这机会投入不失居中,实在是最为难得的时运。 而温故此时虽然面色稍有些苍白,但言语表情却并没有弱下半分气势,只对连同文良在内的一众暗卫吩咐道:“现下有件紧要事要诸位去做,或许容易或许艰难,我也尚未可知。” 唐明逸见眼前这些军汉们各自肃立,并无一人问话,便终于亲眼确认了温大小姐在梁州军中的分量,也就彻底相信了她主事人的身份。 温故正好指了指唐明逸:“诸位此次全凭唐先生调遣,详细事由便由唐先生来调度吩咐。” 温故简单交代完毕,暗卫们没有丝毫犹豫,同声称了句:“唐先生。” 唐明逸拱手以对,忽然起了想将这些人手据为己有的心思,随即又想到只要温大小姐辅佐自己,自然也会有更多这样的梁州军听凭自己的号令。 这样想着忽然也意识到自己现下是不失居门客唐明显,应当对大小姐有所表示才是,于是也站到文良身旁,对温故拱手作礼:“定不负大小姐所望。” 温故道了句“有劳诸位”,便也不再多说一句,带着知夏转身往后宅中去了。 唐明逸这边如何交代吩咐暂且不提。知夏随着温故回去,等转到了没有旁人的地方,才终于将方才就想问的一句话问出口来:“大小姐,孙家是有什么方才都没说出来的隐情吗?” 温故笑道:“当然没有,就是个要死了的坏人而已。” 知夏不解:“那为何如此大动干戈?我们一下就露了三成人手出来。” “现下不露你就当他不知道吗?还不如给他个数目。”温故回道,“而且,我也想朝他显摆显摆我的家底呀。” 第一百五十七章 郑家的大难 不失居这边虽然有动静,但有高墙相隔,院外也早已安排好了一应事宜,几声呼喝并没有引出外面多余的反应来。 而在唐明逸来看,这位年纪轻轻的梁州军主事人目的再明显不过了。 对付一个孙老爷,实在不用摆出如此一副大张旗鼓的模样。但既摆出来了,就只能是另有原因。 方才与孙家老爷的那一番交锋, 看似是温大小姐掌控局面,孙老爷慌忙离去。实际上,最关键的两件事,都没有得到一个确定的说法。 城外孙家那一百多口人的损失,孙老爷自己毕竟是苦主,温大小姐用请他去城外亲眼过目的方式,逼他在这件事上做一个退步,从而要他认为有把柄落在了太守姑母这里,也就好因此自乱阵脚, 之后就算他自己不先做出什么动作来,温故也会引他做些什么。 然而这件事实际上是没有说定的。 孙老爷此时全身而退,回去之后整理人手,就算不敢再来不失居,但府衙他是去得的。到时候大庭广众之下闹将起来,任谁也不好收场,最终恐怕还是要给他一个交代。 而城中廖小哥的一条性命就更明显了,温大小姐看似逼孙老爷交了凶手,但人是不是那一个,有没有其他托词,都还尚不知晓。 而且事情怎么也找不到孙老爷自己身上,再加上城外的事,这一条恐怕最后就得温大小姐自己认下。 再往深处说,他唐明显带来的人,凭什么因为温大小姐的麻烦,就要白白丢了性命不再追根究底? 所以这位梁州军的主事人才有了这些作为。先给出一个要处置孙老爷的态度,而后又亮出实力给自己来看,这便是既“想做”也“能做”。 最后若是真查出一些孙老爷的问题来, 那便是大小姐鼎力相助的原因。若是没查出来,大小姐反正尽力相助了,全是唐明逸自己实力不济的结果。 唐明逸不由自主的这样想了一圈,更觉得她心思缜密,这般临时借力化力的本领,也算是很不得了。 当然,也并不排除温大小姐没有想这么多,只是真心相助自己,由他亲自来给手下人复仇而已。 不管怎样,事情是一定要做成的。 文良将前几日依照大小姐的吩咐,查出的几处可疑的产业与唐明逸一一作了说明。随后就由唐先生带着,给这些暗卫做了一个布置。 孙老爷有了准备,众人就不能在明面上下手。仍旧是暗地里查探,最终查出个切实的证据汇总到大小姐这里,是招揽还是打杀,到时候再由大小姐来定。 这边布置的同时,孙老爷一行人却被郑家门房给挡在了外面。 二三十个孙家下人把孙老爷裹在正中间, 一群人站在郑家门口,孙老爷个子本来不高,从郑家门房的方向看去, 只能看见在人群中露出的一个头顶,同时也有他声音传来。 “去回禀你家老爷,我孙某都亲自上门来了,他是有什么顾忌还是怎的?在他府上相谈一番,我还能喧宾夺主了不成?” 孙老爷丝毫不遮掩声音,再加上他这作为本身就惹眼,引得巷中往来路人频频侧目。 “我家老爷真不在府上,孙老爷若有什么事,等我家老爷回来,定然会送拜帖过去。是再请孙老爷过来,还是我家老爷亲自上门,都好说。”门房无奈道,“孙老爷现下把我家大门一堵,老爷知道了是会责罚我们的。” 谷各 孙老爷重重“哎呀”一声,随即急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纠缠什么拜帖不拜帖的,我就把事情挑明了告诉你,你郑家大祸临头了,此时若是不来与我相谈,到时候郑家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更没有你们这些人的容身之所!” 门房苦着脸道:“孙老爷这又是说的哪里话?真是别再为难我们这些人了。” 孙老爷见怎么说都进不了郑家的门,干脆把心一横,与身旁围拢着的手下吩咐道:“都给我喊。” “老爷,喊什么?”挡在孙老爷面前的吕公子回头问道。 孙老爷高声说道:“就喊郑统老迈昏聩,郑家大祸临头。” “别别别……这是怎么话说的。”那门房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句,赶忙出声阻拦。 然而吕公子哪里会给他这个机会,当先一步高声喊道:“郑统将有大难,郑家大祸临头!” 吕公子喊完这一句,孙老爷见身边其他下手还不出声,连忙催促了两句:“都哑巴了吗?快给我喊!” 孙老爷这个吩咐不只是郑家门房觉得诧异,孙家这些下人们也觉得不太合适。 他们虽然知道自家老爷的营生,但却不是替孙老爷在最前头拼命的。这种事其实见的不太多。 现下里,纠集一伙人,在别人家家宅门口喊出这些不妥当不吉利的话,这一家之主肚量再大的恐怕也要生气,心眼小些的说不定事后都会一一报复回来。 而且,这可是当前仍然得脸的郑家。 于是就想着由旁人来喊,自己糊弄糊弄过去算了。 可孙老爷却是认真来催促,吕公子又喊出了第一声,众人无奈,也就只好依言行事。 一时之间,郑宅门外或是齐声高喝,或是此起彼伏,总归就是这么两句。 “郑统将有大难,郑家大祸临头!” “郑统将有大难,郑家大祸临头!” 门房一听也是真急了,赶紧从台阶上下来,拦在孙家一众人面前,一个劲地说些“别喊了”,“停一下”之类的话。 可他说话哪有什么力度,众人只随着孙老爷“再大点声”的催促,和吕公子带头的声量,喊得越发响亮起来。 而周围那些原本只是路过看个热闹的人,此刻也都停了下来,要看看这般奇景到底是作为何时。 郑家自然是容忍不了这些的。 又喊了几句,郑宅大门忽然打开,一众护院手持木棍冲了出来,孙家这些人见这般形势,最外面一圈的人也都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棍棒,由吕公子带着就要与他们对峙起来。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小儿行径 领人出来的是郑宅管家,方才在里面听了门房的回禀,仅是描述外面这种几十个人裹着一个人的形势,只觉得新鲜而已。 现下当面一瞧,却又觉得很有些可笑。然而这些人都是以前他连见都见过,更没打过交道的。管家实在找不到能说话的切口,干脆踮着脚朝着人群里面巴望一番, 却只能看见孙老爷的一个头顶。 “来的可是孙老爷?”管家只好问了一句。 孙老爷从人群缝隙里看见他,也不露面,只道一句:“郑管家,快去找你家老爷。我有要事要与他相谈,片刻也不耽误不得。” 管家倒也没说些郑统不在府上什么的敷衍之语,只道:“孙老爷先让他们停一停, 在我们府门口作这样的怪,像什么样子啊?咱们两家的脸面还都要不要了?” 方才二人说话间, 呼喊声仍旧未停,等郑宅管家这话一出,孙府这些下人们也跟着犹疑起来,纷纷住了口,只有吕公子一个人还在高声叫喊:“郑统将有大难,郑家大祸临头!” 然而孙老爷却完全不听管家阻拦,反而朝停下来的手下人们吩咐:“喊啊,谁让你们停了?接着喊!” 于是就有了一番更奇的景色。 孙家这群人,圈里面的仍旧把孙老爷裹在中间,最外面则横持着棍棒,与郑家的护院们相距不过三步的距离,面色严肃,各自凶狠。 然而紧张的对峙之中,孙家不管里圈外圈,仍然高声咒骂着郑家老爷。有些头脑灵光的郑家下人也跟着还嘴,无非是把同样一句话里的郑家换成了孙家而已。 明明都是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可这场面却像是孩童斗嘴一般。 只有那管家见好声相劝无用, 面色一肃,道:“孙老爷,你在潼城里面也是有姓名的人物,怎么做出这样一番市井泼皮的样子来,你要再不让他们住口,我可真是要得罪了。” 孙老爷一听此言,心下暗自道了声“好”,他现下巴不得郑家这些人动手。 他临时决定来找郑统,其实就是要把郑摆和城中凶案的关系告知对方。 倒也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他关于这一桩凶案掌握的人证物证,本来都是用作拿捏裹挟太守姑母刘娘子的。可若是刘娘子把事情推到郑统身上,自己的优势就全然不能作数了。 所以,郑统之前若是不知,他就得来让郑统知晓,提前想个什么法子把自己甩脱出去,重新把这件事推回到太守姑母头上。而郑统之前若是知晓,他就得裹挟郑统,要他来给自己想办法。 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也是为了将此事传到太守姑母耳中去,让她心里明白,无论她之前关于此事有些什么样的设计,自己现下都破了局, 两方还要回到之前的状态再去相谈。 谷莋 而若是郑统的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动了手,最好再打死一两个自己的手下人,那事情反而更简单了。 现下,孙老爷听郑宅管家这般说,于是回道:“和郑家相比,我姓孙的就是市井里面厮混的小人物,我带着这么紧要的消息前来,你们老爷却拒而不见,怎么着?这是要坐视郑家陷入破家灭门的危难当中而不顾吗?” 孙老爷此言一出,吕公子喊出来的话也立时改了内容:“郑统要坐视郑家破家灭门而不顾吗!” 这一句比之前两句说得更为具体,也更为耸人听闻。 其余人等一时竟也不知是继续喊之前的,还是跟着吕公子再喊新的,声音也就跟着弱了、乱了起来。 还未待吕公子将众人言语做一个整齐的调度,郑宅大门就再次打开,郑统终于舍得露面了。 “孙老爷这是从哪新学了卜卦算命的本领,到我家门口卖弄来了?”郑统沉着脸说道。 “让让。”孙老爷见终于把郑统喊了出来,连忙喝开手下,露出脸来,“我没有你郑老爷本事高,方才还不在府中,这会儿飞檐走壁返了回来,脸不红气不喘,明显是我算得不对,你这身体且还能活呢。” 郑统哼了一声:“我懒得与你扯这些闲话,咱两家多少日都未曾见过了?你今日到底有什么要紧话同我说,我就在此处听了。” 郑统原本对孙老爷绝不是这样一个态度,然而从太守姑母对城内诸多事宜的一番安排,以及最近几日孙老爷的行事来看,那位小娘子早晚是要收拾了姓孙的。自己好不容易从不失居里得来了好处,哪怕私下里与孙老爷是个缓和的态度,但脸面上绝不能露出半分同流合污的感觉来。 当然孙老爷对郑统的态度心里也有个准备,此时根本不当一回事,忽然就从人群里朝郑统快步走去。郑家护院们想要阻拦,却被郑统摆手喝散,他原本以为孙老爷只是要同他在近处说话,却不想这老叟却直接拉住他的胳膊:“在什么此处听,走走走,院里说。” 郑统对此毫无准备,差点被孙老爷拉了个踉跄,方才聚拢起来的气势也散了一些,只能一边随着他走,一边说些什么“你怎么还往里闯”“这是我家”“慢点走路”之类的话。 郑宅管家在内的其余人等先是一愣,随即也顾不上孙家这伙人了,赶忙去跟上自家老爷。 而吕公子还立在当场,方才这一遭已经确定了他在这群人里的地位,现下情势旁边一个只好上前来问:“吕公子,咱们怎么办?” 吕公子把头一扬,傲然说道:“怎么办?来都来了,咱也上这郑宅里面的瞧瞧去!” 说罢迈步进了郑宅,身后一众人自然也与他同去,可怜那郑家门房想要上前阻拦,却让这伙无赖推的摔在地上,一时再不敢起身去挡了。 之后再没别的新鲜事,无非是孙、郑两位老爷找了个僻静的内堂,又屏退左右,只留下吕公子和郑统的两名心腹,也不要上什么茶水果子,孙老爷直接就把郑摆之事详细与他道来。 第一百五十九章 通风报信 “郑老爷手段高超,原本潼城里新摆的这一场席面没有你我上桌的份,怎么忽然又让你寻到机会了?我这个局外人想不明白,可郑老爷你就真的想得明白吗?”孙老爷坐稳之后,立时就没有了方才在外面的那副模样,反而恢复如常。 郑统自然也换了一副面孔,打着弯绕回道:“孙老弟方才那话说得实在吓人, 咱们这么多年,愚兄也知道你的为人,断然不是会胡言乱语的那种,一字一句那都是有依据的,既这么说了,现下可是有什么愚兄没想到的,也得请老弟提点提点。” 郑统言语中丝毫不提自己将孙老爷拒之门外的事,孙老爷也不会硬从这上头找场面,惹得彼此都难堪,只道:“虽说你我经历过不少风浪,按说不该被一个小娘子来随意拿捏,可这些时日你心里也有数,咱们从这潼城里,一步一步尽是在退让,哪里得过一丝好处?” 郑统呵呵一笑,应了两声“是啊”,随后又道:“咱们要的哪里是什么好处,做些事情求的无非也就是个安稳,你我这般年纪,说有什么念想都是假的,只想着家业不败落,子孙有个庇佑而已。能帮着太守分担的,尽量也就分担了。” 二人来回这么几句,分别自说自话。相比之下反倒是孙老爷更坦诚一些,此时也不管郑统是如何想的,仍旧直说:“还是方才那句话, 郑老爷觉得是太守姑母在你府上挑走一位年轻的才俊, 才能让你在城门口后来居上,是也不是?” 郑统不置可否:“咱们各自本分就是了。” “这我便明白了,郑老爷是真的到了年纪,糊涂了,也失了锐气。我们哪一份家业是本分来的?”孙老爷冷笑道,“所以那小娘子才敢给你安排这样的下场。” 郑统把孙老爷此番的作为基本当做了挑拨,但是心下也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闹出这么一遭来,定然是手里有些什么消息,于是也就问道:“老弟有话便说,咱们彼此都知道根底,哪里是需要打着弯绕说话的,若我郑家真有什么大难,这一番过去,我可是要谢谢老弟的。” 孙老爷不管郑统话里颠倒的意思,自己该垫的话已经垫过了,只道:“前些日子,城里面有桩凶案,你郑家深陷其中, 想必也是焦头烂额吧?” 郑统有一说一:“这件事, 老弟知其一不知其二,是愚兄家里下人事情办的不妥当,我郑家也认下了,人也交了,只等府衙给个说法。” “恐怕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是郑老爷你吧。”孙老爷笑了一声,便又指了指吕公子,“这一位是我最近新得的才俊。” 郑统听他东一句西一句,只觉得很是不知所谓,但也只好勉强夸赞一声“确实出众”,而这一句刚出口,却听孙老爷补充道:“也是那桩凶案发生之时,唯一看见了过程之人。” 郑统闻言这才知晓孙老爷的目的,倒吸一口气,肃然道:“其中可是有些隐情?” 孙老爷便与吕公子吩咐一句:“你来与郑老爷说说吧。” 谷犜 吕公子应声行过一礼,便将当日情形一一说给郑统来听,关键就在于那些行凶者之人全是太守姑母不失居里面的门客。 “可有什么凭证?”郑统问了这句,语气听上去将信将疑,可实际上他心中早已明了,孙老爷不会无故来说这些,既说了,定是准备好了什么铁证。 却听孙老爷说道:“哪还要什么凭证,我们方才从不失居里出来,这是那小娘子当面承认了的!” 郑统一听更觉好奇,孙老爷便亲自来说,把他的人如何在城外被山匪绑了去,又是如何尽数被杀,他今日如何去讨个说法,吕公子又是如何在不失居里认出行凶之人的,一一道来。 郑统听下来明摆着知道孙老爷隐瞒了一些事情,但却也对他近日的所为,和太守姑母对他态度上的变化了然了一些。 于是也就放过了去问他们“是如何要刘娘子当面承认的”之类的话,只以退为进,试探一句最切实的:“我明白了老弟的好意,就算她算计了我这一遭,我也已经认下了。人再审,事情也就是这么个事情。我退一步,求个全,也不能算吃亏了不是?咱们日后在潼城天长日久的,一时退让,总也没有老弟说的大难临头那么严重。” 孙老爷何尝不知郑统是个什么德行,此时也顺着他,狠狠叹了口气:“我的郑兄诶,要只是如此我跑这一趟来做什么?你可知那行凶之人是谁?” 听孙老爷这么一说,郑统心立时有了个猜测,却也只问了声“是谁?” “你想一想,原本城门上头的事是没有你这一份的,你送了人过去,便得了这个差事,之后才几天就有了凶案,你就又吃了个亏。这要不是一步步算计安排,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孙老爷苦口婆心道,“而且我告诉你,那行凶之人就是你郑家送去的那一个年轻人。” “郑摆?不可能,我家出去的都是读书的斯文人,怎么可能行凶杀人。”郑统是真打心里不信。 “郑老爷。”吕公子适时出声道,“我当日确实没看见郑摆动手杀人,然而其他那些人也确实是听他指令行事的。” 听到现在,郑统大概有个想法,这小娘子是让他的人行凶,做件事情来给他下套。但这些与之前的区别其实不大,最多也是心里骂两句这小娘皮了事,添不了什么新鲜的结果。自己更是没有必要拿着这个真相去找刘娘子讨个说法。 到时不止刘娘子那边多生了新的芥蒂,还要欠一个孙老爷的人情。 相比之下,郑统更愿意与太守姑母一边靠得更近些,于是也就开口:“这人到了不失居里,就要听刘娘子差遣了,做什么想什么又哪是我郑家可以再左右的。老弟心气高些,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可在乎不了这些了。” 第一百六十章 郑家忠仆 孙老爷之所以试探着说,其实也想看一看郑统的反应。 虽然按理来讲,这整件事不该是郑统参与谋划的。但凡事有个万一,小心些总没坏处。 现下聊到了这一层,这个万一有没有便也清楚了,孙老爷干脆说道:“郑老爷觉得这事就到此为止了?那小娘子这么大费周章,就为了给你个好处, 再锤你一棒子?我说你郑家大难临头,就是应在了你散了的这股子心气上!” 郑统当然不会这样认为,只不过他的确想不出太守姑母所图何事,若说是恩威并施也勉强称得上合理,只是用力稍猛了些。 然而孙老爷并不需要郑统先来问话,继续说道:“我就明摆着告诉你,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现下你知道行凶者是谁, 那你可知死的人是什么身份?” 孙老爷这句说完便停了, 郑统明白他接下来的话便是关键,也就把堂中还在的唯二两个心腹屏退出去。 这二人刚走,孙老爷也懒得再等郑统与他装傻充愣继续纠缠,直接说清了答案:“死的便是封州军里,两个借着你的手段,悄悄潜入城中来的军汉!” “封州军”三个字一出,郑统这边终于再也装不住一副和善隐忍的样子,正色来问:“这太守姑母究竟是什么人?” 孙老爷回道:“普天之下谁不知道,大殿下在封州根基最稳,全郡上下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就连贴身的近卫都要从封州军里选拔,刘娘子敢杀封州军的人,郑兄你还要问出来,我都不知道如何来答!” 郑统深吸一口气,他现下终于明白刘娘子所图的究竟是何事了,但仍然压着声音问了一句:“刘著是二殿下的人?” 孙老爷认真点头:“你想想,一个十来岁年纪的小娘子,哪里来的这么多兵马, 有这些兵马为什么早不出来给刘著做个支撑?潼城附近可能是有些潜藏得深一些的歹人, 可这些人真能把梁州军赶出去?” 如此一来,凡事就都想通了。太守姑母的来历其实是查无可查的,而且潼城失而复得这样的大事,朝廷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过问清楚,实在也不应该。 除非这本来就是朝廷,或者是朝廷里某些人的授意。 郑统这边想着,孙老爷也不耽误,直接站起身来:“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之所以来告知郑老爷,实际上也是给自己做个打算。咱们的根基都在潼城,有些小事上的龃龉真不至于闹得天翻地覆。可刘著他不一样,他那位姑母也不一样,后面该怎么办,郑老爷心里可得有个成算。” “老爷!老爷!” 孙老爷一句说完,郑统还没来得及回话,堂外郑宅管家就忽然急促的唤了两声。 郑统喊了声“进来说话”,管家也就赶忙推门进来:“老爷, 郑摆他又来了。” 郑统与孙老爷都是一愣,心中皆道一声“这来得也太快了”。 孙老爷当先反应过来,只与郑统来说:“郑兄, 此人究竟是不是与你同心的,你可要想得清楚。他既来了,我就与你一同见他,也好有个应对。” 谷璊 郑统点头以对,随即让管家将人直接引进来。 其间无话,郑摆来时,第一眼便看见了孙老爷和吕公子,面色上稍有诧异,随即上前拱手施礼,只道:“孙老爷,吕兄,方才身不由己,有多得罪,还望海涵。” 这一句给这二位说得一愣,孙老爷不好说话,还是吕公子先回一句:“郑摆兄这是哪里的话,身不由己又是从何而来?” 郑摆稍一欠身,不再与他说话,反而朝郑统道来:“老爷让我在不失居里办的事,我都办妥了,前来给老爷做个复命。” 这回轮到郑统莫名其妙了:“我让你办何事了?” 郑摆反倒不答,只朝孙老爷看了一眼,郑统立时道:“孙老爷是自家人,你有话便说,不用这般含糊顾忌。” “老爷让我在不失居中取信于刘娘子,我便替她办了好几桩事,现下也算是在她面前能说得上话了。”郑摆诚恳回道,“今日在不失居中,刘娘子有意裹挟孙老爷,我也只是权宜行事,望孙老爷不要见怪。” 孙老爷哼哈两声,就算应付过去。可郑统心下明白,郑摆这人心里面可是记恨着自己,要说真有什么机会,他定然是要咬自己一口的。 “你先等等。”郑统连忙开口,“我只要你在不失居里好好做事,从未有什么取信之类的。” 郑摆诚恳说道:“老爷没说出口,我也明白。我本就是郑家人,早晚是要回来郑家的。况且我母亲尚还在郑家住着,我许久也不曾得见,只要我好生办差,老爷断然不会亏待了我母亲,也能让我们母子早日相见。” 孙老爷在旁边一听也就明白了,方才不失居里那些主仆裹挟自己,现下,这郑摆是上门来裹挟郑统了。 原本要只是这郑摆一人,郑统还能硬扯一些“此人早已脱离了郑家”之类的话来推脱一番,现下,他胁迫人家生母,郑摆要硬说是郑统逼迫他来行事的,那郑统如何也都扯不清了。 旁边的吕公子就没有孙老爷这么沉得住气,轻声“哎呦”一声,立时又与孙老爷说道:“老爷,此事同咱没什么干系,咱们回府吧。” 方才刚坐稳的孙老爷道了声“好”,便重新起身,就要告辞出去。 “孙老爷稍待。”郑统连忙拦他,“此间事有别的说法。” “老爷。”郑摆赶忙说道,“莫不是我这事情做得不妥?” 吕公子也跟着添乱,伸手上去搀扶孙老爷:“老爷,咱快走。” 郑统先与郑摆说一句“妥与不妥同我有什么干系,又不是我让你去做的”,而后又赶忙同孙老爷他们说道“二位莫急。这事一定要当场说清楚”。 几人心中各自都有打算,场面一时乱了起来。郑统平日里多稳妥的一个人,现下额头上也冒了汗,眼见着拦不住孙老爷与吕公子,终于还是喊了一句:“把院门关上,一个人都别放出去!” 第一百六十一章 身契 郑家宅院里手忙脚乱了一通,众人终于又重新安稳坐了回去。 郑统那话说得虽然急切,但却并不是胁迫之类的意思,他原本就不是凶徒,无非情急之下言语凌厉了一些。 在场几位,只有郑摆因为与他相处不多,更还有些以往身份差异留下的忌惮, 于是闻言心里面稍有些慌张,但在面上也不表露。吕公子正与他相反,心下毫不在意,面上却谨慎起来,作出一副替孙老爷防备着的模样来。 而孙老爷太了解郑统的为人了,于是也就完全不当做一回事。 他方才其实可走可不走,全是被吕公子推着动的。 若走了就当是恶心郑统一把, 无论今日怎么解决, 郑统事后定然是要上门来同他解释一番, 以免他这个人证胡乱去说。不走就留下来看个结果,万一需要他伸手,也能帮郑统一把。 但此时却也不妨碍他来应个景,于是问了一句:“郑老爷,这是何意?” “稍坐,稍坐。”郑统勉强安抚两句,随后又朝郑摆说道,“郑摆,你以前的确是郑家人不假,可既然进了不失居,那也就不该再想着原本的出身,我郑家出来的人哪有同时侍奉二主的道理?” 郑摆来之前,是经过了李茂一番仓促教授的。 在李茂的设计里,郑统的反应正该与现下别无二致,他只有尽快与郑摆扯开干系,才不至于无辜搅和进这个天大的麻烦中去。 可原本按照李茂的交代,郑摆此时是该哭丧着脸, 说些“老爷这是要赶我出去”, “我去不失居也都是为了老爷你做事,现下如此,这不失居我也不能回去了”之类的言语。 总之今日是一定要咬死了自己是郑家的人,后面才能方便大小姐去做一些别的安排。 然而郑摆到底不是李茂华季,要他演出这般模样,本身就有点为难于他。况且,他虽一直也不认同自己这个出身,但毕竟是他母亲心心念念了半辈子的,此时郑统话里说来说去也只把他当个下人,这书生终于就沉不住气,也顾不上什么旁人的交代,只是“哼”了一声,又道:“那老爷与我明说一句,我究竟该是哪里的人?” 郑摆的目的在场几位都看得清楚明白,本以为现下有出戏要看,却不想他直接这么说。于是郑统也就松了口气,孙老爷吕公子出于不同的想法也就分别暗自叹了句“可惜”。 郑宅管家趁着方才关院门的工夫, 也等在了这边, 郑老爷也不理郑摆, 先把管家招至身旁。 管家应了一声“老爷”,随即便要附耳过去。 郑统让让身子,刻意没有放低声量,而是正常说道:“我今早让你遣人去不失居送身契,到底送到没有?” 谷籢 管家先是一愣,抬头朝自家老爷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然而郑统正对着众人,只好面不改色,仍旧是一副愠怒的模样。 管家便就会意了:“那…一份身契,今日确实送出去,可这人还没来回话,我这就去问问。” “我瞧你是糊涂了。”郑统抖着手指冲管家说道,“一份两份都记不清楚。” 管家忙朝自己额头一拍,连声称是,只道:“是一并送去了两份,就是今日这阵仗给我吓着了,话都说不明白了。老爷放心,我这就去问个清楚。” 管家说完连忙告退出去,其余人等心中有数,自然也不好发问,只听郑统叹了口气,重新同郑摆语重心长地说道:“大丈夫为人处世,自该有个遵循的道理。你在郑家这么多年,又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不管现下、以后到哪里去做事,依谁的令去行事,在郑家学的这些道理,都不能忘记了。” 郑统说的义正词严,郑摆也只是冷眼以对:“老爷的意思,便是要将我逐出府去了?” “说的什么话。”郑统皱眉道,“你又没在我郑家犯过什么错,哪来的逐出府一说。况且方才也说了,你早不是我郑家的人,今早我还说要把你的身契送到刘娘子那里去,现下恐怕都已经到了,你怎么没看见吗?” 这说法谁都骗不过去,但郑老爷睁着眼睛硬是要这样说,你拿他就是没有办法。 郑摆只觉得自己越过郑家六老爷,直接与家主这般说话,心里面郁结了多年的一口闷气,以及之前在郑统这里吃下的亏,终于一并发还了回去,很是痛快,于是也就更不饶人:“郑老爷何必来这一遭,既然不想认我是郑家人,身契若还没送,我人就在这,不如直接交给我,我带回不失居去。” 郑统对于郑摆究竟有没有打心里归附于太守姑母,实际上并没有个准主意,现下的情境,或者是太守姑母授意的,或者是此人趁着这个机会,私自来的。 若是前者,郑统心下自然放心,郑摆的言行明显就是要把他从这件事里摘出去,也就并没有置他于死地的意思,太守姑母这个态度已经很明显了,这一难过去,后面也都还有再相谈的余地。 若是后者,郑统也算是借着这件事把干系甩脱,总归是有条退路。 而孙老爷今日在不失居里见过了刘娘子的真面目,此时却是很明白单只是郑摆沉不住气而已。不过现下的发展也算是顺了他的意,郑家从这件事里脱了身,那小娘子便就没有后路可以退,他也才能再有僵持的机会,于是也就没必要去影响这二人,由他们自己来斗就是了。 几人心里各自想着,郑统便直接来回郑摆的话:“送了送了,不只是你,连你母亲田娘子的也一并都送了过去,你今日不来我也要遣人去找你,好接你母亲一并去往刘娘子那里。” “那我就多谢老爷成全了。”郑摆行礼称道,面色却并不好看。 郑统哪管得上他是个什么想法,只是和善地摆摆手,又说了些类似于长辈对晚辈叮咛嘱咐的话来,此事便算作就此了结。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小姐的打算 “大小姐,郑摆虽不是孩童,但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又是个心气高,却装不住事的人,对付别人或许可以,郑统与他毕竟有些前情在, 他这一去恐怕做不出什么好的效果来。” 不失居这边该散的人都散出去了,连文良都跟在唐明逸身边,让他好好瞧一瞧梁州军将领的风采去了。 于是也就只留下了知夏,和方才嘱咐过郑摆一番的李茂在这边说话。 李茂对郑摆本来就有忧心,这人若放在外头,酒肆之类的地方还不行, 只是一些茶楼里头, 做些个收集消息,或者正义凛然煽动路人的事情,恰好够用。 可若让他去扮样子,散闲话,这人绝对不合适。 况且,他在这不失居里日日担心田娘子受苦,今日有了机会必定是更想接他母亲出来。 而这件事是最好拿捏郑统的,田娘子要是从郑家出来了,郑统亲手送来的一个牵制便也就没有了。 倒也不是李茂心黑,他本来就对郑摆他们没什么感情,郑摆也远没有到令他惜才的地步。这一场明显已经造好了的局面,仅凭两个人便能拿捏住潼城现下最大的世家家主,李茂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若由李茂来做,就算郑统亲自把田娘子送过来,他也得想办法再人给送回去。 因而,也就不知道大小姐究竟是个什么谋算。 “你觉得如何不好?”温故斜倚在榻前,漫不经心地问道。 她本都打算一觉睡到明日晨间,可也不知是不是连日睡眠不稳的缘故,明明困极了, 可天光不能完全遮住,躺下却硬是睡不着,刚酝酿得稍微恍惚了一点,就有人来报了孙老爷的去向。 于是也就赶忙去招了李茂过来,给郑摆做个安排,继而也就快到晚饭时分,干脆放弃了再睡的想法,等着用过饭再好生休息了。 而李茂哪怕是仓促之中来见大小姐,也不是空手而至的,带了一碟子刚采摘下来的桑葚子,交由知夏洗净,这会温故已经吃上了。 见大小姐询问,李茂也不隐瞒,只将自己的想法如实告知。 温故听了倒没指责李茂,只道:“今年怎得这么早就有桑葚子吃了。” 说着便把碟子递到知夏面前,那侍女更不拘束,抓起一把就捧在手里:“是呀,按说还应该再有半月呢。” 温故再递给李茂,李茂反倒不敢像知夏般放肆,只用手指捏起一个, 同时说道:“大小姐,要不说这潼城水土好呢,城北有个园子,里面有两棵,果子比旁的结得早一些,我见也不酸涩,就和那园子主人买了下来,先给大小姐尝个鲜,就是还小一些,等再过半月也就都合适吃了。” 温故点点头:“我们从梁州一路过来,经了这么多事,可这事总是一茬又一茬,没有个结束的兆头。” 李茂连忙道:“全靠大小姐心思缜密,谋算慎重,否则哪会只有这些事。” 李茂说着,习惯性地微微弯着腰,温故正好看见他额头稍淡一些但明显不会再退去的疤痕,于是也就真心说了一句:“哪是我一人的功劳,辛苦你们了。” 谷塷 李茂也就跟着谦让两句就算过去,温故却又再说:“可纵使如此,我每天也都想着能吃个新鲜的,只要吃上了,我便会觉得开心,也就觉得这世上并非全是难事。” 温故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后又问一句:“你说这是为什么?” “食者,并非果腹而已,大小姐善品百味,自然也能从中寻得万事万物的道理,从而经百事,过百难而无损。”李茂应道。 “我不是说这个。”温故却摇头,“我只觉得人除了活着,总还要有个念想。而我除了这些,再念想不了其他什么了。” “大小姐……” 温故这一句虽然并没有什么过于悲伤的语气,但知夏还是听出了意思,也不知大小姐是如何难受起来的,想要出声安慰,也不知要怎样去说。 然而温故却继续说道:“可还有一层。我把这些当做盼望,是因为我还有梁州军可以倚仗,还有你,还有文叔来替我去找这些新鲜的,于是也就可望可及了。” 知夏还在疼惜大小姐的心情,而李茂却大概想到她的意思,于是也就点头。 “可安平广阳两郡的百姓,恐怕他们的盼望更简单,却也更艰难,也只是能活着而已。” 李茂顺势应道:“大小姐心怀百姓……” 温故仍旧摇头,止住他的话:“而像郑摆这些人,生在乱世,暂时安稳,你说他在这不失居里每日每夜在想些什么?” 李茂认真回道:“自然是母子团聚。” 温故终于点头:“那话再说回来,我这几日想了想孙家郑家这些人,想了想这潼城的情势,想了想杨万堂,甚至又往前想了想咱们以前。就觉得我们梁州军有这么大的本事,只是偏安一隅,自己求生,哪怕约束自己不劫掠百姓,不欺凌弱小,便够了吗?” 李茂深吸口气:“大小姐的意思是?” “梁州军只做我一人的倚仗,或者只做我们自己的倚仗,是不是小气了些?”温故稍稍笑道,“现下的安平广阳,或许还有之后其他的一些什么地方,我暂还力所不及,但面前的一些疾苦,最少是一些不涉及到我们几千人马安危的疾苦,我总想伸伸手。” “我明白了。”李茂诚恳应声,当然也从温故的话语中找出了一些别的意思来,“我也有一句想问大小姐。” 温故点头,示意他尽管来说。 “这事我本想着找几个合适的机会再说,但大小姐既然提了,我便就一并问了。”李茂认真说道,“咱们接下来是要往东去,还是往南去?我好做个准备。” 温故清楚他意思,往东去便是趁乱世救百姓,积蓄实力,收敛那些南楚的杂号军,再建出一个梁州城来。 往南去则是归附南楚,力挽狂澜,先北拒虞国,取得功勋,再整肃朝堂,给南楚以清明。 现下有了唐明逸的关系,这两路都可走。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定个方向 往东去其实是最符合他们出身的。 梁州军本就为战而立,接纳流民整备兵马也好,筑城坚守南北抵御也罢,哪怕不是温故来亲自坐镇,梁州军上下也都能做的驾轻就熟。 况且仅现在知道的,原本东边就有不下十余支杂号军,这些兵马少则几百, 多则数千,加起来也能有数万之众,虽然战力不强,但已有了战意。而他们明面上打着南楚的旗号,但实际上南楚朝堂并不承认他们,他们也并不与南楚齐心。 但这些人马对于梁州军来说并不难收敛, 只要大军一至, 李茂文良等人再做一番周旋, 就算不能全数收入麾下,半数归服也是有可能的。 而之后就可以趁着北虞和南楚开战的工夫,得到一个暗自壮大的机会。 但唯一的问题是,一旦两国战事平稳,新占之城就又会变成另一个梁州。到时就算温故想要偷梁换柱,也没有如潼城一般的地方来给她选择。 而若不往东反而往南去则完全不同。 往南无非是去连州,去连州无非是入南楚朝堂。但若想要光明正大的到连州去,梁州军这个名号就势必不能再用。 也就只能借着现今的南楚二皇子,未来的大楚皇帝的名号,以他府兵和门客的身份进入朝堂。 这样看似平稳,但梁州军的家底也就全部受制于唐明逸了。 对方是吸纳,是拆解,是仍然交给温大小姐统帅,还是有其他什么打算,都不好说。如此而来的各种情况,温故能不能应付的来周旋的开,都还尚未可知。 李茂想过这一些,温故自然也一样。 而与李茂不同的是, 温故之所以想到这一层,实际上很有些郑摆的缘故。 从梁州出来之前,甚至在这一次重生之前,温故想的更多的是如何保住梁州军上下的性命,而这一次谋划基本周全之后,她忽然就想不通接下来要去做些什么,以及为什么要去做了。 毕竟一直以来,她亲眼见的,在死里搏生的都只是梁州军而已。 直到上一次时,郑摆被迫进了不失居,立时又被温故逼迫,差点“身死”。随后也就转投到了太守姑母麾下,主动承担了她的一部分谋划,并最终得以达成。 温故当时并没有觉得郑摆有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个对郑统并没有什么忠心可言,更是识得时务,同时也怕死的人而已。 虽然绝不是什么恶徒,但也称不上什么正人君子。 然而这一次,温故提前布置,顺便也把郑摆的来龙去脉搞得更清楚一些之后, 忽然意识到他只是在这乱世里面的一个普通人。 虽然处在世家当中,有个不可为人称道的出身,但却与世家里面真正的掌权人没什么接触,不懂世家存续的道理,也并不为其卖命,更不懂一方豪强的图谋,再高一些的恐怕也接触不到。 谷兯 甚至连人生的盼望都是一个遥远且模糊,因为“这世上人都这样盼望”而有的。 但郑统并不是动辄要人性命的大奸大恶之徒,潼城也并非像之前的梁州和现下的安平广阳一般,陷入到了一个极其混乱且艰难的境地中。 所以他虽然不痛快,虽然也觉得命运不公,虽然裹挟在里面似乎没有一丝挣脱的可能,但到底还是可以勉强体面活着,且大体上没有性命之忧的。 再想想,自己又哪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倚仗多一些,要维护的也多一些罢了。 总之在面临的艰难面前,自己也好,郑摆也好,都有还去争一争的可能,也都还算拥有在这漫天洪水当中往更高处走一走,站得安稳一些,也见得更多一些的力量。 况且,这世上并非只有凶徒和善人,更多的是郑摆这样,以及比他或高或低的一些普通人。 比如逃难而来的那些流民,比如现今杨府里那上百个灵位上的名字,再比如在孙老爷的营生下面一点点被吃干血肉的那些人。 温故虽还没有确定一个最终的目的,但让这样的人少一些,让这世道好一些,总是她可以去尝试的。 于是温故在吃掉了小半碟桑葚子之后,终于给了李茂一个明确的回复:“往南去吧。” 李茂倒没有非要往一个方向走,大小姐来定,他做准备就是了,便就应声:“咱们在连州经营不深,所以赵统领和周都统出城的时候,我也安排了一些人一起,暂时还在待命。安平广阳现下实在不好安插人手,但连州要做就多少也算有点底子,我这就去做安排。” “先不忙。”温故却又说道,“城北的事还没有个结果,金巡检带着的那些逻卒只能在明面上行事,未必能查个透彻。我们剩下能动用的暗卫不多,先去帮着金巡检把事情查清楚,再南下吧。” 李茂自然知道大小姐指的什么,于是便问:“大小姐可有些猜测。” 温故摇头,也是难得没有什么主意。 李茂又问:“既然大小姐觉得眼前这一位是老二,那可会是老大做出来的?” 在与交代郑摆去郑宅之前,温故便将唐明逸的身份与李茂华季等人一起说了。 此事原本只有文良知夏知晓,一是因为信重,二是因为这二人不会多问多想,知道了便知道了。 但李茂华季这些人不同,遇到这些事哪怕一时不会刨根问底,心中也会出于各种原因去思量一番,最后不管通与不通,恐怕都会来问。 温故一时犯懒,不想去编一些什么借口。更不想让李茂身上再无故多添一块伤疤。 现下额头上这一块还可以勉强遮掩,若是落在了明显处,李茂这暗卫的差事可就彻底毁了。 然而郑摆这人以后是要交给李茂来用的,事情也就只能由他安排,温故便还是依靠唐明逸的种种可疑之处,以及父亲曾与她描述过的南楚皇室的习惯之类的,作出了一番“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有这样怀疑”的推断,权当是暂且把李茂应付了过去。 第一百六十四章 投效 李茂只觉得,他这位大小姐近日来或大或小的一些推测,凭据都不那么严谨可信,但最后往往都证明所言为真。 唐明逸这件事上也是如此,虽然感觉大小姐不会有错,但毕竟没什么切实的依据,李茂也就不能全然相信。 而且, 他暂时也还想不通唐明逸隐匿身份潜藏在不失居的缘由,但这些是他该去查,而不是再来问大小姐的,便没有在此事上细细再说。 不过温故又对他方才的问话做出了一个否定的答案来:“咱们这位唐先生恐怕也是这样的猜测,而我总觉得不应该。去查查吧,哪怕有些蛛丝马迹也比我们在这里无端推测要好。” 李茂也分不清自家大小姐判断“无端推测”是怎样一个标准,总归是与自己的不同,但道理却是如此, 也就应声称了句“是”。 这边说得差不多了, 外面的护卫便隔门来询问是否可以进来回话,得了温故肯定的答案之后便进来说了句:“大小姐,郑先生回来了。” “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郑统总不至于留他用饭,就算要留,我们这位郑公子恐怕也吃不下。”温故笑道,随后又问一句,“可是他自己回来的?” 护卫回道:“并不是,郑先生赁了辆马车,带着人回来的。” 李茂也就趁势说道:“大小姐算的准,郑先生真把田娘子接回来了。” 温故瞧他一眼,道:“你心里面可别觉得可惜什么的,他这般回来,说不定反而对你更好用些呢。” 李茂并不争辩,只是笑呵呵地低头称是。 “郑先生带回来的人安置了吗?”温故又问一句。 那护卫闻言,脸上却有些尴尬:“人是带回来了,可……好像还有些别的事, 现下只先暂时在外院偏厅坐下,由府中稳妥的仆妇陪着呢。” 温故见护卫模样,心下本来一紧,但想想便又放松下来,若真是什么紧要的事,就不该是这样一个回禀的态度了:“郑公子可是要来见我?” “正是。”护卫回道,“现下正在外头候着,等大小姐召见。” 温故便吩咐道:“叫他来吧,他是潼城人,也未必知道城中哪棵树能早结半月桑葚子,让他来瞧瞧李茂的本事。” 护卫得令便就去领人了,李茂趁机赶紧谦虚一番,又说了两句玩笑,诸如:请大小姐千万不能告诉虞候,之前在杨府拿了点枇杷,差点没让虞候罚了,幸亏与周都统扯皮了几句,才算是将功补过之类的。 这边随便说了两句,郑摆人便到了, 温故把碟子递过去, 想说一句:“郑先生来得正好, 快来尝个新鲜。” 可话还没出口,郑摆走到近处,“噗通”一声,正跪在了温故的面前。 温故没想到他是这样一个出场,手抓着碟子僵在半空,又瞧着他脸上似乎有些不太寻常,迟了片刻方才与李茂说道:“郑先生没站稳,扶一下。” 说完赶紧摆手让护卫退下去。 谷癨 可李茂应声刚要去搀扶,郑摆却自己仰起头来,认真称了句:“大小姐。” 温故这才看清楚,他左边脸稍有些红肿,上面还有几道红印子,明显就是挨了一记颇重的掌掴,此时不好先问这个,于是便道:“郑先生这是何意?” “郑摆谢大小姐救我母子。今日起,郑摆为大小姐鞍前侍奉,马前驱策,绝无怨言,更无异心。” 温故闻得此言,面上没有半点喜色,仍旧与李茂说了句“扶他起来”。 李茂又要动作,可郑摆仍旧不动不摇,争了两句“大小姐莫非嫌我本领低微,我什么东西都能学得”之类的话。 温故只好叹了口气,让李茂同他讲个明白。 “郑先生,这事本来就是你帮了咱们一次,大小姐便给你还个人情,就算把事情往更坏的地步来说,你同令堂也都不会有什么性命安危,无非是换个更舒服的地方居住而已。”李茂扶住郑摆臂膀,又接着说,“如此你便轻易跪了,若是之后再有旁的人给你些比现下更大的好处,你会不会更念着他的人情,发出更狠的誓言来?” 李茂说得并不委婉,郑摆听了只觉得自己不会,便反驳道:“李主簿不知此事对我们……对我有多重要。我定然不会……” 郑摆还没说完,李茂便拦道:“郑先生是还没遭过生死大事,现下难有个定论。” 见李茂并不信他,而大小姐也没有出声阻拦,郑摆只好说道:“就算如李主簿所言,日后若有旁人于我有恩,我也绝不会负大小姐今日恩德。” 李茂问道:“倘若那人与大小姐有仇呢?或者他欲行之事,与大小姐的谋划相违背呢?” 郑摆仔细想了想,又道:“那我大不了一死,自然两不相负。” 李茂也叹出一口气来:“那大小姐就算当你是自己人,却也绝不敢把要紧事交代给你。” “为何?”郑摆终于朝李茂看去,面露不解。 李茂严肃说道:“既然是要紧事,那必然干系着许多人的性命,若过程中有人与你施恩,你前后为难,干脆一死了之,看上去全了两边恩义,实则这事情荒废了,我们这边就不知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到时,你让我们找谁去?既有了这样的担心,又怎么敢把事情交给你?” 郑摆听了,一时不知如何表露真心,又急又气,干脆问道:“可我真心只想为大小姐驱策,要如何才能信我?” “并不是不信你。”温故终于开口,“你原本不是我家里人,现下也就谈不上一些经年累月的情谊,我觉得你可以助我,也知晓你愿意助我,然而这些对于你而言绝不是一时的意气,你都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怎么就将性命卖于我了?” 郑摆又争:“可不管怎样……” 温故干脆拦道:“郑先生既然在我府上住下了,那就来日方长,不急在此时。” 郑摆只好作罢,不再多说方才的话题,却又言道:“我这般也不只是这一个意思,还有一事要向大小姐请罪。” 第一百六十五章 郑摆家事 郑摆虽然远称不上记恨,但还是很气不过温故李茂对他这番表态的反应。 他只觉得,自己心下有多感激,说出此一番话来究竟发了多大的宏愿,甚至这一跪舍掉了多少脸面,都只有自己才清楚。 然而换来了对方这个态度,心里面如何能痛快的了? 可羞愤也好, 委屈也罢,实际上在李茂给他举出那个例子之后,这种情绪就被另一种情绪盖过去了。 并不是他理解了李茂讲出的这个可能,而是眼下就有一件事,虽与李茂说的不是同一种情况,然而也算是自己违背了大小姐的吩咐,甚至可能影响了大小姐的谋划。 而对温故来说, 自己和李茂的这番话只是给郑摆打个底而已。当然也不指望郑摆一次就能听懂她的意思,但这股劲, 肯定已经在这个读书人心里埋下了,后面李茂对他心智的锻炼,想必也会把这股劲,发散成对郑摆而言真正有益的力量。 现下里,郑家这边的事做完,接着一段时间都用不上郑摆,也就尚还有些时日够他慢慢明白更多道理。 于是温故也不在此事上过多纠缠,只问:“你有什么事,说便是了,何必要这样。” 郑摆仍有愧色,道:“大小姐吩咐的事,我并未达成,反而擅自做主,临时下了其他的决断。” 他心里清楚,其实方才李茂的话里面,已然透露了一些他们知晓郑摆所为的意思,而且, 既然田娘子已经到了不失居, 大小姐大概也该知情了。 但这件事毕竟是要由郑摆自己正式来说才合适,温故也就不阻拦他,只叫他细细道来。 于是郑摆便干脆将自己接了吩咐之后如何想的,到郑家之后如何做的,又是与那吕公子如何配合,孙、郑两位老爷各自是个什么反应,一一与大小姐禀明。 而过程中他也毫不隐瞒的,将自己是如何在明知这般行事不妥,却仍是耐不住冲动临时改了主意,最终顺着郑统的意思一路做下来的,仔细分说了个清楚。 温故了然,却并未有责怪的意思:“我遣你来做这件事,的确也有过担心,你此时接令堂出来,的确是与我谋划的不相符,但却是人之常情,更在情理之中。现下如此,若非要强人所难,反会成我的过错了。” 郑摆不懂不失居中这般情境该当如何言语,但他既然给人说书, 自己也听过许多传奇故事,便就按照书中常见的情形,诚恳说道:“大小姐如此体恤于我,我实在惭愧,更是从心内感激。可越是如此,我越觉得此事未成,愧对大小姐。只求大小姐能降下责罚,郑摆才可得一时心安。” 谷燰 温故叹了口气,只道:“我既说了是人之常情,若以此责罚于你,反倒显得我不通情理,我不失居既然广纳贤才,自然也不该因为这些常理而过于苛责门客,倘若日后此事传了出去,哪里还有人肯来投奔?郑先生是要置我于此种境地吗?” “大小姐……我并无此意。”郑摆连忙称道,“只是我心中实在愧疚,若大小姐不给我些责罚,我……我便绝食三日,以作自惩。” 温故听他想了这么个主意,实在没忍住轻笑一声:“这倒也不必,你还是先起来说话吧,我正好也给你讲讲此间的缘由。” 大小姐再三要郑摆起身,他若还跪在这反而容易惹人生厌,李茂赶忙再扶他起身,郑摆终于也不再坚持,称了声谢,随即站起来低头肃立一旁,又道:“大小姐请讲。” 温故不急说话,先瞧了瞧他脸上红痕,反而又将案上小碟递了过去。郑摆犹豫一下,也就与李茂一般,用手指捏过两颗送进嘴里,但到底是让温故把桑葚子送出去了。 “我不罚你,也并非只是方才说的那一个缘由。”温故终于不用再面对方才的尴尬场面,也就说道,“今日这两出戏你做得不错,已经把我要你做的事情做到了,之所以有后面的一些安排,并不是为我,而是为你。” “为我?”郑摆不解。 温故点头:“据我所知,令堂对郑家执念颇深?” 郑摆应声,顺便就简单说了一些他母亲田娘子一直以来的想法。 “这倒不怪令堂,她所见的郑家,与我们所见的郑家并不相同。况且在她的处境之下,便只能有这样一个可望可及的念头。在她的想法里面,你在郑家总归是安全的,也能得一个许多人都认为的正道。”温故认真来回,“我想让你拖延几日再接你母亲出来,本来就是为了让她有机会看看郑家到底是怎样的,再看看你若留在郑家会是怎样一个处境,也就并不会有现下这个情况了。” 温故说最后几句话的同时,目光也直视着郑摆。郑摆这才意识到大小姐指的是他脸颊上的伤痕,于是颇有些难堪的回道:“我确实讲了些我现下的情况和处境,可家母并不相信,只觉得是我对郑家成见颇深,误会了郑老爷的意思。” 在回来不失居的路上,郑摆将来龙去脉讲给了田娘子听,其间言语多有激愤,顺势还给了郑统和他生父郑六老爷好一番隔空痛吗,最终换了脸上这一处伤痕。 “人便都是如此,只有亲眼见过,亲自经历了,才知道人心到底是怎样的,世道究竟又是怎样的。”温故点头,“所以我为你谋划一场,你既然选了更近的一条路,那么剩下的事也就要自己解决,总不好让令堂仍旧想着回郑家去,于她于你,甚至于我都不合适。” 话既如此,郑摆也就没什么别的言语,只道“请大小姐放心,自家的事一定会妥善解决。” 郑摆这话不管能不能办到,这一遭事便都算暂时了了,反正也快到了用晚饭的时候,温故干脆就让知夏再去做个准备,以不失居主人的身份,邀田娘子一起用饭,就当为她风,也让她瞧瞧自己儿子在不失居中是个怎样的地位。 第一百六十六章 换个名字 田娘子算是半生都依靠着郑家过活,很多事往往就算自己有些主意,也并不敢付诸行动。 因此,虽然生着儿子的气,但毕竟离开了郑家,又已经到了不失居里来,就算自己出去也没有一个落脚的地方, 心下不情愿也只好如此。 看着就是一个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而且在外人,也就是现下陪着她的这几位仆妇婢女面前,也并没有失了体面,最少面上是和善亲切的。 只不过,一听说太守姑母要为她接风,只觉得有些犯难。 一来她并没有上过这样的席面, 太守姑母虽是个小娘子, 但同时也是个她平日里接触不起的贵重人物, 多少都有些紧张。 二来,她见自己儿子是这样一个态度,心里是不愿意让他在不失居久留的。 然而还是那句话,她虽然不情愿,但却并不能主动去推辞。 温故自小失了母亲,从仅有的记忆来想,并不能总结出什么样的经验,也不知成年女儿和母亲之间到底是怎样相处的,更不懂母子之间该是如何。 但依靠着她对田娘子身份的判断,还是特意给知夏做了嘱咐。 于是,知夏依照着大小姐的交代,布置来的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宴席,最多是稍微丰盛一些的寻常晚饭而已,更没有什么复杂麻烦的吃喝流程和少见到弄不清食用方法的食材。 席间的田娘子也因此免去了许多不必要尴尬,众人聊得也还算亲切得体。 温故就本着郑摆是自己万里挑一选出来的门客来聊,又仔细交代了自己与太守刘著的关系,在她这里做事其实是个难得又正经的差事,况且日后若合适, 也更方便到府衙去办差。 田娘子本来对太守姑母就是没有敌意的,此时亲眼见了她,的确也如传言所说是个颇为年轻的小娘子。 再加上这小娘子端正大方,面貌又好,待人也不似那些贵人一般高高在上,加之偶然问起一些的身世,只觉得她颇为不易,也就增添了几分好感来。 温故顺便也说了些曾经的杨府现下的一些情况,重点还捡着其中某些田娘子擅长,并且尚还缺人手的差事来说。 田娘子自然高兴,主动说要去做事的要求,温故便都应允。 其余便没什么特别的了。宴席结束时,田娘子比初来时少了好几分不安,甚至还吩咐郑摆好好为大小姐做事。 但相关几人都清楚,田娘子心下并未放弃“回郑家”这个念头。温故也知道不能一蹴而就,于是先遣人根据田娘子的要求,把她与郑摆的那间小院做些调整布置。 等她靠自己来谋生,从而换得更好的生活之后,恐怕很多想法根据都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我是很羡慕你的。” 宴席散后, 温故遣人先将田娘子送回居住的小院, 却以还有些事要交到的由头把郑摆留下了,人尽走了之后,温故就与郑摆说了这样一句。 “我本领低微,身份更没什么好提的,大小姐羡慕我什么。”郑摆回道。 谷织 “或许是我贪心不足吧。”温故颇为复杂的一笑,便岔开了这个自己引起来的话题,“你之后就跟着李茂做事,潼城人士的这个出身是要用到的,无需更改,但郑家毕竟是潼城大族,没见过你的人听到你的姓氏难免会有联想,那么最好能再有一个名字,方便你来行事。” 郑摆立时回道:“我也不想以这个姓氏示人,大小姐若能这样安排,我乐意之至。可需要我自己想一个?” 温故笑道:“我已经替你想好了,有个姓名和你有缘,不用可惜了。” 郑摆拱手行礼,只道:“请大小姐赐名。” “就叫刘若白吧。” 郑摆又问清分别是哪几个字,还在想“刘若白”这个姓名到底与自己哪里有缘的时候,忽然又有护卫趁着夜色来报,只说大小姐的亲侄儿,潼城太守刘著到了。 于是郑摆忍住这些不重要的疑惑,即时告退了出去。 而此时的温故只觉得自己由内而外的憔悴了好几分,之后无论如何,到了晚间一定要睡,否则都不需要等什么北虞南楚派兵杀来,堂堂梁州军主事人,温家的大小姐,先要困死在这不失居里了。 而且并不是困顿的那种,就是单纯的“困”。 “姑母可用过饭了?” 刘著得了允许,风风火火地便走了进来,温故见他面上并没有什么急躁神色,心里面也就稍微安心。 “用过了。”温故并不似以往那般随便倚靠着哪里,反而端正坐着,生怕自己稍一松懈就会走神,甚至直接睡过去。 “姑母面色怎的如此苍白?”刘著走到近前,终于看到温故情况,也就真心来问。 “所以侄儿若是有要紧事就快说,若是没有就明日再说。”温故勉强说道,“否则你眼前这位姑母,可就不只是面色苍白这么简单了,到时且等文叔找你算账。” 刘著连忙称是,不再寒暄,只道:“旁的之后再说,只是我今日发现了一件事很是不寻常,所以赶紧来与姑母说了,好教姑母能有个计较。” “且说。” 刘著回道:“方才我核查今日入城的流民人数,发觉与五日前多出了三成。” 温故忙问:“可是城中安置不下了?” “倒也不是。”刘著摇头,“若数量这般增加下去,城中尚还能坚持半月左右,之后我也已想好对策,这几日便与各县县令分别去做商议。” 刘著这些做的往往妥当,很少需要温故来过问,只有些实在要紧,或是可能关系到梁州军谋划的,才需要她来定夺。 “安平广阳随着时日推移战事更紧,流民数量变多也属情理之中。”温也懒得夸他,又问了一句:“那是如何?” 刘著再回道:“今日事少,我便就着此事,想把之前几日的公验记录也都一起来做个查验。可这一查却发现,不止今日人数变多,自五日前起,每日都比前一日要多出不少人来。” 第一百六十七章 流民有异 安置往来流民也好,查验城中出入也罢,这都是先要有个基本上可行的方向,再辅以主事人以及实际执行者的经验和判断,才能够推行妥善的。 刘著改良的公验相对适应当下形势,简化流程,为潼城吸纳人口积蓄力量, 方向上是更为可行且有效的。 温故出于对局势的判断认可了公验,并也能够理解其中出现的一些较为明显的问题,但由于自己并没有实际深入地去执行过,在细微处也就没有刘著等人来的敏感。 因此,刘著提出来的这个问题,温故乍听之下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妥, 但也知道刘著不会无缘无故跑来说些邀功的言语,恐怕的确是有些异样, 于是便问一句:“人数渐多,于我们而言实则有益,太守说的问题定然不在此处吧?究竟是什么,快与我说说。” 刘著连忙点头,只道:“确实是有益的,但姑母不知,流民入城数量每日确实都不同,但由于路途上往往结伙而行,一个颇多数量的流民队伍,往往都能和距离相近的另一支队伍合而为一,毕竟人数越多越是能够抵御一路而来遇上的散兵和流寇。” 温故问道:“所以,连续五日人数递增并不寻常?” 见温故一下就明白了关窍,刘著颇有些欣慰,继续说道:“正是,当然还有因为种种原因并不能与大队人马汇合的流民存在,可依照以往的情况,昨日有三百,今日有八十, 明日有二百,这样才算是合情合理的。现在这般,每日数量大体相同,而且日日有所增加,乍看上去并无不妥,但实际上却不寻常。换言之,哪怕两三日的时间里是这样的情况,连续五日皆是如此,也就很不应该了。” 温故立时警觉起来:“太守的意思是,这种情况不像是流民自发形成的,而是有人在暗地里控制数量,或者说,是在流民队伍里混了大量人手进城?可有查出什么?” “确实是有这样的怀疑。”刘著认真来说,“但我只是草草翻看了公验的记录,并未来得及归纳整理,也没有与之前的做些比对照应。但事情正在做,今夜过后便能出个结果,到时是将人招来询问, 还是暗地里去做探查, 都再请姑母决断。” 温故又问:“那这五日间, 共有多少流民入城?” “今日人数还没有整理完全,但晚间一般人不会多,到我来时,共有一千二百六十一人。”刘著回道。 温故便给他提个醒:“也不只要查单日的,以五日为一期,往前再查几期,看看每期之间究竟能差出多少来。” 刘著道了声“是”,随后并未有离去的意思,反而继续说道:“此事的结果我明日一早再来与姑母报知,但我在查的时候却发现了另外一件也不寻常的事?” “还有?”温故皱眉道。 温故这反应与刘著刚查到异状时别无二致,不同的是,除了警觉紧张之类的情绪外,他更多出一丝挫败来,甚至觉得自己之前是否过于托大了,只是自己认为公验布置得仔细稳妥,实则忽略掉了许多关键的情况和信息。 然而此时并不是过于自责后悔的时候,于是也就叹了口气,点头说道:“我也是确实没有想到竟能查出些别的。” 刘著说完这句,忽然犹豫起来,也不接着往下说了,直到温故开口催他:“太守且说来,是有什么忌惮还是怎样?” 刘著只是摇头:“我也说不好,这事到底算不算一个问题,甚至都不敢说是不是一个异状。” 这位太守在返回潼城前是什么样子,温故不知道,但自从他返回潼城之后,除了被自己下套的时候偶尔会有些失了主意的模样露出来之外,在治城之事上面鲜少如此。于是温故也就没有再催,只等他再说。 刘著叹了口气,干脆还是说道:“倒也没别的,只是我翻看身份名册时候发现,这几日入城来的年轻女子,有将近二百人。” “这算什么异状?”温故听他这样说,也觉得哭笑不得,继而忽然想到一些什么,接着便问,“可是数目上与往日不同?” 刘著点头:“正是。我发现这一点后,便随便找了之前几日的一些记录来看,一般而言,入城二百人,其中年轻女子不足十数,查了几日,尽皆如此。” 安平广阳到潼城,山长水远,又是在乱世里面逃难,这个数目比例背后究竟有多少的凄惨故事,温故实在没办法去细想。 “是否有些可能,这一路上专有人来相助这些女子,所以来的相对集中一些?”温故先往好处想了想。 刘著却摇头:“若是如此,公验的记录上面应当会有些痕迹,就算没有,城门吏多少也该知道一些,就算城门吏也不知道,军巡铺总该有些消息。可并无一处来报相关的信息。” 温故只好问道:“太守可是有什么猜测?” 刘著叹了口气:“金巡检现下不在城中,巡检司里的人手也不充足,我只能先从府衙里叫些人,去尽量找找这些女子看看,待金巡检回来方才好办。” 温故听他这样说话,明显是并未说尽说全,干脆主动来问:“可都写了落脚之处和投奔或者同行之人?” 刘著摇头:“写了的反而好办,关键之处就在于其中大多数并没有记录。而且这些人也并未落脚到府衙安排的住所当中,甚至也没有每日去报知行迹。” 这便是现下公验存在的最大问题。 若有人入城心存歹意,并不按照府衙的安排行事,也不指望府衙提供一些营生,更不打算在潼城长久落脚。一旦这些人过了城门口公验那道关,便不好寻觅行踪。 但刘著对此也是无奈。乱世之中,歹人是拦不尽的,这般安排本来就是两相比较之后觉得要先救流民的原因,还未待他进一步完善,就遇到了眼下这个情况。 第一百六十八章 刘著的心思 刘著说完这些,温故只觉得他含含糊糊不痛快,心里面也有些不好的念头,于是便问:“那太守预备如何去找。” 刘著又是叹了口气,这话他本来并不想如此直接地说与温故听,因而方才避过不谈,可既温故问到了, 他就正好不再作隐瞒姿态,只道:“城中有些……伎馆之类的地方。已经安排人去问了。” “伎馆?”温故听到这个答案,先是稍有些吃惊,继而恼怒起来,“孙家的手伸得这么长?人还没进城,他就已经把先做准备了。” 刘著听温故一下就想到了孙家,抬头看了她一眼,声音也放低了些,倒不是怕人听到, 只是这些话大声说出来,总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更觉得自己身为潼城太守很有些愧疚:“恐怕是哄,是骗,甚至拿些银钱与这些女子家人做了买卖,流民这一路上缺衣少食,担惊受怕,生死关头比寻常人更容易被说服。” 温故听了更觉得心内气闷,先不与刘著说话,反而和知夏吩咐一句:“去叫文叔来。” “大小姐。”知夏却回一句,“虞候…与唐先生出去了。” 温故恍然,只觉得自己一时气急,又困倦,忘了这茬事,连忙又问:“现下谁还在府中?” “华先生还在。”知夏回道,“原本华先生安排人手帮着唐先生找人,知道人死了之后就回来了, 晚饭前入府的。” “死人?什么死人?谁死了?”话让刘著听去,立时紧张起来。 温故先吩咐了知夏;“先去让华先生准备几个人,去通知文叔他们。若是碰上府衙的人,也好一明一暗有个照应。” 知夏得令立时便走,温故也就把唐明显手下被孙家打杀的事简单说与刘著做个知晓。 “这姓孙的越发无法无天了。”刘著怒道,“杨万堂的前车之鉴就在这摆着,他竟一点都不怕吗?” 温故依言来问:“太守也觉得咱们潼城这位孙老爷,想做第二个杨万堂?” “他这些买卖,姑母想必也都知道了。杨万堂在时,他还有个制约,现下反而变本加厉了。” “太守打算如何处置他?” 温故问完这一句,刘著没有立时来答,反而看向温故,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现下还不是个好时机,我想着先等一等。” 温故见他模样,便知他心中所想,只道:“恐怕并不是时机不对,而是太守见我与他过从甚密,不知他这些东西我有没有参与其中,或者是打不打算参与其中吧?” 刘著尴尬回道:“姑母哪里会与他同流合污, 我怎会这样想。” 温故干脆点明:“你不这样想,今日还会如此来试探于我?” 刘著听温故这般说,终于也不好再搪塞,只得干笑两声。 今日刚发现了入城流民的异常,刘著就想到了孙老爷那里,然而的确如温故所说,这位太守并不知道自家姑母对孙老爷实际上的态度,只想着先用事来拱一拱,能让她有个态度出来,这样自己也好对姓孙的去做处置。 甚至也想好了若是温故维护孙老爷,自己也要把这事闹大,闹到不可收拾群情激愤的程度,如此一来就算孙老爷没有性命之忧,他手底下这些腌臜事最少短时间内也不敢再做了。 “孙老爷与杨老爷可是不同的,但潼城容不下第二个杨老爷,更容不下孙老爷在这里胡作非为。”温故冷冷回道,“你不妨告诉你,孙老爷这般营生不会长久,此事上太守能有这样一个态度,我只觉得甚是高兴,这些事以后你不用试探我的态度,直说便是。我也正好有一句告诉你,孙老爷的日子到头了。” 得了温故一个准确的回复,刘著终于放下心来,他原本并不觉得温故能是个恶人,只觉得她年纪尚轻,虽有主意谋算,但这世间的许多恶事毕竟不可能见过太多。 反而很多事情看上去似乎并不严重,说来也是轻描淡写,但实际上背后多少血泪,未亲身经过看过很难得知。一时被孙老爷这样的人哄骗,也是有可能的。 温故说的清楚,现下他也就不用再计较这事,便回道:“姑母既然有成算,我也就没什么好操心的,这事全凭姑母做主,若有什么需要我去办的,尽管来吩咐就是。” “此事太守不用再管,之后给你看个结果就是,也能让太守清楚,和我站在一处到底对是不对。”温故说了一句,便起身来,再向他问,“可还有别的事要说?” 刘著连忙摇头,嘴里说着“没了”,却也没有起身来的意思。 温故见他不动,只觉得刘著今日不知为何态度颇为含糊,一而再再而三皆是如此,于是也就只好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刘著又是尴尬一笑:“侄儿有件事,正好也想问问姑母。” 温故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哈欠,随后道了声:“且说。” 刘著也不耽误,直说道:“姑母最近麾下新来了不少才俊。” 温故听他只说了一句便停下来,便问一声:“嗯?” “广纳贤才是好事。”刘著说完又顿了顿。 “嗯?” “也是给流民找了个好的落脚之处,替府衙分担了不少。” “嗯?” “流民哪来的都有,不同出身的见识也都不同,从他们口中,也能让姑母了解一些其他的地方的风物。” 温故终于不耐:“侄儿有话能不能一口气说完?” 刘著连忙道:“侄儿就是觉得姑母得多了解一下这些门客的出身,好给他们做个周全的安排,若有什么出身来历说不清道不明的也得尽早驱散了,哪怕是有个防备也好。” 刘著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温故这才明白他意有所指,便问:“你到底想说哪一个?” “倒也没有这么具体……”刘著仍想含糊着说,可话说到一半,忽然瞥见温故瞧他的表情已经很是不悦了,终于还是说了出来,“侄儿就觉得姑母府上这位唐先生的出身,还得再查查。” 第一百六十九章 蹲守 温故本来以为刘著趁着流民这件事试探了她对孙老爷的态度,继而也就想一并试探着问问公验什么时候可以再正常进行。也就是郑家、史家、王家这些人,温故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处置,又是打算如何处置。 却没想到刘著不来问这个与他最切身相关的,反来提醒自己小心周身。这便是开始往长远处想,真就是一个切切实实的自己人态度了。 于是温故也就直接来问:“太守觉得唐先生有什么问题?” 刘著既已开了这个头,又见温故问的认真, 便言道:“倒也没什么切实的证据,只是城里面最近实在不正常。前几日先是有楚军悄悄入城,现下城外又有了匪徒,而眼前这位姓唐的先生,我虽没与他打过什么深入的交道,但诸多迹象表明, 这人不是个寻常人。” 温故一时也分辨不出刘著这些话是一层意思还是两层意思。总之,山匪一事,看似是府衙出面,实际上刘著并没有给一个直接的决断,倒还不如温故过问的多。而唐明逸这事他已经清楚来说了。 实际上温故不打算与他隐瞒太多,只是事情不能一口气给他知道个清楚,得循序渐进一件件地让他参与进来,免得这位一辈子小心谨慎的太守见她的事情太多太大,一下子萌生退意反而不好了。 “太守是怎么看出唐明显不是寻常人的?”温故便先舍掉山匪一事,直接说他问出来的,“我对他倒也有个判断,但还是得听听太守的主意,免得我托大了。” 刘著闻言,便就直说:“姑母肯定知晓南楚这二位殿下都是个什么姓名,唐明显这个名字,和这二位也实在太像了,不瞒姑母说,我这几日也去辗转问了问,的确也没问到有这么一号人物。” 温故便笑:“没问到还不是好事?” “是好事,但也不是。”刘著仍然忧心,“若真是流民身份自然好, 可若是个化名……不过我倒也想不明白,潼城有什么值得那二位亲临的,或许是我多心了。” 温故却是点头,也说一句:“我也想不明白。” 刘著听了,脸颊一抽,表情也慎重起来,赶忙问道:“姑母的意思是?” “太守且当我没什么意思。”温故认真回道,“他的身份我已经查验过了,太守不用再去花费心思,待手上这些事做完,自然会与你有个分晓。” 刘著便就应声,也不知是真放心下来还是想问却不好再问,只道:“姑母心中有数就好,我只听着姑母的安排行事。” 这一句说完,又不放心地嘱咐一句:“若是有了什么紧要的关口,或者是什么临时的变数,姑母应付起来要花太多心思的, 也可以同我来商量, 咱们一起应付过去。” 温故明白刘著的意思, 无非是暂且将唐明显就是二位皇子之一的身份认下来了, 也就知晓她已经有了关于南楚朝堂的一些打算,于是点头以作回应,随即又道:“公验这事你也不用忍太久了,等处置了孙老爷,我就会来收拾这些。” 这样一来,刘著这边想要说想要问的便基本都已经得了答复,温故又稍微留了他一下,毫不隐瞒地将北郊山匪的前因后果告知与他,有了唐明显身份这一件事作为打底,再听温故这般的行事计划,刘著也并没有露出太多意外神情来,此间事就算暂且作罢。 于是过了两天一夜,温故终于能去睡个好觉了。 然而等刘著从不失居中满意离去的时候,唐明逸那边却遇到了难关。 首先,潼城这位孙老爷明面上的生意非常干净,况且,他们分派好人手各自分头行事的时候已经入夜,孙家这些产业该打烊的都打了烊,未打烊的也都没有什么异常,偶尔一些人员往来更找不出什么不该有不能有的问题,几乎是没什么破绽可言的。 其次,孙老爷暗地里的伎馆赌坊由于北郊一事之后过于缺少人手,因而生意做得更为谨慎小心,虽然在暗卫的带领下,唐明逸一众人分别找到了地方,但并不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若是人多的时候,或许直接混进去,或者干脆跟踪进出其中的客人,总有一些勉强算得上探查的方式,然而现下面对这种门庭冷落的情况,却也是没什么有效的办法。 于是,在一家伎馆对面巷子中,隐匿在黑暗里站了快两个时辰的唐明逸终于开口:“文先生,我们这是在等什么?” 文良一身玄衣靠在墙边,面无表情,只道:“等个机会。” 由于带出来的人手有限,孙家明里暗里产业又多,现下跟在二人身边的只有一名暗卫和一名唐明逸的护卫而已。 听了文良这般回复,那护卫也要开口来问,却被唐明逸抬手止住,作出一个稍安毋躁的态度来。 可实际上唐明逸心下也是焦急,他并没有类似于这般探查行动的执行经验,原本想着这种事,或者是暗地潜入翻找一些隐秘的物件,或者类似于自己混入不失居中一样,隐瞒身份用言语之类的套取消息。 可却不想做起来,竟是站在这里干等。 况且,这巷子中虽然没有路人往来,但到底逼仄伸展不开,身体上的劳累倒还好说,只是现下他们四人连个能说出来的准确主意都没有,不知是不是在做些徒劳无功的动作。 但在温故手下人面前,唐明逸还是要立些威信的,无论身先士卒也好,老成持重也罢,总得有些正面的形象展现出来,不好做个急功近利心浮气躁的莽夫。 于是,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唐明逸忍不住不耐,安然问道:“可是要等一个时辰后宵禁了,再做行事?” 唐明逸半是询问半是提醒地说了这样一句,可文良闻言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那我们在等什么机会?”唐明逸又问。 文良却回了句不相干的:“你可进过伎馆?” 第一百七十章 文良的本事 文良的语气倒不重要,唐明逸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只是他话说得直白,意思也是有点唐突。 于是未等唐明逸说话,那护卫反而先回道:“我们公子岂会去这种地方?” 文良看了眼护卫,又看向唐明逸,后者只是稍微摇头以对, 文良便说道:“那就只有等。” 唐明逸于是也就明白,并不是没有更好方法,而是不能进去查看。自己爱惜声名,行为举止也习惯了时常小心不能落人口实,虽说眼前这两个梁州兵看上去并不是什么张扬的人,可凡事也都有个万一。现下朝堂上这个情况,自己不能有一点为人诟病的地方。 可转念一想, 自己不能去, 又不是别人不能去:“文先生也没进过伎馆?” 没等文良说话,一旁的暗卫也就把方才的话还了回去:“我家虞候岂会去这种地方?” 唐明逸闻言也是哭笑不得,现下这般情境,并不是什么艰难的缘由,而是他二人都没进去过这种地方,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一些考虑不愿意进去而已。不过话说回来,他二人本就对这种地方很是生疏,而孙府这些伎馆又是要有人引路方才能进入的,就算混进去了,恐怕也容易被人察觉,得不到什么预想的效果。 还未待护卫和暗卫因为这一句明显不客气地回话再争执几句,文良突然说道:“这人,一时一刻前进去的。” 众人即刻反应,朝那伎馆门口看去,只见一名中年男子被伎馆小厮送出门外,明显是喝的有些醉了,脚步虚浮,直往外走。 文良和唐明逸的两名手下各自动作,便是做好随时冲出巷子上前阻拦或是跟踪的准备。 唐明逸自己看不出什么, 也不掩盖,直接低声问了一句:“此人可有什么问题?” 文良摇头,又伸手止住另外两人动作,回道:“我们到这之后,一共进去了三十一人,其中有十八人已经出来了,衣衫未改,面貌无异,在里面也都待了一个时辰上下。此时尚还有十三人,进去后并未出来。” 唐明逸一听此言,便知晓了文良一直守在此处并非全无动作,而其中有什么说法自己也不知道猜测的对是不对,但也并不妨碍他来问话:“文先生的意思是,这便是一个正常的范畴和状态?也就是出来的人应该都没什么问题?” “我也并不知晓是否正常,但眼下情况是这样的。”文良说话间眼神也并不离开那伎馆门口,又言道:“剩余十三人中,有十一人尚还不足一个时辰,而还有两人, 时间都超过了一个半时辰。” 唐明逸便问出一句理所应当的话来:“那这两人有问题?” 文良点头:“最少, 现下看来与旁人不同。” 唐明逸这就明白了文良的本事, 从来时的情形和几人的对话来看,除了那个暗卫之外,剩下三个人都是第一次到这里来的,这位文先生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始观察计算伎馆的人员进出,无论从反应还是经验来看,都是个很老辣的人物。 与此同时,虽说只有三十多人,但他能够记住往来之间每一个人的穿着面貌,实话来说已经很是不易了。 同时虽然发现了大概的规律,但言语中也并没有贸然决断,反而处处谨慎小心。性格也是适合来做这种事的。 这几点单拎出去,也并没有太多人可以做到,合在一起就更是如此。 怪不得在不失居当中的时候,从温大小姐对他的态度来说,明显很是信任倚仗,现下看来,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唐明逸因而也就更多了几分敬重,正待他要说一些夸赞的话来,却听文良先说一句:“还有一人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不足一刻便该出来了。穿灰色衫子,丹凤眼,三十岁上下,稍有些壮硕。” 跟来的那名暗卫自然知道自家虞候的本领,此间心里只觉得得意,要让这两个不知道哪来的小子开开眼界。而唐明逸与那护卫也真是不再言语,聚精会神地盯着伎馆门口。 果不其然,文良说过之后不足一盏茶的功夫,那伎馆们终于传来人声,一个小厮送了个中年男子走出来,待侧过身来一看,也是略有醉态不说,衣衫面貌与文良所说的别无二致。 唐明逸心中暗道一声“了不起”,语气也就更为沉稳客气了一些:“文先生,既如此,我等便待那二人出来后再跟上去做个查探?” “你可等的了一夜?”文良头也不回,只是问道。 唐明逸疑道:“文先生觉得那二人今夜不会出来?” “一般伎馆往往供人留宿,但看此处院子的大小,以及客人进出的情况,恐怕并不是个能留宿的地方。”文良缓缓而言,似乎在盘算着什么,“你且把之前查到的情况,报与唐公子知晓。” 后半句是说给跟来的暗卫听的,那暗卫道了声“是”,便与唐明逸说道:“好教唐先生知晓,我们先前对附近做了查探,这院子北侧有两处小门,从小门出去若不转到前面来,则需一路往北,而北侧有孙家另一处产业,我们现下正有一队人手在那附近蹲守,若能看到便也会来报。” 唐明逸点头,只要他再说。 “此处院子为了防备其中女子逃跑,本就是高墙,而东西两侧之间没有道路且不说,还各自都是寻常人家,应该不会暗自设计出什么勾连来。” 文良接过话头,言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宵禁,若到那时还不出来,便该要等到夜里军巡铺巡夜的空隙,或者是白日间人多的时候再混出来了。” 文良说到这里,忽然轻哼了一声。唐明逸并无察觉,只忽然觉得自己来这一趟,没有发挥丝毫作用似乎也不妥当,正有些犹豫要不要干脆进去一趟的时候,就听文良说了一句:“能进去的人来了。” “唐公子,文先生,怎么都在这站着?是在等我呢?” 第一百七十一章 沈澜 唐明逸此时才发现,巷口外正好遮蔽住他视线的一侧来了个人,正是那日在南市十字街口出尽了风头的华季,而除他之外的三人各自都提前做了反应,见是自己人,这才都放下戒备,引他过来一起说话。 唐明逸仍然客气, 称了声“华先生”,而文良则直接开口询问:“可是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华季仍然拎着酒壶,先回了唐明逸,随即便与文良说道:“刘太守方才去了不失居,说了些事情,这孙老爷实在是有些伤天害理了, 大小姐就要我来与二位一起, 给他找找良心。” 这酒徒说话间似乎并没有顾及当下的情境,大大方方地来又大大方方地说话,甚至连身形都没有往暗处去稍作隐蔽。但文良也没有要他小心的意思,唐明逸便也没有开口来做提醒。 “大小姐要怎样做?”听华季说完,文良根本不问究竟是什么事,只让他把温故的吩咐直接道来。 “大小姐没说的这么细致,怎样做还得听文先生的意思。”华季见文良说话间眼神一直看着那伎馆门口,便就问道,“这是在看什么?” 文良刚解释过一遍,现下也不想说第二次,只道了声“看人”,而唐明逸却把话接过去:“刘太守说了什么?” 华季见现下的情境似乎并没有什么紧迫的感觉,于是也就稍微放心,将流民入城的事,以及温故刘著对此的猜测简要说给在场四人来听。 文良什么反应暂且不提,唐明逸却是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他这般表情在余下几人来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妥的,毕竟孙老爷实在是贪心不足,任谁听了恐怕都要有想法的。 待华季说完, 唐明逸心里也打定了主意,干脆把话摊开来讲:“我第一日起不失居时,倒也有个发现。” 文良看他一眼,只做了个等他细说的态度出来。 唐明逸也没耽误,继续说道:“当日金巡检选逻卒,我虽然自知不行,但也在一旁看了一阵,当时那一场有个小娘子本领高强,也是连着胜了的,我就留了印象。可这几日在府中却并未再见过她,不知道二位可有什么相关的印象?” 华季只觉得他这问的和自己说的似是有关,实际并没什么太大关联,况且府中事宜自己的确知晓不多,更是个在唐明逸面前不方便说话的“后来者”,于是只好摇头。 却不想文良直接应道:“你说那人原本要去巡检司,后来被我留下了,可当日只说要回去收拾一番,第二日却并没有再来,往后更是再没见过了。” 唐明逸暗道一声“果然如此”,心想怪不得一连寻觅几日都不见踪迹,随后便又来问:“我听华先生一番言语, 便想到了那人,当时我见她穿着样貌不像是寻常的城中百姓,可也是流民?” 文良摇头道了句“并不是”,又与唐明逸说道:“那人名叫沈澜,只说自己是潼城人士,但实际上算是个逃户。就着此次不失居里选拔人手才来的,更多的尚不知晓。” 文良说到此人姓名的时候,唐明逸便知晓了自己连日来的猜测终于有了一个切实的证据。 当年,前任陵光君自知天命不永,却不用药物,更是拒绝大楚皇帝为她安排诊治。 其中的缘由并未有任何记录,就连唐明逸也是听现任陵光君说起的。 陵光君关系着大楚的国祚,并不能听之任之,故而当时还在壮年的南楚皇帝唐承敬,也就是唐显遥唐明逸二人的父皇,几乎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可仍然奈何不了那位口中说着安于天命,实则更像是一心求死的老妇人。 几番不被旁人知晓细节的拉扯之后,陵光君的意志反而更笃,原本尚能支撑的身体也明显现出了衰败迹象来。 当时的南楚皇帝已经没有了要挟她的手段,出于一些切实的考虑,终于还是定了一个行事的方向,便是再开混天司,广寻天下女童入司中,好从中遴选一位继任者。 然而无论浑天司也好,陵光君也罢,都是南楚国中最为隐秘的事情,因此,浑天司行事起来自然不会大张旗鼓,除了当年还是户部尚书的宋犹因为户部与浑天司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得知了一些细节之外,朝堂之上几乎没有人再知道那一场行动的真实目的。 百官只知道宫中是在遴选宫女,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更不会记在心中。 于是在这个理由的遮掩之下,浑天司各部绕过各郡府衙独自行事,在短短一月之中,就从除连州之外的南楚十八郡带回来了七百三十余个女童。 这些女童不过髫年而已,经浑天司的遴选甄别,选了出一十九人留了下来,而现一任陵光君,正是在这一十九人里最终确定下来的一位。 而除去这一十九人之外的七百余人中,还有三人留在了宫中,一位是当今南楚朝堂上的女侍中林芝婉,一位是陵光君送与贵妃右相冯仙儿的侍女宿星。 她们在一开始便被确定了并不合适,却又各自展现出了一些其他的天赋,因而免去了一些磨难,不再以陵光君的人选入宫,反而得到了一些新的安排。 还有一位,原本说是早夭了,可唐明逸后来才得知,此人并没有死,而是在陵光君的安排下逃出了宫去。 剩下的,便就连陵光君也不知她们的踪迹了。 但这一点上,唐明逸根据他那位父皇一贯的秉性,私下也有了一个推测,然而除非他继任国君,否则浑天司绝不会把关于此事的更多消息透露给他。 如此便想得有些远了。话说当下,自己在不失居与北郊各见过一次的,在如今文良口中这位名叫沈澜的女子,便就是当年那个逃出南楚皇宫的浑天司旧人。 这人消失了近十年,此时此刻在此地出现,若说与这前后两位陵光君的谋算没有关联,唐明逸如何也不信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杏花台 唐明逸想到此处,只觉得来潼城这一趟,李寻许仲彦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人物,陵光君却与他只字未提。 不过最少在当下,温大小姐也好,沈澜也罢, 这些隐匿在潼城暗处的人物应该都不会成为自己的阻碍,待得此间事了,回连州之后自己也会对这些人分别有个妥当的处置。 然而,哪怕只是用余光来看,唐明逸这边一瞬的晃神也没有逃过文良的眼睛,文良更是没有含糊过去的意思, 于是开口来问:“唐公子可觉得有哪里不妥?” 唐明逸反应倒快:“我只在想,大小姐招募人手的举动实际上也不只是一两个好处, 潼城地处边关,杨万堂又常年欺瞒朝廷,祸害这一城一郡之地,想必逃户定是不少。现下这个情况,等时局稍稳,朝廷定然是要来潼城过问的,到时这些逃户的处境恐怕艰难。若是有这个机会投入大小姐门下,反而不用担惊受怕了。” 文良看也不看他,只冷冷说道:“欺瞒朝廷?恐怕不然吧。” 潼城的情况二人心里都清楚,只不过立场不同角度不同,考虑的自然也不相同。 唐明逸不好与文良争辩什么,只能闭口不言。然而还未待文良再说,对面伎馆忽然又开了门,有两名小厮打扮的人直向他们这边走来。 众人自然有所察觉,然而华季仍然没有躲避遮掩的意思,反而大大方方的原地站着,一副等他们上前来的模样。 “几位在这边聊了许久,怎么不进来坐坐?” 那两名小厮走到一个半近不远的距离, 隔着大概两三丈的距离,其中一个高声来问。 “正要去呢。”华季朝着文良唐明逸挑了挑眉,随即转身往那小厮跟前去走,“怎么现下生意这般不好,都往大街上来揽客人了?” 方才说话的小厮看清了华季面貌,随即脸上笑意更盛,甚至还多了几分讨好,只道:“原来是不失居里的华季华先生。华先生不知道,现下城里这个光景,哪有什么好生意可做,况且,先生这样的人物我们平日里等是等不来的,当然得要上街来迎了。” 华季很吃这一套,另一名小厮也跟着说道:“要不说我们从定宜郡订了三十坛的好酒,迟了将近一个月,偏巧今日才送到,原来是我潼城当中新出了名的酒中神仙今日要来我杏花台,这便都是冥冥之中算计好了的。” 两名小厮客气着,便都一起拱手迎了上来, 华季听了更是高兴,回过身与还站在原地的文良等人称了声“听见了吗?有好酒”,继而又转过头来与那小厮问道:“你们这原来叫杏花台?” 另一个小厮回道:“正是正是。我们只迎熟客,不挂招牌,故而华先生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倒也无妨,现下知道了,以后常来常往,只要先生一声招呼,我杏花台便能遣车架上门去接先生过来。” “不好。”华季连忙摆手,“我来你这都是悄悄来的,让我家大小姐知道了,恐怕你们就真得上酒缸里捞我去了。” “华先生说笑了。”那小厮捧道,“华先生在太守姑母那边是最紧要最得脸的人才,又是这般洒脱风流的人物,常往我们这边来,岂不是正合时宜?” 华季听他吹捧,自然不会反驳,便就哈哈一笑权作应下,接着却又“啧”了一声,只道:“唯独可惜了你这名字不好,我也不敢常来。” 两名小厮听他这话,却是半点不悦也没有,只是紧着问道:“哪里不好?华先生给个指教,我们与东家说了,改个名字也能得个好彩头。” 华季便道:“你瞧瞧,咱这潼城里面满是桃花桃树,你这杏花却是看不见的,更何况现下杏花都开始谢了,这时节,你这生意能好才奇怪。” 两名小厮实际上知道华季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此时听他这般言语,心中各自有些嘲弄,却都完全不做表现,只夸些“先生大才”“但求先生赐个名字,无不遵循”之类的话。 华季对他二人的想法更是浑然不觉,反倒是越发高兴起来,只说:“瞧你二人能言善道,不失居里正缺这样的人才。若是想换个地方营生尽管来找我,凭我在大小姐面前的分量,给你二人做个安排简直是轻而易举,可比这里还要舒服惬意得多。” 那二人自然千恩万谢,就要引着华季往这作为杏花台的院子里面去,其中一个小厮顺便开口:“华先生自己一位虽说已经让我们这院子蓬荜生辉了,但能和先生站到一起的恐怕也不是凡人,怎的不叫上一起快活快活。也让我们这些小人物见识一番风采,开开眼界。” 华季闻言刚要摆手,想说这几位见识浅薄,别上这里头丢人来了,却见文良面色一肃,反而快步朝他们走来。于是华季也就连忙做个反应,道了声:“正该如此。” 文良从一开始就并没有想完全隐匿行踪,只是做出个样子,再露出点痕迹来。 孙家这地方一定是极为小心谨慎的,他们就算贸然闯进去恐怕也并不会看出什么异样,不如让对方发现有人前来监视,做出什么不同寻常的遮掩举动来,才好露出破绽给他们。 华季当然也是明白文良的打算,才有了这样一番作为。 然而方才华季与那两名小厮说话间,文良一直听着院中动静。从他们说起什么桃花桃树的时候,今夜一直隐隐有些声响的院中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由于距离尚有些远,文良也并不能完全听得真切,对方此时既然相邀,那便不如进去一探究竟。 唐明逸与华季各自都知晓文良的本领,此时见他动作,便就没有阻拦,只管与他同行。 然而众人走到院门口,无论本领高低的,神色都是一变。 这院子里的血腥味已经透过紧闭着的大门传了出来。众人分别与临近的自己人对视一眼,便一齐朝大门快步而去。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又一凶案 这院子分里外两层,从第一道院门进去是一个颇为安静雅致的小院,其间不设桌椅,更是没有小厮照应,只是个用来隔绝里间院子声音的所在。 众人迈入其中,血腥味更盛几分,同时, 此处已经可以清楚看见院中小楼最低一层映出来红红绿绿的灯光,原本应该是能一起透出一些声音来的,可现下却极为安静,显得整个情境极不协调。 当场几人心中都觉不妥,便就没做半分停留,只往第二层院中再去。 两名小厮当先推开第二层院门,此门一开, 场面登时不同。 院中首先没有其他遮挡,清清楚楚看到这杏花台的全貌。 潼城当中,连带下辖诸县都算上,伎馆是有不少,但大多如今都在孙老爷名下,根据孙老爷所谓从连州学得的经验,将这些伎馆从名称上面就做了区分。 最多的是以“院”称的,规模最小,且花销最小,但来客仅为寻“色”,其余更多的便不好要求。 接着便是以“楼”称的,规模最大,花销也居中,其间女子“色”、“艺”俱佳,来客甚至未必求些什么,只当作一个体面的聚会场所。 最后便是如同这杏花台一般以“台”称的,规模居中,但花销最大,比另外两种更要雅致很多, 相较连州许多伎馆也不逊色,其间女子除了“色”、“艺”二字之外,下对附近州郡当中的大族贵人,上对南楚北虞甚至当年梁州的一些时局政事都有了解,且个个善解人意,轻易便好做得解语花。 因此,后面这两种是孙家最好的消息渠道来源,其间的人手防卫自然也是经过一番妥善安排的。 此时这第二层院门正对着便是杏花台的主楼,共有三层,最下一层最是灯火通明,其上两层根据房间不同只是隐隐约约透出一些光亮。然而无论哪一层,现下都没有半点声音传出。 还未待众人瞧个究竟,那两名当先进来的小厮便看到了楼前地上倒着两个人。 众人连忙上前查看,那两人一个明显是楼中小厮,另一人大概是客人,二人早已没了气息,伤口各自仅有一道,分别在脖颈后头左右两侧, 应当是被人从后面一刀扑杀。 文良瞧这伤口干净利落, 用刀之人应当是顶尖的高手。 而见这二人没了气息,另外两名小厮话不多说, 一左一右分别往院中更隐秘处跑去,暗卫与唐明逸的护卫同李茂一起,跟着其中一个小厮往左侧跑去,文良则与唐明逸一起同另一个小厮跑向一个小亭后头,竟又看见其中躺着一具尸首。 文良连忙上前查验,这一具仍然也是这杏花台小厮的模样打扮,伤口也与最先发现的两人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腰间配着刀,应当是暗地里行护卫之责的人。 这边既已如此,三人心下便都清楚这楼中可能会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再不敢耽误,一并朝着杏花台主楼过去。 其间并没什么多余的话讲,那小厮也一改方才的模样,表情并无半点惊恐惧怕,反倒是谨慎凌厉起来,明显是经过事的。由他当先一步推门而入,一股更为浓重的血腥味便彻底没了阻挡,朝这几人扑面而来。 杏花台这主楼正中间是生造出来的一个小池,上置有一纵一横两道小桥供人行走,添做雅致的功用。而正北则是一处被垫的稍高一些的台子,明显是用作歌舞场地的功能,东西两侧置则有一些供散客落座的桌椅,大概各有八九副。 二层也是一望便知,不过都是一些隔开的小间,方便来客自己议事之类的。 而现下无论一层二层,水池中尚还有波澜,被倒下的酒壶洒了一桌的酒水仍还在顺着桌沿往下淌着,甚至堂中悬挂着的灯笼还尚自晃动着,与各处或是照明或是点缀氛围用的灯光相对应,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片刻之前此处究竟是怎样一番热闹景象。 可现下里,小池中也好,两侧散座也罢,甚至小间当中,分别躺着不下三十具尸首。 杏花台的小厮上前查验尸首,而唐明逸冲向台子后侧可能通往后院的地方,文良本人则攀上楼梯,直往三楼去查看。 与下面这两层不同,第三层单独做了遮挡,分隔成一个一个房间,文良在尽量保证自身周全的情况下,迅速将房门依次撞开,又看了其中布置以及是否可以有地方隐藏身形。 房间情况各不相同,有空着的,有单一具女尸的,也有一男一女两具尸首的,总之没有一个活口。文良直到撞到了西侧最里面一间时,才终于察觉到一些不同来。 这间房中没有一点打斗痕迹,灯火也没有熄灭,还有一具很有些肥胖的男尸扑倒在床上角落里。文良本来一眼看过便就要走,可忽然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又反身钻进了房间里。 方才那几间虽说尸首数量不同,但无非一具还是两具的区别,其中还都必有一具女尸,从没有只见一具男尸的情况。 于是文良小心翼翼关好房门,随即扶住腰间长剑便往床边走去。 这床悬挂轻纱幔帐,灯火一打便是若隐若现恰到好处,应当是用了一番心思布置的。而那肥胖男子用一个很不寻常的姿势,躬着背卷曲在床边靠墙一侧,脖子上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把被褥都浸透了。 “出来。”文良抽出剑挑开幔帐,轻喝一声。 随这一声,那肥胖男子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两下,却仍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然而此时离近来看,已经可以清楚看到有些淡粉色的罗衫衣角从这人身下散了出来,更能从缝隙中看到手臂或是大腿之类的肌肤显出,明显是有个娇小的女子躲在其后。 然而对方仍然没有动作的意思,文良不想多等,于是再逼近一步,忽然那肥胖男子的身躯被一下推开,一物从其身后被甩出,正朝文良面门袭来。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何其相似 文良早已做好防备,长剑一斜便将来物挡住,原只是一个胭脂盒子而已。 力道准头都不足,应当不是个练武之人投暗器的手法。 “别杀我。” 与此同时,床边爆出一声哭叫,文良抬眼看去,当真只是一名女子。 那女子年纪不大, 却浓妆艳抹,此时衣衫凌乱,嘴唇颤抖,身上头上脸上都浸着血,乍看之下甚是骇人,想必是一直躲在那男子身下的缘故。 “你放心,我是府衙中人,既到了此处一定护你周全, 你且告诉我, 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那女子闻言,先是念叨了两声“府衙”,继而“嘤咛”一声,可还没等她痛快哭出来,忽然就扶着床沿干呕去了。 文良疏于应付这种场面,更不好先一步离开,只得到门口喊了句“来人”,而后又回来给这姑娘倒了杯水放到一旁。 然而文良话音刚落,唐明逸和华季便都到了,二人一看屋中景象便明白了大概,华季当先一步开口:“虞……文先生,这杏花台里一楼三十二口,二楼一十九口,后院一十一口,一共六十二口人全数死了,没有一个活口留下。” 文良也回:“算上这个,三层我只看了西侧七个房间, 一共七具尸首, 还有……” 文良说完侧头点了点正在呕吐的女子,随即又问:“剩下四人呢?” “杏花楼的小厮去孙家回禀消息了,文先生的属下则回了不失居与大小姐做了回禀,同时调动更多人手过来,唐先生的属下则先一步在楼中查验尸体情况。” 华季一口气说得清楚,文良便也不再耽搁,只道一句“此处交给你了”,便先一步离开房中,去看了西侧剩下的一个房间了。 唐明逸见状也不多留,跟上文良与他一并行事。 如此一个个房间推过,竟又发现还有两名女子,一个藏于柜中,一个藏于床底,竟都躲过了这一番劫难。 未免凶徒藏密楼中或者是去而复返,文良便将这三名女子都聚在了一开始那个房间里,随后将唐明逸的护卫叫了上来,听他对现下已经查验过的情况做了个简单的回禀,之后便就由他来照顾这三名子女。而文良、华季、唐明逸三人则干脆坐在一楼堂中,一边等支援到来, 一边对现有情况做个分析。 方才听唐明逸的护卫禀明情况, 这杏花台,加之文良发现的三楼东西两侧共一十五名死者,共计七十七人,全部都是脖颈后侧一刀毙命,无一例外。刀法狠辣,且从伤口的角度以及高低深浅来看,竟像是同出一人之手。 而且这房中几乎没有一丝一毫打斗或者是奔跑造成的痕迹,所有的乱象都是击杀死者之时由尸体碰撞造成的。 另外,最诡异的是,那两名杏花台的小厮回去之前曾留下话来,只说他们出来迎华季等人之前,楼中并没有一丝异常。那么事情也就发生在从他们二人出来,到文良感觉到楼中没有了声响之间的这不足一刻的时间里。 同时,从文良所见可以得知,这杏花台中三层小楼,每扇窗都紧闭着,并没有歹人跳窗而逃的痕迹。 “我去后院做了查看,西侧角门开着,凶徒应当是从那逃跑的。”唐明逸也来说个消息。 “唐先生可有追出去看?”华季连忙问道,话语中并没有奚落嘲讽的意思,便只是有话即说而已。 “我追出去看了。”唐明逸点头道,“但只追到门口而已,一则并没有发现任何人影,我身上功夫不如文先生精湛,贸然追去恐怕身陷险境。二则依我们来时说的,这杏花台北侧有其余的布置,若真有人从这里离去,想必那边也会有反应。” 唐明逸说的诚恳,文良知晓他的真实身份,原本是有些担心他贸然前去惹出其他麻烦来,在三层时喊人过来,一是为了告知他人楼中尚有活口,二则是要去找到唐明逸把他带回来。而见来的是唐明逸本人,便也就放下心来没再提了。 而在华季看来,这位南楚二皇子第一时间冲到后院是有胆色的,而并没有莽撞行事,也算是明白自己身份贵重因而不涉险地,很是清楚于自己而言何事可做何事不可做。 “正是如此,若北边也没有察觉歹人行踪,就算我等追出去也不会找到什么踪迹。”文良也说了自己没追的理由。 众人越过这点不谈,华季先问一句:“若真是一人所为,此人功夫得何等高绝?对形势的判断又要何等准确,当世之中可有这样的人?莫不是那南一剑成望舒?” 文良本也有这个猜测,但很快便否了:“这明显是故布疑阵,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在三层楼,前后两道院中连杀七十七人,哪怕是南一剑用剑来杀也绝非易事,更何况这些人都是刀伤。许多杀手或者是一些类似的组织也会有这种考量,在同组或者是同一次刺杀当中都会安排身形近似的人来执行,用以混淆视听。” “这情形与城北太过相似。”唐明逸慎重说道,“同样是刀伤,同样没有逃跑打斗的痕迹,同样也是一个极短的时间内杀人。” 唐明逸连续见了两次这样的场面,只觉得几乎一模一样,文良便请他将城外之事再详细说个清楚,可无论唐明逸描绘得多细致,也并不能找出一个头绪来。 “也就是说,城北那么大一桩命案之后,城中又来了一模一样的。”他们二人说话过程中,华季一直若有所思,此时终于开口,“那就可以查查看,这段时间之内都是些什么人进城来,或许会有个收获。” 唐明逸连忙点头:“正是,华先生想的对,而且城内城外两处都是针对孙家的,或许这孙老爷有些我们尚不知晓的重要秘密也说不定。” 唐明逸提及此处,华季忽然恍然说道:“所以那两个小厮急着离去,不只为了报这一个信而已?” 第一百七十五章 分析 华季问完这句,唐明逸和文良脸上竟都没什么诧异神色。 按理来说,那两名小厮见了如此场面,既没有吓破胆,更是没有硬要留在当场,恐怕是因为此处并没有什么紧要的东西,就算有, 也该被他们趁着查验尸体的机会拿走了。 不失居中在场就这五人而已,照应突发情况已然吃力,更不可能分心去盯他们,不过跑便跑了,无甚大碍,等孙老爷听到消息过来之后再做计较也不迟。 现下虽然处在一个没有头绪的状态下,但众人倒都不急躁,毕竟也不是非要在当场商量出些什么。 有与凶徒照过面的人在楼中, 只是文良暂时还不想去逼迫, 强要她们说出点什么来而已。 只需等那三名女子稍微缓一缓精神,总能对行凶之人的身份拼凑出一个结果。 今日见得那三名女子的神态妆容都差不太多,想必应该都是这杏花台中待客的花娘。 “我总觉得,孙家这两人对花娘们的态度也太怠慢了一些。”既凶徒这边还需要再等等,华季就将自己的另一个疑惑提了出来。 唐明逸冷哼一声,只道:“孙家尽是些恶徒,如此也算不得什么稀奇。” 文良看他一眼,这倒是符合唐明逸身份的一个看法,这位二皇子瞧的都是大处高处,对这些细枝末节没有什么体验,自然也无从想起。 他方才的确也觉得孙家小厮行事不太寻常,但究竟怎样个不寻常法就分辨不出了,此时华季既然提及,便正好由他来说。 而唐明逸那一句说完,只见华季果然摇头,道:“他们虽是恶徒,但这些人和北虞那伙子杀神不同, 他们不是凭喜好来的,行的是有利可图的恶。” 听华季忽然提到北虞,唐明逸面色一紧,问了句:“华先生也知道北虞的情况?” 华季坦然回道:“知道,大小姐这几日与我们说过不少,李茂主簿也与我们讲过一些,只说潼城离北虞这么近,我等身为楚人,如今又在不失居里做事,万一北虞占了梁州还嫌不够,敢再往南来犯潼城,我们定要有个助太守一臂之力的准备,不好叫潼城也如同安平广阳一般。” 唐明逸于是点头,觉得温大小姐倒是以南楚的立场去教导门客,只是对形势的判断稍微稍弱了些,此间略过就不再深提,又问一句:“那华先生觉得,这件事上明明是他们一个极大的损失, 那两个孙府小厮能图什么利?” “也不是这样一个说法。”华季再次摇头, “倘若公子家里遭了贼, 报官是一定要做的, 但做之前总要查实一下东西是否都丢尽了,还有没有些剩下的。总不至于看都不看,先去传信吧,又耽误不了太多工夫。” 文良唐明逸先后恍然,华季却也不停,继续说道:“东西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人?” “但这两个小厮毕竟不是主人家心态,或许没往这一层去想呢?”唐明逸再问,只为了引着华季再多说一些。 华季并不作怪,细细来讲:“实际上,越不是主人家,反倒越该这样。这二人本来就是在此处做事的,出了这么一档事,主人家必然震怒,他们若是仓促行事,又出了许多疏漏,虽可以说是情急之下慌乱所致的,但总也会担上一个不当大任的名声,往后在孙家的前程想必也会受到影响。” 文良点头道:“方才看那二人身上有些功夫,胆色也不差,行事起来更没有什么慌乱的举动,应该都是比较稳妥的人。” “我与文先生是一样的看法,说法便是从这里来的。”华季接过来说,“方才唐公子说这些孙家人都是恶徒,可无论他们平日心里把这些花娘当什么,哪怕视人命为草芥也好,但伎馆的根本却正是这些花娘。” 唐明逸对这些人的处境虽然理解,但并不能说是感同身受,现下这般说,对他而言反倒更清晰一些了, 华季不管他如何想的,只是继续说道:“现下杏花台遭了这么一场大难,花娘们是全死了?还是活了几个?发现了活着的要不要看管好?若是人趁机跑了,或者咱们有什么企图,一旦事后清点尸首,或者干脆与咱们来询问,到时发现了他们现下的疏漏,这损失孙老爷可一定会算到他们头上去。” 华季这里一边说着,一边不时拎起酒壶灌一口酒来喝,然而听他言语逻辑并没有不清醒的地方,可唐明逸还是疑道:“华先生说的确实很有道理,但实际上那二人也确实是跑了。” 唐明逸说完顿了顿,继而又补充道:“或许是我想得少了。只觉得我们在这里推测的也并没有什么实证。” 华季也并不恼他,反倒一笑,摆摆手道:“我这也是多想一些,提供一个猜测,给二位多一层考量而已,倒也不一定就是如此。” 唐明逸诚恳来说:“我明白华先生的意思,只是我没思虑到这一层,也想学学华先生判断事情的方法,才有此一问,除了这些,可还有些别的佐证没有?” “佐证谈不上。”华季见他态度不错,自己也就照常来说,“仍旧是有个猜测而已,你们说为何是这二人来接我们?” “这也有说法吗?”唐明逸尽管顺着自己不耻下问的形象,继续来说。 华季点头以对:“按理来说,孙老爷对咱们大小姐现在应该正提防着才对,不失居的人在他家这伎馆门口蹲了这么久,若派人出来,怎么也得是会功夫的。方才文先生所言倒是印证了这一点。” 文良闻言,生怕他有什么误会,连忙补充道:“看身形动作,最多只是练过而已,恐怕不精。” 华季笑道:“这倒无妨,一个寻常伎馆,哪怕有什么隐秘,平日里藏着这样的人已经够用了。偏这二人还能言善道,与我在外面聊了那么久才有将我们引进去的意思,这是为了什么?”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杏花台里有什么 唐明逸知道华季只是卖个关子,必然会主动来说,于是也就按捺住自己想要顺着他言语,问出“为了什么”的想法。 果然,华季见没人来问,只觉得无趣,便又进一步朝文良问了一句:“文先生觉得, 孙家老爷或者是见过的下人们,知晓几位身上有功夫吗?” 文良认真来回:“恐怕是能看出来的,就算我们刻意隐藏,但最少身形是藏不住的。” 常年练武之人,无论高手低手,基本的功夫就那些,可能大家路数各有不同, 但这些都是寻到了门道之后才有的分支, 最基本的部分是怎么都绕不过去的。 无非是有些人练得长久一些精湛一些, 有些人练得短暂一些粗糙一些而已。然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些经年累月的习惯是很难改掉的,大家有同样的经历,基本上都能一望而知。 之所以高手能看出低手的本事,一靠江湖经验和见识历练等等,二便是通过对方的一些动作习惯甚至吐纳的规律等等,判断出对方大概处于自己多少年前的一个水平,从而得出对方基本的一个实力范围。 更何况,还有个有时管用有时又不管用的方法,便是看人肩背臂膀壮实与否,但这也就只能作为一个佐证来看,并不能判断得太过具体而已,毕竟有些人有了个基础,便朝着身法灵活,轻功扎实的方向去了,因而还要刻意避免着身形的修炼。 文良既答,李茂终于满意, 继续言道:“所以对方知晓我们多少都带着点功夫,又不能确定或者不能完全想到我们实际上是一个碾压的优势,在防备着的情况下,一定要挑拣一些稳妥的来应对才是。可这二人的功夫,显然不如这楼里面死掉的一些扎实。” 唐明逸听到此处,终于开窍:“所以功夫不重要,能言善道才重要?” 华季拍了拍大腿:“对喽,得让我们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被他们拖延个一时半刻才进去。那唐公子觉得,他们为何要拖延我们?” 华季这语气其实并不妥当,竟把唐明逸当成徒弟一般来询问,然而唐明逸却不在意,认真回道:“想必是要把一些不能让我们看见瞧见的,藏匿起来或者转移出去。” 华季再一拍腿,连声称“对”,又狠狠夸了句:“唐公子了不得!” 唐明逸这才稍微有些尴尬,却不好避过不回,只得称道:“我只是顺着华先生的话讲,若没有你来提点, 我确实想不到这些。” 华季嘿嘿一笑,又道:“假若这楼里真有什么不能为我们所见的秘密, 那话就可以说回来了,首先是这些花娘与秘密应该无关,其中也没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人物,所以他们并不在意花娘的死活。” 这是个已知的结论,众人也就连连点头,华季继续说道:“那么,还是刚才那个问题,这些人连找一找幸存的花娘,以免自己日后受到责备的兴趣都没有,这不是一个伎馆伙计的逻辑。他们既然敢这样反应,只能说明孙老爷自己就不在乎,至少相比于报信这件事,眼前的东西是可以不在乎的。” 这一点上,唐明逸还觉有些想不透彻,于是又问:“那这秘密能是什么?” 华季伸出手指,朝着唐明逸点了一下:“唐公子这算是问到关窍上了。你不曾去过伎馆吧?” “确实未曾去过。”唐明逸诚恳来回。 华季咂了下嘴,便道:“唐公子可知道,这样一个地方,这样一位花娘,一天能过手多少数目的银钱?” 唐明逸习惯了他这般发问,只是摇头并不作答。 华季也就自行往后去说:“这么说吧,这种以台为名的伎馆,白日间是不开的,到了夜禁之前往往也就打烊关张了,仅这不足五个时辰,少则十余两,多则几十上百两。寻常人攒上两月不吃不喝,也未必敢来这一趟。” 华季说完,唐明逸还没来得及反应,文良倒先开口:“华先生对这个倒是了如指掌。” 华季一愣,随即尴尬笑了笑,很有些心虚:“我是不常来的,但混在酒肆里头,听是听过不少的。” 文良再没多余的表情,只道:“且往下说,我们再听听。” 华季清清嗓子,继续言道:“这钱里头,花娘最多只得个一二成,其中还多有各种由头的克扣,剩余都归这伎馆东家。就说这花娘给他们赚的银钱,与寻常营生而言,那可是极多的。” 唐明逸对银钱倒是很有概念,一听这个数目也觉得颇为奢侈,这还只是在边远的潼城,若是在连州,恐怕翻上几番也打不住。继而又想到自己入城花的那三百两,也就够在这里大手大脚来三次不到的,也不免一阵五味杂陈,但这念头一闪即过,仍旧继续询问眼下的事情:“这银钱花销的确是多,可……” “可这与眼下的事有什么关系是吧?”华季又是一笑,抢过话来继续说道,“唐公子你想啊,这花娘也并不是凭空白来的,人口孙家要花钱吧?平日那些举止谈吐也不是一蹴而就吧?更别提那些见识了。这些可都是要花银钱花时间悉心教导的,而且她们用的胭脂水粉可都是上好的货色,孙家在这上面下的本钱那都不少。” 旁的唐明逸不知道,但方才查探的时候,见过楼里放着的一些胭脂水粉,的确如华季所说,几乎没有一盒是低于一两银子的。 “所以这般结合来想,就算是孙家有什么紧要的秘密,就算这秘密涉及到一些更大的生意,可这生意得大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边的成本都忽略不计了?可别忘了,孙老爷是恶人,自家小厮的性命对他而言并不重要。” 华季说到了这个份上,文良与唐明逸终于也就明白了,更也不必由谁说出来,华季自己道出了结论:“所以,这杏花台关系着的不该是生意,而是咱们潼城孙老爷的性命” 第一百七十七章 推断 唐明逸第一反应便要来问,可立时又止住,华季的这些推测虽然只凭借了杏花台小厮迎客以及报信这两件他们亲身经历的小事,但所有推断都在他的逻辑里可以自圆其说。 况且,由于自己实在不擅长断案之类的事宜,更是对这些市井里的事没有太多的经验可言,故而一时之间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更就没有任何一句话来反驳。 但就是很不舒服。 往常无论大小事宜,就算唐明逸不能一眼看出端倪,但总归还是能发觉出一些不妥来。 可这件事里面,华季的推断中无论哪一条线索唐明逸都是丝毫没看出来的,甚至连异样感也没有。 这要么就是华季依照他自己的逻辑,不顾真实的情况,以片面的事来印证片面的推断。要么就是这酒徒的本领高出自己太多, 高到自己且不可望遑论可及的程度。 无论哪一种都让现下的唐明逸有些介意。 不过, 他知道凶徒的真实身份, 这手法和情况与城北孙家下人如出一辙,那也就是他那位兄长唐显遥下的手。 可唐明逸很是确定,这孙家与自己并无关联,唐显遥针对这样一户人家,如果不是为了打压自己的势力,那便只能是孙家有些什么,或者是参与了什么阻拦唐显遥道路的事。 总不能是大义凛然,为民除害吧? 然而越是这样想,便越能证明华季所言可能是准确的。 那酒徒甚至还不失时机地又完善了一下自己的逻辑:“这楼中财物似乎也没有被劫掠丢失的情况。不过话说回来,有这般本领的人做点什么不能得利,若只为求才反倒大材小用了。” 文良便也顺应来说:“凶徒既不求财,那往往就是报复或者是求些别的什么东西,也就与你方才说的对应上了。” 唐明逸见文良也认了这个答案,便也暂时放弃了无谓的思量,以这个逻辑来整理事情。 当下众人既都认可了这个逻辑,很快也就顺理成章地捋出一个过程来。 这杏花台除了原本伎馆的这一层营生之外,还应有一个隐匿在其后的, 更为要紧的事宜。 而当不失居里这些人到达外侧埋伏起来的前后,里面实际上已经在做这些勾当了。 由于文良没有刻意隐藏行踪,加之华季来的过于大张旗鼓,杏花台很快便发现了他们。 出于周全的考量,为防止他们突然闯进去,由两名小厮出来在明面上不动声色的做一个拖延。而这时杏花台已经把紧要的秘密藏匿了起来,或者是转移了出去,其间并未有人发现什么异常。 可就在这一段过程当中,凶徒趁机下手,夺去这杏花台中七十七条活人性命。 随后众人赶来,趁着查验尸体的工夫,那两名小厮随便打了个招呼就回孙家报信去了,然而他们报的是此间的消息,还是旁的一些什么事情,现下也就不可知了。 这一番推断到这,文良与华季几乎是同一时间忽然起身,朝院外跑去。 唐明逸感觉自己又被落下一步,没明白二人为何如何动作,但还是后知后觉的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二人到院中分开, 各自往左右去,而唐明逸只是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朝着文良的方向跟过去了。 等他到时,这位文先生正蹲下身子,在方才一进来时就已经查验过的尸体上仔细翻找着什么。 “可是想到了什么?”唐明逸也不自己琢磨,尽管直接问出。 文良并不多说,只是应了一声,手上动作也不停,往这尸首怀中袖中仔细掏着。 唐明逸也就清楚他二人应当是忽然之间有了些头绪,便也就不上前添乱,只管在一旁看着。 然而文良翻了半天,终于还是两手空空的站了起来。 唐明逸赶忙上前问一句:“有什么发现没有。” 文良却只是摇头,复而往另一个方向找华季去了,唐明逸则再次跟上,三人重新在一处汇集。 那华季倒是比文良更谨慎一些,连蹲也不蹲,反而直直站着,显然是在仔细做着思量,而文良二人过去后,这酒徒也不回头,仅凭着声音便来询问:“那边一具可查看了?” 文良应过一声:“衣衫内外都没留下什么,也没有夹层,更看不出其他痕迹。” “我们自然不容易轻易看出,但若有些藏匿,他们自己人想找却是轻而易举。”华季胸有成竹道,“方才查验尸首的时候,我们都慢了对方一步,想必关键的已经拿走了。” 唐明逸之前再不明白,现下也该清楚他二人在说些什么,院中的这几具尸首或者朝着门口方向,或者朝着院墙方向,他们几人一开始发现时并未在意这些细节,而后自然而然的以为是察觉危险,要去逃命的缘故。 “所以现在看来,这几人当时的反应的确是要往外跑,但却不是逃命,而是要把身上藏的东西送走。”华季直接道出结论。 文良点头:“这些人也并不是我们一开始以为的在暗中做护卫,而是拿到了什么东西,正准备离开……” 华季接过话来说:“可却发现我们守在门口,于是才差了院中小厮来与我们攀扯,却不想遭了这样一难。” 华季说完朝唐明逸看一眼,可唐明逸丝毫没有发问的意思,华季只觉无趣,便自顾自说道:“也就只有这样一个解释,若是护卫,哪有遇到袭击当即夺路而逃的道理,总也得有个交手痕迹再说。” “如此便能判定凶徒不止一人而已。”唐明逸恍然点头,同时自己得了个结果。 于是也就轮到华季来问:“唐公子如何可知?” 唐明逸倒不得意,只是谦虚来说:“仅说这一具和东边那一具,相距足有八九十步,身形再快,也绝不是一息之间便可跨越的。所以一边遇袭总会有些声响出来,那另一边的人就应该有反应才对。既没有什么反应的痕迹,同时我们也没发现,里头的人也没发现,那定然是两边一起遇袭才对。” 第一百七十八章 线索 唐明逸说完,华季与文良对视一眼,随后轻咳一声,只道:“唐公子想的确实有道理,也确实有这样一种可能,但也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而已,你来看……” 华季尽量照顾着唐明逸的情绪, 说话间不敢带着多余的语气,毕竟这位殿下已经从不耻下问的程度迈向了主动来思考总结的程度,严格来说,自己现下高低也算是个有实无名的太傅,总不好打消了学生的兴致。 唐明逸的确虚心,与华季一同蹲到那尸体旁边。 然而华季的指点,也无非是诸如周遭环境是否有异, 这尸首身上伤痕有过挣扎该是如何,一击即杀又是如何,以及从动作、留在泥土中的脚印深浅等等,进而如何做出几种判断。 “然而仅凭这些,虽然基本可以看出此人是在没有提前防备的情况下遇袭的,但对方趁着夜色,也未必不能两处偷袭,而且你看这最近处的两双脚印,明显跨度变大,也就是这人奔跑起来的证据,脚印……” 华季本来说的痛快,忽然之间又止住了,继而干脆蹲得更低去看。 文良察觉他语气有异,便开口来问:“脚印如何?” 华季也不答,只还觉得看不清楚,反而干脆跪下去仔细查看起泥土地面来。 杏花台中间这一层院,除了连接主楼和院门的通道铺了石板,两侧又围了栏杆之外,剩下的便都是平整过的泥土地, 零散种些树木花草, 其间有许多碎石铺就的纵横小路,更有一些石桌石椅,竹亭小台之类的,用于增添意趣。 也正是这般缘故,此间才没有什么灯火,显得尤为昏暗。 见华季趴在地上,文良肯定是不愿意这般行事的,而唐明逸自觉帮不上忙,二人便都安静站在一旁,只等华季说个结果出来。 然而,还未待华季说话,杏花台楼中便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几个暗卫连带一名唐明逸的护卫从北边后院的角门进来,穿楼而过,转眼便到了近旁。 几人各自与自家主人或者头领拱手作礼,文良先一步问道:“你们那边可有异状?” “回文先生。”暗卫在外人面前称呼文良等人,自管与大小姐称呼旁人相同,都用“先生公子”之类,“我们方才见有个人从这边出来, 一路往北去了,原本只是稍微留心,可刚刚又有人来说这边有了情况,我们就赶过来支援了。” 这几人原本在北边盯守那不知名字的赌坊,自然要与这边照应,由于唐明逸在旁,暗卫回禀时也就刻意隐去姓名,只说事情。 “拿个照亮的来。”还未待文良说话,华季先交代一句。 暗卫闻言自然动作,趁着有人去取烛火的时机,文良才发问道:“只有一个人从这边离去?” “正是。”暗卫谨慎来回,“那人身量瘦弱,个头不高,大概五尺不足,手上没有携带什么东西,也并没有什么慌乱神色,走的镇定自若。” 此言一出,文良华季,甚至唐明逸也都跟着,几乎是异口同声问道:“女子?” 那回话的暗卫既没摇头却也不点头,只与旁边另一个暗卫对视一眼,后者便来回禀:“看身量可能是女子,但首先穿的并不单薄,一路行过又完全避开了与我们照面,而且行路姿态与男子无异,并不好确定。” 文良皱眉道:“可有派人跟上?” 那暗卫连忙点头:“跟上了,稍晚些便会有消息。” “那人功夫不弱,未必在我之下,你们分出两人过去接应,再遣一人去通知府衙刘太守,同时把人召集过来照应这边,剩下的地方暂时都不用盯着了。” 文良吩咐完毕,连唐明逸也与自家护卫说道:“你们也一并行事,全由文先生调度指挥。” 这边接令的同时,烛台也取过来了,华季便指挥着暗卫提着烛台,随他一寸寸把那尸首周遭土地看了一遍。 文良也没偷闲,就这华季还在查看的空档,把这杏花台中何处有多少具尸首,性别如何,以及各自同样的死法,活口三人现在何处等等一一告知暗卫们。 文良这边说完,暗卫各自散去,领命的依令行事,未得令的便去楼中再做更细一些的查验。 等人都散了,华季终于开口说道:“你们来看。” 在场众人便就一齐动作,华季先后指了其中几处继续说道:“这些脚印,旧的散碎的不提,单说这新的,无论是大小,深浅,还是纹路全部一样,甚至前后落脚的轻重几乎都一致。必定是出自一个人,也就是这名死者无异。” 实际上,方才包括华季文良在内,众人都没有把脚印当作一回事,只觉得此地脚印杂乱,肯定会留下证据,只需小心别破坏了,等巡检司的人来看便好,于是就都没做查验。 倒也不怪他们,在探案这件事上,华季文良都只是有些相关的知识和经验而已,这些也全来源于暗卫平日的任务,并没有比较完整的修炼学习过,仅能用作仓促应付,比金绾等县尉、巡检之类的远远不如。 现下既然华季发现了这一点,也就有一个很明显的问题。 “那凶手脚印呢?”文良连忙问道。 “再来看此处。”华季干脆自己拿过烛台,挪到了另一侧碎石小路上,“这边有些零散的泥土。可能是正常路过,遗留在上面的……” 文良接过话来:“也可能是一跃而至,掉落在上面的?” 华季点头,也就站起身来:“这人要是身法了得,从石板路踩着石子一路跃过来,便就留不下任何一处脚印了。” 烛台在院中照的并不太远,文良就着昏暗的光亮,勉强把周遭的情况看了一看,倒也认同华季说的:“确实可以做到。” 华季长舒一口气:“既然如此,事情就更清楚一些了。只需我们想清楚一个问题。” 华季说到此处,本想再逗弄一下唐明逸,却忽然听见杏花台主楼三层面向这一边的一扇窗开了,又听一名暗卫有些紧张焦急地喊道:“这边有人留下了东西!” 第一百七十九章 凶徒身份 说话的这名暗卫自十五岁时就开始跟随文良,至今也有了六七年,亲自参与过的大小刺杀不下十余次,其他任务更是数不胜数,加之做事细致谨慎,性子也沉稳,鲜少会表露出什么情绪来。 然而此时, 虽然明显是尽力控制了,但连不了解暗卫的唐明逸都能听得出来,这名看着很是干练的女子,语气里实在有些很复杂的情绪。文良华季便更能听得出来了。 众人也就不多言语,文良华季更是连头也不抬,直接返回这杏花台中, 直接往三楼而去。 一到三楼, 那暗卫早已等在台阶近旁, 引着三人连同留下的唐明逸护卫一起,往方才文良草草查看过的东侧最南边一间厢房去。 此时这里无论妆台也好,箱柜也罢,但凡是带着门的全都被打开,明显是这暗卫正在查探,还没来得及复原。 待再往近旁去,暗卫朝最里面那妆台台面上一指,众人上前去看,文良当先便愣住,华季也是一愣继而又迅速变成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唐明逸更是糊里糊涂,虽然勉强算是看出了这异状“异”在何处,却不知究竟是个什么程度。 其实不知情的人来看,的确也并不能当做是一件慎重的事,甚至可能会以为是个无趣且没有意义的玩笑。 那妆台台面上,正摆着一张纸,纸面上画了一叶扁舟, 而一旁又放着一支不甚精致的羊毫笔, 再就别无它物。 文良没去管华季的神态, 只瞧向唐明逸,见后者也无任何表情,终于也就出了声,算是让唐明逸知晓一下现在的情况。 “李横舟。” 文良这三个字念得很轻,但在场的暗卫皆是深吸一口气,就连唐明逸的护卫也跟着紧张起来。 毕竟无论具体是个什么身份,朝堂也好,江湖也罢,其中但凡是个练武之人,近几年听过一些江湖消息的,总知道这个名字的厉害。 定宜戟,怀阳枪。 南北分一剑。 天下共一刀。 李横舟有多强悍,从这江湖中流传的评语中就能窥见一二。 南北两人同分一剑,天下可就这一刀。 唐明逸本人当然也听过李横舟是何许人也,但终归不如旁人来的错愕。 到底还是因为他一位堂堂大楚皇子,见识过真正摧枯拉朽的甲兵铁骑,这些江湖豪侠, 无论身上功夫究竟有多蛮横强悍,到底也只是以个体而论。面前若有万马齐喑枪戟林立,他们甚至连一息都抵挡不住。 有了这个前提,纵使旁人与他说再多这些人的事迹,唐明逸会在意的也就是此人能不能为己所用,若是不能为己所用,那又是正在归附于谁,可需、可能拉拢或者铲除之类的。若是有机会见面,可能还会提前再去硬记一下相关的故事,否则的话实在没有精力和必要去记清楚这些。 所以现下众人当中最冷静清醒的似乎就是他了,有了之前的许多问答,此时的唐明逸也不怕文良他们笑话自己见识浅薄,先来问上一句:“这些是那李横舟留下的?文先生如何可以判定?” “是啊,我也正想问。”华季连忙帮腔,“我之前经常听说这位李横舟的名号,可这几样东西也不算稀奇,怎就与他有关了?” 实际上,华季这番装腔作势对唐明逸而言已然没了作用。他到底是与李茂差了一些,从方才一阵他与文良的配合来看,绝不是三两日就可以磨合而成的,唐明逸前些时日对不失居中情况的了解虽说不透彻,但毕竟也不是傻,心下大概猜到了他们的关系。也就想到“覆盆难照”那一件事是温大小姐拉拢人才的手段而已。 不过知道便知道了,心中赞一声温大小姐有心机手段便罢,这并不是此事与他相干的关窍,当场也就并不戳破,而是意味不明的笑了两声,只等文良说话。 现下也确实只有文良可以做个说明,他便也不怎么惜言,干脆将纸提起,开口详细来讲:“三年前,也就是永兴七年五月,北虞珩州太守付靖庭于府中遇刺。同年七月,同样在珩州,城内大族谷家家主连同几位族人及管事共计一十三口于府中被杀。永兴八年正月,大楚广阳虎口县,白日间整个县衙被屠,连县令县尉在内一县掌事之官员无人幸免……” 文良用的“永兴”正是南楚的年号,而梁州之前仍沿用大卫的年号“启明”,现下正是永兴十年,启明十二年。 文良一口气举了七八个例子,如南楚北虞交战之时,南楚大将营中身死,一年前连州礼部郎中行路间遇刺等等,这些唐明逸原本并不能一一想起,但文良一提,他便全都记得了。 “自那付靖庭开始,到五个月前南楚延州军一夜之间死了三个统领,前前后后二十五桩事情,每一桩现场都会留下这样一副东西。”文良举了几个关键的例子,便给了结论,“便都是李横舟故意而为的。” 唐明逸恍然点头,文良话中提及的那几人,北虞国中,那付靖庭的珩州虽然与大楚并无交界,其人却是北虞朝堂之中为数不多与大楚亲近的,更是最为激烈的主张停止与大楚的战争,那珩州城中的谷家更是依托着付太守的支持,私下里与大楚国中众多大族过从甚密。 而大楚国中,广阳郡的虎口县正是广阳军就地取兵执行最好的一县,自其县令县尉身死之后,后继之力也就逐渐溃散了下去,对广阳军产生了不小的伤害。 这些人都算是与大楚有益,而与北虞现今的策略有阻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与两国朝堂并无直接或者间接关联的江湖人,然而从已知的这些来看,抛开没有目的的江湖人不论,站在南楚的立场来看,这位名唤李横舟的凶徒,应当是更为北虞的立场着想,从而在行事上多次将矛头对准大楚,以此作为依据来判断,这位李横舟想必是北虞人无疑了。 第一百八十章 李横舟 文良说话时并无人打断,虽然他话中说的众人都清楚,但能亲耳听一听虞候对李横舟的分析和想法,总归是没有坏处。 而随着文良讲出,唐明逸也就逐渐想起来了。 李横舟,除了这个名字以及他所行之事以外,其余一切皆没有准确的消息。 一开始, 江湖人根据李横舟杀人现场手段和计算的传闻来看,的确先怀疑他是成望舒的。 但南楚朝堂明显不认可这个观点,更认为他应当是北虞人。 而随着李横舟所杀之人越来越多,对他的传言也就越来越广,甚至到了大家普遍认为无论是南一剑还是北一剑,本领全都到不了李横舟这般的程度,莫名其妙蒙了冤屈的成望舒自己还没来得及解释,这冤屈就又莫名其妙地洗刷掉了。 然而北虞却不被这些所影响,由于李横舟杀的到底还是北虞的官员,同时由于在北虞的许多官员和百姓看来,南楚并不畏战,杀了这些人反倒是对南楚有助益的,因而也就坚持认为他是南楚人。 立场上面各有各的想法和讲头,而最开始引出这个话题的江湖人却是最先省了这个麻烦,直接给他划归成了江湖中人,行江湖事,管你什么南楚北虞。 百姓们大多也认可这个说法,便也懒得去想些旁的,免掉了更多争论。 “这些事迹连我也知晓一些,可与当下这个……”文良说完,唐明逸便指着他手中这张纸,继续发问。 文良自然有说法:“这些都是广泛被知晓的,但李横舟这个名字,其实并不是他自己说出来的,而是众人随着传闻不知由谁起的, 也就逐渐叫下来了。” “竟是这样?”华季自然知晓这个, 而唐明逸却不知道,也就出声来问,“可为何是这个名字?” “这就与他的习惯有关了,且来看。” 文良说完将手中的纸张一抖,唐明逸也就凑近过去。 这纸面粗糙,明显不是什么名贵品类,甚至连剪裁也不规则,两侧虽然勉强规整,但上下却参差不齐。 而那上面的一叶扁舟就更是登不上台面,唐明逸甚至一时想不到什么词汇硬来夸奖,只能说画的的确是个“舟”,但凡有一处再歪一点,恐怕就会画成个月牙,或者是个桃核之类的了。 文良趁着他来看,便也开口说道:“这纸产于北虞珩州,名唤珩州纸,这种纸的来由不同寻常。南楚多竹,而北虞竹贵,于是就用旧纸洗去墨迹, 和一些细碎原料混合而造,便就成了这样。” 唐明逸是听过珩州纸的, 首先技术不易,是北虞受于环境所迫,不得已逼出来的方法,据说数年之前为了推行这种纸,北虞上至皇帝下至府衙县衙的差役,都跟着劳动起来,费了好一番心思,也的确是得过几年成效的。 但后来却逐渐被弃用了,只因为这种珩州纸卖相实在不好,文人墨客不喜使用,朝堂显贵又觉得降低身份,寻常百姓买来也实在无用,用来写字记事实在有些贵了,用来糊窗又不好透光。待北虞朝堂推行的力度稍一减弱,用量逐渐变少也在情理之中。 “这墨虽然没有留下整块的,但根据以往的情况来看,应当也是北虞自己的下品菟墨,这菟墨墨身上往往都斜纹,故而又称斜纹墨,有多事之人,偏说这斜纹又可以称横皱,就硬是叫它横皱墨。这倒是李横舟这个名字出来之后的事了。” 文良讲到这里,唐明逸也就了然,珩州纸也好,横皱墨也罢,念出来都与“横舟”同音,于是自然而然地说道:“那这上面的小舟就更不必说了,这便是一个明显的横舟。” 文良点头,又将那支羊羔笔拿过来,唐明逸也就顺理成章来问:“这笔莫非也叫横舟之类的?” 华季终于也来说话:“这笔倒就是普通的羊毫笔而已,但北虞的羊毫笔,羊毛有将近半数来源于珩州,若是叫它珩州笔,其实也并无不可。” 唐明逸不解道:“所以是先有这些东西,才有的李横舟这个名字?可文先生方才说,是先有李横舟,才有了横皱墨这个叫法。” 文良立时与他解惑:“具体的我便也说不清,只知道珩州纸和这羊毫笔,以及这一叶扁舟都是一开始便有的。大概的猜测是,凭借着珩州纸和这画,有了李横舟这个名字,羊毫笔作为一个不太牵强的佐证,而这斜纹墨的另一个叫法却是后来的了。但为何姓李,我也不知晓。” 唐明逸听完,只觉得此事说着合理,但实在没有必要:“李横舟…我们姑且叫他李横舟,这人为何要如此?给自己挣个声名?可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文良难得摇头:“这便是我们也不知晓的了,本来觉得他想留个标识,但过于简单的又担心有人冒充他身份,可这些东西以前虽然不常见,但也并不难得。其他的便想不出了。” 唐明逸倒是有想法:“他弄了这些东西,总是要挨个去买的,那查过何人同时买过这几样东西,不就能有个范围去推测他身份了?” “虽很不好查,但当然也有些人查过。”文良直接回道,“个中细节虽然我不知晓,但没查出个结果来就是了。而且不只是江湖中人去查,因为这几样东西都是要在北虞才好买的,死的一些又是北虞朝中之人,所以北虞朝堂上明里暗里也都查过,他们的手段自不用说,然而最终的确也没查出来。” 文良本来已经说完了,可又觉得不甚严谨,便补充一句:“或者说查出来了,却当作没查出来。” 在场众人都基本认可一个判断事情的原则,那便是任何人行事都有其目的,可许多人查了许多次都没个结果,他们凭借着一时一次的发现也别想琢磨出个缘由来。 唐明逸干脆刨根问底:“太守遇害,北虞怎么也要查个清楚的,若是动用当地的巡检来查,一些行商坐贾往来交易而已,对他们而言有何难处?” 第一百八十一章 传闻 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 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 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 搜索“新书友大礼包”, 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 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 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 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又如,南楚分置二相,重视士族,女子可为官,朝堂背后又有一位北虞的吏制品秩虽与南楚不完全相同,但由于都是分别承继前朝,又都是仅在原有的基础之上,根据一些具体的、细节的,却又牵涉大局的复杂原因,适当地做了一些调整而已。 例如,北虞并无“上柱国大将军”之位,而置“大司马”典武事,虽诸卫也置有大将军一衔,但实际上已为虚衔。 而南楚初置“上柱国大将军”,自杜兴逼宫之后便废止,而后由于种种原因,南楚世祖皇帝最终放弃了与北虞近似的,置“大司马”、“大将军”典武事的念头,转而先由左相暂监,然而随着时日推移和南楚朝堂上的变化,此时未再被提上议程,时至今日,南楚各郡府兵的都统没了朝堂上最要紧的控制,也渐有各自壮大的趋势。 现今也有个猜测,就说是陵光君新发的诏令,便是与这般现状有些关联。 再有就是诸如:北虞南楚各自都以府兵为基础,而北虞在各郡设有三百余折冲府,以承担招募训练府兵,为各郡输送的职能。 而南楚最初将相同的职能划归于几个士族根基不太深厚,又一贯是南楚兵源郡的郡中太守,后来又因为诸多的原因,各军先后取得了就地取兵的权力,到如今实际上已经全然掌控在各军都统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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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借势之人 此间事宜并不好细说,现下他们几人虽然必须留在当场等待支援,除了进一步的勘察和对相关情况的分析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这事的一些说法和道理毕竟人人所知所想皆有不同,详细来讲说不清楚也就罢了,甚至还会平白引出更多无关的闲话, 实在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时机。 于是华季给了个基本的结论,唐明逸也没觉得不妥,便就这样过去了。 聊到此处,文良也就自己重新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李横舟每次必定会在现场留下的珩州纸,羊毫笔,甚至斜纹墨, 原本都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可偏就因为他声名日盛, 这些东西竟逐渐成了时兴的货色。 相关的货商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心里面是不想让李横舟落入巡检司之手的,但无论是否这么想,北虞巡检司的手段的确如唐明逸所说,并不是什么能轻易搪塞对付过去的。 所以无论这些货商心中是怎么想,最终都是要将能讲的尽数讲出来。 但这一讲,又讲出了麻烦。 也不知是不是李横舟暗地里的推动,巡检司一旦从货商那里问到一些什么,消息很快就会流传到江湖和市井当中,就会有些不知身份的人趁着夜色去给这些货商的府宅店铺使些手段。 比如拆几张库房中的瓦片,等雨天将这一屋子的纸······ 【书友福利】阅读福利来啦!快来↘起←点客户端,搜索“新书友大礼包”,兑换限量福利礼包,先到先得! 此间事宜并不好细说,现下他们几人虽然必须留在当场等待支援,除了进一步的勘察和对相关情况的分析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但这事的一些说法和道理毕竟人人所知所想皆有不同, 详细来讲说不清楚也就罢了,甚至还会平白引出更多无关的闲话,实在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时机。 于是华季给了个基本的结论,唐明逸也没觉得不妥,便就这样过去了。 聊到此处,文良也就自己重新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李横舟每次必定会在现场留下的珩州纸,羊毫笔,甚至斜纹墨,原本都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可偏就因为他声名日盛,这些东西竟逐渐成了时兴的货色。 相关的货商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心里面是不想让李横舟落入巡检司之手的,但无论是否这么想,北虞巡检司的手段的确如唐明逸所说,并不是什么能轻易搪塞对付过去的。 所以无论这些货商心中是怎么想,最终都是要将能讲的尽数讲出来。 但这一讲, 又讲出了麻烦。 也不知是不是李横舟暗地里的推动,巡检司一旦从货商那里问到一些什么,消息很快就会流传到江湖和市井当中, 就会有些不知身份的人趁着夜色去给这些货商的府宅店铺使些手段。 比如拆几张库房中的瓦片,等雨天将这一屋子的纸此间事宜并不好细说,现下他们几人虽然必须留在当场等待支援,除了进一步的勘察和对相关情况的分析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这事的一些说法和道理毕竟人人所知所想皆有不同,详细来讲说不清楚也就罢了,甚至还会平白引出更多无关的闲话,实在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时机。 于是华季给了个基本的结论,唐明逸也没觉得不妥,便就这样过去了。 聊到此处,文良也就自己重新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李横舟每次必定会在现场留下的珩州纸,羊毫笔,甚至斜纹墨,原本都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可偏就因为他声名日盛,这些东西竟逐渐成了时兴的货色。 相关的货商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心里面是不想让李横舟落入巡检司之手的,但无论是否这么想,北虞巡检司的手段的确如唐明逸所说,并不是什么能轻易搪塞对付过去的。 所以无论这些货商心中是怎么想,最终都是要将能讲的尽数讲出来。 但这一讲,又讲出了麻烦。 也不知是不是李横舟暗地里的推动,巡检司一旦从货商那里问到一些什么,消息很快就会流传到江湖和市井当中,就会有些不知身份的人趁着夜色去给这些货商的府宅店铺使些手段。 比如拆几张库房中的瓦片,等雨天将这一屋子的纸此间事宜并不好细说,现下他们几人虽然必须留在当场等待支援,除了进一步的勘察和对相关情况的分析之外,也并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这事的一些说法和道理毕竟人人所知所想皆有不同,详细来讲说不清楚也就罢了,甚至还会平白引出更多无关的闲话,实在是没有意义,也不是时机。 于是华季给了个基本的结论,唐明逸也没觉得不妥,便就这样过去了。 聊到此处,文良也就自己重新把余下的话说了出来。 李横舟每次必定会在现场留下的珩州纸,羊毫笔,甚至斜纹墨,原本都不是什么上台面的东西,可偏就因为他声名日盛,这些东西竟逐渐成了时兴的货色。 相关的货商赚得盆满钵满,有些心里面是不想让李横舟落入巡检司之手的,但无论是否这么想,北虞巡检司的手段的确如唐明逸所说,并不是什么能轻易搪塞对付过去的。 所以无论这些货商心中是怎么想,最终都是要将能讲的尽数讲出来。 但这一讲,又讲出了麻烦。 也不知是不是李横舟暗地里的推动,巡检司一旦从货商那里问到一些什么,消息很快就会流传到江湖和市井当中,就会有些不知身份的人趁着夜色去给这些货商的府宅店铺使些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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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现下,若这李横舟是一名身高不足五尺之人,且不论是女子还是男子,首先使刀的手法就变了,连文良都看出,以这样的身形,若不是有什么连他都没听过见过的身法, 那么撩虽然还是撩,却是以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动作的,继而也就变得极为诡异且少见。 甚至连所用只刀的长短、品类的范围也都跟着有了变化。 难得是,文良也一时想不到这究竟是怎样的门路,但好的是,越是诡异少见,实际上范围就越小,人也就越好找。 除此之外,还有北虞那些珩州纸之类的玩意,所购之人的范围也都可以跟着有个调整。 但对唐明逸而言,却有一些另外的收获和看法。 若这李横舟是女子,那么他在城内城外见过两次的沈澜,是否和这传闻中的“天下一刀”有什么关联? 但沈澜之前是没练过功夫的,现如今虽然明显是修炼过了,但根据文良华季所言,她想在这短短几年之内练到这个程度,恐怕也是难于登天。这是第一桩。 而第二桩则是唐明逸自己想法的一个变化,自从在潼城北郊看过那样一番场景之后,自己就断定行凶之人是兄长唐显遥及其手下兵马。可现在切实的证据摆在面前, 几乎能肯定这人就是“李横舟”。 若他那兄长与李横舟并无关联,好的地方是自己少了一个意图明确,目的明显的对手,而略有些可惜的是,此事原本可以掀起来,把李横舟北虞人的身份做实,告他那兄一个长串通北虞的罪名。 而最为可惜的是,若沈澜就是李横舟,而他那兄长又与李横舟有关联,那么他就早已落入陵光君的算计当中,自己恐怕要占得一个极大的优势了。 但这一切的前提,就是陵光君并没有欺瞒自己。 唐明逸这边想了许多,却只能对文良等人绝口不提,于是顺着华季去说:“确实如此,潼城现今在刘太守的治下,又有大小姐从旁相助,这李横舟无论身份如何,既然进城了,就不会那么容易出去。” 华季自然也是这样一个想法和态度,便也夸大来说:“唐公子说的是,现下城门封闭,他在城中躲藏都不好躲藏,待早上城门一开,四面守军都该得到消息了,那时他想走,怎么也要露出踪迹来。” 唐明逸也跟着点头,以示认同。 华季又说:“这一份功劳可不小,到时咱三人在大小姐面前,在不失居里面,可比那些同时来的要得脸多了。甚至在江湖上面都能有些名声和颜面。” 华季这边坚持对自己的身份从一而终,唐明逸也就顺着他去做回应,两人来回说了几句,忽然听见一旁的文良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与他们谁来询问:“孙家怎的还不来人?” 方才他们就相关的一些事情聊了不短的时间,从孙家小厮自作主张回去报信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 杏花台往孙家,就算平日里走路前往,一来一回一个多时辰也够了。更何况现在的情况下,孙家那两名小厮肯定是紧赶慢赶地去的。 所以哪怕杏花台有些其他的隐秘,孙老爷要优先处置别的事,总得要派个人过来确认尸首,清点损失才对。然而这么久过去了,却连一个返回来的人都没有。 华季其实也有这般的异样感觉,但脚程这种事有快有慢,又不是晚上三五个时辰,便也没主动来说,此时见文良提了,他也就点头,顺势道出一个相同的疑惑来:“大小姐也没派人过来。” 同样的道理,不失居往这来也不需要这么久。文良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原本杏花台的那三名女子平复情绪就要些时间,同时正好来等巡检司的人过来之后一并询问。可现下这边把人都算上也就十人而已,要照顾现场防止凶徒去而复返,又要护住唐明逸的周全,实在没办法分出更多人去催促,于是也就想着先对那三名女子询问一番,随后一并往不失居中。 文良将自己的想法与华季唐明逸一说,二人也是各自认同,毕竟相关的能想到的都已经聊尽了,能早些回去不失居,对在场所有人而言都是最稳妥的选择。 于是文良也就在唐明逸之前的准许之下,把他的护卫连带着在场的暗卫一起,交由那队将一并统领,又根据这杏花台的结构做了一番布置,以至于从上到下,如遇异常,彼此之间都能有个照应。 接着,原本在里面看顾那三名花娘的护卫也做了回禀,只说三位姑娘彼此见了面,互相劝慰一番也都好了一些,此时已经有两人冷静了下来,可以正常来说话。 第一百八十四章 文良的方法 “另一人呢?”文良听他这样说,自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特殊的情况。 方才唐明逸在院中做吩咐时,此人并不在当场,现下见发问的是文良,也就并不明显的朝着自家主人唐明逸看了一眼,唐明逸只是点头示意,这护卫才重新来说:“另一个姑娘, 也就是原本在这屋里住着的,应该是吓得狠了,方才不只是我,就连另外两名姑娘过去,也都差点被她打了。现下虽然没有了那些动作,却是自己窝在角落里什么话也不说。” 于是文良也就了然, 再没什么好问的,只管要和华季唐明逸一并进屋去。 进去之前,那护卫又稍微做了一些叮嘱, 只说这杏花台里的花娘和连州的花娘不太一样,见到官差是会怕的。想必是在孙老爷的产业里做事,心里面总是不踏实的缘故。 他这一句的确是如实说的,却引来文良侧目,以及唐明逸心中的一些惭愧,二人谁也没再多话,只做了然姿态,便也就推门而入了。 果然如那护卫所说,后来的那两名花娘一并在桌前坐着,只是一个朝着门口,一个颇有些忧心的对着床边地上扯着被子缩成一团的另一个花娘。 听见开门的声音,又见几人进来,那两个冷静一些的反而有了反应,很是紧张的一起朝三人来看。见其中有两个都是之前见过,也明确表露过府衙身份的,这才稍微放下戒备。 “有些话要问问你们,只请你们如实来说。”文良先一步开口。 桌前坐着的那两名花娘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梳着双蟠髻的便来回话:“郎君来问, 我们无不答的。” 文良冷声说道:“如此最好,你们且将那凶徒模样与我们道来,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身上穿的什么,手上拿的什么,脸上又有什么特征一一说个清楚,休要有半句虚言。” 文良这几句话说得十分顺畅,声音里的抑扬顿挫并没有半分不妥,就连语气也很应该是这样的。 但问题是,这既不像是文良这个人能说出来的话,更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这般情境之下来说。 果然,那两名花娘先是一愣,没说话的那一个张张嘴想要说话,却忽然一瘪,眼看着就要哭出来, 双蟠髻的那一个明显胆子大些,主意也定一些,连忙伸手去拉她的手, 稍微安慰了一番,才来与文良回道:“郎君问的厉害,我们姐妹一时间哪能想到这许多,当时那人杀进来,凶神恶煞的,就记得他使一柄短刀,看见他一双眼睛一张嘴,连脸上几颗痣都不知道。” 唐明逸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而文良浑然不觉,只抓住了这花娘言语中的重点来问:“那人脸上有痣?” 双蟠髻花娘“哎呦”一声,又道:“郎君问的这么细,我是当真记不得了,你总得让我们姐妹缓一缓再说吧。” 文良稍一沉吟,随后立时冷哼一声,只道:“你们最好如实来说,那人既要杀你们一次,定还会来杀你们第二次,就算他不来杀,若要我发现你们有半句虚言,我也是会给你们些好看的。” 文良越说越凌厉,本来就忍着没哭的那一个终于嘤咛一声哭了出来,另一个急忙就去哄,屋内众人除了躲在角落里的那个仍旧表情茫然无动于衷之外,其余人都多少有了一些反应。 唐明逸不好来说话,只是对文良有些瞠目结舌不知如何相对,而华季“哎呀”一声站起身来,只道一句:“文先生,我来吧。” 文良侧过头朝他二人看了一眼,面色也有些茫然,稍一皱眉,便有个询问的意思。 华季连忙再说:“且让我来问,若有什么不妥的,文先生再问不迟。” 文良神色仍然不改,语气却恢复成了方才的样子:“那就你来,若问不出什么,我便连你一起收拾。” 华季连声称是,文良也就终于重新看向那两名花娘,神情也重新冷峻严肃起来。 华季咳了一声,先是欲言又止,复而又对文良说道:“要不文先生先到外面坐坐,我们问完再与你做个回禀?” “嗯?”文良先是疑惑,而后又仓促说一声“好”,随即起身,谁也不看,只向屋外走去。 待他出去,门也合上了,屋内众人才分别松了一口气。 实际上文良的“审问”和巡检司的“审问”,虽然都是查验问讯一些证据和情况,但个中方法却大有不同。 文良一贯面对的都是些奸恶之徒,往往又都在一些紧迫的情况之下来审,几乎不用什么怀柔引诱的手段。比如刚来潼城,审问杨府管家的时候,这样就极为管用,可现下这两名花娘不是什么人犯和恶徒,这样就极不合适。 到底是因为他年轻时不擅长这些,后来请教了一些梁州军中的“高手”,那些人便依着文良的性子,教了他一套简单直接的话术,反正对文良而言,问话就是个流程而已,最终都是要上手的。文良也就认真记下,甚至把神态语气也都经过长久的练习熟练起来了,虽说用的不多,但也是次次都管用的,于是也就用到了现在。 他心中也知晓,这样的招数放在现在这个场面上并不恰当,因而一开始也想等巡检司的人来了,由他们来询问。可因为情况有些变化,也的确是紧迫了一些,不得已还是亲自上了。 华季自然也清楚情况,却不想这位颇有手段的虞候在这方面实在是不知道变通,于是也就只好出来解围。 “两位姑娘可别见怪,我这位同侪……”华季说到这,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做了个嫌弃的表情同时摆摆手,就当是说文良笨嘴拙舌,可毕竟文良耳目太好,背地里说他坏话,不好角他听了去。 那双蟠髻的姑娘笑了一声,只道:“那你就比他管用了?” “我当然是管用的。”华季嘿嘿一笑,“姑娘可也得帮帮我的忙。” 第一百八十五章 楚静 那双蟠髻的花娘方才也只是失笑,不过见华季的模样半点严肃也无,分明是个好说话的浪荡子,自然也就放松了一些。 “你们这些差爷,平日里鲜少往我们这来,一来就准没有好事,嘴里说着要我们帮忙, 实际上心里不知道打些什么算盘呢。” “姑娘可别冤枉了我。”华季苦笑道,“真就是办差……办差而已。姑娘怎样称呼?我也好有个叫法。” “楚静。”那姑娘回道,又用目光对身旁这个女子做了个示意,“我这妹妹叫虞笙,旁边被吓坏的,叫卫怜。” 楚静话音一落, 被叫做虞笙的姑娘没什么反应, 那卫怜却是浑身一抖, 却也是没有多余的话说。 “原来是楚姑娘,这杏花台的名字起的着实有趣。”华季听这“卫怜”的名字心里面有些不爽快,但恐怕是杏花台的掌事故意在这些花娘名字上找的噱头,倒也不必与她们发作,“楚姑娘可是你们杏花台出了多大的事。” “我们?”那叫楚静的花娘似笑非笑念了一声,随即又道,“无非是人都死了。” 华季便顺着来问:“姑娘如何得知?” 楚静面色复杂:“闯进来的那个杀的那样狠绝,等我缓过神来外面又都安静了,再见到的就是你们这些差爷,方才把我们汇聚过来的时候又看了一眼,若还有别的活口恐怕也都会在此处了吧。” “楚姑娘当真聪颖。”华季见她答得周全,也就夸赞一句,“想必在这杏花台中,定然有不少郎君公子爱慕姑娘吧?” 楚静闻言轻笑一声:“我当差爷你是个正经郎君,却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杏花台什么地方?口舌上的爱慕我听的确实多,可要是有一个真心的,我还会在今时今日遭这一桩事?” 华季被怼了两句,神情也不尴尬, 只说:“姑娘看着年轻, 心里面倒是清醒得很,那我也就不绕弯子,直接来问……” “郎君稍待。”楚静忽然拦下华季,只道,“郎君可是这里面能做主的人?” 华季听她这意思就知是有些要求,于是便说:“小事我说话自然就能算数,若是什么大事,方才姑娘见过的那一位也是能做主的。” 华季没往更大处去说,楚静也并没有进一步的要求,反而说道:“与你们是件小事,可于我们却是桩天大的事。” 楚静一言说罢,与旁边那名叫虞笙的姑娘对视一眼,二人手掌紧紧相握,像是她所求之事确实与她们关系颇深。 华季看在眼中,不动声色道:“楚姑娘尽管来说,姑娘的大事那就是在下的大事,在下定然尽心去办。” “好。”楚静沉稳来回,“我只求此事过去,放我们三人离开杏花台,离开孙家, 脱了贱籍。” “这事确实简单。”华季倒是松一口气,“楚姑娘不知我那同侪在孙老爷面前是怎样的威风,由他来出面,必保此事无忧。” 华季知道此时文良就守在门口听着呢,以他的耳力,这一道门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他没闯进来做个驳斥,自己便全然可以做主。 然而楚静听了却有些不安:“孙老爷在你们面前或许还有个商量,可与你们商量完,就算答应了,后面还会有千百种手段等着我们。不要去同孙老爷讲,我们的身契都在这杏花台里头,我们自己取了,是撕了是烧了你们都别管。就当我们死在了这杏花台里头就罢了,行是不行?” 华季稍一沉吟,只觉得楚静说的不无道理,便也笃定来回:“原当如此,是我想得不够周全,便就这样定下了。” 楚静也就更进一步来做要求:“那郎君问话之前,让我先把此事做了,免得郎君现下说能做主,之后反倒推三阻四。” 华季“诶”了一声,只道:“我怎会如此,姑娘看轻我了。” 楚静却笑:“在这杏花台里别的看的不多,可出尔反尔负心薄幸见的可是太多了。郎君现下说的越是胸有成竹,我便越是不敢轻信。” 华季也是认可她说的话,只是当下不做回应,稍待了一会,见门外的文良并没有进来阻拦的意思,也就终于回道:“既要请姑娘说话,也该是要姑娘放心的,且我私下里也想着成全姑娘,便就依你所言。只是有一桩,若这身契给了姑娘,姑娘却……” “我却出尔反尔了?”楚静直接把话接过,又朝着虞笙做了个示意,“你只需把我们二人的身契交来,卫怜妹妹的就可以在你手上,等我说完,你满意了,再交给我毁去。” 华季听她这般要求,大概也能看出三人之中一个远近亲疏来,只是那卫怜在旁边也不知听没听见,却是瞪着眼睛看着墙壁,半点愿意或者是不愿意的意思都没有表露出来。 楚静见他犹豫,随后又补充一句:“我只此一个要求,若不成,我活着死了也就都没什么分别了。况且我们人都还在你们手上,还怕我们两个弱女子跑了不成?” 华季听出楚静这话里的意思,便是这般处置就是她的底线,若不能答应,便就不会配合他们,不过的确也如同她话中所说,华季也不用再等文良反应,直接回道:“那就如此,我这边来问话倒也简单,可我那同侪却不是个好脾气的。姑娘的事办了,我的事也就得劳姑娘尽心,咱们两边都全了心意,也都好过一些。” 楚静自然点头,再没别的话说,两边就算是谈妥了,然而这花娘却不直接与华季离开,反倒往卫怜身旁去,先是好声好语,后又言辞凌厉,话里意思只是这杏花台的主事最疼她,只有她知晓那身契都放在何处。 那叫卫怜的姑娘也不知是胆子本来就小,还是说这一次吓得狠了,却是哭也不敢哭,叫也不敢叫,任凭楚静欺负着,后来干脆由楚静来说地方,卫怜只管点头来确认,最终得知了身契的所在。 第一百八十六章 目睹之人 华季大抵明白眼下的情境,只因这些花娘们平日里实际并不是同病相怜的状态,其实如同南市里开铺子的店家一样,客源就那么多,你多一分,我就少一分,因而彼此之间会有个竞争关系, 不止在客人面前,连在这杏花台的主事面前也是如此。 由于这些情况,时日一久,谁与谁要好些,谁与谁有龃龉都是必然会有的事。 如今这楚静心思更定,自然也就掌握了更多的话语权, 再加上平日里对卫怜也好对主事也罢,可能都还有些怨气, 也就一并发了出来。 然而等她问出个结果, 起身要走的时候,神情终于也露出了一些不忍,继而与那叫虞笙的姑娘交代一句:“妹妹照看她一下,平日那般嚣张跋扈,遇到事情却吓成这个样子。” 虞笙自然应下,随即也就到卫怜身边去做安慰了。 而后再无它话,华季与楚静一同开门出去,文良果然守在门口,也并没有回避的意思。 华季只说自己陪楚姑娘去拿身契,二人便下了楼,绕过这一地的尸体,从后院出去,往这杏花台北面接邻着的另一个小院而去。 其间走得并不快,首先在楼中的时候,这楚静姑娘明显是与其中一些已经成了尸体的男女有些情谊,看着现下一个个都倒在地上没了生机,总是颇为伤心的停一下, 定定神才能继续往前走。 而到了那小院当中, 竟看到院门已经被人撞开,露出很明显的破坏痕迹来,楚静与华季各怀心思,却也都是一副焦急神态,快步往里面去。 然而院中似乎再没别的破坏痕迹了,也看不出少了些什么东西。楚静不管其他,只去那主事所住的屋子里翻找,大约一刻钟左右就从柜中扯出了一个小匣子,又从里面翻出三份身契,将其中一份交与华季,再叫他燃一个火盆,将自己与虞笙的两份烧了。其余的那些华季也没再放回去,反而直接带走,以供后续来查。 过程当中,华季稍多了个心眼,烧的时候看了下身契上的姓名,却是与“楚静”“虞笙”两个不同的。但也不作怪, 毕竟依着种种考虑,花娘们往往都不用自己本来的名字。于是也只是记下一个姓夏,一个姓王,就依着本来的约定照做了。 再回杏花台主楼时,这边倒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异状,华季只将那主事居所有被人闯入的痕迹同时报与文良和唐明逸知晓,接着终于可以开始问话。 楚静得偿所愿,果然摆出一个配合的态度,只说:“郎君全了我们心愿,我们姐妹都是感念郎君恩德的,有要问的尽管来说。” 华季神色不改,客气地道了一句“举手之劳”,随即又问道:“楚姑娘可知你房中客人是何人?” 华季这一问明显是出乎了楚静的意料,楚静原本以为他会问些凶徒相关的事宜,却不想竟是问客人,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稍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那人,是个读书人,似乎近日有些不畅快的事,才来我这里做消遣。”楚静说得缓慢,明显是在回忆些什么,华季才有疑惑,便让楚静后面的话打消了,“只是他们这样的读书人都是一个德行,来都来了,还刻意做些遮掩,生怕我们知晓了他的身份,像是惹他坏了名声一般。” 华季做了然状,又问:“他们这样的,是什么样的?” 楚静又有些意外,愣了一下,随即又笑道:“就是与郎君你不同,之前没来过,或者来的少的,说有胆子吧却又没有,说有清高吧却又不是,还没过去那个自己说服自己的时候,都是一副虚伪做作的模样。” 华季也不理她言语中的调笑,只道:“他要知道你心里对他是这般评价,恐怕怎么也不会畅快吧。” 楚静不屑地“嘁”了一声,又道:“畅不畅快都已经死了,有人终于能对他说句实话,也不能算是害了他。” 楚静这个说法倒是完全没有顺着华季的意思去走,不过也在情理之中,华季干脆自己来往下接:“楚姑娘看来与他不熟,那总得有个叫法吧,他姓甚名谁,叫个什么公子什么郎君的,可能告知在下?” “他今日才是第一次来找我,酒还没喝两杯,他的诗还没念完一首,就遭了变故。”楚静说到这,忽然有些不耐,“这人尸首就在这,你们总能查出来,杏花台出了这么大的事,孙家人肯定要过来收拾的,你们应了我,不让我们和孙家人照面,能不能别耽误工夫,挑紧要的来问?” 华季听她这般说话,心想这怎么和唐明逸那护卫说的不同,这态度,这言语,哪像是怕官差的。 虽然他们并不是真的官差,但到现在摆出来的样子也差不多了,继而又想到那护卫或许是和文良差不多的一个态度,才引来了对方那样的反应。 “姑娘说的有理。”华季暂且留住问题按下不表,只顺着楚静说道,“那凶徒,姑娘可看见面貌了?” 楚静原本还是急躁凶悍的语气,可华季真问出来,她反而犹豫了,明显是尚还有些害怕,语气也就跟着平缓了下来:“我确实看的不那么清楚,当时我正与客人做着游戏,躲在柜子里透过门缝去看,就看见有人进来将客人砍杀了,我当时害怕极了,根本不敢出声,那人也没有朝我这来,只是在房中看了一圈,我也是趁着这个空隙,才瞧了一眼他面容的。” 文良他们找到楚静时,她的确就躲在柜子里面,倒也是对上了。华季于是再问:“那这一眼,可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楚静回忆道:“那人面容上倒是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看着也就二十上下的年纪,提着一柄刀,刀上沾着血……只有一处可能算是特征,身量瘦小,也不高。” 楚静说着,伸手在桌子上比划一番:“腰大概在这,算下来身高可能不足五尺。” 第一百八十七章 谦让 接下来,楚静又说了一些当时的情况,内容倒是与华季他们已知的相同,这般情境之下连印证都算不上,至多也就算是如实回答问题而已。 可华季文良,包括唐明逸在内,想听的都不是这个, 却不想,楚静把他们已知的说完,竟就直接停下,在不言语了。 “那凶徒就这些特殊之处?没什么别的?”华季等了片刻,见她当真不再说话,于是也就含糊着问了一句。 楚静仔细想了想, 便认真回道:“我就看清楚这些,他那面容匆匆一眼,再见或许还能认出, 但要我来形容,却真没什么词给他,就是颇为普通的一副面孔。” 华季再问:“那人可有说话?或者面孔给你些什么感觉?是秀气还是粗犷?像书生还是武夫?或是其他一些什么?姑娘总得给出大概,我们才好有个方向去找。” 楚静只是摇头:“这样的男子我倒是常见,也不好说根据匆匆一面就能定下身份的,络腮胡子的书生,文质彬彬的将军,我都有见过。可这人样貌确实没有太明显的特征。” 华季想起方才文良与他说的话,见这花娘也如此说,便就不好再去细问,而实际上,她这一句回话也确实说了个他们想要,却也说不是上意料之中,还是有些失望的答案。 这李横舟到底还是个男子。 华季为了不把这番问话的真实目的暴露出来,又问了一些与此事相关,却又不甚紧要的事情。而楚静拿到了身契, 果然有问必答,答无不尽。 这样一番询问,算上跑一趟杏花台后小院的时间,又过去了一个时辰有余。然而无论是不失居还是孙老爷,仍旧没一处派人过来。 眼见着再耽误下去天就要亮了,这边差不多也问无可问,文良就只好先顾一边,叫上众人一起,要往府衙去通报消息。 他心中其实稍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暗卫办差是相当尽心的,既要往不失居去做回禀,中间除非有什么巨大的变故,否则绝不会耽搁半分。而照常理来说,孙老爷得知了杏花台的事,一定也是要第一时间赶过来的。可两边现下都没动作,除非是极其巧合的情况发生,否则就只有一个可能:两边都没收到消息。 想想也就推演出了一种可能。李横舟轻功再高也不能越城墙而出,现下必然是被困在城中的,且不说他有没有地方藏身,都只有待城门开了之后才能出城。 而一旦这边的消息走露出去, 无论是通知了哪一方,最终的应对都是严查城门出入,甚至干脆把城门关闭了事。 那么以他的本事,现在应当就潜伏在这杏花台附近,若有人离开,他便立时追上打杀了才最稳妥。 离开的那几人现下恐怕凶多吉少了。 只可惜文良没有早一点发现凶徒的身份,让手下人拜拜葬送了性命。 但正因如此,现下他们也落入了一个颇为尴尬的境地。 这杏花台里,暗卫的人,唐明逸的人,再加上这三位花娘,一共也就十余人。若论单独的功夫,从眼前的实际情况和以往的传闻来对李横舟做了判断的基础上,在他手底下能自保的只有文良而已。别人出去报信,除非四个好手同时往四个方向去走,牺牲那么一两个,甚至两三个,估计才能将消息送出去。 然而若有另一种可能,四个人派出去了,李横舟不管报信的人,直接杀入杏花台中。文良虽然勉强可以自顾,但唐明逸是这样一个身份,并且因为他的身份又在大小姐的谋算当中对梁州军未来的存亡至关重要,那么他肯定不能死。 而这三名花娘本来就是劫后余生,看上去与此事又没有什么干系,更不是什么奸恶之徒。若看着她们在自己眼前丧命,文良绝对容忍不了。 另外,华季的功夫他也是清楚的,除非他能靠一张嘴挡住李横舟,否则估计比唐明逸的护卫倒下得都快。 而若是文良自己单独离开去送消息也不可行。 李横舟现下不杀进来,只在外面潜伏,恐怕是对他们几人的实力有个大致的判断。文良一旦离开,那李横舟大概也就不会犹豫,这一屋子人的性命估计还是要不保。 可若这么耽误下去,等外面的人发现了杏花台的事,到时无论是通知府衙,还是通知不失居,再转而向四面城门作安排,那李横舟恐怕早就离开潼城,不知道往哪去了。 既如此,眼下就只有这样一个法子。众人谁也别单独行动,一齐往府衙去。 然而文良想得周全,说也好说,可做起来却有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等人都被叫上来,在门口集合等着了,可那叫卫怜的花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文良的安排,就是躲在角落里动也不动。 楚静虞笙劝了好一阵,那姑娘反而越将手中锦被越抱越紧,华季上去,手还没碰到被子,差点就被她咬了一口。 “卫怜,这样也是为了保你性命,你若不依着安排行事,你就算不想这楼中死的这些人,总不希望你那两个姐妹也都白死了吧?”楚静明显劝得烦了,站起身来,语气也有些不耐,“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你能不能别再给我们找麻烦了。” 楚静的话看着像是呵斥,实际上却没有太多怒意,反倒更多了几分奚落的意思,华季连忙去劝,只说些“不必如此”,“切莫心急”之类的。 可哪能不急,现下一群人立时出发往府衙走,再由府衙往四面城门去做通知,刚好可以赶在开城门之前把消息稳妥送到。若是再耽误个一时半刻,恐怕就完全来不及了。 但这个场面,华季都没有办法,文良更是无可奈何,这叫卫怜的姑娘看着弱不禁风,又是在一个极度惊骇的状态下,如果出手将她打晕,晕是能晕的,可还能不能醒过来却就不知道了。 又劝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文良终于没办法再多等,只好冒险行事。 “你留下来照看她。那李横舟既没取她们性命,或许也并不知晓这还有三个人活着,留一个在这里他未必会察觉。”文良点了一名暗卫,吩咐道,“我们一并出去报信,依着他的目的,就算纠缠也该来找我们纠缠。” 那暗卫很是清楚李横舟是个什么人,然而现下虞候既做了吩咐,他倒也不惧怕,只正色称是。 文良心下多少有些忧心,又做吩咐:“我们把消息一送到就会在第一时间返回来接应,从这到城门,脚程最快大概也要两刻时间,所以一个时辰左右他必动身,只要躲过这段时间就算安全。” 可这边刚说定,卫怜却忽然有了动作,整个人扑到楚静脚边,紧紧抱住那花娘的大腿,一个劲地摇头。 “你做什么?”楚静晃了晃腿,又不敢真去踢她,只厌恶说道,“这杏花台人都死完了,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自己留也就罢了,还不让我们走吗?” 楚静说完抬头看看李茂,又看看文良,见这二人也没有上来帮她的意思,嘴里面“哎呀”两声,却也是无可奈何。 然而一直在旁边不说话的虞笙却忽然走过去,握了握楚静的臂膀,朝她摇了摇头,继而又蹲下去对卫怜柔声说道:“卫怜妹妹,你可要与我们同去?” 文良等人都聚在门口附近,恰好被楚静挡住,看不见虞笙表情,但只听她语气,就知道这个姑娘脾气要温柔许多。 卫怜闻言却是不停摇头,脸上尽是恐惧与哀求的模样。 虞笙又道:“那你拽着楚姐姐,是想要我们留下来陪你?” 那卫怜先是犹豫了片刻,然后猛然点头,嘴里含含糊糊,似乎就要哭出来。 “可是现下这里太危险,已经死了这么多人,我们谁也不敢留下来,怕有什么差池再多送两条性命。卫怜妹妹和我们一同走好不好?”虞笙又是好言相劝。 可那卫怜也不知怎么想的,只顾着摇头。虞笙见相劝无果,站起身来,表情有些犹豫有些不忍,最终却问了文良一句:“这位差爷,若是留在此处,可有什么危险?” 文良如实来答:“那凶徒或许去而复返,或许不会,依我来猜,对方没有什么理由再回来,但若有个万一,留在这里绝无活路。” 那虞笙听了,看看几乎是跪趴在地上的卫怜,又看了看站在旁边一脸厌恶不耐的楚静,深吸一口气说道:“我留下来陪卫怜妹妹,你们一并走吧。” “那怎么行?”楚静惊道。 虞笙对她摇摇头,又看向卫怜:“总归是姐妹一场,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们留下来陪陪她吧,差爷也说了,凶徒不会回来。” 然而楚静文良心里都想,刚才并不是这么说的。可还未待任何一人发声,虞笙却自顾自走到床边,安稳坐下了。 楚静瞧她这般动作,终于狠叹了一口气:“那你们都走,我留下来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