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族:我在书写你的命运》 1.租客 “干得漂亮!” 看着电脑屏幕里那个端着枪想阴一手的自己又被队友的手雷炸死,路明非手指在光滑的键盘上猛敲一下,像是最后的挣扎。 他摘了耳机,有些无语地看向身边之人,打个cs,每次都被队友杀,心累啊。 坐在旁边的青年看起来二十五六岁,戴着细边框的眼镜,闻言只是笑,把手边的营养快线递过去。 “我就说不擅长玩游戏了。” “确实教不会你。”路明非娴熟接过,还不忘吐槽。 身边的顾谶大概是他目前十几年的人生里,唯一一个能当面吐槽的人了,因为他三无的属性里,最让路明非觉得亲近的就是‘没脾气’。 他们的相识还是他刚上高中那会儿,一家人替路鸣泽过完生日去商场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那个披着西服外套跨在电玩摩托上的胡茬男,因为他实在是太菜了。 当时叔叔婶婶领着小胖子去挑生日礼物了,他闲着没事就站那菜逼边上看,别说,如果无视这男人稀疏的胡茬,那张脸算得上是俊朗。这家伙跨在摩托车上的时候,臀翘得很,就死盯着屏幕里的摩托车,身子扭来扭去,也撞得风生水起。 不过他换的币是真多啊,菜还爱玩儿,路明非有些羡慕,然后手里就被塞了一把游戏币。 后来他们就成了朋友。 营养快线喝了一半,路明非舔舔嘴唇,面露期待,“还玩吗?再开两盘星际?” “下次吧。”顾谶看了眼时间,“租房的人要来看房了。” “噢。”路明非多少有些不舍,现在天还早,他还挺想再玩俩小时的。 不过顾谶是大人,虽然看着吊儿郎当的,但其实他还真就不忙... 听他说以前在酒厂干过,所以有一些搞便宜酒的门路,上次这家伙因为假酒在酒吧挨了揍,路明非去过他家。是个风格复古的老别墅,周围建着灰玫瑰色的围墙,爬满了爬山虎。 他当时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大概是本以为唯一的朋友是个除了比自己长得好看点,但其实年纪不小、成天就那几身西服换着披、戴的还是电子表也没出息的废柴,像自己一样寒酸。可没想到他住在别墅里。 还好顾谶当时捂着塞了卫生纸的鼻子,闷声闷气地说是替出国多年的亲戚看房子。 路明非就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不知道是心疼朋友被揍了一顿,还是不齿自己刚刚的心思,就大声说没准那土豪亲戚早忘了这一茬,这房子便宜了他老顾。 顾谶就咧着嘴笑。 路明非觉得他们之间是特别的,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有些相似,所以朋友嘛,总要抱团取暖的。 而顾谶现在刮了胡子,看起来温和内敛,路明非觉得是自己救赎了对方,让他看起来像个人了。 “你也别玩太久,回去太晚当心被婶婶骂。”顾谶摆摆手,临走的时候给路明非续了俩小时。 路明非默默戴上耳机,整个人陷进了翻皮的座椅里。 …… 四月还有些寒凉,尤其是这种小雨绵绵的天。 顾谶刚下公交,隔老远就看着那掉黑漆的栅栏门前站了个打伞的女孩,只从背影看就是个好身段儿。 她穿了件米色的单风衣,露出里边白色的裙摆,裹着白丝袜的小腿白皙匀称,然后是白色的帆布鞋和船袜,手边扶着黑色的行李箱。 雨不大,溅起的水珠混着柏油路上的灰尘,迸在她的鞋上,就是一个个小小的脏点。 顾谶撑着西服外套遮在头顶,一溜小跑就迎了过去,掏钥匙开锁头,嘴也不闲着。 “你就是来租房的吧?真对不住,赶上下雨,回来晚了。” “对,夏弥。我也没等多久,就二十来分钟。”女生呵呵笑着。 她长得很漂亮,但不像那些漂亮女生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会说客套话。她没客气地说‘没事’,而是用不在意的语气强调了时间,这就挺让人尴尬的,但也直白地让人喜欢。 顾谶噎了噎,赶紧开了门。 院里种了些小树,不多的叶子上溅落着雨珠,在少女有些费力地拎着行李箱往里走的时候,那家伙早撒丫子跑进了别墅里头。 “不用换鞋吧?”夏弥嘴上这么说,人已经走进来了。 顾谶也不在意,外套随手一挂,手指捏着衬衣前襟拽了拽,感觉灌进的湿气就散了。 夏弥看似是在打量别墅,余光却扫着他。 别墅很宽旷,跟外面斑驳的墙皮历史一样,里边的陈设看着也都有年份,客厅那几张破洞里露出黄色海绵的老沙发就是例子。 不过还好,都挺干净的,也没什么异味。 “二楼是卧室。”顾谶扶了扶镜框,“主卧是我在睡,次卧跟另外两个客房都空着,被褥什么的都洗了,我亲手喷的消毒液,保证干净。现在里边都没住人,你随便挑。你应该是高中生吧,那我推荐你租次卧,因为想看书离书房近,下雨天怕打雷离着我近...” “好了好了。”夏弥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打断了他的口条。 看得出来,他嘴上功夫不浅,说这一通话愣是没怎么喘气儿。 “就次卧吧。”夏弥很干脆,说完手指一推,行李箱就朝某人滑了过去,充满暗示。 岂料某人激动地一捶手心,噔噔就上了楼,“等我去拿合同!” “……”夏弥。 等脚步声远了,她脸上表情才敛去,手指轻轻划过老沙发,划过柱子上的青铜灯,心思暗转。 房子跟里面的东西没有问题,人除了看起来精神不太在状态,也没有问题,根本不像是跟奥丁有所关联。 可为什么这里属于奥丁的气息那么浓郁?在她的感应里,这已经不能说是印记了,而几乎是奥丁的家,只是祂不在罢了。 这里就像是在她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忽然出现的。 这也是夏弥选择住在这里的原因,她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而当看到一脸灿然的房东从楼梯下来的时候,她莫名有个大胆的猜测。 --这个人精神不太好,会不会跟这件事有关?或者干脆就是奥丁的人类身份? 2.夏弥 雨停之后,天际澄净,黄昏的光逐渐涌起,与蓝相衬。 租房的人叫夏弥,是仕兰中学的高三生,也是舞蹈社团的团长。 路明非这时候是高二。 顾谶美滋滋地收了她三个月的房租,把身份信息在电脑上简单一保存,就将别墅的备用钥匙交给了她。 夏弥看着沉甸甸的钥匙圈,上边得有十多把钥匙。 “这些都是?” “嗯,大门小门的,每个房间的,随便进。”房东表现得很大气,就好像既然租了我的房那就是自己人一样,大家完全没有什么秘密。 夏弥点点头,进了次卧,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水气味,手指在衣橱上一抹,半点灰尘都没有,而整齐的被褥和床单看起来也干干净净,完全可以直接入住,根本不用收拾。 然后,她在蹲下开行李箱的时候,注意到某人正站在门口往里瞅。 “我是想看看你还有没有需要帮忙的。”顾谶表现得很热情,毕竟从自己挂上租房广告,眼前这姑娘还是第一位租客。 也将是最后一位。 夏弥就看了过来,似笑非笑,“那就麻烦你帮我把门从外面关上吧。” 顾谶耸耸肩,关门。 听着外头走远的脚步声,夏弥蹙了蹙眉,然后才打开行李箱,将单调的衣服挂进了衣橱。 房间采光很好,适时夕阳日暮,余晖透过窗,仿佛泄下橘色的海洋。 她长舒口气,将自己摔到床上,连衣裙下的长腿紧紧并在一起,从膝盖弯下床沿,腿间的轻微凹陷和夹了一点点的布料,惹人浮想联翩。 她直直看着天花板,忽然想如果院子里的树都长成了参天大树该多好,这样在有阳光的时候,枝叶的影子就会映到天花板上,每当有风吹过,它就会摇晃着随落日一点点消失不见。 只是可惜,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接触,但房东显然不是个有情调的人,一看就是个惫懒嫌麻烦的性子,没见这么大的院里连花草都没有么,如果有那么茂密的树,一到夏天肯定会跳着脚大喊怎么这么多虫子,然后就焦躁地上蹿下跳。 夏弥的眼神忽然暗了暗,嘴角刚刚不经意间浮起的笑意也敛下去。真是奇怪,她怎么会这么想? 转而,她伸手往旁边探了探,小指勾起了那串钥匙,青铜色的钥匙有的已经生了锈,她用指甲刮了刮,斑驳的锈绿怎么也刮不掉。 少顷,隔壁传来了关门声,然后是经过走廊下楼的声音。 夏弥一个挺身坐起。 …… 顾谶已经换了身衣服,就像路明非说的那样,又替换了一身西服,不好好穿的样子像极了不着调的无业游民。 “哎。”有人喊了声。 他回头,少女趴在二楼栏杆上,手撑着下巴,歪头问他要去哪。 “就出去逛逛。”顾谶说。 现在这时候,路明非多半已经到家了,一个人去网吧委实没意思,况且他对电脑游戏也没那么喜欢,还不如打电玩。 当然现在就是单纯出去逛逛,等到天黑,然后找个地方吃饭,再溜达着回来,洗澡睡觉。 夏弥形形色色的人接触多了,从他这个‘逛逛’里,大概能猜出他从现在到入睡前的行程安排,就很符合他这个形象。 “我饿了,请我吃饭吧。”她说。 “啊?”顾谶仰着头,一脸迷糊。 “我刚搬来,不得温居吗?”夏弥抱起胳膊。 “可温居不该是你请我吗?”顾谶可不是那么好忽悠的。 “我现在是你邻居,还是未成年,那你身为大人,赚了钱是不是该让我高兴高兴?”夏弥当然是强词夺理,不过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确未成年。 顾谶愣了愣。 “你先等着,我去洗澡。”夏弥转身回房。 顾谶想了想,然后上楼,从床铺底下又拿了点钱。 等他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都快等到把海绵抠出来的时候,听到楼上的人喊着要吹风机。 “没有!”顾谶同样大声回应。 过了好一会儿,夏弥才下楼。 她换了件慵懒风的拼接色针织开衫,里边是纯白t恤,下身是水洗蓝的牛仔裤,两条长腿绷得又直又紧,脚下还是那双白色的帆布鞋,不过上面没有下雨淋上的灰点了。 她的头发没全干,丸子头扎得松松垮垮,但架不住少女的颜值能打,两只手边走边在脸颊上拍,满脸的胶原蛋白透着热蒸的粉,清纯动人。 “好看吧?”夏弥眉梢一扬。 “刚下了雨,你穿这鞋不耐脏,走一会儿鞋帮就黑了,帆布鞋还不好洗刷吧?”顾谶像极了出门前督促孩子的长辈。 “...你还是别说话了。”夏弥表情僵了僵。 事实证明,顾谶的经验之谈还是很靠谱的,比如他的鞋帮上就溅了不少泥水。 但那双走在身边的帆布鞋依旧白白净净。 夏弥背着手,嘴里轻轻哼着歌,悠然闲适。 顾谶领她进了一家面馆,但前脚刚进去,后脚就被她拽了出来。 “你都不问我想吃什么?”夏弥惊讶道。 顾谶更惊讶,我掏钱请你还得看你的口味? 当然,身为大人,这话他肯定是不会说出来的。 最后,他们进了一家石锅鱼。 客人很多,一进店热气扑面,那种辣中出味的香一下就将人的食欲勾起来了。 夏弥吃得热火朝天,嘴就没停下。 顾谶被辣得头皮发麻,眼泪鼻涕直流。 夏弥就笑,“你吃不了辣还来这?” “明明是你拽着我进来的。”顾谶脸通红,喝啤酒降温。 夏弥吃了片豆腐,烫得直哈气,暖色调的灯光下,粉嫩张开的唇泛着水润的光。 她一手在嘴边扇风,拿着筷子的手把杯子朝前一推。 顾谶get到她的暗示,看她一眼,“你不是未成年吗?” 夏弥只是瞪他。 顾谶就给她倒了半杯啤酒。 夏弥也不放筷子,三根手指捏着杯沿就大口干了,啤酒沫还在杯子里滋滋响,少女拇指在嘴边一抹,舒爽地喟叹出声。 顾谶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默不作声地给她满上,然后尝试夹了块鱼肉,蘸了一点点鲜鱼汤,刚入嘴就辣得捂嘴咳嗽。 夏弥毫不掩饰地指着他笑,端起酒杯碰了下他手边的杯。 在他面前,她反倒才是真正的人类。 3.命运 夏弥吃得欢,啤酒也喝得豪迈,优雅矜持全都没有,脸颊很快染上红晕。 石锅鱼大半都入了她的肚子,顾谶就吃米饭跟其他小菜,还充当倒酒的小二。只要对面那人酒杯一空,他就要有眼力见儿地添满,不然夏弥就会看他。 虽然什么话都不说,但少女秀眸惺忪,两颊泛红,那样直白地盯着你时,倘若你生出拒绝的心,恐怕连自己都觉得不痛快。 小店里的客人一点点减少,当夜晚来临的时候,石锅鱼显然不是最佳的来处。街上已经有了人声,这里虽然不是最繁华的商业街,但离那边也不远,卖场的音响遥遥可闻,闲着没事出来遛弯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吃饱了吗?”夏弥问。 顾谶觉得这话应该自己问才对,他摇头,扒了几口米饭。 夏弥胳膊支在桌上,晃着啤酒杯,眼神眯着,唇边沾着要滴不滴的酒水,哪还有穿着连衣裙时的温婉模样。 “你干嘛老偷看我?”她挑眉。 “练舞不是应该很注重身材管理吗?”顾谶有些不解。 “可能我怎么也吃不胖吧。”夏弥笑吟吟地摸了摸肚皮,宽松的开衫一下就压了下去。 顾谶把最后一口饭吃了,“吃饱了,回家吧。” “这才几点?”夏弥显然意犹未尽。 顾谶已经起身去结账了。 往外走的时候,夏弥拽过他的手看电子表,“还不到8点。” “我睡觉比较早。”顾谶说着,仿佛是佐证一般,还打了个哈欠。 “新房客跟房东的第一天,不该这样啊。”夏弥背着手,脚尖踢着小石子,“哪有这么无聊的,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相处起来多难呀。” 她像是酒后的心情低落,头耷拉着,眼帘也耷拉着,就连那个没扎好的丸子头也有些软绵绵的,可她却在偷偷往身边瞧。 “那你还想去哪?”顾谶问。 “去卖场吧?我喜欢打电动!”夏弥顿时绽放笑颜,犹如满血复活。 可实际上,作为一个合格的猎手,她对自己的目标有着不下于百次的观察,尤其是对眼前这个人,更是慎之又慎。 他没有正经职业,收入来源就是在酒吧靠便宜酒水拉拢的人脉,以及每个月从国外来的一笔外汇。说啃老不太恰当,总之整天无所事事有大把时间的无业游民是确定了。 所以他的消遣就是去卖场打电动,或者跟一个看起来像永远打不起精神的高中生去网吧,那挫男也是他唯一的朋友。 这么一看,顾谶好像完美契合了血之哀,可他在酒吧被人揍了的那晚,夏弥有偷偷采集过他的血,龙血浓度低的令人发指,简直可以说是人类。 所以他混到今天这地步,完全不是什么狗屁血之哀导致的,而是他太废了,这也是他能跟路明非玩到一起的原因--废柴之间的相互吸引,臭味相投的报团取暖。 这家伙的日常枯燥而乏味,就连周末也只是去图书馆或者跟路明非鬼混。当然,他去图书馆不是为了看书,而是睡觉。 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那个能在午后享受到充足阳光的座位的,趴在桌上的话,脸刚好被树荫挡住,大片的阳光洒在身上。睡觉的人很安静,偶尔有风,树影在他眉眼间晃动,阳光在枝叶间斑驳细碎。 夏弥曾看了很久,不讨厌的事物多了午后的树影跟阳光。 后来经过观察,判断他不会对自己有什么危险后,她才开始正面接触,因为她要尽可能地获取有关奥丁的情报。 …… 顾谶最后还是答应了夏弥。 大卖场里的人很多,在出入口的内侧就是电玩室。 顾谶换了一大把游戏币捧在手里,身边的夏弥伸过青葱般的手指,在他手心拿起又放下,他只好一边捧着一边跟她走。 “你想玩什么,抓娃娃吗?”他问。 “那都是用来哄小孩儿的,就是骗那种想在女生面前表现的傻子。”夏弥看着他直摇头,一副‘作为过来人好好教你,你也认真听着点’的语气。 顾谶暗翻白眼。 “玩这个!”夏弥抬手一指。 是电玩摩托,顾谶玩的最多也是最拿手的。 他当即就跃跃欲试。 “比一比?”夏弥瞥他一眼。 顾谶熟门熟路地投币。 夏弥抚了抚额,她一直都不觉得这个好玩,相反很无聊,但或许是想起了他以前一个人孤零零地骑在电玩摩托上的场景,现在她想着就当是陪这个傻子好了,然后长腿一伸就跨了上去。 看了那么多次,她也是会玩的。 但不等她开口,身后就多了个东西,是顾谶的西服外套,他正低着头把袖子在她腰间系好。 夏弥脑筋只是一转就想通。 --她穿着紧身的牛仔裤,骑电玩摩托的时候需要朝前俯身。 “发现了你一个优点。”夏弥轻笑。 顾谶没答话,按下开始按钮。 结果并不令人意外,币都快花光了,他也没能赢一把。 夏弥慵懒抻腰,昂起的下巴昭示着胜利者的骄傲。 旁边已经有几个羞涩的初中生看直了眼。 “现在能回去了吧?”顾谶忍着没打哈欠。 “还有几个游戏币?”夏弥扒拉他的裤兜,“去抓娃娃吧。” “你不是说那是骗人的吗?” “万一运气好呢。” “……” 反正怎么说都是她有理。 抓娃娃的确不看技术看运气,机械手爪每次都对准了,也抓起来了,但就是会掉,怎么也抓不到。 夏弥盯着那个像得了帕金森的机械手爪,表情渐渐凝重,拍按钮的力道也越来越大。 旁边有几个想看漂亮姐姐抓娃娃的小孩子都快吓哭了。 “你想要哪个?”顾谶看着手心里最后一个游戏币。 “我想要这个爪子。”夏弥咬牙。 顾谶张了张嘴,也是,她也不像是会喜欢这些毛绒娃娃的人。 “我来试试吧。”他将最后一个币投进去。 “要那个惊喜盒。”夏弥指着最靠里边的黑色礼盒。 “看起来扁扁的,下边压着的玩偶也没变形,里边不像有什么好东西。”顾谶说道:“说不定是打火机。” “你好懂啊,以前跟人来抓过?”夏弥是真的惊讶。 一个人就算喝大了也不会独自来抓娃娃,肯定是要跟人一起的,一般都是异性。可据她所知,顾谶身边哪有什么异性,难道是跟路明非来的?不会吧? “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你不看剧吗?”顾谶也讶然。 夏弥动了动唇,微抿,第一次没接话。 “就要那个惊喜盒。”她像是跟自己说。 顾谶推了几下摇杆,就按了按钮。 “这么轻率?!”夏弥眼睛一瞪,气得拍他胳膊,就好像这真的是最后一次机会,浑然忘记了还可以再买游戏币。 然后在她紧张忐忑的心情中,那个机械手爪忽然不抖了,稳稳地夹住了惊喜盒。 夏弥一怔,下意识看向身边之人。 电玩室里五彩的光斑斓掠过,顾谶垂眸看着惊喜盒滑出来,镜片上映着白色的冷光。 4.素描 惊喜盒里装的不是打火机,而是一条红围巾。 往回走的路上,夏弥喜滋滋地戴好,不时会摸一摸。 “这就算是我们今天互通的见面礼了。”她说。 晚风悠悠,顾谶面露疑惑,“可我什么都没收到啊。” 夏弥白他一眼,“晚饭是我约的吧?” “这也算?”顾谶睁大了眼睛。 “还有这么大个美女陪你吃饭打电动呢。”夏弥煞有其事道。 顾谶算是领教了她的强词夺理。 “那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吧,要好好相处喔。”夏弥笑着说。 顾谶学着她的样子,斜了她一眼,“你这朋友可真轻易,才认识一顿饭的时间。” 夏弥歪头看他,“还喝酒了呀,请吃饭喝酒,难道还不算朋友吗?” 四下人来人往,笑语欢声里,少女双手背在身后,说话时笑意盈盈。 顾谶唯恐她说出其他道理来,就含糊着一阵附和。 然后,就见身边的女孩忽然挽了挽耳边的头发,在看着他的时候,露出了羞赧的笑容。如果寻一个最恰当的形容,那就是路明非想让他网吧续费时的表情,欲言又止,摆明了是有求于人。 顾谶心生警惕。 果然,夏弥下一句就说:“既然已经是朋友了,那有个小忙...” “不行。”顾谶果断拒绝。 “你都还没听呢!”为了不给他插嘴的机会,夏弥语速颇快,“过几天学校要开家长会,我想让你当一下临时监护人。” 家长会是真的,但什么临时监护人当然是借口,她只是想看看这个住在奥丁气息浓郁之地的家伙,如果跟那个身上带着奥丁印记的人见面,会发生什么。 如果其中一方暴走,那就有意思了。 当然,要真打起来的话,她可不觉得身边这人能赢,多半要吃一通胖揍,不过他好像挺抗揍的? 虽然顾谶不知道她的盘算,但不妨碍他拒绝。 只是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夏弥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钱包,“不让你白帮,二百,就当我雇你。” 顾谶也想看看她打了什么主意。 当下,他手指刮了刮鬓角,假装沉吟,“冒充监护人去开家长会是有风险的,万一被发现了,不光在老师那里,在家长跟学生面前都丢光了脸...” “你行不行啊?”夏弥撇嘴,怎么看也不觉得他会看重面子。 “行是行,得加钱。”顾谶比了个3。 夏弥给了他一个白眼。 …… 深夜。 老别墅周遭幽静得过分,连声狗叫都没有。 “你不是一直喊困么,怎么还不睡?” 书房的门没关,夏弥走进去,看到顾谶在用电脑,后者看见她的时候像是有些慌乱。 “咦,在看什么不健康的东西?”夏弥促狭一笑。 她确定刚刚看到的是网站的登录界面,用户名开头是od什么。 “没有。”顾谶面不改色。 “给我也看看。”夏弥俯身。 松开垂落的长发贴到了顾谶的脖颈,有些凉,有些痒。 夏弥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最小化的网页,只一眼,表情就是一僵。 是网站没错,还是个兜售假酒的论坛,而她之所以能判断出卖的是假酒,是因为顾谶点开的这个帖子,标题就是《千元以下罗曼尼康帝,求大量!!》,而某人未打完的回复写着‘加q纟’。 也因此,夏弥看全了那个带od的id--od7。 她扭头,满眼迷惑。 顾谶下意识偏头,看过来的那张脸素净无瑕,染着一层温暖的光色,额前垂下调皮的发,他好像闻到了温暖湿润的气息,带着雨后植物叶子的芬芳。 一瞬间他有点恍惚,心中的某处空白好像落下了痕迹。 “这id是什么意思?”夏弥语气如常,只是耳尖有些发红。 顾谶回神,连忙道:“一打七啊。” 夏弥愣了愣,所以‘o’是one,‘d’是‘打’,7 就是7? 这么个一打七啊。 “那个,不打扰你工作了。”她捏了捏眉心,感觉有点招架不住。 …… 窗帘拉了一半,月色明亮,泄下一汪清泓,房间里光影晦暗。 空调被垂落到地板上,底下的女孩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某一时刻,墙上的阴影忽然一动,旋即如挣扎般扭曲撕扯,像是诡异的画。月光清寂,黑色的影如同沸腾的水,逐渐凝成一张怪诞的人脸,很快就爬到了天花板上,贪婪地俯瞰着少女沉静的睡颜。 少顷,怪异似是不满足于窥视,模糊的五官皱在一起,像是有什么要从中钻出来,天花板上也渐渐飘出丝丝黑雾,却如忌惮般只在半空聚了又散,最后完全隐没消失。 安静的房间里,只有微弱均匀的呼吸声。 隔壁是主卧,只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台灯,顾谶坐姿板正,面前摊开着一张素描纸,他拿着铅笔像是涂鸦,偶尔不满意了还用末端的橡皮蹭一下。 在沙沙的响声里,素描勾勒完毕--雕刻着不知名纹路的青铜柱贯通天地,不见首尾的巨蛇缠绕而上,明暗有致,却辨不清深海与青冥。 耶梦加得。 …… 隔天,明亮的客厅里。 “你还会画素描?”夏弥惊讶地看着在画板上勾勒线条的顾谶。 落地窗前,顾谶偶尔瞥一眼院里的小树,几笔就在白纸上呈现出它的轮廓。 “我会的可多。”他像漫不经心地说。 “那你也给我画一幅呗?”夏弥托着小脸。 她大概是要练舞,穿着白色的舞蹈服,这次扎好的丸子头挺立着,阳光底下,青春气息十足,跟披着西服外套像是没睡醒的某人成鲜明对比。 “我不会画人。”顾谶吹了吹铅末。 夏弥略一歪头,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细究。 很快,顾谶身后就响起了轻微的声响,那是她的舞步,随着身体的动作而有淡淡的风。时间久了,连喘息都隐隐能听到。 而与之相对的,是铅笔划在纸面上的沙沙声。 …… 几天后,仕兰中学。 顾谶来开家长会。 以前就听路明非说过,这里是有名的贵族学校,这里的孩子无论是毕业之前还是毕业之后,跟他们这类人的人生完全是天上地下的两条平行线,永远也不会相交。 门口豪车云集,陪着孩子的家长无一不是成功人士的模样,而且好像还都认识,下车碰到后就可以谈笑风生。 顾谶尝试跟在这些人身后,但马上就被旁边少女一把扯了回去。 “他们不会买你的假酒的。”夏弥拽着他就往学校里走。 “我不卖假酒。”顾谶觉得她有什么误会。 夏弥懒得跟他贫嘴,一心想让他跟带着奥丁印记的楚子航碰一碰。 然后在教学楼前,就碰到了刚打完篮球的楚子航。 “嘿,楚子航!”夏弥喊了声,同时推了某人一下。 那边,冷沉的少年闻声停下。 顾谶看他两眼,小声说:“他是不是不认识你?” “...你别说话。”夏弥清了清嗓子,然后看向楚子航,“刚打完篮球啊?” 顾谶就腹诽,这寒暄可真够寒暄的。 楚子航点点头,没说话。 “……”夏弥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他对顾谶没反应。这信息量有点大,要么是具备奥丁因果的人互相之间不会有反应,要么顾谶这家伙单纯就是个巧合,除了那栋别墅,他跟奥丁没有半点关系。 第二,楚子航真的对自己没印象! “真的是。”夏弥低叹,白忙活了一场,简直是双倍的挫败。 楚子航不明所以地看了看面前的‘兄妹’二人,转身走了。 “真酷啊。”顾谶看着他的背影。 夏弥给了他一胳膊肘。 5.四月 阳光正好,家长在学生的引领下进入教学楼,在众多笑容里,夏弥像霜打的茄子,蔫蔫的。 这时候就出现了一个必不可少缓和气氛的人。 “老顾?你怎么在这?”路明非满脸惊讶。 顾谶今天的西服外套竟然是好好穿在身上的,而不是像往常那样披着,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不过他熟知对方的性格,第一眼蹦出来的词是‘斯文败类’。不过他更惊讶的是顾谶身边的夏弥。 路明非对这位舞蹈社团的团长早有耳闻,人长得漂亮不说,还难得算是平易近人,起码跟她打招呼不会被无视掉,是一众屌丝学弟的梦中女神。 路明非曾在元旦晚会上遥遥看过对方跳舞的身姿,修长的天鹅颈,纤细的腰身,优雅安静,自信翩然。跟观众席那些涨红了脸也只憋出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的臭弟弟仿佛两个世界的人。 当然,路明非也在此列,他当时甚至连这句用烂的诗句都没想起来,满脑子都是‘妈的这妹子真好看’! 但顾谶是怎么跟她认识的?路明非刚刚可看到了两人在打闹。 “我来开家长会。”顾谶说。 “家长会?”路明非怔了怔,“你有亲戚在我们高中?没听你说过啊。” “我是她哥。”顾谶看了夏弥一眼,后者则有气无力地说:“他是我雇来的。” 路明非懂了,只不过心底忽然有些羡慕,不是因为顾谶赚了钱或者能给妹子开家长会,而是像这种时候,夏弥起码能找个人来。 不像他,连给他开家长会的人都没有--叔叔跟婶婶都骄傲地去给未来的高材生路鸣泽开家长会了。 “要不我把他借给你?”夏弥冲路明非说。 路明非下意识想说‘好’,但还是挠挠头,笑着说算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有点尴尬,按理来说他面对尴尬的情况不少,但都不像现在这样无所适从,可能是因为顾谶。他本来想问一下他们两人是怎么认识的,因为实在好奇,但转念一想这也太多嘴了。 就在这时,有人喊他。 “路明非。” 温柔也熟悉的声音让纠结着找借口遁走的路明非猛地回神,他不必回头看都知道来人是谁。 顾谶也看了过去,是个穿着学生制服,看起来就很乖巧文静的女生,黑色的长直发挽在耳后,手里还捧着本英文名的书。 “陈雯雯,你来找我啊?”路明非憨笑道。 他的眼睛里一下就有了不一样的光彩,就连笑都腼腆了许多,以致于在场间另外两人的眼里,就觉得傻里傻气的。 “家长会都快开始了,你的座位还空着呢。”陈雯雯说话时细声细气的,倒不是刻意。 她还看向站在一旁的顾谶跟夏弥,在想路明非什么时候交了新朋友,而且她对夏弥还是有印象的。 家长会啊,路明非的肩膀垮了垮。 “你去给他当家长吧。”夏弥轻声道。 “钱可不退。”顾谶提醒她。 夏弥对他是彻底没脾气,当即决定尽快回京。 --最后需要确认的事项已经让她失望了,楚子航这边也没有什么进展,有关奥丁的事情只好暂告一段落。最关键的,是她不放心那个傻哥哥。 …… 四月的微风起落,甬路两旁的油桐沙沙作响,白色花絮飘摇。 陈雯雯抱着书走在前头,顾谶走在后边,身旁是走几步就要撞到他胳膊的路明非,这小子明显心不在焉,而且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一双眼睛看起来是在看路,可看着四周时的目光飘忽,只有看到陈雯雯的时候才像有了焦距,不过也只是几秒的注视,便马上移开视线。 没底气,不自信,宅男的通病。 顾谶小声说:“你喜欢她。” 不是问,而是肯定。 路明非吓了一跳,“我没有!” 声音太大,惹得前边的陈雯雯回头,给了两人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问我最近有没有在玩游戏。”路明非赶紧掩饰,“我都在看文学书,哪来的时间打游戏啊。” 他还干笑两声,佩服自己急中生智。 但或许陈雯雯根本就没在意,只是老师让她出来找一下路明非,然后现在在回班级的时候,她顺便给路明非的‘家长’引路而已。 顾谶看着抚着胸口顺气的路明非,哼了声,表明自己的态度。 “抱歉啊。”路明非不好意思地说:“我是喜欢她啦,但她不知道,所以我才...” “还没表白吗?” “嗯。”路明非低着头,在他追问之前先开口,“为什么要表白呢,反正肯定会被拒绝,还不如像现在这样。” 因为在他眼里,陈雯雯是光芒万丈的,是他生命中第一个女性偶像,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光是跟文学社的那些人比,路明非就没什么信心,何况里边还有一个赵孟华。 他跟那些‘喜欢就去表白啊,大不了连朋友都做不成,反正我又不缺朋友,缺的是你’的那些人不同,他能称为朋友的屈指可数。所以与其表白后直接被拒绝,连朋友都做不成,还不如维持原状,说不定能有一点点希望。 而对于听了自己的回答后,没有反驳也没有继续问的顾谶,路明非并不觉得意外。 因为顾谶总能体谅别人,从没有给人难堪过,路明非打心眼儿里敬佩他。 之后的家长会,顾谶八方不动,承受了来自青春期学生们各异的目光、家长们的各种内卷,以及班主任‘本来对外表具有欺骗性的他还有些兴趣,可当知道他是来给路明非开家长会的人之后’的无视后,十分淡定地结束了今天的‘兼职’。 路明非也有些脸热,不过他看到了在不远处的叔叔一家。 他以为他们是在等他,其实路谷城正意气风发、慷慨激昂地在一众家长中胡吹乱侃;泽太子抱着手机,胖脸通红地在发消息。 路明非暗戳戳地想,他大概是在添油加醋地给‘夕阳的刻痕’诉说今天的流水账,而雷打不动的开头语永远是东拼西凑的忧伤语句。 他实在不想举例。 “我先过去了。”路明非挥手跟顾谶告别,麻利地朝那边跑去。 很快,人都走得差不多了。 顾谶站在台阶上,要离开了,但没看到夏弥。 “真现实啊,像人一样。”他这么想。 然后,肩膀就被拍了下,一个轻快的声音响起。 “我饿了,请我吃饭吧。” 6.缘起 夏弥背着手,脚步轻快地跳下台阶,她走出几步,发现身后的人没有跟上来,就回头去看他,发现他好像走神般呆呆站在那儿。 “喂。”她唤了声。 许多年后,当顾谶回想起这一幕,回想起她在教学楼前浅笑回眸的模样,微风轻缓,白色的油桐花絮飘摇散落,那双眼睛里倒映着天空澄净的微光,又黑又亮,像是看进了他的心底,把某一处角落照亮。 很奇怪,有一股热力从胸口涌了上来。 他下意识走得快了些。 “刚刚发什么呆?”夏弥仰头看他。 “在想吃什么。”顾谶面不改色。 “我猜只要不是石锅鱼都行。”夏弥揶揄道。 顾谶汗颜,“我确实不太能吃辣。” “你那个朋友一起来吗?”夏弥想了一会儿,才说出存在感很低的路明非的名字。 “他跟亲戚一起回去了。”顾谶说道。 “他胆子真小。”夏弥随口道:“明明喜欢那个挺文静的姑娘,但连看都不敢看。” “你怎么知道?”顾谶吃了一惊,难道路明非的单恋在这个学校路人皆知? “拜托,一眼就看出来了好么。”夏弥撇嘴,一副‘就是这么简单’的表情,“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跟看别人的时候根本不一样。” “那是什么样的?”顾谶好奇道。 夏弥偏头,似笑非笑地看他,“你这么想知道,该不会还没谈过恋爱吧?” 顾谶干干一笑,不说话了。 …… 他们吃的是面。 华灯初上,店里隐隐弥漫热气,到处是客人吃面时的吸溜声。 “上次你带我来的就是这吧?”夏弥说道:“这家面有那么好吃吗?” “面吃起来方便。”顾谶说。 夏弥一听就摇头,“看来你是真没谈过恋爱,就算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你怎么能这么回答呢。” 顾谶将擦好的筷子递过去,随口道:“那该怎么回答?” “一般女生这么问的时候...”夏弥声音压低,当看到对面之人竟然真的在认真听的时候,顿时忍不住笑了出来。 “……”顾谶眼角一跳。 “你还真信我说的啊?”夏弥打趣道。 顾谶哼了声,“还不是你说的像那么回事。” “等你以后谈了恋爱,自然就知道了。”夏弥摆摆手,然后撸起袖子,开始吃面。 她的语气太过随意,好像是个中前辈一样,有足够的的前车之鉴,并且很不屑于跟大龄少男讨论感情问题,甚至都不想给他上一课,教他‘跟喜欢的异性相处时需要注意的几大要素’。 但顾谶反倒认为她是在逞强。 明明是初学者,偏要用无所不知的高深莫测来掩饰自己内心的空洞,以及在没心没肺的笑容下格格不入的虚无。 “加醋吗?”顾谶问。 夏弥被烫得仰头哈热气,完全没空闲说话,只是伸出一根手指虚点着,示意只要一点点。 顾谶就倒了一点。 在低头吃的时候,夏弥眼睛眯了下,她还以为对方至少会作弄她一下,而且有这么好的机会,谁会放过呢? 但没有,他就像个乖宝宝,任由你怎么开玩笑,他都秉持着自己世界的运转,就像给路明非开家长会时的样子。 这一刻夏弥忽然觉得,他真的是一个温和的人,以后一定会跟一个贤淑的女孩子恋爱,这样才不会在爱情里受伤。但如果这是一种伪装,那他必然是戴上了洛基的假面,是最具城府的使徒,也是最难缠的敌人。 最轻松的方式,就是杀掉他。 “太酸了吗?”顾谶忽然道。 他吃得快,吃好发现她好像在走神。 “是有点酸。”夏弥慢慢咀嚼着。 灯光下,低垂的眼帘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遮住了变幻的眸和心中所想。 她看起来胃口不错,虽然吃得慢,但面大概还符合口味,而见对面之人在看她,女孩就嘿嘿一笑。 “如果这时候有啤酒就更好了。” “不行。” “为什么?” “喝酒对身体不好,身材也会走样。”顾谶像是在为她着想。 “就当满足我最后的请求吧。”夏弥做出拜托的手势,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少女直视的眼神清澈柔软总似深情,顾谶移开目光,“说得好像以后没有机会了似的。” “是啊,我要走啦。”夏弥幽幽一叹。 “什么?”顾谶怔了下。 “我哥哥的身体一直不太好,我得去照顾他了。”夏弥放下筷子,低声说。 顾谶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给自己的说法是,这当然不是什么莫名其妙的不舍,而是给自己筹划的时间太少,不能狩猎耶梦加得,所以一时间有些丧气。 夏弥托着腮,“所以能喝一杯离别酒吗?” 顾谶满足了她。 刚刚说的是一杯,后来就是好几瓶,而且她喝得爽快,一点都不像是马上要跟朋友分隔两地。其实想想也是,顾谶于她不过是夏弥这个身份的过客,如果不是因为那栋出现奥丁气息的奇怪别墅,他们甚至都不会有交集。 况且就算是人类,相识不过月余,又能有多深的情谊呢? 夏弥的酒量出奇的好,顾谶最后也没等到她说什么奇怪的话。 走出面馆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明亮的路灯下经过一对对散步的情侣,偶尔刮过一阵晚风,柳絮迷离在光影里,那些笑着的女孩子就侧头缩一缩肩膀,用外套把自己捂得更严实。 “走吧。”夏弥站在马路沿上踮了踮后脚跟,笑靥轻柔。 顾谶‘嗯’了声,臂弯搭着外套,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 “你快点啊。”夏弥倒退着走,在看他。 “刚吃了饭。”顾谶有理由走得慢。 夏弥脚步一停,在他走近的时候忽然打了他肩膀一下,然后跑到前头,挑衅地昂起下巴,像是在等他追上去还回被打的这下。 顾谶眼睑低了低,唇边抿起淡淡的笑意。 夏弥见他不为所动,不禁蹙眉,然后猛地跳到他跟前。 “你来追我,看看谁跑得快。”她说。 顾谶敛眸,突然执着的女孩刚刚够到自己的下颔,定定看着自己,莫名娇憨。他轻轻点头,说了声‘好’。 …… 夏弥在次日的清早离开,没有道别。 后来顾谶走上阳台,远眺她的方向。 身后书桌上的素描纸被风翻动,散落一地,就如昨夜如雪般的飞絮,少女迎着光,银铃般的笑声悠然远去。 7.重启 那个女孩是在她快要毕业的时候离开的,而现在,路明非还有三个月零四天就要参加高考。 网吧里。 “干得漂亮!” 熟悉的场景再度发生在眼前,看着屏幕中自己惨死在队友的手雷之下,路明非憋了老半天,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对顾谶的赞扬。 --天知道自己有多聚精会神,不仅要提防着敌人,还要跟顾谶斗智斗勇,而这次自己都已经抱起了大狙,准备苟起来,可还是被厉害的队友找到了,就离谱。 “不玩了不玩了。”路明非连连摇头。 就在顾谶以为他要开一把星际的时候,发现他正盯着qq看,不用猜也知道,他看的是那个戴棒球帽的女孩头像。 是那个叫陈雯雯的女生,他几乎没见过对方头像跳动。 果然,路明非抓了抓脑袋,难掩失望之色。他鼠标几次滑到那个头像上,但都没敢点开。 在发现身边之人的注视后,连忙把qq退了,还直接下了机。 “急着去表白么?”顾谶故意道。 路明非脸一红,“是婶婶让我早回去。” “噢。”顾谶拖了个长音。 路明非不好意思地笑笑,觉得自己就这么走了是不是太没义气了。 “留学的事怎么样了?”顾谶边关机边说。 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玩游戏,只是闲着无聊,刚好跟路明非搭个伴。关于留学这事儿,他也是偶然听路明非提过一嘴,语气更像是自暴自弃。 “就那样呗。”路明非耸耸肩,“没有一所大学愿意录取我,不过那些美国人真客气,回复信里全是感谢,你说是不是因为花的那好几百美金的申请费啊?” 如果是别人问,他还能顺着话胡吹乱侃几句,但问的人是顾谶,他当然不会有的没的瞎扯。 他确实申请了美国的大学,但这肯定不是他的成绩太好大有希望,对于他的成绩,人人都有不同的评价方式。 班主任是说他拉低班里的平均分,婶婶是嫌弃他老路家的基因不行,反倒路鸣泽还安慰了他一把,不过是在‘夕阳的刻痕’的qq上--小胖子很体贴地说成绩算个屁,我行我路才是我们这种人该做的!还说他是个好女孩。 路明非可谢谢他了。 实际上临近高考,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耳边咆哮,大声告诉他末日就要到来,他应该昂扬地焕发斗志,像杀气横溢的斗鸡一样扑在卷子上,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决心的时候,只有顾谶让他别急躁,放平心态,还愿意听他的吐槽和啰嗦。 而出国这件事,却是婶婶一力主张,押着他把申请表给填了,还十分慷慨地付了每所学校的申请费,她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没有人能忤逆。 “我没申请过,不知道,但我打过交道的美国人都很不客气。”顾谶托着下巴,笑得漫不经心。 路明非撇嘴,倒不是不相信他的话,而是能跟他打交道的美国人多半也是搞假酒的,那种货色会跟你客气嘛? “不过你也别沮丧,说不定就有大学愿意收你。”顾谶说。 “除非他们眼瞎了或者有竞技类游戏专业。”路明非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 “不过陈雯雯怎么办?”顾谶问道。 路明非知道他的意思,就算以前生长在同一座城市,但高中一毕业就各奔东西,且不说以后还见不见得到,即便是见到,肯定也不是原先那样了。就他跟陈雯雯目前的关系来说,毕业后再见到大概只剩下点头的交情。 “我再想想。”他犹豫着开口。 其实这话也就能跟顾谶说一说,换成别人他恐怕早笑着敷衍过去了,就算别人知道他本身是个废柴,他也不会在人前露出伤春悲秋痛苦后悔的样子。 顾谶给他点了个赞。 路明非也暗暗给自己加了个赞。 然后话锋一转,他尝试反击,“那个漂亮学姐呢?” 所谓的贵族中学就是有一点不好,西式的东西学得不伦不类,顾谶一听这‘学姐’的称呼就有点脚趾抓地。 “谁?”他貌似疑惑。 路明非知道他一惯会装傻充愣,“当然是仕兰中学以前的舞蹈社团团长,你最后一个租客,请吃饭喝酒的对象...” “好了好了。”顾谶赶紧打断他,“我跟夏弥就是普通认识。” 说完他就起身走了。 路明非看着他的背影,笑得有些猥琐。普通认识你还记得人家的名字,还请吃饭喝酒?不过他本来是拿顾谶打趣,可笑着笑着就有些不忿了,虽然他也请自己吃过肯德基,可快餐跟面对面坐着喝酒聊天能一样吗? 果然,男人只要认识了好看的妹子,甭管关系怎么样有没有什么进展,见色忘义的属性就已经提前点亮了。 …… 可能是因为季节的缘故,躁动的不只是那些面临高考的学生。 疾驰而过的车,街上的飞尘,还有门可罗雀的面馆和石锅鱼店。顾谶臂弯上搭着衬衫外套,慢悠悠地走着,路过的时候顿了顿,后来大概是不饿,就走开了,炽热的阳光晒得他皮肤生疼。 回到家倒是很凉爽,这也是这种老别墅唯一的优点了,就算不开空调也不觉得热。只不过客厅的落地窗前不再有支着长腿练舞的身影,当把衬衫挂好,楼上也不会出现趿拉着拖鞋的声音,只有一片安静,顾谶曾享受也喜欢的安静。 有的习惯很好养成,可戒掉却难,哪怕是无数次给自己暗示,但当接触到熟悉的某个场景,往事就会在脑海中重演,如潮水般翻涌,退了又来,强迫你回忆起那些想刻意忘掉的东西。 顾谶冲了凉水澡出来时,放在老沙发上的手机嗡嗡得不知响了多久。 他戴好眼镜,不出意外是路明非的电话,甫一接通就从听筒里传出这家伙咋咋呼呼的声音。 “你干嘛去了,怎么才接电话?我告诉你个惊天大新闻,你听了绝对不敢相信!” “你被美国的大学录取了?”顾谶边擦头发边说。 “...我这还没说呢。”路明非感觉就像憋着一口气好不容易从水里爬上来,但还不等他喘口气就又被一脚踹了回去。 “美国真有电竞游戏专业的大学?”顾谶又来了句。 电话那头,本来就觉得这事儿不靠谱的路明非脑袋又耷拉了几公分。 不过他在顾谶面前嘴硬惯了,“保不齐就是图我游戏打得好呢,不想错过一天才。” “那你这么说,我也能去。”顾谶幽幽道:“我能把那些世界名酒低价卖出去,让大家都能喝到,也是偏门型人才啊。” “……”路明非。 能把倒卖假酒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也是独一份儿。 8.至暗 “这事你怎么想的,会不会是骗子?” 顾谶歪头夹着手机,一边倒水一边给出最靠谱的解释。 路明非那边应该在激动之余也苦恼了很久,一听他这么说,马上就跟着往下溜,“对,我听说要是录取的信,会夹着很多表格和介绍材料,厚厚的一摞。可我收到的就只有一封信,还是用中文写的。” 去年他们学校有一个男生申请成功了,巨拽,那小子带着睥睨群雄的眼神,把那摞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在一帮女生艳慕的目光里很是不耐烦地说,那么多材料呀,我怎么填得完?让我爸给我搞个打字机来敲! 对于路明非来说,被美国的大学录取这件事不吝于中了一张彩票,但冷静下来后又难免打怵。信上说第一时间让他联系那个古德里安教授,却连个联系电话都没给他,这是拿他寻开心呢? “信里怎么说的?”顾谶问。 “说我优秀...”跟相互知根知底的人聊这个,连路明非都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美国大学昏了头才会给他发录取书。 “学校叫什么名,用不用我给你上网查查?”顾谶像极了替他考虑,担心他被蒙骗的老知己。 路明非感动不已,但还是连连拒绝,一是信不过顾谶网上冲浪的水平,二是他刚刚才听追到报摊这的门卫说,他还有个包裹忘了拿。 “你走的真着急,还没签收呢。”门卫不满地递给他张单子。 路明非刚才一看完信,连楼都没上去,第一时间就跑到报摊老大爷这借了电话打给顾谶,完全是好兄弟遇上事后找最铁的老伙计拿主意。 “信还要签收?” 那边许是放下了电话,顾谶这边没太听清下文,不过也没过几分钟,听筒里就是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包裹里还给我带了部手机!” 路明非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而顾谶建议他上楼回家,让精明的婶婶给他参谋参谋。 挂断电话后,顾谶走到门外,清新的风不辨方向地吹过来,他张开双臂,仰头看着太阳,像是拥抱。 不用费力去想,他也能猜到此刻路明非家里是何等的喧闹,鸡飞狗跳不至于,但堪比过年是真的。 除了只敢小声发表看法的光绪帝路谷城,以及铿锵有声手握大权的太后婶婶外,还有小胖子堂弟路鸣泽,他一定会像李莲英一样永无止境地嘀嘀咕咕,而路明非这个小黄门就像个鹌鹑一样缩在沙发的一角,等待着来自太后生杀予夺的宣判。 但这都跟顾谶没多大关系,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就不是这一家人。 云层倏忽而过,太阳渐渐偏斜,挡住的阳光变得晦暗,他转身上楼,走进书房。 简单的书架上整齐放满了不同门类的书,都是崭新的,看得出买书的人是一点都没看,所以这些书上就只有夏弥翻过的微微折痕。 顾谶手指在书脊上轻轻拂过,从抽屉拿出一沓信纸,顺手从笔筒里捏了支铅笔,坐下开始写。 --“亲爱的弗罗斯特,我的老朋友,你最近过得还好吗?” …… “婶婶说明天就给那个学校的古德里安教授打电话,可能要见一面。” 晚上的时候,顾谶接到了路明非的电话,这小子声音闷闷的,不知道是在哪给他打来的。 “去看看也好,叔叔婶婶一起去也能给你壮胆。” “你不去么?”路明非这才犹豫着说出自己的意图。 虽然婶婶一句话就能他未来的人生做主,但他还是想要争取一下,起码顾谶如果也在,他到时候不至于像案板上的鱼连扑腾都做不到。 “好啊。”顾谶一口应下,“到时候我也问问,说不定也能上个外国大学。” “那等定下了再联系。”路明非笑起来,心里松了口气,“你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呼呼刮风了。”路明非很机智。 “嗯,打算去酒吧,看看有没有生意。”顾谶的确是边走边说。 “千万别再去招惹那些穿貂戴金链子的大哥了!万一你再被人打了,今晚我可能赶不过去。”路明非有些着急,颇有种苦口婆心劝浪子回头的架势。 “知道了。”顾谶失笑。 路明非又再三劝他后,才不太放心地挂断电话。 四下漆黑,远处路灯忽闪着,像是出了故障,手机屏幕一点点熄下去,顾谶将信封放进邮筒,站了半晌才走。 绿色的邮筒有漆剥落,看得出已经上了年份,孤零零地伫立在那,像是无人旷野里守望的旅人。 …… 在这座南方的小城里,有一家鲜为人知的叫做归途的酒吧,只在深夜开放。 路明非来过一次,当听说顾谶挨了揍的时候,他倒提着刚买的那瓶酱油就跳上了出租车,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 结果出租车司机压根儿没听说有这么一酒吧,愣是在外环路绕了两圈,等路明非好不容易按照顾谶发来的地址赶到的时候,老顾的鼻血都快干了。 路明非很够义气,当即就叫嚣着要冲进去,大不了多一个脑袋开瓢的人,今天这口气也要找回来。那时候他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英勇得像是《星际争霸》里最后冲锋的狗。因为他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被人打了,他恨不得跟人玩儿命! 顾谶只是看着他,没说话,后来干脆装晕,路明非吓坏了要送他去医院,这才作罢。 现在,他就站在这家归途酒吧的前头。 夜里起了雾,淡淡地在空无一人的老街上弥漫,很奇怪,黑暗好像对这里格外眷顾,一点星光都没有。路灯从远到近一盏盏熄灭,灯丝最后的那点光也很快被吞噬掉,只有面前的霓虹招牌闪烁着奇诡的彩色光。 酒吧里面没有刺眼的聚光灯,也没有五颜六色的光,白色高亮的水晶大吊灯下,围着一张西式的大圆桌坐满了人。 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穿着各异,无一例外都是男帅女靓,即便是那个须发皆白的老家伙也绝对是广场大妈杀手。 他们应该是在密谈,说话的声音只容在座的人听到。 某一时刻,一条彩带忽然从天花板上垂落,刚好到圆桌的中心,打断了场间的窃窃私语,众人懵然抬头,好像不明白在这种严肃的场合怎么会突然掉下这个。 “hello~”然后伴随着怪诞悠长的语调,一道身影顺着彩带滑了下来。 顾谶踩在坚实的红木桌面上,面朝又惊又怒的众人,笑容狂悖地打了个响指。 下一秒,众人头顶的水晶大吊灯在一个忽闪间陡然熄灭,瞬间陷入漆黑的酒吧里只有灯丝中诡异流窜的火花。 然后,黑暗中出现了并飞的萤火虫,那是一双双流动着淡淡金色的瞳孔,而那个老家伙的眼睛,金光浓烈得就像汽灯照射的香槟! “哇哦。”顾谶发出一声轻呼。 声落下,更为盛烈的光芒自他右眼瞳中喷薄而出,那是幽冷纯粹的白光,出现在金色不曾触及的深海,就像是屹立千年的灯塔,仿佛漩涡般吞噬着临近的黑暗,令那一盏盏渔火黯然失色。 9.权能 恐慌于瞬间蔓延,在起身时椅子与地面的刺耳摩擦声里,有人跃身而上,还有古老的语言在低吟。 黑暗的环境仿佛无边的深海,那在众人需要仰视的前方,白色的光焰仿佛是掀起滔天巨浪的风暴,发出无声的咆哮。在他的注视下,那一双双愤然的黄金瞳如风中烛火般黯然熄灭,顷刻被夺去所有的光明。 冲阵的人倒飞而回,吟诵之声戛然而止,重物落地,桌椅崩裂,凄厉的惨叫和痛苦的哀嚎此起彼伏,黑暗中好似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紧攥着他们的心脏,抽取着曾被窃取的权能,如死神般左右着他们的生命。 “你到底是谁!”在死亡的涡旋中,之前还端坐首位的老家伙狼狈且虚弱地趴在地上,发出不甘的怒吼,先前湛湛的黄金瞳如冷掉的火炬。 但没有人给他解惑,因为今晚他们的集会,那个能认出顾谶是偶尔来这边兜售假酒的二道贩子的经理,今晚恰好调休。 电路不知什么时候冒出了火花,眨眼就烧到了桌布,然后是那些高度酒,橙红中出现了蓝色的焰边,燃烧了黑暗。 烟和火模糊了视线,他看到了一个个躺在地上姿势怪异的同伴,如他一般黯淡了瞳光,皮肤是如骨般的惨白。不再沸腾的血液在告知他们,已经失去了千百年来所得的馈赠。 他看到那个给他们带来恐怖的人步伐轻佻地走出门口,消失在视野尽头。 名为归途的酒吧很快便熊熊燃烧起来,里边浓烟滚滚,外边的薄雾却散了。 夜还深着,这里是老城区的街头,顾谶背后是渐而明亮的火光,他在台阶上停了停,好像某种留恋。白焰般的瞳恢复平静,星光似乎也开始眷顾这里,他伸出手去,起初是一两滴,转而是零星的小雨落了下来。 摊开的手心里有一个封口的小玻璃瓶,鲜红晶亮的粘稠流体如熔岩般沸腾。 他在不短的时间内踩点,才盯上了这么一股没太深背景的小团体,可惜能提纯的龙血实在杯水车薪。 “好雨知时节。”顾谶轻声说。 等他朝前走去的时候,路灯在忽闪中由近及远地一盏盏亮了起来,像是指引通向未知旅程的南瓜灯,光影里飘着细密的雨丝。 …… 次日,丽晶酒店,这座小城里最豪华的酒店,全球连锁,五星级。 叔叔一家子正坐在大堂吧里等着那位古德里安教授。 路谷城腆着肚子在给儿子传授失败了半辈子总结出的人生经验,而被指点的路鸣泽全心全意在跟喝茶时送的黑巧克力作斗争,完全记不住他在说什么。路谷城转而就开始科普黑巧克力,说这是个好东西,富含多巴胺,吃进嘴里可以让人产生幸福感。 婶婶就开始抱怨他的嘴一刻也闲不住,“没看到你那大侄子都听烦了,现在不见人了么?” “明非呢?”叔叔后知后觉,屁股从沙发上抬起来。 虽然是他跟古德里安教授约的早饭,可今天的主角是路明非,如果正主不见了,那还吃什么早饭? 好在路鸣泽指了指门口,他们才看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什么人的路明非。 当然,这不是路鸣泽眼尖或是担心他,而是一直在防着他跟自己抢黑巧克力,所以虽然没在听路谷城说什么,可注意力有一半是在便宜堂哥身上的。 此时的酒店门口,特意打扮过的路明非有些焦急地来回踱步,像是心神不宁。 小城里的消息传得飞快,昨夜老街的大火烧出了一家酒吧的事在早上就传了个遍,也就是这时候大家才知道那里还有家酒吧,而且光从废墟看就知道装潢不错,也是很上台面的。 但正因为它的名不见经传,以及能将酒吧烧彻底的火势竟然没有波及两旁的建筑,所以一时间有不少小道消息在街坊里乱飞。 光路明非听到的就有七八个版本了。 但因为婶婶早上催得急,他一直没得空给顾谶打电话,眼下到了酒店才在前台借电话拨了过去,却没人接。 他记得昨晚顾谶说要去酒吧,所以现在心里担心得要死。而就在路明非下定决心要到他家里去看看的时候,从不远处经停的公交车上走下个人。 路明非撒腿就跑了过去。 “怎么了?”顾谶看着他像是愤慨又像是要哭的模样,还以为那位婶婶终于开始动用武力了。 路明非吸了吸鼻子,“没什么,刚才喝茶的时候酒店里送了巧克力,被路鸣泽抢走了。” 顾谶看着他不自然移开的视线,声音一缓,“待会儿我给你买,咱吃白巧克力。” 以路明非的脑筋,是不可能想到他明明没来过这里,可说的却是‘白巧克力’而不是‘巧克力’这一点,当下只是挠头一笑,说别让美国的教授等急了。 在两人走进酒店的时候,刚好看到有侍者打扮的人在跟路谷城说着什么。 一看到路明非,叔叔马上招手喊,“你这孩子跑哪去了,快过来!” “您就是路明非先生吗?”衣冠楚楚的侍者走到顾谶面前。 路明非下意识要答应,可一看才发现这家伙根本不是对自己说的,敢情还认错了人?这就让平生第一次被人冠以‘先生’称呼的路明非有些不忿。 “不是他,这位才是。”还好叔叔是个老江湖,面对这种小场面游刃有余。 路谷城是认识顾谶的,仅限于知道名字,碰到过两面。 就真的是两面,一次是看到他跟大侄子一人一瓶营养快线从网吧里出来,披着个至今都认不出牌子的西服外套,扶着镜框笑的时候像极了当地社团的白手套。 另一次是在咖啡店里,他在跟一个穿着唐装的外国人喝咖啡。当时路谷城隐约听到了一句蹩脚的英语,好像是‘i'm fine,thanks,and you?’ 这时候,侍者也反应过来了,不好意思地致歉,然后说古德里安教授把早餐安排在了九楼的vip旋转吧。 叔叔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比如自己也是这的熟客了,怎么没听说过还有vip旋转吧这东西? 不过因为有顾谶这外人在,他不想露怯,这是久在社会历练的经验。 而最了解他的婶婶,一见他这副德性,顿时对这美国学校肃然起敬,瞬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为了验证那封信是不是个骗局。 至于旁边的小胖子路鸣泽,则在瞅顾谶的手腕,在反复确认他戴的是不是电子表。实在是西装跟电子表的搭配太超前了。 之后,vip电梯直接把他们送到了顶层。 10.约见 顶层,电梯门打开的瞬间,一个银色头发的魁梧老人就迎了上来。 他朝众人扫视了一眼,在顾谶脸上略一停留,就准确地握住了路明非的手。 “你好!路明非!” “...你也好,古德里安教授。”路明非大概能猜出对方的身份,同时心里不禁感叹这美国人的手劲就是大,他瘦弱的小手被捏得一阵疼。 所谓的vip旋转吧其实也没多么不同,只是因为所在的地方而具备了门槛,所以才看似有了格调,只不过也要看是谁来用。 显然路明非就对这地方不太适应,眼神还有些怯怯,但在古德里安的眼里,他能来就是最值得高兴的事情。 所以说有时候也不必妄自菲薄,或许你觉得自己平凡普通,但说不定在有的人眼里,你反倒无比重要。 只不过古德里安好像有些兴奋过了头,一时间大伙大眼瞪小眼,他竟没抛出一个话题,哪怕是能暂时缓和尴尬的寒暄也没有。 路明非看向顾谶,疯狂暗示这古德里安教授像极了周末在商场附近,忽悠小学生去上英语补习班的老外。 顾谶就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古德里安当然看不懂他们的奇异交流,这是不在教科书上的。 用中文来形容就是‘会心’、‘意会’,是需要默契才能培养出来的。用路明非的话来讲,那就是两个废柴之间的心灵感应,或者干脆了说,是‘狗言狗语’。 所以这时候就得需要老江湖出马,路谷城清了清嗓子,强调自己存在的同时,也以示自己要说话了。 “您好,古教授,我是路明非的叔叔。”老江湖一紧张,直接忘记了眼前这教授的全名。 古德里安呵呵一笑,像是有些脱线,“你们叔侄长得还真不像啊!” 这话就让老江湖没法接了,他脸上有些尴尬,一时让原本打算雌雄双剑合璧的婶婶打消了配合的念头。 之后,众人开始享用早餐,是鲑鱼卷和鲜榨柠檬汁。 吃饭的时候,路明非悄悄用手肘捅了捅顾谶,示意他不要老顾着吃,别忘了今天来的目的是给他掠阵。 顾谶就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但看他盯着芦笋像是在研究一会儿怎么吃的模样,俩人的配合像极了魏延和马岱。 在此期间,古德里安表示卡塞尔学院会录取路明非,是因为他的各项能力相当全面,看出他未来有很大的潜力。两者一碰撞,那就是千里马遇上了伯乐,绝配。 叔叔开心地吃着鲑鱼卷,浑然没有之前的尴尬,也将食不言寝不语的古话抛在了脑后,各种对卡塞尔学院的彩虹屁张口就来,根本不带重样的。 古德里安听得一愣一愣的,要不是他们一直关注着路明非,对他周围的一切甚至连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内裤都一清二楚,还真以为这满嘴跑火车的中年人对卡塞尔学院有多了解。不知道的人恐怕还会以为他才是学院里的教授,外派的高级专员,屠龙的中坚力量。 当然,古德里安很清楚,这个瞎扯淡却一点都不耽误吃鲑鱼卷的中年人,以及眼前的几人,是路明非身边最难缠的,是此行最大的阻力。但换句话说,他们也是唯一陪在路明非身边,唯一会为他着想的人,各种意义上。 所以他在来时准备的很充分。 给婶婶观赏的是美国教育部注册的正规大学执照副本,这就让最仔细的女人打消了狐疑。 给路鸣泽看的是卡塞尔学院的相簿,同时热情地将照片上那些古典而设施豪华的建筑一一介绍。泽太子的眼睛就陷入了这座翻新的中世纪城堡里。 给顾谶看的同样是照片,是那些从卡塞尔学院毕业后的学生,他们一个个意气风发,从照片上就能看出他们的自信,而他们的穿着和拍照时的环境又不经意间昭显了他们的财力。 这显然是在告诉他,只要从卡塞尔学院毕业就不愁一份高收入的工作,所以你完全可以放心让你的朋友来我们学校深造。 期间,古德里安的目光第一次从路明非身上移开,紧盯着看照片的顾谶,在观察他的反应。 他是路明非的朋友,两人差不多从三年前开始交往,但尽管诺玛那里有一份有关他的详细资料,古德里安在来之前,学院里对他此行的讨论中,依旧给这个年轻人打了个问号。 不是因为他有多危险或代表了什么变数,而是因为他的普通,从高中毕业后就开始打工,各行各业基本都接触过,而体内的龙血浓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是芸芸众生里很是平凡的一个。或许他唯一的不平凡,就是跟路明非成了朋友。 成为了s级混血种唯一的朋友。 这算是目前的一个谜。 此刻,在古德里安的注视下,顾谶手托下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那些照片,不时会跟坐在身边的路明非点点头,后者开始还忸怩,后来干脆就凑到他身边一起看。 最后就连路谷城都来了兴趣,看了几眼后就开始对上边的成功人士评头论足,比如这块手表多少钱,那身西服一看就是私人订制,可能是出自意大利名家之手,最后还不忘赞美一下美女的身材。 顾谶索性把照片都放到他面前,让他慢慢品鉴。叔叔很高兴,可当察觉到来自婶婶的凝视后,顿时讪笑着双手离开照片。 “你们对明非哪一方面最满意?”顾谶问道。 旁边的路明非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这是他最想知道但没有勇气问出来的。 古德里安教授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当下愣了愣,“都好,我们招生看的是学员的综合素质,并不是很在意成绩单。” 路明非嚅了嚅嘴,“可你们学院还开奖学金,条件对我来说好得过分了。” “奖学金?”顾谶也很配合地表现出惊讶,像是第一次听说这回事。 路明非脸色红了红,的确,光是给他奖学金这一项就很是离谱,宛如把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安排给了邢道荣。 而古德里安也意识到这是个严肃的问题,斟酌道:“其实还有一些其他原因,你的父母是我们学院的名誉校友,对我们学院的重要研究项目有过捐款,而且我们会优先录取校友的子女。” 老路家的四口都懵了,路明非是太久没听到有关父母的消息,而叔叔婶婶则没想到路明非的父母竟然有这么大本事,能让他被美国的大学录取。如此一来,他们原本还期盼的‘将来让路鸣泽也上这个卡塞尔学院’的念头,不知不觉就化为泡影了。 马上,路明非就急切地问:“那我能见到他们了吗?” 11.笑容 面对路明非的迫切,古德里安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没有见过他们,只是听说他们一直在研究一个很重要的课题,所以这些年都在南美的丛林里钻进钻出。” 然后在路明非瞬间黯然,可见失望的表情中,他连忙道:“不过我有一张他们的照片,还有你妈妈为了这件事写给学院的信。” 说着,他把相册最后一页,那张唯一背面向外的照片翻了过来,放到路明非面前。 路明非低头看去,像是汲水的乌鸦,明明是照片而已,却忐忑不安。 顾谶也看了过去,照片上是卡塞尔学院夏时的花园,远处依稀是古典奢华的图书馆,近处则是爬满青藤的蔓墙,绿得沉郁而通透,一男一女携手在里边散步。 笑容文静的女人穿着一件纯白的居家棉裙,当顾谶看到她时,就大概明白路明非为什么会喜欢上陈雯雯了,这像是潜意识里的一种吸引。 一旁的路明非伸出手指,轻轻地触摸照片上两个人的脸。那张往日能用笑容表达出各种情绪的脸,如今却是让人读不懂的复杂,就像是低落和难过。 仔细瞧,照片上的那一男一女看着彼此的脸,笑意融融,也无怪路明非会露出这种神情。 “两个都上了岁数的人了,还挺浪漫!”婶婶啧声,发表了精要的评论。 叔叔自然是附和着点头。 古德里安不好评价,就把路明非老妈给学院写的那封信拿出来给他看。 是打印出来的,路明非这边正一字一句地看着,就听这位老教授用无比深情的语调,和不太标准的发音说了句‘明非,爸爸妈妈爱你。’ 这实在出人意料,转达得也格外生硬,原本催人泪下的话让他说出来,就有种令人发笑的错位感。叔叔一家没绷住笑了出来,路明非跟古德里安也都笑了,餐桌上的氛围融融洽洽。 顾谶看着路明非有些僵硬的侧脸,隐约能看出他笑容下的勉强和就快要哭出来的抖动。 “要不去一下洗手间?”他说道:“之前你不就说憋着了嘛。” “嗯。”路明非马上点头,这时候他根本不会去想为什么每次在自己内心生出逃避念头的时候,顾谶都能猜到,且会先说出来让自己免于难堪。 他低着头朝洗手间那边走去,长长的餐桌上因为正主的暂时离开而一下陷入奇妙的安静。 平时跟那些哥们儿在一起时总能找到话题的路谷城,这时候竟诡异得没了话说,好像总被他看矮一头的路明非才是他在这种场合的勇气来源。 顾谶慢悠悠地将餐盘里丰盛但不足以饱腹的早餐吃完,这才说道:“其实没什么可笑的。” “什么?”不光古德里安,就连叔叔一家都有些愣。 “多感人呐。”顾谶说道:“过了那么些年,明非的妈妈还记得对他说爱他,即使是由一个身高近两米的魁梧教授来复述,也没什么区别。‘我爱你啊’这句话是一定要说出来的,这跟写在纸上不一样。” 古德里安神色正式了一些。 倒是叔叔一家有些不以为然,不明白这个来混吃混喝的家伙突然在说什么,也或许是因为他明明是个外人,偏偏给到了很缺爱的蔫小孩他们不曾给到的关怀。 “明非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我很高兴。”古德里安的语气像是得到了极大的安慰。 那你高兴得有点早,顾谶在心里说。 少顷,路明非耷拉着脑袋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冷着脸的漂亮女生。 古德里安给众人介绍,“她是我们卡塞尔学院的学生,陈墨瞳,华裔,这次作为我的陪同。诺诺,这几位就是我们新同学路明非的朋友跟家人,你怎么那么晚才来?” 后一句是对那个漂亮女生说的。 “我昨晚吃了大排档,肚子不太舒服,刚才一直在洗手间。”陈墨瞳随手摘下棒球帽,清丽的小脸更直白地呈现。 古德里安的反应是很遗憾,“吃大排档怎么能不叫我一起去呢。” 顾谶觉得路明非跟这个女孩刚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从他有些躲闪的目光中就能看出来。跟以前一起上网,这小子误喝了他的营养快线,然后偷偷观察他的时候一样。 陈墨瞳很漂亮,是那种具有攻击性的漂亮,已经渐渐开始强烈的阳光泄进来,她坐在最靠窗的位置,自顾给面包抹着黄油,完全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明明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却能让人看出那种骄傲的自信。 原本餐桌上其乐融融的气氛就被顾谶之前的话破坏了不少,如今又多了一个像是有恃无恐的人,这种氛围顷刻就消散了,连老江湖路谷城都感觉到了压力。 叔叔在偷偷看陈墨瞳的手腕,看那只银色嵌钻的欧米茄表,他的神色难免落寞,不过当看到顾谶腕上的电子表后,眼睛里就又重新焕发出自信来。 陈墨瞳刚刚吃完了自己的银鳕鱼,拿餐巾的时候看了眼路明非的餐盘,大概是想要说什么,不过还没说出口,就看到坐在对面的人自若地端走了她盯了有一会儿的餐盘,一口就把那块没动的银鳕鱼吃了。 看着那个上下滚动的喉结,她先前想说的话完全被噎了回去--她原本想吃掉那一份的。 然后偏偏路明非还一副傻笑的模样,这莫名就让她有些来气。大概是那种明明被你看全了狼狈的人,却没有等你的吩咐来言听计从,反倒在对其他人笑。这种心情很古怪。 所以,陈墨瞳就盯着顾谶看,她在来的时候看过他的资料,平平无奇,即便是长了一张在她看来也算出众的脸,也没有小女生上当。 不对,倒也不能说全然没有,那个在一年前租过他房子的舞蹈女孩,好像就不一样。 “没吃饱吗?”蓦地,她听对面之人说。 陈墨瞳挑了下眉,那双带点妩媚的眼睛就像是明快的刀子。 “这个早餐,可以再来一份吗?”顾谶看向古德里安,笑容爽朗,就好像他觉得对方也要这么爽朗一样。 “呃,没问题。”古德里安挠了挠头,忽然就想通了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能将一千块的罗曼尼康帝,卖出100倍价格的原因。 他的笑容就是最好的武器,少有人能说出拒绝的话。 12.表白 虽然古德里安有些脱线,不过好在他还没有忘记正事。 “明非,你想好了吗?” “我还得再想想。”路明非没跟他灼热的目光对视。 一听这话,路谷城一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这家伙是不是秀逗了’的神情来。 古德里安教授拿来的各种资料他们都翻看了数遍,足以确定是正经货;照片上还有若干政要跟卡塞尔学院的师生谈笑风生;还有那份给特别给路明非制定的奖学金计划,以及古德里安在哈佛大学的终身教授证书,和美国古生物学研究会理事的委任书都是佐证。 证明这卡塞尔学院并不是骗子,也不是昏了头,实在是路明非摊了一对很强的爹妈,在儿子人生的转折点搞出了这种大手笔的事情,他们甚至都在想怎么让哥哥嫂子把路鸣泽也办出去。 但就这路明非‘还得再想想’,真是牛逼大了。 “是卡塞尔学院的条件还不够好吗?”古德里安的脸色有点难看。 路明非摆摆手,“没有,我...” “是初恋女友啦。”陈墨瞳忽然说道。 桌上一下安静下来,路鸣泽耳朵竖起,叔叔婶婶也目露狐疑,路明非则尴尬地想钻到桌子底下。 顾谶看向陈墨瞳,后者露出个极淡的笑容,旋即便移开了视线,显然对他没有半点兴趣。 “我开玩笑的。”陈墨瞳双手撑着白皙的下巴,十分无害。 叔叔一家默契地松了口气,婶婶眼神欣慰地看向大侄子,“我们明非不会谈恋爱的,是吧?” 她觉得路明非没瞒着她偷偷找女朋友这一点,让她在家里的领袖地位还没被动摇。而且她也觉得不该有人那么瞎眼看上路明非,要说找着女朋友的人也该是路鸣泽。 “哪有,谁要我啊。”路明非就咧嘴笑,并且尝试从桌上寻摸个能嚼的东西,比如芦笋,这样他的嘴在动,就不用伪装什么表情了。 但可惜,叔叔和小胖子的餐盘比狗舔的还干净,他又不好意思站起来去够婶婶的,只能看向身边的顾谶,希冀他提前读懂了自己的心思,作为肉食动物能给他这只小绵羊留点草。 结果就看到了同样空空如也的餐盘。 不过顾谶很够意思地掂了掂手里的匙子,路明非无比懊恼自己能看懂他的暗示,这家伙竟然让他叼着这个银光湛湛的玩意儿,难道是把自己当打算找硬骨头磨牙的狮子了么? 路明非像个傻子一样嘬了嘬牙花子。 这时候,将两人无声但圆润的互动收入眼底的陈墨瞳蓦然出声,“你在升三级基地。” 路明非愣了愣,脸色忽然说不出的诡异。 这天的早餐以只有顾谶吃饱喝足而结束。 将众人送上了下楼的专属电梯后,古德里安忍不住皱了皱眉,“他们还没相信我们吗?可是文件都没什么问题啊,都是真的。” 陈墨瞳毫不掩饰自己的无语,“最有问题的是,你是拿着钱来招生,却还要带那么多证件来证明自己,还请人家的朋友跟家长在这里吃早餐,一副‘一整个期待住了’的表情。” “...可路明非在招生名单上是s级,如果让s级的学生跑掉,校董们会很不开心的!”古德里安显然是个好脾气,虽然被她这么直白地鄙视了,但还是想着工作。 “没事啦,欲擒故纵。”陈墨瞳耸耸肩,莫名肯定,“那家伙一定会从了我们的!” “你怎么知道?”古德里安不解道:“我看他的家人和朋友倒没什么问题,但他还在犹豫什么呢?” “他那个朋友恰恰是最有问题的,我看相比他家人的决定,那家伙的意见更重要。”陈墨瞳冷笑。 这是她刚刚在餐桌上看出来的,那个s级明显对那个朋友很信赖,诺玛的资料里倒是没标明这一点。她甚至觉得如果他跟那个初恋女友陈雯雯一起掉进水里,路明非的选择是毫不犹豫地一猛子扎下去先救他。 而如果顾谶早知道她会这么想...那他也不会把刚才那块银鳕鱼让给她。她在某种意义上想得很对,如果路明非没有选择救自己的话,那他不仅会把陈雯雯按到水底,还会把路明非也拽下来。 “顾...顾谶,为什么这么说?”即使古德里安的中文很棒,但对这个拗口难写的字还是不太敏感。 陈墨瞳沉默了一会儿,吐出两个字,“直觉。” “……”古德里安。 陈墨瞳转而懊恼地摸了摸肚子,“刚刚没吃饱,真的,要不再点一份吧?” …… 夜深人静。 “我要表白!” 电话里,少年的声音无比坚决,还有些怂怂的杀气腾腾。 顾谶彼时正在网上冲浪,孜孜不倦地在猎人市场网站寻找着那个id是‘nido’的管理员。 “这么突然?”他不知道路明非又发什么疯,不过青春期的少男是这样,早上起来还蔫蔫的,可只要一看到漂亮妹子,晚上就能支棱一整晚,兴奋得睡不着觉。 “有吗?”路明非气势一滞。 “我之前都没劝动你,现在是谁这么大本事给了你力量?”顾谶开着玩笑,“不会是叔叔跟婶婶吧?” “当然不是,是诺诺啦。”路明非讪讪道,浑然不觉他在提起这个女孩的时候,语气跟平时大不一样,有点像得到主人激励的好狗。 “诺诺?”顾谶上下唇一碰。 “就是白天那个叫陈墨瞳的漂亮女孩。”路明非生怕他忘了,还顺带解释了诺诺之前就加了他的好友,俩人还打了两盘星际。 总之,是在他没注意的时候,女孩主动加上的他。 顾谶‘哦’了声,“她怎么鼓励的你?” “教我怎么追女生。”路明非有些腼腆。 “怎么追?” “对女孩最重要的是幸福感,追女孩要破釜沉舟!” “怎么个破釜沉舟法?”顾谶问。 路明非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试探道:“我怎么感觉你问得这么敷衍,你是不是在忙啊?” “那倒没有。”顾谶登出网站,在网上,他根本抓不到那个永远只会猥琐地躲在暗处的家伙的尾巴。 “对所有人大声说喜欢她,把男人的尊严和未来都赌上去!”路明非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他想起了诺诺不久前对自己说的话,像一把钢刀正中他的狗头,血花四溅。 “...她这么教你的?”顾谶刮了刮脸颊,平心而论,即便他是个男人都觉得尴尬,那可想而知被这么对待的女孩了,尤其还是根本不喜欢你的女孩。 路明非被他的语气搞得一时噎住,刚涌上来的三分热血就凉了一半。 “你觉得不靠谱吗?”他小心翼翼道。 “我没追过女生,不知道。”顾谶说:“不过我支持你表白,勇敢诚实地在她面前说出来就好。” 路明非干巴巴道:“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起码以后想起来不会后悔。” “你不是没谈过恋爱么,怎么听起来像是过来人?” “可能电视看得多。” “那倒是。” 接着,俩人不经意间聊天的方向,就往最近哪部剧好看去了。 还是顾谶把话给拽了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深红色的玫瑰花和古典音乐,诺诺给我出的主意,我也觉得很棒。”这显然是路明非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要不要我给你租辆跑车?”顾谶说道。 “那倒不用,陈雯雯不是那样的女孩。”路明非肯定地说。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他还邀请顾谶届时一定要来当见证人,这将会是他迄今十多年的人生里最英勇大胆的一次! 13.僚机 老实说,顾谶并不觉得路明非的表白能成。 因为就算陈雯雯是块石头,也知道路明非喜欢了自己三年,但两人的关系至今都是朋友未满,可见流水无情。 文艺的女孩或许会喜欢鲜花和音乐,但最多只能算爱好,如果仅凭这两种东西加一句‘我爱你’就能把自己交给一个不喜欢的人,除非她平时看的书是...算了,实在想不出有这么蠢的书。 陈墨瞳瞧着那么精明,同为女生,她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但还是这么撺掇路明非,可能是为了让他彻底死心,跟过去告别然后去美国,也可能单纯是为了玩他。 不过顾谶这边既没什么好主意,也没太多闲心放在陈雯雯这件事上,本来就无结果的事情,一眼就能看出来。 除非陈雯雯真的是和路明非一样闷骚,也喜欢了路明非三年但不愿意跟他说,只等一个表白就嘤咛一声欢快地扑进他的怀里,让他抱着自己原地转圈圈...顾谶只是这么一想,连画面都没出,脑袋瓜就嗡嗡得。 虽然现实充满了离奇,但还不至于这么离奇。 但他还是低估了生活的狗血程度,电话挂断才没多久,在他刚从床底下扒拉出盖了一层灰尘的行李箱时,手机又响了。 顾谶的联系人少得可怜,所以一猜就知道是路明非。 开了免提把手机丢到床上,里边传来那家伙想克制又完全忍不住的笑声,十分荡漾。 顾谶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表白成功了?不会吧,这才多久,有半个小时么?莫非陈雯雯真的是闷骚?疑问一个接一个冒出来,他承认在他为数不多的人生中,路明非是最特别的一个,他的脑力跟不太上对方的倒霉程度。 this kid is a bug. 在他走神的时候,路明非压抑着兴奋说:“我们文学社要搞一次毕业聚会!” 顾谶‘哦’了声,就这啊。 “你这态度怎么回事?”路明非皱了皱眉,对他在最关键的事情上没能领会到自己的暗示有些失望,然后就补充道:“是大伙一起凑钱去电影院包厅看电影。” 顾谶懂了,“你想趁此机会...”在大家面前献个丑? 路明非连连点头,激动道:“没错,你说是不是连老天都在帮我?电影院的小厅、电影、音乐和玫瑰花,简直啦!” 他觉得要是这样还不成,就太没天理了。 顾谶也觉得天时地利都具备了,只要没人捣乱,路明非的表白行动是能成功的。届时不光会惊掉在场众人的下巴,这一消息也会像长了翅膀一样疯传,他必将在仕兰中学扬名立万,所谓‘此獠当诛榜第一’的楚子航也要被压下风头。 “还有还有,最重要的是明天陈雯雯要陪我一起去买电影票!”路明非呼哧喘着气,像是斗牛看到了红裤衩。 顾谶怔了怔,觉得路明非的表白之路真的全是转折,主要是这家伙每次都一惊一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陈雯雯在倒追他。 “需要我应援吗?”他很大度,好朋友要做人生中的第一件大事,他必须慷慨。 路明非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也没跟他客气,直说了请他买最贵的玫瑰花,以及到时候在电影院放古典音乐,恐怕还得打点一下工作人员。他自己的零用钱就够买自己的一张电影票,实在是寒酸得不忍提及。 而顾谶全都应下,说这些小事就包在他身上了。 路明非感激涕零,说话时都带了哭腔,“我能有你这么个朋友真好,今后但凡你老顾一句话,兄弟上刀山下火海都不带犹豫的!” 十七八岁的少年也是第一次将‘兄弟’挂在嘴上,却丝毫没有烂俗,这一刻他豪气干云,气魄宛如民国时津门的青皮到京城地界儿上闯生路,到人家店里二话不说就将自己和别人的指头捆在一起一刀砍下,要是没把对方吓退,就挨个手指捆下去剁。因为他能豁得出去的只有这条狗命。 顾谶那边安静了一会儿,时间不长。 “感动不?”路明非抽了抽鼻子,方才的青皮气散了大半。 “我差点当真。”顾谶淡淡道。 “哥们儿就是认真的!”路明非觉得自己被小看,急于证明自己。 窗帘在明亮的月光下拂动,顾谶捏了捏眉心,毫不在意手上满是灰尘,他这么说:“刚刚还在想,说不定以后真会要你的命。” 明明四月已经回暖,可路明非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他咧嘴笑,“如果是cs的话,以后随便你扔雷。” 顾谶没跟亢奋的孩子多聊。 他用湿抹布将行李箱上的灰仔细擦去,然后打开衣橱,开始放他并不多的衣服。 终于到了要离开的时候,顾谶动作轻柔也慢,并不是怕把折好的衣服弄皱,而更像是在怀念什么。 在这座仿佛永远是微风习习,花如雨落的城市里,这幢老别墅宛若牢笼。而他就像是为了邂逅而等待。 …… 次日。 已经将自己那点小事都收拾利索了的顾谶走出门去,开始当一个合格的僚机。 他这一次将床铺下的钱都带在了身上,老式迷彩的腰包鼓得过分,尤其他吊儿郎当地披着西服,所以搭公交车的时候频频引人注目,他们大概在想这个菜贩子是不是迷了路。 一朵花店,酸牙小说里才会取的店名,却是当地最大最有名的花店。 顾谶是以前听酒业的同行提过一嘴,他给自己强大的记忆力点了个赞,不然随便找一家花店实在配不上要破釜沉舟的路明非。 报上之前路明非给他的电影院地址,让花店务必准时送达后,顾谶在路过一家贴着‘回收各种二手’的小门头时,抱着试试的态度走了进去,然后就真买到了一张据说是意大利贵族听过的老唱片。 那个留着像他之前一样稀疏胡茬的中年老板在卖给他的时候,还颇为不舍,说小年轻识货啊,我这可是非同好不卖的。 顾谶压根儿就没当真,二十八块钱的东西你跟我谈这干嘛。 然后刚在公交站牌下坐了没多久,眼前就多了一双紫色暗花的慢跑鞋,美中不足的是之前应该有运动过,上边沾了些尘土。 大概就只有顾谶会这么觉得,因为他下意识想到的是那双永远干净的白色帆布鞋。 14.诺诺 顾谶没抬头就知道来人是谁。 对面的人发出个极轻的鼻音,像是对他无动于衷态度的反应。 陈墨瞳,或者说诺诺腿弯微微曲了下,走到旁边的长椅上跟他相隔一米坐下了,对他没有理会。 即便是昨天见过一面还共享了早餐,但他们之间也不是再见面后会打招呼的交情,顾谶只是路明非的朋友,不是她的。 等公交车的时候未免无聊,顾谶就玩手机,指节灵活地在屏幕上划过,以‘一打七’之名浏览着同行们在论坛里吹牛打屁风生水起,偶尔也会跟一下帖,然后就有认出他这位开着罗曼尼康帝酒庄的业界大亨,纷纷在底下求购。 顾谶扫了这些id一眼,都是些熟面孔,偶尔也是换格式不换名的小号,他全无兴趣。 诺诺拉了拉棒球帽的帽檐,往这边看了眼。 顾谶像是没有看到。 然后诺诺也开始低着头玩手机。 “嗯?”正看帖子的顾谶面露疑惑,手机像是卡了,点半天不动。 诺诺单手托腮,余光看到他的表情,嘴角浮现恶意得逞的笑意。她刚刚联系了卡塞尔学院具有‘人格’的超级计算机诺玛,然后黑了顾谶的手机。 看到旁边之人明明什么都不懂,还将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的模样,诺诺翘起二郎腿,索性歪头直白地盯着他看。 顾谶对她的小动作一清二楚,根本没放在心上。 诺诺觉得奇怪,她一向自信且骄傲惯了,从小到大就像公主一样,从来都是别人顺着她,受人仰慕是家常便饭,可身边这人完全没反应,不是像路明非那样躲躲闪闪地刻意不看自己,而更像是不在乎。 她难免有些忿然,竟然还起了好胜心,因为一个萍水相逢,注定不会有多大交集的家伙。就像在城门口下看皇榜的张飞,在唤醒人生蹉跎的刘备时,看到了旁边斜睨傲慢的关云长。 诺诺一向无法无天,但就在她想做点什么的时候,公交车来了。 顾谶当先起身,夹着那张用牛皮纸包着的唱片,长腿迈开就上了车。 诺诺当然不甘示弱,且不说她本来就是在等这班车,就算不是,她也要上来。心思一动,想到什么就去做,这就是她。 …… 公交车上的人不少,顾谶朝后边挤了挤,没找到空座位。 诺诺同样如此,只不过因为有他在前边‘开路’,她倒是轻松了一些,少了一些不必要的肢体碰撞。老实说,她在车门关上的时候就有点后悔了,她都忘了自己有多久没坐这么挤的公交车了。 或者应该说,这座普通的南方小城里竟然有这么多人,他们都不上班的吗? 经常坐公交车的人应该知道,习惯性往后去找空隙的都是坐的比较少的,因为人都往后挤,其实格外闷得慌。 诺诺下意识要伸手抓吊环,不过她上身是白色小背心加没系扣穿的蓝条纹短袖衬衣,如果举着手的话...咯吱窝通风,周围的人挨得又近,她晃了晃头,实在无法想象这个画面。 她只得矮身扶着座椅后背,而棒球帽的帽檐又被蹭到,压得很低,所以平日里永远昂首挺胸,气场两米八的女孩这时候显得有点娇弱且乖。 然后就在诺诺浑身不适,立誓下一站不管是哪,自己也一定要下车的时候,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她伸出手指往上顶了顶帽檐,在人墙组成的缝隙里,看到了谈笑风生的顾谶,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前头,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现在有座坐着! 明明上车的时候是没空座的,诺诺有些费解。 “没事儿,我下一站就到了,您坐着吧。”跟顾谶说话的人十分热情地挥挥手,挤开人群就到了车门边上,施施然看起了手机。 是有熟人给他让座了啊,诺诺明白了,不由羡慕起他的好运气。 顾谶也是这么认为的,没想到刚巧能碰上以前的客户,而且还记得自己。如今坐在靠窗的单人座,凉风徐徐,与刚才挤在人堆里当热狗的感觉简直天差地别。 想到这里,他不禁抬眼去看随自己上车的‘热狗’怎么样了。 一眼,两人相视。 顾谶立马移开视线,装没看到。 诺诺银牙暗咬,只犹豫了三秒钟,就抖擞精神,扒拉着人群朝他去。这一刻的她浑然不惧车里的味道,气势就像张飞在古城坡下遇到了骑着赤兔来的关羽,而顾谶屁股底下的座位就是嫂嫂。 顾谶被她的眼神吓了一跳,凌厉的模样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直到诺诺走到他面前,微微喘息着,虽然仍昂着下巴,但鬓角已经有了薄汗。 她也不说话,就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一般情况下,这种时候再不做点什么就太不男人了,所以顾谶就朝里挪了挪屁股,骨节分明的手在座位上轻轻拍了拍,暗示。 “……”诺诺。 此刻,她脑海里忽然闪出了一个人影,学院里的老留级生、拥有最多称号的男人,芬格尔。 天下虽大,但总有些人即便素昧平生,也会莫名有相通之处。 顾谶见她不语,也就没了逗她的心思,但就在他要站起来的时候,身边的女孩一屁股坐在了他让出来的那三分之一座位上。 见他愣神,诺诺心情大好,一边扎起现在有些碍事的长发,一边递给他个迷惑不解的眼神。 车窗向阳,光线极佳,她的长发晕出一股极深的红色,像是顾谶倒腾的葡萄酒。 诺诺坐下时无比果断,但没想到身边这家伙还能坐得住。 她以往接触的人包括芬格尔在内,就算不靠谱无下限但仍有着绅士的一面,譬如在眼下这种场景,芬格尔最多会嘴碎几句,却绝不敢像粘了强力胶一样还坐着。 她觉得自己有必要知道路明非跟他接触有多深,性格被他影响到了多少,如果那小子在蔫怂的属性上再受到顾谶的光环加持,到了学校必然会跟第一废柴相互吸引,沆瀣一气,那将来的卡塞尔学院就太可怕了。 顾谶手撑下颔,静静看着窗外。 身边的女孩本该光芒万丈,如今坐在这里却像沾了泥水的白鸽,就算再怎么逞强也能看出那份不自在。因为挤在车上的人不是路明非那样的青春期小孩,而是生活中的大人。 他们很难对她上心,最多就是看一眼,心说‘噢,这姑娘挺好看’,然后就继续想心事。他们不会关心这么漂亮的女孩为什么要来挤公交,而是在想什么时候有空位能坐一会儿,然后晚饭吃什么,是去市场还是门口的超市买菜。 在诺诺坐上这辆公交车的时候,她就成了普通人。 15.湿巾 公交车上的人一点点在减少,顾谶没有下车,诺诺也没有下车,甚至都没有去看具体停在哪一个站点。 她坐到了跟顾谶相隔走道的单人座上,也靠窗。风拂过她解开后的柔顺长发,在她用指尖挑到耳后的时候,有种岁月静好的娴静,跟初见时盛气凌人的强势和刚刚的不甘示弱判若两人。 或许女孩子总有多副面孔,在什么场合面对什么样的人,然后是自己一个人享受片刻安宁的时候才是真实的,而你能在这不经意间看到,即便你们互不相识,今后也毫无交集,但那个瞬间就是你最幸运的时候。 而倘若你心里始终有一个女孩,就会希望得到幸运的眷顾,能在下一个转角见到她。 顾谶视线从诺诺被风拂过的发丝上移开,却恰好被看过来的人捕捉到。 许是三四点钟的太阳已经不再那么刺眼,折射过他镜片的光亮之后,使他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散光,在几秒钟的短暂相视里完全看不到焦距,又好像他明明看着这边,却仿佛越过她看向了不知名的远处,映在瞳孔里的跟心中所想的完全不是同一个画面同一个人。 按理来说,诺诺应该不喜,但因为插手了路明非的事情,知道他心里有一个比上大学还重要的陈雯雯,所以当下也忽然好奇眼前这个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大人的家伙刚刚想到了谁。他跟路明非是彼此唯一的朋友,废柴的属性几乎一致,那喜欢的类型会不会也一样? 她忽然对陈雯雯有些好奇了,想近距离亲眼看看她长什么样,说话声音是大是小、语速是快是慢、相处时的性格又是什么样。她从前接触的同龄人都是精英翘楚,像芬格尔那样也就只有他一个,而且还不熟,但现在又冒出了两个芬格尔。 她就像发现了新奇的玩具,即便只是一时的好奇也想多玩一会儿。 “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诺诺忽然开口,就像一起坐车的人偶尔闲聊,只不过突然聊到了都认识的人。 “商场打电玩的时候。”顾谶心思剔透,从她方才变幻的眼神中就知道她想了什么。 “怎么会跟他交朋友?我意思是,你比他大这么多。”诺诺随口说着,手在裤兜里摸,但半晌无果。 “你有湿巾吗?”她紧接问道。 顾谶有,从迷彩腰包里掏出来给她,同时回答她上一个问题,“交朋友不就是这样么,在还不错的地方刚好遇到了合得来的人,而且路明非又是个好人。不过我也没比他大多少,很多人说我面相嫩的。” “确实是个好人,就是胆子小了点。”诺诺接过湿巾,顺便无视了他最后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话。 混血种哪个不是有一副好皮囊?她见多了,至于面前这个人啊,见识还是少了。 “胆小活得长。”顾谶说。 听到这话,诺诺嗤笑,“这可不应该是从男人嘴里说出来的话。” “可能是我年长几岁。”顾谶笑了下。 这算是用诺诺刚刚的话反击了,她挑挑眉,忽然心血来潮般问:“那你觉得,如果某一天突然拥有了超凡的力量,还会胆小吗?我是说,人的性格会不会改变?” 她声线有些硬,眉聚时颇显英气,说出的话偏偏似蛊惑。 顾谶想了想,“因人而异吧,有的人会嘚瑟,有的人还能坚守本心。” “你这话说了就像没说。”诺诺呵呵冷笑,合着两种可能全让你说了呗? “那如果是我的话肯定不会。”顾谶十分肯定。 诺诺用湿巾擦了擦露在外的皮肤,虽然她未置可否,但亮晶晶的眸子仿佛会说话。譬如‘烂泥扶不上墙’、‘扶不起的阿斗’之类的,已经无缝衔接上了。 老实讲,顾谶觉得每个人的性格里都沾一点路明非属性,而如果跟他接触过的,属性会+1。譬如面前这个湿巾会叠几次像面膜那样用的女孩。 “你想要?”诺诺手冷不丁道。她手心里摊着叠成方块的湿巾,刚刚蘸了蘸了小背心之上的区域。 “……”顾谶。 第一次,他无话。 诺诺虚着眼,眼底是让人吃瘪后得逞的浅浅笑意。 可能是因为一包湿巾,让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起码是可以围绕路明非闲聊的关系了。是的,诺诺对顾谶先前的种种举止还有些记仇。 “你要去哪?”顾谶问。 “就随便逛逛。”诺诺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我下车了。”顾谶看了眼窗外,拿好唱片起身。 “哦。”诺诺抱起胳膊,剩下那半包湿巾没还。 然后,当看到下车的顾谶跑出公交站牌后,她下意识朝他去的方向看了眼,结果就看到了街边并肩走来的一男一女。 诺诺眼睛一下睁大,连忙起身,“师傅等一下,我要下车!” 有的路你和一些人走,短得让人舍不得迈步子,你和某些人一起走,就长得离谱。 急匆匆从公交车上跑下来的诺诺看着前边的背影,气得牙痒痒。 顾谶回头看她一眼,露出个令人亲善的笑容。 对面的一男一女刚好走到近前,男的肩膀有些垮,低着头像是在数自己的步子,女生抱着一纸袋风铃草,在看到他时犹豫着停下了,在她停下的时候旁边的男生也跟站住,然后一抬头就愣了愣。 “顾谶?”路明非惊讶道:“你怎么在这?” 话问出口,他就看到了落后顾谶几步走过来的诺诺,当下嘴都张开了--这俩人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他拼命挤眉弄眼:老顾厉害啊。 顾谶当然不接,只是寒暄:“真巧啊。” 路明非立马会意,尤其是看到诺诺隐隐不善,像是藏着刀子的眼神后,赶紧配合着打哈哈,说是挺巧的。 不过好在诺诺没计较这些,因为她看到了路明非身边的女生,面容姣好,穿着白色的棉布裙,柔柔的气质文文静静,夕阳照在她身上,皮肤仿佛是透明的。 当面看到真人后,她在心里感叹,看起来是挺纯的,无怪是少男杀手。 然后嘴角就浮现出笑容来,一边拍了下顾谶的胳膊,一边冲路明非说:“我跟老顾闲逛呢,也太巧了吧!” 16.一年 路明非听着诺诺兴高采烈宛若故人相逢的语气,不由打了个哆嗦,知道对方这纯粹是做给陈雯雯看的,只好干巴巴笑着看向顾谶。他早领教过这个小女巫的邪恶,实在招架不住。 而且他还纳闷儿的是,‘老顾’是他的称呼,什么时候诺诺也跟他这么熟了? “偶然遇到。”顾谶说着,递给路明非一个宽心的眼神,示意自己的应援已经到位了,就等聚会那天全给施展出来。 路明非收到了他的暗示,之前因为听陈雯雯说起毕业后的场景而蔫垮的身子一下就挺了起来。 “你朋友啊?”陈雯雯略微有些窘迫,她是见过顾谶的,却被他身边女孩身上那股锋锐的气势压到,诺诺笑容灿烂,自信张扬,看起来完全不像是在这个南方小城长大的。 路明非支支吾吾地应着,他跟诺诺认识才没多久,说是朋友的话还勉强,可要是否认,鬼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这是陈雯雯吧?”诺诺笑着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陈雯雯讶然。 “听他说的,他还说...”诺诺看了眼路明非,“对了,你还欠我冰淇淋的吧?” 路明非张了张嘴,当然知道她是在讹诈,可又担心她胡说八道,当即就要掏钱包。 “我来买吧。”顾谶按下他的胳膊,不等他开口就对诺诺说:“一起去吧。” 诺诺鼻翼皱了皱,虽然她本意是捉弄路明非,但还是说了声‘好’。 街边就有便利店,她边在冰柜里挑边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让路明非买单吗?” 顾谶明白她意思,有时候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请客买单能刷一波好感,但他觉得像现在这种时候没多大必要,因为陈雯雯对路明非的态度始终停留在一个朋友的分寸上,没有喜欢或暧昧的迹象。 喜欢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他还记得这句话。 当然,他知道路明非的零用钱并不多,与其让他破费倒不如自己解囊。 所以对诺诺的话,顾谶也只是一笑而过。 正挑选着吃什么味道冰淇淋的诺诺没听到回答,就偏头看了过去,发现那人倚着门框,边嚼软糖边看着不远处的路明非两人。 他们不管是从近前还是远处看,都跟情侣二字不沾边,就像整天跟在好学生后头的吊车尾,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低眉顺眼的家伙图谋不轨。 可能他们自己也知道。诺诺这么想的时候,忽然就觉得路明非有些可怜了。 …… 路明非当然不觉得自己可怜,他捧着大盒的冰淇淋吃得很开心,一时间都忘了身边还有陈雯雯。 走出老街就是鹅卵石铺的沿河路,河岸绿植葱郁,生机勃发,微风吹过枝头,槐花像小雪般零落,有的飞去河边,那里青草地上蒲公英毛茸茸的小球一个又一个,青绿发蓝的河水波光粼粼地映着夕阳晚照,晕开橙红的暖光。 顾谶随手拈了落在肩上的槐花放进嘴里,和着软糖慢慢咀嚼着。 陈雯雯偶然看到,清澈的眸子惊讶之余还泛着奇异,她觉得眼前的场景好像有些熟悉,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过,没想到会在眼前发生。 诺诺则抱怨着掸去棒球帽上的槐花,架势就像是看到仇人要打仗,路明非就护着快化掉的冰淇淋离她远远的。 只不过因为两个电灯泡的插入,让他跟陈雯雯完全没了说话的机会,所以再三犹豫之后,路明非就戳了戳顾谶的腰眼,朝走在前边诺诺的背影努了努下巴。 “我觉得她有话想对你说。”顾谶小声。 “我?”路明非指指自己,“可她偶遇的不是你吗?” 不得不说,在某些时候这家伙还是很机灵的,他从来不相信男女之间会有偶遇,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多半是渣男见色起意的手段。那如果代入到眼下,就是诺诺别有用心! 是的,路明非百分百相信顾谶,同时觉得小巫女是想从他这边下手,从内部开始瓦解他们,好让自己乖乖滚去美国。至于为什么不选择叔叔一家...这点他没想到,因为叔叔他们巴不得把自己‘卖’了,如果将来能让路鸣泽出国那就更好了。 像诺诺这种骄傲的公主,当然要选择最难的攻略。 这边路明非心里风云变幻,脑海中不吝上演了一出自编自导自圆其说的无间道,那边诺诺跟陈雯雯聊得倒是很投机,虽然基本都是后者在问。 陈雯雯是那种典型的文艺女孩,没有离家太远过,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大多是从书上或是影视中听说,所以对在国外留学的诺诺有种天然的好奇。 而诺诺也乐得从她这里旁敲侧击一点消息,顺便也看出路明非表白之路的坎坷,给她当未来学弟是铁板钉钉了。 想到这里,她就扭头朝后看了眼,路明非闷头在喝化掉的冰淇淋,顾谶在看河边草地上嬉闹的孩童--随着几个小孩子的追闹,蒲公英的白絮随风摇曳。 一方面让人惋惜有的蒲公英花还未开好,一方面又为蒲公英的种子能飘得更远而抿起唇角。 就像他们,抗争着命运,不断做出不同的选择,却无法在做出选择的前一刻知道以后的命运如何。而一旦存在这种想法,谁又能说究竟是在反抗着命运,想把它踩在脚下,还是一直被命运推着往前走呢? 诺诺忽然就觉得没那么开心了。 但顾谶心情很不错,在草地上的几个小孩不小心将足球踢过来的时候,他长腿一伸就把足球勾在了脚上,还很有兴致地左右脚来回颠球,惹得那几个小子眼巴巴地看着,也不敢过来,等他一脚把球踢回去,他们就惊呼一声,呼啦跑去追球了。 一阵风吹来,陈雯雯伸手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裙角飞扬,怀中纸袋里的风铃草随风拂首。路明非看着她,眼里像是盈着光,熠熠生辉。 诺诺别过头,看向沿河路的另一边,与河边风景相对的商业区,电影院亮起了霓虹牌,咖啡店里随着客人走出,古典音乐和缓悠扬。 顾谶伸出手,槐花轻慢,雪似油桐,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 17.前夕 他们最后在三岔口分手了。 路明非夹着顾谶给的老唱片,和陈雯雯继续往前走,而想必仍是沉默。 看着两人明明并肩,却怎么看都不搭的背影,顾谶抬脚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诺诺蹦蹦跳跳地离开,像是终于摆脱跟他同行的折磨,可只是欢快了一会儿,脚步就慢了下来。 她走出几步,借着撩头发而回头,那边的一男一女已经走远了,半点都没有留恋。在她的注视下,另一个人边走边抛着软糖,然后仰头去接,她在等他接不到的时候,只是看了有好一会儿,他越走越远。 诺诺无趣般‘嘁’了声,压了压帽檐,抱着胳膊慢悠悠地往回走,脚尖偶尔踢一下小石子,像是百无聊赖。 …… 第二天,傍晚。 晚空澄净,已经有早亮的星星,虽然模糊,却真实存在着。 在这种隐晦的天光下,顾谶跟路明非在电影院的洗手间碰头,他到的时候,这小子正对着镜子一遍遍抓着头发,今天还特意配了副深紫色的胶框眼镜,看起来很骚。 顾谶洗洗手,把水珠甩到他头上。 路明非咧咧嘴,就着水拾掇了一遍发型。 俩人相视着笑。 “花会在你们致辞的时候送到。”顾谶说。 虽然不明白这什么高中的文学社怎么聚会前还有个致辞的环节,可能是贵族的调调,但不妨碍他让玫瑰花卡点来,这就是合格的僚机。 路明非搓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衰,“你给的唱片我昨天回去的路上就在音像店听了,你被骗了,里边是费翔在唱《冬天里的一把火》。” 他至今还记得当激昂的男声传出来的时候,本就不大的音像店里不多的人唰得一下都看了过来。那个时候夕阳正落山,余晖洒满了小小的店铺,本该无比文艺的一幕生生充满了欢乐的气息。 “……”顾谶,他实在没想到会有这么一茬。 “那音乐怎么办?”他问。 路明非吐出口气,“我都已经安排好了。” 说着,他就跟顾谶说了自己是何等机智--他用从路谷城抽屉里摸的那包真的软中华,去楼下烟酒店大爷那里换了两包假的,然后又把一包假的放回抽屉,另一包假的孝敬给了放映员。 “放映员大叔答应说,开场前先放一段剪切的电影镜头,里边就有音乐,十二分的感人。”路明非没说是什么电影,虽说是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的经典片段,但他确定顾谶没看过。 顾谶竖起大拇指,忍不住道:“如果你今天表白不成,我看也别去美国上大学了,直接跟我做生意吧,凭你的脑袋瓜跟我积攒的人脉,半年就能冲出这个小城,三年就能上市,五年飞出亚洲,我们做大做强,再创辉煌!” 路明非听得眼皮子直跳,不过很奇怪的是自己原本怦怦跳的心一下就平静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他轻咳一声,忸怩道:“内个,表白的话我也从网上搜好了,要不你先听听给我提提意见?” 顾谶点点头,背靠洗手台,表示在认真倾听。 路明非深吸口气,定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投入了十分的感情,将纠集了他认为最感人的语句声情并茂地说了出来。 “三年了,咱们文学社的同学大概是要分开了,或许分开后就很少能再相聚。以后每个春夏秋冬、花开花谢、雪落雪化的时候,都不是我们这群人在一起了,想起来就有些难过。作为文学社的理事,我很高兴能站在这里,做最后的致辞,本来这些话是给所有同学的,但是我只想给一个人说...” 听到这里,顾谶觉得这话铺垫太长,如果只有陈雯雯一个人她可能还会听下去,可在场十几号人,总有调皮捣蛋的给他搅和,叽叽歪歪磨磨唧唧的话不是谁都会听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在浪费大伙的时间。 搞不好还有别人想趁着致辞表白呢,如果是脾气暴的,说不定在台上搜肠刮肚背词儿的路明非还得挨揍。 而路明非就说到了这里,因为后边那一句就不能对顾谶说了,尤其是在洗手间这种地方,会变得奇怪。 他期待地看向对面之人,等他给自己点评润色。 作为大人,又走南闯北许多年,见识跟阅历远非他一个茅庐都没出的衰仔能比。 但还不等顾某人发表意见,就听到一个试探的声音,“路明非,你在干嘛?” 是赵孟华,他刚走进洗手间就看到路明非深情款款地看着一个男人,着实吃惊不小。 “没什么,在练习待会儿的致辞呢。”路明非笑笑,心想过不久就是自己表演的时刻了,就算你赵孟华也得往后稍稍。 “哦。”赵孟华当然看不懂他的表情,只觉得他今天戴个紫色框的眼镜有点不伦不类,像个娘炮。 “对了,给你衣服。”他把手提袋递过去,“一会致辞的时候换上,陈雯雯说要正式一点。” 路明非一听,眼里喜色迸发,他赶紧把手提袋里的衣服翻出来看,居然是两粒扣的黑西装和一件白衬衫,还有条黑色的窄领带。 这是一套典型的韩版西装,尺码跟他正合适,而看这做工也不是便宜货,相比之下,顾谶身上披的路边摊六十五一套的西服给它提鞋都不配。 路明非以前很想买一套,不过婶婶没答应。此刻转念一想,陈雯雯怎么会知道他想要这么一套衣服?他心里更欢喜了。 但他也不想想,就算毕业聚会是陈雯雯组织的,但她怎么可能会为了致辞特地准备西装? 聚会对一般人来说是联络感情的,对某些人来说是吃饭的,但对文艺少女来说则是怀念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唏嘘以后大家见不到的日子。吃饭的时候最好有啤酒,喝啤酒的时候大家最好又哭又笑,而她在一旁托着腮眯着眼默默含泪,遗世独立,这才是文艺少女的聚会。 路明非不知道,他已经被自我幻想的巨大的幸福感砸蒙了,如果有人戳他一下,想必他是会一头栽进洗手池里晕过去的。 在场的两人都知道他的性格,不同的是顾谶在等他清醒,而赵公子已经扭头走了。他不会将时间浪费在路明非这种人身上,包括顾谶,点点头已经算是有礼貌了,招呼是懒得打。 因为奔三的人了还浑浑噩噩地跟路明非混在一起,注定跟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相比之下路明非虽然是条败狗但起码还年轻。 有时候路都是自己走的。 18.小丑 “你说我要不要给那个小巫女打个电话?说哥们儿还没到刺刀见红的时候就已经走向凯歌啦。” 路明非像是在问顾谶,却是自言自语说的,马上又后知后觉地解释小巫女就是诺诺。而且手比嘴快,已经掏出了手机。 当听筒中传来停机的冰冷人工语音时,他才知道自己白嘚瑟了一通。 “我被放弃了。”路明非莫名有些落寞。 “你惹她生气了?”顾谶问。 路明非挠挠头,犹豫道:“昨晚她给我打电话,让我快点做决定,还说陈雯雯长得也就那样,我听她有点逼宫的意思,就说就算她长得比陈雯雯好看我也不会选她...” 顾谶愣了下,旋即道:“好汉,待会你就拿出你这份狠劲儿,让所有人都看到,谁敢拦你你就跟他拼命!” 路明非被他突然转变的态度吓了一跳,干笑道:“之前你不是还不看好诺诺的主意吗?” “现在不一样了,你的另一个选择已经消失了。”顾谶拍拍他的肩膀,一张俊脸深沉地就像忧心汉室的荀令君。 是啊,人生中突如其来的选择如泡沫般消失了。路明非叹了口气,转眼又喜上眉梢,“那看来我以后只能好好享受和陈雯雯一起的有爱生活了,大学毕业后就结婚生孩子,这也不赖嘛。” “……”顾谶无话可说。 两人往小放映厅走的时候,路明非下意识扯着领带,“你刚刚给我系太紧了。” “我没系过这玩意儿。” “我看你老穿西服,哪有穿西服不打领带的?”路明非听了摇头不已,好像穿西服打领带这件事,就跟吃小葱和黄瓜条一定要蘸酱一样。 “战袍不能被束缚。”顾谶说。 路明非就喜欢他这点,偶尔的中二让自己觉得‘看,有人比你大了十岁都还这么幼稚,所以你不是一个人,有这么一个朋友始终陪在你身边,就做自己吧!’ 前边就是小放映厅的门,门的两扇没有完全闭上,那一点点缝隙里透出朦胧的暗色,还有明明离他一门之隔却仿佛很远的欢笑声。 “你觉得我能行吗?”路明非低声说。 不是打退堂鼓,而是想要有一个人能给他加加油,即便他可能是在做一件旁人看起来很蠢的事,即便他可能要出丑,还是希望有人能拍拍他的头,说放心大胆地去做吧,就算有人要砍你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会一直挺你。 然后就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是顾谶今晚第二次拍他的肩膀,路明非感动之余不禁在想,是不是自己头发沾水太多了,让他下不去手? 由此看,路明非的确是很紧张。 “去吧。”顾谶攥起拳头给他鼓劲儿。 路明非用力点头,深吸口气后推开小放映厅的门,大步走了进去。 然后就听到了像针扎一样的声音:“哇,笑死我了,你们快看猴子穿西装!” 路明非一下就听出这是苏晓樯的声音,他的同班同学,绰号‘小天女’。 而已经各自占据位置,正在喝可乐吃爆米花的十几个文学社社员都哄笑起来,路明非的脸涨成了茄子色,这一刻他忽然想到了那篇写孔乙己的课文。 门口的顾谶也听到了。 那些孩子们或许没有恶意,只是单纯想开个玩笑,但对路明非来说却足够恶劣,这无关场合或玻璃心与否,因为他什么都没有做,更没有错。而当少年遭受昔日还算相熟的同龄人戏弄时,有谁会在乎他的心情,或是想一下他愿不愿意被这样开玩笑呢? 没有。 它就像一根刺,在每每听到这些人的名字时就会想起。 顾谶突然有些愤怒,路明非以前总笑他没脾气,其实并不是,比如现在。 他讨厌这种未经允许无端而来的一切。 就像曾经那场引起万年纠缠的灾祸。 小放映厅里的笑声依旧刺耳,但很快灯光就暗了下去,只剩下舞台上那页白色的复印纸格外清晰。 顾谶之前没听路明非说有这么一步骤,当下趁着黑影走到了墙边过道。 然后就看到路明非大步跳上舞台,站在了银幕前那张复印纸上,此刻的他西装革履,意气风发,颇有ktv热场小王子的范儿。 顾谶大概能猜到这小子心里在想什么,怕是在等黑暗里一束灯光打在他身上,男主角睥睨群雄。但他隐隐觉得剧情走向在往计划之外发展。 强光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照得路明非下意识捂眼。 不是上方打下来的射灯,而是正面放映机的光,台下的顾谶眼睛微微睁大,当看到先前在洗手间碰到的那个‘手提袋’在黑暗里指挥着几个同样穿西装的小子后,他忽然就明白了。 有人抱了跟路明非同样的打算,只不过光是动员起来的这些人手和服化道,就远比路明非改变的只有一个眼镜框来的阵仗要大,而且这小子还主动当了对方的工具人,傻愣愣地站在那扮小丑。 全场发出了‘嘘’的声音,路明非茫然四顾。 放映机投在银幕上的并不是把他感动得眼泪哗啦的电影片段,而是一些字符---陈雯雯,i love you。路明非就是那个小写的i。 很完美,还是时下流行的小写。 那个‘手提袋’也捧着一大把深红色的玫瑰花,在几个嬉皮笑脸的家伙的簇拥下跳到了舞台上。 跟赵孟华的浪漫手段一比,诺诺教的破釜沉舟简直稀烂,绝大多数时候男人赌上了一切还是没什么用,可能起到的一点波澜就是提供了笑料。 坐在台下的陈雯雯眼里湿润得像夏天的露水,就要流淌下来。 之前在沿河路大家走在一起的时候,她是忧郁且沉默的,现在却不那样,像绷着一根弦,一根在等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人开口后就会断掉的弦,然后她就会羞涩地说我愿意。 而赵孟华显然不负众望,他大声说着路明非藏在心里不敢说的话,而原本这每一句都该由他说出来才是,这比从网上抄来的表白话感人多了。 一束射灯的光打在女主角的身上,她在一片叫好声里站了起来。 路明非的腰背有些弯,他忽然明白了,原来他们每个人都知道今晚有什么安排,包括陈雯雯,而只有他和苏晓蔷被蒙在鼓里。也许他喜欢陈雯雯的事也早都被人看出来了,所以谁都不告诉他。 辛酸一直冲到鼻孔里,路明非突然觉得很好笑,但他第一时间看的不是陈雯雯,而是门口。在这个最无助的时候,他下意识想到的是那个永远挺自己也是唯一不会笑自己的朋友。 然后,在晦暗的阴影里,他看到有人朝自己挥手。 下一秒,成百上千的玫瑰花瓣自上空洒落,悠扬的西部乡村风格的音乐从四面八方响起,大银幕上搞笑的非主流字符被粗犷自由的西部画面取缔。 八十年代的敞篷跑车疾驰在一望无际的柏油公路上,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路明非看着那个站在敞篷跑车里,张开双臂朝夕阳而去的熟悉背影,惊讶地张大了嘴,而原本冰冷的身体忽然从心口涌上了一股热流。 台下,顾谶用衬衣的衣摆擦拭着眼镜,垂下的眼帘像是扇形的簇簇箭羽。 19.喑哑 路明非从来没想过看起来不修边幅的老顾还有那么意气风发的时候,大银幕中起伏的荒丘和巨大的岩石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蜿蜒出一条黝黑发亮的柏油公路,长而窄,像是越过山岭的蟒,而他就踏在这条巨蟒之上,张开的双臂像是要拥抱太阳。 音乐声、引擎的咆哮声、直升机的轰鸣还有上面隐约有人用对讲机大声喊着什么,一时间嘈杂着从小放映厅的四个立式音响里窜出来,音浪像是一股狂风气流,充斥在不大的空间内,直让上一刻还推搡哄笑的孩子们当场愣住。 这是他们不曾体会过的,就像载歌载舞的汉室宫廷里突然闯进了按剑持槊的董卓,粗暴地撕开粉饰太平的帘幕,将之付之一炬。 赵孟华脸色有些发青,他的小弟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或许还以为这是他们老大准备的压轴好戏。可因为眼下诡异的气氛,他们不知道要不要叫好,万一搞砸了可就拿不到赵公子给的红包了。 群众演员也是有职业操守的。 路明非看着他们的表情,虽然故事发展到现在他还有些浑浑噩噩,却不妨碍他此刻心底暗爽。 而像是为了让他更爽,竖直的光从他背后照来,仿佛闪电突破乌云,天地皆明,有人推开了放映厅的大门。 人的一生里总有几次,觉得自己看见了天使之门洞开。 诺诺就是那个走进来的天使,她四下扫视,目光如刀。还有在大银幕的微光阴影里,忽明忽暗的顾谶。 路明非等了十八年,在他最衰的这一刻,门终于开了,天使和撒旦同时出现在他的身边,就像是为了守候他的过去和指引他的未来。而相同的,是拯救他的现在。 他眼角忽然有些发酸,其实这身韩式西服并不怎么合身,比如他觉得胸口就有些勒得慌,他轻轻捶了捶,喉咙里哽得厉害。 而此时象征自由的音乐也接近尾声,大银幕里的那辆跑车已经接近了地平线,它驶离了公路,毫无规矩地在旷野之中飞驰,身后卷起的滚滚烟尘就像是跟随着千军万马,那个张扬的身影好似要万军取将。 诺诺则完全变了着装风格,披散的暗红色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深紫色的职业套装,月白色丝绸的衬衣,紫色的丝袜,还用上了全套黄金嵌紫晶的定制首饰。她昂着雪白的下巴,那张冷冰冰的俏脸在光影中显得愈加精致,光芒压倒了在场的所有人。 之前所有人都跑到舞台上,围绕着赵孟华和即将踏上舞台的陈雯雯,仿佛新婚大礼上的嘉宾似的,可现在却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所以路明非吸鼻子的声音格外清楚。 “你明明知道我们的时间不够了,结果还在陪他参加这种活动吗?”诺诺看向靠在观众席的某人,语气清冽。 她的恨天高让她比平时骤然拔高了十厘米之多,压迫感十足,但唯一不变的是眼中闪过的狡黠。 顾谶手指刮了刮脸颊,配合地走过去,不过短短三五步的距离,却一改往日的惫懒随意。腰身笔挺,目光淡然,优雅和谦逊仿佛与生俱来,彬彬有礼是他由内而发的气质,温煦斯文是他给众人最直接的印象。 路明非张大了嘴,他已经忘记今晚被对方震惊过多少次了,甚至怀疑自己的下巴会脱臼。 最主要的,是眼前这人还是顾谶吗?对方表现出的完全是他的未知,他莫名在想,自己怎么能跟他交上朋友的,简直就像还在编草鞋的的刘备被当地豪强张飞拜了大哥。 他这边胡思乱想的时候,诺诺眼中的讶异也刚刚消失,今晚的行动当然是她筹划的,只不过是建立在从顾谶这里打听到原本计划的前提上。而说实话,她刚刚的确是被走来的顾谶惊艳到了,她没想到对方还有这么人模狗样的一面。 “李嘉图,我们该走了。”顾谶面带微笑,此刻的他就像在英国特拉法尔加广场上喂鸽子的绅士,大概跟他们唯一的区别就是西服没有好好穿。 可实际上,顾某人却在心里吐槽‘李嘉图’这个鬼名字,这个称呼他当然是从诺诺那里听来的,其实这是个外国名字,后边还有后缀。他觉得‘路明非’这个名字就挺好,而如果非要起名的话,德莱厄斯、雷恩加尔岂不是更老外? 路明非的反应果然慢了半拍,直到被诺诺冷飕飕地剐了眼,这才嘴里‘噢噢’出声地从舞台上跳下来。只不过大概是在那傻站了太久,腿有些僵,刚落地就麻了下,酸爽得眼皮直抖。 还是顾谶体贴地扶了他一把,路明非有些面红耳赤,他觉得是对方猜到自己会腿软,早就等好了。 而他乖巧得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在周围那些像是要在他身上灼个窟窿的眼神中,他觉得这时候说什么都显得傻。 “挺胸。”顾谶低声说。 路明非立马憋一口气,收腹提臀。 诺诺看着两人的小动作,暗翻白眼,她朝身后招了招手,语气慵懒,“这是表演用的衣服吧?质量不好,既然节目结束了,就快换掉吧。” 门口方向早有两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在等着了,大概是成衣店的店员,此时就像得到了诏令的宫女,上来就脱路明非的衣服,业务能力熟练得鸭批。 路明非表情一僵,他哪受过这种待遇,当即就要躲避。但后背多了一只手,十分有力地把他托住了。 “老顾?”他干巴巴道。 然后诺诺就从贴身的小包里摸出了一把梳子,上来就给他梳理头发,那种极致的温柔就像是他老妈在给要上幼儿园的傻小子擦鼻涕。而如果诺诺给了他亲妈的温柔,那顾谶就是爷爷般的关怀。 路明非脑子里忽然蹦出了几句耳熟能详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也不对,这是说老爹的。他突然有点想哭,不是因为书到用时方恨少,而是继顾谶之后,诺诺也成功戳动了他的泪腺。 不过后来他才醒悟,是顾谶之前在洗手间里往他头发上甩的水太多了,跟汗混在一起后,头发有点卷,诺诺下手又重,梳子给他薅下来好几根,疼得想流泪。 20.荼蘼 在路明非思绪发散乱感慨的时候,旁边的两个女店员也没闲着,或者应该说在场最忙的就是她们。 两人拿着西装和皮鞋不停地给路明非试穿和搭配,显然对于不能当众把他的衬衣和裤子扒了很不满意。她们偶尔抱怨说他这样的裤型不好配,却扭头盯着顾谶的大长腿两眼发亮,说如果是这位帅哥的话,她们保管能把他拾掇成世界名模。 肤浅!路明非有些痛心疾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在陈雯雯那里受到的刺激。 “这才是我们的李嘉图·m·路啊。”诺诺的笑容体贴又黏糊。 她是面对着路明非同学们的,一边给他梳头一边高兴地捏着他沮丧的脸,揶揄般说那个赵孟华是存心整他的。 路明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努力装得不在意且气魄十足,说我有二弟三弟我怕什么。 “二弟三弟?”诺诺罕见因他的话愣住。 “桃园三结义。”顾谶瞥了梗着脖子的路明非一眼,后者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踮脚够着他的肩膀,虚虚拍了下,“尤其我二弟天下无敌!” 诺诺就呵呵冷笑,声音低得像是幽谷里的风,“然后俩人都被砍了头?” 顾谶眉梢一扬,显然没想到她会直接往这个结局上想。 “……”路明非知道自己本意不是这个意思,却也只能扯了扯嘴角。 在两位女店员最后把一页叠好的方巾,放进他的口袋里后,诺诺轻呼口气,可见是觉得终于能结束跟两个芬格尔相处时的这个尴尬环节了。 “各位同学好。”她朝已经回过神来但诡异默契地盯着他们‘桃园三兄弟’看的赵孟华等人微微欠身,“李嘉图晚上还有其他活动,我们就先走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相比顾谶将喜欢和讨厌都挂在脸上,且毫不掩饰的情绪,她的笑容无暇地就像西方深宅大院的资深管家,冷漠又让人无从挑剔。 “李嘉图?”赵孟华仿佛在做最后确认。 诺诺微笑地看了眼路明非,“也是他的名字,我们一般都这么叫他的。” 路明非被她柔情似水的眼神看得一愣,但不等他多想,腰间就被使劲捅了下,力道大得他脸色都白了白。 “扬眉挺胸地走,傻愣着干什么?”那是诺诺的手。 路明非想再回头看一眼,可能是陈雯雯,可能是其他的什么,但就在他要有动作的时候,看到身边的顾谶在看着门口方向。 那里是小放映厅外的光,倾泻进来,他看见顾谶朝那边走去,披着的西服衣摆随着他的脚步而微微晃动。 好翘的臀!路明非跟上去的脚步快了几分,同样没有回头。 顾谶余光后瞥,薄薄的镜片下眼帘低了低,然后原本沉寂安静下去的小放映厅里音乐声大作,银幕上出现了路明非之前熬夜截好的电影片段,eve带着wall-e突破音障越过天空。 那是一个小姑娘要用她的一切能力,去救她心爱的小衰仔,最后它们在老式爱情片的音乐声里相依相偎。的确很感人,顾谶跟路明非在洗手间碰头前,特意在工作间看了一遍。 虽然身后的一切就如浮光,可少年真诚的心意总是要让它表达出来的,毕竟那是最后的单纯美好。 在无比熟悉的音乐声和不知看过多少遍的银幕投影里,路明非低着头,摘下婶婶买给他的紫色框眼镜,用不知道是意大利定制还是路边摊批发的西装衣袖擦了擦眼角。 诺诺瞬间觉得他真是逊爆了,太容易被感动。 “你是哭了吗?”她嘴唇没动,声音从牙缝里钻出来。 “没有,我是在想那个放映员大叔真牲口,卡点卡的也太好了。”路明非咧嘴笑。或许他其实想说没白费他那包假中华。 …… 影院门口。 诺诺走到一辆红色的法拉利前,打开车门的同时看向顾谶,“合作愉快?” 顾谶当即就明白,对方这是吃干抹净打算赶人了。 至于路明非暂时还没关注到好兄弟这里,而是弯着腰凑在这辆以往他只在汽车杂志上看到过的法拉利前,认真端详着,一副明明摸了也不会坏,却想摸又不敢的模样。 可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分明是在怀疑这是不是诺诺从哪偷来的。 诺诺就觉得好气又好笑。 路明非上了车,顾谶站在路边。 “你上来啊。”路明非连忙道。 但在轰响的引擎声里,法拉利就如一匹脱缰的野马般蹿出,冷不丁灌进嘴里的混着火锅味儿和远处烧烤香的风将他的话全都堵了回去。他只能趴在车门上朝后望,那个站在电影院广告灯牌下的身影默默同他挥手告别,直到对方成了光影中的一个小黑点,都未曾离开。 这一刻路明非才恍然惊觉,自己与过去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而这一次是来自他自己的抛弃。他将顾谶抛弃在了过去之中,在他那不堪又能粉饰成兵荒马乱的青春里,用名为成长的借口。 他觉得自己算什么朋友算什么兄弟啊,不久前还发誓要为对方两肋插刀,现在走得连头都没回。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刘备,而是宋江,现在就要跟着朝廷派来的美女香车乐滋滋地接受招安了,至于以前的那些兄弟就各奔前程。 可实际上自己在顾谶面前始终是个孩子,一直是对方在照顾自己,而自己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我可能后悔了。”路明非嘴唇翕动,却被狂风刮得破碎,就连自己都没听清。 “什么?”诺诺单手抓住方向盘,大声喊。 “调头,我说调头!”路明非尖声大叫,像卢俊义失足落水。 “你觉得现在还能回去吗?”诺诺一把将他按了回去,声音不大却将路明非一下唤醒。 是啊,他怎么回去呢?不是因为压了赵孟华的风头,也不是因为他们现在已经上了高架路,而是因为怎么解释这一切。顾谶和诺诺为了让他今晚活出个人样,特意安排得这么周到。 路明非就沉默下去,像是有一口浊气憋在胸口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 这个点正好是夜市热闹起来的时候,还非得是在昏黄的路灯下。 喧喧闹闹,人来人往,欢笑和匆忙的人海里,顾谶静静走着回家的路。 21.异国 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从来无声。 路明非离开时有些伤感,不是因为婶婶昨晚特意做了一顿好吃的,也不是叔叔在饭桌上罕见没有吹牛逼而是给他讲入学后的注意事项,比如为人要低调,可以交朋友但一定不要太真诚,说你去的地方是美国,那里不比国内,家人朋友离得远,有些亏吃了就吃了,不过你要是觉得待在那不舒服就尽管回来,叔叔一口饭还是能管你的。 罕见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婶婶并没有拿柴米油盐的话来刺他,而是给路明非夹了一筷子菜,虽然并不是他很爱吃的。 也不是因为跟着诺诺走的时候,路鸣泽这小子挤出了几滴眼泪,还抹在了他的新衣服上。其实他知道小胖子的目的是最后多瞅几眼诺诺。 这些或许都让路明非伤感,可最让他在意且愧疚的,是没有打通顾谶的电话。他想好好告别一下,但对方没给他这个机会。 路明非觉得他可能是生气了,换成谁恐怕都会生气,所以他想去见他一面,央求着诺诺不知叫了多少声‘姐姐’,她才开车载他去了顾谶家。 只不过那幢老别墅依旧在,墙上的爬山虎怏怏的,敲门也没人应声。 彼时诺诺往二楼紧闭的窗户望了眼,说他要么真的不在家,要么就是故意在躲你。 路明非在那个掉了黑漆露出红锈的铁栅栏门前站了好久,直到诺诺有些不耐烦地说飞机要晚点了,他才被拽着离开。 这是他在离开故土时最大的遗憾,也是最深的愧疚,包括坐在飞往美国的航班上时,一向随遇而安的他都没有睡着,而是看着窗外,看着天光由暗变亮,顷刻一片湛蓝。 只不过烦恼纠缠了他一路的忧伤,当在芝加哥火车站看到那道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后,就似雪遇初阳,融成了一股沁凉却让人鼻尖发酸的暖流。 下午十分,阳光大好,人群熙攘的车站,教堂般的穹顶下一张老旧干净的长椅,肩披西装搭着二郎腿的身影正在看报纸,偶尔会扶一下银丝边的镜框,斯文安然,像新旧世纪交替时的学者。 路明非瞳孔地震,惊讶得嘴里叼着的护照差点掉下来。他下意识看了看手里的火车票,又反复确认这里是异国他乡的火车站,而不是老街附近的火锅店。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觉得是没有照网上说的那样在飞机上小眯一会儿,所以又经过大巴车的颠簸而出现了幻觉。 顾谶怎么会在这里? 但不管如何,胸口确实涌上了巨大的喜悦,路明非绝不承认是因为自己浑身上下只剩20美元所致。 --婶婶给了他500美元作为路上的花销,可惜在经过海关的时候,因为自己夹带的那几十张盗版光盘,让嘴里说着也是此间同好的胖警察给开成了收据。 不过同好可能是真的,胖警察出于对他品位的欣赏,给他留了二十块。 现在,路明非吸了吸鼻子,护照上都被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他拎着两个大行李箱就屁颠屁颠地朝那边跑去。 …… 顾谶在看报纸,也在等人。 但他十分确定自己等的不是路明非,所以当这小子肩垮腰弯、一脸傻笑地出现在他面前时,有那么几秒他是恍惚的。 明亮的阳光被额头冒汗的瘦弱身影挡住,一看他的行李和打扮就知道是出国留学的新人,再看他的衰样就知道他在国内的社交是混成了底层,不入流的马仔和小弟是对他最好的评价。 但可恶的是,他们是熟人,还是彼此间很重要的朋友。 顾谶抬头看了眼,不过也就只是一瞥,就像在看等的人来没来,完全装作没有认出他。 路明非两眼瞪着,嘴角呼哧出气,哼唧有声。 顾谶只好像刚发现他一样,轻轻地惊呼一声,绽放出‘啊,原来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的笑容。 很是浮夸的表面。 路明非暗翻白眼,将行李箱一放,护照从嘴里离开的时候还拉了丝。 “你怎么在这?”他的惊喜全无假意。 “就,来这边找工作。”顾谶说。 “找工作,来这?”路明非在充满异域风情的建筑中环视一圈,严重怀疑面前之人在兜售假酒的时候自己先喝了不少,所以才会说出这种不靠谱的话来。 而且这家伙的护照这么快就办下来了?或者说,他竟然也有护照? “那你找着了吗?”路明非屁股一挪,就熟络地在他身边坐下了,惬意地靠在长椅上,舒服地叹出口气。 “找到了。”顾谶说。 “没找到也没事,慢慢来嘛,等我入学后,说不定...等会儿,你刚说什么?”路明非两眼在火车站那些穿着开放的异国妹子大腿上乱瞄,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忽然想起刚才听到的话,一下就咬了舌头。 “找到工作了?从这报纸上?你什么时候来的?”路明非惊讶连连,“该不会你在这也有客户吧?” 如果顾谶的客户已经发展到了大洋彼岸,那在这重操旧业的话搞不好还真能行事,那他路明非以后岂不是也有个青年企业家罩着了? 顾谶一眼就看穿他的想法,“那未来土豪的大腿你可得抱紧喽。” 路明非一听就舔着脸往上凑,但被卷起的报纸顶住了额头,待看到对面之人似笑非笑的眼神后,表情顿时讪讪。 他搓了搓手,“你吃了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在国外的原因,路明非觉得自己的脸皮薄了些,竟然跟顾谶寒暄起来了。不过他给自己的解释是成长了,经历青春的伤痛之后,男孩已经可以仰头去淋雨了。 “刚吃。”顾谶说道:“三明治加现榨橙汁。” 说着,他还从衬衣口袋里捏出两颗软糖,问他吃不吃。 “三明治跟可乐才是绝配啊!”路明非叫嚷着,却是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糖,撕开糖纸就扔进嘴里,眼都不带眨的。 顾谶臂弯就朝后搭在椅背上,神情懒散,“如果这是毒药的话,作为刚踏上异国就客死他乡的留学生,你想必会成为仕兰中学永远的传奇,所有人都会记住你的名字。” “因为是你给的糖啊!”面对他的调侃,路明非有些忿然。 “你就不怕我害你吗?”顾谶轻笑。 “你会吗?”路明非撇嘴,“我可是你最亲爱的好兄弟,是能为你两肋插刀的老伙计,你舍得害我吗?” 他大咧咧的好像是调侃的语气,可实际上根本不在意,顾谶为啥要害自己?自己烂命一条,完全找不到理由嘛,他连想都没想过。 顾谶只是轻轻‘嗯’了声,说当然不会。 22.聚首 “你在等火车吗?”路明非问。 顾谶点点头。 还好没来一句‘and you?’,路明非暗松口气,不过忽然就有了个匪夷所思的猜测--有没有可能,他们俩等的是同一列火车? 但马上他就摇了摇头头,与其异想天开,倒不如想怎么抱一回顾谶的大腿。 只不过在顾谶似洞悉一切的注视下,他只好硬着头皮将自己眼下的情况和盘托出,譬如一身口粮就只剩下了20美元,又譬如他连手机都没有,因为那部学院给的手机已经被叔叔珍藏当作临别礼物了,不然他还能给学校打个电话,起码能来个人接应自己。 “但可能天无绝人之路,你来了。”路明非深情款款一脸认真,就好像真的是他乡遇故知的喜悦难言,如果他舔着有些发干的嘴唇的样子不那么可怜且猥琐的话。 顾谶拨开衣袖看了眼时间,依旧是那款黑色的电子表,路明非嘴快,“你调成这边的时间了吗?” 但话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出国的人都要倒时差,更何况是顾谶这么细心的人,恐怕在飞机上早就调好了。 “没有。”顾谶说:“还是国内的时间。” “为什么?”路明非一怔,“你马上就回去?” 顾谶摇摇头,没有解释,而是岔开话题,“说说看,想吃什么?” “那当然是汉堡加可乐。”路明非嘿然一笑,外国的月亮是不是比较圆他不知道,但汉堡跟可乐比较好吃是肯定的。 而他扶着行李箱起身之余,完全是心血来潮地想到了那个舞蹈社团的学姐,也就是夏弥。他看着揉着脖颈起身的顾谶,有些欲言又止,想说是不是因为她,所以才在就算见不到的时候,时间的流动也要一样,细数着分别的日子,期待着重逢。 但路明非很清楚眼前这人的性格,怕是自己说出口,对方一定会嘲笑自己,说又是从哪个论坛里背下来的。可现在陈雯雯在大洋彼岸,已经停留在了过去,他当然不会再上网背这种东西。 路明非摸了摸鼻子,这是以前背的... “你看着我干嘛?”蓦地,眼前多了一卷报纸,散散地挥了挥。 路明非回神,“哪有,我是在想吃超大汉堡还是巨无霸汉堡。” “有什么区别吗?”顾谶不解。 “我也不知道,电视广告上都长一个样。”路明非边走边说:“话说你要不要帮我推一个行李箱?” 顾谶低头一瞥,果断摇头。 路明非夹在两个大行李箱中间,就像个猪排汉堡。 他没忍住笑了出来。 路明非一脸狐疑地盯着他,“你刚刚是不是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没有。”顾谶虽然这么说,但只是看到他就又忍不住笑起来,“抱歉,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什么事情,有那么好笑吗?”路明非撩了下前额的头发,然后发现他酷酷的举止吓跑了本要从他面前经过的美女。 “你以后一定要多吃饭。”顾谶认真道。 “啊?”路明非第一次没跟上别人的话题。 “总之你现在正在长身体,要多吃饭。”顾谶像是为了强调,还伸手比了比两人的身高,示意路明非的脑袋刚刚够到自己的下巴。 此时172的身高是路明非的痛,闻言顿时跳脚,“我还在发育,倒是你已经不长了!” 顾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在两人背后出现,“one doller,just one doller.” 在美国这是句经典的讨饭话。 顾谶对他的靠近并不意外,倒是路明非吓了一跳,转身回头的同时连连摆手,嘴里说着no。 出现在两人身后的,是个又壮又魁梧的青年,埋在络腮胡里的脸算得上是英挺,明亮的眼睛在看着两人时写满了渴求。他所穿的墨绿色花格衬衫和拖沓的洒脚裤不知有多久没洗了,站在一步远都传来了味道。 典型的美国流浪汉。 而他显然从路明非刚刚的口音里判断出了他的国籍,一口流利的中文就秃噜了出来,“大爷赏点儿钱买杯可乐吧,我真不是乞丐,只是不小心丢了钱包。” 在看着满脸怀疑的路明非时,他还不忘冲旁边的顾谶善意地笑,以示自己的无害和落魄,明显是希望这位大款念他倒霉而慷慨解囊。 路明非就在背后悄悄拽顾谶的腰带,声音压低,“他这业务太熟练了,一看就是专业乞丐。” 乍一看他才像是出门在外的老江湖,在给跟随历练的晚辈讲解江湖上的门道儿。当然,如果他说悄悄话的时候能在稍微谨慎一些,别那么明显就更妙了。 顾谶心说我当然知道,但他第一个动作还是提了提裤子。 对面邋遢的老倒霉蛋愣愣地看着完全无视了自己的两人,脑子里在飞快地盘算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还不等他开口,就见那个戴眼镜的年轻人从兜里摸出了几颗透明包装的软糖。 ‘专业乞丐’的犹疑只在片刻,马上就伸过手去,“给我的吗?多谢。” 但他抓了个空,因为那人手一抬,只掉下了三五个硬币。 “出门在外,没带钱包。”顾谶和善道:“去坐公交车吧。” 路明非深沉点头,表示对他处理的认可。 倒是对面的青年无奈般抓了抓鸡窝般的头发,嘴里嘟囔着坐公交车可回不到学校,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了一本有些年头的像字典似的课本。 “芬格尔·冯·弗林斯,大学生。”他眼神认真,“真不是乞丐。” 路明非关注的是他手里的课本,上边用英文混合拉丁文写着书名。 他灵光一闪,试探道:“你是在等cc1000次快车?” 名叫芬格尔的流浪汉眼神一亮,“难道你也是?” 说着,两人各从口袋里摸出了张一模一样的磁卡票来,漆黑的票面上用银色绘着枝叶繁茂的巨树花纹。 他们看着彼此,好像下一秒就要纳头便拜,结为芝加哥火车站里的异姓兄弟,将来勇闯天涯。 “我是新生,路明非。”油滑起来的路明非伸出手去,主动向大概率是师兄的鸡窝头示好。 “亲人呐!”芬格尔一把抓住他的手,语气动容,“能让你的监护人帮我买杯可乐吗?” 路明非一边解释说顾谶不是自己的监护人,一边在想买可乐的话就用自己那20美元好了。 然后,就听自己刚认下的师兄猛地抽了一声,像是歃血为盟时被捏住脖子的鸡。 路明非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下一秒也瞪大了眼睛。 顾谶手上有一张跟他们一模一样的磁卡票。 指肚微微摩挲过不平整的巨树花纹,眼底尚有几分怀念。 23.软糖 “你怎么会有跟我一样的火车票?” 路明非低头看看自己的磁卡票,再看看顾谶手里的,惊讶地大叫。 他是真惊了,先是在以为自己要孤身一人闯荡美利坚的时候,顾谶出现在春暖花开的阳光里,然后以为自己只能跟一看就是废柴的邋遢师兄走的时候,顾谶竟然神通广大地拿出了一张同行的车票! 这就是恰到好处,这就是命运啊。路明非激动得瞳光颤动,两眼含泪,只希望能从面前之人嘴里亲耳听到‘卡塞尔学院’这几个字。 芬格尔也惊了,这回倒不是装的。 他不知道在这里等了路明非多少年,就连火车站有几个老鼠洞他都门儿清,而今天校长忽然跟他说他们等的人来了,不光如此,还有一个校董会安排到学校的人也到了,不过只让他留意一下,不必接触。 因为是来自弗罗斯特·加图索的突然任命,所以校长也还没得到那个人的详细资料,芬格尔也就不知道对方是谁,长什么模样。 但他觉得既然是校董会那帮老家伙的人,多半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小白脸,或者干脆也是抹着发胶的一头银丝能让苍蝇劈叉的老baby,甚至穿大开叉旗袍的知性美女他都想到了,可唯独没想到会是路明非的熟人。 难道校董会早就开始接触路明非了?这件事他觉得有必要汇报一下。而且这个人还是那个从一早就坐在长椅上,看昨天的芝加哥晚报的奇怪男人。 芬格尔觉得一个人奇怪,那他就真的是奇怪,没有理由,直觉。 这一点从他看到对方手里那张磁卡票的时候就更为确认了。 “啊!”芬格尔一捶手心,惊呼,“莫非你就是今天要来的那位职工?” 他也不知道对方具体要在学校任什么职,所以本着对校董会的腹诽暗戳戳地给人安上了‘职工’这一称呼。 顾谶不以为忤,微笑颔首。 过了会儿。 “所以你找到工作的地方就是卡塞尔学院?”路明非喝着可乐,眼巴巴地问。 “嗯。”顾谶点点头。 “可漂洋过海万里之遥你怎么就...”路明非仍觉得不可思议,即便他从顾谶身上感受过太多的惊奇,可好像永远会有下一次来刷新对他的认知。 “我也不是很清楚,之前抱着试试的态度写了一封信。”顾谶摊摊手,“就,入职了。” 还就?路明非很大口地咬了口汉堡,两腮撑得鼓鼓的,他心里忽然有些忐忑,觉得不靠谱。 不是顾谶不靠谱,而是这个什么卡塞尔学院不靠谱,顾谶有这么硬的人脉么,写一封信就能进国外的大学,这也太轻易了吧? 路明非觉得,虽然诺诺带自己飙车的那晚有直升机来接,颠覆了自己的认知,但两相一对比,这冲突就愈发激烈。到底是他小瞧了顾谶,还是卡塞尔学院的骗术高明? 至于芬格尔则早冷静下来,不管这个降落伞是干嘛的,反正都有校长在前边给他顶着,他就只负责好路明非就行。至于他刚刚说的话,是一点儿没信。 所以此时就四仰八叉地坐在长椅上,大口啃着顾谶买来的汉堡,张嘴说话的时候偶尔还往外喷渣,“兄弟,我很欣赏你,你看起来很够义气。” 路明非就瞥他一眼,第一次领教了外国人的自来熟,简直跟自己有一拼了。莫名的,不齿之余还有几分惺惺相惜。 “路明非也常这么说。”顾谶坦然收下对方不走心的夸赞。 芬格尔有两秒钟的无话,是没想到对方会这么接,让他打好的腹稿有些使不大上了。 但路明非还是体贴的,或者说他根本没多想,而是尝试从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属性差不多的师兄身上打听情报。 “师兄,你几年级?” “八年级。” “……” 这话一出,连顾谶都不禁高看了他两眼。 芬格尔笑呵呵的,浑然不觉,“其实是四年级,只不过我留级了。” 路明非试探道:“连着留了四年?” “嗯...”芬格尔有些深沉。 “嘶...”路明非对自己的未来更感到揪心了。 “那你应该坐过很多次这列火车了。”顾谶问道:“它什么时候来?” 芬格尔心底狐疑,你一个加图索家族安排的人,会不知道这趟火车的原委?不过他又猜测对方或许是为了借自己的嘴来说给路明非听,当下觉得这份细致和谨慎跟自己有的一比。 “虽然我每个学期都坐,但还真不知道时刻表,而且这火车站里也没人知道。”他满不在乎地耸耸肩,态度就像每次坐车都是来这死等一样。 路明非叹了口气,其实也对,这家伙都能连续留级四年,还有什么能指望他的? “不过只有阶级低的人才会等车,高等阶级的都是车等你。”芬格尔说着向往的话,语气里却并不向往。 “阶级?”路明非觉得听他讲话还真是开眼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坐个破火车还分阶级吗? “你还别不当回事儿,阶级高的学生有一些特权,学院的资源会优先向他提供,比如派车。”芬格尔的儿化音也是相当溜,但话里也侧面说明了他们在等的这列火车,是只为学校服务的。 路明非‘啊’了声,懂了,合着他到底是没走出所谓贵族的圈子啊。而他并不以此为荣,反倒觉得格格不入。 “那你读了八年,阶级还不高吗?”他一时反应过来,对方也是在等车。 芬格尔就摊摊手,“实不相瞒,我现在正挣扎在退学和补学分的困境中。” 这边路明非跟新朋友胡扯闲聊,顾谶偶尔喝一口果汁,许是觉得不够甜,就剥开颗水果硬糖丢进去,在那轻轻摇晃着,像是搅咖啡。 “你身上一直装着这么多糖吗?”路明非好奇道。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身边之人的兜里总能抓出几块糖来,软糖居多,然后是各种口味的水果糖,普通的透明包装,但好吃。 “也没多少。”顾谶捏着糖纸,轻轻笑了下。 也许,是为了在肚子饿了去吃饭的路上,可以随时能吃口甜的。 24.幻梦 夜幕降临,远的近的先是点点的灯火,然后是连成片的光海,一幢幢林立的高楼像是并肩的巨人,俯瞰着霓虹闪亮的芝加哥城。 顾谶站在窗边,手里捧着杯热咖啡,偶尔惬意地轻嘬一口,漠然看着街上匆匆的行人。 这里是火车站旁的小旅馆,房间里算不上干净,但好在能睡人。路明非知道他赚钱不容易,本意是认同芬格尔的打算,三人裹着他带的毛毯凑活着在候车厅睡就得了。但在熬了一宿,第二天火车还没来之后,他就有些撑不住了。 所以三人就租了个小旅馆。 但不得不说的是,在芬格尔提出要睡火车站的提议后,路明非对这位便宜师兄的感官好了不少,虽然是外国人,但洒脱不拘小节的外国人更讨人喜欢不是? 此刻这对师兄弟就睡在离顾谶不远的床上,芬格尔的大毛腿压在路明非身上,后者的胳膊搂着前者的腰,睡得很香甜。 喝完咖啡,顾谶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将西服外套一盖,打算入睡。然后就瞥到芬格尔挠着痒痒醒来,两眼还有些睁不太开,五官皱着四下打量。 “老顾,还没睡啊?”他打了个哈欠。 这两天他算是跟顾谶混了个表面熟悉,也同路明非一样开始叫‘老顾’,只不过半点想要打探他底细的行为都没有,完全一副不知道他是谁的样子,保持着自己留级败狗的人设。 月色冷清,窗户开了一条缝隙,没捆好的窗帘散开小半,在夜风里飘荡。顾谶眯眼看着床上坐起的身影,淡淡应了声。 “睡不着吗?”芬格尔咧咧嘴,然后拍了拍当枕头的字典课本,“要不要念一段给你催催眠?” 他话是这么说,但看架势显然是要翻开的,至于大晚上的默读还是朗诵,那就全看这家伙的良心了。 顾谶别过头,向上拎了拎外套,闭上眼睛没有回应。 芬格尔挑了下眉,月光正亮,照着那人的侧脸,他感觉第一次在相处过后还没能完全了解一个人。 明明是跟加图索家族有关系,甚至是由那个苛刻严肃的老头亲自背书,可他没在顾谶身上看出半分贵族气质。而且他没怎么问,路明非自然而然就聊过顾谶几句,比如他们的相识,还有令人感动的废柴之间的友谊。 所以再加上这两天的接触,他甚至怀疑对方其实是走的副校长的后门儿,而弗罗斯特肯背书的原因是他跟那个老色批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当然,这只是芬格尔睡不着时的腹诽。 此刻,他拿起那本形似字典的课本,就这么坐靠在床头,借着透过窗的微微月光,翻开页来。 他的嘴唇在动,发出轻微的声音,听着成句,可无论怎么听都没办法听清他到底在说什么。那是晦涩的言语,肃穆庄严,形成万千奇异。 而在他低声诵读的时候,床上原本安睡的路明非忽然无意识地皱起了眉,整个人蜷缩在紧抓的毛毯里,像是卧伏的兽。 芬格尔看他一眼,转而装作不经意地往窗边看去,然后就是一愣,差点忘了下一句--顾谶呼吸均匀,竟然已经睡着了! 真就当催眠曲听了?他有些无语。 另一边,路明非的意识海洋里。 远处有钟声响起,似乎来自很远的教堂,回荡在空寂的荒野里。 月下的荒原上映着遥远处漆黑的教堂影子,打着火把不辨面孔的人群在荒原上奔跑,像是火光组成的长蛇,从山巅向着月亮跳跃。 圆月大得不可思议,半轮沉在地平线以下,而在视野的尽头,好像有人伫立,祂该是神色怜悯,遥遥望着疯狂奔向而来的人们。 某一时刻,似乎与昏沉着往这边窥伺的目光相视,白色的光焰骤然升腾,那是对方的瞳,月色在此刻暗淡,黑暗的荒原上像是黎明升起。 路明非蓦然惊醒,众多纷杂的念头碾过他方才的幻梦,可刚刚那壮丽的一幕却徘徊难去。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喝口水,一轮巨大的圆月在窗外缓缓升起,窗帘飘摇,月光泼洒进来,仿佛扑进海岸的潮水。小旅馆的房间笼罩在清冷如水的月光之中,一个小男孩靠着敞开的窗,沉默地坐在窗台上,抬头迎着月光。 大半夜这种场景当然让人觉得奇怪,不过更多的还是害怕。路明非喉间咽了咽,下意识喊老顾,但这时候才发现不光顾谶,就连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芬格尔都不见了,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片死寂,是他屏住的呼吸。 对面的男孩看起来是个华人,大约十三四岁,穿一身纯黑的小夜礼服,稚嫩的脸上流淌着纯净的辉光,还有路明非读不懂的沉默和悲伤。 换在平时他心里一定会冒出七八句不带重复的吐槽烂话,甚至他相信如果是顾谶面对此情此景,也一定会跟他所想一致,可能还会上前把对方从窗台上顺手揪下来,告诉他有多危险。 但现在路明非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不是因为他也喜欢坐在天台的高处,也不是因为词穷,而是被莫名的沉默和悲伤浸染。他想找一个宣泄口,将自己的情绪都说出来,傻子一样大笑或是耷拉着脑袋抹眼泪,而顾谶显然是最佳的倾诉对象,可他现在不在。 路明非忽然有些心慌。 可能是因为这个男孩出现的太过诡异,就像是在那个奇怪的梦之后专程等自己醒来,也可能是因为没有看到顾谶。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经习惯了对方在周围。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仿佛各自想着心事,又像沉默才能让他们彼此安心。 直到男孩轻声问:“交换吗?” “什么?”路明非没听懂。 “交换吗?”男孩重复。 “换什么?”路明非觉得莫名其妙,不过一开口就顺畅了许多,“我可没钱,房间都是老顾开的,我寻思他应该是不知道外国旅馆的洗手间在哪,师兄领他去了,你要想交换的话得先等等。” “……”路鸣泽对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废话多少有些措手不及。 他慢慢扭过头来,看向路明非,黄金般的瞳孔里流淌着宛若火焰的光,仿佛一面映着火的镜子。 即便路明非此前在奇怪的梦中,也曾看到冲天而起的白色光焰,此刻却不容他多想,他所有的意志都在一瞬间被那火光吞噬了。 他全身一颤,如濒临绝境般,身体里生出一股难言的力量,闭上眼睛猛地往后闪去。 “啊!”芬格尔的惨叫登时传来。 路明非看着再次清晰的场景:蒙蒙亮的天光透过窗,晦暗的小房间里像是有一层淡淡的雾霭,倒在地板上的便宜师兄哼哼唧唧地揉着后腰。街上嘈杂的声音传来,行人的脚步声、汽车鸣笛声,还有隐隐的车轮和铁轨的摩擦声。 没看到顾谶。 …… 25.上车 山峦起伏,陡峭的崖角像是先行者指引前方的手臂,遥遥奔向亘古不变的那轮巨大圆月,下方则是一望无际的荒原,仿佛暗流涌动的深海,一道道阴影汇聚成磅礴的黑雾,弥漫整片大地。 穿着精致小晚礼服的男孩就坐在崖边,伸出的双腿一下下晃着,手里的百日菊深红如血,在隐晦的月色下片片凋零。 “怎么办,你好像成为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人了。”他轻声说道。 旁边是与他成鲜明对比的修长身影,廉价的西服外套在风中荡漾,却恰好在宽肩上维持不坠。 “可能我是个好人吧。”顾谶看着崖底不断攀涌而上的阴影,笑容清淡。 “人?”路鸣泽歪头,好像不解。 顾谶垂眸看他,单薄镜片上似有月光凝聚。 路鸣泽低声道:“我们本来就是...怪物啊。” 顾谶没有说话,雪滴花于指尖绽放,在晚风中瓣瓣如同轻羽,飞出悬崖时黑雾争相恐后地席卷而上,即使顷刻间便如灼般消散,四下阴影亦追逐着白色的花瓣飘向遥遥远处。 仿佛一层云纱揭开,月光愈发清亮。 路鸣泽见此,将花梗随手丢掉,“别忘记我们的约定。” “当然。”顾谶微笑。 …… 现实之中,月隐繁星。 “又是做梦吧。” 因之前噩梦惊坐起的路明非在心里说,却不敢闭上眼睛再睡。 就在这时,他听到芬格尔仰头朝他抱怨,“你不要在梦里跳高,你刚才像一只受惊的跳蚤!” “不是梦?”路明非愣了愣,抬手一抹额头,一手的冷汗。 以前他也做过噩梦,却从没这么受惊过。他想到了梦里男孩金色的瞳孔,还有第一个梦里散发白芒的单眼瞳,仿佛吸摄无边黑暗的白洞。 芬格尔揉着腰起身,“把行李带上,车来了。” 路明非听见了铃声和火车汽笛的声音,他跳下床走到窗边,不远处一列火车刚刚进站,在凌晨薄薄的雾霭中,车灯闪过,似是朝他而来。 “快走!”芬格尔双手将油光打滑的鸡窝头简单抹成中分,外形很科学狂人,拉开门就往外走。 “等等,老顾呢?”路明非边拖行李箱边喊。 “外头买早点呢!”现在大概是凌晨两点钟,芬格尔很没素质地在楼道里大声回应,惹得路明非后知后觉地生出几分惭愧。 而或许是听到顾谶的消息后松了口气,也或许是惦记早点,路明非下楼时行李箱哐哐作响,不多会儿就听到从几个房间里传来了英文的国骂,还有愤怒的拖鞋砸到房门上的声响。 路明非更急了,制造出的声音也就越大,还好芬格尔够意思,这家伙没白长这么大块头,直接扛起一个行李箱就跑。 外头天光蒙蒙亮,拖着行李箱的两人很是狼狈地从狭窄的过道里钻出来,到了大街上才长吐口气。路明非扶着膝盖,四下张望,眼底还有未散的惊慌。 然后就看到出挑的身影穿过薄雾,慢悠悠地自长街那头走来。 路明非神色一松,连忙朝那边挥手,只不过还好记得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原地蹦高。 芬格尔就看了看两人,若有所思。 “车来了吗?”顾谶走到近前。 “刚来。”路明非眼睛往他手上瞅,“买的什么好吃的?” “肯德基。”顾谶将全家桶递给他。 “肯德基我爱吃啊。”芬格盯着鸡肉卷的纸袋,笑得傻乎乎。 三人朝火车站去,而因为吃人嘴短,路明非将一个行李箱的负担交给了便宜师兄,反正这家伙力气大,尤其是边走边吃的时候就像个骡子。 芝加哥火车站,一个黑影出现在空无一人的检票口,他穿着墨绿色的列车员制服,帽子上别着金色的徽章,打着手电的手里摇着金色的小铃,另一只手上拿着刷卡机。 “cc1000次快车,乘客请准备登车了。”列车员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 怪异的是,车站里的警卫仍在酣睡,像是什么都没听到,亮着灯的便利店里也没有人伸出头看一眼。 路明非鸡块都嚼得慢了些,三更半夜,这么一个像电影里绿皮火车标配的列车员出现在现代化的这里,竟然完全没有人注意到他? “是人是鬼?”他下意识去抓身边之人的袖子,但顾谶先知般躲开了,所以这只满是油光的手就抓在了芬格尔的胳膊上,毫不客气地在本就脏兮兮的衬衣上留下了光彩的手指印。 饶是芬格尔的粗神经,此时也眼角猛跳。 “是他的言灵效果而已,那家伙是个再正常不过的活人,还是后街男孩的粉丝呢。” “言灵?”路明非一脸迷惑。 但芬格尔显然没打算这时候解释,他直接朝着那边的后街男孩粉丝招手大喊,“三个人都在呐!” 顾谶从寄存处取了自己的行李箱。 检票的时候,芬格尔的票划过验票机,绿灯亮起,没有感情地发出‘嘟’得一声。 “芬格尔你还不退学呢?”列车员说道:“我还以为今年见不到你了。” “我可是有始有终的人。”芬格尔呵呵一笑,“车来得这么晚,我的阶级不会又降了吧?” 列车员给了他一个‘不愧是你’的眼神,“降到f了。” “真从农奴降到畜生了。”芬格尔嘀咕。 而当路明非的票划过验票机时,伴随着绿灯亮起的,是欢快的音乐声,还有列车员的绿眼睛。 “路明非?”列车员十分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调度上出错了,你是s级,可能是很少有那么高阶级的人,所以系统出错了吧。” “s?”芬格尔瞪大了眼睛,“不是只有校长是s吗?” “不止。”列车员说着他知道的,“不过应该不超过十个人。” 接着,当顾谶的磁卡票刷在验票机上之后,绿灯亮起,什么声音都没有。 “……”列车员愣了半晌,“普通人?” 路明非不明白这所谓的阶级是怎么判定的,顾谶普通人,自己怎么就s了? “算了,既然有票那就上车吧。”列车员不在乎地摆摆手。 就算是龙王想混上车也无所谓,自己只管接收,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这列火车的终点站更危险呢? 26.油画 “那个,我想问一下,这真的是一趟正式列车吗?”路明非忍不住道:“为什么列车表上没有它,为什么不准时到站?” “当然是,芝加哥特批的,直通卡塞尔学院。”列车员很有耐心地解释,“列车表上没有是因为它是支线车,不定期发车,就像那种从公共铁路走,但是通往一些矿山和工厂的特别列车。” 路明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顾谶忽然道。 或称9?站台。是英国j.k.罗琳的魔幻小说《哈利·波特》系列里的地点,存在于英国伦敦的国王十字车站的第九站台和第十站台中的第三个柱子,每年霍格沃茨特快列车会自此开出。 路明非轻轻‘啊’了声。 列车员不由多看了顾谶一眼,不过也没说什么。 他们踏上月台,高速列车停在铁轨上,亮着刺眼的灯。黑色的流线型车身上,耀眼的银白色藤蔓花纹在黑色的漆面上展开,华丽如艺术品。 唯一一扇滑开的车门外,古德里安教授背着手,面带微笑地看着这边,如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他的目光在顾谶脸上稍稍停留。 寒暄是在列车开起来的时候,漆黑的夜色在快速后退,隔着一张橡木条桌,古德里安客气道:“又见面了,这次是顾教员。” “荣幸之至。”顾谶也说着客气话。 古德里安不动声色地打量他,实在没想到眼前之人能有加图索家族的门路,还是那位苛责古板的弗罗斯特亲自点名。 当一个普通人被另眼相看的时候,那他就绝对不普通。他很难不好奇,对方身上究竟藏有什么秘密。 但顾谶只是看着窗外,并不像是很有谈兴。 不多会儿,路明非跟芬格尔换好校服走了过来,白色的衬衣、墨绿色滚着银色细边的西装、深玫瑰红色的领巾,胸口的口袋上绣着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校徽。 路明非显然觉得自己从踏上这列火车换上这身衣服开始,就已经是上等人了。他站在顾谶面前,骚包地拽了拽衣襟,然后还转了个小圈给他展示,得意地挑挑眉,明显是在等他夸奖的好话。 但这一次顾谶不是很配合,他撑着下巴,看似是上下扫了一眼,其实目光一直落在那枚世界树校徽上。 “红配绿,实在是好看不起来啊。” “呃...”路明非脸上得意顿时一僵。 “咖啡还是热巧克力?”还是古德里安体贴。 “热巧克力!”芬格尔举手。 “没问你,严肃点,这是新生入学辅导时间。”古德里安说着,看向路明非,“你也可以要一杯烈性酒什么的。” “...认真的吗?”路明非有些无语,这不像是他在入学,而像是顾谶在谈业务,好像下一秒就能掏出几瓶假酒来让大家品鉴一下。 芬格尔轻咳一声,“是让你喝点镇静的东西,免得你在辅导中途大声尖叫。” “那要一杯掺了安眠药的可乐,你说呢老顾?”路明非完全是在强撑,还想着得到好兄弟的支持。 顾谶就很给面子地说:“那你还是别喝了,万一再尿了。” “……”路明非,你可真够兄弟。 接下来,古德里安简单介绍了一下学校的制度,而其中能让路明非在意的也就只有所谓的‘3e’考试了,因为如果不能通过的话,他就得打道回府,奖学金也就没着落了。 之后,古德里安递过来一份文件,“这里有份保密协议,你先签署一下。” 面对这份拉丁文混合着英文的古怪文件,路明非看了好几分钟终于确定自己看不懂,他就悄悄在桌子底下碰了碰顾谶的脚,暗示般将文件往他手边蹭了蹭。 顾谶迎着路明非忐忑的眼神,爱莫能助地叹了口气。 路明非这才想起眼前这家伙也是个英文白痴。 半晌,在对面俩老外的注视下,他手有点哆嗦着签了。 他乘坐的这趟快车,正以每小时200公里以上的高速,驶往神秘且未知的学院。不过这是他父母给他指出的道路,他还能拒绝什么呢?况且顾谶也在身边。 古德里安小心地收起那份文件,表情可见是松了口气。 路明非忽然有种签了卖身契的错觉。 “然后是这位顾谶先生。”古德里安语气有些严肃起来,“你能来我们学院当教员,想必对我们的学科和研究课题已经有所了解,我还是希望你能慎重考虑。” 路明非眨眨眼睛,“顾教员?” 不会吧,顾谶不会是去当老师的吧?他这么一想,不禁觉得未来一片黑暗--这个大学到底是干嘛的?培养二道贩子的中转站吗? “我早就考虑好了。”顾谶温和的笑容就像面前这杯热巧克力,“货比三家,咱们学院的前景是最好的!” 古德里安自认是个学者,虽然曾在精神病院混过,但还真没见过市井气这么足的家伙,拿卡塞尔学院货比三家?还真敢说啊。 “所以学院有多偏科?”路明非抱了很大决心才问出来。 古德里安深吸口气,他之前坐在靠车壁的墨绿色沙发上,后面是一幅被帆布遮挡起来的巨画,他猛地揭开了遮挡的帆布。 画作很大,装裱精美,画却狰狞。 铁青色的天空下流火漂浮,黑色的龙正从尸堆深处腾起,双翼挂满了亡者的骨骼,展开的巨大膜翼后是一颗参天巨树,已经枯死的树枝向四面八方延伸,宛若织成了一张支撑着皲裂天空的密网。 “龙?”路明非只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 而顾谶看的则是画中的巨树,那棵树犹如竭水般将要死亡,而黑龙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与它相同的命运。 画的有些抽象,跟他的素描比还差了许多。 而就像古德里安注视着路明非一样,貌似无所事事的芬格尔一直在观察顾谶的反应,但得到的是正常反馈。 “准确地说,是龙皇,尼德霍格。”古德里安说道:“根据北欧神话《老爱答经》的记叙,诸神黄昏时,这个大家伙会把世界之树的树根咬断。卡塞尔学院研究的就是龙类。当然,你也可以选择其他不同的学科,但最终我们的目的只有一个。” 他顿了顿:“屠龙!” 路明非惊得腿一软,然后意识里一片漆黑。 仿佛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整个列车摇晃,所有灯光跳闪着熄灭,那两个字仿佛是魔咒,唤醒了沉睡在黑暗里的君王。 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里,隐约有一双末世般的黄金瞳缓缓张开。 看着很干脆昏睡过去的路明非,顾谶伸手把他肩膀扶正。 “看来明非他不是一个很坚强的人啊。”古德里安感慨。 顾谶点头,“嗯,但他接受能力比较强。” 想必此刻路明非的意识海洋里,又是发生在亘久之前,用血与火染就的画面。 疾驰的车窗外,云团在动,繁星却隐没。 27.教员 “欢迎你的到来。” 卡塞尔学院,校长室。 儒雅帅气的银发老人从红木桌上起身,笑容爽朗,张开的双臂好像在欢迎老朋友归家一样。 对面,顾谶笑容得体,说着谢谢。他看着以人类生命来算,明明年迈到早该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所感受到的却是对方体内如岩浆般沸腾的血气。 好想吃掉...他忍不住摸上右边眼眶,隐隐是烧灼的刺痛。 但好人跟坏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懂得克制。顾谶当然觉得自己是好人,是永恒正义的化身,而且面前之人也是唯一一个与他拥有相同正义的人类。 希尔伯特·让·昂热。 所以,他表现得宠辱不惊,谦逊如真的是托关系来的末学后进。 “坦白说,像你这样空降来的普通人还是头一个,我还是第一次见弗罗斯特有这么通融的一面。”昂热笑道。 他体格威猛,笑起来也豪迈,却没有半分压迫感,反而像是蔼然的长者,在跟后辈开着另一个老家伙的玩笑。 “老罗是挺古板的。”顾谶点点头。 昂热脑筋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老罗’是谁。只不过他虽然好奇对方跟加图索家族的关系,但人都是有秘密的,而他向来尊重别人的秘密,前提是不会妨碍到他。 所以他没有多问,而是说道:“校董会那边的意思,是让你担任社会实践学的教员,想必你也知道我们一直以来的研究课题,所以这门学科是有些危险的。” 他没有多解释,当选择加入这所学院,不管对方怀有什么样的目的,起码都已经做好了觉悟,这无关对方的血统或能力。当然,最重要的是弗罗斯特不会派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来。 “我在来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了。”顾谶说。 他同样没有赘言,他只需要表达出自己的意愿和决心就好了,留在这座学院的意愿,屠龙的决心。 “好吧。”昂热耸耸肩,顺手从衣架上取下长风衣,“虽然还想跟新朋友多聊几句,不过很遗憾,我马上就要动身了,熟悉校园的事就交给古德里安和诺玛了。” 顾谶点点头,“那就先不打扰了。” 昂热臂弯搭着风衣,看着他离开,校长室的门轻轻关上。 他没有打听任何有关路明非的事情。 顾谶在诺玛的数据库中完全是一个普通人,无论是生平经历还是血统,可他却能跟弗罗斯特有联系,或许是加图索家族做的隐瞒。他不知道对方跟路明非是偶然相识还是刻意接近,但不管对方怀有何种目的,昂热都不想表现出自己对路明非的另眼相看。 因为到时候会很麻烦,如果顾谶真的是那些老顽固的人。 …… 卡塞尔学院很大,到处是绿色的草坪,铺着绯红色的鹅卵石路,还有古典建筑群。这对走过的路不多的顾谶来说,委实有些容易迷路。而且偌大校区竟看不到什么人,显得空荡荡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古德里安匆匆走过,身旁还跟着一个拎手提箱的中年人,两人边走边说着什么。 “古教授!”顾谶喊了声。 那边,古德里安明显吓了一跳,连忙抬头张望。 “嘿,顾教员。” 三人就走到了一起,顾谶也知道了拎手提箱的中年人名为富山雅史,曰本人,是卡塞尔学院的心理辅导教员。 “真不好意思,怠慢你了。”古德里安看到顾谶还拉着行李箱。 “没什么。”顾谶表示不在意,谁让他刚下火车就来见昂热了呢。 “见到校长了吗?”古德里安好奇道。 “嗯,校长很忙。”顾谶说。 “清闲的时候可以在夏威夷晒太阳,但一旦忙起来就天南海北地到处飞。”古德里安笑了笑,“不只是校长,我们都是这样的。” “不同的是有人满世界地屠龙,有的人只是负责招生。”富山雅史补充一句。 他能这么说,显然也是知道了顾谶的身份。 古德里安顿时瞪起眼睛。 顾谶问道:“你们是要去哪,路明非呢?” “就是去见路明非。”古德里安说道:“他现在应该已经醒过来了。” 再见到路明非的时候是在一间装饰古典的书房里,在环绕四周的书柜中心,这小子盖着一条毛毯,惬意地躺在那张牛皮长椅上。 看到来人后,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你醒啦?”古德里安打了个招呼。 “这是在哪?我们之前翻车了吗?”路明非揉着太阳穴,只觉得血管突突地跳。 “我们已经到卡塞尔学院了,是你在入学辅导的时候被吓晕过去了。”古德里安摊摊手,“以前接受入学辅导的学生,也有比较惊讶的,不过像你这么大反应的前所未有,你对龙有那么大恐惧吗?” “不是,我不是害怕。”路明非开始还嘴硬,然后不自觉就提高了音量,“我出国留学的贵族大学,竟然是个培训屠龙高手的专科学校,拜托!老顾你不觉得离谱吗?” 顾谶想了想,“还能接受。” 路明非汗颜,“是不是只要给你开高工资,就算让你扛着火箭炮往龙巢里冲都可以?” “为了恰饭嘛。”顾谶幽幽一叹。 路明非捏着眉心,没想到就连他都叛变了,自己反而成了最难接受这一切的那个人。 看到他这副‘你们都疯了’的模样,早有准备的古德里安拍了拍手,“对于有些新生,必须给他们看实证。” 富山雅史便走过来,把两个手提箱放在桌上。 他十分恭敬地对路明非鞠躬,用流利的中文做了自我介绍,并表达了对s级新生的欢迎,曰本人的作风十足。 “已经四十多年,我们不曾有过s级的新生了。”他感叹道。 “四十多年前那个s级新生是什么样的人?”路明非试探道:“绝世屠龙高手么?” 他顺着这些人的思路说,脑子里下意识想到的却是《倚天屠龙记》里的张无忌。好吧,确实跟屠龙没什么关系,硬要沾边的话那也得是会‘降龙十八掌’的乔峰。 身为心理辅导教员,富山雅史明显能看出这位s级的心不在焉,“也许他有机会,但他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吞枪自杀了。” “吞枪自杀?”路明非一愣。 “因为成绩太优秀,思维太敏锐,在钻研龙类事典时陷入了某些哲学上的思辨难关,一时没解脱出来,就吞枪了。”富山雅史很是遗憾地说,“后来我们才增设了心理教员。” 顾谶点点头,“这么一说,明非你很安全。” 路明非白他一眼,当自己没听出来是在说自己迟钝吗? 古德里安说道:“另外,之前空缺的社会实践学教员也补缺了,这样起码能带他们出去走走,免得被哲学搞出头脑风暴走火入魔。” 路明非不太确定道:“你说的新教员该不会是...” “就是你认识的顾教员。”古德里安给了他沉重一击。 路明非眼前一黑,得,他能想象的到本该兴致勃勃外出的一群哲学家,被顾谶拉着去骑电玩摩托,顺便拿着假酒传单走街串巷挨个酒吧踩点的场景了。 28.龙与苏醒 “我们带来了两件证明,来证明这世界上确实存在龙类。” 富山雅史是务实的,在场间氛围将要往插科打诨方向发展的时候,及时开口补救回来。 他用密码和指纹打开了第一只手提箱,揭去了层层遮挡的黑色泡沫,被珍藏的事物显露真容--一片黑色的鳞。 鳞片大约有半个手掌大小,呈完美的盾形,光洁得像是新上了油,纹理在油光下清晰可辨。 顾谶下颔轻抬。 富山雅史示意道:“可以捏捏看。” 在路明非犹豫的时候,顾谶已经捏起那片鳞来。 质感有点像钢,冰凉坚韧,却很轻。 他的指尖一点点划过上面的纹理,似乎能从冰冷的死物中看到它原本归属的庞然大物的身影。 --浓郁如血的天色下,暴雨滂沱,它立于黑暗朝四方嘶吼,却被从光明处涌来的人群吞没,他们钉它的骨,淋它的血,他们欢呼雀跃,喊声震天。 “感觉怎么样?”路明非小心翼翼的声音让顾谶回神。 “没什么感觉。”顾谶递给他。 路明非放心了,只不过在他想接的时候,富山雅史先一步接了过去,然后将之放到了窗台上。随后不等面露疑惑的路明非发问,手心里就被塞了个冰凉的东西。 路明非傻了,居然是一柄手枪! 富山雅史悠闲地给他介绍了这把装备部改进的手枪,并让他放心大胆地朝鳞片开枪。 “去吧,我们的s级!”他给脸色苍白的新生鼓劲,同时拉着左右两边的同事一起。 古德里安一头黑线。 顾谶的西服外套都差点被这曰本人晃掉,合着这家伙不光是个行动派,还会搞人心态。 至于被寄予厚望的路明非则苦着脸,“我知道这枪,007也用它。” “经典吧?”富山雅史捂起耳朵,“对准鳞片开枪就好了。” 路明非看向顾谶,做最后确认。 顾谶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然后路明非就扣动了扳机,在轰然的巨响声里,近四十年唯一的s级新生被改造枪的后坐力整个掀飞,直接摔进了身后的沙发里,两眼呆滞。 “原来他不是那种体力优秀的学生,也许我该拿把普通的左轮过来。”富山雅史有些惊讶,然后看向顾谶,“顾教员,你刚刚应该提醒我的。” “...好吧。”作为朋友,顾谶的确是该提醒一下。 富山雅史看到他的态度,不由挑了下眉,他刚刚不无试探的意思,可身边之人没有丝毫面对他们胡闹时的不耐,甚至很是迁就。 看来他跟路明非的关系的确很好,这跟他本身的性格也有关。这是身为心理学家的初印象。 在他内心展开分析的时候,顾谶走过去扶起路明非。 这小子还有些懵,看向他的时候仿佛没有焦距,直到富山雅史将毫发无损、甚至连一丝划痕都没留下的鳞片在他眼前晃了晃。 “这就是龙鳞,1900年斯文·赫定在楼兰古城发现的。虽然他没能认出来,但他发现用火烧或用锤子敲打都无法损坏这片东西,所以把它带回了欧洲。在欧洲有人把它认了出来,那个人叫梅涅克·卡塞尔。” 富山雅史露出笑容,“这是证据之一,现在你是不是对龙的存在有点相信了?” 路明非还在嘴硬,说这可能是高科技。 顾谶的表情却倏然有些冷,并不是因为这片鳞或路明非,而是因为富山雅史刚刚提到的那个人名。 梅涅克·卡塞尔。 伟大的屠龙者,秘党的英雄。 他摘下眼镜,从衬衣口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擦拭着。 富山雅史不禁多看了他两眼,那不是配西装的手帕,更像是私人缝制的随时使用的手绢,简言之就是那浅蓝色的底布上绣着白色的花,看起来有些土。 不过在看着顾谶的时候,他又忍不住想,许是因为拿着手绢的人是他,所以在这古典雅致的书房里,有种淡然的闲适,令人感到安静。这跟大呼小叫的路明非是不同的,所以他对这两人能成为朋友难免有点好奇。 但富山雅史还没忘记正事,他看向其实差不多已经相信了的路明非,“即便是纳米技术制成的钛合金,也挡不住这样一枪吧?我有东京大学的材料学博士学位,你要相信我。” 这就是典型的‘我书读得比你多,不会骗你’。顾谶跟路明非相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地有此共识。 这里不仅遍地疯子,还都是高学历的疯子。 “好,那么第二件证明。”富山雅史显然get到了两人的无声交流,当即啪地一声打开了第二个手提箱。 “用眼睛,不必用大脑来思考。” 一只圆柱形的大玻璃瓶被放到了书桌上,就像生物课上老师用来装标本的那种瓶子。 当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不光路明非像被雷劈了一样震惊地张大了嘴,就连顾谶都感到意外般怔了下。 泡在淡黄色福尔马林溶液里的,是一个很像蜥蜴的动物,黄白色的,蜷缩着修长的尾巴,嘴边的长须在溶液里缓慢地飘拂,合着眼睛的样子看起来如安详的胎儿。 而在它的背后,展开了两面膜翼。 “这是一条还在沉睡中的红龙幼崽,龙类很难死去,即使你杀死它也只是一时的,它们会在沉睡中慢慢恢复。” 富山雅史很满意两人的表情,“这可是很难得的标本,通常人类很难捕获完整的龙类,因为它们的大脑可以感觉到人类大脑的活动,所以要么会在人类靠近前发动进攻,要么就会逃走。 这个标本是1796年在印度发现的,这条红龙幼崽应该是在刚孵化出来的时候被巨蟒吞下去了,当地的农民杀死了巨蟒,从它肚子里得到了这个幼崽。” 路明非头皮发麻,“这真的不是塑胶的吗?” “凑近来看看。”富山雅史把玻璃瓶拿到两人眼前。 “看它的细节,鳞片的纹路。”他的语气充满赞叹,“什么样的艺术家,能做出这样完美的塑胶制品来?” 顾谶戴好眼镜,隔着一层半厘米厚玻璃的标本瓶端详那只红龙幼崽,它的膜翼和长须都在溶液里拂动,像悬停在云中。 这样完美的生命,只有自然或者神才能诞育出来。 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红龙幼崽骤然睁开了眼睛! 29.时间遗忘 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的红龙幼崽,忽然睁开了眼睛。金黄色的眼睛,冰冷地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孔,全身从头至尾痉挛般地一颤,伸长脖子对顾谶发出了吼叫。 无声,喉咙深处有亮色的火光出现,那是凝聚的龙炎,它奋力张开双翼,想要突破玻璃瓶的束缚! 它苏醒了。 路明非三人都傻了,看着古老的标本在他们面前复活。 顾谶眼底却是些微怜悯,挣扎的红龙幼崽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发出无声的咆哮,但下一刻福尔马林溶液就灌入了它的喉咙,那道细微的火焰立刻熄灭了,令它仿佛溺水的人那样痛苦不堪地呛咳起来。 而它最终也未能突破玻璃瓶,它强有力地振动膜翼,但撞在玻璃壁上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次积累了数百年的复苏,结束得和开始得一样迅速。 在几人眼前,很快龙崽就重新蜷缩起来,恢复了安详,又一次进入了休眠。 所谓的龙,血统中蕴含的强大能量,到最后却连自由都未能争取。 顾谶直起身来,再未看一眼。 而身边的路明非则发出悠长的尖叫,哆嗦地指着玻璃瓶,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喊什么。”古德里安喃喃道。 “你没看见么,它活过来了,它刚才活过来啦,活的龙!”路明非摇晃着这个懵逼的老家伙,脸色煞白,脚下却很诚实地往顾谶身边挪了几步。 “看见了。”古德里安喉间咽了咽,愣愣地看向富山雅史,“你也看见了,对不对?” 富山雅史脸色惨白,明显是刚刚回神,闻言只顾点头,“对...不过这真不是我的本意,我也不知道它刚好会醒过来。” 说着,他音量忽然拔高几分,嘶叫着怒斥档案馆那帮贴标签的蠢蛋。 “还好从前年开始,就更换了纳米材料容器,不然刚才就撑不住了。”古德里安汗颜道:“不过它的苏醒日,是我和曼施坦因教授计算的,按说不会出错啊...除非是血统召唤!” “血统召唤?”富山雅史收声,理智回归后盯着路明非,眼神像在打量一个怪物。 被他这么看着的废柴露出个干巴巴的笑容,被一个脸上写着‘我是曰本人’的中年男人这么盯住,换谁也脊背发麻。 “除了血统召唤,还能是什么让龙类提前苏醒?”古德里安忽然恢复了精神,目光灼热地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是你强大的血统在召唤它啊明非,你现在该知道自己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了吧?” 路明非的肩膀都快被这容易激动的老家伙给拍塌了,疼得一阵龇牙咧嘴。 “等等,什么跟什么啊?别把这种要人命的意外推我身上,我可什么都没做!”他很是委屈地大叫。 古德里安笑容和蔼,“龙皇可是只凭凝视就能让人类臣服的,你什么都不用做,因为你是具备次代种能力的龙族混血!” 他在看着路明非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狂喜,就像宗教的信徒看到了圣婴。 路明非当然受不了这老家伙的目光,离他更远了,几乎要站到顾谶胳膊后边。 “什么混血?我爸妈都是人类,你《聊斋志异》看多了?与其说我是龙族混血,还不如说老顾就是龙!” 他现在虽然是在争辩,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因为今天所见早就刷新了他的认知,他十几年的世界观也一直在崩塌中。 倒是顾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之后,就像他跟古德里安说过的那样,路明非有很强的接受能力,高情商的说法是随遇而安,往通俗了讲就是随波逐流,又蔫又怂的人,只要被推一下,就会往那个方向走。 路明非现在就是这样。 不过顾谶也没有插手或者阻拦,因为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怪物和怪物的对决,至死方休。 …… 谁不想了解真实的世界呢,那世界广阔得你难以想像,跟它相比,你原来所知的世界,不过是一粒米放在荒原上那样渺小。 这是富山雅史说的话,似叹息,似蛊惑。 走出背后这栋中世纪风格的建筑,垂头耷脑的路明非忽然低声说了句‘沧海一粟’。 声音很低,顾谶恰好听到,便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路明非抬头,露出个勉强的笑容。远处仿佛教堂的建筑顶上有鸽子起落,这两天的所见所闻,让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了,也拿不准顾谶到底是人还是混血种。 如果是人,那他会很羡慕,而如果是混血种...只是这么一想,路明非低沉的心里就出现些高兴,因为在踏入所谓真实世界的时候,有人在一路陪着自己。 或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与过去告别,不能与从前的人说,只能往前走,不回头。就像他看到命运之门洞开的那天晚上,天使和撒旦同时降临。 “怎么了?”顾谶有些疑惑地低头,虽然路明非一直很怂很弱,可远不至于会被什么吓哭,但现在这小子眼角的湿润,是眼泪吗? “没什么啦。”路明非用手背蹭了下鼻子,赧然地移开视线。 顾谶看着他,沉默片刻,“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回去。” 路明非一愣,下意识看过去。 原本就比他高的顾谶站在阶上,背后是古老的建筑,温驯的白鸽自檐角振翅,阳光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似被遗忘的旧神俯瞰人间。 这一刻,路明非忽然有种错觉,那就是只要自己说一句同意,即便前方有千军万马阻拦,他也会杀出一条血路,带自己回到那个南方的小城。 不光路明非有些失神,旁边的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也愣住了,他们听到了顾谶的话,换在以往肯定会当做不自量力的玩笑来听,可此时却莫名感到一阵悚然。 就像沉积的厚重云层,阴雨连绵中,孤身一人置身荒野。 “顾教员...”富山雅史下意识开口。 “嗐。”顾谶忽然出声,无奈般摊摊手,“差点忘了你之前还签了保密协议。” 所有的压力一扫而空,像是彩虹出现时的幻光。 路明非扯了扯嘴角,“我还以为你真打算带我杀出龙巢,单枪匹马闯回国。” “我又不是赵子龙。”顾谶给他一个白眼。 “我也不是阿斗哇!”路明非大叫。 古德里安跟富山雅史相视一眼,一时间有些搞不懂两人的相处方式。 但就在这时,凄厉的警报声突然横空划过。 30.这样活着 突然响起的防空警报声在校园里四处回荡,像是咆哮着狂奔的幽灵,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顾谶看向空无一人的校园,目光停留在那些古建筑群上。 而看着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瞬间严峻起来的脸色,路明非心里一咯噔,“是空袭吗?龙族来进攻了?” “糟糕,忘记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富山雅史脸色发青,急声道:“快找隐蔽物,他们要开始了!” “他们?”路明非很敏锐。 “还是先回办公室躲一下吧。”古德里安神情肃然。 很显然,两人都没时间解释,一是目前对路明非没必要解释,二是以顾谶的门路,不可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但巧的是,顾谶还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场面。 不等他们进身后的小楼,穿着黑色作战衣手持m4枪族的人群就从中蜂拥而出,之前要进楼维修被路明非用枪打碎的窗户的维修工人们,还试图上前阻拦,但对方抬枪就射,那些特种兵般魁梧的木工们像稻子一般倒下。 顾谶拽着大脑一片空白的路明非就往建筑物间的窄道里窜,富山雅史跟古德里安双手抱头跟在后头,看他们两人熟练的动作,显然对这种场景不陌生。 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入侵者完全无视了他们,连看都不看,直接从窄道外快速闪过,跃到花坛后或草坪里,开始以作战姿势突进。 而前方祥和美好的教堂里,则呼啦冲出了穿深红色作战服的人。 原本寂静到极点的校园忽然就变成了战场,每一栋建筑物里都有人往外涌出,他们以衣服颜色区分群体,每个人都带着武器,见面就毫不留情地扫射,很多人在露面的瞬间就被撂倒在地。 枪声震耳欲聋,路明非捂着耳朵,张大了嘴想说什么,但又十分清楚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所以就憋得难受。 他下意识看向顾谶,结果发现那家伙闲散地贴着墙,正在剥糖纸。阳光下,糖纸愈发透明,而从糖的颜色上看,那应该是橙味的水果糖。如果吃进嘴里的话,应该会酸甜地让人不自觉眯起眼睛。 路明非猛地晃了晃头,这种时候自己竟然还胡思乱想这个? 而顾谶居然真的在吃糖,路明非看到一颗流弹就从他面前划过,像有一道急促的气流。并且他现在才注意到,在刚刚那种情况下,顾谶还没忘记带上行李箱,那个黑箱子此刻就在他的腿边,一尘不染。 “疯了,都疯了。”他喃喃道。 旁边,古德里安矮着身子,大声咆哮,“学会生主席想干什么,他叫什么名字来着?他不想被扣学分吧?” “他在乎过么,他的绩点本来就不高。”富山雅史说着,敏捷下蹲,麻利的身手像个战士,而子弹的呼啸声就从他的头顶掠过,将仔细打理的发型吹乱。 或许正是因为被破坏了发型,这个看起来不苟言笑实则带有一点幽默属性的心理辅导教员猛地站起来,愤怒道:“他叫凯撒·加图索,那个开布加迪威龙的纨绔子弟!” 听到这个名字,顾谶吃糖的动作一顿,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另一张冠以加图索之名的老脸,不过他转而便将糖抵到另一边牙上,在嘴里一下下地嘬。 富山雅史已经掏出了他那把航炮(航空机炮)版的ppk,另外更换了一个弹夹,一脸突击队即将上战场的决然。 古德里安大喊回应:“我记住他了,如果他选我的课,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颗不知从哪个方向来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动能射入了他的身体,在那身邋遢的西装上留下了一个冒烟的弹洞,一泼血差点溅到目瞪口呆的路明非脸上。 古德里安低头,吃力地看了一眼身上的弹孔,伸手拉住路明非只说了一句,“你的选课单...要填好!” 然后他就瘫倒在地。 旁边本打算要‘上战场’的富山雅史表情一僵,显然没想到应该掩护自己出去大杀四方的战友就这么躺了,他稍加思索,就扑到了老友身上,看似是要上去救援,实际上是想确认这老家伙是不是见势不妙干脆装死。 可他只是刚有动作,背后就中了一枪,像被人从后推了一把,猛地向前扑了几步,再也没爬起来。 顾谶就在他正对面,还记得这位同事倒下前的表情,憋屈、留恋、不甘心,还有对刚认识没多久的同事的不舍。这种情绪应该是遗憾,因为大家都还没能坐下来好好聊聊天,说说或辉煌或惨淡的过去,谈谈理想化的未来,然后再小酌几杯,开怀大笑,大家就算是熟了。 其中大概有真实心情的写照,但总体来说还有演的成分。因为顾谶还能感受到趴在地上的两人的呼吸。 他们当然没死。 如果路明非没有被吓傻,还能冷静思考的话,也能发现这一点。 但很可惜,近四十年来第一位s级此刻正哆哆嗦嗦地贴在墙上,熟知他性格的顾谶大概能猜到他现在脑袋里是一团浆糊。 “老,老顾。”路明非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之前说回去的事儿,还作数吗?” “……” 顾谶忽然想起了路明非的‘弟弟’。 那个矮子明明比自己还要担心他,但在路明非无数个或狼狈或无助的时候,从没有出现过。可能是不想引人注意,也可能是存了让他成长的想法。 就像那晚,路鸣泽说自己已经成了路明非信任且亲近的人,这似乎有离自己的初衷,顾谶心想。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做的有些多了,包括路明非偶尔对他的依赖。为什么会这样呢? 水果糖在嘴里咬碎,沁人的甜掩过了酸味。顾谶觉得,可能是在看到路明非的时候,就会忍不住想帮助他。哪怕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于对方来说也是一种关心,所以路明非才会为了朋友拼命,哪怕这个朋友只是陪他一起打游戏,请他吃快餐,听他倾诉。 而顾谶给的并不是施舍,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才有了像人一样活着的感觉。所以他才会遇到同样作为人类的夏弥,才会请她吃饭喝酒,才会留下短暂但历久弥新的记忆。 这样活着很好。 他深吸口气,朝着还在等他回答的路明非大喊:“回个屁,干死他们!” 不时有冷弹倏忽射过,路明非却觉得原本僵直像木桩的身体忽然活泛了起来,重新鲜活着,并热血沸腾。 番外·不夏一顾 这是分开之后的新年,他们未曾再见过面,也未曾联络过。 除夕的夜晚注定是热闹的,城市的光霓虹闪烁,五彩缤纷的烟花绽放。即便是这个藏在灯火通明的高楼大厦后的老旧小区,也有簇簇升腾的烟火,在连串的鞭炮声里,还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欢笑声。 白色的蕾丝纱帘和深青色的绒帘轻轻拂动,夏弥抱膝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那些孩子手中点点飘散的火光,清寂的眼底有些出神。 屋子是空空的一整间,原本大概是配电房一类的地方,连洗手间都没有。她的身后是一张在屋子正中的床,还有角落里的老式五斗柜,另一侧的角落里是燃气灶台和一台老式的双开门冰箱。 房间里没有开灯,这里是高层,月光透亮,烟花一闪而逝又次第绽放,斑斓的色彩映照在夏弥身上,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也跟着飘忽不定。 熄屏的手机就在她的手边,离得很近,她偶尔会看一眼,好像是在期待着什么,也好像没什么理由。 或许,是因为有期待,心才会热。 外头的鞭炮声渐渐少了,零星的几个响儿也是调皮的小孩在玩,这也表示夜已经深了。 笑声和晚会节目的声音就在零星的鞭炮声中传来,夏弥仰头看了眼锈迹般般的金属窗框,可能是窗户关不严实,所以声音多的有些喧闹,还有饭菜的香,她闻出了饺子出锅的味道。 刚刚还压制的回忆一下就涌上心头,也是这样的热火朝天,在人与人的热乎气儿里,是烫嘴的石锅鱼,是滑溜劲道的拉面,还有凉爽的啤酒,还有坐在对面的人。 而现在,对面的窗上映着近在咫尺的人影,落魄又单薄。 夏弥啧了声,像是嘲讽,敛眸时睫毛垂下来,如小小的扇影,关上了那扇窗。 少顷,她抓了手机起身,在床边拎了装满各种口味薯片的购物袋,戴上卫衣的帽子就往外走,只不过出门前想了想,又打开冰箱拿了一板酸奶。 她关房门的时候有些用力,下楼时购物袋蹭着腿边发出响声,混着脚步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而往往等走过了台阶,感应灯才会亮起,即便是昏黄的光也永远迟她一步,从不替她照亮前方。 昏暗的灯光里,只有墙上贴满的各种小广告反射着幽光。 站在单人进的老楼门前,夏弥轻吸口气,些微刺鼻的硝烟和饭香混杂,她胸口忽然酸了下,但转眼便如常。 小区的水泥地面有些坑洼不平,她紧了紧外套,快步朝前。 夜色深沉,像是一层幕布将她笼罩,宛若枷锁。 …… 远的近的,数不清的烟花在天上炸开,金的光,银的花,火的尾,热烈盛大,美不胜收。 顾谶裹着毛毯,靠在阳台的落地窗边,璀璨的光影在单薄的镜片上浮动变幻,映出那双相比之下黯淡无光的眼睛。 任何强大都是需要代价来维持的,他也不能免俗,而今天就是他最虚弱的时候。体内的龙血寂静如深海的冰,精神却仿佛失控般亢奋,他脖颈上的血管如灼烧般鲜红,如在承受着难以言喻的隐忍。 室内只余一盏撑不起黑暗的床头灯亮着,放在床上的手机不时会闪烁一下,那是客户发来了拜年短信,间或有同一个提示音响起,那是除夕夜耐不住寂寞的路明非,这小子总会在高兴或不高兴的时候来骚扰他,也只能骚扰他。 顾谶抬起手,刚叠好的纸飞机停在手心里,他换只手捏着,哈了口气,随手掷出。 迎着光,纸飞机摇摇晃晃,在夜风里寻找着方向,最后触到墙上枯死的爬山虎,跌进角落里。 而影影重重间,那里已经堆了许多纸飞机,有的已经弯折,有的布满灰尘,有的在雪化时浸湿腐烂。相同的是从没有一架能够飞过这面墙,飞到外面去,它们只是有一阵乘风,然后就迅速坠落。 顾谶偏头,轻轻磕在木质的窗框上。 在身后昏黄微弱的光线中,他若镶嵌的一片剪影。 …… …… 时间在顾谶刚刚打包行李去美国的时候。 黄昏时分,穿着白裙的身影出现在了那幢老别墅前。 夏弥微微仰着头,站在铁栅栏门口,看着二楼没关紧的窗,有风吹过白色纱帘,拂动像是摆手。 她其实并不喜欢穿裙子,因为那样显得太娇弱,而她一点都不想让人这么觉得。但或许,是因为那日油桐花开放,在校园长长的甬路上,她看到某个人多看了那个叫陈雯雯的女生两眼。 陈雯雯当时就穿着棉布裙。 也没那么好看,夏弥心想。 日暮途远,老别墅蔓墙常青,她垂首挽发,似是踌躇。 有遛弯儿的大爷看到,顺口说:“别等了,这家的小老板听说出差去啦。” “我知道的。”夏弥抿唇轻笑,指尖挑起一串钥匙,脆声碰撞当啷响。 大爷见此,摇摇头走了。 而他的出现好像就是为了让夏弥做出决定,她捻着钥匙,轻易就找到了开门锁的那把。 跟顾谶手上带着锈迹的钥匙不同,她手里的还新,一看就是放在抽屉里没用过几次。细长的钥匙插入锁孔,那看起来锈迹般般的大锁竟十分灵活,机簧弹动的声音分外悦耳。 夏弥满意地点点头。 院里同她离开时并无两样,想想也是,不过经年而已,小树还是小树,石板路旁仍有几株杂草。看得出来,就算住在这里的家伙还在,他也是不会打理的。 当走进屋里,明明只有通风过后的气味,她却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熟悉,这跟她那个虽然有着能看到夕阳的巨大落地窗,却没有半点人气的出租房是不同的。可明明,这里也只有一个人住。 夏弥咬了下唇角,拾阶上楼。 她的房间已经锁上了,进去后,还是她最后收拾的模样,铺在床上的防尘罩单没有一丝褶皱,就连压在底下的空气凹痕都没有变化。 “他没进来过?”夏弥心底浮现出这个念头,竟然还有点不忿。 然后她就径直去了顾谶的房间,当用钥匙开门后,她撇撇嘴,竟然连他自己的房间钥匙都给了自己,这人啊... 房间意料之中收拾得很干净,就连床单都是洗过晒干后才铺上的。 夏弥掀开罩单,在床边坐了会儿,她这才发现这间主卧的采光这么好,向着阳光却不刺眼,沐浴在余晖里的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她沉默片刻,试探着,犹豫着,放松地舒展开身子,朝后倒下。不是很软的床铺,有晒过太阳后的淡淡洗衣液味道,很温暖。她觉得躺在这样的床上,恐怕不一会儿就能睡着。 天花板也清理得干净,不是老楼白腻染成的暗黄,而是新帖的墙纸,一尘不染。 夏弥垂在床边的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踢着,眉眼间是感到舒适后的完全放松。 但并不很长,她就深吸口气坐了起来,因为她怕自己会睡着。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了,也是最后一次跟那个人有交集,他不在正好,省得没必要的寒暄,夏弥这么想。 但马上她又摇头,暗道可惜,因为如果他在的话,还能蹭一顿饭,最好还是石锅鱼,要特别辣才行,这样就都是自己吃掉了。然后还要冰爽的啤酒,一定得是瓶装的,慢慢倒进酒杯里,在酒沫快速浮起的时候,将汤匙用力地砸到杯底。 光是想象,夏弥就忍不住舔了舔唇边,不,不应该说是想象,因为这是曾经发生过的,跟那个人一起。 她眼神暗了暗,关上门出去。 本来是要下楼的,可在路过书房的时候,她脚步忽然一停。可以说是躺久了有些困乏,可以说是此次探秘之旅还有没有光顾的地方,也可以说是她想再多待一会儿。 所以她就走进了书房。 还是老样子,书架上的书只有她翻阅过,而她当时显然不是为了读这些充门面的似是而非的名著,只是为了从中寻找房屋主人留下的轨迹。但令人抓狂的是,每一本书都很新,那家伙买来竟然连看都不看! 可气的是她当初还小心翼翼地翻看,唯恐在对方下次翻阅的时候察觉到什么。现在触景生情,夏弥觉得自己真是傻乎乎。 或许整间书房里唯一有不同的就是眼前这张书桌了,笔筒里多了几支新铅笔。 “素描么。”夏弥顺手从桌上的一摞杂志底下抽出张白色素描纸,上边描绘的应该是某处的风景--细细的雨和在雨幕中模糊的住宅,还有空无一人的长街。 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几分春寒料峭的朦胧感,即便是不懂素描的人看了,也会不吝夸奖一声画的不错。 只是夏弥看着,忽然轻咦,再仔细看过两眼,纸上画的分明就是这幢老别墅前的街景。 “还挺有情调的。”她自语一声,把画放回原处,低头时看到了关得严丝合缝的抽屉。 犹豫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抽屉就被打开了。 没什么特别的,只有一盒崭新的铅笔和橡皮,再就是一个笔记本。 夏弥有些意兴阑珊,还以为能发现大龄男生的小秘密。不过想想也是,现在都是上网居多,谁还会将秘密藏在现实里的某处呢,尤其还是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 但就在她要关上抽屉的时候,心下蓦然一动,心血来潮般伸手抓了下那个笔记本,看起来颇厚的封面就塌了下去。 笔记本平放着的时候,看起来跟平常一样,可当拿起来才发现,里面已经撕掉了一大半,大概是有强迫症,撕痕整齐得过分。 这时候就不得不佩服自己的眼力了,夏弥指尖摩挲过纸页上留下的淡淡划痕,那是书写后的痕迹,只有寥寥两三句。 “这该不会是日记本吧?果然,老男人就是闷骚啊。”她眼睛眯起,惬意弯弯的眉眼含笑,是终于发现某人隐藏极深秘密后的调笑和欢愉。 只是无人分享。 指肚在整齐的撕痕上蹭了蹭,有种别样的舒爽,就像捏爆气泡膜时那样。 她在想写的日记为什么要撕掉,是羞于见人吗?但这本就是私密的东西,不羞耻还不往上写嘞。 那总不能是折纸飞机吧? 别说,这纸如果折纸飞机的话,肯定能飞得很远。 夏弥这么想着,不由一怔,转而想到什么似的,日记本还抓在手里,人就匆匆跑回了刚刚待过的主卧,也就是顾谶的房间。 她跑得欢快,披散的长发和裙角撩起飞扬,像开在墙边的花,周遭腐朽的一切因而生气勃勃。 夏弥忍不住笑,像电玩游戏闯关成功后不仅破了记录,还发现了终极彩蛋。而打电动,就算是一个人的时候也快乐。 她一把推开卧室阳台的落地窗,夕阳在不远处的楼宇间坠落,倾泻下大片橘红的暖光,她眸子亮晶晶的,盯着蔓藤缠绕的墙边看,那里零零散散有许多跟日记本同色的纸页,是搁浅的纸飞机,在无人问津的时候被她发现。 斜阳晚照,夏弥不掩悦色的脸庞愈发清新明艳,细微的少女绒毛在晚风中若隐若现,干净动人得好像会发光。 她四下看了看,脚尖一踏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去。 那些在落叶中腐败褪色的纸飞机出现在白皙的手掌里,曾经在无论刮风还是下雪的天气里被随手掷出,如今却被小心翼翼地拂去沾染的灰尘,像呵护一般对待。 夏弥半蹲着,无比小心地用指甲挑开这些纸飞机被泥水粘连的折叠处,将其恢复成原本的书写纸模样,认真的表情就像是在拆弹。她小脸绷着,抿紧了唇,偶尔太大力撕破了纸还会懊恼地‘啊’一声,好像到底该剪蓝线还是红线那样纠结。 即便她很用心了,但可惜的是,这些纸飞机多半已经被雨或雪淋湿,更气人的是上面的字是用铅笔写的,这就让本就看不清的字更为模糊。 夏弥有些抓狂,有种白忙活了一通还被人耍了的感觉,银牙咬得咯嘣响。 不过就像是为了安慰她,让她发现了被压在最底下的纸飞机,虽然沾了土,却只是潮湿,就好像它也同样偏执,在等待着被人发现。 夏弥动作轻柔地将之折开。 “今天同她一起吃饭、喝酒,很奇怪,感觉就像人一样活着。” 可能是写的时候用力,字迹偏偏清晰。只是一句话,夏弥定定看了很久。 31.硝烟之上 “定位,定位!对方还剩四十三人!” “对方剩余二十七人,有一名狙击手未能定位,他已经干掉了我们十三个人,解决掉他!” 这是将卡塞尔学院当战场的双方,正一边对着对讲机咆哮,一边持续射击着,声音大得横穿校园。 路明非看向顾谶,给了他一个‘接下来打算怎么做’的眼神。 “你射击水平怎么样?”顾谶问。 路明非心说你没看到我刚才开的那枪?军训时的射击项目是他迄今最光辉的一个点,百发百中说的就是他。 可转念一想,以对面之人的性格,既然问出来了,那脑子里想的恐怕是自己被后坐力震飞,像傻子呆滞了半天的画面。 “我之前是没准备,谁能想到那是用来屠龙的改装枪。”路明非不禁脸热,连忙道:“只要我有准备,就他们刚刚喊的那个什么狙击手,八百里外我都能一枪爆掉他!” 看到他急于证明自己的模样,顾谶笑了下,然后朝趴在地上的富山雅史努了努下巴。路明非顺之看去,看到了掉落在一旁的改造手枪。 他眨眨眼睛:你认真的? 顾谶耸肩:怕的话就躺尸装死。 窄道外面硝烟弥漫,仔细修剪过的园林和草坪一片狼藉,从教堂出口到餐厅路上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双方已经动用了包括手雷、火箭筒等各种武器。路明非跟顾谶玩过不少cs,大概能认出一些。 当然最熟悉的莫过于手雷,此刻就有一枚在他附近炸响,窄道回音,震得他脑瓜子嗡嗡的。 但肾上腺素不可遏制地飙升,决定就是在这种时候下的,他用力点头,在一个打滚捡起那把手枪的时候,好像也继承了富山雅史的遗志,那张因不标准的战术翻滚而沾了草屑灰尘的脸上,是敢死队冲锋前的毅然决然。 “来。”路明非蹲在地上,朝他招手。 顾谶抚了抚额,到底是没有学着他的样子滚过去。 路明非看他猫着腰一溜小碎步跑到近前,翻了个白眼,“如果是我扛着狙击枪在对面,你现在已经挺尸了。” “那幸亏我们不是敌人?”顾谶托着下巴往外瞅。 “那可不。”路明非有样学样,一起猫在大冬青后头。 他相信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这时候是绝对不可能这么悠哉的,但因为还有顾谶在,所以他才能很快压下茫然和惶恐,投身到对未来的摸索中。 此刻的战场上,黑、红作战服的两拨人显然是对立的,他们都试图朝对方的本部发起冲击,黑队的本部就是他们刚才出来的那栋小楼,红队则是草坪对面的教堂。 而炮火焦点就是双方阵地之间的停车场,双方冲锋队必须强行通过那里,但停车场没有足够的隐蔽物,完全暴露,已经有四五十号人填在那了。 之前还是贵族学校的乖乖仔,现在暑假还没结束就目睹了这种血淋淋的场面,属实有些触目惊心。 “迫不及待吗?”顾谶问。 “怎么可能。”路明非讪讪一笑,握枪的手心里都出了一层细汗。 “估计很快就结束了。”顾谶说。 “你怎么知道?”路明非有些不解。 就在刚刚还有敢死队拎着皮箱往前冲呢,等人被狙杀撂倒,他才看到翻过来的皮箱上有个清晰的黄色核标志...这已经不仅仅是疯子了,还是恐怖分子。 “炮灰填完之后,就是王对王。”顾谶说着,忽的一笑,“我看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 “你还看电影?”路明非的惊讶半真半假,一方面是当前环境中有一个话题能缓解紧张,一方面是觉得顾谶不像是会看电影的人。 他应该忙着到处瞎逛赚钱,然后下馆子吃饭,安安静静待着看电影可不符合他的人设,吊儿郎当才是他。 “看来你对我很有误解啊。”顾谶叹气。 “那也是你表现出来的让我误会了。”路明非说的时候,想起了那晚在小放映厅里看到的录制片段,那样意气风发的顾谶他从来没有见过,简直跟现在判若两人。 或许最恰当的比喻就是同一个人的十七八岁风华正茂,跟四十一二时的丧气颓废的差别。 莫名的,路明非想多了解他一下,哪怕是开着玩笑问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也好。 “别走神了。”正遐想间,顾谶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怎么了?敌人攻上来了?”路明非一脸惊恐,枪柄上的纹理都被他的冷汗盘得滑溜。 “别把枪口对着我。”顾谶无语,他怀疑这小子是故意的。 硝烟略微散去,枪声也渐渐稀稀落落,四面八方传来了雄浑有力的声音--是通过某个扩音系统播放出来的。 “恺撒,你那还有几个人活着?还要继续吗?” “楚子航,干得不错。”回应的声音似乎是从同一个扩音系统出来的,“我这边只剩我和一个女生了。” “楚子航?”路明非耳朵一动,就想探出脑袋去看看,他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 顾谶扯了他一把。 “老顾,你刚刚听到了吗?他们说楚子航。”路明非想起眼前之人也是见过楚子航的。 “听到了。”顾谶不在意道:“所以你出去送人头?” 路明非一噎,是啊,现在一看就是双方老大在做决胜前的最后试探,然后就是单挑,活下来的就是新王。而他要是冒头,肯定是先被双方乱刀砍死的。 “这不是还有你在嘛,说不定是我们包圆儿。”他不服输地说。 “现在对砍的都是混血种,正该是你s级出去大杀四方的时候,我一个普通人只能瑟瑟发抖地给你加油助威。”顾谶随口道。 “普通人?”路明非想了想,罕见认真,“老顾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早知道自己是混血种,所以才来这的?” “怎么可能,是因为我被人骗了!”顾谶忽然有些义愤填膺,痛心疾首道:“还记得之前跟你说过的,我们这行有个论坛么,那天有个人私信我,说他在美国有个专门做名酒的酒庄,刚好要打开我们南方这边的市场,需要一个老手。” 路明非愣愣道:“然后就找到了你?结果呢?” 顾谶叹了口气,“结果当我把定金打过去之后,那个id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路明非。 “你连真假都还没确定,就先打了定金?况且就算是真的,你这还隔着半个地球呢。”他忍不住道:“你心是真大。” 顾谶摊手,“我也没想到会遇到这种对同行下手的。” 他倒不算骗路明非,因为在诨号‘罗曼尼康帝’的论坛里,的确出现了一个新的id,并且联系到了他。 izumi。 32.老阴险了 “所以你来美国找工作是假,想找到那个人才是真的?”路明非沉吟道:“但你怎么确定他人真在美国?” 顾谶瞥他一眼,“你想多了,我来美国纯粹是因为钱被骗光了,然后以前认识的一个老朋友给我介绍了这份工作。” “那你来之前就不问问吗?”路明非忍不住道:“你可是要给疯子当老师,他们都是什么所谓的混血种,是要屠龙的!” “你不是也来了么。”顾谶说。 路明非一愣,半晌才道:“所以也是因为不放心我,才来的吗?” “一半一半吧。”顾谶随口道:“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卡塞尔学院到底看中了你什么地方,不惜派人色诱也要把你弄来。” “什么色诱。”路明非老脸一红,然后不无担心地说:“但不管怎么说,我好歹也是他们嘴里的s级,这就跟集卡游戏一样,就算前期再废柴,后期总有培养起来的时候。可你只是普通人啊...” “你这就跟老伙计谈起阶级来了?”顾谶惊讶脸。 “没有!”路明非急道:“我是担心你啊!” 就在两人闲扯着感动彼此的时候,扩音器里电流的嘶啦声赫然终止,显然是双方交流完毕,都切断了通讯。校园忽然间寂静得像是一座死城,弥漫的硝烟像是一层晨雾。 教堂和小楼的门打开了,两道身影几乎是同时走了出来。 路明非伸着脖子,从冬青里小心看去。 穿红色作战服的人手里,提着一把大约半米长的军用猎刀,黑色的刀身上烙印了金色的花纹;黑色作战服的人则提了一柄日本刀,刀身反射日光,亮得剌眼。 两人脚步不急不缓地朝停车场走去,向着对方。 路明非倒吸一口凉气,“真就你说的肉搏?” “我说的是...算了,就是肉搏。”顾谶看向场中。 红作战服的人摘掉了头上的面罩,金子般耀眼的长发披散下来,衬着一张如希腊雕塑的脸,冰蓝色的眼睛里透着冷淡,将那柄猎刀在空中抛着玩。 路明非咂咂嘴。 “帅啊?”顾谶问。 “一看就是个风流骚包的渣男。”路明非嘁了声。 另一边穿黑色作战服的人也摘掉了面罩,因为是背影,只看得到一头黑发。 “楚子航?”路明非不太确定。 “是他。”顾谶点头。 场间,金发的年轻人面无表情道:“能走到我的面前,你比我想得强。” “能让恺撒这么夸奖,很荣幸。”黑发的年轻人冷漠回应。 顾谶学着他的样子,也摆出一副冷酷脸,旁边的路明非则低语:“但到此为止了!” 他在猜测凯撒的台词。 而下一秒,凯撒果然说道:“但到此为止了,楚子航!” “哦。”路明非拍了下额头,这糟糕的预判。 而凯撒则在一声大吼中如利箭射出,像一只从高空俯击的鹰,挥出的刀只余残影! 楚子航站定了没有动,长刀缓缓扫过一个圆弧,凝在半空中,在恺撒斩来的瞬间做出了凌厉的闪击,击打在了他的刀尖上。 恺撒如撞在一面石墙上,身体后仰,急退了几步。 --楚子航在他力量爆发前的瞬间,击打在了他力量最空虚的一点上。 “师兄厉害啊。”路明非目露激动。 “这有什么厉害的?”顾谶觉得这种贴身肉搏简直傻透了。 可路明非觉得这才是男人的浪漫,虽然他做不到。 接下来,面对又扑杀到一起的黑、红两人,在金铁碰撞的铿锵声里,蹲在冬青后的俩货从叶子缝隙里看,明明什么都不懂,嘴里却啧啧有声地点评着,比如这一刀劲儿使大了,那一下闪得有些仓促了,如果这样那样会更好等等。 多半是路明非在说,顾谶给他补充。 “他们那刀还有名字呢?”路明非歪头,“狄克推多,村雨?” 他游戏玩得多,当然知道它们的意思。 顾谶倒是有些不以为然。 路明非见此,就想着卖弄见识,给他科普一下,然后就听到了从后方窄道传来的细微脚步声,即便是在两把刀碰撞的震鸣声里,也格外清楚。 他猛地闭上了嘴,耳朵竖起,目光有些贼地冲身边之人示意,同时慢慢变蹲为趴,大有在人来之前就躺尸装死的意图。 然后他就看到顾谶大大方方地朝后回头,像是试图看清来人一样。 路明非白眼猛翻,这是嫌自己死的不够早吗?他再也不能看到顾谶这么傻乎乎的样子,当即就朝他扑去,像是要带着他一起卧倒--卧倒在古德里安和富山雅史身边,这也是他们二位最后的作用了。 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顾谶像是鬼使神差般,莫名其妙地朝前探了探身子,这就让铆足了劲的路明非一下扑空,他眼神惊恐地只来得及捂脸,就一头栽在古德里安的腰上,梆硬。 “痛!”他不由痛呼出声。 然后就听到了飒然的风声,是反应迅疾的动作所带动的声响。 一道穿红色作战服的身影就站在两人对面,手下意识按在腰间的柯尔特手枪上,稍显妩媚的眼里难掩惊讶。 “嗨。”顾谶冲她挥了挥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诺诺瞪大了眼睛,扎成马尾的暗红色长发和亮晶晶的四叶草耳钉微微晃动。 这让刚刚把她认出来的路明非有点落寞,难道是因为自己姿势的缘故,没有看到自己吗? “巧吧?”顾谶说。 诺诺深呼吸着,显然还没从在此时此地见到他这张脸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但就在下一秒,她眼神就是一厉,猛然喊道:“趴下!” 顾谶早就察觉到了那个从侧窗偷偷跃下的身影,只不过在他看到身边还懵着的路明非时,心中忽然一动,然后一声‘小心’大喝而出,同时朝他扑去。 子弹呼啸着划过,路明非甚至能看清它在空气中留下的轨迹,那是一枚0.5英寸口径的狙击子弹,直接命中了顾谶的后背。 “老顾?”路明非愣愣地看着,甚至在他扑过来的时候,自己下意识伸出的手此刻就摸到了他背后大片的温热粘稠。 那是蔓延开的血,将顾谶的白衬衣染得通红,浸透了那件看起来廉价的西服外套。 路明非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 33.呼吸之间 迄今为止的人生中,路明非唯一想过的与顾谶告别,就是在自己飞往美国来的时候。 但那时错过了,后来又在火车站见到了对方,他甚至庆幸当时的错过,没有让对方看到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他在那天还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说再见,所以他们才会在异国他乡再见。 可对于生离死别,路明非却从未想过,因为这应该是很久之后的事情,那是说不准的未来,他根本不会去想。 但现在,未来就发生在了眼前。 顾谶侧身躺在他的怀中,那张往日偶尔神色惫懒,偶尔会玩世不恭地灿烂笑着的脸上只剩下了苍白,像是釉色褪掉的瓷器。 路明非又一次没来得及告别,他唯一的朋友永远停留在了昨天,且今后再也没有告别的机会。他张大了嘴想发出声音,可喉咙里像是堵了棉花,只有闷闷如哽咽般的声响,此刻的他无助得如同离群的小兽。 又一声枪响,他木然转头,看到了缓缓靠墙坐下的诺诺,她满脸不甘心,胸口晕开大片的血迹。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口,又看向路明非,大概是想说什么,但只是垂下了头。 在她的对面,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女孩平贴在地面上,端着狙击步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冒着青烟。 她是黑队的最后一人,那个之前出现在凯撒和楚子航交谈中的功勋狙击手。 路明非再低头看顾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淋漓的鲜血无不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像是在极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 意识之海里,路鸣泽看着人事不省的顾谶,那双淡金色的黄金瞳仿佛有流光闪烁,冷了又淡。他知道现在对自己来说是个机会,但这也仅是他闪过的念头罢了,他根本不屑去做。 就像顾谶先前说的,在炮灰填完之后,就是王对王。 他们不需要炮灰,因为他们本身就代表了千军万马,在风和硝烟里,他们永远会在最前方,让命运来做出选择。 所以,路鸣泽只是看了无聊的顾谶一眼,便轻轻闭上眼睛。 与此同时,路明非只感觉眼前一阵发黑,黑幕上仿佛有青紫色的蛇在无声游动,那些蛇的背后,一双璀璨的黄金瞳睁开,有钟鸣般的声音在他耳边说--“愿意交换么?” 交换什么? 路明非此刻心底是愤怒和迫切交织,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愤怒,却不知道因何而迫切。 直到,他看到那个女狙击手从容而来,拔出后腰的军刀,先一把抓起诺诺的长发,用军刀划开她的喉咙,然后走到他的面前,漠然地将刀插进了顾谶的心窝。 抽刀时滚烫的血溅了他一脸,路明非只感觉一鼓热气从心口窜上来,顶得他天灵盖发烫,他呼哧喘着气,鼻腔里全是急促的热风。 路鸣泽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笑。 …… “我们赢了!凯撒,你失败了!”苏茜朝还在劈杀的两人大喊。 她看着楚子航,欢呼也矜持。 但下一秒,背后传来的震耳欲聋的枪响让她戛然而止,袭来的子弹带着巨大的动量推着她向前。 苏茜不敢置信地挣扎回头,一个平平无奇的人从身边几具‘尸体’中爬了起来,手里端着一把改造过的ppk手枪。 她歪了歪头,眼中闪过些不解,好像是在说他之前藏的真好,她竟然都没有发现,而且真能忍,一直到现在才出来。 她跌倒在草地上。 不远处的凯撒和楚子航也被刚刚巨大的枪响震住了,两人不约而同地收手后退,同时看向硝烟弥漫的窄道出口处。 一道步履蹒跚的身影从硝烟中出现,手里提着那把巴雷特m82a1,接近1.5米的狙击枪被他提在手中,看起来有些别扭。 “你怎么混进来的?”凯撒皱眉,“无关者出局!” 回应他的,是一颗大口径的子弹,正面击中了他的胸口。他踉踉跄跄退后两步,仰面倒地。 “哇哦,酷。”大冬青后面,顾谶盘腿坐在古德里安宽阔的腰背上,抱着胳膊目睹勇者的诞生。 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甚至都没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这跟路明非之前被三具‘尸体’挡着不同,就连此刻在校园西侧挂着‘执行部’牌子的建筑里待命的医生和护士等一大帮人,都没能从监视器上发现他的踪影,包括站在宿舍楼顶拿望远镜瞅着这边的芬格尔,同样如此。 他好像一道幽灵,又像是真的死去之后的灵魂,不为任何事物所看、所听、所感知到。 而顾谶此刻显然很满意路明非的表现,真正的高手就应该这样,无需废话,见面就分出生死。 那边,楚子航看了眼漆黑的枪口,黄金色的瞳孔映着村雨的刀光,缓缓举起手。 “你是谁?”他问,但没过几秒,就不太确定地说,“路明非?” 路明非没说话,大概是在想什么。 顾谶看着他的背影,忽而摇头,因为仅从精神的感应中,就发现了路鸣泽的动静,换句话说,路明非刚刚爆发出的勇气,有一半原因是路鸣泽使了手段。 所以现在他所以为的勇者,正陷入自我怀疑和彷徨之中。 顾谶指尖蹭了蹭鬓角,或许成长的道路就是这样,总得需要时间,即便偶尔会有催化的插曲,也持续不太长。 譬如眼下。 “游戏结束了,我可以认负。”楚子航抛掉了手中的村雨。 “杀了他。”路鸣泽坐在意识之海中的王座上,毫无感情地命令。 路明非身子颤了下,那是明显的犹豫和下意识的拒绝。 顾谶眼睛眯起,这样能让他看得更远,看到冰冷着脸的路鸣泽,看到他周身蔓延开的黑雾,让他身上原本无形的锁链逐渐凝成实质。他看似坐在王座上,实则更像是被束缚,千年万年,永远不获自由。 而不过几个呼吸,他就仿佛看得累了,不禁仰头看天,飘散在高处的硝烟遮挡了天空,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眼角滑落像是因涩感而留下的生理性泪水,也像是与之同哀的喟叹。 无声中,顾谶倒下,好似不曾动过。 那边,枪口火光明灭,楚子航还有些不解,血花已从他的胸口飞溅开来。 34.扎了一针 阳光照在硝烟上,泛着漂亮的金色,在一片诡异的寂静中,路明非撑着那把狙击步枪,茫然四顾。 良久,他穿过草坪,走回绿化丛,在小楼前的台阶上坐下。视线中是倒地的顾谶,是靠墙垂首的诺诺,再往前望去,四周尸横遍野。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也并非大杀四方后的高手寂寞,而只是想一个人坐会儿,让胸口突然涌上来的想哭的念头缓和。 但有人不这样想。 铿锵有力的进行曲忽然从四面八方传来,那套哑了很久的校园播音系统像是打了个盹儿刚刚醒来。 那栋挂着‘执行部’牌子的建筑忽然大门中开,穿着整齐的医生和护士们蜂拥而出,他们没有携带担架,而是提着有‘世界树’徽记的手提箱,四散开取出注射器给每一具‘尸体’打针,在默不作声中有种奇怪的熟练。 路明非的情绪刚刚差点到了,这会儿被眼前场面一打岔,竟然又懵又不争气地打起了嗝。 一个穿黑色西装,戴金丝眼镜,脑袋秃得发亮的小老头儿拿手帕捂着口鼻,一边叹气一边朝他走来。 经过那些满是弹痕的墙壁时,他的叹息声就越发感人,感觉他根本不是在乎这一战死了多少人,而是心疼损失。 “看你的装束,是新生?还是来参观校园的?”他眉头皱着,上下打量路明非。 “我...嗝~”路明非扯了扯嘴角。 都说人在高度紧张或失落的时候,会陷入失语状态,他现在就是如此。 “我是风纪委员会曼施坦因教授。”金丝眼镜老头盯他两眼,鄙夷摇头,“现在的学生,入学不把课业放在首位,却参与到这种无聊的游戏里来,很好玩吗?” 他说着说着就有了怒气,指着建筑外那些布满弹坑的花岗岩墙面,“这些都是钱,都是钱啊!” 路明非讪讪一笑,然后就看到有个护士撩起顾谶的衬衣下摆,在他腰上给了一针。 “哎!”他下意识喊了声,干嘛啊,这是给人打针还是给猪接种呢? 不过马上他就清醒过来,是了,人都已经死了,在哪里打针、被当成人还是牲口,又有什么区别呢? 路明非重新坐了回去,抱着膝盖,低头看着从台阶缝里钻出来的小花。也叫不上名字,就是一朵小白花,指甲大小,有风吹过的时候就微微拂动。 直到眼前投下阴影,多了一双白色的平底鞋,哪怕是在硝烟渐散、人群匆忙的此刻,仍干净得一尘不染。 他怔了下,能把小白鞋穿得这么干净的,他只见过一个人。 路明非抬起了头,看到了背光的颀长身影。他手背搭在额头上,像是躺久了要放松一下似的,另一只手里抓着折叠粗糙的西装外套,白衬衫因为大片的血迹而紧贴在身上,匀称的腰线风骚显露。 路明非就这么仰着头,懵了。 “看到老朋友死而复生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顾谶笑着开口,下一秒路明非就用力抱住了他,少年瘦弱的胳膊此时格外有力,还不住拍着他的后背,他后半句话才轻声说了出来,“过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么?” “咳咳。”旁边,古德里安跟富山雅史互相搀扶着,眼神古怪地看着两人,尤其是在看趴在顾谶胸口,像是埋头啜泣的路明非。 “我还以为是诈尸了。”路明非马上松开顾谶,咧着嘴笑。 他刚刚感受到了,人是热的,还有清楚的心跳,无疑不在告诉他眼前之人还活着的事实。至于为什么近距离被狙击枪命中还没死的原因,他压根儿就没考虑,此时他已经被‘顾谶还活着’这一惊喜给冲傻了。 就像海浪掠过沙丘之后,小小的螃蟹从洞里钻出来,留下一串脚印。只是看到就瞬间解压,想要在沙滩上用力奔跑,甚至打滚。 顾谶摸索着自己的腰,“你刚才看到是哪个混蛋给我扎的针了吗?当我是猪么,可疼死我了。” 路明非只是憨笑,以前还不觉得,可现在看到对面之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跟他吐槽的时候,他就觉得格外亲切,就只想笑着听他说。 而笑着笑着,眼睛就有些模糊,他忍不住抬手揩了揩眼角,吸着鼻子别过头去。 顾谶目光低了低,装作没看到,转而问富山雅史,“老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富山雅史呆了一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叫自己。 古德里安一脸迷惑,“老富?” 富山雅史轻咳一声,“中文语境里,称呼前面冠上‘老’这个字,是朋友之间亲近的称呼。” 古德里安摸着下巴沉吟,“那老公、老婆...” “自由一日,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因为今天是学校的‘自由一日’。”富山雅史选择打断这个思路清奇的笨蛋,因为他很容易带偏话题,而一旦话题被他带偏将很难聊回来。 “什么是自由一日?”路明非多少恢复了冷静。 “简单讲,就是学生们可以自由行事,而不会受到校规处罚的这么一天。”古德里安说道:“比如刚刚就是一场真人cs。” 路明非‘啊’了声,既有些无语,也是因为对cs这个词有点敏感,因为这太容易让他想到被作为队友的顾谶支配的时候了。 “可你们浑身都是血。”他不解道。 “这是一种很小的炼金装备,弗里嘉子弹,他们拿来当玩具的。”古德里安从兜里摸出一颗子弹递给他。 子弹的弹头是诡异的深红色,像是某种橡皮泥捏出来的。 接着,古德里安又科普了一番‘弗里嘉’这一名称的由来,然后道:“它是有炼金生物活性的弹头,在击中目标的时候,会迅速粉碎,然后汽化,不会伤到人,只会留下血一样的痕迹。因为里面混有麻醉剂,所以会让人立刻昏迷。” 大概是说的兴起,这位有些脱线的教授用力把子弹戳在自己的手背上,笑着给两人演示--那枚坚硬的弹头在撞击之下爆裂来开,化作一团血红色粉尘,就像是中枪时喷出的血雾。 富山雅史见此,眼角跳了几跳。 顾谶抚额。 然后就见古德里安面部抽搐了一下,笑容僵硬着一头栽倒。 35.自由一日 “没脑子的家伙。” 在众人无语的表情中,曼施坦因对这位老伙计尤为鄙夷,“是弗里嘉子弹里的麻醉药发作了,护士,再给他一针!” 刚才枪炮连连的战场,现在已经是一派运动会前的热闹景象了,医生和护士们挨个儿给中枪的人注射针剂,为晕倒时候扭伤关节的人推拿按摩。 满地的‘死人’一个个爬了起来,摘掉头上的面罩后,都是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他们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四顾战场,打听这场战斗的胜负,但现在都有些茫然,因为两队的领袖就‘横尸’在停车场上。 两人你枕着我的胳膊,我枕着你的大腿,很是亲密。 而每人胸口都有一个巨大的血斑,标志性的武器就跌落在一旁,很显然,是有人在这对宿敌搏杀时开了黑枪,一举解决了两条好汉。 “谁干的?”有人扯着嗓子大喊。 路明非脖子一缩,板着脸坐在台阶上,满脸‘我只是一个无辜的路人’的表情。 “闭嘴!”曼施坦因愤怒地大喊,脑壳锃亮,“今年闹得太过分了,你们违反了自由一日的特别校规,我要给汇报校长,终止这个活动!还会把你们这次的荒唐事记入档案!” 在周围一众青春洋溢的年轻人面前,他愤怒得像是一只护仔的老母鸡,被他们胡闹破坏的一砖一瓦就是他的崽子。 顾谶也托着下巴坐在台阶上,一脸惬意地享受身旁小护士的按摩,后者瘪着嘴,指尖按着酒精药棉在他腰间轻轻揉着,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 --这家伙当然没有伤到关节,只是之前不知道被哪个实习护士扎了一针,腰子都给扎肿了。作为新上任的社会实践学教员,当然得让小护士知道社会的险恶。 路明非偶尔看他一眼,脸上不齿,心底羡慕得要死,他有点后悔自己之前为什么不混入其中了,不然现在也能享受漂亮妹子的按摩,还是外国的龙族混血种妹子。 想想就馋。 这时,有人接着曼施坦因的话问道:“三条特别校规分别是,不得动用‘冰窖’里的炼金设备、不得造成人员伤亡、不得带校外陌生人参观。对吗?” 话落,就有人紧接说道:“受伤和游戏无关,是他们自己不小心跌倒了,每个人都会跌倒吧?” 说话的两个学生是恺撒和楚子航,这对宿敌刚刚醒来,平静得像是刚踢完球回来的两个队长。分别靠在窄道的两边,以几乎同样的动作双手抱在胸前。 凯撒懒洋洋的,楚子航像一张扑克。 路明非终于看清了仕兰中学的骄傲的脸,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曾经见过几面,还说过话,现在好像不只是同一个民族,还是同一个血统? 陌生的是他们不熟,对方原本就少有表情的脸如今更加冷漠,而他竟然也是混血种! “谁是自己不小心跌倒的?”恺撒耸耸肩。 沉默了一会儿,场间所有醒来的年轻人都举起了手。 曼施坦因沉着脸四顾,那些高举的手像是环绕的枪林,又是戏弄又是威胁。 学生们互相比着鬼脸,无论他们是哪一队的成员,在风纪委员会主席的面前,立场都是一致的。 “这就是青春。”顾谶感慨。 路明非觉得他在念台词,不过显然不是个好演员,情绪没到、不够热血、肢体语言也没给上,却意外得让人认同。 他不由想起了自己刚刚逝去不久的青春,那可真的是...一地鸡毛。 “好!恺撒,楚子航,你们胆子够大,等我汇报给校长!”曼施坦因教授气得手抖。 他铁青着脸,有些哆嗦地从怀里摸出手机拨打,顾谶看着很想上去朝他手背拍一巴掌,让他冷静。 而在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在听到他提起那位校长的时候,所有的视线都汇聚在那部手机上。 曼施坦因轻哼一声,一副权柄在握的模样,狠狠按下了免提键。 “你好,曼施坦因。”低沉且优雅的声音伴随着流利的中文传出。 “校长,很抱歉打搅您,但今天的‘自由一日’太混乱了,狮心会和学生会的成员动用弗里嘉子弹,把校园当战场,弄伤了很多人,还毁坏了不少建筑,情况非常恶劣!”曼施坦因义正辞严,阳光穿透硝烟,这位头发稀疏的刻板教授好像披着一层圣光。 他环视一周,继续道:“而且我们骄傲的学生们,尤其是学生会会长凯撒·加图索,和狮心会会长楚子航,他们对风纪委员会完全不放在眼里。” 说到最后,他难免痛心疾首,这是身为长者和领路人的威严尽失,换成谁恐怕都无法忍受。嗯,或许可以将古德里安排除掉。 “可凯撒一直都是这样啊,曼施坦因你该习惯了才是。”电话里的人对此并不在意,反倒觉得这位兢兢业业的教授有点小题大做。 曼施坦因噎了噎,迟疑道:“还得考虑巨额的损失...” 现在的他就像是一个管家,在计较着家里被熊孩子搞破坏的支出。 昂热显然不在乎这种小事,而财大气粗的凯撒表示很愿意负责将狼藉的校园恢复原貌。 只不过结果仍是从校董基金出这笔钱,这位爽朗的校长在电话里笑着说:“享受完这个节日,还要努力于学业啊,亲爱的学生们。” 听到他的话,在场的学生们彼此相视,一起鼓掌,欢呼着把臂章解下来抛向空中,胳膊搭在彼此的肩上扭动,还对着曼施坦因做出戏谑的鬼脸。 打扮得绅士又精英的曼施坦因漠然看着这些孩子们,心底却是欣慰的。只不过他仍是冷笑道:“笑吧,欢呼吧,这是你们最后的胜利,在毕业答辩的时候我会让你们更开心。” 结果是没人理他。 就连路明非都傻乐地跟着鼓掌,眉开眼笑地朝四周点头,以表示‘嘿,好兄弟,我跟你们是一伙的,戏弄那个秃头老家伙可太开心了叭’。 论如何在学校里混下去,他可是专业的,那就是绝不能被同学们看作是那种‘会向老师打小报告的班干部’,学生之间的小团体太可怕了,一旦成为他们的公敌只有死路一条。 这么想着,他不禁冲顾谶挤眉弄眼,以示自己的机智。 顾谶摆摆手,表示自己收到了,并且暗示他如果再这么得意忘形的话,可能会死得很惨。 路明非起初是不信的。 36.灯火长明 “我还想问候一个人!” 电话里,昂热大声说。 所有人都一愣,四周安静下来。 曼施坦因也有些疑惑,然后看向了还在享受小护士按摩的顾谶,他觉得校长应该是要给校董会一个面子,把这位降落伞介绍给同学们认识。 但不是,昂热笑声回荡,“s级新生路明非在吗?你选完课了么,选了我的《龙类家族谱系入门》了吗?” 周围的学生们眼里满是诧惊异,s级?新生?他们不免窃窃起来,交头接耳。 就连没什么表情的楚子航都朝那边看了过去。 路明非上次被这么多人注视还是在上次。 他怯生生道:“选了,我记得我选了。” 清醒过来的古德里安已经把手机从曼施坦因的手里拿了过去,十分麻利地递到了路明非的面前,目露期待地看着这位s级,仿佛他跟校长接下来要进行的是世纪对话。 “很高兴听见你的声音。”昂热说道:“进校第一天就撂倒了楚子航和凯撒,我很期待跟你在课上见面,要比你前任的s级干得更漂亮啊!” 路明非抓了抓头,明显是没弄明白到底怎么才算是‘更漂亮’。遇事不决...他看向顾谶。 顾谶略一沉吟,然后并起手指,朝着嘴巴做了个开枪的动作。 “……”路明非就悟了。 好家伙,你可真够兄弟,让我跟那个吞枪自杀的哲学大佬比这个! 他瞄了眼已经回到富山雅史手里的航炮版ppk,或许他能赢过上一任s级的也只有这个了。 顾谶摇摇头,看着眼前那些朝气蓬勃的学生,心底有片刻的放松。 在屠龙这一夙愿上,有着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他们会战死,他们会老去,可唯一不变的是坚定的信念,以及将践行的路和启示留给下一代。在这场注定只有少数人知情的战争中,为了生存的家园,人类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下去,真的很了不起。 “好了吗?”小护士委屈巴巴的声音唤醒了他。 “噢,舒服多了。”顾谶小幅度地扭了下腰,露出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手法很专业,等下次遇到你的导师,我会替你美言几句。 看着眼前这个厚脸皮一副‘卡塞尔学院我平趟儿’的模样,小护士干干一笑,还导师呢,那家伙早死在上次的外派救援任务里了。 顾谶看到她的眼神,眨眨眼睛,移开了视线。只要装作若无其事,那就不会让人觉得尴尬。 …… 阳光从舷窗斜照进来,窗外晴空万里,流云起伏,这架飞机正飞过芝加哥上空。 优雅的老绅士抻了个懒腰。 不用想也知道此刻的卡塞尔学院该有多么狼藉,而他早有先见之明,提前避开了那些烦人的硝烟。 “凯撒和楚子航又在学校里闹出事端了?”坐在旁边的中年人摇头道:“自由一日的维修费一年高过一年,该控制一下了。天才学生们喜欢放浪形骸的生活,可他们本该是遵守纪律的军人。” “我故意给他们空间的。”昂热偏了偏头,迎接最耀眼的阳光,“曼斯,你还记得十年前那次挫败吧?” 曼斯教授喝了口红茶,“没有人会忘记。” “训练有素的军队全军覆没,卡塞尔学院这座神秘的军事堡垒像是笑话。”昂热淡淡道:“也许和龙族的战争,我们需要的并不是军队,而是天才。” 许是阳光过分刺眼,他伸手抚着眼帘,声音低沉,“一个绝无仅有的天才,一个领袖,一个让龙王也畏惧的屠龙者!一个就足够了,就像我的朋友梅涅克·卡塞尔。” “培养天才需要自由的环境。”曼斯教授点点头,表示理解了他的教育方针,但还是皱眉道:“凯撒和楚子航都是前所未有的天才,不过路明非这个s级...我故意把c1000去接他的时间延后了,来延长对他的观察期,可我没有发现他任何异于常人的地方。” “其实我把他评为s级的原因是...”昂热的声音忽然轻快起来,像是恶作剧,“我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特长,也不知道怎么归类他,就随便给他评了个s级!” “嘎?”曼斯教授似乎受到五雷轰顶的重创。 “这样不是很好么?我们的天才楚子航和凯撒,立刻就会注意到他并警觉起来,会知道总会有能力超过他们的人取代他们的地位。”昂热淡淡一笑,“我小小地警告他们,不要肆意使用他们的特权。” “让一个废物夹在两股巨力之间,会被挤爆的。” “说废物还言之过早啊。”昂热朝老友风骚地挑了下眉。 曼斯教授摇摇头,“说到这里,还有加图索家族安插进来的那个新教员,社会实践学?” 昂热说道:“路明非可能是我们期待的天才,也可能是一个不太容易被发现的废物,那位新教员也是如此。” “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曼斯教授有些惊讶。 “谁?降落伞么?”昂热耸了耸肩,“我对他没什么期待,只是好奇弗罗斯特的眼光。” 曼斯教授默默点头。 顾谶虽然还算是年轻人,但相比较路明非他们,已经有些年龄了,这就代表他已经有了磨合,与这个世界的明处和暗处。 就算他是加图索家族暗中培养的秘密武器,瞒过了诺玛的情报,也只能是屠龙的中坚力量,而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必杀。 像他这样的人,全世界的各个混血种组织里都会有。可能会在遇到的时候称奇一时,但也很快就会被后辈追上,成为一朵不会再令你回首去看的浪花。 在坐的两人显然都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心知肚明,而此刻想的也是同一件事情。 --青铜与火之王。 …… 夜深人静,学院安排的单人公寓里,顾谶手里一条白毛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从沐浴间出来。 不得不说,房间虽然不大,但一应设施都很齐全。尤其是对他这种比较注重住宿环境的人来说,睡前如果能冲一个热水澡,那简直是种享受,也会睡得更香。 床铺是崭新的床单和被褥,在离床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他脚下一个用力,人就扑了上去,然后被柔软震得颤了颤,舒服地发出声音。 顾谶把脸埋在枕头里,懒洋洋地朝半空伸手,像是挥手打招呼,房间里原本明亮的节能灯就忽闪了一下,随后熄灭。 外头明月皎洁,从敞开的半扇窗里泄下一汪清泓,纱帘在晚风中摇曳,地板上是拂动的幽影。 “回去。”顾谶扯着被子蒙起头,声音变得闷闷的。 话落,月光下的影子像是挣扎般扭曲起来,紧贴着地板就要往床上爬! 顾谶叹了口气,一把掀开被子,同时房间里熄掉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月与影全然消失不见,只有窗帘沙沙作响。 犯困的人没了睡意。 37.不语的歌 卡塞尔学院比较亲民的一点就是宿舍里都给配了电脑,顾谶这边扯了最快的网线,并且除了公寓自带的台式电脑外,还额外附加了一台笔记本。 窗外明月高悬,室内所有的灯都亮着,相比较其他夜猫子,在偌大校园里算是独一份儿。 顾谶了无睡意,从冰箱里拿了大桶的冰淇淋,坐在电脑前扶了扶眼镜,边滑鼠标边吃。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没有电影和电视剧上新,也就只能刷刷论坛跟网页。罗曼尼康帝的同好论坛里从不缺会吹牛逼的老弟,看发帖跟留言甚至比他还神通广大,尤其是最近不知从哪冒出来的id为‘izumi’的家伙,隐隐有想取代他酒庄大亨的势头。 顾谶没想到这小子还敢冒泡,当即就叼着冰淇淋木勺,解放双手,噼里啪啦敲起了键盘,私信的聊天框里眨眼就多了好几串儒雅随和的问候话语。 他跟对方算不上有仇,之前跟路明非说的话半真半假--来美国是他自己的决定,跟‘izumi’没什么关系,虽然这家伙的确试图诓骗自己。 但机智的顾谶显然不会上当受骗。 他本来以为对方不会回复,但对方好像也算准了他的想法,就在他拿起木勺准备挖冰淇淋的时候,聊天窗口里弹出了消息。 --「哈喽,大亨!」 顾谶看到后,冷笑,还是这么土掉渣的开场白,你当我是十四五的愣头青呢,跟我卖萌? od7:「又拿诓我的那一套招摇撞骗了?」 izumi:「(羞涩)(羞涩)」 od7:「不好使吧?」 izumi:「感觉他们个个儿都是老油条,比你聪明多了。」 “……”看到这里,顾谶眼角不由一跳。 od7:「我不仅没有被你骗到,还戳穿了你的伎俩。」 izumi:「那你还挺得意?」 聊天框里,顾谶打出一串字又删掉,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 izumi:「怎么,该不会是在组织语言想拓词吧?(微笑)」 如果只是这么一句嘲讽的话也就算了,关键是后边带的那个笑嘻嘻的黄脸表情,简直给嘲讽加了层buff。 顾谶哼了声,敲下两个字--呵呵。 izumi:「要逃走了吗?」 “逃?”顾谶盯着这个字眼看了半晌,晒然,自己真是有够无聊,跟隔着网线的人计较什么呢。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是路明非打来的电话。接通后,罕见的没有听到大呼小叫。 “喂?”顾谶开了免提。 “唉!”一声长叹,听得想让人立马把电话掐掉。 顾谶托着下巴,一边看着屏幕上的聊天框里那个骗子给他发问号,一边问路明非出了什么事。 “你住教职楼所以没看到刚刚的阵仗。”路明非长吁短叹完之后,立马抖擞起了精神,“几十个臭小子一直尾随我进宿舍楼,你能想象得到这么多人靠在走廊墙壁上,眼神不善地盯着我进门的场景吗?” 他说着还一阵嘬牙花子,当时的场景想想就吓人,尤其是对天生胆小的他来说,好似下一秒就要被一群不同国籍的大汉霸凌,还是校园霸凌,就离谱。 顾谶大概能想象得到,瘦弱的路明非像是一只小羊羔,被群狼环伺,然后终于在宿舍门口看到了貌似狼狗的哈士奇--芬格尔。 画面还是挺美的。 “你怎么不说话了?”路明非这种时候的感觉向来敏锐,“是不是在想什么对我不利的场面?” “怎么可能,我是为你打抱不平!”顾谶马上义愤填膺,“你等着,等我正式任课之后,今天谁瞅你了,到时候我就让你瞅回来!” 电话那头,盘腿坐在床上的路明非嘴角抽了抽,在上铺朝下探出头的芬格尔冲他竖大拇指,意思是你这朋友真够意思,尿性! 路明非咧咧嘴,算是替顾谶接下来自这条败狗的赞赏。 “其实仔细想想,能被这么对待,你应该骄傲一下的。”顾谶说道:“入校第一天,话都不说一句,直接一枪干掉了学生会老大,又一枪干掉了狮心会会长,这种冷酷强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吧?” “……”路明非被他说得脸通红,尤其上铺那贱人还一手捂嘴一手捶着床板,一副想笑又怕自己尴尬而拼命忍笑的模样。 “所以别忧郁啊,少年。”顾谶幽幽说着,同时看着聊天窗口里‘下线了?’的消息,稍一犹豫,回复说没有。 izumi:「噢噢,看你半天不说话,还以为跑了呢。」 od7:「正开导在人生道路上迷失的少年。」 izumi:「那少年幡然醒悟了吗?」 od7:「好像没有。」 izumi:「啊这,还是你不行呀。」 od7:「下了下了。」 izumi:「好的,那下次再聊!(呲牙)」 顾谶看着最后那个欠欠的表情,嘴角无意识地抿了下,像是在笑。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跟一个可以倾诉、可以相互打趣的人在说着这一天遇到的事情,而明明,他们就只是网上有过三两次交集的陌生人。 izumi:「你怎么不回我?」 izumi:「下线之前也要说再见的!(愤怒)」 顾谶撑着下巴,弯起了笑容,手指在键盘上轻轻点了几下。 od7:「好,下次一定。」 对方没有再回复,应该是看到后下线了。 顾谶目光在聊天窗口上停留了片刻,滑动鼠标点开了‘izumi’的个人资料。 不出所料的是设置了隐藏,一张蓝蓝天空的头像旁边,个性介绍写着:会经常请吃饭的漂亮姐姐。 顾谶微微歪头,映着屏幕荧光的镜片后,是浮现探究的眼睛,有那么一个瞬间亮了下。 但转念一想,她现在要么是在照顾那个累赘哥哥,要么是存着侥幸寻找‘奥丁’,怎么可能会无聊地大半夜上网跟他闲扯呢? 这么想着,瞳中的波澜便恢复了平静。 …… 深夜的京城灯火辉煌,落地窗外是一片迷离的光海。 坐靠着窗的身影轻轻吁了口气,揉着被下巴垫得发酸的膝盖起身,握紧的手机散着蒙蒙亮光。 夏弥简单穿上外套,拎着买好的薯片和酸奶,默默走出门去。 一切就跟往常一样,但又好像有了不同。 …… 另一边,路明非托着腮,颇显幽怨地看着手机的通话界面,顾谶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呢? 38.如影随形 “你忙去了啊?” 在芬格尔好奇的眼神中,路明非梗着脖子喊道。 这回电话里马上传来了声音,像是在吃什么的那种有点敷衍的语调。 “没有,刚刚回了个消息。” “谁?客户吗?”路明非开着玩笑,“这么晚了还联系,不是大单子就是别有图谋。” “图谋?”顾谶挖了一勺冰淇淋。 “图你的钱呗。”路明非随口道:“某人不是很干脆地给不认识的人转了定金嘛,这不是肥羊是什么?” “就不能觉得网络上的我风趣幽默,图我这个人吗?”顾谶不服。 路明非觉得,如果不是芬格尔还在伸头看,他一定会就这件事跟顾谶好好理论一下。 “对了。”顾谶像是刚想起来,“被你偷偷装在心里的漂亮学姐怎么样了?” “什么偷偷?什么漂亮学姐?”路明非心里咯噔了一下,音调都有些慌乱性的尖锐,是冷不防被人戳穿心事后的窘迫和急于辩解。 顾谶笑了笑,“坐车来的一路上,你都不知道念叨多少次了。” “这个我可以证明!”就在路明非想否认的时候,芬格尔果断举手,声音刚好能让电话那边的顾谶听到。 “嗯,看来芬同学跟你一个宿舍。”顾谶说道。 芬格尔还有些不太习惯他的称呼,以及此时已经把自己代入教员身份的长辈语气。 但不妨碍他痛快地将路明非真正唏嘘长叹半宿的原因揭露出来,“那个诺诺,陈墨瞳并没有感激他!” “哦?”顾谶好奇。 然后,怕芬格尔添油加醋胡说的路明非就脑袋一横,索性直说在曼施坦因教授呵斥学生们禁止围观他的时候,混在人群里的诺诺只是遥遥看了他一眼,就和恺撒一起离开了。 “听者落泪。”顾谶深沉道。 路明非胡乱抓了抓头发,“我觉得你是在说风凉话!” “不过骚年英勇的事迹已经传唱了整个校园。”芬格尔把搁在肚子上的笔记本抱下去给路明非看,“你今天上了校内新闻网,标题相当轰动。” “什么校内新闻网?”顾谶问。 芬格尔就大方地告诉了他进入的网址和密钥,当登录进去,看到浮夸的版面和不断自动刷新的帖子后,顾谶就知道这将会是自己以后常来冲浪的地方。 《震惊!自由一日的王冠归属于谁?又是谁轰爆了凯撒之后又轰爆了楚子航?》 置顶,鲜红的标题,有种莫名的压力和悚然。 下边是一张路明非的大照片,是怎么挫怎么来,而如果有机会怼脸拍的话,偷拍的人一定不会放过。另外还附有他的学号、宿舍号、年龄、籍贯等一切信息,最后一条亲切地标明‘单身’! “征婚启事?”顾谶感到迷惑。 “是吧是吧,你也这么觉得对吧?”路明非一捶手心,激动地大叫。 果然只有老伙计才跟自己有相同的看法。 “不,是通缉令...”芬格尔翻了个白眼,以表对这两人的无语,然后摇头道:“看来你还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自卫!”路明非叫屈,“鬼知道那两个家伙怎么想到要肉搏。” 这时候他也不觉得拳拳到肉是男人的浪漫了,每当看一眼新闻版面上自己傻笑的照片,他就一阵蛋疼。 “不管是不是自卫,最后是你赢了。”顾谶已经关电脑上床了,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床头灯的开关。 听到他的话,路明非愣了愣,赢了?我吗? 他对‘赢’并不陌生,游戏里他经常大杀四方,可现实中能说‘赢’的事情一件都没有。 --他这个年龄段能跟‘赢’扯上关系的无非两种,学习成绩和跟漂亮女生谈恋爱,他哪一样都不行。 “没错,你赢啦!”芬格尔赞叹道:“首先你会获得‘诺顿馆’一年的使用权,其次直接获得明年‘学院之星’的决赛权。最后,你在这个学院里追求的第一个女孩,不能拒绝你,并且要和你维持至少三个月的关系。” “真的假的?”顾谶惊讶道。 “怎么样,羡慕吧?”芬格尔笑得荡漾,暗戳戳地不忘试探,“如果早知如此,你会不会也来争取一把?” “那可不!”顾谶的语气像是错过了什么天大的机缘,“自由一日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我最擅长这种开黑枪的多人作战!” 芬格尔听他说的认真,不禁愣了愣,有些犹豫该不该将‘新来的教员擅长枪械和射击’记入情报搜集中。 但路明非看到他的表情后,顿时咧嘴,“对,你玩cs的时候的确喜欢打黑枪,不过每次瞄准的都是我。” 他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那个拎着带有黄色核标志皮箱,各种走位想要穿越停车场炸了敌方本部,结果被一狙撂倒的同学。如果换成顾谶上场的话,保不齐一通蜜汁走位,这皮箱就拎回了己方阵营指挥官的面前。 芬格尔默默点头,还是他高估了顾谶的节操。 顾教员:“明非,你要火啦!” 路明非却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已经因此成了学院所有男生的公敌,当按照芬格尔的话将鼠标移动到他的照片上后,更是跳出了一个鲜红的x,清晰标注着--看清楚了,就是这个狗娘养的!谁去杀了他? 路明非彻底石化。 芬格尔很体贴地拍了张照片留念。 悄悄是吓人的血色通缉令,沉默是路明非突然涌上来的尿意。 “老顾,先不聊了。”他起身下床,“我得去撒泡尿冷静一下。” “...很爷们儿的作法,不过这你就不用跟我汇报了。”顾谶没好气地说。 挂断电话后,他忽然有了些睡意,推测可能是跟两个欢乐的废柴通话的原因。 困意如潮水般涌上来,房间里所有的灯都出现了闪烁,像是不间断地短路。 顾谶眼皮在打架,嘴边是无意识的低喃。 在明灭忽闪的灯光下,幽影诞生,先是从墙边,然后游到了床底,继而顺着垂下的床单往上爬。黑色的影子延展出数条枝形的分叉,如网罗一般向顾谶胸口汇聚,像是夺取,又像是某种回归。 敲门声就在这时候响起,有一点着急。 房间里的灯光齐齐一顿,后如先前般明亮如昼。 床上,顾谶慢慢睁开眼睛,有长久的恍惚。 39.我的神经 门外站着的人是古德里安,这位勤恳的老教授正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顾谶开门的时候神色已恢复如常,脖子上还搭着条白毛巾,一手抓着房门,一手在拨弄头发,倚着门框,眼中是恰好到处的对来人深夜拜访的不解。 “啊,抱歉,打扰到你了吗?”古德里安不好意思道。 “没有,刚刚还在跟路明非聊天。”顾谶说。 他觉得对方来找自己,八成是跟路明非有关。 “明非?他也在里面吗?”古德里安好奇地往房间里瞅。 顾谶无奈道:“是通电话。” “哦。”古德里安笑了笑,“我还以为他在你这里呢,就省得再跑一趟了。” “所以是有什么事吗?”顾谶问道。 “给你送教职工卡,有了这张卡,就可以在全校范围内享受教员的特权了。”古德里安将手里的信封递过去。 “特权?”顾谶接过后就拆开了,里面有一张制作精美,有着世界树徽章的磁卡。 “比如不会对学生开放的场所,或是他们不能查阅的资料,都会对你开放。”古德里安深沉地说。 顾谶将磁卡放回信封,然后准备关门。 “哎。”古德里安连忙道:“那个,我还要给路明非送学生证,顺便说一下明天考试的事情,如果你现在不困的话,要不要一起去?” “一起去?”顾谶狐疑回头。 “他比较信任你嘛。”古德里安组织着语言,“我怕他听完考试的内容之后,会打退堂鼓。” “不就是之前说的血统评估考试吗?”顾谶惊讶道:“该不会因为路明非今天爆了两个学校扛把子,所以临时加了别的项目吧?比如砍人之类的?” “...这怎么可能。”古德里安噎了噎,还砍人,这家伙比自己还敢想,这就是久经社会的老江湖么? 他轻咳一声,“主要是路明非现在好像太出名了,啊对了,你应该知道校内网吧?” 顾谶点点头,“芬同学给了我网站。” 古德里安思索了有一会,才理解这个‘芬同学’就是他手底下的头马,芬格尔·冯·弗林斯。 “嗯...芬格尔向来这么热心肠。”他说道:“所以一起去吧,到时候你还能帮他想想办法。” “想什么办法?” “想办法通过明天的考试。”古德里安笑道。 “好吧。”顾谶也跟着笑了下,这是真把自己当成加图索家族的人了。 见他同意,古德里安表现得很高兴,“你不去换身衣服吗?” 顾谶穿的那身西装在白天被弗丽嘉子弹给染红了,刚刚冲完澡换的是浴袍,闻言他低头在身上打量了一下,也觉得就这么出去太不雅观。 所以他就噔噔回房,从行李箱里又扒拉出一件西服外套,边往身上穿边锁门。 古德里安看着眼前这手脚麻利的家伙,一时有些发愣。 “这是意大利手工定制的西装吗?”下楼的时候,他没话找话,纯粹是‘今后大家就是有着同一个目标的同事了,平时可以多走动走动’的样子。 “嗯,意大利商品城。”顾谶紧了紧领口,一点都不暴露。 “商品城?”古德里安显然对这个词汇有些陌生,不是不懂它的意思,而是在他的生活圈里,这个词离得有点远,几乎不会出现。 “就是在我们那地方,离步行街有段距离,拐过两个红绿灯就是。那里什么都有,意大利的西装,巴黎模特穿过的裙子,韩国爱豆仿真...总之凡是你能想到的,在那里都能搞到。”顾谶说得绘声绘色,“我是那里的常客,所以能搞到批发的路子。” 古德里安有些费力地理解完了他的话,沉默半晌,“常客吗,你经常在那批发西装?” “没有,那是别人的生意。”顾谶说道:“我联络的是法国红酒,主打罗曼尼康帝。” 听着他自得的语气,好像‘一人成团,在搞批发的商品城出道’是件多么辉煌和值得骄傲的事情一样。古德里安一下就想起来了,眼前这人可是正宗的掮客。当然,这是矜持一点的说法,通俗地讲就是二道贩子,甚至还直接参与到了红酒造假之中。 他忍不住捏了捏眉心,说老实话,他根本不能将之跟加图索家族联系到一起,仅仅是两者同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就感到一阵违和。 公寓楼外,月亮洒落一地清辉,放眼望去,整座校园安静得过分。 顾谶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忘记什么东西了吗?”古德里安回头,目露不解。 “古教授,你有没有觉得此情此景有些熟悉?”顾谶一个小碎步就贴到了墙边,警惕四顾。 古德里安茫然看他。 顾谶眼神一沉,做出个抬枪狙击的动作,朝着他‘biu’了一声。 “……”古德里安眼皮抖了抖。 好家伙,得亏这人不是新生,不然自己当他的导师,怕是迟早有一天会被搞出内伤。因为这是跟芬格尔完全不同的神经质,毫无逻辑,突如其来,就打你个猝不及防。 他给自己的中文水平点了个赞。 不过转念一想,这家伙的确不是新生,却是新教员啊...古德里安揉了揉太阳穴,幸好社会实践学的课程不多,而且他选择相信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们。 “自由一日已经结束了,你大可放心。”他朝背靠墙角做出极不标准的战术防御姿势的某人说道。 顾谶松了口气,几步从台阶上跳下来。 古德里安这才发现他虽然穿着鞋,却根本没好好穿,一双白色的平底鞋更像是拖鞋,走起路来的时候脚后跟和鞋底一分一合,还会发出轻微又清晰的响声,就像会说话的扇贝。 “古教授。”顾谶幽幽开口,“你干嘛老盯我的脚后跟看?” 古德里安回神,尴尬挠头,“我是在看地砖,维修部的那些家伙效率真高,这么快就把损坏的地方处理好了。” 他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急智,这就是有芬格尔那样的学生的功劳啊,都被练出来了。 校园里很安静,并不是因为在白天释放了精力,而是因为都涌入到了校内网的守夜人论坛里。 那里除了杀千刀的s级新生的‘通缉令’外,另一则消息的热度也飞速上涨,并被置顶。 40.狗の碰撞 事情发生在顾谶跟路明非通完电话之后,机智的芬格尔爬到了路明非的床上。 “我突然有个好点子。”他贼兮兮地说。 路明非这边还在为自己成为全校公敌而苦恼,闻言把手机一放,抱着枕头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问他什么好点子。 “有个成语叫做‘祸水东引’。”芬格尔盘起两条大毛腿,架着的笔记本电脑就像炮台,而他噼里啪啦敲键盘的动作就像是在输入导弹发射指令。 旁边的路明非就眼睁睁地看到这家伙熟练地开始发帖,内容竟然全都有关顾谶! 《震惊!跟s级新生一起入学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离奇!卡塞尔学院新任社会实践学教员,竟然是名不见经传的他/她?》 《恐怖!揭秘无名之辈的上位史!》 芬格尔手速飞快,三篇帖子分分钟搞定,并且毫不客气地动用自己的管理员权限,全部加精置顶,一通操作熟练地雅痞。 路明非嘴唇发颤,看着守夜人论坛的版面疯了一样的刷新频率,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可惜,如果凯撒不是学生会的会长,我高低得把加图索家族写进去。”芬格尔捏着手指,语气是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只能用三分力的萧瑟。 “你怕凯撒啊?”路明非很实诚。 芬格尔耸耸肩,“他手底下可是有千八百号小弟,每人撒泡尿都能让我游半天,我可不想第二天睡醒发现自己被扒光了衣服,丢在芝加哥的公厕里头。” 他说得轻巧,路明非听了更一阵恶寒。 虽然今天是跟那位学生会长的第一次见面,但对方身上那股傲视一切的自信,以及在场那么多学生对他的信服,都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并不认为对方会计较芬格尔在论坛上提一嘴加图索家族的这种事。 当然,他也算是了解了芬格尔的性格,知道对方是在扯淡。 “所以你想的祸水东引的办法,就是抹黑顾谶?”路明非问道。 “这怎么能是抹黑呢!”芬格尔大喊冤枉,“你仔细看看,哪一条不属实?” 他滑着鼠标,路明非就挨行挨句地看,然后松了口气,虽然标题起得夸张,但内容并不是瞎扯的,只不过是顾谶别致的人生吸引到了卡塞尔学院的那些天之骄子。 “来,我们看看回帖。”芬格尔搓了搓手,两眼放量地挨个帖子点开看。 「不是,这新教员是贩卖假酒的黑商?」 这算是比较温和的说法了。 「难道没人注意他跟s级的相识,竟然是一起打电动吗?现在还有人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吗?」 路明非看到这条回复,当即就不爽了,“他这是什么意思?是鄙视我跟老顾的兴趣爱好,还是贬低我们生活的地方?” “可能只是随口一说吧。”芬格尔抓了抓头发,顺便麻利地删楼层并将这个账号禁言。 路明非愣着看他。 芬格尔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也只是随手一封。” 路明非张了张嘴,嘀咕道:“权力是这么用的吗?” 偷偷看着他明明感激却不好意思说出来的模样,芬格尔无声一笑,继续浏览起了帖子。 「诺玛判定这个降落伞是普通人?那他怎么进来的?走了谁的后门?」 在这个回复之下,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们插上了自由的翅膀,开始了他们的遐想。 有人说顾谶的平凡只是伪装,他背后有家族或者财阀,所以贿赂了负责招生的古德里安。但这条很快就被否定,如果他背后真的有人,诺玛会查不出来?而且拿什么才能贿赂到那位耿直的老教授呢,古龙的标本吗? 有人说他是抱紧了s级新生的大腿。这条回复下边还是很多人认同的,而他们言谈间难免有一种身为混血种的高高在上,仿佛小人物巴结和畏惧着他们是理所应当。 也有人开玩笑说顾谶其实是隐藏很深的厉害人物,说不定本身就是一位龙王,因此那位智慧的校长才会把他招进来。猜测很大胆,然后底下的回复就‘顾谶会是哪一位龙王’展开了一场推理,成功将楼层带偏。 芬格尔瞥了眼正看得入神的路明非,忽然道:“你觉得呢?” “啊?”路明非回过神来,摇摇头却没说什么。 接下来再刷新的回复就不一样了。 「我的天,他竟然还在卖假酒的时候挨过揍?」 「真的假的,这样的人凭什么给我们当教员啊?」 「没错,他的‘社会实践’并不成功。」 回帖的更多是对顾谶能力的质疑,路明非看着这一条条,虽然有些生气,但他却想不出怎么去辩驳。 「先等下,这几个帖子是谁发的?知情人还是杜撰的?」 「不会就是那个假酒黑商本人吧?」 「管理员还加精置顶了,也可能是竞争教员职位失败的...」 路明非看到这里,不由感慨腹黑哪里都有啊。 「别瞎猜了各位,是芬格尔发的。」 「我去,那家伙还没毕业呢?」 「楼上,看id,你楼上就是老学长本人。」 芬格尔扯着嘴角,呵呵笑着,疯狂打字,“我的老baby们,师兄还在等着看你们脱单的那一天呢,怎么舍得挥手说再见哇。” 路明非抱着抱枕,斜着眼看他。 芬格尔察觉到他的注视,风骚地挑了挑眉,意思好像是在说‘我厉害吧?’ 厉害倒是没看出来,但狗是真的。路明非心想,没敢说出来。 「所以这些消息都是真的?还有,你从哪弄了这么张照片?」 照片里,月色清冷,幽幽晚风吹过窗帘,顾谶躺在椅子上,盖着薄西服外套。是那晚在芝加哥火车站的小旅馆,芬格尔顺手拍下的,当时他预感会派上用场,现在就不得不感叹自己的先见之明了。 他打字回复:「当然是真的,你可以质疑我的学业成绩,但绝不能怀疑我的人品!师兄以蝉联了七年新闻部部长的名誉发誓,这情报板上钉钉!」 「你们看,成语都出来了,想必是真的。」 「难为师兄了。」 「泪目。」 「不过师兄是怎么搞到这份情报的?」 芬格尔嘿嘿一笑,打字:「身为资深且最具权威的新闻工作者,当然要保护爆料者的隐私。在这个行业的我的后辈们,还不赶紧学习起来!」 41.心锁门环 不得不说,芬格尔把顾谶的资料推出去这一招,的确替路明非转移了不少视线。 路明非都感激起来了,这让芬格尔觉得今晚的宵夜有着落了。 然后就见路明非指着屏幕,惊咦一声,“这人是谁啊?” “怎么了?”芬格尔下意识看去,帖子的刷新速度突然快了许多,页面长时间不动的话都有点卡,这说明涌进来看帖的和回复的人猛然多了不少。 他试着往上滑,终于找到了原因。 「难道你们不觉得这新来的教员有点帅吗?」 一条简简单单的回复,下边却是几十上百号人的跟帖,并且数量还在持续增长,不用点开也知道,楼层里已经开始对线了。 芬格尔搓了搓脸,看的是回帖的那个id--门环惹铜绿。 头像是不知道在哪拍的一扇锈迹斑斑的大栅栏铁门,夜色下后头隐着一幢老楼,乍看有点阴森。 芬格尔看了片刻,确定网上冲浪五六年,没见过这人。是谁的小号,还是处于话题中心的本人?他更倾向于是后者--那个有点自恋的新任教员特意开了号表示愤懑。 “这会不会是老顾的小号啊?”在这一点上,路明非跟他突然有了默契。 “是么,不会吧?”芬格尔装傻。 老实说,路明非也不太确定,但他认识的顾谶是能做出这种事情来的,而且还很拿手。 芬格尔已经点开了这个‘门环惹铜绿’的楼层,底下果然是一片争执的声音,有人不屑,说混血种有哪个长得丑的?然后就有人悄咪咪回复说今天见到的那个s级就不过如此。 看到这里,路明非脸色黑了黑。 也有人怀疑这是顾谶开的小号,只不过‘门环惹铜绿’就只有这一条留言,掀起争论后就再也没冒泡,大有深藏功与名内味儿。 而奇怪的是,下边的回复里表示认同的人竟逐渐多了起来。 一看就是女孩子和女装大佬才会用的那种头像,顶着一个或萌或沙雕或有一点小忧郁的id,这群人很快占领了高地,纷纷复制粘贴着顾谶的那张被他们誉为‘在清冷的月色下宛若雕塑般的绝美睡颜’照片,多半还特意修了图。 路明非看着突然转变画风的回帖,下意识看向身边之人,而芬格尔也有点懵。 “这什么情况,水军?”他咂舌。 “黑商的手段啊。”芬格尔叹息。 如果不是因为路明非在,他一定会给新闻部的那些马仔下指令,先查出这个门环是谁。这不是瞎搞嘛,完全打乱了他的计划。 “围魏救赵。”路明非断然道。 在用成语这方面,他觉得自己赢过了身边这位当了七年新闻部部长的师兄。 芬格尔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大有觉得顾谶不是个简单角色的意思。 “叔范儿?”路明非看着某条大概是亚洲女孩的回复,愣愣摸头。 “这个词的意思我知道。”芬格尔大咧咧道:“这可不是夸人啊,顾教员看起来多年轻啊,这是故意把人叫老了啊,不过他颓废的鬼样子的确很中年大叔。” 听到‘颓废’这个具有显著代表性的词汇,路明非就盯着他不说话了。 芬格尔摸了摸脸,眼珠一转,鬼主意说来就来。 “师弟啊,师兄的财政情况,你是知道的吧?” “太知道了。”路明非呵呵一笑,不知道他又想出了什么坏点子,拿不准是三十六计还是歪门邪道。 “所以师兄现在有个赚钱的门路,你支不支持?”芬格尔两眼冒着贼光。 路明非立马抱着抱枕离他远了些,一脸警惕,“你忘记都是老顾买单了嘛,我可没钱。” 芬格尔一听,搓了搓手指,表情忸怩中竟还有几分小娇羞,“你不是还有...” “打住!”路明非惊恐,他的奖学金果然被这条败狗给惦记上啦! “莫慌,听我细说。”芬格尔轻咳一声,胡子拉碴的脸上笑容和善。 路明非马上就要捂起耳朵。 但就在这时,‘砰砰’的敲门声打破了两人微妙的氛围。 路明非一个起跳,“是那些狼人!” “哎呦!”他惊起得太猛,脑袋狠狠地撞到了上铺的床板。 “什么狼人?”芬格尔耳朵被震得发晕。 “就那些围观我的!”路明非一手捂头,一手还着急比划着。 芬格尔这才领悟到他说的是那些可爱的同学们,他摆摆手,“安心啦,他们还不至于闯进来寻仇,总得给我几分面子。”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这家伙跳下床,昂首挺胸地把房门一把打开。 门口,刚抬起手的古德里安冷不丁闪了下,不禁幽怨地看着面前的得意门生。 “老顾?你怎么来了?”路明非眼尖,瞅见了古德里安身后飘出来熟悉的西服外套。 “惊不惊喜?”故意藏在老教授身后的顾谶转出身来。 “真是surprise!”芬格尔配合着干笑。 顾谶没理他,古德里安也没理他,直接绕过他进了屋,第一件事就是大力拍着刚刚从床上下来的路明非的肩膀,直把这小子给拍傻了。 “知道么孩子,我为你骄傲!”老教授激动得鼻尖通红,眼里好像还含着欣慰的泪光,“一天之内你的名字传遍了整个校园,你看外面有多少人来看你啊!” “你去炸了五角大楼,你的名字也会在一天之内传遍美国,不,传遍全世界。”路明非露出个僵硬的笑容,“还有,你确定那些人不是来跟我玩儿命的?话说这个点他们还没走吗?” “刚走。”顾谶说道。 方才到宿舍楼的时候,他大概知道了为什么校园里几乎见不着人了。当然,不是因为都扎堆在这蹲路明非,更多的人现在都窝在寝室里上网。 --这是他在走廊上,一个莫名其妙认出他的小个子‘好意’跟他通风报信的,说他不仅交了一个s级的朋友,那位s级还交了个更好的朋友。 顾谶看着那小子举起的手机,一开始看到那张放大的照片上的帅哥时,还没太敢认,后来才反应过来,这就是平凡的自己啊! 从拍摄的角度来看,偷拍的人显然就是当时睡在床上的路明非或芬格尔,至于是谁,不用猜也知道。 芬格尔莫名觉得脖子一凉,赶紧道:“你们这么晚一起来,有什么事吗?” 42.龙文钟鸣 “差点忘了正事。” 古德里安一拍额头,然后掏出个信封塞到路明非手里,“我是来送学生证的,还有,明天就是入学评估考试的日子,你准备好了没有?” “什么入学评估考试?”路明非有点傻眼。 刚刚还被人下了通缉令,现在又来个考试,他觉得还没开始享受在这所学校里的s级特权,就已经先被折腾到了。 “就是证明你超凡脱俗能力的小考试,对别人来说可能有点头疼,但对s级的你来说轻而易举。”古德里安带着十二分的鼓励和信任,“相信自己,你今天已经证明了自己一次,明天还能再证明一次!” 说着,他看向在往床铺上的笔记本电脑瞄的顾谶,悄悄捅捅他的腰,以示让他站在此刻身为教员的立场上,给s级新生、未来的屠龙领袖说句鼓励的话。 顾谶这人吧,生得七巧玲珑心,对别人的暗示和潜台词那是一点就透。 所以他就很给面子地清了清嗓,对路明非说:“放心大胆地考,我看看能不能混进去,到时候帮你做个弊。” “……”古德里安。 我是让你说这个的? 而且你搁这瞎吹啥呢,卡塞尔学院的3e考试,你来帮忙作弊? “我觉得你最好不要有这种幼稚的想法。”古德里安语重心长道:“我担心你的安危。” “教员的职位不保吗?”路明非问道。 他心领了顾谶的好意,虽然大概率是在安慰自己,不过也难免担心他会真的冲动,万一再丢了工作。 “不不不,是他自身的安危。”古德里安认真地把话说的很严重。 果然,路明非马上紧张起来。 古德里安暗暗点头,他想的没错,明非真的是个好孩子啊... “还是说考试的事情吧。”顾谶提醒一声。 而那边的芬格尔顺势将笔记本电脑啪的一声合上,装作若无其事地背着手看天花板,看他抖动的不安分的嘴唇,大概还想吹几个口哨。 完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连古德里安都不禁摇头,“好了芬格尔,要给亲爱的师弟做出表率啊。” 芬格尔表情一收,一手抱着胳膊一手抚着鼻梁,一秒化身卡卡西cc,“考试的确很简单,只是考龙文而已,就是龙类的语言文字。” 即便他想做出正经的模样,可平时看了他太多不正经的那面,路明非丝毫没有被唬到。 他瞪着古德里安,“你之前说过外语可以免修的!什么龙文,龙也写字吗?” “龙文不是外语,是每个具有龙类血统的人的母语之一啊。”古德里安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用学,龙文是随着血脉流传的记忆,你是s级,血统纯得惊人,只要看到龙文,你自然而然就能理解。” 他一副‘我看好你,这种小事情根本难不倒你’的表情,路明非则虚着塌了塌肩膀,唯恐这老家伙再突然激动起来,到时候遭罪的可是自己。 顾谶看向古德里安,他知道对方不会只是说说。 “来,明非,集中精神,听我发的每一个音。”古德里安严肃起来,双手搭在路明非的肩膀上,直视着他的眼睛。 然后,一串从未听过的卷舌音,从他的嘴里迸发出来,这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发音方式,在古德里安浑浊嘶哑的声音中,古老的句子带着君王般的威严,仿佛教堂的钟鸣。 路明非呆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脸上流露出悲伤的神情。 古德里安朝对面的芬格尔悄悄使了个眼色,岂料后者下巴一昂,权当没看见。 没办法,这位耿直的老教授只要心底存疑,就一定得找到答案才行,所以他就大大方方地转过头去,看同样听到了龙文的顾谶。 然后他就愣住了。 跟路明非明显产生了共鸣不同,顾谶进寝室的时候什么样现在就还是什么样,非要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他此时眼里微微带光,那是一种‘你继续说,我还没听够’的情绪表达,就像是在看什么爱豆唱跳一样。 古德里安犹豫了一下,才说:“赞颂我王的苏醒,毁灭即是新生。明非,你听到太古龙皇的声音了吗?看见你的表情我就知道,你懂了!” 至于顾谶,他下意识将其忽略掉了。就像芬格尔之前跟他说的,在小旅馆里念课本上的龙文时,那家伙反倒睡得更香! 起初他不信,现在他信了,顾谶这个人有点怪。 芬格尔溜达到路明非身边,伸手在他呆滞的眼前晃了晃,“看起来是被精神冲击到了,出现‘灵视’了吗?脑海中有龙文浮现吗?” “我看他像是在发愁。”顾谶盯了路明非两眼。 听到他独到又自信的见地,古德里安跟芬格尔下意识相视一眼,灵视的表现效果里有‘发愁’吗? “你们一定是搞错了。”路明非轻轻叹了口气,“我真的想努力理解,可完全听不懂,你们确定没招错人吗?s级学生?龙族血统?” “也对,叫路明非的人也不只你一个。”顾谶附和道。 路明非忍不住白他一眼,你这时候可太够兄弟了,这么一说好像在补刀,承认我真的很废一样。 古德里安却是当场傻了,“你说你没听懂?那你怎么一脸悲伤?” “我听不懂当然难过啦,因为听不懂就过不了考试啊。”路明非哭丧着脸。 “不会吧?”古德里安喃喃道:“你完全没有幻觉?没有一种被伟大主宰召唤的感觉吗?” 这可比来当教员的顾谶对龙文无感还令他震惊,顾谶还能解释成被加图索家族后天雕琢过了,所以有某种警惕性也说不定。可路明非完完全全就是张白纸啊。 “什么召唤,我觉得你在唱歌。”路明非小心翼翼地看着明显抓狂的老教授。 顾谶别过头看向窗外,还召唤,总不能自己召唤自己吧? “这是第一例!”古德里安冷不丁开口,神情睿智,十分坚定,已然恢复了学者的镇静。 “什么第一例?”芬格尔第一次跟不上他的思维。 “第一例不响应龙皇召唤的龙血后裔。”古德里安双眼紧盯着路明非,如同在鉴赏一只神奇的标本,“对于这种情况,我只能解释为...变异!” “明非,你变异了!”他大力拍着路明非的肩膀。 “你魔怔了。”顾谶连忙给他拉开,再看路明非时,瘦弱的少年正呲牙咧嘴地捂着肩膀,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先听我说!”古德里安急得怪叫,他怎么舍得跟路明非分开? 43.废柴之下 “听我说,对龙文的敬畏是随着龙族基因流传的,任何龙族混血种,都会对这句「言灵·皇帝」有反应。” 古德里安还被顾谶扯着胳膊,却扭着头一脸惊喜地看着路明非,“但你出现了基因变异,你是独一无二的!明非,你是货真价实的s级啊!” 路明非长这么大,说实话还是第一次被人这么夸奖,简直是在往天上捧,他难免动容,所以就摆手,表情认真,“且慢!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我根本没什么龙族血统,我就是个普通人,这个解释是不是更合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朝顾谶露出笑容,那是两个废柴没有通过考核后相互安慰的笑容,因为顾谶刚刚也没什么反应,他们才是真正的‘同类’啊,什么血统,什么龙族,那都跟他们没有关系好吗? 顾谶仰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 他们可不是同类。 “不可能!校长的血统评级绝不会出错,他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只问候了你,足以说明你的重要性。”古德里安因为想通了这个问题而激动不已,“我相信你是不同寻常的!” 旁边,没被校长问候的顾谶看起来颇受冷落。 芬格尔见此,就安慰般拍了拍他的臂膀,大咧咧道:“没关系的兄弟,我还站在你身边,你可以永远相信芬格尔!” “你们什么时候成兄弟的?”古德里安惊讶道。 “从他在车站请我吃了汉堡和可乐,还带我在小旅馆睡了一宿之后。”芬格尔下巴一昂,有些刚烈,“所以我看谁敢在老顾任课的时候起跳,我第一个不答应!” 顾谶默不作声地离他远了两步。 芬格尔顿时一脸幽怨,感觉像是错付了。 所以古德里安的叹气声就格外明显,“那这样的话,明非明天的评估考试怎么办?除了我,还有谁能相信你不是潜力不行,而是变异了呢?” 虽然用‘变异’来形容人,越听越觉得古怪,但路明非现在的心情差不多已经跌落谷底了,所以只是勉强笑了笑。 “我相信!”芬格尔举手,架势像极了安慰完一个好兄弟马上投入到安慰另一个老伙计之中,“看面相他就很变异!” 路明非大怒,一口老槽喷薄欲出。 顾谶看了看除了瘦点、矮点、挫点、不太有精神头外,是个好人的路明非,又看了看邋里邋遢,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油气的芬格尔,真要说变异的话,俩人都能够得上。 堪称卧龙凤雏。 “我的教授职位怎么办?”古德里安忽然忧伤。 “这和你的教授职位有什么关系?”芬格尔愣了愣,就好像自习课堂上轻松的氛围里突然有人说马上要收数学作业一样。 “其实我一直没能评上这里的终身教授。”老家伙挠了挠乱蓬蓬的脑袋,赧然道:“进校十几年,我现在还是个助理教授,校长照顾我,说你是前所未有的s级,潜力无限,把你培养成优秀学生就像是纽约扬基队赢得明年的职棒联盟冠军那么简单。那我也就能评终身教授了。” 顾谶惊讶:“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哈佛的教授吗?” 路明非站到他身边,小鸡啄米般连连点头。 古德里安叹气,“是啊,可哈佛大学的终身教授要转卡塞尔学院的终身教授,就必须成功培养过一个优秀学生。” 路明非眼前一黑,好嘛,这老家伙果然把自己坑了。 顾谶想了想,“所以你其实跟我一样,没有任何教学经验?” 他这么一说,古德里安就不认同了,“这怎么能一样呢,你之前是完全没有从事过教育行业,而且据我所知,你只是高中学历,抱歉,这么说有点伤人。” “...是有点。” “而且我转入卡塞尔学院,还是带过一个学生的。”老家伙笑呵呵地拍了拍身旁脸上写满了‘不管你们说什么都不关我事’的芬格尔。 “我的天...”路明非彻底绝望,“所以我才这么巧跟他同一个寝室的?” 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愈发黑暗,甚至已经没有了未来。因为仅从被古德里安教导出来的‘优秀’师兄芬格尔身上,他好像就看到了自己经过他辅导之后的样子。 “冒昧问一下,芬同学在入学的时候是什么等级?”顾谶好奇道。 路明非瞬间看过去,心情还有点紧张。 芬格尔罕见忸怩地看着天花板,小声嘀咕,“a...” “啥?”路明非没听清,“你大点声说。” “a,是a啦。”芬格尔没好气道。 “也不低啊。”路明非点点头。 顾谶白他一眼,道:“你在车站说成了骡子,所以你在数年没毕业的现在,是什么等级?” 路明非这才醒悟,“是了,评估没通过的话应该还会降级吧,就跟打怪没打过,然后掉耐久一样。” “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问了,那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芬格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吐出个音节,“f。” “嗯?”路明非脸色一僵。 芬格尔拍拍他的肩膀,以过来人的语气说:“我这已经不是掉耐久了,而是要爆掉。” 路明非差点哭出来,他已经能想到自己在古德里安的调教下,变成更废柴的一条败狗的模样,那他们师兄弟今后就是卡塞尔学院的卧龙凤雏。 “我知道你是为我们这一组的废柴感到绝望,但正视现实吧。”芬格尔叹了口气,“你确实是在一个废柴教授的组里,还有一个八年没能毕业的师兄,现在还在被全校男生追杀,而且我这里还有个最悲哀不过的消息,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你。” 路明非嚅了嚅嘴,他看着面前的三人:一个是耷拉着头发乱糟糟脑袋的老教授,此时大概是感觉到了羞愧;一个是看似一脸沉重的就义模样,实则很是不以为然且没心没肺的同门师兄;最后是他唯一能寻求安慰的顾谶,可他现在已经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好像要越走越远了。 “还是说吧。”顾谶给他做了决定,“与其以后说出来让他郁闷,不如把负能量全压给现在。” “你难道就不考虑一下我现在的脆弱心理能不能承受么。”路明非站在他边上,一低头刚好能拿头撞到他的肩膀,所以他就像撞南墙一样一下下轻轻碰着,像是无奈至极。 但岂料对面那混蛋根本没理解他,反而很是嫌弃:“你回寝室后洗头了吗?” “……”场间一组仨废柴。 44.又满月兮 “好吧。” 路明非深吸口气,看向芬格尔,“来吧,还能有更衰的事么,我不信。” “这你可以信。”芬格尔轻咳一声,先看了眼房间里的另外两人,老教授好像还沉浸在自己或许要止步的职业生涯之中,顾谶则眼含期待地望着自己,明显是很感兴趣。 这就让芬格尔难免腹诽,初始刚见面的时候,他看到对方斯斯文文的样子,还以为是个性格随性,但就像他们这一行里那些体面的成年人一样温和绅士,譬如校长昂热就极具代表性。而当慢慢接触之后,发现他不愧能跟路明非当朋友,着实是在失败的丧气中有那么一缕萌呆呆。 现在,又多了八卦属性。 但他也不墨迹,手一摊,嘴就张开了,“你路上一直念叨的那个女孩,陈墨瞳,师弟你如果是暗恋她,那可得小心了,她是凯撒的女朋友!” 一听这话,顾谶都怔了怔,更何况是路明非。 其实顾谶压根没往‘路明非或许对诺诺有意思’这方面去想,因为按他在网上冲浪的经验以及跟诺诺为数不多的接触来看,她怎么都像是名花有主的人,所以一般人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不会有也不该有什么肖想的念头才是。 当然,以诺诺的条件来说,她身边也不缺优质的男士。嗯...路明非跟他们可能不是一挂的,不太具备竞争力。 顾谶是这么想的,所以在看着路明非的时候,不能说怜悯,只是觉得少年最后青春的尾巴也终于要放开了。 至于此刻的路明非,在听了芬格尔的话后,感觉心底深处有很小的一块地方微微抽动了一下,淡淡的酸意出现在胸腔,而心里一下就空了。 他不再为刚刚考试或今后的事情感到沮丧,只是忽然非常疲惫,疲惫地想要睡觉。 路明非莫名想到了顾谶,他以前跟自己说过,他睡眠很浅,很容易醒,所以在睡前就会将床铺包括房间里都收拾好,以免睡着的时候有一丁点不舒服的地方。 现在他也有了这种感觉,想安静地放空自己,不要有人,不要有声音。 …… 古德里安在将令曼施坦因羡慕的头发抓得更乱之后,声称自己遇见了学术上的难题,以要去图书馆查有关路明非这种变异现象的资料为由,急匆匆地离开了,压根儿忘了被他拽来的顾谶。 至于剩下有关明天评估考试的事情,自然就由他的首席大弟子来为后来人解惑了。 芬格尔清了清嗓子,背着手站在阳台的门前,开始科普:“能力评定考试的缩写是eee,正确的拼写是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原意是血统评定考试,主要用于鉴定学生的龙族血统。 龙血后裔对‘龙文’会有共鸣,共鸣的时候会产生‘灵视’效果,也就是自然而然会看见龙族文字浮现在脑海里,这也是我刚才看到你发呆,问你有没有看到什么的原因。结果没想到你是真的在发呆!” 坐在床上的路明非尴尬地笑了笑。 顾谶看到后,明白不是他足够豁达,而是他现在对诺诺还没那么喜欢,应该只是青葱少年那种对‘帮助了最无助时的自己的异性’而产生的朦胧情感。 芬格尔继续道:“龙皇和龙王都具有‘言灵’的能力,就是在他的领域范围内,他以龙文说出的话将成为一种规则,因此‘语言’是龙族发挥能力的工具。 有些学生的龙血比例不低,但是继承的都是龙族的垃圾基因,对龙文不敏感,通常能力就不足,所以经过3e考试就要降级,实在不合格的只能勒令退学。” “又不是我申请的。”路明非脸色一苦,还觉得无辜,“我相当于被拐来的好吧,还勒令退学?” “被拐来的?”芬格尔疑惑。 “不信你问老顾。”路明非庆幸这时候身边有人。 顾谶就看他,“要我跟你这位师兄说一下细节?” 路明非看到他似笑非笑的表情,顿时一噎,是啊,自己算是哪门子被拐,还不是从那狼藉的青春里逃走么。 他缩了缩脖子,“还是算了。” “别介啊,这一听就是有故事啊。”芬格尔大叫。 “你这中文真溜。”路明非呵呵笑。 芬格尔也笑,“就刚才说的勒令退学,你是s级,不至于让你颜面扫地,最多就是洗个脑把你送走,你入学时可是签了同意书的,还有如果你现在回家,是不是也错过了今年的大学入学考试?” “那是霸王条款啊,他用拉丁文写的,鬼才看得懂咧!”路明非不忿,“我有证人,老顾你说是不是?” 顾谶刚要开口,芬格尔就抢先道:“你就别指望老顾了,他现在是卡塞尔聘请的教员,领高薪的。” 路明非张了张嘴,这么一听,合着顾谶也叛变了? “先说明天考试的事情吧。”顾谶说道。 “还考什么,等着被扫地出门呗。”路明非反坐在椅子上,交叠的手背垫着下巴。 宿舍里短暂地沉默下去,窗户开着,窗外一轮漂亮的圆月。 “是满月啊。”顾谶轻声。 月光投射在教堂尖顶的红瓦上,夜风幽幽,寝室里唯一称得上干净的窗帘拂动,有种静谧的美好。 在路明非迷茫的时候,他也想起了过去的事情。 “嘿。”芬格尔觉得这种时候就得自己出马了,“怎么一个小考试,就把几十年不遇的s级和要当教员的降落伞给吓抑郁了?这样以后还怎么屠龙?怎么教那些小子在社会上历练?”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身披圣光,要拯救面前这两条废柴。 路明非耷拉着眼皮,看他像是在看比自己还挫的同类。 顾谶略一沉吟,“你留级了这么多年,明天的评估考试有没有作弊的方法?” “你要这么想的话,那等待师弟的只能是洗脑回家了。”芬格尔一屁股坐到书桌上,“说起来,洗脑其实挺好玩的。” “啊,是么。”路明非超级淡定。 “你试过洗脑吗?” “没洗过,但我会洗碗和洗衣服,马上就能尝试了,真开心。” 两人对话毫无营养,一个尝试着攻破对方的厚脸皮,一个木愣愣得一张脸。 “其实洗脑不难受,就是洗完了总会觉得自己有点傻。”芬格尔说道:“中国不是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有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傻子好,傻子不痛苦。” 说到最后,他明明是在笑着,可那张不修边幅的脸上,垂下的眼睛里却像盈着月光。 顾谶抬手搭在额前,遮住右瞳如晨雾般逸散的微光,果然每个满月的时候,总会有故事在身边。 45.与我诉说 “那不是什么哲学家说的,而是《东邪西毒》这部片子里一个叫欧阳锋的人说的。” 作为无聊时候的老追剧达人,顾谶很干脆地指出了芬格尔忧伤发言中的失误。 “我觉得我已经够傻了。”路明非同样无语,他看着一脸严肃表情的芬格尔,对方这表情就像是在跟他讨论什么人生观世界观的大事。 “我不懂龙文,明天铁定挂,挂科就洗脑呗,早点洗白白回家复读,考不上大学就在家待业。”路明非说着,又嬉皮笑脸地看向顾谶,“或者老顾不嫌弃的话,一个机灵听话并且只要管几顿好饭,就能铆足劲干活儿的狗腿子随时待命!” 顾谶抱胸靠着橱柜,右腿微曲,踮起脚后跟,雪白浴袍在晚风里荡漾,将颓废中年人的惫懒展现十足。 “什么是好饭?”他问。 “就你请漂亮学姐吃的啊。”路明非说。 “我可没请陈墨瞳吃过饭。” “...我说的是舞蹈社团的团长,夏弥!”路明非在听到诺诺的名字时,莫名有种热气上头。 顾谶看他一眼,没说话。 芬格尔两眼放光,“等等,老顾这是有故事啊,什么舞蹈社团团长?什么时候的事?有照片吗?” “没有没有!”路明非捂着耳朵,有些心烦意乱。 芬格尔摇摇头,“你不想回中国。” 他用了非常肯定的语气,就像每次沙和尚因为唐三藏被妖怪抓走而慌里慌张的时候,猪八戒总会用‘等猴哥儿回来就能救回师傅’点醒他一样。 路明非一愣,耳朵从指缝里露出来,朝后动了动。 “回国也没什么不好,我不在乎,我在乎也不管用。” “嗯,想开就好啦。”芬格尔态度一变,也无所谓道:“其实卡塞尔学院也没什么好,说是上学,可整天都是跟一群爬行类待在一起,毕业了还得冒着被龙炎烤焦的危险天南海北地屠龙。 尤其你连龙文共鸣都没有,估计就算是龙族血统,也只是继承了一堆没用的垃圾基因。回国也不赖,看你也不是那种漫画里的热血少年,会喊什么‘走遍世界杀死巨龙是我无可避开的宿命’,是不是?” 这番话无疑在路明非的内心深处又扎了一刀,尤其说这话的还是一个跟他半斤八两的废柴。 “我没觉得挂科回国有什么不好,我不在乎的。”路明非面对芬格尔那双雅利安血统的银灰色眼睛,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可他的逞强谁都能看透,所以他又看向顾谶,“你觉得呢,老顾,如果我回去的话是不是也挺好的?” “浑浑噩噩地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的,最多就是受点气,家长里短或者你那些成功的同学们。”顾谶平静道:“嗯,下次聚会的时候还会叫你,因为已经有新人喜结连理了,人家也不是图你的份子钱,就是想让大伙看看你。” “看什么?”能问出这话来的就只有芬格尔了,因为此时的路明非已经低下了头。 顾谶淡淡道:“看看当初头也不回地甩了众人脸色,风光无比去美国留学,结果还没开考就被吓得想好了滚回去的退路的人,是不是比以前还丢人现眼。” “嘶!”芬格尔倒吸一口凉气,这就有点狠了,斯文败类的毒舌属性吗?或者这就是来自社会实践学教员的经验之谈? 路明非脸色涨红,在明亮的月色下,就像被踩了一脚的西红柿。 “他是你的好兄弟,他说得对诶。”偏偏芬格尔像个愣头青一样在旁边附和。 路明非沉默了几秒钟,忽然觉得一鼓灼热的气从心口直冲上来,像是吃了太辣的东西要吐一样,灼烧着、疼痛着,让人忘记了面子或掩饰,只想张嘴。 “你啰嗦什么,到底要怎么样啊?我怎么想管你屁事?你自己那么多年没毕业还不是废柴一个?你连可乐都喝不起,都要睡车站地上了,你很威风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暴跳起来,像是恼羞成怒,并且冲芬格尔吼完之后又转向了顾谶,“都快三十的人了还靠倒卖假酒谋生,整天邋遢成这样连个女人都没有,自己都这么失败了还教别人吗?” 他的吼声有些嘶哑,倔强地昂着头,只不过哭腔难抑,像是要把烧灼的心肺都喊出来一样。 只不过话出口路明非就后悔了,芬格尔是他在这里新交的朋友,他也是好意,大概是哲学书读太多了,所以迂腐罢了。而顾谶不同,如果将在美国的现在和在国内的以前作为分界线,那他就是自己前半生唯一的朋友。 是他陪自己度过了枯燥可怜的高中生涯,是他一直不离不弃地鼓励自己,不管自己是失落还是开心,只要给他发消息或者打电话,他就一定会在,他是唯一可以不设防地去倾诉的对象。 至于他曾以为是朋友的诺诺...自己一枪爆掉了她的男朋友,她现在恐怕正跟那个金发帅哥在一起吧。 而不过脑的话最伤人,路明非目光闪躲,羞愧和自责更多,他不知道顾谶会怎么想自己。 “兄弟,你气急败坏了。”芬格尔拍了拍他的肩膀。 恰到好处的台阶,路明非飞快看了面前两人一眼,垂下头去。 “我之前倒是没想到你这么会戳人伤疤。”芬格尔耸耸肩,“对吧,老顾?他以前也这样吗?” 顾谶慢悠悠地‘嗯’了声。 路明非心底更忐忑,讪讪道:“你不会生气了吧?” “好师弟,听听你的发言,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茶呢?”芬格尔满脸惊奇,“伤到了别人还不允许别人生气吗?” 路明非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顾谶摇摇头,如果连这种事情都生气的话,那他早不知气死多少回了。 “不过为什么你没考虑过退学?”他疑惑地问芬格尔,“你上了八年没毕业,这里有什么好?” 这的确算是他的好奇,因为眼前这废柴体内蓬勃的龙血跟他的外表极不相称。这显然不应该出现在一个留级多年的废物身上。 路明非熟练地附和,“对啊,师兄谈谈你的心路历程嘛。” 中文博大精深,叫‘学长’就远不如叫‘师兄’来得亲,有种侠客少年拉帮结伙闯江湖的痛快。所以一笑泯恩仇就格外好用,方才的小插曲就这么悄然揭了过去。 芬格尔也不再提,而是坐到了床上,“可能是因为孤独吧。” 路明非心想这是什么伤痛发言? “是血之哀啦。”芬格尔撇嘴。 “血之哀?”路明非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龙族血统达到一定的比例,就不算真正的人类了。血统会给你带来‘言灵’的能力,也会让你和人类产生疏离感,只有在同类中孤独感才会消失。所以龙族后裔自然而然地聚集,这是基因决定的。这种孤独感就是血之哀。” 芬格尔有些唏嘘地说着,忽地瞪大了眼睛,“等会儿,你可是s级,难道你从没觉得特别孤独?” 路明非连连摇头,“不孤独。” 他的人生有许多热闹,后来也渐渐有了朋友,怎么能说孤独呢? 芬格尔问道:“那我们在芝加哥火车站的时候,我看你老自己发呆,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 路明非想了想,“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就是看很远的地方会觉得安静,消磨消磨时间呗。” “那你在发呆的时候别人在干什么?” “我没想过。” “这就是孤独啊!”芬格尔激动地拍大腿,“血之哀!” 路明非大腿被拍得一阵生疼,但同时心底觉得有点惊骇,想不到自己居然孤独地生活了那么多年而不自知。而冥冥中自己强大的龙族血统,注定了自己的孤单和凄凉...自己竟然这么特别,这么高大么?他忽然孤独起来了。 顾谶揉了揉太阳穴,两个男人在深夜大谈孤独,这可真的是。 不过就像路明非说的那样,在年华正好的时候,谁不想得到关注,想有女孩子喜欢自己,有什么能拿得出的东西吹牛呢?谁愿意当一辈子路人甲啊。 顾谶心想,或许自己跟路明非发展成朋友,并不是因为他是谁,而是他的真实。 …… 夜已经很深了。 看到顾谶打了个哈欠,芬格尔笑道:“老顾,你要在我们幸福的小窝留宿吗?” 顾谶随手扯过椅子坐下,还不忘把浴袍裹紧了一些,“我差点忘了,那个守夜人论坛上的帖子是怎么回事?” “什么帖子?”芬格尔面不改色。 顾谶朝扔在床上的笔记本电脑努了努下巴。 “你看到了啊。”芬格尔顿时打起了哈哈,“那不是为了明非嘛,这才拿你当一下挡箭牌。” 顾谶冷哼,“我看是想祸水东引。” “围魏救赵!”芬格尔争辩。 一旁,本来因心情过分起伏的路明非都坐在了床上,想要休息了,可一看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心中的抑郁竟然就不见了,反而想嘴欠地插上几句话,比如鄙视芬格尔。 他不由暗骂自己果然太贱了。 “那我就先回去了。”顾谶见他一个人坐在床头上变幻着表情,知道这小子又活过来了。 听到他说要走,路明非也觉得时间太晚了,可芬格尔却抢先把寝室房门关上,回头时一脸认真地看着顾谶,说有一个大项目要找他合作一把。 “大项目?”顾谶想了想,“这边有人托你买好酒吗?如果量大的话,我可以给你友情价。” 芬格尔脱口就要问问这个友情价到底是多大的优惠力度,但好在没忘记当务之急是他不久前想到的那个好点子。 他几步跳回路明非的床上,将笔记本电脑面朝顾谶打开,好让他看清楚此刻热度不减,仍不断刷新的帖子。 “你是想说,拜你所赐,我也火了?”顾谶皮笑肉不笑。 “呃,这也是其中一点,不过我肯定不会拿这个来做什么,老顾你也不会这么肤浅。”芬格尔义正辞严。 路明非一看到他那张颓废脸上有点谄媚的笑,以及那不无恭维的语气,耳朵一支棱,首先机敏起来。 他想到了不久前在芝加哥火车站,对方嬉皮笑脸贴上来最后不仅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汉堡跟可乐,甚至还住进了小旅馆。 所以现在,这家伙一定另有图谋! 路明非将枕头举起挡在脸侧,人藏在后面朝顾谶使眼色,意思是让他千万别信,现在就回去睡觉。 顾谶立刻get到了他的暗示,并且思维如电,更进一步地先摸了摸装在西装口袋里的教职工卡。 “师弟...”路明非耳边冷不丁传来芬格尔的声音,幽怨得像是被丈夫冷落的怨妇。 路明非鸡皮疙瘩顿生,整个人哆嗦了一下,索性也不装了,直接将枕头丢在屁股底下,等着听这便宜师兄又打算忽悠什么。 芬格尔面朝两人,一手托着电脑,一手虚划着屏幕,浓眉扬起,“你们看到了什么?” “一天之内,我跟老顾火遍了这座龙巢。”路明非翻着白眼说。 不同的是,他是被通缉,无数人叫嚣着要弄死他,而顾谶则莫名其妙有了一众拥护的粉丝,数量不多却真的有,组成者有男有女,这就让乖乖仔路明非有点理解不能。 芬格尔又看向顾谶,期待能从他嘴里听到不一样的。 “这么晚了还在刷帖子,龙族血统就是能扛啊。”顾谶感慨。 “……”芬格尔。 短短几天,他已经有几次跟不上顾谶的思路了,就很怪。 “熬夜是不分血统的。”芬格尔干笑一声,然后手指做了个数钱的动作,一张糙脸绽放开来,“这都是一只只肥羊啊!” “肥羊?”路明非摸了摸耳朵,“他们都喜欢喝罗曼尼康帝么,不过老顾的货都是国产的,他们应该能喝出味儿不对吧?” “什么乱七八糟的...”芬格尔尝到了无语+1的滋味,眼前这两人一旦在一起就同一个话题开口,那可真是太糟糕了。 “难道你们不觉得,这很适合开一个盘吗?”他嘴角一咧,笑容奸诈。 “……” “这真的是一个商机啊。”芬格尔表情认真,试图劝说:“选择权和决定权都在我们手里,保准稳赚不赔的。” “你可别胡来了。”路明非撇嘴,“你想怎么开?难道赌我到底会不会被那些狼人弄死吗?还是老顾任课的时候那些家伙会不会调皮捣蛋?” “这种明摆着一边倒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会做。”芬格尔颇为不屑。 顾谶问:“那你的打算是?” 芬格尔朝路明非一指,“3e考试!” 46.YES-or-NO 现在路明非一听到‘考试’这两个字脑袋就疼,所以翻了个白眼就把自己摔进被子里装死。 但芬格尔这时候可就不管他了,而是目光灼灼地看向顾谶。 “所以,你是想以他能不能通过明天的3e考试开盘吗?”顾谶问。 “bingo!”芬格尔打了个令路明非头皮一紧的响指,“真不愧是论坛里的罗曼尼康帝大亨,能空降卡塞尔当教员的人。这丰富的社会经历,敏锐的赚钱嗅觉,曼施坦因教授他们...不!就连校董会的那些老家伙都完全不能跟你比!老顾,你就是卡塞尔的未来之星啊!” 这家伙激动地脸色通红,唾沫横飞,鸡窝头一跳一跳的。 “我愿称你为最强。”顾谶抱着胳膊,一眼就看穿这土狗的目的是想拉自己下水。 “嘴遁吗?”路明非补充。 芬格尔呵呵笑,连损人都打配合,这俩人还真就缺一不可了? 不过,这不妨碍他赚一波外快。 “没错,就是赌这个。”芬格尔在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下,原本守夜人论坛的页面上突然弹出了另一个清新快捷风的版面,上边是两个投注选项。 yes—or —no。 红绿两根进度条在飞涨。 因为芬格尔早有准备地在之前的帖子里发布了开盘送钱的消息,这是他的连环计,之前无论是用s级败狗路明非当噱头,还是扯出顾谶炒热度,都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芬格尔忍不住捶了下手心,赞叹自己的聪明才智,妙啊,简直就是妙蛙种子吃着妙脆角妙进了米奇妙妙屋,妙到家了! 他俯身趴在电脑前,手指如飞地打字。 顾谶偏头看了眼,路明非也终于忍不住好奇地走过去。 “身为你们敬爱的老师兄,我就先给你们打个样儿。”芬格尔在投注的版面留言:“虽然上一位s级吞枪自杀了,但他的沉默震耳欲聋,他的存在与众不同!而这一次的s级新生,想必已经在自由一日证明了自己,我相信他明天会延续这个传奇!” 说完,他就麻利地点了‘yes’,只不过在输完支付密码的时候,他的学生卡就出现了红色的提示,说他余额不足。 “……”路明非。 芬格尔哈哈一笑,挠着头说:“奇怪,我明明记得卡里还有50美元的。” “可你设置的最低投注额明明是100。”路明非毫不留情地戳穿。 “师兄失误了呀。”芬格尔转头就舔着脸说:“师弟,先借我二百?” 路明非头摇的像拨浪鼓。 “你们难道忍心看我失去这个发家致富的机会吗?”芬格尔抽了抽鼻子,像是委屈。 “是你狼子野心。”路明非算是看透了,这家伙不只是一条败狗,还是一条动不动就嗷嗷叫的哈士奇。 “过分了。”芬格尔抹了把脸,眼巴巴地看向顾谶,“老顾,九出十三归!” “我的妈呀,你中文都学了些什么歪门邪道?”路明非算是服了,到底是这个学校孕育出了这么一块货,还是古德里安的教育出了错? 亦或是这两者都不背锅,单纯就是芬格尔自学成才? “老顾,你可别听他的。” “别啊,我是你最值得信任的朋友,也将会是你未来漫长人生中贴心的小棉袄。”芬格尔泪眼汪汪。 “信你我就上当了。”顾谶说。 “nonono。”芬格尔连连摇头,“你是从十几岁就在社会上混的过江龙,我只是窝在这么一破学校的小虾米,怎么也坑不到你。” 路明非瞪大眼睛看他用一本正经的表情溜须拍马,很难相信这是一老外,简直就像是会所里的老油条那么滑。 “可还有一句老话,叫‘龙游浅水遭虾戏’。”他为了保住顾谶的荷包,算是搜肠刮肚了。 因为他知道顾谶的性格,但凡别人对他一点点好,他就一定会回报。芬格尔虽然不靠谱,可人不坏,虽然句句都能让你听出是在恭维瞎扯,但就是让你讨厌不起来。因为就像他自己说的,已经成了你可以交心的朋友。 或许这就是不谙世事的小男生,容易被三两句掏心窝子的话骗到。 顾谶最后还是转给了芬格尔两百美元。 “哇,你卡里竟然有一万!”芬格尔一脸羡慕地看着账户中的余额,鬼一样的眼睛里满是那些数字泛起的光。 “好了好了,钱也借给你了,可以睡觉了。”路明非大声说。 他一直觉得婶婶是最会过日子的女人,而现在第一次庆幸自己受到了婶婶对他的潜移默化,让他在钱这方面极其敏感,尤其是掏自己人的钱。 所以他将‘借’这个字眼咬得格外重,来提醒眼前这废柴‘二百大洋可不是让你白嫖的’! 芬格尔看着有点怒发冲冠意思的路明非,对方此刻明明应该像那些西装革履发泥抹头一丝不苟的管家,可他脑海中却莫名闪过了‘大内总管’、‘秉笔太监’这类词。 然后他就在心里为这么想路明非而抱歉。 “老顾,师弟,你们不想耍两把吗?”他问。 “我没钱。”路明非毫不犹豫地拒绝,然后看向顾谶,这一回倒没有阻止他的意思,反而隐隐期待,期待他会怎么选。 顾谶盯着笔记本屏幕上的两个进度条看了眼,yes-or-no,他一指中间的‘or’。 “你应该把这个也开起来。” “……”芬格尔眼皮要翻到天上去。 这家伙是有什么大病吧? 马上,他就搓着手说:“你有id吗?准备投注多少?要不就用我的号吧?” 顾谶没想到他考虑的这么齐全,说道:“你过得不是挺拮据的么,如果让人看到你突然有这么多钱...” “对啊!”芬格尔懊恼地拍头,“这么一来,借过钱的那些人不就上门儿了嘛。” 路明非嘴角抽了抽,忽然很好奇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混到这一步的? 顾谶之前在公寓浏览论坛的时候就顺手注册了账号,此时俯身在笔记本上输入。 芬格尔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往他身边走两步,伸头去偷瞄。 “od7?什么鬼名字?”他嘀咕一句。 “这你都不知道?一打七啊!”路明非突然有些开心。 芬格尔挑挑眉,大咧咧道:“打谁啊,妨碍你卖酒的小流氓吗?” “龙王。”顾谶头也没抬。 “什么?”芬格尔一愣。 “脚踩龙王,拳打龙皇。”路明非呵呵傻笑,他觉得很中二,他很喜欢。 芬格尔皱了皱眉,没接茬。 但很快,他就看到顾谶在填数额的时候,竟然把卡里剩下的9800美元都填上了。 “豪爽,大气!”芬格尔喜笑颜开,冲他竖大拇指。 而路明非一把就抓住了顾谶的胳膊,死活不让他按回车键。 “你疯了?不过啦?竟然押我这个废物?”这小子仰着脖子,像要被割喉的老母鸡。 他现在不仅被满足了期待,更是撑得想哭。顾谶做的已经够多了,他感觉自己的小心思就像在太阳下被蒸发的脏泡泡,让人心底一阵阵发涩。 芬格尔也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目光一闪,连声道:“是啊老顾,就算你和我一样相信师弟,但也别刚开盘就这么大手笔,万一吓到其他同学就不好了。” 顾谶看他,“芬同学不会操盘的吧?” “当然不会!”芬格尔大义凛然,还有种被质疑人品的羞恼。 顾谶就输入了8800美元。 路明非定定看着在敲下回车键的脆响声里,倏得消失不见的数字,吸吸鼻子,半天没说话。 “不要太感动啦。”芬格尔拍拍他的后背,“老顾又不是只有这一张卡,师兄可是赌上了全部家当。” 路明非瞬间就不感动了。 但看好他的人显然不只是他们,在yes的选项上,逐渐又有人下注,或者应该说,在那两个虽然极少出现在论坛里,却无人不识的id下注之后,进度条便跟风般涨了起来。 “这可不行啊!”芬格尔眼瞅着赔率的天平渐渐倾斜,顿时大怒。 挡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路明非对这家伙的气急败坏表示理解,毕竟对方表现得好像对自己有着某种奇怪的信心,言语上如此,行动上也如此,还想靠这一次押注大赚一笔,结果没想到资本带动着下场了。 「我赌500块,路明非能通过考试。」名为村雨的id,是楚子航的留言。 这很符合路明非认知中的冷面楚少的风格,虽然他惊讶楚子航会认可自己,这应该算是一种认可吧,他心里不禁美滋滋地想。 可转眼他就暗啐自己一口,贱不贱呐... 「5000,不能。」狄克推多,凯撒·加图索的id。 这时的他跟楚子航好像突然调转了身份,他表现的无比干脆且洒脱,隐隐更透出俯瞰般的自信。 除了风流多金的贵族身份,凯撒无疑还拥有着旁人难以比拟的人格魅力,这也是学生会能壮大到跟有着秘党前身身份的狮心会分庭抗礼的原因,在他下注之后,跟注的人是最多的。 虽然有校园两大风云人物带头,认为s级新生能通过3e考试的人多了起来,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了no。 因为s级实在是太罕见了,罕见到只能听说。而且一个放冷枪的挫男,想得到他们的肯定?别做梦了。 芬格尔满意地点点头,虽然有点小超预期,不过还在掌控之中,起码他永远都是赚的,不存在亏不亏的问题。 …… 顾谶很快就离开了,他感觉路明非跟芬格尔之今晚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说,比如如何适应新环境,比如学院里的人际关系等等。虽然他也需要知道,但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他都不适合参与进这对同门的废柴兄弟之间。 只不过刚出寝室门,就听身后芬格尔嘴里喊着我送送你,趿拉着拖鞋啪啪跟上来了。 “走,这么晚了,送送你。”芬格尔伸手抓了抓头发,梳理成五五分的大人模样。 顾谶自顾走着。 今晚的月光很亮,偌大校园一览无遗,就像深夜的一场霜雪,也像天翻地覆银河倒挂。 寝室楼前,顾谶看着表情有点纠结好似难以启齿的芬格尔,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然后芬格尔一秒谄笑,扭扭捏捏地说:“那个,你之前不是想梭哈么,我在想你现在如果还想投注的话,不如把钱借给我。” 顾谶怔了下,他想过对方有话想说,可能是关于路明非的,可能是对自己的好奇,却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这回事。 这家伙脑袋里到底在想什么? 芬格尔搓着胳膊,像是被晚风吹得冷了,而他分明壮得像头牛,体内的龙血像是沸腾的开水。顾谶甚至都在猜他的言灵,会不会就是强化肌肉那种的。 “我其实很苦的。”芬格尔叹了口气,摸了下鼻子,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动人。 顾谶的确是觉得冻人,让人起鸡皮疙瘩。 “你还是下注路明非能通过考试吗?” “那肯定不是。”芬格尔露出睿智的笑容,好像拿捏了一切,“当然是在节奏带起来之后,再反手操作一波,这才是稳赚不赔啊!” 顾谶动了动唇,无语住了。 芬格尔充满期待地看着他,眼睛水汪汪的。 “可能我想错了。”顾谶叹了口气。 “什么什么?”芬格尔现在是无论顾谶说啥,他都很配合得狗腿模样。 “我之前还在想你的言灵会不会是很狂放硬汉的那种。”顾谶说。 “嗯?”芬格尔快速眨了眨眼睛,换个正常人来猜的话,不应该是怀疑自己压根儿就没有言灵吗? 他试探道:“所以你现在的猜测是?” “言灵·赌怪。”顾谶深沉道。 芬格尔张了张嘴,这一次轮到他懵了。 “等价交换。”顾谶忽然道。 芬格尔做出意外的表情,而实际上他既然跟出来,早就有了打算。顾谶的反应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因为大人就是如此,总会绕到利益上来。 “可我现在身无分文。”他抓了抓肥大的t恤,上边的唐老鸭格外滑稽。 顾谶摇摇头,丝毫不为所动,“你在这蹲了八年,我不信你没办法应付明天的考试。” 芬格尔这次是真惊讶,因为对方说中了自己的想法,他本来就是要用作弊的方法来进一步获取信任的。 不过,顾谶竟然真的这么关心路明非吗? 芬格尔问出来:“对3e考试,你好像比路明非还紧张?” “因为我明天也会去。”顾谶淡声道:“那也是我的考试。” 47.我的偶像 “你也要考试?” 听了顾谶的话,芬格尔一愣。 这没人跟他说啊,而且对方又不是随便聘请来的教员,连面试都免了的。况且一个不知道早激发言灵多少年,杀过多少是人非人东西的家伙,还要用给新生准备的3e考试来试探? “从古教授今天的态度来看,他好像很好奇。”顾谶说道。 芬格尔恍然,“恐怕不只是他,许多人都会好奇。” “说我是降落伞?”顾谶说着这个新奇的词汇。 “可不是嘛,空降来的,而且在诺玛的判定里还是个普通人。”芬格尔摊摊手,“我估计等你正式任课,那些同学的议论会比在论坛上还厉害。当然,你新收割的那一票迷妹也会为你加油打气的。” 说着,他就做出一副娇羞的模样,握起拳头细声细气地说:“教员欧巴,要加油哦,fighting!” 明明换成韩系女生就该是很可爱很令人受鼓舞的动作,可被这个将近一米九的糙汉子整这么一出,顾谶顿时脊背发麻。 “你一直这么不正常吗?”他很难委婉地说。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呢。”芬格尔豪迈大笑,“这是自由浪漫的天性啊,你难道不觉得这样更亲近随和吗?” 顾谶摇头,“我甚至想联系一下古教授。” “为什么?”芬格尔不解。 顾谶:“听说他跟精神病院那边很熟。” “……”芬格尔,“友情提示,这话你可别当他或者曼施坦因教授的面说,虽然这并非不能开玩笑的话题,但对他们来讲同样是藏在回忆里的痛苦。” 他的语气没多么认真,就好像在跟一个认识的人吐槽另外两个认识的人一样,却让人觉得最好就听他的。 顾谶轻呼口气,“总之,明天大概率我也会去考场,所以你有什么办法不妨说给我听。” “在这之前,我也想冒昧地问一下。”芬格尔轻咳一声,“你跟我来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某个家族培养的秘密武器?” 顾谶无语看他,“小说看多了么,还秘密武器,你怎么不说我亮出身份就是能颠覆世界的大佬?” “那倒不至于。”芬格尔摊摊手,“不过你看,有加图索家族背书,还瞒过了诺玛,而且对在学院里看到的一切都不吃惊,你可别说这份淡定是卖假酒练出来的。” “还真是这么回事。”顾谶说道:“我就是跟老罗有点旧交情。” “他向你买过假酒?”芬格尔笑着说。 顾谶耸肩,未置可否。 芬格尔说道:“那你的特殊能力,我是指「言灵」,你总不会告诉我,你其实还没看到过‘灵视’吧?” 顾谶神色坦然,“是这样。” 芬格尔就叹气,“什么都隐瞒的话就没意思了。” 他像是一副为老朋友考虑的神态,可活在世上的所有人,又有谁没有隐晦呢。他只是想要知道的多一点,那样对方站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自己就会少一分警惕。 然后,他就听顾谶说:“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芬格尔愣了愣,这是他之前在寝室说过的话,当时虽然不是头脑发热随口一说,但也没多么实诚,可现在对方原话奉还是怎么个意思? 顾谶拍拍他的肩膀,“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秘密,尤其是对我们来说,或许有所保留的秘密比性命还重要。但无论如何,你只需要知道,历史的帷幕已经拉开,在这场旷日积晷的史诗之战中,我可能不会是你的同伴,但一定不会成为你的敌人。” “美国队长是你的偶像吗?”芬格尔脱口而出。 顾谶点头,“在某些方面。” 芬格尔嘴角扯了扯,“如果我在这时候说你中二,会不会很扫?” 顾谶笑了下,“你一直很扫兴。” “好吧好吧,我不问了。”芬格尔举手,“我相信你的话就是了,反正不管你是打入卡塞尔学院内部的特工还是屠龙的高手,都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就想在今晚大赚一笔,然后去食堂吃顿上好的和牛。” “那就履行交易?”顾谶问。 “当然。”芬格尔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同时朝身边拍了拍,示意。 顾谶一扯浴袍就坐下了。 “让我想想该怎么说。”芬格尔抓了抓头发,然后道:“一切的考试都是手段,而手段是人发明的,人发明的东西就一定存在破绽。” 顾谶略一沉吟,“宇智波鼬是你的偶像吗?” “...不是,他太狠了,不适合我的风格。”芬格尔白他一眼,已经是第几回了?这家伙这么喜欢拿别人的话反弹回来的吗?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斗转星移? 顾谶抬抬手,示意他继续。 “这种时候,不应该边吃夜宵边聊吗?”芬格尔舔舔嘴唇,眼睛的光亮好像是看到了肯德基的全家桶加冰可乐。 顾谶就从衣兜摸出两块水果糖,自己先剥一颗吃了,才问他吃不吃。 芬格尔深吸口气。 “不吃算了。”顾谶作势要收。 “别啊。”芬格尔一把抢过来。 他吃糖不是含着吃,而是直接嚼碎,咬得咯嘣响。 “介意作弊吗?”他目光炯炯。 “那可真是太好了。”顾谶露出笑容,他喜欢能达到目的的捷径。 “漂亮!”芬格尔赞赏道:“记住,朋友,想在这个学院混下去,我们一定要有底线!” “认同,不管在哪混,底线都是用来突破的。”顾谶认真道。 芬格尔一听,把手贴在地上,仰头看着他说:“底线一定要有负三米这样的高度!” 顾谶拍手,“有需要还可以再降低!” 芬格尔眼睛里登时冒出灼灼之光。 俩人相视,竟有种相见恨晚惺惺相惜之感,恨不得在这清风明月之时歃血为盟叩头结拜! “想不到我们这么投缘。”芬格尔有点激动。 “是啊。”顾谶感动。 “我就跟你兜底儿说吧!”芬格尔嘴里往外喷着糖渣,一口甜味儿,“你应该知道,迄今为止被破译的龙文有多少句吧?” “不知道。”顾谶摇头。 “...这是常识。” “没人告诉我啊。” “那看来我还要做一回顾教员的领路人了?” “请开始你的表演。” “一共只有76句。”芬格尔谆谆教诲,“语言分为字和语法两块,组合起来就是无穷多的句子。但龙文是一种死文字,现在只剩下字而没有语法了。历史上最后一个懂龙文语法的人是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赵四。”顾谶表示了解。 “啥玩意儿?”芬格尔一懵。 “名字太长,记不大住。”顾谶说道。 就像‘老罗’、‘古教授’、‘败狗’这种多简洁明了? 48.白日清风 “算了,随便你怎么叫好了,姑且就叫他老尼吧。” 芬格尔无奈,说道:“他生活在巴黎,曾是个抄写员,同时也是个炼金术师,是有历史记载的唯一一个把‘贤者之石’炼成的人。” “这老泥巴听起来很拽啊。”顾谶说。 “什么老泥巴,老尼!”芬格尔翻了个白眼,“他在抄写孤本时,发现了一本炼金术手抄本,那本书中记录的就是龙文语法。在学习了龙文的秘密之后,他没有把它传给别人,而是总结了76句晦涩的龙文,只把这些龙文传了下来,就是我们目前能破译的全部龙文。” 顾谶一点就通,“所以考题最多只有76道?而或许你有题库?” “聪明!不是或许有,是肯定有。”芬格尔笑道:“你应该知道考试的出题方式吧?” 顾谶摇头。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芬格尔皱眉,“那你这教员怎么当?” 顾谶惊讶道:“我还需要教他们这种基础知识吗?” “呃,这倒也是。”芬格尔挠挠头,“好吧,就是当你进入考场的时候,他们只会给你一张白纸和一支铅笔,没有任何提示。他们会播放吟诵龙文的录音,对于龙族血裔来说,龙文会和精神共鸣,从而产生‘灵视’效果。龙文是一种象形文字,你会看见不可思议的景象。” “比如?” “因人而异,往往是杂乱的线条,纠缠的蛇群,疯长的植物之类的。你只要按照你所见的记录下来就行了。” “刚好我很擅长画画。” 听到顾谶的话,芬格尔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叠了几次的白纸,里边还包着半截铅笔。 只不过他没给顾谶,而是自己将纸展开,开始描绘素描,但刚下笔就戳破了纸页。 “要不用一下你的背?”芬格尔尴尬道。 顾谶侧了侧身子,然后这家伙就飞快地画出了一幅素描。 明亮的月光好像就是为了此刻而准备,铅笔线条勾勒着抽象的画,无数波形重叠在一起,远看像是一片海洋。 “判卷人是诺玛,她会详细分析你画的东西,寻找其中的龙文。”芬格尔说道:“这张就是当年我绘制过的,考题之一。” 顾谶摸摸下巴,“那你这题库可有点广啊。” 七十六幅画加以此延伸的各种变体,要他硬背的话还不如直接不装了摊牌。 “别担心,现在就让我为你揭示终极奥义!”芬格尔咧嘴一笑,白牙闪亮,“3e考试最大的缺陷,就是他们循环使用旧试卷。” “所以?” “一共就八套试卷,八年一轮循环使用,从来不换。” “……” 顾谶打量了这家伙很久。 “怎么了?”芬格尔以为自己哪里说错了,或者这疑神疑鬼的家伙又搭错了弦。 “你确定不是在蒙我?”顾谶一脸狐疑,“这简直就是程咬金的三板斧,就像是特意为你准备的。” “什么意思?”芬格尔不解。 “好让你这么忽悠新生啊。”顾谶说:“说发家致富不为过吧?” “...那也不至于让我一等等八年吧?难道命运让我帮龙皇作弊?”芬格尔忿然。 顾谶竟然认真想了想。 芬格尔喉间咽了咽,“反正今年的考题刚好和我入学那年一模一样,这个便宜你要是不占...” 他语气像是无所谓,可眼睛却不住往旁边偷瞄。 “五百。”顾谶说。 “一千!”芬格尔斩钉截铁。 “津巴布韦币?” “大哥,我也是小本经营,冒着风险的啊!如果事发了,我可真就得去睡车站了!”芬格尔激动的表情就像是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理解他一样。 “事发?” “绝对不会!”芬格尔一听有门儿,胸膛当即拍得咚咚响。 顾谶晃了晃手机,“钱给你转过去了。” “你一定不会后悔今晚的这个决定!”芬格尔笑得跟路明非一样傻,“我早就知道我这八年不是白辛苦,我终于第一次用知识换到了金钱!” “路明非那边?” “放心,我怎么会亏待亲师弟呢。”芬格尔大义凛然道。 顾谶摇摇头,一把拿过那张有点皱有点破的‘鬼画符’,起身溜达着往公寓方向去。 等他走远一些,一直看着他背影的芬格尔歪了歪头,似是苦恼般揪着头发。 “看起来确实是傻萌傻萌的,怎么总觉得奇怪呢?” 不过他马上就欢快地往宿舍楼里跑,因为还有一个呆瓜在等着他呢,今晚的夜宵总算是有着落啦~ 然后大半夜,守夜人论坛上就再次被新帖刷屏。 《劲爆!神秘浴袍男夜会芬格尔?!》 《离谱!新任教员他为何这样?》 《下头!密会的两人究竟干了什么?为何离去的他如此春风荡漾?》 总是有偶尔走上阳台,然后看到了楼下场景的学生,他们一见是那个今晚话题度最高的学院第一废柴,立马拍下照片教这位狗仔做人! 回到寝室的芬格尔磨着后槽牙,指挥新闻部的小弟们去查藏在这些id背后的铁头槌。 路明非在床上抱着被子哈哈大笑。 …… 次日。 图书馆二楼的教室。 顾谶左右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找错地方,这才推门进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讲桌边晃悠的一双穿紧身牛仔裤的长腿,蹬了双十厘米高跟的紫金色玛丽珍鞋。 “你怎么来了?”诺诺很是疑惑。 “短信通知我来的。”顾谶说道。 “我是说你怎么会来卡塞尔学院?”诺诺用手指虚点了下他的胸口,“社会实践学新任教员?” 她说这话的时候,教室里其他同样参加考试的新生都看了过来,显然是昨晚在论坛上已经对他有所耳闻了。 不过看所谓学院教员的人总是少数,多半还是借此看那位明艳高挑的学姐。 顾谶扶了扶眼镜,微笑,“不才,正是区区在下。” 诺诺嘴角一撇,“今天还特意打扮过了?” 顾谶今天有好好把外套穿起来,所以西装革履加上他那温和无害的长相,看起来就是文质彬彬一善解人意的老师。 “没办法,总得给孩子们留个好的第一印象。”他说:“不像某人,大庭广众之下坐着讲桌不说,见到老师都不带抬屁股的。” 诺诺眼神危险地看过来。 顾谶朝一旁歪了下头,暗示明显。 诺诺冷笑着从讲桌上跳下来,走近,声音压低,“我是这场考试的监考学生!” 她像是从牙缝里说话,隐含威胁,因为身高原因还踮起脚尖,顾谶甚至能闻到从她身上传来的淡淡清香。 那是属于少女的,干净纯粹的,想让人不舍得嚼就直接一口吞入腹中的味道。来源于亘古之前的熟悉,在这间如堡垒般的学院的教室里,在此刻,在他的咫尺方圆弥漫。 顾谶眼神渐渐眯起,舔了舔上颚。 而不知是谁拉开了窗帘,明媚的阳光倏然洒落,融化了镜片泛起的寒芒。 诺诺还靠近他的耳侧,适时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 49.王之慑目 路明非一头撞进来的时候,所看到的就是举止亲昵地靠在一起的两人,诺诺踮起脚,白皙的下巴好像搁在顾谶的肩上,嘴边留有笑意,仿佛刚说完什么悄悄话。 顾谶侧脸冷峻,即便是在明亮通透的阳光底下,下颔线依旧凛冽如刀锋。 路明非心底忽而一坠,像是咬到了酸橙。 “呦,我们的熊猫来啦。”诺诺偏头看过来,眼神揶揄。 “熊猫?”顾谶回头。 果然是熊猫,路明非顶着俩大黑眼圈儿,一看就是没睡好,或者干脆就是通宵。 看来芬格尔昨晚没少操练他,而路明非肯定也是发了狠要通过今天的考试。 面对两人的注视,路明非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尤其是刚刚流转过的心思,就像是刚打算作弊就被人抓包的尴尬,因此语不过脑,脱口而出:“对不起对不起,昨天不知道怎么就爆掉了你的男朋友。” 顾谶愣了愣,递给他一个迷惑的眼神。 而教室里立刻就有人嘘声起来,路明非脸色一下通红,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话说得真够欠的。 诺诺耸耸肩,不在意道:“你爆掉他跟我说什么对不起,到你座位上去,快开始了。还有你!” 最后一句当然是对顾谶说的,还伸手虚推了他一把。 一身黑色西装的曼施坦因从门背后闪现,冷冷地扫了路明非一眼,然后看了看腕表,暗示他的迟到。 “我是今天的监考老师,风纪委员会的曼施坦因教授,全部人到齐,现在开始宣布考试纪律! 作弊是绝对禁止的,违反者会被取消一切资格!摄像头覆盖了整个教室,没有任何死角,所以不要试图偷看别人的试卷,也不要试图携带什么小电子设备,无线电波在教室里也是被监控的! 我知道你们都是天才,但我可以告诉你们,比你们更天才的人也曾在这间教室里考试,你们现在能想到的作弊手段,以前都有人尝试过。” 曼施坦因扫视一众新生,威风凛凛,如同久经沙场的将军在教训一批新兵蛋子。 然后,他的目光在已经入座的顾谶身上稍稍逗留,因为如果说在场诸人或许有谁能惹出麻烦的话,那一定是这个久经社会的老油条。 其他学生即便再天才,再与众不同,但归根结底还是小年轻,正处于青春期或在青春期的尾梢,从一个象牙塔步入另一个象牙塔,对老师和学校还留有习惯性的敬畏,尤其是在面对未知的环境和对自身血统的迷茫时。 但顾谶不一样,他过往的经历平凡却不普通,他经历了太多的人情世故,是一颗早就被打磨圆滑的石头。而这是已知的,鬼知道他背后的人还教了他些什么。 不过曼施坦因相信,自己一定会盯紧他。 不只是自己,还有无处不在的诺玛,还有此刻就在走廊上的古德里安等人,都会盯紧他。看看这个披着普通人外皮的家伙,到底真是一个龙族血统稀薄到无法产生龙文共鸣的废柴,还是有所藏匿的野心家。 每个人的座位前都有一个名牌,顾谶看着白底黑字的‘顾谶’二字,察觉到了曼施坦因的凝视。 这个小老头藏在圆镜片后的目光比他的脑门儿还耀眼,被看久了难免有点浑身不自在,倒不是对方气场有多强,而就只是单纯地被一个老家伙这么盯着,不太爽。 顾谶侧了侧身子,抬手挡脸,像是躺在桌上,完全是上课不跟老师对视的乖学生,任凭对方在讲台上怎么滔滔不绝,他自安然睡大觉。 诺诺抱胸靠在窗边,见此‘嘁’了声。 顾谶看向窗外,今天是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云层上平铺着的阳光洒下,在胡桃木的课桌上投下窗户的影子,将整个教室染上一抹淡淡的绯色。 过往的记忆并不属于他,所以他好像是第一次坐在教室里,以一个初学者的身份。 他喜欢看微风吹过窗帘,刺目的骄阳若隐若现,脸上被照得暖洋洋的,但又在感到一丝丝灼痛的时候有云飘过。 他的那朵云现在在哪儿呢? 顾谶的瞳光因出神而涣散,像是在那片湛蓝的天空上寻找某个或许流经的影子。 但就在这时,一阵整齐的吸气声唤他回神,他这才发现整间教室都沉默了。 顾谶偷偷张开指缝,好看的丹凤眼慢慢朝外看去,讲台上,曼施坦因停下了训导,神色有点不悦。 另一边的诺诺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顾谶正疑惑着,冷不丁一个黑皮的男生站起身来鼓掌,就在他身边,掌声震耳,把他吓了一跳。 但这还不算完,其他新生原本还在互相递着眼神,此刻都兴奋地起身,目光激动,跟打了鸡血似的使劲鼓掌,掌声震耳欲聋。 顾谶有点懵,这么突然么?为啥啊,难道被我忧郁的侧脸惊艳到了? 他揉了揉两腮,心底暗赞这些新人的眼光,打算也跟着起来打声招呼,虽然现在是尊贵的老师,但他不吝与民同乐。 然后就看到路明非有点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也跟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向所有人点头,仿佛一个新开业的牛肉面馆小老板。 顾谶歪了歪头,这才发现原来所有人看的都是这小子,他才是目光的焦点,像架在太阳灶上的热水壶。 “……”顾某人顿时意兴阑珊。 与他同样无聊的还有诺诺,她继续眺望窗外。 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娇小的女孩儿同样没有站起来鼓掌。 她坐在角落里,穿着低领的白色t恤,细白的胳膊垫着脱下的校服外套,一头颜色淡得近乎纯白的金发编成辫子,又在头顶扎成发髻,露出修长的脖颈,肌肤白得有种寒冽的感觉。 在这种喧闹的场合,整个人素得像是一尊与世隔绝的冰雕。 而明明该是凛然,可一瞬间的烧灼感却突如其来,顾谶猛地闭上眼睛,在无人注意到的脚下,干净剔透的大理石地面上,幽影如蒸般淡去痕迹。 正看着窗外的诺诺忽然拂了拂额前的头发,似有所感又像心血来潮,忽的朝他这边望了一眼,结果看到惫懒的人打了个哈欠,然后撕开一颗软糖丢进了嘴里,惬意地嚼着。 “服气。”诺诺觉得这人跟路明非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绝啦。 49.群魔乱舞 教室里宛若一场失散十年的老友聚会,路明非生平第一次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焦点,这里没有玩味,没有戏谑和不屑,有的只有年轻人对同龄人最单纯的崇拜。 因为他在开学第一天就击败了校园里的两大领军人物,因为他是几十年出现的s级,因为他随和没架子。 年轻人初次见面,不都喜欢这种同龄人么,愿意跟这样的人交朋友,没有嫉妒,没有恶意,哪怕只是认识一下,彼此笑着点过头就好。 顾谶看到身边那个黑皮学生甚至拿出了纸笔,几步走到路明非身前,激动又腼腆地要签名。 然后路明非就留下了他那鳖爬般的笔迹。 至于曼施坦因,则被这种不受控制的集体行为气得鼻子差点儿歪了。 “好了先生们,现在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如果你们没能通过这场考试,也就不用在本校培养人际圈了。”他板着脸,严肃地切入,“正式开始前请关闭手机,跟学生证一起放在你们的桌角上。” 各种各样的关机声响遍教室,顾谶放好手机的时候,察觉到了来自某人的注视。 他抬头,靠在窗边的诺诺果然在盯着这边,见他看过去,伸出两指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然后朝他点了点。 如果是以前的脾气,顾谶会给她一个国际通用的不雅手势,但现在没必要,对方还是个孩子,他不跟孩子计较。所以只是两眼翻白吐舌头做了个挑衅的鬼脸。 诺诺眼睛一下睁大,有点懵然,大概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做,简直就像是在商场里遇到调皮的熊孩子,然后直接上前抢了他手里的棉花糖一样。 这是大人能做出来的事儿? 曼施坦因点了点腕表,黑色的幕墙无声地从雕花木窗的夹层中移出,所有窗口都被严密地封闭,同时教室里的壁灯跳闪着亮了起来。 诺诺沿着走道给每个新生一张a4纸大小的试卷和一支削好的铅笔,经过顾谶身边的时候,面无表情地把铅笔重重一顿,然后推到他面前,修剪整齐的指甲跟桌面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声。 顾谶眼皮直跳,生怕这孩子手欠拿铅笔扎他。 不过好在诺诺的恶作剧很有分寸,指甲磨桌面的声音只有很短的几秒,在其他学生皱眉的时候就昂着头走开了。 试卷上一片空白,周围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大有为全球变暖添砖加瓦的架势。这张匪夷所思的试卷显然震惊了众人。 这份试卷只是一张雪白的水印纸,上面没有印半个字,有人举起手,想要提问。 但曼施坦因只是冷漠一笑,“不必怀疑,试卷没有任何问题,我和监考学生以及医疗组都在教室外,这间教室由诺玛监控,你们可以聊天或者睡一觉,讨论是不禁止的,只要你们不抄袭别人的答案。” 话落,他就跟诺诺退了出去,教室门在他们身后重重关上。 学生们起初左顾右盼,后来不甘于传递眼神,终于交头接耳起来,他们低声低语,满脸都是白日见鬼的神情。确实,他们无法作弊,因为他们甚至不知道试题是什么。 铅笔在指尖灵活地打转,顾谶看着眼前这张白纸,低垂的眼帘后一半是压抑的疯狂,在龙文还未响起的时候,他就已经想要提笔勾勒,将之画满,就像是用最深沉的夜色弄脏皎洁的月光。 另一半是如雪山般沉凝的冷静,无比清醒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正因为此,右瞳中的疯狂丝毫不能越雷池一步,所有的邪恶都在隐晦中自行消退。 然后,教室的播音系统居然开始放一首劲爆的摇滚乐,是迈克尔·杰克逊的《beat it》。 四下的学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傻眼了。 在这个与自己做着斗争的时候,突然出现这么一首足以扰乱人心的音乐,顾谶手指颤了下,很想立马让那个喇叭闭嘴。 旁边的黑皮学生泪水像是开闸一样止不住,他胡乱抹着脸,泪眼模糊的眼睛里透着沉重的悲哀,抽泣着低头在纸上做着素描,笔尖沙沙作响,不知道的还以为在写遗书。 顾谶略一探头就能看清楚,那些扭曲的线条仿佛迅速生长的森林,杂乱无章,让人看了有点犯晕。 而路明非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因为他通宵达旦不是死记硬背那几幅画,而是做了小抄! 他对自己的头脑如何很有数,知道临时抱佛脚是行不通的,他悄悄撸起袖子,胳膊上那一排拿圆珠笔画的小画在朝他笑。这就是八道题的答案。 最原始的办法应付高科技监考最有效,而且销毁证据也很快,只需要吐口唾沫狠狠一搓就ok。 路明非不得不感慨学生们的奇思妙想,这办法他是跟苏晓樯学的,那个张扬的小天女把小抄写在大腿上,然后穿短裙去考试。监考老师知道小抄在哪,但没胆量去揭穿。 他捂着嘴,明明心里很得意,偏偏一副‘哇,这题真难,我也好苦恼啊’的模样,并且支棱起耳朵,努力捕捉隐藏在迈克尔·杰克逊那高亢明亮的声音下的龙文,的确是有人在低声吟唱着什么,像是诅咒,又像圣咏。 而往往听到一半他就明白了,二话不说就照着小抄在白纸上开画。 路明非紧紧闭着嘴,他怕自己会笑出来。他代替所有国内学生再次证明了应试教育的强大,相比起来,美国人的什么标准化考试不过是些外夷的奇技淫巧而已,中国学生的箴言便是--我不需要懂,我只要能答对。 是的,他根本不懂那龙文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干脆就是播音系统老化出了故障而生出的电流音,也可能是他没听过的《beat it》的全新版本。 路明非觉得这一切真是荒诞至极,难怪那个前s级学长会吞枪自杀,不过他第一次觉得考试手拿把掐--他已经答出了八道题,是既得利益者了。 他在手心里狠狠地吐了两口吐沫,在胳膊上蹭了蹭,再看时手心里只有一团淡淡的蓝色墨迹。他心里得意地笑,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你将跳河我唱歌’的快乐。 他不禁想看一眼顾谶,想知道他是怎么作弊的。 然后一抬头就愣住了。 那些紧张不安的学生都不再交头接耳了,教室里气氛很诡异。 --有些人呆呆坐着,好像祭奠了全家; 有些人眼神空荡地在走道里拖着步子行走,仿佛走在汨罗江边的屈原或者其他什么行尸走肉; 一个女生跳上讲台,在白板上不停笔地书画,却没有意识到笔油早已用干了; 还有一个轻盈妩媚的女生满脸欢欣雀跃,翩翩起舞,看得出来她是练家子,舞姿曼妙,却没有任何人欣赏。 学生们群魔乱舞,却又互不干扰,路明非看得浑身发毛。 世界疯了,却没带着他一起疯。 不过还好,也不是没有正常人。 那个冰雕般的女孩仍静静地坐在那里,腰背挺直,像是细竹。 顾谶手托着下巴,看着那一个个自得其乐的学生,像是在看一出舞台剧。 或许常人觉得龙族血统是馈赠,可只是龙文的一点点牵引,他们就都失去了自我,即便很短暂。 50.枝上黄鹂 周匝的喧闹渐渐成了默剧,顾谶眼中的兴致盎然逐渐变得平淡,他不再有笑意,清晰洞彻的眸子里蒙上一层灰白,就像白炽灯熄灭后残余的灯丝余热。 身旁的几个学生在哭泣,嘴唇开合仿佛在说话,而他什么都听不到。 吵闹的,疯狂的,隐晦或是低语,呢喃亦或诵读,通通消失不见。如同在波涛汹涌后陡然寂静下来的海平面,只有一抹深色,船行才会荡开波澜。可他不是会行驶的船,所以听不见任何声音。 原本在指间打转的铅笔不知何时被板正地抓在手里,像曾练习过千百次那样,手肘搭在桌沿,腕部微抬,拇指和食指漫不经心地用力,散漫的黑色线条便呈于白纸之上。 笔尖好似成了心境的延伸,将他所想勾勒,白纸也变得无限大,足够承载他此刻内心里所有的离奇和凭空想象。 顾谶能感觉到手指按压铅笔的触感,还有手掌摩挲过纸页,可作画的人好像又不是他。 全天下的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好像都喜欢趴窗往里瞧,卡塞尔学院里尊贵的教授也不能免俗--教室门口,曼施坦因跟古德里安俩人的脑袋几乎贴在一起,在门上擦得过分干净的单向窗口暗中观察。 身后是提着医疗手提箱的心理学教员富山雅史,这个礼数周到的曰本人见此不由抚额,显然也是对这两人的行径无言以对。 “按时间看,共鸣已经出现了吧?”饶是已经习惯了每次新生考试都像聚众嗨大了的场景,他还是有点紧张,“如果精神冲击太严重,我随时可以进去急救!” “应该支撑得住,这一批新生的素质看起来都还不错。”曼施坦因说道:“对了,诺诺,我记得你考试的时候很平静,似乎灵视对你而言一点都不新鲜。” 诺诺平静道:“因为我第一次灵视发生在很小的时候,考试时我已经习惯了。” “第一次灵视是什么?” “我妈妈躺在床上,一个影子过来抽走了她的灵魂,她死了。” “真实感这么强的灵视真是罕见啊。”曼施坦因有些惊讶,“多数人看到的只是杂乱无章的线条,和一些难以描述的人脸。” “比你想的还真实。”诺诺靠在墙上,抱胸看着走道尽头,声音很低,“我不但看见有人带走了我妈妈的灵魂,还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曼施坦因沉默下去。 “明非果然是天才啊。”身边的古德里安欣慰又得意。 “说不定他的镇定恰恰就是疯狂的表现。”曼施坦因冷冷道。 他还是对这个血统不明的新生保留怀疑。 “新教员呢?”富山雅史好奇道。 “他好像也疯了。”曼施坦因说。 富山雅史一愣,好好想了一会儿,才不好意思道:“能让我也看一下么,我很想看他是怎么发疯的。” 听到他的话,不只是曼施坦因和古德里安,就连诺诺都下意识看了过去。 富山雅史摆手解释,“我就是觉得彬彬有礼的人外表很具欺骗性,想看到他不一样的另一面,这有助我分析他的心理。” 曼施坦因便主动让开了身子。 富山雅史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往里瞧,然后就看到了腰杆笔挺地拿着铅笔作画的人。准确来讲,那个人不像是在作画,而像是挥斥将令,在沙盘上指点江山,决胜千里。 阳光缠绕在他的指尖,单薄镜片丝毫不能阻挡肃穆的神色,就像昨晚守夜人论坛上议论的那样,当顾谶面无表情的时候,就像古罗马教廷里漠然的神祇雕塑。 富山雅史目光深邃,试图开始构建一个全新的形象。 但某一时刻,原本垂首的人似有所觉,忽的朝这边看来。 那是暗淡而清寂的眼睛,就像深秋夜里萧瑟的庭院,月光在厚重的阴云里若隐若现。 富山雅史浑身一紧,明明知道隔着单向玻璃对方不可能看到自己,但这一瞬间的悚然却无比真切,好似他成了庭院里那棵孤零零的树,最后的叶子将在下一场秋风来临时凋落。 而被他看一眼,风便要乍起。 “你们看见了吗?”他注意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看见了。”曼施坦因跟古德里安点头。 “是不是有些恐怖?”富山雅史低声道。 “是的。”曼施坦因跟古德里安相视一眼,“你那么深情地望着新教员的鬼样子,确实有些恐怖。” “啊?”富山雅史愣愣转头。 “我们...嗯,其实也不会歧视啦。”古德里安露出包容的笑脸。 “……”富山雅史有些抓狂。 他是个老实人,但不妨碍他能听懂这对精神病教授在说什么。 “他很正常。”曼施坦因说。 “正常得有些奇怪。”古德里安点头。 富山雅史再一次懵了,看到两人如学者在探讨学术问题时的认真表情,这一刻他有点分不清楚自己跟他们到底谁有问题。 …… 当收卷的时间到来时,那令人情绪亢奋的音乐也戛然而止。 茫然,疲乏,是此刻教室内众人的真实写照,他们有的连站都站不稳,还有的索性栽倒晕了过去。 顾谶眼中清明浮现,他揉了揉眉心,面前桌上摊开着那张白纸,或者说是试卷,上边不是芬格尔所说的符合龙文的任何一幅画。 没有波浪状的线条,也不像棉线球那样繁杂困惑,而只是简单的一幅素描。 --蔓藤疯长的围墙里,栽植的一颗小树茁壮成长,微风吹落几片树叶,树梢开了一簇几瓣的花。穿着长裙的女孩仰头,伸手朝上够着,耳畔是拂乱的发丝,还有唇边沁人的笑。 在树冠顶上,一只黄鹂埋头啄羽,黑宝石般的瞳静静盯着画里画外的人。 顾谶闭了闭眼,睁开再看时,黄鹂瞳光灵动,乖巧喜人。 他轻轻笑了下。 “笑得这么猥琐,看来答得很好喔。”诺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还有曼施坦因冷面无情地挨张课桌收卷。 “恰好考到我的强项了。”顾谶随口说着,将黄鹂按在掌心里。 诺诺瞥了眼,有些惊讶,“别人都是好几张答卷,你竟然只有一张吗?” 这是否能证明,这个教员的龙族血统实在渣得过分了? 51.画里画外 教室里的人陆续离开,或浑浑噩噩地主动走出考场,或被医疗人员抬出去。 总之,偌大教室很快便显得空荡荡,只有藏不住眼底疲倦的顾谶,坐在对面课桌上的诺诺,以及相隔几个座位呼呼大睡的路明非。 “可能是我血统太低级了,比不上这些精英。”顾谶叹气。 诺诺看他半晌,忽然道:“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出门在外如果不想被骗,那对混社会的老油条说的话,最好反着听。” “...所以?” “所以我觉得你说得对。”诺诺呵呵一笑,“你的社会经验在这里用不上,你的血统纯度就是很低。” 顾谶不在意道:“故意打击我?” “那看来没成功。”诺诺耸肩。 “无聊。”顾谶是第一次觉得有女孩竟然会这么无聊,“你怎么还不走?” “该走的人是你吧?”诺诺起身,走到趴在课桌上打呼噜的路明非身边,照着他脑袋就是两巴掌,嘴上说着:“他的答卷还没收,但这家伙睡得太死了,我担心他在灵视里受的精神刺激太大,万一醒不过来就搞笑了。” 顾谶撇撇嘴,我看搞笑的人是你才对,哪个精神被刺激到的呼噜声这么大? “你说他会不会被我拍死?”诺诺问了句。 “不会。”顾谶心想就算你手拍断了,他也没事。 “为什么?”诺诺下意识接话。 顾谶翻了个白眼,“因为他头铁。” “……”诺诺。 她偶尔是很无聊,还会拿话堵人,可碰上顾谶就总觉得遇上对手了。 这家伙完全是个选手啊,吐槽扯淡还有他不行的吗? 这么一走神,诺诺手上的劲儿就大了些,然后就觉得手骨有点痛。 她暗道还真是,路明非这脑袋看着普通,但真铁。 下一秒,响彻的呼噜声忽然一停,然后趴在桌上的人就猛然坐起,挺直了腰背,两眼瞪得像铜铃,嘴边还有一串哈喇子。 诺诺的手已经拍了出去,因为路明非的突然起身,所以一下落空,手指刚巧扫过他的嘴边,白净的指头上顿时多了不少口水。 她呆呆地看着亮色透粉的美甲上黏糊的口水,有些愣住了。 对面,路明非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角,一张印着衣袖痕迹的脸迅速变红。 诺诺眉毛竖了起来,她深吸口气,看向那边正憋笑的某人,“湿巾,你还有带湿巾吗?” 湿巾,这是顾谶跟她从不太熟的陌生人破冰到点头之交的介质,留下了一段小小的插曲,也是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 顾谶记得她上次拿走的湿巾没还,当时明明是一整包。 所以这次他就抽了一张出来。 “磨蹭。”诺诺大步过来,一把将整包夺走。 顾谶一个没抓住,徒劳地捻了捻手指,“你其实可以更有礼貌一点,毕竟我现在是教员。”你最好给我放尊重一点。 诺诺擦着手指,表情却吃惊,“我以为我们是自己人的!” 她惊讶的样子就像‘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然把我当路人?’一样。 “自己人?”顾谶疑惑。 “你看,李嘉图是我小弟。”诺诺指了指路明非,他桌子上的名牌写着‘李嘉图’,“你是他最好的朋友,现在又混进了卡塞尔学院,所以我们当然是一伙的。” 她说的煞有其事,一本正经,顾谶还在想这其中的逻辑关系,旁边的路明非已经捣蒜般连连点头了。 没想到在诺诺心里,我已经是自己人了啊。路明非心里忽然就美滋滋的,此前在灵视里被那个自称路鸣泽的奇怪小鬼带来的惊吓,就在诺诺开口说的每一句话里烟消云散了。 他托起下巴,看着眼前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孩,露出最单纯的笑容。 “你是睡傻了还是被我拍傻了?”冷不丁,诺诺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不,应该说是挥了挥那张还留有薄荷香的湿巾。 路明非回神,尴尬挠头,“考试什么时候结束的?” 如果诺诺不说话就好了。他想。 “现在都快到午饭时间了。”诺诺开口的同时,有魁梧的维修工从教室外走进来,拆下了那块布满凌乱线条的白板,把它整个扛走了。 路明非不解,“这是?” “她答在白板上了,只好把它拆了当答卷上交。”诺诺说道:“3e考试里,人的情绪会不稳定,这种状况很正常。不过你超镇静的,从监视结果看,你冷静答完后倒头就睡,呼噜很响。” 路明非脸色一窘,“我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 “没有。” “老顾呢?” “不知道,或许发疯了吧。”诺诺故意道:“没发现走道更干净了吗?” “是有点。”路明非低头,大理石地面上甚至能映出自己这张挫脸。 他马上反应过来,“你是说老顾在这打滚了?” 顾谶瞥他一眼,你还真敢猜。 “我可没说。”诺诺忍笑,然后道:“交卷吧,就剩你了。” “噢噢。”路明非嘴里应承着,有点胆战心惊地把那几张扣在桌上的答卷翻过来递给她。 他很担心卷面上其实是一片空白,慷慨豪迈地答题其实只是他梦中的事情,不过好在并不是这样的。 “我数数。”诺诺清点了一下,拿出订书机,“一共九张答卷,我钉起来了。” 路明非一愣,脑袋嗡得一声大了。 --九张答卷,为什么是九张? 他清楚记得自己只画了八张儿童简笔画,他也只有八张可画,因为芬格尔卖给他的就是八道答案,第九张哪来的? 顾谶也怔了下,然后探身去偷瞄。 “你在干嘛?”诺诺蓦地回头,看着伸长脖子好像要在自己身后看什么的某人,眼神透着危险。 “明非,你不检查检查?”顾谶连忙冲傻掉的小子使眼色。 “对对对,我再检查一下!”路明非马上醒悟过来,就要去翻诺诺手里那叠答卷。 “这有什么好检查的,这种考试,你s级不轻轻松松?”诺诺手指灵活地把答卷抽走了。 短暂的瞬间,顾谶看到了那最后一张答卷,风格是陌生而熟悉的凌厉,栩栩如生。 画中,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坐在窗台上,上面有绿色的藤蔓垂下,他们并肩眺望着远处的高塔。高的那个穿着一身校服,矮的那个穿着有些拘谨的西装和方口皮鞋,四只脚一起晃悠在窗外。 顾谶眼底出现几分柔和,仿佛因此而怀念起什么。 52.清澈鲜明 曼施坦因将所有的答卷都封存在了一只黑色的密码箱里,然后将密码拨乱,箱子由诺诺亲自送去给诺玛阅卷。 这让路明非还想请诺诺一起去吃午餐的想法落空了,他难免有些失望。 当然,在他的心里,请诺诺吃饭是因为朋友难得偶遇,当然要一起吃一顿饭了。然后他给自己的解释是诺诺毕竟是学姐,担当重任,很忙的。 教室门口,曼施坦因看着最后走出来的顾谶,看着他将教室门关上,开口道:“感谢你的配合。” 顾谶想了想,“我应该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还是说‘我只能配合’?” “都可以,我们崇尚自由,解放每个人的天性。”曼施坦因认真的表情好像在阐述事实。 “这时候我会觉得你跟老富的职位调转了。”顾谶说。 对面的富山雅史已经对他的称呼有所免疫,闻言只是一笑,“从你的心态上来看,很难相信是第一次看到‘灵视’。” “如果我回答‘不是’,你们可能会多想。回答‘是’,你们也不会相信。”顾谶轻轻一叹,“我想至少我们之间应该保留一份信任的。” “我相信你!”古德里安突然有些豪迈地说,就像江湖大佬对来投奔的小弟连投名状都不要。 曼施坦因对他的脱线习以为常,只是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看见你很冷静地在看那些发疯的孩子们,当时你在想什么?” 顾谶摇头,“他们没有发疯,是真的很难过,因为看到了自己心底最深的东西。” “那你心底最深的东西是什么?”曼施坦因追问。 顾谶这一次默然的时间有点久,好像在仔细想这个问题。 没有尽头的微风,能灼痛皮肤的阳光,杂乱无章的落叶,还有突然卷过飞扬的沙尘。明明可以是更好的形容和共存,可一旦换一个表达方式,变得激烈,就完全让人喜欢不起来,甚至是讨厌。 但如果是在和煦的轻风里,温暖的阳光从摇曳的枝叶间洒落,金光变得细碎而斑驳,落在躺在树下的少年少女脸上,这就是夏天,会让人喜欢的夏天。 “在想美好的事情。”顾谶笑着说。 “他们在疯,你在笑?”古德里安面露沉吟,“很好的研究课题。” 曼施坦因忍不住道:“说不定只是因为他的龙族血统很稀薄。” “有力的论证!”古德里安认真道。 曼施坦因摸了摸锃亮的脑门儿。 这时富山雅史斟酌着开口,“顾教员,你有没有觉得卡塞尔学院的教育很残忍?很少有人第一次听到龙文、第一次接触到这个世界的本相的时候,感觉到开心快乐。如果早知道,是否不要揭开那层温情的面纱更好?” 顾谶第一次正视这位心理学教员。 “得知被隐藏的真相是一种痛苦的事,偶尔把现在知道的事当成是真相来相信,或许对彼此都好一些。” 听到他的回答,富山雅史默默点头,看不出是失望还是什么。但紧接就又听面前之人说:“知道真相或许没什么好处,但为什么都想知道那个真相呢?” “嗯?”富山雅史一愣。 “我们始终都在前行。”顾谶看着在阳光中飞落窗台的小虫,“痛苦、悲伤、离别,无论是什么。” …… 光线明亮的长廊里,两个不再年轻却精神矍铄的老人安静走着,一个面容古板到漠然,一个目光散漫好像永远在走神。他们走起路来也不一样,古板的秃头步子不快,像随时在审视着一砖一瓦;银发乱糟糟的鸡窝头一脚深一脚浅,仿佛总有疑难困惑。 在他们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儒雅的曰本男人,中年人低着头走路,就像在数前边两个人的步子。 “你们刚刚看到了。”富山雅史说道。 这是他之前说过的话,在与教室里沉浸在‘灵视’之中的顾谶对视时。而这一次所得到的回答当然不再是插科打诨,因为诺诺不在。 曼施坦因发出个肯定的鼻音。 古德里安思绪回归,眼睛里重新布满冷静和睿智。 “那是什么?”富山雅史问。 “暴戾。”在曼施坦因还于脑海中搜索一个恰当的词汇去形容的时候,古德里安一锤定音。 曼施坦因的步子放的更慢,不由看向身边的老友。 他和古德里安是哈佛同宿舍的校友,几十年的朋友。他清楚地知道古德里安在学术上,远不像在生活上这么低能。而事实是,他抄袭古德里安的学术报告一直抄到了博士毕业... 所以他所说的定论,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的。 “是这样。”富山雅史认同地点点头,“我看到他的眼睛,就像一个人站在富士山的山顶。” 古德里安有些不解。 “莽原吞息,鬼镜的月,清澈鲜明。”富山雅史说道:“他的眼睛,在暴虐中有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这个传统的曰本中年人骨子里还有华夏的浪漫,就连形容都措辞摘句,引经据典。而如果是执行部的负责人冯·施耐德来说的话,显然不会这么文雅,恐怕直接会冒出粗鄙之语,最终的目的就是在危险出现征兆之前处理掉。 “不是‘安定’,而是‘镇压’。”曼施坦因声音低沉,“跟楚子航的黄金瞳不一样。” “像不像‘精神’?”古德里安说。 富山雅史默然颔首。 精神,在地火水风四大元素之外,属于白王血裔。他们那晚曾在图书馆,就路明非和顾谶无法与龙文产生共鸣一事讨论过。 --白王教唆人类来反抗龙族的统治,用人类的力量来弥补自身的不足。 龙族是智慧种族,拥有无与伦比的力量,但它们是异类,不可能真的同情人类。白王可能只是一个道貌岸然的凶王,甚至可能比黑王更加残酷。 黑王以自己为神,以人类为羊群放牧,白王要夺取黑王的权力,就把羊群变成军队,死在它统治下的人类远比死在黑王手中的更多。 冰海铜柱表上说白王‘以贱民之血染红白银的御座’,暗示白王的暴戾。 但即便如此,古德里安和曼施坦因也达成了共识。 因为他们觉得路明非是一个好孩子,而顾谶虽然看似将自己武装得严丝合缝,却恰恰暴露了柔软的内心。或者说,他们相信那位校长的眼光,以及弗罗斯特·加图索在屠龙一事上的坚决。 …… “把那两个疯小孩拉开!他们在干什么?” “该死的,松开手!我警告你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到了电疗的时间了,不要说废话,带他去电疗室!” 这是曼施坦因跟古德里安的童年,那时候他们两个隔着铁栏杆,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握在一起。 人在每个无助和绝望的时候,是不是都曾想过有什么东西忽然改变自己的人生? 他们永远不会忘记那随血液流淌的哀伤,所以当看到路明非跟在顾谶身后,两人嘻嘻哈哈地走远时,身为老师,身为先行者,他们将给予最大的包容。 53.悠闲时光 卡塞尔学院的餐厅像是骑士时代的教堂,花岗岩的墙壁上挂着‘欢迎新生入学’的拉丁文字样,象征卡塞尔学院的世界树型吊灯挂在弧形穹顶正中,每一片叶子都是一盏水晶小灯,照得体育馆一样宽敞的餐厅内闪闪发光。 穿墨绿色校服的学生们围坐在一张张实木餐桌旁,等待侍者上菜,每桌的尽头都坐着负责这张餐桌的学生。 现在是欢迎新生的午餐会。 而顾谶所在的这张餐桌尽头,端坐着一条表情四平八稳的败狗。 芬格尔双手交叉撑着下巴,油光瓦亮的头发用手抓成了中分,此时一双贼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充满睿智的光。 “你们这表情,是作弊被发现了?”他一张口就十足欠扁,“到时候可别把我给供出来!” 顾谶有些无语地看他一眼。 芬格尔收到他的眼神,无辜地耸耸肩,以示这就是自己的明哲保身之道。 路明非因他的话又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个自称‘路鸣泽’的小男孩,以及那像是现实的梦境,这令他莫名有些焦躁。 “扯淡,我是什么人?我是道中老手!”他不耐烦地说:“八道题我都答了,谁也没看穿我。就是我填完答案后发了神经,又瞎涂瞎画了一些。” “那没事,乱涂的东西会被自动忽略的。”芬格尔松了口气,然后问顾谶的时候就随意了许多,“那我们亲爱的教员呢?身为老油条的你对这种小儿科的考试更是十拿九稳吧?” “画了一张。”顾谶回答。 “那就好...等会儿,画了一张?”芬格尔愣了愣,再次确认,“你就画了一张?” 顾谶点点头。 “我的天,难道你要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f级?”芬格尔惊呼。 声音有点大,坐在旁边餐桌的学生不免看了过来。 顾谶疑惑道:“第一个f不是你吗?” “...这不一样,我是降级成了f。”芬格尔连连摇头,表情很认真,“而你很可能会是评级f,第一个,还是教员,这真的是...太好笑了!” 说到最后他就捧腹大笑起来。 可以,这很芬格尔。顾谶面无表情地看着要趴在餐桌上的油菜头,权当对方在磕头。 路明非尴尬一笑,往四周看了看,“想不到废柴兄你还是个干部。” --坐在餐桌尽头的都是干部。 芬格尔用手背揩了揩眼角的泪,“桌子长而已,因为实在没有八年级学生坐的位置,所以我被发配来和新生坐一起,在这里我还是有资历摆一下大哥身份的。” 正当他显摆的时候,侍者端着餐盘走来,将一份午餐放到他的面前,“依次传过去。” “还是这套菜色?”芬格尔倒是不在乎他好像吩咐的语气,只是格外纠结面前的午餐,“欢迎新生的午餐会,我们除了酸菜、土豆泥和烤猪肘子,就没有其他的了吗?这套菜色我已经连吃了八次!” “老顾,你也不喜欢吃这种德式菜吧?”说着,他向侍者隆重介绍,“这位是新来的教员,你还打算拿这个糊弄吗?” 侍者没有丝毫不耐烦,很体贴地说:“没问题,我可以帮你做点调整。” “有什么让人期待的红酒和牛排之类的东西吗?”芬格尔舔了舔嘴角,目光闪闪。 顾谶整理了一下衣襟,也想看看自己这新教员的面子有多大。 侍者微微一笑,“我可以调整为主菜是烤猪肘子,然后配菜是三份土豆泥,或者主菜是烤猪肘子,配菜是三份酸菜。你更喜欢前者还是后者?” “...你这脑袋瓜里是横着一只猪肘子吗?”芬格尔打量着这家伙的脑袋。 顾谶也有点傻眼,他很想把餐桌上的猪肘子端起来扣在这一本正经的侍者头上,你这跟谁俩呢? “吃吧,你没得选。”侍者彬彬有礼,“这菜单也是学院的传统,德式菜不也是你的家乡菜吗?你怎么能不爱家乡菜呢?” 顾谶看向芬格尔,期待他的回怼。 而芬格尔能动嘴的时候从不让人失望,他歪着头,“我家乡的牛拉牛粪,我也不喜欢牛粪,这个逻辑你能懂吗?” 侍者懂没懂不知道,反正他转身走了,只留下三人组守着面前的一盆烤猪肘子。 “这玩意儿好吃吗?”顾谶看着油乎乎的外皮,感觉要配米饭才下饭,然后还得要一杯柠檬汁。 “头一次吃的话还行。”芬格尔现在是连看都不看。 路明非拿叉子拨弄着猪肘子,明显是饿了却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然后就听身边之人说:“非,给我加点酸菜。” 路明非下意识看过去,顾谶右手拿餐刀挖了一块肥的肘子肉,左手搞了一大匙土豆泥,正朝酸菜抬下巴。 “真硬啊。”衰仔感叹。 然后他也有样学样,三种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在口腔中绽放出令他享受不了的味道,香是有一股奇特的香,但离下咽还有点距离。 顾谶看到五官都皱在一起的路明非,朝旁边招了招手,正托着下巴跟自己做着斗争到底要不要开吃的芬格尔愣了下,然后不太确定地抓了抓水杯。 顾谶很满意地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 芬格尔大翻白眼,好家伙,明明他才是‘桌头’,怎么先是那个侍者不服,现在顾谶又拿自己当小弟使唤了? 但他还是把水杯递给了路明非,理由是当师兄的不能让师弟受难为,他自己都感动了。 就在三人组享受悠闲的午后时,诺玛的声音陡然在餐厅里回荡:“请注意,一年级新生请注意。原定于明天上午的魔动力机械设计学一级课取消,龙德施泰特教授将会把第一章的讲义,以邮件形式发到各位的电子信箱。” “太贴心了。”含了一嘴土豆泥的路明非眉开眼笑,只有学生才知道不用上课有多爽。 “他一定是在中国出任务。”芬格尔终于啃起了猪肘子,说话含糊,满嘴油光。 顾谶目光动了动,“出任务?” “学院经常因为教授有任务外出而停课几周,因为很多教授都在执行部兼职。”芬格尔笑了笑,“不过你不用担心,这种都属于执行部的秘密任务,多半是跟你没关系的。我们社会实践学教员,可不能带学生们参加这么危险的事件。” 顾谶并不在意他的调侃,而是在想他所说的‘秘密任务’。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吗?”他貌似好奇。 “临时取消了课程,应该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芬格尔打了个嗝儿,“不过这都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啦,别说,有日子没吃这烤肘子,还真怀念啊。” “味道是不赖。”已经习惯了的路明非嘴里撑得满满的。 什么是废柴?废柴就是在天塌下来的时候,还想着待会儿吃什么。 顾谶也抓起烤猪肘子开啃。 54.弗罗斯特 对于‘有一位教授正带领着执行部的精英远在国内屠龙’这一消息,很快就被忘却在填饱肚子这件事里。 用完午餐,路明非以考试太费脑为由打算回寝室休息,这让打算带他游逛校园顺便抱土豪大腿买点零食的芬格尔有些失望,无所事事的他也只好跟着s级回狗窝,完全诠释了‘保姆’这个词。 当然,无论是他还是顾谶,都知道路明非突然要遁走的原因绝非是作弊累到了,而是因为刚刚跟他们擦身而过,走进餐厅的几道身影。 诺诺和她的金发男朋友,以及围绕在两人身后的一众学生会成员。 男帅女靓,并不是高高在上的昂首挺胸,偏偏闲庭信步好像在逛自家的后花园,只是顾盼间就让人不敢逼视。 路明非就是这样,在看到诺诺的第一眼他想打个招呼,可马上就看到了挨在她身边的凯撒,‘你也来吃饭啊’这句土得不能再土的寒暄就只能随着还没散去的猪肘子味儿咽进肚里了。 诺诺也没有跟他们打招呼,只是朝这边看了眼,很快就移开了视线,目光随着餐厅里端着西餐盘的侍者移动,好像在看今天的午餐是什么花样。 倒是那些学生会的成员,在经过顾谶三人的时候打量了几眼,好像在看不怎么讨人喜欢的珍稀动物。 芬格尔乐呵呵地跟每个人挥手打招呼,他能准确地叫出每个精英范儿学生的名字,而往往被他点名的人都只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喊他一声‘学长’,没被他点到的人则悄悄往同伴身后躲,唯恐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这么一来,倒像是他们成了被领着游街的动物,路边有个愣头青一直朝他们嘻嘻哈哈,像是在丢香蕉。 而凯撒自始至终就没往他们这边看。 顾谶看着这个像狮子巡视领地般的大金毛的背影,偏头看向路旁,那是草坪中鹅卵石铺就的小路,树荫下站着拿手杖的银发老人,他也在看这边。 “你们先回吧。” “那明天见。”路明非没多想,怏怏地挥了挥手。 现在才下午,他说明天见的意思显然就是不打算再从寝室出来了,他才入学一天而已,却无师自通地成为了当代大学生。 顾谶点点头,走下台阶。 芬格尔好奇地朝那边看了眼,在认出那个老人是谁后,粗眉一挑,有点意外。 “走啦,废柴兄。”路明非有气无力地说。 芬格尔立马跟上去,撞了撞他的肩膀,“这么好的天气,难道不想喝一罐冷饮吗?” “你请客啊?” “当我没说。” “你能像个人吗?” “我们都是爬行动物,本来就不是人。” 两人斗着嘴往回走,听得出路明非的心情好了许多。也是,他一向没心没肺惯了,有时候连自己都这么觉得。 …… 甬路两旁种满了法国梧桐,树冠高大而茂密,起风时像是巨人招摇摆手。 在沙沙的响声里,顾谶低着头,专挑脚下细碎的光斑踩,偶尔会踮脚蹦开,乐此不疲。 “在中国有个词,能很好地形容你现在的行为。”树荫下的老人静静注视着他。 顾谶一只脚支着地,抬头给他个说下去的眼神。 “装嫩。” “...说我是疯子也比说这个好。” “如果你疯了,世界也会一起疯掉。” “能别这么一板一眼地说话吗?老罗。”顾谶叹了口气,往上拽了拽快从肩上滑落的外套。 对面,弗罗斯特轻轻扶了扶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慢条斯理地说:“虽然有所耳闻,可当再次见到你,才发现你简直像换了一个人。” “是变得更好了吗?”顾谶叉着腰,像听包工头汇报工地进度的小老板。 弗罗斯特陷入了沉默。 顾谶选择略过这个话题,“你突然过来,是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看望老朋友?” “一直都是你给我写信。”弗罗斯特看他一眼,“我不习惯用手机,你知道的。而你以前住的地方,电话已经欠费停机了,我懒得查你现在公寓楼的电话。” “那还是你懒。” “但我直接过来了。”弗罗斯特说。 “衬托手法。”顾谶一捶手心,“你是想说自己很勤快!” 弗罗斯特捏了捏眉心,“并没有。” “你怎么还拄上拐了?”顾谶问道。 弗罗斯特低头看了眼,“难道不绅士吗?” 顾谶想了想,伸手。 弗罗斯特随手递过去,然后就看到面前这家伙单手拿手杖画了个圈,整个人原地一转,双手朝后甩了下外套衣摆。 “怎么样,像不像michael?”顾谶问。 看到他脸上的笑容,弗罗斯特摇了摇头,“你少了最关键的捂裆,不然就成了卓别林。” “……”顾谶看着这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刻板的老家伙,在想他是怎么用一张‘全世界都愧对我’的肃穆脸说俏皮话的。 弗罗斯特无惧他的眼神,默然片刻,“你等到可以救你的人了么?” 顾谶将手杖丢给他,轻轻‘嗯’了声。 “那个叫路明非的孩子吗?”弗罗斯特问。 “你猜。”顾谶微笑。 弗罗斯特说道:“不管如何,你已经脱身的事瞒不了太长时间,包括你是怎么脱身的,也会被调查出来。” “那就看谁更快了。”顾谶微微昂首,迎着光,一身轻漫。 “执行部在三.峡发现了疑似青铜与火之王的踪迹。”弗罗斯特说起正事。 “刚刚听说了。”顾谶看向那栋教堂似的建筑,飞檐上有零星几只白鸽起落。 “又要有人离去了。”他说。 弗罗斯特一愣,皱眉道:“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曼斯,他是这次的带队教授。” 他看向对面之人,像在征求他的意见。 “随便你。”顾谶心不在焉地说。 一片梧桐叶打着旋儿坠落,在徐徐而过的风中飘忽不定,他伸指头戳过去,叶子如同定格,叶脉的纹络与指尖的触感格外清晰。 弗罗斯特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见没有戳破树叶而只是轻轻弹了下,那双永远不失警醒和锐色的眼睛里才有了极淡的笑意。 “你在笑话我?”顾谶冷不丁道。 “怎么会呢。”弗罗斯特背起手,手杖在身后一下下虚点着。 云朵悠悠飘远,阳光满地。 55.半夜事件 深夜,卡塞尔学院的单人公寓。 顾谶一手托着下巴,一手熟练地滑着鼠标浏览论坛。 他开着两个网页,一个是罗曼尼康帝的酒庄论坛,一个是卡塞尔学院的守夜人论坛,看着一群沙雕网友舞舞喧喧,欢乐是双倍的。 「你那个在人生道路上迷失的少年怎么样了?」 唯一的私聊窗口里,是‘izumi’发来的消息。 od7:「那小子现在吃嘛嘛香!」 izumi:「你对他说什么了?(惊讶)」 od7:「让他知道了残酷的真相。」 izumi:「什么真相?」 od7:「他再次喜欢上的女生,也有男朋友啦~」 izumi:「你...他这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吗?」 od7:「青春期嘛。不过你好像对我有些欲言又止?」 izumi:「没有,想说你可真是个好人呢。」 电脑屏幕前,顾谶看着这句话,有点不会了。 「你整天泡在论坛里吗?」他打字:「等着贪心鬼掉进坑里?」 这一次对方没有秒回,他猜应该是在思考怎么回复,毕竟面对的人是识破了他计谋的自己,道行和身份在这摆着呢,不斟酌一点说可不行。 izumi:「对啊。」 “……”顾谶。 就这? 这你还需要思虑半天吗? 他手指敲着键盘,可最后又把打好的字删掉。 izumi:「人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贪心的,而我们以此谋生,不是吗?」 黑色的宋体字闪烁而出,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电脑前的人在看着这句话时轻微的呼吸声。 od7:「有道理,假以时日,你一定可以成为你们酒厂的台柱子。」 izumi:「那借你吉言。」 od7:「少壮不努力,老大借吉言。」 就在顾谶等着对方回复,然后顺手接了杯水的空挡,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已经不再是论坛的界面,而是3d的投影画面,充满未来科技感的深蓝色主格调里,一个少女的3d形象浮现,一身睡衣般的白纱长裙,长发飘飘,姿态轻盈。 顾谶愣了愣,“我网页呢?” “亲爱的卡塞尔学院社会实践学教员顾谶,你好,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学院秘书诺玛·劳恩斯,你可以叫我eva。” 屏幕中的少女盈盈躬身,声线清灵。 顾谶靠在椅背上,喝了口水。 eva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很体贴地说:“如果是在担心还没有跟女朋友道晚安,请尽管安心,我已经帮你回复了。” “什么女朋友?”顾谶呛了下,转而惊讶,“你是说论坛里的那个骗子?” “抱歉,这么晚了我还以为你是在跟女朋友聊天。” “女的?”顾谶忽然道。 eva对此并未回答,而是说:“我们可能要做些准备了,教员先生。” 话落,门外就传来了刺耳的蜂鸣声,像是小刀在刮耳骨,或者是什么国际大盗在一瞬间激发了全世界银行的报警器。 顾谶捂了捂耳朵,“你在搞什么鬼?” “因为发生了紧急事件,所以请您到图书馆集合。” “紧急事件?我看你很淡定,还特意来通知我。”顾谶下意识想到了正在外屠龙的那一支队伍。 “因为怕你会不去。”eva声音中好像夹杂了一点笑意。 随后,电脑屏幕便一闪熄灭,很无情。 顾谶犹豫了一下,想着过去再开下机试试,最后还是作罢。 他把水杯放好,拉开房门,隐藏在墙壁中的扩音器发出的刺耳蜂鸣声顿时更加清晰,沿着天花板排成阵列的红灯在拼命闪烁,诡异的是过道上空无一人,就好像其他屋里的人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而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顾谶看了眼布满红色光晕的长长走廊,以及那一扇扇紧闭的房门,扶了扶镜框,走进电梯。 …… 原本安静的校园里此刻喧闹成片,诺玛的声音在扩音器中回荡,每栋楼都亮起了灯,站在楼下就能听到嘈杂的人声。 “顾教员,快快快!”富山雅史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一边系着西装扣子一边说:“紧急事件,图书馆集合!” 他小跑着,呼哧喘气,可就算如此仍将扣子系得整整齐齐,跟闲散披着的某人成鲜明对比。 “发生什么事了?”顾谶只得迈开步子跟上他。 “肯定是大事。”富山雅史说。 好一句废话,顾谶白他一眼。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在去图书馆的途中碰到匆匆忙忙的古德里安之后。 这位老教授身后还跟着一大票神情严肃又不掩激动的学生,垂头耷脑的路明非俨然也在其中。 “嘿,老顾!”这小子喊了声。 “吵死了。”在他身边的是蹙着眉的诺诺。 “没想到刚入职,就让你遇到了紧急事件。”古德里安尝试拍顾谶的肩膀,不过手刚抬起就看到某人退了一步,他只得作势挠头,“不过这也是最优秀的学生和教员可以崭露头角的机会,我对你和明非有信心!” 路明非暗暗撇嘴,看向顾谶:我看他是为了自己的教授评级吧? 顾谶点点头,以示认同。 古德里安看着又开始‘狗言狗语’的两人,从他们不怀好意的表情中不难猜出自己又成了他们腹诽的对象。 一群人几乎是狂奔着冲进图书馆的,而蜂鸣声没有停止,催魂似的叫。 图书馆的控制室里,除了脸色阴沉的曼施坦因外,还有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顾谶在他挡住半张脸的呼吸机上看了眼,认出他的身份--执行部的负责人冯·施耐德,也是坚定的复仇者。 顾谶对这类人很有好感。 而身边的路明非则在悄悄点数。 一共是十三人,包括了楚子航、凯撒和诺诺,以及3e考试中那个背影娇小却像挺立的翠竹般的少女,她现在坐在最前排,仍旧只留了一个背影。 教授团占领了剩下的位置,富山雅史本来是没资历坐在这里的,纯粹是充数来的,此时正朝顾谶招手,拍拍身边的位置让他过去坐下。 在一众精英学生意味莫名的眼神中,顾谶弯腰小跑,像是很谦逊,可当坐下后两条长腿一伸,态度大马金刀很张扬。 路明非翻了个白眼,果然,要说这种时候最能安抚人心的,绝不是那些一脸严肃给人增添压力的教授,而必须是无所谓的顾谶。 56.划水组 这间屋子是很典雅的藏书室,不像什么控制中心,能坐几十号人。四壁都是书架,书架上立着牛皮封面的精装本书籍。 “学生13人,其中a级12人,s级1人。还有教授团28人,都到齐了。”曼施坦因对冯·施耐德低声说。 “时间不多,我们立刻开始。”冯·施耐德拖着他的气瓶小车走到墙壁前,目光扫视过每一张年轻的脸。 他的呼吸低沉而急促,那张被黑色面罩遮住一半的狰狞面孔令四周迅速安静下去。 气场有很多种,这种自身的渲染无疑是最好的武器,就连顾谶都稍稍坐正了一些,毕竟他太出类拔萃,被一直盯着也会害羞。 “各位同学,我们需要你们的帮助,就是现在。” 冯·施耐德语速很快,透着焦急,“情况是我们有两名执行部的成员,陷在了一处龙族遗迹中,而我们刚刚从中获得了重要的资料,但不知道什么样的机关被触发了,出入的道路都被封死,氧气每一秒钟都在减少,我们必须为他们找到出路。” 路明非扭了扭身子,垃圾话的基因在躁动,但不等他举手,就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轻咳,他闻声看去,是表情一本正经得像图书管理员的顾谶。 顾谶对他显然是了解的,但这时候胡说八道就太抖机灵了。 路明非举了一半的手顺势挠了挠脖子,他也是后知后觉,万一自己真说出‘想找路,用谷歌’这种蠢话,那可真是有多社死有多社死。不,他怀疑那个铁面脸教授会把他鲨了。 冯·施耐德猛地拍掌,高处顶墙的柚木书架两侧移开,露出了足有一百英寸的巨型屏幕,巨大的三维模拟图像出现在屏幕上,边角还有标尺。同时在坐诸人面前的桌面自动翻开,一台台个人显示器展露出来。 而所有人都不禁直直注视着眼前这幅三维模拟图像,那是一座青铜铸造的小型城市! 顾谶目光也被吸引而去,即便只是模拟图像也足够震撼,那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幅幅画面也猝不及防地展现而出。 --冲天而起的火光之中,暗红的龙扶摇振翅,穿破弥漫的烟尘,发出凶厉的咆哮,而一座巍峨的巨城正从它的背后升起,连绵不断的的磅礴黑影仿佛万军集结。 他屈指抵住额头,脖颈处血管有力跳动,炙热的血正升腾而上。 场间变得很安静,安静到顾谶以为所有人都在盯着自己,是了,他们都拥有叛逆者的血,当然恨不能啖饮其血肉。 但他的异样不过是眨眼之间,场间众人其实还未从屏幕中那幅震撼的图像中回神。 冯·施耐德声音低沉道:“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宫殿,太古遗迹。你们每个人都有龙族血统,有的人的血缘就来自于他。我这里有执行部成员酒德亚纪在水下拍摄的龙文资料,我们认为它其实是关于这座青铜城铸造的碑记。 我希望你们集中精神阅读它,思考、回忆,看能否对揭开青铜城的迷宫提供些帮助。请尽快,尽快!全世界我们的人都在试图提供帮助,他们的氧气瓶支撑不过20分钟了!” 很难为他一下说这么多话,落针可闻的图书馆里只有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每个人的内心都随之揪了起来。 “你希望我们中有人和它共鸣,产生灵视?”凯撒冷静道。 “没错。”冯·施耐德赞赏地看他一眼。 紧接着,所有人包括新生都麻利地掏出自己的学生磁卡在卡槽中划过,诺玛极快地审核了他们的身份,‘控制室’内的众人均切入了各自的操作界面。 同时,一幅幅照片拼接成的巨型青色穹顶出现在大屏幕上,完全是一棵大树!这即是冯·施耐德刚刚所说的‘碑记’。 顾谶也划了磁卡,盯着个人电脑,深吸口气,尝试解读。但不过几秒钟,原本深邃的眼底便一片茫然。 妈的,他果然对外语不擅长。 那些爬行种确实有常人难以理解的奇葩一面,像现代自诩文艺的小青年一样。创造一种文字不把修辞学搞简单点,却用画画来表达内容,属实有点不干人事儿。 所有人都脸色沉重地盯着那幅画冥想,有一点点灵光乍现就随手在纸上素描,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诺诺正在临摹那些龙文,可能是希望能解开它的语法规则;凯撒和楚子航都盯着大屏幕,脸色阴沉;那个娇小的女孩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 在顾谶的眼里,大伙都像是在干瞪眼。 教授团压低了声音激烈地争论,他们在血统上还不如这些学生纯正,对于龙文的直接感悟要弱很多,不能期待‘灵视’。但他们研究了几十年的龙文,他们试图在这二十分钟里让这些知识聚合起来,爆出一个奇迹。 “顾教员,你有什么想法吗?”富山雅史压低声音问。 “没啥想法。”顾谶遗憾摇头。 富山雅史抬手挡在嘴边,小声,“我也是。” “……”顾谶。 在教授团里,老富可能是唯一一个跟龙文研究不沾边的了,要他分析人或者混血种的心理还行,但分析‘鬼画符’就太难为了。 所以这个很有自知之明的曰本人就秉承不说少做的原则,一脸沉重地坐在那里,在每个教授提出自己的意见时,他都会以一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表情点头表示认同。 然后很快他就被踢出群聊。 因此富山雅史只能找同样划水的顾谶聊天,还得小声着聊,唯恐被此刻无比暴躁的一群老家伙发现。 “我以为你耳濡目染,起码懂一点。”顾谶说。 “术业有专攻,我对这方面很不擅长。”富山雅史摇头,“我以为你会懂,恐怕这也是诺玛将你喊来的原因。” “开始我也以为我懂。”顾谶有点唏嘘,“结果是我想多了。” 富山雅史嘴唇动了动,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在跟自己玩套娃。 顾谶看着脸色像铅块一样的曼施坦因等人,以及那些明明年轻却没有半分怠慢,此刻全神贯注都在做同一件事的学生们,心中某处忽然动了下。 “你觉得有希望吗?”他问。 富山雅史沉默了一会儿,重重点头,“有!” 他笃定,即便信心毫无来由。 要在20分钟内从一幅勾勒得错综复杂像鬼画符一样的画里,看出地图来,确实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在场的人都是精英,生来与众不同,因为血之哀那样的孤独感,所以对他们来说,即使还有一丝希望,放弃都是可耻的。 顾谶扶了扶镜框,声音如若呢喃,只有自己听得到。 “你会帮他们吗?” “当然会啦,这可是让哥哥大出风头的好机会啊。” 那边,神游天外的路明非不明白顾谶为何会突然看向自己,还是用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 他贼兮兮的黑眼珠里是对当下环境的无奈,但不妨碍露出个灿烂的笑容,希望能给临危受命混入大佬群的顾谶缓解一下压力。 57.冷与热 当人心设防的时候,就算是极亲近的人都走不进来,而一旦选择对一个人开放,那他就能窥到你最深的心事。 意识的深海犹如夜色般浓重,穿着黑色小晚礼服的男孩伴随着凋零的鲜花优雅走来。而在他的对面,夜幕拉开,静静思索的身影逐渐显露真容。 “为什么你每次出现,都要带着花?”顾谶看过去。 “因为你就要死了。”路鸣泽语气哀伤,从西服外套的胸兜里拿出那支百合花,雪白的颜色仿佛在为旧识送别。 顾谶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路鸣泽露出笑容,脚下慢慢飘了起来,直到与他平视,然后将手里的花递过去。 顾谶没接。 “你也很喜欢花,不是吗?”路鸣泽如怀念般说:“那时无数的鲜花都开放,红的、黄的,漫山遍野,真美。” 顾谶默然片刻,从他手里接过那支白百合,只不过在指尖触到的时候,白色的花瓣便如碎星般散开,成了暗色中的点点光晕。 “你好不容易脱身,又躲到了这里,再有什么动作一定会被‘他们’发现。”眼前的亮光很快消散,路鸣泽表情沉郁,“他们会找到你,而我是不可能救你的。” 顾谶眉梢一扬,“躲?” 路鸣泽冰凝般的表情瞬间融化,扑哧一笑,“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啊,我还以为你会记我说不会救你的仇。” “你一向口是心非惯了。”顾谶不在意道。 “但这件事不会。”路鸣泽表情认真。 顾谶跟他对视了几秒,问:“那这一次的事情呢?” “当然是要让哥哥一鸣惊人啦。”路鸣泽嘴边笑意浮现。 “诺顿呢?” “杀掉。” 路鸣泽没有半点犹豫,仍然是天真的笑脸,却像没有温度的瓷娃娃,当你盯着他咧开的笑容时,会不自觉寒毛倒竖。 只不过想象当中的,顾谶会说点什么的场景没有发生,他低着头,像沉思,更像权衡。 “你在担心什么?”路鸣泽问。 顾谶回神,漫不经心道:“怕他们顺着网线过来打我。” 路鸣泽怔了下,旋即摸着下巴,像认真考虑起这个可能性,半晌才点点头,说很有可能。 “站在同样的立场,如果是你发现了他们的踪迹,恐怕会做出更疯狂的事。” “如果真那样就好了。”顾谶淡声道:“一群上不得台面的老鼠。” “你给我敞开门,应该不是痛斥那些老鼠的吧?”路鸣泽像一阵晚风,轻飘飘地围着他转了一圈。 “青铜城那边现在怎么样了?”顾谶问。 “他们触发了机关,恶劣的情况有些出乎我的预料。”路鸣泽平静道:“有人会长眠于此也说不定,你不是早就预料到了吗?” “在这条路上,总会有牺牲。” “这不是你真实的想法。”路鸣泽很确定地说。 顾谶默默看着前方,哪怕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我只能给他们一张地图,听天由命。”路鸣泽同他看向一处,轻声道:“但你可以救他们,如果你愿意的话。” 顾谶偏头看他,而路鸣泽也刚好看过来,两人相视,能看到彼此眼中自己的倒影。 “因为他们还年轻,勇敢昂扬,是最尖锐最好用的武器。”路鸣泽当然能猜出他开放意识之海的用意,这在以前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身边之人在乎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所以他故意流露出几分惋惜,“执行部里有一条很不人性的规定,那就是不许成员之间恋爱,因为这会影响他们在任务中的判断和选择。但这次下水的两个人刚好产生了爱情,你说巧不巧?” 顾谶并不想顺着他的话说。 路鸣泽也不在意,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说:“其实你也在犹豫对么?但你对此感到不安,所以才等我说出来。” 他轻轻一笑,“看,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 “荒谬。”顾谶哼了声。 但恰好是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让路鸣泽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想,所以他心底松了口气。 “想知道原因吗?”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位置,“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想为了别人试试看的念头,又为什么会不安。” 顾谶盯着他戳动胸口的手指,移开了视线。 路鸣泽绕到他眼前,“或许是因为某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你。” 顾谶对此并未有回应。 他的确是想了很久,大概有芬格尔啃完一根烤猪肘子的时间。 在他看到那一张张年轻却坚毅的面孔,看到曼施坦因焦急地不断擦着脑门上的热汗,看到冯·施耐德艰难却有力地呼吸着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或许能做点什么。如同路鸣泽会将地图交给路明非一样。 就好像,他们的血也没有那么冷。 …… black sheep wall(地图全开)。 路鸣泽给路明非的作弊码,可以开启那座青铜城的地图。 在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小心输入后,所有人面前的电脑界面都变成了黑屏,从上而下,一幅巨大的三维地图刷新。 在这张地图上,巨大的青铜城被解析为一个个机件,它们正在运转,旧的道路被封堵,新的道路出现。 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奇迹真的发生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都猛地扭头看向路明非,地图被解开后,再理解就太简单了,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是正确的结果,更何况地图的角落里清晰地标注着‘路明非解读结果’。 场间一片死寂,而平静中又隐藏着巨大的惊叹和不安,像是颗深水炸弹正幽幽地下沉。 路明非心情罕见没有激动,他应该像游戏胜利那样高兴才对,可与那一双双注视着自己的目光相触,他心里就愈发惴惴。 那个冰雕般的女生也回过头来,透明如冰雪,明明是在看他,却看不到焦距,就好像在看他身边的人。 可他身边有人吗?路明非有些茫然,下意识看向顾谶。 与所有人的眼神都不一样,顾谶脸色有几分苍白,仿佛刚才在教授团里不被发现地划水也很疲惫,但他亦有着最真挚的笑容。 这无疑是最好的鼓励,让路明非知道自己刚刚做得很好,废柴有一天也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救到别人。 这就很好。 路明非忽然开心起来。 58.青铜城 深夜,长江,波涛汹涌下的诡异深渊。 在地图解析出来的一刹那,海量的信息通过「言灵·蛇」涌入叶胜的大脑,就像整个太平洋的水逆流长江。 他的大脑此刻如同一台超频到过热的电脑,巨大的痛苦像是要把人撕裂。 叶胜觉得自己的意识仿佛一只疲惫得大声喘息的巨兽,随时都可能会倒下,但是他不能,信息里包含了最后的逃生机会,他觉得如果只是自己的话无所谓,但现在处于深渊之中的不只有自己。 信息里包含的一幅清晰的三维地图,巨大的青铜城,也许是历史上真正的白帝城,此刻在叶胜面前是完全透明的。 这座城活了过来。 这个两千年前被铸造的超级机关,那些看似铸造成整块的墙壁分裂了,留存在青铜城的数百万立方空气穿越那些裂缝逃逸,带着刺耳的风声,下方汹涌的水挤进来填补空气流失造成的空缺。蛛网般的青铜甬道旋转之后重新对接,就像是左轮手枪在射击的瞬间滚轮转动,新的弹仓被送到了枪口的位置。 青铜城的运转没有片刻停顿,可供逃离的路径也在改变,叶胜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们确实得到了地图,但是这张地图无时无刻不在变。 就好像你拿着一张山城的地图要去吃最正宗的火锅,结果刚走进防空洞发现出入口一个连一个,没走两步就又出现了岔路,而身后的路也突然变了,地图上的路线都脱离了,环顾四周是一套连一套,换谁谁不疯? 身后雕刻着蛇脸人的二十米高的青铜墙壁正在缓缓地倾倒,看起来像是天穹在倾倒。酒德亚纪用手臂勾着叶胜的脖子往前游,叶胜已经近乎虚脱。 我们会死吗?他们两人的脑海里都是乱糟糟的,这个念头不可遏制地出现,却并未停留太久,只是一个用力抓住了对方,另一个顺从得像个孩子。竭尽一切力量保护彼此,已经成了他们深刻入骨的习惯。 而在无穷尽的黑暗之中,看不见的虚影顺着叶胜放出的言灵‘蛇’溯流而上,混在浩如烟海的信息流里,在他的意识深处张开了眼睛。 白光热烈,只有一眼独存,透过宿主的双眸观察着江流水底。 幽绿色的江水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不远处是朝四方延伸没有边界的黑影,那是一面结着数尺厚铜锈的青铜巨墙,巍峨矗立。 卡塞尔学院的临时控制室里,顾谶环臂抱胸,像是冷一般整个人陷进了椅子里,可如果有人凑近了观察就会发现,垂首的人瞳光漫无焦距,且长久才会眨动。 这无疑是很冒险的情况,无论是放任眼下,还是像路鸣泽那样精神脱离实体,神游物外。 不过好在富山雅史是个好伙伴,顾谶跟他说自己刚才不自量力地解析龙文有点累了,现在脑子乱七八糟的全是奇形怪状的鬼画符,这位靠得住的心理学教员便正襟危坐,在他身边俨然一副宝相庄严的护法模样。 ‘精神’是神秘未知的领域,路鸣泽只能在路明非的意识中如幻觉般出现,但顾谶可以作为无限的载体,只要他愿意。 此刻,他除了承载着白王的权能,还有路鸣泽的「血之恩赐」,精神之力被瞬间放大了无数倍,仿佛一滴火星坠进了油池,体内稀薄的龙血如山海般沸腾,而他却沉默。 长江底,青铜城。 “钥匙!”叶胜声音嘶哑地大喊。 通过‘蛇’的电流,这一声也回荡在接应的摩尼亚赫号船舱中,像是负伤野狼的最后咆哮。 无风的深夜,原本平缓的江面开始变得不安,船在起伏的江浪中飘荡,仿佛在说百米之下是何等汹涌。甲板上焦躁地来回踱步的曼斯被这一声惊醒,差点把叼着的雪茄咬断。 “对!钥匙,钥匙会有办法!”他大喊着朝船舱跑去。 ‘钥匙’当然不是真的钥匙,而是一个婴儿,可以打开世界上任何一扇门的‘钥匙’。 沉睡中的婴儿迅速被送到前舱,每一次使用言灵都让他非常疲倦,要叼着奶嘴大睡两三天才能恢复,可被放到显示屏前的瞬间,他奇迹般睁开了眼睛,眼底流淌着一抹淡淡的光。 他伸出肉嘟嘟的手指在巨大的屏幕上滑动,眼睛扫过地图的角角落落,站在他身边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宝贝,快一点!”曼斯在心里咆哮,“给他们一条路!” ‘钥匙’的指尖贴着屏幕,慢慢地下落...眼底的光芒褪去,再度回复到一个普通婴儿的状态,忽然间他放声大哭起来,哭得要多伤心有多伤心。 曼斯的心直坠到谷底。 青铜城内,叶胜猛地睁开眼睛,淡金色的微光占据了他的瞳孔。‘钥匙’的哭声通过‘蛇’传入他耳中的瞬间,脑海里那张不断变化的地图上,忽然多出了一条清晰的红线。 向下,笔直地向下,穿过墙壁间的缝隙,穿过甬道,甚至穿过坚实的青铜墙,最后从正下方脱出。 “这就是路?”叶胜明白了。 ‘钥匙’已经掌握了这座青铜城运行的规律,当他们抵达那些坚厚的墙壁的时候,青铜城自己的运转会在那里产生新的道路。只要一直向下,这是最后的逃生之路,可若是不够快就会被封闭在没有出口的死路里,或是被慢慢合拢的缝隙压扁。 ‘钥匙’之所以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恐惧。他是在惶急地催他们! “方向正下方,叶胜、酒德亚纪,准备脱出!”叶胜沉声道。 他的声音传回了前舱,然后解除了言灵·蛇,力量恢复后转身握住酒德亚纪的手,打算离开。可酒德亚纪没有动,她打开头盔里的微光灯,以便让叶胜能看见自己的脸。 她的嘴唇在动,但是叶胜听不见她的声音,两人之间的信号线在刚才的撞击中被扯断了。 “来不及了,我们的氧气不够。”酒德亚纪打开面罩说,青铜城内极低的含氧量让她剧烈地咳嗽。 叶胜瞥了眼氧气余量,大约能支撑三分钟,他和亚纪都有闭气水下活动五分钟的能力,而八分钟足够潜泳出去了。 “足够。”他也打开面罩,目光湛湛。 “不够。”酒德亚纪摇了摇头,眼泪慢慢爬过她的面颊,“我们留在这里吧,我想看着你,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有话想跟你说很久了,我...” “我也爱你。”叶胜很简单利索地截断了她,嘴角再次露出那种让人忘记一切烦恼的笑,他做了一件可能会被执行部惩罚的事,狠狠地贴在酒德亚纪的嘴唇上吻了下。 然后抱住呆住了的女孩,猛地扎入水中。 水中隐隐有漩涡成形,说明有缺口在正下方打开。 无人知晓的意识深海里,若白日般的瞳孔暗了暗,顾谶想到刚刚看到的画面,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决定也没那么草率了。 人有时候总该要冲动一些的,这样才能见证美好,让你对自己做的事变得坦然。 …… 59.眼前人 摩尼亚赫号。 曼斯·龙德施泰特作为卡塞尔学院的资深教授,很少会喜形于色,但此刻他正在前舱里跳他最得意的恰恰恰,助手学生塞尔玛在和他共舞,配乐是mj的《beat it》。 这首用来在3e考试中为龙语打掩护的音乐,完全不适合用来跳恰恰恰,可是没办法,船长得意于他挽狂澜于既倒的壮举,激动得无法言喻。 而塞尔玛还在研究生的实习期,还有几个学分没完成,其中就有曼斯的课,她已经趁着老家伙高兴获得了“保证通过”的许诺... “这就是我说的大逆转!最后一分钟的大逆转!”曼斯叼着雪茄,扭着僵硬的老胯,跟塞尔玛吹牛:“就像是篮球第四节最后一秒钟出手的三分球,就像是网球第三局的全破发!” 他瞥了一眼舱壁上的钟,“我的好学生们就要...” 他忽然愣住了,脚下的舞步滞涩,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靠着死死抓住舵轮才稳住。 他的脸一下变得惨无人色,猛地推门冲了出去。 天地晦暗,狂风倏然,冷冽而迅疾的暴风雨倾盆而下。曼斯死死盯着狂躁起伏的江面,扶着船舷的双手因用力而显得瘦骨嶙峋。 “脱出位置在青铜城的下方,他们可以脱出青铜城,但来不及浮到水面上来。”曼斯的脸痛得抽搐,“我们算错了,他们的氧气是不够的!” 背后的船舱,‘钥匙’忽然不哭了,婴儿特有的大眼睛里,泪水涌了出来。 叶胜的‘蛇’已经联络不上,灌入曼斯耳朵里的只有狂风暴雨声和无线电乱流的嘶哑声,在他听来整个世界寂静如死。 而百米之下的江底,水流忽而变得湍急,叶胜松开了酒德亚纪的手,在‘蛇’的感知中,巨大的阴影正在迫近。 “带着它走!”他将跟酒德亚纪差不多高的黄铜罐推到她的怀里。 女孩被推了个踉跄,等她扶着青铜罐在水里站稳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头也不回地冲向了来路,而从水底追来的庞大黑影也逐渐暴露在视野尽头。 --它游得极快,长尾高速摆动,隐约看得清如礁石般嶙峋的每一块脊椎。而微微掀起的上颚能看见两根枯黄色的勾齿,随着狰狞的巨口滤水开合,排牙密密麻麻,它像是有表情的,在与你相视的时候。 但很快酒德亚纪就看不到它了,因为叶胜在朝它开枪,炼金子弹离膛时在水中出现一瞬明亮的光,照亮了他的脸。 他们不需要告别,酒德亚纪满脸泪痕,她知道他是在用生命为自己创造活下去的机会。 那边,叶胜看着女孩浮远的背影,笑着眼角也流下泪来。 要拼命地游啊,拿出以前被我嘲笑时不忿训练的劲头,然后一定要活下去啊,他想着。 他举起了枪,朝迎面而来的龙打光了弹夹。 这是他最后的武器,无论是他的言灵还是处于水中的环境,就算想拼命也有心无力,更无处可躲。 叶胜选择壮烈地死,他是游泳的好手,脚下一蹬就像箭一样笔直射出。 他眼神坚定,将所有情绪深藏。 然后下一秒,眼前便被大片的白光取缔,所有的感官都在失去。 世界喑哑,一声喟叹仿佛从极遥远处而来,却暴露狰狞,降临了愤怒。无形中有什么在飞速地远离,充满惊惶,四周沉闷地像是爆发了深水炸弹却将气压都挤到了一起。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听到了树叶婆娑的沙沙声,又像是什么划过青铜表面,将锈绿一点点剥落。 …… 狂风中传来嗡声,远处隐约有巨大的灯斑在漆黑的水面上移动,片刻之后,呼叫声出现在船头左前方的位置。 “摩尼亚赫号请注意,摩尼亚赫号请注意,这里是长江航道海事局,请亮灯回复,请亮灯回复。” 甲板上,三副看向如雕塑般凝固的曼斯,在等他做决定。 而这位老教授盯着水面,沉默了几秒钟,低头看表,已经十四分钟过去了...忽然间,这位执行部精英领袖的目光软化了,他忽然觉得累了。 “信号灯回复,接受救援,全部人员撤离。”他向背后挥了挥手,背影疲倦而佝偻。 雪亮的氙(音同鲜)灯在船顶打开,打出了三次短闪的光信号,这是求救信号。 曼斯面沉如铁,在转身想要返回船舱时,忽然听见船尾发出一声闷响。 他下意识掏出手电照了过去,船侧的救生艇边,酒德亚纪脸色惨白,正大口喘着气。 “亚纪?”曼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酒德亚纪吃力地把几乎和她差不多高的黄铜罐往救生艇上推,这东西在水中因为浮力的缘故并不显得多么沉重,可一旦离水就完全不同了。 “塞尔玛,救人!”曼斯惊喜地大喊,又破口大骂,“快上来,别管那个罐子了!” 酒德亚纪没有回答他,而是发出一声嘶吼,用尽最后的力气把黄铜罐推到了救生艇上,这才抬头看了曼斯一眼。她没有试图往救生艇上爬,一双纤细的胳膊扒着救生艇舷侧的绳索,虚弱得随时会被水流带走。但她的眼睛亮的慑人,曼斯愣了一下。 “教授,快带着罐子走!”她大声喊着,“那是叶胜抢回来的...” 话音落下,她松开了绳索,用力蹬了一下舷侧,借着反冲力决然地钻回了水里。 没有犹豫,任凭船上的曼斯如何呼喊,酒德亚纪都不为所动,不回头。 因为有个人,在冰冷的海底等着她,曾面带微笑,给她最温暖的怀抱。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做到了叶胜最后的嘱托,所以她现在要回到他的身边。 上天仿佛听到了女孩的呼唤,在她最绝望也是最期待的内心里打开了一扇窗,投下了一缕光。酒德亚纪看到了叶胜。 在江面上雪亮灯光的映照下,那个从芝加哥大学赢回了与卡塞尔学院阔别了十年之久的‘金羊毛杯’的浓眉小子,此刻就像不会游泳的人,鼓着嘴巴狗刨地往上凫,在看到她时一下瞪大了双眼。 那是掩不住的惊喜,像看到绚烂的夏花,像十八岁的青春年少,是他们经年累月小心翼翼不敢说出的爱。 巨大的喜悦充满了心房,咕噜一声,叶胜嘴里冒出了泡泡。 酒德亚纪像鱼一样游过去,这个平日里看起来乖软的曰本女孩,一把捞住他宽阔的背,掰正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60.孤独感 卡塞尔学院图书馆,临时控制室里一片死寂。 他们和摩尼亚赫号之间的信号中断了,屏幕上一片漆黑。 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学生们还只能坐着,教授们已经开始搓着手来回走动了,这样的等待让人坐立不安。 富山雅史扭了扭因长时间保持一个临危不乱的姿势而酸麻的脖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这段漫长的等待中,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听到顾谶讲话。而这显然匪夷所思,他的心理侧写告诉自己,在眼下的环境中他绝不可能一言不发。 可当他看向身边之人,事实就是如此,顾谶安静地缩在椅子里,低着头仿佛已经睡着,安静地像死掉了一样。 富山雅史嘴唇动了动,他觉得或许是自己装蒜装得太过投入,因而忽视了对方的存在。所以现在,他犹豫着伸过手去,尝试探一下顾谶的鼻息。 “你是要帮我挖鼻孔吗?”冷不丁,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那种漫不经心的懒洋洋,如同大梦初醒。 富山雅史被吓了一大跳,更快的是收手的动作,完全是不经考虑的下意识,就像在音像店里好奇地翻看封面暴露的碟片时,被突然出现的异性朋友撞见一样。 帮挖鼻孔是什么鬼?饶是他多年研究心理的脸皮,都不禁有些发烫。 顾谶摘下眼镜,手轻轻揉着眼眶,“老富,你这癖好挺别致啊,就是有点吓人。” “我没有!”富山雅史急声辩解。 他的声音不自觉有点大,控制室里的寂静突然就被打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这位平日里温文尔雅、冷静睿智的心理学教员身上。 富山雅史表情僵了僵,其实他的脸从一开始就有些僵,只不过那时是故意练出来的,现在却像是在严冬结冻的土,然后还用铁锨用力拍了几下。 “你在搞什么?”冯·施耐德皱起了眉。 他平时不用板着脸就足够吓人,更何况现在板起了脸,整个人顿时像冰块一样往外冒着寒气。 富山雅史是个老实人,讷讷地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将求助的目光看向身边之人。可顾谶早在之前的‘出窍’中耗光了精气神,此时勉强撑着才没睡过去,着实有心无力。 “好大只!”这时,又一声惊呼,来自路明非。 在大家屏气凝神等待消息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一惊一乍着实勾起了他们的脾气。 而路明非也意识到自己捅了娄子,连忙起身,“在我们家乡的俚语中,‘大只’是安静的意思,我是说,好安静啊!” 他飞速地瞄了眼自己的电脑屏幕,刚刚跟他打游戏的eva已经不见了,画面切回了毫无吸引力的操作界面。 是的,虽然不想说,可在大家都无能为力的时候,他的确是在打游戏...因为他也什么都做不了,除了那个神秘诡异的小男孩送来的作弊码。 不过他也误打误撞给富山雅史解了围,此时这位心理学教员很满意地冲他点头,眼神里满是对好学生的看重,就好像即使路明非的心理现在、立刻、马上出现了问题,他也会装作没有看到一样。 冯·施奈德愣了下,继而微微点头,路明非说的是他们每个人的心里话,确实太安静了。漆黑的屏幕,沉默的扩音器,就像沉在了海底。 他有种隐约的、不详的预感,却不能对任何人说,似乎这话只要说出口,就会变成真的。 大屏幕忽然亮了,一个安详的老人面孔出现。 银白色的头发梳得很整齐,岁月在他脸上流下了深刻的痕迹,把他的皮肤变作了开裂的古树或风化的岩石,但是线条依旧坚硬,银灰色的眸子中跳荡着光。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裹在他依旧挺拔的身躯上,胸兜里插着一支鲜红的玫瑰花。 从外表上看,他已经很老了,可是那坐姿和躯干的力量却仍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凌厉。 正是卡塞尔学院的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 全体霍然起立。 顾谶在起身的时候晃了晃,旋即腿弯靠着椅子的扶手,有气无力地站在那。图书馆一排排书架投下的阴影中,隐约有人笑了一声,轻佻而欢快。 此刻的控制室里出现了小小的骚动,学生们交头接耳,教授们表情严肃。 “你看到校长眼睛里的光了吧?”富山雅史遮着嘴巴,小声说。 顾谶瞥他一眼,也小声,“他是不是一直守护在我们身边的奥特战士?” “……”富山雅史决定接下来一段时间都不跟这人说话了。 冯·施耐德看向大屏幕中的身影,“昂热校长。” “摩尼亚赫号已经平安落在三峡水库的二级船闸里,我们获得了重要的资料,感谢诸位的努力。我宣布解散。” 昂热脸上不失微笑,在看着孩子们的时候。可他的语气却淡,淡到好像没有心情来说话,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沉重之中徘徊了很久。 控制室里沉默了一刻之后沸腾了,所有人都高举手臂欢呼起来,教授们激动地互相拥抱,学生们在空中击掌。 但是很显然,学生们分成了两派,分别围绕着凯撒和楚子航,剩下路明非一个,距离所有人都挺远。他一时间有点茫然,不知道该投奔哪一拨人。 习惯也是本能的,这时候他看向顾谶,看起来脸色有些发虚的青年靠在墙边,嘴里在嚼口香糖,察觉到他的目光后露出个浅然的笑容。 等等,他哪来的口香糖?路明非忽然一怔,因为他知道顾谶兜里是总装着糖没错,可从来都是软糖跟水果糖。然后他就看到了站在他身边的诺诺,她也靠着墙在嚼口香糖,偏头望着窗外。 口香糖是诺诺给的吗?刚刚他们应该在说话吧?路明非心情有些复杂。但马上他就用力摇了摇头,甩走胡思乱想。 “非。”顾谶朝他招手。 路明非欣喜起来,诺诺也在看他,妩媚的眉眼成了一条线,轻飘飘地像点缀着光,闪闪发亮。 而随着顾谶的招呼,明明声音不大,喧闹的控制室却忽然静了下来。古德里安大笑着率先开始鼓掌,还拍着曼施坦因跟富山雅史的后背,仿佛狂热的粉丝在让同伴一起应援。 曼施坦因木然鼓掌,富山雅史被拍了个趔趄,笑容僵硬地一起拍手。 学生会和狮心会的精英们看着各自的会长,凯撒和楚子航也鼓起掌来,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一起。 一瞬间路明非便被人群包围了,他们遮挡了他看顾谶那边的视线,他第一次感觉到被万众仰慕的感觉的时候,顾谶却站在墙边的暗影里,而他被众人簇拥。 诺诺透过人群的缝隙,远远地瞥了他一眼,把头扭开了。 61.恶之花 “你怎么这么虚了?” 窗边,晚风悠悠,诺诺目光从一派热闹的场间移开,调侃似的看向身边之人。 顾谶没好气地白她一眼,“第一,我是教员,你是学生;第二,我年纪比你大。” 诺诺有点迷惑,“现在是倚老卖老的时候吗?” “我是想说,你可以礼貌一点。”顾谶捏着眉心,“还有,跟人说话的时候不要嚼口香糖。” 诺诺伸手在嘴边哈了口气,“薄荷香。” 顾谶呵呵一笑,极其敷衍,“是因为可以看到你的牙床和舌头。” 诺诺微微一笑,“那不跟人说话不就可以了么。” 顾谶当然选择不理她。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说,只想回去好好睡一觉。 那边,冯·施耐德中气十足地宣布解散。 学生们在离开的时候,都朝着屏幕上的校长挥手致意,显然校长在这所学院里是个偶像派人物。而校长只是微笑,并不回应。 只不过当路明非走到门口的时候,却听见昂热在背后说:“谢谢,路明非。” 路明非诧异回头,看着屏幕上的昂热对他扬了扬手,“恭喜你,你已经通过了3e考试,分数是十年来最高的。你保住了你的s级,我对你始终怀着期待,我将特别授予你校长奖学金。” 这是第二个人说对他抱有期待,当面。 路明非挠着头,傻笑起来。 屏幕黑了下去,昂热切断了通讯,控制室里再次归于沉默。 教授们和学生们彼此传递着惊诧的眼神,相隔几十年之后,又一个‘真正的’s级出现在卡塞尔学院。这个外表和言行衰到家的男生,不但用分数,还用那超乎寻常的能力,为他的级别作了注解。 只是,似乎总有点不太对,让人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 路明非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有点冒冷汗。 --这一切来得似乎都是一种巧合,鬼知道这些巧合怎么都聚到了一起。他像是碰巧偷到一件绝世之宝的小贼,心里并没有多开心。 他看向出口,只看到顾谶慢悠悠的背影,他的腰板不似往日那般笔直,永远披在肩上的西服外套有些往下耷拉,他却没有伸手去拽。手长腿长的人,忽然就像疲惫得抬不起来手脚。 诺诺也离开了,在走出门口的时候,大概是觉得走在前边的那人太碍眼,脚下快了几步,随手给他把外套往上拽了拽,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 路明非看了看身边,现在他身边有很多人,因为他是被校长认可的s级,是力挽狂澜的新生,所以难免得到了簇拥。可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孤独,就像曾经坐在天台边缘的夜晚,一个人看着星辰起落。 渐行渐远这个词我们总是在说,可真当体悟到的时候,才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难过又说不出来,路明非现在就是这样。 …… 卡塞尔学院的夜晚在深秋里格外地静谧,高度只到膝盖的引路灯照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四周环绕着哥特风格的建筑,中间的百慕大草坪已经被修缮完毕,在夜风里每根草都在摆动。 学生们走出图书馆的时候,远处钟楼上忽然传来了钟声,响彻整个校园。 顾谶站在一棵树下,低低喘息着,几近透明的冷汗从鬓角滑落。 青铜大钟一再摇摆,低沉的钟声久久不息。 被惊动的学生们纷纷从宿舍里钻了出来,他们甚至来不及穿上衣服。男生们穿着棉质睡衣,女生们穿着丝绸睡裙,他们抱着双臂站在夜晚的冷风里四处张望,看起来不只是听到了钟声那么简单。 新生们都茫然,凯撒和围绕他的学生们却都仰起头看着钟楼的方向。 大群的白鸽从那里涌出,在空中鸣叫着,盘旋飞翔,也不知有几百几千羽,草坪上的夜空都被鸽子的白羽覆盖了。 一只鸽子扑棱着翅膀,落在顾谶眼前的树枝上,黑漆漆的眼珠与他相视。 顾谶沉默着,不只是他,今晚连路鸣泽都一起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可好像,命运始终不听话,并未眷顾冷血之人的突然一热。 他缓缓抬起手,夜空中所有的鸽子才有了方向,纷纷降落在草坪上,它们并不觅食,只是咕咕地叫着,声音显得有些哀凉。 刚刚还笑逐颜开的学生们都沉默了,凯撒从校服口袋里抽出白色的饰巾,扎在草坪边的围栏上。其他学生也照样做了,围栏如同树木盛开了白花。 顾谶并未停留太久,此刻的他格外疲倦。 他回到了单人公寓,走道两旁的那些房门依旧紧闭着,一瞬间他有些生气,可马上就不在意了。 不再去想他们是谁,背后站着什么人,他只是很困了,想睡一觉。 但他没有睡着,命运在沉默,逆反的心却在呼啸,无与伦比的汹涌恶意甚嚣尘上。 顾谶已经没有办法挥挥手就调控开灯关灯,所以在漆黑的房间里,一盏台灯无声亮起,延伸到他脚下的影子逐渐变得纤细,兴奋般拉扯着远离他,最后在房间正中汇聚成一滩墨。 他踉跄了一下,扶着椅背才能站稳。然后静静看着这滩墨像热水烧开一样沸腾,然后如泉眼般从地板上冒了出来,汩汩涌动间像融化的黑巧克力,直到与他同样高。 顾谶没有说话,他的右眼逐渐失去了光彩,最后成为白色的空洞,他不必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此时有多难看,因此索性闭上了这只眼睛。 而对面的‘泥石流’上裂开了一条线,一枚竖瞳金光灿烈,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亮起的汽灯。 如果看不到脸,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如何知道对方是在笑?答案是眼睛会告诉你。那是径情直遂后得意的嘲笑,是内心渴望的昭显,是世间所有的阴险和极深的恶。 在‘载体’虚弱至此的今晚,被遗弃的恶之花终于绽放。 “奥丁!”祂发出了呼唤,沉闷仿佛来自远古,不算大的房间于瞬息中化作了规避一切的领域,窗外缕缕不绝的钟声渐不可闻,就连月光都隐没。 无尽的暗像一团黑雾,在呢喃如诵章般的奇异音律中,朝着如同放弃了抵抗的身影笼罩而去。 “这就是奥丁的恶念?”一个充满惊叹的女声在顾谶身后出现,上扬的尾音透着轻佻,但这只是习惯使然,没有人能小觑任何与「奥丁」有关的牵连。 在作战服中绷紧的长腿先从阴影里迈了出来。 62.二番鲨 那是一对令人惊叹的长腿,裹在紧身的作战服之下,笔直浑圆,充满爆发力和力量感。 但同样是危险的,在腿侧的束带里插着短刃和匕首等随手就能取到的兵器,再往上,是纤细如水蛇的腰身,以及不可名状的玲珑曲线。 她的脸有几分冷清,五官凌厉,不施粉黛却很美,完全暴露在视野之中,微翘的唇角更增添了攻击性。 顾谶知道,不化妆是因为需要隐藏气味,毫无疑问,对方是隐匿暗杀的高手,不知何时藏在了这间屋子里,不知等待了多久,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诚然,也因为自己体内的怪物只剩下了吞噬的本能,因而没有感知到她。 前方冲来的黑雾在她出现的时候就猛地止步,在几米外扭动变幻成了五官模糊的漆黑人形,只有那只竖瞳湛湛如灯。 “看你好像并不怎么吃惊啊。”女人手里提着一把无鞘的日本刀,随手将长马尾从肩上撩到颈后。 “他一向有后手。”顾谶说。 酒德麻衣低声笑了笑,殷红眼眶下的眸也好像在笑,“当然,老板说他可是最了解你的性格了。” 顾谶无声笑了下,手腕彻底没了力气,身子一歪就朝旁边跌去。 酒德麻衣伸手扶了他一把,嘴角冷笑,“老娘是很美,不过刚见面就想占便宜?” 顾谶觉得她这份自恋到自信的劲儿,还真是熟悉的不讨厌啊。 他坐在了椅子上,看着酒德麻衣手挽刀花,站在了他的前头。像一只鹭鸶,在清澈湖边,挡住了晒太阳的河蚌。 对面,‘奥丁’盯着她手里的日本刀看了眼,手臂一甩,浓雾缠绕,手里也多了一把同样的刀。 酒德麻衣见此,嘬了嘬牙花,“老板说你不会近身战,所以这家伙有多强?” 她平时装得像个淑女,一旦动起手来就完全释放天性,别想看到她会有女人的一面。 “不知道。”顾谶说:“祂是第一次出来,不过祂现在是活的。” 是活的,就能被杀死。 酒德麻衣眼尾一扬,“你竟然能压制这么久?” 她狐疑的眼神就像是在说‘我本以为你是个流氓,没想到还会kung fu’一样。 顾谶眼皮虚虚抬了下,“我其实很强的。” 酒德麻衣不失礼貌地点点头。 下一秒,她就毫无预兆地前冲,无鞘之刃双手而持,如一道幽影,朝着雾人瞬间劈斩! 帅啊!顾谶赞叹。 铿!刀刃碰撞之声猛然而起,一击之后,眨眼是连续的斩击,而雾人半分不退,持续招架。 火星迸溅,雾气弥散,周匝灰蒙的领域将这一切都隔绝在屋里方寸之间,酒德麻衣神情冷冽,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但她凌厉的攻击并不足以突破雾人的防线,反观雾人挥剑将其格开后的每一次挥斩,她都必须全神贯注才能挡下,且从刀身上传来的怪力让她虎口一阵发麻。 千锤百炼的长刀在悲鸣,体态修长的女孩在闷哼声中重复千百次的劈斩,就好像在守护什么至关重要的物品,也像是因为一道命令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顾谶看着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但他刚刚起身,就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倒不是他故意拖后腿,而是看到了不远处的衣橱柜门莫名其妙地打开了,一只白皙的手探了出来。 顾谶吃了一惊。 骨肉匀称的小手,白得可以看到淡青色的血管,在光线模糊的房间里,好像发光的玉。 娇小的身影从衣橱里钻了出来,白净的小脸仿佛是透明的,淡金色的辫尾还勾缠着一条夏季裤衩,正是不久前才见过的那个冰雕少女。 等等,裤衩?顾谶一怔,认出那是自己之前从行李箱里倒腾进衣柜里的。他嘴角一抽,看起来应该是少女躲在衣柜里的时候,不小心勾到了。 零对此毫无觉察,她脚下无声,沿着墙边暗处,边调整着像手炮一样的左轮手枪,边朝激烈交战的场间走去。 酒德麻衣在看到她的时候,嘴角微微一弯,眼眸更显锐利。 彼此刀锋撞击而过,溅起一连串的火星,她舍身而入,完全放弃了防守,好似要撞入雾人怀中。 轻微的撕裂声,是雾气萦绕的刀刃划破了贴身的作战服,血珠溅落,酒德麻衣身形忽的踉跄。 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就在此刻响起,雾人的后脑勺完全暴露在枪口之下,火光猝然而发,零甚至因为手炮的后坐力而后退了几步。 雾人的脑袋直接被炼金子弹整个轰碎,祂在动能中朝前趔趄,旋即提剑僵直,大片的黑雾从仅存的脖颈里冒出来,像是血。 酒德麻衣一个翻滚在几步外单膝跪地,沉眸看向一动不动的怪物,几秒钟后,才长长舒了口气。 “干得漂亮!”她起身时牵动了肋下的刀伤,不禁吸了口冷气。 零表情依旧漠然,却下意识往她伤处看了眼。 “应该没毒吧?”酒德麻衣轻轻一笑,看向椅子上的某人,“祂是在你身体里养大的,你平时不吃奇怪的东西吧?” “...当然。”顾谶不免惊异于她的小脑袋瓜,忽而觉得她或许能跟路明非成为不错的朋友。 但思绪并未发散太久,他眼神就猛然一变,奋力朝前扑去。 酒德麻衣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不过耳边骤然传来的破空声以及零急切的喊声令她心神一凛,强烈的危机感如芒在背。她浑身绷紧,想要回头,但她知道自已经来不及。 但有人来得及。 顾谶从她身旁经过,披着的外套因急促的动作而脱落,他右眼仍然闭着,睁开的那只眼睛里不见半点犹豫,只有毅然决然。 酒德麻衣感觉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噗呲!利器如肉的声响清晰入耳,她愣住了,清冷瓷器般的脸上溅到了温热粘稠的鲜血,正顺着弧线滑落。 顾谶就在她的眼前,灰蒙的剑刃透体而过,抽离时滚烫的血放射飞溅,他佝偻着剧烈咳嗽,每一声都有血冒出来。 无头的怪物仍在溃散,却仿佛嘲笑。 酒德麻衣瞳孔慢慢放大,心底狠狠抽动了一下,一时竟是失语。 但长久的忍者训练令她身体的反应远比思维还要快,绷紧的身体像是灵活的竹叶青,扭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弧度,将手中的刀送进了雾人的心脏! 与此同时,第二发炼金子弹砰然而至,怪物体表翻涌的雾气逐渐稀薄,像刚出窑的陶瓷泼上了凉水,裂纹遍布,最后寸寸崩解。 零握枪的手有些颤抖,她看着捂着胸口靠在椅子上的顾谶,抿紧了唇。 63.权与力 怪物崩解消失,笼罩屋内的领域于无声中散去,窗外清泠泠的月光洒落,告别的钟声遥遥可闻。 酒德麻衣走到脸色苍白如纸的顾谶面前,神情有种难言的复杂。 她们是听了‘老板’的吩咐,在今夜保护眼前之人安危的,可没想到,对龙类而言绝对致命的「贤者之石」炼制的子弹,第一时间却没有杀死那头怪物。这是她们的失误,她们应该想到的,那并不是龙类,既没有龙类的权与力,也没有智慧。 祂只是单纯因贪婪而起的恶念,不过是属于奥丁而已。 而正因为如此,她们的行动才会失败,所要保护的人才会在她们眼前死去。 零只感到了挫败,这是她性格使然。 她不会笑也不会难过,即使你盯着她看也分辨不出她的心情好坏,对她来说,所谓生活就是在时间里默默地走过,无所谓开心或不开心,喜欢或不喜欢。 所以对于面前之人生命的终结,也只是沉默罢了。 酒德麻衣的心情跌到了低谷,难免自责,因为是顾谶舍命救了她。 “你不是说你很强么,可别就这么死了啊。”话虽如此,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沙哑。那种穿透心脏的致命伤,除非老板现在出现在这,不然谁也救不回来。 顾谶虚弱地躺在椅子上,血洇透了衬衫,这跟上一次替路明非挡子弹不同,那是弗丽嘉子弹,除了一点点被冲击的刺痛外半点事情都没有,这回却是真刀真枪,一下被捅了心窝子。 他现在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快死了,而是疼得抽抽,全身都麻了,就像排队进屠宰场挨了电疗之后的猪。只不过两者的区别就是,他还有意识,所以能清醒地看到对面一大一小两个女孩的表情。 “你是不是要哭出来了?”顾谶有气无力地说。 酒德麻衣的确有些难过,是因为觉得亏欠,只不过平时从不会表现出来,尤其是对一个外人。但现在不一样,这个外人只能看到她这么一次,所以她没有隐藏。 “是有点。”她默默点头,“你也是真傻,听老板说,你好不容易重获了自由,也不是那种会舍己为人的人,怎么还会...难道真的对我一见钟情了?虽然你就要死了,但我还是想说,我不吃你这一挂的。” 听着这女人絮絮叨叨,顾谶翻着白眼。 倒是零察觉出了什么,微微歪了歪头,那双蓝宝石般澄净的眸子里罕见出现了好奇。 酒德麻衣的确是想让自己的愧疚少一点,以后就算想起这件事也能若无其事地揭过去,以此好过一些,所以才喋喋不休。可她很快就发现,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眼前那家伙竟然还没死! “你什么鬼啊?”她愣了愣。 顾谶艰难地动了动身子,先是坐了起来,然后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在酒德麻衣瞪大的眼神中站起身来。 身上淋漓的血虽然吓人,但已经不再淌了,从划破的衬衣往里瞧,除了不失健美的身线,还能看到已经重新长合的血肉。 酒德麻衣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零轻声说:“八岐。” 酒德麻衣先是一怔,随后眼底浮现凝色。 所谓「八岐」,是指能够强行提升血统,获得八歧大蛇般完美身躯的言灵。是操纵血统的言灵,近乎永生的躯体,永不枯竭的再生能力。 使用者必然拥有极高纯度的白王血统。 酒德麻衣之所以凝重,是不觉得老板会跟白王血裔成为朋友,别说是派她们来保护对方,更应该让她们当斩首者。 零的眼睛一眨不眨,指尖轻轻摩挲过手炮的扳机护环。 顾谶扶了扶镜框,露出浅浅的笑容。 酒德麻衣冷笑一声,“所以你刚才都是装的喽?” 她嘴上当然半分不饶,可心里难免松了口气。 顾谶摸了摸胸口,“是真的疼。” 酒德麻衣往他胸口看了眼,血糊糊的一片,她马上移开视线。 “那你之前无力回天,像条咸鱼的样儿是?” “精神头用大了。” “那现在?” “一觉睡醒了。” “……”酒德麻衣已经不想说话了。 “所以你的言灵,是‘八岐’吗?”零忽然道。 顾谶看她一眼,在这个外表永远十四岁的少女波澜不惊的目光中,伸手从她辫子上把那条裤衩拿了下来。 零的眼神终于有了变化,那是难以表述的惊恐,在他的手上和脸上来回扫视。 酒德麻衣磨了磨后槽牙,声音像是从牙缝里钻出来,“三无,我们走!” 零呆呆回神。 顾谶倒是对这个称呼略感新奇,在两人转身离开的时候,悄悄扫了眼‘三无’的身材... 她们离开了,并没有问奥丁的怨念是不是彻底消失了,因为这是彼此心知肚明的答案。 只要奥丁还没有死,祂的怨念就永远不会散去,仍旧会盘旋在顾谶体内,就像诅咒。 顾谶低头看了眼地板上到处都是的血迹,长长叹了口气。 …… 对卡塞尔学院来说,这是个安静的夜晚,即便有告别的钟声敲响。 但对更多人来说,也是个无法安睡的夜晚。 顾谶打扫完屋里的卫生,并且认真洗了澡,裹着浴袍走到了窗边,静静拿毛巾擦着头发,看着下面荧荧一片烛光。 刚刚他在浴室里收到了诺玛发来的短讯,曼斯教授离开了,他带领的‘夔(音同魁)门小组’成功完成了探险任务,只不过本人不幸牺牲。 当然,还有不短的篇幅歌颂和缅怀这位为屠龙事业奉献生命的教授,感人肺腑。他成为了伫立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屠龙之路上的丰碑,激励着后来人继续前行。 还有路鸣泽的短信,除了恭喜他没死之外,还说了下‘夔门小组’也即是曼斯一行的结果--曼斯教授阵亡,叶胜跟酒德亚纪重伤,不过带回了青铜与火之王的骨殖瓶。 是那条被他震慑而逃的龙侍,又去而复返。很显然,刻入灵魂的对王忠诚的烙印,远胜过他的威压。 短信最后还说了几句废话,比如惊叹自己竟然深藏‘八岐’这样的后招,又比如自己欠了他大人情了,着重在于以前的恩怨或许可以一笔勾销。 顾谶看到这里,就删了短信。 微湿的发梢还有洗发水的味道,在夜风中,他靠着窗框,看草坪上那些烛火成片连环,看那群纷纷点燃白蜡烛的学生。 烛光汇聚起来像是成群的萤火虫,女生们把那些光拢在手心里,修女般低着头祈祷。校园播音系统中飘出了不知名的音乐,听起来大概是乡村教堂演奏的挽歌。 顾谶神色柔软下来,不复清冽。 烛光照在女生们的丝绸睡衣上,粉色、白色的睡衣被照成半透明的,身体像是新抽出的柳条那样纤细美丽。 他觉得很美,隐隐约约也有些难过。 龙族和人类的混血,有着龙族的能力和人类的心,为了人类的未来去战斗,听起来狗血又悲壮。 他们都是与众不同的人,散落在人群里就像是异类,无可避免地会哀伤,但聚在一起,也不过只有这些人。离开一个,就会少一个。 这个古典的校园是他们这种人最后的城堡,孤独地矗立在密歇根湖畔上,等到最后一个混血种死去,这座堡垒就会崩塌。 没他们这群人会怎么样,龙族就复兴了? 顾谶没有答案。 因为路鸣泽起码有一点没有说错,那就是他快要死了。 发来短信的最后是提醒,骨殖瓶里青铜与火之王的双生子「康斯坦丁」,是他最后的希望。 64.卷起来 半夜,顾谶睡的正香。 手机的震动喋喋不休,嗡嗡声像有一万只蜜蜂。 他眼皮还没睁开,伸手胡乱抓着手机,按到了免提。 “你睡了吗?”是路明非的声音,莫名其妙有点压低,还有些小心翼翼。 “嗯。”顾谶含糊应了声。 像发糕一样的脑海还有点沉,他以为路明非会懂事地挂断,毕竟谁大半夜的还打电话?这是骚扰啊。 岂料路明非一阵支支吾吾,嗯嗯啊啊的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给他弄得睡意全无。 “你是便秘了吗?”顾谶问。 “...没有,我肠胃很好!”路明非先是忿然,然后不太确定道:“你今晚,没什么事吧?” 躺在床上的顾谶缓缓睁开眼睛,“你是指哪方面?” “就图书馆里的时候啊,我看你好像很累。”路明非嚅了嚅嘴,“解析龙文这种事情,其实交给别人就好了,你以前也不这么认真啊。” 这话说的,换个人听保管以为他是卷起来了--难道只有你s级才配解析龙文? 但顾谶并不在意这个,他沉默了一会儿,“早一秒解析出来,被困的人就多一秒活下去的希望。” 电话那头,路明非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不论何时何地,站在道德和圣光之下的言语总有力量,诚然顾谶并非这个意思,也让路明非好一阵没说出话来。 “废柴兄,就是芬格尔,他赚了一大笔钱。”他半晌才说,“靠上次的投注。” 此时的男寝里,下铺的路明非趴在床上打电话,上铺堆满了美钞,芬格尔正在一叠叠地数钱,带着满脸自来也在女澡堂取材的笑容。 他每数一叠就从他号称最钟爱的哲学书上撕下一根纸条扎起来,听到路明非的话还哼哼几声,以示得意自己对商机稳准狠的把握,以及果断信任他的眼光。 “他赌赢了?”顾谶想了想,“他不是还投注了no吗?” “什么no?”路明非一愣。 然后就听到电话里传来了芬格尔的怪叫,这时候可算是有个鬼佬的样子了,尖着嗓子说赶明儿请顾教员吃顿好的,明显是怕他说出自己做两手准备的事情。 “好啊,请客吃什么?”顾谶随口问。 “烤猪肘子管够,怎么样,够义气吧?”芬格尔义薄云天地说,隔着听筒都听到了这家伙将胸膛拍的咚咚响。 “大可不必。”顾谶一想到那油乎乎的猪肘子,虽然加上酸菜很酥,可实在不想再吃第二次。 大晚上的,没给他整饿了,反倒搞得他睡意消了一半。 “我跟你说老顾,赶紧查查你卡里的余额吧,保准你会笑醒。”芬格尔笑得格外荡漾,“我就知道非仔有天赋,是个好运小王子!” 路明非一阵恶寒,表示不背这个称号。 然后电话里就是两人一阵互怼。 顾谶躺着看天花板,两三点的凌晨,天光透过窗,屋内一片蒙蒙亮。 手机里忽然安静下来,然后路明非像思虑了很久那样,问:“你担心过会死吗?” 曼斯教授的事情已经发了讣告,而他显然没想过死亡会离他这么近,这是真实的,他走在了一条随时可能会死掉的路上。 上铺的芬格尔也屏住了呼吸,倒不是在认真听顾谶的回答,而是被大把的美钞刺激得有点热血上头,呼吸短促,所以这家伙已经蒙上了被子,在被窝里拱成一团捂嘴狂笑。 顾谶躺姿没有丝毫变化,眼神定定得有些发愣,“没有。” 路明非疑惑挠头,“为什么?” “你知道为什么明明吃不了辣也不饿,但还是会去吃超辣的石锅鱼吗?”顾谶反问。 “呃,不知道,为什么?”路明非其实想说,本来很哲学的话题,突然就变得接地气起来了,而且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吗? 顾谶轻轻笑了下,“就是因为想去啊。” 路明非一愣,听明白了,是因为没有原因。就像他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没有担心过会死就是没有担心过,根本没有理由。 被子还是没有盖住芬格尔的笑声,这败狗嘎嘎笑得像一只被捏住脖子的老鸭子。 路明非就翻过身,朝床板踢了一脚,大概踢得不重,上边那混蛋没有半点反应。 “我再跟你说个八卦。”他对着手机里说:“你知道曼施坦因教授和古德里安教授为什么是一对死党吗?” 顾谶说:“因为他们出自同一个精神病院。” “你怎么知道的?”路明非惊讶的同时还有些挫败,这消息还是不久前芬格尔跟他说的,他还想跟顾谶显摆来着。 “我是教员啊。”顾谶理所当然道:“而且你大概不知道,老富其实也很八卦。” “这样啊。”路明非干巴巴地笑了笑。 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是学渣从老师那里听来了某道数学题的解题思路,然后想跟好友分享一下,结果发现他早就知道了,原因是他有私人家教。 “那你知道凯撒入学时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他也不服输,你有八卦教员,我有败狗师兄,大有比一比看谁对卡塞尔的小道消息了解更多的架势。 而且他觉得自己稳赢,因为再废柴的人也有一项优点,比方说芬格尔连续当了七年新闻部的部长。 但马上,他就听到顾谶说:“说的是‘你们可以挑战我,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嘲笑你们’。” 路明非‘嘶’了声,隐隐抓狂,“心理学教员到底有多八卦,他不研究心理改当狗仔了吗?” “师弟,话可不能这么说。”芬格尔从上铺探出头来,一脸严肃,“你这么说,我很可能会怀疑你是在贬低狗仔。” 路明非捂了捂脸。 顾谶说道:“这不是老富跟我说的,是逛论坛的时候看到的。” “你还在网上搜凯撒?”路明非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 芬格尔晃了晃床,替顾谶做出了解释,“这倒不必老顾去搜,凯撒跟楚子航承包了守夜人论坛一半的热度,每当新生入学,学生会跟狮心会里负责拉人的小伙子们就会发帖。” “什么帖?” “给新人科普他们的会长,以示加入他们才是最正确的决定。” “我当时怎么没看到?”路明非疑惑。 “那当然是因为我删帖了。”芬格尔笑容灿烂,“不然谁还看我的帖子?” “……”路明非。 虽然离谱,但很有道理。 65.废柴组 “那你还记得我入学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就像顾谶曾经说过的那样,路明非是有头铁的那一面。 路明非虽然觉得这个问题顾谶一定答不上来,但心底又难免存了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他真的记得... 很奇怪,光是这么想想,他竟然就觉得有点开心,此前被钟声和楼下成片的烛火影响到的心情就好转了许多。 那就一定要记得好了,路明非心说。 “我想想。”顾谶说。 路明非喉间咽了咽,心口一下就吊了起来,此刻的感觉就像在拆快递、在等待游戏过关后的终极彩蛋、坐在沙发上一分一秒等每周固定的电视节目播出。 而顾谶果然从不让人失望,因为太靠近耳朵而捂热的手机里,传来了他平和的声音,“妈耶,真豪华!” “啥?”路明非脸上一热,却咧嘴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知道!”芬格尔无处不在,大声说:“如果从师弟登上火车的那一刻算起,他说的就是‘妈耶,真豪华’。” 路明非翻了个白眼,看着从上铺探出来的鬼头,“怎么哪都有你呢?看不出你这颗蓬松的脑袋,记忆力如此出众!” “是吧?”芬格尔得意昂首。 “那诺诺呢?”路明非忽然道。 “啧,叫得真亲啊。”芬格尔搓了搓胳膊,然后笑道:“老顾想不想知道凯撒女朋友的往事?我看你俩之间的关系也挺亲啊。” “我跟你更亲。”顾谶淡淡道。 芬格尔缩了缩脑袋,这才想起对方还抓着自己的‘把柄’,而且还是自己的债主。 于是这家伙打着哈哈说:“可不是嘛,我们可是在寝室楼下的小台阶上互诉衷肠的关系,用你们国内的话说就是‘铁瓷儿’!” “你还不如说‘哥们儿’。”路明非撇嘴,“不过你们什么时候互诉衷肠了?” “你都不上网的?”芬格尔惊讶道:“现在我俩可是守夜人论坛上的当红炸子鸡,老顾那些眼光极好的女粉丝们甚至还给我们组了cp...” “打住!”不等他的话说完,顾谶就连声打断。 芬格尔一腔热情仿佛被凉水浇头,顿时一脸幽怨地趴在床栏上。 路明非看着他一副神头鬼脸的样子,嘴唇哆嗦了两下,重新躺了回去,并且盖上了被子。 “你们到底要不要听?”芬格尔捶床板,“我可只说一次!” 路明非耳朵动了动,将被角揭开,露出脑瓜。 “我就喜欢师弟的实诚。”芬格尔笑了,“老顾,你也在听吗?” “不,我要睡觉。”顾谶说。 “别挂电话啊。”芬格尔连忙说:“我不信你不好奇,被这种事勾引着怎么能睡着呢,你想想看,那可是非仔惦记的凯撒的女朋友的往事啊。” 说到最后,他语气抑扬顿挫,却总让人感觉有点不正经。 路明非脸色更是涨红。 顾谶枕着胳膊,“如果卡塞尔的毕业考只考中文的话,我想你早就毕业了。” “我也这么觉得,人才被埋没了呀。”芬格尔苦恼地说。 路明非嘴还在被窝里,闷声道:“给你个杆子就往上爬,快点儿说!” 芬格尔轻咳一声,开口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唯一的消息是,她有个非常富有的家庭,但是她总对别人说自己没有家人。她还有个一直都长不大的弟弟,名叫gates,外号‘钥匙’,可以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 他看向窗外,语气充满向往,“我经常想,如果我将来穷到要去抢劫银行的话,就找他当帮手。” “意料之中。”路明非冷笑。 “对了,还有一些奇怪的地方。”芬格尔想了想,“她的导师是执行部的教授曼斯·龙德施奈特,可18岁之前,她的监护人是古德里安教授,所以她一直跟着古德里安教授做校园兼职。” “兼职?”顾谶发出一声轻咦。 “终于感兴趣啦?”芬格尔笑道。 “是有点。”顾谶说。 人总有第一印象,以及相处时的先入为主,就拿诺诺来说,他觉得对方跟‘兼职’好像扯不上边。 路明非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大叫道:“她家里不是富得流油么?她开的都是法拉利跑车!” “鬼知道,你不觉得她其实有很多心事么?”芬格尔神神秘秘道:“老顾,听说今晚在控制室,你跟她站的很近?是不是还吃她糖了?” 路明非耳朵再次动了动。 芬格尔恰好看到,“师弟,你是小兔子吗?” “你是魔鬼吗?”路明非有些羞恼,这是什么迷惑发言啊喂! “她之前向我借过湿巾。”顾谶说道:“所以就给了我口香糖。” “噢。”芬格尔拖了个长音,冲下铺认真听的路明非眨眨眼睛,“师弟呦,老顾都互赠礼物了,那你呢?” 路明非哼了声,懒得理他,“当时你们站在窗户边上,如果没话说也尴尬,所以才会给你口香糖吧。” 他算是解释明白了。 芬格尔暗暗摇头,然后道:“不过要小心,她有时候很疯的!师弟,如果你试着用你‘追女生三个月不能被拒绝’的特权,她有可能会同意喔。” 路明非心头一喜,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会被恺撒打爆吗?” “恺撒是好汉类型,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芬格尔豪气干云,仿佛他才是学生会的会长,对凯撒这位小弟十分熟悉。 顾谶不再看天花板,而是侧躺着,身上盖着毛毯,盯了会儿手机,屏幕就亮了起来,界面上是通话时间的读秒。 就像芬格尔说的那样,他真睡不着了,原因就是这家伙实在太能扯淡了。 只不过路明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今天楚子航找我说话了!”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芬格尔从床头把笔记本电脑搬过来,娴熟地打开守夜人论坛,“瞧瞧,标题新闻《svsa!倾情对视!》!老顾,你应该也看了吧?” 顾谶当然没时间看,那时候他正痛着呢。 芬格尔读懂了他的沉默,很体贴地让路明非通过社交软件传给他。 “老顾没q,也没脸书。”路明非说。 芬格尔一愣,“那平时你怎么都怎么聊天的?” 路明非毫不犹豫地说:“打电话,发短信。” “这不是情侣才会做的么。”芬格尔暗自嘀咕。 66.花非花 架不住芬格尔的废话连篇和惊诧的蛊惑,顾谶从床头柜上拿过笔记本电脑,登录守夜人论坛,看到了那张让他一惊一乍的照片。 新闻上所配的图片背景,是一片点燃的白蜡烛,有两个人微笑对视,眼眸里印着明媚的烛光。 一个是新人王路明非,一个是狮心会会长楚子航。 只不过相同的是两人都来自同一个神秘的国度,不同的是一个是冷酷的帅哥,另一个是挫boy。 电话里,路明非笑声讪讪,“狗仔队真是无处不在,他们怀疑我的性取向吗?” “不会,他们都是令我自豪的小弟。”芬格尔说道:“不过现在热度最高的是第二条新闻,你们往下看。” 顾谶也滑到了那里,配图是他靠着窗台,目光所及是睡衣半透明、身躯如小树的女生们,标题是《慵懒且忧郁,海般深沉的凝望》。 这应该是不久前才拍的,因为他还穿着浴袍。 “好一个‘海般深沉’!”路明非拍手。 “难道你不觉得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这身浴袍吗?”芬格尔大呼小叫,“老顾简直就是天才啊!” “什么天才?浴袍战神吗?”路明非心想你刚刚还说我是天才呢,不,是小王子。 “深谙青春期的躁动女生对大龄青年的g点在哪。”芬格尔不愧是古德里安最得意的门生,此时一脸严肃,像个学者,“看这故意没好好穿的浴袍,底下的肌肉露而不色,再配上这迷离的眼神和慵懒的姿势,哇偶,小女生就吃这一套好吗?” 路明非脸几乎都贴到了电脑屏幕上,“隔着几十米远,大晚上的还能拍清楚眼神?” “想象,浮想联翩,犹抱琵琶半遮面你懂吗?”芬格尔比着手势,像极了在给外国留学生解释中文的博大精深。 “我看是‘衣衫不整下堂来’。”路明非撇撇嘴,“其实是你们想太多了,老顾就是懒得穿,可能本来打算睡觉的,结果注意到了楼下的动静,才到窗台看一眼。” 芬格尔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路明非下巴一抬,可得意了。 芬格尔一捶手心,目光灼灼,“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懂!” “……”路明非。 他觉得现在不是担心别人怀疑他性取向的时候了,而是他有点害怕芬格尔,这猛男型的废柴脑子里都有些什么? 顾谶同样无语,他感觉每当自己已经习惯了芬格尔,对方总会再次刷新他的认知,各个方面。就像这家伙说的那样,底线是可以不断降低的...不对,这话好像是自己说的? 他陷入沉思。 还是路明非将话题拽了回来,“听我说听我说,楚子航邀请我加入狮心会了,还说我会是他之后的下一任会长。再就是新生联谊会也推举我当会长。你们这学院的人要不要拜码头?如果不拜码头还能不能活?哪个码头好拜点?” 听着这已经深入骨子里的弱者发言,芬格尔翻起眼皮望着天花板,似乎这是个莫大的难题。 “哥们儿,其实你眼前就有一个最稳的码头啊。” “你吗?” “老顾啊!”芬格尔说:“虽然你们都是新人,可你看,他不仅是教员,在地位上就比学生高一个级别,而且还跟富山雅史教员搞好了关系,最关键是收割了一批战斗力爆表的女粉丝。什么叫社会实践能力?这就是啊!” 路明非听得一愣一愣的。 顾谶也有点懵,以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强,可直到最近走出了那座小城,才知道人外有人。 “老顾,有没有信心当好这个老大?”芬格尔信誓旦旦道:“我相信只要你振臂一呼,肯定有大票女同学响应。” 路明非弱弱举手,“恕我直言,全是女生的话,战斗力会不会...” “笨蛋,女生是用来战斗的吗?”芬格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她们是飘扬的旗帜,我们不像凯撒能用钱发福利,但我们有妹子啊!” 路明非眼睛亮了,心里明白了,妹子就是吸引那群色...精英学生的资源啊。 顾谶说道:“我要为人师表,不搞小团体。” 芬格尔愣了几秒,赞叹,“想不到你觉悟这么高,是我狭隘了。” 路明非抓了抓头发,实在忍不住道:“现在在说我的事情啊,废柴兄,麻烦你正经一点!” “我什么时候不正经了?”芬格尔一听就不乐意了,“我们分析一下现在的形势,你一枝独秀地解密了地图,还通过了3e考试,校长亲自授予你校长奖学金,你这名出的太大了,狮心会和学生会都想拉新人,但人怕出名猪怕壮,我觉得你还是跟着老顾混比较好。” “为什么?新生联谊会那边呢?”路明非还是有点小野心的。 “这其实是一个问题。”芬格尔伸出一根手指。 路明非咬咬牙,“好,一顿夜宵!” 芬格尔愣了愣,咧嘴笑了,“虽然这一回我真没这个意思,不过师弟你很上道喔。” 路明非想跳起来抽他脑壳。 芬格尔连忙道:“主要原因是你太拉胯了,没有领袖魅力。” “领袖魅力?”路明非暗戳戳道:“那老顾就有吗?” 顾谶轻轻咳嗽了一声,芬格尔立马点头,“当然,你知道刘禅吧?诸葛亮想伐魏,为什么不自己当老大,而要推荐刘禅?” 路明非试探道:“因为刘禅的老爸是刘备,刘备是皇叔?” “拿刘禅类比你自己就对了,老顾可以是你的诸葛亮。”芬格尔说。 路明非顿时一头黑线。 “老顾,你可以带非仔走上巅峰吗?”芬格尔笑着说。 但他所得到的回应,是均匀的呼吸声。 “...就睡着了?”芬格尔愣了愣。 事实确实如此,顾谶起初被他三言两语搞得没了睡意,最后也是在他的聒噪中憨憨入睡。 …… 次日。 顾谶起的有点晚,但一看手机零条消息,就觉得自己没有迟到--他认为今天是自己将要任课的第一堂课。 卫生间里,他嘴里叼着面包,手指沾了点水,对着洗漱镜手法粗糙地抓了抓,然后将卡其色西服的扣子一颗颗系好。 温文尔雅,斯文随和。 “完全是个杀手啊。”顾谶啧了声,有被自己惊艳到。 67.星星也 《社会实践学》每两周有一节课,是在教室里上的。虽然是学习理论知识,但并不是拿着课本照本宣科,而是由任课教员传授经验。 之前都是有些年纪的老教员,每次上课讲的都是自己闯荡半生的经历,有新旧世纪交替的人生百味,也有在屠龙事业上的慷慨和赞歌。 总之,这就像是一节讲故事的自习课,老师在讲台上讲,学生在下边听,能不能听进去,能不能学到点什么,那就全看学生能不能共情了。 这是顾谶从富山雅史那里打听来的,而他也准备好了几个故事。 是的,是准备,因为他没有前半生可讲,总不能真把贩卖假酒的经历当谈资。所以他从罗曼尼康帝论坛上整理了几个故事,合成了一份完整而出色的人生经历。 --毕竟那论坛里个个都是能吹会侃的老江湖,从他们嘴里说出来的话一总结简直能写一本《社会防骗指南》,几百个防坑小妙招不在话下。 所以顾谶自信满满。 干净明亮的走廊上,是白色平底鞋踩过大理石的无声脚步,顾谶还很体贴地拉开了关着的窗户,让阳光更直白地照进来。 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看着面前的101室,推开了门。 意料之中的,里面空无一人。顾谶就剥了颗软糖,坐靠在讲桌旁,望着窗外等。 窗帘在微风中摇曳,粉刷雪白的天花板上投下了法桐的树影,随着阳光慢慢高升倾斜,树影也从斑驳到清晰,深深的影子能看清枝叶间的缝隙,叶子团簇般迷离。 后来阳光愈发明亮,树影也显得招摇,最后慢慢暗淡,是黄昏降临了。 顾谶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 富山雅史好奇地推开教室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披着西服外套的熟悉背影,以及讲桌上零散摆的那一颗颗用糖纸折成的星星,透明的糖纸在夕阳的曛光中五颜六色地交织。 “顾教员?”他轻轻唤了声,但对面那人并没有反应。 富山雅史确认般看了眼墙上钉的‘社会实践学’铭牌后,走了进去。 他看着低着头一动不动的身影,担心他是心情不好,所以小心翼翼地绕到了旁边,结果就看到这家伙闭着眼睛睡的正香... “……”富山雅史深吸口气,有点不知道是该走还是马上走。 犹豫再三,他还是先把窗户关上了,有几分凉意的晚风一下被挡在了外面。 转身回头,某人正打着哈欠往这边看,把他给吓了一跳。 “你醒啦?”富山雅史因为猝不及防被吓到,所以说话还有点发颤。 “我睡着了吗?” “睡的还很投入。” “噢,那看来今天的课结束了。”顾谶揉了揉脖子,朝空无一人的学生课堂说了声‘下课’。 富山雅史分辨着他的表情,当然不会认为这是什么多余的仪式感,他觉得对方应该是有点生气的。 他斟酌片刻,刚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就听顾谶问他吃了没。 “什么?”富山雅史一怔。 “晚饭。”顾谶侧着身子,一颗一颗将之前折的星星捡到手心里,“现在应该要吃晚饭了吧?” “是,已经傍晚了。”富山雅史下意识点头,又补充,“还没有吃,刚刚正打算去餐厅。” 顾谶往外走,他就跟在了身后。 “你怎么会过来这边?” “我的办公室就在楼上,心理咨询。” “平时有人去吧?” “总是有的。” 顾谶淡淡应了声,便没再开口。 富山雅史随他一同走在校园里,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好奇,“你在那等了很久?” “从上午吧。”顾谶说:“我还以为自己会迟到。” “没有吃午饭吗?”富山雅史吃惊道。 “吃过了。”顾谶往前伸出手,一颗颗小星星奇异地串在了一起,像是坠子。 富山雅史看着在黄昏下晃动的星星,沉默了好一会儿。 “可能同学们不是故意不去的,其实今天有活动。”他看着身边之人说。 顾谶轻轻点头,以示在听。 富山雅史继续道:“学生会主席,凯撒要在安珀馆举行晚宴和社交舞会。” “晚宴?”顾谶并不是在问,而是在确定时间,毕竟参加晚宴和社交舞会,跟白天的课有什么关系? “没错,下午六点。学生会的成员会集体出席,因为这场晚宴的主角是凯撒邀请的s级新生,也就是路明非。”富山雅史解释道:“所以他们...” “提早做准备。”顾谶明白了。 “是这样。”富山雅史点点头。 不得不说,即便是在卡塞尔学院这种教导如何屠龙的特别大学里,也有与其他大学相同的地方,不太恰当地说就是‘人情世故’。大家总要追随着某些人一起走的,尤其是对天生孤独的同类来说,这一点可以用‘混血种’来作为理由。 顾谶无声笑了下,没说什么。 “你在生他们的气吗?”富山雅史问。 “没有。”顾谶摇头,“他们还只是些孩子,况且只是一堂听并不成功的前辈讲故事的课而已。” 富山雅史仔细看他几眼,默默松了口气。 “老富。”顾谶忽然道。 “嗯?”富山雅史马上抬头。 “其实你可以不必费力分析我的。”顾谶说。 富山雅史表情一慌,连忙道:“顾教员...” “吃什么?”顾谶露出笑容。 “诶?”富山雅史愣住了,满口想要解释的话都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你带我来的。”顾谶朝前抬了抬下巴,“这边好像不是学生餐厅吧?我不太熟。” “噢噢,这里我经常来的,请跟我来。”富山雅史赶紧走上前领路,边走边说:“这里是有华人厨师的,可以炒菜也有饺子,做的中餐很地道。” “你还会说‘地道’?” “我还知道‘地道战’。” “……” “开玩笑的。” “并不好笑啊,老富。” “是这样吗,看来我还是不擅长开玩笑。” “你现在这句就好笑了。” “……” 或许真的是顾谶刚刚所说的缘故,富山雅史看着背起手四下打量菜色的新教员,当不再用技巧性去接触的时候,心底才真正放松下来。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同伴,富山雅史确定。 “你能吃辣吗?”那人问。 “可以的。”富山雅史回神,连连点头。 顾谶双手一拍,“那就吃饺子吧。” 富山雅史:?? 68.晚宴之前 好吃不过饺子,尤其要蘸着醋吃,还得有蒜。 不得不说,卡塞尔学院的中餐厨师还是有水平的,羊肉馅的饺子,味道调的很好,顾谶吃了两盘。 富山雅史吃的是正宗日料,料理上的慢,他吃的也慢,所以就导致顾谶一口一个饺子,顺便夹一筷子蒜泥的时候,优雅的中年人还在吃沙拉酱包虾,然后就一边等待下一道料理,一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吃。 总之,这一次的用餐比在学生餐厅吃烤猪肘子愉快多了。 走出餐厅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路灯明亮,学生们结伴来来往往,偶尔女孩子掩口低笑,分外美好。 富山雅史背着手,微笑道:“这样的安静祥和,真想一直持续下去。” 顾谶嘴里叼着牙签,只含糊地应了声。 “要一起散步吗?”富山雅史邀请道。 顾谶想了下,“饭后百步走,活到...”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公鸭嗓子,“嘿,老顾,这里这里!” 富山雅史也闻声看去,学校里无人不识的风云人物芬格尔正搂着s级新生的肩膀,螃蟹似地往这边走,而体格偏瘦的路明非在他身边就像个被踹弯的竹竿。 “两位一起来吃饭啊?”芬格尔语气很自来熟。 路明非倒是乖乖叫老师好,富山雅史更满意了。 芬格尔鼻子忽然嗅了嗅,“吃的羊肉饺子?” “羊肉味儿很大吗?”富山雅史抬起袖口闻了闻,只有芥末味。 然后顾谶就在他面前哈了口气,浓浓的蒜味让老富脸色一绿。 “太坏了,真是太坏了!”芬格尔笑得直拍大腿。 路明非疼得一阵龇牙咧嘴,因为这混蛋拍的是他。 “老顾,一块溜达溜达?”芬格尔挤眉弄眼地使眼色。 富山雅史见此,很知趣地说他突然想起还有课业要忙,先走一步。 芬格尔看着他的背影,抱着胳膊道:“真不愧是研究心理的,瞧瞧这眼力劲儿。” “你是要还钱吗?”顾谶说。 “俗,太俗。”芬格尔立马捂住裤兜,同时将身旁憨笑的路明非推到面前,“是师弟有事拜托你。” 后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有点事想找你帮忙,这件事非你不可。” “我知道了。”顾谶了然,“说吧,打算要多少瓶。” “诶?”路明非跟芬格尔都是一懵,“什么多少瓶?” “不是非我不可嘛,罗曼尼康帝。”顾谶下巴一抬,“成本价,童叟无欺!” “……”路明非。 “是我认知中的,你职业生涯里的罗曼尼康帝吗?”芬格尔表情也有点僵。 他觉得自己有时候就够天马行空了,现在完全遇到了对手,天马行空到有点胡来了都。 “不是这个,是正事。”路明非连忙道:“你看今天的废柴兄,跟平时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经过的学生还有点多,他打算迂回一下说。 芬格尔显然能领会他的意思,当即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深沉脸,好让顾谶能看得清楚。 傍晚,偶尔会有学生往他们这边看一眼,眼神大抵都是‘看,又有单纯的倒霉新生被那位‘传奇师兄’芬格尔忽悠住了!’ 也有认出顾谶和路明非的,会跟同伴窃窃私语。 而顾谶仔细打量着芬格尔,半晌才说:“你今天洗脸了。” “...我天天洗脸。”芬格尔尴尬而不失礼貌地说。 “噢,是么。”顾谶有些赧然。 “好吧,是洗了头。”芬格尔伸手抓了抓头发,“有没有觉得柔顺了很多?” “没洗澡吗?”顾谶不太能理解单独洗头的操作。 “那多费劲。”芬格尔嘀咕道。 路明非叹了口气,“洗头对废柴兄来说都算是破天荒了,而且你没发现他胡子也修理了吗?” 芬格尔昂着下巴,将左右脸展现给顾谶看。 顾谶扶了扶镜框,不忍直视那络腮胡,“所以到底是有什么喜事,能让你这么收拾自己?是女朋友怀孕了还是你要结婚了?” 路明非疑惑道:“你怎么能确定他有女朋友?” 顾谶说道:“大学蹲了八年...” “是的,我就是这么废柴。”芬格尔对这个话题一笑而过,“现在不是我有没有女朋友的问题,而是司马昭写了信来找刘禅去跳舞了。” 路明非听到这个比喻,不禁捂脸。 顾谶略一思忖,试探道:“非,是刘禅,司马昭是凯撒?” “聪明!”芬格尔打了个响指,赞叹道:“随着我们相处的加深,我越来越有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你呢老顾?” 顾谶当然不接他的话,上一次相见恨晚是跟自己借钱,鬼知道这一次又有什么主意。 “所以是凯撒邀请了你们,参加今晚的社交舞会?” “就是这样。”路明非挠了挠头,“我想着去那种场合,应该是要穿正装吧,你西装多,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适合我的,借一件来穿。” “好啊。”顾谶自无不可。 …… 三人径直往公寓楼去,只不过在楼下看到了意外的身影。 “诺诺?”路明非有些惊讶。 对面,诺诺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在门口踱步。 “你们又一起啊?”她看过来。 “你怎么在这?”路明非问道。 “等人。”诺诺随口道:“你们都收到晚宴邀请了吧?” “嗯!”路明非连连点头,“是你发的邮件。” 顾谶瞥他一眼,这小子的心事的确藏不住,或许他自己还没发觉,在看着诺诺的时候,已经有以前看陈雯雯时的样子了。 “还有我!”芬格尔举手。 诺诺白他一眼,朝顾谶轻抬下巴,“给你发的邮件怎么没看?” “电子邮箱么,我没有。”顾谶说。 芬格尔看他像是在看外星人。 “你是教员,诺玛已经用你的信息注册了邮箱,在校内网的个人主页能看到。”诺诺说道:“没人告诉你吗?” 芬格尔赶在顾谶开口之前说:“我们回公寓就是要教他上网。” “那记得来。”诺诺摇摇头,走了。 路明非看着她潇洒离去的背影,“她对每个人都会提醒吗?” “我说过她很疯的。”芬格尔低声道:“可能她觉得老顾好玩。” “好玩?”路明非摸了摸鼻子,他觉得自己也挺好玩的。 “因为老顾是教员。”芬格尔这么说。 69.暗中观察 随着电梯上楼,顾谶站在自己所在楼层,发现除了自己那屋,走廊两旁其他的房间门都开着。 “就你一个人住这吗?”芬格尔好奇地四下瞅,旋即忿然,“这里这么多空房间,还让我这个学院的老人去混新生宿舍,还有天理吗?” 路明非连忙拉住他,让他收一收。 灯光明亮,顾谶若无其事地朝前走,经过那些空屋子时瞄一眼,发现从玄关开始,里边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空空荡荡,别说是人,连件家具都没有。 其他房间也是一样。 很显然,之前住在这里的人都已经搬走了。 顾谶站在冷清的走廊上,心说:“阴险啊,老富。” 当心理学教员彻底认可之后,这座学院才真正接纳了他,之前无论是谁派来的人,才会从他的身边撤离,行动力令人叹为观止。 “快快快!我跟师弟晚饭都没吃,就等着待会儿的晚宴呢。”芬格尔催促顾谶开门。 路明非老脸一红。 顾谶觉得自己刚刚应该只吃一盘饺子。 进了屋,他打开衣橱,挂着的衣服并不多,白衬衫和西装熨帖地十分整洁。 路明非扫了几眼,问道:“有没有那天晚上穿的那种,就是韩版的?” 顾谶是那种穿衣显瘦的体格,所以路明非套他的西装会显得松垮,完全撑不起来,他需要青少年修身的那种。 “那可能得裁剪一下。”顾谶说。 “没关系吗?”路明非犹豫道。 芬格尔撸起袖子,“不用不用,是时候让你见识一下师兄的绝活儿了。” 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这位老大学生的手段--在西装内侧的腋下、收腰、袖口等部位,夹满了那种彩色的长尾夹,整件衣服顿时瘦了好几个号码,而从外表几乎看不出异样。 路明非面无表情地站在镜子前,芬格尔一脸笑容地给他穿上黑色西装,手伸进他怀里调整着夹子的位置。 顾谶手在捏湿巾。 “湿巾?”路明非嘴唇动了动,意识到了什么。 “别小看它,拧出的水集合了定型水和香水。”顾谶一开口就是老江湖了。 就连芬格尔都惊奇地瞪大了眼睛,好家伙,这竟然是连他都不知道的生活小妙招,简直就是知识点! 就凭这条,他认可了顾谶在社会实践上的地位。 路明非朝上翻着眼皮,眼瞅着顾谶将湿巾的水拧到了他的脑袋上,芬格尔立马殷勤地上手抓了两把,原本趴着的头发瞬间支棱了起来。 “师弟其实还是很有型的。” 这是来自败狗师兄的夸赞,所以被夸赞的人根本没往心里去。 顾谶端详了镜子里的人几眼,“多吃点饭。” “这是你第二次让我多吃饭了。”路明非叹气,“可我饭量真的不大。” “胃口是慢慢撑开的嘛。”芬格尔一副过来人的模样,“而且有我这么英明神武的师兄陪着,你还担心增不起饭量来吗?” “那就更不下饭了。”路明非抱歉地说。 打扮好了一个废柴之后,又有一条败狗舔着脸开始围着顾谶转圈。 “你别看我这样,其实我以前也是个蛮不错的衣架子,我肯定不用夹子的。” 得到顾谶的应允后,芬格尔开心地吹了个口哨,然后直接从衣橱里拿出了早就盯上的黑色西装,反复摸索,嘴里啧啧有声。 “瞧瞧这做工,看看这料子,不用穿,光是摸起来就知道一定是意大利的老裁缝私人订制的,没有几个月的工期根本裁不出来!” “你确定?”路明非嘴角一抽。 他以前可是听顾谶提过,这的确是出自‘意大利’,两个红绿灯之外的意大利小商品城。老裁缝倒是真的,批发六十块钱能买两三套。 “我的眼光绝对错不了!”芬格尔十分自信,西装外套一抡,就直接穿在了身上。 “帅。”顾谶跟路明非相视一眼,认真给出评价。 “是不是。”芬格尔一脸荡漾的笑。 …… 夜幕降临的时候,下起了零星的小雨,滴落在皮肤上带来丝丝凉意。 安珀馆打开了全部的灯,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进去,水晶吊灯的光绚烂迷离。 这是一座有着哥特式尖顶的别墅建筑,屋顶铺着深红色的瓦片,墙壁贴着花岗岩,门前是一条避雨的走道,用巨大的卷拱支撑起来,每一道卷拱下都有精雕的天使,或沉思或微笑。 门前是持烈火之剑张开六翼的石灰岩炽天使立像,沐浴在秋天的细雨里。 学生会年轻干部们都穿着黑色礼服,上衣口袋里摆着白色的手帕或者深红色的玫瑰花,站在走廊四顾,好像在等什么人。 百米外的绿化树丛里,仨人撅着屁股暗中观察。 “太精英了,这才是贵族的大学啊!我的妈呀,恺撒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这么大的房子够一百个人住了吧?”路明非忍不住赞叹。 看着他这副土包子的挫样,芬格尔忍不住向上拽了拽他的裤腰带,“师弟,这是你的欢迎晚宴,拿出你s级的气势来。一个失败者住的破房子而已,想想你当初是怎么把他爆掉的!” 顾谶对此很难不认同。 路明非仿佛得到了鼓励,深吸口气努力挺直了腰板,就像《猫和老鼠》里那只偶尔直立走路的斗牛犬斯派克。 “其实凯撒也不总住在这里,这是他租来作为学生会活动场所的别墅,以前是不必支付租金的,他几乎每年都能赢得诺顿馆的使用权,但现在诺顿馆归你了。”芬格尔说道。 不得不说,穿上西装后的他确实很人模狗样。他身材高大,说衣架子也不算差,只是灵魂有点猥琐。 今晚芬格尔把乱蓬蓬的头发在脑袋后扎了一个小辫子,露出颇有几分帅气的额头,站在路明非背后俨然一条忠心耿耿的保镖。 顾谶偶尔会朝有光有人的地方看一眼,他对这种场合还是略显局促。 路明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们为什么不搬到诺顿馆去住?” 芬格尔说道:“恺撒搬走以后,你得花个上万美金把家具修修,还有昂贵的取暖费和各种杂七杂八的税务。你如果有意出这笔钱的话,其实我是很乐意搬进去的,老顾也不必住在他那个空荡荡的单人公寓里,直接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多好。” 路明非搓了搓脸,到底是没敢继续这个话题。 70.雨和玫瑰 毛毛雨斜斜地潲进衣领,有些凉,飘摇的雨丝在光影里有些虚幻不真。 “你们说恺撒到底想怎么样?为啥不光喊了我,还把你们一块邀请来了?”路明非心里在打鼓,靠得顾谶很近,这是下意识寻求保护,在面对陌生的环境和未知时好让自己安心。 “我在想里边会不会安排了三百刀斧手,司马昭坐在那里等刘禅进去,立马摔杯为号,把他剁成肉酱。”顾谶煞有其事道。 “...你这想象力真不是盖的。”芬格尔说道:“我猜今天的社会实践课上,一定把那些臭小子忽悠瘸了吧?” “那倒没有。”顾谶说:“没人去上课。” 芬格尔一愣,旋即愤愤不平,“合着司马昭的小弟不光给刘禅安排了场鸿门宴,还给姜维整了出空城计!这能忍吗?” 顾谶跟路明非齐齐对他翻白眼。 芬格尔低咳一声,“你们看,凯撒摆明是下了很大的本钱。人家的兄弟都穿着阿玛尼西服,戴着万宝龙的表,门前停着一水儿豪车。再看我们这两身跟老顾借的西装,简直就是老顾x3!我觉得凯撒是想跟你炫耀一下财富,准备把美钞拍在你脸上,对你说要么跟老子闯荡江湖,要么现在就给老子擦鞋!” 路明非扯了扯嘴角,“希望他没有脚臭。” “出息。”顾谶瞥他一眼,打算带个好头往树丛外走,毕竟雨虽小,可万一打雷被劈怎么办? “有新情况!”芬格尔咋呼一声,另一侧树丛里立马跳出了几条敏捷的身影,手持数字单反,扑上去就是一通拍,镁光灯乱闪。 “什么情况?”路明非一脸呆滞,“这里怎么会有狗仔?” “卡塞尔校园网的兼职记者,都是我手下。”芬格尔从衣袋里取出便携式望远镜。 镁光和目光的焦点,是一辆正在朝安珀馆正门倒车的皮卡,车斗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雨布,也不知道载了什么。 学生会的干部里有人上前,把一张显然很具分量的支票递给了皮卡的司机,后者一脸笑容地竖起了大拇指。 雨布被猛地掀开,如瀑布一样的鲜红色从皮卡的车斗里淌下来,在雨丝朦胧的灯光中,这一抹亮色看起来惊心动魄。 那是成千上万朵玫瑰花,刚刚采摘下来,还带着新鲜的露水,江河入海般洒在安珀馆门前。 学生会的干部们抬来早已准备好的柳条框,把那些长茎玫瑰一一捡出来密密码好,玫瑰的花朵簇拥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花球,每装好一筐,他们就把花框摆在一根柱子下。 安珀馆前很快就多了数十个花筐,数以万计的玫瑰花,刚刚忙碌的人依然背着手在那里张望,等待着贵客光临。 芬格尔放下望远镜,满脸羡慕,“恺撒还为你准备了玫瑰花,你看他多爱你和看重你啊!” 路明非手脚有些哆嗦,不会吧不会吧?难道是跟路鸣泽那里装‘夕阳’装的太多了,导致带着一股婉约的女气? 他迷茫地看着身边两个型男,尤其是被新闻狗仔冠以‘少女杀手’之名的某新任教员、社会老炮儿。 顾谶看着他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本能觉得这小子此时想的东西有点不太正经。 “先进去再说吧。” 雨虽然小,在外头待久了也不舒服。 这时,一个淡淡的声音在三人身后响起,“这么喜欢淋雨么,还猫在这里喂蚊子?” 三人闻声回头,一个女生站在他们的背后。 月白色丝绸的衬衣,深紫色的套裙和黑色的丝袜,全套黄金嵌紫晶的定制首饰,披散的暗红色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下是十厘米高的玛丽珍高跟鞋,打着一柄漆黑的伞,雨水沿着伞缘流淌下来,让她像是笼在一个纱罩里。 诺诺,或者说陈墨瞳,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站在了他们身后。 “你不是应该在安珀馆里等我们吗?”芬格尔惊讶道:“你来这里干嘛?” “当然是走近路。”诺诺理所当然地说,旋即一脸嫌弃,“话说你们刚刚弓着腰,该不会是在随地嘘嘘吧?” “这个词竟然从你嘴里说出来?”路明非有点崩溃,大概就是那种女神突然脚踩凳子叉腰说糙话的感觉。 “既然不是在那个,那你们的手都是干净的咯?”诺诺不理他,看着某人插在裤兜里的手,好像在盘算什么。 顾谶见此,索性将另一只手也揣进裤兜。 诺诺面无表情地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 芬格尔用力闻了闻自己的手指,很贱地说:“只是有点下午吃黄油饼后,没洗手留下的味道,这么一说真香啊,又饿了。” “那就好!”诺诺冷冷一笑,将伞朝某人一递。 顾谶犹豫了两秒钟,还是接了过去。 然后诺诺就不由分说地分别抓住了路明非和芬格尔的手腕,“顾教员,只是学生们的一场社交舞会,见多识广的你应该不会露怯吧?” 说完她就拽着两人大步走出树丛,直奔安珀馆的门口而去。 听着她激将般的话,顾谶想说,过往他唯一能称得上是社交的,恐怕只有剃头了,也就是理发。因为好像全天下的托尼老师都很有谈兴,能从发型聊到感情问题,然后是浪子回头的一点人生感悟,这可比出租车司机的胡侃舒服多了。 顾谶撑着伞,慢慢跟在昂首挺胸、纤腰拂柳的诺诺身后。 等候在门口的学生会干部们看见了一直在等待的贵宾,无不露出了那种欣慰的笑容,他们立刻站成两队,用力鼓掌。 卷拱下的走道上,芬格尔露出两排白牙,笑容灿烂地跟一众狗仔小弟和学生会干部们挥手,就像模特在走红毯。 路明非则完全傻了,跟诺诺一起走还挨这么近,他是高兴傻的。 有人也看到了落后几步的顾谶,但今晚的主角显然不是他,况且学生跟老师之间天然就隔着一道鸿沟,他们只是象征性地鼓掌,却不再看他。 这时候出现了清寂有力的掌声,在所有掌声中卓尔不群。 一身白色正装的恺撒正站在走廊尽头,头发金子般闪耀,领口里的蕾丝巾镶嵌着水钻,嘴角笑意冷峻,冰蓝色的眼睛里流动着北欧雪原般寒冷的光。他背后站着整整齐齐学生会六个部的部长,仿佛十万带甲精兵。 路明非立马就露了怯。 仕兰中学没有校霸,如果有的话那也是‘小天女’苏晓樯或者是兄弟很多的三好学生赵孟华。所以他生平唯一一次见过比较社会的,就是当初顾谶在酒吧挨了揍,他头脑一热拎着酱油瓶想要冲进去拼命的时候,所看到的那几个纹龙刺虎的小平头。 但现在的场面可比那社会多了,光是场地和周围人的身份就完爆那什么破酒吧,更别说此时环绕他的不是小平头,而是一群人形怪兽。 路明非忽然想起顾谶不久前说的话,那就是凯撒摔杯为号,噌得一声跳出三百刀斧手。 他赶紧回头去看天下无敌的‘二弟’,然后就看到顾某人正站在新闻部的一众狗仔记者面前,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在让他们拍照... 以前也没见他笑得这么欢啊!看到靓仔假笑,路明非好气。 71.勇气之后 学生会的孩子们有眼不识泰山,但芬格尔的小弟们却很上道。 不管什么时候,新闻工作者总是有着敏锐的嗅觉,而且他们可不管地点在哪或是有什么人在,抢能引爆热度的新闻才是第一要紧事。 所以在顾谶无人问津的时候,这群外表看着邋遢,眼睛却贼光闪亮的狗仔们就上来把他围了。 “顾教员,可以拍张照吗?我们新闻部需要制作一个版块。” “顾教员,合个影吧,我老崇拜你了!” “顾教员,我也是你的粉丝,你跟我们老大...” 奇怪的发言很快被挤没影了,几个扛着相机的大汉目光灼灼地盯着顾谶,挖来历不明的新任教员的料...可真是太刺激了! 最主要的是谁也没想到凯撒会邀请他,而来这种场合肯定要穿正装,西装革履的顾谶跟‘浴袍战神’完全是两个风格,在蒙蒙细雨中打着一柄黑伞,清俊得像是池中的黑莲花。所以这360°全方位无死角的直拍,完全可以用来约那些奇怪的粉丝妹子了好么! 在一所学校里,什么是资源?答案:帅哥的照片和妹子。 至于为什么是帅哥的照片而不是帅哥本人,那就有说法了。因为妹子性格跟你想象中的不一样,可以用‘古灵精怪’和‘可爱’来诠释。但如果是男生,那就沦为‘表里不一’和‘楠人’了。 因此往长远了说,给你帅哥的照片原比介绍帅哥本人给你认识,更令人上头,而不是被原本还嗑的帅哥塌房后搞得下头。 不得不说,能进新闻部的这些家伙,在理论上已经是一骑绝尘了。 那边,凯撒双手轻轻抱住诺诺的肩膀,跟她行了一个臭屁又优雅到极点的贴面礼,“你穿这一身看起来很漂亮,我以前没看你穿过。” “出差的时候买的。”诺诺随口道:“你总不可能看过我所有衣服,我还留着万圣节时候,扮小鬼要糖吃的黑袍和面具,你要不要看看?” “你如果穿那一身来敲我的门,我一定会给糖的。”恺撒温文尔雅地说着,然后两人携手进了大厅。 在此期间,他没有看其他任何人哪怕一眼,冰蓝色眸子里凌厉的目光掠过其他人的时候,都像是利刃切割空气。 四周掌声渐渐稀稀落落,学生会的人陆陆续续跟在自家老大后边走进大厅,那些狗仔们各种照片拍完也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因为他们没得到入馆参加晚宴和社交舞会的邀请。 在路明非和芬格尔呆了一会儿后,门前只剩下三个人了。 “所以我们...可能并不是贵宾?”芬格尔抓了抓后脑勺的小辫子,“这些玫瑰花也不是为了欢迎我们才弄的,而是为了接女朋友才摆出的仪式?” “这像话吗?我们英雄好汉不重脸面的吗?”路明非深呼吸,一转身,“他邀请我们是给我们面子,我们能来是给足他面子,可他现在不给我们面子,我们也不给他面子!我们直接走,老顾,你别劝我!” 他刚刚还想鼓起勇气跟凯撒握手呢,结果就这?什么意大利贵族,格局不过如此! 身后,正在看装在柳条筐里的玫瑰花的顾谶无语,我也没想劝你啊... 倒是芬格尔被路明非一通江湖气很足的台词给晃点得晕头转向,清醒过来后连忙把他身子掰过来,“可别!兄弟,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挺住呀!” 他如长兄一样鼓励着这个有尊严的学弟,推着他的肩膀,“我们是被邀请来的,怕什么?你看老顾,他是教员被无视了都没生气,心态放的多平啊。” 路明非看向顾谶,摆明是在等他拿主意。 顾谶笑着拍拍他的后背,“来都来了。” 他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凯撒发了邀请函,确实是给了他们面子。至于说对方傲慢或是怎样,谁的性格里又没有这一点呢? 面对一个突然出现的平平无奇的学弟,竟然拿到了自己都没有达到的s级的评价,以及一个疑似与家族有牵扯,可自己却不丝毫知情的降落伞,任何一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都无法继续保持淡定吧? 或许身份转换,保不齐会做的更过分。 路明非这才点点头,反过来紧握住芬格尔的手,“师兄,我信你是一条好汉,你先进!” “先进就先进,我作为这个学校资格最老的学生,阶梯跌到前无古人的f级也不退学,我会怕恺撒?”芬格尔无所畏惧,然后又说:“不过师弟,我看错了,你不是刘禅。” 路明非一喜,想象着自己此刻勇闯龙潭虎穴,不正是浑身是胆的赵子龙? “你是宋江啊。”芬格尔幽幽道。 “……”路明非。 这家伙真是个老外? …… 安珀馆内。 三人组在签到处留名之后,便步入了金碧辉煌的大厅。豪奢的装潢丝毫没有引起他们的动容,换在平时,路明非或许还会来一句文化词,但除了刚刚的那丝别扭外,他们三人的目光早被丰盛的自助餐吸引住了,纷纷感叹刚才在门口的勇气没有白费。 芬格尔迅速计算了安珀馆里的人口,路明非则数明了龙虾的头数,得出重要的结论--这是一场以吃为主的社交活动,凯撒为每个人都准备了一条澳洲龙虾! 这些浑身赤红的大家伙趴在冰上,后背打开,露出一身晶莹的白肉。三人组相视一眼,默默拿起了餐桌上的刀叉。 “忍饿一个下午,不就是图一只澳龙么。”芬格尔舔了舔嘴唇,克制地拽了拽领口的蝴蝶结。 “废柴兄所言极是。”路明非咽着口水,刀叉在手里松了又握,好似莫大的踌躇。 虽然肚子又饿又馋,虽然美食当前,可他毕竟还有受过传统教育的那份矜持,在这种公共场合不太好意思直接埋头开吃。 但身边传来的刀叉跟餐盘碰撞的脆响,马上让这两条仿佛在盯着还没落地食物的土狗回神,他们看到了已经大快朵颐的顾谶。 这家伙绝对无愧老江湖的名号,看来也是混过上流聚会的,雪亮的餐具如臂驱使,轻易将晶莹的虾肉分成等量的小块,然后吃进嘴里。 他惬意而闲适,那种安然仿佛对这种场合习以为常,看不到半分勉强或不自在。 “是不是忽然间对我的崇拜又多了一点点?”顾谶拿餐巾轻轻擦拭嘴角,举止优雅。 路明非下意识点点头。 然后看到眼前之人端起手边的香槟,微笑浅然,就像站在充满喧嚣、冷漠和虚假中的盖茨比。 72.探戈探戈 顾谶吃饭一直很快,用他的话说,那就是能在还能吃饭的时候尽可能多吃一点,是一件比单纯填饱肚子更幸福的事情。 没有逻辑,甚至有一点点病态,所以他只在心里这么讲过。 而身旁的路明非和芬格尔也已开始挥舞刀叉,气势如猛虎下山,唯恐等顾谶吃了他那一条之后盯上他们餐盘里的。 蓦然的铃声割裂了安珀馆大厅里的空气,偌大场馆里,零零散散的客人忽然间都停止了说话。所有的的灯光同时亮起,通向二楼的那两条弧形楼梯上,一边走下气宇轩昂的黑衣男生,一边走下戴着真丝白手套的白裙女生。 但可惜的是,正跟龙虾较劲的三人组尚未意识到这个变化,或者说顾谶抬头看了一眼,并没有在意。 “你知道吃自助餐的时候,如果有人挡住了你通往龙虾的路时,你应该怎么办吗?”芬格尔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你该用叉子柄捅捅他的肥腰!” “要是他还不让路呢?”顾谶好奇道。 路明非没想到他不知道这个梗,当即哈哈大笑,“当然是改用叉子尖啊!” 好吧,顾谶没想到是这么个有点损的笑话。 所以满厅寂静,客人们早都识相地退到了不同的角落里准备舞会,只剩下端着盘子站在中间的他们。这个很没品位的笑话像一个长着一张讨嫌脸的幽灵,在反射回声的大厅里来来去去。 今晚的主角、s级新生路明非,用这种方式成功地吸引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他刚刚吃着食物时含糊又开怀的笑声,注定让人今夜无眠了。 全场大概有两三百道冷冽的目光投射在他们身上,走到楼梯口的宾客们刚刚把手搭在一起,这感觉还没来呢,就被迫停下了脚步。 场面冰封了。 顾谶试探着往旁边挪了挪身子,让自己尽量显得路人一些。 “好久没有跳舞了啊。”芬格尔拍拍手掌,感慨往昔般说:“我入学的时候,可是年级的猫王啊!” 他上上下下打量楼梯上的淑女们,显然是走投无路不得不选择一个舞伴来化解此刻的尴尬。 可满场居然都是成对的男女,没有一个女孩是闲着的,而每一个被芬格尔看到的女孩都会不约而同地发出‘哦’的一声,就扭过头去,感觉像是看到了一坨牛粪后的自然反应。 满场只有三个多余的男人。 “老实说,你们生平有过这么尴尬的时候吗?”芬格尔问。 顾谶认真想了想,摇头说没有。 路明非吃着生鱼片,好像这样就可以不用说话,因为他比这更社死的场面都经历过。可没想到人出了国,又要经历一回。 “你是尴尬到哭了吗?”芬格尔吃惊地看着他湿润的眼角。 顾谶顺着路明非视线看去,他的目光正落在旋舞中的凯撒和诺诺身上。 “是芥末蘸多了。”路明非把生鱼片咽下去,露出个勉强的笑。 二楼一侧的深红色幕布拉开,一支小型乐队正在试音,为首的指挥居然是上次在餐厅里给他们上烤猪肘子的侍者! 多才多艺的侍者正准备挥舞手中的指挥棒,扭头看见了舞池中央众目焦点的男人们,不禁有些踌躇。而得不到命令的乐队成员们,只能一再重复那一小段序曲。 “是探戈,刚好是我的强项啊!”芬格尔眼中透出毅然决然的神情,“师弟,老顾,你们谁会跳?随我漂亮地杀出一条血路给司马昭看看!” 这一刻他才像是姜维,做最后匡扶汉室的脊梁。 顾谶闻言当然敬谢不敏,“我就算了,没学过这个。” 一是不会跳,二是年纪有些格格不入。在一群学生堆里跳探戈,就算有女伴他也觉得不自在,所以不如在一旁好吃好喝。 芬格尔一听,颇为遗憾地看了眼他的瘦腰,“可惜了这副好腰。” 路明非攥着拳头,正在酝酿勇气。 “你跳女步。”芬格尔揽住他的腰,抓住他的手,对着二楼的乐队指挥潇洒地打了一个响指,“let's rock!” 音乐开始,舞裙旋转,顾谶端着餐盘远离现场,看那两块料在巨大的外压之下拥抱在一处。 空气里弥漫着飘渺的香水味道,客人们显然都上过同一门舞蹈课,舞姿也出自同一个老师的授业,走位很精准。 大厅里上百对男女一会儿摆出矩形阵列,一会儿散开为圆形,黑色的男生在外圈,里圈是白裙的女生们,蕾丝边的白色礼裙随着女生们的旋转,如巨大的白花盛开。毫无疑问,这种场面应该站在高处看才好。 而唯一的不协调,就是路明非和芬格尔也在里圈翩翩起舞,随着音乐跳起了探戈,俩人的甩头动作很是强硬,目光之中有股子狠劲儿,宛若两只争夺鸟蛋的黄鼠狼。 顾谶摇摇头,认真拿叉子挑虾肉,然后就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 是那个淡金色头发的女孩,穿着一身银色嵌水晶的礼服,皮肤白得近乎透明。她身材娇小,介乎孩子和少女之间,有种青葱的柔美。 顾谶咀嚼的动作慢了慢,对方在看他,那双水蓝色的眸子里一片漠然,却分明是在问他为什么不一起去跳。 他就抬了抬餐盘示意。 零看着人群中正揽着芬格尔熊虎一样的粗腰旋转的路明非,淡淡道:“只有你没有舞伴。” “你不也没有吗?”顾谶说。 零看了眼脚边,顾谶这才注意到放在地上的小提琴箱。 “我是首席提琴手。”她说道:“如果我想的话,会有很多舞伴。” 那你真厉害,顾谶心下撇嘴。 好像他遇到的人,甭管男女,都很自信?包括盲目自信的古德里安和昂着下巴看人的曼施坦因也算。 零好像猜到了他在想什么,当下拎着小提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顺着楼梯朝二楼而去。 顾谶看着青竹般的少女昂首向上,目光落回到就算在人群中也醒目的路明非身上,这小子跟芬格尔搂抱在一起,一壮一弱,很是辣眼睛。 而看路明非那忸怩的样子,大概是在犹豫要不要和周围那些漂亮女生一样,来个华丽的高劈腿动作。毕竟别人的舞姿实在太默契了,大家都劈腿,他不劈就有点影响和谐。 但要是劈了,裤裆缝线怕是会裂开来... 73.时间之花 “就是这一刻,目标是那个插蝴蝶发簪的女孩!” 音乐声一变,芬格尔下达了作战的指令,并且遥遥朝顾谶甩了下小辫儿,以示让他好好看他们师兄弟接下来的威风。 顾谶慢条斯理地拿湿巾擦着嘴角和手指,四周音乐声逐渐高亢,周围仿佛盛开着黑白的花,那些眼神左顾右盼,神色肃然,于他却遥远而陌生。 他微微仰头,望着明亮璀璨的水晶吊灯,恍惚时又想起了很久以前。周围那样喧闹,在耀眼的阳光下来往不绝,他却如被束缚,眼睁睁看着今日明日去了又来,不曾改变。 所以一朝为人,他就尽可能让自己动起来,一刻都不闲着,因为他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能有多少。可到头来,他还是喜欢站在阳台折纸飞机,喜欢在晴天或阴天里画素描,喜欢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活成人的样子。 顾谶眼睛闭了闭,然后睁开。 时间仿佛才过了几秒钟,视野之中的路明非跟芬格尔雄赳赳气昂昂,两只交握的手臂并在一处,仿佛一门等待发射的迫击炮,直奔距离他们七八米的漂亮姑娘! 那女生正在一个瘦高男生的环抱下旋转,白裙如一朵盛开的鲜花,修长的小腿线条柔韧,很具美感。 芬格尔的眼力可以说是很老辣了。 而那个男生看见他们过来,脸色首先变了。接着那个女生的脸色也变了,那双穿白高跟鞋的脚几乎绊在一起,她被男生托了一把才站直。 这是正常反应,任谁看见两个男人组成的迫击炮逼近,带着腾腾杀气,都会惊恐。 顾谶手按着餐桌旁的椅背,也有些紧张起来,虽然这是欧洲的古典式社交舞会,所以会交换舞伴,可那俩货实在太莽了,他担心那个女生会直接撩起裙子一脚把‘迫击炮’踹哑了。 但他既是想象也带了那么点儿期待的情景没有发生。 --芬格尔跟路明非竟然不约而同地探身去拉女生的手,就像是饥饿的黄鼠狼要叼鸡,完全抛弃了之前的默契。这就导致两人都落了个空,因为那个女生显然是练过的,轻飘飘地从夹缝中过去,重新搭上了那个黑礼服男生的手,然后头也不回地转着圈远离。 顾谶无奈失笑,同时也听到了一声没忍住的笑声,很轻,从不远处传来。 他看过去,诺诺刚把手从一个男生的白手套中抽出来,她朝后撩了下头发,脚步轻盈地端起桌上的香槟,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是那种小巫女的笑容,在别人最糟糕的时候作壁上观,发出说不上是可爱还是讨厌的笑,恰恰是在别人窘迫的脸上再踩两脚。 “看我做什么?”诺诺离顾谶两三步远,香槟不是喝了两口就放下,而是直接喝光。 “如果让路明非看到你在嘲笑他,他可能会很难过。”顾谶说道。 “可就是很好笑啊,看着傻傻的。”诺诺唇角笑容未消,“实在没忍住,难道还不能让人笑了吗?” 顾谶没说话。 “他实在是不让人省心啊。”诺诺说道:“你在这当局外人其实也挺好笑的,虽然比不上那两个一起跳舞的男人。” “我来参加晚宴,他们来参加社交舞会,本来就是各行其是。”顾谶不为所动。 “你是在跟我诡辩吗?”诺诺英气的眉毛一扬,颇感兴趣地说。 “我在想,或许你可以过去帮一下路明非。”顾谶说道:“因为邮件是你的发的,他才会来。” 诺诺皱了皱眉,“你这就没意思了。” 的确,这像是某种绑架。顾谶沉默片刻,也清楚自己是被影响到了情绪。 “在这里,包括将来,没有谁可以一直帮谁,一直陪在谁的身边。”诺诺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她轻轻转着高脚杯,残酒从杯壁慢慢滑落,映着炫目的灯光。 “你是想让他永远当那个抬不起头来的孩子吗?”她迎上顾谶的眼睛,戏谑和玩味都已消失不见,冷冷的,威风凛凛。 “每个人都会成长,但有些没有必要的经历,可能会记在心里一辈子。”顾谶顿了顿,“他的心思最敏感。” “那就随他好了。”诺诺不在意道:“管他是什么伤痛的刻痕还是日后难以启齿提及的尴尬,人生不就是由这些刻骨铭心堆积成的么。” 她一直很酷,有时候能莫名其妙走进你的心里,叩响你内心最深处的柔软,有时候又洒脱得不近人情。 顾谶忽然觉得诺诺不该是路明非之前随口胡诌的‘三弟’,而是曹操。 四下传来了笑声,因为双人迫击炮四面征战,屡屡落败。优雅的笑声此起彼伏,在看着场间搂在一起的路明非和芬格尔的时候。后者还好一些,前者的脸已经红成了番茄,就像当初在电影厅里被苏晓樯嘲讽时。 顾谶舔了舔上颚,但不等他要做什么,诺诺就走到了他跟前,“你听说过‘社死’这个词吗?” “嗯?” “本来是两个男人被嘲笑,如果你加进去,就更丢人了。”诺诺说道:“你不是学生,而是空降来的教员,没有半点资历。” 她说的没错,今晚来参加社交舞会的,大部分都是学生会的学生。 顾谶点点头,“所以你避免了我的社死?” “如果你想说谢谢的话我会接受。”诺诺耸了耸肩。 音乐声渐渐低落,男女舞伴相对行典雅的宫廷礼。 顾谶看着她一副好像什么都已经预料到,也尽在掌握的神情,忽的笑了下。 诺诺有些不解地看过去。 “有时候,我们曾以为自己永远会一个人,就那样生活着。”顾谶开口,仿佛说着无关的话,“但总有一天,会有某个人在不经意间走进来。” 诺诺眼神动了动,并没有觉得眼前之人是在胡言乱语,反倒心底也浮现出几分异样。 下一秒,乐队忽然精神振作,没有中断,而是重开了新的序曲,音乐变得斗志昂扬。音乐没停,舞蹈就没有结束,在场的舞者们配合默契,重新拉起了手。 这时,一丝诡异的提琴变音仿佛利刃般撕破了整首舞曲,所有人都皱眉看向二楼。因为在一切都要求高品质的学院里,即使是厨子指挥的乐队也是一流的,这样低级失礼的错误不该出现。 诺诺同样诧异地看过去,因为顾谶在看那边,在他刚刚说完那番话之后。 她看到那个首席小提琴手站了起来,把提琴放在自己的座椅上,转身下楼,看着路明非的方向。 诺诺心里莫名紧了下,仿佛有什么正超出预期,在意料之外。 她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顾谶,只看到一片云淡风轻。 74.黑白天鹅 旧神终会陨落,新神将踏着尘埃登上王位。 …… ‘啪’得一声,一双银色的高跟鞋被放在大理石地面上,水钻折射着耀眼的光辉,像是童话里的水晶鞋。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了那个首席小提琴手,看着那个俄罗斯女孩脱下自己脚上的黑色皮鞋,踩进高跟鞋里。 零原本娇小的身材,在高跟鞋的衬托下忽然挺拔起来,收紧的小腹和挺起的胸脯让她看起来婀娜多姿,令人感到惊艳。只是那张漠无表情的脸,还是如冰封一般。 她缓缓高举手臂,抬起一条腿,停住。这是个经典的芭蕾动作,如同天鹅的死去,美得叫人心底一颤。 然后,她开始舞蹈了,标准的探戈,刚劲有力。她旋转着,沿一条笔直的路线切入了舞圈,直指两条尴尬的犬儒所在的圆心。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为她让开了一条路,女孩像是一道银色刀光,切了进来。没有人能够抗拒她的到来,因为她的舞蹈太完美,以一种女王般的气势压倒了所有人。 顾谶眼含欣赏,无论是男生还是女生,在认真做某件事情的时候最吸引人,眼下美丽的小女生起舞便是如此。 但他感觉到了另一股锐利,来自身边,那是诺诺的直视。 具备同样气场的人,就算自己不相互比较,旁人也会拿他们进行对比。而现在,是新生中的女王在展露锋芒,目标竟然是那个贻笑大方的新生。台下诺诺刚刚退场,正冷眼旁观。 “有没有觉得对手出现了?”顾谶揶揄道。 诺诺抱着胳膊,高挑的腰板挺得笔直,闻言只是哼了声。她没有说话,或者大概想说什么,只不过另一道快速旋转的身影眨眼就到了眼前。 那是芬格尔,以和零一样刚劲有力的舞步,从反方向切出人群,直奔这边而来。他飞扬的小辫和刚硬中带着点迷离的脸,无不在显示这家伙当年也是条好舞棍,确实也曾猫王过。 然后,他在顾谶面前趔趄了一下,晕乎乎地差点摔倒。 顾谶出于人道主义才扶了他一把,没想到反手就被抱住了胳膊,近在咫尺的败狗嘴里还喷着蒜泥的味道,迷糊的表情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老顾,扶我一把。”芬格尔面部肌肉有些僵硬,“太久不跳了,现在有点晕。” 诺诺冷冽的表情就在‘顾谶抱着站不稳的芬格尔’这一幕中融解了。 “刚刚你们两个应该一起跳。”她说。 “我也这么觉得。”芬格尔咧嘴笑道:“师弟太怂了,如果换成老顾,今晚这里最漂亮的女孩必将被拿下!” “哦?”诺诺发出个疑问的音节,似笑非笑道:“谁最漂亮?” 芬格尔立马闭嘴,并试图把脑袋埋在顾谶肩膀上,结果就是被叉子柄端抵着胸膛推开。 “你竟然还拿着叉子?”芬格尔吃了一惊,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他们在那即便出丑也硬着头皮跳舞的时候,这家伙一直在吃吗? 顾谶笑了下,“吃饱才是正经事。” 芬格尔搓了搓脸,蹦出一句,“我的那半只龙虾还健在吧?我要打包!” 旁边,虽然一直在关注场间,可免不了听到两人对话的诺诺一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就好像在阳春白雪大家奏弹间忽然有人说要不要一起下河摸泥鳅。 也不对,现在这种场景还需要举例吗?完全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啊! 但她意外地不觉得讨厌,反而有种也想说两句的念头。比如说‘后厨里还有许多龙虾,敞开吃绝对管够’,或者说‘如果不怕撑死,想打包多少就打包多少’。她是想跟着一起,哪怕说点无聊的东西,可没有,那种想要开口的欲望,反倒让她愈发觉得格格不入。 诺诺低着头,看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影影绰绰。 今天是她的生日。 舞曲雄赳赳地迈入高朝段落,以一个强劲的摆头,路明非在女孩有力的双臂下摆正了舞蹈的姿势,像是误上过山车的狗。 场间的笑声和惊叹声都止住了,他们的舞蹈奔放自如,像是配合演练了多年。银色的舞裙飞扬,折射光影缭乱,好像真正华丽的舞蹈这才要开始。 “你不是在失落吧?”顾谶说。 诺诺抬头看向身边之人,他嘴角噙着笑,她确定刚刚的话是说给自己听。 “芬格尔肯定跟你们说过我。”她忽然道,说出的话好像不着边际。 顾谶疑惑,“说什么?” “说我有时候很疯。”诺诺眼神变得危险起来,像是炸毛的猫。 “...女孩要优雅。”顾谶动了动唇。 芬格尔扶着他的肩膀,也叫起了屈,“我没说!这种话怎么可能从我嘴里说出来呢?人前人后的我永远都是你们的榜样啊!” 不得不说,有了两人的插科打诨,诺诺的心情从刚刚莫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终曲的余音中,她望向场间唯一没有停下来的女孩,对方以手指按住路明非的掌心开始了旋转,飞扬的裙摆,鞋上旋起银光,鞋跟打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连串。 这一瞬间所有的光似乎都集中在她身上了,无论是柴可夫斯基笔下的天鹅之死,或者巫山女神在高堂云散天下的绝唱来形容,都绝不夸张。 诺诺眼睛里有欣赏,更多的是淡漠,她昂首,白皙的颈越发显得修长,清傲地看待周围的一切并不为所动。 之后,场间响起了掌声,清寂有力的掌声,凯撒居然鼓起掌来。跟着他,所有人都鼓起掌,掌声就像是一片暴风雨,暴风雨中银色的天鹅高傲到了极致。 “年轻真好啊。”芬格尔感慨道:“我也曾这么意气风发过,有着不吊全宇宙的脸,可惜当初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啦。” “噢。”身边,顾谶跟诺诺同时应声,相同的附和,根本没往心里去。 芬格尔猛地从顾谶臂膀上撑起来,他梗着脖子,好像是要举例为自己正名,但就像迟钝那样,保持同一个姿势好久都没有嘣出一个字。 诺诺无语道:“你又在搞什么幺蛾子?” “不是,老顾,快扶住我。”芬格尔用力闭了闭眼睛,眼角淌出泪来,“刚才起太猛,我脖子跟腰扭了,同时!” 顾谶看他片刻,扶住了他的肩膀。 75.宿命之结 零转身走到舞池边,换回那双黑色的皮鞋,把银色的高跟鞋放进鞋套里,再放回黑色的提箱中。之后从服务生手里接过一件深红色的长风衣披上,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直接从前门出去了。 她来的时候如刀锋般锐利,离开的时候冷淡至极。 “真帅,白幼瘦,完全是直男杀手啊。”芬格尔左手揉着腰,右手托下巴,不协调得就像扶墙的汤姆猫。 “是挺漂亮。”诺诺今晚第一次认同他的话。 “就是太冷了,像个冰山。”芬格尔打了个莫须有的冷颤,牙齿故意咯咯响。 “你们男生不就喜欢这种高岭之花吗?”诺诺说。 “高岭之花?”芬格尔挑眉,“你是在夸自己吗?” 诺诺笑起来。 顾谶虚着眼看两人,感觉就像姜维在跟钟会攀交情。 不约而同的,三人好像都忘记了某个被人群淹没的家伙... 这时,一名学生会的部长走上二楼的平台,敲了敲麦克风,“舞蹈暂告一段落,现在请学生会主席,凯撒为我们致辞。” 议论刚刚那个天鹅般的俄罗斯少女,也就是零的声音低了下去,无论新生多么华丽耀眼,凯撒·加图索才是这个学院里当之无愧的明星人物。 凯撒把手中的酒杯递给侍者,沿着楼梯上到二楼,接过了麦克风,然后扫视下面所有的人,像是皇帝检阅他的军队。 之前在门口还叫嚣着怎么会怕凯撒的芬格尔已经趴在了顾谶的肩膀上,完全是在藏獒面前缩成一团的小沙皮,半点前辈的姿态都没有。 至于路明非...已经看不到他了,他被淹没在了自由散漫的人群里,这也就是凯撒的社交聚会,不然哪有他滥竽充数的机会? “我第一天来到这个学院的时候非常失望。”凯撒语气冷淡,“因为这里人太多了,真正的精英,永远不会是大多数!” 这个开场,真是冷的叫人直起鸡皮疙瘩,中二程度像极了动漫里的热血少年。 顾谶觉得,如果现实是一本小说,此刻站在前头扫视众人的意大利小子一定是主角崛起时的垫脚石。譬如现在,主角就应该一脸淡定地拨开人群,走到他的面前,用冰冷刺骨又自傲到极点的语气说出更中二的话。 至于说什么...顾谶没细想,因为光是想象这副画面,就足以让他用脚趾扣出三室一厅了。 台上,凯撒忽然笑了,笑容和煦可人,“感谢诸位的到来,因为所有被邀请的客人,无论你们来自哪里,都是精英,都是我们加图索家族的客人。” 他竖起拇指,“也只能是最优秀的!” 静了片刻,有人大力鼓起掌来,紧跟着所有人也都一起鼓掌。这确实是一件殊荣,得到学生会主席凯撒的认可。 顾谶面无表情地偏头,芬格尔眼里闪着激动的光,脸上的表情就差热泪盈眶了,是的,第一个鼓掌的就是这家伙。 “太让人感动了。”芬格尔吸了吸鼻子,“用你们的话来说,那就是太暖和人的心窝子了,以前是我狭隘了,没想到司马昭对我这么赏识!” “什么司马昭?”诺诺有些不解。 “嗐,没什么。”芬格尔连忙摆手,然后小声嘀咕,“怎么会是司马昭呢,是‘周公吐哺’的曹操才对!” 顾谶揉了揉太阳穴,他十分确定此刻奥丁的恶念还在沉睡,可为什么脑袋突然就痛起来了呢? “我喜欢和优秀的人合作,因为我的时间有限,浪费时间在不够格的人身上,对我而言无法容忍。”凯撒示意大家安静,“我一直以来的观点,卡塞尔学院是一个奇迹,承担了巨大的使命。那么就该由最优秀的一群人发出最简洁、最有力的声音。” “谁该发出这样的声音呢?”他俯视众人。 “凯撒!”有机灵的学生会小弟突兀地喊了一声。 “不,不是我,而是我们!”恺撒提高了音量,“是最优秀的,我们!” 短暂的沉默后,加倍的掌声几乎要震破人的耳膜,可能正在场馆外草坪上约会的男女都能听到,说不定还会被吓一跳。 顾谶看着自信张扬的凯撒,忽然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电视剧,《亮剑》。他记得李云龙跟和尚进城混吃混喝的时候,就是参加了这么一个宴会。 这么一想,他就愣了愣,好像确实有点像。或许唯一不同的,就是没人突然掏出枪给凯撒来一下,让他停止发言。 接下来,凯撒就像个打了鸡血的古希腊演讲家,有力地挥舞着手臂,亢奋地进行着他的宣言,同时抨击着世俗,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对立面,且是错误的一样。 而那些学生的眼睛里也都闪耀着‘我就是一个不容于世俗的疯子啊’、‘错的不是我,而是这个世界’的神色。 好像所有人都疯了,只是比当初3e考试的时候稍微克制一些。 顾谶看向诺诺。 诺诺恰好也看过去,又恰好读懂了他的眼神。 顾谶无声地好像在表述二楼的那个大金毛是多么让人无奈,感觉就好像是小孩子说不用杠杆也能撬动整个地球一样。 虽然被腹诽的人是她的男朋友,但诺诺此刻选择遵循内心的想法,真实地点了点头,有点沉重。 “他,有时候会这样。”她抚了抚额。 “领袖气质。”芬格尔忽然插了一嘴,“这就是领导力啊!” 话音刚落,就见凯撒抬手指天,“现在,请允许我以本届学生会主席的身份,欢迎你们,加入疯子的阵营!” 太拽了,实在是太拽了,就差再指一下地板,说一句‘天上天下,惟我独尊。’ 得到学生会邀请的众人已经不满足于鼓掌,开始激动地互相拥抱起来。 芬格尔手掌都拍红了,此时左右看了看,搓着手忸怩地看向顾谶,充满暗示。 顾谶立马拒绝,“或许路明非更需要你的拥抱。” 芬格尔又看向诺诺,不出意外得到了一个冷冷的白眼。 这时,恺撒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他在喊路明非的名字,然后遥遥向人群某处伸出手,“请上来和我站在一起,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芬格尔大惊失色,“非仔不会真的拒绝吧?” 以路明非之前在门口的脾气,大概率会拒绝,尤其现在能给他拿主意的人都离他很远。 但刘禅能摆脱安乐公的宿命吗? 路明非有些哆嗦的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视线内,徘徊且犹豫,而他也看到了站在边缘处的三人。 芬格尔攥着拳头,一脸紧张,看表情明显是让他赶快答应下来,甚至一溜小跑着到凯撒面前献忠诚。 诺诺没什么表情,像是不关心。但路明非觉得她应该也是在意的,不然就不会看着这边。 而他从顾谶脸上只看到了鼓励,不是鼓励他同意下来或是拒绝凯撒,而是支持他所有的决定,无论是同意还是拒绝。 像鞠躬尽瘁的诸葛亮,像至死方休的姜维。 只不过来自凯撒要命的邀请,被突然连串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了。 76.微雨嫣然 并不是某个人的手机铃声,而是无数手机铃声在同一刻响起,嘈杂一片,让人隐隐不安。 从恺撒到学生会的部长到客人们,都不约而同摸出自己的手机。而每个人在看到收到的短信时,脸色都变了,变得紧张起来。 只有路明非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不用做选择了,也不用挣扎了,甚至在想是不是地震或者火山喷发了,当地部门要安排大伙避难。 “什么短信?”芬格尔凑到顾谶面前。 他有手机,但屏幕坏了之后属实没钱修,所以与其随身带着倒不如丢在宿舍里,说不定等哪天路明非看不过眼了,就会大发慈悲地出钱让他拿去修一下。 顾谶指肚摩挲过手机边框,屏幕上显示着一条来自诺玛的短信。 --龙族入侵! “哇!”芬格尔发出个惊叹的音节。 顾谶目光在‘龙族’二字上稍稍停留,他在想是否是真正的龙,亦或只是寻常的混血种。他莫名有种期待,又觉得是妄想。 诺诺似有所觉,忽的抬眼看他,看到侧脸偏冷的轮廓,垂眸的人目光沉静,笑意淡薄,仿佛起了一层雾,让人分不清眼前和之前的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巨大的落地窗外出现了闪烁的光,夜幕下,那些已经熄灯的建筑物骤然发出亮光,这座本已在黑暗里沉睡的学院顷刻间光明大作。 在场诸人相视一眼,然后看向外面。 在戒备状态下,所有的灯都被诺玛打开了,此刻即使是一只蟑螂从学院的小路上溜达着过去,也会被路灯下的摄像机警觉。 但是诺玛没有报告入侵者的位置,这说明入侵者十分巧妙地避过了所有监视设备。 沉默了片刻之后,学生们开始向外涌去,一瞬间这些还穿着礼服的家伙都像是军人那样严肃。 执行部那些海军陆战队的前队员们,出现在安珀馆和每个建筑外面,他们是开车来的,打开车厢,里面的武器架上枪械整齐摆放。 诺玛的声音从扩音器里传到校园的每个角落,“所有新生待在宿舍里,二年级以上及战场生存训练课及格的学生,有权动用武器,使用弗丽嘉子弹,不得动用实弹。封锁每一个出入口,入侵者不止一个人。” 顾谶瞬间失去了兴趣。 要素过多,无论是使用弗丽嘉子弹,还是入侵者不止一个人。 凯撒提着那把名为狄克推多的猎刀,从二楼昂首而下,率领众人冲往图书馆,那里是资料库,是必须要确保安全的地方。 路明非愣愣地看着人流如梭,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跟着一起往前冲还是找个地方猫着划水。但他更倾向于后者,因为他现在连自己的言灵是什么甚至有没有都不知道,格斗技能和生存技能更是为0。他觉得现在就是《龙珠》里的拉蒂兹来到了地球,而自己连战五渣都算不上。 直到芬格尔冲他招手,嘴里喊着‘师弟’、‘刘禅’,他才反应过来,屁颠儿地跑过去。 “你们太不够意思了!”他先发制人。 “明明是我给了你和漂亮妹子一起跳舞的机会!”芬格尔不甘示弱。 路明非瞬间蔫了,他永远嘴不过这条败狗。 顾谶看看两人,知道他们胡搅蛮缠是想在这场卡塞尔学院保卫战中划水,所以便说:“你们先吃,我出去看看。” “你出去做什么?”路明非话刚出口,就意识到不妥,不过好在眼前的都是自己人,“现在什么情况都不知道,太危险了,反正这个学校的老大已经领着人出去了,我们先观望观望。” “有道理。”芬格尔难得认同他的话,“你是教员,虽然指挥轮不到你,可如果被俘虏或者宰了,无疑会影响士气,没看到现在外头一个老家伙都见不到吗?” 路明非紧跟道:“难道不是更激励学生们为他报仇吗?”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芬格尔深沉道。 “好了好了,我其实是想回去睡觉。”顾谶举手,表示投降。 芬格尔抓了抓头发,“老顾要回去睡觉,我也得去跟小弟们打声招呼。” “什么招呼?”路明非不解。 “他们今晚拍的照片啊,我得亲自主笔润色一番,争取一个小时后就把新闻稿发了,到时候你们记得点赞啊!”芬格尔越说越急,最后连一句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就匆匆跑了。 “你的伞在门口。”顾谶跟诺诺说了句,也往外走去。 “你还真打算回去睡觉啊?”路明非喊道,他心里也有这个想法,可想是一回事,说出来并且真的去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顾谶脚步没停,朝后挥了挥手,“我是文职人员嘛。” 路明非暗啐一口,什么文职人员,他可算是看出来了,这家伙吊儿郎当的外表下不知道有多腹黑,不然怎么通过的3e考试? “真无聊。”诺诺双手抄在怀里,看着某人的背影。 夜风在玻璃门的开合中刮进来,小雨的湿气将最后一丝喧嚣冲去。 “龙族入侵啊,无聊什么,他们看上去是要打仗!”路明非有点头皮发麻,“不会还是大家玩真人cs吧?或者军训半夜拉练?” “确实有入侵者,诺玛从不乱发警报。”诺诺说道。 路明非慌里慌张地假装沉吟起来,同时偷偷瞄着那道在路灯下拉长的身影,努力用他那蹩脚的数学能力,计算着此刻跑出去追上顾谶的几率。 “咱们出去玩吧?”诺诺忽然说。 “什么?”路明非一怔。 “他们也都丢下你走了不是么。”诺诺微微笑起来,像极了蛊惑人心的巫女。 路明非看着明眸善睐的女孩,他作为没有存在感的人,平生只恨时间多的无法消磨。 其实以前有很多时间,都在他于高楼上等待落日中消逝了,而他的身边还没有一个喜欢的女孩。 所以现在他根本没有犹豫,心里面就已经同意下来,至于后果如何他根本没有去想。即便是什么龙族入侵,也有那些精英挡在前面,他不是逃跑,而是赴约。 因而,当顾谶刚刚走到某栋楼下,便听到了从不远处甬路上传来的引擎轰鸣声。 流线型的跑车轰然而过,驾驶位上的路明非笑得腼腆又恣意,副驾驶上的诺诺嘴里叼着束发的银色发簪,解开了长发,酒红色的波浪在风中起伏。 他们好像看到了他,又好像没有看到,微雨中,只有隐约的笑声奔向远方。 77.老男孩 “年轻就是好啊。” 熟悉的感慨,不同的声音,在树丛另一侧的鹅卵石小路上传来。 顾谶看过去,曼施坦因跟古德里安这对老伙计神色慌张,富山雅史算是三人里比较优雅的了,刚刚的话也是他看着已经离远的跑车说出来的,只不过他也没那么淡定,一丝不苟的发型有点乱,前襟的扣子还系错了一颗。 “顾教员?”古德里安看到他的时候有点惊讶,不过马上就催促道:“快快快,龙族入侵了,别待在校园里,太危险啦!” 他此时的穿着打扮一定会让平日熟识他的人大吃一惊,除了在慌乱中依旧迷迷糊糊地戴着睡帽符合他的性格外,那一身格外紧身的战斗服实在太出戏了。就像漫威里的绿巨人不穿裤衩改cosplay灭霸一样。 曼施坦因皱了皱眉,沉声道:“先跟我们去指挥室吧。” 现在谁也不知道入侵者有多少人,是何身份,目的又是什么,所以整个学院的人都被动员了起来,由诺玛进行搜索,学生们负责执行。但只有一条,那就是绝不允许单独行动。 所以像顾谶这种在外边独自游荡的...完全是最好的人质。 顾谶没有丝毫犹豫,直接顺从了他们的好意。 所以逃难似的三个老家伙的组合里就多了一个人,成了四个小跑的老男孩,古德里安戴的那顶红色锥形的睡帽在跑动时一跳一跳的,让人很想揪一把。 顾谶盯着睡帽上的毛绒球。 富山雅史余光看到他,不由道:“你身上有股龙虾味儿,是去参加晚宴了吗?” “我记得龙虾是清蒸的。”顾谶有些惊讶他的鼻子,曰本人对海鲜味道这么敏感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一定吃了蒜蓉。”富山雅史只好直言。 顾谶嘴角抽了抽,好像自己在异国他乡两次吃蒜,都没有逃过对方的嗅觉? 这就有点尴尬了。 “有约女生跳舞吗?”富山雅史问。 顾谶摇头,“我不会跳。” “是么,以你的外形,我还以为你会是个中高手。”富山雅史笑道。 “其实我很含蓄内敛的。”顾谶认真道。 “是我肤浅了。”富山雅史有些可惜地说:“不过我在校内网上看到,你很受女孩子欢迎的,被你邀请跳舞的女生一定不会拒绝。” “你也看那个论坛?” “嗯。”富山雅史点点头,“在那潜水是我的爱好之一。” 前边,曼施坦因回头,明亮的脑门儿在墙边小路晦暗的灯光中颇为亮眼,“你们这是在准备相亲吗?” “别太紧张,我的老朋友。”古德里安笑道。 “难道你不紧张吗?”曼施坦因看过去。 “现在想撒尿算不算?”古德里安犹豫道:“你们能不能等我三...不,五分钟?” 几人的脚步因他而慢了慢,曼施坦因上下打量着他,表情有点复杂,“老伙计,虽然你年纪是很大了,不过已经沦落到去洗手间都要五分钟的地步了吗?” 旁边,顾谶跟富山雅史在看着‘五分钟’的时候,也有些唏嘘。 古德里安愣了愣,旋即大怒,“我是要脱下这身该死的作战服!是哪个混蛋设计的,竟然连裆都没开?” “待会你可以当着施耐德教授的面这么说。”曼施坦因捏着眉心。 “那你们会等我吗?”古德里安期待地看向同僚们。 “当然不会。”曼施坦因冷笑,“五分钟足够我们到指挥室了,我们的学生还在战斗。” 古德里安挠了挠头,“好吧。” “不过憋着的话,没关系吗?”富山雅史忍不住道。 “知道作战服为什么没开裆,还一直被广泛应用吗?”曼施坦因淡淡道。 “我对装备部和执行部所知不多。”富山雅史好奇地等他解惑。 曼施坦因微微一笑,“因为里面有纸尿片。” “……”同样有些好奇的顾谶。 简直是神奇的操作。 …… 临时指挥室是位于艺术馆四层的办公室,这里也是整个校园中视野最好的地方之一。 冯·施耐德正在大屏幕前,看着满屏幕的光点,通过无线电冷静地下达着一道道命令,而每个光点都代表一名加入警戒的学生。 顾谶本来想敲门的,结果平日里最冷静最古板的曼施坦因反倒最沉不住气,直接推门而入。 “龙族入侵?怎么回事,谁判断是龙族入侵的?”曼施坦因一口气说完。 ‘龙族入侵’这种事他原以为只出现在理论中,上百年来,每一个将要苏醒的龙族都被他们在未出龙墓的时候干掉了,什么时候轮到这些家伙来本部嚣张?未免太挑战想象力了。 “是紧急情况。”冯·施耐德教授一抬头就看见古德里安奇怪的穿着,愣了下怒道:“你能不能不要以这样的衣着出现,这在学生眼里会很傻!” 同时,在古德里安讪讪摘下睡帽的时候,他不禁看向不太应该出现在这种场合的顾谶和富山雅史。一个虽然言灵还未知,但不像是能帮上忙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是完全帮不上忙的心理学教员,难道要他去跟那些入侵者说说心里话吗? 不过好在这两个人足够安静,很让人省心。 “会是诺玛误报吗?”曼施坦因问道。 冯·施耐德摇摇头,“我没有足够的权限了解诺玛为什么会判断为龙族入侵,但入侵者毫无疑问地出现了。” 屏幕的监控画面中,数道幽影从围墙上一闪而过,眨眼便消失在墙角。显然,对方对卡塞尔学院的地形十分熟悉。 冯·施耐德看着面前几人,低声道:“我猜,他们是为了某个东西。” 顾谶目光微动,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点了点。 “某个?”曼施坦因沉吟道:“如果说值钱的东西,这里有太多可以在拍卖行拍高价的古董。如果说价值,‘冰窖’里每件东西都可以说价值无限。你指的是什么?” “跟那个比起来,其他的都不算什么,我说的...”施耐德看着几人的眼睛,“是校长从中国带回来的东西!” “校长回来了?”古德里安一愣。 “他没有通知任何人,但半小时前,直升机降落在机库中。一个小时前,cc1000列车加开了一班,抵达车站。学院里只有校长能不通过我而加开列车。”冯·施耐德说道:“当然,还有一个最简单的证据。” 他登录了学生信箱组,里面有一封群发的邮件。 亲爱的学生们: 非常高兴我活着从中国回来了,好消息是我们有巨大的收获,坏消息也有,凡是选我课的人都要注意,下周我代的三门课都会签到。 祝好运。 你们忠诚的朋友, 昂热 p.s.我在考虑是否需要在开课前做一次测验,并且记入你们的成绩。 “这封邮件在半小时前,被群发给选他课的新生了。”冯·施耐德无奈道。 这行为很具那个老绅士潇洒不羁的风格。 78.指挥室 “他从中国带回来的是...龙王诺顿的骨殖瓶。” 曼施坦因声音低沉,已经猜到了,“那么就可以解释了,半个小时前骨殖瓶被送到,随即发生了入侵。” “那东西现在在哪?”古德里安问。 “必然在警戒最严密的地方--‘冰窖’里,所以我们防御的重点是地下层。”冯·施耐德说。 曼施坦因点点头,“三处主要的入口,英灵殿、教堂和图书馆,图书馆有诺玛的防御,所以有风险的只有英灵殿和教堂,执行部能派出多少人?” “很少。”冯·施耐德皱起眉,“建校以来,从未发生过校园被入侵的情况,所以执行部的专员都在海外执行搜寻任务,现在只能依靠学生,受过训练且血统优秀的学生是我们的主力。” 他顿了顿,“恺撒·加图索带领学生会守卫英灵殿,楚子航带领狮心会守卫教堂。因为血统的关系,他们的真实实力已经强于执行部绝大部分专员了。” “也只能这样了。”曼施坦因叹了口气,“能联系上校长吗?” “打过他的手机,没有开机。”冯·施耐德摇摇头,“有时候他也会让人觉得很棘手,没有通知任何人就带着这种级别的东西返校,来不及做好警戒,却发了封通知上课时间的邮件。” “所以说他还真是一个教育家啊!”古德里安耸肩。 一旁,在三位资深教授讨论有关事项的时候,富山雅史完美展现出了一个‘出事我会在,有事没啥用’的卡塞尔学院教资力量中的一员该有的风采。通俗地讲,就是一块合格的背景板。 至于顾谶,他想到了之前从弗罗斯特那里打听来的有关‘冰窖’的情报,眼下再结合冯·施耐德的话,心思已经活络了起来。 --未知人数的入侵者、学院守卫力量不足、能动用得上的人手只有几个学生且都已经去到了自己的位置。 这简直就是老天给他创造的浑水摸鱼的机会! 难道是贝露丹迪预料到了他此刻的困境,所以提前安排好了命运吗? 顾谶手指轻轻点动,想法疯狂归疯狂,但他可不会就这样被冲昏头脑。事情的进展未免太过顺利,卡塞尔学院作为人类对抗龙族的堡垒,最强大的人类力量,不可能这么外强中干。 这会不会是针对某个人或某一方的陷阱? 奥丁的恶念始终在侵蚀他的身体,过一段时间意识泯灭和现在贪心被抬进实验室,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 冯·施耐德看了眼手表,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入侵者始终未被发现。 紧急状态被激发后,所有的摄像机都开始工作,每个出入口都被严密地监控起来,对方也不可能逃离这个校园。 冯·施耐德看向身边几人,曼施坦因和富山雅史一直在盯着大屏幕,他知道前者向来一丝不苟,现在的确是在试图从监控中找出入侵者的位置,而后者则是即便不懂也不想让人觉得在大家都紧张忙碌的时候,他只是个旁观者。 至于另外两个人...古德里安坐在椅子上,张着嘴仰面朝天,大概是睡着了。顾谶资历不足,所以在这种严肃的指挥场所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靠墙站着,低着头,可能也睡着了。 只不过他就在窗边,如果被入侵者发现这个地方,他的照片将会被光荣地挂进英灵殿。 冯·施耐德摇摇头,其实本来也没对他们抱有多大希望,只是人在紧张的时候,看到同伴多少能缓解一下。 只不过异乎寻常的平静让他觉得不安,本该发生的事情没有发生,这很危险。他揣摩不清对手的身份和意图,这种感觉阴魂般萦绕不散。 “除了叶胜,这里还有人能使用言灵·蛇吗?”他问道。 “有关言灵能力的秘密档案,我无权查看,但至少还有一个人。”曼施坦因说道:“我自己。” “你的言灵是‘蛇’?” “我的领域比叶胜还要大三倍,如果我能够使用言灵,也许能找出入侵者。但在守夜人的‘戒律’之下,我们的力量被迫沉睡。”曼施坦因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言灵·戒律,是上克下的言灵,释放期间禁止领域内血统比自己低的龙类血裔使用言灵,停止释放后,之前的禁止效果撤销。可以配合炼金矩阵扩大该言灵的领域范围。 “能否请守夜人解除‘戒律’?”施耐德试探道。 “我父亲?”曼施坦因一愣,“不可能的,只有校长能命令他解除。” 顾谶有些惊讶,撞了撞身边富山雅史的肩膀,后者一眼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当下轻轻点头,小声说那位传闻中的副校长的确是曼施坦因教授的父亲。 冯·施耐德认真道:“情况很特殊,我们现在得不到校长授权,但只要解除了‘戒律’,我们就有700个可以使用言灵的学生作为战斗力,力量会空前强大。只是这一晚,可以试试吗?”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拿起电话:“只能试试,那个老牛仔...是那种六亲不认的角色。” 在冯·施耐德期待的眼神中,他拨通了电话,并不长的通话时间里,他愣了好几次,结束通话后更是满脸茫然。 “如果他不同意就算了。”冯·施耐德叹了口气。 “不,他同意了。”曼施坦因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些懵。 顾谶神色稍有变化,他看向窗外,灯光明亮的校园里,好像起了一阵风,吹散了那层始终笼罩的迷雾,那个强大到足以笼罩整个卡塞尔学院的‘灵’溃散了。 图书馆地下几十米的深处,中央处理系统的监视屏幕上,几十几百道银蓝色的光束缓缓升起,那是太古流传的力量。 学生们在骚动,他们被压制已久的‘灵’,复苏了。 …… “感觉到热血沸腾了吗?”富山雅史问道。 顾谶感受了一下,遗憾摇头,“并没有。” “怎么可能?”富山雅史说道:“你这么年轻,遇到这种事情应该会激动才对,体内的龙血会沸腾地指引你,去战斗!” 顾谶怔了怔,“想不到你还是热血番的爱好者。” “谁的心里不住着一个屠龙少年呢。”富山雅史笑了下,然后狐疑道:“该不会你的‘精神’属性,其实是心理研究方面的吧?” 他的语气就像是在担心被新来的抢走饭碗一样。 79.灵和零 “什么精神?” 冯·施耐德扭头看了过来,他刚刚给c组也就是留守在教堂的楚子航下达了指令。 富山雅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还是顾谶不在意地说两人在说他的言灵。 “真的跟‘精神’有关吗?”冯·施耐德眼神有些锐利。 跟‘精神’元素有关,就意味着是白王血裔,而听到这个问题,古德里安跟曼施坦因默契地移开了视线,因为他们之前隐瞒了路明非和顾谶的事情。 但冯·施耐德显然对此全都知情,那晚在他们从图书馆离开后,这个多疑的执行部领袖重新进去,调出了当初的录像,并在看过之后将之销毁。 “楚子航的言灵是什么?”顾谶没有回答,而是反问。 冯·施耐德一下皱起了眉头,铁灰色的眸子里透着冷光。 气氛倏然间便有些沉重起来,但顾谶只是指了指电子屏幕,那上面代表c组的光点正在撤离教堂。 古德里安有时候迷糊,但这时却格外敏锐,“你只留了楚子航一个人在那里?等等,他的言灵到底是什么?” 曼施坦因原本坐在沙发上,双眼紧闭,正在命令他的‘蛇’搜寻整个校园,此时闻言也看了过去。 矛头突然转到自己这里,冯·施耐德有些措不及防,他不得不对这两个较真的家伙解释。 听着他被古德里安连珠炮似地追问,有时还会剧烈咳嗽几声,富山雅史摇摇头,悄悄冲顾谶竖了个大拇指。 少顷,三人争论结束,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 冯·施耐德脸色有点臭,现在连再多看一眼顾谶都欠奉。 过了一阵子,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十几分钟,寂静的通讯频道里出现了滋啦的电流音,然后是清晰的对话,来自英灵殿。 顾谶在听到其中某个声音的时候,耳朵不禁动了下。 是清脆又妩媚的女声,透着慵懒,只是听声音就能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孩子的轮廓。 可惜的是,顾谶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那晚出现在公寓里,帮自己解决了奥丁怨念的那个腿长如鹭鸶的女人。 但他很快就知道了,因为在和凯撒的对话里,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酒德麻衣,如今在医院养伤的酒德亚纪的姐姐。 毫无疑问,她就是今夜的入侵者之一,而顾谶完全没想到对方会以这种方式和身份再度出现。 所以今晚是路鸣泽的计划?他陷入沉思,难道那家伙的目的也是骨殖瓶吗?不对,他既然提醒了自己,那就不会觊觎才是。 那为什么...顾谶眼神眯了下,是了,他知道自己如今身体的状况,所以是在帮自己做选择,屠龙的选择。 …… 除了英灵殿,还有楚子航所在的教堂,也出现了不速之客。 零,既在那晚提着手炮轰爆了奥丁恶念的脑袋,又在不久前的社交舞会上大出风头的新生。同时还是酒德麻衣口中的‘三无少女’。 “我们是个规章严格的学院,我们的学生应该有纪律性!”曼施坦因痛心疾首起来,“可看看我们的精英都在干什么?恺撒·加图索,学生会主席,在跟对手玩看谁拔枪更快的牛仔游戏,他是在讨那个长腿女人开心吗?楚子航,狮心会的会长,正在跟敌人聊天!不能等了,我们应该尽快增援,尽快结束战斗!” “恺撒和楚子航的作法我都能理解。”冯·施耐德说道:“他们是在了解敌人。” “需要在这种时候花时间了解敌人吗?对方一定有龙族血统,不然没可能和他们正面对敌。”曼施坦因说道:“双方的血统优势不相上下,我们不能冒险!” “不。”冯·施耐德摇头,“你注意到了吗?无论是英灵殿还是教堂的战斗,对方都没有很急切。” 古德里安一捶手心,“他们在拖延时间!” “对,所以我们现在要集中防御的地方反而是图书馆了,封堵住最后的入口。”冯·施耐德指着屏幕,大量的光点正向着图书馆方向汇聚。 此刻他的脸上终于浮现几分轻松之色,刚刚被顾谶噎了一口的郁气都散了。 “需要么?”曼施坦因说道:“贝露丹迪区由诺玛直接掌控,没有任何被入侵的可能性,我们还是应该支援恺撒和楚子航。虽然他们都是a级中的佼佼者,但如果失手了,错误可来不及弥补。” “我已经安排了d组支援英灵殿,楚子航我有信心。”冯·施耐德不在意道:“只要他动手,就能迅速结束战斗!” 从通讯频道中,他们听到了楚子航低沉的吟诵,节奏越来越快,逐渐演化为高亢的唱颂。 那是序列号89的高危言灵,君焰,源于青铜与火之王的愤怒。 古德里安额上冒汗,“他只是三年级,怎么可能动用‘君焰’?” “血统优势,所以他是超a级。”冯·施耐德淡淡道:“有他的‘君焰’,教堂不是问题。” 他自信的语气就像在说眼前几人少见多怪一样。 “一个三年级学生驾驭着‘君焰’,就好比一个孩子骑着摩托车快要跑爆表了。”曼施坦因点点头,“这一次我相信你,教堂不需要其他任何人,楚子航能解决问题。” 他们不是对楚子航有自信,而是因为‘君焰’才产生了自信。 窗边,顾谶看向教堂方向,脑海中浮现出零那张清冷的小脸,虽然实际的接触只有寥寥两次,但他却看到了她不浮于表面的自信,那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底气。 试想都会躲进他的衣柜里,等待着即便是同伴用换伤创造的机会,这样一个女孩,她会没有准备吗? 果然,下一秒零平淡的声音就传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言灵·君焰。” “!”三个教授一个教员的脸都变得惨白。 下一刻,他们听到了完全一样的龙文以少女的声音发出,渐渐追上了楚子航的唱颂。 “各单位注意教堂方向!预备迎接冲击波!”冯·施耐德抓过麦克风大喊。 他扑到窗边往外望去,如同电焊般明锐的光焰射穿了教堂的玻璃,通讯立刻中断,大片的光混合着尘埃向四面八方迅速扩散。教堂在瞬间就只剩下了立柱和承重墙这样的刚性结构,这栋古老的建筑在瞬息之间被烧灼成了废墟。 富山雅史蹲在窗下,嘴唇有些哆嗦,因为他还有个副职,是见习牧师... 片刻后,电焊般明锐的光焰再次喷射,然后是一次又一次,这是简单粗暴的对轰,君焰对君焰。 后方的三个老家伙猫着腰,已经满头冷汗。 80.入侵者 “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看看情况?”古德里安双手抱头,弱弱出声。 “你疯了?”曼施坦因揉着太阳穴,“毫不夸张地说,现在整个校园都已经成为了战场,对方动用的可不是弗丽嘉子弹,而是未知的言灵!你是觉得这身蹩脚的作战服能护住你这三百斤的肉吗?” 他毫不留情地讽刺,却一下惹恼了两个人。 “什么叫蹩脚的作战服?”作为设计者,冯·施耐德很是不满。 “而且三百斤是认真的吗?”古德里安大有当场脱下衣服让老伙计上手掂量一下的冲动。 眼瞅着三人又要展开新一番争论,富山雅史忍不住举手,但不等他开口,后方的控制台就传出了刺耳的警报声,大屏幕上,象征着绝对防御的图书馆位置,红点正发了疯地闪烁。 古德里安脸色唰的一下白了,“那里是...” “冰窖!”曼施坦因咬了咬牙。 冯·施耐德沉着脸,试图呼叫诺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半晌,他才说:“我们的确需要有人能去看一眼。” 不约而同的,在场四个老baby都看向了趴在窗口暗中观察的某人。 正露出眼睛看着窗外的顾谶发现身边忽然安静下来了,好像老家伙们又达成了共识,只不过这一次有点让他心惊肉跳,他慢慢转过头去,看到了几张笑脸。 “……”顾谶。 沉默,沉默是此刻名存实亡的指挥室。 “老实说,顾教员很年轻。”曼施坦因语调前所未有的和缓,跟初见时那个带着点优越和严肃的老古板判若两人。 “能走到现在这一步,人生经验令人叹服的丰富。”古德里安无缝衔接。 两人相视一眼,给彼此点了个赞。 冯·施耐德扯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给他们加了个赞,“能被校董会看中,必然有过人之处。” 顾谶面无表情地看向富山雅史,想听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老富是个老实人,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都老了,一个已经谢顶,一个不注重饮食管理渐渐‘三高’,还有一个是残疾人。” “……”被他暗戳戳插了一刀的三个老家伙。 他们以前怎么不知道这个曰本人这么腹黑呢? “我还没谢顶。”曼施坦因摸了摸后脑勺。 “我已经在减肥了。”古德里安深吸口气,让肚腩缩一缩。 冯·施耐德是实锤了,所以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冷冷地看着这几个同僚,在想要不要请校长把他们调进执行部。 “那你呢?”他冷飕飕地问富山雅史。 “我总不能去跟入侵者谈心吧?就算我想,他们也未必会同意啊。”富山雅史无辜道。 所以到头来,作为四肢健全,且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具有超乎年龄的生存经验的年轻人,顾谶是此刻偷偷潜入的不二人选。 这简直是瞌睡了送枕头,他正想着怎么才能不引人怀疑地去‘冰窖’,但他表面上没有露出分毫,甚至还有点不太情愿。 “顾教员。”冯·施耐德语气沉重,眼含激励,好似将万钧系于他一人之身那样。 他被寄予了厚望,古德里安大有只要他点头就脱下作战服给他套上的意思。 顾谶猛地起身,一掸西服外套,目光坚毅。 “你疯啦?先蹲下!”身边老几位赶紧拉他一把。 现在外头灯光明亮,还有‘君焰’在对轰,保不齐就有人放冷枪,他怎么敢直挺挺地站在窗户边上的? 一时间,‘愣头青’三个字飘过古德里安等人的脑海,让他们将顾谶推出去的念头有刹那的动摇,但也只是刹那,他们相信顾谶的能力。 虽然这么说可能有些虚伪,可的确是没什么来由,在看着这个年轻人恬淡的表情或偶尔流露笑意的时候,就会让人对他有信心,无论哪个方面。 …… 顾谶走出了控制室,倒也不是大摇大摆,虽然已经知道了入侵者的身份,料定此行更大的危险还是来自学院及诺玛的监控,但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幸好,他对戴着面具习以为常。 通往图书馆的路很安静,馆内也很安静,没有一个人影。 ‘冰窖’正式的名称是‘炼金设备和重要标本收藏馆’,平时限制进入,除了获得特许授权的人之外,如有进入需求,必须持教师资格或学生证向校长办公室提出申请,然后通过中央主机控制室,走入那条地下通道。 很繁琐,冯·施耐德等人当然没有资格允许顾谶进入‘冰窖’,只是让他在图书馆大厅里看一眼,最好是能看看中央主机控制室,看看诺玛到底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失去了联络。 顾谶穿过大厅,走到了那扇藏于角落且不易察觉的门前。 临危不乱的一部分,就是擅长期待那些意料之外的东西。 他捻了捻手指,克制着激动的心情,他才不会乖乖地只看一眼,他要下‘冰窖’,他要找到那个骨殖瓶,他需要精纯的龙血和其中蕴藏的巨大能量。 顾谶轻呼口气,就要去开门。 只不过不等他开,门就从里边被打开了,一个耷拉着眉毛,模样颇具喜相,身上湿漉漉的亚裔男子一头撞了出来。 顾谶愣了愣,下意识让路。 喜相的中年人手里还提着一把锯短的散弹枪,此时显然也被门口的人吓了一跳,枪口瞬间抬起,嘴里先是用中文喊着不许动,又用英文补充‘sit down’。 顾谶听到这句蹩脚的问候,立马举起了双手。 入侵者,或者说被雇佣的赏金猎人13号,老唐,狐疑地在面前这个斯文隽秀的青年脸上扫视。 “华人?韩国人?曰本人?” “华人。” “你是留学生?不对,学生也不会穿黑西装,你是校园里的安保?” “我是教员。” 顾谶看着对方还在往下滴水的裤腿,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对方是进入‘冰窖’了么?可被曼施坦因等人描述得比五角大楼防御还严密的地方,就让这么个提着散弹枪的家伙自由进出了? 只不过眼前这家伙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那对下塌的眉毛一下扬了起来,喜上眉梢的同时,锯口平滑的枪口也抵在了他的胸口上。 “兄弟,先得罪一下子了!” 81.笼中鸟 校门口,几名学生持枪警戒,当他们听见摩托的吼叫声时,已经来不及了。 深沉的夜色被一道耀眼的银光刺破,那是一辆哈雷摩托,扭着惊险的弧线,成功闪避宣泄的弹幕,以极高的时速从他们身旁切过。 有人说蒙古人是长在马背上的民族,那么这个没戴头盔的家伙必然出身于什么长在摩托车坐垫上的民族。 背后的黑暗里,那些还穿着白色礼服裙的女孩一手提着高跟鞋,一手端着乌兹扫射,但显然已经追不上了。 “哈利路亚!上帝总是青睐英俊的人!”异常平整的环山公路上,13号也就是老唐大喊一声,“兄弟,刺激不?等脱身就把你给放了,保准全须全尾!” 太顺利了,脱身之后,他正愁着如何跑路,这个看着温柔敦厚,很让人生出好感的教员就指了指树下的银色哈雷。这是一辆他梦寐以求的好车,最难得的是,钥匙竟然还插在钥匙孔上! 他吹了个口哨,他喜欢慷慨大方送装备的嚣张富二代! 顾谶正以一个横向的姿势趴在汽缸上,呼啸的风吹得他左右摇晃,就像被山匪掳上马背的千金小姐。 但他浑然没有在意这个莽夫的话,目光穿过单薄镜片,看着眨眼百米之外的卡塞尔学院,它坐落于半山腰,山谷间层层叠叠的针叶林在风中起伏,像是翻涌的黑色波浪。但此刻,一股难言的巨大压迫感,正从这座与世隔绝的‘修道院’中升起,像是黎明之前的太阳。 那种压力仿佛心脏正被一只手抓着,血流速度似乎在加快,让人呼吸越来越不畅通。 毫无疑问,这种压迫感只能来自初代种,而身份已不言而喻,青铜与火之王,复苏了! 顾谶有些头疼,他拥有白王的权柄,如果只是骨殖瓶还好,可现在是执掌‘力’的康斯坦丁,他绝无可能悄然达成目的。而一旦有所暴露,昂热和这所最后的堡垒是否还站在他这边尚未可知,路鸣泽口中的‘他们’就会在次日天亮时分对他展露獠牙。 这是现在的他及路鸣泽都不想看到的。 “你把事情搞砸了啊。”顾谶心说。 他不知道路鸣泽的计划,而对方素来自负,也完全没有将计划告知,以至于现在... 侧面袭来的耀眼灯光打断了他的沉思,同时还有澎湃的引擎轰鸣声,他眯着眼睛看过去,那是一辆熟悉的跑车,在这个夜里带来不一样的躁动和狂热。 “埋伏?”老唐大惊失色。 但已经来不及闪避了,他从摩托上蹦下,还不忘记揽住顾谶的腰,仗着极好的弹跳力着地几个翻滚,吃了满嘴的土才刹住。 而哈雷摩托则化作一道银光,从车顶飞过,砸在路边的护栏石上,又飞下悬崖。 顾谶在腾空的时候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渐渐稀薄散开的云中,四下光影笼罩,他张开双臂,重重落在路边的草地上,怔怔看着夜空,久久没有声响。 老唐懵了,这人这么脆弱的? 他懊恼地捶头,他根本没想过闹出人命,只是想弄个身份高一点的人质,等出了这条环山公路就把人放了。可没想到,现在就给摔死了,可能是碰到了藏在草里的石头,刚巧磕到了脑袋。 所以,当跑车在刺耳的刹车声中停下,那个呆头呆脑的驾驶员搓着手一溜小跑过来,还不等舔着脸露出最和善无害的笑容,一根漆黑的枪管就自下而上抵住了他的下颌。 老唐一脸暴怒。 司机也就是今夜带妹兜风的路明非吓傻了。 这就是自由奔放的美国么,这就是粗暴的芝加哥吗?他高举起了双手,嘴里重复着‘no,我的老伙计’,他头脑一热,一开口就是老‘播音腔’了。 老唐咧咧嘴,这哪来的小呆瓜,真有意思。 这时,后面追击而来的学生高喊:“他是入侵者!” 一伙的?老唐脸色一变,恶狠狠道:“你是来埋伏我的?” “我跟他们没关系!”路明非十分识时务,“我只是开车经过去买热狗。” 大概真是跟顾谶混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他愈发佩服自己在危急关头的随机应变能力,他大概从那些学生急切的态度中,猜出眼前这家伙就是入侵的‘龙族’,只不过‘龙族’的外形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如果龙族的脸是青色的,长着双角,嘴角还有鲶鱼须,那他还能理解,可对面这家伙看起来太标准了,和他一样是个标准人类。尤其是那一对标志性的下塌眉毛...奇怪,这对眉毛看起来怎么那么眼熟? 路明非瞳孔猛地放大,“你不会是老唐吧?” 老唐愣了愣,“你这张贱贱的脸,看起来很像大头熊?” 路明非在那个星际群里,用的是一张脑袋很大的熊作为头像。除了如今新认识的诺诺和芬格尔,老唐是他在美国唯一的朋友(网友),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他们在星际地图上轰来轰去。 对像在鸟笼中的那个年纪的少年来说,电脑屏幕上的微光里,那就是他最好的寄托和朋友。 好在路明非后来遇到了顾谶。 只是怎么会在这里遇见老唐,又怎么还被他拿枪顶着了?这一刻世界在路明非的脑海里颠倒过来。 “老唐,别开枪,我是大头熊,啊不,我是明明,你怎么在这儿?”路明非哭丧着脸。 “将来群里说,我只是来干点活儿,现在工作结束了赶时间走,他们不让。”老唐越过路明非的肩头看了眼后面的布加迪威龙和诺诺,“很燃的妹,把车借我用一下吧。” “你已经借了我男朋友的哈雷了。”诺诺说着,看到了草坪上‘躺尸’的熟悉身影,英气的眉梢一扬,就朝那边走去。 深夜、微风、跑车、美女,老唐没想到平时除了说起游戏时意气风发,其余时候都不声不响的‘明明’竟然这么给力,玩得这么花!刚来美国就榜上了漂亮姑娘,还是别人的女朋友,是他看不懂这个刺激的世界还是自己已经落伍了? 路明非干笑,“车借给你,不用还了!” “还得借你和你的辣妹当一下人质。”老唐拖着他就上了车,然后冲路边的诺诺吼道:“别管那家伙了,你赶快给我过来开车!” “那是老顾?”路明非忽然反应过来。 “你朋友?”老唐一怔,懊恼道:“不好意思,他好像摔到石头上了,我能看出他是个好人...”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路明非瞪大的眼睛里,如同有火在烧,那是熊熊怒火,一瞬间涌上来可以吞噬一切。 但风里传来诺诺的声音就像是一汪清泉,浇灭了他的愤怒。她无语中还有点嘲讽,“你是躺在这里装死吗?老油条。” 82.星与火 听到诺诺的话,地上的身影动了动眼皮,看了过去。 诺诺抱着胳膊,歪着头看他,长发在夜风中飘散开,偶尔发丝沾在嘴角,有种朦胧迷离的美,像是在懵懂中走向远方的少女。 “有什么东西在逼近。”顾谶轻声说。 “什么?”诺诺怔了下,犹豫着俯身,想要听清他的话,“你起来说,地上脏不脏啊。” 车上,老唐看着女孩俯身的曼妙曲线,朝路明非笑道:“你的眼光真不错,不过她好像不是你能驾驭的菜。” 路明非有些烦躁,“老唐你到底要怎么样?” “笨蛋,装装样子,下山就把你们放了。”老唐低声说了句,眼看那辣妹是不可能管他的大笨熊了,只好对着迫近的追兵大吼,“敢追过来,我就杀了他!” 他竭力装出凶神恶煞的样子,虽然因为他这张喜相的脸,别人经常以为他不是在威胁而是在开玩笑,但这一次,可能是在国外的缘故,他感觉自己可狠了,气势也有了。 那些持枪的白裙哥特少女忽然站住了,表情瞬间僵在脸上,一步步地往后退去。 “那是什么表情,见鬼了吗?”老唐撇撇嘴,可能真是自己太凶了,把这些外国姑娘都吓坏了。 但马上,他就感觉到了从背后卷来的热风,仿佛后面有一个太阳在升起,他战战兢兢地扭头看路明非,这小子紧闭着眼睛,脖子缩着,短发被热风吹得根根朝前。 他感觉自己有些无法呼吸,同时也反应过来那些女生畏惧的不是自己,而是站在他们背后的某个东西。 那巨大的威压简直要把人摧垮。 老唐不敢回头,好像后面是条狼,回头就会咬断他的喉咙。 “你回头看看。”他戳了戳路明非的腰。 “别傻了,你那么英雄你不回头叫我回头?”路明非面部像被狠抽一样僵硬。 路边,诺诺的长发被热风吹着向前狂舞,过度的惊讶让她下意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言语去形容。 “那是...什么?”她喃喃道。 布加迪威龙后置引擎的引擎盖上,站着一个燃烧的身影,正张开双臂缓缓地俯下身,似乎要拥吻老唐和路明非中的一个。 橘红的火光使他明亮清晰,瞳孔燃烧着,泛着灿烂的金色,他的脸上仿佛地表网裂,裂缝中有岩浆流动。 一张可怖之极的脸,缓缓绽开了一个可怖之极的表情。 “哥哥。”他轻声说。 “鬼啊!”路明非和老唐尖叫着搂在一起,张大的嘴里可以塞进一个菠萝。 就在这时,诺诺陡然从后腰拔出了手枪,她是带着枪的,即便是在跟路明非出去玩的时候。 她毫不犹豫地朝那个燃烧的身影连续开枪,以无比标准的战术姿势,根本没有想对方是谁,或者是不是人类。 她的手腕因后坐力而颤动,但肉眼可见的,没有一颗子弹能射中那个身影,因为在离他还有大约两米的时候,子弹就融化了,如同那里存在一层看不见的暗火。 灼热的钢水在那层罩壁上高速流动,弹头徒劳地撞击上去,像是扑火的飞蛾。 诺诺仍倔强地打空了弹匣,同时朝路明非大喊:“踩油门啊!” 路明非哪里反应得过来,还是常年涉险的赏金猎人用力一脚踩下了油门,这辆超跑在3秒钟之内加速到了百公里时速,直冲向校园,将站在后引擎盖上的康斯坦丁整个抛飞出去。 无论是布加迪铝制引擎盖上那两个融化的脚印,还是晃了晃头就抖擞精神飞奔狂追的身影,都在诉说着现实。 诺诺长舒了口气,颓然扶住膝盖,整个人松懈下来。 “他没有攻击我们?”她有些疑惑地看着追着车冲进校园的背影,四周响起密集的枪声,明灭的火光中,硝烟渐渐弥漫。 “他本来就不会主动攻击别人啊。”顾谶起身,拍打着衣服上沾到的灰尘。 诺诺似是对他的话感到费解,出神了好一会儿。 “你早就知道?” “我的言灵跟白王有关啊,能大概感知到压力。” “所以你躺地上装死?” “的确是摔的,闪到腰了。”顾谶看了眼公路上那两道刺眼的刹车痕,摇头叹息,“我以前都不知道路明非还有这么狂野的一面。” 诺诺冷笑一声,“你是在含沙射影吗?” 顾谶将衣服上最后一根草屑摘去,耳边传来了冯·施耐德在校园广播中回荡的吼声。 “全体避险!全体避险!” 远望去,燃烧的人影经过一处高压变电器,变电器的金属外壳瞬间融化,灿烂的电火花喷泉那样涌起,而后爆炸,把周围一片草坪化作焦土。 而暴雷般的射击声里,丝毫不能阻挡康斯坦丁的脚步,即便是动用了正面命中可以干掉步兵战车的枪榴弹也无济于事。子弹被融化成了钢水,钢水四溅时在空中捕获了所有的枪榴弹,爆炸力完全向外发散,卡塞尔学院内宛若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战争。 “能对金属和火焰下令,他是青铜与火之王的族裔么?”诺诺沉吟道。 “或许就是他本人也说不定。”顾谶心不在焉地说。 他们两人在校区之外,离交战中心有一两百米远,可以说是相当安全。 但他不能享受当下,所以大长腿一迈就往卡塞尔学院走去。 “你干嘛去?”诺诺快走两步,虽然嘴里在问,可明显是跟上了。 “我是教员,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不能临阵脱逃。”顾谶大义凛然。 诺诺呵呵一笑,“所以如果不当着他们的面,就能光明正大地逃走了吗?” 顾谶瞥她一眼,“你导师其实是老富吧?”所以言辞总像窥人心理。 “老富?噢,富山雅史教员。”诺诺平静道:“不是,我的导师是曼斯教授,已经死了。” 顾谶没说什么‘精神长留’之类的废话,他偶尔会失智不假,可锅全在奥丁身上,他自己是永远不会犯错且讨人厌的。 “我听施耐德教授说,以后曼施坦因教授会是你的导师。” “嗯,曼斯教授临终前这么说的。” “曼施坦因会是个好老师。” “在成年之后,三十之前,都像你这么油腔滑调吗?”诺诺眯着眼睛笑,睫毛忽闪,眸若星子。 “所以要小心男人。”顾谶轻笑。 “尤其是老男人。”诺诺撇嘴。 下一秒,身边之人就毫无预兆地将她扑倒在地。 诺诺神情错愕,脑海中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直到她听到了突兀而轰然的爆炸声,嗡鸣而致的短暂失聪中,她看到了如流矢般的火焰划破夜色,强烈的冲击波席卷而来。 83.英灵殿 在顾谶和诺诺刚刚走进校园的时候,草坪上就回荡起低沉的吟诵声,空气里越来越浓重的灼烧气息逐渐弥漫开来。 康斯坦丁头顶上方的空气被点燃了似的,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力量在那里凝结,在沉闷中爆发着令人悸动的压力,可他却静默如海浪翻涌间的礁石。 “全体避险!”站在高处的冯·施耐德作为楚子航的导师,首先察觉到这股熟悉的波动,那是言灵‘君焰’,比楚子航的更加稳定,爆发前的压迫感却是成倍增长! 而现在,那力量崩碎了。 接近数颗凝固汽油弹集中一点空爆的效果,澎湃如海潮般的火焰放射喷溅,向着四面八方,携着强劲的冲击波。 诺诺躺在顾谶身下,偏头看向那边,炽热的风扑面而来,明亮的光隔着眼皮都照得眼睛痛,鼻子里满是浓郁的灼烧味。 那道滚滚燃烧的人影所处的位置,距离最近的建筑都有几十米之遥,可围绕他所有的玻璃都崩碎了,火焰从窗口中射入,就像一头喷火的巨龙把火舌吐了进来。 爆炸完之后,以人影为中心,草坪上全部的草都焚烧殆尽,地面化为一片漆黑。 而康斯坦丁如同站在一个黑色的太阳图腾中心,再次开始了吟诵! “你没事吧?”诺诺扳着顾谶的肩膀,后者手肘在草地上,将她牢牢护住。 路鸣泽又欠了自己一次,顾谶看着她稍有惊容的脸,心想。 然后他揉着腰起身,“你得给我买一副最好的膏药。” “狗皮膏药行不行?”诺诺见他还能开玩笑,也放下了心。 “你是在内含路明非么?”顾谶说。 诺诺嘴唇动了动,“他知道你会在背后这么说他吗?” 顾谶耸耸肩,旋即拽着她的臂弯就开始狂奔,诺诺并没有反抗,反而跑起来隐隐要超过他。 “得多锻炼了,老男人。”诺诺说。 顾谶扯了扯嘴角,身后是再一次爆发的‘君焰’,热浪鼓动喷发,使人露在外的皮肤一阵火辣辣的疼。 面对这种无差别的大爆炸,仓促间他们根本无从思考,有点慌不择路地闯进了一栋建筑,在背后刮来的热风中双双朝前扑倒。 只不过一个是战术翻滚,完美坐靠到充当掩体的椅子后面,另一个则在扑倒后顺着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滑出了数米之远。 “……”诺诺抚了抚额,可目光不禁在那人烧黑的后背停留。 “又是你?”一个陌生的女声,让她瞬间警觉起来,那是出现在顾谶眼前的黑影,在成排的椅子后坐起身来。 一双长腿映入眼帘,然后是一张清丽好看的脸,只是有点咬牙切齿。酒德麻衣看着滑到自己腿间的脑袋,有点懵。 顾谶抬头,化了一点点淡妆的女人蹙着眉,狭长的眉眼间隐含暴躁。 “避难,我们来避难!”他立马举手,因为头上正抵着一把左轮手枪。 酒德麻衣嘬了嘬牙花子,把枪收回,另一只手里捏得手机壳咯吱作响,从对面之人的眼神中,她判断出这个‘老板’口中的朋友,对他们的计划完全不知情,否则绝不会这么狼狈。 当然,如果是演出来的话那另当别论,这家伙完全可以试着换一条路,去冲击奥斯卡。 “新来的教员?”这时,另一个声音出现了,从那个充满威仪的奥丁雕像后冒出了一颗金发灿烂的脑袋。 “凯撒?”应声的不是顾谶,而是反应过来的诺诺,“你怎么会在这里?” 凯撒显然也对她的出现很吃惊,不过马上就松了口气,“看到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 说着,他朝酒德麻衣介绍道:“诺诺,我的女朋友。” “你不说的话还真看不出来。”酒德麻衣给他个敷衍的笑容,“不过现在是什么情况?新任的教员跟学生会主席的女朋友,怎么会在晚上一起来英灵殿避难?” 她语气揶揄,一句话中故意咬重了好几个词,明显不只是说给刚刚还是对手的大金毛听的,也在给顾谶上眼药。 但凯撒向来心胸宽广,自信的同时也对诺诺有信心,是以听到她的话连半点波澜都没有。 诺诺的反应只是‘嘁’了声。 顾谶盘膝坐起,跟酒德麻衣面对面,一脸严肃,“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 大概是跳了闸,大厅里一片漆黑,却有微弱的光闪着。这里仿佛被什么火风给洗掠了,周围都是还没散干净的烟雾,一排排的橡木长椅从中间断为两截,断口参差不齐,闪着暗红色的光。 经过太多年已经坚硬得和生铁差不多的老橡木正在缓慢燃烧,不知道是被什么点燃的。 而隐隐约约看着讲台地板上的那一排脚印,不难猜出外头那家伙就是从这里离开的--英灵殿同样有通往‘冰窖’的入口。 顾谶当然会认为是酒德麻衣或者路鸣泽的手笔。 酒德麻衣看着抱着胳膊坐在对面的身影,莫名竟有种儿时接受忍者训练时面对严苛的老师的感觉。 但马上她就怒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我还想要一个解释呢!” 顾谶早该想到她气势这么足的,当下淡定地抬袖蹭了蹭被喷到脸上的口水,“你可以给同伙打电话问一问。” “我!”酒德麻衣上一次这么憋屈还是在面对苏恩曦的时候,不同的是对她可以破口大骂,而面对顾谶不行。因为他们没那么熟,鬼知道这个不仅跟奥丁有极深牵扯,还拥有白王权能的家伙是什么人,万一被咬一口可有的受。 手机震动的嗡鸣宛若天籁之音,她第一时间接了起来,“你死哪儿去了?” “麻衣,还没结束么?看来那个恺撒·加图索让你很棘手喔。”电话的隔音不太好,尤其是在四目相对的当下,电话彼端的声音懒洋洋得,还有些含糊不清,似乎在嚼着什么酥脆的东西。 酒德麻衣看着目露疑惑的顾谶,眼角跳了跳,气急败坏道:“别吃薯片了!这里的状况一塌糊涂,有个浑身冒火的玩意儿正在四处放火,像台即将爆炸的炼钢炉那样喷发,这里不久就会被拆平!这是你计划中的么?下次能不能别挤牙膏一样公布你的方案了?” “炼钢炉那样的?”咀嚼薯片的声音忽然停下,可以想象得到薯片从那张懒洋洋的嘴巴里掉落的情景。 顾谶托着腮,他有时候觉得路鸣泽简直就是个小天才,不管何年何月,奇葩的手下都层出不穷。 84.哈士奇 “不可能,绝不可能!”手机里的女人大声说。 旁边,恺撒一把从麻衣手中抓过手机,“我可以作证,那个炼钢炉一样的男人,现在距离我们只有不到100米。” “你哪位?” “恺撒·加图索,卡塞尔学院三年级。”恺撒把手机交还给麻衣。 “喂!麻衣,你搞错了吧?你不是应该和这家伙杀个你死我活吗?”苏恩曦觉得事态完全脱离了掌控。 “不止呢,如果你知道现在我身边还有谁,恐怕会更吃惊!”酒德麻衣冷笑。 “谁?”苏恩曦很有兴趣地问。 “少废话!”酒德麻衣怒道:“再这样下去都要死了,我现在连撤出都做不到!” 她看着不远处草坪上绽开的焰球,“那家伙现在已经从炼钢炉进化成喷火龙了!” 话音刚落,一道炽焰就从几人头顶的窗口射入,一道两米长的火蛇一闪而灭。 顾谶看着外面发狂的康斯坦丁,内心也有些急切起来。 “拍个手机视频给我!”电话里,苏恩曦语气焦急。 “薯片女你有时候真是龟毛龟到家了!”酒德麻衣虽然嘴上不饶人,但还是举起了手机,但想了一秒就把手机推到了顾谶怀里。 顾谶递给她一个迷惑的眼神。 “你皮糙肉厚,他一口龙炎喷不死你。”酒德麻衣理所当然道。 旁边,诺诺跟凯撒都下意识看过来,既是因为她好似熟稔的语气,也是话中或许的深意。 顾谶把手机高举到窗口去拍摄。 高速的3g网络迅速把信号传往芝加哥,芝加哥的后援震惊了,抓狂地从浴缸的水里跳出来,脱口一句国骂后,“这根本不是正常态的诺顿,这是疯狂版的康斯坦丁!你做了什么刺激他神经的事?”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对龙族的神经系统没有任何了解!”酒德麻衣殷红的唇上下碰,语气快而急,“我不管,你快想办法!” 对面忽然没声音了。 “你还在吗?”酒德麻衣抚着胸口深呼吸着,她快要气炸了。 “还在!”苏恩曦的声音里透着火烧眉毛般的焦急,以她纵横捭阖的风格,这种焦急极其罕见,“我正在越洋调用数据库,查找失控龙王的相关资料,这是极端状况,我没想到会这样,一点准备都没有!” “什么是失控龙王?” “被不恰当的人以不恰当的方式唤醒,他的能力还没有稳定,身体没有长成,虽然看起来力量惊人,但这是因为他未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他的身体会支撑不住,随时崩溃!” “崩溃的结果是什么?” “青铜与火之王,崩溃的结果是什么?当然是‘言灵·烛龙’了!只看威力范围是多大。” “多大?” “不知道,但我觉得扫平那个学院是肯定的。” “...那你倒是快啊!快想办法,你平时不都是一个快枪手吗?” “我刚才正在洗泡泡浴。” “所以?” “所以我的通讯设备都存在酒店的保险箱里,现在只能用随身的笔记本上网。妈的,网络接入提示我必须为网络服务支付25美元,要输入信用卡卡号的后四位...等等我去找信用卡,先得披上浴巾!” “……”酒德麻衣把手机挂了,跟身边几人大眼瞪小眼,场间一时有种诡异的安静。 顾谶耳朵一动,忽然朝英灵殿门口看去。 下一刻,三道如丧家之犬般的身影狂奔而入。 “13号?”酒德麻衣愣了愣,“你还没死啊?” “队长,等会儿再说吧,那东西追过来了。”进来的人正是提着散弹枪的老唐,身边跟着废柴师兄弟。 英灵殿外,仿佛太阳提前升起,光辉四射。 “恺撒?太好了!”一条激动万分的败狗嗖的一声滑到几人面前,一把握住了凯撒的手,“想办法挡住他!事到如今只能靠你们学生会和狮心会的人了!” 凯撒不知道该怎么说,尝试着往回抽了抽手,没抽动。 这俩人活像相认的哈士奇和大金毛。 “诺诺,老顾?”路明非看清窗边的人后,脸上终于有了喜色,一下就像有了主心骨。 大家都有旧可叙,感觉忽然就很好。 但诺诺显然很冷静,她从地下拾起一把掉落的微型冲锋枪,“以后有的是机会叙旧,先想想怎么活命吧。” 芬格尔立马道:“我们刚刚都想出办法了,那个东西是个浑身着火的龙类是吧,那我们就去有水的地方,我们去体育馆的游泳池!火系言灵最大的忌讳就是水,只要暂时克制他的力量,或许就能一枪崩掉他?” 说着,他从睡衣腰间抽出一把ppk来,和富山雅史改造过的那支航炮版一模一样。 他挑着眉毛,万分得意,好像关键时刻还得是他这八年老生最稳最靠得住。 几人相视一眼,默默点头。 “恺撒,那这里交给你搞定!”芬格尔一把抓住路明非的胳膊,“召集你学生会的精英,挡他一下,你们没问题的!” “好。”恺撒淡淡道。 “老顾,是时候了。”芬格尔认真道:“拿出你真正的实力,给外面那喷火龙看看!” 顾谶露出个笑容,调头就跑。 “……”芬格尔表情僵了僵。 “快别扯皮了你!”路明非拽着他和老唐拔脚就追。 酒德麻衣翻了个白眼,这种‘无心’的人啊... 四人从那尊奥丁雕像下经过,直奔后门。 只是在跑到门边的时候,路明非扭头看了一眼诺诺,看见那边两人相对,恺撒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两人垂首如同告别。 …… 卡塞尔学院偌大的室内游泳池里,三道人影已经忙不迭下了水。 “介绍一下,这是我朋友,老唐。”路明非抹了把脸,“这是我师兄芬格尔。” “你好。”两个立场本不该一致的人握了握手。 “刚才那个是我们学院学生会瓢把子的女朋友,诺诺,是我师姐。”路明非解释道:“老唐,你别误解了。” 干等着未知是迫近还是远离的时候,人心底最紧张,所以他发挥一惯的烂白话能力,试图缓解一下气氛。 “我懂的,泡了大嫂都是三刀六洞,只能做不能说的。”老唐一副‘道儿上的规矩我门儿清’的样子,“我只是有点遗憾,你大嫂怎么没来和我们一起踩水...” “脑补一下这个画面,真让人流鼻血啊。”芬格尔荡漾一笑。 路明非白了两人一眼,想起什么似的,“老顾,你不下来啊?” 那边,顾谶坐在泳池边的椅子上,像是剪指甲一般搓着手指,静静看着入口方向。 85.血与肉 “我是个旱鸭子,你知道的。”顾谶叹气。 路明非怔了下,“那你...” “我觉得那个龙类,好像能闻到我们身上的味道。”顾谶说:“或者,是在追什么人。” 正在池子里踩水的芬格尔心头一跳,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 “我说,兄弟,快下来吧,在那上边太危险了,鬼知道那东西会不会来。”老唐现在也知道了那个被自己抓来当人质的教员,是路明非以前常跟他提起的‘老顾’。 很难相信,这么一斯斯文文的大好青年,竟然会跟衰仔是好朋友。不过这样也蛮不错,起码路明非在人生地不熟的美国还有人能罩着他,这完全是衰仔的运气啊。 “来了。”顾谶低声道。 “什么?”老唐脸色一变,“你别乌鸦嘴啊。” 路明非竖起那对灵敏的兔子耳朵,“我也没有听见...” 他的话忽然刹住了,脸色煞白,此刻本该空无一人的体育馆里,回荡起一个脚步声,由远而近,好似只隔了一层墙板。 一个叫人头皮发麻的呼喊悠长传来,“哥哥...哥哥...” “鬼追过来了!”路明非表情难看,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现在怎么办?” 芬格尔的神色也不轻松了,边递给每人一个塑料袋边说:“别紧张,他现在的脚步声是环绕游泳池的,说明他意识到我们在这附近,但因为水体的缘故判明不了准确位置。 他猜到我们在这里也不奇怪,毕竟穿过英灵殿后就是体育馆,我们别自己吓自己,现在露面反而会被发现。” 他说话条条有理,不疾不徐,“我们每人带一塑料袋空气潜下去,憋急了就吸几口,撑住几分钟。在我们整个被水体包围的时候,火系言灵就彻底找不到我们了,到时候他也应该会离开。我看他脑子有点不清楚的,可能是精神状况不太好。” “真是龙类?”路明非不解道:“为什么会是个人的形态?” “龙生九种,你看跟恺撒对打的那个漂亮女孩,没准还是个龙类呢。”芬格尔深吸口气,“最后,千万不要紧张,紧张反而会露出行迹。水体会形成水封界,掩盖你们全部的气息,长江就是一个完美的水封界,不然青铜古城也不会隐藏那么久,要相信曾是a级的我。” 说完,他就一边按着一个脑袋,把他们俩按进了水里,然后抬头看向泳池边,眼神莫名地看着顾谶。 他当然不觉得顾谶是个蠢人,此刻不跟他们一起躲,面对精神异常的康斯坦丁,结果不会太好。但对方显然不是犯蠢送死,那么就一定有什么理由,使他必须在那里。 顾谶只是指了指入口方向,然后起身朝那边走去,什么话都没说。 芬格尔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一点点沉入水中,直到视线完全被淡蓝色的水淹没。 …… 灼热感扑面而来,走廊上弥漫着一鼓热风,就像酷暑时节,人站在马路中央。 顾谶松了松领口,肤色苍白到没有血色。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前方拐角处而来,周身流火缠绕的身影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明亮的光,无时无刻不在燃烧,而只是直视几秒钟眼睛就会灼痛地淌下泪来。 面部的龟裂消散,那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只有十六七岁,小小的脸,眉色很淡,一双眼睛乌黑干净,却空荡荡的。 “你不要再靠近了。”看着走近的顾谶,他轻声说。 顾谶在他三米外站定,白净的脸被火光炙烤地通红。 “康斯坦丁。”他开口,声线有些颤抖,不是害怕,只是当面对面时,那份故人久违的情绪就像飞机起飞那样轰然涌上心头。 康斯坦丁默然看着顾谶,显然也是认出了他,只是长久闭塞和孤独的内心一时没有组织好语言。 良久,他才说:“原来是你啊,不过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我哥哥,你看见他了么?” 他的声音飘忽而遥远,仿佛从亘古之前刮来的风,在看不见底的深渊回响。 “我以为你会与我问候。”顾谶有些失望,素日温和的眸里也浮现些哀伤。 康斯坦丁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平静到死寂,“难道你不是想要吸收我的力量吗?” 顾谶沉默片刻,忽而露出笑容,“哈,被戳穿啦。” 康斯坦丁没做声,只是体表如熔岩般滚动沸腾,蒸干了空气中的水分,热气在长长的走廊间弥散开来。 “我只需要一点点。”顾谶伸出一根手指,表情是那种童叟无欺的认真。 对面,少年金色的瞳孔动了动,白皙的脸上浮现冰裂纹般的纹路,其中是赤红流淌的火焰。 顾谶被炙烤得后退几步,放下遮在眼前的手臂后,右瞳白芒炽烈,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涡旋吸摄,周遭的高热和蒸汽如被风吹般驱散殆尽。 康斯坦丁盯着他的眼睛,有片刻的不解,随即了然。 --这是来自更深层血统的压制,抵消了他释放的‘热’。但对面之人显然不是真正的白王,甚至连直系血裔都不是,只是因为吸收了白王的血与肉,才拥有了祂的权能。即便与自己一样,都是残缺的。 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会屈服,只有残破才会向上挣扎,沸腾的龙血在体内发出无声的咆哮,极度的高温正从体表升起,在他身周几米,地面和墙壁都出现了干裂,清晰的裂痕一直延续到顾谶脚下。 “你还没有找到他,不能在我这里浪费时间,所有人都会反应过来,你逃不出去。”顾谶后退着。 回应他的,是骤然炸开的火光,视线中一片刺目的光亮,然后是浑身燃烧的身影直直从中撞来。 顾谶抬臂挡在身前,旋即整个被撞飞,翻滚出数米之远,身上出现了大片的烧灼。 “你也在害怕。”康斯坦丁朝他走去,“怕被他们发现...你才是怪物。” 顾谶低咳着起身,扯掉破烂的外套,赤露皮肤上的烧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死皮脱落,粉色的肉芽重新生长,白得像是剥皮的藕。 康斯坦丁微微歪头,炽炎放射,火焰凝聚成长矛,朝着前方激射而出。 顾谶眼睑低了低,镜片上寒光萦绕,火矛在近身之前便凭空溃散。 无需吟诵,他即象征着权柄。 86.梦魇 早有预料的试探过后,康斯坦丁发出低吼,脚下的地面在他冲出时就不堪重负地崩碎,他的身后只余残影,火光扑朔迷离,在骤然停顿时轰然四溢。 顾谶手掌交叠招架在身前,死死扣住康斯坦丁燃烧的火拳,难以形容的怪力传来,他的双臂一阵骨裂之声,碎掉的骨刺噗得从肩膀上戳出来。 对龙类而言,取用规则的言灵之外,身体亦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 极度的高热在方寸之间弥漫,与无尽抵消的赦令相抗。先是手掌,然后从腕部到整条手臂,顾谶眼神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血肉消失,只余下森森白骨,在火光中散发着明亮的金色。 难以言喻的痛楚令他身体禁不住地颤抖,豆大的汗珠只是刚刚浮出便被高温蒸发,他无法变成八岐大蛇,没有那种磅礴的肉身力量,所以不完全的‘八岐’在活着的龙王面前,依旧显得如此渺小。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虚弱。”康斯坦丁笑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 “是啊,所以要不要把你的血借给我点儿?”顾谶脸色苍白,笑着说烂话,可他眼底的光更胜往昔,仿佛飘散着漫天的雪滴花,澄净的光芒流转起落。 康斯坦丁刚要开口,却忽然闭口不言,且在第一时间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他耳畔传来了一声轻笑,仿佛来自遥遥远处,他的心猛然下坠,依稀间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从驳杂变得清晰。那是阳光温暖的午后,遥远河边随风飘荡着蒲公英,两个小男孩高举着纸风车,一前一后地在草地上追逐。 “哥哥...哥哥...” 没有谁的内心是完美无缺的,而阴险狡诈的恶鬼最擅长钻研人心的空洞,将那道缺口越凿越大,最后住进你的心底。 若论揣摩和玩弄人心的技巧,没有人能够超过那位白色皇帝,她以自由欺骗人类,最终亦失于自由。 言灵·梦貘。 …… 空荡荡的走廊上,两旁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左右各四。天花板上的老旧灯管忽闪着,光线忽明忽暗,四周都是暗红色,像是干涸的血。墙上贴着墙纸,那是一幅幅宛若用朱砂作成的画,深红的绘卷上充斥着火与杀伐。 --一棵枝蔓无边无际的断树托住了半空中那轮象征永不坠落的满月,盘旋的巨龙展开双翼在天空咆哮,远处的海翻起滔天巨浪,巍峨的虚影从中踏出,人类浩荡的军队纵马持戈。 顾谶茫然地站在走廊中间,四下无声。 这是他第一次使用‘梦貘’,这个让人坠入无边梦境,在沉沦之中不可自拔的言灵,对于他和康斯坦丁来说,不该是双向的,因为他们并没有相同的噩梦。 可现在,这里显然不是卡塞尔学院的体育馆,也没有谁拥有这种不令他发觉就让他陷入幻境的伟力,即便是路鸣泽。 顾谶余光扫过在金属铭牌上刻着房间号的房门,选了就近的一间一脚踹去,但房门纹丝不动。他继而试图去转动把手开门,门锁之中亦像有灌入的铁水那般。 他打不开门,每一间都是这样,而走廊的尽头看似有拐角,跑过去的时候才发现都被有形的墙体封住了。上边是一样的血色绘卷,折翼的龙从天空陨落,参天的古树支离破碎,满月掉在海里,掀起的巨大海浪淹没了整个世界,如虫蚁般的人群四散奔逃。 顾谶定定看了良久,某一时刻,蓦然回头,走廊尽处的房门半掩着,像是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又好像是有什么人刚刚开门离开。 他朝那边走去,走到那扇门前,明明敞开着一条门缝,从外向里看却只有一片漆黑,就像望向室外的深夜。 犹豫只在片刻间,顾谶推开了门,随着身后灯光的涌入,地板上的光影首先清晰,有一道小小的影子,从一旁投落。 他怔了下,低头看过去。 那是一个只穿着单衫的少年,正靠墙蜷缩成一团,咬着拳头瑟瑟发抖。许是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他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却看不到任何焦距和光彩,脸上还有泪痕,他小心地试探着问,是你来接我了吗? 轰!顾谶只感觉像是被巨锤击中,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口蔓延,眨眼传遍全身,他再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只是在无穷的黑暗中下坠,像是步入了深海中的归墟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秒,他睁开了眼睛,扑面而来的是丝丝灼热,好像正面对一个大火炉,让他不禁朝后退了几步。 顾谶看清了眼前场景,熟悉的布满龟裂的体育馆走廊,面前是默然站立如石刻的康斯坦丁,对方仍紧闭着双眼,只不过额头中心却裂开了一道缝隙,一只赤金色的眼睛正缓缓转动。 第三只龙眼,他的要害。 顾谶却悚然一惊,对方显然比他更早一步脱离噩梦! 他难免惊恐,吃惊于康斯坦丁或者说面前少年不符合外表的强大内心,也因为自己在梦境中所看到的未知画面。 “原来你跟我一样。”带着寡淡笑意的声音从康斯坦丁的嘴里说出,他睁开眼睛,黯淡无光却又亮得让人心底发颤,“但我比你幸运,因为哥哥没有抛弃我,我知道他在哪里,也会找到他。” 两千多年的孤单早已让他的内心千锤百炼,而诺顿是他唯一的执念。 顾谶有些不明白,像还没回过神来。 “让我去找哥哥吧。”康斯坦丁嘴角牵动,在火光的映衬下,他的笑算不上好看,却单薄孱弱得让人无法拒绝,好像这是等待了千百年的祈愿。 顾谶始终沉默。 “我去找他了,你别跟来。”最后,少年与他擦肩而过,偶尔溅出的流火在他衬衣上烧出破烂的洞。 顾谶没有在意,只是背对着说:“再见,康斯坦丁。” 少年离开了,空气中的灼热很久才散去。而他摊开手掌,手心里是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枚棱形晶体,里面赤色的光泽流动变化,宛若岩浆。 这是直接来自青铜与火之王精纯的龙血,与从其血裔中提纯出的有本质的不同。 因为这不仅可以给顾谶续命,作为掌握白王权柄的他,还可以以此‘拷贝’青铜与火之王的言灵。 87.无情 顾谶抓起地上破破烂烂的西服外套,抖了下,烧焦的棉质和纤维簌簌飘落。 他朝外走去,过道尽头是卡塞尔学院明亮的灯光,驱逐了浓郁的夜色,人声遥遥可闻。 他从后门的安全出口走出来,硝烟只是些微,清凉的风混着秋天时候山林间的味道,他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胸腔有力震动着,吐出那口浊气,才感觉活了过来。 就好像在酷热时喝了冰镇的啤酒一样。 “看起来感觉很不错。”一个声音,从门口的墙边传来。 顾谶对此并不感到意外,那是个老人,一丝不苟的整齐白发和一身黑色的西装,他背着手,面带笑容,是弗罗斯特·加图索。 “你怎么在这?” “本来还有昂热,不过我把他打发走了。”弗罗斯特说:“我知道你一定能把握住机会,人在想要活命的时候最能爆发出潜力。” 他有些期待地看着面前之人,即便是看到那身破烂的衣裳都像是在看一种勋章,那是屠龙勇士以血铸就的殊荣。 顾谶当然知道他在期待什么,所以摊摊手,给他个灿烂的微笑。 弗罗斯特的表情一下就僵住了,他语气干干道:“没杀掉?” “打不过他啊。”顾谶撕开衬衣,胸前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大片血污,就像被千刀万剐那样,看起来十分唬人。 而实际上,这也只是被烧灼后反复新生又坏死的一些血肉罢了,如果用水冲去,底下就是最上等白净的皮肉,顶级的刺身都没有那么完美,完全能称得上是浪里白条。但可惜,他当然不会给一个老头子看。 弗罗斯特面无表情,他显然不是个傻子。 良久,他叹了口气,“好吧,只要你还活着就够了。当然,如果你下一句要告诉我你其实连他的龙血都没有得到,那可能你得先给我准备一副好的棺椁,然后再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顾谶笑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在我变成那东西之前一枪爆掉我的脑袋。” “我下不去手。”弗罗斯特转身,背着手朝前走。 顾谶跟了上去,“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是一直没走。”弗罗斯特淡淡道:“我一直在密歇根湖畔钓鱼,就是在等这一刻。” “失望吗?” “实话说,有点。”弗罗斯特顿了顿,“我不觉得无法彻底掌控力量,不稳定状态下的康斯坦丁会是你的对手,而我已经支开了昂热。” “事前你也没跟我说你还在。”顾谶嘀咕道:“你们怎么都这样,都有自己的计划,还以为我全都能猜到似的。” “我以为我们会有默契。”弗罗斯特遗憾般叹气,对他所说的‘你们’并未放在心上。 “你真的支开了昂热?”顾谶左右看了看。 “相比你来说,他更在意路明非。”弗罗斯特像是没看到他一惊一乍的样子,“而且我在校董会还是有点威严的,不用担心那些不必要的目光。” “我该觉得失落吗?” “你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在意你的。” “...你这话让我起鸡皮疙瘩了。”顾谶伸出胳膊,“不信你看!” 弗罗斯特当然不看,相比较年轻人,他的年纪的确不适合熬夜,尤其是像保姆一样盯了好些天。现在看到眼前之人没事,他的精神难免放松下来,而一放松下来,疲倦就爬到了脸上。 他想舒服地睡一觉,当然,如果能有一杯红酒助眠就更好了,不过一定不能是身边这家伙兜售的罗曼尼康帝。 至于康斯坦丁,就交给昂热去头疼好了,他自然会处理掉。 正出神遐想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顾谶这么问:“或许,你有没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什么?”弗罗斯特愣了愣。 “就是小时候的照片。”顾谶说。 “没有,你不喜欢拍照。”弗罗斯特摇头道:“不要问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 顾谶想了想,没有太多的印象。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弗罗斯特难得开了个玩笑,“难道康斯坦丁还想看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跟你叙叙旧吗?” “也说不准是想交流一下做人的心得。”顾谶煞有其事道。 弗罗斯特看过去。 顾谶耸肩一笑,“我就是随口一问,你别多想。” “你这个态度像此地无银三百两。” “有吗?” “有!” 四下渐渐刮起了风,路灯下拉扯出两道长长的影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走进夜色中。 …… 偌大校园里,各个小队正在向英灵殿的方向汇集,在明亮的光影中像一条条发光的长蛇。 英灵殿顶的雄鸡上,站着一个光明耀眼的人影,是那个暴虐的龙类,他正对着整个校园发出嘶哑的呼喊。 奔跑中的学生们对着他射出弗丽嘉子弹,源自凯撒(其实是苏恩曦)提供的情报。 --青铜与火之王对于领域内的火焰和金属拥有绝对的权力,所以金属子弹是无法杀伤他的。但他不具备操纵非金属的能力,所以除非他的领域崩溃,否则射击他,弗丽嘉子弹远比实弹有效。 此刻,如血的烟雾把康斯坦丁彻底笼罩起来,他挥舞着手臂来遮挡自己的脸,继续呼喊。 “哥哥!” 真像是个怨灵,叫人不寒而栗。 顾谶坐在加长林肯里,拿手绢仔细擦拭着镜片,看着那个与世界为敌的身影,耳边是凄厉无助的呼喊。 旁边,弗罗斯特正在开一瓶红酒,态度十分认真,就连倒入杯中的量都精准得让人惊叹。想必就算加图索家族在他有生之年没落,他也能凭这份手艺在西餐厅混一份不菲的薪资。 弗罗斯特嗅了下红酒的味道,缓声道:“原谅我多话,是因为她的缘故么,对违背了当初承诺的逆族,你正变得心软,这不是一个好现象。” “我只是忽然觉得,他有点可怜。”顾谶说出口,然后立马举手,“好好好,我知道你肯定会说我更可怜,所以我们别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不是,就干喝?牛排呢?” 弗罗斯特刚刚是有话要说,不过确实是被他拿话堵回去了。 “红酒一定要配牛排吗?”他配合地略过了刚刚的话题。 “如果不是为了填饱肚子,鬼才喝这个,又不下饭。”顾谶撇嘴。 “那什么下饭?”老人好奇道。 “当然是石...”顾谶怔住,不作声了。 弗罗斯特伤感道:“我为刚刚所说的话道歉,这时候你还能关心吃,不是心软,而是太无情了。” “你明明也在品酒!” “那不为我们都无情碰一下杯吗?” “……” 88.眼泪 英灵殿上方,康斯坦丁看着在草坪上狂奔的老唐和芬格尔,浑身骨骼发出震耳的爆响,后背的皮肤撕裂,一对原本贴在背后不甚起眼的膜翼猛地张开,上面鲜血淋漓。 与此同时,昂热出现在了草坪上,他豹子般下蹲,以一个年轻人的姿态蓄积了全部的力量。龙文吟诵声横穿校园,高处的龙类也低头看着这个老人。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老人的‘灵’在黑暗中瞬间放大。 某一时刻,或许是顾谶端起高脚杯的时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珠转动,忽然觉得整个校园范围内的时间似乎忽然慢了。 那些奔跑的学生,那舒展膜翼的龙类,甚至是风吹树叶的摇曳,火焰的翻腾,都变慢了。 身边的弗罗斯特还在品酒,嘴角慢慢张开,红色的液体进入口腔,有一滴顺着嘴边滑到了修理整齐的胡须上,他的眼睛里有疲惫,更多的还是惬意,以慢动作眨着眼皮。 顾谶忽的伸出手指在他眼皮上翻了两下,看着老人的眼睛像窗户般一开一合。他笑起来,然后无声地看向车外,脸上无悲无喜。 视线里,昂热快得像是豹子,越过草坪,沿着消防扶梯飞身登上英灵殿的屋顶,就像武侠小说中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 “路明非!”昂热的声音在空气中炸开。 顾谶目光移动,路明非端着一把狙击步枪,趴在那栋在‘君焰’的对轰中,成为废墟的教堂钟楼窗边,在他旁边好像还站有另一道模糊的身影。 而这一刻,在那个一往无前地冲向康斯坦丁的老人身上,历代屠龙勇士的身影重现了。在还没有科学的时代,他们就是这样靠着血统的优势、勇气、牺牲,突破身为人类的局限。 龙类身边,炽炎放射,只是速度远比刚才慢了许多倍,就像是慢镜头播放。昂热在爆炎的缝隙中切入,在近身的刹那,挥舞折刀,旋转身体。 康斯坦丁的两条手臂跌落,而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老人已经闪到了他的身后。 他的额头中心裂开了,那是昂热以折刀在那里竖着划了一记,一只赤金色的眼睛从伤口中爆出,却如疲乏般暗淡。 被斩掉双臂后的康斯坦丁无从遮挡,一声缓慢而悠长的枪响,那枚贤者之石琢磨而成的子弹在空气中慢悠悠地飞行,顾谶能看到它在半空留下的白色轨迹,看到它命中。 ‘言灵·时间零’的领域散去,龙眼上爆出了灼热的血,康斯坦丁捂着额头发出嘶哑的咆哮,他闪动膜翼,飞离英灵殿的屋顶,向着狂奔的老唐扑去。 “更换实弹!”所有学生的通讯频道里,都响起昂热的声音。 他们无暇思考,也不必思考,他在这所校园里是绝对的领袖。 数百支枪更换实弹,瞄准了黑夜里滑翔的龙类,他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在黑暗里还有老唐这么个人。 康斯坦丁降落在老唐的对面,他的背后,数百发子弹滑入枪膛,撞针激发底火。 他意识到接下来将发生的事了,他忽然张开了双翼,像是张开了巨大的屏障,把老唐牢牢包裹在其中。 枪火把暗黑里的校园整个点燃,数以千计的实弹命中康斯坦丁的身体,在要害被击碎之后,他失去了那种命令金属的言灵之力,只能用后背和双翼去阻挡。 学生们不断地更换弹匣,直到射空了所有弹匣,他们不敢停,在这样暴烈的弹幕中,那个龙类始终死死地站着,没有倒下。 “真是顽强的生命力啊。”弗罗斯特感慨般说着,然后看了眼身边之人,忽然愣住了。 顾谶脸色沉凝,像是月色眷顾阴影中置放的雕塑,流淌着淡淡的微光,而一滴泪正从眼角滑落,留下细细的泪痕。 “我以前不知道什么叫鳄鱼的眼泪,现在我知道了。”弗罗斯特幽幽道。 “我是真的伤心。”顾谶45°角仰头,下颔线刀锋般冷硬,“早知道他们会爆掉他的力量之瞳,给我多好。” 弗罗斯特看着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只是冷笑。 最后一颗子弹离膛,校园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场间所有人都静静看着硝烟里那个神一样展开双翼站立的身影。 康斯坦丁破损得像是一具被钉在十字架上的朽尸,身上无数透明的弹孔。龙类的骨骼再柔韧,在失去了言灵之力以后,也不过只是一种好的材质而已,张开的膜翼上所有骨骼和关节都碎成了粉末,正在一片片下坠。 他不再流动光辉了,变成了惨淡的灰白色。 他对着老唐疲倦地笑,“哥哥...” “不,不要找我,我不认识你!”老唐尖叫着转头往外跑。 康斯坦丁朝花坛那边看了眼,顾谶坐在车里,与他隔着一扇窗相视。 他们离得有些远,明明看不清彼此的眼神,却好像有某种奇怪的牵引,能令他们读懂,几千年过后,这将是他们最终的道别。 最后,龙类艰难抬头,定定望着那道惊惶而逃的背影,身躯就这样坍塌了。 顾谶眼睛闭了闭,扯开残破的衬衣,将那颗棱形的赤红晶体按进胸口,没有血淌出来,如同沉溺一样,晶体消失了,伤口眨眼愈合。 弗罗斯特像是没有看到,只是偏头看着另一边,那是老唐逃向的环山公路,那里炽烈的火焰缠成一团升入夜空,火焰在高空中爆开,仿佛有双翼在那里贲张。 “龙骨十字,龙王诺顿,终于展露愤怒相的本尊了。”他轻声道:“他完全复活了,以殉道者的灵魂。这就是昂热的目的么?彻底杀死四大君主。”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应,但身边传来的一声呻吟无疑是最好的回应。 弗罗斯特面无表情地看过去,顾谶正在身上挠痒痒。 “难道康斯坦丁的血里带着跳蚤吗?” “...是干掉的血黏糊糊的,我得去洗澡!”顾谶懒得理这个会说俏皮话的糟老头子,直接推开车门跳下去。 浓重的硝烟随着打开的车门灌进来,弗罗斯特皱了皱眉,朝外喊道:“我这次真的要回去了,昂热虽然很不讨人喜欢,但是个值得信赖的家伙,你自己也要小心点。” 顾谶背对着挥了挥手。 89.阑珊 “我去,老顾,你这身衣服怎么回事?让喷火龙给喷了?” 在顾谶走到草坪附近的时候,芬格尔忽然冒头,猫着腰抱着胳膊就过来了,架势很像要跟你唠嗑的小老弟。 “显而易见。”顾谶耸耸肩,他的西服早就丢在了垃圾桶,现在破破烂烂的衬衣外面套的是弗罗斯特提前准备好的衣服,不得不说很体贴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芬格尔笑着给他竖了个大拇指。 此刻,硝烟渐渐散去,四下的学生有些茫然地看着场间千疮百孔了无气息的龙类,又面面相觑。 此前避难的教授或导师们开始指挥着清理现场,首要当然是将康斯坦丁装车带走,至于被烧焦的草坪和破坏的周围建筑,这时候已经顾不上了,维修部的前海豹突击队员们安静而专业地处理着这一切。 芬格尔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就是不可一世的龙啊,那么强大,想不到就这么死了,真令人唏嘘。” “有吗?”顾谶随着他说。 “难道你看到这一幕,没有什么感慨吗?”芬格尔惊讶看他,就像在看一个感情无法互通的冷血生物。 顾谶想了想,说:“很像东北凌晨的菜市场,商家们收拾干净摊位准备开早市。” “……”芬格尔有些理解不能,他有时候真觉得这家伙的比喻很奇怪,奇怪到怪接地气的。 “你不是南方人么?”这时,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诺诺将提着的微型冲锋枪丢到维修部的皮卡上,拍拍手走过来。 “我应该是北方人。”顾谶说。 诺诺挑了下眉,显然没想到他会真的回答这个没有营养的问题。 “凯撒...不,我们学生会主席呢?”芬格尔搓着手,很狗腿地说:“多亏了他跟手下的精英阻挡了恶龙的步伐,并想出了用弗丽嘉子弹对付龙类的办法,我们才能完成屠龙的壮举!他是当之无愧的英雄啊,英雄在哪?” 他左右四顾,好像一旦看到凯撒就立马去要签名一样。 “他被校长叫去了。”诺诺白了他一眼,“还有,想到用弗丽嘉子弹对付龙类这个办法的人是那个入侵者。” “入侵者?”芬格尔啧了声,“真不愧是诺诺,都不屑记住对方的名字吗?” 诺诺当即给了他一记眼刀。 顾谶看着两人斗嘴,低头笑了下。 “嗨。”几人身后,比往日还要蔫,肩膀还要垮的路明非笑容勉强,抬手打了个招呼。 他在钟楼上的时候就看到了走到一起的三人,往这边走来时忽然有些踌躇,因为他们待在一起说笑的氛围太融洽了,融洽到他这个刽子手过去会格格不入。 但路明非还是喊了一声。 芬格尔看到他后,直接过来勾住了他的脖子,“师弟你还活着呢?” “废柴兄你都还没死,我怎么舍得先走一步啊。”路明非脱口而出。 这一刻,刚刚在那栋老旧教堂里染上的阴霾忽然就消散了,即便是晚上,也好像是站在了阳光底下,让人感觉暖洋洋的。 “人没事就好。”顾谶说。 “你身上?”路明非眼神动了动。 “不小心蹭的。”顾谶不在意地笑了笑。 诺诺瞥他一眼,“是得加强锻炼了,老男人手脚都不麻利了。” 她还记得之前顾谶在‘君焰’爆发时将她挡在身下的一幕,心底早就对他有所改观,起码不仅仅是见面打个招呼的关系了,可以说是朋友,并非因为路明非作为纽带。 夜已经深了,他们继续待在这里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所以几人就边闲聊边往宿舍楼走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聊的,多半是芬格尔在制造话题,无非是拍凯撒和学生会的马屁,顺便谴责一下刚刚那个暴走的龙类,并且安抚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反正是怎么狗怎么来。 路明非就一阵附和着,但他很快就发现顾谶只是淡淡地笑,而诺诺抄着手,总像在出神。 “收到凯撒的礼物了吗?”他没忍住问出来。 “什么?”诺诺愣了下,就连芬格尔都一下闭口不言。 路明非挠了挠头,干巴巴道:“今天是你的生日嘛,然后你们在英灵殿告别的时候,他不会忘记了这件事没说吧?” “噢,这个啊。”诺诺将耳边被风吹乱的发丝随手挽了下,“他说要送我本书,他自己写了出版的。” 路明非嘴唇动了动,半天才说那也挺好的。 芬格尔对这个呆头鹅师弟是暗暗摇头,然后大咧咧道:“诺诺的生日可是我们学院最大的秘密之一,无数小男生想要打听都没有门路,师弟你刚来是怎么知道的?” 说着,他悄悄捅了捅顾谶的腰,给他一个‘僚机’都懂的眼色。 顾谶扶了扶眼镜,“是啊,非是怎么知道的呢?” 诺诺漠然看他,“当然是我告诉他的。” 顾谶当即选择闭口不言。 “那师弟送了什么礼物?”芬格尔好奇道。 路明非抓了抓头发,忽然有点尴尬,路鸣泽给他的‘作弊码’的确是召唤了漫天的烟花,在山谷间盛放的花火中美轮美奂的是诺诺的脸。他见识到了最美好的事物,却无法与人分享,也不能承认这一切。 或许等明天,学院的论坛里就会说那场灿烂的烟花是凯撒的手笔,也只有他才这么浪漫又那么有魄力,恐怕就算路明非说出来也没人相信是他搞出来的。 芬格尔从他的表情中大概猜到了什么,知趣地没再call他,而是笑着对顾谶说:“老顾,作为教员,又是大人,你是不是也得表示一下?” “0点都过了。”顾谶随口道。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以前也就只给路明非送过生日礼物,还是这小子以一副看似腼腆实则充满暗示的模样要的。 而本来没往心里去的诺诺一听他这话,顿时撇嘴,“反正送我礼物的人很多,不差顾教员一个。” 她背着手,昂着头走在前头。 路明非咬了咬下唇,他记得在山谷时诺诺说从小到大都没收过几份礼物,记得当烟花绽放,她轻盈如一只小鹿的步伐,记得自己心里揣满怀的开心。 他便轻轻拽了拽顾谶的胳膊。 顾谶偏头看了他一眼,犹豫着低声:“我真没什么能拿出手的...” 他忽然顿住,因为手在裤兜里摸到了之前被忽视掉的东西。 “怎么了?”路明非不解。 顾谶拿出手,一颗颗星星成串,从他掌心坠下,那是下午时他折的糖纸。 “师姐!”路明非先是一愣,然后欣喜地喊了声。 前方,诺诺疑惑回头,路灯打落暖色的光,她看到了并肩凑在一起的三人,他们都在笑着,还有一颗颗五彩缤纷的小星星,随着走动在她眼底闪烁。 稚气未脱,又单纯美好得让人心头一热。 90.阿控 公寓。 顾谶一番洗漱后,惬意地将自己摔到床上,在柔软的被子上翻滚,直到将自己裹起来,才发出一声舒适的长叹。 “哪里都不如自己的被窝好啊。”他踢着被子打滚,自己突然乐得咯咯大笑。 过了会儿,他拿过手机,习惯性地在睡前登录论坛,看一会帖子。然后就看到了私聊的留言。 izumi:「最近怎么都不见你发帖了?」 是一个小时前的消息,那时候整座学院正处在高度紧张之中,所有人都像在准备一场战争。 顾谶趴在床上,下巴垫着枕头,双手飞快打字。 od7:「因为换了份正经工作,暂时先告别一下以前的营生。」 他回复之后就切回了论坛界面,因为想着这只是论坛而已,又不是qq那样的社交软件,多半都是留言,应该没有人会专门等着消息来回复。 但只是几秒钟,手机振动,后台弹出了私聊窗口的消息。 顾谶愣了愣,旋即失笑,诺玛之前说过这个名为‘izumi’的id背后是个女生,那看来是有够无聊的。说不定是偶尔有了门路,时间又多的大学生,因为从言谈上看并不像是专业的骗子,没那么多弯弯绕。 izumi:「什么正经工作啊?」 od7:「老师。」 izumi:「你在组织内部升级啦?现在开始给新入伙的开讲了吗?(吃惊)」 od7:「是正经大学的老师。(流汗)」 izumi:「想不到你还是高学历骗子。」 顾谶看到后,不免撇嘴,什么叫骗子,周瑜打黄盖那叫骗吗?他这是劫富济贫好么! od7:「...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izumi:「大学生活怎么样?」 od7:「挺好的。」 izumi:「有多好?」 顾谶歪了歪头,这该怎么说,外国食堂的羊肉水饺不错?还是刚入校没几天就经历了龙王复苏这种要命的事? 他打字:「挺刺激的。」 与此同时,远在异国的北方城市正值下午,少女坐在床沿,白皙健美的小腿微微晃着,正对面是巨大的落地窗,夕阳渐沉,几只麻雀叽喳飞过。 橙红的曛光在她脸上染了一层温柔的光晕,那样期待与美好。夏弥唇角轻抿,带着微微笑意,看到顾谶发来的消息后,暗暗啐了一口。 葱白般的指用力戳着屏幕,‘流氓’二字就这么顺着数据流回复过去。 顾谶愣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 “想什么呢?”他莞尔一笑,觉得有时候的确跟不太上年轻人的思维。 od7:「懂了懂了。」 izumi:「你这样我会很尴尬。」 od7:「怎么了?」 izumi:「搞得好像是我想歪了似的。」 “本来就是。”顾谶嘀咕一声。 接着,对方问他从社会突然步入大学,有没有发生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毕竟是从以前的跟老江湖打交道转而变成跟年轻人相处,感觉会不会不一样。 她言语间透着好奇,那是很明显的一种对陌生生活的探知。 顾谶觉得,或许自己刚刚猜错了,她应该不是大学生,可能年龄要更小一些。 莫非是从小在假酒诈骗团伙长大的小姑娘?虽然耳濡目染长了许多本事,但在那股机灵劲儿之下还有不谙世事的天真和懵懂。顾谶是这么想的。 他翻了个身,变成侧卧,然后这几天在卡塞尔学院经历的事情一一掠过脑海,最终定格在不久前诺诺收下那一串廉价的小星星,路明非傻笑着挠头,比她还开心的画面。 这是在应接不暇的诸多变故和不适应中,唯一令人心情放松的事情了。 od7:「倒是有一件开心的事,今天是上次开导过的少年喜欢的女生的生日。」 izumi:「等等,别人喜欢的女生过生日,你为什么会开心?」 od7:「她收下了礼物,很寒碜的,是我用糖纸折的星星。」 izumi:「所以你还送她礼物了?」 od7d:「是啊,怎么说也是朋友嘛。」 但直到顾谶忍不住犯困,蒙头睡了过去,都没有再收到回复... bj,出租屋里,夏弥将手机随手丢在一旁,整个人朝后倒在床上,鼓着嘴看天花板。 给女学生、别人的女朋友送生日礼物,真有你的!她一阵冷笑。 少顷,夏弥忽的坐起来,走到旁边的衣柜,拉开小抽屉,拿出了一个黑色长条的礼品盒。 包装并不是很华丽,但她动作却轻柔,解开上边的彩带,打开后,一条红色的围巾静静躺在里面。 她轻轻划过柔软的针织边,抿了抿唇,眼底蕴满了笑意。 但片刻后,她就将之重新放回了小抽屉,靠着柜子,定定望向窗外。橘红的日轮渐渐沉没在远处的楼宇之间,房间里的暗一点点将她笼罩。 …… 次日,一早。 “学生会主席恺撒·加图索,豪掷价值数万美金的烟花祝贺女友陈墨瞳生日。 昨夜有人在山谷中燃放了特制烟花,并且显示‘nono,happy birthday!’的字样,而昨天恰好是‘红发巫女’陈墨瞳的20岁生日。 注意!就是在这些灿烂的烟花中,恺撒手持双枪正在英灵殿和侵入校园的陌生人恶战,枪击龙王诺顿! 虽然他这种拉风的事情做得太多,多到让人麻木了,不过我们校园新闻网的兄弟们还是不得不说,恺撒啊,你又一次情圣了,你情圣得让我们不好意思不把你放在头条!” 洗手间里,顾谶边刷牙边看着手机上的新闻,这是校园新闻网首页的头条新闻,标题就是金灿灿的《恺撒,你还能更情圣一点吗?》,一看就出自芬格尔的小弟们之手,或者干脆就是这家伙主笔的。 新闻的配图是黑色的天幕下,巨大的烟花绽开而后坠落,如同燃烧着的黄金粉末。而被烟花照亮的,是一条闪着银光的瀑布,从山顶飞坠。 至于当事人诺诺则全然不见踪影。 顾谶吐出牙膏泡沫,想到昨晚她是跟路明非一起出去玩的,而这种浪漫的事情...或许除了凯撒,路鸣泽那个兄控也能干得出来? 咦惹~他认真漱了漱口,啥啥控是最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了。 顾谶擦干净嘴边,对着镜子哈了口气,然后擦了擦,多角度看着其中精神饱满的人。 还好我什么控都不是。他露出笑容,今天又是被自己帅醒的一天呢~ 91.前夕 “青铜计划?” 顾谶一杯热茶还没喝,准确来说,是在刚刚端起的时候,听到了面前之人的话,然后又给放了回去。 时间是早上,地点是昨晚被破坏了七七八八今早却修缮完好的教堂的钟楼,人物是靠在写字台上一身得体黑西装的昂热,以及坐在对面打扮骚包的老家伙。 昂热还是那副样子,端着咖啡慢慢品着,很绅士。 而另一个老家伙就不同了,他的骚包不仅体现在言谈举止上,就连打扮都是那种过时的潮流,六七十年代的牛仔装扮混搭着花色的衬衫,怎么看都很另类。最主要的是这家伙还自我感觉良好。 顾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格尔德·鲁道夫·曼施坦因教授的父亲,卡塞尔学院的副校长,拥有‘守夜人’之称的尼古拉斯赵四...不是,尼古拉斯·弗拉梅尔。 芬格尔口中的老尼,但他之前更顺口地称呼对方是老泥巴。 “你是教员,是弗罗斯特推荐的精英,更是年轻人。”老牛仔认真道:“年轻人就得有冲劲儿,敢打敢拼,像我年轻的时候就是酒吧杀手,迷倒过无数少妇...” 昂热不得不咳嗽几声,打断他的不着调。 “昨夜的事故,想必你能猜到,是一个初代种苏醒了。”他放下马克杯,“而龙类的苏醒还会加速,我们将在2010年2月,在长江执行一项屠龙任务,代号‘青铜’。” “可屠龙这种光荣而伟大的任务,不应该是执行部的工作吗?”顾谶委婉地表示拒绝,“而我只是一个刚上任的教员,严格来说,是走了老罗的后门进来混资历的降落伞。” 他已经从康斯坦丁那里拿到了‘王血’,他不禁可以续命还可以拷贝对方的言灵,青铜与火之王对他已经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了。他现在暂时可以静默了,等弗罗斯特那边展开计划,而冲在前头的应该是路鸣泽,那个满脑子复仇并幻想再次君临天下的中二病患者。 “我的天!”守夜人捂了捂额头,对昂热说,“老伙计,我就知道他是为了钱才混进来的,说不定就是弗罗斯特不好安排的私生子,才推到了我们这里。” “你够了。”昂热无语地看他一眼,然后道:“原本这是执行部的工作没错,但执行部的人员分布在世界各地,一部分还要留守学校,人手不足。所以这一次的行动将由曼施坦因教授带队,学生会也就是凯撒派遣部分实习人员。” 顾谶深以为然道:“曼施坦因教授是个好人,很负责,而且能力足够担任这次的领队。” “我喜欢这家伙。”守夜人朝他一点下巴,对昂热说。 “是的,我也承认他的确很对你的胃口。”昂热捏了捏眉心,不得不正色起来,“但他们的战斗力还稍有不足,需要补充人手。” 顾谶说道:“可我只是个讲故事的教员,而且还没给学生们上过一堂课。” “不必妄自菲薄,也不必觉得遗憾。”昂热微笑道:“这次的行动就是最好的社会实践,而你们小队的学生也都是最棒的,你一定会给他们上一堂生动的课程。” 这就成‘你们’了?顾谶愤愤地屈起手肘,给两个老家伙展示自己的肱二头肌,以示它并不强壮。 昂热摇头道:“坦白说,昨晚我在体育馆找到了一些东西。” 守夜人跟老伙计的配合已经炉火纯青了,当即从屁股底下抽出了一叠皱巴巴的报告纸,放在乱糟糟的桌上后,用手刮了两遍才稍稍抚平。 昂热说道:“那应该是你的血,龙血比例稀薄到几乎检验不出来,但只是分离出的那一点点,无论是纯度、活性还是其中蕴含的巨大能量,都令人心惊。” 他顿了顿,语气微沉,“就像是活着的龙!” 守夜人那张虽然被岁月甩了几巴掌但依然英俊的脸上满是深沉,“如果不是这么大落差的血统比例,现在你应该被危险隔离了。” 顾谶沉吟道:“有没有可能是你们搞错了,那其实不是我的血?” “当时在体育馆的人类,只有你跟...”守夜人一愣,旋即难以置信道:“你该不会是想说,那其实是弗罗斯特的血吧?那个老家伙跟康斯坦丁肉搏了?” 顾谶想了想,摊手,“好吧,确实不太能让人信服。” “你的确是不一样的,想必这也是能得到加图索家族青睐的原因。”昂热说道。 “但我血统很稳定,也很安全。”顾谶喝了口茶水,是普洱,有点凉了,不太好喝。 “从现场的破坏程度来看,你们并没有肉搏。”守夜人说道:“所以你的言灵,真的是‘精神’属性。” “货真价实来自白王。”顾谶一脸坦然。 对面两个老人都是一怔,太坦诚了,坦诚的让人觉得奇怪,好像这是个不安分的家伙,没准什么时候就做出点让人发毛的事情。 “所以‘青铜计划’,我们需要你的力量。”守夜人说道。 顾谶在思考。 其实加入到这座堡垒中之后,他就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毕竟工资不是白拿的,吃住也不是白包的。而且这里也是最好的避难所,某种意义上的与世隔绝。 因为面前这两个老人以及诺玛的存在。 …… “什么,你答应啦?” 安珀馆里,同样被选召的s级路明非惊讶得下巴快掉下来了。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发了一封加入学生会的回复信,然后就被拉来当壮丁已经够离谱了,没想到顾谶被请去喝茶后,也被忽悠成了小队中的一员。 “校长说我是教员,应该以身作则。”顾谶说。 “可你只是社会实践学教员,不是讲故事的吗?”路明非替他不忿,“偶尔的外出也只是普通的行动,这可是屠龙啊老顾,要命的差事!” 他觉得自己傻乎乎地被诓来参加战前动员就够傻了,没想到顾谶比自己还傻。 成年人这么好骗的吗? 顾谶看着他脸上的着急之色,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膀,“安心啦,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路明非撇撇嘴,大概还想说几句打退堂鼓的话,但一个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接受吧,另一位一年级学生已经接受了。” 是凯撒,这个年轻人昂首挺胸地走过来,仿佛大家能接受这个‘要命的差事’,是一件无上的荣誉一样。 真不愧是被选召的孩子。顾谶背着手,面带前辈的微笑。 凯撒看着这个从不好好穿西装的青年教员,心头莫名一跳。 92.重逢 “什么神经病会接受?你骗我的吧?” 路明非看着走过来的凯撒,翻了个白眼,“你以为我傻吗?” 凯撒只是淡淡笑了下。 “确实是平静地接受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 顾谶看过去,是酒德麻衣口中的‘三无少女’,零。 她其实根本不用说‘平静地’三个字,不需要强调,她完全没波动的声音本就说明她很平静。超级平静,平静得好像有人跟她说要上个洗手间,而这完全不关她的事。 零穿着校服,走过来站在几人身边,那身订制的校服论尺码大概只能归类算儿童号,穿在她身上显得她格外娇小乖巧。 “你怎么会在这里?”路明非愣愣道。 “我也是学生会成员,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零反问。 “你那副冷冰冰的样子,不是摆明了说‘我谁都不甩’吗?怎么会参加社团活动?”路明非觉得跟她不算陌生,习惯性飙起了烂话。 “不,我非常热衷于社团活动,喜欢和大家在一起。” “你那张温度绝对是零下的脸上,怎么能看出‘热衷’二字来的?”路明非有些抓狂,“你想清楚没有?这种任务会死人的!你看看你,最多十八岁,看身高只有十四岁...你还有大好人生,想必还没有男朋友吧?这时候死了岂不可惜?” 零终于不那么平静了,冷冷地剐了他一眼,“闭嘴!” 路明非顿时老实了。 “总之,你已经知道一切了,现在你还是可以选择退学。如果放弃,就参加任务。”恺撒看着他,“那样我也会很高兴,因为我从来只跟最优秀的人合作,无论你是不是s级。而如果你是个胆小的废物,我都不希望看见你。” 路明非嗫嚅地看了看一副闲适模样的顾谶,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凯撒目光收回,拍了拍手掌,“全体注意,我们将开始为期两个月的集训,之后我们会飞赴中国,开启对龙族的第一场决战,内部代号,‘青铜’!” 场间所有人都看向他,看向这位当之无愧的领袖,但是无人说话,这是一场沉默的宣誓。 路明非蔫头巴脑地,觉得自己纯粹是被这帮疯子的伟大理想和坚定信念挟持了。 屠龙这种大事儿真是他干得了的吗? 其实他不愿退学的原因,跟什么理想、孤独、志向啊都毫无关系。 只是有那么个小小的理由,嗯...老顾勉强算在其中吧。 顾谶摸了下鼻子,刚刚莫名想打个喷嚏,但可能感觉没到,又没了。 诺诺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两人身边,拿胳膊肘捅了捅出神的路明非,“放心,你是我的小弟,我会罩你的,别担心!” 路明非礼貌地笑了笑,心想你连自己的言灵是什么都不知道,还大言不惭说罩我? 不过一想到这里,他立马看向顾谶,要说能罩住自己的,舍这个腹黑男其谁? 顾谶瞥他一眼,“上一次看到你这个眼神,我请你跟那条废柴吃了汉堡可乐顺带住了小旅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路明非捂了捂脸。 之后,他们每人都被分到了一身执行部的作战服,就是那晚古德里安穿的那种,穿在身上像绷着一层坚硬又紧致的皮肤,就像电视广告里常见的燃脂瘦身的内衣。 诺诺凑到顾谶身边,冷不丁道:“你的言灵是什么?” “一张帅脸。”顾谶随口道。 “……”诺诺。 可以,这脸皮很老男人。 尤其是她看到这家伙小心翼翼地四下瞄了眼,在想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发现他竟然开始翻作战服的裆部。 “你在干嘛?”她有些无语地问。 “看看里边是不是真的有纸尿片。”顾谶小声说:“最主要是不是新的。” 诺诺眼角跳了跳,很想问问他脑袋里到底装了什么,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二流作坊了,执行部还会在这方面跟你开玩笑吗? …… 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孩子们虽然整天在特训,不过用芬格尔的话说,那就是比起你们国内大学的军训来说,简直轻松得过分。 确实如此,毕竟军训不会让你想吃东西就吃东西,想摊在地上就摊在地上。也不是在炎热的日头底下,而是凉爽的体育馆。 训练项目最多的,是潜水和水下逃生。 学生会的精英们无愧‘精英’二字,个个都是浪里白条,憋气和潜泳没有不在行的,甚至在水里都能像鳄鱼一样360°旋转作战,下水的第一天就看傻了路明非。 当然,这小子也很努力,不只是因为这时候多学一点,拼命的时候就能少流血,更多的是因为芬格尔说的话,那条败狗竟然想等他嗝屁之后继承他的校园卡! 这就不能忍了,路明非铆足了劲儿,硬生生在两个月里将一身排骨锻炼出了两块腹肌... 但集训也不全然是痛苦的,起码他跟凯撒还有学生会的精英们混了个半熟,再就是几乎每天都能看到诺诺...嗯,潜水训练中穿潜水衣的诺诺。 作为领队的曼施坦因偶尔也会来看一眼亲爱的队员们,他不需要参加集训,到时候他会坐镇中枢指挥,他的言灵‘蛇’将成为指引。 至于顾谶,这个自诩为旱鸭子的男人,在诺诺捏着拳头说要教会他游泳和潜水的时候,已经跑路了。 他回了国,在集训快要结束,大家已经开始为屠龙做最后准备的时候。 …… 深秋时节,天气渐寒。 华灯初上,街上行人如织,车流往来间,一片匆忙。 拎着购物袋的少女刚刚从商场里出来,外边有些冷,她将围巾掖紧了些。 回家的路她已经走过了无数遍,每天都是相同的景色,就算多些吵闹也不会令人感到新奇。 她低着头,小脸埋在领口,看着脚尖,路边的广告牌闪烁着亮起了灯,她下意识驻足,朝旁边看了眼。 那是蛋糕店,玻璃门上挂着斑斓的彩灯,柜台里摆着的蛋糕上画着幼稚但让人心情很好的图案,只是每一个看过去就很解压。 她静静看了会儿,才要离开,但刚转过身就愣住了。 路灯下,熟悉的身影正望着这边,笑容温煦平和。 啪嗒,夏弥手指一松,购物袋掉在了地上,几颗青桔朝前滚去。 顾谶俯身捡起橘子,走到她的面前,看着她因惊讶而微微张开的唇,还有怔然水润的眸,将购物袋重新装好,拉过她的手,递到她手里。 微凉的指尖触碰到手心,夏弥浑身一颤,这才反应过来。 …… 当异日重逢,愣神而欲跃出胸腔的悸动,正是这个无法预测又不受控制的瞬间,爱情故作平凡地降临在我们的人生里。 93.回声 “你...” “我怎么会在这?” “嗯...” “回来办点事,路过就在了。” 夏弥唇角抿了下,“你在南方,怎么会路过bj?” “巧合?”顾谶笑着说。 夏弥当然不信,只不过她还没从猝然的相逢中平复下来,一时只是碾着脚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你...回家吗?”顾谶问。 夏弥下意识‘嗯’了声,然后看他,“你什么时候走?” 顾谶眼帘低了低,“才刚见到...” 夏弥连忙道:“不是的,我是想说,如果不急的话,我请你吃饭吧。”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轻缓下来,眸子亮晶晶的,眼底映着晚霞、灯光和人影,憧憧间清澈柔软,代表了人世间所有美好的意向。 顾谶点点头,轻声说好啊。 他们走在路上,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天慢慢黑了,灯渐渐亮了。夜晚的喧嚣好像是刹那降临,置身其中的人们步伐轻快,相视俱是笑颜。 “你想吃什么?”夏弥问。 “来这儿应该是要吃烤鸭吧?”顾谶完全是外行人。 “吃面吧。”夏弥笑着看他。 顾谶摸了摸眉毛,“大老远来,你就请我吃这个啊?” 夏弥一怔,“你不是喜欢吃面吗?” 顾谶动了动唇,“我是觉得面条吃起来比较方便,而且还有汤,好消化还不噎人。” “那就吃面。”夏弥一昂头走在了前头。 顾谶目光在她戴的红色围巾上稍稍逗留,然后小跑两步跟上。 灯光璀璨的街,繁华都市里一间不大却人满为患的面馆,热气飘出门口,逸散在人来人往中。 顾谶的运气向来不差,两人在门口等了三五分钟,就在打算去前边店里吃麻辣烫的时候,有了空桌。 伙计将残羹端走,擦干净了桌子,夏弥点了两碗面。 面就是普通的拉面,大海碗盛着,每一碗里打一个荷包蛋。 “你能吃得上吗?”顾谶看着对面脸还没碗大的女孩。 夏弥只是‘嗯’了声,一手拿筷子,一手挽了挽领口,吸溜吸溜直接开始吃了。 她的嘴不大,滑溜溜的面条进的却快,不大会儿就已经吃了半碗。 然后在顾谶直愣愣的目光中,她随手从桌上酒篮里开了瓶啤酒,倒了半杯,筷子使劲儿往里一戳,浮起的酒沫滋滋响。 她眯着眼睛看顾谶,三根手指捏着杯沿,一口就下去大半,粉嫩的唇上水光湛湛,舒爽地发出喟叹。 顾谶眼睛眨了眨,一时间心口涌上莫名的情绪,热热的,又颤栗。 “你吃啊。”夏弥抬了抬下巴。 “在吃。”顾谶习惯性地将荷包蛋埋到拉面底下,然后呼噜吃面。 夏弥托着腮,歪头看他,也没有太多话要说,只是有种奇怪的放松和闲适,宛若毫无道理的安心。 “你怎么不吃?”顾谶察觉到她的注视,含糊地说。 “吃光了。”夏弥迎着他不解的眼神,朝他碗里的荷包蛋示意,“可以把你的荷包蛋给我吃吗?我看你好像不喜欢吃。” “不是不喜欢吃,而是最好的要留到最后。”顾谶说着就将荷包蛋戳到了碗底。 “小气。”夏弥撇嘴。 顾谶推了推眼镜,直接端起了海碗吃,有些不顾形象,却意外地让人看到也胃口大开。 夏弥低头看了眼自己剩下的小半碗面,又看看吃的很香的他,许是犹豫什么,只不过最后还是将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消。 …… 饭后,收拾掉碗筷的桌上,一碟花生米,一碟茴香豆。前者是夏弥点的,后者是顾谶要的。 夏弥手撑下巴,看着门外暗下来的天色,还有零零散散在烟火气里的人。 “你这段日子一直偷偷喝酒吗?”顾谶问道。 因为对面的女孩很快就喝了一整瓶,杯子里时刻都是三分之二。 夏弥回过神来,垂眸看着啤酒在杯里跳动,俏生生地一下下点着下巴,“不,平时只有觉得无聊的时候,才会喝一点。” “比如?”顾谶有些好奇,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抓着青春期的尾巴,可对眼前之人来说,‘青春’这种东西,好像太虚无缥缈了些。 夏弥低头笑了下,“每天都很无聊。” 顾谶表情中的玩笑意味稍稍敛去。 夏弥目光落在他的胸口,或者说其实漫无焦点,“我觉得每一天都很无聊,没有想见的人,没有想说的话,也没有想去玩的地方。有时候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做什么,想去哪里。偶尔也会出去走走,随便在一个地方歇歇脚,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后还是会回家。” 她脸颊酡红,秀眸惺忪,像是醉酒一样俏皮娇憨。是跟从前‘机敏活泼的外表下藏着不为人知的背负’完全不一样的一面,有点可爱。 顾谶却无暇他想,只是因为她刚刚说的话,那样轻的话,却像是倾诉那样带着重量。 “不过我不会带你回家的。”夏弥双手托腮,忽然笑起来,“不像你一样,没搞清楚对方的身份就随便往家里领,我不会的。” “我有吗?”顾谶伸手去够她手边的酒杯,虽然觉得区区啤酒不太能让她醉倒,可还是不想她多喝。 只不过手刚伸过去,就被拍了下。 “想喝你自己倒啊。”夏弥笑吟吟道。 “我不太能喝酒。”顾谶缩回手,默默揉着被拍红的手背。 “你不是做红酒生意吗?” “吃猪肉的人不一定会杀猪。” “这是一码事吗?” “...好像不是。” 夏弥白他一眼,“少废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喝乎?” “看来你上学时的确都在练舞了。”顾谶摇摇头。 “是在说我身材好么?”夏弥揶揄道。 “如果这是‘头脑简单’的高情商回复的话。”顾谶耸肩,自己开始倒酒。 夏弥脸色一变,冷哼,“你不是不能喝吗?” 顾谶看她一眼,敛眸,“突然想试试看。” “虽然不太能喝酒,但抱着想喝酒的心情啊。”夏弥拖了个长音,眨眨眼睛,“为什么啊?” 少女表情无辜,清澈的眸里像是对外界未知的探寻,这种又纯又欲的懵懂,最容易在不经意间撩人心怀。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顾谶有些局促地端起杯,“成年人想喝就喝喽。” “我们房东已经是成年人了啊。”夏弥促狭道:“原来是这样喽?” 见她故意学自己,顾谶白她一眼,“幼稚。” “幼稚。”夏弥又学他的表情。 “你够了。”顾谶无奈地笑。 “够了够了。”夏弥摆出凶凶的模样。 面馆里热气氤氲,灯光都变得朦胧,面对面的身影在折射的光影中丝毫没有模糊,一颦一笑都像印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94.风也来去 这座城市在夜里释放着她的魅力,无尽的灯光,霓虹闪烁,绚烂迷离到仿佛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那样虚幻不真。 马路边,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慢慢走着,小一点的偶尔会故意落后,然后跳着去踩前面那人的影子,总惹得走在前头的人转过身,表情那样无可奈何。可明明是这样,他们都在笑着,少女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另一道清朗的,仿佛纵容和宠溺的笑声。 “有风,你把围巾戴好。”顾谶倒退着走路,是因为在看‘身后’的人。 夏弥目光狡黠,像是在找恶作剧偷袭的机会的小孩子,“你这么走路,不怕碰到人吗?” 顾谶轻笑一声,“他们肯定会想这是哪家的姑娘疯了,会主动让路。” “我可不疯。”夏弥秒变淑女,矜持地挽了挽头发,还抛给了前边那人一个做作的媚眼。 顾谶就配合地‘yve’了声,惹得她作势欲打,他便走快了些,总让她扑过来的手落空。 只是再长的路也有尽头,到了尽头便是分别。 前一秒他们在烟火气里碰杯,饮酒笑闹,后一秒便停驻在十字路口,站在人行道前,静静等着红绿灯。 “你这就要走吗?”夏弥手抄在兜里。 顾谶轻轻‘嗯’了声,低头能看到她洁白的颈,发丝拂动,玉色滑向两边的肩,他将围巾给她向里掖了掖。 而夏弥只是在他手掌靠近的时候,有刹那的僵直,但没有躲。 而其实顾谶并不着急,离跟曼施坦因约定好的会合日期还有几天,况且他现在是自由的,即便短暂,也是自由的。 只不过他还记着身边女孩在不久前说过的话,她说不会带自己回家。这是一种奇怪的默契,奇怪到他竟然能读懂。 顾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是熟悉而陌生的有力跳动,在他回想的时候,似乎要跳出胸腔。 “那如果我问你,你这次是去做什么事,你也不会说?”因为有围巾遮着嘴巴,所以夏弥的声音有点闷。 风也冷冷的,镜片上是斑斓的灯影,顾谶却抬头看星光,“是一件大家认为少年都会觉得热血,但其实少年只感到沉重和哀伤的事情。” 夏弥抬头,虚着眼看他,“出国一趟,果然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喔。” “怎么了?” “灌了一肚子过期的洋墨水。” “……” 顾谶嘴角抽了抽,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她言辞这么犀利这么喜欢拿话堵人的? “手机给我。”夏弥忽然道。 “嗯?”顾谶虽然疑惑,但还是递过去。 “存一下号码。”夏弥白他一眼。 “噢。”顾谶低头笑着。 夏弥拿着手机按了会儿,又懊恼般拿出自己的手机,“你说号,我直接给你打过去吧。” “你该不会是没背过自己的手机号吧?”顾谶惊讶道。 夏弥看着他,不说话。 顾谶就识趣地报了自己的号码。 “好啦,我走啦,你走吧。”少女把手机还给他,朝斑马线跑去。 “哎,哪有这样的?”顾谶在后边无奈地笑,“不该祝我一路顺风什么的吗?” 斑马线上的夏弥回头,像他之前那样倒着走,“你去做的事,我还要祝你一路顺风?” 不知是否错觉,光影错落斑驳,少女周身忽然变得冷冽而遥远。 …… 看着慢慢走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线尽头,被人群和车灯晃得再也看不到,夏弥这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戴好耳机,在手机上打开了一个软件,升降的频率信号中,彼端的声音逐渐清楚起来,那是一个人走路时的声音。 她双手抄在兜里,仰头看着夜空。月色清寂,雾蒙蒙的繁星不显,耳边到处是人声和车声。 …… 另一边。 顾谶打了个哈欠,手里捏着张名片,潘家园附近随处可见的古玩店印的那种名片,看起来很有历史气息,仔细一瞧总觉得带着点铜臭市侩。 虽然是第一次来bj,但他并不算人生地不熟,起码还有个能免费落脚的地方。就像弗罗斯特说的,即便他今后要满世界地屠龙,那么他所到之处,必然有最忠诚的走狗成为他的辇下,绝不会为琐事烦扰。 老罗是个合格的伙伴,也是最棒的管家。顾谶背起手,四下瞅了瞅,如果没错的话,那他现在应该是掉向了... 也就是迷路,分不清东西南北。 bj太大了,一环套一环,虽然他还没上那几环,可到处都是差不多模样的建筑,熙攘的闹市和刺目堵塞的车灯,以致于他站在街头,完全找不到方向。 弹了弹手里的名片,他决定找个便利店去问问。 是的,手机只用来打电话发短信偶尔上个论坛的顾谶,完全不知道还能用手机地图这一功能。 只不过就在他问了路,顺便买了盒酸奶出来后,就发现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人给盯上了。 谁的人?顾谶手指拨弄着吸管,心中第一个反应就是‘他们’。但转念一想,‘他们’没道理这么快找到自己,而即便是找到了,也不该这么仓促才对。 或许,只是当地的某些社团,把自己当肥羊了? 顾谶举着酸奶在路灯下看了看,难不成买盒酸奶都成炫富了吗? 思绪未散,一辆金杯车就在他身边急刹停下,车还没停稳,车门哗地一声拉开。顾谶歪了歪头,有些迷惑,然后迎面一个大麻袋就将他套了个严严实实,一记闷棍之后,直接抬上了车。 从来到走,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充分展现出了行云流水般的业务能力,专业,精湛,把出门遛弯儿的大妈都看懵圈了。 …… 应该还不是郊区,能看到不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 很难相信在繁华的地段会有这么个废弃的厂房,四周杂草丛生,光的来源是那些繁华的夜景,以及近处在铁皮油桶里点燃的篝火。 被捆在椅子上的顾谶半睁着一只眼睛,悄悄打量四周。 不远处,五六条大汉或坐马扎,或坐折叠椅,正喝酒吃花生米,场面很安静,安静得像是三流的电影场面。 “醒了?”听起来很和善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穿着一身得体西装,与环境和那几个街溜子很不相衬的中年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顾谶睁开眼睛,感知之中,对方体内有明显区别于那几个只是看起来唬人的大块头的恐怖能量。 中年人面带微笑,“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你果然疑心很重,派普通人过去是对的,想要顺藤摸瓜的你会主动送上门。” “你们是什么人?”顾谶问。 “轮到你发问之前,得先回答我的问题。”中年人拉过张椅子坐下,微微朝前探身,“你是不是奥丁?” 与此同时,相隔几条街的路上,夏弥听着耳机中的对话,脚步一停,然后猛地摘下一边耳机,转身朝来路跑去。 95.反派角色 顾谶从不觉得自己是疯子,3e考试里其他人或哭或笑或叫或跳,而他还老老实实坐在座位上画素描,世界都疯了可他仍清醒着就是事实。 但他好像总会碰到疯子。 譬如眼下。 “你电影看多了吧?”顾谶失笑,“你怎么不说我是美国队长呢?你自报家门的时候可以说自己是九头蛇或者神盾局的特工。” 中年人不以为忤,朝他身后看了眼,“不要白费力气了,那是专门用来禁锢混血种的炼金产物。” 顾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除了被用绳子跟椅子捆在一起外,他的手腕上还有一把锁,感觉像那种自行车的老式锁头,很重。 这股诡异的力量会对混血种进行压制,迫使他们的‘灵’沉默。 “坦然一点,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自我介绍一下,鄙人唐齐。”中年人按着西装下摆,微微欠身。 顾谶点点头,“看着是挺淘气的。” 唐齐表情有那么个瞬间僵了下,但还是维持着优雅的笑容,“我想知道的是,你是怎么从尼伯龙根脱困的?那个地方在哪儿?其他的「奥丁」在什么地方?” 他眼神热切,在看着顾谶的时候,就像在看什么世间珍惜的东西。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的记性不太好。”顾谶遗憾地说。 “没关系,你可以一条条慢慢地回答。”唐齐翘起二郎腿,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拖延时间是没有用的,你之前躲进了卡塞尔学院,但在这里可没有人会帮你。” 顾谶说:“起码我得知道,你到底代表着哪一方吧?” “加图索。”唐齐回答。 顾谶顿时没了兴趣。 “不相信吗?”唐齐好奇道。 “你说自己是汉高的手下都比这个可信。” “那你想想,将行踪隐藏得这么好的自己,怎么会被我们抓到呢?” 顾谶沉默着。 唐齐伸出手,指间夹着一张名片,正是他之前打算去的古玩店的名片。 “弗里德里希·冯·隆。”他微笑道:“或者入乡随俗,应该称呼他...林凤隆。” 顾谶相信了,这是只有加图索家族,准确来讲只有包括他在内的寥寥几个人才知道的情报。 “你现在心里在怀疑,对吗?”唐齐说道:“让我猜猜看,是在怀疑谁呢,弗罗斯特?庞贝?还是...” “你也不知道我是谁,对不对?”顾谶忽然道。 “什么?”唐齐一愣。 顾谶身子朝后靠着,沉吟道:“这回让我猜猜看,是不是偶然察觉到了一直被‘上面’在寻找的家伙的线索,然后自作聪明地布置了计划,想要在得手后邀功呢?” “你说什么?”唐齐脸色难看,先前的优雅仿佛玻璃般碎掉。 “看来被我说中了啊。”顾谶笑起来,“你是庞贝的人吧,他一直想越过弗罗斯特直接跟我取得联系。” 唐齐表情一阵阴晴不定,手掌握了又松。 “你知道你问的那些问题,其实很可笑吗?”顾谶说。 唐齐深吸口气,“什么意思?” “因为庞贝对这些事情一清二楚。”顾谶目光极淡,“原来你想邀功的对象,是那些人啊。” 唐齐脸色彻底变了,霍然起身,椅子带倒在地。 那边,听到动静的壮汉们按灭了烟头,朝这边走来。 “你现在连言灵都用不了,还敢嚣张?”唐齐冷笑,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多么色厉内荏。 顾谶试探道:“我本坏蛋,无限嚣张?” “……”唐齐笑了,他在往后退,同时口中发出了古老的诵言,一道看不见的领域在扩张,而肉眼可见的是,那几个壮汉发出了嘶哑的低吼,如痛苦,又如同压抑的新生。 在一阵骨骼爆响声中,他们身躯涨大,花花绿绿的衣服被撑裂,体表渗出了细密的血珠,远看就像被鲜血涂抹的人。但他们的气息愈发浓重,好像存在体内的某种怪异被唤醒,血红色的眼珠里看不见一丝理智,只有暴戾。 言灵·王之侍:释放后可以选择性地增加领域内活体的敌意及攻击性,并强化其身体机能。 顾谶:“w(?Д?)w!” 他赞叹,真的是一点压迫感都没感受得到呢。 唐齐默默盯着他,虽然确定对方此刻处于被禁锢的状态,但他永远会选择最稳妥的方法,绝不会以身涉险。 虽然套话不成,但起码人是抓到了,只要... 下一秒,他就看到对面之人站了起来,夜晚的风本该凉爽,此刻空气中却没来由地多了几分灼热。 而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在他逐渐惊恐的眼神中,顾谶被反锁的手臂轻轻挣了挣,就像快刀切过豆腐,那宛若‘戒律’般禁锢混血种言灵的炼金产物掉在地上,断口泛着暗红的光,正在缓缓熔化着。 “怎,怎么会?”唐齐张大了嘴,一脸难以置信。 顾谶的袖口已经不见了,手腕如龟裂的火山岩,裂缝中流淌着赤红的岩浆,极度的高热正在蔓延,伴随的是难以形容的恐怖威压。 那些被‘王之侍’强化过的奴仆在哀嚎,他们既不敢上前,也在承受着降临的威压,他们体表的皮肤爆开,鲜血在涌出的刹那便被蒸发殆尽,然后是他们的身体在极热中剧烈燃烧。 他们没有发出声音,因为在燃烧前就已经被耗干了体能。 唐齐扑通一声瘫倒在地,脚蹬着地朝后挪动,考究的西装上沾满了灰尘,而他根本不在乎,只是凭借身体的本能求生。 他看到了,看到了那个人背后出现的诡异圆弧,细微却赤红发亮,像是升起的太阳。 顾谶在看着他笑,“你还没有上报吧?” “没,没有!”唐齐凄厉地大喊。 顾谶手指刮了刮脸颊,语气轻慢,“一般在电影里,这种时候你身上应该有录音设备,或者装着窃听器,好把这里发生的一切传给幕后黑手,这样死的才有价值。因为我是强大的反派角色。” 正向这边跑来的夏弥脚下缓了缓,然后扶着路边的行道树喘息,听到某人的话后,她忍不住笑了下,又收敛。 她深吸口气,将另一边的耳机戴好,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手抄在兜里,慢慢往回走去。 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胜过人间灯火。 96.无声枷锁 顾谶没有去凤隆堂,而是在24小时便利店坐了一晚上,次日清早离开的时候,将小桌上喝光的几个咖啡罐扫进了回收桶里。 他已经给弗罗斯特打过电话了,后者在十分钟内整理出了事件的脉络。 唐齐的确是加图索家族的人,像卡塞尔学院的执行部会在世界各地派有专员一样,加图索家族也有这类事务员。他为庞贝效力,而这次的事件跟那个风骚的男人无关。 “的确如你所猜测的那样,他是想向那些人邀功。”弗罗斯特也是松了口气,有些庆幸地说:“还好这个人谨慎过了头,在没得到结果前并未汇报,不然你就彻底暴露了。” “庞贝的约束力还是这么低啊。”顾谶叹了口气,不忘纠正,“不是那小子谨慎过了头,而是我聪明绝顶!” 弗罗斯特对此懒得附和。 事情就这样揭过了,加图索家族那边自然有他负责处理并监视动静,而庞贝将会继续周旋,顾谶则做好自己的事情。 每个城市都有早市,热闹,勤劳,还有各种美食,象征着崭新而充满干劲的一天的开始。 阳光穿过薄薄的雾霭,微光像是快要燃尽的灯烛,顾谶行走在这座城市的街头,走过昨晚走过的路,在那个还未开张的蛋糕店前驻足。 他拿出手机,记下了上边的预订电话,然后看着一手可数的通讯录,目光在某个人名上稍稍逗留。 …… 飞机上,当听到快要降落的广播后,顾谶从浅睡中醒来。 他拉开窗板往下望了眼,云雾缭绕的底下,依稀可见息壤的绿洲河流,宛若白色的丝带交错而过,令人心情旷然。 航站楼里,顾谶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出口的路明非,这家伙高举着一张a4纸,上边写着一个大大的‘顾’字,看到他时兴奋地挥动起来。 “好了好了,之前不都发过短信了么。”他走过去一把将纸夺过来,揉成团丢进了垃圾桶。 “这不是担心你越想越怕,半路跑了嘛。我之前还想做一道横幅,让凯撒的小弟举着,上边就写‘欢迎顾老师莅临指导’。”路明非扯着白话,看到他两手空空后,顿时一愣,“你什么也没带?” “带什么?” “bj小吃啊!带只烤鸭也行啊。” “忘了。” 顾谶是真忘了,不过马上就绕开话题,“以前你可做不出这种事儿,竟然一个人来接机。” “别说了,是挺尴尬的。”路明非翻个白眼,“一片真心喂了狗。” “下次,下次一定。”顾谶安慰他。 正说着,手机进来条短信,他打开一看,是蛋糕送达的消息。 “1,2,3,4...你订这么多蛋糕干嘛,一大家子赶一天过生日啊?”身旁偷看的路明非惊讶道。 “应该不是生日。”顾谶不太确定地说。 路明非挑挑眉,“等会儿,你该不会是给长腿学姐买的吧?” “什么长腿学姐?”顾谶皱了皱眉。 “舞蹈团的团长。”路明非收起玩笑之色,好奇道:“你见到她了?聊什么了?以你的性格,该不会请人吃饭,然后干巴巴地问人家最近过得好不好吧?这可都是重逢时的雷点啊。” 很不巧,都没有。顾谶心里忽然有点得意,但又变得静谧。 因为他们连叙旧都谈不上,没有说以前,也没有诉说近况,仔细想想连说过什么都记不太清了,只有少女在灯光下的笑靥,还有离开时孤单的背影。 路明非分析着他的表情,认真道:“老顾,你沦陷了。” 顾谶:“滚!” “见色忘友,不行,这事儿我得跟废柴兄说一说。”路明非有时候就蔫儿坏,这种八卦让芬格尔知道了,那就代表着即将通报全校。 顾谶立马按住他的肩膀,“吃了一顿饭,各回各家。” “就这样?”路明非跳脚,“好不容易见一面,就吃了顿饭?” 顾谶能听懂他的潜台词,是在担心这次的屠龙行动,谁也不敢保证还能不能有再见面的机会。 “能好好吃饭就够了。”他轻声道。 路明非愣了愣,旋即沉默下去,他看似在张牙舞爪地说身边之人的事情,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只是不会说出来罢了。 “那她过得怎么样?”他问道。 “应该...不好不坏吧。”顾谶犹豫着说。 “那也挺好的。”路明非默默点头,他并不太能理解顾谶的意思,但总归能见到就是好的,起码奔赴而去的心情不会失望。 “对了,你还没说怎么买这么多蛋糕呢。”他想到什么似的,愤愤不平,“我十八年都没吃过这么多!” “想着什么口味的都能吃一点。”顾谶说。 “你少了个主语。”路明非像语文老师一样毫不留情地点出他的语病。 “什么主语?” “当然是‘她’啊,想让她各种口味的都吃到。” “奇怪。” “奇怪什么?” 顾谶摸着下巴看他,“听起来你倒像个理论大师,怎么事情一到自己身上...” “那个,咱们快点走吧,曼施坦因教授他们该等急了。”路明非打了个哈哈,快步走到了前头。 顾谶撇撇嘴,打开手机,还有另一条消息,是用彩信传来的照片。 阳光透过窗,少女端着切好的蛋糕,笑容灿烂,灵动嫣然。 他静静看了会儿,点击保存。 与此同时,夏弥趴在桌上,看着切好的每一个蛋糕,水果的清香、奶油的馥郁,空气中充满了各种让人开心的味道,很甜。而她却长长地出神,久到眼角流下泪来。 …… 长江三峡水库,古时的‘夔门’。 正是涨水期,两岸的江心洲上,深绿色的草皮上盛开着白色的小花。 顾谶站在河岸,微风铺面,心旷神怡。 “很美吧?”身边,曼施坦因说道:“人力和大自然的伟力,就这么奇妙地契合了。” 顾谶看他一眼,“是我的错觉么,好像你下一秒就要当场作出一首诗来。” “实不相瞒,我是这么想过,但发现诗词这种情感的载体,不是什么人都会用的。”曼施坦因话虽如此,可没太多表情的脸上就差写着‘我其实没想过,我就是胡说八道’。 顾谶笑了下,没说什么。 “在动身的时候,校长跟我说,你会是这次行动最后的保障。”曼施坦因看着他说。 “你信了?” “校长的话,我相信。” “那你就上当了。”顾谶抻了个懒腰,“你觉得我能撼动被仇恨填满的诺顿的精神吗?” 曼施坦因看着他,或许刚刚才说了‘诗’的缘故,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的话像一语双关。 “老顾,教授!”路明非站在不远处冲两人挥手。 在他身后,是摊开的野餐布单,还有小桌和折叠椅,都摆满了零食。学生们看着四下风景,说说笑笑,享受着最后一个放松的白天。 97.青铜计划 夜,四下无声。 江面安静,下锚的摩尼亚赫号仿佛一盏孤灯。 “虽然已经预演了很多遍,但只有今夜,你们才会知道全部的细节。注意听,并且记住,各组配合才能确保成功。” 船舱里,曼施坦因环视穿着黑色作战服的学生们,他们背着双手站立,神色肃穆,“恭喜大家,这是一场真正的屠龙行动,在这里,大家不再被看作是学生了。你们之所以被选拔到这艘船上来,只因为你们是最精英的。” 听到最后的评价,有人下意识看向人群后那个缩着脖子的废柴。这个s级新生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成功证明了自己,证明有时候的确不能光凭等级去衡量一个人,这是片面的。 路明非权当没看见,当一块合格的背景板。 “和上次不同,这次摩尼亚赫号全副武装,装备部把最新的东西都塞进了底舱里。这条船已经集中了迄今人类最进步的技术,火力可以抗衡一艘巡洋舰,对付任何生物都不是问题。”曼施坦因认真道:“前提是操作不犯错误。” 上一次曼斯教授的牺牲对学院是巨大的损失,他们在悲恸默哀之余更是引以为戒,这一次完全做足了准备。因为此次参与行动的是卡塞尔学院的精锐,是未来屠龙的中坚力量,是年轻的学生们,容不得半点差池。 曼施坦因打开大屏幕,屏幕上展开了一张电子图纸,“这次的目标,比你们在校园中遭遇的更加强大,金属和爆炸都不足以伤害他,所以一般武器对他无效。请允许我介绍,‘风暴’鱼雷! 俄罗斯生产,世界上最快的鱼雷,在水下的速度高达200节(1节=1海里/小时=1.852公里/小时),近乎小型飞机的速度。资料中,龙类的潜泳速度可以达到50节,所以目标无法摆脱风暴鱼雷。” 这时,路明非弱弱举起手。 屏幕旁,靠在书桌上的顾谶抬抬下巴,示意他有问题就说。 “我看军事杂志上说,风暴鱼雷可以搭载核弹头,难道我们准备用核武器?” “不,我们为它搭载的是炼金弹头!”曼施坦因说着,屏幕上弹头的部分被放大,并开启了动画演示,以便让大家看得更直观清楚,而显然他在来的时候也做足了准备,好打消他们的后顾之忧。 “弹头部分以螺旋状内嵌8000枚炼金弹片,它们的边缘异常锋利,足以切开龙类的鳞片!看,弹头爆炸的时候,这些弹片会像一朵金属花绽开,弹片散布在一个直径30米的平面上旋转,就像是电动圆锯。但是它的速度远超过任何圆锯,百分之几秒内旋转一周,完成切割,把龙王切成两半!” 他无比自信,掷地有声,不仅因为这次的新装备,还有来自叶胜跟酒德亚纪的情报。他们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尽可能提供了有关水下青铜城的情报,只不过因为身体状况,还无法再度参与进这种高强度的行动中。 顾谶听了首先鼓起掌,然后发现大家都默默看了过来,并没有人跟他一起鼓掌,就连路明非这小子,都移开了视线,好像没看到没听到一样。 人群中,诺诺毫不掩饰地给他一个白眼。 顾谶就放下手,问出符合教员身份的专业性问题,“我们在这里使用海战武器,万一这鱼雷放下去沉底儿爆炸了怎么办?” 曼施坦因神色镇定,甚至还有点觉得他小题大做的意思,“三峡水库水深现在达到170米,上次的水下地震在青铜城附近引发了大约200米的下陷,接近400米的深度,使用风暴鱼雷绰绰有余。就算是触底爆炸,也不过是引起水下的山体塌方而已。” 这个‘不过’、‘而已’有种区区如此的意思,很是不以为然。其他人也都是一脸“嗯,不过是引起水下山体塌方而已”的平静表情。 当然,这里面并不包括暗暗撇嘴,明显在腹诽的路明非。只不过生活在疯子的群体里,就不得不适应疯子的逻辑,他正在慢慢适应,以s级的身份。 “风暴鱼雷只有一发,即是说只有一次成功的机会。水下组把龙王从青铜城里引出来,等他出现在声呐范围内,我们就发射鱼雷。” 曼施坦因沉声道:“这是科学进步的威力,龙类还来不及这么快地适应它,几百年来,人类以科学的力量武装自己,终于可以和炼金术以及言灵平衡了。” 说着,他看向顾谶。 “好,现在重复作业名单。”顾谶拍拍手,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船长曼施坦因,大副格雷森,负责引擎和燃料供应。然后水下作业a组,恺撒和零;b组,陈墨瞳和路明非。各自的位置都明白了么?” b组是a组的后备组,两组并不同时下水。 “明白!”所有人同声说。 顾谶看向曼施坦因,因为自己并没有在安排之列。 “顾教员将负责人员调度和整艘船的安危。”曼施坦因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一副‘将千钧重担都交给你了’的模样说。 “……”顾谶。 如果他没理解错,他将是预备队,哪里出问题补上哪里。 “但我有问题。”零举起手,“今天我不能下水。” “不方便?”曼施坦因上下打量着她,“病了吗,你看起来状态不错。” “对啊!”巴不得不用下水的路明非立刻附和,“你看起来状态相当不错!” “我大姨妈来了,所以不能下水。”零以零下200°的平静说出了这句话。 无论何时何地,大姨妈总是工作中的一生之敌。 坦白说,曼施坦因现在有点石化,他想到了所有的安排,唯独不像他父亲一样了解女生。 如果失去零这个助力,那将要指望的人就只有...他看向脸色发绿的路明非。 “你是说‘大姨妈’?”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做着最终确认,“中文博大精深,你说的‘大姨妈’的意思是?” “就是女性的生理期。” “我没听错吧?”路明非抓狂道:“你看起来才14岁,你会有生理期吗?你还不如说你要休产假...” “是事实,生理期我是有的。此外,我已经18岁了。”零以冷漠坚硬的语气回答,把石化的路明非击得粉碎。 顾谶觉得,如果芬格尔在这的话,守夜人论坛上会立马出一篇新闻,标题就是《关于外表看似小孩却也有大姨妈这件小事》。 “女性的基本权益还是要保障的。”曼施坦因看过来。 顾谶认同,“那么由b组替补。” 诺诺看他一眼,点点头,“没问题。” 98.星光灿烂 “诶?” 路明非猛地扭头,直勾勾地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诺诺,“你会不会也正好在生理期?” 就连他自己也搞不清怎么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烂话。 所以诺诺黑着脸,当即一巴掌拍在他脑门儿上,“我不在那个时间段!” 路明非有时候是挺欠,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 “如果你那么害怕,我和恺撒一组下潜好了。”诺诺不在乎地说。 路明非一愣,本来那句‘好啊’就在嘴边,却不知道怎么被他自己吞了回去。他低下头,本该窃喜庆幸的心里却充满了不情愿,只好抓着头发不说话。 顾谶大概能猜到他在纠结什么,开口道:“不行,你不能和恺撒一起下潜。” 诺诺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顾谶轻咳一声,看向曼施坦因,“老曼,执行部应该有此类规定吧?” 曼施坦因已经习惯了他的称呼,严肃道:“是的,下潜的搭档不能有私人感情。其次,你已经和路明非做了几百次的配合训练,临时换成恺撒,配合度上有问题。” 顾谶朝诺诺微微一笑,以示不是自己故意如此,而是规定如此,他也没辙。 诺诺撇撇嘴,手指点了点路明非,“可你觉得,他这样下去会有用么?” 路明非不忿地挺挺腰板,在其他男同学都被紧身作战服勒出的腹肌轮廓中,他平坦的肚子也很显眼。 零漠然道:“我觉得他看起来状态相当不错。” 原话奉还,报复地很快,这很‘三无’。 “我也觉得他状态相当不错。”曼施坦因也说:“其实明非在训练课中的成绩还是不错的,很积极。每个人都有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惊恐,但他是s级,这个对他应该不是问题。” 他始终执着于‘s级’这个观念上,有种莫名的自信。 “反正跟不跟我下水都随便,我没问题的。”诺诺平静道:“我自己一个人也行,只是安置炸弹引龙王出来而已。” 顾谶一句‘别逞强’就要脱口而出,但想了想还是作罢,她应该不需要这种没营养的安慰,也安慰不到她。 场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路明非的身上。 诺诺扭头看着舷窗外,一脸的漠无表情,她好像永远不会紧张和担心,也并不真的在乎什么。 “下就下。”路明非心里一横。 顾谶心想,有时候把人蒙在鼓里也是件挺有意思的事,能看到对方在做出每个选择时最真实的样子。 “换潜水服吧。”诺诺淡淡说了句。 …… 摩尼亚赫号的甲板上。 今天是个好天气,只有一点点自然风,星光灿烂,皎洁的月光万里倾泻。 顾谶看着平静的水面,剥了颗水果糖。 身边,路明非坐在船舷上,抬头眺望星空,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记住,无论什么事情,都跟在我后面。我是组长,你是组员,明白吗?”诺诺走过来。 “记住了。”路明非回神,脸色一苦。 诺诺朝顾谶摊开手。 “又是湿巾?”顾谶挑眉。 “糖。”诺诺翻个白眼。 顾谶就掏了颗水果糖给她,看着她吃了糖之后折糖纸玩,但不管怎么折都像是对折再对折。 “不行。”诺诺懊恼的语气因为含着糖而有点含糊,“你是怎么折的?” “就随手一折。” 诺诺将糖纸递过去,但他没接。 “你这样我会以为,你现在很紧张。”顾谶说道。 “你在开玩笑吗?”诺诺惊讶脸。 “是你先开始的。”顾谶轻笑。 “无聊的胜负欲。”诺诺‘嘁’了声,轻轻踢了坐着的路明非一脚,“他一直这样吗?” “没错!”路明非重重点头,然后嘴欠一句,“可能也就只有一个人能治他了。” “谁?”诺诺好奇道。 察觉到某人的注视后,路明非十分懂事地闭了嘴。 “话说一半的人最讨厌了。”诺诺哼了声。 路明非连忙道:“等完成任务,完成任务回来我就告诉你!” 顾谶想给他一脚,之前还说自己见色忘友? “注意你们各自的氧气表,大约能够支撑3个小时,足够你们使用。”曼施坦因走过来,拉了拉连在路明非潜水服上的黑索,“数据线,同时也是救生索,纳米材料的外层,一般是不会断的。如果你们意外失去了知觉,我们会用这根索子把你们拉回来。” “一般?”路明非嘟囔一声。 曼施坦因就当没听到,拍了拍两人的肩膀,“潜水服是特制的,全封闭,能承受20个大气压。表面是纳米材料,但是注意不要刮破了,一旦漏气,不但氧气泄漏,气压差也很可怕。” “我能问个问题吗?”路明非战战兢兢道:“我们潜到龙王家里去放炸弹,如果他发现了,想必很不高兴,怎么办?” “这一点可以放心。”曼施坦因安慰道:“‘青铜计划’的制订人是校长和全体教授,我们进行了大量的研究,推测龙王不会苏醒,因为他还需要一段时间再生身体。” “再生身体?” “龙类的骨骼具有很大的可塑性,所以他们可以模仿人类,即使是龙形也有不同的变种。但如果要使用最终的言灵,就必须有巨大化的身体才行,以人类的躯体是无法承受那种力量的。” 曼施坦因解释道:“你们在学院见到的那个龙类,就是因为孵化意外停止,强行破卵而出,所以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发挥出的力量还不到他自己真实力量的百分之一。而这个龙王如果要掌握火系言灵的终极形式,势必会重新结卵,孕育巨大化的身体。他不会轻易醒来,所以我们才要使用炸弹迫使他提前孵化。” 顾谶点点头,虽然在他的记忆里,龙类孕育巨大化的身体除了重新结卵外,还有另一种方法。不过他之前听昂热提起过,那只在上次给‘夔门小组’造成麻烦,重创叶胜和酒德亚纪,最后杀死曼斯教授的龙侍已经被三峡的闸门夹死了。 他看着只有微微波澜的江面,心想他们的运气应该不会差到此刻的青铜城里,还藏着一条龙侍吧? “你在想什么?”诺诺忽然道。 “注意安全。”顾谶说。 “什么?”诺诺一怔。 顾谶看着她,“一切行动,都要以保证自身安全为前提。” 这一刻,诺诺从他脸上没有看到半分往日的散漫,而是真正身为教员,身为前辈的叮嘱。 “发什么愣?”但下一秒,眼前就多了只摇晃的手,熟悉的漫不经心的笑容重新出现在眼前,将刚刚浮现的一点点感动和出神击得粉碎。 “在想你不下水可真是太好了。”诺诺抱着胳膊,移开目光,“少了个拖后腿的人。” 99.青铜古城 “什么是火系言灵的最终形式?”路明非好奇道。 “「烛龙」,言灵序列号114,极度危险,效果未知。龙王一定想掌握它,因为他要报复整个世界。”曼施坦因语气沉重,“也正是这个原因,我们必须在他报复世界之前杀死他!” 说完,他在两人肩上推了一把,“祝你们好运。” 路明非跟诺诺同时翻落水面。 月色清寂,顾谶朝已经融入进浓郁的墨绿色水中的两人挥手。 “他们会没事的。”曼施坦因低语,还以为他是在担心。 然后,就看到身边之人匆匆回了船舱。 “怎么了,难道他们忘记带什么东西了吗?”曼施坦因脸色白了白,不免紧张起来。 结果不等他跟回船舱,就看到一手拎着折叠椅两指间还夹着瓶可乐,一手抱着肯德基全家桶的顾谶出来了。 “你...”曼施坦因教授愣住了。 “休息,休息一会儿。”顾谶展开椅子,惬意地坐下。 “他们正在进行关乎生死的任务!”曼施坦因声音低沉。 顾谶指了指耳麦,“我们能做的就是等待。” 即便是如今的他,也不敢说能在深入青铜城之后全身而退,他是身负‘八岐’,可一样会被杀死,比如细胞的再生追不上坏死的速度时,亦或者缺氧致死。 水下并不是他的专场,他也是会怕的,除非万不得已。 曼施坦因摸了摸脑门儿,他也知道对方说的对,干着急并没有用,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持冷静,应对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在出现状况的时候立刻给出应对。 毕竟他们总不可能跳下去跟龙硬碰硬... “我是说,你其实可以多拿一张椅子。”曼施坦因给自己找补。 顾谶笑了笑,把全家桶放到甲板上,歪头示意。 曼施坦因便席地而坐,抓了炸鸡腿来吃。 少顷,耳机中传来诺诺的声音:“到达预定位置,我们准备进入下面的裂缝。” “小心。”曼施坦因连忙应声。 “教授你在吃东西?”诺诺随口道。 “没有。”曼施坦因立马不嚼了,左边的腮帮鼓鼓的。 之后他们没再听到汇报的声音,老教授才松了口气,慢慢咀嚼着。 顾谶倒是很不安静地打了个嗝,曼施坦因看了眼,一瓶可乐已经下去了三分之二。 他嘴角抽了抽,开口道:“因为是年轻人么,你的心态真好。” “说实话,老曼你是第一个说我是年轻人的。”顾谶有些高兴。 曼施坦因不解道:“如果我没记错,你的档案上写的是26还是27岁?跟我们这些老家伙比,难道还不是年轻人吗?” “当然是!”顾谶表情认真,宛若一捧热血能淌三万里,天地之间有灵犀。 曼施坦因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激动。 不过还是开启了等待中的闲聊模式,“你知道为什么执行部会规定,深潜必须两人一组吗?” 顾谶给他个洗耳恭听的眼神。 “曾经有个徒手潜水的家伙能潜100多米,他说潜到深水里的时候,觉得就像到了外星球一样,安静极了,世界上的一切都远离他。”曼施坦因缓声道:“比起憋死,那种孤独感才是最可怕的,试想一下,那时没有人在你的身边,身边只有望不到边的墨绿色的水...” 顾谶闭上眼睛,不必幻想那副画面,更深刻的孤独就涌进心头。那是难以形容的,带着巨大悲怆的,坠入无边夜色中的黑暗。 他抬头看着天上,就好像那轮满月曾坠落。 “这里有张人脸!”耳机中,路明非的惊呼声打断了他的遐思,而听这小子的语气,俨然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子闯入了大都市,让纸醉金迷的夜景晃了眼。 事实的确如此,此刻的水下,b组两人正面对着一堵向四下无限延伸、在射灯的光照下泛着古老的青绿色巨墙。 班驳的铜锈如一层棉絮般覆在上面,泡沫状的铜锈里生长着不知名的植物,细长的丝条随着水流轻轻摆动。这就是青铜城的外壁,宛若神迹。 而路明非所说的人脸,是青铜壁上微微浮凸出的一张痛苦的面孔,口中叼着根燃烧的木柴,造型狰狞。 “那是个活灵,上《炼金生物学》的课你就会懂。”曼施坦因清了清嗓子,这时候有点后悔没有去船舱拿可乐了。至于喝顾谶拿的那一瓶,且不说这很不绅士,最主要还是那家伙一直抓在手里,就像是在防备谁偷喝一样。 可甲板上就他们俩人,他是在防备谁呢? “口中叼着燃烧的木柴,意味他被火焰之力禁锢着,痛苦却不能解脱。” 曼施坦因给小白科普,“龙王诺顿是四大君主中炼金术最强的一位,因为他操纵火元素,可以用最纯净的火焰灼烧金属,‘杀死’金属,去除杂质,然后令它‘复活’。 这种金属就被称为‘再生金属’,有极强的属性,还能禁锢灵魂。这是一个被禁锢的灵魂,会按照龙王的旨意,守卫青铜城的门。” 他顿了顿,然后道:“诺诺,你携带的真空管里,有‘钥匙’一毫升的鲜血,把血涂抹在‘活灵’唇上,高纯度的龙族血统会为你们打开入口。” 水下,诺诺从后腰摸出了那支真空管,用一根针管从里面提取血样。 “这大叔还是活的吗?”路明非好奇地问。 “死的。”诺诺随口道:“‘活灵’只是炼金学上的定义,他的意识已经死亡。” “可他...”路明非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咬我!” 诺诺猛地抬头,他的手正卡在‘活灵’的嘴里,看起来真像是被咬住了。 路明非挣扎着要把手抽出来。 “别乱动!只是卡住了。”诺诺松了口气,“‘活灵’是不会轻易动的,它只是个门锁而已,你见过锁孔咬人吗?还有,谁叫你乱摸的?” “不是!”路明非脸色煞白,“真是他咬了我!” 诺诺忽然哑了,她亲眼看见那张青铜人面动了! 它整张脸从墙壁中浮凸出来,表面的锈迹崩裂,锋利的犬齿猛地张开又合拢,发出‘咔嚓’一声裂响。 换言之,它真的咬了路明非! 他的潜水服手套裂开了,无数气泡从裂缝涌了出去,潜水服内的压力迅速下降,压力表在飞转。 诺诺想都没想,立刻伸手去拉路明非,可沉雷般的巨响兀然传入她的脑海,仿佛有人在黑暗的宫殿里念诵古老的咒文。 “龙文?”她眼睛一下睁大。 银色的真空管从她手中滑脱,直坠下去。 “糟糕!”诺诺喊出声来。 “别慌。”这时,顾谶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那个‘活灵’是在用路明非的血开门,一会儿就松口了。先卡住他的手腕,别让氧气继续泄露。”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诺诺焦急的内心一下就沉静下去。 100.圣堂之路 诺诺本来打算强行把路明非的手拽出来,她深知持续漏气的结果可能是死,而断了腕骨什么的出水治疗就可以了。 但听了顾谶的话后,便第一时间卡住了路明非的手腕,紧张地等待着,每一秒都觉得漫长。 “他忽然不咬我了。”路明非愣愣地把手抽出来。 诺诺疑惑地检查破裂的潜水服手套,他受伤的手指从裂缝里露了出来,只有一条不到一厘米的血口,深度大概也就相当于铅笔刀割了一下。 活灵狼牙般的利齿很有虚张声势的嫌疑,割开这小子的皮肤就停住了。 “那你乱叫什么?!”诺诺忽然怒了,一肘打在路明非胸口。 “被一个死人头咬住当然很紧张了,我以为它要吃了我啊!”路明非大声辩解,锁住手腕之后,潜水服里的压力恢复了,他立刻有了精神。 “好了,门应该要开了。”顾谶平静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斗嘴,“你们抓在一起,保持平衡。” 一听他的后半句,路明非心里像开了花,心想关键时候还得是你老顾啊,以权给兄弟谋私... “发什么愣?”诺诺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紧抓住他的手腕。 路明非还在傻笑,然后就看到了一张像是要吞掉他们的漆黑大嘴,那是活灵,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没人敢相信有‘人’能把嘴张这么大,嘴巴的结构和一条能吞象的巨蛇似的。 “我去!”他眼前一黑,被卷进了漩涡之中。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并不是在水里,周围居然是空气。诺诺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 面前是一条青铜甬道,甬道两侧站着数不清的青铜雕像,都是些身着古代衣冠的人,文官或者武将,手捧牙笏。唯一不同的,是从袍服和甲胄领口伸出来的,是细长的蛇颈,这些官员的头都是眼镜蛇似的蛇头,滑稽的是,有的还扣着帽子。 旁边传来一阵哼哼唧唧,路明非正在地上蛄蛹。 诺诺一脚就踢了过去。 “汇报情况。”耳机中传来熟悉的声音。 “陈墨瞳报告,出现了一点意外,但我们已经进到青铜城内部,都没有受伤。路明非的潜水服破了,不过氧气还有余量。”诺诺一边说着,一边关闭了两人的氧气瓶阀门,然后试着拧开头盔面罩的阀门,带着铜锈味的气息涌了进来。 “这里的氧气可以呼吸,唯一的问题是,通讯线嵌在了墙壁里。”她回头看着那根同时充当通讯线和救生索的黑索。 它没有断,而是神奇地插在了身后的青铜墙壁里,和墙壁无缝连在一起,像是被浇筑进去了。 摩尼亚赫号上,顾谶说道:“那堵墙是用再生金属铸造的,拥有非常好的延展性,跟橡皮泥一样可塑,你们的通讯线会卡在里面,直到门再度开启。” 他沉稳的语气再一次让面对未知的诺诺和路明非冷静下来。 身边,曼施坦因下意识看了他一眼,很难相信,这是初次经历这种事情的年轻人该有的气度。这不仅是一次屠龙行动,目标还是传说中的四大君主之一,可他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紧张。 可能,这就是被校董会选中的原因吧。曼施坦因这么想着,然后道:“这次我们有经验了,你们口袋里都携带有转接延长线。” 青铜城内的两人从口袋里找到了转接延长线的线轴,他们把黑索从潜水服上断开,中间接上了转接线。 “呼叫摩尼亚赫,能听见吗?”诺诺说。 “信号很清晰,没有问题。”曼施坦因立刻回复。 “有两件事和预估不符。”诺诺说道:“第一,上次叶胜和亚纪进入的时候,这里的空气因为常年氧化金属,氧气耗尽,已经不能供给呼吸,但现在空气质量已经可以正常呼吸了。其次,我还没来得及用‘钥匙’的血,门真的像老男...顾教员说的那样开了,是因为路明非的血吗?” 曼施坦因说道:“空气现在可以呼吸,是因为龙王已经返回了他的宫殿。他是爬行类,也是呼吸氧气的,换言之,他现在就在你们附近。” 路明非顿时警惕四顾,“教授,你说他不会醒的,对吧?” 曼施坦因给了他肯定的回答,“没错,要孕育巨大化的身体,等于重新孵化一次,它现在应该处在‘卵’的状态。” “我能回答第二个疑问。”路明非把手举了起来,“老顾之前说的没错,活灵开门,是因为他吸了我的血,我当时有种在医院采血样的感觉。” 顾谶笑了下,“能形容一下吗,我实在想象不到。” “...你是在为难我。”路明非忿然。 曼施坦因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钥匙’的言灵能打开世界上所有的门,但打开青铜古城是用了自己的血,不是以言灵之力,是以血统优势。所以你的龙族血统,也是高纯度的龙血。” “我果然是与众不同的么。”路明非美滋滋地说。 “嗯,等回去后就抬进实验室,当血库。”顾谶哼了声,“抓紧时间前进!” “是是是。”路明非撇嘴,这就是可恶的阶级啊,一旦拿了丁点儿的权力,就对往日的老伙计横眉竖眼。 “你是在骂我吗?”顾谶冷不丁道。 “哪有!”路明非吓了一跳。 顾谶冷笑,“腹诽也不行。” “曼施坦因教授,你不管管么,你才是船长!”路明非叫起来。 “顾教员说的对,你们该节省时间。”曼施坦因沉声道:“尽可能把炸弹安置得靠近龙王寝宫,炸弹爆炸的威力一般,但里面的炼金药剂会和水以及金属,发生强烈的连锁反应,迅速耗尽青铜城里的空气。孵化中的龙王会感到窒息,将不得不提前破卵而出,届时他非常虚弱,风暴鱼雷可以轻易解决他。” 路明非停止了烂白话,刚刚开玩笑只是为了缓解一下紧张。 “明白,但我们首先得找路。”诺诺蹙眉道:“我们前方是一条甬道,两侧有很多蛇脸人雕像。” “圣堂之路,《冰海残卷》中有这条路的记载。”曼施坦因科普:“在龙族兴盛的年代,古人以臣民的身份去觐见龙王,必须经过这条圣堂之路。北欧的青铜宫殿里有条一模一样的路,两侧的蛇脸人雕塑则代表被龙王掌管的金属元素,按照炼金术元素表,一共88种。” “有地图吗?”诺诺直接道。 101.Plan “有更简单的办法。” 曼施坦因说道:“还记得你在《炼金学入门》课上学的吗?在炼金术中,五芒星代表五种元素,右下角就是火元素。这座青铜城也是以炼金术为基础修建的,就像中国古代的风水学说。龙王寝宫会在青铜城偏下的位置,你们看看脚下是否有水。” “有。”诺诺点头。 此刻,她和路明非就站在齐膝深的水里。 “水是流动的,从高往低。”曼施坦因说道:“《冰海残卷》中说,顺着水流而行就将抵达火焰的御座。所以路明非,使用你携带的染料。” 路明非马上从潜水服的口袋里抽出染料管,掰断倒进水里。 荧光黄染料在水中形成了巨大的黄绿色色斑,不过片刻,一线细微的黄绿色贴着水底悄悄流走,像是一条有灵性的小蛇。 “真高科技!”他赞叹道。 怪不得老顾一点儿都不担心,看来老曼这光头对龙族的了解非同一般,那此次任务成功的机会也大了许多。 正所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他路明非熊一点不要紧,曼施坦因不熊就有希望。 当然,路明非觉得,从顾谶之前的发言来看,老顾这教员也不是白当的,或许最近有偷偷在查龙类的资料。 他这边胡思乱想着,诺诺瞥他一眼,“跟着那条线,前面走。” 路明非立马回神,看了眼那些蛇脸人雕像,摇头说要走一起走。 他最讨厌蛇了,想起来就觉得冷冰冰滑腻腻的,危险又有毒。 虽然这些蛇脸人都微躬着腰,身体前倾仿佛行礼,一副读书蛇的样子,但像这种衣冠楚楚人模狗样他就更讨厌了。 诺诺没办法,只好随他并肩走,然后嘴里说道:“顾教员还在听么,能问你个问题吗?” “如果是问跟任务无关的话,我可以认为你开始紧张了吗?”船上,顾谶将喝光的饮料瓶丢进旁边的网兜里,顺便看了眼时间。 “是,我现在不光紧张,还害怕。”诺诺在及膝深的水里趟过,不掩警惕地注意着四周。 “说说看,想问什么?”顾谶说。 路明非也竖起耳朵。 诺诺早就看到这家伙表面在看路,实际上眼珠子乱转的模样,当下淡声道:“路明非胆子这么小,你以前罩着他是不是很累?” “诶?”路明非万万没想到话题的中心是自己。 顾谶也没想到,他思考了几秒钟,说:“是挺累的,不过他最近拜了新的山头,该换别人累了。” “哎!”路明非喊了声,不过他心里在笑,当然知道这‘新的山头’是谁。 什么叫默契的老友?什么叫合格的僚机?这就是! 诺诺没再说话,两个人并肩从那些蛇脸人中穿过。 而在他们涉水的脚步声消失之后,寂静的甬道中忽然发出机械运转,金属齿轮摩擦的声音。 原本一直躬腰行礼的蛇脸人整齐地直起身,平视前方,白银铸就的瞳孔中闪烁着冷冷的银光。 路明非并不知道,其实这些蛇脸人并非总保持躬身行礼的姿势,只是因为他和诺诺来了。 …… 吹了一阵江风之后,顾谶回到了船舱的指挥室,曼施坦因和凯撒等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子屏幕,上边是从诺诺头盔中安装的摄像头传来的实时影像。 “他们正在进入龙王诺顿的寝宫。”曼施坦因低语一声,显然是让‘开小差’的某人跟上课程。 顾谶就轻手轻脚地在椅子上坐下,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虽然他不必如此,毕竟就算他们在这里玩斗地主,也不会对水下的两人造成什么影响,可其他人都保持安静,好像连呼吸都不敢大声,你如果搞特殊那就太另类了。 零就坐在他身边,此时看了眼这个小心翼翼的男人,又收回目光,但想了想,或许是觉得这太像偷瞄,就又重新看了过去。 她太正大光明了,光明正大地就像饿了就该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顾谶甚至觉得如果自己给出什么表情的话,尴尬的人反而会是自己。 所以他就木起了一张脸。 众人的视线随着摄像头下沉,画面很清晰,入目是一片清澈的幽蓝色水体,射灯所照到的地方看不到任何浮游物,更别说是鱼。 这是一片死水,没有一点点活力。 就在水上水下一片沉寂之中,路明非的一声惨叫突兀又吓人,顾谶眼看着一名学生会的精英刚端起水,结果因此抖了一裤裆,还是旁边同伴的裤裆。 “怎么了?回答!路明非请回答!”曼施坦因大惊。 回应的声音显然属于诺诺,她怒道:“瞎叫唤什么?别抱着我的腿!” 零看了一眼恺撒,后者面无表情。 顾谶察觉到这点,有些惊讶,不是惊讶凯撒的心胸,而是身边女孩的小动作,刚刚那一眼是八卦对吧? 总不可能是从凯撒的态度上,来决定是否除掉这个大金毛吧? plan 1.凯撒羞怒交加。所以为了防止他接下来在任务中暗算路明非,或者任务结束后一声令下,几百小弟乱刀砍死觊觎大嫂的败类,零只好提前除掉大金毛。 plan 2.凯撒表面装作无事发生过,内心妒火中烧。很好,大金毛进化成了腹黑的中华田园犬,零再次提起屠刀,手起刀落... plan 3.凯撒心胸宽广,灿烂得就像他那一头金子般闪耀的头发,一切只是为了完成屠龙大业,些许小事就由诺诺自行处理好了,他不会放在心上。零大度地放他一条生路。 “你的想法很邪恶。”零忽然道。 顾谶一怔,面不改色道:“我能有什么想法?” 零给了他一个‘已经看穿你了,自己意会’的眼神。 顾谶撇撇嘴,移开视线,多少有点心虚。 “等我把摄像头的方向转一下。”随着诺诺的声音传来,新的图象显示在屏幕上。 当看清后,所有人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目之所及,水底满是森然的白骨,密集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而特征明显的颅骨和胸骨,说明这些骨头都属于人类。 曾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在这里,尸骨在这里沉淀了上千年。 然后,从摄像头的角度和传来的声音来看,诺诺正在那些白骨里扒拉... 102.对神宣战 寂静的船舱里,所有人都默默听着那个红发女巫扒拉骨头的声响。 顾谶闭了闭眼睛,仔细看的话,会看到他的眼角在抽动。不是因为诺诺的行为,而是那副白骨累累的画面,也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厌恶。 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厌恶,因为曾见过那种尸骨堆积成山的场景,用惨烈去形容都显得单薄,且就在他的面前。他亲眼目睹着生命凋零,血肉被食尽,白骨化为尘埃,天地间笼罩着散不去的血色,一切转眼成荒芜。 那种感觉大概就像传说中龙会嫌恶米粒一样。 零似有所觉,看了眼身边之人,见他揉了揉脸,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 “害怕了?”顾谶瞥来,故意道。 零偏过头去,上下唇一碰,“在说自己吧?” “是啊,太可怕了。”顾谶深以为然道。 零怔了下,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但当再次看过去的时候,那家伙哪有什么害怕的表情,反而一脸兴致勃勃。 “无聊。”她低语。 路明非咋咋呼呼地说:“看起来龙王是吃人的,就跟童话故事里的老虎一样,来一个朝觐的就吃一个?这得吃多少年才能吃出那么多骨头?瞧瞧,难得他还都吃得那么干净,连一丝儿干肉都没有。” “怎么,有的话你还得剔下来尝尝?”顾谶笑着说。 话落,不光路明非一下闭了嘴,就连船舱里的其他人都忍不住看了过来,表情各异。 “是不太好笑哈。”顾谶干干道。 “老顾,你不是适合说冷笑话的人设。”路明非无奈的语气就像前辈的谆谆教诲。 “你也给我打住。”诺诺冷不丁将从白骨堆里摸出来的东西丢到他手里,吓得这小子一阵大呼小叫。 那是一块锈蚀的长方形金属片,隐约可见金属片四角都有小孔。 “这是甲片,汉朝制式的铠甲,也叫‘甲札’,用麻绳拴起来就是甲胄。甲札的工艺精良,这应该是制式铠甲。骨头下面都是这种甲片,一抓一大把。”诺诺转动射灯的方向,“看那边,那是把东汉军人常用的环首刀,所以这些人应该都是官军。” “那龙王专吃官军?”路明非习惯性吐槽,“挺挑剔啊,听起来龙王倒是站在劳动人民这边!” “上千东汉军人死在这里,而且应该是同时死的。”诺诺皱着眉,“没有一具骨头上有伤痕,完全看不出怎么死的,是献祭?真奇怪。” “暂时放弃考古吧,找到下方入口了吗?”曼施坦因问道。 “我现在就站在它上面。”诺诺回答。 他们脚下,荧光黄的染料线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钻入了白骨堆里。 接着,她跟路明非开始挪动那些白骨,以此找出入口。 而路明非看着层层叠叠的白骨,不知道哪根弦动了,冷不丁道:“这些人死的时候...这里有水吗?” 诺诺蹙眉沉吟道:“应该有的,根据《冰海残卷》提到的,青铜城里应该有水,所以人类才泛舟觐见龙王。” “可这些人死的时候,这里是没水的。”路明非忽然机智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名为睿智的光,“如果那时候这里有水,这些人死了应该浮在水面上,直到烂成骷髅才沉下来才对,烂光之前尸体会四处漂散。但你看四周,尸体都集中在这一块。 所以也就是说,这些人死的时候是聚在这里的,不知怎么,一下子都死了。他们总不可能是潜水到这儿的,那时候可没潜水服,憋也憋死他们了。” 船舱里的众人安静地听着他的推理,有种离奇的很有道理,同时难免会顺着他的思路往下去想,想为什么。 “这是一场进攻。”一个轻飘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静。 众人唰得一声回头,看向那个翘腿坐着的身影,顾谶没太多表情。 诺诺打了个寒颤,因为这个想法太惊悚了。 当龙王诺顿把宫殿建在北欧时,人们都以他为神。可在这里,却有上千军人进攻神的领地,就像传说中那场杀死黑王的战争。 无法想象那是一幕怎样的画面,或许两千年前的某一日,这里的水干涸了,不知隶属谁的官军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攻入青铜城。 这是一场人对神的进攻,原本的朝圣之地响彻着喊杀声,他们冲向寝宫,却在这里遭遇了噩运,一瞬间全部死去了。 一缕淡却真实的诡异气息,好像正顺着脚下的寝宫入口萦绕而出。诺诺深吸口气,“陈墨瞳,路明非,准备进入龙王寝宫。” “小心。”顾谶说。 进展好像有些突然,就连曼施坦因都有些没太跟得上两人的对话,刚刚路明非还在展现他s级的清奇思路,下一秒却马上回归到前路未知的凶险上来。 诺诺抓住路明非的手,一用力,逼得他把攥着手套裂口的拳头松开,大量气泡溢出的同时,她将他的手按在水底。 伤口直接触地,一股彻寒的触感,痛得路明非打了个哆嗦,他下意识就要大叫,但诺诺直接抱住了他,路明非眼睛瞪大了,一时间有些懵,有些惊喜和慌乱,而他所有的面部表情都通过摄像头转接到了船舱的大屏幕上。 下一秒,震动从他们的脚下传来,仿佛地震前兆,整个水底缓慢位移。旋即画面在急速地下降、旋转、翻滚。 凯撒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同时也明白诺诺为什么会抱住路明非了。 在清理完白骨后,下方是又一个‘活灵’扼守的入口。水底是一个整体的金属结构,活灵吸了路明非的血后,涡扇形状的金属板产生了位移,入口短暂地出现,引发了水龙卷,把他们一起吸了进去。 如果他们不抱着,后脑勺没准就会撞在入口边缘上。 然后,画面忽然黑了。 可以想象一下,之前还是伴随着路明非尖叫的旋转碰撞的画面,揪着大伙的心情,突然就成了黑屏,由极动陡然成为极静,那一直专心看着的观众会怎样? 提起的一口气,没有自然呼出去,而是噎住了! “怎么回事?”有人小声问出来。 “应该是下落的时候,通讯线被切断了。”凯撒语气沉着。 这时候他都没有表现出惊慌的情绪,足可见已经具备了领袖的气质。 可他嘴角却紧绷着,整个人周边散发着强烈的低气压,那双永远自信的冰蓝色眸子在颤动。 是罕见的,对未知的恐惧,不是恐惧龙王,而是害怕会失去陈墨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指挥室里一片死寂。 顾谶手指在腿侧轻轻点动,他看了眼身边的俄罗斯少女,零在盯着前方的监控屏幕看。 “有什么好办法吗?”他确信对方能听懂。 “等待。”零一动不动地说。 103.崩塌之墓 “我以为你应该很能沉得住气。” 零姿势没变,声音不高却足够身边之人听到。 顾谶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淡淡道:“如果只有明非一个人下水,我当然能沉得住气。” 零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可见这句话打破了她心底的波澜不惊。 “你关心陈墨瞳?”她顿了顿,“你也喜欢她?” 顾谶看过去,“不,我只是觉得她不能死。” 零沉默片刻,“她不会死。” “看来你家老板的确早有准备。”顾谶放心了。 零这才明白过来,他是故意的。 “但谁说的准呢。”她平静道:“说不定是因为有你在,所以她才不会死。” 顾谶点着头,“我最讨厌谜语人了。” 零不再开口。 顾谶起身,“老曼,现在水下的情况如何?” 曼施坦因的言灵是‘蛇’,比叶胜的领域范围还要大,感知范围足够抵达水底。这是他们之前就讨论过的。 “水底有剧烈的变动。”曼施坦因语速很慢,“龙王可能被惊醒了。” 已经十多分钟了,从以往的行动经验上来判断,水下两人的生还机率很低。 “现在应该派遣第二组下潜,可以是我一个人,也可以从其他人中抽调!”恺撒终于说道:“他们的氧气至少还能坚持一个半小时,只要氧气还未耗尽,他们就还没死!” 他看着坐镇中枢,拥有绝对指挥权的曼施坦因,同时看向此次行动中被特别委派的教员,无论是作为一名学生,还是加图索家族未来的继承人,他都想得到顾谶的支持。 “我已经做好了下潜的一切准备!” 这一刻不是自信,从这个狮子般的青年身上散发出来的,是决然。 曼施坦因先说道:“水底的变动你也感觉到了吧?水对声音的传播是有利的,你的‘镰鼬’听到了什么?” “噪音,可怕的噪音。”凯撒说道。 “没错,所以现在不能下潜!”曼施坦因足够冷静,或者说只能让自己冷静,“我需要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动,我来这里的目的是杀死龙王,我就在这里等他。恺撒,你应该清楚把一条龙放入外面世界的结果,龙族的一切必须被封在黑匣子里,这是我们的使命!” 恺撒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直到身旁学生会的干部上来按住他的肩膀。 “恺撒,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恐惧。”曼施坦因看了眼手表,“他们如果活着,氧气还能支撑一个半小时,一个小时后,你可以下去救援。” 凯撒眼底像是有火在燃烧,并非在针对曼施坦因,他十分清楚对方的决定是眼下最理智也是最正确的,但人生中总有一些时候,是不能依循着理智去做正确的事情的。 可总有这样那样的无奈,才会使你的愤怒,愤怒无能为力的自己。 “维持你的‘蛇’。”顾谶忽然说道。 曼施坦因一愣,看到了隔着一众学生,站在最角落的身影,凛然如冬,不容置疑。 “我会的。”他颔首。 顾谶重新坐回去,双手平放在膝上,板正得像是一名士兵。 他闭上眼睛,光线隔绝,却于漆黑中‘捕捉’到了快速划过的信号,那是一条条蛇,来自四面八方,向着一处汇聚。 前面,曼施坦因眼角跳了下,庞大的信息流中,他敏锐察觉到了有一丝冰冷的气息悄然融入进来,却刹那间消失了踪迹。他其实能够找到的,只要命令‘蛇’全部释放,就能找到那个不速之客。 但他想到了顾谶刚刚的话,十分清楚这是来自他的能力,准确来讲,是精神层次的入侵,以他的‘蛇’为媒介,他的大脑作为转接站,去看到‘蛇’所能感知到的一切,甚至是可以窥探到领域之外。 …… 顾谶看到了。 那座青铜的巨城在崩塌。 无数的青铜齿轮坠落,搅动着整个水体,然后是大块的雕刻着树枝和树叶花纹的青铜碎片,看不到边际的墙体在崩塌,还有一张巨大的蛇脸。那是青铜与火之王诺顿的雕像,八层楼高的巨像,卷着激烈的暗流沉在了黑暗之中。 数百万吨的水正从不同的入口向下方流动,狂泻而下。 水流的力量推动青铜城运转,但这是自毁的运转,这座庞大而精密的城市仿佛有着生命,在此刻发出了临死的哀嚎。 顾谶‘进入’了龙王的寝宫,那所青铜铸就的小屋,但没有看到路明非和诺诺。 他无法再往下了,到这里就已经超出了‘蛇’的极限,而他更在扩张的领域之外。 上一次他能进入叶胜的识海,除了路鸣泽的‘血之恩赐’外,也因为他们之间有着联系的信号,但这次不同。 一道泛着荧光的薄膜就在眼前,隔绝着深色的水,代表这是他的极限。 顾谶随着水流而动,忽然看到了因为崩塌而露出的无数条通道,就像是工业时代的化工厂,一道道造型怪异的阀门干涩开合,管道扭接又断开,将水流引向完全不同的地方,巨大的齿轮被推动着高速转动。 管道如蛛网一般蔓延,像一个灌满了水的迷宫。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当时叶胜跟酒德亚纪的逃生之路。 摩尼亚赫号前舱,指挥室里,顾谶蓦地睁开眼睛。 “地图。” “什么?”曼施坦因揉着太阳穴。 时间从顾谶闭上眼睛到他睁开,好像才过了十几秒,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什么,在这个焦躁等待的时刻。他的话太突兀了。 只有零和凯撒反应过来了。 零直接拿出了手机,是最新的款式,无需顾谶开口便直接拨通了某条败狗的电话。而凯撒之所以慢一步,是因为虽然也拿出了手机,却不知道该给谁打。或者说,他没有立刻想到芬格尔,也可能找出他的号码要费点时间。 “亲爱的师妹,是你吗?”芬格尔惊喜且荡漾的声音响彻在安静的此间。 零面无表情,免提状态下的手机躺在她的手心里。 顾谶说道:“是我,我们现在需要那份解析过的青铜城的地图,马上!” 芬格尔那边静了一瞬,然后是尖锐地扯着嗓子的叫唤声,伴随着的还有书本之类的敲在脑袋上的声音,“臭小子们都听到我兄弟说的话了吗?别懵了,赶紧动起来!快快快!” 104.与你同在 “就算我们拿到了那张地图,恐怕也无济于事。” 曼施坦因皱眉道:“因为根本没有办法送到水下的两人手里。” 顾谶说:“我们只要找出来就够了,用它来给他们指路。” “你可能没理解我的意思,我是说我们现在根本无法和他们取得联系。”曼施坦因表情沉重,他甚至怀疑对面之人是不是因为太年轻,且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而承受不住心理压力了。 “路明非会联系我们的。”顾谶说道。 “什么?”曼施坦因一副‘是我听错了还是你在开玩笑’的表情。 零仰头,看着身边的顾谶,他挺拔得像是一株茁壮的小树。用小树来形容一个成年人或许不太恰当,可就是如此,笔直又生机勃勃,好像永远不会经历秋天。 “black sheep wall.”顾谶轻声道:“他会想起来的。” 零唇角轻轻抿了下,很淡,像是一缕转瞬即逝的笑。 虽然不可避免地,仍有人觉得顾谶是在说天方夜谭,可没有人不在祈祷他的话成真。 大家保持着安静,竖起耳朵听着通讯频道,唯恐错过一丝一毫的声音。 顾谶站在传真机旁边,随着沙沙的工作声,一张张青铜城结构图被打印出来,而他只是拿起看一眼就平放到书桌上,逐渐拼凑出那座雄伟的巨城。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围了过来,不管能不能看懂,都在看着这副经过了详细解析的地图。 而就在几分钟后,一道焦急的声音爆响在摩尼亚赫号的前舱,惊呆了众人。 --“老顾,能听得见么老顾,你兄弟就要死在水下啦!” “这...”恺撒猛地抬头,冲到操作台前。 而曼施坦因则死死按着额头,他的脑海里,蛇群在躁动。 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蛇’是一种生物电流,叶胜曾经用它直连摩尼亚赫号的无线电设备。而对于拥有‘蛇’的曼施坦因而言,这群虚空之蛇是他忠诚的部署,只听从他的命令。 但现在,蛇群失控了! ‘蛇’高速地返回,瞬间进入他的意识里。路明非的声音不仅出现在扩音器中,也在他的脑海中回荡。他竭力对‘蛇’下令,却没有效果,‘蛇’在传递信号,而他则充当了路明非和摩尼亚赫号之间的中转站。 因为某个不可思议的命令被下达,曼施坦因的言灵之力被强行征用了,跟它相比,顾谶刚刚的能力就像是一缕不躁的春风,他竟然开始怀念起来。 “这是...作弊吧?”他很想说。 这种能力超越了任何已知的规则。 “能听到。”顾谶并不意外,「black sheep wall」,路鸣泽的作弊码,路明非的记忆力在绝境时总是很靠得住。 “太好了!”路明非有种绝处逢生的惊喜,又马上说:“这里在崩塌,我们迷路了,在龙王家里迷路了!” 而他每一次喊叫对曼施坦因而言,都是脑海中的雷鸣,直把他震得瘫软在椅子里。 屏幕上,从路明非那里传回的信息完全显示出来,那是一张青铜城的地图。 顾谶先看了眼额头冒起青筋的曼施坦因,然后语速很快道:“你现在所在的位置,是直径大约两米的圆形通道,你们刚经过了一处水闸,之前有很多转轮。对吗?” “对的!”路明非立马道。 “学术上的原理我就不多废话了。”顾谶看着屏幕地图上,象征着路明非位置的荧光点,“前方向下,会有一眼方井,它在几分钟内会收缩消失,那是你的路。” 他根本不需要再对照打印出的解析地图,一切都已经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而他对青铜城本就有模糊的印象,此刻在确定了路明非的位置之后,一切就更清晰起来。 零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当然不是因为他刚刚淡定的挥斥方遒,而是在观察他。就好像...在看某种正在成长中的事物。 “你果然是最靠得住的!”路明非抽了抽鼻子,像是喜极而泣。 “地图是芬格尔发来的。”顾谶说道。 “败狗师兄?”路明非惊讶。 “我实在忍不住了,这种时候我就不得不出声了,老顾很高尚,师弟你很狗!”芬格尔的声音极为突然地出现在通讯频道中。 “芬格尔你怎么会在频道里?”恺撒再一次惊了,“你侵入了保密频道?” “虽然不能跟师弟一起下水,但我的精神始终与师弟同在!”芬格尔大义凛然道。 “你够了,我们可以不出声的。”接下来出现的是古德里安的声音,显然这位精神脱线的老家伙也黑了进来。 准确地说,这俩货不知道在通讯频道里藏了多久。 曼施坦因额角跳了跳,如果不是为了大局着想,他一定会跳起来将他们喷下线,简直太放肆了,有把自己这个船长放在眼里吗? 船舱里,之前紧绷的氛围好像忽然间消弭了,大家都松了口气。 但马上就有人惊呼一声,“你们快看外面!” 众人趴到舷窗上,看见了外面雾茫茫的白气,原本该是一片明亮的月色下,能见度不知何时降低到浓雾下的程度。 江面如一口正在烧煮的锅,蒸出着越来越浓的白气,浓得像是牛奶。 “他来了。”零平淡道:“青铜与火之王诺顿,他的高热加热了江水,产生大量水蒸气,我们忽略了温度表,外面的水温已经接近50度。” 她看向顾谶,“看起来是有计划的,他来捕猎我们了。” 但意外的是,她没有从身边之人脸上看到任何惊慌或意外的情绪,就好像对眼下的场景早有预料,亦或者是因极度的自信而带来的镇定。 “你就没有一点担心吗?”零轻声道。 顾谶‘嗯’了声。 “为什么?”零问。 顾谶看过去,“从未败过,你就会相信自己。” 零怔了下,她想说奥丁恶念那一次还是自己跟麻衣帮了他,不然他是否留存意识还尚未可知。但仔细想想,当时的他既然会让自己落到那步田地,不可能考虑不到,毕竟那恶念是在他体内的,有什么动静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换句话讲,是他将一切都考虑到了,包括那个人会帮忙的打算。 那么这一次,难道也是早有准备吗? 105.龙王诺顿 因为芬格尔和古德里安的‘自爆’,所以给路明非指路的任务就交给了他们,算是将功补过。 曼施坦因全身虚软,只有瞳孔高速地闪动,‘言灵·蛇’正在超频工作,他残留的意识都在用于维持通讯。毫无疑问,‘青铜行动’的负责人已经失去了行为能力。 四周的学生都在看那位年轻的教员,包括凯撒,因为对方不久前对事态发展的预测,完美体现出了一个领导者在那种时刻该有的从容不迫和前瞻性。 所以眼下,他们需要一个船长,一个新的指挥官。 “接下来由凯撒接替船长的职位。”顾谶仍在看着电子屏幕,锁定着路明非的位置。 凯撒闻言明显愣了愣。 “你可以做到。”顾谶看他一眼,没有鼓励,鼓励会刺激骄傲之人的自尊心,有的只有肯定。 这一刻,凯撒看着几十双盯过来的眼睛,胸腔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认同感,那是比在学校里发出号令更强烈的认同感。 “好!我现在接替曼施坦因船长的职责。”他凝声道:“之前的安排不变,各司其职,零负责鱼雷的发射。” “我?”零稍显疑惑。 “这种事情适合对危险没感觉的人来做,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凯撒点点头,看向他挑选出的一众学生会精英们,高昂道:“不要惊慌,我们会从声呐上看到他,然后发射鱼雷干掉他,就这么简单!” 说的就好像饿了渴了就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但因为说这话的人是他,所以没有人产生质疑,哪怕是在心里。 “我还以为你会来指挥。”零说。 顾谶耸肩,“他具备一个合格指挥官的要素。” 零淡淡道:“如果你是指在学生们之间的威信以及作战的经验,那你也具备。” “但他更需要这个机会。”顾谶说道。 零了然,“这的确是一笔很漂亮的履历。”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从底舱传来一声闷响,那声闷响来自鱼雷舱。 “鱼雷舱被击穿,弹头被毁!”大副格雷森的吼叫声从耳机中传来。 此刻在鱼雷舱中,大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根黑色的、尖矛似的东西从底舱直刺而上,洞穿了底舱钢板,洞穿了鱼雷舱,还洞穿了风暴鱼雷的弹头。 不等众人反应,又是一声闷响。 “第三水密舱进水!”这回是轮机长大喊,“有人受伤了!” “是龙王!他在从水下攻击底舱!” 第三声闷响接踵而来,船身开始出现倾侧。 “第二水密舱进水,燃油管道泄露!” “后舱起火!” 摩尼亚赫号共有六个水密舱,如今已经有两个泄漏,而如果再有两个泄漏,这艘船将会失去浮力下沉。 “静止会成为他的目标。”顾谶说。 凯撒抓着耳机咆哮道:“发动引擎加速!” 摩尼亚赫号引擎轰鸣,穿破江面的白雾,以巨大的‘之’字形前进,而背后的江水中,一道犀利的水线追逐而来。 顾谶瞥了眼舷窗,眼睛眯起,那刺破水面的好像鲨鱼鳍一样的东西,却是漆黑嶙峋的背脊,的确是一条龙,不过并不是龙王。 他心底沉了沉。 …… 在凯撒的命令中,摩尼亚赫号在水中划过巨大的弧线,少顷又是一个极完美的转弯,大副格雷森展现出了他职业生涯中巅峰的技巧,但就在那一瞬间,底舱再次传来闷响,又一个水密舱泄露了。 “引擎快要过热了!”轮机长在灼热的底舱跳脚。 “不要管,开加力!”恺撒大吼。 他知道不能拖延,一秒钟都不能拖延。 别人看不到,甚至声呐也看不清楚,但他的‘镰鼬’知道--水下那个危险的影子,正以50节的高速追逐着摩尼亚赫号。 他不知道这种回避战术还能坚持多久,但对方的突袭非常出人意料,甚至在声呐上都没有察觉到龙王从船底逼近。 这么想着,凯撒忽然觉得不对,“怎么会在声呐上没看见?” “检查声呐!”他迅速发出指令。 二副启动声呐自检,短短十多秒钟之后,他脸色苍白道:“我们没有声呐了,自检程序显示,声呐发射机被拆掉了!” “怎么可能?”三副瞪大了眼睛,“出航前还检查过,而且谁会把声呐拆除?” “我知道。”零指向舷窗外。 所有人都看向那边,然后都傻了。 一个全身铁灰色的赤裸男人,正从舷窗外经过,目视前方,面无表情,让人有种见鬼的感觉。 经过前舱的时候,他随手把一个东西扔了进来,三副一眼认出那是他们遗失的声呐发射机。 顾谶盯着他,两秒钟的犹豫过后,直接推门而出。 “哎!”零下意识喊了他一声。 这是她第一次情绪外露,不是担心,更像是气恼,因为他的冒然极有可能会破坏原本的计划。当然不是卡塞尔学院制定的计划。 顾谶既然做出了选择,就不会回头。 他跑起来,纵身一跃,扑向了那个铁灰色的人影。对方在听到身后脚步声的时候根本没有回头,甚至连反应都没有,只是浑身蓦然升腾起火焰般的光芒,环绕流转。 他做出了要跳水的姿势,是标准的鱼跃,然后屁股刚刚抬起,就感受到了一股劲风袭来。这一瞬间,他愣了下,不信有人能反应过来,也不信在知道自己是谁后,那些小娃娃还敢冲上来,他们应该愣住了才对。 但事情确实发生了,一道身影撞到了他的身上,穿过滚滚烈焰,将他整个扑倒在船头的甲板上。 两人滚出几圈后,裸男的后脑勺撞到了船舷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那是...真正的龙王诺顿?”指挥室里,凯撒深吸口气。 但众人惊诧的显然不止于此。 零看着从地上爬起的顾谶,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她从此刻确定,这个人的心思很难揣摩,他的疯狂是刻在骨子里的。 诺顿慢慢站起身,紧盯着对面之人。 顾谶露出笑容,“好久不见。” 诺顿也笑起来,哀伤中带着讽刺和不屑,就像山河变迁,故人相见后的那种失望。 “时过境迁,想不到你也成了贪婪之辈。” 是的,他感知到了顾谶气息中的灼热,那是他的‘王血’,或者说来自康斯坦丁。而现在,他竟还不满足,出现在了这里,目的不言而喻。 人类便是用虚伪和贪婪诉说着正义。 顾谶微微仰头,看着远处卷起的茫茫白雾,语气轻得像是吹不散的江风,“所以,你一直觉得自己是无辜的吗?” 诺顿嘲讽的表情止住了,慢慢收敛下去,笼上一层凄迷的阴影。 “原来你已经苏醒了。”他说:“如果是那个孩子...” “还会被你们骗到。”顾谶声音低下去,瞳中白芒炽烈。 远在千里之外,同一片夜色下,坐在巨大落地窗边的少女听着从耳机中传来的对话,手机啪嗒一声掉在地板上。 她缓缓抱住膝盖,将脸埋在腿缝里,靠着窗缩成了一团。 窗外万家灯火,璀璨的,绚烂的,温馨的。夏弥无意识般一下下拨动着台灯的开关,脚边搭着红色围巾的台灯便忽闪明灭,像存于心里的那盏孤灯,亮了又暗。 106.王之审判 “你不可能拦下我,就算你能动用康斯坦丁的权能,我也可以对其下令反噬。而你终究不是白王,复仇的火焰会烧灼精神,我亦不会沉沦在虚无的幻境之中。” 诺顿神色平静地看着咫尺之人,不知何时,他的半条手臂已经布满铁一样的的鳞片,狰狞的爪刺穿了眼前之人的胸腹。 上一秒还是宛若老友会面的叙旧,下一刻就成了图穷匕见的搏杀。 谁也没有料到会发生这一幕,而且这么快,诺顿在刚刚仿佛化作了一道流火,在顾谶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击将他刺穿! “顾教员!”前舱里,有人捂住了嘴巴。 凯撒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零一瞬间睁大了眸子,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硬生生止住了自己的脚步。 顾谶嘬着牙花,双手穿过笼罩在诺顿周身的烈焰,死死扣住他的手臂。 “但我可以跟你耗上一整天。”他咧嘴笑起来,然后朝指挥室大喊:“干掉那条龙侍!” 血在淌出的瞬间便被高温蒸发,身体在被极热不断破坏中,血肉也不断再生,对旁人而言致命的权能,却在他的赦令之下抵消。而被他紧紧抓住的诺顿,像是被这些具备惊人活性的血肉浇筑到了一起。 凯撒蓦然反应过来,那个人是在给他们争取时间,虽然还有太多没有搞清楚的状况,但不妨碍他做出最精准的判断。 “鱼雷还在舱内吗?” “在的,但炼金弹头已经被摧毁了。”大副看着船头位置诡异的一幕,结结巴巴地说。 船头的那两个人,好像抱在了一起,明亮的火焰在他们周身迸溅,四周的白雾都被蒸发殆尽,隔着老远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浪。 可奇怪的是,甲板却没有丝毫的烧灼,即便是承载着一轮好似随时要沉没的太阳。 “安装炼金弹头前,你们卸下了常规弹头。”凯撒问道:“常规弹头在哪里?” “在后舱,但那是颗哑弹,爆炸部位已经被取走,装备部说普通的爆炸对龙王无效,不能致命,为了避免危险...” “安装常规弹头。”恺撒拍了拍他的肩膀,“立刻!” “恺撒,常规弹头对龙王无效,而且连爆炸部都没有。” “我只关心一件事,弹头上的超空泡发生器还在吧?” 大副点点头。 “你在学院上过流体力学的课,你应该能理解风暴鱼雷是个什么东西。”凯撒说道:“它是个冷战奇迹,弹头部的超空泡发生器加上火箭推进器,会使整颗鱼雷被笼罩在细长的空泡中。” 大副忽然明白了他狂妄至极的想法。 --届时风暴鱼雷在接近真空的环境中前进,水对它的阻力将不复存在,它会变得像飞机那样快。200海里每小时,超过普通鱼雷的五倍! 长度8.23米,自重2700公斤,以飞机的速度正面命中,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 任何活的东西,都会被它洞穿。凯撒是想将它当成冷兵器来用! 格雷森嗫嚅道:“可装备部说...” “装备部认为鱼雷无法正面命中龙王,因为他有五十节的高速,绝对一流的灵活,可以轻易闪过鱼雷本体,只是无法躲开炼金弹头爆炸形成的圆形弹幕。” 凯撒一把按住这个老实人的肩膀,掰向前方,“但是,看到了么?那个人在跟龙王肉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撕碎!所以不要问任何原因,也不要有任何顾虑,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紧咬在后边的那个大家伙给干掉,无论它是个什么东西!” …… “渴望永生强大的贪婪,在你身上重现了。” 诺顿一脚将顾谶踢开,看着从龙爪上滴落的鲜血,阴沉的瞳孔像是一池熔化的金水,热烈璀璨。 “但没有谁能对我审判。”顾谶起身。 如果路明非或者诺诺在这,一定能听出他语气的不对,这不像是以他性格会说出的话,那样挑衅和自大,好似不知死活。 “审判?”诺顿眼珠转动,忽然笑了,狰狞且狂悖,“那我就让你见识一下真正的绝望,让王来审判你的贪婪!” 他立在船首,耀眼的火光如同披风,跃动燃烧,他朝水面伸出手,如同某种召唤。 肉眼可见的涡旋出现在疾行破开的翻涌水浪中,好像底下有什么正在逼近,下一秒,一道黑影破水而出,重重跌落在龙王诺顿的手边,发出悠长的金属鸣响。 那是一个通体暗沉的长形匣子,因某种规则和指令,在他需要的时候,超脱了名为‘速度’的范畴,被感召而来。 然后,在‘咔’的一声机括脆响中,匣子里面的机件伴随清越的鸣声滑出,呈扇面散开。 七柄刀剑,从斩马刀形制的重刀、曲刃的亚特坎长刀、古雅的直刃剑,一直到只有小臂长度的短刀,一应俱全。繁复深奥的花纹,刃口流转的暗金色光芒,以及刀剑本身凝练的线条,还有那套完美容纳这七柄刀剑的机件,精致得就像机械腕表的机芯。 这是专门为屠龙而设计的兵器,是王的审判! 顾谶一眨不眨地看着,能感觉到自身血液的悸动,不是恐惧,而是兴奋。 诺顿低着头,懒散地伸出尖锐的爪,在每一把刀剑的柄端摸过,最后拔出最短的那一柄。 一尺多长,微曲的刀身,弧度极佳的刃口上一点寒星流动。这是一把肋差,在他巨大的爪上显得有些玲珑袖珍。 “贪婪,欲望之始,不该出现的你必将再次堕入永夜。” 他们的角色好像调换了,诺顿成了正义的执行者,就像个优雅的绅士,慢条斯理地朝前方走去。他的脚步逐渐变得轻盈,沉重的内心竟也有了些快慰。在倏尔大作的狂风中,以明亮的火光为底,即将奏起为故人送葬的挽歌。 零在看到那一套刀剑的时候,神色就不可遏制地出现了变化,那是名为惊恐的情绪,在刹那间取代了平静。 “这个笨蛋!”她跑出舱室,朝顾谶喊道:“那是「七宗罪」,你会死的!” 与她话音同出的还有连串的枪声,她毫不犹豫地对诺顿开枪,不计后果。 可子弹在临身之前便被瞬间熔化成了钢水,诺顿对此连看都未看,在猛然的暴起之中,将‘贪婪’插进了眼前之人的心脏! 他狞笑着,扭转着刀身,搅烂溅血的骨与肉。 前舱指挥室里一片寂静,连呼吸都落针可闻。 凯撒等人愣愣地看着,满是吃惊、迷惑和难以理解,他们看着那个浑身冒火的裸男,以一个羞耻的姿势,对着空气刺击,咬牙切齿地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107.梦醒时分 诺顿忽然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他明明刺中了面前之人,听到了血溅出的声音,却没有感到丝毫畅快,反而有种诡异的憋闷,就好像有什么超乎预料的事情正在发生。 下一瞬,他恍然想到了什么,炽热的火焰汹涌而过,纷杂的无论是怨恨还是什么,念头全都洗涤一空。 诺顿脸色阴沉,面前是呼呼而过的江风,空无一人。 毫无疑问,之前涌起的残虐和快意,只是他被影响到的精神产生的无谓臆想,至于真实情况... 他转过身去,颀长的身影站在七宗罪的匣子边上,与他之前做过的那样,骨节分明的五指慢慢摸过每一把刀剑。 他的动作轻柔,仿佛漫不经心,而如此过后,每一把刀剑都会发出轻微的嗡鸣,如颤抖,如雀跃。 那是对更高层次的血统渴望的激动,是即将浴血的怦然,那是心跳声,像是鼓,随着某个人或者说某个事物的触碰而解封了。 诺顿眼中满是凶厉,金色的瞳孔中暴怒再也无法盛放,因为那曾属于他,用来审判其他君主的兵器。在低吼声中,他猛地冲了上去。 铿! 强有力的碰撞,刃与刃划过,溅出一串火星。 诺顿有些错愕地看着,看着顾谶手中拔出的刀刃,那是一把太刀,象征「妒忌」。 “原来这就是你的目的。”他尝试对‘七宗罪’下令,却像石沉大海,没有得到回应,而唯一还在控的,只有他手中的这柄‘贪婪’。 好像忽然变得讽刺,在他嘲笑对面之人贪婪的时候,他却紧握着‘贪婪’不放。 “你看武侠小说吗?”顾谶说着不着边际的话,“我很喜欢‘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所以它在水里待得时间太久了,我担心就算有一天被侥幸打捞上来,也只会被当成一件艺术品。可你还记得,它诞生之初是为了什么吗?” 回应他的,是来自暴怒之下的诺顿凶猛的挥刀,很难相信,跟巨大龙爪不相称的小小肋差,竟能在瞬息间发出几十上百次的劈斩,迸溅的火花甚至胜过两人周身逸散的光焰。 顾谶进行了数百次的招架,他跟上了龙王诺顿的斩击,不是以言灵之力,而是将龙血燃烧至极点的身体强度。他的体表蒸出血色的薄雾,原本合身的作战服撑得绷起,随着动作而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 锵! 诺顿一刀反刺,顾谶翻手竖起刀身,贴在臂上招架。 两人在片刻间相视,复又分开,沉默着向对方挥出刀剑。不属于任何流派,也不必有章法,只是纯粹的权能之下,力与力的碰撞。 前舱的指挥室里,没有人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那两道不停挥斩的身影。 因剧烈的动作而窜起的流火驱逐了黑夜,蕴含暴怒的低吼点缀着搏杀的底色,他们显然是认识的,每一次的撞击却都拼尽了全力,带着将对方亲手沉入地狱的决意。 “风暴鱼雷已经准备好了。”大副格雷森低声道。 凯撒默默颔首。 零却忽然清醒过来,顾不上再看那个‘不擅近身战’的家伙,而是走到了一个同样穿着作战服却鬼鬼祟祟拿着手机在偷拍的家伙身前,伸出手去。 “诶?”真实身份是新闻部记者的小伙子愣了愣。 零一把夺过手机,冰冷的神色让面前的狗仔大气都不敢出。 “再拍,杀了你。”她冷冷说了句,将拍下的视频传送到了某个邮箱里,然后将手机格式化,随手丢出了舷窗... 远在大洋彼岸,苏恩曦再一次惊掉了薯片。 “疯了,老板,他疯了!”她大喊着拨通了某个电话。 “不,他是在保护路明非和陈墨瞳。”清淡的,隐含着愠怒的声音从电话中传出。 那个男人,猜到了他会利用陈墨瞳来胁迫那个很衰的‘哥哥’,而水下不是他的主场,所以他才会在诺顿自满失智的时候,暴起阻拦。其实想想也是,在遥远的过去,他也曾经历过,所以只是看到开头便猜到了自己的打算。 “可你们不是朋友吗?”苏恩曦试探道。 “算是朋友,却不是我跟他之间的交情。”电话里的声音有种罕见的落寞,“那个人或许再也不会醒来了。” 苏恩曦对这种陈年恩怨似懂非懂,她只是问道:“那需要特别交代麻衣和三无什么吗?” “不必,事情会照原计划发展。” “可那个顾...” “这是他摆脱不了的命运,他失去过一次,就会失去千百次。” 随着最后冷漠的带着淡淡讥讽的话音落下,通话挂断,苏恩曦却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她直勾勾地盯着视频中播放的画面,看着那个在龙王诺顿面前单薄却好似拼上性命的身影,就好像,刚刚是对这个男人的谶言。 …… 刀锋相抵,冰冷的双眸对视,一个如燃烧的火树,一个似缄默的冰焰,彼此眼中映出各自的脸,清晰如石刻。 顾谶双手握刀,太刀下压,脖颈青色的血管贲张,用尽全部的力气。 诺顿一手按着刀背,却重重压在肩上,从上传来的力量逐渐嵌进了血肉里,半边身子的骨发出轻微的裂声。 但就是这样的怪力,他们脚下的甲板却依旧完好如初,因为这是一个平衡,维持着他们各自的领域不散。 刀刃慢慢切开了如青铜浇筑的皮肤,诺顿发出痛苦的闷吼,顾谶右瞳前所未有的明亮,左眼却紧紧闭着,因为一旦睁开,就会被近在咫尺的火光烧灼殆尽。 “你这个...怪物!”诺顿被强迫压制着佝偻,膝盖弯曲,好像随时可以倒下。 顾谶没有言语,只是面部牵动,苍白的脸上出现枝形的纹路,像是冰裂的琉璃。 诺顿发出不甘的闷吼,旋即砰然倒下,人形的躯体还是过于孱弱,根本承受不住庞大的力量,这一刻他不可遏制地妒忌起了面前之人,为什么他能具备奥丁特征,且是完美地融合... ‘妒忌’饮血,刀身上金色的光芒流动,越来越快,震动也越来越有力,像是迫不及待,想要处决逆臣。 顾谶一脚将‘贪婪’踢开,歪了歪头,“看,它在渴望对你审判。” 他双手反握刀柄,就要用力插下。 蓦地,诺顿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凄厉如陨落前的嘶吼,“你还在等耶梦加得来接你吗?” 遥远之处,光影斑驳,夏弥蓦然抬头,金光璀璨的竖瞳中满是惊愕。 咚! 像是被什么突然击中,顾谶整个人晃了晃,眼中灿烂的白芒有片刻的溃散,心口传来难以言喻的抽痛。 诺顿趁此一脚踢中他的胫骨,借力滑出,在船头深深看了眼那道踉跄的身影,纵身跃入水中。 众人只看到一道明亮的影子在江中潜游,倏忽间越来越远。 108.青铜与火 顾谶坐在船头,手边是横放的「七宗罪」。 他看着明亮的水线离远,渐渐成了一个光点。 零走过来,:“跟人形的诺顿肉搏,你果然不擅长近身战。” 顾谶没说话,他本来想问的,问为什么没有发射风暴鱼雷,可刚刚他明白了,因为那条龙侍是在追他们没错,却只坠在身后,始终在安全距离之外,就算发射鱼雷也无法命中。 而他现在浑身像散了架,他坐在这里不是望洋兴叹或者发呆,而是休息。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诺顿马上就会卷土重来,不再是力量不足的人形态,而是青铜与火之王。 “如果陈墨瞳知道你为了她做到这一步,想必会很感动。”零淡淡道。 顾谶沉默片刻,“如果一个勉强称得上熟人的家伙,要在你面前将心抛弃掉,你会眼睁睁看着吗?” “是良心么?”零问。 顾谶低着头,扶着手边长匣起身。 他走回前舱的指挥室,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有激动,有敬畏,每个人都会想他为什么能在龙王的领域下安然无事,那在搏杀的碰撞中掀起的热浪好像只是他们的错觉,但显然不是,那明亮的火光刚离去不远,灼热仿佛还在眼前。 零静静看着身边之人,显然是在看他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凯撒深吸口气,带着身后众人的疑问,打算开口问出来,譬如说这位空降的教员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龙王诺顿会称他为‘怪物’等等。 但不等他开口,就看到前方的人抬起了手。 顾谶伸出右手,在眼前慢慢划过,一个半圆的弧,众人的视线随之而动。 “抱歉。”他说:“你们会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 凯撒脸色一变,但未及反应,眼前便被大片的白光取缔,温暖的光充斥在视野之中,就好像盛夏时分落进庭院的日光。 他们的记忆时间停顿了,有关顾谶的在过去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被从按下暂停键的画面中摘走了。 零站在顾谶身后,冷漠的眼中并没有多少意外。 静默和恍惚只在一瞬,顾谶拍了拍手,面前诸人都下意识看过来,眼中茫然未散。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要来了。”他轻声道。 下一秒,凯撒神色一凝,拿起桌上的望远镜看向远处的江面,其他人也纷纷趴到舷窗上,一脸紧张地盯着。 顾谶松了口气,揉着太阳穴坐下。 “你做的这一切有意义吗?”零问出来。 “有。”顾谶虚弱地笑了笑,“你会问,就代表有意义。” 零默然片刻,“你给大家都带来了麻烦,他说你这算是违背了约定。” 顾谶点点下巴,“那他有没有说,如果我待会儿下水的话会怎么样?” “什么?”零怔了怔,旋即蹙眉,“不行!”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惊呼声,是那些精英学生们,他们看着远处的江面,脸色忽然变得苍白。 顾谶也走了过去,然后他低头看了眼,零果然是踮着脚在往外看。 “……”零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顾谶露出礼貌又和善的微笑。 远处,江水沸腾,炽热的白气弥漫江面。 一个庞然大物正浮出水面,它浑身墨色的鳞片张开,猛地一震,向着天空长嘶。 不用借助望远镜,每个人都能看见那个龙形在水上舒展,他只是露出水面的身躯就近乎四层楼高,修长的脖颈上遍布黑鳞,沿着脊椎是锯齿般的黑色骨刺,刺破鳞片而出。一张古老的铁质面具覆盖了他的脸,只露出妖异的黄金瞳。 那样狰狞和威严,如同古人刻在岩壁上的图腾。这一刻,在场诸人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对他唯一的描述,「龙」! 而那道明亮的人影正向它游去,龙弯曲修长的脖子,他抓住龙的铁面,被带离水面,划过一个漂亮的弧线骑乘在龙颈上。 “辛苦你了啊,参孙,这么多年了。”诺顿轻轻抚摸着龙的铁面,声音温和。 龙侍‘参孙’以低沉的嘶声回应他。 而后诺顿望向远处那艘船,无声地微笑起来,令人不寒而栗。 顾谶眼睛闭了闭,悠长的呼气如同叹息。 诺顿缓缓地揭开了龙侍的铁面,手上流动着炽热的光焰。 他忽然将双手插进了龙侍的脑颅,那条龙全身剧烈地一颤,但是坚持住了,它发出垂死的低吟,黄金瞳缓缓地闭合了,收拢的双翼张开,平浮在水上保持了平衡。 “这是...窝里反?”摩尼亚赫号上,众人面面相觑,心惊胆战地看着这一幕。 顾谶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像那时目睹康斯坦丁的死亡。或许有怜悯,但更多的,可能还是故知零落的伤怀。 诺顿炽热的双手正在烧掉参孙的脑部,后者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一动不动,直到这一切结束,僵死的尸体仍保持原状。 诺顿站了起来,踏入了龙侍空空如也的脑颅,他朝天空高举双臂,剧烈的光从他的全身向着龙躯流动,一道火柱射空而起,在他嘶哑的吼声中,龙躯猛地震动,巨大的龙眼霍然张开,原本熄灭的瞳孔里,一点金色的火焰孤灯般燃烧起来。 金色的火焰伴着他的吼声高涨,那双凶厉的龙眸被迅速点燃,龙再次张开了双翼,周身龙鳞也全部张开,发出金铁摩擦般的刺耳声响。 那颗停跳的心脏也如战鼓般擂响。 龙形,再次夭矫舒展,如欲腾空而起。 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沉寂千年之后,再次以君王的姿态凌驾世界! “他们,融合了。”凯撒低声说。 这是卡塞尔学院未知的情报,龙王的复苏除了正常的孵化之外,还可以直接融合强大的族裔,而这样更节省时间。 …… “真是让人悲伤的献祭啊。” 浓雾笼罩的夜色下,差不多两公里的地方是一个江心洲,穿着黑色作战服的酒德麻衣放下望远镜。 她打开手边银色的大号手提箱,把其中的黑色金属件一一取出组装,一支漆黑的狙击枪很快成型。 之后又打开一只小号的银色箱子,充填物中间躺着一支圆柱形的石英玻璃筒,里边密封着一枚暗红色的子弹。弹头像是某种粗糙打磨的结晶体,内部流动着血一样的光泽。 她谨慎地把那枚子弹填入弹仓,然后才拨出电话,“一切按计划进行,我准备好了。” “诺顿还活着吗?”苏恩曦紧张道。 “废话,他占据了龙侍参孙的身体。”酒德麻衣撇撇嘴,“不过那家伙还真生猛,三无发短信说,他差点杀了人形态下的诺顿!” “龙侍为了君主可以做任何事,而复仇是他们最乐意做的事之一。”苏恩曦叹了口气,“那家伙毕竟拥有白王的权柄,可以取消诺顿的言灵。” “所以要我说,当初就应该多给我一枚子弹。”酒德麻衣冷冷道。 “贤者之石不一定能杀死他。”苏恩曦沉吟道。 酒德麻衣惊讶道:“听起来你也有过杀死他的念头?不过除了贤者之石,还有什么能杀死他?” “「审判」。”苏恩曦低声说了句,然后赶紧道:“好了好了,怎么做是老板的命令,重复一遍,路明非必须幸存,诺顿死不死无所谓,还有,你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酒德麻衣挂断电话,举着望远镜看向浓雾中的摩尼亚赫号,自言自语道:“强大到可怕的东西,还真是让人手痒啊。” 109.诱饵 “路明非,陈墨瞳,快速脱出!只剩下二十秒钟了!”诺玛的声音响起在耳机中。 水下,路明非感觉到有什么不对。 他一仰头,忽然发现射灯的光束照不远了,不是因为水变浑浊了,而是他们的头顶,巨大的青铜壁正无声地压下来,如同一台超级水压机! “快,开门!”诺诺大声喊。 路明非拼命地挤压手指,想要挤出血滴进活灵的嘴里,但挤不出来--那只手被箍住了手腕,又在水里泡了太久,苍白得跟死人的手差不多。 他抽出潜水刀,把整只手套割掉,捏着手指拼命挤,也只能挤出几滴血。可他的手在抖,血珠见水立刻化成丝飘散,根本进不了活灵嘴里。 头顶的青铜壁已经压到只有一米多高,而他和诺诺都直不起身,再有几秒钟,他们就会被压成肉泥。 “把手指割开!”诺诺喊。 “好好!”路明非握刀贴近自己的手指。 毕竟是要割开自己的手指,下刀又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连着割了两下,留下了两道小口子,还是没有什么血涌出来。 他想过要不要割另一只手,可那样还得把手腕扎起来,免得氧气泄漏,但氧气已经不够支持多久了。 “镇静,镇静...”他一迭声地叨叨着,握刀的手像得了帕金森。 “别怕!”诺诺说。 “嗯,不怕,不怕。”路明非想稍微换个姿势,可刚刚直起腰,脑袋就撞在了上方的青铜壁上。 只剩下不到一米的高度了,空间狭小得给人一种窒息感,就像躺在棺材里看着上边的盖板。 他打了个寒噤,眼前发黑,潜水刀从手中滑落。 “捡刀!”诺诺用脚踹他。 “这个时候还这么野蛮?”路明非想,“都要死了。” 他扑过去捡刀,扭头看了诺诺一眼,然后呆住了。 她正用头和双手呈三角形死死地撑着下沉的青铜壁,她只能踹他,因为腾不开手,手挪开也许脖子就会被压断。 这个女孩真是疯,这样又能多撑几秒钟?路明非抿紧了嘴,在这种超级水压机下,人的骨骼又算得了什么,噼里啪啦地就碎了。 “快,什么都不要想,只是要你的一滴血。”诺诺声音平静。 顾谶重新接入了通讯频道,通过路明非的信号,感知于瞬息之间到达了混乱的水中,‘看’到了在生死线间挣扎的两人。 诺诺的骨骼仿佛正发出咔咔的裂响。 路明非像恶向胆边生,像热血上头,疯了一样撕裂了手腕上的止血绷带,那根绷带就像是义务献血时医生给扎在胳膊上的,锁住了血液,也死死锁住了水中性命般珍贵的氧气。 鲜血顺着血管冲向指尖,无数的气泡冲出潜水服,冰冷的水流涌进他的嘴里。他把手狠狠地拍在活灵脸上,仿佛抽了它一个大嘴巴子。 氧气压力迅速下降,血液中溶解的高压气体开始溢出,路明非大脑充血,眼前漆黑,大概想说什么,想抓住什么,却只是徒劳。 在无数气泡中,诺诺揽住了挥舞双手的路明非。 摩尼亚赫号的前舱里,顾谶睁开眼睛,说了句‘准备潜水钟’后,就拽起一套潜水装备跑了出去。 船舷处,零抓住了他的手腕。 “诺顿现在就在下边。”她盯着他的眼睛,“就算融合后暂时失去了理智,他的本能也会向你复仇!” “正因为这样,我才需要下去。”顾谶语速很快,“我不知道你们的计划,但现在能杀死他的只有风暴鱼雷,也必须杀死他,不然这艘船上的人都会死!” 他指的是不单单是船舱里的学生们,而零听懂了他的意思--风暴鱼雷的速度太快,没法制导,只能直射。而以龙王的速度,如果想用风暴鱼雷命中他,必须在极近的距离上发射才行。所以需要一个诱饵,一个灵活的,且一定能吸引到龙王的诱饵。 顾谶是最好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不能等到青铜与火之王释放‘烛龙’。 “你现在只需要告诉我,需要多近的距离?”顾谶说。 “不超过一百米。”零马上说道:“这样鱼雷只需要不到一秒钟,从发射到命中,一秒钟,以龙王的体型,也无法闪避吧?” “重量达到2.7吨的金属,即使是他的火焰也无法瞬间融化。”顾谶点点头,“告诉凯撒,我会争取一百米。” 零松开手,“放心,他不会犹豫的。” 顾谶将兜里的手机交给她,背对着倒向水面。 夜色沉沉,零看着荡开的波浪,沉默着将「七宗罪」丢进了待投放的潜水钟。 …… 水下。 “换我的潜水服。”诺诺伸手拍了拍路明非的头,“别怕。” 意识还有些昏沉的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眼下两个人只剩一套完整的潜水设备,在这里谁有设备谁就能活。 “我受过的训练比你长,闭气也比你久。”诺诺抓住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我说过我会罩你的,收人做小弟,总得有点代价的。” “我们一定能游出去。”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关闭呼吸器的阀门,拉开了潜水服的拉链。 这无疑是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场面,她只穿着一条红色的比基尼泳装,皮肤在射灯下光润如象牙,修长柔软如一条鲭鱼的身体从潜水服里脱出。 而在亮光里,一张彩色的糖纸随之浮出,诺诺看了眼,伸手没有抓住。 呆愣的路明非忽然睁大了眼睛,看向她的身后,一瞬间爆发出的惊喜像是漆黑夜色里的聚光灯。 诺诺怔了下,转身看去。 一道身影,笔直像射来的箭,一把抓住她的臂弯,将她塞回潜水服里,不容分说地为她拉上拉链,迅速关闭密封阀,接通氧气,氦氧混合的高压气体登时驱走了潜水服里的水,从脚底排出。 诺诺怔怔地看着,那双总带着妩媚的眼睛颤颤的,像汲水的小鹿。 顾谶同时将喜滋滋的路明非从破损的潜水服里拎出来,塞进带下来的潜水服里。 “老顾,你怎么下来了?”这小子第一时间往前凑。 “你没穿潜水服?”诺诺回过神来。 顾谶没说话,只是将手里的东西放进她的手心,然后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转身朝感知到的威压源头游去。 “哎!”路明非喊了声,下意识就要跟上去,但胳膊一下被抓住了。 诺诺拽着他向前游,“他一定有要做的事,别去拖后腿。” “可是...” “你不是一直很相信老男人么,他不会做没把握的事的。” 诺诺笑了笑,既是在宽慰他也是在宽慰自己,摊开的手心里,是刚刚没抓住的糖纸,折成了星星。 110.命运 无边无际的墨绿色水中,金色的光像太阳宣泄,龙在顾谶面前停留。 狰狞而威仪具足的龙首,浑身鳞片的人站在那颗头颅上,下半身融入其中,金光湛湛的双眸如同点燃的火炬,怨恨凛然。 “你当自己是我爱罗?”顾谶浮在十几米外,遥遥冲他比了个中指。 然后龙张开了嘴,喷出了炽烈夺目的龙炎。 江水好似都被点燃,大片的气泡在炫目的亮光中逃逸,恐怖的高温甚至在水中蒸出了真空层。 顾谶脚下奋力蹬着,像一只青蛙,拼命向上游。 龙发出无声的咆哮,水流卷动间,彼此的距离瞬息而至。 顾谶被强劲的水流带得乱滚,他鼓着嘴憋气,体表开始出现火光,火光渐渐盛大明亮,继而轰然爆炸。 言灵·君焰! 水中的爆炸掀起了强力的推动力,他在爆炸中被推出了水面,四周弥漫着白气,星空晦暗,他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朝着远处的摩尼亚赫号游去。 身后,一尊龙首隐隐从水中扬起,似是嘲讽般注视着挣扎的小虫,只是一个跃身便掀起了滔天巨浪。 顾谶再次憋了口气下潜。 然后面前就是一黑,利齿参差的巨口猛地咬合! 顾谶头皮一麻,于千钧一发间躲过,同时周身开始发光,像是冉冉升起的太阳,光芒刺目。 言灵·炽日。 远处,凯撒脚踩船舷,从狙击镜中看到了像跌落水中的信号弹一样的亮光,‘镰鼬’为他送来了水下的消息,他不必看,直接开枪。 一道又一道暗蓝色的弹道进入水中,精准地击中龙王的头部,被强光剥夺视野的龙发出愤怒的吼叫,水下开始放射出耀眼的亮光。 顾谶知道这个大家伙引燃了言灵,诺顿就像个脑袋空空的大孩子,现在想的一定是懒得再跟他们戏耍,而是直接以无上的权能碾死这些虫子。 他能感觉到从身后刮来的热浪,强得如一场燃烧的飓风。所以他头也没回,铆足了劲儿朝前游,因为他知道凯撒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对着它直冲过去!”恺撒喊道。 “顾谶还在前边!”零说道。 凯撒只是沉默了片刻,“他会躲开的,如果不能,他会成为我们的勇士。” 零瞳孔放大,旋即恢复平静,这跟她之前判断的一样,只是没想到他做出决断的时间这么短。 水底的光明越来越耀眼,摩尼亚赫号发动了引擎。 轮机长把仅剩的动力全部给输出,这艘行将沉没的船吼叫着扬起船头,像一匹脱缰的烈马。 远处灼眼的光明在同一刻拉成一线。 百米的距离,只不过是一秒的来回。 “发射!”凯撒对着扑面而来的烈焰大吼。 零猛地拉下发射闸! 这一刻,摩尼亚赫号仿佛一艘正在航向太阳的太空船,眼前的光亮遮挡了一切。 船身震动间,一个声音在空气中爆炸开来。 一千条龙聚集在一起的嘶吼,还是在风暴云的中间感受闪电的发生? 不,没有语言能够形容那个声音,因为没有任何语言,是为了形容那个声音而造的。 火箭引擎在水下喷射出长达百米的烈光,江面的白雾被涤荡一空,锥形的风暴鱼雷如一颗子弹那样直射正前方。 光线明亮的江上,人眼只能捕捉到它模糊的影子,黑影刺入了龙王的火焰,它的表面开始融化,金属的外层剥落,后舱的火箭燃料即将爆炸。 它一直在前进。 狂躁的音爆中,鱼雷达到极速,蓦然脱离了江水,跃出水面,直刺光明的太阳! 它命中了目标,且带着目标继续前进! 巨大的动能,数百年人类积累的所谓‘科学’的极致,任何生物都无法阻拦。 夭矫的龙形被带得飞向空中,长尾在剧痛中狂摆,风暴鱼雷和龙王一起在夜空中划过了一道弧线,在两百米外再次跌落水中,缓缓地沉了下去。 船上,那些精英学生们忙碌着准备救生艇,虽然所有的通讯都已经断了,虽然无论是之前下水的b组两人还是顾谶都没有消息,但没有人放弃希望,就好像如果他们没有放弃的话,那水下的三人就还有希望。 凯撒始终站在船头,远眺着‘神’坠落的地方,那里巨大的波纹还未散去,半空白色的蒸汽形成了一个弧形的空带。 一个娇小的身影走过来,和他并肩。 零手里抓着潜水钟的索子,小腹部位正在失血--刚才的发射中,一块从仪表台上崩飞的玻璃刺中了她。 “能找到他吗?”她问。 凯撒知道她说的是谁,只不过此时‘镰鼬’传递回来的只有一片混沌。 …… 原本顾谶觉得一切都结束了,直到他看到巨大的阴影无声地从前方经过。 站在龙首上的身影甚至转头看了他一眼,冰冷漠然,却对他视若无睹。 顾谶心底沉了下去,他再也无法追上诺顿,且知道对方必然是冲路明非而去。因为他感觉到了此刻水中弥漫的某种‘灵’,像是牵引,令诺顿暂时放弃了对自己的报复,而去追溯‘灵’的源头。 “这就是命运啊。”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出现。 只是一个眨眼间,四周环境陡变,不再是深沉孤独的水中,远处海浪拍打着船舷,几只海鸥鸣叫着在渔船上空飞过,海风铺面,他在岸边。 顾谶偏头,路鸣泽面带微笑地坐在沙滩上,白皙小巧的手里一捧细沙正缓缓飘散。 “命运?”他想在这张年幼的脸上打一拳。 “好啦,是我的计划。”路鸣泽坦然承认,“谁让你老想着搞破坏,哥哥都已经离我越来越远了。” 听着这日漫中的病娇发言,顾谶不免皱眉,“所以你将诺顿引了过去?” “嗯!”路鸣泽眼睛放光,有种病态的兴奋,“如果那个女孩死在哥哥面前,他会不会发疯呀?他一定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撕碎吧?本来就是要这样的,他要向整个世界复仇!” “我觉得是你疯了。”顾谶说。 “或许吧,因为我本来就是魔鬼啊。”路鸣泽表情倏然平静,拍拍手站起来,“所以你不要再破坏我们之间的约定了,我只要和哥哥完成交换就好了。” 顾谶眼睛闭了闭,轻声说:“我只是不想眼看着你消失。” 在四下如碎片般崩塌的画面中,路鸣泽露出悲悯的笑容,“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啊,想要打破它,就得先失去自己。” 111.微尘 路鸣泽达成了他的目的。 路明非在早就注定的命运中,做出了他的选择,以他的意愿,守护了喜欢的女孩。 只不过付出了1/4的生命。 …… 当隔着潜水钟厚实的黄铜舱门,从那块直径20厘米的圆形玻璃中,让路明非亲眼看见诺诺的脸,还有烟雾一样腾起的血红色的时候,他全身的血都凉了。 一根如长矛般锋锐的尾刺,刺穿了诺诺的心口,连着一根细长的尾巴延伸向水中,龙的阴影隐隐约约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上一秒奋力把他推进潜水钟的诺诺就要死了,她的手还抓着潜水钟的舱门,眼睛已经合上,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全部的血在水中散逸如烟。 “不要死!”路明非抓着潜水钟窗口的铜条,朝外面大喊。 就是在他最绝望最孤独的此刻,有人响应了他的呼唤,是那个将他逼迫到此番绝境的魔鬼,以救世者的姿态,出现在他的身边。 一切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生了,是心甘情愿的交易,谁都无法插手。 “你为什么会喜欢她?”路鸣泽问道。 “十几年了,谁也不觉得你有多重要,也没有人关心你今天干了什么,渐渐地连你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多余,你是死是活除了自己会觉得痛之外,其他没有任何意义。 你每天会花很多时间发呆,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所谓生活圈里的人除了会点评你,根本没有关心你在想什么,你想的事只有说给自己听。他们只会背地嘲笑说你是无病呻吟,转过身施舍些避重就轻的廉价言语。” 路明非平静地说:“有一天你感觉被人踩在脑袋上,可你连站都懒得站起来,你只想蹲在那里不动。但这时候门打开,光照进来,一个很漂亮的女孩,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穿着短裙,开着法拉利,把你从放映厅里捞出来,让你在每个人面前都很拽很拽。” 他攥紧了拳头,“那种感觉...很拽,你明白吗?很拽!我从没那么拽过!” “她只是可怜你吧?可怜一个没用的师弟,因为她以前也有过自己很可怜的时候。”路鸣泽不以为然地说:“她讨厌那种可怜的感觉,她帮你,绝不代表她喜欢你。况且顾谶不也帮了你么,很多次,你总不会也喜欢他吧?” “老顾不一样,他不一样。”路明非重复着,然后狠狠啐了一口,“他妈的,我已经当废物太久了!凡是我做的事,做错都是我笨,做好都是因为我走狗屎运,凡是我在乎的人,要么不理我,要么把我当猴耍!倒是有个二百五弟弟跟你一个名字,非常理解我,对我说夕阳你是个好女孩!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 “这是他妈的什么人生?”路鸣泽低声。 “我是诺诺捞出来的,我不能是废物!”路明非一字一顿:“老顾也不想看到我是个废物,他为了喜欢的姑娘可以漂洋过海,只是为了见一面,我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 是的,他只有烂命一条。 最后的最后,路鸣泽大吼着,“去吧,路明非!审判吧!” 无法想象一个大孩子会发出那么威严的声音,让人每个毛孔都收紧,仿佛为了避开那股凶戾的寒气。 路明非瞳孔暴射着金色的光焰,打开了潜水钟里的「七宗罪」,拔出了‘贪婪’,愤怒地带着赌上一切的决意,与迎面而来的龙撞在了一起。 …… 或许,就算当初救赎他的不是诺诺,而是另一个女孩,他也会因为那一刻而喜欢上对方,只是因为那一刻。 那些生来就是光的人,根本不会了解虫子对于光的渴望,那是就算他们看了一万篇文章也代入不了的。 …… 当一切尘埃落地之后。 江上白雾散去,乌云也散去,月辉洒落,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一片澄净祥和。 “他还活着吗?”一个有点疲倦,更多的还是放松的声音出现。 “还有气,只是吸进了太多的水。”有人说。 这么一听,顾谶胃里就有种翻江倒海的感觉,然后咳嗽起来,嘴里冒出了水。 他睁开眼睛,脸上微微有些痒,不是吹过的风,而是垂落的发,湿湿的,一缕一缕,诺诺正蹲在他的面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 “你...” “是还活着。”诺诺语气轻松,言罢叠起双手在他胸膛上按了下。 顾谶就吐出了更多的水。 旁边传来了看好戏的笑声,是手向后撑着快躺在甲板上的路明非,这小子刚刚解除了潜水服,穿着背心和大裤衩,也不嫌冷,咧着嘴在笑。 腰上缠着绷带的零默不作声地朝他晃了晃手机。 凯撒抱臂靠着围栏,江风吹起他灿烂的金发,柔顺得像是此刻每个人劫后余生的心情,安静得,只想看着彼此。 …… 远处。 “现在放轻松还太早了啊,孩子们。”酒德麻衣举起红外望远镜,望向渐散的白汽,隐隐约约地,有什么东西在江面上浮起,奋力扭动着身体向对岸游去。 “被一颗风暴鱼雷正面命中,居然还活着。”她赞叹一声,“也许真的只有‘暴怒’才能杀死他吧,真是强大的生命力。” “不过,再令人惊叹也到此为止了!” 暗红色的子弹滑入枪膛,撞针激发,一道细长的火焰在枪口一闪而灭,带着刺耳的尖啸声,子弹射入白汽中。 酒德麻衣不再看,而是打开手机,拨通,“任务完成,青铜与火之王诺顿,死。路明非,幸存。” “这就好,你没做什么奇怪的事吧?”苏恩曦松了口气,又连忙道。 “没有没有。”酒德麻衣抚额,没好气道:“我倒是想做,可难不成要游到船上去,跟那家伙说一声‘hello’吗?” “...那倒不必。”苏恩曦讪讪。 摩尼亚赫号平稳行驶着,顾谶站在甲板上,静静眺望着后方。 他再也无法感知到诺顿了,没有垂死的悲鸣,即使王的陨落也是无声。 “在想什么?”诺诺不知何时走过来,将手机递给他,“那个新生让我还给你的。” 顾谶随手接过,“在想回去吃什么。” 诺诺低头笑了下,“我还以为在想要用什么借口,再去一趟bj。” 顾谶一愣。 “路明非说的。”诺诺耸肩,“我记得在自己快要死的时候,那家伙在耳边喋喋不休,像个老妈子。” “他是这样。”顾谶也笑。 “所以呢。”诺诺问道:“他说的那个长腿女同学,你很喜欢她?” 风吹过她酒红色的长发,有的撩过脸庞,有的沾在嘴角,她伸出手指拂了下,眼中满是好奇。 112.平凡的尾声 顾谶给夏弥发短信,说他出差结束,或许路过bj时可以见一面。 但夏弥以‘哥哥身体状况不太好,要陪他’为由婉拒了。 适时,顾谶就站在bj机场的航站楼里,四下人来人往,有人拥抱离别,有人泪眼重逢,只有他有些无所适从。 “看,是被放鸽子了,我赢了。”几步外,诺诺朝旁边伸出手,勾了勾白净的手指。 路明非忿忿地将一张百元大钞拍进她的手里,诺诺便眯着眼睛笑,像望雪的小狐狸。 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算不算变相摸了她的手呢?路明非轻咳一声,喊道:“老顾,回去么,还是?” 顾谶回神,点点头,“我去买机票。” 他看了两人一眼,摇头走开了。 看着他的背影,诺诺抱起胳膊,“像不像因为窘迫落荒而逃?” “怕被我们笑话。”路明非深以为然。 话虽如此,他当然知道顾谶为什么会摇头,任谁有两个羽绒服底下还缠着绷带,却燃起一腔八卦之火非要同行的小伙伴也会无奈。 “为什么要笑话他?”诺诺说道:“老男人追喜欢的女孩儿,很勇敢啊。” 可你刚刚摆明了就是想要笑话他!路明非腹诽,不过嘴上很诚实,“是很勇敢。” “不过他们大概率是不会有结果的。”诺诺说。 “这话怎么说的?”路明非竖起耳朵,他对这种恋爱小八卦可太好奇了。 “虽然真爱之间年龄不是问题,可像你说的那样,他们才认识多久?我是说相处的时间,了解能有多少?”诺诺分析道:“恋爱之前的见面都这么艰难,分隔两地后更可能无疾而终。” 路明非惊讶看她,像是看一个平平无奇的恋爱小天才。 “你怎么这么懂?”他莫名有些酸。 像她这么优秀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铁定是有很多人追的,该是多少人梦中辗转反侧的遇见啊。 诺诺显然不是恋爱谈多了才懂,她眨眼一笑,“就是这么懂!” 不同于往日自信和酷酷的样子,不经意间的俏皮,晃了路明非的眼睛,他心底一乱,嘴就有些笨,半天只挠头说不出话来。 “走吧。”少顷,顾谶朝两人招手。 只是踏上返程之路的时候,本来正插兜走着,听路明非操一口半生不熟的京片子乱侃道听途说的风土人情的诺诺似有所感,忽的回头。 遥遥的,跟候机大厅外的一道身影相视。 那是个戴棒球帽穿卡其色长风衣的女孩,因为隔得远看不太清长相,只是从白皙的下半张脸和身材上看得出外形不差。 她一直在看这边,或者说,是在看顾谶。 “哎,我说。”诺诺开口。 “怎么了?”路明非马上住嘴。 “没什么。”诺诺洒然一笑,那个女孩已经转身离开了。 顾谶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人影重重,没什么特别的。 “莫名其妙。”他撇嘴。 “是是!”诺诺皱了皱鼻子。 路明非傻笑,他看着拌嘴的两人,心里蕴满了笑意。 如果说这就是岁月静好的话,那还真不错。人总有那么个瞬间是想要豁出性命去的,因为它值得,值得时光就这样一直延续下去。 …… 回到卡塞尔学院之后,不知是否错觉,路明非竟然有了一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他们组建的精英小队在任务结束后就解散了,一众学生会精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曼施坦因教授进了医院的精神科去检查,零也暂时住院处理伤势。 诺诺回了学校就不见人影,顾谶今天好像是有约会,一大早也不见了。 “莫非,他们两个...”寝室里,芬格尔一脸深沉地咬了口黄瓜。 “你少来了,编排别人可以,别扯上他们。”路明非喝了口蔬菜汁,脸色发绿。 原因是他看到了芬格尔发的帖子。 笔记本电脑上,校内新闻网首页标题,《s级强势回归,风云再起!》。 配图的照片里,打着赤膊的路明非站在阳台上,沐浴在强烈的阳光中,而肋下缠绕的一圈绷带分外醒目。上眼一看,俨然硬汉归来。 如果忽视他只从侧脸就能看出的贱萌贱萌的笑容,以及并不宽阔的肩和没几两肉的背脊的话。 “你这起的什么标题?”路明非在他身后抗议。 “这就是一个资深新闻工作者的本领了,只从标题就牢牢抓住了看客的眼球。”芬格尔说着,还拿手指比划。 “扯淡!”路明非抢过他手里的鼠标,把页面往下拉。 排行第二位的新闻是《s级第一次行动,他在水下到底做了什么?》。 “what?通篇都在说我在水底吓得瑟瑟发抖,这是什么负面新闻?”路明非横眉立目,愤怒又憋屈,“为什么我流露英雄气概的画面一个也没有,我衰的时候总有照相机追着我跑?!” 什么狗屁记者,只抓拍狗的一面吗? 这条新闻的配图,是路明非蜷缩在船舱的一角,满脸煞白,正抱着一个饭盒吐。 “只是晕船而已嘛!”路明非说:“晕船有那么奇怪吗?” “船上有我们一位兼职记者,他只照到了你这种照片...剩下的还不如这个呢。”芬格尔摊摊手,“不过这样就很好,目前你的热度已经接近恺撒和楚子航了。” “可恺撒的新闻都是这种拉风的!”路明非再滑鼠标,指给他看。 排在第三的新闻是《恺撒·加图索,光芒四射的独裁者》。 配图也很吊,是恺撒端着狙击步枪在甲板上瞄准,手里还捏着一部对讲机。前方的火光在他黑色的作战服上烫出一条完美的男性曲线,冰蓝色的眼睛搭配紧咬牙关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阴狠还是坚毅。 总之是那种会让集美们发出尖叫的照片。 是的,相比他们这些平凡的小人物,凯撒永远在走花路。 “看起来确实比你胜出很多。”芬格尔摸着下巴,“但你和他走的路线不同,你们完全不是一挂的。恺撒·加图索二十年来已经建立了他豪门贵公子的形象,而你必须另辟蹊径!我为你构思的形象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第一个字是‘强’!强大的强!” 路明非看着这家伙煞有其事的样子,虚着眼道:“听起来还不错,那第二个字呢?” “‘土’!土得掉渣的土。”芬格尔认真道:“你的定位就是...土强土强的!” “...我去买瓶啤酒。”路明非表情一僵,转身。 “帮我也买一瓶。”芬格尔连忙道。 “一瓶就够了。”路明非冷笑,“倒空之后把瓶子朝你脑门上‘咣’地一砸!” “...我可是你亲爱的师兄啊。”芬格尔叫道。 “话说怎么没有老顾?”路明非想起什么似的。 曼施坦因教授那老光头不上镜也就算了,可顾谶总得有一席之地吧?毕竟,他不是你败狗芬格尔的好兄弟吗? 芬格尔显然get到了他的潜台词,闻言耸肩,“老顾跟曼施坦因教授不是一直在指挥作战么,这有什么好报导的?” “什么?”路明非下意识道:“谁说他光指挥的,他还...” 话还没说完,他就愣住了。 芬格尔坐在椅子上转了一圈,抱着胳膊给了他个疑惑的眼神。 但路明非却说不出话来,因为即便他脱口而出否定了芬格尔,却完全记不起顾谶做了什么。 逐渐清晰的回忆中,他好像没离开过前舱的指挥室。 113.白色情人节 “想不到你还会特意赶过来。” “这毕竟是里程碑式的大事件,永生的君主之一陨落了。” 芝加哥火车站,教堂般的巨大穹顶下,站台上的老式长椅上,一边坐着一道穿西装的身影。 就像是谍战剧里接头的特工,只不过一个西装革履戴着礼帽,连蝴蝶结都扎得一丝不苟,擦得锃亮的皮鞋跟特意整理的油头有一拼。虽然他年纪很大了,也板着一张脸,却仍像个严肃的老绅士。 另一个人相比之下就懒散和不守规矩许多。 无论是翘起的二郎腿还是与西装不太搭的白色平底鞋,休闲的灰色西装敞着怀,露出底下宽松的白衬衣,没扎腰,领口跟衣摆都解开一颗纽扣,看起来相当散漫。 只不过这个人的皮囊无疑是很养眼的,挺拔的身材,斯文隽秀的外表,好像不论他做什么都会得到世人的谅解。 顾谶拿着一张报纸,看腻了卷成筒,撑在腿上。 “诺顿没有孵化,很仓促,但也吓死人。” “你被吓到了?”弗罗斯特不信。 “差点被他一口盐汽水喷死。”顾谶一脸深沉。 “结果总归是好的。”弗罗斯特面带微笑,看着透过玻璃洒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光影,苍老的脸上就连皱纹的沟壑里都是轻松之色。 “所以你就为了这个过来?”顾谶问。 弗罗斯特沉吟道:“事后你们并没有找到龙王诺顿的‘龙骨十字’,莫非...” “应该被他得到了。”顾谶颔首,然后道:“果然,你是为了‘龙骨十字’来的,我还以为是特意来看看老伙计有没有受伤呢。” 弗罗斯特无奈道:“身负‘八岐’,你怎么可能会受伤。” “这里。”顾谶用报纸卷戳了戳自己的心窝。 弗罗斯特瞥了眼,“难道诺顿临死前跟你说什么了?应该不会,他那么愤怒,将你挫骨扬灰还差不多。” “在他人形态的时候,提到了耶梦加得。”顾谶说。 弗罗斯特一愣,脸上的不以为然消失,皱眉朝他刚刚戳过的心口看去,被报纸卷戳过的衬衣上还有小小的凹痕。 “我好像记起了些什么,却想不起来。”顾谶叹气。 弗罗斯特沉默了一会儿,“可能是身体在保护你,不想让你记起来。” “你安慰人的水平一直没有提高。” “谁让需要我安慰的人只有你呢。” 两人相视一眼,摇头失笑。 “好了,我得回去了。”顾谶揉了揉脖颈。 弗罗斯特看到他起身,不由道:“好像应该由我来说这话,你不是要等车吗?” 顾谶一怔,确实,他要在这等cc1000次列车返校,该走的人是弗罗斯特。 “你真的没什么事吧?”弗罗斯特不太放心。 “我能有什么事。”顾谶不在意地摆摆手,“再见。” 弗罗斯特知道再问什么,对方也不会多说,当下起身整理了下西装,看了眼坐着出神的身影一眼,犹豫着想拍拍他的肩膀,但最后还是收回手,转身离开了。 顾谶看着人来人往的站台,旅客逐渐零星稀少,最后只剩下被风卷走的枯叶。 他长久地坐在那里,定定看着前方,什么都没有想。 直到有人拍了下他的肩。 “在发什么呆?”诺诺忽然地出现,手指将墨镜推到鼻尖,低头盯着他看。 在她身边还有个穿格子衬衫的漂亮女生,没系扣,下摆扎在牛仔裤腰里,英姿飒爽。 是之前自由一日端着狙击步枪的那个黑发女孩,诺诺的室友,狮心会的副会长,也是传闻中楚子航还未公开的地下女友,苏茜。 她们手里都拎着大包小包,显然是不久前才有一场购物。 “等车。”顾谶回过神来,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诺诺挑挑眉,将背包网兜里的矿泉水递给他。 顾谶看到还剩下大半瓶,摆手婉拒。 诺诺无所谓地拉着苏茜在长椅的另一头坐下,一边翻着购物袋,一边说着悄悄话。 顾谶表情没太多变化,仍望着远方的车轨发呆。那边是充满安静的小镇,还有路旁叶落凋零的一棵棵树,过街天桥上行人匆匆,老人拿着相机拍照,还有流浪歌手弹着吉他,奇怪的,给人一种什么都很慢的感觉。 “第一次任务完成后的后遗症。”苏茜忽然说道。 顾谶眼珠动了动,看过去,诺诺在剥巧克力吃,苏茜朝他露出善意的微笑。 他也轻轻颔首。 他当然不是什么后遗症,不管是外出还是宅在家里,执行任务还是无所事事,对他来说根本没什么不同。 他坐在这里只是为了等车,发呆是因为无聊,报纸已经看遍了,也不想玩手机,所以就只好发呆。 脑袋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想,也可能是上一秒想的事情在下一秒就会忘掉,总之是这样打发时间,而不是什么屠龙的原因。 苏茜趴在诺诺耳边,小声说:“他好闷。” 诺诺同样小声,“男人年龄越大越容易伤春悲秋。” “怪不得他跟富山雅史教员是朋友。”苏茜点点头。 “说不定我们能见证这家伙变成情感丰富的老头子。”诺诺忍笑。 她们两人头对头,偶尔互相凑到对方的颈侧说话,贴的很近,就好像...恋人间接吻前的暧昧。 顾谶听力不错,闻言嘴角抽动,想发呆也发呆不成了。 …… 再次踏进卡塞尔学院,顾谶在门口静静站了会儿。 目光所及,这就像是一座普通的贵族大学,在青春洋溢和欢声笑语中推动着学生们成长,而他将随之走向前方。 “哎。”已经走出几步的诺诺回头,“我们要一起聚餐,你来不来?” 修长姣好的女孩站在夕阳下,被牛仔裤包裹的腿又长又直,她手里还拎着购物袋,此刻朝他招手,酒红色的长发飘散在迷离的晚风中。 “路明非也一起来的。”诺诺补充一句。 顾谶便没有拒绝。 之后,当他跟着一起走进男生寝室楼才知道,学生宿舍被调整了,原来按照年级分配的宿舍被打乱了。 诺诺和苏茜仍住在同一个寝室,只不过现在是在路明非的对门。 “咦,老顾?”路明非在看到他的时候愣了愣。 身后冒出芬格尔乱糟糟的脑袋,一双贼眼发着幽幽绿光,“你们该不会真的是去约...” 他话没有说完,因为看到了同行而来的苏茜。 路明非暗暗松了口气。 对面的寝室门开着,传来刀过砧板,碗碟碰撞的声响,顾谶朝里瞄了眼,有刹那的讶然。 --楚子航拿着很少离身的佩刀‘村雨’和恺撒背对而立,稳准有力地下刀,把桌上的三文鱼片开。 在他这么做的时候,恺撒麻利地一手切西红柿,一手把胡椒粉往煮沸的汤锅里撒。 “需要的食材我都买回来了!”苏茜笑着走进去。 芬格尔凑到顾谶身边,“是不是感觉很穿越?” “有点儿。”顾谶点头。 但眼前这幅画面有种别样的温馨,男孩们认真做着同一件事情,哪怕是料理,活力四射的女孩们一起做着准备,其实倒不必有太多的话去说,单单只是看到就觉得很好。 “太温馨了,要不是白色情人节,还看不到这一幕咧。”芬格尔感叹。 “白色情人节?” “就曰本人喜欢过的节日,3月14日,是女孩回赠男孩礼物的日子。”芬格尔问:“你收到过任何巧克力吗?” 顾谶摇头,他又不是青春期的少男少女。 “你的那些女粉也太不敬业了。”芬格尔煞有其事道。 正说着,顾谶怀里就被拍了一块巧克力,诺诺松手时他下意识抓住,裹在金色包装纸里的巧克力躺在他的手心,是她之前在车站吃的那种。应该是刚从兜里掏出来,还带着一点温度。 “自信点,奔三也是有竞争力的。”诺诺冲他鼓励一笑,越过几人走进寝室。 顾谶垂眸,楼梯方向传来笑闹声,应该是其他参加聚餐的同学到了。 他被芬格尔推着肩膀进屋,路明非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两个女孩子已经换了衣服,开始收拾起了食材。 “别闲着啊,来帮忙。”诺诺白了几人一眼。 “好!”路明非立马起身。 “那我跟老顾把水果洗了!”芬格尔是条机灵的狗腿。 “不要偷吃。”苏茜瞥过来。 “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芬格尔不忿。 少顷,他偷偷朝顾谶抬抬下巴,“老顾,洗好的草莓给我几个。” 看到这家伙张开的嘴,顾谶弹了他一脸水珠。 …… 夜。 喧嚣且去,一盏孤灯。 整洁的书桌上,打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里论坛刷着新帖,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是老泥...副校长送的二两普洱,然后是铺开的记事本,顾谶拿着一支铅笔。 写日记好像是父母那代人才会做的事情,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已经是跟‘小保姆方便面’一样成为那些年代里消逝的事物了。 但顾谶偶尔还会写一写,不必长篇大论,只是用只言片语来记叙下这一天或这段时间的心情。就好像时间往复,如果某一天记忆模糊,当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就能想到那一天,想起在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他写下了新朋友,写下了一起时难忘的经历。 “路途遥远,前方仍旧充满未知,但我想,我已经有了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 电脑上,聊天窗口里跳出新的消息。 izumi:「在干嘛?」 od7:「写日记。」 izumi:「(惊讶)」 izumi:「我这边下雪了。」 顾谶一怔,下意识看了眼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外头纷纷扬扬下起了雪,明亮的月色下,像是不畏春寒,风中零落的雪滴花。 od7:「我这边也在下,真巧。」 izumi:「真好。」 1.盛夏 知了不知烦地叫,微雨之后碧空如洗,太阳分外灿烂。 爬山虎满墙,又是盛夏。 窗帘安静,耀眼的阳光中,一架纸飞机摇摇晃晃地飞出去,落在繁茂的藤蔓里没了踪迹。 顾谶揉着脖颈走上阳台,朝见不到半个行人的长街做了两个扩胸运动,然后被太阳晒得滚回了屋里。 打开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输入卡塞尔学院的网址,以用户名‘od7’登录,教员的权限自动为他开启后台,墨绿色界面中,像邮件一样的以不同学生的姓名为标题的报告表等待他的审核。 点开后是一张张线条简洁的细框,这是学生们的‘卡塞尔学院假期日常报告表’。 这属于卡塞尔学院的校规,寒暑假期间,学生每天都要在线报告。 教授们会给日常报告打分,好的报告会提升绩点,谎报则等于考试作弊。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他们的暑假作业。 暑假作业就是老师留来骚扰你快乐的假期生活的老鼠屎,为了保持他们的存在感。可这种存在感,就像你吃完正餐(上学)终于等到上甜点(假期)了,有人偏要往里面挤上半管芥末(该死的作业)... 而作为新任教员,不,混了两个学期的老油条,顾谶的暑假任务就是负责检查这些‘暑假作业’。很气,他还不是教授呢! 换个概念,可能正因为他不是教授,才会被分配到这种枯燥心累的任务? 万恶的阶级! 顾谶狠狠点着鼠标,这些报告都是千篇一律,长长的问题下只有‘是’和‘否’两个选项,他甄别的就是那些选择‘是’的孩子们。 譬如问题1.是否检测到未知龙类?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看到有人选择‘是’不会吓一跳吗? 还有问题2.身体状况是否异常? 这里当然不是问你有没有感冒发烧,可能未来某一天感冒发烧都是要命的大事件,但现在显然不是。身体出现异常就是血统不稳定,或者心理出现了问题。 换成其他学校的普通学生面对这种问题,很可能会直接选‘否’糊弄过去,可卡塞尔学院不行,不是害怕惩罚,而是这种异常自己根本无法处理,没有那种能力,各个方面的能力。所以想要活命,你只能求助学校。 以上之类的问题几乎都是‘否’,但也有大概率出现‘是’的问题。比如‘是否发现疑似炼金设备’。 炼金制品,除了近代制造的一些之外,还有一些很早之前被制造出来但流落民间的,有可能你家里从太爷爷那辈就一直用的大铁锅,就是某个为了‘魔封波’而准备的炼金制品... 不过轻松的是,顾谶看到的都是清一色的否否否,即便如此,他还是有被这枯燥的工作折磨到。 这时,路明非打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喜滋滋的,问他在干嘛。 顾谶:“工作。” “难道你又重操旧业,现在在外边跑业务卖酒吗?”路明非惊讶道:“这大日头能晒死狗啊!” 顾谶冷笑,这小子是当他听不出在内涵自己吗? “少废话,你的日常报告表填了吗?” “嘎?”路明非噎了噎,然后打起了哈哈,“填了啊,你没看到吗?那可能是我提交的早,你再往下翻翻。” “我直接搜的名字。”顾谶漠然道:“ricardo.m.lu。” 烈日炎炎,路明非打了个哆嗦,“老顾...不!顾教员,饶我这一次吧,赶明儿我就补上,今天实在来不及了。” 顾谶哼了声,笑道:“婶婶又让你去买盐?” 这说来话也不长,放暑假回国后的第一天晚上,这小子就跟自己吐槽了。 --他们乘飞机越过白令海峡回国,一路上路明非都在练习微笑,他说届时无论叔叔婶婶怎么夸奖自己,都要淡定地微笑以对,这样才符合卡塞尔学院的贵族风。他是精英,是s级,是一刀扎爆了青铜与火之王的猛男。 而当时邻座的小姑娘只见这小子微微一笑,随即收敛,又微微一笑,又收敛,来回往复,如练神功,给人吓得一路心惊胆战。 然后,当路明非一脚踏进叔叔家的门,迎接他的不是鲜花,而是客厅餐桌上的一堆萝卜条儿。叔叔婶婶正挥汗如雨地腌萝卜干儿,胖堂弟泽太子抱着手机不知道跟谁在聊,一家三口一派热火朝天。 “明非回来了?正好,给我去买半斤大盐!”婶婶一回头。 “噢噢。”路明非习惯性地把行李一搁,接过两块五毛钱转身就下楼。 “他奶奶的,如今咱也算半个成功人士了,买大盐这活儿还要我亲自去做?我这贵手不该只用于拯救世界吗?”这是路某人的原话。 那一夜,他憋屈地朝顾谶大吐心酸苦水,后者喝着格瓦斯笑了半晚上。 现在,当路明非听到顾谶的调侃后,顿时有些羞恼,“这一茬什么时候可以翻篇儿?” “好吧,那你有什么事?”顾谶随口道:“我可不去上网,也不想出去瞎溜达,这天儿太热了。” 上网,散步,他们之前常做的两件事。路明非听后,难免唏嘘,“老顾,出国一趟,你变了。” “变得忙了。”顾谶浏览着一张张报告表。 “不是,你真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路明非不死心。 顾谶看了眼屏幕右下角的日期,了然。 路明非有些期待。 顾谶从不让人失望,也不会吝啬,“生日快乐。” 已经走出小区,站在大马路上完全暴露在太阳底下的路明非笑了起来,连脚步就轻快了几分。 “竟然还要我提醒,你这死党真不称职。” “那一会儿请你吃大餐吧。”顾谶托着下巴说:“快中午了。” “这算是补偿吗?”路明非开着玩笑。 “那肯定不算,生日礼物还是会有的。”顾谶把电脑一合。 路明非笑着说:“心意领了,不过哥们儿中午有别的约,你得往后稍稍。” 顾谶惊讶道:“该不会是狗血的高中同学聚会吧?” “……”路明非。 “猜中了?”顾谶没忍住笑出来,“或许,又是陈雯雯给你发的邀请?” “……”路明非。 沉默,沉默是此刻在滚烫的大马路上找地缝的废柴。 没错,陈雯雯给他发了短信,中午11点30分,文学社在苏菲拉德披萨馆聚餐。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他的手机号码...这路明非就得感谢路鸣泽那个小魔鬼了。 这个要命的业务员还是很懂对客户回馈的,在得到他1/4的生命后,送了他一部最新款的手机。然后路明非就十分嘚瑟地群发了自己的手机号,还不忘在qq空间发了个说说。 因为说说底下会显示手机型号... 2.交接 但很显然,路明非打来的这一通电话,并不只是为了提醒顾谶为老伙计准备生日礼物,或者让自己心情宛若陨石落进太平洋般翻起滔天巨浪的高中聚会。 他另外有事相商。 “其实,是有一个小任务,想要你帮个忙。”路明非斟酌道。 “还是上次的花店,或者什么小放映厅吗?”顾谶问。 “不是不是!”路明非脸有些热,心想青春时的窘迫可千万不能让损友知道,不然这真会是一生的劫。 “是诺玛安排的任务啦。”他说。 接下来,他就快速而简要地给顾谶说明,好像慢一点对方就会拒绝那样。 --诺玛分配给了他一项执行部的临时任务,他需要在今天早晨十点之前赶到火车南站,和执行部专员b007雷蒙德交接一份重要资料,之后带它返回卡塞尔学院本部。 顾谶看了眼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所以你想让我替你去交接?” “你离那边不是近嘛。”路明非语气讨好。 顾谶皱眉,“可你应该知道校规,不是本人去的话...” 路明非一听有门儿,连忙道:“你是教员啊,跟老光...曼施坦因教授和施耐德教授很好沟通的,或者直接联系诺玛,总比我快捷。” 顾谶呵呵笑,“就算你现在坐公交车,也来得及吧?” “婶婶打发我去建材城买马桶圈!”路明非忿然道:“我还得准备一会儿的聚餐,老顾,江湖救急啊!” 顾谶沉默了一会儿,起身换t恤,手机开着免提,“我以为你已经潇洒地跟过去告别了。” 路明非一愣,干笑,他也以为自己能洒脱,只不过心底总想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在那些土鳖面前扬眉吐气。可当陈雯雯的邀请短信发来的时候,他硬撑起的那口气就散功了。 就像几年前,陈雯雯邀请他加入文学社一样。那么偶然、随意又让人欢喜。 那也是一个夏天,蝉在外面玩命儿地叫,屋檐的阴影落在地面上,如刀一般锋利。 外面满是灼眼的阳光,他百无聊赖地靠在窗台上,陈雯雯穿着蓝白相间的布裙子和浅跟的凉鞋,步履轻盈,像微微踮着脚走夜路,好像要从他面前一掠而过。 “你是路明非么,你喜不喜欢看书?”她停在了面前。 路明非的眼睛本来低垂着看地面,闻言讶然抬头,陈雯雯的眼睛像是澄澈的水面,微漾着反射阳光。 顾谶那边窸窸窣窣的没回声,路明非就在心里骂自己没出息,都过了好几年了,陈雯雯现在也有男朋友了,搞得他满地玻璃心无处收拾。而如今他也拽起来了,都开始拯救人类了... 可想起那蓦然抬眼的瞬间,所见的一切,那本就不安分的心湖还是不由自主地荡漾起了波澜。 “想什么呢?”听筒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遐想。 路明非赶紧开口:“老顾...”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快哭了,其实美好的回忆少得可怜的人在回想从前时,总是会这样沉浸过去,心里像是下了一场梅雨,偶尔酸涩得厉害。 顾谶吓了一跳,“行行行,我这就去。” 路明非顿时喜笑颜开,“我就知道你最够兄弟了!” “有接头暗号没?”顾谶手里拎着防晒衣,噔噔下楼。 “他身上有一朵玫瑰花。”路明非说。 顾谶还在等他下文,结果就无了。 “就这些?那你呢?” “我是s级啊,这张脸不就是学院的活招牌吗?”路明非理所当然道。 “...你也变了。”顾谶感慨。 路明非高兴道:“是不是更机智了?” 顾谶呵呵,“脸皮变得更厚了。” “这是我最大的优点。”路明非也自暴自弃起来。 “好了,我现在已经出门了。”顾谶将大锁头锁好。 “一路顺风!”路明非大声道。 他当然高兴,总算解决了火急火燎的一件事,接下来他将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完成婶婶的任务和跟陈雯雯见面。 顾谶看着挂断的手机界面,再一次为这个见色忘友的家伙无语。 …… 上午10点整。 顾谶站在火车南站大厅中央。 大厅里满地阳光,一排排座椅空着没人坐,周围便利店里的店员打着瞌睡,极偶尔才有乘客模样的人出现,一边看着手中的票一边寻找检票口。 火车南站刚建成不久,是准备给新的高速列车用的,前几天才投入使用,巨大的电子公告牌上就没几列火车要出发。 不过比老火车站大多了,也足够气派,龟壳形的金属架撑起了几万平方米的圆形空间,顶上都是钢化玻璃。中间高度得有四五十米,喊一声能听见隐约的回音。 顾谶已经跟诺玛对接了,人工智能的变通性这就完美体现了出来,不会像人那样综合考虑太久,即便各方面他都比路明非优秀,是最合适的人选。诺玛直接给了肯定的答复,并且很体贴地将执行专员b007雷蒙德的资料发到了他的后台。 根据诺玛给出的资料,对方2006年毕业于卡塞尔学院机械系,b级,言灵是序列号28的‘炽日’,专攻情报工作。毕业后一直留驻中国,表面职业是一个小it公司的产品经理,实际任务是在中文互联网各个论坛搜集龙族的信息,编号‘b007’。 (炽日:在领域内放射强度达到4000流明的烈光。烈光无法杀死敌人,但雷蒙德的领域就是个直径五十米的巨型白炽灯泡。 任何对手想接近他,就等于进入了一枚白炽灯的内部,眼睛都睁不开。因此这个并不高阶的言灵,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很强的bug言灵。) 顾谶环顾四周,身上已经散发出‘我就是接头人’的气场,就连那几个百无聊赖的安保人员都被吸引到了注意力,可还是没见到有人过来跟他接头。 对方很谨慎,顾谶便拨通了他的电话。 在很近的响铃声里,一个身穿黑色t恤、黑色牛仔裤、戴黑超,穿着夹脚凉鞋的男子从不远处的柱子后转了出来。 他手中提着一个装名牌衣服的纸袋,黑超反射着阳光,让人觉得他的目光一等一的锐利。他缓缓走来,手里握着响铃的手机,肩膀一高一低,这派头就好像...按下了腰包收音机的星爵。 路数有点野,顾谶刚抬起手,就被两把握住了。 ‘星爵’很热情,不经意间的微笑有点职场风,“顾教员吧,您好您好,我是编号‘b007’的执行部专员雷蒙德,您可以叫我小雷。” 顾谶随他摇晃了几下手,然后不动声色地抽回来。 “你早就来了?” “五六分钟吧,主要您跟我以前见过的教员教授都不太像,没太敢认。”雷蒙德不好意思笑道。 确实,长手长脚的斯文系帅哥被防晒衣包裹得严实,很另类,路数也很野。 顾谶摇摇头,“东西带了吗?” “带了带了。”雷蒙德拉下黑超,露出一对老鼠眉和闪动的小眼睛,略显猥琐地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注意到他们后,把手里的纸袋往顾谶手里一塞。 顾谶用手指拨开口看了眼,里边是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档案袋,当下点点头,说可以了。 诺玛没说让他打开检查,而反正只是个交接资料的小任务,他不觉得诺玛会搞错什么。 “真不愧是教员,真爽快!”雷蒙德笑起来,又带点疑惑,“可您不确认一下我的身份吗?” 像他这种‘潜伏’人员,就算是交接任务,诺玛也肯定不会给照片的,最多就是‘暗号’之类的相认信息,譬如这一次就是‘玫瑰花’。 顾谶倒有些不以为然,不过既然对方这么严谨,那他也不能不专业。 “那看一下玫瑰花。”他说。 “走,去那边的柱子边儿上。”雷蒙德神神秘秘地滑着地砖过去。 然后,在白色立柱的阴影里,这家伙单手扶着柱子就开始脱鞋袜。 顾谶被味道熏得朝后仰了仰,什么玫瑰花藏在脚底? 3.崩解 b007雷蒙德掰着自己的脚丫子,努力把脚底朝上,露出纹在脚底板里的玫瑰图案。旁边还有行小字--jack&wendy。 顾谶礼貌地说确认好了,寒从脚起,快把鞋袜穿好。 雷蒙德显然也是第一次见这么养生的教员,难能可贵还是教授屠龙专业的大学里的。 他递过最后的交接手续,顾谶看的时候随口道:“怎么在脚底纹玫瑰?” “和老婆一起纹的。”雷蒙德笑道:“我的英文名叫jack,老婆叫wendy,玫瑰是因为她是花店店员,我看上她之后,就总借着去买玫瑰搭讪啦。” 他有些得意地说:“去年我们去海边拍婚纱照,两个人坐在沙滩上,把脚心对着镜头,两朵玫瑰。酷吧?看过周星驰版的《鹿鼎记》吗?跟‘反清复明’一样!” “挺酷的。”顾谶也笑。 “等教员你结婚的时候我介绍你去那家纹身店,一点都不疼,还打折。”雷蒙德语气也随意起来,“你想纹个啥?” 顾谶已经签好了字,拇指正戳着印泥,闻言难免想了想,旋即摇头,他想不出来。 既是不喜欢纹身,也想不出结婚的时候会是怎样,他连女朋友都没有,连恋爱都没谈过,对一个人的生活中突然闯入另一个人,根本没有准备,完全是一片茫然。 而看到他走神的表情,作为过来人的雷蒙德有点惊讶,开玩笑般说:“你不会还没女朋友吧?这外形不应该啊。” 接着,在顾谶按完手印开始给诺玛编辑短信完成最后交接的时候,这位大概憋了挺长时间好不容易找到‘同类’的专员就侃了起来,“没关系,介都小事儿!妹子这东西满街跑,世上三条腿的蛤蟆不多,两条腿的妞有的是。虽然咱俩才认识这么一会儿,但我觉得你这人有点腼腆了, 只要你打开自己, 什么样的恋爱谈不到?真的, 信我没错的。” 顾谶便问:“你老婆也有血统吗?” “没血统,良民,祖上三代清清白白, 成分是佃农。”雷蒙德大拇指一竖,“百分百纯人类黄种女性, 倍儿地道。” 顾谶这时候才理解了诺玛的良苦用心, 为什么一开始会把这任务安排给路明非--光从小雷这份侃劲儿上来看, 妥妥的能跟路明非成为损友啊。 他好奇道:“那你跟她在一起,会不会觉得孤独?他们不都常说‘血之哀’嘛。” “四十年一遇。”顾谶纠正。 雷蒙德满不在乎地耸耸肩, 完全一副知足常乐的模样。 想想也是,有一份稳定高收入的工作, 还有珍爱的妻子,然后还因为血统低的缘故不会被安排到什么九死一生的任务,可背后确确实实是有庞然大物罩着的, 万一有人动你,上头就会有一大帮人替你出头, 简简单单,平平凡凡, 这他妈才叫人生啊! 顾谶抿抿嘴,觉得这家伙挺幸福的。 就在这时, 他发短信的手指忽然滑了下,导致输错了字母,他怔住了,抬头看向周围。 “怎么了?”雷蒙德不解。 虽然他挺喜欢跟这个彬彬有礼的教员唠嗑的,不过他是翘班来的,时间拖太久会扣工资的,对养家糊口的人来说,工资就是命根子。 顾谶没说话,空气里有诡异的咝咝声,像蚊鸣,又有点像是无数细沙在金属的表面上摩擦。 “好像...有什么不太对劲?”雷蒙德喉间咽了咽,“我来之前就好些天心神不宁,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空气开始出现了颤动,那个咝咝的声音被十倍百倍地放大了,顾谶低下头看地面,宽松的裤腿在微微晃动。 “是地面在抖!”雷蒙德蹲下去按着地面,表情僵硬。 大厅里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个奇怪的变化,站起来不安地四下张望,直到有人喊了声‘地震了’,整个大厅里的人轰得一声开始四处奔散。 “教员?”雷蒙德想找个主心骨来拿主意。 但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里,顾谶却拧眉环顾周遭,像是在找什么人。 “也对,这里还算开阔,应该没啥事儿。”雷蒙德告诉自己这时候要相信这位年轻的教员,对方一定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才能这么临危不乱。 然后他仰头看了眼, 脸唰得一下就白了。 巨大的玻璃天穹上出现了延伸的裂纹,如同藤蔓一样, 从四面八方向着顶部中心生长。一块又一块的强化玻璃在框架的扭曲声里发出如呻吟般的异响, 整个穹顶正积聚强大而诡异的应力,然后‘啪’的一声裂开, 第一片碎玻璃落了下来,砸在地面上,粉碎飞溅,声音惊心动魄。 “躲在长椅底下!”顾谶一把扯住雷蒙额的肩膀,两人飞扑到最近的长椅下面。 就在他们扑出的瞬间,玻璃穹顶发出一声尖锐如哭泣的长音,所有的裂缝汇聚到穹顶中央,所有应力集中于那一点,崩裂是一瞬间的事。几千片强化玻璃裂为几十万片玻璃碎片,透过玻璃穹顶的阳光凌乱了,碎片坠落如雨,千千万万片坚硬的、锋利的光芒翻转着下落... 顾谶仰头看着玻璃碎片坠落在他们的前后左右,细碎的渣子在地面上跳跃闪烁,溅的很高,就像绚烂的水晶。 “我的妈呀。”雷蒙德咬着手,目露惊恐。 这时候他就是个普通人,‘炽日’失去了意义,因为他的对手没有眼睛,不是人而是一场天灾,是几十万片从天而降的玻璃。 顾谶始终没有说话,从一开始他就感知到了,有另外某个人,在这场突兀的意外中。 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就在周围不远的地方。 那种仿佛日食时,月球的影子投在地球表面的存在感,你看不见,可你知道他在这里,带着一股莫名其妙的熟悉,萦绕不散,却始终未显露真容。 某一时刻,顾谶心头忽而一跳,想也不想地朝旁边伸出手去。 咕咚,雷蒙德喉间滚了滚。 他侧着身子,头顶上的崭新长椅中央,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狭长的裂口,一块看起来薄且脆的玻璃碎片,居然直接贯穿了厚实的复合木板!就在他的眼前,被一只霜白如玉的手有力地握着,血漫过指间,一滴滴落下来。 如果再晚一点,这块锐利的玻璃碎片就会插进他的太阳穴。 4.SS 相隔十一个时区,美国伊利诺伊州,卡塞尔学院本部。 深夜,图书馆二层中央控制室,灯火通明。 曼施坦因站在巨型3d投影前,5米多高的虚拟地球悬浮在他面前,随着他轻轻挥手,虚拟地球会迅速地转到他要看的位置。 那种感觉就像是神在摆弄自己的造物,令人有挥斥方遒的快感和权力在握的喜悦。 只不过曼施坦因此刻一点都不享受,他很想死。 幽蓝色的‘地球’表面同时有七八处红光闪烁,警报声此起彼伏。 整个中央控制室充斥着快速敲击键盘、打印机工作、机械密码机翻译密电等嘈杂声,压得他脑袋都快要爆炸了。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间控制室里都是这个气氛,而今晚轮到他这个老倒霉蛋当值班教授。 多达七十名专家及实习生在这里工作,每个人同时面对好几台终端,诺玛把世界各地跟学院有关的信息都抓取过来,最终由人力一一分析决断。 曼施坦因捏着眉心,听耳边传来的一道道令人吐血的汇报,即便耳膜鼓胀,也耐心给出确切的答复。 直到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传来,控制室的门被人用力推开。 冯·施耐德拖着古德里安匆匆而入,这两个最没义气的家伙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顶缸,按道理不会好心回来帮忙的。 古德里安大概是被从窝里给抓出来的,老习惯还戴着顶皮卡丘图案的睡帽,两眼迷迷糊糊的。 “出事了。”冯·施耐德简明扼要,开门见山。 曼施坦因一把抓下古德里安的睡帽扔在旁边,表情凝重起来,这个事件无疑非同一般,冯·施耐德之所以从学术研究转为执行部负责人,是他的确在执行上有天赋。对于他这种人,不是严重到一定程度的事情,不足以称为‘出事了’。 “我们在中国丢失了一份秘密资料,迄今为止还不知道下落。”冯·施耐德的声音低沉嘶哑,让人毛骨悚然。 曼施坦因一听,顿时不以为然地‘嘁’了声。 他心说丢失一份资料算什么,你俩一个顶着皮卡丘呼呼大睡去了, 一个借口要修改论文, 剩我一个人在这里顶了整整十二个小时! 在这十二个小时里, 我为你执行部分布在世界各地的七个行动组擦了屁股、支付了高达十二万美元的善后款项、阻止了一起枪战、解决了一场子虚乌有的核武危机...而你现在急匆匆地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丢了什么资料? 玩呢? ‘啪’的一声,一份文件被冯·施耐德拍在桌上。 曼施坦因一眼扫到封面上的暗红色印章, 因为加班而浑浑噩噩且忿忿不平的脑子好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清醒了。 印章图案是一条巨蛇头衔着尾围成一个圈, 鳞片宛然, 中间是粗黑体的两个字母‘ss’。 这是顶级编号, 卡塞尔学院的任务和血统一样分不同等级,优先级从高到低, 分别是abcdef,而超越等级之上的特殊任务则定为s级。s级任务很少出现,在三峡水库对龙王诺顿的作战‘青铜计划’就是s级。 而‘ss’这种级别则是例外中的例外, 未必比s级更重要, 但极其特殊, 这类任务由校董会直接下达, 不通过校长昂热。 曼施坦因沉吟道:“什么资料这么要命,让那些藏在幕后的校董们也坐不住了, 难不成是他们的绯闻?” “是的,校董会要的东西。”施耐德缓缓点头。 …… “什么,遗失资料的人是顾教员?原本安排的交接人选是路明非?” 当从冯·施耐德嘴里听完事件的大致脉络后, 曼施坦因傻了。 两个新人,甚至一个比一个不靠谱, 不然怎么会发生中途改变交接人的情况?最主要的,诺玛竟然同意了? 是他熬夜加班把脑子累糊涂了, 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明非有先见之明啊。”古德里安思路清奇地说。 从某个方面来说的确如此,有诺玛背书, 他在此事上根本没有责任,锅都让顾谶背了。 “资料遗失,那人没事吧?”曼施坦因连忙道。 他平时是古板严苛不假,在任务面前甚至会过分理智,但绝不代表他是个冷血的人。 “我想,我们可以当面讨论一下。”冯·施耐德说。 下一秒,旁边的电子屏幕上便出现了视频接通的画面,看背景应该是在医院,一个身缠绷带的平头青年正靠在床头啃苹果,当看到手机里活力四射的女团舞变成了三个锁着眉的糟老头子后,登时咬了舌头。 “雷蒙德?”冯·施耐德说。 平头青年赶紧将苹果咽下去,四下看了看,迅速拉起毛毯将整个人兜头盖住,这才肃然道:“三位教授好,执行专员b007雷蒙德报道!” “你在医院?” “是,被玻璃碎片划伤了。”雷蒙德心有余悸道。 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伤的,虽然顾谶抓到了那块差点插进他脑袋的玻璃碎片,可后续的玻璃雨仍差点要了他的命。 “顾教员呢?”曼施坦因问道。 “他回案发现场了,哦,就是火车南站。”雷蒙德犹豫道:“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线索,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你还能参加行动吗?”冯·施耐德看着黑乎乎的屏幕。 雷蒙德有些尴尬地转动摄像头,万里之外的控制室里,三个老家伙就看到了他身上缠满的绷带。 “好吧,好好休养。”冯·施耐德说。 视频通话挂断了,雷蒙德甚至没来得及说感谢慰问的套话。 倒不是他心大,而是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他还对突发状况懵逼着呢, 况且现在连当个工具人都做不到,只能躺在这里等结果。 “你这人怎么回事, 大热天还蒙头?”护士疑惑的声音传来, “该打针了。” …… “虽然我们手里没有任何资料, 执行专员也住院了, 不过还好,我们有聪明能干的顾教员。”古德里安如释重负道:“起码不至于‘耗子拖王八,无处下嘴’。” 冯·施耐德无语地看他一眼,“顾教员没有应对此类突发事件的经验,不然也不会遗失资料了。” “时间不够我们派出调查团了吧?”曼施坦因问道。 “校董会给的时限是当地时间今夜七点前。”冯·施耐德看了眼腕表,“还有大约八个小时。” “人选呢?”曼施坦因问:“谁距离近?就近派人。” “外城市的人都赶不到,为了提防余震,铁路和机场都暂时停运了。”冯·施耐德说:“开车能赶到的是校工部的人,他们有个旅游团正在附近度假。” 曼施坦因想到校工部那些臂肌如钢铁、胸膛如石碑的硬汉,摇摇头,“校工部只能协助,专员应该是有血统优势的人。” 他给出了精准的判断,毕竟,什么言灵能把一座容纳几千人候车的铝合金大厅摧毁?这种烈度快能比上‘莱茵’了。那些肌肉男在这种事件中,只适合做些粗活打下手。 冯·施耐德想了想,“先接通顾教员吧,看看他在现场有什么发现。” 几秒种后,诺玛的声音回荡在控制室,“命令被拒绝,他正在视频通话中。” “跟谁?”冯·施耐德皱眉。 “a级学员,陈墨瞳。” 5.侧写 火车南站。 黄色隔离带把所有入口都封堵了,烈日下,先前精美的建筑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扭曲的铝合金框架,看起来像个工地,极其萧瑟。 蝉玩命儿地鸣,乌鸦停在框架上嘶哑地叫着,几个汗流浃背的白衬衫说‘豆腐渣工程’的发布会下午在市政报告厅开,闻讯而来的记者们赶紧驱车过去,有的还骑着摩托,满地散落着匆忙中丢弃的稿纸。警察和保安躲在阴影里用帽子扇着风,用方言说着些什么。 “到地方了。”顾谶从出租车上下来。 “你知道放暑假什么最烦人吗?”屏幕中的诺诺毫无形象地吃着冰镇西瓜,殷红的唇染了一层润色,翕动间灵巧的舌若隐若现。 “暑假作业?”顾谶边走边说。 “不,是被突然通知返校。”诺诺幽幽道。 顾谶尴尬一笑,知道对方是拿自己以此事麻烦她类比。 “大脑偶尔也需要思考一下,预防老年痴呆。” “我每天都在思考。” “比如?” “买什么牌子的化妆品和衣服,很纠结。” “小孩子才做选择,有一个可能是世界上最土豪的男朋友,不该是全都要吗?” “凯撒愿意为我花钱是他的事,但我更喜欢花自己的钱。” “噢。”顾谶点点头,觉得这种话题不太好深入。 “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上忙?”视频中,诺诺将手机放在洗手台,正认真洗手。 “听诺玛说的。”顾谶已经站在了这片废墟前。 在它没塌的时候可能还不觉得如何,可当它完全塌掉,成为一片狼藉后, 才能真正领会毁掉这个建筑的力量何其雄伟,从而反过来觉出自己的渺小, 就像是蚂蚁来到死去几千年的海龟壳前。 这是极强大的力量, 顾谶知道, 而他现在需要交一份报告。 “很难想象。”诺诺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它的力学结构很稳定, 能抗八级强震,铝合金框架经过热处理,内部张力已经被去除干净, 早晨的小型地震是三级,按道理说它连受损都不至于。” 顾谶点点头,迎着走过来的保安上前,掏出盒烟递给对方, 说自己是地震学专业的学生,想来拍几张照片在毕业论文里用,保安就放行了。 “果然是老油条,人情世故滴水不漏。”诺诺说。 “烟是雷蒙德给我的。”顾谶随口道:“开始吧?” “虽然这也是诺玛安排让我协助你的任务, 不过这个人情你可不能忘了。”诺诺俏皮一笑, 然后正色起来,“现在我需要你沿着你跟雷蒙德交接时的路线再走一遍, 我会试着复原当时的情境。” 她的言灵特殊, 无法写入档案, 但天生具备‘侧写’能力,可以通过侧写导出当时事件发生的经过、人物等。 顾谶就将发生在不久前的一幕完美重现出来, 诺诺靠着洗手台, 好看的眉微微蹙起。 “够了。”她盯着摄像头,与面色平淡的顾谶相视, “在说结论之前,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顾谶‘嗯’了声。 诺诺问:“你当时有发现什么吗?” “没有。”顾谶语气平静,“怎么了?” 诺诺看他片刻, 眼帘低了低, “没什么,拿走资料的人当时就在你们不远处, 一直在观察你们交接。” 顾谶沉吟道:“雷蒙德也说他最近一直有不太好的预感。” 诺诺挽了挽耳边的发丝, 无声一笑, “玻璃穹顶崩溃之前, 你在发短信跟诺玛报备,雷蒙德拿着那个纸袋,直到你们仓促躲进长椅底下,那个人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拿走了。” “无声无息?”顾谶缓缓开口,像是琢磨。 “对,言灵·冥照。”诺诺淡淡道:“上次入侵学院,恺撒遭遇的那个对手,使用的就是这个言灵。” 言灵·冥照:使用时,领域范围之内的人无法被观察,即使集中精神, 看到的也只是很淡的黑烟一样的光影。 “这个言灵其实是改变了领域内的空气分子结构,使他的折射率出现巨大改变,接近的光线都被折射而绕行了, 所以你看不到他也正常。”诺诺斟酌道:“还有一种感觉, 但是不太靠得住,仅供参考。” 顾谶点头,“说说看。” “当时还有第三个人在场, 那个人就站在出口的位置。”诺诺说道:“他从雷蒙德被玻璃扎穿大腿看到使用‘冥照’的人偷走资料,一直没有移动。” 而她没有说的是,在刚刚的侧写中,她分明‘看’到了顾谶的异常。 他发现了附近窥视的人,甚至当时那个眼神的变化,就好像认出了对方是谁一样。或许正因为他被神秘的‘第三人’吸引了太多注意力,那个小偷才会得手。 只是顾谶既然没说,她便不提。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顾谶轻声道。 “不知道,这个人留下的痕迹很少,所以我说不太靠得住。”诺诺耸耸肩,“我只是综合你之前传过来的和刚刚看到的所有图像,感觉到有个模模煳煳的影子,当时在旁观一切。” 顾谶沉默着, 没有说话。 接下来,他按照诺诺的侧写,找出了使用‘冥照’的小偷逃亡的路线。 c2出口外就是停车场,两条深黑色的车辙有些醒目。可以想象那辆车离开的时候有多惊慌, 它的轮胎因为高温而发软,偷走资料的人过于紧张而把油门踩得很深,才会留下这样的车辙。 “剩下的就不用我帮忙了吧?”诺诺抻了个懒腰,曲线毕露。 “好,谢了,午安。”顾谶挂断了视频通话。 “哎!”此刻,某气候宜人的旅游胜地,民宿的洗手间里,诺诺气恼地一巴掌拍在洗手台上。 “怎么了?”苏茜闻声走进来。 诺诺便将刚刚的事情说给她听。 “这家伙是铁直男吗?用完人就扔。”苏茜扑哧笑出来,“还有那个‘午安’是什么鬼,哪个年代的问候语啊!” 诺诺抚额,也是彻底无语了。 …… 另一边,顾谶大致整理了一下,上报给了学院。 越过太平洋和北美大陆,卡塞尔学院本部的山顶校园,中央控制室里。 午夜,正是最容易发困的时候,所以古德里安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偶尔的呼噜像是口哨,还会冒两个睡泡。曼施坦因和冯·施耐德双眼通红,翻阅厚厚的一叠刚打印出的名录,把排除掉的名字一个个勾去。 曼施坦因扭头看了眼宛若被电过的猪一样的老友,面无表情地卷了一团纸巾塞进他大张的嘴巴里,免得他的口水流过来把名录弄湿了。 “找到了!”冯·施耐德低声说,隔着桌子把那本名录推过来。 “顾教员跟陈墨瞳发现的车辙,是一辆大排量suv留下的,22寸超大轮毂(音同古),285毫米宽的普利斯通车胎。”冯·施耐德说道:“只有改装过的悍马或者凯雷德用这种轮胎,车主名单里最值得怀疑的就是这个。” 曼施坦因扫了一眼,“我知道这个名字。” 被冯·施耐德打了下划线的那辆凯雷德,属于‘千禧劳务输出公司’,公司注册地址是‘润德大厦’。 “对,这群人是猎人。”冯·施耐德沉声道:“那个小组叫自己‘三少’,为首的叫唐威。” “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卷进这件事情里来了。”曼施坦因长吁口气,“真烦人。” 6.协助 在卡塞尔学院中,不是扛着枪去山里打野鸡就能叫‘猎人’。 ‘猎人’特指某个人群,他们是个松散的组织,受雇帮人解决问题。组织里集中了亡命徒、艺术家、文艺青年及各类社团成员,非常复杂。 他们接受的任务当然不是找猫找狗或者除草,而是一些灰色地带的工作。意思是他们通常不受雇杀人放火,但是他们盗窃、下墓和劫掠文物。这些任务里大部分都和龙族有关联,譬如盗墓摸金,摸的就是‘炼金器具’。 像胡八一、吴邪就是某些时代比较知名的猎人... 他们从五湖四海不约而同地投身进这个危险又贱格的行业,真正的原因是‘血统召唤’,他们多半有龙族血统。 卡塞尔学院从二十年前就觉察到这个混血种组织的存在,但一直未能彻底了解它。学院也并不想整编这些散兵游勇,因为通常他们的血统纯度不高,只是仍旧对他们保持关注,执行部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成员会把发现的每个猎人登记注册,猎人档案中有记录的已经有数千人。 真正开始认真研究这个组织是从去年开始的,‘青铜与火之王’中的哥哥老唐,在觉醒为龙王之前,就是在纽约执业的猎人,或者说是个小混混。 但迄今为止,卡塞尔学院还是避开和猎人直接接触,对方那些小打小闹也很少会侵犯到学院的利益。 可这次不一样了,看起来那些低纯度血统的二把刀里,居然涌现出了什么凶徒,竟然能把执行部专员雷蒙德拉下马, 而且还晃点了一位极罕见的白王血裔的教员,意图对校董会要的资料伸手。 这就不能放任不管了。 最后的决定, 是除了顾谶直接参与进此次‘资料夺还’的行动中外, 还委派了原定的交接对象路明非为专员, 楚子航及在附近度假的校工部旅游团作为协助人员,共同完成本次任务。 …… 顾谶坐在便利店门口的椅子上, 大太阳伞遮住了晒人的太阳却挡不住热风,他吃着冰棍还觉得身体一阵燥热。 这天气确实很下头,什么时候连吃雪糕和冰棍都不解暑了?他想起了诺诺吃的冰镇西瓜, 然后看了眼长街两边。可惜,这么热的天连个瓜摊都没有,哪怕是不保熟的也见不到。 就在这时,街头传来一阵引擎轰鸣声, 给炎热的天更添了几分躁动,午夜蓝的流线型车身吱地一声在他面前急停,滚热的发动机温度飘在脸上。 顾谶在眼前扇了扇风。 “抱歉。”车窗滑下,露出一张戴大墨镜的帅脸, 正是此次任务的协助人员, 卡塞尔学院狮心会的会长楚子航。 如今冷面酷少化身冰山总裁,气质很拿捏。 顾谶这么一想, 就觉得帕拉梅拉配楚子航的组合忽然土味了起来, 对方现在应该怀里抱刀盘腿坐在车顶, 以一副睥睨天下的语气说‘上车!’ 不过那样大概率会被晒一身汗外加被车皮烫得屁股痛。 “顾教员?”楚子航看着好像走神的某人,眼底略显疑惑。 “你吃雪糕吗?”顾谶起身, 将冰糕棍丢进垃圾桶。 “车上有空调, 不热。”楚子航婉拒。 顾谶便坐上了副驾驶。 “我们先去接路明非。”楚子航说着,踩下了油门。 “他好像在一个披萨店聚会。”顾谶说。 “嗯。”楚子航点点头, 导航系统上显示着目的地--苏菲拉德披萨店。 顾谶抽出湿巾擦手,刚刚走神的时候冰棍化了,糖水在指间有些黏黏的。 楚子航毫无疑问是个话少的人, 尤其对不太熟的人来说, 俨然是个面瘫的小哑巴。 阳光瀑布一样洒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照的人懒洋洋的, 特别是对戴着眼镜的人来讲, 阳光灿烂加倍。顾谶吹着空调, 眼皮在打架。 楚子航是个老司机, 车开的很快却四平八稳,把着方向盘的间隙看了眼身边之人,发现那家伙歪着脖子仰着头,两眼已经迷瞪了。 他嚅了嚅嘴,大概想说点什么,比如待会儿执行任务时你跟路明非就在车上等着,其余的交给我。当然,这是中心思想,如果说出来的话肯定是要委婉一些的。 他不知道顾谶的言灵是什么,没人提过, 就算他好奇也不会问出来,但想必是那种特殊但不是直接具备杀伤性的类型,不然就该任职执行部了, 而不是当一个讲故事的教员。 楚子航没有小瞧他的意思, 只是觉得这种危险的任务,由危险的人去做就好了,比如自己。他不想看到其他人受伤。 但这些心理活动他都没有说出来, 因为顾谶没给他这个机会,虽然不是直接睡着而是昏昏欲睡,也不适合打搅,楚子航是这么觉得的,只是顺手把副驾驶的遮阳板放了下来。 顾谶脸上便笼上了一层阴影。 所以一路无话,直到车子在披萨店门前停下。 楚子航看了眼如果不是被安全带拦着,额头一定会吻上手刹的顾谶,想了想还是没有叫醒他,而是打开车门,决定自己去喊路明非。 “到了吗?”顾谶反倒自己醒过来了,他拍了拍自己的脸,精神还是不太足。 楚子航说道:“你可以再多睡会儿, 我是说, 我可以去叫路明非。” “一起吧。”顾谶解开安全带,下车后忽然道:“我没打呼噜吧?” “没有。”楚子航扶了扶墨镜,是没打呼噜,不过睡姿太让人印象深刻了。 …… 适时,在包间里手扶马桶圈的路明非, 正有点无所适从地听旧日的小伙伴们吹牛逼,而吹牛逼的小伙伴们不时会偷偷看他一眼,免不了心惊胆战。 当初在文学社的毕业告别会上,大家都欢呼赵孟华和陈雯雯终于表白牵手,顺便耻笑一下某路人也曾对‘大嫂’有非分之想时...天使降临,狠狠抽了他们一记大嘴巴子。 他们仍记得那个容光照月的绝色小妹,那凌厉的气场和妩媚的容貌,鲜花刀剑,同场飞舞。仕兰中学的男生们又惊又妒,女生们觉得捆一块儿都比不上那姐姐回眸一瞥的风华! 他们的人生很幻灭,因为这位此刻看起来仍土得掉渣的路神人。 这家伙太吓人了,就像个拿着外门兵器来砸场子的西域番僧! 7.颜值担当 “气氛好像有点古怪啊。” 包间门口,两道身影凑在门缝处,暗中观察。 准确来说,是顾谶扶着眼镜,一副正在搞窃听的特工模样;楚子航虽然努力维持一张冷脸,可墨镜后的眼底难掩一丝好奇,那是冒出来的八卦之火,生生止住了他制止顾谶然后直接进去喊路明非的冲动。 他试探着凑在顾谶身边,同样往包间里瞧。 路明非跟陈雯雯的座位挨着,只不过一个抱着马桶圈,一个头埋得很低在喝奶油蘑菇汤,看不大清表情。 “她干嘛呢?”顾谶还是从那身白色的棉布裙上认出那长发挡住侧脸的女生是陈雯雯。 “在喝奶油蘑菇汤。”楚子航声音很轻,“法国菜谱之一,口味属于奶汤咸鲜。” “你会做?”顾谶好奇,“上次聚餐没见你做啊。” 正因为唯一那次白色情人节的聚餐,大家才算认识,起码不像最初那样生疏了。楚子航闻言愣了愣,说下次有机会的话他再做。 “说定了。”顾谶没抬头,像随口一说。 “嗯。”楚子航微微颔首。 而此时的房间里面,路明非明显一副局外人的样子,他融入不到其他人交谈的话题里,别人也走不进他的方圆。因为一开口就是‘吃了吗吃了’这类low到爆也毫无营养的寒暄,难不成为了说到一起去非得瞎扯星际这种游戏话题? 别逗了,他们都已经是大人了,讨论游戏或者动漫的日子早就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说的是名表豪车,是男女朋友,是未来! 所以路明非跟他们格格不入,跟眼下这个环境也格格不入。因为他既没有名表也没有豪车,唯一打赌赢来的那辆布加迪威龙还扔在学院的维修部。他没有男朋友更没有女朋友,这么一看好像连未来都黯然失色,因为说不准哪天就为屠龙事业壮烈了。 房间里聊得热火朝天,顾谶听着孩子们不为攀比而作的叙旧,长了几分见识。 对于女生来说可以有大堆的耳坠、项链或镯子每天换,对男生来说身上只有区区几样能作为装饰,比如手表。带一块好表的本质意义,就像南太平洋群岛上的公猴子会把野果放进腮帮子里, 营造出强硬有力的双颊以吸引母猴子的注意。 顾谶低头, 楚子航规矩地垂在腿侧的手上就没有戴手表。 楚子航察觉到, “我不喜欢戴,会碍事。” 不喜欢戴,而不是没有, 顾谶摸了摸下巴,这好像是一种话术啊。 “她是一直在发短信吗?”他看着低头按手机的陈雯雯说。 “嗯。”楚子航再次应声, 甚至他还知道陈雯雯是在给谁发短信。 只不过顾谶没有继续问, 他也就不好说, 一时间,竟有种莫名其妙的不上不下的憋闷。他盯着身边之人的侧脸看了半晌, 对方仍没问,似乎根本不好奇,他只好作罢。 “请问...”端着龙虾披萨的小姑娘站在两人身后, 是服务生, 只不过有点踌躇。 “嘘!”顾谶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我们在等朋友, 不过还请不要说出去。”楚子航礼貌地让开身子。 服务生点点头, 进了包间,门口的两人就贴在墙上, 好像俩门神。 而门开后,里边的嘈杂热络就更直观地释放出来,人声鼎沸, 顾谶看着阳光从走廊的窗户射进来,因为电线杆或者路灯在地上投下不规则的方格, 光影凌乱又耀眼。 或许因为是夏天的缘故,他没有感受到半分烟火气, 反而觉得吵闹。 楚子航偏头看他一眼,又转回头去, 望着窗外发呆。应该是发呆,他戴着大墨镜,到底是什么眼神也辨不清。 少顷,服务生走出来,体贴地给他们留了一条门缝,顾谶就给他竖了个大拇指,惹得小姑娘一脸娇羞。 “……”楚子航。 顾谶忽的转头看他,两人对视,凝结的视线是尴尬。 还好,路明非总是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隔着一扇房门都能听到这家伙突然的笑声,忘乎所以中伴随着淫荡和猥琐,如果找一个形容的话,大概像一口吞猪头的某足球教练... 顾谶和楚子航面无表情地看着门缝中的路明非,这小子把刚刚端进去的那一整张龙虾披萨端到了眼前,既像护食的老母鸡,又像是窃蛋后的黄鼠狼,总之有点不当人。 包间里安静下来,安静得门口两人都差点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就在这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陈雯雯按下了短信的发送键。 赵孟华桌上的手机‘嘟’的一声,“您有新的短信。” 路明非的脸僵了,偷偷摸摸霸占到的龙虾披萨忽然就不香了。 他知道陈雯雯在跟谁发短信了...他一时间茅塞顿开,超新鲜,原来他妈的有女朋友有这么大的好处! 即使吃饭不坐在一起还是可以发短信聊天,在别人都在谈手表和披萨的时候,你们可以慢慢聊, 说周末要不要出去玩,说昨天那家牛肉面好不好吃, 说最近被安利了一部好看的电影, 有时间我们一起去电影院看吧, 说我们去年种在植物园的花抽条了。就这么‘嘟’来‘嘟’去。 周围再怎么喧嚣哄闹,可两个人自己还有个世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窗下阴影里,去年春天丢失的那粒花籽在发芽。 但只他们共有。 真文艺,文艺得让人伤感。 路明非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心想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呢?哦,原来是这样,原来自己永远都不知道别人私底下多亲近,原来自己总是个憨批。 他无声无息地笑起来,有时候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时,就会笑得像个白痴。 赵孟华没说什么也没看手机,收回那块劳力士戴上,“先吃东西,先吃东西。” 大伙就各回座位,边啃披萨边骂某某老师实在太变态了。 气氛有点沉闷,也不知为什么。 门外两人再一次默契对视。 “他可能要尿遁。”顾谶做出口型。 楚子航默默点头。 果不其然,包间里,路明非蔫巴巴地起身,“我去趟洗手间。” 顾谶扶了扶眼镜,做好了迎接衰仔的准备。 楚子航却在路明非离开座位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蓦地一把抓住顾谶的臂弯,同时推开了隔壁包间的门。 顾谶一脸懵地被扯着旋转,天花板上的图案有些晃眼,走廊上带起了微风,窗外的阳光很温暖,他咚得一声撞进了一个有清淡的香皂味的强有力的怀抱。不,准确来说,是他的下巴撞到了楚子航的鼻梁,后者眉角痛得狠狠抽了一下。 当啷,是汤匙脱手掉进盘子的脆响。包间里,几个穿校服的高中女生张着嘴,震惊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两个‘搂抱’在一起的不速之客。 这什么? 俊秀温煦带一点天然呆的文青帅哥,禁欲系冷酷刀削面的男神?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少女们忽然有些悲愤,怪不得集美们都找不到男朋友,原来高质量人类都自产自销的吗? 8.两个世界 顾谶没想过自己还有蹭饭的一天,而且还是跟四五个高中生女同学,顺带还有一只揉着鼻梁骨的‘杜宾犬’... 实在是楚子航刚刚的行为太出乎他的预料了,这简直不像是他的性格能干出来的事儿。 “我觉得应该给他点时间。”楚子航说话带了点鼻音,闷闷的。 他已经摘掉了墨镜,旁边几个正值青春、活力四射的女生顿时星星眼。 顾谶夹了块烤肉,“照顾他的自尊心?” 楚子航没说话,是默认了。 顾谶看他一眼,“鼻子没事吧?” “还好。”楚子航揉了揉,“其实有点痛。” 一个女生没忍住笑出来,觉得这帅哥真有趣。 两人便暂且在这里等待着,等路明非聚会结束,毕竟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可能很少。事实上对卡塞尔学院的每一个学生来说,聚会这种事情基本都是‘同类’之间才进行,因为‘血之哀’,他们已经无法再回顾从前了。 所以对于仍能找回青春的路明非,楚子航有种近乎放任般的大度,其实还是因为这次的任务对他们来讲尚有充足的时间,任务的目标和地点都已经确定了,只等手到擒来。 他从没有一次任务出过差错,这次也一样。 顾谶看起来也不着急,或者说在他平静的外表下,还有近乎焦躁般的纠结。 在火车南站他感知到了某种熟悉,接下来的任务对他来说更多的是确认,可他一方面想快点确认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另一方面又犹豫着踌躇不前,万一真的是,他该怎么面对? 正胡思乱想着,一个女生托着下巴,满脸好奇,“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啊?” “什么?”顾谶一愣。 “你们也是学生吗?” “你们多大啊?” “你们身边的朋友知道吗?你们会在意他们的目光吗?” 这样好奇还带着一点天真的问题,被她们小心翼翼地问出来,声音不高,好像怕被别人听到宣扬出去,又像是在照顾着他们的自尊心,女孩子特有的温软声线是天然的包容和理解, 让人内心坚定。 顾谶张了张嘴, 觉得她们很大胆, 可那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怯怯的欢跃的,又可爱。 楚子航憋了半天, 才说你们误会了。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懂的。”女生们连连摆手, 异口同声。 她们相视一眼, 暗暗点头, 觉得是触碰到了他的敏感禁区,当即决定不再问了。 果然, 外表看起来冷酷坚强,却能体谅又待人温柔的帅哥,都有一颗敏感的内心啊, 这谁能不爱呢?桌子底下, 她们激动地握紧了彼此的手。 顾谶仿佛看到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 不过现在正好是七月, 百合花刚巧花开正盛, 真是美好的季节啊。 “来,干杯!”女生们端起冰镇凉啤, 笑靥如花。 楚子航下意识举杯,面对好意已经随波逐流了。 “现在高中女生都喝酒吗?”顾谶跟着碰杯。 “现在大学生都已经是叔了。”一个女生笑着说。 “时代不一样啦。”另一个女生意有所指地看着他们两人笑。 其他女生也笑成一团,拍着彼此的肩膀笑闹, 爽快地一仰头,啤酒吨吨吨。 …… 另一边, 洗手间里,某土狗正攥着一团纸抑郁着。 他觉得自己在思考, 思考他每次只剩蠢蠢欲动的情史,那个时候, 对方不是在发短信就是在等短信。 比如刚刚陈雯雯和赵孟华的二人世界。 比如诺诺生日那晚,他和她在山顶冷泉边看星星。诺诺把手机放在石头上,在等某个人的祝福。 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路明非想起了更多,卡塞尔学院的食堂里,他坐在诺诺旁边和芬格尔一起大口啃猪肘子,诺诺则在低头发着短信。 当年他和陈雯雯一起值日,他兴高采烈地挥舞着拖把跑来跑去,因为教室这么大却只有他和陈雯雯两个人,他觉得和她无比接近。陈雯雯坐在讲台椅子上低头发着短信。 还有他和陈雯雯走在河边的路上,彼时因为她偶尔会蹭到自己的肩膀,心里小鹿乱撞...不,是几百头身高两米五的大角雄鹿,在他胸膛里豪情四溢地撞来撞去,撞得他鼻血欲流面泛桃花,觉得这一刻自己和陈雯雯共有,恨不得此路能长到天边!但其实陈雯雯还是在低头发着短信... 虽然当时同行的还有顾谶跟诺诺,只不过他那时对诺诺完全没想法,甚至还觉得老顾真是好兄弟,把这么大个电灯泡给稳住了。 路明非觉得这一切很操蛋,就好像少侠跟侠女共乘一马走在莽莽草原上,天阔云低断雁叫西风,白衣红裙此一刻恨不能天长地久,结果侠女在‘千里传音’跟远在南方的男朋友对山歌。 这什么狗屁剧情? 如果他路明非是活在一本书里,那本书就是个垃圾作家写的,他就是那个渣到爆的男主。 不,不是男主,只是路人甲乙丙丁。 他庆幸自己的蠢蠢欲动无人知晓,否则社死都不足以诠释他的心情, 起码在别人眼里自己只是个蔫蔫的废柴, 而不是一个可笑的怂货蠢蛋。 然后路明非收到了芬格尔发来的祝福短信, 他录了一首《生日快乐》的音频作为送给二货师弟的生日礼物。 他感动了,衰到没边的歌词在荒腔走板的德国普通话中催人泪下,他觉得那条败狗录了是想将来放他坟头上播。 晦气!路明非决定回去了,只不过一抬头就看见了隔板上一行娟秀小字:“我很男孩气,求女同,电话...” “这求女同都求到男厕来了?”他愣了愣。 慢着! 路明非脑袋里‘嗡’的一声,意识到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在男厕里求女同显然违背了正常的行为逻辑,但只要换个思维方式,一切就解释得通了! 不会吧不会吧?走错一次是偶然,走错两次是天然呆,走错三次那就是爱好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他所在的位置到门口不过区区几米,以他的速度只需要两秒钟,他庆幸自己没理发,个儿也不算很高,这样把头发往前一扒拉,勉强能算个‘假小子’,只要不是熟人铁定认不出来。 路明非撅起屁股,就要慢慢推开隔间的门。 “你到底有没有跟她说啊?”外面忽然传来女孩的声音,应该是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 “跟她没关系的事,说什么?”男生不耐烦的声音。 “有什么不能说的,她早晚也会知道,还能一辈子不见面?” “她那个性格你不知道?整天哀怨,烦死人。跟她说能有什么结果?肯定缠着我,好像我欠她的一样。” “你别这么说她,你以前跟她一起的时候,不是说她蛮好的吗?”女孩的声音低下去。 “刚开始哪知道她是这个性格?黏黏糊糊的瞎敏感,一会儿扮忧郁,一会儿装可怜,一会儿又蛮横得好像世界都得围着她转。谁爱伺候她谁伺候,我是没心情了!”男生语气愤愤。 路明非石化了,觉得这小子说话排比又押韵,少吹牛逼多练习的话说不定rap能被他打开新局面。 “要是将来我们分手,你不会也这么说我吧?” “怎么可能,你跟她不一样,你那么乖...啊说错了,我是说你那么乖我跟你分手干什么?不会有那么一天,我头撞了才跟你分手。”男孩嘿嘿赔笑。 “讨厌,黏我身上干嘛?” “裙子漂亮...” 那些凌乱的声音,亲吻、衣料摩擦、脚步声、呢喃软语...都远去了。 赵孟华和柳淼淼刚从外面的走廊上经过。 “他妈的还又亲又摸,当老子不存在啊?”路明非喃喃。 9.那个少年 这世界变化好快,好像抬头一看大家都走远了,只留下你一个小屁孩还站在原地。 …… “有点残酷啊。” 走出洗手间,顾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旁边是鼻梁还泛红的楚子航。他们的视线里,路明非垮着肩膀跟在脚步虚浮的陈雯雯身旁,两人的背影一样落魄,让人觉得可怜。 毕竟谁能想到路明非误入女厕所,而陈雯雯刚巧就在隔间,且赵孟华跟柳淼淼会在走廊上干柴烈火呢? 那个小小的女厕里,当只剩下路明非和陈雯雯的时候,一定还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让两人失魂落魄。青春的花季里不光有皎洁的月光,还有瓢泼大雨时溅在小白鞋和校服上的泥水。 “人生就是这样。”楚子航低声说了句,用纸巾擦干手,“我先去买单。” 真体贴啊,顾谶看着他的背影,啧了声。同样是一所高中出来的,受到了一样的教育,但人跟人真的不一样。 有人是天才,有人却是努力的天才。 一个大概率应该成长为莫得感情的屠龙机器的人,反而成为了一个对自己偏执对他人却温柔的好人,完全靠着纯粹的努力变强的普通混血种,怪不得‘奥丁’会选中他。 应该说有先见之明吗?顾谶长长呼出口气,朝外走去。 而回到包间后的路明非,在赵公子拿出戒指高调地宣布要跟柳淼淼订婚时,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没有一个合适的身份,陈雯雯甚至不为所动,他就像皇帝不急太监急那样,傻愣愣地面对着一屋子充满奇怪像看一个憨批一样的眼神,当冲上脑门的热血退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孟华深深吸了口气,怒瞪路明非,压下了胸口翻滚的怒气,“买单,不吃了!晚上我换个地方请你们吃意大利菜!” 路明非心底松了口气, 他看向陈雯雯, 女孩目光空洞, 好像这一切都跟她没有关系。 他本来就堵得慌的心里,忽然涌上些涩意。 服务生很快拿着账单来了,赵孟华看了眼数字, 从钱包里掏钱扔到托盘里,想了想又抽回一张, 指着路明非, “这人的单他自己买, 不干我的事!” “自己买就自己买。”路明非嗤笑,无所畏惧反而意气风发起来。 卡塞尔学院的学生证, 同时也是张美国运通的信用卡,信用额度是十万美元。即便此刻他一穷二白,划信用卡买单还是轻而易举。 路明非想也不想地摸出学生证, 这张外号‘黑卡’的卡片是纯黑的磨砂面, 用纯银烫着半朽的世界树校徽。他以一个皇帝给小费的姿势, 两指捻着黑卡递给服务员。 “我们不收借书证...”服务员是个小姑娘, 怯生生地说。 “什么借书证,这是信用卡!”路明非满头黑线, “去拿pos机来,我教你怎么弄。” 有人抽了口冷气,黑卡背面有‘citi bank’和‘american express’的双重标志, 仕兰中学的人都自诩见过世面,知道这张黑卡是什么概念。 路明非很满意他们的表情, 当服务员把pos机拿来后,他以睥睨群雄的姿态输入密码, 然后转着笔等着单子打出来签字。 他对这套流程很熟悉,在卡塞尔学院吃夜宵都是划卡付费的。 “假的, 被拒了。”服务员用家乡话说,听起来倒像是‘悲剧了’。 “怎么可能?”路明非满头冷汗。 pos机上显示着‘支付被拒绝’的字样,他把那张象征他无与伦比的s级地位、从不离身的黑卡在pos机上划来划去,可只是出现一次又一次被拒绝的提示。 不知是谁带头笑了一声,包间里的冷笑声此起彼伏。 路明非张了张嘴,包间里空调开的很足,可他却出了一身汗。 他用‘冲冠一怒为红颜’或者说‘头脑一热’成功印证了很久以前顾谶说过的话,当时是在卡塞尔学院的寝室里,还当着芬格尔的面,说他如果还像从前那样,那可能以后参加同学聚会,没有叙旧,别人看他只会说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丢人现眼。 是的,他果真丢人现眼了。 他下意识想到了顾谶,可这时候他或许正在跟交接的专员吃午饭;他想到了诺诺,但这么热的天,她应该正在哪里避暑度假吧? 这一刻路明非才明白,虽然他接触到了世界的另一面,虽然成为了卡塞尔学院的s级,虽然亲手屠了龙,但他仍旧还是从前那个衰仔,没有半点改变。 就在这时,门开了。 没有一丝声音,空气流动起来,像是揭开一个闷热陶罐的泥封,让微凉的风透进去。 “付现金好了。”有人平淡地说。 路明非看着靠在门框上的身影,眼睛一下睁大, 就像落水的人终于得救, 一瞬间爆发出的喜悦让他喉间发哽。 顾谶抱着胳膊, 冲他挥了下手, “吃饱了么,急事儿, 得走了。” “饱了饱了。”路明非点头如捣蒜。 服务生还眼巴巴地看着他,然后顾谶侧了侧身子,朝刚刚买单回来的楚子航粲然一笑。 “……”楚子航忽然就懂了。 他漠无表情地上前买单,有种奇怪的熟练。 他一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配白色t恤,大墨镜下的半张脸漠无表情。这种货看起来满大街都是,本来没什么稀奇,可他是楚子航。 在场的赵公子之流显然已经认出了他,准确来讲,第一个认出他并激动站起来的是赵公子的未婚妻柳淼淼,她攥着小手,小脸紧绷,事隔经年,小女生曾经春心萌动的忐忑怎么也掩不住。 当曾经暗恋的人依旧光风霁月地出现在面前时,不正是青春回来了吗? “走了。”楚子航拍拍路明非的肩膀。 他下意识就要跟着走,然后看到顾谶伸手朝他身后点了点。 他顺着方向看去,初始以为他是在指陈雯雯,后来发现了那个静静躺在座椅上的马桶圈... 路明非有些面红耳赤,飞速跑过去抓起马桶圈,夺门而出。 楚子航看了眼仓惶的师弟,又看向顾谶。 顾谶耸肩一笑。 门关上了,包间里的众人怔怔地看向这边,阳光隔绝,重回寂静。 路明非一口气跑到了店外,炽热的太阳仿佛炙烤,他扶着膝盖大口喘气,看着地砖缝里的细沙,连只蚂蚁都没有。 眼前停着一辆崭新的午夜蓝帕拉梅拉,引擎都没有熄火,不用想就能猜到是楚子航的。 路明非忽然清醒了,他这辈子所有面子都是靠师兄师姐们撑起来的,就没有一个瞬间是他自己挺起来、站起来牛逼一把的。 他就像那种跟人打架,被揍得满脸鼻涕的小屁孩,回家找哥哥姐姐来助拳。别人会有点畏惧你,但从未看得起你,因为你虽然有面瘫能打的猛哥,腰细腿长的拽姐,却仍旧是个脸上糊着鼻涕的小屁孩。 我要努力,我要奋斗!路明非牙关紧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然后腰子就被拍了下,顾谶绕过他拉开车门,“撅着屁股等什么呢?” 路明非被他拍的全身酸麻,一溜烟儿跟着上了车,刚刚的胡思乱想顿时抛去了九霄云外。 “这鬼天气,热死我啦!” 他知道自己是什么德行,三分热度是没差的,当一滩烂泥也没什么不好,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无人知晓的阴暗处,似乎传来了一声极不屑又早有所料的笑声,仿佛是在嘲笑这个扶不上墙的刘禅。 路明非呲了呲牙,像是回应,下一秒怀里就被丢了一部ipad,他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 “先看一下任务吧。”楚子航说。 10.岁月纤长 路明非大多时候是很软,比如现在。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披萨馆门口,看见陈雯雯一袭白色的裙子飘动在人群的缝隙里。 她前面挡着很多人,在看着远去的车尾窃窃私语。他看不到她的脸,只看见她伸手轻轻捋了捋鬓边,发丝纤长。 路明非认真看完了ipad里有关任务的细节,在这项任务里,顾谶是要将功补过的执行者,楚子航是协助者,而他路明非何德何能竟然是专员? 车里的空调冷风吹得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怯怯地看了眼楚子航,那张冷硬的侧脸上全无表情,似乎并无任何打算给他这个负责人解释一下该怎么搞。 路明非又看副驾驶上顾谶,这家伙头靠座椅,昏昏欲睡。 “座椅可以调的,如果你困的话。”他试探道。 “我不困。”顾谶睁眼说瞎话。 不过路明非一见他开口了,感觉莫名的沉闷都散去了不少,当即道:“之前交接你没受伤吧?” “没有。” “是我搞砸了,如果去的人是我...”路明非本来想分担一下责任,可话出口就觉得自己完全在说蠢话,如果去的人是自己会怎样?可能会跟b007死在那。 顾谶转过头来,好奇看他,明显是在等下文。 路明非讪讪一笑,“如果去的人是我,那还得麻烦你给我收尸了。” 岂料顾谶认真想了想,“那到时候就洒脱一点,骨灰直接撒海里好了。” 路明非看到他眼中的戏谑,当即翻个白眼,“是,现在墓地可贵了,不过我更倾向于压成骰子,遇事不决摇一下,就当鬼点子。但考试的时候别带我,我也不会!” 顾谶煞有其事地点头,“也可以拌上泥糊墙上,让叔叔跟婶婶看看你是不是烂泥扶不上墙。” “...你够了。”路明非捂脸。 一旁, 从两人开始对话就听了个完整的楚子航嘴角不免抽动, 虽然是小幅度, 但也足以说明他内心的不平静。 这俩人碰到一起真不是开玩笑的,绝了! 但他大概能理解,顾谶是想在玩笑中缓解路明非的尴尬。 而他还是要将话题引回现实, “我在包间外听了两分钟。” 路明非差点吓一跟头,干巴巴地说是么。 “顾教员应该听得更久。”楚子航语气毫无起伏。 在顾谶察觉到目光注视后, 便说:“其实我们到了挺久, 顺便还吃了午饭, 披萨店的烤肉味道还不错,蒜拍黄瓜是惊喜。” 路明非双手捂脸, 谁能来治治这个半点都不为人师表的损友啊! 楚子航忍不住看了眼身边之人,顾谶朝他微笑,提醒他看车。 “你应该通知发卡行你的行程, 否则一旦发现信用卡在异地被刷, 会怀疑是被盗用, 就会暂时冻结账户。”楚子航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让某人心律失衡的话, “我知道你上学时喜欢陈雯雯。” “……”路明非的脸色顿时涨红如猪肝,当初芬格尔瞪大氪金狗眼说他喜欢诺诺时, 他都没这么大反应。 毕竟诺诺美得锋芒毕露,就像手持刀剑的天使,有时候还发神经地义薄云天, 是男人都会喜欢诺诺吧?他想都没想过诺诺会踹掉恺撒转投他人怀抱。 但陈雯雯不同,她是个秘密。在他还懵懂还知道害羞时, 就觉得要是娶了陈雯雯,自己一生都会很幸福。 可惜, 谁都没看上自己...不过还好,没人知道。 “可能全校的人都知道。”楚子航又说。 顾谶一声‘嗯’, 结结实实地补了一刀。 “不是吧,你们别说得那么惊悚,全校都知道?”路明非宛如五雷轰顶,“要真全校都知道,我还不给教务主任拎出去做检讨了?” “我见你跟着陈雯雯跑来跑去的样子就知道了。”楚子航说道:“教务主任不拎你,是因为知道你们没可能,他也不可能管你想入非非。” “那也不至于全校都知道吧?”路明非干巴巴地说。 “因为还有别人喜欢陈雯雯,就会把你喜欢她当笑话说,所以全校都知道了。”楚子航说。 顾谶惊讶看他,这份观察力,这份洞悉力,这就是能当上社团老大的水准吗? 楚子航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脱口而出,“我没谈过恋爱。” 他以为对方是疑惑自己为什么这么懂,甚至可能会瞎想,觉得自己是那种很会恋爱到处沾花惹草的多情种子。他担心对方会就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顾谶歪了歪头,颇为理解地拍拍他的肩膀,“我也没谈过恋爱。” 楚子航愣了愣,我是为了名誉而解释,你是在为什么解释? “总有人生来天赋异禀,对这方面无师自通。”顾谶摸了摸脸颊,唏嘘道:“没办法。” 楚子航默默颔首,行吧,暂且附和,减少麻烦。 车后排,路明非呆呆地看着明明是因为自己而起的话题,结果完全无视了自己的两人, 一瞬间有种《逃学威龙》里‘我还没上车呢’的感觉。 车开出了一段路, 楚子航说:“陈雯雯以前知道你喜欢她,却装作不知道,对你也不好,拿你当跟班。现在你还为她出头?” 路明非愣了愣,对这种强硬的提问方式有点不适应。 楚子航继续道:“因为她变得弱势了,你可怜她?” “我没资格可怜她。”路明非摇头,“她对我也没什么不好,是我喜欢她,跟她又没有关系,她不觉得我烦就很好了。” 楚子航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赵孟华不高兴,因为陈雯雯是他前女友,而陈雯雯还喜欢他,心理上他对陈雯雯仍有占有欲,他可以丢掉陈雯雯,但他不想别人为陈雯雯出头,你为什么出头?” 路明非把头扭向窗外,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我就是见不得别人很委屈。” 这是句真话,他看不得人很委屈,这样他也会难过。圣母?情感充沛?他不知道,他只是很能体会对方的小情绪,就像察言观色很在行。 楚子航沉默了一会儿,“他们今天晚上还会聚餐,你不跟着去?” “不去了,晚上是赵孟华请他兄弟们吃饭,我又不是他兄弟。”路明非说道:“我可是他的情敌...” 顾谶轻笑一声,“你不配。” “是是。”路明非被他说的老脸一红。 顾谶撑着下巴,忽然道:“不如你请陈雯雯吃饭好了。” “诶?”路明非一愣。 “告别还是告白...”顾谶一捶手心,看向驾驶员。 楚子航意外地领悟了他的意思,或者说,他也早有此意。 “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意大利餐馆。”帕拉梅拉忽然减速,在十字路口甩尾调头,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 “gogogo!”顾谶挥手。 “老顾,师兄!”路明非大喊着紧抓安全带。 楚子航嘴边露出浅然的笑意,余光扫了眼身边之人,镜片反射阳光,放大的光斑落在顾谶的脸上,耀眼又疯狂。 意外的,他忽然觉得两人很合得来。 …… 11.狩猎前奏 阳光烈得刺痛皮肤,热空气从柏油路面上袅袅升腾。 楚子航替路明非对陈雯雯发出了邀请,当着赵孟华等一众无关人员的面,坐在车里,墨镜没摘,冷得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块。 这无疑是个强硬的邀请,他从手套箱里拿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说上边有那家餐厅的地址,时间是晚上七点半。 赵孟华之流觉得很梦幻。 陈雯雯低下头,顺了顺耳边柔软的细发,抽抽鼻子,没有拒绝。 路明非在车后排,滑下车窗,笑着说不见不散。 他本来应该尴尬的,像赶鸭子上架,可当看着陈雯雯远远地跟着一群人走的时候,他心口就忽然一堵。 那个女孩始终低着头,一次次地,纤细白皙的脚从裙边露出来,一步步往前蹭,脆弱得像夹在书里的纸花。 路明非喉间有些发哽,说不出话来。 他感谢顾谶疯狂的提议,感谢楚子航霸气的响应,感谢终于没有怂一次的自己。 反光的车窗升起,隔绝了车里车外的人。 “待会儿的任务...”路明非深吸口气,好像在酝酿豁出去了的勇气。 “我跟顾教员解决。”楚子航淡定地看着前方。 “你不是还要回去修马桶么。”顾谶揉了揉脖子,“记得别吃太多,留着肚子晚上还有一顿大餐。” 路明非眼睛里顿时有了光,表情也灿烂起来,他本来是想说待会儿的任务他小路可以当先锋的。 而楚子航回味着顾谶刚刚的话,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简单。 …… 润德大厦21层,所有的窗户都拉上了厚厚的丝绒窗帘,密不透光。 巨大的会议桌中间放着一个红色的茶蜡杯,里边是一块薰衣草味的茶蜡。就这么一点儿光,根本照不透这间宽阔而奢华的会议室,也照不到对面的委托人。 他坐在明暗之间, 看起来很瘦削。乱蓬蓬的红发, 惨白的脸, 红白条纹的上衣,黄色马甲。 “威士忌加冰?卡慕xo?还是...一份麦乐鸡套餐?”唐威转动着手中的威士忌,忍不住想开个玩笑。 因为对面的客户是麦当劳叔叔。 他面对过各种各样的委托人, 古怪如背上纹龙、两臂刺名人语录的壮汉,正常点的有搂着妖艳女郎的成功人士, 也有穿黑丝女装的痴汉, 还有一进门就用两根手指在这张会议桌上戳洞的愣头青。 唐威本以为自己已经见惯大场面处乱不惊了, 但看到委托人cosplay麦当劳叔叔,仍不由得肃然起敬。 他也是穷出身, 小时候曾仰望麦当劳的大黄标狂咽口水。 “卡慕,加冰。”委托人低沉道。 品着那杯昂贵的卡慕,他把带来的手提箱打开, 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美钞, 一只手提箱恰好装250万美元。 唐威很专业, 把脚下的箱子提起来放在桌上, 打开后里面是一只贴好封条的纸袋。 封条上印满了半朽的世界树徽记,在他想要拿剪刀剪开的时候, 委托人说不用。 他把沉重的手提箱推向唐威,同时抬起眼睛,那双金黄色的眼睛里, 似乎各有一个没见过的诡异符号,正缓缓倒转。 那两个符号引着唐威盯着他的双眼使劲看, 又意识到不该看,弄得他一阵头晕, 就好像是看万花筒。 “坑爹呢!”唐威心里大喊。 他从刚刚一瞬间的惊悸中清醒过来,浑身都是冷汗, 委托人还安安静静地坐在会议桌对面。 “三少的效率很高,我很满意。”委托人伸手拿起茶蜡杯,把火苗吹到卡慕的杯口里。 葡萄酿造的烈性白兰地幽幽燃烧起来,暗蓝色的火焰飘浮在满是冰的酒液上方。他摇晃着酒杯,把酒、冰和火焰一饮而尽,满意地点点头,起身离开。 “你东西忘了!”唐威喊。 “晚上七点会有快递公司的人来拿,联邦快递,你交给他就可以了。”委托人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唐威盯着威士忌出神,没有注意到墙上的挂钟好像快了几分钟。 …… 太阳西沉,云层渐渐压过整个城市,颜色乌黑,这是一场暴雨的前兆。 上一秒还是艳阳高照,下一刻便乌云压顶,这就是夏天。 润德大厦正门前停着一辆22寸巨型镀铬轮毂的凯雷德,街对面是崭新的帕拉梅拉。 顾谶头靠在车窗上,耳畔是舒缓的纯音乐。 这是楚子航老爸的车,所以音乐也是对方的口味,但楚少爷显然觉得这也符合他的口味,所以一首曲子在重复播放。 顾谶甚至能哼出一两句了,他只好懒懒偏头,给了楚子航一个白眼。 “……”楚子航默然换歌,“我以为你喜欢听。” 他们在等校工部的协助人员,几分钟后,雨滴落下来, 歪歪扭扭地从车窗上滑落。大滴大滴的雨砸在地上,碎成透明的花。 雨势渐大,润德大厦前的街上,人们拿着各种各样的东西遮头,四散奔跑, 街道忽然间就空阔了起来。 不多时, 一辆漆着‘联邦快递’的厢式货车冲破雨幕,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旁边。本部为他们配置的强大支援团队逐一跳下车,动作仿佛一个模子铸出来的,一看就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果然便装低调,让人耳目一新。”顾谶滑下车窗,冲他们打招呼。 卡塞尔学院校工部魁梧的硬汉们并排立正,双星的球鞋,361°的运动装,还有批发的大裤衩,低调的着装让人一看就知道是某团建的旅游团,如果忽视那快要撑破上衣的胸肌的话。 ‘双星’将早准备好的‘联邦快递’的工作服递过来,不过只有一套,楚子航接了,直接开始往身上穿。 顾谶给了‘双星’一个探究的眼神:我的呢? ‘双星’很有急智:“快递员一般都是独自行动。” 身边几个硬汉纷纷点头,背后给他竖起大拇指,佩服他的机智。 “等我们的好消息。”楚子航抱着一个长形的盒子下车,盒子外贴着纸条‘鲜花快递’,里边藏着那把不离身的村雨。 这次的行动很简单,由校工部的这些硬汉们吸引大厦安保的注意力,顺便破坏监控,楚子航直接斩将夺旗。 一分钟后,骚乱哄闹压过雨声,遥遥传来。 暴雨倾盆而下,车门打开,黑伞‘砰’得一声撑开,挺拔的身影慢悠悠地下车。 12.昆古尼尔 所有人都被校工部的硬汉们吸引了注意力,监控已经被破坏,探头漆黑而呆滞,楚子航已经上了楼顶。 那里有为他安排的直接通道,利用清洗玻璃幕墙的悬桥和锁扣,从楼顶跃下后直接撞进21层。 看起来煞费苦心,其实简便易行。这是诺玛分析了整个润德大厦的结构后,得出的最优化入侵路线,底商的动作只是为了掩盖本次行动的目的,以及控制悬桥,顺便把下面的安保都拖住。 斩将夺旗的事情只能由楚子航去做,所有人都觉得他能做到。 顾谶同样这么觉得,那些暴力的事情太不优雅,跟他的身份不相称。 在这场暴雨中,风都被撞得支离破碎,乌云密布中传来隐隐雷声,整片天地带上了掩不去的阴霾沉闷。 雨水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溅开,边缘滑落绵绵水帘。他感知到了若有若无的‘灵’,像是指引,也像诱惑,犹抱琵琶半遮面那样朦朦胧胧,仿佛在刻意等他,笃定他会去。 偌大地下停车场,晦暗一片,除了紧急通道的指示灯外,没有半点亮光。 顾谶收起伞,甩了甩上边的水珠,循着感知到的‘灵’的方向而去,脚步声在空旷的环境中格外清楚。 可这条路好像长得过分,没有尽头那样,某一时刻连脚步声都出现了重叠,开始还清晰,后来就变得杂乱,好像几十上百的无章骚动,朝你涌来。 顾谶回头,依稀还能看到入口处的蒙蒙天光, 但马上, 更多的光出现, 来自四面八方,那是成对的烛光,在无边的黑暗中点亮。烛火摇曳, 渐渐炽烈刺目,却无声无息。 脚步声骤然间全都消失不见, 就好像原本焦躁密集的鼓点突然停下, 那颗跟随着也已经狂躁起的内心被猛地吊在空中, 又重重下坠,强烈的落差感让人明明脑海激荡胸口却闷了一口气。 像是指甲划过黑板的声响传来, 不,那就是划过的指甲,只不过是在一辆辆停放的车子上划过, 划过漆面, 划过玻璃, 在周围不断回声, 细密又刺耳。 顾谶最受不了这种声音,他抬起头, 黑夜里一对对飞舞的萤火虫将他包围,准确来说,是燃烧的萤火虫。 燃烧的光亮映出一张张惨白而没有表情的面孔, 他们木然,宛若幽灵, 空洞的闪着金色光芒的双瞳。 顾谶幽幽叹了口气,冷冽的流光自瞳中逸出, 无形的威压在扩散,周围逼近的死侍开始骚动, 它们不再安静,窃窃私语中是深入骨髓的畏惧,它们在低声的嘶吼中后退,仿佛诉说着不甘和顺从。 但就在这时,古老的诵言飘荡在空旷的此间,起初如梦呓,转而逐渐高亢,后退的死侍身上出现噼啪的声响,那是它们开始在如山般的威压下挣扎,它们试探着朝前,露出狰狞的獠牙和利爪,仿佛嗅到血腥的鲨鱼,要将被他们包围的猎物撕碎! 某种吟唱,抵消了他的镇压。 顾谶轻咦,“祂还真找到了新的路。” 话落,四下风声破空,跃起的、扑来的,死侍张开血盆大口,铺天盖地而来。 顾谶没动,那些静止停泊的车子却动了,在刺耳的警报声里,它们有的猛然朝前撞去,有的两两夹合,有的直接掀飞起来又重重砸落。死侍毫无防备,碾压一切的阵型被彻底打乱,然后被突兀甩出的长龙砸飞。 那是几条减速带, 此刻在顾谶身边蜿蜒盘旋,如同佛教护法的龙蛇。 顾谶挥手, ‘龙蛇’起舞,绞杀缠动, 骨骼扭曲和肢体断裂的声响一度压过了刺耳的警报声。 言灵·剑御:释放者在以自身为中心的大型领域中, 对金属物品进行精确的操纵。 顾谶听着车窗被砸碎和车架扭曲声, 心想这笔费用只能麻烦老罗来善后了。 这么想着的时候,‘龙蛇’甩动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严格来说,是‘慢’了下去。 四周好像都变得缓慢了,哪怕仍是晦暗难明,那些汽灯般暴射的瞳孔也闪烁不清,可只有一瞬间,死侍就像挣脱了束缚,扯碎了绞索般的减速带,挥起利爪,冲进了他的领域! 顾谶眼珠动了动,这种熟悉感,是言灵‘时间零’,但跟上一次感受到的不同的是,上一次是为了屠龙,而这一次则对死侍豁免,那变慢的时间只加持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高热被瞬间点燃,恐怖的温度在霎那间引爆,黑夜都被灼烧得扭曲,那些探来的利爪或尖牙在一步外便开始融化,转而像烧红的铁水般滴落,在半空中就成了灰烬。 拄着伞柄的身影此刻宛若从海平面上升起的太阳,那光芒并不刺眼,可大片的光与热足以照亮整个人间。 死侍不知惧怕,前赴后继,喷溅而出的黑血被蒸发成了烟,它们张大了嘴,发出仿佛从地狱中传来的哀嚎,那烟聚在一起成了雾,同所有声音一起在高温中迅速溃散。 一道几乎看不清的虚影蓦然突破了顾谶的领域,出现在他的身后。 顾谶心头一跳,身周高亮的火光跃动明灭。 他转身,可本该被他抵消的‘时间零’竟诡异对他产生了影响,而他释放的‘梦貘’竟如石沉大海,对方身上有某样东西,切断了精神! 在他微微放大的瞳孔和血肉撕裂声中,剧痛霎时传遍全身,一杆长枪刺中他的胸口,如蛇般正拼命往里钻。 所有的领域都消失了,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声从几步外传来,对方那双暗淡的金色瞳孔犹如风中烛火。 顾谶踉跄了几步,犹如树枝般粗粝的触感,他握住枪杆拔了出来,的确是树枝,缠绕着藤蔓制成的弯曲长枪,粗犷而简陋,枪身的弧线像是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 他手指摸过胸口,充满活性的细胞正不断分裂重组,却依旧填不满那道裂隙,碳化变黑的心口像睁开了一只竖直的瞳孔。 他低头看着这节干枯的树枝,忽然有些愤怒。 怒火点燃了,树枝在他手中变得通红,然后成了暗红的焦炭,如屑般一点点飘散。 他的左眼闭起,右瞳孔中冒出了更为剧烈的光焰,地下停车场里出现了闪烁的灯光,一盏盏灯恢复了电力供应,霍然明亮起来,原本晦暗的环境恍若白昼。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周围是或死去或站立的死侍,他们佝偻着望向这边,再远一些是弥漫的雾,阻挡了一切。 没有入口,亦没有出口,就像是迷雾中埋骨的绝地。 对面是一个造型奇怪的男人,一头乱糟糟的红色假发,还有惨白的脸,经典的麦当劳叔叔形象,正是先前跟唐威交易的委托人。 他的身上有大片的烧灼,翻起的烧焦的血肉黏在一起,恶心又狰狞。但他根本不在乎,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顾谶。 “你...”他开口。 但下一秒,胸口便被贯穿而过。 委托人呆住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在他的身后,站着一道浓雾翻涌的灰色人影,没有五官,手臂是萦绕着雾气的长剑,将他洞穿。 13.面具 那是奥丁的恶念,委托人知道。 但他不明白,本该是失控的东西,此刻为什么会... 他奋力挣扎了一下,灰雾构成的长剑从他体内抽离,忍耐多时的死侍低吼着扑了上去。 灯光明亮,那一张张铁青色的脸更为直观地呈现在顾谶眼前,它们麻木而残忍,大张的嘴里是一颗颗尖锐的牙齿。 铿! 大剑横在身前,死侍的牙齿都被崩飞,雾人重重挥舞巨剑,扫平周围一切。 祂完全不受‘时间零’的影响,如一尊门神般死死护在顾谶身前。 委托人皱起了眉,忽然抬手捂住嘴,暗红的血溢出指缝,这是能让言灵作用在对面之人身上的代价。 雾人前踏、滑步、横扫,黑色的血因为延缓的时间而在空中扯出数尺长的线,螳臂当车的死侍支离破碎,空气中弥漫着灼烧的气味和淡淡的血腥味。 祂以惊人的速度穿破‘时间零’的领域到达委托人的面前,一把掐住他的脖子。 领域破碎了,委托人双脚离地,口鼻之中淌出血来,原本涂抹惨白的脸上充血涨红。 “为什么?”他挣扎开口。 他确实不能理解,按理说奥丁的恶念苏醒,第一件事就是夺取寄宿的身体才对,怎么可能反被驱使来对抗自己? “因为你身上有祂的气息。”顾谶尝试着朝前迈步,胸口仍有牵扯的痛意,却在细胞的不断再生中减缓了许多,“奥丁的恶念最想杀死的,难道不是抛弃自己的奥丁本体吗?” 委托人眼中浮现恍然之色,然后把手伸进马甲,好像要从怀里掏出什么。 那是一张面具,暗沉的铁面,用颤抖的手,慢慢将之戴在了脸上,虔诚而没有丝毫犹豫。 原本空洞的双眸中一瞬点燃了如豆般的星火, 在飘忽跳动中窜起, 此前暗淡的黄金瞳仿佛烧天的火炬。 他一脚踹开了掐住自己脖子的雾人, 后者发出无声咆哮,却在下一秒被一拳轰散。 灰色的雾在几步外顷刻重组,却没有立刻冲上去, 而是提着大剑徘徊,祂甚至看向了顾谶, 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一道竖瞳, 隐约散发狡黠。 顾谶没心情搭理祂, 只是盯着对面那个在膨胀变形的身影。 比校工部那几个前海豹突击队员的身材还夸张数倍,撑裂了麦当劳的马甲, 两肩有峥嵘的骨刺扎破血肉而出,赤露的皮肤上覆上了一层铁青色的细密鳞片。 因为那张面具,他被强行提升了血统, 并压制住了伤势, 在一定时间里达到了龙王的程度。 已经不能称为人的身影双拳松了又握, 鳞片摩擦发出如铁叶开合的声响, 加上那头妖异的红色假发,丑陋得像地狱的恶鬼。毫无预兆的, 他动了,顾谶甚至没有捕捉到他的轨迹,周围横七竖八的车子发出连串的爆响, 火光冲天。 顾谶抬臂挡了挡,知道对方突然暴起的缘由, 是因为那聒噪不停的警报声,现在安静下去了, 只有火焰噼啪燃烧。 持剑的雾人仿佛被吓了一跳,警惕地左右四顾, 不自觉朝他这边靠近几步。 顾谶瞥祂一眼,后者默默点头,充满暗示。 “……”他此前的怒火好像一下被浇灭了不少。 然后就被一拳打飞了。 砰! 顾谶从支撑柱上跌落,浑身像散了架,而在他算是吸引住对方注意力的时候,那个该死的雾人奥丁竟然完全没有偷袭的意思,反而躲得更远了。 “赤发鬼刘唐?”他站起身来。 嗖! 看不见的虚影骤然而至,鳞甲宛然的冲拳直轰他的面门。 啪! 顾谶双手交叠,如铅般沉凝的重拳被他死死卡在掌心,这一次他的手臂没有骨折,不仅因为高倍催动的‘八岐’,还因为身后多出了一道身影。 “loki!”雾人撑着他的手肘,朝对面的赤鬼发出沙哑的的咆哮,然后一记头槌狠狠砸在了那张铁面上。 赤鬼在闷吼中后退,顾谶目光一凝,‘君焰’在咫尺间砰然释放,像是高爆的炸弹,直接将其轰飞。 地下停车场的火警感应器终于有了作用,如雨般的水喷洒下来,然后在高温中蒸发,浓郁的雾气顷刻间弥漫开来。 “他只是出卖灵魂的‘选民’。”顾谶轻声说。 但他当然得不到雾人的回应,因为那不是任何一种语言,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使祂发出了声音。 凌厉的破空声陡然传来,一道身影瞬息而至,尖锐的利爪将来不及反应的雾人整个撕碎! 这一次奥丁的恶念并未再次凝聚, 祂刚刚恢复的力量已经耗尽,再次陷入了沉睡。 火光中,顾谶脚下飘忽的影子恢复了平静。 终究, 这只是一道不甘的意念。 封堵了所有出入口的白雾中出现了翻涌,就像暗流汹涌的海面,一道道笼罩在宽大衣袍中的身影逐渐现身。 这是‘奥丁’的军队,是祂用来征伐这个世界的‘英灵’们。 它们发起了冲锋。 嗤然声里,顾谶周身燃起了明亮的火光,前赴后继的死侍在极热中被焚烧殆尽。对面,赤鬼在高声吟诵,在加持的血统之下,‘时间零’的领域再一次扩张开来。 顾谶大脑飞速运转,面对这个奇诡的言灵,他的精神前所未有的集中。而就像诺顿拥有可以审判其他龙王的「七宗罪」,洛基的那张面具除了提升血统外,还能抵御‘精神’的入侵。 下一秒,赤鬼从他的面前消失了,准确来说,是因为极快的速度,所以看起来是从他的面前消失了。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在顾谶的背后,身上大片烧焦的血肉冒着白烟,硬扛着恐怖的温度,挥起利爪刺向面前之人的脑干。 顾谶唯一睁着的右瞳余光后瞥,眼珠的转动放慢了无数倍。 一把长刀就在这时破空而来,挡住了刺击的利爪,与尖锐的指甲溅落耀眼的火花,最后插在地上,刀身兀自鸣颤。 像是扎破了密封的水泡,风灌了进来,还有凛冽的雨。 浑身被墨色雨衣笼罩的瘦削身影穿破白雾,沐浴着水汽,拔出了地上的那把长刀。 他没有说话,只是不断地挥刀劈斩,却没有动用过任何言灵,仿佛他有的就只有无尽的体力,本就所剩不多的死侍很快被清理干净。 顾谶极少会有什么大幅度的身体动作,停车场里最不缺金属,‘剑御’之下,埋在墙体或地里的铁管钢筋砰然弹出,扭曲如长龙般朝面具男甩去。 一片狼藉里,持刀的身影穿梭在暴射的金属乱流中,紧盯着那张假面,斩出了手中的刀锋。 顾谶始终都在看着他的背影。 14.奥丁 刀光舞动,风驰电掣,这是力与力的碰撞。 赤鬼的目标显然是顾谶,他数次想要迫近,却被金属的乱流阻碍,旋即被身穿雨衣之人击退。 他的言灵领域千疮百孔,因面具而强行提升的血统在一定时间里快速消退,所带来的副作用令他呼吸如风箱。 某一时刻,雨衣掀动,水珠溅落,风涌之际,长刀刺破他的胸肺,将他死死钉在支撑的水泥柱上。他低吼着握住刀身,然后折断,双手被崩散的锋锐划破,可不等他挣脱,顾谶便到了眼前,一手按住他的脸,难以形容的力量将他的头掼进水泥柱中。 顾谶扣住那张面具,五指成爪,更像是要将他整张脸揭下来。 赤鬼发出狂躁的吼声,支撑柱中沙石扑簌,下一刻一把断刀就插进了他的胸口,刀身鸣颤,带着奇异的震动, 直没刀柄。 即便是强如龙王的身躯,脏器和血管也纷纷破裂, 他的体表渗出了血珠, 挣扎的幅度愈来愈小。 顾谶朝旁边瞥了眼, 雨衣宽大的兜帽盖住了那人整张脸,只露出一点点冷冽的下颔线, 像划过的刀弧。 他垂眸,就要扯下那张面具。 但就在这时,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蓦然传来, 从那张面具上,某种意志降临了! 顾谶猛地缩手,与身边之人默契后退。 水泥柱里,赤鬼仰头嘶吼, 双目和口中爆发出刺目的光芒,金光灿烈,厚重而阴沉的威压波纹状向四周扩散。 “奥丁。”雨衣下传出低语。 最终,赤鬼退却了, 无需权衡, 继续逗留只会成为面前两人刀下的亡魂。浓重的白雾翻涌起来,阻碍了所有的视线和感官, 顾谶静静站在那里, 穿着雨衣的身影微微喘息着, 同他站在一处。 他们被浓雾笼罩,地下停车场上方的钢架上凝聚的水汽不堪重负, 吧嗒吧嗒滴落下来。等雾气散去, 四周依旧一片狼藉,横七竖八损毁的车子或是龟裂扭曲的地面及爆裂的铁管, 唯独不见那些狰狞的死侍尸体,血也消失不见。 顾谶看了眼身边之人,对方低着头, 朝出口走去。感知是陌生的,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而对方显然也没有告知的打算。 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对视, 更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彼此都明白方才收手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龙王发出的震慑, 而是因为「gungnir」。 作为第一个完成封神之路的人,奥丁折断了世界树的树枝,以淋漓自身鲜血而赐福,创造出了‘命运之矛’昆古尼尔,以此守护世界树。诸神黄昏之时,与天空与风之王两败俱伤,昆古尼尔被后者所获,施以权能‘因果’,制出了昆古尼尔的复制品。 没有任何生命能够逃过它的锁定和贯穿。 顾谶捡起地上的伞,从某辆车里抓了件外套,脚步有些缓慢地走向出口。 …… 卡塞尔学院本部,中央控制室。 大屏幕上的数字时间跳到‘19:00’,地球投影上,位于东亚的红点瞬间消失,冯·施耐德长长吐出一口气。 “任务完成。”曼施坦因低声说:“施耐德,你说得没错,楚子航完全有能力独立完成任务,他没法跟任何人配合,他的血统太强了。” 即便只是从对讲机中凌乱的对话,他们也不难重组出此次任务的惊险,而楚子航一个人成功完成了任务,即便处于血统失控的边缘。 曼施坦因说道:“危险血统对于我们的伤害你是清楚的,别因为个人感情而影响判断。” 冯·施耐德默然片刻,“有时候,我倒是宁愿他和路明非一样,没什么能力。” “说什么蠢话?”一直划水的古德里安顿时不满,“明非浑身上下都是灵感!” “可笑,你的得意门生在这场行动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冯·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同时看过去,“他正在和女孩子吃晚饭!” “……”古德里安嘴唇动了动,“遇事不慌,大将风范!” 与此同时,润德大厦外,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青空阴霾暗沉, 只剩下淅淅沥沥在风中飘摇的雨丝。 顾谶在伞下仰头,雨丝落入他的眼睛里。 好像整个天空的雨水都是从天心的一点洒落,都会落入他的眼睛,世界仿佛已经颠倒,他在坠入无边的深渊,却不会有人抓住他的手。 他定定站了一会儿,雨水从脸上滑落,肤色更为苍白,宛若病态。 楚子航从润德大厦走出来,脚步初始有些虚浮,逐渐平稳,他看着顾谶,打开了车门。 “送你去哪?” “前边路口。” 谁也不知道前边的路口是哪个路口,只是顾谶没有说,楚子航便没有停车。 天色暗下去,顾谶最后在一个没有人的公交站台下了车。 “你一个可以吗?”楚子航从车窗看他。 顾谶朝他微笑摆手。 车子远去了,他在候车长椅上坐下,雨丝潲进来,打湿他的鞋子。 伞搭在肩上,他望向雨中,四下路灯渐渐亮了起来,还有车灯往来,水溅落的声音。 马路对面,依稀有道熟悉的影子,在静静看着这边。只不过当车流穿过后,顾谶再抬眼就看不到了,仿佛错觉。 …… 路明非请陈雯雯吃饭的餐厅是凯撒帮忙订的。 巨大的落地窗映出两道清晰的身影,整个空间里亮着的只有他们桌上的烛台,也只有他们一桌客人,凯撒的性格当然是要包场的。 路明非腰板坐得笔直,陈雯雯托着下巴微微含笑,烛光给两人抹上一层淡淡的暖光。 他们在说着什么,多半是男生在说,偶尔还会傻笑。 “想不到你还有偷窥的癖好。”一个声音,出现在顾谶耳边。 眼前的一切仿佛定格了,微微雨幕中男女美好的约会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雨水从落地窗上极缓慢地滑落。隔河的斜对面,便利店内的窗边,顾谶坐在桌旁,面前是热气氤氲的泡面,他正用小叉子将卤蛋压到底下。 而此时身边多了一个人,当然不是那个坐在收银台玩消除游戏的兼职生,而是一个穿着黑色得体小晚礼服的小男孩,一头自然卷的发让人很想揉一揉。 他凑过来‘哇’了声,“晚餐很丰盛啊,泡面加卤蛋,为什么没有火腿?我喜欢吃火腿。” 顾谶懒得理他。 “你受伤了?”路鸣泽眼睛动了动,“现在还没痊愈?除了我怎么可能还有人能把你伤得这么重?” 他嘴上说着,人已经扑过去扯他的外套了。 顾谶翻了个白眼。 “昆古尼尔?”路鸣泽看着衬衣底下那碳黑如竖瞳的裂隙,眼神暗了暗。 “所以我现在不想说话。”顾谶说:“感觉在漏风。” “可惜,现在哥哥的血对你没用。”路鸣泽默然片刻,“他一直很阴险的,你怎么会大意?” 顾谶摇头,他着急确定耶梦加得在这件事里所扮演的角色,从而失去了冷静,而那个让自己熟悉的‘灵’,其实是洛基故意仿造出来的,为了将自己拽进尼伯龙根。 “不过还好。”路鸣泽托着小脸,忽然笑起来,“本来我们是找不到他的,但他出现了一次,就还会出现第二次,他其实很贪心。” “让我来当诱饵?” “你比较抗揍。” “...你可以走了。” 15.情怀 “你想知道他們在说什么吗?”路鸣泽问。 “你这么说我会觉得自己真的在偷窥。”顾谶低头看了眼泡面,“还有,面会坨吗?” “时间的流速不一样啦。”路鸣泽撑着下巴,隔着两层窗两条街和一条河,望着那边在橘黄色的烛光下定格的画面,轻声道:“哥哥他好傻对不对?你也曾这样过么,不确定到底喜不喜欢那个女孩,只是习惯了等待。” “这些话你应该去跟路明非说。”顾谶撇嘴, “他是文学社的忠实狗腿,你跟他讨论青春伤痛文学,他马上就痛起来了。” 路鸣泽眨眨眼睛,显然没想到他会拿路明非来回怼自己,这也从侧面说明了,自己刚刚的话戳到了他的心里。 他还想说什么,却被顾谶直接摆手打断, “我以为你是来给我送药的,结果是来看好戏顺便添堵的吗?” “没有办法,谁让我们现在这么弱呢。”路鸣泽无能为力地摊摊手。 顾谶低笑一声,“是‘他们’太聪明了。” 路鸣泽也笑起来,“是啊,‘他们’太聪明了,不过谁能想到会有今天呢,千年之后,你我竟会站在一处。” 的确,这恐怕是谁也不会想到的,曾经的对手竟会联合,诛杀逾越的逆臣和那些贪婪不知节制的人类。 “所以,我能吃颗卤蛋吗?”路鸣泽把头凑过来,因为身高的缘故,他胳膊撑着桌沿,小短腿离了地,有点呆萌。 顾谶手指抵住他的额头,另一只手把泡面推走。 …… 路鸣泽离开了, 确切地说, 是去骚扰路明非了。 顾谶吃着泡面,窗外是沙沙的雨,耳边是兼职生手机里消除游戏欢快的音乐声。 对面的餐厅里,路明非看着烛光下陈雯雯温软如花瓣的嘴唇,又双叒叕蠢蠢欲动了。 (叒音同若,叕音同卓) 然后,诺诺的身影在他脑海中闪过,是选择天边的女神,还是近在咫尺的姑娘?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但马上,路明非就想到了在洗手间偷听到的窸窸窣窣,不得不说,赵公子跟柳淼淼的亲热对小男生的刺激很大。他深吸口气,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现在只要说句表白的话没准就能脱单,就是有女朋友的人啦!没准儿今晚他也能...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桌子对面,陈雯雯嫣然含笑,面颊微红,在听他的话。 “我其实喜欢...” “镇静一点,不要把食物吐在我脸上。”桌子对面,路鸣泽淡定地切着金枪鱼腩。 “...我其实没想吐你一脸。”路明非差点爆出粗口,然后猛地举起餐碟,“我是想一碟子拍你脑瓜上!” “你思想斗争了那么久,我等得有点儿无聊,所以把你召来说说话。对了,生日快乐,哥哥。”路鸣泽举杯。 路明非呵呵笑,恐怕那杯口都比你脸大,不,你脸是最大的。 路鸣泽抿了口酒,忽而皱眉,“波尔多五大酒庄里,我最不喜欢玛高酒庄,因为它是波尔多产区的酒庄,酿出来的酒却有点像勃艮第产区的。” 他闻着酒香摇头晃脑,“金枪鱼腩煎得正好,不过如果是我做,我会配松茸来调味而不是松露。” 说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往前扑,“让我尝尝你的羊排...” 路明非一巴掌拍在他的额头上把他推开,三两口就把剩下的羊排吞了。 开玩笑,他在卡塞尔学院别的没学到,狗(芬格尔)嘴里抢食可是练出来了,‘抢食无二打,钢牙路明非’绝非浪得虚名! 路鸣泽少不了要腹诽两个小气的家伙,当然,他的来意也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 他开始了魔鬼的蛊惑。 不出所料的,路明非根本不上当,甚至插科打诨玩的不亦乐乎。 路鸣泽转头看向窗外,夜雨凄迷,依稀间好像能看到某个吃着泡面独自疗伤的身影。 他无声一笑,似是怜悯,在这个都能找到对应的犬系世界里,你觉得自己是哪一种呢? 路鸣泽对路明非露出笑容,“总会有一天,你会真心来求我,那时我将给予你我所答允的一切。我先撤了,哥哥你十九岁啦,要尽可能地多惠顾我的生意喔,合作愉快。” “先等一下,问你个问题。”路明非忽然拉住他,有点忸怩地说:“你觉得...陈雯雯和诺诺谁更好一点?” “诺诺。”路鸣泽想都没想。 “为什么?”路明非讶然。 “相比文艺流,我更倾向于身材好的。”路鸣泽满脸严肃。 …… 所以,故事的最后,那个依然还是衰仔的家伙,终于克服了节奏和平仄,生生把那个‘过’字塞了进去。 “我其实喜欢...过你。” 在这种场合下,‘我其实喜欢你’这句话很容易说出来,此情此景就是为这样一句话准备的。酒非好酒,宴非好宴,陈雯雯敢孤身到此就该有关云长单刀赴会的觉悟。 可路明非还是把多年的蠢蠢欲动埋在了心底深处。 陈雯雯是他的同学,他曾经很喜欢她,直到今天还愿意帮她出头。无论他怎么变,都不会像捡起纸巾那样俯身去拾起她,没有高高在上,只是那份在青春里炙热滚烫的心意。 对于他而言,陈雯雯就是陈雯雯,如果现在陈雯雯像以前那样打发他去买瓶可乐,他也起身就飞奔着去。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在野草疯长的青春时期出现在你的人生里,给予你力量,走过那段荒芜的日子。 有些什么东西,就算时过境迁也永远都不会变的。 …… 雨下大了。 顾谶将泡面盒丢进回收桶,拧开一瓶格瓦斯慢慢喝。 还是那辆帕拉梅拉,在便利店门口停下,冷峭的身影大步走进来,湿气扑面,外边漫天都是雨。 顾谶起身,看了眼楚子航苍白的脸色,“你现在应该需要一罐加热的八宝粥。” 楚子航摇了摇头。 两人一同出门,车子无声无息地过桥,开到了餐厅门口。 顾谶裹着外套,深陷在座椅里。 楚子航也差不多的样子。 过了会儿,路明非竖着衣领遮住脑袋,拎着旅行箱一路狂奔出来了。 车门弹开,这家伙马上钻进了车后排,还没坐稳就去看还在餐厅里的陈雯雯。 隔着雨幕,落地窗的另一面,空调的风把路明非送的那束蒲公英吹散,陈雯雯站在飞散的蒲公英里,好像会随着那些白色柔软的小东西飞走。 她望着这边,在玻璃上哈气,在那片小小的白雾上,三笔画了一张微笑的脸。 车子发动驶离,顾谶眼镜都快滑下鼻梁,“约会连玫瑰都没准备吗?” 路明非窘迫道:“情怀,蒲公英是情怀!” 他仍记得以前陈雯雯摘过很多蒲公英放在装风铃草的纸袋里,吹起来就像下雪一样。 少年情怀总是诗,对路明非来说,那段兵荒马乱又无比怀念的青春,就这样结束了。 16.暗恋 帕拉梅拉在机场路上高速疾驰,迎面而来的雨水撞击在风挡上,化为纷纷的水沫。 “任务怎么样了?”路明非小心开口。 “老楚马到成功。”顾谶说。 楚子航表情微微有些抽动,这个称呼,他当真是第一次听。 路明非便松了口气。 “今晚的事,我不会跟诺诺说。”楚子航漠无表情,只不过本来平视前方的他,看了眼身边之人。 顾谶也颔首, “我也一样。” “谢啦。”路明非随口答了一句,又突然觉得很窘,“我说...你们俩这样好像我暗恋谁似的。” 顾谶无声笑着看向窗外,雨水淌落一条条线。 “我是看了校园新闻网的八卦专区猜的。”楚子航的声线毫无起伏,“她是很特别, 你更喜欢诺诺还是陈雯雯?” “……”路明非有些呆愣, 这还是卡塞尔学院里一众男女口中的冰山会长吗? 顾谶也扭身朝内, 像是侧耳在听。 路明非有些出神地想了想,“我上高中的时候很喜欢陈雯雯,要是她也喜欢我,我大概也不会来卡塞尔学院屠什么龙了,也不会遇到诺诺。厚脸皮地说,现在我喜欢诺诺,可我觉得自己还是在发花痴,跟我喜欢陈雯雯的时候一样。” 他说的有些绕,不过意思还是能听明白,顾谶点点头,这很路明非。 楚子航说:“最后你走的时候,她一直隔着玻璃看你,因为当时顾教员一直在看后视镜...”所以我也看到了。 顾谶忍不住看他一眼,冷峻的少年平稳开车,好像刚刚八卦的人不是他。 等他回过头去的时候,楚子航继续道:“她确实有点喜欢你了吧?可你逃跑了。” 顾谶猛地看过去,楚子航目视前方, 刻意抿紧的唇欲盖弥彰。 路明非对这两个无聊的人有些无语,只不过这个问题还是问到了他的心里。 他思忖了一会儿, “因为那样她喜欢的不是我,其实我连aspasia(之前的餐厅)是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凯撒的品位,更没有mint俱乐部的会员卡,我根本请不起她吃那么贵的饭。 请她吃意大利菜的其实是凯撒,是女生都会喜欢他吧?换了我就算请客也只能在摊子上吃拉面,但只能请得起拉面的那个我,也希望有人会喜欢我。” 他抓了抓头,“说的有些乱。” 顾谶沉默着,眼帘低下去。 楚子航嘴边浮现出一个很淡,像怀念而悲伤的笑容。他说我能理解,以前有个人只会开车,希望别人会喜欢只会开车的他。 路明非有些懵,把他这句话在脑子里横拆竖解了很多遍,愣是没明白什么意思,只能呲牙咧嘴地傻笑回应。 “一个人能做到什么,并不完全取决于血统,而是他想做到什么。”楚子航轻声说:“每个人都会有些理由,可以让你豁出命去。你留着命,就是等待那一天。” …… 夜空是深邃的蓝,而下面的冰川是黑色的。 快到午夜了,月亮刚从冰川上升起,把几万年积下的坚冰照成莹蓝色。狼嚎声不知来自哪个方向,沉睡的鸟群被惊动了,‘扑棱棱’地从漆黑的树林里飞起。 海螺沟温泉度假村就在冰川下的山坳里。 两道莹白的身躯泡在方方正正的温泉池中,灯光下,这里的温泉水是柔软的婴儿蓝,一丝丝白汽从水面上升起。 “你记得的吧,今天是路明非生日。”苏茜偏过头,“他可是你唯一的小弟,你发短信给他了吗?” “记得是记得,可我有点犹豫。”诺诺在自己脑门儿上顶了块浸了凉水的白手巾,仰头望天,身子潜水。 之前图好玩录了几句简单的小调,心想等路明非生日那天发给他,那家伙一定会傻笑。但她现在的确在犹豫,虽然觉得没什么必要。 她没有喜欢路明非,只是有点可怜那家伙,他们初相遇的时候,他独自蹲在女洗手间的角落里捂着嘴哭,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她已经对路明非蛮好了,有漂亮的师姐罩着,在学院里总会好一些,她讨厌看到别人无助的样子。只是没想到还有个惫懒婆妈的教员也在罩他,就很挫败。 旁边的苏茜惊讶道:“你不会不知道他喜欢你吧?” 诺诺‘嘁’了声,“我看起来那么傻么?” 苏茜侧过身子看她,“被学弟暗恋的感觉是怎么样的?” “就像幼儿园的时候,被大叔赞美说这小姑娘好漂亮。” “什么意思?” “大叔说你漂亮,学弟喜欢你,可他们并不了解你。”诺诺给她个‘好好意会’的眼神,“大叔下次看到别的小姑娘也会说她漂亮,而学弟最后是属于学妹的。” 苏茜发自内心地‘哇’了声,果然,这姐妹真的是个选手啊。她好奇地问:“老实交代,你真的只谈过这一次恋爱吗?” “没办法,总有些人生来天赋异禀,对这方面无师自通。”诺诺笑起来,露出漂亮的牙齿,耳边的纯银四叶草坠子摇摇晃晃。 看到她一副‘别矜持了快夸我’的表情,苏茜附和地说是是是,你就是平平无奇的恋爱小天才。 诺诺望着夜空,忽然道:“你喜欢楚子航,你会喜欢他多久?” 苏茜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不过看见她明净的瞳孔倒映月光,脸上难得地没什么表情,知道她在想心事,于是也认真起来。 “不知道,也许我找到男朋友就不再喜欢他了。” “如果楚子航忽然跟你求婚,你也嫁给了他,你不会有别的男朋友了,那样你就会一辈子喜欢他了吗?”诺诺又问。 苏茜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喜欢过谁一辈子。” “渣女。”诺诺鄙视。 “怎么这样!”苏茜笑着推她。 诺诺连忙道:“其实你并不了解他对不对?虽然你连他吃煎蛋喜欢单面煎还是双面煎都记得很清楚。” 苏茜低下头,“他也没给过我了解他的机会。” 不过身为闺蜜,她马上就猜到了什么,“凯撒向你求婚了?你答应了吗?” “还没有。”水下,诺诺的手不安分地朝身边摸了一把。 “……”苏茜把偷偷作怪的手拍开,“恺撒已经是绝品男朋友了,你还想嫁给什么样的人啊?” 诺诺眼睛亮起来,“我要嫁的那个人,是让我相信他会永远跟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只要我想,他就会一直一直陪着我;我害怕的时候就算谁也找不到,可一定能找到他;我做噩梦醒不过来的时候,想也不想喊出的就是他的名字!” 苏茜忍笑道:“这么说来,其实你养条狗也可以,你给它起名叫‘啊好可怕’,这样做噩梦的时候就会叫,啊好可怕!” “小娘子敢调戏本大爷?”诺诺把她扑进温泉里,翻身压了上去。 …… 17.师妹 “try a week with out railway!!!” (试试一个没有铁路的星期) 芝加哥火车站,教堂式候车大厅里,穹顶上悬挂着这条巨幅白布。 一阵幽幽的风吹过,满地纸片、标语牌和空饮料罐滚动几下,不见人影的偌大候车厅更显空荡死寂。 在顾谶三人降落芝加哥国际机场前的几个小时,芝加哥铁路局全体员工刚游行完,然后大伙都回家了,约好一周之内不会再来。 他们罢工了。 具体原因大约是不满铁路工作的高强度和低薪水, 要求更加合理的待遇。 卡塞尔学院确实是个非常有实力的机构,他们能够说服芝加哥当局开设cc1000次支线快车,并且自己运营这辆列车。可但凡列车就得跑在铁轨上,没有扳道工和调度中心,再豪华的列车也没法进站。 所以, cc1000次支线快车停运了。 “该不会要在这住一个星期吧?”顾谶环顾四周, 目光最后落在一脸淡定的狮心会会长身上。 楚子航觉得很奇怪的是, 自己竟然再一次意会了他的意思, “酒店你们来订,如果不方便,就跟我合住,房费我会付。” “漂亮!”顾谶举起手掌。 楚子航表情平静,这一回就当没看到,但他忘记了,还有一条败狗早就在等他这句活。 然后路明非就跳起来跟顾谶击了个掌,荡漾的表情显然心里贼开心。 “请问,在哪儿找列车时刻表?”有些含蓄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谶原本慵懒的不在意一切的表情一怔,他还看着前方,却一下出了神。 “都罢工了,还找什么时刻表。”路明非嘟囔着回过头去,然后愣了愣。 那是一张细想时有些眼熟,但更多的还是陌生的面孔。纯洁清丽,脉脉噙笑,扎了个充满活力的丸子头,耳边垂落几缕碎发。白t和七分牛仔裤, 脚下是船袜和白色的帆布鞋,简简单单。 可那种直侵入人心底的美,就像完美无瑕的雕塑睁开眼睛,活过来了。 半晌,他才喃喃道:“长腿学姐?” 楚子航一时不解,觉得他未免孟浪。 “嗨,房东先生?”夏弥抬起手,踮着脚就要拍某人的肩膀。 但冷不防,顾谶转过了身,这时洁白如青葱的手就触到了他的胸口,隔着衬衫,摸到了‘昆古尼尔’在他身上留下的裂隙,她的手像是触电一样,指尖一缩。 路明非抿着嘴笑,他有些期待顾谶的表情,故人相逢?不,是老相好吧?他打心底窃喜,老顾这个老光棍终于拱到了小白菜。可当他看清顾谶的脸后,有些愣住了。 很难去形容顾谶此刻的表情,好像怎么说都合适,又好像搜肠刮肚都词穷。他没有喜悦,低垂的眼帘后,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微湿漉,就好像...失去了什么。 顾谶扶了扶眼镜,轻轻颔首,“好久不见。” 路明非悄悄撞了撞他的胳膊,“干嘛啊老顾,不要这么冷淡嘛。” 夏弥低着头,在看脚尖,她背着手,好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局促。 顾谶看着毛茸茸的女孩,别过头去。 只有楚子航没搞懂状况,毫无疑问,身边两人跟这个女生是认识的,可这种氛围是... “学姐来旅游吗?”路明非连忙道。 他偶尔是冷场王,但大多时候还是个以尴尬化解尴尬的好手。 “来上学啊。”夏弥晃了晃手里的黑色车票,cc1000次支线快车的特别车票。 路明非惊讶地张大了嘴,“卡塞尔学院?等等,这样岂不是学姐变学妹了?” “列车停运了怎么办,你订好酒店了吗?”他紧接着又问。 夏弥不好意思地偏头,目光游移。 作为老穷鬼的路明非立马就懂了,“那要不就跟我们一起住酒店吧?” 他可太急公好义了,还不忘在背后捅了捅顾谶的腰子,疯狂暗示。 他觉得老顾给自己当了那么多次僚机,这一次该轮到自己来了,让他好好看看什么才是合格的僚机! “你住哪?”顾谶开口。 “本来想去中央公园那儿搭个帐篷。”夏弥抬起头,有些倔强地跟他对视。 顾谶轻轻‘嗯’了声,可他是怎么想的呢?从对方出现在这里的那一刻,热气氤氲的小饭馆、碰撞的酒杯、暖黄灯光下的笑靥,都被封存了,回忆里的那个女生好像就永远停留在了回忆里,停留在了那个车来车往、人群匆忙的十字路口,他们就此挥手道别。 夏弥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下,她摸了摸肚子,耳尖微红。 “一起去酒店吧。”顾谶的心是空的,但他却冷硬不起来。 夏弥眼睛里一下焕发出光彩,亮晶晶的,“你要请我吃饭吗?” 有些熟悉的话,顾谶点了点头。 夏弥就背着手,用肩膀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寻找他垂首错开的视线。 路明非哪见过顾谶这样,顿时乐得咧嘴,“走走走,开房去!饿死我啦。” 他帮夏弥把行李拎了起来,只有一口标准旅行箱和一个背包。 “等等,我再去接一杯可乐。”夏弥说。 她从背包里摸出一个用过的可乐纸杯,小跑到关门的subway(赛百味)门口,踮起脚尖,半边身子探进金属栏杆,这样她拿着杯子的手恰好能够到可乐机的开关。 “哇噻!这不是有喝不完的免费可乐了吗?”路明非是最欢喜的,对他来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更何况还是美国佬的便宜,“我也去接一杯,不,两杯!” 楚子航想问,这个‘两杯’里,是否有自己的一杯。 “你们男生挤不进去的,我帮你们接。”夏弥伸手又摸出两个纸杯,也只有两个纸杯了,看到两手空空的顾谶,她歪了歪头,目光在自己的纸杯上犹豫。 “我不渴。”顾谶婉拒。 阳光透过屋顶的天窗照在夏弥的身上,纤细柔软的女孩以芭蕾般曼妙的动作单腿而立,伸手去为他们‘拿’两杯可乐。 她抬起在阳光中的长腿,每一根线条都流畅而充满青春的活力,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温润如玉,顾谶以往只在冷的时候同她见面,还没有在这样的夏天,看到女孩蓬勃伸展的模样。 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美好,让人想这一刻久一点再久一点。 夏弥像察觉到了某人的目光,回视过去,明眸善睐,梨涡浅然。 18.漫长 hyatt regency chicago(芝加哥凯悦酒店)位于芝加哥河的河边,眺望出去可见白色的游轮在河面缓缓经过,船头热情洋溢的黑胖导游正跟一帮外国游客渲染这座城市奠基的黄金岁月。 “不相处还真不知道我们楚大少这么体贴,你是火眼金睛也看出老顾跟长腿学...学妹之间有事儿了吗?”路明非一边摁着电视机的遥控器换台,一边嬉皮笑脸。 “酒店只剩两间房了,我是觉得教员跟学生住一间房没什么,但学生跟学生住一间房就有些不合适了。”楚子航靠在窗边看书,“如你所说, 他们之间是认识的。” “可不只是认识这么简单呦。”路明非一脸八卦无处发泄的表情,“你想不想听?” 楚子航仍旧在低头看书,没说话。 路明非撇嘴,“没劲。” 楚子航只好合上书,“其实我已经在洗耳恭听了。” “...师兄,有人说你闷骚吗?”路明非微笑。 此刻,隔壁。 洗手间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还有女孩低低细细的歌声,夏弥在洗澡,磨砂玻璃上浮现淡淡的人影。 顾谶坐在窗边,望着河上漂流的行船,水手的吆喝声和游客的说笑声遥遥传来。 他忽然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将来在临江临海的地方有一所房子也不错,气候温暖,闲时钓鱼,兴起时便驾船出海。也不必有什么人,好像一个人住也无所谓。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谶转头看去,单手拎着胸前浴巾的少女正在擦头发,骨肉云亭的小腿, 白皙玉致的锁骨和双肩,以及修长的天鹅颈, 湿漉漉的长发包在雪白的毛巾里,跟肤色交相辉映。她歪着头,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明亮的眼睛也湿润。 顾谶将窗帘拉上,房间里的光线登时一暗。 夏弥抿了抿唇,坐在床头,长发盘起裹在了毛巾里。 “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没想到你会来。”顾谶说。 “是吧。”夏弥昂着下巴,“但我早就知道你在做什么了,屠龙啊,一听就感觉好带感。” “很危险。”顾谶缓声道。 “不是有你在嘛。”夏弥笑起来,有些甜腻,“顾教员。” 顾谶敛眸,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声,他打开,是诺玛发来的夏弥的档案。他粗略看了眼,视线在那张个人照上稍稍停留。 照片里,少女头发染成深咖啡色, 戴黄色的美瞳, 在一片夕阳里回首,黄色的蝴蝶结发带轻轻飞扬。 “好看吧?”夏弥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 顾谶下意识耸了耸鼻尖,除了沐浴露的味道外,还有淡淡的像花或奶的清香。他偏头,女孩离他很近,夕阳穿过窗帘,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暖光,柔软得,让人想拥入怀中。 冷不丁,夏弥抬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是警惕吗?没有,她清澈的眼睛里只映着一个人的模样,眸光潋滟。 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到脸上,顾谶甚至能看到少女脸上的细小绒毛,他眼底慌乱了起来。 夏弥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愈发显得他束手束脚。 这个时候应该要发生什么呢?如果芬格尔在的话,一定会说kiss! 爱德华荷尔的空间关系学,即每个人都有私人空间,大概45厘米,一步半,不会对所有人开放。但你进到那个距离里面了,而她没有躲开的话,就是那个瞬间!之后要放慢速度,因为不光你要靠近,她也得过来,爱情不是单方面的。 芬格尔会怒捶手心,现在,是外表软萌的小师妹打出了直线球,你还在犹豫什么发什么呆? “好看。”顾谶忽然说。 夏弥怔了下。 “晚霞好看。”顾谶拉开窗帘,巨大的落地窗外,金光一片,云霞漫天,绚丽的夕阳将他們渲染橙红。 夏弥站在他身后,从他肩侧探出头去,像怯怯的小兽。在独自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她实在看倦了夕阳,每个傍晚都是那样空旷,一成不变。 而现在,身边多出了一个人。 “是挺好看。”她轻声说,清泠泠的。 顾谶看过去的时候,夏弥已经打开了行李箱,在里边翻待会儿要穿的衣服了。 她弯着腰,曲线毕露,像春天新抽的柳枝。 “穿这个怎么样?”她双手拎着一条牛仔短裤,期待地回头问。 顾谶皱眉。 夏弥就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拿出一件吊带衫,示意。 顾谶摇头。 夏弥丧气地丢回去,手指勾出一件白色的女士衬衣。 顾谶瞄了眼行李箱里其他布料很少的衣服,终于点头。 夏弥一拍手,然后抓住浴巾的一角就要扯下来,不过忽然顿住。 顾谶转过身去,拉上了窗帘。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微微的喘息声。 “啊裤子,不要刚刚那件。”顾谶忽然开口。 夏弥莞尔一笑,嘴里小声念叨着‘男人啊男人’。 她换好了衣服,白色的衬衫,宽松的水洗蓝牛仔裤,挽起了裤脚,露出白净的脚踝。 她将毛巾解开,栗色的长发披散开来。 那种青春洋溢的鲜活扑面而来,顾谶觉得这跟自己以前认知中的夏弥不太一样,可能是因为,那是在每个天气渐寒的时候见面,而现在的她温暖湿润,带着雨后植物叶子的芬芳。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起来,路明非明明一副公鸭嗓子,偏偏压低,暧昧地喊着‘老顾,老顾?’,就好像怕打扰到什么一样,可其实已经很欠地在敲门了不是吗? 顾谶过去开门,路明非伸长了脖子,一边说着‘师兄请咱们去吃饭’一边瞪大狗眼往里瞧。 夏弥背着手走到玄关,刚好看到顾谶用手掌抵着一呲牙咧嘴的狗头往外推,不禁失笑。 …… 夜。 “你睡着了吗?”夏弥侧卧着,看着旁边那张床上的身影。 顾谶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没有。 夏弥便问:“你跟喜欢的女生睡过觉吗?” 顾谶一口气没喘上来。 “我不是说那种睡觉,是这种睡觉。”夏弥解释道:“现在这样。” “没有。”顾谶吸吸鼻子。 “我是第一个?”夏弥眯着眼睛笑。 “你是第一个。”顾谶轻声说。 “噢。”夏弥闭上眼睛,“晚安。” 顾谶等了片刻,只有女孩均匀的呼吸声。 他偏头看过去,晚风吹开窗帘的一角,月光照在她的柔软的额发上,被子一直裹到了后脑勺,只露出一张精致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两痕阴影。 他也翻身侧卧,当看到她樱红的唇,心里忽然浮现些隐晦的念头,有个声音在叫嚣着。可她那样安稳沉静,使他一整个下午起伏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所有的情绪都消融。 顾谶神色变得柔软,默默计数着时间睡着了。 19.电影 清晨,阳光透过白色的纱质窗帘照进屋里。 顾谶睁开眼睛,面前一张不施粉黛的脸庞,素净无瑕,染着一层温暖的光色,一缕细长又柔软的额发在那双明媚的眼睛前晃晃悠悠。 “你...” “你睡得真香。”夏弥说道:“换个陌生的地方我都睡不太好。” 顾谶略一犹豫,“你下半夜的时候,在磨牙。” 夏弥表情有瞬间的僵硬,然后垂眸,递给他一个迷惑且求证的眼神。 顾谶默默点头,“真的。” 夏弥面无表情地给他把枕头抽了,然后走向洗手间,“学院安排了你给我做新生入学辅导,快点起床!” “在这里不行吗?”顾谶揉着后脑勺。 夏弥回头,“孤男寡女,一间房,适合做辅导吗?” 顾谶定定看了会儿天花板才起来。 在他去洗漱的时候,夏弥已经都弄好在等他了,白衬衣、牛仔裤和帆布鞋,顺手扎了个蓬松的丸子头,很邻家。 “别磨磨蹭蹭的,快点儿。”她倚在门框上,抱着胳膊瞅他。 顾谶嘴里还有牙膏沫,含糊道:“你不化妆吗?” 夏弥惊讶,“我还需要化妆?给不给其他女生活路了?” 顾谶默然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这话说得实诚,他还是很有认同感的。只不过他摸了摸突然冒起的淡淡黑眼圈,就想到了昨晚的磨牙声,其实还挺可爱的。 出门的时候,他看了眼房内,目光忍不住落在夏弥的床上。有些凌乱的床单,没有叠的被子,以及丢到了自己床上的卡通睡衣。 “不收拾一下吗?”他嘬了嘬牙花子。 夏弥无所谓地说:“人不能太完美,尤其对美女来说,总要有点小缺陷才好,太完美的话...” “会怎样?”顾谶问。 “会自己爱上自己,别人一点机会都没有了。”夏弥眉眼一弯。 顾谶抚额。 最后,还是他去收拾了一切。 “香不香?”夏弥问他。 “什么?”顾谶没反应过来。 “睡衣跟睡过的床。”夏弥有一点点羞涩地给他暗示。 “……”顾谶。 夏弥顿时笑起来,“你刚刚好像一个变态。” 顾谶已经决定不理她了。 离开酒店的时候,他给路明非和楚子航点了中式的早餐,油条包子豆腐脑,他觉得俩人应该会喜欢。 站在酒店门口,行人结伴,车子唰唰而过,马路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顾谶突然有点打退堂鼓。 夏弥已经拦下出租车了。 “去哪?”顾谶有些迟钝地被她拽上车。 “不知道,随便哪里都好。”夏弥语气轻松,看着他,“你觉得呢?” “我也都可以。”顾谶也不挑。 “那就水族馆吧。”夏弥跟司机说。 “等一下。”顾谶有话要说,“要不换个地方?” “为什么?” “跟动物园似的,我不太喜欢这类地方。”顾谶说。 夏弥想了想,“那歌剧院?” 顾谶犹豫,“会不会太正式了?” 夏弥眨眨眼睛,“你说的都可以。” 顾谶歉然一笑。 “电影院。”夏弥对司机说。 顾谶一听,下意识还要开口,但身边的女孩直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餐厅、电玩城?”夏弥瞪着他,“就电影院了!” …… “你想看什么电影?” “都行。” “...别再让我听到这句话。”夏弥深吸口气。 “我去买爆米花。”顾谶连忙道。 “那我看着买电影票喽?”夏弥摆摆手。 顾谶一惯好打发。 直到他坐进放映厅里,灯光一点一点暗下去,屏幕上影影绰绰,音响里也放出阴恻恻的声音,恐怖的氛围在一点点攀升。 顾谶捏着一颗爆米花,“灾难片还是恐怖片?” “都不是。”夏弥很干脆。 顾谶这才放下心来。 “丧尸片。”夏弥说。 “……”顾谶。 “怕?”夏弥看过去。 “怎么可能。”顾谶嗤笑,“死侍我都不怕,这种假的丧尸我怎么会怕。” 夏弥也不揭穿,问他以前有没有来过电影院看电影。 顾谶说没有。 夏弥满意点头,然后看到他直勾勾盯着大荧幕,不禁笑道:“不吓人的,别紧张。” “是你紧张吧?”顾谶嘴一向很硬,“一般劝别人不要紧张的人其实最紧张。” “是这样吗?”夏弥歪了歪头。 顾谶煞有其事道:“所以一会儿就算被吓到,也别叫出来。” 他四下看了看,黑漆漆的坐满了人,小声说:“这么多人,乱叫的话怪尴尬的。” 夏弥乐了,她知道对方几乎没有什么社交,闲下来的时间不是发呆就是看剧,但这么久以来,一部恐怖片都没看过。美国有没有恐怖片她不知道,但今天的片单上刚好有一部丧尸片,她希冀不要让她失望,不,是不要让他们失望。 电影开始了。 顾谶调整了坐姿。 开头比较平淡,无非就是哪个实验室的负责人贪心了,搞出了奇怪的生物病毒,然后泄露了,先从实验室开始感染,很快传遍了城市。 丧尸开始出现,大街上到处都在啃人。 看到这里,顾谶松了口气,虽然群演的妆容是挺吓人,但也没那么恐怖。 然后男主带着女友开始逃亡,先是从小小的房子里,之后到了大街上,镜头转换极快,给丧尸狰狞的脸和血盆大口的几个特写,以及音效的插入,成功将气氛带动了起来。 观众已经有低呼声出现了,夏弥看了眼身边之人,顾谶仰着头,在眯着眼睛看,没太多表情。 她忍着笑,他可能是有点近视,但还不至于带着眼镜也要眯着眼,唯一的解释就是...害怕。 所以,在丧尸追击的画面中,剧情眼看要到达高潮的时候,夏弥抿着唇,脚快速地朝旁边一伸... 顾谶吓了一跳,紧绷的下半身瞬间垮了,整个人陷在了座椅里,两眼瞪得溜圆。 适时大荧幕上猛然一个怼脸镜头,血肉模糊的丧尸好像要钻出来一样。 “哎!”顾谶叫了声,手里的爆米花差点扔出去。 周围观众不免看了过来,夏弥礼貌且尴尬地微笑,一手按着要跳脚的男人的后脑勺,一手捂住他的嘴。 “镇静,镇静。” “里忒吾吊!”顾谶含糊道。 夏弥强忍着从手心里传来的濡湿痒意,脸颊红了红,“脚,是脚。” “似吊。”顾谶认真点头。 夏弥捂脸,不该逗他的。 20.心事 “你在生气吗?” “没有。” “那怎么不笑?” 从电影院出来后,夏弥发现身边之人总是昂着头走路,拽倒是不拽的,就是感觉不想理自己的样子,但这肯定是不可以的。 顾谶就双手托腮,挤出一个笑容。 “快三十岁了,别卖萌。”夏弥扭头走在前头。 “二十八!”顾谶很难不急。 在年龄这方面,不光女人很在乎, 男人一样数的很清楚。说什么男人四十一枝花,那一定是40+的中年油腻男说的。每个人都想永远十八岁,永远是正青春。 夏弥附和着笑,“不是二十八,是十八,你比我还小行了吧?” 顾谶看她一眼,将还剩下三分之一的爆米花全都倒进了嘴里,两腮鼓得像松鼠,一颗都没有蹦出来。 “...幼稚。”夏弥将爆米花桶用力丢进回收箱。 之后,在决定接下来去哪的时候,顾谶当先举手,“回酒店吧,安静,可以进行新生入学辅导。” 夏弥站在路沿石上,这样就跟他差不多高,叉腰,说不。 “新生入学辅导,无非就是心理建设和讲解掺杂了龙族之后的历史。”她门儿清,“但这些我都知道,你当我在bj的时候都干嘛了?” “不是照顾你哥哥吗?”顾谶说。 “也不是24小时都在。”夏弥说道:“我读了预科, 对这些理论和书上的东西背得滚瓜烂熟,不信我考考你。” “你考我?”顾谶懵了,反客为主? 夏弥抬抬下巴,小脸认真,而阳光好像格外偏袒她,明明那样灿烂,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却总是温柔的,她眼神倔强,好似必须听她的一样。 顾谶便说:“我可是教员,图书馆偶尔也会去,我读了不少书的。” “那我开始问了?”夏弥清了清嗓子。 “不用,我认输。”顾谶很光棍,“但心理建设总该要的吧?比如你对龙族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 “当然是全都鲨了。”夏弥半点没有犹豫,又好像,早就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 顾谶怔了怔。 夏弥以为他没听清,一字一顿地说:“都杀了。” 女孩脸上笑容未减,逆着光,双眸灵动,有种邻家的温煦, 就连说这样残酷的字眼都没有情感的波动。 顾谶问出来, “为什么要杀了?” 夏弥理所当然地说:“我们要做的不就是屠龙嘛,亏你还是教员,立场这么不坚定?” 两个人明明都知道彼此的身份,却都以为对方不知道,一个是存着试探的小心思,另一个则将心中的阴暗血淋淋地撕破,带着残忍展示给他看,也是在给自己看。 顾谶定定看着她的眼睛,没有说话。 这个时候,这个与以前比并没有太多变化的女孩,却让他感到了陌生,鲜活地近乎冷血。 “去玩那个吧?”夏弥开口,顺手一指。 顾谶回神,下意识看过去,那是不远处的游乐园,高耸的摩天轮映在少女的眼中。 …… 六旗过山车游乐园,这座主打‘惊险刺激’的游乐园里,最多的就是过山车,天空中纵横交叉的轨道上,飞驰着一列列钢铁飞车,尖叫声此起彼伏。 而顾谶和夏弥正坐在这个游乐园中大概最不惊险刺激的东西上--摩天轮。 这个慢悠悠的大家伙花了15分钟,才把他们的双人座舱升到最高处。 顾谶抓着双人座舱的护栏,眺望着阳光下的游乐园,从这里眺望出去,山形优美如少女的曲线,很是赏心悦目。 “美吧?”夏弥看了眼他因用力抓着护栏而泛白的指节,心中淡淡一笑。 从前明明站的最高,现在却成了恐高的人,或许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讽刺,当你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要失去些什么。 顾谶点点头,“如果是傍晚的话,应该会更美。” 夏弥胳膊搭在窗口的栏杆上,下巴枕着小臂,开始想那个场景。夕阳落山,晚霞满天,你站在高处,眺望远处起伏的山峦,还有郁郁葱葱的密林,晚风吹拂,它们朝你挥手。 是很美,有种旷然的,又庸俗的美。 “你以前来过游乐园吗?”夏弥问:“坐过摩天轮吗?” “没有。”顾谶摇头。 “路明非应该喜欢游乐园才对。” “我跟他除了去网吧就是打电动,没来过游乐园。” “一个人的时候呢?路过难道不想进去看看吗?”夏弥充满好奇。 顾谶也学着她的样子,枕着胳膊,“我有时候很懒,没那么多耐性排队,一分钟是极限了。” 夏弥忽然想到了他们之前吃拉面,他們在门口等了几分钟。 “其实我可想来游乐园了。”她轻声道:“以前我自己一个人偷偷来过游乐园,但是没意思。” 窗格的影子投在她柔软的脸上,她的眼睛很深,睫毛轻眨,藏在阴影中看不清楚。 顾谶点点头,“一个人是没什么意思。” “你想听听我哥哥的事情吗?”夏弥忽然问。 顾谶看过去,她仍在望着远处,姿势自始至终就没有变过,如果转过脸来,他们就是面对面。 他没说话,夏弥就低声,“你不想听。” 她像是很浅地笑了下,说不清是什么意味。 顾谶少见地有些紧张,他松了松握着栏杆的手,感觉都出了点汗。 “我只是觉得,会让人难过的事情说出来的话,说的人可能会因为回想而再次回味难过。”他说道:“那如果是会让你难过的事情,我听了也会难过。” 夏弥缓慢地看过来,愣愣地,突然笑了,“你好会脑补,怎么就难过了?” 顾谶抽出张湿巾擦着手,也跟着笑。 “你偶尔笑的时候,就像我哥哥。”夏弥盯着他的脸。 顾谶心跳漏了半拍。 然后就听夏弥继续道:“因为他是个傻子,你笑起来也好傻。” “……”顾谶。 “他始终低着头走路,因为那样可以看到我的裙角,他老是牵着裙角跟我走。”夏弥平静道:“有时候看着他,我希望他根本没生下来,那样就不必受那么多的苦。” 顾谶默默坐在那里,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在沉默的时候仿佛看到了那条漫长的小路,女孩穿着白色蕾丝边的太阳裙走过,后边跟着一个傻呵呵笑着的哥哥。 他动了动唇,忽然想抱抱她,在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到对方的时候,无声的拥抱是最好的安慰。 然后,就在他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夏弥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笑靥温柔地说:“做得好,最合格的听众。” 顾谶愣住了,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也曾有这么一个人,摸着他的头说他做得好。 …… 21.迷离 明明只是倾听者,顾谶该走进倾诉者的内心才对,此时却感觉反了过来。夏弥只是用几句话或者几个动作,就将突兀的陌生变的熟悉,再一次打开了他心上关起的那扇门。 “真是个好天气啊。”在他还发愣的时候,夏弥仰起小脸,笑容粲然。 “是啊。”顾谶完全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适合谈谈人生理想。” 这时, 吊舱的门忽然打开,外面一银色头发的老家伙侍者般微微躬身,“亲爱的游客,你们已经谈了很多人生和理想了,看到你们这么入神我都不好意思打搅,不过十分钟都过去了,该换下一批客人了。” “校长?”顾谶一怔,这老家伙也因罢工滞留芝加哥了? 好像时间过得比平常快了不少,他們居然已经返回地面了,外面站着的是昂热,还有一脸羡慕嫉妒恨的路明非和面无表情的楚子航。 “你们怎么也来这了?”顾谶走下去的时候问。 身后的吊舱里,夏弥原本朝他伸出的手悻悻收了回去,果然,要这家伙绅士一回几乎是不可能的。 昂热笑道:“和明非去出席一个活动,下午空闲,他说自己没有来过六旗游乐园,对我们交给他的任务不是给漂亮的学妹做培训,而是出席活动表示不满,就带他来看看。当然,也不能把我们狮心会会长一个人丢在酒店, 就顺便接来了。” 说着,他大力拍了拍楚子航的肩膀, 后者神色冷硬,像一杆标枪。 顾谶觉得这家伙跟游乐园也太格格不入了,如果换一身黑西装,那妥妥的就是电影里来游乐园替boss执行绑架工作的反派。 “要不要吃冰激凌?”昂热走到冰柜前。 “好耶!”路明非第一个响应。 “薄荷味的,谢谢。”顾谶说。 昂热惊讶地看他一眼,“竟然跟我一个口味,很有品味。” 楚子航选的是牛奶口味的,夏弥是加草莓酱,路明非恨不得全都要,最后还是选了柠檬。 当看到夏弥很自然地跟顾谶并行走在一起的时候,昂热挑了挑眉,“看来你们在谈人生理想的时候很投机。” “他们之前就认识的。”路明非吃的满嘴都是。 昂热点点头,“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漂亮女孩一个人的时候,能碰到值得信赖的故知的确是件幸事,用古话说就是‘当浮一大白’。” 但当发现身边几人都在吃冰激凌顺便看周围的娱乐项目,并没有人理会他的时候,老家伙难免有点讪讪。想他当年好歹也是康桥下一朵风骚的娇菊, 如今竟然跟年轻人都没话说了吗? 他不禁羡慕起了那个整天喝酒看片儿的老牛仔,起码对方花活儿很多,总能制造出让人感兴趣的话题。 路明非偷偷朝顾谶挤眉弄眼,“老顾,你很懂喔,都坐上摩天轮了。” “因为那上面安静。”顾谶说。 “嗐,摩天轮嘛,约会圣地,适合老相识相亲。”路明非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 顾谶见他这么懂,不由道:“你跟陈雯雯也坐过摩天轮?” 路明非脸色一僵。 这时,从身后传来的刺耳尖叫声几乎刺破耳膜,一道强劲的风随之掠过,带着轰隆隆的巨震,把他惊得一哆嗦。 “是‘中庭之蛇’。”昂热说道:“全世界速度最快的过山车,高度150米,时速最高250公里,大概也是世界上最刺激的过山车。” 他们头顶上空,铁黑色的钢轨如同一条拧转身体的巨蛇,陡峭地升入大约50层楼的空中,猛地折返而下,纵横交错,湛蓝的天空被切割成几大块。 一列过山车带着游客们的惨叫声攀升到最高点,速度减到最低,而前方等待它的是悬崖般的直坠。游客们摒住呼吸不敢叫了,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就像断头台上的人等待着铡刀落下。 最高点通过,仿佛自由落体般下落,叫声再次席卷整个游乐园,吓得一只掠空而过的鸽子翅膀一抽,几乎栽下来。 路明非脸色有点发白,因为他看见夏弥已经有些激动地挽住了顾谶的臂弯,拿着冰激凌的手指向了空中。 “我们去坐那个!”她兴高采烈地提出了这个要命的建议。 顾谶第一次抓住了女孩的手指,很用力,夏弥笑吟吟地看着他有些发白的脸。 “要不,去坐旋转木马?”他说:“在吃冰激凌不是嘛。” 他现在胸口上还有个没有愈合的口子,他怕刺激大了,心脏会蹦出来。 路明非小鸡啄米地点头。 楚子航也表示认同。 作为一个130多岁的老家伙,昂热有些激动地摩拳擦掌,“嚯,很给力啊!” 路明非一口气接不上来,在心里大喊:“你脑子抽了?不怕心脏也在半空抽了?” “听说这座过山车建起来,一直想来试试。可我这么个老人又没有子女,自己来坐过山车会很可笑吧?”昂热打了个响指,笑容灿烂得像一朵晴天里的向日葵,“你们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理由,陪学生们体验一下世界上最惊险的过山车!” 顾谶三人相视一眼,忽然明白了,怪不得这老家伙对于这座过山车的数据如数家珍,合着早就图谋不轨了? “人生啊,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总得去做一些刺激的事情。”夏弥一把反握住顾谶的手,“跟我去排队!” “可我已经不年轻了。”顾谶被拽得踉跄。 “我还年轻啊。”夏弥眨眼一笑,“你赚到了。” 顾谶一愣,什么叫我赚到了... 昂热感慨道:“年轻真好,这就是青春啊。” …… 他们坐上了过山车。 路明非跟楚子航一排,顾谶跟夏弥一排,昂热抢占了前面的第一排,说是为了能享受逆风一头栽向地面的快感。 过山车等候在加速隧道里,四面八方一片漆黑,沿着加速铁轨是两排闪烁的红灯,没来由的加剧了紧张的气氛。工作人员正一一检查每个人身上的安全锁,随口叮嘱说‘请注意把头靠在头枕上,以防加速度过大拧伤您的颈椎。’ 顾谶紧抓着两肩的握手,低声说:“如果从这上面被抛飞出去,就算是龙类也会全身骨折吧?” 夏弥愣了下,然后轻笑道:“会直接摔死。” 少顷,工作人员迅速撤入黑暗里,危险的警报声席卷了整个隧道,两排红灯的闪烁速度忽然间快了十倍,让人肾上腺素指数飙升。 下一秒,红灯全部熄灭,警报声停止,过山车动了起来。顾谶被加速度死死压在靠背上,迎面而来的风压大到可以把眼镜给掀掉。 “害怕就大声叫出来!”夏弥在他耳边大喊,声音被吹得破碎。 顾谶偏头看她,蓬松的丸子头被风吹散了,她眼睛眯着,其实并没有多么兴奋,在飞扬的发丝间,清纯柔美的脸上画满了迷离。 “啊!!”顾谶迎着她的笑容,放声喊了出来,像是要把所有的杂乱都吐干净。 22.时间零 前方的一点光明迅速扩大,过山车离开了加速隧道,速度在几秒钟之内达到了极限。在天梯一样近乎垂直的上升轨道,强有力的钢轨引导过山车攀升,并且扭转。 天空湛蓝,顾谶努力睁大眼睛,看白云在他眼中旋转, 就像一具万花筒。 这让人不禁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尖啸的风、扑面而来的天还有旋舞的云,好像时间就在身边飞速地流逝。岁月荏苒,黑发转瞬苍白,让人想轻轻地叹口气。 夏弥看着身边紧绷的人,无声一叹, 你什么时候才会真的放松下来呢? 时间仿佛变慢了, 顾谶下一声放肆的尖叫已经在喉间凝聚, 就要出口, 然后忽然发现风停了,天还是那么蓝,只是云不再动了,四周没有了声音,变得死寂。 他看到远处一截轨道裂纹蔓延,正在碎裂! 不,更准确地说,是轨道在拧转,像一个人双手捏住一条蛇的脊骨两端转动。 面前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家伙打开了安全锁,站了起来。 “大家!”昂热低沉的声音响起。 过山车正在缓慢上升,半截钢轨也正缓慢下坠。 “时间零?”顾谶拍了拍在风压中发木的脸。 “是我的言灵之力。“昂热指向远处,“看那边。” 在他说话的时候,过山车和轨道摩擦,发出诡异的长音。而蓝天之下, 白云飘浮,展开双翼的白鸽近乎悬停在空中, 好像被塑在空气里的白色蜡像。 但令人勃然变色的,是那半截正在缓缓下坠的轨道。 “能有多少时间?”楚子航沉稳道。 “我们只剩下6秒钟。”昂热看着面前几人,“现实时间6秒,领域内的时间会延展大约50倍,也就是300秒。” 路明非一听,脸色煞白,“300秒怕是不够啊,我们现在离地几十米,爬下去也得10分钟!” 楚子航皱起眉头,“我可以在轨道倾塌前到达地面,但我猜‘时间零’并不是真的减缓了时间流动的速度,而是改变了我们几个对于时间的感觉。其实是我们变快了。” 昂热点头,“对,但是对人类无效,没法让他们也加速。” 换句话说,他们也许还能活着离开,但其他游客根本没有自救的机会。 “我们必须立刻拿出救援方案,否则这一车人都要死。”昂热语气沉重。 路明非看了看并无异议的顾谶和夏弥,忽然有些自卑,被他们不约而同的正义感击退。他现在心里一片绝望,他们根本没机会的,除非他跟路鸣泽再一次交易,给他1/4的生命... 就在这时,顾谶拍了拍他的肩膀,淡笑道:“有这种想法,恰好说明你是个会害怕也会自私的人。” 路明非一下就听懂了,会害怕会自私是人之常情啊,在生死攸关的时候,第一时间不想自己安危而是去关心他人的很少吧? 他是人,不是要毁天灭地的龙族。 “不过你不是s级么,要拿出担当来啊。”夏弥紧跟一句。 路明非刚刚找回来的自信立马就垮了,心想他的言灵‘不要死’在这种时候也不行事啊。 过山车又上升了几十米,它被言灵之力拖慢了五十倍,看起来好似一只爬上葡萄架的蜗牛。 沉思中的楚子航忽然道:“这台过山车有鳍状的磁制动器!” “你是说可以刹车?”路明非好歹也读了些书,“可现在刹车我们也只是停在半空中吧?” “不会。”楚子航解释道:“过山车本身是没有动力的,它靠电磁加速获得初速度之后沿着轨道升高,动能转化为势能,车速渐渐变慢。所以在到达轨道顶端的时候,车速接近于零。 ‘中庭之蛇’的轨道就像一个拱桥,过山车的动能恰好足够它经过拱桥的最高点,然后它进入下降轨道,势能转化为动能,速度再次升高。最后它会进入电磁减速隧道,返回地面。” 他很冷静,此刻就像一个给睡蒙了的学生讲解初中物理的老师。 “但我们已经没有下降轨道了。”路明非就是那个睡蒙了的学生,他比着手势,“我们在经过最高点之后,就会变成从天空直坠下去的铁龙!” 他看向顾谶,他了解老伙计,知道他应该也没听懂,所以一定会挺自己。 顾谶从不让人失望,点点头,“奥贝里斯克的天空龙。” 夏弥忍不住用手背敲他的下巴。 路明非一头黑线,烂话不应该是自己的专利吗? 果然,人难免会活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所有人终究会活成路明非。 “但我们有鳍状磁制动器!”楚子航十分镇静,“最初它设计出来是跟乘客们开的一个玩笑,过山车即将通过最高点时,车速已经很低,只要进行一次小小的制动,动能就不够过山车通过最高点了,它会沿着上升轨道逆行,从而返回加速隧道。” “听起来就是个让人很无语的设计。”路明非干巴巴地笑了笑,“不过你怎么知道这些的?你之前听到要坐过山车的时候,不是还吓得直哆嗦吗?” “心里没底,排队时顺手上网查了一下资料。”楚子航淡定的语气就像因为要上洗手间所以带了纸巾一样。 路明非竖起大拇指,“技术宅yyds!” 顾谶沉吟道:“所以,鳍状制动器能让我们返回加速隧道,这样就不需要下降轨道了。” “是这样。”夏弥看着他,显然没想到他竟然迟钝到这个地步,竟然才想通。 路明非也是恍然大悟,旋即暗暗捂脸,看起来这群人在楚子航说出‘鳍状制动器’五个字的时候就都明白了原理,不过还好,那初中物理课还有顾谶陪着自己一起上。 只有自己丢人跟有人陪着一起丢人完全是天差地别的感觉。 昂热说道:“鳍状制动器只能在车速降到接近零的时候,才会令过山车停下,我们必须在接近至高点的时候触发鳍状制动器。” 楚子航点头道:“在‘时间零’的领域里,时间被拉长了,我们能准确控制时间。” 路明非问道:“那怎么发动鳍状制动器?” “过山车尾部本身自带一个变压器,轨道上的低压电被升压后成为高压电,驱动鳍状制动器。”昂热说道。 “拆开后部的机盖,我应该可以拆出驱动火线,空中点火开启鳍状制动器!”楚子航平静道:“我的专业是炼金机械。” 一老一少、师生两人、两代狮心会的杰出代表人物此刻相视,眼中所爆发出的光亮远胜什么惺惺相惜。很难去形容,就像奥特曼亮起了红灯,马上扫平一切。 “妈的,帅炸了!”路明非嘀咕。 夏弥低低笑了声。 23.风之声 楚子航用昂热随身带的那把折刀插入机盖,生生地切开了金属壳。变压器暴露出来,他轻松地从里面剥出了两根线路。 “红色的是火线,蓝色的是零线,碰一下,就会启动鳍状制动器。”他给顾谶他们看那两根线路,“三四秒钟就可以制动, 关键是把握时机。” 他们作业的同时,身边的轨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着。 轨道的拧转角度越来越大,裂纹迅速生长,用于把钢轨固定在大梁上的螺钉一颗颗迸射出来。在‘时间零’的效果中,它们慢悠悠地从路明非的耳边飞过,带着漫长的裂音。 路明非觉得有点好玩,伸手想去触摸。 顾谶一把按住他的手腕,“在你眼里速度是变慢了, 但动能还是一样巨大。” 然后, 路明非就眼看着他刚刚想要摸一摸的螺钉,把对面的六旗游乐园黄铜标志打得粉碎。 这小子吓出了一身冷汗,这才意识到在真实世界里,那两个螺钉飞得就像子弹般快。 “时间不多了!”夏弥看过来。 昂热始终端坐在前排,凝视前方,瞳孔灿烂如金。他插在西装扣眼里的那朵深红玫瑰,正以放慢了几十倍的速度在风中破碎飞散。 不是老家伙刻意要摆什么拉风造型,他飞散的鼻血和玫瑰一样红得惊心动魄。 昂热在全力维持‘时间零’的领域,这种高阶言灵的领域像是汲水般消耗着他的精神,开始只是精神疲倦,现在连肉体也支撑不住了。 “校长你在飙血喔。”路明非手欠地给昂热擦了擦。 顾谶抚额,“这时候你还能那么脱线,校长就差飙泪了。” “如果你们回头看一眼,大概就开不出玩笑了。”昂热低声道。 路明非就扭头往后看,默默地打了个寒颤。 那么多张扭曲的脸摆在一起,就像是一幅渲染绝望的美术作品。每一对瞳孔中都透着坠落的半截轨道, 张大的嘴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吼,却被‘时间零’拉成小提琴般的长音。这些乘客也都意识到了他们正在奔向死亡。 如果不是亲眼在这种慢动作画面中看到, 很难相信一个人在极度的惊恐下,脸能扭曲到这种程度,就像是在地狱中受苦的灵魂。 “老顾...”路明非喉间咽了咽,头皮发麻。 “相信专业人士。”顾谶沉静道。 如果没有‘时间零’,在眼下的巨大动能和轨道拧转崩溃的几秒钟里,他所掌握的言灵可能只能救下一两个人。但现在,‘时间零’和鳍状制动器给了他们救下所有人的机会。 路明非也知道他是个二把刀,或许在行动力上很出色,但在理论和知识层面上跟他这废柴五五开。 “集中精神,剩下的时间不多了,必须在过山车经过最高点之前开启鳍状制动器。如果太早,我们的速度太快,鳍状制动器可能锁死;如果太慢,过了最高点就全完了。”昂热低声道:“我没法帮你们了,我随时可能失去意识。” “明白。”楚子航沉稳地望着前方。 此时坠下去的那半截弧形轨道已经撞击地面,下方的人群正以极慢的速度四面逃散。轨道插进一座马戏大棚里,溅起的尘幕让人想到原子弹爆炸的瞬间。 楚子航看向几人,“夏弥负责照顾校长,记住扣好安全锁,否则一旦‘时间零’解除,你就会被惯性摔出去。老顾在车头负责观察,距离最高点10米给我信号,我在车尾接电。” “那我咧?”路明非连忙问,在这种千钧一发的绝境时刻,其他人都有事做,就他自己闲着,他会觉得自己很没用的同时,还有种莫名的尴尬。 “你抓紧安全锁,看好自己。”楚子航说。 “诶?”路明非一时不解。 “你是s级。”楚子航淡淡道:“就算是死,也要最后一个死。” 路明非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尘幕迅速上升,轨道的碎片飞溅,看得人惊心动魄,就好像是人类灭亡的最后瞬间的纪录片,还是慢进。 楚子航半身悬在车外,手握那根火线,望向车头这边。 昂热瞳孔中的金色开始如残烛般飘动,这是‘时间零’崩溃的前兆,言灵的领域出现了波动。 顾谶目光沉静,一眨不眨地看着过山车蜗牛似的慢慢往前移动,数着到最高点的距离。 这时候忽然有水沫溅到了他的脸上,然后他们被笼罩在一片蒙蒙的水雾中。 那是旁边高度能达到200米的大型高压喷泉,水管就从那个马戏大篷下面经过,断裂的钢轨刺穿了地面,水管断裂,高压水流冲开缓缓上浮的尘幕,以惊人的高速射得比轨道还高。 而水沫里,巨大的黑影翻滚着砸了过来,那是一截断裂的支撑钢骨! 顾谶怔了下,水滴溅在他的脸上,就像漂泊的雨,而雨幕里,一棵巍峨参天的巨树破败倾倒,巨树上空,折翼的龙在青白色的雷云中痛苦嘶吼,翻动间血雨连绵。 漫天枝形的雷电扭曲错落,还有陨石般坠落的流火,宛若末日来临,神明震怒,连天都被点燃了。 昂热瞳孔中的金色正在褪去,老家伙已经开始翻白眼了。 “老顾,躲开!”耳边传来路明非撕心裂肺的喊声。 一切好像都在变慢,他们也成了慢动作的画面,面前是巨大的钢骨支架,身后的路明非脸色煞白,正费力解着安全扣,要从还没坐热的椅子上起来拽他。 顾谶眼珠动了动,近到咫尺的钢架瞬间被诡异的力推动,朝反方向坠回。 但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夏弥传来的惊呼声,她好像因为躲避崩溅的螺钉而离开了座椅,然后不小心一脚踩空了。 女孩朝下方坠去,慌乱地挥舞着手臂,飘乱的长发藏住了眸中的冷沉。 就在所有人僵住的这一瞬间,顾谶的身影如同一阵凛冽的风,呼啸着掠过,没有一丝犹豫,什么都没有想,紧跟着跳了下去。不必思考,也不必恐惧,风去追逐想要到的地方,只是出于本能。 夏弥怔怔看着纵身跃下朝她伸出手的身影,下意识伸出了手。 ‘时间零’的领域消失了,顾谶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24.老拳师 卡塞尔学院,校长办公室一楼。 巨大的橡木会议桌摆在林立的书架中间,围绕而坐的都是苍老的面孔。 这些面孔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出现在卡塞尔学院的校园里,一张张脸惨白得像是刚从古墓里挖出来,每个人都穿着老式的黑色燕尾服,左手小指上佩戴着古银色的戒指,戒面花纹是‘半朽的世界树’。 年轻教授们只能站着列席, 上百人把偌大空间挤得满满的,这是一个室内天井,一直挑空到屋顶,阳光从天窗泻落,照亮了坐在会议桌尽头的昂热的脸。 所谓‘年轻教授’是指古德里安这种,他被挤在角落里,却激动万分地捏着自己空荡荡的小指。 每个‘年轻教授’都渴望着那枚古银色的戒指,那是卡塞尔学院‘终身教授’的荣誉标志,这通常需要在这所学院从事教职工作半个世纪以上,如果这些老科学家是正常人类,早该患上老年痴呆了。 可惜他这么大岁数还只是个助理教授。 “oh my god!那是道格·琼斯?核物理学史上的里程碑式人物,没有他美国造不出原子弹!全世界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我也以为。”古德里安的声音在颤抖。 曼施坦因看他一眼,你以为?你以为的事情多了。 “还有让·格鲁斯!真的是他吗?是他让美国领先苏联登上月球!而他拒绝了诺贝尔奖!”古德里安一把扶住了老友的肩膀,腿都在发软,“还有,那是‘数学界的所罗门王’布莱尔·比特纳?数学领域爱因斯坦般的男人!为人类打开了虚数王国的门,如果没有他,人类对数学的理解至少缺失一半” 他声音颤抖,用胳膊肘捅曼施坦因,而两人已经在角落了,曼施坦因此刻就像一块压缩饼干,被他捅得压缩再压缩,就差钻进墙缝里了。 “别像乡下人进城似的!”曼施坦因不得不低声训斥他,“你现在就像看到了idol的追星少女!” “你难道不激动吗?你在和近代科学史上的里程碑们一起开会,而他们本该都是些墓碑了!”古德里安表情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就是为了他们加入卡塞尔学院的,为了能和这些伟大的天才一起站在科学的神圣殿堂里!” 曼施坦因惊讶看他, 好像第一次认识他一样,觉得以后要更严肃地对待他了。 然后,就见古德里安摩拳擦掌,“会议结束后,一定得想办法找他们签个名!” 曼施坦因呵呵一笑,“合影留念不是更好吗?” “你说得太对了!我怎么没想到呢。”古德里安一捶手心,“待会儿你能帮我拍照吗,你说到时候我搂他们的肩膀会不会被认为太轻率?” 曼施坦因摇摇头,语重心长道:“你看看他们,都已经老得看不出人样了,眼睛却像火炬一样灼亮。他们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研究上,只求在临死前能多逼近真理的国度几步。 他们也是混血种,寿命比普通人更长,可身体在不断地衰退,只有大脑发达。因为他们的人生除了思考别无意义,他们是群科学的狂想信徒,是一群冠以天才之名的疯子。你想过他们那样的生活?” “不,我不配。”古德里安羞涩得像个面对偶像春心大动的少女,“我只求能为奔向真理的疯子们端茶倒水。” “……”曼施坦因默默捂脸,他早该知道的,狗改不了吃屎。 “好了,安静。”昂热低声说。 两个人识趣地闭上了嘴。 事实上,从踏入会场开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嘀咕。其他‘年轻教授’都摆出死了长辈般的肃穆神情,而那些隐居在学术巅峰上的‘终生教授’则面无表情,就像是已经死掉的长辈... 两张高精度的黑白照片被投影在半空中,分别是火车南站的废墟和‘中庭之蛇’的废墟。扭曲的铝梁和钢轨带着异常狰狞的美感,像是被剥去皮肉、拧转纠结的蛇骨。 这场会议就是讨论它们的金属结构崩溃的原因。 “两座建筑的崩塌,都来自其内部的应力,一旦爆发,就轻易摧毁了能抗九级强震的金属建筑。”道格·琼斯说道:“那是‘鬼魂般’的应力。” “鬼魂般的应力?”诸如古德里安等‘年轻教授’彼此相视,这种不科学的说法出自学术界的泰斗,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接下来,老前辈们用他们的理论知识详细阐述了一下什么叫‘鬼神般’的应力,但看着一张张茫然的‘年轻’的脸,不得已,只好用更简洁更现代一些的话再次描述。 只不过可惜的是,在场平均年纪五十岁的‘年轻教授’们依旧茫然,甚至虽然没有说出来,可眼神无不在说他们这些老家伙在扯淡。 满场寂静,前辈们已经不知道怎么给这些愚笨的后辈们解释科学了,世界在年轻化,而年轻的大脑正在退化。 “你们有谁了解东方的古拳法?”格鲁斯环顾四周。 或许是他的话题思路转变太快,无人应答。 格鲁斯说道:“诸多的武林秘籍有着惊人相同的理论,那就是拳术击打的位置和用力的方式,是要用最精巧的力去击打最脆弱的地方。中国人把那个位置称为‘眼’或者‘穴’。” 他抬起干枯苍老的手,慢动作模拟着出拳,“岩石有岩石之眼,钢铁也有钢铁之眼,把力量像流水一样从眼里灌注进去,引导那‘鬼魂般’的应力。而应力集中的结果,是整个目标碎裂,甚至瞬间化为粉末。这就是力学上的奇迹。” 昂热沉吟道:“所以说,在火车南站和六旗游乐园两次伏击我们的敌人,其实是个对力量的控制达到了极致的神秘老拳师?他乐意的话甚至能一拳轰爆五角大楼?” “啊,原来是一位老拳师。”古德里安若有所思。 曼施坦因嘴角抽了抽,“别傻了,一个老拳师也许能击碎一块石碑,但这两张照片里的可是高强度钢材的建筑。他们说的老拳师是另外一个存在...” “四大君主中的,大地与山之王!”所有人心神一凛。 “朋友们。”昂热起身,神情肃穆,“新的战争,就要开始了。” 25.欲望 卡塞尔学院,餐厅。 “抱歉,不吃真不知道这么难吃。” 阳光里,少女挽了挽耳边的发丝,有些为难地放下叉子,面前的餐盘里是油光水滑的烤猪肘子。 顾谶忍笑道:“每个新生入学,总要品尝一下学院的招牌菜, 这是特色。” “你也吃过吗?”夏弥问。 顾谶伸出手指比了比,“一点点。” 夏弥盯着他面前的意面,目光停留了两秒钟,示意。 顾谶很大方地推过去。 “这次怎么这么大方?”夏弥眉眼一弯。 “因为里面没有荷包蛋啊。”顾谶耸肩。 两人相视,皆是一笑,显然是想起了上一次吃面的场景。 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女孩小口吃着面,即便吃的很香也并没有发出吸溜的声音, 顾谶也只是喝着白水。可能是因为场合不对,就好像有什么在束缚着他们,不再有那种轻松随意。 “你当时那么跳下来,我没想到。”夏弥拿纸巾擦了擦嘴角,“你那时候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顾谶实话实说。 彼时,他抱住了夏弥,完全没有考虑就翻身让她在上面,因为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跌下去并不会死。 后来夏弥用言灵‘风王之瞳’操纵了气流,使他们像羽毛一样落在了地面上。 那时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夏弥眼帘低了低,她仍记得那个怀抱有多用力,就算是落地之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没有放开,仿佛害怕失去什么。 “总是会想些什么的。”她随口道。 “没有,只有一片空白。”顾谶轻声说。 那时候也是这样,女孩螓首埋在自己肩上, 他们贴脸相偎,失控的喷泉在空中划过一道彩虹, 耳边是惊慌奔散的游客,他却觉得那一刻无比满足且安心,阳光灿烂得不成样子,他很喜欢。 可这些是不能说出来的,在餐桌对面女孩疑惑的眼神中,顾谶如出神般对着窗外傻笑,她也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高大的梧桐在风中沙沙作响,枝条摇曳。 她仰头,天花板上耀眼的阳光里,果然是婆娑的树影。 “你看。”夏弥抬抬下巴。 顾谶随之看去,那些浅浅的斑点是分辨不清的树叶,摆动着像是在同他们挥手。 夏弥声音很轻,“那个时候,我就这样看着天花板上的树影。” “那个时候?”顾谶心里一动,他也喜欢看这样的树影,尤其到黄昏。 但夏弥没有回答,只是抻了个懒腰,然后起身,“好了,除了餐厅,接下来还要带我逛哪里?学院里有什么约会圣地吗?” 顾谶呆了半晌,“我不知道那种地方。” 夏弥吃惊道:“你在这当了这么久的教员,竟然不知道?” 顾谶表示无力地摊摊手,他偶尔才给孩子们讲一次故事,平时除了跟路明非和芬格尔一起吃饭,就是用上网来打发时间。 这种咸鱼躺平的生活,跟他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因为这就是等待。 “那学院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夏弥问。 “体育馆?”顾谶不确定道。 “那里有游戏厅?”夏弥猜测。 顾谶摇头,“没有,只是女孩子平常都喜欢去。” 夏弥呵呵一笑,“或许,是因为那里常常有什么帅哥在释放荷尔蒙?” 顾谶想到了经常去打篮球挥洒汗水的楚子航,以及在游泳时展现精壮人鱼线的凯撒。 他醒悟过来。 “你有什么娱乐吗?”夏弥其实是知道的,没有。 “有!”顾谶马上道。 夏弥看他一眼,“追剧不算。” “嗯...” “上网也不算,排除电脑。” 顾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夏弥看着他有些黯然的脸,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得找到自己的人生。” 顾谶怔然看她。 夏弥语气幽幽,“不是被什么操纵的命运,也不是为了其他人付出,而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然后在顾谶思考的时候,她大力地拍了下他的后背,“不然你的人生毫无意义啊,崽儿。” 顾谶有些岔气地咳嗽起来。 …… 本来下午他还要带夏弥熟悉校园的,只不过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雨打断了。 雨中撑伞漫步是很好,但那也该是微风细雨,而不是现在电闪雷鸣的倾盆大雨。 所以两人暂别,各回寝室。 顾谶冲了热水澡之后,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就打开了电脑。 视频通话里,华丽明亮的背景中出现弗罗斯特深沉的老脸,他的发型仍旧一丝不苟,撑着下巴的手腕上袖扣分外考究。总之,是一个从方方面面上都给人展示出‘神秘古老,多金强大’的贵族形象。 他看着顾谶浓密柔顺的黑发,有一点羡慕。 “我准备炒了昂热。”一开口也是吓人。 “...是故意的还是认真的?”顾谶无语道。 弗罗斯特默然片刻,“都有吧,校董会觉得,他现在越来越脱离掌控了。” 顾谶给了他一个莫名的眼神。 弗罗斯特叹了口气,“好吧,其实从来都没有真正掌控过他。” “在对龙族的复仇上,他是最合适的人选。”顾谶擦干头发,“当然,这只是我的建议。” “我本人也是这么认为的。”弗罗斯特说道:“但总得给校董们一个交代。” 对外,他有需要维持的人设,刻板、不懂变通、目中无人甚至是狂妄自大。就像花花公子庞贝一样,虽然对那家伙来说,扮演花花公子只要收着点就好了... “我觉得在彻底杀死‘他们’之后,我可能会真的患上表演型人格。”弗罗斯特懊恼道。 “那将会是冲击奥斯卡的有力人选。”顾谶轻笑道。 弗罗斯特摆摆手,然后道:“昂热在拍卖行拍下了「七宗罪」,并且跟汉高有过见面,只是不太愉快,他给一个跳出来的年轻斗羊剃了胡子。”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忍不住哈哈大笑,因为在那些人眼里,他就是一只暴躁的老斗羊。 “一百多年过去了,同时代的人已经老得快死了,只有昂热还跃跃欲试得像个小伙子。即使是龙族血统,也显得不可理解。”弗罗斯特感慨道:“五十多岁的野心家和电影明星看起来和年轻人一样风流倜傥,容易冲动,可五十多岁的公司职员已经挺着一天天变大的肚腩准备退休了。为什么?” 顾谶喝着橙汁,配合着老人问了句为什么。 “是欲望,复仇的欲望。”弗罗斯特认真道:“它像一颗有毒植物的种子,种在心里就会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直到那棵大树的阴影把你整颗心都罩住!” 顾谶忽然想到了不久前夏弥说的话,不是有关欲望,而是怎样活的人生。 26.复仇 镜头拉远了一点,展现出一张巨大而整洁的办公桌,弗罗斯特坐在亮如白昼的灯光里,作为加图索家族实际上的负责人,他几乎天天都坐在这里,足不出户地管理着家族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数十万职员。 这是一张象征‘权力’的桌子。 他随手拿过两张黑白照片晃了晃,贴近镜头。 “火车南站的废墟和中庭之蛇的废墟, 有着惊人的相似,令人印象深刻。” “因为本来就是一回事。”顾谶看了眼。 “学院的那帮老学究都认为如此精密控制应力的手法,不可能出自人类,只能是某种言灵,而且是四大君主才能驱使的高阶言灵。是龙王苏醒了,掌握纯粹力量的君主,大地与山之王。”弗罗斯特说道:“我刚刚买下了六旗游乐园,准备分析那片废墟。” “财大气粗。”顾谶摇摇头, “不过龙王的苏醒是真的。” “也对,你当时就在过山车上。”弗罗斯特顿了顿,忽然皱眉,“火车南站你也在。” 他紧张起来,“龙王的目标是你?怎么会?” “也可能是路明非。”顾谶没有深究的想法。 弗罗斯特点点头,“你一向是有主见的,也足够谨慎,我们已经干掉了青铜与火之王,人与龙族的历史正在被改写...” “你不会是在蛊惑我吧?”顾谶猜测道:“下一句是说我以后会成为带领人类迈入崭新史诗的领袖?” 弗罗斯特眼角跳了跳,“那不会,领袖的位子始终给凯撒准备着,你会在一个气候温暖的岛屿度过余生。” 顾谶撇嘴,“有椰子树吗?” “当然,还会有别墅和游艇,至于比基尼美女就别想了,只会有一个糟老头子给你修船扛鱼竿。” “哇喔,听起来真遗憾。” 两人皆是摇头笑起来。 “尼伯龙根计划, 已经提上日程了。”弗罗斯特正色起来,“如果我没有猜错,昂热那边的候选人应该是楚子航。” “他是个有天赋也努力的学生。”顾谶说道:“只是血统局限了他。” “血统?”弗罗斯特一愣,“他不是超a级吗?” 顾谶低笑一声,“实际上甚至还不到a级。” “这怎么可能?”弗罗斯特吃了一惊。 “高危的言灵是他父亲的血统赐予的,但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我说的努力。”顾谶不无感慨道:“他是了不起的混血种,如果活得久一点,将会是第二个昂热。” “想不到你对他的评价这么高。”弗罗斯特说道:“如果他的血统真的还不到a级,那能跟凯撒分庭抗礼,将来必然会是令龙族头痛的人类。” “如果没有被血统反噬的话。”顾谶说。 “话不要总是只说一半。”弗罗斯特埋怨道:“什么血统反噬?” “狮心会,爆血。”顾谶倒了杯橙汁。 视频通话里,弗罗斯特瞪大了眼睛,“封神之路?!” “现在都不叫这个名字了,应该是残缺的。”顾谶说道:“所以才有了尼伯龙根计划不是么?” “这倒是。”弗罗斯特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冷汗,“那这岂不是说,他比凯撒提前开启了封神之路?” “只是看了一点残缺的资料,没有人教导,自己摸索。”顾谶轻叹,“如果没人帮他的话,他会死的。” “要校董会出马么?”弗罗斯特绝不会放过拉拢任何屠龙的力量。 “昂热会帮他的。” “差点忘了,那个老家伙是最后的秘党。” “有祂的线索了吗?”顾谶问。 弗罗斯特习惯了他跳脱的神经,“没有,祂最后一次出现就是在润德大厦,那之后祂的气息就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祂躲在尼伯龙根里,只让那些可悲的‘选民’东奔西走,还是一如既往的猥琐啊。” “猥琐才能活得更久。”顾谶摆摆手,“今晚的谈心就到这里,拜拜~” 弗罗斯特连忙道:“等等,我听帕西说你在跟一个小女生约会?” 旁边,英俊的秘书脸上有瞬间的无奈,不过马上便恢复平静。 看着挂断的视频通话,弗罗斯特揉了揉太阳穴,“明天,你担任随团秘书,一起去卡塞尔学院。” 帕西微微低头,“有什么话要带给顾先生吗?” 弗罗斯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烟盒大小的银色盒子,打开后,里面静静躺着一支圆柱形的石英玻璃筒,密封着一枚暗红色的子弹。 “把这个带给他。” …… 深夜,大雨。 教堂的老旧钟楼里,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玻璃上,昂热扭头看向窗外雨幕里朦胧的校园,守夜人看着这位多年的伙伴。 昂热坐在落地窗前的沙发里,挺直了腰,瘦削而坚硬,分明只穿着西装,却如穿着铁甲的武士般威严。 每一次他爆出这样的气场时,都是源于某种强烈的征伐欲望,而他们刚刚谈了很多,譬如龙王的苏醒、人类的未来,还有明天就能抵达的校董会调查团。 “我并不害怕决战,我只怕自己没有那么长的寿命,赶不上它。”昂热低声道:“如今我看到了希望,四大君主轮次苏醒,死人之国的门重新打开,路明非、恺撒、楚子航这样血统精纯的年轻人出现,最后的战争临近了。” “不如说是毁灭临近了。”守夜人哭丧起脸。 “不!”昂热那对铁灰色的瞳孔里,炽烈的金色光艳吞吐。 守夜人愣了下,立马一手高举酒杯,一手麻利地抓起酒瓶,挡在自己两眼前,他透过琥珀色的酒液看昂热。 “你搞什么?”昂热愣住了。 “当墨镜用,你现在两眼亮得好像闪光灯!”守夜人振振有词。 昂热忽然间高涨的威严完全撑不住,他叹了口气,“我们既然能杀死青铜与火之王,未必就不能杀死其他龙王,命运女神的剪刀不仅落在人类的生命线上,还有龙族的生命线。 决战之后,可能龙族重新成为世界的主宰,也可能他们被彻底终结。事实上,校董会对决战也很期待,甚至满怀信心。包括其他的混血种家族,比如汉高那些人...” “那老小子不过是个投机商人。”守夜人冷哼一声,“妈的,还学我穿得像个牛仔。” 昂热捏了捏眉心,他不知道这个多年的伙伴为什么总有点脱线,‘人类命运、世界毁灭’似乎还没有他和汉高撞衫来得严重... 其实这家伙对汉高的指责完全站不住脚,因为汉高年轻时真是一个德州牛仔,还是个警长。而他这位老朋友似乎只是个沉溺在狂野的酒吧女郎,和酒瓶子里的不羁青年,酷爱牛仔风格的服饰而已。 “所以,老朋友,我需要你的帮助。”昂热认真道:“只有你能对付得了调查团。” 守夜人嘴角一抽,“你还不如说只有流氓才能对付那些贵族。” “这话是你说的。”昂热耸肩。 他起身往外走去,不必等到回答,因为他知道对方的回答。 “我不喜欢校董会里那帮财阀和野心家,出于利益考虑,他们可以牺牲掉任何人,野心家本来就没有道德和底线。他们想的仍旧是建设,建设全新的混血种时代并掌权,而你只是要为龙族送葬。”守夜人看着他的身影,“可仔细想想,昂热,你要的只是毁灭,此外你什么都不关心。你已经走上了绝路,你以为你是谁,复仇女神?” “你错了。”昂热撑着伞站在门前,雨水从他的伞缘滑落。 他望着铁灰色的天空,似乎在思考,背影模煳而遥远。 “哦?”守夜人惊讶道:“你的意思是,除了屠龙,你那固执的脑瓜子里还有点儿别的计划?” “不,我的意思是,你错了,是复仇男神。”昂热反手带上门,朝呆愣的老伙计微笑,“别以为只有你会讲烂笑话。” 27.凌乱 次日,一大早。 顾谶坐在熟悉而陌生的老地方,喝着陈年的普洱,矜持地吐出一片有嚼劲的茶叶。 对面,老泥巴弗拉梅尔表情荡漾,似乎是在说‘明前的新茶味道如何’、‘多尝尝,大家都是自己人, 千万别跟我客气’。 钟楼的窗户明明在上一次‘君焰’对轰后刚刚换过,现在看起来还像是年久失修的样子,也不知道这位副校长整天在这里弄什么大动静。清凉的风从那扇晃悠的窗户里吹进来,带来远山雨后青草和泥土的芬芳。 顾谶放下茶杯,“所以,副校长是想从我这里打听弗罗斯特的底线吗?” “不不不。”守夜人连连摇头,“你应该叫他‘老罗’, 而且我知道他那个人, 虽然看起来不懂变通, 其实是没什么底线的,跟我一样。” 顾谶不禁无语,那你还说个啥? “我是想拜托顾教员帮忙的。”守夜人正色起来。 顾谶扶了扶眼镜,以示洗耳恭听。 守夜人问:“你对楚子航怎么看?” “三好学生。”顾谶没有思考。 “那昂热呢?”守夜人又问。 “屠龙勇士。”顾谶深沉道。 “...很特别的形容。”守夜人摸了摸稀疏的胡茬子,“很奇怪,在土气里又有那么点脱离世俗的典雅。” 他稍加思索,然后道:“加图索家族要弹劾昂热。” 老牛仔的话题转换很生硬,像一辆三轮车强行超车兰博基尼过弯一样。 “听说了。”顾谶点头。 “这次担任调查团团长的是安德鲁·加图索,他是加图索家族的首席法律顾问,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律系,曾跟数位美国总统同校,也是混血种。”守夜人说道:“可遗憾的是言灵方面的天赋有限,因此前半生都在主管财团的法律事务。” “有所耳闻。”顾谶睁着眼睛说瞎话。 加图索家族里,他真正熟悉且打过交道的只有弗罗斯特跟庞贝,其余人或许知道他,但也仅限于进入卡塞尔学院之后的简历。 “但显然, 这个在普通人类的世界里混得很成功, 在混血种眼里也只是二流货色的贵族,获得了校董会的最高授权。”守夜人认真道:“我们应该帮‘屠龙勇士’做点什么。” 顾谶看了眼已经凉了的陈年普洱。 “如果你喜欢的,我那还有两箱。”守夜人很慷慨,“都是年轻时老朋友们送的。” 顾谶礼貌婉拒,这些在箱子里待了一个世纪的老普洱大可不必。 “你知道的,昂热愿意为屠龙事业流尽最后一滴血。”守夜人声泪俱下。 “那我能做些什么?”顾谶问。 “配合我们。”守夜人大手一挥,“你跟加图索家族很有渊源,他们一定会向你索证,到时你就将看到的说出来就行。” “我看到的就是真相。”顾谶若有所思。 “没错,我们卡塞尔学院很公开,从不骗人。”守夜人一本正经道。 顾谶答应了,同这个油腻的老牛仔干了这杯百年孤独的普洱。 ……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欢迎校董会调查团莅临指导。” “安德鲁老师您辛苦啦!” cc1000次列车的终点站,卡塞尔学院,踌躇满志的安德鲁·加图索刚踏出车厢,迎面涌来的就是这样的欢呼声。 这位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中年精英忽然惊恐地想要退回去,他还没弄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毫无疑问有什么地方出错了,这场面和他预想的完全不一致。 为什么是一辆花车?这招展的彩旗是为哪般?占满火车站的年轻男孩女孩们手捧花束是什么意思? 难道不该是那个神色悲戚的老校长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谨小慎微地等待他这位钦差吗? 见鬼了,旁边居然闪出一个穿着大红的夏威夷花衬衫、戴塑料框墨镜、长着酒槽鼻子的中年大叔,穿过人群就要来拥抱他! 安德鲁一脸懵地被这个邋遢大叔深深地抱进怀里,大叔大力拍打着他的后背,浓重的酒气熏得他头晕目眩,紧接着旁边又闪出漂亮的女生,给他套上了夏威夷风格的花环。 最后他被簇拥着,跌跌撞撞地上了那辆披红挂绿还漆画着q版五色小龙的花车。 顾谶随着人群在走,“你怎么也来了?” 旁边,刚刚上去送了花环的漂亮女生背着手,“因为可以正大光明地逃课啊。” 夏弥露出笑容,“而且你不是也在嘛,顾教员?” 顾谶摇摇头,忽然察觉到了一道注视的目光,下意识望了过去。 穿着一身得体西装的年轻秘书冲他微微躬身,额前垂下的发遮住了双眸。 顾谶也颔首回应。 夏弥看了眼帕西,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因为对方身上的气息,跟她见过的那个叫凯撒·加图索的学生会主席十分相似。 “替身么?”她心下沉吟。 前方,安德鲁已经彻底凌乱了。 帕西疾步跟上,凑近他的耳边,“这应该就是学院派来迎接您的车队,这位先生大概是副校长!” “副校长?” “就是守夜人。” ‘守夜人’这三个字惊得安德鲁一愣。 他上下打量那个酒气熏天的老家伙,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照片上的那个人联系起来。 卡塞尔学院二号人物‘守夜人’,隐藏在暗处的重要角色,安德鲁来之前研究过他,还搞到了照片。虽说是1934年在玻利维亚照的,可岁月再怎么蹉跎、光阴似箭也不至于变化那么大吧? 那雕塑般的美男子面孔呢?希腊式的高挺鼻梁呢?那介于浪荡子和摇滚青年之间的细长卷发呢?那介乎妖冶和纯真之间媚杀从少妇到老奶奶的眼神呢?还有那双很有感觉的小牛皮靴呢? 安德鲁看着眼前这个突然蹦出来的挺着小肚子的花衬衫...时光把这老家伙彻底造就成一个悲剧了呀! 守夜人用力点头,大概看懂了他的眼神,然后递给他一个风骚又娇羞的眼神,意思大概是‘没错,我就是你等的那个男人。’ 他豪爽地笑道:“可把你们给盼来了,我早就觉得该动动他!那老东西活得跟乌龟似的长,害我当了那么多年副校长!” 奇怪的腔调让安德鲁一瞬间就颓了。 28.拿捏 卡塞尔学院的校区里,几百名男生女生挥动着手中的花束,围绕花车缓缓而行。 人声鼎沸,空气中飞舞着气球和丝带,隐约还有开香槟的声音。看起来他们都很开心调查团的莅临,要把这次调查办成学院的盛大游园会。 守夜人满脸骄傲,“学生们的精神面貌都还不错吧?” 安德鲁刚要回答, 就被一把揽住了肩膀,老牛仔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机会,有力地竖起大拇指,“就知道调查团一定会满意!” 他高举胳膊,“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 同学们大声回应,“老师好, 老师最辛苦!” 安德鲁表情僵硬, 只好在身边老家伙的带动下木然地挥着手臂, 跟这群屠龙的精英打招呼。 在武侠小说里,若是双方对决,亮出‘白鹤亮翅’这种有说法的起手势的,必然不如那个‘双脚不丁不八站着,负手而立’的家伙武艺精深。而作为第一个力争推行中文教育的人,守夜人显然深谙此道。 人群里,夏弥从草坪的餐桌上拿了块切好的草莓蛋糕,“副校长浑水摸鱼很有一套喔。” 顾谶看到她嘴角沾到的奶油,伸手在自己唇边点了点。 夏弥疑惑地歪头看他。 顾谶继续戳了戳自己的嘴边。 夏弥眼帘低着,睫毛轻颤,手指搅着纯白t恤的衣角,仿佛娇羞。 “你嘴角沾了蛋糕。”顾谶说。 “……”夏弥。 虽然她多少有一丝丝表演的成分,不过眼前这家伙真的是铁直男没错了。 之后,希尔伯特·让·昂热校长根本没有出现,据说他患上了严重的咽炎,直接将安德鲁以为会被邀请喝下午茶的想法击碎了。 不过热情好客的副校长代表学院的管理团队,把接待的活儿全包了。 “你们来调查他, 他心里有情绪!”老牛仔私底下语重心长地拉着安德鲁的手说。 “我们不管他,来一趟不容易,饭要吃好。千万别见外,叫我老梅就可以了。”守夜人一路上都紧紧挽着安德鲁的手。 晚宴是地道的中国风味,前菜是马兰头豆腐丝沙拉,主菜是明炉烤鸭,汤是酸辣口味的西红柿汤,侍酒师给每个人倒满一种被称作二锅头的高度烈酒... 安德鲁不由分说地被守夜人搂着入席,“你不跟我喝酒,我可不帮你搞昂热了啊,你要给我面子!” 喝惯红酒的安德鲁完全没想到那种纯净透明的液体如此辛辣,当守夜人举杯说‘我们走一个’接着仰头喝干时,他以为这是某种风俗,也仰头干了。 “好酒量!”守夜人赞叹。 于是接下来的节目,就是一瓶瓶地开二锅头,豪气干云,就像在盛大的婚礼上开香槟。 安德鲁没法不接受这份好意,因为副校长不但表示了效忠校董会之心,还拉来了各院系主任和终身教授们作陪。这些人都是他在来之前就准备‘分化和拉拢’的,于是他也只能鼓起勇气,模仿老梅拎着个玻璃小酒壶,绕着圆桌一个个喝过去,见人就举杯说‘走一个’... 在场诸人无不感慨,守夜人表现出对校董会的拳拳之心,可昭日月! 角落的一桌,帕西悄悄地把弗罗斯特托他捎带的银色盒子塞到了顾谶手里。 顾谶顿时警惕地看向四周,唯恐被新闻部或对方安排的狗仔拍到这一幕,堂堂卡塞尔学院的教员竟然在校长被审查期间收受老东家的贿赂?这成何体统! 帕西矜持而有礼地说:“这是弗罗斯特先生让我带给您的。” “他之前没说啊。” “因为您视频通话挂断的太快了。” 顾谶将礼物收下了。 那边,摇摇欲坠的安德鲁终于意识到,这招待会根本就是中国乡镇欢迎领导视察的风格,他曾代表财团去中国考察过投资环境。 “副校长先生,您好像是法国人?” “是啊,巴黎生巴黎长。”守夜人一瞪眼,“你看我有点儿中国情调是不是?二战的时候我在中国和陈纳德搞飞虎队,在那里住了十几年,我还会唱中国民歌哩。” 于是兴头上的副校长引吭高歌,安德鲁能记得的歌词只有‘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他的有猎枪。’ 第二天,安德鲁宿醉未醒就听见外面大喇叭雷鸣般响,奏着某种进行曲式的音乐。他拉开窗帘,惊恐地看见田径场上学生列出巨大的方阵,有规律地扭动肢体好像是进行着某种祭神活动。 守夜人兴冲冲地说这是广播体操,并拽起他一起坐上了敞篷吉普车观看。之后又是招待酒会,安德鲁最后喝得实在受不了,只好尿遁。 第三天的节目是参观学院的‘三好学生’授奖仪式,自然也是中式教育传统,场面严肃又不失活泼,但在结尾的时候安德鲁才发现本年度“三好学生”获得者是他调查对象之一的楚子航。 但最令安德鲁吐血的是,这个奖章将由他代替校长昂热授予,所以他不得不按照守夜人塞给他的纸条,当众讲了很多楚子航的好话... 然后又是一场招待酒会,安德鲁见势头不妙,喝到一半再次尿遁。 第四天的节目是参观女生的深水合格证考试,据守夜人的解释,龙族喜欢把藏身之地设在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譬如水下。歼灭青铜与火之王时,多亏了水性一流的两名学生,因此深水合格证非常必要,每个学生都要在标准泳池中以四种泳姿游一万米。 安德鲁完全不能理解这种海军陆战队特训项目,为什么要出现在卡塞尔学院,由此看来学院的教育不但不松懈甚至是异常残酷! 他只得服从守夜人的安排换上泳裤,陪着对方一起坐在泳池边的躺椅上,一边喝着加冰的二锅头,一边欣赏穿着白色比基尼泳装的女生们鱼跃入水,藕一样的手臂起落,破开一池清水。 “看得很享受吧?”守夜人眉飞色舞,压低了声音,“我就觉得我们学院的女生身材最好!” 最后,早有先见之明的安德鲁直接尿遁,完全不给他开招待酒会的机会。 安德鲁的整个人生观在连续几日里接近崩塌,他不知道家族多年来的投资在这个学院里到底养了些什么人。 不是科学界的里程碑式人物吗?不是神秘学领域的泰山北斗吗?不是钢铁般意志的执行部专员吗? 这本该是混血种都仰慕的神圣学术殿堂,可是除了风骚霸权的校长,还有更风骚且猥琐的副校长! 安德鲁觉得自己败了,彻彻底底的败了。 素日人上人的贵族,完全被老流氓拿捏了。 29.桂花 听证会将在三天后举行。 安德鲁现在已经在躲热情好客的老流氓了。 公寓里,顾谶仔细将衬衣扣子系好,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今天他要去做心理评估,是他这位‘精神’持有者独有的课程,由老朋友富山雅史负责。 阳光充足的房间里,简洁的陈设,一张舒适的长椅, 穿着白大褂的富山雅史就坐在办公桌后,正拿笔记录着什么。 顾谶敲门进去,老朋友原本积雪般肃然的表情顿时化开,露出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回来有几天了,我一直在等你。” “最近一直在忙调查团的事。”顾谶自觉地在躺椅上找到自己的位置。 富山雅史耸耸肩,“能以教员的身份参与校董会的决议,以后升教授是铁板钉钉的事了。” “羡慕了?” “说实话, 有点儿。” 两人相视而笑。 顾谶躺好后, 双手自然放在身前, 看了会儿雪白的天花板,然后闭起了眼睛。 “这个暑假包括最近感觉怎么样?”富山雅史脚下一蹬地板,坐着椅子就从办公桌后滑了出来。 “还好。”顾谶说。 “你得具体一些。”富山雅史无奈道:“像前几次我们交流的那样。” 顾谶稍微想了想,“吃好喝好,波澜不惊。” “听说参与了一次紧急任务?” “有惊无险。” “动用言灵了吗?” “没有。”顾谶补充道:“事实上,我一直在划水,任务是楚子航一个人完成的,校工部的人协助。” “我大概能猜到。”富山雅史并不意外。 顾谶睁开眼睛,老伙计在一旁泡了杯茉莉花茶,见此笑了笑,“闭上眼睛有助于精神集中。” “也有利于睡眠。”顾谶打了个哈欠。 “听起来最近睡眠不太好?”富山雅史吹了吹浮起的茶沫,浓郁的茉莉花香很快逸散。 “你茶叶放的有点多。”顾谶随口道:“偶尔会失眠。” “为什么?”富山雅史吸溜茶水的动作一顿。 以前顾谶不是没有失眠的情况,但也只是一晚或者两晚,绝不会‘偶尔’。 这是意外现象,富山雅史手指轻轻在桌上点了点, 看着放在手边的记录档案, 沉吟片刻还是没有写入。 顾谶也在想自己失眠的原因, 好像是从在芝加哥酒店的那晚开始, 倒不是躺在床上会胡思乱想,而就是闭上眼睛也睡不着。 “看样子你找到了原因。”富山雅史说道。 顾谶摇了摇头。 “感情生活呢?”富山雅史问。 “你以前没问过这个。”顾谶讶然开口。 “因为有同学反映说,你跟一个漂亮的新生走得很近,经常一起吃饭。”富山雅史摸着下巴,一副想掩饰却又掩饰不了八卦内心的表情,“爱情是看不见的杀手,会影响你的判断和精神。” “打住打住。”顾谶睁着眼,没好气道:“越说越歪了。” “希望如此。”富山雅史笑着在记录档案上写下了今天的日期,“任务完成。” 顾谶仍躺在那里,没起来。 “不走吗?”富山雅史疑惑道:“往常你应该撒腿就跑。” “想休息一会儿。”顾谶看着天花板,阳光照得一片亮白,“我怀疑你茶里下了催眠药。” 富山雅史看着呼吸平稳,闭上眼睛渐渐睡着的身影,小心地将记录档案合上,放进了抽屉里,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办公室。 …… 顾谶是被电话吵醒的,已经是中午了,夏弥约他吃饭。 刚出教学楼,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甬路边长椅上的纤细身影。 暖阳照在她的身上,桂花开得正盛,她穿着白衬衫和校服短裙,低头在看着手机,栗色的长发垂在耳侧,有种岁月静好的娴静温婉。 顾谶朝那边走去,打了声招呼,“在看什么?” 夏弥抬头,笑容恬淡,“我看校内网的论坛上都在说,凯撒跟陈墨瞳求婚了。” “是么。”顾谶一怔,不过这也算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男女朋友发展到最后,求婚结婚是常事。 “郎才女貌啊。”夏弥压了压裙角,起身道:“求此刻路明非的心理阴影面积。” 顾谶愕然:“你怎么知道路明非喜欢诺诺?” 常年混论坛的老油条察觉出蛛丝马迹还情有可原,一个刚入学没几天的新生竟然窥探到了这么大的八卦? “诺诺?听起来真亲切呀。”夏弥在身后抓着自己细白的手腕,昂起下巴,“我在新生里很受欢迎的,然后总有些人天生对新闻八卦敏锐,而且还有好为人师的学长们,所以就知道啦。” 说着,她笑吟吟地看向身边之人,“像诺诺那种腿长腰细,性格爽朗的女生,应该很多人都会喜欢吧?” “说的也是。”顾谶还是认同的。 夏弥笑容倏尔一敛。 顾谶尚未察觉,还在继续刚刚的话题,“想必路明非的心情不会太好,可能连饭都吃不下去。” 夏弥撇撇嘴,然后忽然看到什么,轻咦一声,“那是不是他?” 不远处,两道勾肩搭背的身影正迈着大步走进食堂,正是路明非跟芬格尔。 “心情不好,没胃口?”夏弥莞尔一笑,“可看起来简直要把食堂吃空的架势啊!” “化悲愤为食欲?”顾谶也拿不准了。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夏弥拍了他胳膊一下,脚步轻快地走在了前头。 轻风吹过,甬路两旁桂花起起落落,顾谶看着长发飘飘的少女背着手越走越远,脚下不禁慢了慢,瞳光也有些出神。 “你发什么呆?”夏弥回首看他。 “没有。”顾谶挠挠头,“在想待会儿吃什么。” “拉面,盖饭,水饺?”夏弥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你不一直都是老三样嘛,哪有什么好纠结的。” “今天想尝尝你的口味。”顾谶说道。 夏弥眼睛一亮,“你确定?” “嗯。”顾谶也想改变一下。 “那就听我的。”夏弥朝他招手,迫不及待地往食堂餐厅跑,然后见他还那么慢,小碎步着犹豫要不要直接过去拽他的手。 好在顾谶小跑着过来了。 “我会点超级辣的东西,你能受得了吗?”夏弥最后问。 “试试看。”顾谶无所畏惧。 夏弥啧了声,“某些人嘴硬起来啊...”真可爱。 30.麻辣 餐厅里人声鼎沸,因为调查团这个不速之客的原因,大伙最近都有些同仇敌忾,所以平时没少组小团体,也不放过任何凑在一起的机会,显然都在密谋着什么。 芬格尔跟路明非两人头对头,两双贼眼乱瞄, 明显也在酝酿着什么坏点子。 然后,就看到了顾谶跟夏弥。 “他们两个真像是有点什么,不过帅哥美女,还挺配的。”芬格尔摸着下巴说。 路明非含糊应声,以表认同,然后就朝那边挥手。 顾谶端着麻辣香锅就过来了,身边的夏弥拿着筷子和两碗米饭。 “这什么?”芬格尔看到砂锅里漂浮的辣椒油,只感觉眼皮抽搐。 “麻辣香锅?”路明非眼睛亮了,“我怎么不知道餐厅里还有这个?” “听说中餐师傅在暑假时,特意回国考察了一下国内学生的口味,增添了食谱。”顾谶说着,自如地拿起筷子,敲在了路明非偷摸着伸过来的筷子上。 “干嘛呀?”路明非不满地嘟囔,“就吃一口也不行吗?” 说着,他表情认真,伸出一根手指,“就吃一个藕片!” 顾谶看着他跟芬格尔面前的两碗拉面,“你奖学金呢?” 路明非一听,顿时忿然地看向对面的芬格尔,后者低咳一声,然后梗着脖子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师弟你拿红酒当水喝的时候也十分豪爽啊!” 顾谶就懂了,一个是积年的老吊车尾,一个是掉进鸡群里的饿了多年的黄鼠狼,挥霍起来肯定不会手软。 路明非老脸一红,确实,想当年他连上网买瓶营养快线都得斟酌两三个小时, 直到下机才下定决心不买,回家喝白开水。而入学卡塞尔学院后,顿顿夜宵都不带落的,还必须要有红酒润喉才能下饭... 他没想到自己这么容易就被资本腐蚀了。 “卡里的钱都用光了,这学期的奖学金还没到位。”路明非小声说。 这么说着,他也没了食欲,跟芬格尔长吁短叹起来。 夏弥慢条斯理地夹了块牛腩,然后是一小口的米饭,美美地吃着,顺便划开手机浏览帖子。 顾谶觉得,她大概是不怎么喜欢人多的,尤其是吃饭的时候。 “学妹在看什么?”路明非舔着脸问。 “今天学院里的大新闻喔,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夏弥因为吃辣,嘴唇艳红,此时笑眯眯的,却像个专挑人心窝扎的魔女。 “我手机没电了,什么大新闻啊?”路明非充满好奇地伸头去瞧。 芬格尔脸色一变,朝餐桌旁咳嗽,拼命打眼色暗示。 “你看,世纪求婚呢。”夏弥全然当做没看到,将手机放在桌上。 路明非在听到‘求婚’二字的时候,心底就咯噔了一下,不过还是硬着头皮以及抱着万分之一的侥幸去看。 校内网论坛的新闻版面,巨大的粉色标题,凯撒和陈墨瞳这两个字眼像剑一样刺进了他的心里。 他觉得大脑一片空白,四下的声音都消失了,他想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可直到手机屏幕暗下去,论坛里那不断刷新的一条条帖子也全都有关‘求婚’两字。 诺诺跟凯撒虽然是男女朋友,可他们的关系有那么好吗?平时也没见怎么秀恩爱啊,怎么突然就求婚了呢?没毕业结什么婚! 路明非看着身边神色各异的三人,想说自己一点也不难过,可张了张嘴,只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怎么去形容难过呢?彻头彻尾的无力,心脏都懒得搏动,介乎疲倦和疼痛之间的糟糕感觉在一瞬间遍布全身。 他想慢慢地蹲下去,或者干脆躺在地上不动。 “师弟?”芬格尔试探着喊他。 这时候确实需要一条败狗来安慰另一条败狗,顾谶这么以为了,就连路明非也以为这家伙会安慰他。 结果没想到,芬格尔从屁兜里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打印纸。 顾谶心想,用这个擦眼泪或者擦鼻涕,会不会太硬了? “学院里想结婚的人都必须向上申报,得通过血统分析,以免生下血统不稳定的后代。”芬格尔小声说:“这是学院的血统档案,在中央控制室里偶尔找到的。我心说妈的,这不是跟我兄弟为难吗?于是偷偷打印了一份带出来。” “……”顾谶不由看他一眼,这家伙总是让人出乎预料,火上浇油、伤口撒盐、两肋插刀真是给你玩明白了。 他又看向夏弥,后者安静吃饭,好像发生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路明非展开那张打印纸--《关于和a级学生陈墨瞳(学号a09003)结婚的申请书》,申请人凯撒·加图索。 这是一份格式老套的文件,估计是找了什么模板抄的。主要内容是凯撒和诺诺的简历、认识时间、相处状况,以及本着‘优秀血统互相加成培育优秀后代’的良好愿望,附加一份由学院基因科学系出具的报告,说明根据血样分析,他们的后代出现不稳定基因的可能性很小。 手续很齐全的样子,要不是校长忽然被调查团狙击了,学院的所有手续暂停,这份申请书没准就通过了。 就像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中国结婚要组织批准似的,路明非觉得这份文件搞笑又惊悚。 “师弟,你没事吧?”芬格尔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儿啊,我能有什么事。”路明非勉强一笑,不自然地抓了抓头,“那个,我先去上个洗手间。” 他起身朝洗手间的方向走,他的腰有点弯,肩膀有些重,两只胳膊无力地往下坠,越来越沉。他想自己得走快点,否则没到洗手间,自己这俩胳膊就要拖在地上了,这样就真的像刘皇叔了...不过,也像被人抢了香蕉的猴子。 “他应该会没事吧?”芬格尔担心道。 “习惯就好了。”顾谶夹了个虾,然后被淌出的辣油呛得咳嗽,眼泪鼻涕往下淌。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多伤心呢。”夏弥顺手抽出纸巾递过去。 “没想到里边还有花椒。”顾谶搓了搓脸。 “那还逞强吗?”夏弥似笑非笑道。 “试试看。”顾谶觉得自己可以吃辣。 夏弥就夹了藕片,在辣椒油里滚了滚,放到他的碗里,含笑示意。 顾谶睫毛湿湿的,轻轻呼着气。 芬格尔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似乎想看出些什么。 31.惬意 洗手间里,路明非靠着门,慢慢地坐在地上。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伤心或揪心的时候,私密安静的洗手间就成了他逃离的收容所。 他回忆着自己和诺诺之间的事,乱糟糟的很多事,这时候浮于脑海中的, 竟大多是诺诺喝令他做的一些事情,譬如各种跑腿。情节琐碎毫无意义,如果要择其精华,就很少了。 但要说印象深刻的... 电影院里,气场两米八俯视众人的御姐;烟花满天,夜空下柔弱美的小女生;三峡水库里,穿着让人血脉贲张的比基尼泳衣却义薄云天的小巫女。 路鸣泽说他很孤独, 其实他真不觉得。白天对漂亮师姐发发花痴,碰到顾谶就蹭个饭闲扯几句,晚上和败狗师兄吃吃宵夜聊天打屁,这日子有什么可孤独的? 如果这世界一直都是这样,那也不赖。 可能是有点贪心了,想把每个人都留在最初相遇的时候。 --陈雯雯应该在充满阳光的长椅上读玛格丽特·杜拉斯的《情人》,为一段和自己无关的悲情郁郁寡欢; 废柴师兄就该永远毕不了业,所以他们每天晚上可以将所有的心里话好话烂话拿出来说; 诺诺会一直是那个开着法拉利,威风凛凛的红发小巫女,狠呆呆的,一肚子坏水儿,嫁为人妇什么的对她是一个遥远的未来。 她还没有学会厨艺,固执地喜欢吃冰激凌和甜品,会有慵懒和邋遢的一面,见到他还是会当小弟一样调侃,也会跟顾谶顶嘴。 说到顾谶,可能他已经找到了那个能改变他的姑娘,带他走出颓废, 始终用饱满的精神和阳光温暖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 原来都是会变的, 大家都走了,只留下他在原地。 路明非抬起头,在镜子里揉着自己沮丧的脸,扯出个不知是悲伤还是孤独的笑容。 …… “他去的时间有点长了,不会出什么事吧?” 餐桌边,芬格尔撑着沉沉的脑袋,懊恼道:“早知道我就不把那张申请表给他看了。” 至于夏弥提起凯撒求婚的事情,其实这件事早就众人皆知了,可能路明非在吃饭回去的路上就会听说,也可能芬格尔在下一秒就会说出来。 有句话叫长痛不如短痛,身为朋友就是要帮好兄弟解决痛苦的。 “哭一阵儿就好了。”顾谶说道。 “听听,真冷血。”芬格尔搓了搓胳膊。 夏弥看他一眼,没说话。 顾谶最后还是没吃太多辣,只是将那碗饭扒了。麻辣香锅大半是被夏弥吃了,小口吸着气,拿湿巾轻轻沾着唇,殷红一片。 而她竟然没出什么汗,只是两颊泛着红晕。 “师妹是我见过最能吃辣的。”芬格尔脸上写满了佩服,然后挑挑眉,“我觉得这时候需要冰镇的啤酒,你们说呢?” 什么叫图穷匕见?这就叫图穷匕见,他总能在最恰当的时候露出獠牙,因为这时候餐厅里彬彬有礼的侍者刚刚走过。 “大地与山之王。”顾谶忽然开口。 夏弥目光闪了闪,不过倏然如常。 芬格尔一脸疑惑,“什么?” 顾谶瞥他一眼,“古教授不是说‘鬼神般’的应力么,我觉得老芬你就是个中高手。” “那当然,我八年大学不是白上的。”芬格尔显然get到了,是说自己是占便宜的高手,“但要这么形容的话,我更应该是海洋与水之王。” 顾谶怔了怔。 “因为我可是海量。”芬格尔挑眉。 “不过,吃辣之后再来一杯啤酒的话...”夏弥下巴微抬,充满暗示地看向某人。 顾谶无奈地摊摊手。 “好嘞,我去拿!”芬格尔兴奋地跟着侍者去了。 人走后,夏弥问:“你会觉得我多事吗?” 顾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当下摇头,“他总会知道的。”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吗?”夏弥托着腮,轻声说:“一个人的时候总是会想起对方,辗转反侧,夙夜梦寐。想他现在在做什么,冷还是热,高兴还是不高兴,或者,是否也会记起自己。” 顾谶看着她的眼睛,空空的,看着某处,如同走神。 他听她继续说:“当听说对方有了喜欢的人时,就会像路明非那样,整颗心都揪了起来,患得患失不知道该不该难过,最后还是会悲痛欲绝,一个人躲起来抹眼泪。” 夏弥眼神动了动,看着他的脸,好似才找到焦距,“是这样吗?” 顾谶喉间滚了滚,眼前之人在阳光里仿佛是透明的,有种柔弱的易碎感,那样虚幻朦胧。 但也只是一眨眼间,再看时她眸光灵动,笑靥狡黠,已经去抓托盘里的冰啤了。 “喂喂,你干嘛一直盯着师妹看?”芬格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端了三扎冰啤,“废柴师弟跟我讲过,你以前留过胡子的,我有理由怀疑你有怪蜀黍的一面。” 顾谶顿时失笑,“我那是懒得刮好伐?” “不晓得啦。”芬格尔耸肩,一口地道的柏林腔带拐弯儿的上海话。 夏弥喝了一大口生啤,惬意地发出一声喟叹。 “好久没见这么豪爽的师妹了。”芬格尔也不甘示弱,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一抹沾了酒水的糟胡子,仰面朝天打了个悠长的酒嗝。 “……”顾谶。 “我还没来,你们竟然已经喝上了,太没义气了吧!”路明非瞎嚷嚷着一屁股坐下。 顾谶便将自己没动过的扎杯推过去。 芬格尔说:“师兄是为你好,不忍心见你借酒浇愁。” “少废话,干了!”路明非跟他碰杯。 干当然是干不了的,下一秒酒气上脸,通红一片。 “这鬼酒量还干呢。”芬格尔撇嘴不已。 “我是因为刚从洗手间出来。”路明非当然不忿。 “你在里边还喝了不少?”芬格尔震惊。 “你滚!”路明非羞怒道。 看着两人嬉笑打闹,顾谶觉得这样也好,起码能让路明非分一下心,可能伤心的情绪就会少一点。 “这么久以来,好像还没见老顾喝过酒呢。”芬格尔挤眉弄眼道:“是不是只跟漂亮女生喝?” “怎么可能。”路明非顿时摆手。 夏弥‘嘁’了声,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扎杯上点着,琥珀色的酒液里泡泡起落。 然后,她将还剩大半的啤酒推到了某人面前,昂了昂下巴。 顾谶怔然看着杯沿上浅浅的唇印。 32.共识 酒很快喝完了,有课的学生们总是要分别的。 芬格尔依旧跟路明非勾肩搭背。 顾谶去刷卡的时候,路明非看着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他背影上的夏弥,犹豫片刻,说道:“作为过来人,师兄有几句话想说。” “诶?我没有啊。”芬格尔凑过去。 路明非一把将他乱糟糟的脑袋掰开。 夏弥背着手,在大理石地面上轻轻碾着脚尖, 闻言轻笑,“什么话啊?” “在双方都喜欢彼此的时候,就大声说出来。”路明非深吸口气,“暗恋是特悲催的一件事!” 芬格尔惊了,这还是又怂又废的败狗师弟吗? 夏弥也有些吃惊。 芬格尔连忙道:“才一扎啤酒而已,你不会醉了吧?” “嗐, 你别以为我是在说笑啊。”路明非大咧咧道:“因为我了解老顾, 才这么说的。” 夏弥看着他。 路明非表情认真, “我还从没见过他对一个女孩这么上心呢,或者说,你是唯一一个走近他的女生。” 夏弥敛眸,“他跟陈墨瞳的关系不是也不差吗?” 路明非噎了噎,“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他没有请诺诺吃过饭喝过酒。”路明非很确定地说,“一次都没有。” 夏弥有些不解,“所以呢?” “真笨!”路明非急道:“他只请过你吃饭喝酒啊,就只有你们两个人。” 夏弥愣住了,芬格尔也张大了嘴。 路明非露出傻傻的笑容,“因为他喜欢你啊!” 夏弥睫毛颤了颤,“不会的。” 路明非心想这姑娘怎么这么轴呢,他还要再举例子,却被芬格尔一把勒住了脖子。那边,顾谶已经朝这边走过来了。 “那啥,我们先回去了。”芬格尔扯着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要帮好兄弟的路明非走了。 顾谶疑惑道:“他们怎么了?” “过来人的师兄去开导迷失的师弟去了。”夏弥煞有其事道。 顾谶点点头,芬格尔总是有办法的,完全可以说是路明非的一生之敌。 “如果一会儿没事的话,去散散步?”夏弥发出邀请。 顾谶想了想,说好啊。 他们并肩, 走在校园的甬路上,没有说话,只是慢悠悠地走着。 夏弥抿了抿唇,偷偷看向身边之人。枞树茂盛,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叶过滤,漏到他身上,变成了淡淡的圆圆的轻轻摇曳的光晕。 她低下头,想到路明非不久前说的话,浅浅地笑出来。 “怎么了?”顾谶问。 “没有。”夏弥悠然道:“很好。” “什么?”顾谶不解。 “所有的,都很好。”夏弥忽的拍了下他的肩膀,然后跑出几步跳到他的面前,皱皱鼻子,充满挑衅。 她穿了件简简单单的白色衬衣,束腰的白色校服裙,整个人在阳光底下是象牙般的莹白色,纤纤细细,姣好明媚。 顾谶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晚上,他们相识后第一次出去吃饭散步的晚上,女孩也是这样,作怪地跳到前头,要自己去追她的样子。 他在回忆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她的面前。 夏弥转过身,步伐轻盈,“这一次你又没有追过来。” “幼稚。”顾谶只好说。 “我还以为是人多,在校园里有很多顾忌。”夏弥看他一眼。 顾谶没说话。 夏弥问他,“下次你会追上来吧?” 她像是随口一问,本就是不重要的很幼稚的事情。 顾谶伸手把落到她肩上的树叶摘走。 …… 夜。 “我说,你应该否决凯撒的结婚申请。” 钟楼里,守夜人抿了一口烈酒,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投影屏幕上白花花的大腿。正在播放的是巴黎红磨坊酒吧闻名世界的康康舞,通俗地叫大腿舞。 昂热无语道:“我们好像在讨论下一场听证会的应对办法?” “该抹平的我们都抹平了,就连顾谶都被我用百年普洱拿下了,人证物证皆在我的掌控之中,哪还有什么问题?”守夜人耸耸肩,“我早就说过了,校董会那帮年轻人想跟我们老人家玩阴谋,还差的远呢!” 昂热看了眼自己的腕表,“距离下一场听证会只有48小时,龙王复苏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世界,混血家族都在寻找他,试图杀死他,占有他的骨骸。” “野心家们不是赌徒,不会像你一样把成败赌在一刀上,他们制定的计划都是连环杀招。”守夜人语气淡然,目光仍落在屏幕中白花花的大腿上。 “什么意思?” “从你杀死青铜与火之王开始,校董会就已经有意驱逐你了。他们早就在收集不利于你的证据,楚子航只是其中之一。调查团只是他们佯攻的虚招,背后还有更强的杀招。” “这跟凯撒和陈墨瞳的结婚申请有什么关系?”昂热皱眉。 守夜人漫不经心道:“尼伯龙根计划是个危险的计划,为了对抗龙王的复兴而培养最优秀的混血。加图索家族推出来的候选人是凯撒,而在这时候,他申请和陈墨瞳结婚。 优秀的血统相互结合,本来对我们是好事,但如果一切的好事都被一个人占去了,那培养出来的人会超出我们的控制。他会是新一代混血种领袖,将会取代你,或者他和陈墨瞳的后代会取代你,那个后代将无比优秀。” 他猛地扭头看昂热,表情变得猥琐,“别傻了兄弟,谁会把权利拱手让人?就算你是个亡命徒,为了屠龙豁出命都不在乎,可你也要在乎一下我啊,老伙计可是在你下面当了几乎一百年的副校长!你能给我个机会扶正吗?” “……”昂热面无表情。 守夜人见此,摊摊手,“如果凯撒成为尼伯龙根计划的候选人,等于我们承认他是你的继承人,他将在你之后执掌秘党,加上校董会对他的全力支持,无人再能抗衡他。他会是龙族消亡之后的世界之王,就像历史上那个凯撒大帝一样。 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允许我们中出现君主一样的人,这是我支持你的原因之一。论血统,目前只有楚子航能够抗衡恺撒,他们拥有差不多相等的成长空间,我们必须保住他!” 屏幕的光照亮他的侧脸,往日松弛和懒散的线条此刻坚硬如同铁铸。 昂热沉思了许久,“那份报告不止一方有发言权,你、我、诺玛和校董会都有权发言,我们有能力半途狙击吗?” “首先你和我是攻守同盟,至于诺玛,鬼知道那个傻女人会给出什么样的批复。”守夜人挠挠头,“最初校董会把部分权力割给一台电脑,就让我很不能理解,她真有自己的判断吗?” “诺玛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不过屡次重要的时刻,她确实都有自己的判断,不依从校董会,也不依从我。”昂热沉吟道:“总之,她绝不只是个人工智能那么简单。” “那我们就算达成协议了,不如立刻签字画押!”守夜人从屁股底下摸出一份打印文件,同时把一支笔塞到昂热手里。 “什么东西?” “凯撒的结婚申请,我已经批复了。”守夜人一脸坏笑。 昂热低头,申请书的末尾处是鳖爬般的红色钢笔字,谁也看不出那个名字到底是什么,清晰可辨的只有三个字。 --不同意! 33.深夜 “你能否决凯撒的申请吗?随便找点理由,反正你也很会瞎编理由。” 卡塞尔学院图书馆地下五十米,漆黑的服务器和管线中,男人仰靠在电脑椅上,双手枕头。 柔和的光照亮了他满是胡茬的脸,那束光从上方垂直打下来,光束投影出半透明的女孩。 她穿着墨绿色的校服, 素白的蕾丝领巾和白皙的脸几乎分不出界限。 “我可以提供参考意见,不能直接否决。校长和副校长也会给出意见,就算我们三方都否决,校董会也可以强行通过。”eva摇头,“在这件事上,加图索家族能够左右整个校董会,也就是说, 如果他的家族同意这桩婚事, 谁也无法阻拦。” “这就有点头疼了。” “不过既然你说了, 我会在报告上批注反对。” “漂亮,我的女孩就是靠得住!”男人打了个响指。 “上次你找我帮他改成绩,这次又找我帮他批报告,你都快成他的保姆了。”eva歪头看着男人,半边头发垂下,直至脚底。 她促狭地笑着,可笑容又明净如霜雪。 男人耸耸肩,“我想把这桩婚事拖一拖,给路明非一个机会...至少还能争取一下。” “可怜他?”eva摇头,“那又有什么用呢?那个孩子不可能始终在你的庇护下长大。即使你给他一个机会,也得他自己能抓住,他的性格太懦弱了,一个软弱的孩子,归根结底是没用的。” “是啊,他是个软弱的孩子。但是软弱的人才需要帮助,该长大的, 总会长大,该觉醒的,无法阻挡。”男人摇晃着一罐冰可乐,“可总要有人给小家伙一点希望。” eva说:“他不是还有一个朋友吗,顾谶?” “顾谶现在明显心不在焉,可能是因为那个叫夏弥的新生,也可能不是。”男人叹了口气,“路明非那样的废柴,拥有的东西太少,因此一天到晚只想着那几件事,把心里填得满满的。陈墨瞳不是他的什么人,但在他心里占了很大的位置,没有了,就会空出一块,拿什么都填不满。” 沉默了很久,eva伸出虚无的手,抚摸他的头发,“你老啦,以前你不是这么说话的,骄傲得像只野兽。” “失去你之后...”男人伸手握住她的手,或者说只是握住了光和空气,声音很轻,“我也很孤独。” eva忽的抬起头,“有人入侵!” 男人震惊,“你在设计上是不可能被入侵的!” “是因为你啦。”eva叹了口气,“原本你是唯一能真正入侵我的人,但你担心校董会拷贝存储核心中的隐藏文件,就用超级指令关闭了部分功能,甚至禁止白卡持有者的访问,但这样我的防御壁垒就不完整了。” “那条超级指令这么强力?”男人抚额,“入侵者现在在什么位置?” “从循环水系统进入的,目标正在深入冰窖底层。” …… 同一个夜晚,同一片黑暗。 屏幕上蒙蒙荧光照亮了顾谶的脸,平光镜片反射出两行跳动的英文字符。 他沉默了一会儿,放开了意识世界,奇异的信息流被接通了,只是一个忽闪,嗅着一朵红玫瑰的路鸣泽就出现在他的身边。 “我还以为你看不懂呢。”他说道。 “的确没看懂。”顾谶朝笔记本电脑抬抬下巴,屏幕上,是语言的翻译界面。那两行英文是让他放开意识,老朋友要来了。 路鸣泽无奈道:“好吧好吧,不过谁让你离哥哥这么远的,现在我不光要敲门,还得需要钥匙。” 顾谶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那个女孩不太安分,今晚大家都要睡不好觉了。”路鸣泽说。 “what?”顾谶一脸迷惑。 “口音很重。”路鸣泽像个小学英文老师,皱着眉头指点出他的语音错误。 顾谶搓了搓脸,把自己摔到床上,手指一勾,整个人就裹着毯子成了春卷。 “……”路鸣泽。 “她要去抢夺康斯坦丁的龙骨十字。”他不再卖关子。 ‘春卷’钻出颗人见人爱的脑袋,眨眨眼睛。 路鸣泽飘过去,伸手给他把眼镜推上去,束住了额发,露出饱满的额头,然后屈指在嘴里哈气,目光不善。 ‘春卷’瞬间变作蚕蛹,扭着远离他。 “我的人已经在那里等着了。”路鸣泽指了指脚下,“湮没之井。” “鹭鸶跟零?”顾谶正色起来,“她们不是对手。” “不要忘记,我已经跟哥哥做成一次交易了,1/4。”路鸣泽表情玩味,不无暗示地给了他一个确定的眼神。 “梦境影响现实。”顾谶吃了一惊,“你也会出手?” “如果有必要。”路鸣泽呲了呲小白牙。 “带我。”顾谶翻滚,从毯子里一屁股坐起来。 “我以为你不急。”路鸣泽好整以暇道。 顾谶对此回之以白眼。 …… 湮没之井,冰窖的最底层。 神话中说命运三女神就是在这里纺织、拉伸和切断生命线,这里是湮没一切的地方,寂静得像是古老的溶洞,只有无处不在的水声。 青铜铸就的地面,蛇一样互相缠绕的深槽蚀刻其上,槽里流动着青色的水。这些深槽组成的花纹像一株茂盛的藤树,不断地分叉交汇,最后汇入前方那片寂静的湖。 如果从高处看下去,无穷无尽的符号隐现在藤树纠缠的纸条中,组成完美的圆形图腾,包围着一片小小的湖泊。 这里举目不见天空,以金属为大地的空间里,时光像是被封冻一般,一切都被隔绝封闭。 一个强大至极的‘领域’填充了整个空间,引发这个领域的就是地上的金属花纹,而所谓的藤树,就是无与伦比的言灵之阵。 这是炼金术的奇迹,以符号和元素创造出了领域,周流循环。维持这个领域无需生命,因为这是超越了一切宗教法典的神明的特权。 地面上线条细密纠结的地方,是一个个小小的领域,压制着其中躁动的力量,里面陈列着各种藏品。 “垃圾堆。”一道黑影漫步而来,他划开了自己的手腕,粘稠的血滴落深槽。 那些血液竟比铁流般的生青色的水还要沉重,入水就沉底,随着水流蔓延开来。那株茂盛的藤树被染上了一层新的颜色,血的暗红。 这层颜色开始渐渐发亮,斑驳陆离,像是隔着一层暗红色的水晶放射出来的,锐利如箭。水面上冒出了气泡,像是某种激烈的化学反应,这种反应很快把水加热到沸腾,气泡和水花一起跳跃。 言灵之阵被活化了,血色的光有规律地闪灭,像是心脏波动的频率。 34.龙骨十字 黑影低沉的唱诵声控制了整个空间,在这古老而伟大的言灵之下,血光越来越浓郁,金属藤树亮得像是被烧红的金属。 达到极限后,光忽然熄灭,所有深槽在同一瞬间升腾起暗红色的蒸汽,生青色的水被蒸发, 干枯的深槽好似被强酸腐蚀过似的。 炼金领域被摧毁了,那些被封禁的空间重新恢复了自由,一切都透着一股轻松和鲜活。 那些被封印在祭坛上的藏品活了过来,以不同的方式。 黑影指了指那个斑驳的八音盒,“要宏大的曲子,这应该是一场伟大的重逢。” 八音盒怪响了几声, 大约是在调音,记录声音的银质滚筒上, 浮现出新的细小凸起, 然后宏大的进行曲响彻整个空间,古钟轰鸣般庄严。 黑影缓步向前,迈入水池。 在这里,生青色的水和血液做着最后的搏斗,黑影平静地涉水而过,那些沸腾的液体丝毫不能伤害他,他直视前方,就像朝圣的信徒。 水池中央是一座圆形的金属祭坛,他登上祭坛,看着面前的东西,沉默了很久。 那是具男孩的枯骨,泛着沉重的古铜色,像一件用纯铜打造的工艺品。骷髅的眼窟里嵌着晶化的眼球,像一对金色的玻璃珠子。 虽然很像人类的骨骼,但细看却有很大的差别。全身近千块纤细伶仃的骨骼,一些人类身上早已退化掉的骨骼仍能在它上面被找到,有的互相融合,有的组成不曾见于任何教科书的器官。他背后两束细骨像是扇子般打开, 那是他的双翼。 他的双臂伸开抓住了身后展开的翼骨,头颅低垂,脚下保持站立,就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龙骨十字。 黑影抚摸着骷髅,至今仍能看出面前这张已经干枯的脸上流露的、临终的微笑。 “你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他握拳,手腕处的动脉崩开,浓腥的鲜血泄入水池。生青色的水对于炼金领域而言,就像是电解液对于电池,水的循环提供着源源不绝的力量,模拟了世界的循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最后的炼金领域收缩到祭坛周围,血液和生青色的水做着殊死搏斗,水池沸腾,但水的蒸发也消耗着血液,双方势均力敌。 黑影默然片刻,心室心房全力收缩,他控制了自己心脏的搏动,以人类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方式从身体里挤出鲜血。淋漓的血混入水池,随着震耳欲聋的爆响,满池的水向着天空飞溅,组成数十米高的环形水墙! 这是一场逆飞的青色暴雨,最后的炼金领域崩溃了,笼罩在祭坛上的巨大力量忽然弥散,最后一道束缚也被解开,就像是漆黑的天穹被打开投入了神的光辉! 雄浑的进行曲在此刻也达到最强音,仿佛贝多芬的灵魂附体,《欢乐颂》的天国降临。 “站起来,康斯坦丁!”黑影沉声道。 没有人回答他,龙骨十字依然静止,没有流露出任何生命气息。青色的水沫洒在骷髅上,就像一场忽如其来的细雨。 黑影默默凝视良久,“原来你真的死了...” 宏大的进行曲生生停止,至悲至凉的乐音从八音盒弯曲的铜管中溢出,像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又掺杂着巴赫富有宗教感的弥撒音乐。 女高音的咏叹调凄美高亢,以人世间没有的语言咏叹时光翻转如同秋叶,相聚往往短暂而告别常常是永恒,人们所不能承受的哀伤却是世界永恒的法则。 “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梦幻。”兀然的女声以萧瑟的声调,低唱起一首和风的歌,像是拨动蒙着灰尘的木琴。 黑影扭头,不远处的黑暗里站着一道朦胧的身影,曲线玲珑,一对傲人的长腿,有着绝妙的好身材。 “没有打搅你的意思,只是配合一下气氛。”暗处的人轻笑,声音清越,又透着些许嚣张。 黑影转身,他没有听见对方逼近,以他的血统优势不可能察觉不到。那么唯有一种解释,对方一直在那里等他,他的行动早已被对方掌握了。 “酒德麻衣?”他平静道。 “我居然这么有名?”酒德麻衣打了个响指,一束灯光从极高处射下,在金属地面上投射出亮圆的光斑。 她怀抱双手,懒懒散散地站在光束里,一身漆黑的紧身衣,两柄直刀贴着腿侧捆好,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 “我来祭奠一个朋友,你来干什么?”黑影没有表现出丝毫戒备。 “藏着龙骨十字的湮没之井,谁不想进来看看?我们都只是来偷东西的老鼠而已,我是第一只,你是第二只。”酒德麻衣扭头望向侧面的黑暗中,“他是第三只。” 仿佛是为了回答她,黑暗里出现了第三个人的呼吸声。 黑影余光后瞥,“还缺一个人就可以凑齐一桌麻将。” “有的有的,打麻将人够。”他的背后,有人说话,还高高地举起了手。 “幸会哦,诸位。”酒德麻衣拍手,各有一束射灯打在他们身上。 这是大家暴露真面目的一刻,他们都绷紧了身体,杀机如绷紧的琴弦,一触即发! 然后,杀机又无声地消散了...气氛变得有点诡异,因为最后一个家伙,他头上套着个肯德基的纸袋。虽然挺拔的身姿和狮虎般强壮的肌肉是那样具有视觉冲击力,但似有似无的炸鸡味儿真是有点不和谐。 “你能专业一点吗?”酒德麻衣没忍住笑了。 “非要穿正装?”肯德基先生耸了耸肩,“像他一样?” 他指的那个人穿着一身浅灰色的正装,剪裁精细,修身的佛罗伦萨白衬衣,居然还没有忘记银灰色的领巾。 而且坦荡地没有遮住脸,掀起的柔软的额发下,金色和海蓝色的双色瞳格外醒目。 “给大家介绍一下。”肯德基先生说:“这位是调查团的秘书,帕西·加图索先生。” “叫我帕西就好。”帕西说。 “不得不说,作为一个贼你真是彬彬有礼。”酒德麻衣微讽道:“早知道有你这样的人,我就穿晚礼服来了。” “不,这里只有我不是贼。”帕西十分淡然,“这所学院中的一切都属于校董会所有,我被校董会授权监督管理校产,当然不需要鬼鬼祟祟。” “好义正辞严啊。”酒德麻衣撇撇嘴,“可看你鞋子上的泥土,你好像不是从迎宾通道进来的喔,难道是穿越了所谓的‘花园’?” 帕西看了眼自己那双精致的意大利皮鞋,它们被有机污泥裹得严严实实。 “是啊,很难走。”他有些无奈。 “看样子你是游泳进来的,那些鲨鱼没有挡你的路吗?”酒德麻衣转向龙骨旁的黑影。 那居然是个女人,一身纯黑色的作战服,弹性的材质勾勒出令人窒息的漂亮曲线,修长纤细,像鹤一样挺拔。 “它们都睡着了。”夏弥抬眸,淡淡开口。 35.神之领域 冷寂。 酒德麻衣观察一圈,笑吟吟道:“人齐了还不开始么,在座各位都会打麻将吧?” “懂的懂的,吃住上家看紧下家盯死对家。”肯德基先生很笃定地说,一开口就是生活中的老混子了。 他嘴上闲扯,脚下却在缓步后退,全身肌肉隆起, 胳膊上的青筋游走如细蛇。 通常威力越大的言灵领域越小,‘君焰’这种高危的言灵,如果不爆炸,领域直径只有5米。麻将比赛还没开始,肯德基先生就退到了相对安全的位置,这显然是个鸡贼的家伙。 令人不安的空气波动来自帕西,没有人听见他念诵言灵, 但领域已经被激发了。 杀气在此刻弥漫, 敢闯入这里的都是亡命之徒, 龙王骨骸不可能拆了大家分,这没有丝毫合作的可能。 酒德麻衣还是懒洋洋的,刀柄都不摸。 “我说,你的位置看起来是最差的,打麻将应该坐在桌子周围,这样才公平,而你坐在桌子的正中间。”她对龙骨旁的黑影说,“你最容易夺走龙骨,我们岂不是都会攻击你?” “对,她这是要坐庄!”肯德基先生煽风点火。 夏弥根本连看都懒得看他们,带着黑色手套的指摸过康斯坦丁的骨骸,“麻将靠运气,但决定我们这场胜负的是血统。杀戮不是游戏,在握着权与力的人面前,根本没有势均力敌的战斗,你们这样的弱者只能蝼蚁般死去!” “听起来好像要秒杀我们三个似的。”酒德麻衣嘴里说得轻松, 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你唱歌很好,我很喜欢。‘或许是不知梦的缘故, 流离之人追逐幻影。’”夏弥轻声说:“你们这些可悲的,追求幻影的人啊。” 酒德麻衣从来不服输,即便是口舌之争,她想说些什么反击,却没能出口,她脸上还带笑容,但笑容已经凝固--巨大的空间里,兀然回响起丧亡的音乐,乐声里仿佛有朝魂的大钟轰鸣。 藏品中一架两层楼高的管风琴忽然奏响,那是架以炼金机械为内核的杰作,它演奏的是弥撒也是招魂,那是一千一万个死神聚在一起吼叫!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来自黑影的冲击,不是风压也不是高热,而是威严!就像一座山峰在你面前慢慢倾倒,整座山即将压在你身上的感觉。 一层肉眼可见的透明领域,以黑影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那道气幕看起来那么温润,轻柔地覆盖了龙王的骨骸,骨骸甚至没有一丝震动。但金属地面开始龟裂,无数金属屑在领域内缓缓升起,伴随而来的是剧烈的磁化现象,金属屑互相吸附,围绕着她旋转,仿佛持镰的黑袍死神围绕神座飞翔。 言灵·剑御! 五米,十米、二十米...言灵的领域在迅速扩张,酒德麻衣等人凝神以对,毫无疑问,被这个领域笼罩的结局只有死亡。 领域还在继续扩大,气幕平静温和,领域中的空气被忽闪忽灭的电流击穿,电流把悬浮的金属屑烧得通红。 肯德基先生猛地后跃,越过祭坛旁的环形水池,这不是逃走,而是进攻的前奏。 晦涩的语言自他口中吟诵,本已堪称雄伟的身躯再度膨胀,t恤逐渐被撑裂开,他全身的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皮肤表面泛起青铜之色。 (言灵·青铜御座:释放者在短时间里强化自身,甚至达到龙类身躯的强度。) 肯德基先生举起一具花岗岩石棺,朝前方抛去。 这是来自玛雅时代的未知古物,重达三吨,石棺穿透气幕,速度不减,相当于一颗3吨重的炮弹。 夏弥眼皮一抬,石棺陡然静止在她面前,仿佛被看不见的手凌空托住。 她伸出手指,在它前端弹了下。 轻微的裂声在安静的此间格外清晰,一道小小的裂痕出现在石棺上,转眼蔓延到了每个角落。下一秒,石棺便被气幕中旋转的气流吹散了,连同里边那位未知人物的遗骨,都化作了一场纷纷扬扬的灰。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他们都明白自己错了,这不是麻将游戏,而是一场杀戮。 黑影最初的谨慎,只是因为那个强大的炼金领域还在运转,她还受限制,但此刻言灵之阵已经崩溃,她毁掉了那个枷锁。 帕西迅速从怀里抽出一柄老式燧发枪,还有一个黄铜盒子,里面是一枚子弹,弹头是经过雕琢的暗红色晶石。 领域离他已经不远,但他没有后退,而是快速地装填。后退没有任何意义,对方根本是在跟他们玩一个猫抓老鼠的游戏,她绝对有能力阻止这些老鼠逃走。 如果不想死,三只老鼠只能联合起来杀死猫! 贤者之石为弹头的子弹,这是炼金术的极致成就,超越四大元素之上的精神元素。掌握四元素法则的龙王和他们的后裔都无法对这种超越规则的元素下达命令,因此它是无敌的,洞穿一切。 帕西毫不犹豫地抬枪发射,暗红色的子弹毫无阻碍地钻透气幕,命中黑影。 夏弥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后退,但马上就再次站直了。 她的战斗服表面覆盖着一层金属样的东西,是那些凝聚的金属碎屑,随着她动作,暗红色的晶体粉末簌簌滑落。 贤者之石的子弹在她的身体表面碎掉了! “给你这颗子弹的人,没有教你怎么使用吗?”夏弥淡声道:“精神元素一旦被炼制为晶石,也就具有了形体。它的无限制只是对于言灵,但作为一件有形体的东西,如果击打在金属这样坚韧的东西表面,还是会碎裂。” 领域距离酒德麻衣只剩下几米远,她被那巨大的威严震慑,微微战栗。 那个身份未知的女人所释放的言灵就像是死神本身,在它的领域内没有任何东西能存活,没有破绽,也没有逃逸的机会。 熔化的金属碎屑在酒德麻衣面前凝聚为枝杈横生的巨大异形,表面是放射状的铁结晶,宛若死神的巨镰,呼啸着射穿气幕。 (言灵·天地为炉(三昧真火:释放者在自身为中心的领域里,凭空冶制金属并可随意地将其组成新的形态。) 酒德麻衣在它面前像是雏鸟般脆弱,下一秒就要被刺穿心脏,挂在金属荆棘上。 这时,随着一声低叹,一只手从她背后的阴影中伸了出来,握住了巨镰的刃口! 36.血之恩赐 路鸣泽就像机器猫,有着各种奇思妙想和千奇百怪的能力,虽然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过顾谶很喜欢他的‘任意门’。 在湮没之井的炼金领域被破坏的时候,顾谶和路鸣泽就赶到了。当然,并非本体,而是依托‘精神’而离体的意识, 就像志异杂谈小说里说的‘元神出窍’。 顾谶漂浮在宛若溶洞的巨大空间里,看着下方呈‘品’字围攻的阵型,目光落在中心那道高挑修长的身影上。 他在看夏弥,她不知道。 路鸣泽将他带来后就不见了,此刻,在酒德麻衣的背后出现了另一道影子, 他握着红热的金属, 就像是端着一杯红茶般轻松。 于是整道气幕在他面前停止,代表死亡的透明边缘就在脸前。 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影, 身材乏善可陈,好像还穿着睡衣,只能大概判断出是个男人,然后脸上还带着一个机器猫面具。 顾谶指尖蹭了蹭眉毛,无声无息地漂浮到边缘的洞壁旁。 场间诡异地安静下来,在这种环境里看到那张熟练的蓝色胖脸,根本不会让人有想笑的感觉,反而是十倍百倍的森冷。 “权与力?你也信奉权与力吗?”穿睡衣的人看着黑影,“你比他们更懂规矩,但信奉这规则的人也必为这个规则付出代价。” “麻衣,站到我面前来,不必畏惧,更不必惊惶。”他冷漠地下令,“在这里有人有‘青铜御座’为他的屏障而无所畏惧,有人有贤者之石为他的屏障而无所畏惧,这些你都没有,但有我在你背后。” 哪怕只是灵体状态,顾谶也不由为这中二到抠脚趾的发言而头皮一麻。 酒德麻衣站到了睡衣男的面前, 背对着,阻挡在他和死亡的边界之间。 只要那边界再稍微推进,她就会如刚刚那具石棺般被压成粉末,但她已无所畏惧,因为那个男人踏破阴影走了出来。 “明白,您就是我的屏障。”她说。 “不,我不是你的屏障,你是我的武器,最锋利的武器不需要屏障,锋刃就是你的屏障。”睡衣男伸手按在酒德麻衣的脑后,声音低沉而威严,“我赐汝血,以血炼魂;我赐汝剑,逆者皆杀。曰‘天羽羽斩’,曰‘布都御魂’!” 话落,一个平静的领域释放出来,就像是在水中投入一粒小小的石子,但这颗石子激起了滔天巨浪! 酒徳麻衣眼睛闭了闭,再次睁开,熊熊燃烧的金色火焰充斥双瞳。 只是一瞬间,她已经脱胎换骨,和前方黑影同样的、宛如死神般的领域从她的身体里汹涌而出,把逼到面前的死亡界限生生吹散。 她双手拔刀,左手‘天羽羽斩’,右手‘布都御魂’! 肯德基先生和帕西都有些分不清这一刻是真实还是幻觉了。 他们大概知道一些曰本神话,这两柄剑是曰本所谓‘神代时期’三灵剑中的两柄。‘布都御魂’是建御雷神的佩剑,‘天羽羽斩’则是须佐之男斩断上古神兽八岐大蛇的神剑。换而言之,它们根本就不该是真实存在的武器,就像传说中亚瑟王的‘石中剑’。 但现在酒徳麻衣真的从不到两尺的刀鞘里,拔出了流淌着赤红色和熔金色的两柄长剑,天羽羽斩是刀刃长达十拳的长弧刀,而布都御魂则是长达两米的巨型直剑。 “能改写血统的人,往前看尽一切的历史也只有三个。”夏弥第一次失去了冷静,声音因惊悸而嘶哑,“你到底是谁?” 从对方踏出阴影开始,她就一直盯着他看,她比这里的其他人更能觉察对方是多么可怖的存在,或者说,他出现在这里是比那两柄剑更大的悖论! 睡衣男并未回答,只是在一声轻笑中消失了,就像是被水洗掉的一痕墨色。 与此同时,顾谶身后多出了一道小巧的影子,蹑手蹑脚地大概要往他背上跳,只不过某人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一个闪身就躲开了,然后路鸣泽就扑了个空。 “你背背我能怎么样?”路鸣泽忿然,“为了把你带来,我都快累死了。” “刚刚可没看出你有多累。”顾谶说。 “帅么?”路鸣泽笑嘻嘻地问。 “中二到爆。”顾谶深沉道。 路鸣泽表情一僵,“你不懂。” 他们自如对话,却无人发觉,就连夏弥都不能察觉到,因为这是超脱四大君主之外的‘精神’,只有黑白的王才能找到彼此。 下方,死神之镰震动着崩解,金属碎片利刃般射向酒徳麻衣,却无法划破她的皮肤,回弹纷飞之际切断了束发的红绳,娓娓坠落间漆黑如瀑的长发散开,漫漫飞舞。 她轻描淡写地挥出天羽羽斩,姿势是最普通的斩切,没有任何技巧,但死神之镰分崩离析,碎屑被激得逆射。这是无与伦比的力量,就像之前黑影摧毁那具石棺。 她再次挥剑,布都御魂在她身边转出完美的圆弧,以圆弧为界,领域自然而生。灼目的亮紫色电光在领域上流走,发出轰雷般的巨响。 酒徳麻衣双手提着长剑缓步前进,走进了前方象征死亡的领域中,在新生的紫色电光领域表面,两种不同的电流交射,电火闪灭,她的身影都逐渐模糊。 “炼金领域。”帕西低声道。 跟湮没之井中的领域一样,布都御魂激发的也是一个炼金领域。这种领域不用活体,只用炼金制品就能产生,而且无限循环。 但这曾是炼金术士们臆想的奇迹,并不是真实存在的技术。因为产生领域的是言灵,而言灵只能由生命来运用,炼金术再怎么精制元素,把白银炼成黄金,从火山灰中精炼硫磺,得到的都是死物。 炼金领域则不同,要实现这种效果,炼金术师必须用基本的四大元素重组出某种带有‘生命本质’的东西,这种东西是活的,才能释放领域。 但这是窃取神权的行径,是从尘埃中仿造生命的技术,是禁忌之术。 双方越来越接近了,夏弥神色沉凝,作战服裂开,青灰色的鳞片覆盖着她姣好的身躯,鳞片竖起如一片钢铁荆棘。 骨刺穿破皮肤,黑色的骨骼向体表生长,化为骨质的利刃。熔化的金属屑附着上去就开始冷凝,在骨刃表面析出金属的结晶,宛若镀上了一层冷色的光辉。 而同样的变化也出现在酒德麻衣身上。 这是逐渐龙化的现象。 “你会帮她吗?”路鸣泽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顾谶静静看着正面对冲,如流星般陡然碰撞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她不需要我的帮助。”他低声说:“连我自己都是不完整的...” 37.替身 酒德麻衣手中的双剑轰鸣起来,振奋激昂,而夏弥手中也凝结出一柄长刀,两人宛若流星般撞击,无穷无尽的光与热、雷与火四散飞溅,她们交击的巨响,好像是世界毁灭的丧钟! 地面震动, 空中高处有碎裂的混凝土结构砸落四周,只是第一次冲击就把湮没之井的出口给毁了。 那是如同狂龙的搏杀,闪电般的碰撞,两道身影掠出残影,发光发热,在烈火中摧毁着一切! 而帕西跟肯德基先生在双方开始对冲, 湮没之井开始崩塌的时候,就极有默契地跑路了。 他们两人在‘湮没之井’的出口相遇,二人逃窜之快,就像是被虎狼群追逐的野狗。 整个空间都在震动,且越来越剧烈,火光和电光飞射,狂风和碎石四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用力去拍那唯一一部逃生电梯的按钮,现在是他们的唯一机会。 “幸会啊。”肯德基先生对帕西说。 帕西楞了一下,也点头,“幸会。” 肯德基先生一直在盯着电梯下降,“没想到第一次见就遇见这种事,本来该好好聊聊的。” “这时候看见你,感觉才是看见了同类。”帕西少有地感慨。 “对啊,简直想交换名片。”肯德基先生很难不认同。 电梯门终于打开了,刚才还在聊天的两个人马上如野狗一样往里钻。 但上方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异响,在鬼神般的冲击之下,百米厚的钢筋混凝土结构裂开了! 巨大的预制混凝土块沿着平整的切面缓缓下坠,肯德基先生全身肌肉爆发,双臂发力把它推在一旁。在电梯门就要关闭刹那, 帕西略一犹豫,一把黑色的带鞘猎刀自袖中滑出, 撑住了电梯门。 这为肯德基先生争取了几秒钟,他像只敏捷的黑猩猩,怪叫着从猎刀上方翻入电梯。 帕西收回猎刀,电梯门立刻封闭,忽如其来的上升加速度让两人一齐跌坐在地板上。升到半途,下方又一次强烈的巨震,电梯像地震中的鸟笼那样摇晃,半边地板被震塌,露出钢骨支架。 两个人敏捷地跃起,双手抓住电梯顶,心有余悸地看向下方漆黑的电梯井,几秒钟之后,烈焰填满了那个幽深细长的黑色空间,无处逃逸的高热气流卷着火焰上升,就像是暴怒的火龙,扑面而来的热风刀一般割面。 远处高空,看着一路狼狈逃窜的两人,路鸣泽啧啧有声,“可怜的小虫子。” 说着,他看向顾谶,“那个为了‘昆古尼尔’而准备的替身,我可以替你救下他喔,不过你得求我。” 顾谶瞥他一眼,吐出两个字,“不要。” 路鸣泽耸耸肩。 浓烟烈火丝毫不能阻止两人的视线,在灵体状态下的两人,目光穿透了厚重的混凝土层,那里,帕西伸手抓住了肯德基先生的肩膀,口中呢喃,神秘的领域瞬间笼罩了两个人。 言灵·无尘之地! 不被许可的一切东西都被这个领域排斥,包括高温。烈焰穿透电梯往上升去,一切可燃烧的东西都被焚毁,好在电梯是最老式的机械重锤结构,最后只剩下被烧得漆黑的金属框架,带着他们继续上升。 膨胀的高温火流最后冲破了顶部的混凝土结构,在夜空中化为夭矫的龙形,一闪而灭。 “可惜。”路鸣泽摇头,仿佛是在说刚刚根本没可能的交易。 顾谶垂眸,手持双剑的酒德麻衣体表已经出现了淡淡的红色蒸汽,那是燃烧的血,在细密的龙鳞中渗出,然后被高温蒸发。 毕竟是被临时提升的血统,远没办法跟纯血的龙族相比,更何况她此时面对的是最擅长力量的大地与山之王,即便不是完整形态。 “你才是要救下她。”顾谶说道:“不然你的胳膊就被斩断了。” “开玩笑么,只是一把武器而已,你觉得我会在乎?”路鸣泽态度很是不屑。 顾谶浅然一笑。 路鸣泽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已经出现疲态,在夏弥斩击之下节节后退的酒德麻衣,最后再看一眼顾谶。 顾谶想了想,摘下眼镜,“我是近视,这样就看不清了。” “……”路鸣泽冷冷瞪他一眼。 少顷,急促喘息的酒德麻衣双瞳金光大亮,用力格开劈来的刀剑,在‘金刚界’的护持下,纵身跃入崩塌而起的尘幕中,几个起落便快速朝入口奔去。 (言灵·金刚界:‘冥照’的进阶,施加守护的结界) 巨石不断坠落,四周的崩塌在加快,夏弥沉默半晌,也离开了。 路鸣泽朝顾谶微笑,十分得体又标准地行了个绅士礼,“下次再见。” 顾谶还打算挥手道别,结果小气的家伙就泡沫般消失了,他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只好悻悻然动了动手指。 …… 外部,卡塞尔学院。 电梯到顶,整个校园无处不是红光闪动,警铃声刺耳得像是大群的火烈鸟在垂死之际哀鸣。 大地震动,埋设在地里的水管炸裂,高压水柱喷涌如泉,建筑物外包裹的花岗岩层层剥落,英灵殿顶部的雄鸡塑像轰然倒塌。 一切就像写在预言书中的末日,在末日面前每个人都渺小得像是尘埃。 烈焰击穿地面之后从英灵殿前的井中喷出,那是学院的奠基之井,在还没有自来水的时代,师生们在这里钻出了第一眼泉。在探照灯的徘徊扫视中,两道黑影从井口里跳出来,老鼠般向不同的方向奔逃,连道别都没来得及。 床上,四仰八叉的顾谶倏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灰蒙,一抹嘴,全是天花板上震下来的砂砾。 屋子里也乱七八糟,墙体跟地板大片龟裂,本就不多的家具东倒西歪,唯一还好点的只有他身子底下这张床。 他走到窗边朝外看,好几栋熟悉的楼已经成了废墟,滚滚的尘幕还未散去,不远处还有穿着睡衣的人从摇摇欲坠的楼里往下跳。 英灵殿已经无了,巨大的雄鸡雕像砸进了‘奠基之井’的井口,只露出一个撅起的鸡屁股,而在那剧烈爆炸的席卷之下,井口方圆百米更是一片漆黑。 教员教授们大声指挥着,学生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一起,明显都很茫然。 顾谶看了会儿,拉上窗帘,去了洗手间。 先洗个澡,然后睡觉。 …… 38.废墟 卡塞尔学院在一场忽如其来的震动中摇摇欲坠的时候,相隔十个时区,中国bj,地震局发布了一场2.1级低烈度地震的消息。 某个安静的、仿佛被灰尘和时光封印了几十年的地铁站打开了它的门。 一个因嫉妒而掩不住好奇的人,步入了这场注定改变数人命运的游戏之中。 …… 次日。 路明非觉得眼前一片明亮,身上也暖暖的,又是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 他从宿醉里醒来, 浑身酒味,光着身子只搭了条被单。宿醉之后脑袋重得像块石头,不过呼吸一口新鲜空气还是让人心情舒畅,他把眼睛眯开一条缝,嘴里嘟囔,“废柴兄,几点了?你又没拉窗帘?” “这么大太阳, 大概是中午了吧?起来吃午饭!”上铺的芬格尔说。 木质双层床‘吱呀吱呀’地摇晃起来, 好像是败狗起床了, 正准备爬下来。 “喔喔喔!”芬格尔忽然尖叫起来。 “鬼叫什么呢?以为自己是公鸡啊?”路明非双手一撑坐了起来,伸了个懒腰。 然后... “喔喔喔喔!”他眼睛一下瞪圆了。 “叫起来跟母鸡似的,还说我...”芬格尔喃喃道。 而懒腰伸了一半,僵在床上的路明非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双层床插在一堆废墟里,还有一条床腿断了,一块碎裂的混凝土取代了它的位置,竟恰好维持住了这张床的平衡,因此他们睡得还算安逸。 一面红色十字的大旗插在废墟中央,旁边扎起了几十顶白色帐篷,阵容庞大且秩序严谨的医生护士们正在帐篷里给受伤的学生们做体检。 偶尔有几支血压计爆裂,因为有些混血种的血压远远高于正常人类,除此之外一切平静。 厨师们在废墟边把餐车排列起来,开始供应早餐,慕尼黑烤白肠和葱烤面包的香味随风飘来。医疗点和早餐供应点前各有一条长队,他们的大床恰好被夹在两列队伍之间。 而某道身影,正靠在他们床头喝咖啡,手里还拿着一夹心面包。 “老顾, 这什么情况?”芬格尔伸手就来抓面包。 顾谶见他压根儿没洗手的意思,索性直接把面包送他了,况且,什么情况你心里没数儿? “就昨晚地震了。”他喝了口咖啡。 “还提供咖啡吗?”芬格尔眼睛乱瞄。 “速溶的。”顾谶耸肩。 “那算了,我现在只喝手磨咖啡。”芬格尔连连摆手,很人上人。 这时候,已经有人注意到他们了,比如狮心会的副会长兰斯洛特就遥遥招手,道了声‘早’。 夏弥端着一杯牛奶麦片走过来,笑眯眯地说:“我们都以为你们会睡到中午呢。” 这时候,排队中的凯撒顺手拿起床头的酒瓶,看了眼酒标,顿时不屑摇头,“就喝这种餐酒?不觉得涩吗?” “在这种灾难面前都能睡得这么死,我真的想邀请你们参加一些心理方面的测试。”也在排队的的心理学教员富山雅史很严肃。 顾谶看他一眼,“收费的?” “那必然。”富山雅史严肃化成笑容。 路明非和芬格尔俩人只能默默地裹紧床单,面无表情地盯着虽然排队但同样围观的众人,滴溜溜的眼珠里表达‘我很好’、‘不必担心我们’、‘别看,快排你们的队’等诸多复杂心情。 芬格尔嘴里还在往外掉面包渣。 好好的两兄弟喝了顿劣质的红酒,谈了谈人生说了说理想,也没说或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怎么醒来就天翻地覆了? 俩人心虚地相视,又不约而同地看了眼手插裤兜昂首挺胸的凯撒,他们昨晚探讨的人生和理想,多半跟这大金毛的女朋友有关... 夏弥盯着两人看了片刻,心下已经了然,她嘬了口牛奶麦片,一句话也不说。 顾谶说道:“昨晚冰窖发生了意外,事故原因还没有查明,不过学院公布说可能是地震。” 富山雅史补充:“有几个人受伤,没有死亡,你们运气真的不错。” 路明非和芬格尔都挠头,露出‘哦,原来是这么一回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的表情。 “那个...”路明非低咳一声,小声说:“能帮我弄身衣服来吗?” “还有我还有我。”芬格尔连忙道:“我想吃烤白肠,然后要一大扎橙汁儿。” 顾谶撇嘴,“豆汁儿可以吗?”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路明非抓起床头的酒瓶扔向上铺,“喂!能有点尊严吗?” “在饥饿的时候就没有尊严可讲!”芬格尔义正词严。 夏弥伸出葱白的手指,指向被他们忽视的床沿,那里有两件印着草莓图案的连体睡衣。 “这是顾教员顺手从某个晾衣杆上拿的。” “为什么要拿这种?”路明非懵了。 “可能是某人的特殊嗜好吧。”夏弥笑呵呵的。 “是因为刚好看到废墟里有这么两件。”顾谶认真解释。 “会被原主看到,当做变态吗?”路明非虽然这么说着,但手指已经很诚实地去勾了。 “快给我递上来!”芬格尔大叫。 顾谶跟夏弥同步抚额,心想这俩活宝会不会因为睡衣的尺码而打起来。 那边,黄色的隔离带把‘湮没之井’的井口彻底围绕了起来,一群穿着白色实验服的人围着井口架起了各种奇形怪状的设备。有些像是高音喇叭,有些像是射电天线,有些则是绵密的金属网,还有些沉重古老的青铜器皿,被按照某种规则安放在井口的不同方向。 最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个家伙正在井口宰杀活鸡准备往井里扔... 世界上能以这样科学实验的严谨态度,行这种怪力乱神之事的团队,只有一个--卡塞尔学院装备部。 而连装备部这样隐藏的秘密机关都马力全开,谁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场地震。出这个公告的人显然是在睁着眼说瞎话,不过在副校长主政的这段时间里,不睁眼说瞎话的校务公告还真少。 井口旁扣着两根金属绳索,绳索向着井底延伸,显然有人已经下去了。 …… 冰窖,湮没之井。 电梯沉入海水中,水体不再是熟悉的碧蓝色,而是污浊的红色。 槌头鲨、海龟、蓝鳍金枪鱼的尸体飘浮在玻璃罩外,它们都从中间断成了两截,断口光滑,就像是被一柄极长的利刃一挥两断。脏器从躯壳里流出,整个消化道像是异形的海蛇般飘浮在水中,简直是地狱般的景象。 “我的鱼缸!”昂热声音嘶哑,眼角抽动。 “我就跟你说嘛,一定要冷静,要怀着宠辱不惊的心态来看问题。”守夜人拍着老友的肩膀,“你在废墟里四处转悠,尖叫‘啊!我的电视!’‘啊!我的名画!’有什么意义呢?徒增烦恼而已。” 他一脸深沉,像个学者,“你应该在废墟里找点还能用的东西,这些就是惊喜啊,比如你忽然找到了你小时候和邻居小女孩一起收集的贝壳。这时候,你开心地笑了...” 39.遗忘 “别把我的智商拉到跟你一样低的地步!” 昂热压抑着愤怒,“神经病总是把别人也搞成神经病然后战胜他,因为在神经病的领域他们经验丰富。” “淡定,淡定。”守夜人显然不是安慰他,下一句便接上了,“现在先别急,还有更糟糕的。” 的确, 当开阔的岩洞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们看到了成片倒伏的珍贵林木,几棵直立着的树还在熊熊燃烧。原本如茵的绿草和灌木更是被彻底翻烂了,地面上深入泥层的黑色痕迹纵横交错,每道痕迹都有宽近百米长,就像被燃烧的巨犁翻了一遍。 最具冲击力的,无疑是那座黑色砾岩建造的金字塔,此刻被轰塌了一小半。 昂热阴沉着脸,终于到达了湮没之井的底部, 潮水般的喧嚣登时涌来。 没有炼金领域之后,那堆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神头鬼脸的东西好像正在开一场狂欢派对,炼金八音盒在兴冲冲地演奏,波斯风格的铜盒子间歇地喷吐熊熊烈焰,一个表面镀银的骷髅头骨正冲着他们张嘴大笑,保存完好的牙齿‘咔咔’地扣合着。 昂热的心情坏到了极点,一脚把它踢飞。这一脚显然有十几年的苦功,当年他在剑桥曾经是足球队的主力后卫之一。 守夜人惊叫一声,鱼跃而出。虽然已经长出了肚腩,但他居然以橄榄球运动员扑球的高难度动作,凌空接住了那个大笑的骷髅头。 “别拿藏品出气。”他小心翼翼地把骷髅放在一旁,“来看来看,还是有惊喜的。” 他领着昂热走上中央的金属祭坛,这里是破坏最严重的区域。 坚硬的青铜地表彻底龟裂,熔化后又冷凝的金属渣滓散落满地,地面上纵横切出了无数道狰狞的痕迹, 走在这个祭坛上难免觉得它随时会粉化。 守夜人变魔术似的揭开黑色的蒙布,眉飞色舞, “开心不开心,意外不意外?虽然其他东西都完了,可你最宝贝的龙骨还在喔!” 古铜色的龙骨静静地站在那里,完好无损,呈十字状的骨骸,充满殉道者的神圣意味。只不过,被人在脑门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昂热惊呆了,老实说,在下到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准备好接受龙骨被盗的结局了。 这是全世界混血种都觊觎的圣物,就像信教的贼潜入大教堂,看见了刺死耶稣的朗基努斯之枪,没有理由不顺走,即便他最初来的目的不是这玩意儿。中国有句古话,叫‘搂草打兔子’... 何况,如果不是为了龙骨,谁会冒那么大的险花那么大的精力潜入湮没之井? 昂热摘下那张便签纸,便签纸上是懒散潦草的字体。 --建议贵校加强安保力量,下次再有人潜进来偷它,我可未必恰好在场呦。 没有落款。 “就是说有人帮你保住了你的藏品。”守夜人拍了拍沉思中老友的肩膀,“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他指了指已经彻底干涸的水池,“这是世界上第二大的以汞溶液为驱动力的炼金领域,我在这里面至少注入了1200吨汞溶液,但好像有什么剧烈的高温把它们全部蒸发掉了。” 昂热一愣,“我以为我们这个就是第一大了。” “第一大的那个还没有挖出来,是中国第一位皇帝秦始皇的陵墓。”守夜人说道:“要想瞬间摧毁我设置的炼金领域,需要接近初代种的实力。毫无疑问,侵入者中有初代种,但他居然被人阻止了,也就是说,有另外一个接近初代种的人存在。” 他表情严肃起来,“也许,我们很难称之为‘人’。因为很少有混血种能逼近初代种,把冰窖损坏得那么严重,昨夜这里可能是两个龙类在战斗。” 昂热沉吟道:“有龙类苏醒,而且不止一个,并且能力逼近初代种,即使帮助我们的那个,也不能确定他是敌是友,对吗?” 守夜人摊摊手,“按照你的逻辑,所有龙类,都是我们的敌人。” 昂热缓缓点头。 “别想这么多了,龙骨我会转移到新的仓库中保管。我们现在要应付的首要难题,还是调查组。”守夜人说道:“他们今早下发了通知,虽然有意外发生,但听证还是会按原计划举行。他们真的是急不可耐地要扳倒你啊,老伙计。” …… 1992年的bj,赵孟华瘫软在地铁的座椅上。 他摸出手机,眼前一阵阵发黑,昨天晚上他忘记给手机充电,电量耗尽,自动关机了。 这个要命的时候,赵孟华脑海里忽然闪过陈雯雯的身影。她太敏感,总是要求他时刻保持手机畅通,这样她总能找到他。每晚临睡前,陈雯雯都会发短信说‘晚安,记得把电充上。’ 你跟一个人分手,也是跟和她相关的一切告别。 你再也不去她最喜欢的那个饭馆吃东西;关掉两人一起开的博客主页;曾有一部电影的一个桥段让她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在你肩上蹭来蹭去,以后再看到这桥段时你会下意识地扭头闪开,并把肩膀收起来。 当然你也不再等着她那些小敏感的短信,‘你在哪里?’、‘我做梦了。’、‘天黑得好快,你在干什么?’等等。 其实这都算不了什么,会有更漂亮的女孩陪你去更好吃的馆子吃饭;你改混微博认识了每天都放低胸靓照的自拍达人;世上永远都会有新的午夜电影让各种各样多愁善感的妞儿用眼泪擦洗你的衬衣。 你仍然会过得饱满充实,过去的一切就这样过去了,只是偶尔才会想起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却已经变得朦胧。 赵孟华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忽然想起关机后电池总会自己蓄一点点电,再开机还能坚持几分钟。 他用颤抖的手按下开机键,智能手机的启动时间长的叫人心惊胆战,信号很微弱,而列车过站只有区区十几秒钟,他必须抓紧时间拨号,电池可能只能撑这一站! 赵孟华手指停在拨号界面,整个人傻了。 他的手机坏了,联系人名单调不出来,而他脑海里空空如也。他不记得爹妈的电话,不记得那些兄弟的,也不记得柳淼淼的,赵大少爷从不留心这些小事。 他唯一记得的是那些紧急拨号,可这时候管用吗? 只有十几秒,必须打给一个会相信他的人,没有原则地相信他的人! 赵孟华忽然愣住了,他记起了一个号码,记得的原因是她曾逼着他一遍遍地背,背不下来就不能搂着她的腰继续在路灯下散步。 她的理由是,这样无论他是丢了手机还是跋涉在手机信号覆盖不到的荒野里,都能凭着这个号码找到她。 “看,只要记着11个数字就能找到一个人,一辈子都能找到。因为我不会换号,也不会关机。” 很天真,很幼稚,她说的那种情况人一辈子恐怕都不会发生一次,可现在的确发生了。那个记忆中的女孩笑着说过的话,穿过空无一人的黑暗,从过去而来。 那串没有规律的数字随着赵孟华嘴唇的翕动一一蹦出,他木然地按着手机屏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电话接通了,对面一片安静,只有隐隐约约的呼吸声。 “雯雯,救我...”话一出口,赵孟华的眼泪鼻涕就哗哗地流。 他的气息就像是即将冻死的人,在寒夜深处吐出微弱颤抖的白汽。 40.听证会 卡塞尔学院,英灵殿会议厅。 窗外,雄鸡雕塑还倒插在‘奠基之井’里,鸡屁股冲上,像是一只放在盘子里等待被享用的烤鸡。 废墟还没有来得及清扫干净,听证会就如期召开了,这是当前学院里最大的事--百年来第一次, 校长被弹劾。 接受审判的是楚子航,但谁都知道他是昂热的替身。 楚子航站在会议厅中央的方形木栏中,面无表情,向着陪审团的成员们点头致意。 陪审团由院系主任和终身教授组成,一色黑衣,正陆续在会议厅正前方就坐。 他们老得就像是从坟墓里挖出来的, 神色凝重,举止各异。有些人抽着烟斗, 有些人大口嚼着切成段的西芹, 而有人则双目炯炯地吹着泡泡糖,不时会‘啵’得一声炸开个泡泡。 总之,是以各种属于他们那个年代且过时的博眼球方式,无声地表达他们还没有那么老,还没有跟时代脱轨。 作为教员且必然是今日出场的有力人证,顾谶穿着一身熨帖整洁的休闲西装,默默坐在听众席的最前沿。 侧方是以安德鲁为首的调查团全体,这个像发面团子一样的家伙盯着对面的守夜人,双目炯炯,他发誓要报被愚弄之仇,那微胖白皙的脸都有些抽动。 “安德鲁老弟你还好吗?脸上肉都抽抽啊。”守夜人嬉皮笑脸,隔空招呼,“没病吧?” 安德鲁再一次被这个老混蛋涮了,不知道如何反击,只能强硬地扭过头去。 “跟我玩。”守夜人鼻子里哼哼,“年轻人。” 这时,被遴选出来的学生代表们也开始入席了。 狮心会拿下了一半的席位, 他们全体穿着连夜赶制出的深红色校服, 佩戴白色饰巾,整齐得好似一支军队。 另一半席位被学生会拿下,他们选择了黑色校服。凯撒最得意的蕾丝白裙少女团以黑色蕾丝长裙出场,看着像是要给竞争对手送葬。 没有座位的新闻部狗仔们躬身弯腰占据了会场四周的过道,敏锐地察觉到社团领袖们的女人都没有出现,无论是诺诺还是苏茜。 不过还是有人以美貌镇场的。 作为新生中最强校花候选人的夏弥,一身白衬衫和白色校服裙,坦然坐在了狮心会那一侧,像一朵恬静的百合花。 她的身旁则是一群花痴的新生男女,皆是同仇敌忾地瞪着对面的安德鲁,这不禁让发面团子有些气结... 最后登场的重磅人物是路明非,全校唯一的s级学生,这小子缩着头,闷声凑到了顾教员身边,不过刚好是在狮心会那一侧。大家也能理解,毕竟他在中国的行动中受了楚子航很多关照。 上首,终身教授里最具威严的‘数学界的所罗门王’布莱尔·比特纳敲了敲木槌,全场肃静。 “我宣布听证会正式开始。” 他庄严地说:“校董会调查团和学院的管理团队在a级学生楚子航的血统问题上各执一词,我们不得不举行这场听证会,给大家一个公开讨论的机会。 在事前提供的资料中,调查团严厉谴责校方的失职,而校方指这种谴责是‘青蛙坐在井里仰望天空般的胡扯’,这是我原文转述了副校长的话,很遗憾,这个句子我没有理解得很清楚。” “坐井观天。”守夜人铿锵有力地纠正,“这是一个中文成语,意思是说青蛙或者癞蛤蟆之类的东西,坐在井底仰望天空,说‘啊,天就只有那么点儿大啊,还不如我这井大呢。’引申为某些人眼界太小,太过自负,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大放厥词,满嘴扯淡。” “真是形象的修辞方式。”所罗门王点点头,他钟爱修辞学。 安德鲁后槽牙咬得咯嘣响,他的愤怒简直能够轰飞英灵殿的屋顶,狮心会的学生们适时发出嗤笑声。 “那么现在,请双方列举证据。”所罗门王说道:“你们可以争论,但是最后的判断权在我们这里。” 随着他再次落槌,安德鲁噌得站起,“校董会对学院管理团队的质疑,有充分的证据支持!” 他昂首挺胸地目视前方的敌人们,“在过去的十年里,自由风气遍布校园,各委员会都无法有效地监管和引导学生。过轻的课业压力、不负责任的‘自由一日’、随意的血统评级,更夸张的是执行部已经彻底演变成了一个暴力部门!” 他猛地把一叠资料摔在桌上。 听众席上,执行部负责人冯·施耐德以嘶哑冷漠的声调反击,“没有演变,是校董会对我们的过去不够了解,执行部一直都是暴力部门!” 执行部的精英们顿时掌声如雷。 “肃静!”所罗门王敲了敲木槌,“最重要的是资料公布,而不是争吵!” 安德鲁冷哼一声,“校董会要公布的第一份资料,就是楚子航在执行部的档案!” 又一份文件被用力摔在桌上。 顾谶抽出张纸巾,撕下两片捏成小球塞进了耳朵。 离他不远,坐得比他高的夏弥正好能看清他的一举一动,见此摇头失笑。 “有理不在声高嘛。”守夜人摆摆手,“楚子航那是个好孩子啊,品学兼优,成绩优秀,连续两年被评为三好学生。最近一次还是你给颁发的,你忘啦?” 听众席上一阵哄笑。 安德鲁显然也想起了前不久自己照着这家伙的草稿,对楚子航的一通夸赞,这是自己的大意。 他大手一挥,“那谈谈开普敦棒球场的倒塌,几万人围观了‘君焰’,而这一切根本没有在任务报告里提及,你们在掩盖什么?” “报告上有提到的。”守夜人打了个响指,“念!” 身后,忠诚的走狗芬格尔摊开文件,抑扬顿挫道:“备注,执行过程中引发了小规模骚乱,造成了几起轻伤和着火,火焰旋即被开普敦消防局扑灭,未有蔓延。楚子航记过一次,扣罚一个月的奖学金。” “看看,我们对学生的管理,很严格嘛!说得清清楚楚!”守夜人义正词严。 “小规模骚乱?是数万人围观开普敦棒球场的倒塌!数百人被烧伤!”安德鲁怒喝,“这件事被开普敦电视公布给几百万观众,当时的视频资料已经呈给陪审团,怎么解释?” 守夜人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又打了一个响指,“放视频!” 电视节目投影在了大屏幕上,右上角有开普敦电视台的logo,记者正在采访一个满脸诚恳的老黑人,他向记者展示了自己胳膊上烧伤的疤痕。 “对于至今没有得到合理解释的棒球场事件,您有什么能回忆起来的吗?”记者问。 “我看到了肇事者!”对着镜头,老黑人无比肯定地点头。 “能描述一下他的形貌吗?” “红蓝两色的服装搭配,紧身衣加斗篷,看起来活像一个异类潮流的疯子。他的眼睛能够喷火,被他盯着看的女人,衣服都会被烧光!”老黑人满脸‘我看得很清楚,确凿无疑’的表情。 镜头切换,嘻哈风格装扮的年轻人信誓旦旦道:“毫无疑问是个美国人,方脸。” 现场的保安表情夸张,“我看到他举起一辆悍马投掷,不知道是在跟什么人搏斗。” 镜头切回,记者认真脸:“坚持调查棒球场倒塌事件的几个月来,我们意外地发现,目击证人的描述不约而同地指向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人物...” 画面定格,某著名外星人的大幅写真占据了整个屏幕。 --蓝色的紧身衣,外穿的红色内裤,还有鲜艳的红色斗篷,以及额前那缕风情万种的小卷毛... 会场里的众人集体沉默了。 41.蔚蓝色 看着屏幕中定格的风骚身影,安德鲁的眼睛几乎突出眼眶。 “你的意思是,这是超人做的?!” 听众席上一片窃窃之声,他们想到了新闻部的狗仔可能会搞事情,没想到会这么离谱。 守夜人耸耸肩,一脸无辜,“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是开普敦电视台说的。” “够了!我已经忍你们很久了!”安德鲁双拳狠狠地捶在桌面上,“不要把我当傻瓜,如果你们要骗我,至少编一点可信的理由!” “我们没有骗你啊。”守夜人无奈摇头,“我只是放电视节目给你看而已,世界如此美好, 你却如此暴躁。” “那斯德哥尔摩的事件呢?楚子航把罪犯吊死在市政厅上了!” “一个连环杀人犯,而且是个死侍, 吊死是很正常的嘛,也算死得其所。” “但楚子航在执行过程中,显然处在失控的边缘,存在危险的杀戮倾向!这是血统造成的,却被从报告里抹掉了。”安德鲁冷笑,“这你们怎么解释?” “关于这件事,不妨来看看警方最近找到的几个证人。”守夜人微笑。 安德鲁看到他的笑容,心底忽然咯噔了一下。 大屏幕上画面切换。 “毫无疑问是蜘蛛侠干的,你看那把人吊起来的手法,是他的手笔,我认得出来。”反戴棒球帽,满脸雀斑的小伙子很笃定,仿佛他是彼得·帕克很要好的小伙伴一样。 “一个人影很快爬上市政厅,双手双脚,垂直地往上爬,速度嗖嗖哒。”另一名目击者操一口纯正流利的中文,下面字幕说明他是一名中国游客。 会场内的诸人不禁捂脸,芬格尔一脸得意, 悄悄冲大伙抱拳以示谦逊。大概就是歌词里说的‘习惯了后发制人,赢了还说承让’。 在安德鲁阴沉的表情中,守夜人按了下遥控器,“我知道你还要问我芝加哥汉考克大厦的事。” 屏幕里,一个喝的烂醉的女郎两腿叉开,妖娆且不雅地坐在酒吧凳上,“我看见他了,他向我抛了个媚眼,他很英俊,性感。他开一辆奥迪tt走的,没错,钢铁侠,就是他,那张脸全世界都认识。” 她眯着眼睛,露出个挑逗又神往的眼神,“我想如果不是要赶时间,他会留下来跟我喝一杯。” 镜头一转,咖啡馆的店员摆出钢铁侠的招牌姿势,“双手冲击光束,胸口单束光炮,就这么发射的,一次轰塌了三层楼的墙壁!” 他信誓旦旦地朝着镜头,就像在对眼下会场里的所有人说:“相信我,他是最强的,因为钢铁侠能不断自我强化!那些靠基因的超级英雄都不如他,是他干的,我亲眼看见的!” 记者适时道:“然后呢?” “然后?他当然是飞走了!”店员鄙视道:“你了解钢铁侠么?他会飞的,有必要开奥迪走吗?” 场间又一次沉默了,大家相视,这已经不是离谱了,简直是离离原上谱。 芬格尔悄悄冲手下的小弟们使了个眼色,那些猫腰在过道上的狗仔们立马从屁兜里掏出名片,就近给大伙儿分发,着重是学生会那边的人。 因为谁都知道加图索少爷财大气粗,倍儿好面子,这一次被狮心会得意了,下一次肯定是要光顾的。 守夜人轻咳一声,潇洒转身,面带笑容,“看了这些新闻,我亲爱的同事们,伟大的科学家们,睿智的神学家们,各位亲爱的同学们,我们能相信这些是超人、钢铁侠或者蜘蛛人做的吗?” 说着,他完全不给众人思考或开口的机会,以比安德鲁摔资料还大的力气猛拍桌子,“显然不能!公众媒体能够当作证据吗?大多时候他们都在放屁!为了新闻效应,甚至可以不惜捏造啊!” 老家伙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执行部的报告,却采信公众媒体呢?作为卡塞尔学院的副校长,这么多年来,我兢兢业业,要求执行部秉持求实求是的风气,努力做人,认真做事。朋友们呐,永永远远擦亮眼...” 芬格尔挥起了双臂,大有招呼大伙儿一起舞动的意思,不过他嗓子眼儿里的那声‘嘿’在触及到陪审团的那些‘老梆菜’的脸色后,怂了一下,变成了鼓掌。 狮心会的全体代表跟着起立鼓掌,旁听教授以冯·施耐德带头,同样全体起立鼓掌。 调查团全都像被雷劈了一样,他们猜到了这群人下限很低,却没猜到他们根本就没有下限! 陪审团成员们互相递着眼神,老科学家和老神学家们很多年没有离开校园了,对于外面的发展并不太了解。 他们中有些人看过《超人》或者《蜘蛛侠》的漫画,甚至是这类漫画的粉丝。但是很显然,这种超级英雄不可能出现在现实世界。所以如此推论,的确就像副校长说的那样,新闻媒体在这几十年间已经堕落了,完全不可信赖了。 因此,调查团提交的证据很难让人信服,终身教授们小声交流一番,都点了点头。 “不愧是败狗师兄啊。”路明非小声说:“红酒跟牛排没白吃,还是有点儿用处的。” 这时,会议厅厚重的大门‘嘎’的一声开了,一线阳光投入阴霾。 在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里,穿着一身深红色校服裙的诺诺昂首走了进来。她酒红色的长发用白色的丝绸发带束起,耳边四叶草坠子随着走动微微摇晃,银光四射。 她从光里走来,漂亮的眼角眉梢满是睥睨的神情。 “上次没给我让位子,这次能不能绅士一回?”诺诺看向顾谶。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顾谶想起来了,是同她坐公交车的那次,在那座南方的小城里。 路明非已经很狗腿地朝旁边挤了挤,在他跟顾谶中间留出了一个空位。 而听众席上却一片哗然,学生会会长的女友姗姗来迟,穿的还是狮心会的深红色校服,毫不掩饰地坐在了狮心会那边? 凯撒像是没看到,头都没回,照旧一脸投入地戴着抗噪耳机听音乐。 夏弥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看着那边肩膀贴肩膀的两人,舔了舔后槽牙。 诺诺似有所觉,回头朝这边望了眼。 她看到那个极漂亮的新生绽颜,露出甜甜的笑容,无害又温驯,像一只在怀里缱绻的猫咪,让人心生无限的爱怜和保护欲。 “是个高手啊。”诺诺心想。 42.如此说 “你怎么来啦?”路明非看着身边的诺诺,有些局促地问。 其实也不怪他,实在是自那个漫长且炎热的暑假过去后,他和诺诺之间就像是风筝断线那样失去了联系,连生日都没有收到她的短信,而诺诺曾许诺说她一定不会忘记... 然后得到的消息就是凯撒提交了要和她订婚的申请,平时甚至都不见她在校园里出没了。 其实路明非也不想见到她了, 他承认自己羡慕嫉妒恨,还有点埋怨她--对他莫名其妙地够义气,总让他看到隐约的希望,可说消失就消失。 那既然这样,何必还给自己希望呢?他有时候也觉得都是自己一厢情愿,所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以后要绕着诺诺走。直到等他在脑海中清晰树立起‘这是凯撒的未婚妻’的牢固形象,才有可能去见她,然后恭祝她百年好合。 可最终还是没躲开,此刻, 路明非抬眼看见诺诺,心里一颤只能说出这句没头没尾又特没营养的话来。 “我怎么不能来?”诺诺一脸莫名其妙,同时看向顾谶,仿佛是在确定这听证会是不是有什么禁止名单。 路明非当然不想顾谶尴尬,连忙道:“没有,就是这里分拨的,凯撒在那边。” “我知道。”诺诺随手指了指全体一身黑的学生会代表团,“可我个人比较喜欢红色。” 路明非愣了愣,这也算理由? 顾谶双腿并着,双手老老实实地放在腿上,西裤的裤线整齐笔直,完美诠释了一个合格的与己无关的听众应该是什么样的。 “胜券在握!”几步外,守夜人喜上眉梢,“我方美女的质量和数量都压过了对手!” 芬格尔立马跟上了他的思路,“可我们不能确定那些老家伙,是否也按拉拉队的阵容来判断胜负。” “哎,主要不在于老家伙们怎么想, 他们已经失去对美女的判断了。”守夜人一副‘你还年轻,我已经是过来人’的表情,“关键是可以打击安德鲁的士气,一个中年怪叔叔难道不该痛恨对手旗下的拉拉队比自己豪华吗?” 说着,这老家伙扭动着腰胯,遥遥冲安德鲁挤眉弄眼,还摆出了迈克尔·杰克逊经典的提裆动作。如果不是给他的场地太小,他甚至可以滑两步。 “……”芬格尔嘴角抽了抽,跟这低俗的老花棍比,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小儿科,简直就是纯洁的小羊羔。 那边,所罗门王严肃地开始念法典《亚伯拉罕血统契》,也就是路明非入学时候填的霸王条款。 在如课堂般一众认真听讲的人里,总有人会开小差。 “够胆子,李嘉图,作为学生会成员,你居然坐在楚子航这边?”诺诺声音压低。 “人要够义气嘛,楚子航对我不错。”路明非一缩头,“而且这又是要命的事儿。” “这什么鬼理由,你的理由应该是你会和师姐保持同一立场!”诺诺瞪眼,“记住,你是我的小弟,可不是凯撒的小弟!” 她此刻美丽而蛮横,眉眼飞扬,却丝毫不会让人觉得反感,反倒那种扑面而来的侵略性更触动人的心弦。 “还有你。”诺诺伸出手指捏了捏顾谶的西装,“身为教员,意志竟然这么不坚定,你到底是哪一拨的?” 顾谶虚着眼把她的手指拿开。 身后,夏弥眼睛眯起,看着两人捏在一起的手指,浑身一阵阵散发着寒气。 旁边的新生们不明所以,却不妨噤若寒蝉。 “尊敬的调查团,从刚才的辩论来看,新闻媒体并不是可靠的消息来源。”上首,所罗门王说道:“质疑我们中一份子的血统是件大事,我们需要更有力的举例。” “那么我申请询问一些当事人。”安德鲁站了起来,大步走向听众席。 他站在了路明非的面前,“路明非,你和楚子航曾经在中国一同执行任务,你怎么看这个人?” 路明非傻了,他事前根本没猜到还会有这么一出。 顾谶胳膊不着痕迹地撞了下诺诺,后者白他一眼,然后抬脚,鞋跟用力地踩在了路明非的脚面上。 “嘶!”路明非脸色扭曲,屁股上像装了弹簧似地蹦起来。 “楚子航他...很够义气啊。”他结结巴巴地说。 安德鲁被这个完全不着调的回答打消了一半气焰,就像他气势汹汹地来卡塞尔学院,迎接他的却是副校长靠不住的酒席一样。 他原本觉得突袭这个衰仔会有点效果,不过看来传说有误,果然不愧是s级,深得这个学院无下限的精髓,不容小觑! 安德鲁决定强攻,他将一份文件在路明非面前展开,“这一份是你签字认可的任务报告,根据你的报告来看,任务过程一切顺利,非常圆满。可事实上,楚子航完全超出了计划,他是独自行动的,对不对?你们根本不知道他在没有第三者在场的情况下做了什么,是不是?” 最后,他同样看向了正襟危坐的顾谶。 但很可惜,顾谶完全一副‘不关我事’的样子,膝盖朝旁边顶了下,诺诺大为无语,不过还是悄悄伸手在路明非小腿上掐了一把。 “绝对没有!”路明非梗着脖子,“我们都是老实人,说话算数!楚子航真的是服从纪律听指挥的好学生!” “你有资格这么说吗?”安德鲁冷笑着把另一份文件放在他的面前,“在润德大厦那里,几十人受伤,整个21层被毁的时候,你正在豪华的aspasia餐馆陪女孩吃饭! 你根本就没有参与那场行动,对不对?这是你当时的餐费底单,居然是由我们加图索家族支付的...而吃完饭,把嘴一抹,你居然能写出这样完全不负责的任务报告,说一切顺利?” 他一脸嘲讽,白白胖胖的脸几乎要贴到面前低头垮肩的衰仔脑门儿上。 “我只是跟同学吃个饭,人家失恋求安慰嘛。”路明非额头有点冒汗,肌肉僵硬。 “女士们先生们,副校长先生刚才说新闻媒体的证据是不可靠的,现在我们是否应该怀疑我们校内的报告也不可靠呢?”安德鲁的声音忽然拔高,“这些看似简单明了的报告,其实只是某些人用于掩盖真相的幌子,他们要掩盖的是楚子航在每一次行动中的不可控、危险的个人风格和激进的手段。他们更要掩盖的,是这背后的血统问题!” 他像只开屏的孔雀那样环顾,斗志昂扬,威慑全场。 而这一次根本不需要顾谶再暗示,在他胳膊肘撞过来之前,诺诺就先踢了路明非的脚后跟。 “好!我承认!”路明非尖声道。 声音简直能穿透屋顶,直把面前的安德鲁吓了一跳,那些老得不济的终身教授们也是一哆嗦,有的甚至已经开始在怀里摸救心丸了。 43.血样 全场肃静,所有人都看向突然奋起的路明非。 这小子清了清嗓子,“好了,我承认,我在报告中做了手脚。我篡改了行动计划,实际过程和报告中的有出入。” 他深吸口气,“事实上, 我当天晚上要跟同学吃饭,所以就让楚子航自己去夺回资料。我重新制订了任务计划,而新计划比较仓促,所以把润德大厦21层毁掉了。但整个过程里我一直和楚子航通话,确认一切都可控。我承认我乱写报告,但这件事和楚子航没有关系。” 诺诺满意点头。 “可笑!你根本没有执行经验,谈何制定新计划?”安德鲁大怒, “楚子航根本不是你能控制的!” “还有老顾帮忙啊。”路明非挠挠额角, “而且我还是专员,官大一级压死人嘛。” 所罗门王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任务报告和实际不符,只是你的个人行为?” “没错,我是那次行动的老大,自然我负责。” “你要清楚,你现在的履历还是清白的,如果你坚持这种观点,将会被严重记过。” “会降级吗?”路明非关心的是奖学金。 “这个要经过讨论,但不排除有这种可能。你是我们现在唯一的s级,你可能会失去这个殊荣。” 路明非无所谓地耸耸肩,稳稳落座。 “先不要着急,我记得那次行动,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在。”安德鲁这次站到了顾谶面前,盯着他看。 顾谶便站了起来。 两人面对面,实在是太有对比性了,一个是大腹便便的发面团子, 一个是英姿挺拔的翠竹,就像人的两面, 光是这么一看就让人做出了信服的选择。 安德鲁迎着面前之人平淡的眼神,下意识移开了视线,“有关路明非刚刚所阐述的一切,你有什么想补充的吗?” 顾谶刚要开口,腿肚子就被拧了一把,他垂眼一看,诺诺朝他呲牙,无声地笑。 连路明非都能看出这好看的笑容里的阴险,不过他忽然理解了周幽王为什么会烽火戏诸侯了,可惜这个笑并不是面对他的。 而诺诺完全是在报刚刚顾谶对她的‘指点’之仇。 “没有,我完全认同他的说法。”顾谶想了想,“你们别看路明非表面上纯良无害,就被他的外表欺骗了,其实这家伙心里蔫坏儿,他既是任务的专员又是唯一的s级,想强迫楚子航做点什么他根本不能拒绝...” “你是认真的吗?”安德鲁咬牙切齿。 就连当事人楚子航,嘴角都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顾谶笑意浮现,“当然,我是教员,不会撒谎,楚子航是个努力且有礼貌的好学生。” 话落,狮心会这一边的学生们一起鼓掌,掌声如雷。 芬格尔感叹,“就算面对资本,即便身为教员,老顾还能这么深明大义啊。” “还是被我的百年普洱拿下了。”守夜人抱着胳膊,一副都在自己掌握之中的模样。 安德鲁眼睛里在喷火,他从对面之人的镜片上看到了自己愤怒的模样,不过同时想起了在来之前,弗罗斯特对他的特别吩咐。 “很好,很好!”他只能这么说。 顾谶坐下后,诺诺嘴唇翕动,声音细若蚊呐,“赌上名誉了喔,顾教员。” “楚子航的确很有礼貌,也很努力啊。”顾谶面不改色。 诺诺一怔,莞尔,“真有你的。” …… “我不准备继续忍受侮辱了。” 安德鲁昂首阔步回到调查团的桌边,“接下来,我将向陪审团提交一项绝不容抹杀的证据,那就是楚子航的血样!” 顾谶闻言,下意识看向守夜人,后者愣住了,因为这是他应该提前处理好的事项。 芬格尔捂着嘴,“难道他们还没有察觉楚子航被洗了血?” “虽然我相信他们缺乏智慧,但缺乏到这个地步,反而让我有点担心了。”守夜人摸着下巴,“血样没有流出去吧?” 芬格尔肯定道:“全部销毁,一滴不剩。” 帕西拎着一只医用冰冻箱走到会议厅中央,在一张小桌上放了一块石英玻璃。他打开冰冻箱,干冰中插着一支透明的真空管,管中的血样呈现出石油般的黑色。 “下面我们将提供的证据是一项实验,它有相当的危险性,所以请各位不要靠近我。”他环视一周,“众所周知,龙血对人类血液有很强的侵蚀效果,这种效果有时候可以强化人类的体格,但绝大多数时候,龙血对于人类是剧毒。” 在座中对基因生物学有涉猎的人默默点头,高危血统的混血种的血液,和龙血有相似的特征,这种不可控制的、灼热的恶之血,会和人类的血液发生剧烈的反应。 帕西举起那支真空管,“我用这支真空管从楚子航身上直接采集到了血样,之后立刻封闭,一直在低温中保存,至今没有打开。楚子航,是不是这样?” “是的。”楚子航说。 “这份血样的来历可以清楚地查到,是我从血库中提取的纯粹的人类血样。”帕西举起另一支石英管,“现在我们将各采集一滴血样,令它们接触混合。” 他以吸管各取了一滴血,滴在那块石英玻璃上。 石英玻璃中间有个弧形的凹槽,两滴血沿着凹槽缓缓地相互接近,血滴相合,好像油和水之间并不融合,它们微微粘在一起。 帕西忽然往后一闪,一瞬间石英玻璃上炸开了鲜艳的红色,像是肆意泼洒的墨,又像是凌空盛开的花。激烈程度就像是钠被投入了水中,它溅出的液体细丝在桌面上留下一道道漆黑的痕迹。 所有人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什么情况?”守夜人呆住了,那确实是楚子航血液独有的反应,他曾和昂热做过这个实验。 听证会的气氛有些僵,帕西一言不发地走回桌边,留下了那张几乎被血样烧焦的实验台。 已经不必用语言来说明这份血样是危险的了,实验效果触目惊心。 守夜人脸色很难看,他是炼金术的专家,他清楚这种实验无法作伪,那就是经过‘爆血’精粹后的血液,异常不稳定。可血样怎么会流出去了? 终身教授们头对头地窃窃私语,他们显然也大为震惊,不得不考虑危险的可能--也许那个沉默的学生,随时可能异化为死侍。 学生们则面面相觑。 顾谶刮了刮鼻尖,然后用腿撞了撞身边之人。 “这种时候我能做什么?”诺诺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们没什么后招吗?” “副校长说他都安排好了,我只是个证人。”顾谶说。 “我就知道那个老家伙不靠谱。”诺诺抚了抚额。 这时,夏弥忽然开口,“谁能保证血样来自楚子航?没有人看到采血的过程,可能你们就是兑了点浓硝酸进去,为什么不现场抽血?” 诺诺猛地一捶大腿,“这师妹帅啊!” 路明非眼眶含泪,龇牙咧嘴地揉着自己的大腿,估摸着是青了。 44.苏醒 “因为他被换血了!” 面对质疑,安德鲁环视场间,大声道:“人体需要一个月才能自己生成全部的血液,只要以对待重症病人的办法把他全身的血洗一遍,证据就能完全被抹掉!” 顾谶低咳一声,诺诺瞪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 “如果他浑身的血都是这样的,那换血过程中和正常血液接触就会爆炸吧?那他怎么还能坐在这里?” 片刻之后,狮心会的学生们重新振奋起来,掌声雷动,其中尤其以路明非拍得最响亮。 美女联手夹击什么的,确实是杀手锏,如果楚子航的血液会和新血发生剧烈的反应, 那么换血怎么进行? 守夜人挠着头装傻, 他清楚这是怎么回事,昂热确实是个杀猪的,作风之硬简直是个疯子。 --那老家伙确实是把楚子航全身的血抽干了,再灌入新血的。因爆血而强化的身躯足够帮楚子航撑过半个小时里绝对贫血的濒危状况,其他人大概不敢想象这种疯狂的方法。 “怎么换血的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但是别急,还有新的证据!”安德鲁拍案而起,“那就是人证!问问这些楚子航的同学,他是否果真如校方描述的那样,是个遵守纪律服从安排的人?” 他指向恺撒,“我希望诸位终身教授采纳学生会主席,优秀的a级学生凯撒·加图索的证词!” 全场重归寂静。 众人都明白凯撒必然会站在楚子航的对立面,他们是宿敌。 所谓宿敌,就是只要你不好我就会高兴的那种,更何况清洗了狮心会,学生会就是这个学院最大的社团。那学院最大社团的老大,也许就是将来的秘党领袖。 凯撒摘下了防噪耳机,他先向着终身教授们微微躬身,又向辩论的双方点头致意, 好似一位即将开始歌唱的演员。 顾谶无声地做出个‘哇’的口型,然后就被人用胳膊肘捅了下。 他看过去,诺诺目视前方,一脸平静。 “先生女士们,我,凯撒·加图索,以家族的姓氏为誓,我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凯撒充满磁性的的男中音响起来了,“楚子航,是我们学院最优秀的学生,我们每个人的好同学。我们都深深地被他的人格魅力吸引,他儒雅、温和、博学、乐于助人,是一切美德的优雅化身...” 安德鲁只觉得眼前一黑,自己的世界在崩塌。 不是用家族的姓氏发誓了吗?怎么还能说出这种厚颜无耻的谎话来?这说的是楚子航么,这是成了佛的释迦摩尼吧? 帕西适时凑近他的耳边,“凯撒并不太在乎他的姓氏,就像他根本不在乎家族一样。” 等到明白过来凯撒并不是在说反话,也没有任何转折之后,满场的掌声仿佛能掀掉屋顶。 那边,凯撒开始动情地讲他和楚子航一起做论文的故事,那种互相帮助,什么深夜解下长衣搭在图书馆桌上睡着的同学肩上,什么一同驾着帆船横渡大湖畅谈屠龙壮志等等,深情地两人就像俞伯牙和钟子期,鲍叔牙和管仲。 狮心会和学生会的人都站了起来,彼此交换座位,深红和黑色杂坐。他们不再是对手,在调查团的面前他们成了朋友。 路明非无声地笑了,跟着鼓掌,他觉得很累,鼓不动了,可除了鼓掌他还能做什么呢? 听众席上的所有人其实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所谓校服颜色的分界只是他们玩的一个把戏,在对待校董会这件事上,整个学院的态度都是一致的。 只有他不知道,这几天他一直是喝着劣质红酒发呆,这几天里他被所有人抛下了。 不,或许不是所有人,路明非看着身边同样站起来鼓掌,却明显局促的顾谶,他好像也没有料到眼前的场景。 诺诺撞了撞顾谶的胳膊,在凯撒说的冷笑话里走过去站在了他身边,他们眯起眼睛相对而笑,黑色和深红色簇拥着他们,一场早已准备好的阴谋终于水落石出。 “原来是这样啊。”顾谶轻声说。 “没错,是这样。”身边有人说:“只有你是个傻子,还跟人嘻嘻哈哈,不,还有路明非。” 是夏弥,她没有参与进这场狂欢,而是静静站在一旁,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摊开,“吃糖吗?” 顾谶看了眼,是什锦糖,一种多口味水果软糖混合的软糖。 路明非独自戚戚然的心情在夏弥的话里轰然消散,他吸了吸鼻子,“学姐我也想吃。” “学姐?”夏弥似笑非笑地朝不远处抬抬下巴,“您学姐搁那儿呢。” 路明非连忙道:“别啊,我永远是长腿学姐的拥趸!当年你领舞的时候我叫的最欢!” 夏弥撇撇嘴,顾谶从兜里掏出几颗水果糖递给路明非。 仨人坐到角落里吃着软糖,耳畔是疯了一般的嬉闹。所罗门王等人捂着胸口,脸色煞白,一副快要去见上帝的模样。 在木栏中的楚子航站的笔直,目光落到与人群格格不入的三人身上时,一直所表现出的冷硬才渐渐褪去。 他们并不孤独啊,在喧闹里,不必刻意去融入,也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安静的地方。 路明非在察觉到他的注视后,还朝这边咧嘴笑着挥了挥手,牙上沾着化掉的软糖,更丑了。 楚子航无声地笑了出来。 蓦地,会议厅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了,一个执行部的年轻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猎人市场最新悬赏!”他粗重地喘息着,脸色苍白,“名为fenrisulfr(芬里厄)的龙在中国bj苏醒,招募猎人杀死他,悬赏金额...一亿美金!” 全场死寂! 原本捂着胸口要退场的终身教授们呆了许久,跌坐回椅子里。 这真的是颗重磅炸弹,有人把这样的信息放到猎人市场那种公开的网站里,混血种守卫了几千年的龙族的秘密就要泄漏,因为游荡于那个网站的并不只有混血种。 “诸位教授,我希望以行动证明自己。” 楚子航忽然举起了手,声音贯穿全场,“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势必会派出专员,我曾和顾教员以及路明非在中国共同执行任务,这一次,我申请和他们一起前往中国。我的所作所为,将证明我的血统。” 顾谶眼睑低了低,慢慢嚼着糖。 夏弥抿起唇角,仰头看着日光垂落的天穹顶,长久。 45.动员 深夜,校长办公室顶层。 顶层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摆了八只骨瓷杯子,老式的绿玻璃罩台灯照亮了冒着热气的大吉岭红茶和新出炉的巧克力蛋糕,八个模糊的人影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风吹着落叶在屋顶滚动,嚓嚓的微响好像无数忍者在屋顶上潜行而过,很久没有人说话了, 气氛神秘变幻,就像是杯中茶水溢出的白汽。 昂热端杯向其他人致意,一脸真诚的笑容,“真是难得,同时邀请三位学生参加晚间红茶会,欢迎诸位, 还有诸位辛勤的导师们。” “妈的!为什么我要跟疯子一队执行任务?我是对自己不断留级的人生绝望了吗?不去,坚决不去!”有人显然没有被这优雅而凝重的氛围打动,也不打算配合下校长的风度,在椅子上一边扭动一边嚷嚷。 卡塞尔学院独一无二的g级学生,芬格尔·冯·弗林斯。他之所以只能在椅子上扭动而不是立刻站起来逃之夭夭,是因为双手被人用皮带给捆在椅背后了。 他的身旁,提着裤子的守夜人狰狞冷笑。 “我还没有提到要你们去中国屠龙,你能否稍晚一些再发作?”昂热撑着头。 “别以为我猜不出你们的想法!”芬格尔冷笑连连,“什么晚间茶会,就是动员会对吧?就是要把我和楚子航捆上同一条船对吧?” 他悲愤道:“我明年就要光辉地毕业,作为执行部专员,飞去世界各地和性感师妹们一起执行任务,在古巴公路上飙车抽雪茄,在夏威夷的海滩上躺着让人给我抹防晒霜,我的好日子就要来了,我可是熬了九年才毕业啊!” “九年!你知道这九年我是怎么过的吗?”一个像是自言自语的声音有些兀然。 场间安静下来,众人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尤其芬格尔格外悲愤,还有种‘没想到竟然连你都叛变了’的无力和愤懑。 顾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先端起红茶喝了口。 “你刚刚说的不是执行部专员的生活,是詹姆斯·邦德的。”执行部负责人冯·施耐德沙哑道:“如果执行部有人过那样的生活, 那只能是我管束不力!” “给点想象空间不可以么。”芬格尔头靠在了椅背上,像条任人宰割的金枪鱼。 “作为独一无二的g级,你以为毕业那么容易?”守夜人大力拍着他的肩膀,“就算我和校长放水,你觉得校董会不会报复你?别忘了,那些新闻都是经你手搞出来的。现在是在给你机会,设想你完成了这项任务,你的实习报告该是何等亮眼?校董们绝找不出理由阻止你毕业!” 昂热紧跟道:“否则你很可能还要在学院里啃一年猪肘子,念你前无古人的十年级!” 两个老家伙配合默契无间,对这头德国犟驴一手胡萝卜一手大棒。 芬格尔嘴唇颤了颤,然后看向身边的楚子航,后者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吃着巧克力蛋糕。 一旁,古德里安目睹着手底下的头马是如何从桀骜不驯变得老老实实,对于副校长抽空指导自己的学生感到非常荣幸,并深感作为教育家,自己和对方之间还有不小的差距。 昂热低咳一声,“邀请最优秀的学生,品着红茶,谈谈学院的历史,展望一下将来, 是我们多年来的一项传统。而今天到场的三位,是这所学院中真正的精英,我非常荣幸地通知大家,你们将作为实习专员被派往中国,调查最近曝光的‘龙王苏醒’事件。” 芬格尔仍哭丧着脸。 路明非也有点不安,“不会就我们三个人吧?老顾呢?” “学院出动了很多组,你们这一组就只有三个人。”昂热说道:“不要觉得自己经验不足,你们是a级和s级,即使芬格尔也曾是a级,你们在血统上的优势胜过执行部多数专员。越是面对地位崇高的古龙,血统的作用就越大。” “龙王苏醒的消息被公开,是学院历史上最大的危机。事实上,执行部能够调动的精锐已经分为不同的小组,倾巢出动。”冯·施耐德说道:“学生也出动了两个小组,另一组包括凯撒·加图索、陈墨瞳和苏茜。至于顾教员,他会跟新生夏弥作为你们两个小组的支援。” “支援?”路明非一愣。 “顾教员的言灵是四大元素之上的‘精神’,在行动力上可能还不如你们,而夏弥在bj生活过几年,对当地有一定的了解。”冯·施耐德说道:“如果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他们会帮忙。” “就是后勤。”顾谶说。 路明非明白了,只不过他对冯·施耐德所说的‘行动力上不足’当然不认同,心想这位执行部的负责人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顾谶看他一眼,两人很默契地笑了。 而满腔愤懑的芬格尔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伸长了脖子冲路明非和楚子航挤眉弄眼,“我说,你们俩还真是悲剧啊,喜欢的妞儿都跟凯撒一组!” 他扭头又冲着昂热嚷嚷,“我说校长,这团队分配太不均匀了吧?那边是三个a级,还都是高年级,每个都能独当一面,我们这一组就是一个暴力分子带两条废柴吗?” 昂热摇头,“不能这么想,那一组是两个三年级加一个四年级,而你们这一组是一个二年级、一个三年级加上你一个九年级,你们才是资深团队啊。” “...还能这么算的?”芬格尔懵了。 守夜人二话不说,把拴住这小子双手的皮带又紧了紧。 芬格尔脑袋一耷拉,他果然是玩不过这两个老家伙的。 “顾教员会着重负责你们这个组的。”古德里安安慰道。 顾谶点点头,“加图索家族在bj也有些能量,凯撒那边人手足够。” “你这是在战前动摇军心你知道么?”芬格尔翻了个白眼,然后道:“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那有什么给力的装备吗?你的好学生们要去出生入死了,有什么压箱底的宝贝可不能再藏着了!” “很遗憾,装备部太难搞了,因为校董会对我的弹劾,我暂时不能出面。”昂热耸耸肩,“所以你们不会像‘青铜计划’时那样有装备部的全面支持。” “开什么玩笑?”芬格尔崩溃了。 “稍安勿躁。”昂热冲守夜人点了下头,“尽管我的权力被暂时解除,但有些东西我还是可以调用的。” 守夜人从办公桌下抽出一个沉重的黑箱,放在了桌上。 近两米的铝合金箱子,外面是黑色的蒙皮,边角都用钢件加固,一角的金属铭牌上镌刻着‘s20100144’。 显然这是一件来自‘冰窖’、以s作为首字母的顶级藏品,数字表明它是2010年收入冰窖的第144件藏品。 46.钱塘君 昂热和守夜人各取出一把青铜色的钥匙,同时插入箱子两侧的锁孔,再同时转动。 箱子里传来齿轮转动的微声,箱口处彼此咬合的金属刃牙缓缓收了回去,箱子弹开了一道细缝,乌金色的光沿着细缝流淌,一时间好像台灯都昏暗下去。 昂热掀开了箱盖, 面朝众人,“炼金刀剑·七宗罪。” 芬格尔伸手敲了敲雕饰精美的刀匣,好奇道:“这什么东西?” 守夜人扳起隐藏的暗扣,伴随清越的鸣声,内部机件滑出,带出七柄形制完全不同的刀剑。乌金色的刃口在灯光下显出冰丝、松针、流云、火焰种种纹路。 他伸手拔出一柄足长一米五的双手长柄刀, 刃口带着优美的弧度, 厚度约有一指。 “形制接近中国宋代的斩马刀, 得名是因为双手持握,全力可以斩断马首。” 他调转刀头,‘嚓’的一声,把这把巨刃插在办公桌上。 昂热嘴角一抽,“我这张办公桌是19世纪,威尼斯工匠手工雕刻的古董家具!” “兴之所至,没有收住。”守夜人歉然一笑,旋即再次拔刀。 这次是一柄弧形长刀,长度接近一米二,纤薄的刀身,刀口有如长船的船首。 “类似曰本的太刀,这种刀型改进自中国的唐刀,小切先,前窄后宽,造型古雅。” 又是‘嚓’的一声,这柄长刀也插进桌面半尺。 之后,守夜人依次拔出刀剑, 给大家介绍它制式造型的历史, 而昂热则遮住眼睛听完了七次金属刺穿木头的声音,每一声都意味着他珍贵的古董家具在贬值。 现在桌面上插满了刀剑,这间满是书卷气的私人图书馆,在几分钟内变成了一间森严的冷兵器博物馆,历史上各种杀人武器的艺术汇聚一堂。 守夜人围绕着办公桌转圈,屈指在斩马刀上一弹,嗡鸣声填满了整个空间,其余六柄武器也共鸣起来,组成完美的音阶。 他说道:“这套刀剑,最早由叶胜和酒德亚纪在青铜城中发现,但因为事态紧急而没有带出来,之后又出现在定向拍卖会上,学院花了重金买回来。” 路明非沉默着,明白他用那把最小的肋差插了老唐也就是诺顿一事,至今还无人知晓,可能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而他当然也不会装英雄地说出来,况且就算说了也没人会相信。 顾谶神色平淡,好像第一次见到这套刀剑一样。 守夜人继续道:“每一柄上都有不同的龙文铭刻,龙文无法解读, 好在除了龙文还有古希伯来文, 很可能是它们的名字。分别是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饕餮和色欲。” “是基督教中所谓的‘七宗罪’。”古德里安点点头。 “所有刀剑都用再生金属铸造,看起来材质相同,但每一柄都有不同的刚性和韧性。”昂热说道:“这是最顶级的炼金术,按自己的意志制造新的金属,任何炼金大师都只能仰望这种技艺。它只属于四大君主中炼金术的最高主宰,青铜与火之王。” 守夜人摊摊手,“四大君主掌握的权能各不相同,譬如大地与山之王,被认为具有‘最强的威能’。而青铜与火之王则被称为‘炼金的王座’,因为只有他掌握着最高温的火焰,才能达到炼金术的极限。 这七柄武器在工艺上达到了令人惊讶的高度,可以说它具备历史上一切冷兵器的‘美德’,这些‘美德’的汇聚将带来无与伦比的杀伤力。那么,龙王为何要苦心铸造它呢?” 被他注视的三个学生无人回答他,可能这是个答案有些明显的问题,但他们此刻无一不在凝视「七宗罪」。 “我们猜测,它被铸造来杀死其他的初代种。”昂热轻声道:“七柄武器对应七个王不同的弱点,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饕餮和色欲。诺顿将以自己在炼金术上的极致成就,审判他的七位兄弟。它外壁的古希伯来文翻译过来,是「凡王之血,必以剑终」!” “别逗了,龙王听起来没有一个好色的,‘色欲’什么的是针对校长你特别铸造的吧?”芬格尔‘嘁’了声,“而且他为什么要杀其他的龙王,他们不应该联合起来先干掉我们吗?” “龙族是一个笃信力量的族类,他们之间的亲情远比不过他们对力量的尊崇。如果他们认为自己的兄弟太过弱小不该继续存在,那就会毫不犹豫地挑起战争,毁灭并吞噬对方。”昂热淡淡道:“龙族的兴盛和灭亡,都是因为这种暴虐的传统,龙族永远都是王族,一个王的命运就是被新的王杀死,他们这样传承力量。” “那么在他铸造这套武器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倒数弟弟的生命了?”楚子航不解,“可他又因为他的弟弟被我们杀死而暴怒?” “龙族就是这么奇怪的族类,既会暴虐地吞噬同类,又会因为同类的死而怀着刻骨的悲伤。”昂热耸了耸肩,“传说黑王吞噬白王之后,痛苦地吼叫着飞到天顶最高处,又直堕入海底最深处,撞破严冬的坚冰,来回往复。” 即便从前的记忆有太多晦涩,顾谶听到这里仍难免有所动容,那是对相熟已知却逝去事物的感喟和唏嘘。 “听起来很像内心别扭的文艺青年。”芬格尔嘟囔着看了眼路明非,“不过这东西真能杀死龙王?尤其是最小的这柄,能刺穿龙鳞吗?” “我可不是文艺青年。”路明非为自己正名。 芬格尔咧嘴笑,“对,你是废柴师弟。” “……”路明非想在这鬼佬脸上抽个大嘴巴子。 “现在不行,因为你看到的并非是真正的「七宗罪」。”守夜人把一柄柄刀剑拔起,重新合入刀匣里。 说着,他咬开自己的手指并竖起,好让每个人看清那滴血液,然后把它缓缓地涂抹在了刀匣上,血迅速地填满了上边的铭文。 “闪开一些,它要醒了。”守夜人抬抬手,示意所有人后退。 其实他不说,众人也已经在后退了,谁都能感觉到「七宗罪」的变化,它活过来了,仿佛有心脏在刀匣里跳动,不止一颗。 七柄刀剑同时苏醒,不同的心跳声混合起来,有的如洪钟,有的如急鼓,它适合配唐传奇中《柳毅传》那样的故事。 --洞庭湖中的一曲笙歌曼舞里,那条名叫‘钱塘’的赤龙却掠空三千里,杀人六十万,伤稼八百亩。 因他得知自己的侄女在夫家泾河龙族中遭受委屈,一怒之下将泾河龙王的次子生吞入肚。而后瞬刹回还,重又高冠博带,含笑待客。 淡然间,却蕴含着那样的杀气和狂躁。 47.七宗罪 「七宗罪」的刀匣表面,显露出暗红色的藤蛮状花纹,就像是它的血脉,搏动的心脏正把躁动的血液送到它的全身。 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似握住它就像握住了龙的身躯,这才是它的真正面目,必须以血唤醒。 楚子航低声道:“里面就像缩着一只发怒的穿山甲, 随时会钻出来。” “不,钻不出来,只能拔出来。”守夜人笑了下,然后道:“现在再试试把刀剑拔出来,从明非开始。” 路明非很不情愿靠近这东西,正常人都不会想靠近一件介乎活物和死物之间的凶戾武器。 不过好在,他不是第一次拔出这些武器了。他才是真正动用过这些武器的人, 可他不能说, 这多少让他有点烦闷,不过又有那么一丝丝莫名其妙的矜傲。 路明非老老实实地走到桌边,打开暗扣,深吸口气,握住了最小的那柄像曰本肋差的短刀,‘色欲’。 刀匣中有另外一股力量在死死握着这柄短刀,他涨红了脸,铆足了吃奶的劲儿往外拔,然后下一秒忽然失去平衡,抱着拔出的刀滚翻在地。 顾谶很小心地让开腿,好让滚地葫芦滚得更远些。 路明非有些狼狈地爬起来,看着他时难免幽怨。 “好,第一关通过,接着试拔其他的。”守夜人鼓励道:“这套刀剑被唤醒后,就有极强的磁力把它们都吸附在刀匣里,越是大型的就越难拔出。” “真的不成。”路明非捂着摔痛的屁股摇头,“刚才已经很玩命了。” “再试试!”守夜人的语气像军训时的教官,不容拒绝,“第二柄, 饕餮。” 路明非没辙,只得握住亚特坎长刀的柄往外拔,刀缓缓地离开刀匣,但也仅出鞘一寸,他就脱力了,坐在地上呼哧喘气。 “接着来,贪婪。”守夜人继续道。 “喂喂,倒数第二柄都已经拔不出来啦。”路明非翻个白眼。 “试试又不会死,最多只是扭伤胳膊什么的。”守夜人恶狠狠地威胁,“赶紧的,别偷懒,偷懒扣绩点!” 路明非扯扯嘴角,满怀腹诽地再次走上前。 ‘贪婪’只是刚刚离鞘就被吸回去了,而‘懒惰’正如它的名字,彻底懒在了刀匣里,在路明非憋红脸瞪大眼的吆喝声里,只是微微颤动了一下。 至于名为‘傲慢’的汉八方、名为‘妒忌’的太刀和雄浑的斩马刀‘暴怒’,则完全静止。这小子最后都蹦上桌踩着刀匣用力, 脖子都涨红了, 这套刀剑也纹丝不动。 最后, 还是顾谶把脱力的路明非扶了下来,后者脚步虚浮,抖着坐回了椅子上。 “我感觉腿肚子在转筋。”路明非说。 “自信点儿,是事实。”顾谶轻轻踢了他小腿一脚。 路明非一阵龇牙咧嘴。 “都说了让你平时多吃饭多锻炼了。”顾谶意有所指道。 “我真的在狠吃了。”路明非一脸无奈。 “我作证!”芬格尔认真道:“他吃起饭来就像野狗。” “行了行了。”守夜人一见他们开始插科打诨,连忙道:“下一个,芬格尔上。” 昂热品着红茶,也有些无奈,感觉顾谶完全不像个教员,跟路明非和芬格尔碰到一起,就是卧龙凤雏相聚首。不过假以时日,他或许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导师,那些年轻人需要这样的引领者,不那么严肃,在重要的事情上却始终具备执行力。 芬格尔被解开了束缚,这家伙得意地挽起衣袖,先在有气无力的路明非面前秀了下铁疙瘩一样的肱二头肌,又在顾谶面前展示了一下t恤底下的强壮背肌,这才走到了刀匣面前。 他一直成功地拔到了‘贪婪’,挥舞着那柄苏格兰阔剑,满脸得意,但是再往后,也跟路明非一样碰壁了。 守夜人把这小子一把推开,然后道:“楚子航,当作考试,尽你最大的努力。” “是。”楚子航走到桌边,缓缓地呼吸。 他没有芬格尔那样强壮的胳膊,但体能专修是太极,在柔韧中爆发的力量可以比纯粹的蛮力强数倍。 ‘色欲’出鞘时轻描淡写得就像从筷子套中拔出筷子,拔‘饕餮’时楚子航则用了马步,意守丹田,一次成功。 芬格尔顿时得意不起来了,刚才他还嚯嚯有声地折腾了好一阵子。 楚子航调握住了‘贪婪’的刀柄,凝神守一,绵长的气息仿佛从呼吸一直灌到手指尖端,然后发力。 血一滴滴地落在办公桌上,他站在桌边,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掌心。 “这...”路明非和芬格尔都愣住了,谁都觉得楚子航至少能拔到‘暴怒’,从拔出前两柄的状态来看,他还有余力未发。 但苏格兰阔剑在刀匣中丝毫未动,刀柄上密集的金属鳞片张开,刺伤了他的手心。直到他挪开手,鳞片才缓缓收拢。 他被‘贪婪’拒绝了。 古德里安下意识看了眼昂热跟冯·施耐德,发现两人都沉默如铁,他便将好奇压下,也没做声。 守夜人最后看向顾谶,抬手示意,“差点忘了在场还有一个年轻人,顾教员,来一下吧。” 顾谶略一思索,走到了「七宗罪」面前。 诚然,在卡塞尔学院的已知中,他稀薄的龙族血统可以评到g,稳坐芬格尔之下的第二把交椅。 但他的言灵属性是‘精神’,是白王的血裔,必然拥有极高的血统。所以两者便产生了一种悖论,唯一的可能就是诺玛的调查出错了。 只不过既然跟加图索家族有关,而他的表现也并没有威胁性和什么不妥,所以便没有人计较这件事。 “老顾,加油。”路明非给他打气。 芬格尔凑过去,贱贱地捏了捏顾谶的肱二头肌,“你需要蛋白粉么,我那有门路,价格绝对公道,童叟无欺。” 顾谶一巴掌把这货拍开。 他握住刀剑的柄,轻描淡写地将之一柄柄拔出,他拔出了‘懒惰’,刀剑中凶厉的狂躁在这只白净的手里温顺得过分。而拔剑时的淡定从容,宛若在宣纸上肆意泼墨,书写张狂。 路明非和芬格尔的嘴巴张大到能塞进鸭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楚子航抿紧了唇。 昂热身子微微前倾,盯着顾谶伸向‘暴怒’。 但顾谶却突然收了手。 “怎么了?”守夜人被紧张的呼吸噎了一下。 “有点害怕。”顾谶笑着叹了口气,“怕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 守夜人皱了皱眉。 芬格尔立马叫道:“真鸡贼!” 顾谶摊了摊手,“你们还年轻,还有成长的可能性,我不一样,所以得留点儿体面。” “那就这样吧。”昂热笑着拍了下手,“考试结束,解散!” 48.候选人 顾谶他们被守夜人送下了楼,而楚子航这个考试没过关的学生,则在接受校长的训话。 门关上了,楚子航仍在看自己的手心。 他是个骄傲的人,有人认为他应该已经超过了a级接近s,但他被这套有意识的武器拒绝了,无情地。 昂热把胸口的饰巾递给他, “是血统测试。” “我明白。”楚子航把饰巾缠在手上,点点头。 “芬格尔拔到了第三柄,你却被拒绝了,为什么?” “因为我的血统纯度,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高。”楚子航轻声道:“我被洗血了,一个月内我的血统都不会达到原来的纯度。” 昂热说道:“是的,这个学院里的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你是超a级,你比凯撒的血统纯度还要高, 比路明非更适合s级这个殊荣。但你自己是清楚的, 你的血统纯度甚至达不到a级。 仔细研究你的父母就会明白,你父亲可能是个很罕见的混血种,可你母亲是纯粹的人类,他们的后代很难出现更优秀的混血种。而路明非的父母都是混血种。 你之所以有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是因为掌握了‘爆血’,你把血统纯度强行提升上去了。你无法自己控制黄金瞳,这是血统接近失控的迹象,我不确定你离最终堕落还有多久,但如果你能克制自己,就能延长生命。” 楚子航默默点头。 昂热看着这个默不作声的学生,轻叹,“其实你知道自己的寿命不会太长,对吧?” “发现这个问题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楚子航声音低了低,“校长你说得对,‘爆血’是个深渊一样的技能, 从开始使用的第一天起, 就滑下去了。” “所以你没有对任何人公布这个技巧。” “是的。” “我们已经知道了2007年7月3日,发生在你父亲身上的意外,迄今为止那都是一个谜。”昂热把一份资料扔到桌上,“但如果你想弄清往事,就得先活着。” “明白。”楚子航无声地笑笑,“谁都想活着。” “知道尼伯龙根计划吗?”昂热问。 楚子航摇摇头。 “关于‘爆血’,你并没有得到全部的资料。” 楚子航一愣。 昂热说道:“确实有办法提升混血种的龙血纯度,依靠一种炼金技术。在这种技术的保障下,混血种能够避免被比例更高的龙血改写基因。但这种技术耗费巨大,只能用在一个人身上。 尼伯龙根计划在学院里剔除不安全的血统,同时也选择候选人,帮助他完成‘进化’。我想你清楚这份馈赠对你的意义,这是唯一可以安全地越过‘临界血限’,把龙血潜力发挥到最大的办法,也是你活下去的唯一途径。” “有这种技术?”楚子航眼睛明亮起来。 “有,而且你也在候选人名单上。”昂热挥了挥手,“去吧,你需要一项荣誉和凯撒竞争这个候选人的席位, 他曾杀死过一位龙王,你也该有同样的贡献。” 楚子航迟疑了片刻, 看着坐在灯下安静饮茶的昂热,说了句谢谢。 “不用。”昂热微笑着举起茶杯致意。 “...如果芬格尔真的不想去,我觉得不该勉强他。”楚子航在门边停步。 “十年前我眼里的他,就像现在我眼里的你。”昂热说着,从袖口摸出那柄从不离身的折刀掷过去。 楚子航伸手接住。 “借给你用的,它有杀伤初代种的能力。”昂热行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军礼,“用完记得还给我。” 门关上了,有人从侧门里走了出来。 守夜人去而复返,在桌边坐下,“现在我们终于能证明,路明非的血统是当之无愧的s级了。” “嗯,事实上他可以一直拔到‘懒惰’。对于芬格尔和楚子航而言,拔不出来是因为血统,对于路明非而言...”昂热哭笑不得,“是因为他力气不够。” “顾谶呢?他拔得很轻松,一定还有余力。”守夜人看过去。 昂热放下茶杯,“明明龙血稀薄,却能达到s级的地步,这不是‘精神’的缘故,很难定义。” “会不会是加图索家族...”守夜人猜测道。 “或许吧,但起码他现在不是敌人。”昂热说道。 守夜人揭过这个话题,朝桌上的「七宗罪」示意,“你不试试看吗?” 昂热轻轻地抚摸刀匣,“就像顾谶刚刚说的那样,有点害怕,怕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怕知道有些事自己做不到...” 他的语气萧索,却如坚冰般冷硬,“我必须坚信自己是能做到一切的人,是要给龙族送葬的人,不能是一个有极限的人!” …… 单人公寓。 “大地与山之王,真的苏醒了。” 电脑屏幕里,弗罗斯特一身整齐的深色西装,一脸疲惫。 顾谶刚洗过澡,换好了衣服,做好了随时出发的准备。 “肯定是苏醒了。”他随口道。 弗罗斯特只当他是从昂热那里听来的,他双手交叉,认真道:“我们在bj的两名专员失去了联络,他们的臼齿里装着卫星定位装置,信号没有消失,每隔大约两分半钟,这两个信号源会出现一次。” “尼伯龙根。”顾谶说。 弗罗斯特点点头,“跟我的猜想一样。” 顾谶虚着眼看他。 弗罗斯特默然片刻,移开视线,“好吧,我一开始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顾谶‘嘁’了声,喝着果汁。 “我们给凯撒配备了从康斯坦丁的骨骸中提炼出的贤者之石。”弗罗斯特说道:“混合了火元素的精神元素,足以对四大君主造成杀伤。” 顾谶想了想,“诱饵?” “没错,所有的龙类都会嗅到龙王之血的浓烈气息,它们会找上恺撒,大地与山之王也不例外。”弗罗斯特认真道:“他需要摘下这顶桂冠,你需要王血。” 顾谶托着下巴,手指在桌上轻轻点动,半晌没有作声。 “总之,注意安全。”弗罗斯特最后嘱咐道。 视频通话结束了,电脑壁纸是深邃又灿烂的星空,房间里只有一盏台灯亮着。顾谶头靠在椅背上,仰着看天花板,良久。 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唤他回神。 接通后,夏弥清泠泠的声音传了过来,“任务都要开始了,你怎么都不给我打电话?” “女生准备的时间总要长一些。”顾谶说。 “偏见。”夏弥哼了声。 顾谶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其实人数足够了,这次你可以不去的。” “为什么?”夏弥语气轻快,“多好的实践机会啊,而且那是大地与山之王诶,能见一次也算死而无憾了。” 顾谶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她打断了,“你有信心杀死她吗?” “什么?” “你听到了。”夏弥声音平静。 “不知道。”顾谶定定看着晦暗的天花板。 “这么快就回答了?很敷衍,你都不好好想想吗?”夏弥笑着说。 可能是因为每天都在想,尤其是看到你之后的每一刻。顾谶心里这么说。 “好了,准备出发吧。”他深吸口气,“我先去收拾一下。” “大姑娘上轿啊你。”夏弥撇嘴。 通话挂断了,她倚靠在窗边,静静望着卡塞尔学院明亮的灯景和漆黑远山,无声地笑了出来。 49.云层之上 午夜,芝加哥国际机场,一架波音747-400大型客机正等待着它的越洋飞行。 这个时候只有红眼航班还在飞,停机坪上静悄悄的,一辆摆渡车把乘客们送到了机翼下方。 “没搞错吧,为什么让我们坐摆渡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登机?”芬格尔大声抱怨,“不是出公差么, 怎么是经济舱?就算不能坐头等至少也得是商务啊,我们这可是去为全人类捐躯的!” 这家伙扛着黑色的大背包,鸡窝头被风吹得更乱,再加上稀疏的胡茬子和唬人的块头,看起来就像产自中东的法外狂徒。 “据说其他航班的票已经卖完了,所以这是一架夜航包机。”楚子航面色平淡, “能抢到这架飞机的票也不容易了, 就这五张票了。” “居然没有优先安排给凯撒那组?”芬格尔眼神一亮,有些欣喜,“看来这次我们很受重视啊!” “听说凯撒征用了他家里的一架‘湾流’公务机,一个小时前已经起飞了。” “这话不应该是咬着牙花子说出来么?亏你看起来也是个富二代,你不为自己是个穷富二代而凯撒是个富富二代而觉得羞耻吗?你甚至没有一点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意识!”芬格尔表情严肃地评论,“我看缺乏这种斗志,我们这一组要输。” “我爸爸只是个帮人开车的。”楚子航面无表情地递上登机卡。 路明非看了眼身边两人,顾谶耳朵里塞了两团纸,显然是在当耳塞用。这家伙身上从不带耳机之类的东西。 夏弥也一改往日的明媚欢快,此时俏生生地站在顾谶身旁,白衬衣和牛仔裤,长发在夜风中飘舞,有种冷清的破碎感。 他们都沉默着。 路明非不知道两人怎么了,或许是因为这次的任务,也或许是新生乍来就要离校去出生入死的彷徨和紧张,就像他去三峡那次一样。 所以现在芬格尔在插科打诨,他就没有参与进去,尽可能地保持安静。 乘务员浅笑如花地接过登机卡撕开, 把一半递还给回去,“欢迎, 新面孔啊。” 楚子航隔着墨镜和她对视一眼,沉默了几秒钟,“明白了,你好。” 波音747-400巨大的机舱里座无虚席,这好像是个旅行团的包机,乘客们彼此间都很熟悉,有的聊着天,有的逗弄邻座的孩子,有的则翻阅报刊。 “座位真窄。”芬格尔一边嘟囔地入座,一边窥视不远处发髻高耸的美女。 路明非有些惊讶,他从没觉得芬格尔很壮实,这家伙总是穿着件宽松的大衬衫,躬缩着走路,让人觉得他有点病弱。不过塞进经济舱的座位里就能看出,这家伙委实是很大一堆,把座位挤得满满的。 “看美女,别看我。”芬格尔遮着嘴,声音飘忽。 路明非心想,要说第一号美女肯定是老顾旁边的长腿学姐, 不过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 作为经验老道的专员,当然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他戴上墨镜,开始观察四周。 然后什么都没看出来。 “这次是直飞,我们会走白令海峡的路线,贴着北极圈,大约十四个小时的航程。”楚子航从背包里翻出几套眼罩和耳塞,“最好睡一觉,落地就要开始工作了。” “真是像奶妈一样的关怀和细心!”芬格尔很开心地点赞。 路明非接过来,麻利地戴好。他觉得如果楚子航是奶妈,那芬格尔就是顶在前排的肉盾,自己肯定是缩在后头的法师。老顾是近战法师,夏弥不太好定位,刺客? 他胡思乱想着,芬格尔高声喊:“空姐,什么时候供餐啊?你们这儿有啤酒吗?我可以要双份饭吗?” 他还不忘扭头问后排的顾谶跟夏弥,问他们想吃什么。 谷虳 “校长还发了任务经费?”顾谶有些惊讶。 “没有,我就是点个餐。”芬格尔低咳一声,“有楚大少在,哪还有我掏腰包的机会。” 楚子航看向顾谶,轻轻颔首,“随便点。” “吃好喝好好开工啊。”芬格尔嬉皮笑脸。 “我还以为吃好喝好好上路呢。”路明非摘下眼罩,他本来想睡觉的,可现在一热闹起来就完全忍不住想插嘴。 “要不我们来玩扑克牌吧,斗地主怎么样?”芬格尔提议。 夏弥戴上了眼罩,小毯子一盖,人就窝在了座椅里。 顾谶说道:“你可以跟明非玩石头剪刀布。” 芬格尔想了想,“有什么说法吗?” “赢的弹脑瓜崩。”顾谶微笑。 “……”路明非。 好家伙,论无聊还得是你啊。 …… 飞机已经升到了云层之上,舷窗外面是黑沉沉的夜,机舱里灯光调得很暗。 楚子航和路明非俩人并排睡得跟过电的猪似的。 “我先去撒个尿,你去吗?”芬格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顾谶摇摇头,他没有睡,刚刚在跟对方喝啤酒,倒不是多想喝,只是没拒绝。用芬格尔的话说,就是心里有点事,说不出来,然后喝就完了。 他看向身边,夏弥歪着头睡的正香,乌黑的长发挡住了半边脸,晦暗灯光下玉致的肤色若隐若现。 他心底有些沉闷。 另一边,芬格尔哼着走调的rap,扭着屁股,心满意足地走出洗手间,结果一抬头,眼睛几乎要瞪出眼眶! 刚才走向洗手间的时候,他背对那些乘客,现在改为面对,于是他清楚地看见在昏暗的灯光下,隐约的金色瞳孔就像是一双双并飞的萤火虫,甚至那昏睡的熊孩子的眼缝里都流动着淡淡的金色。 “我一定是发烧了...”芬格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先生找不到座位了吗?赶快回到座位上坐好,我们正在高速气流中。”空姐柔和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你还不知道你在带着一群什么样的乘客飞吧?无辜的小白兔。”芬格尔哼哼着扭头,然后看见了那个被他偷窥了好几次的漂亮空姐眼里...金色浓烈得就像汽灯照射的香槟! 空姐笑着上前,拍了拍芬格尔的脸,捏捏他合不拢的嘴,甜甜道:“帅哥,难道你不知道自己在一架什么飞机上吗?没有血统的人可是上不了这架飞机的喔。” 芬格尔露出个僵硬的笑容,敢情没搞懂状况的人是自己,他正在一个飞行的龙巢里! “我才是无辜的小白兔。” 50.浮生物语 清晨,bj国际机场。 今天从北美飞往中国的第一班航班抵达,整整一个旅行团,海关紧急开放了新的入关闸口,但依然排起了长队。 这些衣冠楚楚的美国人也没有办法,只能在那里排队等候,看起来他们都很有教养, 除了某几个家伙在里面咋咋呼呼。 熟悉又陌生的北方气息扑面而来,这是bj的秋天。顾谶扶了扶眼镜,朝天空伸出手,像是要触摸灿烂的骄阳。 身边的夏弥掩口打了个哈欠,显然是没怎么睡好。 毕竟,路明非跟芬格尔这俩货睡着后连打呼噜带磨牙,你方唱罢我登场,不带停下的。 “嗨,明非, 太高兴见到你了!”这时,旅行团里有人热情地过来和顶着俩黑眼圈的路明非握手。 “唐森?”路明非瞪大了眼睛,他这一宿睡得太香了,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混在一群什么人里面。 芬格尔‘哇塞’一声,“师弟你交友很广泛啊!” 顾谶朝那边看了眼,对那个正握着路明非手掌摇晃的人有点印象,弗罗斯特曾跟他提起,这人跟路明非在拍卖行里接触过,出身某屠龙家族,算是汉高那一方的人。 “你们也是来屠龙的?”唐森也跟芬格尔握了握手,还朝顾谶和夏弥点了下头算是打招呼。 “什么叫‘也’?”芬格尔忽然意识到,这情况远非几百个混血种组团那么简单。 “对啊。”唐森压低了声音,“这是一架特别包机,我们预先审核过所有乘客的身份,无一例外都是混血种。我们所有人都是要来中国屠龙!” “阵仗太大了吧?”路明非和芬格尔同声惊叹。 “大家都是好朋友,别掩饰了,你们不也是么?”唐森笑道:“最近传得很厉害, 我想全世界的混血种都知道了龙王可能在这儿苏醒的消息了。” “可是拜托, 大哥,你以为你是谁?你何德何能就要来中国屠龙?你以为参加世博会呢?买票排队就可以了。”芬格尔目瞪口呆。 “我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自知之明。”唐森大度地笑了笑,“我是考虑这么有影响力的事件,不能亲眼目睹未免有点遗憾。而且你说得也有道理,世博会还没结束,我们考虑顺便来度个假,一举两得。你看,这不还有人拖家带口嘛。” “你这试着碰碰运气如果不行就当作休假旅行的态度...真够可以的。”芬格尔咧咧嘴,“我觉得必须得介绍一人给你认识了,你们没准能成为好哥们儿。” 说着,他就‘噔噔噔’地将顾谶隆重亮相,“我们的顾教员,你们俩应该很能聊到一块去。” “哦?”唐森善意地伸出手,“幸会,唐森。” 顾谶跟他握了下,“顾谶。” 芬格尔眼珠一转,这个态度...是认识啊。 顾谶不太会交朋友, 他的社交几乎都是被动的,而唐森等人也很忙,所以并没有闲聊太久。 与此同时, 一架庞巴迪私人飞机轻盈地降落在首都机场,刚刚停稳,舱门就打开了。迎着大风和初升的朝阳,贵宾直接跳下飞机,根本没有等迎上去的舷梯车。 酒德麻衣在晨曦中仰头,摘掉头顶的发卡,黑发泻落如一泓瀑布。她尽情舒展身体,卸去长途旅行的疲倦。 所有看到这一幕的男性都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想知道自己有没有流鼻血,即便只是晨曦中的侧影,她周身上下每一根舒展的曲线都让人想到盛放的鲜花。 当这个穿黑色皮衣的女孩从后面跑来,如流光般从空空如也的外交通道闪出去的时候,顾谶忽的抬头,在兵戈杀气的馨香里,认出了这道熟悉的背影。 “在看什么?”夏弥冷不丁道。 “没有,好像认错了。”顾谶随口道。 “你也会认错人?”夏弥问。 顾谶下意识看过去,她微微偏头,也在看他。 谷畛 “你要回家住吗?”他自如地转移话题。 夏弥‘嗯’了声,粲然一笑,“怎么,想去做客吗?” 顾谶沉默片刻,“家访的话也不错。” 夏弥笑意淡了淡,“那我要先回去问过爸妈才行。” “到时候电话联系。”顾谶说道。 “还是发短信吧,你电话费可贵。”夏弥拎着行李箱往相反的方离开。 “贵吗?”顾谶低语。 “你又没办当地的电话卡,当然贵。”芬格尔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他的身边。 “国际长途加漫游?”路明非也凑了过来。 这俩家伙显然听到了刚刚的对话,可能还全须全尾。 楚子航嘴唇动了动,好像有不一样的看法。 顾谶见他欲言又止,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可能是因为,你平时很少给她打电话吧,她觉得你是心疼电话费。”楚子航说。 芬格尔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竟然是这样的楚少爷?” “懂了。”路明非喃喃道。 楚子航大墨镜一戴,走了。 顾谶看着这家伙的背影,心想还真是不能小看每一个闷骚男啊。 …… 秋天是bj最好的季节,天空高旷,道路两侧的树上都有金色落叶翻飞而下。 在顾谶他们成功入住酒店的时候,夏弥已经从超市买好了零食,其实大包小包的只有各色口味的薯片,然后是几板酸奶。 行道树叶子枯黄,随风倾落如雪,她慢慢踩过落叶的路边,脚下是彩色铺就的方砖。 “真漂亮啊,bj的秋天。”夏弥看着落叶中的城市,车流往来,路人说笑,她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像是百看不厌。 少顷,她脚步忽然快起来,越来越快,在翻飞的落叶中奔跑而过。 老旧的小区,那座斑驳的小楼,楼道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她鞋跟留下的声音好像一支轻快的音乐。 “我回来啦!”夏弥推开房门,大声说。 回答她的是风吹着树叶的哗哗声,明媚的阳光透过落地窗,铺面而来,在背后牵扯出修长的影子。 空荡的房间里,连回声都未停留。 女孩所有的轻快和开心好像突然散去,拎着的购物袋好像很重,她垂下了胳膊,白净的手指被坠出失去血色的印子。 这是2010年的秋天,那些被选择的人有的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有的知道了,却还不愿意服从。 那时候bj的天空还晴朗,阳光很温暖,仿佛一切阴影都不足以抹去这份安宁喜乐。一切都应该还有机会,都应该还来得及,所有糟糕的结果都还能改变,在命运的轮盘没有最终停下之前。 51.物事尘埃 阳光大好,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足可俯瞰bj的秋日景光,这座雄伟的古城,充满着让人探究的好奇。 而在这种美好的天气里,芬格尔蒙着头在床上四仰八叉地呼呼大睡,美名其曰是倒时差补觉;楚子航坐在沙发上, 凝神在电脑上搜索着有关地震的情报;路明非去了网吧。 果然,精英不精英的,从投入工作的时候就看出来了。 “我出去一趟。”顾谶从衣架上抄起外套。 “是去见家长吗?”能说出这么不靠谱的话来的,舍芬格尔这条败狗其谁? 这家伙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被子里露出滴溜溜的一双贼眼,盯着他猛瞧。 “什么见家长?”楚子航停下手上的动作, “你家在bj?” 芬格尔白他一眼, “你下一句该不会是想说,有时间去拜访一下伯父伯母吧?然后很客套地再问一下他们平时喜欢什么, 要带什么礼物过去?” 楚子航沉默下去,可能真被说中了一点点。 “肯定是去见漂亮师妹的家长啦。”芬格尔挤眉弄眼道。 顾谶没理他,出门了。 “回来的时候记得捎一份烤鸭!”芬格尔在身后大叫。 走下楼,站在酒店门口,一缕秋风卷着落叶旋过脚边,顾谶深吸口气,又长长吐出。 …… 午后暖阳正高,琉璃厂大街的石板路上,一辆人力三轮跑得欢。 两侧都是复古的青砖小楼,每一户门前都挂着‘宝翠堂’、‘崇文府’这类黑底金字的招牌。 “大清朝的时候,这里是赶考举子们住的地方,最多的就是纸墨店,许多都是百年老牌!”蹬三轮的老哥一边哼哧喘气,一边神采飞扬唾沫星子四溅,“‘玩古’的店也多,这条街上都是宝贝, 我从小到大就在这里遛弯儿,当年这里从地摊上都能淘到宋瓷。” “现在主要是忽悠外国傻老冒儿是吧?”顾谶坐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茬。 “嗐,谁说不是呢。”三轮老哥嘿笑。 少顷,人力三轮过了华夏书画社雕花填漆的大牌楼,在一条羊肠胡同前停下了。 三轮老哥偏腿下车,“到了,不过这种小铺面里都没什么好货,国人不骗国人那套在这不顶事儿!” 顾谶下车付了钱,笑着挥挥手,漫步进了那条阳光照进不去的幽深小巷。 周匝铺面里几条好汉倚着门框,上下打量一下这年轻人:整洁的白衬衫,休闲的西裤,披在身上的西服外套,脚下一双小白鞋。戴个眼镜斯斯文文的,抬眼四顾时从容温煦,一看就是有肥羊资质但不好宰的客。 所以大伙儿就安心等下一个外国佬了。 ‘凤隆堂’的招牌有点破旧了,挂在小铺面的门楣上,门口挂着宝蓝色的棉布帘子。这已经快到胡同的最深处了, 一般玩古的人绝不会选择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开店。 顾谶掀开棉布帘子,门上铜铃一响,却没有人来招呼, 柜台上空荡荡的。 这个店还是纸煳的老窗,阳光透进来是朦胧的,空气中悬浮着无数看得见的灰尘。 屋里摆着大大小小的条桌和木箱,像是有些年头的东西。还有线装书、唐三彩、石砚笔洗等物件,看起来这个店里什么都卖。墙上还挂着一套大红色的嫁衣。 顾谶慢悠悠地转圈,空气中的檀香味有些浓郁,他抬手轻挥,最后在那件大红嫁衣前驻足。 嫁衣的材料是上等湖绸,精美的缂丝边,贴着凤凰花纹的金箔,镶嵌珍珠纽扣和琉璃薄片。它被展开钉在墙上,还有人用墨笔给它勾勒了一张写意的新娘侧脸。 顾谶揣摩着那张脸上的神韵,就像一个眼睛妩媚的女孩扭头冲你轻笑。 很熟悉,只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无声笑了下,大概猜到了加图索家族的用心良苦。 谷猝 “清朝旗人穿的喜服,是正统的旗袍样子。那时候的旗袍是宽下摆,裙摆到地,里面穿裤,可不是现在露胳膊露腿的式样。”有人在背后轻声说。 顾谶回头。 身后走出的老板在看清他的脸后,明显愣了下。 “很意外?”顾谶说。 “是有点。”林凤隆默默点头。 这个操着一口京片子的老头儿,是个地地道道的欧洲人,有着灰白的头发和铁灰色的眼睛,消瘦的面颊上仍能看出年轻时的英俊。他穿着一件竹布衬衫,手里还盘着一对铁蛋,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煎饼果子。 只不过在顾谶面前,他犹豫着将手里的煎饼果子放回了柜台。 “喝茶吗?”他问。 顾谶说了声好。 两人对坐,林凤隆手脚麻利地烧水沏茶,斟、泡、涮、洗,紫砂茶具在这个欧洲老头儿手里上下翻飞,有种叫人目眩神迷的美感。 若有若无的茶香很快飘逸开来,最后是一小杯水汽蒸腾的清茶送到了客人面前。 “没想到你会来。”林凤隆叹了声,也是在回应他之前的话。 顾谶说道:“上一次来bj的时候,就想过来拜访了,只不过被耽搁了。” “我有听说。”林凤隆点点头,然后道:“你想问大地与山之王的消息吗?” “你知道什么?”顾谶问。 “他的确苏醒了。”林凤隆略一犹豫,“加图索家族在我这留了本书,是给凯撒准备的,如果你想看的话...” “算了。”顾谶朝椅子里深陷,“我来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龙王...” “我自己能找到。” 两人默然片刻,林凤隆手指摩挲着茶盏,轻声道:“这些年,很孤独吧?” “以前不觉得,现在有点儿。”顾谶闭起眼睛,空气中的细小灰尘像精灵般随着他的呼吸舞动,“你对自己以前做过的事,后悔过吗?” 林凤隆,或者说前秘党精英,弗里德里希·冯·隆,听到他的话后,将已经凉透的茶水慢慢喝完。 “说没有后悔是假的,事情发生后的那几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晚上常常做噩梦,然后惊醒,出一身冷汗。”林凤隆说道:“有时候走在路上看到个外国人,都会以为是昂热替那些亡灵来复仇了。” “现在呢?” “已经习惯了,我也很少出去了。”林凤隆说:“我已经老了,不比昂热,能多活一天都是赚到。” “不像。”顾谶依旧仰躺着。 “什么不像?” “我还能看到你眼中的火光,你还有欲望,你不会甘心。” “或许吧。”林凤隆笑了笑,“昂热对我欲除之而后快,但不管怎么样,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早就有一位龙王的双生子死掉了。” 顾谶眼睛睁开,“它在哪?” 林凤隆看他半晌,“原来这才是你的来意。” 顾谶眼珠动了动,没说话。 “曰本。”林凤隆低声道:“它最后出现,是在那里。” 52.长山叶落 八达岭,长城。 扶着斑驳的城墙眺望,丘陵连绵起伏,一条土黄色的长龙蜿蜒沉睡,远处落叶萧萧,有种苍茫的凋零壮阔。 顾谶惊讶的是,会在这里看到熟悉的身影。 红色的格子衬衣敞着几颗扣子, 里边是纯白的t恤,双手抄在牛仔裤的口袋里,一顶棒球帽压住了飘动的酒红色长发。在他看过去的时候,诺诺也看到了他。 “跟踪我?”她先发制人。 顾谶唰的一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不到长城非好汉’几个墨色大字龙飞凤舞,这是离开凤隆堂的时候,顺手从柜台上拿的。 诺诺愣了愣, 显然没料到他是这样的路数。 “你怎么在这?”顾谶问。 “来bj当然要来一次长城啦。”诺诺背靠着城墙, 望着澄澈的蓝天。 顾谶耸耸肩, 手指扒拉着扇面,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合上。 “其实是在躲凯撒。”诺诺忽然道。 “为什么?”顾谶问的同时,心里也不免浮现诸多猜测。 诺诺一看他的表情,就用胳膊肘撞他,“你该不会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怎么可能,我可是教员!”顾谶义正词严。 “你们男人啊,总以为自己脑子里想什么别人都看不出来。”诺诺不屑道:“其实都写在脸上了。” “那是别人。”顾谶很严肃。 诺诺‘嘁’了声,然后道:“难道你刚刚不是在想,凯撒是不是想强迫我做什么不想做的事情,所以才跑出来吗?” 顾谶马上八卦道:“那到底是不是?” “不是。”诺诺白他一眼,“我只是没想好。” “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他的求婚?”顾谶也收起玩笑。 “嗯。”诺诺轻轻颔首。 “男女朋友走到最后,要么结婚,要么分手,应该是这样。”顾谶说。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每次跟我提起,‘好啊’、‘行’这样肯定的回答我就是说不出来。我只能跟他说‘婚姻大事,让我再好好想想’或者‘另择黄道吉日再问。”诺诺摘下棒球帽, 拂了拂长发,风吹得发丝一阵迷乱。 顾谶瞥她一眼,“或许,你有没有想过,会不会是你没有那么喜欢他?我是说,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诺诺重新戴好棒球帽,将帽檐用力往下压了压,盖住了脸,然后又掀开,偏头看向身边之人,凶巴巴的,“你是魔鬼吗?” “啊?”顾谶一脸迷惑。 “就,很奇怪,感觉好像被你说中了。”诺诺喃喃道。 “……”顾谶张了张嘴,无言。 “怎么办?”诺诺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味。 “你问我?”顾谶也懵了,劝和不劝分、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果然, 有时候就不能多话。 俩人相视片刻, 诺诺从兜里捏出两片口香糖, “吃吗?” “好。”顾谶觉得这时候的确需要缓解一下尴尬。 谷綠 “你谈过恋爱吗?”诺诺忽然问。 顾谶嚼着口香糖,一下咬了舌头,连连摇头。 “...那你刚刚还装什么情感大师,跟我叭叭?”诺诺翻了个白眼。 顾谶想辩解一两句,结果发现没什么好辩解的,别人有多深的感情基础,发展到什么地步了,他都不知道,所以就不瞎出主意了。 “结婚这种事儿,离我还是太远了。”诺诺吹了个泡泡,“是吧?” 顾谶怔然看她。 “我应该光芒万丈,走到哪都闪瞎一帮小学弟的眼睛,要是结了婚就没光了。”诺诺抱起胳膊。 顾谶撇撇嘴,“你以为自己是led灯管儿呢?” “也对,快三十的老男人连恋爱都没谈过,怎么可能会懂。”诺诺摆摆手,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模样。 顾谶扶了扶眼镜,他是教员,不会跟学生计较。 耳边传来诺诺低声的自语,“说起来,我生日那天晚上,有人送了漫天的烟花作为礼物,在山上,当时看着忽然亮起来的天,眼泪不由自主地就落了下来。” 顾谶看她一眼,她低着头,声音有些轻,像是随时要哭出来,但以她的性格来说这是不可能会出现的。 诺诺继续道:“恺撒说不是他送的,我流泪也不是因为烟花太美了,而是因为那种‘永远在你背后的幕布里看着你’的感觉。因为有了那个人,你可以什么都不害怕。你能明白这种感觉吗?” 说到最后,她看向顾谶,那双妩媚的眼睛亮晶晶的,就像内心孤独的人在寻求另一个人能理解她的孤独。 “你说的那种人...”顾谶在她希冀的眼神中,做出肯定,“很像跟踪狂。” “……”诺诺深吸口气,没忍住打了个嗝,只感觉氛围全没了,就连感动自己的那种感动,也在嗝声里烟消云散了。 很气,想动手。 顾谶立马补救,“我明白,那种沉默寡言的强大,让人不由得安心。” 诺诺瞳孔一颤,刚刚浮现出的想对‘看到了自己的窘迫和内心狼狈的混蛋’杀人灭口的念头,忽然消失了,有另一种奇异的暖流涌了上来。 然后,不等她情感酝酿,就见顾谶也吹了个泡泡,“渣女。” 诺诺表情一僵,不可思议地指了指自己,仿佛是在确定他刚刚话里的人是不是在说自己。 顾谶也觉得轻率了,这话对一个女孩的伤害性有点高。 “哎呀,风太大了,容易感冒。”他唰得一声展开折扇,一边做着扩胸运动,一边若无其事地顺着台阶往下走。 “你这混蛋,给我站住!”诺诺咬了咬牙,快步追了上去。 …… 那扇落地窗前,不变的风景由夏转秋,日光倾斜,照得人身后的影子也跟着纤细拉长。 夏弥戴着耳机,坐靠在窗边,安静听着里面传出的对话。 那两个人真开心啊,好像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他们碰面,不管是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就总是打打闹闹开开心心的样子,远胜过其他所有人。 耳机里有呼呼而过的风声,有踩碎落叶的脚步声,有女孩子追逐不懈的喊声,也有熟悉的呼吸声。 夏弥撕开一颗水果糖放进嘴里,然后抱着膝盖靠在窗上,在暖和的日光下缓缓睡着了。 …… 53.不死不休 “我知道你也有心事,不过你不想说,那我也就不问。心事这种东西我明白的,只有说给想说的人才能释怀。” 这是分别的时候,诺诺叉着腰对顾谶说的,说起时的语气很过来人,很门儿清。 顾谶同她挥手, 被她用力击了下掌,“我觉得你应该挺喜欢那个新生的,很漂亮,不过说实话,你有点儿耽误人家。” 诺诺转身走了,开着那辆红色的法拉利走的,走的时候还不忘在他面前兜个圈,喷他一脸尾气。 顾谶站在长城脚下, 呆呆看了会儿天, 直到夕阳落下山头,天地笼上一层晦暗的光,他才拿出手机,静音状态下,好几个未接来电跟短信。 电话基本都是酒店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芬格尔在骚扰他,还有几个相同号码的越洋电话,从短信上看,应该是弗罗斯特。这老家伙在问他进展。 他拨号回去。 “我还以为你的手机被偷了,一直在长城待了半天?”弗罗斯特松了口气。 “看看祖国的大好河山。”顾谶说道。 弗罗斯特犹豫片刻,低咳一声,“陈墨瞳...是家族给凯撒准备的新娘。” 顾谶一愣,失笑,“你还派人盯我?” 不过虽然他没有刻意注意周围,但能瞒过他的感知,想必是普通人类里的侦探好手。 “没拍照,就是确定在长城的手机信号是不是你本人。”弗罗斯特也有些尴尬, “龙王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那两个失踪的专员,信号断断续续,总会出现在地铁站附近。”顾谶说道:“我想我应该能找到他们。” “你的意思是...”弗罗斯特声音不由压低,“他们真的在尼伯龙根里?大地与山之王也在那?” “很有可能。”顾谶说道。 “到时候,想办法通知一下凯撒。”弗罗斯特紧张起来,他说的当然不是找到那俩专员,而是屠龙! “知道了。”顾谶点点头。 挂断电话后,他看着一分一秒走过的时间,手指在拨号键上摩挲片刻,拨了出去。 电话接通,彼端传来细细的呼吸声。 “有时间吗?”顾谶说道:“一起吃晚饭吧,我请客。” “下次吧,晚上要陪爸妈吃饭。”夏弥语气歉然。 “好。”顾谶手指捻着枝上干枯的叶子,“听说bj景点很多,我想逛逛。” 怎么逛,和谁逛,不言而喻。夏弥听懂了,也只是轻轻‘嗯’了声。 电话挂断了, 顾谶不经意间手指用力, 折断了一节小枝, 他试着扶正, 但一松手,枝头就重新耷拉下来,垂头丧气。 …… 两天过去了。 路明非依旧泡在网吧,除了每天报个平安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屁都没放一个。 楚子航仍足不出户,在酒店的房间里抱着笔记本电脑查有关地震和龙王的蛛丝马迹。 芬格尔是最快活的,每天红酒加牛排,吃饭必然要在那张大床上,将皱巴巴的被子窝在身下,惬意无比。仅仅两天,这家伙就起了膘。 顾谶仍没等到夏弥的时间,她像是被家长禁足的中学生,完全没有了主动的消息。 直到这天傍晚,雨落下来,淅淅沥沥。 他接到了夏弥的电话。 “这两天你怎么没联系我?”她语气凶巴巴的。 街上行人稀稀寥寥,顾谶说道:“我在等你有时间...” “那你不会主动找我啊?”夏弥有些蛮横地说。 顾谶哑然,笑意温和,“那你现在有时间了吗?” “你在哪?我过去找你。”夏弥说。 顾谶四下看了看,说了个咖啡店的地址,然后就点了杯咖啡,坐在窗边等。差不多半个小时后,他看到女孩走下出租车,朝这边跑过来。 她穿了件复古的橙红外套和黑色的牛仔裤,没打伞,只是用手遮着,在濛濛细雨中小跑,像山涧里灵动的小鹿。 谷鍸 顾谶迎了上去。 “怎么没打伞?” “太麻烦了。” 夏弥坐下后,晃了晃头,额前打湿的发一缕缕地分散到两边,甩落零星的水珠,不施粉黛的脸庞在微湿中愈发清纯动人。 “你现在不应该盯着我看,应该给我一杯热饮。”她笑眯眯地说。 顾谶就将热咖啡端给她。 “刚点的?”夏弥吸溜了一口。 顾谶笑着点头,如果说,是自己用言灵加热的,会不会更让人感动一些? “你们这两天在干嘛?”夏弥探身,压低声音,“找到龙王了吗?” 她有些机警地竖起耳朵,肃然的小表情像是特工接头。 顾谶托着下巴,将这几天众人的动向说了说。 当听到路明非一直泡在网吧打游戏的时候,夏弥啧了声,连连称赞s级的大心脏和不寻常。 “凯撒那一组呢?”她问道:“这么看来的话,他应该会最先找到龙王吧?” “有可能。”顾谶点点头。 夏弥看他一眼,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有什么烦心事吗?”她说着,不等对面之人回答,就几口将咖啡喝光,起身,“先别说,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再说。” 顾谶随她起身。 夏弥余光后瞥,看到他如此顺从,眼神不免暗了暗。 …… 一家面馆。 因为天气的缘故,来吃面的人很少。 热气氤氲,面上滴了香油,还点缀葱花。顾谶习惯性地将荷包蛋戳到碗底,夏弥在往碗里倒着醋。 “说说吧,在烦心什么?” “没有。”顾谶大口吃面。 夏弥筷子一放,“你之前还想说的。” 顾谶拗不过她,“在想屠龙的事情。” 夏弥摆出洗耳恭听的模样。 “人和龙,一定是对立的吗?”顾谶既然开了口,索性就说了下去,“可能在以前,因为或者或那的原因,双方对立,可如今龙族衰败,龙王沉睡,如果他们苏醒后像平常人那样生活的话...” 夏弥笑着打断,“双方互不干扰,和平相处?” 顾谶点点头,“就像诺顿,如果他不主动暴露,我们也不会知道他的人类身份。” 夏弥看他半晌,忽的拿筷子敲了下他的额头,“没想到你这么天真。” “有什么不对吗?”顾谶揉了揉被敲疼也敲红的地方。 “这是从远古继承的血仇,不死不休,刻在了血脉里。”夏弥慢慢搅着面条,“退一万步讲,就算龙类想和平相处,人类也不会答应。” 她抬起头,笑意清冽,“当见识过神的伟力后,便会想取而代之,窃取神的权能。他们一边敬畏敌视着龙类,一边又贪婪地觊觎着,美名其曰是为了正义和守护,可又有几分真心?虚情或假意,不过是对贪心的粉饰罢了。” 顾谶默然,醋瓶往面里加了又加,呼噜呼噜大口吃着。 夏弥轻声道:“龙和人一样,最开始只是降临在这个世界的孩子。善恶、对错、立场,谁又能说得清呢。” “吃面吧。”顾谶勉强一笑。 夏弥咬着筷子,眼巴巴地看着他碗里的荷包蛋,“面不好吃。” 顾谶便将荷包蛋夹到了她的碗里。 54.流云朝霞 饭后,雨停了,天也黑了。 “散散步?”顾谶邀请。 夏弥看他一眼,笑着答应。 两人走在街上,阴沉沉的黑夜格外沉闷,路上车流往来,人却极少。 “你的鞋脏了。”夏弥忽然道。 顾谶低头看了眼, 鞋帮溅上了黑色的泥点,他掏出纸巾擦了擦,但没走几步,就又溅上了。 “你的鞋太白了。”夏弥说。 顾谶看看她的鞋子,白色的帆布鞋,一尘不染, 好像这些泥水都在主动避开一样。 “你挑没水的地方走?” “难道你还挑有水的地方?”夏弥反倒讶然。 顾谶噎了噎,“也没有, 就不知道怎么甩上了。” 路灯明亮, 街旁的店铺也早早亮起了灯,在打湿的地面上投下清晰的暖光。经过一家婚纱摄影店的时候,夏弥脚步慢了慢,然后驻足。 顾谶疑惑看去,橱窗里灯光很亮,里边那身白纱长裙更显华美,光芒夺目。 他看了眼身边之人,夏弥站得靠前,静静看着,眼底像浮起了无数星星,点点滴滴,斑斓绚丽。 “你...”他刚开口。 “好羡慕啊。”夏弥低声说。 “羡慕什么?” “陈墨瞳马上就要穿婚纱了吧?”夏弥轻笑一声,“真漂亮。” 顾谶觉得她语气并不是羡慕,但又说不清是什么,只能含糊地应了声。 “我会有这么一天吗?”夏弥直视着那件婚纱,声音轻得像是被风揉碎, “遇到一个喜欢也值得托付的人,为他穿上婚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顾谶平静的内心,在此刻被打乱,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颔首道:“会的,你会遇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不会惹你生气,什么都会听你的,你们在一起永远不会不开心。” 夏弥怔怔看着他,半晌才说:“说得像电视剧里似的。” “会有那么一个人的。”顾谶笑着,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走吧,店员都在看我们了。” 他的动作并不亲昵,夏弥耳尖却是一热,嘴上说:“那又怎样?” 顾谶只是笑,他手抄在兜里,像下班后不着急回家的打工人,没有人催他, 也没有人惦念他, 可以想逛到多晚就逛到多晚。 冰凉的雨滴又落了下来, 街上本就不多的人脚步加快, 更显匆忙。 “如果是雪就好了。”夏弥伸出手,雨珠在指尖迸溅。 “秋天哪来的雪。”顾谶随口道。 “bj的雪你没看过吧?”夏弥说。 雨丝零星,顾谶说:“雨要下大了,你快回家吧。” 夏弥瘪瘪嘴,说好。 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她回头,“今晚回去早点睡,明早去我家做客,给你包饺子。” 顾谶愣了愣。 “你不是要家访嘛。”夏弥朝他挥手。 出租车远去了,尾灯在雨中朦胧,渐渐看不清楚。 谷靛 顾谶在那站了好一会儿,才原路往回走。 雨的确下得大了,偶尔有在店铺里的人,都会看一眼从门口走过的男人,他的皮相无疑很好,却淋着雨,像幽灵,也像一杆标枪。 顾谶走进了之前路过的一家商店,指了指货架上的一个烛台。 当时他跟夏弥并肩走,他靠路边,不经意间地一抬眼就看到了这个靠近橱窗的烛台。现在夏弥邀他明天去做客,他想应该要送一件礼物,方才看到的烛台就首先出现在了脑海里。 这是一个彩绘烛台,画着流云和朝霞,点亮时像是盏太阳。 ……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她是邀请你去做客吧?她有父母吗?她有家吗?” 路鸣泽欠欠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这个穿着一身黑色泛油光的晚礼服的矮子,正围着顾谶打转。 地点是在乘客寥寥的公交车上,顾谶怀里是打包好的精美礼盒,歪着头看车窗上滑落的雨,朦朦胧胧的灯光间,路鸣泽在他面前走来走去。 “我没有同意,你怎么出现的?”顾谶看都不看他。 “公交车刚刚路过了一家网吧对不对?”路鸣泽趴在他面前的座椅上,双手托腮,笑容满面。 顾谶明白了,“路明非在那?” “好几天了,吃住全在那儿,身上都馊了。”路鸣泽鼻子一皱,满脸嫌弃。 “找我有事吗?”顾谶问。 “你得做决定了,朋友。”路鸣泽眨眨眼睛,“我的人都已经准备好了,龙王的首杀即刻就能拿下。” 顾谶看过去,“芬里厄?” “我为哥哥准备的可是大地与山之王喔。”路鸣泽没心没肺地笑,“或者,耶梦加得的一血可以留给你。” 顾谶皱眉,盯着他的笑脸,没说话。 “不要生气嘛,哥哥是我的客户,你也是我的合作伙伴呀。”路鸣泽面不改色地说:“所以我这不是来问问你做好决定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帮忙。” 他孩子气的脸上始终挂着笑容,却鲜有温度,尤其说到最后,是秋雨般的肃杀。 顾谶轻声问:“非要不死不休吗?” “逆臣皆杀!”路鸣泽狠声道。 虽然是从小孩子的嘴里说出来,但他的口吻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是玩笑或可笑。 “我知道了。”顾谶回应他。 “看你的表情,听你的话,好像要走上刑场的人是你一样。”路鸣泽笑起来,稚嫩的小手大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又嫌弃地缩回去,用胸巾仔细擦着沾上的雨水。 “我最讨厌下雨天了,被淋湿了总会觉得冷,我讨厌冷。”他摇头,惋惜,“可你总是淋雨,真可怜。” 顾谶抖了抖刚刚被他拍过的肩膀,“你废话真多。” “你坐过站了。”路鸣泽忽然说道:“不过我知道你要去哪了,看来你做出了决定。” 他的身影变淡了,领域之外有声音透了进来,那是街上的鸣笛声和雨声。 顾谶闭上眼睛,“还有几分钟,我想休息一会。” “打不过不要怕,跑就行了。”路鸣泽挥挥手,“别死了,免得哥哥来不及跟我做交易。” 以人类的躯体承载着龙王的权能,他清楚顾谶几乎是不死的,可总有什么能杀死他,从身体上,从精神上,因为他没有龙王的心。 尤其是被耶梦加得在心里留下痕迹之后,他还有几分胜算? 路鸣泽离开前,看了眼被顾谶抱在怀里的礼盒,发出嘲讽的笑声。 55.尼伯龙根 又坐了两站,此刻外面狂风暴雨,一泼泼的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砰然声里,夜色漆黑。 乌云中隐隐有电光闪烁,闷雷阵阵如同低吼,顾谶一溜小跑跑进了地铁隧道, 前面的路有些看不清,青色的雾气潮水般向他涌来,往前往后都看不见人。 黑暗里,他的体表如蒸般出现了丝丝白汽,高温之下,原本被雨水浸透的衣物变得干燥起来。他一边朝前走, 一边揭开防水的包装纸, 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深夜, 零时。 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从前方的雾气中传来,仿佛来自地底深处,那是未知的铁轨在震动,好像有什么不明的巨物正从他的脚下穿行而过。 冰冷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汇来,落叶紧贴在地上任由冲刷,水流沿着大理石地面平静地流淌,在台阶上变成一级级小瀑布。顾谶松了松领口,缓步下行。 黑暗好像黏稠的泥潭,他跋涉在泥潭之中,这里只有一条通道,或者说,不管他怎样走,都只会走向一个地方。 那是个月台,传来滴水的声音,它沉睡在彻底的黑暗里,好像几十年没有人造访了,脚踩上台阶地面都有些坑洼,脚步声在巨大的空间中反复回荡,格外荒凉。 顾谶神情平静, 这里就是那两个专员消失的地方了,大地与山之王芬里厄所在的尼伯龙根的入口。 他站在一根立柱前,地面在震动,幽深的隧道里有刺眼的灯光射出,由远及近。 样式很老的地铁列车进站,摩擦铁轨发出刺耳的声音,它停在了顾谶面前,方头方脑的车厢,红白两色涂装,还挂着‘黑石头--八王坟’的牌子。 顾谶是个地理盲,对bj的了解仅限于道听途说的一些景点和吃食,像牌子上的这两个地点连听都没听说过。 车门打开了,里面漆黑一片,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而有点邪性的是,这地铁好像跟他杠上了,他不上车, 门就一直开着不走。 顾谶一步迈了进去。 地铁列车缓缓地关闭了车门,驶入了漆黑的隧道。 此刻,瓢泼大雨冲刷下的某处酒店里, 房间中灯光亮若白昼,两道妖娆的身影玉体横陈在宽阔的大床上,一人面前放了台笔记本电脑。 “我去,这家伙什么情况?”酒德麻衣猛地坐了起来。 噪点很明显的监控画面上,西装笔挺的男人怀抱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像是要参加聚会般登上了那辆接引的列车。 “什么什么?”薯片妞苏恩曦马上看过来,“这不是老板那个不死族朋友么。” “不死族?” “被昆古尼尔扎了胸都没死,或者你也可以叫他肉搏男。”苏恩曦一本正经道。 “什么乱七八糟的。”酒德麻衣对她的品味不敢恭维,“我是想说,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们的一号跟二号小白兔呢?” “一号小白兔现在还没从网吧出来,二号小白兔还在啃电脑。”苏恩曦摆摆手,“可能是老板找来的开路先锋吧,打boss之前,不总得先磨磨血嘛。” 酒德麻衣看着她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觉得她在胡扯。 苏恩曦随手捏过薯片,惬意地塞进嘴里,露出一脸满足的笑。 她面前的电脑屏幕是某知名网游的界面,浑身黑衣的盗贼乘着名为‘无敌’的冰霜巨龙飞翔在月色下,背后跟着一群乘着各色坐骑的小弟,架势宛若十万天兵天将要去花果山捉拿孙悟空。 盗贼脑袋上鲜明地亮着绿色名号--路明非ricardo。 这是路鸣泽的恶趣味,他特意花钱请游戏公司在游戏里设计了一个新的副本,boss就是一条龙。然后雇了工作室给这个盗贼账号练级打装备,为的就是让‘路明非’拿下首杀。 谷峹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路明非这个名字。 酒德麻衣默然片刻,忽然道:“这列地铁,不是我调去的。” “什么?”苏恩曦愣住了,薯片从嘴里掉了出来。 眼下的尼伯龙根是一个扭曲的现实,和现实之间有不同的接口,老板说过,它和现实的地铁一样发车由电路控制,所以她们可以切入它的电路控制系统,就像接入它的闭路电视系统,上帝般俯瞰整个尼伯龙根。 但现在,这列地铁并不是酒德麻衣调来的,她给路明非准备的地铁还不到时候。 偌大房间里随着她的话落,仿佛起了一阵幽风。 “不是你还能是谁,你在吓我咩?”苏恩曦一把抱住了酒德麻衣的胳膊。 “还能是谁?”酒德麻衣表情僵硬。 …… 晦暗的车厢里,隐约只有车头灯映在隧道四周的模糊光影。 顾谶一手扶着座椅,一手夹着礼盒,青竹般站着,像要去赴一场约。 车窗上布满了积年的灰尘,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隧道壁是一层层红砖砌成的,丝丝流水从砖块间哗哗淌过,像是渗出的血。 在地铁列车轰然而过的声响里,不知何时出现了其他的声音,那是无数细微的声响,像蝙蝠洞的深夜里千百万只蝙蝠在窃窃私语,又像是无数蚂蚁爬向误入蚁穴的甲虫。 感知中,数不清的生命在复苏,微弱却真实,像浩瀚的烟海,包裹了这辆列车,包裹了他。 顾谶抬头,目光好似能穿透车厢的铁皮顶,看到隧道壁上剥落的一层层岩页,看到岩页中复苏的生灵。 它们是些浑身闪着美丽的古铜色光泽的动物骨骼,像鸟又像是长着膜翼的爬行类,一个比一个巨大。它们的翼端长着利爪,利爪如人手一样是五指,指甲锐利得如同剃须刀的薄刃。 它们紧贴在隧道壁上嘶吼,头骨的眼眶中闪着渴望的金色,好像是熊瞎子见了蜂蜜。 镰鼬,如凯撒言灵中那些无形的妖怪,此刻有了具象的形体。 只不过没有一只敢扑上来,它们只敢在列车外窥望,甚至都没有飞离洞壁。 某一时刻,车厢顶部传来一声轻响,连串着崩向后方,如同什么东西突然坠落打在了车顶上,也像是谁在叩门。 下一秒,死寂的车厢里出现了光,来自前后的车厢,隔着玻璃门,一双双瞳孔绽放出金色的光辉。 他们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亦或者一直在等待。其实满满一列地铁都是人,他们站在绝对的黑暗中,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弹,他们抓着横杆,都默默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始终在注视着空荡车厢里的某个人。 他们无声地裂开嘴角,呼吸如潮水般喷薄。老式车厢间锈蚀的隔门正被缓缓拉开,发出铁锈剥落的声音。 顾谶看着面前的车窗,一点微光点燃,白色的光焰迅速占据了他的瞳孔,转而如烧天的火炬。 以他为圆心,球形的透明领域忽然清晰起来,表面闪烁着不稳定的暗红色光弧。几乎同一刻,那些默不作声的‘乘客’们如同海潮吞没礁石那样,从四面八方压来。 领域嗤然碎裂,扯出短促刺耳的长音,炽热的光焰四射,涌来的黑影高举着惨白色的手爪,在一瞬间被焚烧殆尽,只剩下古铜色的骨骼。 浓烈的黑烟填充整个车厢。 56.黑夜沉沦 “君焰?” 酒店的大床上,酒德麻衣一眨不眨地看着刚刚犹如汽油弹爆发的火光,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惊异。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老板说过他的言灵是精神属性,而彼时对抗奥丁恶念的时候,几乎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连个言灵都没冒泡儿。 然后现在就突然爆发出一个高危言灵了? “什么叫城府极深?这就叫城府极深。”苏恩曦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 “要不然老板能说这家伙是自己的朋友?必然要极帅、极腹黑、极刀削面、极温文尔雅才行。” “……”酒德麻衣。 “斯文败类完全在我的审美点上好嘛。”苏恩曦吸溜一声,大口嚼着薯片。 酒德麻衣当然知道她在插科打诨,当下目光死死盯着‘闭路电视’中的身影。 疾行的地铁列车上,即便血肉被瞬间烧干,古铜色的骨骸们仍借由惯性朝前扑去,而其后的黑影亦发出无声嘶吼, 前赴后继。 原本暗红色的圆弧忽而凝滞,颜色愈发加深,在顾谶身周形成一道清晰可见的黑色轨迹,如同不坠的日轮。 那些扑来的死侍前冲速度陡然加快,它们踉跄着、不由自主地朝前,有的甚至双脚拔高离地,如被牵引般朝他而来。 强横的引力在撕扯,可靠近的所有死侍在一瞬间便被极热烧化,只剩下千疮百孔的黑红色焦炭,猩红的火光在忽闪中明灭,很快便被掠过的风吹散。 车厢亦在高温下熔解,后半段列车砰的一声脱离,翻滚着离轨,撞到了隧道壁上。摩擦而起的火星里,一道道黑影挣扎而出,它们手足并用地追赶,却眨眼被抛下很远。 “这不是‘君焰’!”酒德麻衣惊呼一声,坐了起来。 头枕在她大腿上的苏恩曦‘哎呦’一声,咬了舌头,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一惊一乍的干嘛呀?”她抽抽地吸着凉气, 说话难免有点大舌头。 “你看到他刚刚的言灵了吗?”酒德麻衣连忙道:“那不是‘君焰’, 是更高阶的火系言灵!” “进化了?”苏恩曦说。 “会不会是有两个言灵呢?”酒德麻衣猜测道。 苏恩曦表情僵了僵,“别开玩笑了。” 此刻的地铁列车里,‘黑日’如同死亡的涡旋,扑来的死侍尽皆被极热炭化,高温将车厢顶完全熔解,隧道顶部的岩层开始坠落。尘灰抖擞,露出藏在里面的细弱骨骸,镰鼬扑簌着发出锐利的尖啸,它们并不是想要俯冲,而是用爪翼死死扣住岩石,唯恐被‘黑日’的引力拉扯进死亡的漩涡之中。 顾谶此刻开始从车尾往前走,黑红两色交织的日冕在他身周浮起,发出炭红的亮光,宛若黎明前海平面上屹立而起的巨人,正涉水前行。 ‘黑日’轮转,犹如风车。放眼望去,那些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敌人如雪遇暖阳,即使它们不畏死亡也无休无止, 可随着列车的前行,也尽皆被消融殆尽,古铜色的骨骸在空中粉化。 地铁列车只剩下了车头和一节车厢,铁轨上滑出了灿烂的火花,像年夜时小孩子拿在手里的‘仙女棒’。 谷朒 顾谶在熔口光滑的车尾坐下了,撕了张纸巾揉成团,塞进耳朵,静静看着两旁火花连串溅向黑暗深处。 “就像文青男要去赴女孩的约,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彷徨失措。”苏恩曦嘴里啧啧有声。 酒德麻衣白她一眼,“我对文艺男不感冒。” “痴男怨女啊。”苏恩曦叹了口气。 “这就是老板说的命运。”酒德麻衣淡淡道:“令人毛骨悚然,却又挣脱不开。” …… 地铁列车到了尽头,车速变慢,最后停下。 浓烟纷飞,无限高旷的黑暗中飘移着金色的星光,一眼望不到顶,也看不到界限所在。 这是个巨大的空间,顾谶站在这里就像一只蚂蚁在深夜爬进了圣彼得大教堂。 那些金色星光看起来像是萤火虫,借着它们的微光可以看见地下几十条平行的铁轨,铁路到了这里变成蛛网般的结构,它们原本设计用于存放军用地铁,上面满载重装坦克,如今只剩下锈迹斑斑的轨道。 这里是地铁的终点,也是迷宫的尽头。 顾谶跳出车厢,沿着铁轨朝前,穿越了整个空间,他走上梭形的月台,脚下是在空旷的风里滚动的砂砾。 前方的岩壁上有黄色的灯亮了起来,缓慢地闪烁着,坚厚的岩壁开始震动,裂痕自上而下出现,布满龟裂的纹路,片片碎石下坠,尘埃弥漫。 顾谶没有后退,上方的黄灯摇晃着似乎要掉下来,它周围的岩石片片剥落。一股刺骨的阴冷无声笼罩了他,那盏黄灯正在看他,仿若邪祟诡异的眼神! 一盏灯怎么可能看人? 岩壁彻底崩裂,蛇一般的东西从裂缝中游出,狰狞昂首,鳞片宛然,那黄灯是巨蛇的眼睛! 雪白的大床上,酒德麻衣和苏恩曦都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紧紧盯着那不大的屏幕。 龙对于混血种而言,也是个很抽象的东西,很少有人见过真正形态的古龙。这种生物又具有彻底改变骨骼结构,伪装自己的能力,因此古代典籍里的龙,有时候是带翼的四足恐龙,有时候则是貌美的那迦,有时候则是独角的长蛇。 擅画者说,画龙的步骤是‘一画鹿角二虾目,三画狗鼻四牛嘴,五画狮鬃六鱼鳞,七画蛇身八火炎,九画鸡脚画龙罢。’说白了,就是个九不像。 然而此刻,传说的、神秘的一切面纱都被剥去。这个史前遗族,以至凶戾、至伟岸、又至锋锐的外表暴露于世! 那是一条真正的巨龙,率先突破岩壁的是他修长的脖颈。 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描述他古奥庄严的躯体,虽然他是爬行类,却远比任何爬行类都腰美丽。只不过那种美是阴暗之美、雄浑之美和深邃之美,令人敬畏。 他全身青黑色的鳞片从前往后依次张开,又依次合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满是骨突的脸上带着君主般的威严,他俯视着月台上的单薄身影,张开了巨大的黑翼,发出尖利的嘶吼。 偌大空间里,风在碰撞,沙石簌簌,衣衫猎猎作响。 57.《情书》 龙那蛇一般的长颈忽然一缩,双爪刨地,小心地缩到了角落里。 他把头低到基本贴着地面,警惕地打量着对面渺小的人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吼声。金色的眼睛微微收缩,像是猫瞳一样,他此刻的姿态也很奇怪, 就像一只好奇又不安的猫。 龙游动着长颈靠近顾谶,缓缓地张大了嘴,利齿如枪簇,黑色的长舌从上到下舔过他的全身。 “……”顾谶。 他不可能认出自己,可现在这副智商欠费的模样... 顾谶抽出几张湿巾,好好擦了擦脸上莫名有种烧烤薯片味的口水。 龙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声音低沉威严, “我们来玩什么?” 顾谶注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竖瞳里没有残忍和暴虐,只是兽类天生的冷漠。他毫无疑问是冷血的,却又没有半分想要杀戮的欲望,有的只有未知生物的好奇和警惕。 龙大概无法理解他的沉默,鼻端喷出白气,将月台吹得光滑干净。他缓慢地后退,缩到岩壁边。这个动作就像是缩紧身体的蛇一样危险,因为随时能弹出去一口咬住猎物。 可顾谶却没有感觉到敌意和杀气。 龙猛地挥动膜翼,一个蓝色的袋子落在他们之间,那是一袋薯片,烧烤味的。 “给你。”龙谨慎地盯着他,就像献宝的小孩子顾及着对方的喜怒。 顾谶看着脚边包装完好的薯片,不知该如何开口。 我是来杀你的?因为你是龙类,因为你是芬里厄? 龙盯着他看了很久,见他没动弹,再次伸出黑翼。 翼端是锋锐的利爪, 动作极其精准地挑开了薯片的包装袋,小心地夹起一块薯片放回巨大的嘴里。 那样渺小的薯片,他却回味似地嚼,利齿开合,百般不舍。 “薯片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龙满意地颔首,放松的面部肌肉像是笑。 龙有三四十米长,但这并非完整长度,他只有前半身暴露在外,后半身则和岩壁融为一体。 准确地说,这条龙的后半身还是骨骼的形态,粗大的脊椎从前往后渐渐石化,最后和石壁相接。就像传说中的不死生物,半身显露生存之相,半身显露死亡之相,生和死巧妙地融为了一体。 不过这有些天然呆萌的语气,智力程度不知道有没有年满五岁。 龙看起来果然热爱薯片,很快他就吃完了一袋,还十分不舍地咂了咂嘴,舌尖一卷就将包装袋里舔了个干净。 “看电视吧。” 龙真的拿出了一台电视,18寸的老式彩电,一个沉重的大方盒子。 这显然是他重要的玩具之一, 他轻拿轻放, 极为小心,用翼尖接电源时也格外仔细。屏幕的灯光照亮了黑色的龙鳞和顾谶的脸,龙把下颌放在月台上,钢针般浓密的鬃毛下,耳朵扇了扇,仿佛邀请。 顾谶神色晦暗,走过去盘膝坐在龙首旁边,他还没有龙头的三分之一高,就像是贴着一块巨大的嶙峋山岩。 却有种奇怪的和谐感。 看到这幅画面的酒德麻衣抚了抚额,“这家伙竟然真的在和一条龙并肩看电视。” “我对他开始有点尊敬了。”苏恩曦喃喃道:“这种淡定真是叫人无言以对。” 酒德麻衣问:“如果一条古龙问你要不要一起看电视,你会怎么样?” “我不会听见的。”苏恩曦干干一笑,“我会在看到他的第一时间晕倒!” 谷蝇 电视的屏幕上满是雪花点,信号很差,正在放的是《情书》,一部曰本爱情电影。 顾谶以前没看过,他听不懂外语,所以很少看外国片子。 电影不算长,节奏缓慢却适宜,如果静下心来看,很容易看进去,那种清新中的淡淡悲伤始终萦绕,你的心情可能不会有太大的起伏,却总难回归平静。直到结尾,怅惘许久。 “我的妈呀,我竟然真的跟着这一人一龙看完了这部老电影?”酒德麻衣懵了。 苏恩曦拿纸巾擦了擦眼角。 酒德麻衣无语,“有那么感人吗?” “对于你这种男朋友可以组建一个加强连的人来说,当然稀松平常。”苏恩曦擤了擤鼻涕,“可老娘母胎单身,还不能对爱情有点向往了?” “喂喂,你看那家伙,是不是也在哭?”酒德麻衣忽然一指监控屏幕。 那个冷清的月台上,电视的荧光照亮某个人若隐若现的脸庞,没有抽噎,也不是哭泣,他的脸上无声淌下泪来。 龙的脑袋枕在利爪上,歪着头,瞳孔明亮而疑惑。他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也不能理解这种心情,在他看来,刚刚放的这部电影还不如《赌圣》有意思。 顾谶抹了把脸,环顾四周。 月台旁堆着各种奇怪的东西,被分拣成堆的瓶盖、烟纸壳、指南针、色彩艳丽的包装纸等等,显然都是这条龙精心的收藏。 这条龙构筑了这个炼金迷宫自己生活在里面,像个宅小孩缩在自己的卧室里,却有无数人想要杀死他,得到他的龙骨十字。 顾谶的目光停留在那一串串折成星星的彩色糖纸上,数量极多,在那堆收藏品的最上面。 软糖、水果糖、什锦糖,色彩缤纷,有的都已经褪色了。 脚步声从隧道里传来,伴随着轻微的风,风中送来淡淡的桂花香。 龙耳朵灵敏地竖起,昂首眺望,瞳孔金光灿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像小狗迎接归家的主人。 纤细修长的身影捧着一束桂花走来,大概是新折的枝,一簇簇黄与桔红的桂花小巧鲜艳,香气浓郁。 “不是说,让你早点休息吗?” “睡不着。”顾谶轻声回答。 “电影好看吗?” “不太喜欢。” “这样啊。”夏弥有些遗憾,“我还挺喜欢的。” “收手吧。”顾谶看着她。 “不可能的。”夏弥摇头,“来了那么多人,你们还带着贤者之石和「七宗罪」,与其让我收手,不如成全我。” “死神海拉,不能出现。”顾谶说道。 “果然...”夏弥笑了起来,“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顾谶默然片刻,“从一开始,见到你的时候。” 夏弥一怔,旋即莞尔,“我记得你当时傻傻的,是不是被惊艳得说不出话来了?” 顾谶轻轻点头,“我当时在想,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夏弥笑靥嫣然,朝他走去,手中桂花摇曳。 58.耶梦加得 龙沉雄地低吼,黑翼展开,前腿撑起,他站了起来,金色的瞳孔紧锁,死盯着顾谶,身上散发出强烈的敌意。 他感受到了夏弥的杀气, 目标正是这个渺小的身影,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刚刚可以一起看电视,现在就要杀伐相向,但他会永远站在她的这边。 龙的巨翼扫过月台,把珍藏的那堆破烂都扫到了身后,又用翼爪轻轻抓起电视, 也把它置于自己身后, 然后脖子后缩,像是预备进攻的蛇。 夏弥始终带笑, 走到了顾谶面前,伸出素白的手,像是要抚摸他的面颊。 但顾谶抓住了她抬起的手腕。 他欲言又止,可手中原本清凉滑腻的肌肤忽然变得冰冷刺骨,竖起的鳞片和突出的骨刺扎破了他的手掌,那只白皙曼妙的手变成了锋利的龙爪,一个前突便刺向他的喉咙。 一厘米的距离,泛着暗沉冷光的尖指停在顾谶的喉间,他的掌心抵住了夏弥的手肘,使它曲折,再无法寸进。 “你既不成全我,那便动手罢。”夏弥说。 顾谶开口,“现在还没人知道你的身份...” “可笑。”夏弥冷哼,“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那就是真的我吧?” 她猛地一挣,旋即一记鞭腿踢向面前之人的颈骨。她的腿本来就长, 在黑色的牛仔裤包裹下,就像一条蝎尾。 顾谶身朝后仰, 可落空的鞭腿以一个奇异的角度折返,腿弯、大腿呈三角锁住了他的脖颈,夏弥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上,好像是柔软无骨的舞者拥抱。 这个姿势看起来很暧昧,她朝他绽放笑容,却没有半分旖旎。下一秒便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顾谶的脖子跟头歪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然后被一拳轰飞。 鬼神般的应力在他的身上体现,浑身骨骼噼啪爆响,整个人如同瘫软的烂泥,跌落月台下的煤渣堆里。 夏弥静静看着腾起的烟尘,良久,双瞳如点燃的焰火,金光璀璨。 一瞬间的畅快和所有纷杂通通消散,她转身,和风煦然的身影如礁石般伫立,就站在她的身后。 夏弥沉默了一会儿,“同样的招数,对我只能奏效一次,不要被我摸到。” 顾谶将礼盒放入怀中, 白色的光焰点燃了,吸摄了周遭的黑暗,失去光明的太阳在他身外浮现,薄薄的日轮像是划过的刀弧,发出余烬将熄的炭红。恐怖的温度无声勃发,月台的水泥地面眨眼被烧得通红。 夏弥脚下有些站不住了,不受控制地向前方滑动,她的衣服被瞬间点燃,露出白净的皮肤。 “原来你这么想看啊,应该早说的。”她哂笑着开口,猫一样的瞳孔中却无半分感情色彩。 少女年轻的身体何等曼妙,赤露着,纤细玲珑,像春天的竹子般挺拔,如盛夏的繁花娇艳欲滴。 可她全身覆上了铁灰色的鳞片,随着呼吸,锋锐的鳞片缓缓舒张,开合间发出金属碰撞的脆响。骨肉匀称的手脚已经被黑色的利爪取代,金色的瞳孔中带着森冷的笑意。 已经不能用‘夏弥’来称呼她了,各种龙类特征出现在她的身上,浑身钢铁般的肌肉外是参差的骨刺和细密的鳞片,嶙峋的骨突出现在前额和下颔,膝关节反弯,娇美的小腿现在应该叫做强劲的后肢。 她只是一个闪身就脱离了‘黑日’的拉扯,速度之快超过了肉眼的捕捉。 谷崾 她是龙王,龙王耶梦加得。 顾谶缓步朝前,‘黑日’缓缓地旋转起来,黑红色的气流在领域气界边缘游走,赤红发亮,像日出的光晕。他是暗淡的,但周围尽是炽烈的流云火焰。 ‘黑日’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空气,掀起猛烈的飓风,一时间飞沙走石。芬里厄发出了愤怒的吼声,展开双翼死死护着身下那堆收藏品,即便其中已有许多飞向了黑色的日轮。 顾谶略一犹豫,偏移了方向,因为芬里厄就像一个被关在牢笼里的孩子,无法脱离岩石壁垒,他所面对的只有耶梦加得。 耶梦加得双爪紧扣地面,以防被风压扯走。她嘶声诵起古奥的语言,领域中出现了强烈的电离和磁化效果,铁轨熔化,金属液滴悬浮起来,围绕着她旋转。 言灵·天地为炉。 那些光亮的液滴不断碰撞燃烧,杂质化为灰烬坠落,剩下的液滴越来越明亮。最后这些液滴碰撞冷凝,在她手中化为一柄造型诡异的巨镰,就像死神收割生命的镰刀。 她撞进了‘黑日’的领域,坚不可摧的鳞片在极热之下融化,可她也自带一个宛若死神的领域,它们在碰撞,光与热交织,数十万伏的白紫色静电和数千度的黑色火蛇在两个领域接触的边缘游动,亮的地方亮得刺眼,暗的地方像是黑洞。 巨大的镰刀挥落,朝着日全食的中心,那里站着静默的身影。 要说在这个世界上谁对顾谶最了解,不是弗罗斯特,也不是路鸣泽,而是夏弥,她知道应力在他身上哪里爆发会最痛,她可以轻易杀死他,许多时候。 巨镰在高温下化为一汪钢水,在狂风中四散,血肉模糊的夏弥突破了‘黑日’的领域,利爪如枪般从他背后刺来。 但就在这时,嘶声汇聚,顾谶身上缠绕起了大团的灰雾,雾中伸出了粗壮大手,握住了耶梦加得的手腕,猛地收紧! 她忍不住痛呼出声,腕骨在一阵‘咔吧’声里折断,却抽不回手来。 一个雾气萦绕的头颅在顾谶肩膀后冒出,没有五官的脸上裂开一道竖直的缝隙,一只阴晦且狡诈的黄金瞳闪烁而出。 雾人粗壮的双手如虎钳般把耶梦加得的手牢牢扣住,转而身后又伸出一条手臂,挥起长刀,朝她兜头斩落。 芬里厄发出急切而愤怒的吼叫,震得上方的岩石簌簌落下,却鞭长莫及。 耶梦加得以一个离奇的角度折身,一脚将长刀踢断,同时手臂自发奇异的振动,雾人发出痛苦的低吼,不自觉松开了手。 解脱束缚的第一时间,耶梦加得就一拳朝顾谶轰去。 她的动作极快,挥臂掠出了残影,又是在本该撤身抽离之际,冒着奥丁恶念反扑的风险突然出手,怎么想眼前之人都该反应不过来才对。 可她的拳头被挡下了。 顾谶翻手挡在身前,手掌被刃爪洞穿,胳膊上碎裂的骨刺突出,鲜血淋漓,可他的五指仍死死扣着她的拳头。 耶梦加得青色的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下。 应力爆发,顾谶手臂炸开,整个人在朝后崩去时血肉不断自我修复。 雾人瞅准时机,侧边滑铲,挥起阔剑斩向耶梦加得的腿弯。 59.龙与神临 毫无疑问,雾人的时机把握的恰到好处,可谓是阴险至极。 仓促之间,耶梦加跃身而起,却没能完全躲过,小腿上被划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线,飞溅的血珠不等落地便在领域的余热中蒸发殆尽。 她闷哼一声, 半空中磁化的金属碎片如蝗如雨般朝雾人激射而去。 雾人手中巨剑挥舞如同风车,激烈的碰撞声里火花四溅,祂还朝不远处的顾谶发出低吼,示意他共同夹击。 不知什么时候,祂具备了一定的神智,不再是一开始只有吞噬宿主的本能。 看到这里的酒德麻衣微微蹙眉, “这家伙,有点奇怪啊。” 她是跟奥丁的恶念交过手的, 对方虽然没有固定的形体,可行为就像是只知道遵循本能的野兽,哪像现在,还会动用战术。 顾谶体表伤势已然愈合,‘八岐’之下,体内细胞快速挤压着稀薄的龙血,并不断再生分裂,给他的身体供给更强大的力量。它比‘爆血’还要稳定,因为一者是追求成神,一者本就是神的权能。 他的身体也出现了龙化的现象,皮肤表面浮现出玉色的鳞片,颀长的身姿愈发魁梧挺拔。 芬里厄鼻端嗅了嗅,发出不安且警惕的低吼,他从这个渺小的人类身上感知到了令他嫌恶的威压。 “安静。”耶梦加得轻声。 被束缚的龙果然安静下来,他撑起前肢,挥动着双翼,为她鼓舞助阵。 顾谶与雾人相视一眼, 同时动了,他们如流星般冲出,撞向龙王。 耶梦加得猛然蹬地,反弯的膝关节爆发出异乎寻常的巨力,身影在高速的移动中消失不见。 下一瞬便跟他们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三者一触即分,旋即再次碰撞,他们互相追逐,在巨大的空间里飞射、奔跑然后撞击。 空气中悬浮着不知多少红热的铁屑,起起落落,如百万精灵在纷飞舞蹈。 最先崩飞的是雾人,祂呈现溃散之相,雾气千疮百孔地涌动着,半天没爬起来。 芬里厄震动双翼,如孩子般兴奋。 雾人朝他威吓,转而被龙王的咆哮声震得滚下月台,差点崩溃。 耶梦加得重击在地面上,月台原本可以停靠一个坦克团,比普通月台多用了十倍的钢筋水泥加固,却在她一击之下瞬间碎裂,深不见底的裂缝延伸出上百米远。 岩石升起,在空中化为粉末, 地龙一样的结构出现,地面旋转着翻开,碎石四绽,一道道就像是扭曲的蛇骨。 这就是大地与山之王的力量,耶梦加得可以找到一切东西的‘眼’,从最弱的地方施以重击,将力量灌注进去,瞬间摧毁。这是天赋伟力。 顾谶脚下不稳,登时陷入了裂缝之中。 耶梦加得再次猛击地面,四周红热的铁轨都被这一击震动,它们如蛇一般弯曲起来,灌入的巨大力量把它们拧成了螺旋。 它们同时向着顾谶钻击,恐怖的高温在剧烈的爆炸中陡然而生,‘君焰’爆发,扭曲的铁轨化作如雨般的铁水坠落,但下一秒便在‘剑御’的诵言中被重新凝聚,如鸟笼般将他笼罩。 他可以使用青铜与火之王的言灵,而身为龙王的耶梦加得同样可以,且比他还要纯熟。 谷璕 顾谶脚下一踏,就要强行突围,可一根红热的铁轨以他想不到的角度,无声地刺穿了他的胸膛,如标枪般将他钉落,像被一束荆棘刺穿的鸟。 耶梦加得从天而降,双脚利爪插入水泥地面,稳稳站住,背后张开了森严的骨翼。 “万物我看它一时片刻便能找到它的弱点,更何况是相处日久的你。”她语气轻慢,挥手间巨大空间中无数金属碎片凝聚成箭,如千军万马引弓,只等王一声令下,就要射杀僭越之人。 水泥废墟之中,奥丁的恶念无声趴伏,占据整张脸的竖瞳独目滴溜溜地转,片刻不离地盯着他们。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耶梦加得淡淡道。 顾谶微微摇头,如同酒肆里悬挂的酒望,在风沙中残破。 耶梦加得挥了挥手,箭蔟被烧得通红,攒射间漫天落下。 雾人压抑不住兴奋地看着,可下一秒瞳中便满是震惊,因为那箭雨正朝祂藏身之处而来,将祂完全笼罩,不留一丝空隙! 祂从废墟中跃起,雾气萦绕生成阔剑,随他挥动掀起狂风,可仍有箭矢穿破祂的剑舞,射进祂的体内,却诡异得没有洞穿而过,反倒如水滴般消失不见。 数不清的箭,像侵略的蝗虫涌向祂。 雾人朝某个方向发出嘶吼。 那是几十条地铁列车到达终点的入口,那个黑漆漆的隧道里,蓦然出现了光,微弱,伴随着铁轨的震动和愈来愈近的轰鸣声。 “怎么回事?”苏恩曦懵了。 “不是我调的地铁,不是小白兔。”酒德麻衣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没有任何一列是运行中...” 那是自零号站而来的列车,隧道里透出雪亮的灯光,沉雄地轰鸣着,沿着铁轨高速驶来。 芬里厄发出不安的低吼。 一列在剧烈的电磁中通体流动着紫光的地铁冲出了轨道,像是裹挟雷电的怒龙,更像一枚被言灵填充的导弹! 它的目标毫无疑问,正是被禁锢得无法移动的芬里厄。 龙没法闪避,只能紧紧地用双翼把头抱了起来,就像一个准备挨打的孩子。 耶梦加得瞳孔金光炽烈,大地在震动,无数金属被她调动起来,形成了钢铁的壁垒,如山岳般挡在了芬里厄的面前。 ‘雷龙’撞穿了她铸就的壁垒,在爆炸声中撞击在了龙翼上,瞬间熔尽,发出惊天动地的巨震。所有的光与热都迸发出来,钢水四溅,电光在滚滚的尘幕中闪烁,传出钢水灼烧龙翼的可怕声音。 整个空间都在震动,碎石漫天激飞,顾谶像深秋飘摇的落叶,被抛起又坠落,他的眼中失去了光彩,原本烧天的白色光芒如碎屑般凋零,只剩下了空洞。 一道身影穿破烟尘,接住了他。 耶梦加得注视着他的眼睛,有片刻的不解。 但很快,一阵踢踏的马蹄声,带着奇诡的律动,唤她回神。 隧道中仍有未散的紫色电弧闪烁,隧道壁上,一道狰狞而安静的影子,慢慢清晰。 60.世界尽头 刺眼的光芒从隧道中射出,仿佛是青冥吞吐的雷暴云团,伴随着浓重的水汽汹涌而出,在废墟之上流淌。 白色光芒中站着山一样魁伟的骏马,它披挂着金属错花的沉重甲胄,雪白皮毛上流淌着晶石般的辉光。那八条雄壮的马腿,就像是轮式起重机用来稳定车身的支架。 它用暗金色的马掌抠着地面, 坚硬的岩石层被它翻开一个又一个的伤口,碎石簌簌。马脸上带着面具,每次雷鸣般地嘶叫之后,面具上的金属鼻孔里就喷出电光的细屑。 马背上坐着巨大的黑色阴影,全身暗金色的甲胄,在逸散的水汽中像蒙着一层微光,深夜蓝的风氅呼啸猎猎。祂手里提着弯曲的长枪,枪身的弧线犹如流星划过天空的轨迹。 带着铁面的脸上,唯一一只金色瞳孔仿佛巨灯一样照亮了周围。 祂是本该只存在于文字和壁画里的, 北欧神话中阿斯神族的主神,奥丁! 尘埃缓缓降落,龙仍以双翼抱着头,僵立不动。铁水在他身上缓慢地凝结,同时灼烧着鳞片发出‘嘶嘶’的声音。 少顷,铁膜崩碎,他张开了双翼,上面被灼烧出大大小小的孔洞,鲜血淋漓。他发出愤怒的长嘶,却像一只从被打懵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的巨型阿猫阿狗,正在暴怒地龇牙。 可他身上鳞片碎裂,血流满地。 寂静,不光是此刻的尼伯龙根,还有酒店的明亮房间,酒德麻衣跟苏恩曦两个人完全傻了。 她们怎么也想不到,明明是推着小白兔往前,闯关屠龙的游戏, 怎么出现了这么多的变数。 小白兔还没就位, 副本里的boss就快死了,而且不知怎么搞的,更高级的副本里的boss空降而来,要把她们计划好的一切都打乱。 “现在...怎么办?”苏恩曦喃喃道。 “遇事不决,请示老板。”酒德麻衣搓了搓脸。 电话里,老板沉默了很久,说稍安勿躁。 充满跃动电弧的空间里,耶梦加得双手持刀,屹立在废墟之中,身后是奄奄一息的芬里厄,正面是神威具足的‘奥丁’。 角落里,奥丁的恶念推开岩石,跳了出来。 “原来如此。”耶梦加得说道:“润德大厦那次,你与祂建立了联系。” 旁边,顾谶终于得到了确定,彼时在润德大厦帮他的人,就是夏弥。 对面,奥丁声线雄浑, 威仪凛然,“一条痴傻的龙, 一个失去权能的躯壳,这是你对神的供奉吗?” 回应祂的,是跃起的耶梦加得,长刀上火焰凝聚,骤然劈落! 奥丁抬起了长枪,枪尖上电光聚集,像是雷暴的眼。 八足骏马在嘶鸣,雷与火碰撞到了一起,晦暗的空间登时亮若白昼,无尽的光芒洒落,伴随着呼啸撕裂般的风声。 漫天的水汽凝聚成雨,丝丝而落。 耶梦加得折身而返,她看了眼手中的长刀,只是一次斩击,上面便裂纹遍布。 “世界树的树枝。”她低语。 奥丁擎起了昆古尼尔,雷电仿佛从八方而来,惨白刺目的光芒照亮了整片空间。 谷懈 难以言喻的威能开始在上空凝聚,形成一片晦暗的云层,空气变得无比沉闷,好似氧气都被抽离,紫色的电弧环绕闪烁,云中睁开一只只汇聚雷电风暴的眼睛。 耶梦加得抿紧了唇,地面翻开无数裂缝,空间中所有的金属都在遵从她的号令,它们熔解又重组,巨大的刀剑缓缓成型。 奥丁似是不屑地笑了下,雷光碰撞,积云翻涌,枝形的雷电瞬间充斥在整个空间之中! 言灵·苍雷支配! 那是无尽的落雷,伴随着巨响和恐怖的高热,芬里厄发出痛苦的吼叫,铁一般的鳞片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地露出狰狞的骨。可他只能死死抱着头,任凭羽翼在强烈的光与热中熔化,直到雷电劈开了他的头骨,破坏着他的神经。 看到这一幕的酒德麻衣和苏恩曦不免咬紧了唇角,她们自问也是冷血的人,此刻却于心不忍。 耶梦加得瞳孔中燃烧着炽金色的烈焰,她愤怒地在落雷中穿行,带出道道残影,她冲到了奥丁的面前,带着死神感召般的刀剑。 奥丁独目之中爆发璀璨的光焰,祂刺出了手中的长枪,带着不可磨灭的永恒意志,书写规则。 刀剑碎裂,空中划过金属的狂流,与雷电交相辉映。 耶梦加得闷哼一声,浴血回返。 奥丁的恶念亢奋地跳脚,甚至捶打起了自己的胸膛,可下一秒便被长枪刺穿。祂愕然地看着扭曲的世界树枝,发出震怒的咆哮,却如烟般消散,被吸摄进了长枪之中。 八足的骏马高高昂首,光屑喷薄,奥丁高举胜利的长枪,铁面如浴火一般,转而成为亮眼的银色。 “祂吸收了奥丁的恶念...”苏恩曦喉间咽了咽。 “天空与风之王,洛基。”酒德麻衣脸色无比难看。 耶梦加得从狼藉中起身,她第一时间四顾,好像要寻找什么,可她只看到了垂死的芬里厄。 雷暴的狂潮已经歇息,空气却变得粘稠起来,就好像暴雨将来的征兆。奥丁的长枪已经锁定了她,没有言语,祂掷出了手中的昆古尼尔。 这是王与王的战争,掌握着权与力的他们是孤独的,因为他们是强者生存的族类,只有强者才能活到最后,弱者只配沦为同族的食物。 芬里厄发出低缓的哀鸣,耶梦加得看了他一眼,有如诀别。 什么能挡下昆古尼尔,言灵吗?它以绝对命中的规则穿破了龙王所制造出的所有领域。 在将要命中耶梦加得时候,她飞到了芬里厄的身后,龙奋力撑起了前肢,用他威严的身躯,挡在了她的面前! 昆古尼尔一瞬间破开坚硬的鳞甲,贯入了他的胸腔,肉眼可见地在血肉中穿行,留下炭化变黑的轨迹。 芬里厄高扬起脖颈,金色的瞳孔暗淡下来,口中呕出鲜红的血,像这个季节连绵的雨。 昆古尼尔从他背后洞穿而出,余势未减地刺向耶梦加得,后者抵靠在岩壁上,死死盯着它嶙峋的木质纹理,一道白色的丝线从枪头连接着她的心脏。 这时,血污残破的人影落在了她的面前,在她睁大的目光中,用双手抓住了死亡的意志。昆古尼尔慢了下来,挣扎般一寸一寸地从他手中往前钻。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就好像会永远失去他一样。耶梦加得盯着前方那道单薄的背影,深沉的影子从顾谶的背后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就像一张展开的网,也像一棵参天的巨树。 耶梦加得站在枯萎的枝丫间,眼前是凋零的叶。 61.朝夕搁浅 耶梦加得看着屹立在面前的身影,有些呆住了,她一直以为已经看透了顾谶的身份,他是一个有些奇怪的、又被奥丁选中的混血种。 可现在,当那棵巨树的纹理出现在眼前,看到那蔓延开的树影,某层记忆不由自主地被揭开了。 古奥森严的巨树伸展着它的枝, 顾谶成了它的根,偌大空间里到处都是树的影子,它在摇晃,也招摇,无声传出重见天日的欣喜。 “这是...世界树?”苏恩曦张大了嘴。 酒德麻衣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呆呆地看着画面中早已超出认知的一切。 八足骏马发出不安的嘶鸣,马蹄踢踏着地面,竟有了退意。 奥丁扯了下缰绳,声音如赞美,亦如喟叹,“曾经凋零的最伟大的生命,却像人一样倔强地苟活着,这是一种奇迹,还是讽刺?” 顾谶没有说话,他的意识有些涣散,在奥丁的力量被抽离之后,虚弱的身体只剩下了本能。 他死死抓着昆古尼尔,手臂随之炭化变黑,却也到此为止了,这支永恒之枪像蛇那样扭动着,爆发了最后的力量试图突破他的束缚,最后却只能发出无可奈何的嘶叫, 巨大的叹息声回荡在走廊里, 连接枪头和耶梦加得心脏的白色丝线渐渐淡化消失, 它疲惫地选择了放弃。 “我一直没有认出你来。”耶梦加得朝前一步,龙角峥嵘, “不过你一直都站在人类的那一边,这样也好。” 顾谶微微喘息着,身体逐渐木质化,对面,窃取了一切的神缓缓而来。 …… 奥丁是第一个走完封神之路的人类,借助世界树的力量守护人类。诸神黄昏时,他被天空与风之王夺走了昆古尼尔,垂死之际选择献身于世界树,换取其延续对人类的庇护。 可最终,世界树也未能在那场浩劫中幸免于难,而但凡是人就会有私心,几近成神的奥丁也有不甘,随着世界树的转生而成为贪婪和恶念,想要占据他的身体复生。 跟着老板知晓了不少龙族秘辛的酒德麻衣跟苏恩曦,很快便理清了眼前的状况。 “因为黑王曾在树下栖息,所以他能茧化沉睡等待苏醒。因为奥丁喋血献身,所以他可以转生成为人类。因为世界树曾支撑天地,淋了白王血肉, 因此具备白王特征。”酒德麻衣说。 苏恩曦点点头,“所以老板才说他是自己唯一的朋友, 他们都是不完整的, 可怜的人。” 酒德麻衣低声道:“人生就是电梯啊,就算自己是静止的,还是会不断前行。从乘坐的那一刻,要去的地方就已经决定好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向那里前行。但是,没有人会意识到这一点,大家都相信自己不在电梯上。” 这是令人赞叹又敬畏的命运,就算你千百次地想要改变,可它总会推着你走向既定好的方向,去见到该见到的人,去做应该做的事。 尼伯龙根的尽头,两道身影刹那间碰撞在了一起! 银色的面具后,奥丁阴冷的独目中满是贪婪和暴虐,“他就要死了,把他交给我!” “做梦!”耶梦加得吐出两个字。 他们一触即分,旋即再次撞击,电光石火的瞬间,他们已经来往冲突了多次,留下无数残影,利爪和利爪撕扯出黑红色的血丝。 他们咆哮着厮杀,伴随着光与热,水汽凝聚成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 空旷的场间弥漫出冷蓝色的电弧,捕捉着两人的轨迹,毫无差别地在他们身上留下狰狞的血痕。鳞片翻飞,血肉荼蘼,他们在彼此身上留下的伤口深可见骨。 双方重复地受伤,都是伤及内脏和骨骼的致命伤,但强大的再生能力一直在起作用,修复断裂的肌腱、骨骼和内脏,强迫它们重新聚合,以便再度投入残酷的战斗中去。 耶梦加得拥有对力量的最精准掌控,可在这场怪物间的对决中,仍处于下风。不凭昆古尼尔,奥丁也一样拥有压倒性的实力,因为他是神祗。 谷塞 他的甲胄已经破烂,露出底下被鲜血染红的裹尸布,就像曾经死去的生灵被重新唤回。 双方忽然分开,跌跌撞撞地后退,他们大口喘息着,鲜血从翻起的参差鳞片上滑落,在脚下汇成一滩,熔岩色的黄金瞳渐渐暗淡,仿佛风中即将熄灭的灯烛。 “面具。”顾谶说。 耶梦加得一怔,旋即回想起润德大厦那次,那个使用‘时间零’的人正因为戴上了面具,才短暂拥有了龙王的躯体。 换句话说,对面的怪物并非真正的天空与风之王,而是戴着‘洛基诡面’的英灵,每一个带着面具的英灵都是奥丁,他们是天空与风之王窥伺人间的奴仆。 想要杀死一个和自己一样的怪物有些难,可如果是从他身上取一样东西的话,无疑会简单许多。 奥丁发出怒然的冷哼,八足神骏斯雷普尼尔一声长嘶,奔上芬里厄无声无息的身躯,朝着半边身子木质化的人影撞去。 耶梦加得强撑着起身,展开双翼,朝那边飞去,可转而便被跃起的奥丁抓住了脚踝。 双方在空中交战,即便是再强大的血统也无法供给他们惨烈的气血损耗,细胞的再生和修复速度已经慢下来,空中洒落着滚烫的血雨。 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只在破败中缓缓睁开的眼睛。 斯雷普尼尔已经到了顾谶的面前,没有丝毫停留,这头怪兽就像一辆重卡朝他撞去,可下一秒它就被突然挥起的巨大黑翼拍落,它翻滚着发出痛苦的嘶叫,肌肉虬结的腹部被翼尖的利爪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那颗紫青色的长满鳞片的巨大心脏连着脏器都被扯了出来。 惨嚎声里,半空中的奥丁大惊失色,可不等他转头去看,巨大的阴影就将他笼罩,狰狞的血盆大口从天而降,一口将他咬下! 恐怖的黑影在狂风中展翼,嘴张大到极限的180度,如鳄吻般甩动,如枪矛般的利齿交错参差,闸门般猛地合拢,转而便是骨骼碎裂的声音以及戛然而止的不甘怒吼,奥丁的身体瞬间化成了混着骨渣的血泥! 是芬里厄,他保留了最后的力量假死,他一直在等待机会去宣泄刻骨的仇恨! 耶梦加得颓然落地,她全身的龙类特征正迅速地消退。 血肉翻卷的可怖肌肉平复下去,折断的骨刺和利爪、崎岖嶙峋的鳞片和骨突都收回体内;残破的双翼缓缓地收叠起来,紧贴后背隐入皮下;伤痕累累的躯体慢慢愈合,新生的肌肤娇嫩如婴儿。 她又是夏弥了,赤裸着,肌肤上仿佛流淌辉光。每一根曲线都青春美好,干干净净,让人没有任何邪念。 她是大地与山之王的双生子之一,拥有着人类的狡诈和智慧,她清楚谁才能终结这场战斗。刚刚她有意无意地将奥丁引入了芬里厄的攻击范围,让真正掌握着‘力’的龙发出了致命一击。 芬里厄看着她,发出长长的叹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声脆响,带着无数划痕的金属面具从他齿间掉到了地上。 之后,无数沙石爬上了龙的身躯,形成了坚硬的岩壁,这尊古奥威严的龙重新被裹在了壳里。 夏弥赤着双脚走向顾谶,在他面前俯身,晶莹如玉。而她眼前的身影,心脏以下已经完全木质化,如生根般扎在岩石里。 死掉的世界树转生成了人,本就已经枯萎了,却在耶梦加得的临死关头回溯了本源。就像曾经,那条缠绕中庭的蛇替他去领略世界的风景,然后轻声说与他听。 顾谶看着夏弥柔软的发丝在微风里拂动,似乎闻到了阳光雨露的味道,他手指动了动,忽然很想把手伸进她的头发里,摸摸她的脑袋。 “这一次,我追上你了。”他轻声说。 “嗯,做的好。”夏弥抓起他的手,轻轻放到了自己的青丝发间,蹭了蹭。 62.宿命不谙 你在哪里遇见我,把全世界都错过。 …… “世界就是这样,无论是什么族类,都是弱肉强食。”夏弥说道:“我本来应该隐藏得更久,可洛基在我找到他之前先发现了我,我没有时间了。” “我明白。”顾谶点头。 “我想过你还有别的身份,唯独没想到你会是世界树的转生。”夏弥低头, 青丝如水泻,“早知道的话,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以前的记忆,有很多我都记不清了。”顾谶怔怔看着漆黑上空飞过的萤火虫,星星点点,“从我记事开始,就在跟奥丁争夺身体,还要躲那些人。后来我逃了出来, 困在了尼伯龙根里。” “那幢爬山虎的小楼?”夏弥问。 顾谶轻轻颔首。 他不能离开太远, 也不能离开太久,如果说命运真的早就注定,那不知是耶梦加得找上了他,还是他等到了对方。总之神奇的相遇出现了,她的降临,给他带来了奇迹。 “真可怜。”夏弥抚着他的胸膛,是如树皮般嶙峋的纹理。 “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怪物。”顾谶低声道:“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我们会不会是另一种结果?” 夏弥瞳孔微微放大,一时愣住了。 眼前之人一如往日般,笑意温煦,眉目清和,用最平静的话在说着最诚恳的奢望,奢望从她这里听到回答。 她很想嗤笑,嘲讽他自作多情,自己接近他从一开始就抱有目的, 而且起初以为他跟奥丁没有关系的时候, 都想过抹去他对自己的记忆,一走了之; 或者说,自己同他吃饭喝酒,不过是因为想观察一下人类的生活方式,他就像一只小白鼠,他的笑他的情感都只是她借此揣摩学习,今后更好在人类世界伪装生活的工具罢了; 亦或者,更近距离地观察他的喜怒哀乐,只是因为好奇,好奇一个没什么朋友年纪也不小的男人明明过得这么落拓潦倒,却还能对明天对这个世界保持期待。这应该是很无趣的人生。 而不是因为什么‘喜欢’或‘爱’。 但夏弥有些说不出来,在看到顾谶清澈含笑的眼睛时。 她不自觉捏着他的手腕更用力了几分,语气有些冷硬,“你不会以为我跟你吃饭,偶尔找你聊天是喜欢你吧?” 顾谶沉默了一会儿,“不会。” 刚刚他沉默的几秒钟里,夏弥不可遏制地想过他会怎样回答,可此刻听到这两个字, 心口的位置忽然有些发闷。她抿紧了唇,用力捶了几下胸口。 “那就好, 说明你还不笨。”她说:“只是有点同情你罢了。” “同情?”顾谶轻轻咂着这两个字。 “知道我第一次见你, 是在哪里吗?”夏弥问。 “学校?” “是快餐店,你请路明非吃饭。” “那应该是上完网,他要回家。” “他一直在抱怨,说游戏,说他堂弟,说他婶婶。”夏弥回忆道:“你并不用心地听着,可当他看你的时候,你就会笑着安慰他,然后他也会傻笑,你会看向窗外。” 顾谶不知道她说这个的用意。 “那时我觉得你很可怜。”夏弥说:“路明非能跟你倾诉,你却连一个能倾诉的人都没有。” “有些话,我不太能说得出口。”顾谶说。 夏弥继续道:“后来我从你身上感知到了奥丁的气息,就开始观察你,游戏厅、网吧、图书馆、饭馆,我都曾跟着你。” 谷縛 顾谶笑了起来,“所以你也喜欢黄昏时,天花板上的树影吗?” 这让夏弥本来想说的话一下就都忘了,好似所有的欲盖弥彰顷刻间不堪一击地烟消云散。 她默然片刻,“你很讨厌。” “我知道。”顾谶笑容微弱,心跳渐渐停止。 “不要死。”夏弥忽然说。 …… 荧荧的微光,顾谶看到了面前之人的眼睛,不是象征着权与力的黄金瞳,而是澄澈得能映出云影天光,黑白分明的眸子。 四周很安静,安静得让他听到了水滴的啪嗒声。 夏弥割开了手腕,握成拳头,炙热的血坠成线,淌进顾谶胸口的裂隙,那是上一次昆古尼尔留下的痕迹。 顾谶发现自己丧失了语言的能力,他想挣扎,却如受钳制般不能动弹。 他看到了夏弥的笑容,很美,容光粲然,脸颊有一点点婴儿肥,嘴角还有小虎牙。浅浅的歌声从她嘴里哼出,发丝在微风中起落,像是蝴蝶的飞翔。 黑夜随着她的歌声点亮了。 夏弥没有再说话,只是柔软地笑着,歌声如梦呓。 她应该还有要说的话,可再怎么观察人类都学不会,话就在心底纠缠着,没有勇气说出来。 或许她想让他知道,她当时也期待着跟他的再见,很期待,想要见到他。她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是心里像封闭的山谷猛然敞开,大风无休止地刮进来,如果说这就是喜欢,那应该就是了。 夏弥的歌声低了下去,目光渐渐涣散,而顾谶的胸腔发出有力的震动,那是充满活力的心脏,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木质化的皮肤随之从体表自行褪落。混沌的双眸像是裂开了口子,光明从裂缝中溢出,仿佛炽白色的海潮。但眨眼间,那摄人的冷厉白芒消退了,瞳孔里一丝丝金光逐渐发亮,像是碎裂的金色宝石。 那是象征龙族血统的黄金瞳。 女孩跌在了他的怀里,脸色柔弱而苍白,轻得像是一片树叶。 顾谶清楚如果有谁能救她的话,一定是路鸣泽,他大声呼喊路鸣泽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你会为我而活吗?”夏弥问。 两人四目相对,顾谶却说不出话来。 “我说想跟你一起看bj的雪是真的。”少女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不要伤心,这只是暂别,我们还会再见的,就在初雪的时候吧。” “好。”顾谶勉强道。 “到那时,称赞我就像初见的那天一样很美吧。”夏弥狡黠一笑,“你今晚好像买了礼物带来,是什么?” 顾谶一怔,然后跌跌撞撞地起身,“我去给你找!” 他跑进了废墟里,拼命翻找着。 夏弥看着他的身影,轻声问:“我知道是个烛台,有什么寓意吗?” “一盏太阳,是你...”顾谶闻声抬头,女孩的笑靥还停留在脸上,却无法再听到他的话了。她的身上亮起了淡淡的荧光,洁白无瑕的女孩就这样如泡沫般消散了,在微风里,像吹散的雪滴花。 眼泪无声漫过他的脸庞,素日如青竹般挺拔的男人佝偻了下去。 ……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对明天对这个世界心怀期待,而是因为她出现了。 63.真的觉悟 “或许是不如梦的缘故,流离之人追逐幻影。” 看着监视屏幕逐渐模糊,变成一片雪花点,温文尔雅的男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依稀还在耳畔留存。酒德麻衣缓缓地靠在了椅背上,轻吟着这句古朴的和歌,端起早已凉了的热巧克力抿了一口。 也许是因为凉了,入口有一股微微的苦味。 苏恩曦长舒了口气, “搞定!” 她们两个人都是冷汗淋漓,围观神一般的战场对于人类来说,压力确实大了一些,尤其当奥丁出现后所发生的的一切就像是梦魇。 这才是龙王级别的力量,不是简单的混血种的言灵能够弥补的。 地铁站的尼伯龙根里才过了几个小时,可外界的现实已经是早晨了,骄阳初升, 天上还有火红的云霞, 楼下环路上的车流密集, 震感突如其来。 苏恩曦在床上跌了个趔趄,惊慌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应该是尼伯龙根封闭,引发了地震。”酒德麻衣还保持着镇定。 像是印证她的话,地面很快就出现了剧烈的震动,街上到处都是人,车子的鸣笛和警报声响成一片。整栋大楼明显地晃动着,这晃动传到顶楼已经让椅子在地面滑动了。 酒德麻衣端着咖啡杯,竭力不让热巧克力洒出来。 “这样啊,那没事了。”苏恩曦松了口气。 “笨蛋!”酒德麻衣没好气道:“尼伯龙根要封闭了,里边复苏的那些生灵都会被排斥!” “生灵?”苏恩曦想到了什么,脸色一白,“你是说那些镰鼬?” 酒德麻衣表情难看,“还有死侍。” “请示老板,问问他现在该怎么做!”苏恩曦立马从床上蹦起来去拿手机, 但立刻又被地面震动掀了回去。 她懵了懵,然后果决道:“不对, 立刻撤离!楼顶有一架直升机, 我们有起飞许可!” “你真是没救了!”酒德麻衣抚额。 这时,房门开了,前台小妹推着一辆银色的餐车进来。忽然袭来的地震令她满眼惊惶,但还是竭力表现得镇静。 “你进来干什么?”酒德麻衣皱眉,“说过了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昨天老板发邮件来,说给你们准备一点喝的。”小妹战战兢兢地揭开餐车上的蒙布,冰桶里镇着一支perrier jouet(巴黎之花),顶级香槟。 瓶颈上挂着个小小的吊牌,是一个诙谐的笑脸。 “他的朋友差点死了,还没了女人正伤心欲绝,都不一定能从尼伯龙根里出来,他还有空喝香槟?”苏恩曦撇嘴,嘟囔连连。 “都是疯子!”酒德麻衣扯了扯嘴角。 …… 琉璃厂的羊肠胡同里,林凤隆或者说弗里德里希·冯·隆,正在指挥搬家公司。 今天是凤隆堂关张的日子,街坊们都知道林老板赚了一大笔钱,准备回河南乡下去养老了, 因此大家都来送行。 林老板是个热心肠,也一直懂得睦邻友好的道理, 所以跟邻里们的关系都很好,这次走显然很依依不舍,给每个街坊都送了点小东西,比如民国的黄花梨小把件什么的,感动得大家泪水连连。 这时候地面开始震动,大家脸色都变了。 谷穬 “没事的,别瞎担心,bj这里只有小震,很安全的。小震的时候大家就得淡定守纪律,你要是一跑,大家都跟着跑,街上不全乱套了嘛。”居委会大妈从人群中出列,横眉立目,很看不得这些没定性的年轻人,“来,跟我帮老林看看,还落下点什么东西没有?” 她一扭头,就看见老林头的背影已经在巷子口那边了,跑得跟兔子似的。 与此同时,西单婚庆大厦里,所有喇叭都在播放紧急通知,说刚才发生了轻微地震,近期并不会有什么大震,商场将暂时关闭,楼内所有人员服从保安指挥,让大家有序撤离。 而问询台的小姑娘早从高跟鞋里蹦了出来,拎着鞋赤脚往外跑,没人不怕地震,就算只是小震。 大厦里的人正在快速清空,特意赶了大早来挑婚服的凯撒皱起了眉,环顾四周,一把将唐森拦了下来。 这个跟着旅行团里的同伴来挑婚礼用品的家伙愣了愣,一脸疑惑地看着这位贵公子。 “听见什么声音没有?”凯撒凝神道。 唐森摇头,“这里到处都是声音!” “不,是风声。”凯撒站在二楼的电动扶梯旁,视线可达大厦的每个楼层,“尖利的风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在飞...” 话说着,‘狄克推多’忽然出现在他的手中,在空气中疾闪而过,留下一道黑色的刀痕。 ‘嚓’的一声,就像割裂纸张的声音,唐森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看见一只古铜色的完全由骨骼组成的动物,扑着骨翼掠过凯撒身边,在刀刃上把自己撞成了两截。 凯撒踏上一步,把这动物的九条颈椎全部踩碎。 “这是什么?”唐森盯着那堆粉化的骨骼,声音颤抖。 “京师鬼车鸟昼夜叫,及月余,其声甚哀,更聚鸣于观象台,尤异。”凯撒低声背诵古籍中的段落,“这是雌性的镰鼬,中国人所说的鬼车鸟。” “史前遗种?”唐森迅速地左右扫视。 大家都忙着撤离,没有人注意到这只镰鼬或者鬼车鸟,它的速度太快,在普通人眼里只是朦胧的虚影。 唐森扑过去,张开一个购物袋把没有粉化尽的残骸碎片包了起来,所有混血种都有这种觉悟,跟龙族有关的一切都不能泄露。 …… 北美,芝加哥郊外的小型机场上,一架‘湾流’喷气式公务机正准备起飞。 瘦小的汉高蜷缩在巨大的单人沙发里,牛仔帽遮住了肃然的老脸,此时电话响了。 “bj出现明显的地动,推测是龙王苏醒!而且秘党正在随意调动我们的人!”电话里传来年轻人急切的声音。 “龙王苏醒?他苏醒的时候你们早干什么去了?”汉高冷哼一声。 “...那秘党?” “让他们调用吧,如果调用几个人还能压下这件事的话。你要牢记一个原则,我们和秘党有再大的冲突都可以商量,但和龙族之间永无妥协的余地,除非一方死绝了,这场战争才会停止。”汉高淡淡说完,挂断了电话。 bj,无论是秘党还是各个家族,所有人都接到了一条命令。 必须死守住尼伯龙根的缺口,每个人都不得后退一步。不倒下,不后撤,倒下则必然已经死了。 …… 在这种无比紧张的时刻,一辆用彩色喷吐着‘凤隆堂’三个张牙舞爪的大字的面包车在拥挤的马路上不断超车、漂移过弯,留下滚滚的尾气。 敞开的车窗里,一个戴着大墨镜的老家伙正咬牙切齿地把着方向盘,将油门踩到了底。 64.林凤隆 面包车急刹,在地面上划出长而黑的轮胎痕迹,散发出令人头昏脑涨的热橡胶味。 下车的老家伙早上特意梳的大背头已经完全被风吹乱了,但他根本没工夫再整理发型,而是直接冲进了前方的地铁站。 “弗罗斯特,你这个该死的老东西,你最好没有骗我, 这不是想害我的陷阱!”林凤隆几步跳下台阶,一手捂着口鼻,在弥散的雾气中奔跑,雾里可见细小的飞尘。 “你想多了。”蓝牙耳机里,传来弗罗斯特淡定的声音。 林凤隆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强装镇静,“不, 加图索家族的人完全能做出这种生孩子没屁眼儿的事来, 而你是加图索家族的代理人。” “我跟他们不一样。”弗罗斯特说道。 “也对, 所以你当初才会帮他,如果不是长得实在不像,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你的私生子!”林凤隆哈哈一笑。 “如果昂热听到你的笑声,可能会回想起年轻时候的你。”弗罗斯特不咸不淡道。 林凤隆的笑声戛然而止,有些气急败坏,“所以我就怀疑这是陷阱,你想捧昂热的臭脚!” 弗罗斯特说道:“安静点,做好你该做的事,今后我们互不认识。” 林凤隆一把摘掉耳机,脸上哪还有刚刚那么多精彩的表情。 “我就是个来接应的渔夫。”他扶着隧道壁,边擦汗边看向漆黑的深处,“自求多福吧,朋友!” …… 巨大的地下空间,尼伯龙根中雾气翻涌,地面开裂,四周所有的岩层剥离又重新凝聚,狂风席卷, 摧枯拉朽地荡清不速之客的气息。 所有的入口都在崩塌,这个折叠的空间,将随着其主人的沉睡而彻底封闭,直到王再次苏醒的那天。 不远处,一列地铁亮起了车头灯,它停在隧道口前,崩塌却好像特意避开了这里,仿佛在空间之外。 顾谶走过去,全部车门登时轰然弹开,进去后看到了车厢里倒着三道眼窝深陷、瘦得好似人干的身影。其中一个依稀能辨出是赵孟华,另外一男一女从他们背包上的世界树校徽来看,应该就是失去联系的那两名专员。 这像极了他跟那个女孩平日里心照不宣的默契,即便什么都不说也能懂对方的用意。 车门关闭,地铁极速行驶起来,顾谶定定看向身后尘幕笼罩之处,雪亮的车头灯刺穿黑暗。 而随着大地与山之王气息的隐匿,空间里复苏的生灵们喧嚣沸腾起来,无数的镰鼬在空中交错飞舞,发出兴奋的号叫, 它们骨翼掀起的气流叠加在一起,裹挟着飞沙走石, 如翻滚的土龙冲向崩塌的入口。 除此之外, 还有从沉睡中醒来的无数凶怪,以及嘶叫的死侍群,它们都是龙王的随从,如今都把握住了短暂的可以获取自由的机会。它们拼命从入口涌出,然后四散开来,就像黄河汹涌的泥浆水决堤冲关,带着忍耐了几千年的渴望。 它们的震动甚至掩盖过了地动,宛若一场地狱之灾的洪流。 隧道壁上不光在渗水,还有碎石坠落,林凤隆无数次生出调头就走的念头,又马上打消。 旁人不知道,他却深知加图索家族的可怕,相比较那被埋没的旧日,现在的弗罗斯特已经是很和蔼可亲的代理人了。不过这家伙是个一根筋的斗羊。 正胡思乱想着,他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轰鸣声,在空旷的隧道里清晰可闻,覆盖了滴水声和碎石坠落的声音。 其实想想也奇怪,这么大的动静,为什么只有这条隧道好像没什么事一样? 林凤隆定睛一看,瞧见了照亮隧道壁的明亮灯光。 谷爘 他下意识就要往回跑,可地铁列车慢慢减速,停在了离他不远的地方。 有人走了下来,林凤隆抬手遮着刺目的灯光,隐约看清了那一身风沙破烂的衣衫,还有隐隐失魂落魄的人。 “嘿!”他不尴不尬地打了声招呼,心下却在猜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看这阵仗,很像是龙王苏醒,可专车接送是什么茬?而他大概知道一些眼前之人的能耐,从他表情上看,多半是有人死了。 林凤隆心里咯噔了一下,该不会是那个有点狂的大金毛吧? 他难免慌了起来,要真是未来加图索家族的继承人死了,那自己多半也走不出这四九城了,因为早前配合演戏卖给那大傻子书的人就是自己! “弗罗斯特拜托我来接应,车就在外头。”林凤隆好奇道:“那个...就您自己吗?其他人呢?” 说着,他心底不禁暗叹,想他当年也是杀伐果断,坑死人不偿命胆大包天的秘党精英,何曾这么小心过? 顾谶声音有些沙哑,“地铁里还有人,帮忙搬一下。” “搬?”林凤隆愣了愣。 顾谶看到了隧道入口的亮光,那必然是新一天极温暖的太阳。 而他跟夏弥,也会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再次相见。 …… 当顾谶走出地铁站的入口后,尼伯龙根也消失了。 在这一时刻,凯撒、路明非、楚子航、芬格尔以及唐森等人,都死守着那地面崩塌后露出的洞穴,那是封闭的入口,镰鼬和死侍从中潮水般涌出。 顾谶坐在面包车的副驾驶上,风从完全摇下的车窗灌进来,吹得他眼睛发干。 “还没问送你去哪呢?”林凤隆这次过分得遵守交通规则,从秋名山车神化作刚考科目二的菜鸟上路。 “你知道哪里有修手机的吗?”顾谶问。 “这还真没了解过,你手机坏了?”林凤隆随口道。 顾谶从兜里掏出手机,带出了不少沙土。 林凤隆看了眼那屏碎还带点弯折的手机,一言难尽地劝他不如换块新的。 顾谶点点头,说了此行入住的酒店名字。 林凤隆喜得要命,还很热心地说:“后座还有我订的工作服样品,以后是用不上了,你要不嫌弃的话就穿了吧,省得招人盘问。” …… 傍晚,当路明非回到酒店的时候,首先看到的就是躺在地上的,三个人不人鬼不鬼还昏迷不醒的家伙,以及那件绣着‘凤隆堂’三个大字的青布长褂。 还有在窗边不知道坐了多久的顾谶,和他面前桌子上的残羹冷炙。 65.窃语者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们是谁啊?” 路明非一边说着,一边把房门带上,然后认出了赵孟华也看到了世界树的校徽,又小小惊呼了一声。 不过,当他看到石锅鱼只剩下了鱼骨和菜汤,不禁嘬了嘬牙花子。 “你不是不能吃辣么,这怎么还全都吃了?” “试过之后, 发现其实也不是不能吃。”顾谶低声说。 路明非很敏感地察觉出他心情不佳,当下只是一想就猜到跟谁有关。 换成别人,他一定会试着打探一下八卦,然后出点馊主意,明着是开导,暗地里幸灾乐祸。但这个人是顾谶,他便不会这样。 “西单婚庆大厦里裂开了个地洞,到处都是镰鼬跟死侍,幸好唐森的旅行团在,都给它杀完了。”路明非像是自言自语,“凯撒老大跟诺诺去看婚服来着,我跟楚师兄收到执行部的消息也过去了,不过现在善后就不需要我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跑回来了。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没义气。” 顾谶‘嗯’声,算是回应。 路明非这下确认了,一定是夏弥出了什么事情,不然他不会这样。 犹豫片刻,他走到稍远一点的沙发上躺下,什么也不问,也不再说,像之前那样将安静留给他。 然后就忍不住睡着了。 路明非的确有些疲惫,连着打了几天游戏,还没怎么睡呢,就被路鸣泽叫起来去屠龙,半道又说用不着他了。这给他气的, 结果没多久就收到了学院发来的紧急消息, 又马不停蹄地跟楚子航去砍镰鼬。 真给他累到了。 “哥哥睡相真可爱,就像烤架上的猪。”路鸣泽一屁股坐到桌上,伸出手指蘸了点石锅鱼的汤放到嘴里,顿时辣得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你放了多少辣椒?”他呲牙咧嘴道:“这东西也有变态辣?” 顾谶眼珠动了动,看过去。 路鸣泽擦干净手指,“这是一次睡足之后的苏醒,又是死过一次的重生。恭喜你,我的朋友,你可以真的看清这个世界了。” 他在打量顾谶的眼睛,稚嫩又天真的脸上满是钦羡和由衷的祝福,反正是怎么虚伪怎么来。 顾谶淡声道:“如果你只是想说这些...” “你为什么要伤心呢?其实你们也没有那么亲密吧。”路鸣泽打断他,“你们没一起吃过稻香村的点心、十八街的麻花、全聚德的烤鸭,还有天福号的肘子。也没去东方广场逛街,没去ume影城看电影。你们就只吃了一碗拉面。” “足够了。”顾谶说。 路鸣泽叹了口气,“他们兄妹,本来应该要死的,结果因为你, 不光影响到了我跟哥哥的交易, 还破坏了我的复仇。” 他盯着顾谶, 笑容无害, 小白牙寒光凛然。 顾谶不为所动,“这本来就在我们的约定之中。” “但并不包括芬里厄。”路鸣泽说。 “他那么傻,不会对你有什么影响。” “可耶梦加得不傻。” “她已经死了。” “不,在尼伯龙根里羽化的只是她的人间体,她把茧藏起来了!”路鸣泽殷切道:“她还会跟你见面的,对不对?” 顾谶没作声。 “别这样,我们也是朋友嘛。”路鸣泽屁股一滑就到了他的面前,胳膊撞了撞他肩膀,“告诉我,她藏在哪了?” “不知道。”顾谶与他相视。 路鸣泽俯身,目光湛湛,“我记得她在bj有个住址,有时间你可以去看一下,说不定能发现什么。” “不必了。”顾谶手指抵住他凑近的额头。 路鸣泽眼睛眯起,半晌,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好吧,那就以后再说,反正还有很多交易的机会。” 在他要走的时候,顾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路鸣泽低头看了眼,然后推开他的手,有些难过地说:“她使你变得完整了,不再是腐朽的世界树,而是一个鲜活的人。” 谷購 他笑着皱了皱鼻子,那种突如其来的孤独感令人动容。 但顾谶不为所动。 “铁石心肠。”路鸣泽嘀咕道。 …… 有各方混血种势力的掩盖,婚庆大厦的混乱很快被揭了过去,这算是大家暌违已久的合作。 赵孟华三人已经醒过来了,那两名专员还好一些,被送去了医院进行身体疗养,可赵公子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太差,各种咋咋呼呼且胡言乱语,所以路明非果真就公报私仇,赏了他一通老拳。 毕竟路某人已经听说了,心理学大拿富山雅史教员已经在来的路上了,赵公子很快就会忘记这档子事,所以此时不揍他更待何时? 凯撒跟此行暗中保护他的帕西回了家族,他的确有些胡闹,不过经此一役,多少成长了一些。 诺诺跟苏茜则趁着这段空闲的时间,又去旅游了。 楚子航本来还想问顾谶有关尼伯龙根的事情,他对奥丁很在意,但学院安排他们这一组暂时在bj处理后续事宜,组员自然就是路明非跟芬格尔。确切地说,是将重任交给他了。 顾谶搭上了最早的航班。 他没有去夏弥在bj的住处,只是拜托弗罗斯特偶尔差人去看一眼,保护好那里。这样,将来等她回去,一切都还没变。 …… 回到学院之后,顾谶第一时间去了装备部。 “帮忙修一下手机,谢谢。” “改造武器的话直接做报废处理就好。”黑皮小伙头也不抬。 顾谶摇头,“不是,就平时通讯用的手机。” “教员,还是换一部吧。”另一个学生走过来说:“不过如果有什么重要的资料,我们可以帮你导出来。” “尽可能修一下吧。”顾谶拜托道。 见他这么坚持,先前的黑皮同学自告奋勇地接过了这项没技术含量的任务。 并没有耽误太久,手机就恢复如新。黑皮同学摸着下巴说:“你这手机里被安装了窃听程序。” 话落,旁边几人都下意识看了过来。 顾谶点点头,“留着吧。” “留着?”黑皮同学虽然疑惑,不过还是照办了。 之后,顾谶将手机收好,前往校长办公室做任务报告。 “你的意思是,因为加图索家族在那两名专员臼齿里安装的信号发射器,所以你找到了大地与山之王的尼伯龙根。然后不光见到了龙王,还出现了奥丁,并且他们自相残杀,最后同归于尽了?”昂热叼着雪茄,烟灰都掉到了考究的西装上,他却浑然不觉。 实在是听完顾教员的汇报,他这颗百年的心都有点颤栗。 从前的调查中,他们怀疑奥丁是一位龙王,可现在龙王之间自相残杀?虽然有这个可能性,倒不算匪夷所思,只不过细想却莫名觉得很扯淡。 顾谶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色的面具,放到了桌上,“这是奥丁的面具。” “戴上它就能化身奥丁么...”昂热手指摸过面具上的道道划痕,刺骨的凉意从指尖传遍全身。 最后,他问了出来,“跟你同去的新生夏弥呢?” 顾谶回之以沉默。 …… 顾谶离开后,守夜人提着裤腰带从侧门走了进来,“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没有隐瞒的必要。”昂热说道:“而且说得那么详细,一定是亲身经历。” 守夜人瞅着那张伤痕累累的面具,咂舌道:“大地与山之王的牙口还真是好啊,不过神仙打架,他还能旁观捡漏,厉害啊。” 昂热看他一眼,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怀疑,可现在尼伯龙根已经消失了,新生夏弥的确没有走出来。” “只要我们的人没事就好。”守夜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66.圣诞夜 顾谶碰到了富山雅史,他像是在散步,又好像在故意制造偶遇。 “这么巧啊,顾教员。”有礼貌的曰本人看到他迎面走来,微笑着打招呼。 “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顾谶问。 “不,事实上我还没有动身。”富山雅史笑道:“只是一个...嗯,你们说的渣男, 很好开导他。” 学院当然不能让赵孟华四处去瞎咧咧什么曾经进入龙族的领地,还在一辆停不下来的地铁上差点送了命。所以学院特别委派了他,因为他的特长是催眠和心理暗示。 顾谶说道:“我没事,可能不需要心理辅导。” “要散散步吗?”富山雅史邀请道。 甬路的两旁,梧桐树的树叶已经落光了,枯枝把暗淡的阳光切成碎片。 “下次吧。”顾谶指了指等在不远处的几人,“他们还在等你出发呢。” 那是富山雅史的同行之人。 闻言,富山雅史默默点头,“好吧, 人总有想不开的事情,可能怎么办呢?最后总是要想开一些的,因为我们只能往前看,不只是为了自己。” “我们总要在不断的告别中学会成长,即使真的很难过。”他轻轻拍了拍顾谶的臂膀,离开了。 顾谶眼帘低了低,转身朝新生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他去的是夏弥的寝室,因为今年入学的新生不多,所以宿舍有所富余,她一个人住。 推门而入,阳光满怀。 临近黄昏,太阳渐渐向山林间偏斜,顾谶下意识抬头,果然看到了天花板上摇曳的树影,因为窗外的树都落尽了叶子,所以那纤细的枝丫就格外清晰。 窗开着半扇,窗帘在风中起落,他站在阳光里, 仰着头,眼睛忽然有些发涩。 寝室风格极简,东西很少,墙面是学院统一粉刷的白,然后是配备的桌椅、床铺跟衣柜,除了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品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添置。 顾谶走了进去,手指轻轻扫过书桌,主人才离开不久,上边并没有积多少灰。他摸过玻璃杯,想象女孩坐在这里一边喝水,一边目光灵动地想着心事的样子。 左边的抽屉敞开了些,他手指一勾,里面放着一个扁扁的黑色礼盒,底下压着一本黑皮封面的笔记本,还有一个玻璃罐。 他一眼认出了那个礼盒,是当初抓娃娃的时候送给夏弥的,打开后, 一条红色的围巾静静躺在里面。犹豫片刻,他小心地拿出来, 淡淡的香味萦绕,熟悉而柔软。 旁边的罐子里盛满了彩色的星星,那是由各种五颜六色的糖纸折成的。顾谶仔细端详了一阵,发现都是他吃过的糖类,软糖、水果糖、什锦糖,一颗一颗,满满当当。 那本笔记是日记,就像他早年曾写过的那种日记,记录着一天的天气,还有偶尔觉得有趣的事。 “他竟然写日记?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开始写了!” “这学校论坛里的人真八卦啊...” “你叫一打七,那我就叫...泉,我也是火影迷来的!” “他果然有点呆,感觉很好骗...” “那两兄弟真蠢,也真可怜,下一个会是我吗?” “要不要杀掉他呢?杀,不杀...烦啊烦!” 顾谶慢慢翻着,眼底映出一行行娟秀的字迹,在字里行间读着女孩的心事,脑海中不免浮现出那张姣好的面庞。 他深吸口气,将日记本放进怀里,单独收好。 房间里有夏弥留下的太多痕迹了,只是一点点看过去,就让他有种窥探她生活的感觉。 顾谶在那张雪白的床单上坐了会儿,直到天色染上橘红,风里送来凉意,他才用叠在柜子里的防尘布将一切盖好,如同封存。 最后,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关严,拉上了窗帘,打算离开。然后,就看到了贴在窗帘后的墙上的一张纸。 很熟悉的纸页,泛黄且遍布折痕,上边是用铅笔写下的有些褪色的字迹。 “今天同她一起吃饭、喝酒,很奇怪...”顾谶轻声读出来,“感觉就像人一样活着。” 他忽然有些哽咽,胸腔里像灌满了晚风,闷得厉害,他握起拳头,用力捶着胸口。 那褶皱有点破损,起了无数毛边的纸飞机,看得出拆开又折叠,不知多少次。 顾谶走出宿舍楼的时候,路灯早早点亮了,甬路上学生们说说笑笑地走过,寒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暧昧而温暖的味道。 他走进人群,和男男女女们擦肩而过,夕阳在他的背后坠落,冷暗色调的余晖将他包裹。 …… 意大利,罗马。 一份文件摆在弗罗斯特的办公桌上--《关于和a级学生陈墨瞳(学号a09003)结婚的申请书》。 谷姶 他直接翻到结尾,学院秘书诺玛、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副校长尼古拉斯·弗拉梅尔都已经批复,完全相同的意见。他们都认为同为a级学生中的佼佼者,凯撒·加图索和陈墨瞳结合后生育的后代可能在基因上存在不稳定,需要更长的观察期。 换而言之,学院的管理层都否决了这份申请。 尤其是那个不着调的副校长,龟爬且让人认不出来的签名和‘不同意’三个大字,格外刺激弗罗斯特的神经。 对面,帕西说道:“如果家族利用在校董会的地位,强行批准这份申请是可以的,几位校董都会支持您。” 弗罗斯特摇头,“家族没理由这么做,我们可以允许这场婚姻,但凯撒应该明白这是家族出于对他的关爱。他拒绝了家族的爱,自己去求婚,家族也会表示一下不满。” “明白了,家族有对继承人的爱,继承人也有效忠家族的责任。”帕西斟酌道:“但凯撒是个太过倔强的人。” “没关系,迟早凯撒会明白,家族是爱他的,那一天我们会尽一切努力让他和他心爱的女孩生活在一起。”弗罗斯特把那份文件重新封进袋子里,“只是给我亲爱的侄儿一个教训,批准这份申请是早晚的事。” 帕西惊讶道:“家族已经决心破例,让下一任继承人自己选择新娘了?” 弗罗斯特微微一笑,“不,在继承人的妻子人选上,家族从不破例。” 帕西面露不解。 弗罗斯特淡淡道:“他以为自己找到了自由的爱情,但陈墨瞳,原本就是家族给他准备的新娘。” 帕西有所明悟地点点头,然后将手里的小盒子放到了桌上,“这是顾先生托我带回来的,他没有用到。” 弗罗斯特看着那个熟悉的盒子,长长叹了口气。 那是他之前送给顾谶的,里面放着贤者之石。 …… 2010年的圣诞夜,雪花飘摇。 bj的街头到处都是小灯妆点的圣诞树和驯鹿像,每个商场的门前都有圣诞老人在给孩子们馈赠小礼物,每个餐馆都在热推圣诞夜大餐。 结伴的男孩女孩们挽着手,女孩们捧着温室里栽培出来的玫瑰在街头走过,连地铁站里的流浪歌手都卖力唱着应时的歌。 每年冬天,bj的雪都有些吝啬,今年的这场初雪来得格外晚。 “先生,买束花吧。”挎着花篮的小女孩拦住戴红围巾的男人,怯生生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而她无疑遇到了一个大怨种,竟一声不吭地把她的花全都买了。 “过不了几分钟,她就会再挎一个盛满的花篮来卖花。”稚嫩的声音,还有这种看透人生、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语气,只有路鸣泽。 中二是他的家常便饭,指点江山已成为他的习惯。 顾谶低头看了眼捧着的花,“我应该把你踢出去。” “可能你也害怕孤独,才带我一起来。”路鸣泽笑嘻嘻道。 这时,顾谶像是看到了什么,着急地分开人群往前跑去。 那是一个有些熟悉的背影,他追上去后试探着拍了下对方的肩膀,在她转身的短暂时间里,不由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 对面,女孩摘下耳机,目露疑惑,“有事吗?” “抱歉,认错人了。”顾谶勉强一笑。 只是背影有些像。 夏弥给人的初印象是漂亮到让人感觉生人勿进,是冷清的仙气儿,面前的姑娘则是芸芸众生的烟火气,温和无害。她眼睑下有两颗小小的痣,一身运动风的打扮,脚下穿一双篮球鞋。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打扮,都泾渭分明。 女孩看了眼他手里那捧花,“要送我?” “不好意思。”顾谶没想到她这么不怕生。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女孩无声一笑,重新戴上了耳机。 夜幕降临,自西而东,长街两侧都亮了起来。街灯、窗口,还有商厦前的霓虹灯,流光溢彩。 长街上车来车往,人流熙熙攘攘,憧憧灯光在落雪中朦胧,漫天的玫瑰花瓣伴着小雪,洋洋洒洒,随夜色而降。行人好奇地仰头看,伸手去接,呼吸和烟火气在光影里飘飞。 这座城市美丽而孤远,就像童话里连火焰都沉睡的城堡。 “要去吃点东西吗?”路鸣泽懒散道。 “你又吃不到。” “看你吃也香啊。” “你请客。”顾谶哈了口气,慢悠悠地走在人群里。 …… 我在一边等你一边生活着,我的心就是这样,是你的脚步声。 1.春天到了 无人知晓的寂静之地,粘稠的黑暗是它唯一的诠释。 “从大地与山之王的尼伯龙根里走出来的那个卡塞尔学院的教员,很有可能是当年的那个人。” 环绕着的十几道身影抬起头,光芒炽烈的黄金瞳照亮了那一张张苍老却矍铄的脸。他们有着不同的肤色和血统,却有着同样的欲望,想要获得永久生命的欲望。 他们已经站在了人类世界的顶峰,但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们想要触及神的领域,并取而代之。 在诸人面前的,是一排排闪烁着微微灯色的巨大柜状体,就像物联网的终端服务器,冰冷而漠然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 “如果当年那个人真的出现了,那弗罗斯特·加图索很可能是一个阻碍。”有人低声说道:“毕竟当年的事情, 他是最大的嫌疑人。” “那就由我们加图索家族的伙伴,自行解决好了, ‘那一位’想必会很乐意看到你们展现忠诚, 你说呢?少校。” 话落,人们齐齐看向边缘处的某个身影。 晦暗的光影里,懒散而英俊的中年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 伊利诺伊州的春天就要开始了,早春的树木已经开始发芽,校园里每个清晨都会起雾,还有机灵的红松鼠,也不怕人,就到处乱跑。 学生和导师们也迎来了春天,在这个适合恋爱的季节里,他们抓住了青春的尾巴,有人已经脱单,有人出入成双成对,路上所见都是由心开怀的笑容。 当然,也有人仍然是败狗,比如永远会挂科的s级学渣路明非,还有总是没钱的混子芬格尔。 这俩货每天除了打游戏, 就是变着法儿地蹭饭, 学长学姐是不会搭理他们的, 但芬格尔毕竟有九年级生这项传奇的殊荣,配上路明非的s评级,用来唬那些懵懂的学妹和中二的学弟还是手拿把掐的。 不过时间久了,这招也就不灵了,所以他们将新的目标瞄向了他们亲爱的导师古德里安... 楚子航得到了校长昂热和副校长弗拉梅尔的支持,不仅因为他在中国之行中的镇静和努力,也因为通过观察,他的确是尼伯龙根计划最合适的人选,对卡塞尔学院来说。 诺诺失踪了,旅行回来只有苏茜一个人。 据她说,那个姑娘只是开玩笑般跟她说了一句话,然后就在逛街的时候忽然不见了。 所有人都找不到她了,不过正因为此,她又是安全的。 而结婚申请被驳回,未婚妻也跑了路,凯撒少爷最近都没什么心情看芭蕾舞表演了。他只能在世界上最大最专业的婚礼事务所里,畅想着他的婚礼, 用浮华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 以此缓解隐隐的焦躁和无奈。 不过此刻,大金毛应该在安珀馆谈笑风生,因为今天是学生会的舞会日,他麾下的蕾丝白裙少女团正在倾情热舞。 但往常必然少不了的混吃混喝的废柴师兄弟,今晚要缺席了。因为芬格尔快要毕业,最近外出实习去了。至于路明非,没了芬格尔给他壮胆,大概在哪里一个人缩着吧。 晚风微凉,送来烤猪肘子加猪手汤的浓香,坐在窗边的人影耸了耸鼻翼,诚然晚上不宜吃这类油腻的食物,不过味道确实勾人。 顾谶放下钢笔,转而去拿笔筒里削好的铅笔。 谷鸶 下一秒,轰然的巨震几乎震碎了窗户玻璃,英灵殿前的井中喷出十几米高的血色光焰,把夜幕下的校园照得一片血红。 顾谶耳朵嗡嗡地响,天花板上裂开了缝,砂砾墙灰簌籁落下。 他习以为常地拂去日记本上的沙土,熟稔地捏着铅笔,在纸页上素描出初春的卡塞尔学院。 凄冷的建筑在他的笔下栩栩如生,像有魔力一般,随着点缀上的攒动的学生,鲜活得就像春雨后的青草地。 外头,救火车的警笛声刺破夜色,狂飙到燃烧的井口漂移甩尾,龙精虎猛的壮汉们熟练地架起水龙对井口喷射。 他们是卡塞尔学院的校工部,神色轻松,一边救援一边谈笑。毕竟在山顶校园里,这类事件三天两头发生,属实不值得大惊小怪。 “是硫磺火焰!”救火的负责人大喊:“大家带好防毒面具!” 于是壮汉们纷纷戴上防毒面具,继续淡定地救火,虽然水龙的数量还在增加,但火势仍逐步在蔓延。 而学生们的情绪相当稳定,甚至都没几个人开窗看热闹。 这基于如下几个原因:今天是学生会的舞会日,欣赏学姐学妹们曼妙的舞姿不比看人玩火有意思?执行部的实习生们则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准备攻克五角大楼的防火墙;至于其他人,当然是在守夜人论坛议论火情,聊天打屁,或者就火势什么时候会被扑灭开个盘。 顾谶打开电脑,登入论坛,唯一关注的用户‘门环惹铜绿’始终是灰色状态。 他看了眼,默然刷着首页的帖子,平光镜片上闪动着缕缕荧光。 守夜人开了主帖:“深更半夜的,装备部搞什么幺蛾子?” 底下的回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因为跟帖的都是校方的大人物们,譬如‘剑桥折刀’(昂热)之流。 刚看了没几分钟,又是一轮地动山摇的爆炸传来,第二道血焰冲出黝黑的井口,就像《神奇宝贝》里的喷火龙在喷射火焰。 装备部的公用id紧跟着发帖:“这是预料之中的爆炸,请诸位老师和同学们不要惊慌。实验还在继续,未来一小时内可能还会有两三次爆炸,强度可能会更大一些,请大家做好准备。” 少顷,生物馆发帖:“请老师同学们帮忙抓蛇!刚才的爆炸,令地下二层的蛇类饲养池裂开了,大约有200条各种蛇类正从不同通道中逃逸!详细列表10分钟后以群发邮件告知。” 萨斯尅:“大半夜抓蛇?我真的裂开来!” 这个id顶着一个狂笑的头像,正是潜水在屏幕后偷窥的路明非。就论坛id的问题,他曾跟顾谶和芬格尔讨教过。 前者的提议是保持一惯的风格,将‘夕阳的刻痕’刻得更深一些,让外国友人们也痛起来。后者则建议狂一点,索性就叫‘四十年一遇的s级’,反正有他这位论坛管理员在,也没谁能印证这个嚣张的id背后到底是不是猥琐的本尊。 后来路明非取了现在的id。 这时,一个红得醒目的帖子蹦了出来,瞬间升到了列表的最顶端,红色的帖子意味着是一个悬赏帖。 “谁能跟曰本皇室搭上关系?我想包下明治神宫,只需一夜,婚礼用途。” 发帖者的id是‘狄克推多’,凯撒。 2.深夜旅人 “这是暗示求婚吗?撒花!” “凯撒,你可是要娶一个中国女人,为什么不在太庙包场?” 一瞬间,蜂拥的回帖把这个悬赏帖推到了列表的顶端。 相比起来,外面的熊熊烈火和校园里奔窜的蛇群都不算新闻了,真正的新闻应该是《倒计时!学生会主席计划迎娶红发巫女!》 顾谶想到此刻失踪的诺诺,大概知道凯撒着急的原因, 他浏览了会儿论坛,关上电脑,抖了抖床铺上的墙灰,钻进被窝睡着了。 失去一个人最让你痛苦的,不是刚刚失去时那种汹涌的难受,而是在你以为时间已经治愈一切时, 却隔三差五、猝不及防地想到这个人, 挥之不去, 去了又来。 另一边,学院的餐厅。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校工部在十点前后灭火成功。之后的两个小时,这座巴洛克装饰风格的餐厅里坐满了人,大家痛饮着啤酒,吹牛打屁声惊得窗外求偶的布谷鸟都不敢咕咕叫。 现在庆祝活动结束,留下满桌的餐盘和啤酒杯没收拾。 还有唯一的一名食客,这家伙趴在长条餐桌的末端,饿死鬼般大啃大嚼。餐盘里是一只整鸡、一块熏猪腿肉、一个牛肉汉堡、一份蔬菜沙拉,还有大份的土豆泥。 这是头胃口极好的猪,是路明非。 他吃得全然忘我,天人合一,眼看要翻着白眼得道飞升,路鸣泽总算坐不住了。 “你们在伤心的时候,除了大吃大喝挥霍时间,就没有其他想法了吗?”他在餐桌上垫了一方胸巾,一屁股坐了上去, “有钱人这样也就罢了, 你一个刷爆信用卡的人还这么任性,是疯了吗?” 路明非被鸡骨头噎了下,猛捶胸口,然后大口灌可乐,最后长长打了个嗝儿,把坐在面前的小鬼头熏得脸色发绿。 “出息。”路鸣泽嫌弃地扇了扇。 “什么伤心?我没有伤心,没事儿赶紧滚蛋,别打扰爷的雅兴。”路明非撇撇嘴,鸡翅膀啃得满嘴油。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死盯着帖子看了半宿。”路鸣泽哂笑,他可知道这家伙浑身哪都软,就一张嘴硬! 路明非摔了鸡翅膀,大怒,“狗屁的业务员,大晚上的不睡觉,来骚扰上帝?” 路鸣泽连忙跳下桌子,毕恭毕敬,“上帝辛苦了,是小的不懂事。” 路明非哼了声, 一副‘算你识相’的衰脸。 然后,路鸣泽幽幽一叹, “你觉得陈墨瞳跟你一起会开心呢, 还是跟凯撒在一起开心?” 路明非嘴唇动了动,“你这一刀扎的,让我想跟你玩儿命。” “凯撒是一只有钱听话还忠心不二的猎犬。”路鸣泽说。 路明非怏怏摆手,“啊对对对,我是没钱又没用的小废物。” “哥哥,你成长了。”路鸣泽有刹那的欣喜,然后严肃而认真地说:“不,谁敢说你没用,我第一个不答应,因为你还有我啊!” 路明非虚着眼呵呵笑,“四舍五入一下?” “你拥有全世界。”路鸣泽很上道。 “谢谢你配合。”路明非用沾满油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在那身定制的昂贵西装上留下一个锃亮的手印子。 然后,他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惊呼,“我去,你里边还垫肩?” 这让刚想趁热打铁的路鸣泽瞬间无语住了。 “偶尔。”他轻咳一声。 谷陃 “咦惹~”路明非一脸嫌弃。 “……”路鸣泽。 “不过,你刚刚说伤心的人是复数,另一个人是谁,老顾吗?”路明非问道:“他怎么了?” “可能跟你一样吧。”路鸣泽笑容不屑。 “劝人与过去若无其事地和解,也是一种自以为是的残忍。”路明非深沉道:“以前总是他安慰我,现在我却不能安慰他,他这个人啊,就像诺诺说的,老男人一个,犟。” 路鸣泽听他终于提起这个人名,顿时似笑非笑地看过去。 路明非沉默片刻,“其实我都想通了,老大跟诺诺郎才女貌,你情我愿,他们要结婚我没有任何理由跑去捣乱,我本来就是觊觎人家的女朋友啊,暗恋某人的爱情没有立锥之地。” 路鸣泽脸上的玩笑意味敛去。 路明非说道:“我以前看过一本有点无聊还狗血的书,说一个憨批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但女孩就要结婚了,他觉得自己跟人女孩眉目传情,就是没胆子表白,他还觉得女孩的未婚夫是臭傻逼。他老是给女孩发短信,女孩也会回复,他把女孩回他的短信都留着,以为这是人家喜欢他的证据。” 路鸣泽看他一眼,“是挺憨的。” “还没完呢。”路明非继续道:“有一天夜里,他给女孩发了一条很重要的短信,告诉她一个大秘密,女孩却没有回。这憨批心想,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这时候她应该没有睡觉呀,应该会回我短信的啊,为什么她不回呢?” 路鸣泽像个合格的听众,安静地靠在餐桌旁听着。 然后他发现憨批没声音了,他下意识看过去,路明正充满暗示地瞅他。 “……”路鸣泽心下暗翻白眼,“是啊,她为什么不回呢?” “这么好的晚上,人家要陪男朋友嘛。”路明非笑起来,“人家要陪男朋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人家要结婚了啊,可以做很多事情。而那憨批呢,他在发短信,内心蠢蠢欲动。” “哥哥,你酸啦。”路鸣泽说。 路明非勉强笑了笑,用极烂的酒量干了最后一罐啤酒,然后一头栽在餐桌上,睡了过去。 路鸣泽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没有人能逃过悲伤,哥哥,悲伤才是真正的魔鬼,越强大的,藏得越深。” “不过别怕,还有我呐!”他大力搂着路明非的肩膀,“任何人,想从你身边夺走任何东西,都是我们的敌人。凯撒是么?我们一起杀了他!” 他的瞳孔中,金色的烈光在极深的黑色中旋转,如乌云深处的雷电那样暴虐。 掌声在此刻出现,轻轻的,还有走来的身影。 路鸣泽扭头看了过去。 顾谶不确定地说:“我是不是不该鼓掌。” “你疯了?”路鸣泽缓声道。 “睡不太着。”顾谶看着一桌的啤酒罐,手指推着它滚动。 “世界上有些故事你看过就不想再看一遍,因为很蠢。”路鸣泽说道:“别人走不进去,只能由你自己走出来。” “没想到你这么会安慰人。”顾谶轻笑。 “哥哥说你不需要安慰,所以也不要把这当成安慰。”路鸣泽打了个响指,手里出现两个高脚杯,里面是血一样的红酒。 顾谶摆手婉拒。 路鸣泽这一次没有抿着品尝,而是大口喝下,一杯接一杯,清秀的小脸染上酡红,瞳孔赤金般闪亮。 “振作起来吧,我的朋友,新的战争即将打响,我们不能倒下,永远不能!” 3.开个小会 卡塞尔学院,下方120米深处的会议室。 这个地方名为‘瓦特阿尔海姆’,北欧神话中的侏儒之国。而现在,这里住着卡塞尔学院装备部的神经病们。 昂热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其他在坐的就是这么一帮神头鬼脸的家伙。 这群人的衣服整齐划一,清一色的全封闭生化防护服,脚蹬胶靴, 防护眼镜、呼吸器、便携式氧气罐一应俱全。 一身西装的校长跟他们格格不入,好像一只误闯生化基地的小白鼠。 会议室里回荡着呼吸器沉重的‘呼哧’声,十几双眼睛透过防护眼镜看向昂热。 昂热嘴角抽了抽,面对此情此景,他很难忍住吐槽的欲望。 所以,一场会议前的烂白话是必要的, 这缓解了接下来谈话前的沉重气氛。 “现在会议正式开始。”昂热低咳一声,“到底出了什么事,你们让我连夜从巴黎飞回来?阿卡杜拉所长还发了一封言辞恳切...应该说具有‘威胁性质’的邮件。老实说, 我读那封邮件的时候,觉得你们是在催我回来立遗嘱。” 他好奇道:“你们是被那个不务正业的老牛仔收买了么,要扶持他上位?” 毕竟,那封邮件开头就是‘死神正在向你逼近...’。 “由我来汇报吧。”卡尔副所长起身,“在开始之前,我们先听一段音频。” 海风声席卷了会议室,闭上眼睛的话,会误以为此刻正站在大海中央的小船上。 昂热微皱起眉头,听起来这只是普通的海风录音。 “仔细听。”卡尔副所长认真道:“这是摩尼亚赫号在曰本海域录制的音频,不只是海风那么简单。” 几秒钟后,昂热猛地睁大了眼睛。 的确,当凝神细听时,海风中还夹杂着一个沉雄的声音。 咚咚,咚咚...它的节奏是那么强劲鲜明,昂热一旦从风声中解析出这个强烈的节奏, 就被它吸引住了。海风声渐渐淡去,那个沉雄的声音越来越明显, 就像远古的战场上, 文身的蛮荒部族敲响了宣战的大鼓。 “这是心跳声。”昂热肯定道。 他持有医学博士的学位,对心跳的节奏感很熟悉,但他从没听到过如此强劲的心跳。 “这是一条龙的心跳声,就藏在曰本海沟的深处。”卡尔副所长沉声道:“您还记得让我们搜索的那艘沉船吗?我们用声呐扫描出事的海底,意外地录下了这个心跳声。我想您应该还记得,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听到深海中的心跳声。我们把这次的心跳信号,与之前保存的心跳信号做了对比,完全吻合。” 昂热所有的表情都敛去,面沉如铁,手背上青筋毕露,如同军人听到战争的号角。 卡尔副所长说道:“幸运的是,这不是一条成年龙,而是龙的胚胎,所以它暂时还不至于忽然浮出水面。但它的心跳在慢慢变强,孵化程度越来越高,破壳是早晚的事。” “能预计它还有多久会孵化吗?”昂热问。 “没有十分的把握,通常越大的动物妊娠期越长, 这个胚胎应该还处在孵化的初级阶段。”卡尔副所长想了想,“至少一年内它是安全的。” 昂热紧接道:“它的级别呢?初代种还是次代种, 或者是四五代之后的小东西?” “目前还不知道,只有在成功孵化后才能确认。” “就是说,有可能是古龙级别的高危目标?” 谷蕦 “确实如此,所以才请您立刻返回本部开会。”卡尔副所长说道:“虽然是坏消息,但好在我们提前知道了。” “就像你的医生告诉你,你是肺癌初期一样。”一名研究员抖了个机灵。 “……”昂热。 他不禁怀疑那防护服里边是不是藏了个路明非。 他揉了揉太阳穴,“我们搜索的是一艘沉船,找到的却是一枚龙类胚胎,这两者之间...” “最合理的推测,古龙胚胎就是那艘船上的货物。”卡尔副所长说道:“虽然追查运输胚胎的人,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不过我们眼下必须先解决那个正在发育的胚胎。” 昂热微微颔首,“曰本分部对此有什么意见?他们下属的岩流研究所,在技术方面上跟装备部相当,可以让他们负责监控那片海域。” “岩流研究所那帮人怎么能跟装备部相当?他们也配?”卡尔副所长很是不屑,“他们靠熬夜工作、不眠不休来跟我们竞争,我们做一次的运算他们重复十次,我们尝试一个配方他们尝试一百个。” 他胳膊一抱,“这种方式获得的成就不算什么,在他们红着眼熬夜的时候,我们看看书,吃吃夜宵,每晚聚在一起讨论科学和哲学。” 看到这位高贵的副所长这么上流,昂热很想问问对方自豪的点在哪里。 不过好在他还有理智,没被这家伙带跑偏,“你们跟曰本分部沟通过吗?” “岩流研究所已经接管了摩尼亚赫号,正在那片海域做探索。”卡尔副所长说道:“他们对那个胚胎饥渴难耐。” “饥渴难耐?” “他们神经病一样日夜发传真向我们要数据和分析结果,谁都能感觉出他们很在意那个胚胎,好像那东西是他们的私生子。” “您的修辞水准真是高潮迭起。”昂热说。 卡尔副所长递给他一个‘您也不差’的眼神。 昂热无比懊恼,自己竟然看懂了。 “我们有绝对安全的办法抹杀胚胎吗?” “绝对安全的办法,从理论上来说是不存在的,不过我们已经有几个安全系数很高的思路,供您参考。”一名装备部的干将起身,他是毕业于印度工学院的马突尔研究员,专业水下爆破。 昂热难得露出喜悦的神色,“有参考方案,还是几个?” 马突尔的表情睥睨群雄,“a方案,把那片海床全部炸平。” “……”昂热心想,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幸亏那个胚胎不是选在纽约当孵化场,否则这‘爆破鬼才’一挥手,曼哈顿岛就得沉没了。 在他抑郁住的时候,那老小子已经拿着铅笔当炸弹,把会议桌当海床,绘声绘色地开始解说他的伟大计划了。 昂热听着他嘴里的配音,一阵头大,暗戳戳地想这家伙是不是恒河水喝多了。 “好了好了,我不在乎这玩意儿在海水里发出的声音,到底是呼砰轰啪还是哦耶哦耶,我只在乎它的效果或者后果。” “效果绝对足够干掉胚胎阶段的古龙!”马突尔意犹未尽道:“至于后果,如果操作不当,曰本会陆沉。不过它坐落在那么脆弱的地基上,就算我们不炸,它也未必不会沉,不如我们先炸?” 昂热立马道:“下一个!” 4.黑夜 “我们换个思路。” 昂热环视这群疯子,“需要多久时间,才能制造出能够探测胚胎的水下机器人?三个月够不够?” 他看到阿卡杜拉所长点了点头。 作为一个阿拉伯人,这家伙点头表示否定,摇头表示肯定,昂热有点崩溃。 阿卡杜拉所长说道:“我们需要一年的时间。” 昂热摇头,“一年肯定不行, 到时候没准那条龙都已经环游世界一圈了,六个月。” 阿卡杜拉所长点头,“六个月也不行。” 昂热无语道:“你们能把曰本炸沉,但六个月造不出一个潜水机器人?” “潜水机器人的瓶颈在于人工智能,人工智能跟驾驶者比毕竟还有差距。”阿卡杜拉所长说道:“要探索那种大范围的深海,潜水机器人必须具备极高的人工智能,所以设计起来非常困难。 当然,我们也可以让控制者待在海面上,通过几公里长的电缆去操纵。但龙类的胚胎都会生成一层保护自己的领域, 一旦潜水机器人进入这个范围,电控就会失控。” 昂热皱眉,“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想要近距离观察那个胚胎,还是得派出专员潜到8000米的深海去?” “而且必须是血统足够优秀的专员。”阿卡杜拉所长指了指自己的脑壳,“进入胚胎的领域时,他的神经回路也会被干扰,血统越优秀,抗干扰能力就越强。” “如果派出载人潜水器的话,我们就可以对胚胎实施精确的定位爆破,对此我有话说!”马突尔研究员霍然起身,充满权威。 昂热抬抬手,示意他开始表演。 马突尔神采奕奕道:“我打算使用全新的精炼硫磺炸弹,它的爆炸威力极小,但在爆炸时会放射出炼金术提炼的特种硫磺粉末,并且蒸发出巨量的汞蒸汽,汞蒸汽被硫磺粉末吸附后会黏着在胚胎表面并渗透进去。兼具穿透、腐化和侵蚀三种效果,连龙王都无法抵抗它的威力!” 昂热说道:“所以最终方案是派出载人潜水器, 如果观察到胚胎,就用携带的精炼硫磺炸弹摧毁它?” “是的,但新的载人潜水器也需要一年的时间进行研发。”阿卡杜拉所长说道:“载人潜水器的关键技术在于抗压,如果我们粗制滥造一个靠不住的铁壳子,又有哪个专员愿意下海呢?” “我去!”昂热抚额。 中文博大精深,这个‘我去’不一定是‘我去’。 阿卡杜拉所长耸了耸肩,“研发新的载人潜水器需要一年的时间,可改造旧的差不多已经完工了,目前正在测试几项新系统。” 昂热老脸抽动,“人生大起大落得太快,实在是太刺激了。” …… 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冰海,远方的海平面上,巨大的白月正缓缓升起,一半月轮在冰面之上,一半在海平面之下,月面上的环形山都看得清清楚楚。 顾谶站在冰封的海面上,头顶是横贯天空的银河,脚下倒映出半轮白月的影子。他低头看着鲸鱼在冰下游动, 老气横秋的路鸣泽坐在月影中垂钓,长长的海竿悬在一个冰洞的上方, 冰洞中一汪幽蓝色的海水。 这小子穿得像是个出来冰钓的,厚重的呢子大衣、考究的鹿皮靴子还有遮耳的熊皮帽,人模狗样,一肚子坏水儿。 “凉了屁股会拉肚子。”顾谶说。 本来酝酿了不少措辞的路鸣泽白眼猛翻,“有时候我都怀疑,哥哥跟你才是兄弟。” 顾谶走过去,拍了拍他戴的熊皮帽,路鸣泽瞥他一眼,把手伸进怀里,“你猜我会不会掏出一条红围巾?” “……”顾谶漠无表情地看着他。 “开个玩笑。”路鸣泽恶劣地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个扁扁的金属罐,就是电影中常出现的那种,里边必然要盛着烈酒,“三十年陈的麦卡伦威士忌,喝到肚里就像喝进一口火,据说喝了这种酒可以跳进冰海里冬泳。” 顾谶接过去,喝之前问道:“没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谷嶄 “不喝还给我!”路鸣泽伸胳膊就要抢,可惜,就算他站起来也够不到。 顾谶喝了一小口,火辣辣的,热力从胃里散布到全身,暖洋洋的。 “带我来这,不是让我陪你受冻的吧?” “聪明。”路鸣泽笑容淡了淡,“我得休假一段时间了,一个月左右,帮我照看一下哥哥。” “你应该更礼貌一点。”顾谶说:“比方说加个‘请’。” 路鸣泽似笑非笑道:“你不问问我干嘛去吗?” 顾谶看他一眼,“跟我有关?” “那些人发现你了。”路鸣泽说道:“我察觉到了‘他们’的动静。” 顾谶沉默片刻,“发现就发现吧。” “怎么,视死如归还是想同归于尽?”裹在大衣里的路鸣泽端着海竿,像个蜷缩的笨鹅,“你不是还要等她么,你一旦死了就真的死了,就等不到了。” 顾谶长长吐出口气,“人总是会死的。” 没有风,一大团热气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就算你有这个觉悟,‘他们’可还不想死。”路鸣泽冷笑一声,“蝼蚁一般的东西,已经活的够久了,还贪得无厌地想要更多。” 他咒骂几句,转而平静下来,“总有一天,我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顾谶沉吟道:“你可是孤军奋战的王啊,绝不可能需要别人的帮助,那是怜悯和施舍。” 路鸣泽呵呵冷笑。 “好啦,我记得约定。”顾谶将酒罐丢给他。 “我原谅她了。”路鸣泽喝了口酒,十分不情愿地说。 这话有些突兀,傲娇的语气,听着像没头没脑。但顾谶一下就听懂了,他脚尖踢着冰面,笑了起来。 “她成了你的枷锁,你这辈子就这样了。”路鸣泽小脸冷着,张嘴就刻薄,“你以为打破了命运,其实命运以另一种方式惩罚了你...” “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顾谶打断他,笑容粲然。 “我不想理你了。”路鸣泽说。 哗的一声水响,居然就在这个时候,鱼儿上钩了。 洁白的月影中,路鸣泽高高地扬起海竿,冰面轰然炸开,飘荡在空气中的鱼线从水中扯出了黑色的巨龙! 路鸣泽伸手掐住了龙的脖子,轻描淡写地把它塞进了脚边的鱼篓里。 他得意地冲身边之人呲了呲牙,“你说怎么做才好吃?清蒸、红烧、烧烤还是葱爆?” 顾谶深沉道:“生吃。” “……”路鸣泽。 潮声席卷而来,瀑布沿着那轮明月的边缘倾泻入海,整片白色的月光化作了铺天盖地的雨。冰面在他们脚下崩溃,黑色的海水从冰缝中涌上天空,和月光化成的白色海水冲撞在了一起。 整个世界都被海水淹没了,皎洁的白月只剩漆黑一片。 5.湾流 夜深人静。 床头柜充电的手机伴随着振动响了一声,短信进来。 顾谶头还埋在被窝里,胳膊伸出去摸索,屏幕的光照亮了睡眼朦胧的双眼。 是诺玛的短信,通知他已经被执行部安排了新的任务,以社会实践学教员的身份,带领学院的精英学生外出游学历练, 地点是曰本。 “预计在今天早晨七点出发前往机场,会有车在公寓楼前等你,你将乘坐cc1000次特别快车前往芝加哥。” 很含糊,连具体的任务细节都没有说明,可能他此行的确就只是带队的‘家长’,真正负责的另有其人。而如果在他之上,能负责的人除了两位校长,就只有曼施坦因或者冯·施耐德了。 但冯·施耐德的身体显然不适合出远门,尤其是曰本那种容易让人躁动的地方,换成格陵兰海域的话他一定会垂死病中惊坐起。 曼施坦因现在除了在处理学院里的一些事务,就是在找失踪的诺诺,想必是不会有什么精力负责此次任务的。 那剩下的人选,就只剩下了昂热跟守夜人,而对于后者来说,卡塞尔学院的一切是他毕生的心血和坚持,亦像是一座囚牢。 所以,真正的负责人是昂热。 那么能让这个老家伙动起来的事情...顾谶想到了曾从林凤隆那里打听到的消息。 这样就说得通了,他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然后就睡眼惺忪地拨出了一个号码。 足足十多秒钟,电话才被接起,弗罗斯特难掩疲倦的声音传了过来,“发生什么事了?” “抱歉,这么早打扰你。”顾谶说道:“我马上要去曰本,执行部的任务。” “曰本?”弗罗斯特声音凝重起来, “跟林凤隆保守的秘密有关吗?” “或许吧。”顾谶说道:“凯撒多半也会同行。” “昂热那个混蛋!”弗罗斯特怒然,“有关这一点, 我会对他提出抗议。” 顾谶翻了个身, “现在是凌晨四点。” 弗罗斯特愣了愣,马上就醒悟过来,凌晨四点打这个电话,显然不是想听他说‘要对卡塞尔学院的执行部以及昂热进行抗议’这种话的。 “虽然最近在曰本海域发现了海底胚胎的消息,但林凤隆说过,当年那个双生子已经死了。”他沉吟道:“而且就算那个人可能还藏在曰本,以你的实力也完全能对付得了,我还想说让你照看一下凯撒呢。” 顾谶看着蒙上淡淡天光的天花板,默然片刻,“你最近的处境是不是不太好?” 电话彼端的呼吸声猛然顿了顿,少顷,弗罗斯特打了个哈哈,“我是加图索家族的代理人,谁还能威胁到我?你别胡思乱想。” 顾谶说道:“bj的尼伯龙根,当时关注的人很多,‘他们’一定会有所怀疑,加图索家族内部...” “放心吧, 我还是能周旋一二的。”弗罗斯特语气淡然,笑声爽朗, “你不必担心我,只管去做你的事,现在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个机会。经过帕西的调查,曰本分部那边的确掩盖着某种秘密,很可能跟白王有关!” 他无比自然地岔开了话题,对他来说,从当上家族代理人的那天起,不仅是握住了世界上最强大的混血种家族的权柄,更因为当年帮助顾谶并且隐瞒他的下落,而成为了最大的嫌疑人。他被完全推到了台前,曝光在‘他们’的视野内。 如今顾谶因为从尼伯龙根中走出,而进入了有心人的眼睛里,那么有关他的一切档案就都会被翻出。弗罗斯特十分清楚,这瞒不了多久。 谷慶 庞贝已经偷偷提醒过他,而这个狡猾奸诈的家伙更趁机躲进了高原的喇嘛庙里去了。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弗罗斯特知道,只有顾谶变得更加强大,他才会安全。 …… 电话挂断了,顾谶看着屏幕慢慢暗下去,眼底的忧虑也淡了些。 他打这个电话的目的,并不单单是为了提醒弗罗斯特。 离出发的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他将被子一扯,蒙上头睡了过去。 …… 黑色的‘湾流g550’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声,撕裂云层。 这种超远程商务机被设计得极其静音,目的是为了能让客人在几个小时的睡眠中飞越太平洋。 可这架湾流的噪音极大,除了发动机的轰鸣,乘客还能听见机翼撕裂空气的尖锐啸声。上方是灿烂的银河,下方是漆黑的海面,它隐藏在黑色如海的云层里,就像向着食物发起全速冲击的虎头鲨。 它由卡塞尔学院的装备部改装,牺牲了全部的舒适度来提供极致的速度,噪音超标,而且以奥丁的八足神骏‘斯莱普尼尔’命名。 顾谶在听完同行的大金毛科普后,有那么一个瞬间想把它炸了。 是的,他的同行者不出所料,正是凯撒、楚子航和路明非这老三位。 当踩着凌晨七点钟公寓楼下准时响起的鸣笛声下楼,他一眼就看到了从后排车窗探出脑袋的路明非,以及旁边抱着刀的楚子航。开车的司机是凯撒,正在摆弄墨镜。 “老顾,又一起行动了。”路明非咧着嘴,嬉皮笑脸,“看到你,不知怎的这心里一下就有谱了。” 他在梦境里被路鸣泽折腾了半宿,准确来说是被吓得有点神志不清。那个黑了心的魔鬼业务员竟然说自己要被公司暂时调走,接下来的个把月里不能照顾他这位老客户了。 路明非一方面因为能不再受他蛊惑而松了口气,一方面竟有些莫名的不舍。他的心情很复杂,直到看到顾谶才定下心来。 楚子航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凯撒则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就这样,他们一路迎着风到了机场,然后上了‘斯莱普尼尔’。 …… 此刻,机舱里。 顾谶打开座椅上方的阅读灯,把一个文件袋解封。 这是登机前,一名不知道在机场等了多久的专员交给他的,说落地之前才能解封。 文件袋的封口上有着熟悉的ss红章,这意味着其中的文件是最高机密。 他打开了,坐在身边的凯撒貌似不动声色,实则伸长了脖子。文件袋里只有一张黑白照片、一块记忆芯片,还有一份附带翻译的俄文资料。 6.破冰 四人相对而坐。 作为老对手的凯撒和楚子航入座时默契得泾渭分明,所以路明非很有眼力劲儿地从顾谶身边起身,跟刀削面的师兄挨到了一起。 此时,楚子航双手扶着黑鞘长刀,即使闭着眼睛也肌肉紧绷,腰挺得像标枪一样直,好似天下大事都扛在他肩上。 事实上, 扛在他肩上的是呼呼大睡的路明非,这小子嘴角流的哈喇子在楚少的衣服上留下了深深的一圈。 顾谶觉得,倘若楚子航也有入洞房的那一天,那姑娘大概会觉得自己是在拍老派的武侠片--剑眉星目的少侠中了魔头的毒掌,自己为了江湖道义才脱光了为他疗伤。 这时,凯撒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显然不是感冒,而是提醒, 提醒他快点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掏出来。 虽然此行他是组长, 可学院给他们的名头是社会实践,理所当然派了顾谶这位教员来当领队。他们曾在青铜计划中合作过,虽然有些细节记不太清了,不过在凯撒心里,顾谶还是有两把刷子的,不是那种拖后腿的监军。 毕竟任务的成败关系到他的荣誉,为了荣誉凯撒什么都能忍,而且这段时间他正沉浸在筹备婚礼的粉红色心情中,内心相当温柔。所以领队也好,教员也罢,无所谓了。 顾谶回神,可能是因为成了完整的人类,他现在的心绪也多了起来。 他将文件袋里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首先拿起那张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艘雄伟的巨型破冰船,有着白色的船身和黑色的舰桥,舰艏镶嵌着红色五星。而那份俄文资料就是这艘船的档案。 从档案上看, 这艘功勋战舰‘列宁号’是世界上第一艘核动力破冰船,原隶属苏联北方舰队。在服役期,它曾多次获得嘉奖,堪称满载荣誉。但在苏联解体后,它悄无声息地从战舰序列中消失了。 它的档案生硬地中断在1991年12月25日,北方舰队也没有追查它的下落,仿佛有人用橡皮擦把这艘钢铁巨舰,生生地从世界上擦掉了。 旁边,凯撒已经把那张黑色芯片插入了笔记本电脑的读卡槽,然后递给了顾谶一只耳机。 诺玛的声音从耳机中传了出来:“顾谶教员,你们这次的任务是调查‘列宁号’破冰船的残骸。苏联解体前夕,它违背北方舰队的命令,进行了一次秘密的航行,航向曰本海域。 在接近曰本领海的地方,它发出了海难呼救信号,但在曰本自卫队的救援船到达前,沉入了深海。列宁号上被怀疑载有和龙族文明有关的禁忌物品,曰本分部将支持你们的行动。祝好运。” 三秒钟后,笔记本电脑上忽然显示‘存储卡无法辨认’,凯撒拔出芯片将之掰断,然后点燃了那些纸质文件,把燃烧的照片和纸张扔进了金属垃圾桶。 “跟龙族有关的禁忌物品?”他问道:“你知道些什么吗?” 顾谶摇了摇头, 表示自己也一头雾水。 事实上,从这份资料以及诺玛的话中,足以证实这就是林凤隆曾经追查过的那件事--当年这艘破冰船,载着黑天鹅港中被研究的海洋与水之王的双生子之一,也即是导致初代秘党狮心会几乎全灭的初代种李雾月,沉入了深海。 ‘夏之哀悼’事件的背后有加图索家族的推波助澜,是‘他们’的险恶谋划,只不过在林凤隆后来的调查中,李雾月应该是死掉了。但现在,卡塞尔学院以及曰本分部却在这艘破冰船上发现了一枚龙的胚胎。 顾谶关了阅读灯,头靠在座椅上,心中一片沉静。 …… 灯火通明的巨型城市出现在机翼下方,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织成了一张闪光的蛛网。 那是东京,亚洲最大的城市,也是此行的目的地。 “那边最亮的地方就是银座,据说曰本地产价格最高的时候,一个银座的土地价值,就可以买下整个美国。”凯撒扭头看向窗外。 谷挟 “搞房地产的是真牛逼啊。”在座能这么说话的,只有路明非了。 虽然,土地价值跟房地产不算一回事。 这小子一醒过来,睡眼朦胧可精神头却足,“这下边哪里是秋叶原?你们最想去哪玩儿?” 江湖上故老相传秋叶原乃宅男圣地,他光从这些听说里就向往地流哈喇子。 凯撒抱着胳膊,“米其林三星的寿司店,北海道的雪地温泉,还有京都的银器和关西的铁器。” 他倒不是喜欢这种地方,只是觉得曰本只有这些地方能衬他。 路明非暗暗撇嘴,又问:“师兄呢?” “千鸟之渊吧。”楚子航说道:“听说那有条一里长的樱花路,一路上有800株樱树。” “我还以为你去那里是想往墓碑上吐口水。”凯撒说。 盘膝坐在飘零的樱花树下,膝盖上横着流光水滑的长刀,接下来不得顺理成章地切个腹? “到时候我去吐口水。”路明非嘿嘿笑,“老顾呢?” 顾谶:“毛利侦探事务所。” “……”三人。 冷场了,机场晦暗,飞机已经降低到了云层之下。 窗外下着雨,雨幕中的东京发出耀眼的光亮,就像一座巨大的佛龛(kan,一声),永远燃烧着祭祀神明的灯烛。 楚子航和凯撒默不作声地闭目养神。 路明非趴在舷窗玻璃上往外看去,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叔叔家的天台上,偶尔也这样呆呆地望着远处灯光璀璨的cbd区。 顾谶剥了颗糖,糖纸在他指间灵活地折成星星,然后落进垃圾桶里。 在这个充斥着噪音的时候,每个人心里却都有自己才能抵达的安静的地方,一个人遐想,一个人怀念,一个人奔向远方。 …… 东京都以南,神奈川县,横滨市郊外。 这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线,二战之前这里曾是连绵的渔村,现在渔民们都已经迁入横滨当起了市民,只留下当初停泊渔船的码头,被海水日复一日地拍打着。 刺目的车灯割裂了夜幕,两辆引擎轰鸣的黑色悍马先后从公路的路肩上翻过,穿越盐碱滩驶向目的地。 前面那辆车的驾驶员是个穿黑风衣的英俊青年,副驾驶上坐着安静的姑娘,漂亮得像是晚春的樱花,她正在看gps。 后边那辆车里是两个咋咋呼呼的男人,在互相吐槽。 7.四人组 阴云密布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轰鸣声从大海方向传来,如同裹挟着风雷飞行的猛兽。 一片荒无人烟的漆黑地面上,亮起了一片灯光,那是两辆并排的越野车的大灯,照亮了前方盐碱滩上的一条跑道,或者说半条, 另外半条已经被海水淹没了。 而灯光照射在这种完全没有照明的简易机场,无疑是在给机师指引方向。 触及海水的瞬间,‘湾流’斯莱布尼尔忽然亮起了全部的照明灯,顾谶看向舷窗外,明亮的灯光中是掀起的水幕,气流涌动,这架黑色湾流就像是从夜幕中浮现的魔鬼。 它滑上了还没被海水覆盖的跑道, 轮胎和煤渣跑道摩擦,带着刺眼的火花。 此刻, 穿着黑风衣的青年叼着一支烟,坐在车前的保险杠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不及刹车的湾流直冲过来。 跑道太短了,对于一架刚刚结束超音速飞行的飞机来说根本不够用,但湾流忽然向前方喷射出火流,发动机逆向推力全开,高达数百度的高温气流几乎能把拉了手闸的悍马推动。最后它停在了悍马车的前方,两者之间仅有几米的间隔。 “疯子!”机师对那个年轻人竖起了中指。 如果他的驾驶技术稍微不过关,或者这架湾流的喷气式发动机不能倒车,那大家就会全完蛋。 这无疑是来自曰本分部的下马威。 舱门打开了,舷梯也降下来了,但并没有人立刻走出来。此时的机舱里,顾谶正在看三个大小伙子换衣服。 “老顾,你怎么不换?这可是校长特地准备的礼物,祝我们一帆风顺!”路明非一身印花和服,正别扭地踩着木屐走动,“总得先入乡随俗嘛, 让曰本分部的人领略到我们的热情和真诚。” 凯撒砰的一声撑开纸伞,“毕竟以装备部的风格,我们很可能会搞出大事情,所以先礼后兵,是这个道理吧?” 路明非点头附和,“先让他们以为我们是无害的小白兔。” “太繁琐了。”顾谶摆摆手,拒绝了随他们一起穿和服的提议。 楚子航默默系上腰带,顺便摘了美瞳,那双永不熄灭的黄金瞳直接暴露在了空气中。 “师兄的挑衅太直接了。”路明非咂舌。 楚子航别开头,“我之前不小心把美瞳戴反了,角膜疼。” “先下去吧。”顾谶说。 来到陌生的地域虽然难免新奇,可他凌晨四点被吵醒,远不如先在舒适的地方睡个好觉。 与此同时,夜风扑面的寂静跑道上,四道年轻的身影木然地站在灯光里,吹着冷风,看着对面湾流的大脑壳。 驾驶舱里的机师看到刚刚嚣张的曰本分部人员如同懵逼的模样,心下暗暗给顾谶点了个赞。真不愧是最年轻的教员啊, 能作为领队带着唯一的s级、加图索家族的未来继承人、狮心会的新一任领袖,不腹黑是玩不转的。 只是晚走下飞机几分钟, 简简单单, 无形中就打击了曰本分部的气焰。 此刻,靠在悍马车门上的夜叉恼火道:“该不会机舱里的人被刚才的急刹车弄得晕头转向,正在里边吐吧?” 身旁,总是跟他互相吐槽的乌鸦不能再认同地点了点头。 谷暧 就在这时,清脆悦耳的木屐声传来,三柄纸伞飘出了舱门,顺着舷梯缓步往下走。 三个人穿着同样质地的印花和服,脚下都是白袜踩木屐。三柄纸伞中,一柄画着白鹤与菊花,一柄画着喷发的富士山,而最前面的那柄最是威武,什么也没画,只有墨意淋漓的四个大字--‘天下一番’。 居中的那人腰间还配着黑鞘的长刀,三人三伞,伴着凛冽的海风。 乌鸦跟夜叉一时间被震住了,这什么路数,本部这次派出的是什么团? ‘白鹤与菊花’路明非一脸迷糊,“这是成田机场吗?我怎么两眼一抹黑,啥都看不见?” ‘天下一番’凯撒开始抱怨,“真够冷的,他们就不知道把我们安排在贵宾通道降落吗?” “老大,你说曰本分部会不会派一辆豪华轿车来接咱们?”路明非万分憧憬,“我们可是坐专机来的,接机的车应该也会高档一点吧?” “有可能,曰本人很是死要面子,没准还会安排少女团来献花,jk白丝那种。”凯撒煞有其事地说。 顾谶被一通花里胡哨挡在三人身后,闻言瞥了眼这个临时的曰本通,这大金毛第一个入乡随俗,化身成为了秋田犬。 这时候接机的人也有点迷失,刚刚那番对话的信息量略大。听起来这个野路子团很期待跑道上停着一辆加长豪车,车上还坐满了露大腿的少女,然后把他们直接送去什么居酒屋就行了。没看他们都已经穿好了午夜狂欢的衣服,就等着搂搂抱抱狂吹酒瓶子了吗? “奇怪,以前见过那家伙么,怎么觉得有点熟悉啊?”路明非偷偷瞅着悍马前头的青年。 楚子航看了眼顾谶。 路明非恍然,“没错,跟老顾有点像啊。” 那个皮肤白净的年轻男人在抽烟,烟头忽明忽暗,照亮他细长的眉眼。海风掀起他的额发,英俊的五官更直面地呈现在几人面前。是的,他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某个学院的年轻教员。 所以路明非一时间都有些失神,只不过对方跟顾谶还是不一样的,首先他穿着相当考究的黑色长风衣,而顾谶接地气地披着西服外套,再就是对方的气质有些许阴柔,顾谶却是温和内敛的。 一个像淡淡的清酒;一个是薄雾的清晨。 顾谶朝接机的四人点头致意,同时跟源稚生互通姓名,而路明非已经抱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车里塞了,凯撒则开始发放他携带的礼物。 他送给了那个一直待在源稚生身边的女孩一尊黑曜石的雅典娜小像,显然是件价格不菲的首饰,他对漂亮的女孩相当尊重。 她名为矢吹樱,即便有一张好看的脸蛋,存在感也极低。她是个忍者,也是源稚生的家臣。 然后,在她看手里那件首饰的时候,凯撒顺手抽掉了源稚生夹在指间的柔和七星,将之扔在海风里的同时,把一支铝管装的雪茄拍在了他的手心里。 “别抽那种女人烟了,试试这个。” 他那双海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花花公子的风骚和老大哥般的牛逼,他大力地拍了拍源稚生的肩膀,自顾自地钻进了车里。 “……”源稚生。 矢吹樱目瞪口呆。 夜叉嘬了嘬牙花子,跟身旁的乌鸦交换了一个危险的眼神,在想待会儿要不要直接把这个骚包的大金毛灌进水泥桩。 8.神奈川 就在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盘算着今晚的海边或许又要多几根水泥桩的时候,‘白鹤与菊花’路明非接过了矢吹樱手里的花束,一阵点头哈腰满口都是‘阿里嘎多搞砸一麻死’。 “先上车。”顾谶眼看夜叉跟乌鸦那俩老小子脸色不对。 路明非被他推着肩膀上车,不过没两秒就又从车里探出头来,手里挥着一张酒店的名片,操着他那口从动画片里学来的日语说:“瓦达西哇...这个...路明非...呆死...” 听着这一口塑料日语, 就连楚子航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夜叉冷笑,合着这是把他们当成了导游? 源稚生朝着几位客人深深一鞠躬,“在下源稚生,卡塞尔学院2003级进修班毕业,欢迎各位光临日本。” 他用的是纯正的中文。 路明非愣了愣,没想到接机的居然是前辈师兄,那刚才确实有点轻慢人家了。 于是他赶紧竖起大拇指, “你地...中文大大地好!” 顾谶按着这小子的脑门儿把他推了回去。 源稚生脸色微微僵硬。 “我说,哥们儿,快开车吧。”凯撒挥了挥手。 他已经上车了,可接机的家伙居然还不开车,他有些不解。不过他丝毫没有看轻对方的意思,因为加图索家的少爷从不看轻某个特定的人,所有人他都看轻。 矢吹樱递给顾谶一份文件,“请签字。” 文件是全日文的,顾谶扫了一眼完全看不懂,就直接递给了凯撒。他觉得如果说这个小队里谁最可能懂日文的话,那一定是凯撒,毕竟加图索家族的人都是多面手。 至于目前唯一一个说过日文的路明非,则完全被他排除了,因为他以前听芬格尔偷偷说过,路明非的电脑除了用来打游戏,就是看片...他怕对方轻率失态。 谁让卡塞尔学院拥有世界上最快的网速呢,而且还绝对不会中毒。 “这是入住酒店的账单?”凯撒接过后,煞有其事地瞄了几眼,“你需要我的信用卡吗?” “我没看到有数字。”顾谶略显疑惑。 源稚生抚了抚额, 他没想到这位教员还真信了, 而且谁说卡塞尔学院教员级别以上都是各领域的天才的?连日文都看不懂吗? “这是你们的遗体处理方案。”他面无表情道:“这次的任务风险系数很高,如果你们不幸遇难,遗体将会被空运回各自的家乡。” 他想提醒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和不靠谱的‘家长’,这不是一场旅行而是一次ss的任务。 各自签名之后,凯撒感慨道:“曰本分部比我想的要好,至少你们的工作做得很细致。” 他的态度宛如领导上山下乡视察工作,而路明非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一次从车里探出头来,“对了,现在你们曰本人还男女共浴吗?” 夜叉和乌鸦已经听不下去了,直接上了旁边的车,他们担心再听一会儿就要忍不住把这些家伙浇筑成水泥桩。 谷矜 顾谶摇摇头,独自坐上了他们的车。 一直默默观察众人的矢吹樱看了他一眼,知道这是在防备他们。 其实,顾谶只是觉得一个人占据整个车后排很宽敞,起码途中没有人会在耳边聒噪。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忽然亮起了大片的警灯, 此起彼伏的警笛声悠扬刺耳。 “黑色悍马车上的人注意了!我们是神奈川县警, 你们涉嫌暴力犯罪, 立刻放下手中的武器,停车接受检查!” 被放大的声音如狂风般席卷过盐碱滩,不知何时,那条安静的高速公路上已经停满了警车,全副武装的警察们以车门为盾持枪瞄准。沿着高速公路一线,灯光绵密如织,从四面八方笼罩了他们。 “什么情况?”路明非大惊失色,“我们刚刚落地,还没过海关怎么就惊动警察了?” 夜叉看着惊讶的路明非,像逗孩子那样咧嘴笑,“这里可不是成田机场,没有海关那种东西,看看你的周围。” 路明非当即环顾四周,吓得差点从车座上弹起来,“这什么鬼地方,坟场吗?” 这个荒无人烟的机场建在靠海的盐碱滩上,没有控制塔也没有航道灯,就连跑道是用煤渣夯(hang,一声)成的,周围的黑暗里隐隐约约都是飞机的残骸。 “确实是坟场,飞机坟场。”乌鸦解释道:“这是当年神风突击队的临敌机场,他们从这里起飞,驾驶填满炸药的零式战斗机,寻找机会撞击美军的航母。塞满炸药的战斗机航程有限,为了确保战斗半径能够得着美军的航母编队,他们把机场设在非常靠海的位置。后来废弃了,废旧飞机堆放在这里任凭海风腐蚀。” 路明非历史成绩还不错,听完对此撇嘴不已。这支以自杀轰炸闻名的部队,在曰本战败后的第二天,就被曰本当局认为是耻辱,将剩余的成员立刻送进了美军的感化院,在那里遭受凌辱。 凯撒从背包里取出望远镜看向高速公路那边,“他们带了雷明顿700狙击枪,这是曰本警察常规装备中最强的火力。” 顾谶滑下车窗看了过去,眼底映着红蓝的色彩。 “喂喂,这可不是《名侦探柯南》,你别期待能见到佐藤美和子或者目暮警官。”路明非一眼就看穿他在想什么。 顾谶笑了笑,“说不定拿狙击枪的人是降谷零。” “那不会,狙击枪是赤井秀一的标配。”路明非紧张的心情忽然就平复了下来。 源稚生听着两人完全不着边际的对话,暗暗将《名侦探柯南》跟沉默的教员记住了。 越发严厉的喊话声传了过来:“车里的人听着,你们有十秒钟的时间走出车外,否则我们就开枪了!” 源稚生沉思片刻,“他们为什么会盯上我们?” 夜叉摸了摸发茬极短的寸头,轻咳一声,“昨晚我一时兴起,点了个夜总会。” 路明非懵了,掏掏耳朵,确定自己没听错,点的是夜总会,不是烟。 矢吹樱说道:“那家脱衣舞夜总会,每个月都会贩几十个女人来曰本,名义上说送来当女工,实际逼她们用皮肉钱支付偷渡费,不服从的人就虐待或者杀掉。家族决定给他们一个教训,领取任务的另有其人,乌鸦跟夜叉只是去帮忙。” 她说的轻描淡写,路明非听得心惊肉跳,又是家族又是乌鸦跟夜叉这种江湖气浓郁的名字,真是太硬了。 9.追逐线 “要不...还是下车投降吧?” 路明非喉间咽了咽,看向顾谶,“反正夜总会不是我们点的,咱们就说是偷渡过来打工的小伙儿。” 顾谶看着他一脸体虚的模样,没吭声。 而凯撒向来是个行动派,他直接伸手揭开了第三排座椅上的防雨布,底下有一架单兵导弹和两支军用霰弹枪, 还有两支手枪。 看到这些武器,路明非一阵头大,单凭这些家伙,说好的良民就已经伪装不了了。 另一边,那架湾流斯莱普尼尔正调转着机头,明显要起飞的样子。 源稚生说道:“它必须离开, 因为它携带了两枚响尾蛇导弹, 挂架隐藏在机身内。如果它被捕获, 你们的罪名就是武装入侵曰本领空。” “这可是美国的飞机。”路明非摸着下巴,习惯性嘴碎。 在场几人显然都听懂了这小子的潜台词,夜叉舔了舔腮帮,不过最后也没多说什么。 那边,斯莱普尼尔机腹下的暗门开启,导弹挂架伸出,露出上面挂载的漆成血红色的响尾蛇导弹。 夜空中,战斗机的黑影逐渐迫近海面,那是两架曰本自卫队的f-16d战斗机,它们显然也挂载了武器。 源稚生拿起对讲机,“呼叫斯莱普尼尔...” “空爆弹而已,吓唬他们一下,over。”机师对这个有点狂的年轻人没什么好印象,直接切断了通话。 其后,斯莱普尼尔号喷出的气流中带着明显的火光,短距加速后它猛地拉起机头,鹰隼般扑向了f-16, 就像北欧神话中奥丁驾驭的八足神骏,发出了咆哮的冲锋。 f-16的机师们甚至还未考虑清楚是先行回避,还是无线电通话,响尾蛇空爆弹就已经点火发射了。两架f-16被逼得空中急停,‘湾流’则喷着耀眼的尾焰,瞬间加速到了超音速,消失在上方的云层中。 与此同时,分别驾驶的源稚生跟夜叉把油门踩到了底,两辆悍马巨兽般咆哮,在剧烈的颠簸中向夜色深处奔驰而去。 路明非伸着头朝后看,“对方不是王牌机师么,怎么这么轻易就被甩掉了?” “王牌也分级别。”凯撒抱着胳膊,“斯莱普尼尔的机师可是美国空军中的王牌试飞员。” 路明非惊讶道:“这种人也被招到我们学院里来了?” 凯撒摊摊手,“好像是因为暴躁驾驶,导致价值12亿美元的样机失事坠毁,最后被空军开除了。” 路明非在迎面而来的风里大声道:“校长就不怕这家伙把斯莱普尼尔也摔了?” “校长那样的老贼当然有办法。”凯撒笑道:“试飞员的工作虽然危险,但也是有降落伞的,校长把斯莱普尼尔号上的机师降落伞取消了。” 听到这话,不仅路明非补一句‘够人渣’的评价, 连楚子航都大为触动, 这行为实在是太光棍了。 悍马在起伏不平的盐碱地上几乎是跳跃着前进, 偶尔还有崩起的石子打在车皮上。而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警车群正沿着高速公路一边追击一边射击, 警察们使用的是曳光弹,这是一种装有发光化学药剂的枪弹,发射后发出红、黄或者绿色的光,用来指示弹道和目标。 谷憥 此刻明亮的弹道在两辆车的前后左右交织成网。 顾谶摇上车窗,往座椅中间坐了坐。 副驾驶上的乌鸦见此很贴心地说:“放心好了,这种情况下,就算有曳光弹照明,狙击手也会失了准头。” 顾谶礼貌地笑了笑,这车目测是不防弹的,虽然他挨上一枪问题不大,可痛感是清清楚楚的,没有人会想找罪受。 悍马越过路肩回到了路面上,脱离盐碱地面后终于不那么颠簸了,可警车如鬣狗群般尾随,双方越来越近。 在盐碱滩上跳着奔逃的时候虽然狼狈,但警车没法上滩地,所以只能在高速公路上远远地尾随射击。可到了高速公路就是大马力警车的狩猎场,警察们已经习惯于追捕那些飙车族,改装过的警车拥有不逊于保时捷的加速度。 公路追车不是悍马这种重型越野的强项,夜叉咬着牙,狞笑着左冲右突,试图利用悍马沉重的车身挤开警车,并行的源稚生也是同样的打算,金属摩擦的刺耳声音简直要穿透人的耳膜。 而狙击手也不断地做着威慑射击,在悍马车身上一个接一个地钻洞,后视镜早被打飞了。 某一时刻,车后排的侧面玻璃砰的一声碎掉,顾谶额前的发被吹起了一缕。 乌鸦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顾教员,你没事吧?” “还好。”顾谶扶了扶眼镜,表情不多。 乌鸦稍松口气,他们陪源稚生亲自来接机,如果还没把人带回东京,本部带队的教员就先被狙杀了,那绝对是他们及整个曰本分部的耻辱。 这时,一道火光从车顶上方掠过,在前方十几米的地方爆炸,前风挡被照得一片火红,数不清的细小弹片插在引擎盖上,崩溅的碎石打在玻璃上一阵劈啪作响。 “妈的,竟然用上了火箭筒。”夜叉满脸愤怒。 “应该是因为之前的空爆弹,所以出动了自卫队。”乌鸦说道:“根据辉月姬的情报,现在整条高速公路都被封闭了,还有更多的警车正赶往这里。” 顾谶来时也做过作业,知道「辉夜姬」是岩流研究所单独的云计算系统,相当于卡塞尔学院的诺玛,却是分开运行的。 警车追了上来,但因为两辆悍马并排且s驾驶的原因,他们只能连续撞击着悍马的后方。 一条笔直的高速公路在黑色的天幕下直奔前方,视野范围内只有空旷的盐碱滩,这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地方,乌鸦抽空观察着顾谶的反应。 他相信家主跟樱一定能拿出解决的方案,所以他心里根本不着急,反倒是想看看在这种危机的时刻,这位来自本部的教员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但他失望了,他看到那张古井不波的脸,好像看到了初春时的富士山,那样静谧淡雅,又危险。 顾谶忽然往旁边看了眼,路明非等人乘坐的那辆悍马的后舱门开了,一道穿着黑色紧贴织物、上面插满了金属刀刃的纤细身影,如没有重量那样翻上了车顶。 是那个叫樱的女孩,之前穿着女士西装和衬衣的时候就像低调的助理,现在却成为了令人寒毛倒竖的忍者。 她在车顶站直了,双腿分立,向着黑暗中连续挥手,投掷的武器轻薄而锋利,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后方一辆接一辆的警车前胎爆炸。 10.为所欲为 矢吹樱发射这些致命的金属刃时并无瞄准也毫不迟疑,更不像狙击手那样隐秘鬼祟。她像宗师般巍然站立,双手从身上不同地方抽出隐秘的金属刃,如书法大师般泼墨书写那样挥出。 以她为中心,无数银光蝴蝶般翩翩飞动,留下美妙的弧线,织成了金属刀刃的风暴。 “漂亮极了, 能给我一个微笑吗?”凯撒举起手机,大喊道:“要那种最锋利的感觉!” 樱扭头俯视,长发在黑暗中狂舞,手机的闪光灯一闪,此刻恰好一发火箭弹从车顶上方掠过,爆炸的火光把她映得火红。 画面定格,如蝴蝶的飞舞, 在火光中却迷离出几分凄美。 轮胎爆炸的七八辆警车撞在了一起,彻底阻挡了后面的车流。接二连三的警车撞进这个钢铁的垃圾堆, 有的被挤下了路肩,有的撞毁了路边的防护栏,神奈川的警察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辆悍马扬长而去。 夜叉摇下车窗,冲隔壁大吹口哨。 已经重新换上西装和长裤的矢吹樱看他一眼,淡定地将自己这边的车窗摇了上去,只留给那个寸头流氓一个漆黑的贴膜。 “她害羞了,一定是!”夜叉按了两下喇叭。 “也可能是对你的脸感到反胃。”乌鸦呵呵冷笑。 “那她以前怎么没表现出来?” “那是因为她吐的时候你看不到。” “难道你看到了?”夜叉针锋相对。 “没有。”乌鸦蔫了回去。 夜叉‘嘁’了声,不过自己也垂头丧气起来。 顾谶无视这俩货,掏出振动的手机,是路明非发来的视频邀请,准确来说,是群视频。 这个群聊是路明非在飞机上的时候建的,说难得他们四个一起出任务,还是卡塞尔学院最优秀的四个男人,当然要先建立一个沟通的桥梁,方便接下来的行动。 他提议的,自然也是群主。 顾谶彼时在想,可能这家伙也怀着其他心思, 譬如以凯撒骚包的性格,如果他跟诺诺的婚事有什么进展的话,大概率会先分享在群里。毕竟这次的任务想想就十分危险,那在这种危险中相互扶持完成任务后的他们,应该能结下革命般的友谊吧? 视频接通后,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路明非那张急切中掩不住挫的脸。 “老顾,你没事吧?” “还好,你们呢?”顾谶问。 “都没事。”路明非松了口气,“能脱身真的多亏了这位樱小姐。” 凯撒灿烂的金发出现在屏幕中,还有他轻佻的语气,“感谢漂亮的女士是应该的,不过你跟顾教员的对话,就像那句通用最广的英语问候。” 路明非犹豫又试探,“fuck?” “……”饶是凯撒都不由噎了噎。 “是‘how are you’。”楚子航说道。 “下一句是‘and you?’我知道。”路明非顿时道:“老顾你太敷衍了。” 源稚生听着在脱离危机后闲扯的四人组,心下淡淡一笑,这个团队真的是,在奇怪中又有那么一点点可爱, 让人无奈却讨厌不起来。 路明非清了清嗓子, 说道:“现在有两个好消息和一个不那么好的消息, 你想先听哪个?” “交错着来吧。”顾谶说。 “...你花样咋这多呢?”路明非撇嘴。 凯撒接过话去,“好消息是,我们知道了樱小姐的言灵,是控制风的‘阴流’。在她的领域内,除非你穿上坚不可摧的盔甲,否则只要有一个致命的缝隙,她就能把刀刃送进去。” (阴流:能看清风的轨迹并可加以操控,威力较小,但能精确控制气流来牵引投掷类武器。) 顾谶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谷窤 但凯撒已经闭上嘴了。 “所以呢?”顾谶愣了愣。 “他想说的就是这个。”楚子航毫不留情地补了对手一刀。 凯撒理所当然道:“知道一位美女的底牌,难道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吗?” 顾谶动了动唇,“没事的话,挂了吧。” 他作势就要挂断视频通话,但路明非连连‘哎’声阻止。 “还有一个好消息呢。” “莫非是你们互通了言灵,所以成为了朋友?”顾谶说道。 “猜对了!”凯撒一喜。 “当然不是!”路明非白他一眼,然后笑得有些忸怩,“是老大在新宿顶级的牛郎店包了场。” 顾谶不禁一脸迷惑。 好家伙,这俩所谓的好消息,哪一个跟任务有关了? “他刚刚跟源君打了个赌,赌能不能甩掉那些警察。”楚子航解释道:“他输了。” 顾谶已经听到了夜叉跟乌鸦毫不掩饰的笑声,想必隔壁也都听到了。 “其实我在飞机上就订好了。”凯撒豪气干云地说:“欢迎曰本分部的前辈们都到场,全算在我的账上。” “好!”夜叉的回答很给面子,至于届时人到不到就两说了。 最后,还是由楚子航说出了那个不太好的消息,据辉夜姬说,东京警视厅发布了对他们的通缉令。 “好在照片比较模糊。”他说道:“而且你没有被拍到。” 凯撒当即看过去,“最后这一条你可以不说的。” 路明非这时候很难不认同,“没错,老顾也应该紧张起来。” 顾谶已经挂断了电话。 源稚生从后视镜看着一脸郁闷的路明非,淡声道:“被通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曰本分部一半以上的人都被通缉过。” 矢吹樱拂了下马尾辫,“你们出发前,本部一定没有知会你们,曰本分部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机构对不对?” 路明非愣愣道:“什么样的机构?” 矢吹樱无声一笑,“回去连线诺玛问问吧,她比我们更适合解答这个问题。” …… 深夜,舟车劳顿的四人组在东京半岛酒店下榻,这是东京最豪华的酒店之一。 其中某提心吊胆的废柴全程用背包挡脸,唯恐被人认出他就是被通缉的入侵曰本的恐怖分子之一。 对此,酒店的服务人员只觉得这个穿着印花和服的小伙儿...很gay。因为路明非担心不看路会摔倒,一直拽着顾谶的裤腰带。 曰本分部给他们预定的是总统套房,vip电梯把他们直接送上了顶楼。 服务生都是梳高髻的美女,一水儿高开叉紧身小旗袍,款款扭动着细腰来去,为他们安置行李、沏好玄米茶和开夜床,就连浴室里他们的浴袍也已经加热完毕。 “请洗个澡好好休息,如果有什么需要请随时通知我们。”美女们说着流畅的中文,无需吩咐就抱走了他们受潮的衣物送去清洗和熨烫,缓缓退下时的姿态让人有种权势在握,可以在此为所欲为的感觉。 即便忽然间上流了,路明非也无法克制自己三俗的心,他眼睛滴溜溜地盯着旗袍美女们线条含蓄的腰臀多看了几眼。 “我觉得她们都在用眼神勾引我!”他揉着心口,恶狠狠地说:“曰本分部是想引诱意志坚定的我犯错误吗?然后用针孔摄像机拍**?” 11.蛇皮八家 路明非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好像在说我可是s级,如果引诱我堕落,那对卡塞尔学院的打击将是巨大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楚子航看了顾谶一眼,他们在那次‘ss资料夺还’的行动中已经有了一定的默契,顾谶大概能读懂他此刻的眼神, 是那种能不能想个办法让这小子安静下来的意思。 而不等他们出手,凯撒胳膊一抱,已经先开口了,“这倒不至于,想要诱惑你的话美女没用。他们应该在你卧室里放一个**抱枕,你一定会抱着它做出种种奇怪的事情。” “这就伤自尊了。”路明非嘴角一抽,“我可不是那种只会对着朝比奈实玖瑠的抱枕想入非非的死宅!” “名字说的真溜。”凯瑟呵呵笑。 顾谶默不作声地四下打量, 他对二次元了解不多, 仅知道夏弥为了融入学生的角色, 曾对二次元有过探访。如果她在的话,可能会参与进这个话题。 “这就是你们说的朝比奈实玖瑠?”不知什么时候,楚子航已经在路明非的卧室里转了一圈,此时腋下夹着个一人高的大抱枕,抱枕上女仆装美少女的胸部呼之欲出。 路明非一脸黑线。“居然真的有...” 楚子航把抱枕扔给他,“这个套房的几个卧室都不一样。” 几人溜达着逛了逛,凯撒住的是欧式装修风格,丝绒和水晶吊灯,楚子航那间用的都是原木家具,而路明非的那间只要打开电视,就是带中文字幕的新番动画,除了抱枕还有一台大屏幕电脑,游戏光盘码的整整齐齐。 至于顾谶那间房,则是普通的简约风格,无趣且禁欲。 “他们知道我们每个人的喜好, 调查过我们并且在用心地讨好我们。”楚子航说道。 “但我觉得他们在老顾这里折戟沉沙了。”路明非笑嘻嘻道:“瞧瞧这颇具年代感的老干部风装修,我都怀疑这是从疗养院里挪出来的一间。” 顾谶看着印花桌布上, 搪瓷托盘里的绿铁皮暖壶, 难免陷入了沉思。 楚子航怀抱长刀,“可我们不是校长,他们为什么要优待我们?” 昂热曾征服过曰本的黑道,曰本分部对他既敬畏又恨得牙痒痒,但如果是他来,表面工作的礼遇肯定不会少,这就是曰本人的根骨。 路明非试探道:“可能是因为我们组里有老大,他家在校董会里有地位,曰本分部是给老大家里的面子。” 凯撒摇头,“加图索家族在世界各地都有产业,唯独在曰本连一栋破房子都没有,这说明加图索家族和曰本的混血种家族之间并不和睦。” 路明非讪笑,“说得我心里越来越没底了。” 他在学院里跟论坛上可没少听说加图索家族的事情,总之是世界最牛逼就完了,可就是这样,在这弹丸之地连个房子都没有? 这仿佛是在说房地产大鳄被小痞子拿捏了。 凯撒给自己倒满杯香槟,“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畏惧的, 男人举杯的时候就该畅饮, 放下杯子拔剑决斗。曰本人向我们示好,那我们就举杯回敬, 看他们怎么出招。也许我们能征服的不止海沟里的那艘沉船,还有一群傲慢的曰本人。” 他心里对曰本分部的接待很满意,以他的自负乐观和超长的反射弧,觉得从落地开始就已初战告捷。素来狂傲的曰本分部已经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向他行礼,这是他征服曰本的第一步。 路明非看向顾谶,一副‘你是领队你说怎么办’的求解模样。 顾谶说:“走一步看一步,任务为重。” 谷怿 路明非竖起大拇指,“真不愧是一打七。” “什么?”凯撒第一次露出不解的神情,以往不管路明非怎么扯淡,他总能找到头绪,现在却有点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宇智波鼬啊。”路明非咧嘴笑,“这就是器量啊。” 顾谶:“你可以抱着你的抱枕去睡觉了。” “先等一下。”旁边,楚子航合上笔记本电脑,“我从诺玛的数据库中,调出了所有能调到的有关曰本分部的档案,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还是安静搞事业的师兄靠得住。”路明非立马道:“先听坏的吧,这样好歹还有些盼头。” 楚子航看着三人,“曰本分部确实是个极道组织,不仅如此,它还是曰本历史最久远的黑道家族,一直是曰本极道的至高领袖。” “我就说,那个源稚生一看就像极道分子!”路明非一捶手心,然后道:“那好消息呢?” 楚子航淡定道:“现在我们也是了。” “……”路明非怀疑他脑子抽了,这也算好消息? “至少我们和他们算是一伙的。”凯撒耸耸肩,理解了宿敌的语意,“他们在这里势力很大,对我们的任务会有帮助,所以勉强可以算是好消息。” 路明非咂舌,“不过怎么想都觉得离谱啊,校长那种经常跟欧洲皇室喝下午茶的上流,居然会允许组织里有极道存在,还是整个分部?” “诺玛对曰本分部的说明也很模糊,所以具体内情也无从知晓。”楚子航说道:“不过就已知来说,曰本分部并不是学院的派驻机构,而是学院和日本混血种家族合作设立的。这个家族被称作‘蛇岐八家’。” “蛇皮?”路明非没听清。 “...蛇岐八家。”楚子航解释道:“分为三大姓和五小姓,全部都是混血种,他们在曰本极道里的地位,就像关公之于古惑仔。” 路明非咧咧嘴,“咋,也得去给他们上香啊?” 他本来是嘴碎,但楚子航真的点了点头,“任何极道首领在打下一片地盘之后,都得亲自去蛇岐八家的神社‘烧香’,表示遵从他们的规矩,如此才能名正言顺地发展帮会。蛇岐八家的势力强盛到连欧洲混血种家族都敬畏的地步,学院不能强迫他们,只能采取联合的方式。” 路明非看向凯撒,后者耸了耸肩,“难怪听说我要来曰本出差,学生会的干部们集体跟我视频告别。” 楚子航也说:“兰斯洛特也让我签署了一份文件,说联系不上就重新选举狮心会的会长。” “你们的小弟真行。”路明非有些抓狂,“老顾,你怎么说?” “校长既然这么安排,想必是有他的考量。”顾谶说道:“不管是极道还是普通混血种,如果有什么目的,迟早会表现出来。” “你这回答可太官方了。”路明非抱着抱枕,下巴磕在朝比奈实玖瑠那对大胸上。 顾谶站在窗边,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仿佛无始无终。 大颗大颗的雨点在玻璃上撞得粉碎,这么居高临下地看去,东京朦胧得像海市蜃楼。 “就是先安心睡一觉。” 12.此间彼岸 当顾谶躺在硬床板上,和衣而睡的时候。 东京郊外的山中,瓢泼大雨打在古老神社的屋顶,屋檐上飞落的雨水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园中的百年樱树下着哀艳的樱雪,洒满堂前。 供奉殿里黑着灯,源稚生坐在窗前, 一个人喝酒,看着外面的雨景发呆。 而更前面的本殿中一片寂静,几百个黑衣男女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 地上铺着榻榻米,殿内并未供奉神龛或佛像,内壁一圈都是浮世绘,精心巧绘、笔意淋漓, 画了一场妖魔神鬼的战争。云气喷薄火焰飞舞,鬼物的眼睛映着烛火莹然生辉。 他们都在等待那位未来的大家长, 无人开口。 源稚生将瓶中残酒淋刀,刃上流动着湛青色的寒光。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个被他处决的堕落者,已经丧失人格成为‘鬼’的樱井明。被长刀贯穿心脏的对方居然笑了起来,笑容那么狰狞可怖,却又透出刻骨的嘲讽。 彼时,樱井明坐在火车破烂不堪的长椅上,被窗外的夕阳照亮,像是睡着的孩子。而源稚生自己站在没有光的角落中,喘息未定,刀上血迹斑驳。 生在黑暗中的蛾子终于把自己烧死在火中了,在化灰的同时,居然流露出一种如获救赎的表情,真是荒唐。 源稚生用手蒙住眼睛,想象自己是只生在黑暗中的蛾子,在永夜的黑暗中飞舞,无从辨认方向也没有目标,只能飞向自己认定的前方, 永远触不到边界也无从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别的蛾子存在,寒冷的感觉就这样一点点沁入身体。 “一辈子没有见过光的蛾子,遇到火就会扑上去,烧死别人无所谓,烧死自己也不可惜,烧掉整个世界都没什么,只是想要那光...这是一只蛾子对光的渴望。” 樱井明从小就在写一本小说,语法结构和词汇运用简陋幼稚,跟这句话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那一刻仿佛有幽冥中的鬼混附在了他的身上,借他的嘴说出了这句透着疯狂的话。 那绝不是樱井明自己的话,源稚生再次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那句话是有人故意说给樱井明听,又故意让他在临死之前说给自己听的。 源稚生不寒而栗。 他深吸口气,不再胡思乱想,推开门大步走出去。 外头风如鬼啸,院里樱花纷坠。 …… 与此同时,另一边是完全不同于这种寂静也肃杀的场景。 大阪郊外的山中,极乐馆。 这是一间山中大屋,屋前是一道山溪和一座精致的小桥,穿着和服的漂亮女孩们在小桥边迎送宾客, 挥舞着火烈鸟羽毛的桑巴舞女踩着鼓点抖动胸部,包着印度头巾的服务生们来来往往给客人拎行李。 谷敜 春寒料峭, 从车上下来的男人搂着披裘皮的妖娆女人,女人们的高跟鞋敲在山石板上,她们抖擞全力走得袅娜多姿,紧身裙下的臀和大腿绷得很紧。 这是一家新开没多久的赌场,但跟其他赌场不一样的地方是,这里能满足赌客的各种愿望,任何夸张离谱的心愿都可以提。 它就像是盛开在大阪山中的一朵妖花,违反时令,永不凋零,像是传说中灭世的红莲。 此刻,顶层的和式套间内。 “「王将」发来传真,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今晚抵达了东京,入住半岛酒店。”樱井小暮看着面前的男人,语气恭敬。 她是极乐馆妖艳妩媚的老板娘,甘愿当她裙下之臣的男人无数,可即便是她这张年轻魅惑的脸蛋,也无法与眼前之人相比。 他的皮肤很白,容貌俊朗,气质自信而柔美。用柔美来形容一个男人可能不太恰当,但放在他的身上无比融洽,因为无论是身段还是面庞,都美到找不出瑕疵。 他是风间琉璃,极乐馆背后真正的主人,也是对应蛇岐八家,互为死敌的猛鬼众的「龙王」。 他披着一件绣着彼岸花的猩红色和服,闻言淡笑,“是要探索那里吗?” 樱井小暮点头道:“是的,今夜蛇岐八家的所有干将都聚集在神社开会,几十年都没有这么隆重的大会了。可惜出席会议的人里没有我们的斥候,目前我们还不清楚会议的议题。但在卡塞尔学院的王牌组合抵达东京的当夜召集,必然是极大的动作,应该和神葬所有关。” 风间琉璃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调查,我知道橘政宗在想什么,蛇岐八家要对我们发动战争了。” “这是那个王牌组合的照片。”樱井小暮把传真来的照片递了过去,“只是一个大人领着几个孩子,像外出郊游。” 第一张是合照,解决了婚庆大厦里的镰鼬和死侍,尼伯龙根的洞穴彻底消失之后,阳光里几个人筋疲力尽地靠在一堵开裂的墙上。 大概是被当作地震中受伤的人受到了救护,他们每个人肩上都披着警用大衣,还有免费发放的早餐包子。因为是外国人,凯撒和芬格尔手里拿的是牛角面包。 芬格尔一脸谄笑地凑进诺诺,浑似欧洲街头的流氓搭讪。诺诺穿着之前试穿的大红色喜服,裙下露出漂亮的小腿和红色的漆皮踝靴,背靠着墙壁,双手抱胸满脸无语。其实这是他试图用牛角面包跟诺诺换包子被拒绝了。 而凯撒则皱着眉头猛啃牛角面包,因为没有现磨咖啡,吃牛角面包对少爷来说有点辛苦。 旁边穿着卫衣的楚子航仰头看天,嘴里叼着一个包子,杀胚不复,反而有点呆萌。 路明非蹲在他脚边,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大嚼,乐呵呵地看着其他人。 风间琉璃用素白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的每一张面孔,笑容如花,不过马上就说道:“怎么没有你说的那个大人?” “他当时没跟他们在一起。”樱井小暮将第二张照片递过去,“这是他在卡塞尔学院的时候,拍的单人照。” 风间琉璃漫不经心地扫了眼,目光一顿,渐而眯起。 他感觉到一丝丝熟悉,倒不是认识,而是跟记忆深处的源稚生在气质上有一点相像,但也仅仅如此罢了。更大的不同,是‘秀眉白面风清泠’中,藏在温和下的狂悖,如针一样刺进他的眼里。 13.人潮汹涌 次日,一大早。 顾谶洗漱的时候,就看到了躺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的路明非,等到收拾利索打算吃早餐时,这家伙已经变躺为坐,不变的是依旧深沉的脸。 他走过去,路某人顶着两个黑眼圈, 有气无力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路明非,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奋了?一大早就学习。”凯撒抓着柔顺的金发,懒洋洋地从卧室走出来。 而这时,顾谶已经看清路明非在看什么书了,《日本神话与历史100讲》。 “了解了解曰本文化,回去好吹吹牛。”路明非满嘴胡说八道。 事实上,这本书是路鸣泽塞到他行李箱的, 从过往经验来看, 这本书于此行任务有用, 就算不能救命,也能避开一些弯路。 所以他起了个大早临阵磨枪,毕竟,如果只有顾谶同行还好,可队伍里还有个杀胚和偶尔神经质不受激的自大狂,他觉得自己还是稳健一点为妙。 “你是想找出日本神话和龙族文明的关系?” 这时,楚子航走过来,“这恐怕很难,教授们试过解读曰本神话,但遇到了巨大的阻碍,曰本神话跟已知的龙族历史完全不吻合。” 见面前三人都看向自己,他继续道:“曰本神话中的诸神是没有宿敌的,就像一个大家族那样不断地繁衍下去,教授们无法从中解读出冲突和战争。” 路明非机智道:“而战争是龙族历史的主轴。” 楚子航点了点头。 路明非翻着手里的小册子,“这本书上说,天皇家族就是神的后代, 第一任天皇神武天皇是天照大神的后裔。” “神棍。”顾谶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喝, “这么说的话,秦始皇真的是祖龙化身?” “有这个可能性。”接话的是楚子航,他仍肃着脸。 路明非干笑,“那荆轲刺秦就有了新的解释,秦舞阳是被秦始皇的龙威所慑,才吓破了胆。而秦王绕柱,就是嬴政现出本尊盘在柱子上,荆轲才刺不到他。” 他愈发觉得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 楚子航摇头,“曰本神话的特点是它有一条非常连贯的时间线,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的每一代后裔都在一本名为《古事记》的书中写明了,从神武天皇开始,之后的每一代后裔都是天皇,之前的每一代都是神。从这个角度来说,天皇家族是世界上现存的唯一一个有家谱的神族。” 路明非对此嗤之以鼻,“史官是他们家养的,自然想怎么扯淡就怎么扯淡,我要是发财了,也给自己修一部牛逼的家谱,说我祖上都是英雄人物,比如那谁还有那谁谁...” 凯撒不解,“不是应该姓路么, 怎么姓那?” 路明非嘴角一抽,豪气干云被破了功,然后他叹气,“我们老路家在历史上,就没出过什么叫得响的人物。” “路飞?”凯撒难得抖了个机灵。 顾谶首先起身,走向房门口,楚子航默不作声地跟上,路明非见此,一时间不知道该留在冷场的当下,还是也跟着走。 不过很快他就不操心了,因为顾谶是去开房门的,化着淡妆的美女侍应生推着早餐车进来,餐车上除了主厨亲自制作的餐点,还有一份传真文件。 “请慢用。”侍应生走之前,还朝几人里一看就定力最差的路明非抛了个媚眼,后者怀抱着那本曰本神话的小册子,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嗝。 餐点中西餐结合,顾谶用餐纸垫着拿了个包子,路明非低眉顺眼地在喝豆浆,显然还没从刚刚的‘心动’中回过神来。 楚子航本来要去拿那份传真文件,不过被‘天下一番’抢先了,凯撒昂着头,自如地将之展开,看了两眼,神色多少带点怏怏。 文件中是他们今日的行程,以每十五分钟为一个时间段,排得密密麻麻。 从早晨九点到晚上六点,他们预期要参观曰本分部在东京的办公中心、由宫内厅安排参观曰本皇宫、参拜1400年历史的浅草寺、还要去银座购物。 午餐被安排在米其林三星的法餐馆,晚餐则由本家厨师亲自上阵,烹制顶级的日式料理,晚餐中要用到的鲜鱼已经于今天早晨六点整从筑地的鱼市场发货,其中包括一条1.86米的深海金枪鱼。 这份行程表详细得连楚子航都惊讶,而且不必担心会遭遇交通堵塞,连备份方案都做好了,这一天,他们完全没有所谓的自由时间。 “秋叶原呢?”路明非嘀咕道。 凯撒虽然也对曰本的历史不感兴趣,但对其中稍感欣慰的是米其林三星的法餐馆。 “留给你们吃饭的时间差不多了。”顾谶朝桌上的钟表抬抬下巴。 路明非当即化身饿狗,抓起包子往嘴里塞。 “淡定点。”凯撒慢条斯理地喝了口热咖啡,“我们可是尊贵的客人。” …… 黑色的雷克萨斯轿车在东京街头经过。 一夜雨后,空气清新,微微透着海藻般的气味。新闻说这是太平洋来的暖湿气流,正控制着曰本全境的气候,最近将会有连续的雨天。 顾谶靠窗坐着,窗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 这是座整饬有序的城市,赶时间的上班族小跑着进出地铁,行人步履匆匆。过街的红绿灯边人们无声地等候,虽然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人焦急和大声说话,然后随着红灯变绿,街上的车在一秒钟之内完全停下,人潮涌过街道。之后红灯亮起车流恢复,新的人群又在红灯下无声等候。 他们就像一群忙碌的蚂蚁,忙于自己的轨道,懒于干涉别人。因为每个人都很累,厌倦而找不到其他的出路,便只好如此。 身边,楚子航轻声道:“这是个被规则约束的国家,整个国家是就像一部复杂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零件,被规则约束着高速运转。这样的生活,想起来也真可怕。” “对普通人来说,我们的生活也很可怕。”顾谶说。 可能初时会觉得新奇,但当发现自己只是个普通人,而这个生活圈里其他人是一群吃人的怪物时,就只剩下了恐惧。无力改变,也无法后退。 楚子航没再说什么,也静静看着窗外。 同样认真的眼睛凝视同样的东西,观察者的心理活动可能是迥然不同的,就像关羽会举例春秋典故,而张飞会说一句‘俺也一样’。 14.源氏重工 车在一座摩天大楼前停下了,穿黑色西装的女孩拉开车门,双手贴着裤线深鞠躬。 “欢迎本部专员驾临曰本分部参观。” “我本来还以为,会有黑衣男夹道鞠躬的。”凯撒钻出车来,舒展着大块头做了个扩胸运动。 顾谶仰头,在淡雅的灰色楼群中,一座被铁黑色玻璃幕墙包裹的大厦显得非常突兀, 就像一块黑色的铁碑。 “如果参观家族神社的话,他们还保持着夹道欢迎的传统,但在东京市内不得不低调一些,以免惊扰周边居民,请贵宾见谅。”站在车门外迎接的,是源稚生的助理矢吹樱,昨夜已经见过面了。 她是曰本女孩中罕见的纤瘦高挑型,漆黑的长发梳成了剑道少女那样的高马尾。 路明非偷偷瞄了眼她的小腿, 昨晚车上黑乎乎的看的不真切,现在仔细瞧瞧,果然不像一路上所看到的那些粗小腿女孩。 顾谶轻咳一声,示意他收敛点。 “因为交通堵塞,诸位已经晚于行程表八分钟。”矢吹樱很体贴地给几人找了理由,然后道:“因为交通不便,所以诸位和家主们的会议被延迟了十五分钟,现在就先由我带诸位参观一下办公区吧。” 四人组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的身后,在高跟鞋和大理石地面接触的清脆声里,像影子追着光梦游。 “这座大厦在2004年年底落成,是源氏重工株式会社的总部,也是学院在东京的办公中心。”樱带着他们走进开阔的大厅。 这里随处可以听到急促有力的脚步声,抱着文件夹的职员们来来往往,空气中弥漫着淡雅的香水味,电梯到达的铃声此起彼伏。跟在cbd办公的氛围差不多,只是更忙一些。 大伙的干劲很足,嘴里偶尔流露出几句太君语,好让大家明白他们并不是普通的上班族, 而是极道的业务员。 路明非是个乖孩子,偶尔听到太君の怒声,还会尴尬地笑笑;楚子航全程冷脸;凯撒更像是头目在视察自己的地盘。 顾谶表现得很周到,矜持而有礼貌。 路明非暗暗撇嘴,这家伙藏在防蓝光眼镜后的眼神,就好像书里说的关云长在看颜良文丑。 之后,他们随着观景电梯一路上升,可以透过铁黑色的玻璃幕墙俯瞰繁华的景象。新宿区的高楼大厦之间有蛇形的高架公路隐现,车流不断,其中一条高架公路居然穿过了源氏重工。 这座大厦不存在五楼和六楼,取而代之的是公路隧道,每天数以万计的车辆从大厦内部穿行,而其他楼层完全不受影响。 “大厦接近完工的时候,东京都当局才决定要修建那条高架公路,必须从这里经过。”樱恰到好处地解释:“协商后当局接受不了本家的开价,只好放弃拆除大厦的计划,转而签订了长达一百年的租约。租用这座大厦的五层和六层建设高架公路,而那上面的楼层是悬空的, 由承重柱支撑。” 以东京都当局的财力, 有钱修建耗资惊人的高架公路,却无力买下这座大厦, 可见这座大厦的惊人地价以及蛇岐八家在曰本的地位。 ‘叮’的一声,电梯停在了第28层。 电梯门打开的瞬间,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整层楼是一间办公大厅,数以百计的女孩坐在隔间里,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电脑上搜索,满耳都是敲击键盘和她们清脆的‘哈伊哈伊’。 “她们都是本家的接线生。” 樱适时道:“家族的热线电话24小时通畅,对极道成员来说,永远有数百个接线生等待听取他的求助。设置这个热线电话时,家族要求服务一定要比警视厅的报警电话好,语气和态度也务求亲切。在遭遇地震和海啸时,我们也接听来自平民的求助电话,家族旗下超过五万人参与过救灾。” 路明非幽幽道:“本家真是曰本人民的亲爹啊!” 这话矢吹樱没接。 穿过呼叫中心,沿着楼梯上到29层,她们第一眼看到的是占据整面墙的巨幅东京地图。不像卡塞尔学院中央控制室里的3d投影,这张地图是印在纸上的,上面扎着五颜六色的飞镖。 工作人员一边接听电话一边在小纸条上做记录,然后把纸条卷在五颜六色的飞镖上投出去。另一群人则面对地图若有所思,时而有人忽然起身从地图上拔下一枚飞镖,返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呼啦一帮黑衣下属就围了上来,然后是叽里呱啦一通讲。 路明非嘴快,“这架势跟作战指挥部似的。” 说着,他突兀又奇怪地做了个好像撸动什么的动作,嘴里‘咔咔’有声。 饶是以矢吹樱的机敏,都一时不解。 “老顾?”路明非一阵挤眉弄眼。 顾谶扶了扶镜框,不太确定道:“李云龙指挥迫击炮炸掉鬼子的指挥部?” 路明非挑挑眉,笑得开怀。 楚子航跟凯撒看着这两个思路完全能对上的人,陷入了沉思。 “……”樱。 她有些想罢工,不当这解说员了。 不同于28层的快节奏和29层的森严,第30层的环境让人一下子放松下来,这一层是日式风格,老年人穿着和服围坐在榻榻米上喝茶,窃窃私语。 “这是你们的老干部活动室吗?”路明非说道:“老顾可以在这里坐上一整天。” 樱说道:“这里是在本家中最有地位的老人才能进入的战略部,他们以前都是极道帮会的领袖,需要他们出面的事情已经很少了。他们平时做的就是喝喝茶,但有他们坐镇这里,这座大厦在曰本极道中的地位就会更加稳固。” 凯撒点头,“就像古罗马的上议院。” “懂,小说里常有的烂梗,这老那老。”路明非门儿清。 樱再一次花了两分钟理解。 “我们应该不是要跟他们开会吧。”楚子航说。 “虽然他们在家族中也是值得敬重的老人,但有资格跟诸位贵宾座谈的,是家族中地位最高的人,八姓家主。”樱欠了欠身,“这时候八姓家主应该已经在醒神寺中等待诸位了,请随我来。” 跟在她身后,路明非悄悄捅了捅顾谶的胳膊,“你怎么一直不说话,不喜欢这地方?” “没有,在想那八位家主。”顾谶说。 实际上,是在想那个消失在曰本,就连弗罗斯特都没能找到的人,对方绝不甘于寂寞,会不会就隐藏在最有权势的这八个人之中? 路明非很是不以为然地说:“肯定是八个形销骨立的老头子,衣服漆黑,垂着大眼袋,鼻孔里往外喷阴气。” 几人注意到,在他这句话后,矢吹樱身子小幅度地一歪,脚踝好像扭了下。 15.八家之主 矢吹樱拉开了一处隐蔽的拉门,阳光透了进来。 这一层居然有一处宽敞的露台隐藏在大厦一角,从地面和天空都不易觉察,唯有拉开这道拉门,才能踏入这处洞天。 它名为醒神寺,装修风格果然就像寺庙,曰本神道教的那种寺庙。有一座小小的朱红色‘鸟居’, 花岗岩墙壁上雕刻着神道教中的诸般鬼神。 从庄严的天照、月读,到威猛的须佐之男,还有形状凶恶的妖鬼。有的长着狮子般的面孔獠牙毕露,有的盘膝坐在骷髅堆上,风和云簇拥着这些神魔,仿佛百鬼夜行。露台上还有一道清澈流泉, 周围是白石和青草组成的枯山水,悠悠然透着禅意。 路明非小声嘀咕, “曰本人就喜欢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顾谶笑道:“他们可是极道, 你不怕被三刀六洞?” “古惑仔看多了你。”路明非撇嘴,又低声,“反正你能罩住我们。” 矢吹樱捧来了一个铜盆,铜盆里盛着清水。这是参观神社之前的规矩,所谓净手净口的‘手水仪式’。 黑白两色石桌拼成圆形的太极图案,桌边等候的六个人都起身鞠躬。 樱一一为顾谶几人介绍,“诸位已经见过的,源家家主源稚生先生...” 凯撒三人有些讶异,显然没想到昨天接机的年轻人居然会是蛇岐八家中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 樱继续道:“龙马家的家主,龙马弦一郎先生,也是现任的曰本分部分部长。” 这位龙马家的家主,既不形销骨立也不喷阴气,看起来倒像是正在经历中年危机的男人。他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头发梳得很整齐, 但没什么精气神, 满脸都是中年颓废的厌世脸。 路明非抬了抬眼皮,这货就是现任的曰本分部分部长?本该很有逼格的黑白通吃的大人物, 怎么看都像叔叔路谷城上年纪之后的模样... “这位是犬山家的家主, 犬山贺先生。”樱虚引道:“犬山贺先生是第一任分部长,也是昂热校长的老朋友。” 头发花白的犬山贺看起来相当和蔼,他挠着头露出爽朗的笑容,“嗐,因为杀不掉昂热嘛,只好跟他当朋友了,真是遗憾啊。” 他像是在跟刚见面的后辈开玩笑,可他的眼睛不见丝毫浑浊和苍老,反而像蕴着一团火般明亮。 之后,樱又介绍了兼任曰本分部监察员的樱井家家主,樱井七海。她是在场唯一一位女性家主,虽然衣着刻意保守,但根本遮不住火热的曲线,她戴着一副深红色的粗框眼镜,素颜就像是盛妆般多了色彩。 对宅男来说,艳美少妇的杀伤力不可谓不大,路明非觉得鼻腔有点热,遂不太自然地挪开视线。 “这位是风魔家的本代家主风魔小太郎先生, 蛇岐八家的‘若头’,大家长不在的时候, 家族的事物都由风魔先生决断。”樱说道:“风魔先生不在曰本分部任职,但为了这次的任务,我们借用了风魔家的忍者组。” 风魔家主穿着黑色的和服,目光冷厉如刀,整个人就像是精铁锻打出来的,气势逼人,满满都是极道老大哥的逼格。 最后,矢吹樱微微欠身,“这位是橘家家主橘政宗先生,也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 “各位是没有想到,所谓的极道分子竟然是我们这样的人吧?”一身白麻衣,满头白发的橘政宗面露微笑,“其实我们也没有想到,学院本部的王牌专员会是这样优秀的少年人啊。” 他主动伸出手,想要跟众人握手,顾谶目光微动,先路明非三人一步跟他握住。 如果,当年从黑天鹅港里逃出来的那个人,最后在曰本销声匿迹,那以对方的心计和野心,绝不会甘于平庸。 但当他握住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手,却发现对方体内的龙血并没有多沸腾,就真的像一个寻常的暮年混血种。 “顾教员,久仰大名。”橘政宗很客气地说。 顾谶也礼貌回应。 橘政宗又跟楚子航他们握手,神色坦然,那种自然亲切的笑容,有种把一切事情都牢牢掌握在手中的自信。 而就是这种态度,令顾谶莫名在意。 “宫本家主在做些准备工作,诸位一会儿就会见到。”橘政宗说道:“至于上杉家主,她身体不太好,昨夜后半夜又出了状况,现在还在卧床静养,还请诸位贵宾原谅她的失礼。” 矢吹樱鞠了一躬,就要离开,以她的身份不便参与高层会议。 橘政宗摆摆手,“等等我和犬山、风魔先生,我和风魔先生不是曰本分部的人,犬山君,如令也已经退休,都不便出席这样机密的会议,我们和学院优秀的年轻人见上一面聊聊家常就很好了。” 言谈语气很像一个看淡世事的亲切长辈,可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顾谶总觉得对方目光中流露出的和蔼多是虚伪和审量。 而橘政宗也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可当回视过去时,看到的只有防蓝光镜片上掠过的天色。 “茶很香。”顾谶主动转移话题。 桌上点着一个炭火炉子,炉上坐着一把关西铁壶。 铁壶黝黑沉重,上半截像榴莲般有无数钝刺,下半截雕刻着赤面长鼻子的鸦天狗,张开双翼飞翔在流云火焰中。古朴肃然,让人欣赏不来。 炭火把壶底烧得通红,鸦天狗的脸和羽翼边缘泛出荧荧的火光。水即将沸腾,微风吹过,壶中的水咕咕作响。 在这么高的地方,能直接眺望到东京湾的海面,阳光下白帆片片,一杯清茗,分外怡人。 橘政宗笑道:“没什么可以招待诸位的,就用曰本的茶道吧。” 凯撒隐含审视,“您是曰本人吗?” 橘政宗的鼻梁挺直,眼睛深陷,面部线条如刀刻般清晰,跟一般的曰本老人有所区别。但他有着色泽纯正的黑瞳,一举一动又都带着浓厚的曰本味。 “我只有一半曰本血统,另一半是俄国人。”橘政宗说道。 不是奇怪,而是古怪,凯撒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艘前苏联破冰船。 橘政宗眼睑低了低,微微含笑,“我来曰本很多年了,很多人都看不出我还有一半的俄国血统,加图索先生是怎么看出来的?” “口音,你的口音带有斯拉夫语系的特点。你会区分硬腭音和软腭音,这是典型的俄国发音。”凯撒十分肯定道:“你不止有俄国血统,你还在俄国生活过。” 他从小就有不同语种的老师,欧洲每个国家的语言他都能清楚分辨。 这是顾谶不具备的后天技能。 他原本闲散的身板,稍稍站直了。 16.杀敌一千 听到凯撒的判断,在座的人中,连风魔小次郎和源稚生都流露出惊讶的表情,显然其他家主对橘政宗曾在俄国生活过这件事并不知情。 “想不到这么多年了,这件事还是瞒不过人,”橘政宗笑了笑,“是的, 我在俄国生活过大概30年,那时候还是苏联时代呢。大家吃着分配给的食品,孩子们都以穿上军装为荣。” 凯撒迟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 橘政宗在俄国生活过,无法推论出他就跟那搜破冰船有关,因为二战之后有相当多的曰俄混血儿。而且对方表现得很坦荡, 并不像是藏着什么秘密。 路明非看看刚刚突然涌上进攻性的凯撒,又看看沉默的顾谶, 什么都不懂的他深深嗅了一口茶香, 选择躺平。 水沸腾起来,咕噜作响,橘政宗提起铁壶,把沸水倒进茶碗中,再把水倒掉。这是标准曰本茶道的程序,第一道热水只是用来加热茶碗。 接着他用木茶勺挑出两勺茶粉放入茶碗,再从铁壶中取一大勺热水倒进去,用茶筅(音同显)轻轻搅拌。 橘政宗的手法轻灵而神情肃穆,麻布和服的大袖在微风中飞扬,自信自如,宛若琴师在风中弹奏,无声的琴曲如汪洋大海般四溢。 凯撒以手掩口,凑进顾谶跟路明非中间,压低了声音,“现在这路数怎么破?” 路明非对他这时候能想起自己,心里还是挺高兴的,他连忙道:“我那本《日本神话与历史100讲》里有说茶道礼节!” 几人精神一震, 他们已经顺势入座了,桌子很宽敞,偷偷说什么对面的人大概也听不清楚,只能看见他们三个交头接耳。 “煮茶的人会把茶碗有花纹的一面朝向饮茶的人,然后我们要拿古帛纱垫着,顺时针旋转两次,把花纹对着煮茶的人表示尊重。饮下茶汤后,把茶碗逆时针旋转两次,低头欣赏茶碗的花纹,要表现出很欣赏的样子,也可以赞叹两声。” “这么复杂?”凯撒话是这么说,但他跟一直没出声的楚子航都在心中默记流程。 橘政宗是极道社团的老大,他们的学生会跟狮心会也是社团,他们也是领袖。现在对方用敬茶的礼节来攻,他们就用喝茶的礼节来破,如此才不落下风。 顾谶完全不知道这两个年轻人的心理活动,看得出橘政宗经常喝茶,茶道那一套弄得很娴熟,而且他的手掌厚实多茧,是常年持握刀剑之类的双手。 这个看似气血亏败的老家伙, 的确有古怪之处。 而就像路明非说的那样,橘政宗果然抽出腰间金色的古帛纱垫着茶碗,在手中轻轻旋转,把有竹雀花纹的一面朝向顾谶,弯腰奉茶。 顾谶顿了两秒,伸手接过,也用面前的古帛纱垫着,在掌心顺时针旋转两次,把竹雀花纹对向橘政宗。 这在曰本茶道里是郑重的礼节,出错是丢脸的事。 橘政宗又向楚子航三人奉茶,他们也一丝不苟地照搬路明非之前教的做法。 就在顾谶轻轻吹着茶水的时候,身边三人已经同时仰头饮下了茶汤,就像歃血为盟那样果断。 然后,他们动作稍微停顿,身体缓缓复位坐正,逆时针旋转茶碗两次,重新把竹雀花纹对准自己,低头欣赏茶碗的花纹,脸上露出赞叹的神色。 顾谶看着冒热气的茶水,以及眼角抖动的路明非,在桌下无声朝三人竖了个大拇指。 “……”凯撒三人。 “煮茶算是我不多的特长,贵客来访,聊表敬意。”橘政宗起身,“不耽误大家宝贵的时间了,学院的事务就由稚生和樱井女士、龙马君负责。希望诸位在曰本的日子里开心,任务也顺利。” 人走后,凯撒面无表情地跟身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三个人头一次这么默契地走上了露台。 “老顾实在是太鸡贼了。”路明非说话有点大舌头,愤愤不平。 “是我们太着急了。”楚子航舔了舔上颚,说话也有些不利索。 凯撒看向眼含热泪的路明非,“你那本该死的书上,没说茶要凉一凉再喝吗?” “没说,一个字都没提...” “不过好歹我们破了这帮曰本人的招。”凯撒这么安慰自己。 那边,源稚生取出笔记本、海图和各种资料放到了桌上,同时看了眼露台上窃窃私语的三人。 “他们这是?” “悄悄话。”顾谶面不改色。 这回答跟没回答一样,源稚生心下无奈,背着人说的肯定是悄悄话啊,他是想问这几个家伙是在干嘛... 很快,当凯撒他们让风吹了吹发麻的舌头后,重新入座。 “我想诸位都清楚,你们这次的任务是勘察1992年沉没的列宁号破冰船,现在由我来给诸位做详细的任务说明。”源稚生在桌上摊开海图,在某个位置圈起红圈,“这是曰本海的海图,列宁号最后的求救信号是从我圈出的地方发出的,距离曰本海岸线120海里。” 路明非三人发出鼻音应声。 源稚生继续道:“虽然经过那片海域的航线不多,但确实是安全海域,没有暗礁没有冰山也没有湍流。以列宁号这种吨位的破冰船来说,在安全海域失事的可能性极小。” 凯撒三人连连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源稚生说道:“船上可能载有跟龙族有关的货物,这是在俄情报部门工作的校友传出的消息,但他没能找到更多的证据来支持这个结论。学院是近年才开始试着搜寻沉船的,不过工作进行得很慢,因为那是世界上最深的海域之一。” 然后,就在路明非三人再次点头应声时,他无奈一笑,“你们要不要冰块?” “你看出来了?”路明非有点窘,辛苦忍到现在,对方居然早已觉察,太社死了。 源稚生淡淡道:“在茶道这件事上,我认为你们没有必要跟政宗先生严肃庄重,其实他根本不懂茶道。” “我去!”路明非大着舌头说:“我就说一个俄国人跟我们玩儿什么茶道,我要冰块!” “他的手法很熟练。”顾谶说。 “因为他很想把自己变成一个曰本人,锻刀、茶道、剑道和花道什么的。”源稚生远眺窗外,“可能这就是漂泊不定的人。” 顾谶没想到这家伙还是个文艺青年,偶尔地触景生情又伤春悲秋。 17.极渊之上 很快,矢吹樱端了冰桶进来。 路明非忙不迭伸手去捞冰块,这时候凯撒和楚子航也放下矜持,直到冰块放进嘴里,口腔里那股火辣辣的痛感才稍微缓解。 “只是热茶,不碍事。”顾谶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次被你逃过一劫。”路明非不忿。 顾谶轻笑,“所以以后看我眼色行事才行。” “我继续说了?”源稚生在海图上点了点, 仿佛是在请示。 路明非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源稚生神情认真起来,“列宁号失事的地点,位于曰本海沟的正上方,那是海底的一道深渊,长达数千公里。从地质学上来说, 是亚欧板块和太平洋板块的分界线, 太平洋板块冲入亚欧板块下方,交界处形成了极深的裂缝。海沟最深处叫塔斯卡罗拉海渊, 深度8513米。” “珠峰多高?”顾谶忽然看向路明非。 路明非吓了一跳,嘴里的冰块都咯嘣一声咬成了两半,他一瞬间有种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提问的感觉。 “8848.86米!”他大声道。 然后看到顾谶脸上的笑容,顿时知道是故意捉弄他。 楚子航开口道:“在马里亚纳海沟的斐查兹海渊被确定为世界最深处之前,塔斯卡罗拉海渊曾被认为是世界上的最深处。” 路明非立马警惕地看向顾谶,“别问,这个我忘了!” 顾谶忍笑蹭了蹭鬓边。 “这种海底深渊也被称作极渊,是地球上最神秘的区域,几乎无人抵达过那里,我们对它的了解更多基于猜测。”源稚生说道。 三人行必有我师,他并不意外这‘王牌组合’里有一个学霸、资料咖。但看对方时刻不离身的那把长刀,或许除了学霸的属性,还有不俗的武力值。 “从沉没地点分析,列宁号可能就在塔斯卡罗拉海渊里。”源稚生继续道:“探索极渊最好的工具是声呐,我们用特定频率的声波扫描海渊深处,可得到的结果不是沉船, 而是一个心跳信号。” “心跳信号?”路明非心头一跳。 “没错。”源稚生沉声道:“塔斯卡罗拉海渊深处有一个巨大的生物, 它的心跳很强,而且越来越强。” 楚子航脸色微变,“那里应该是生命的禁区。” “你的意思是,极渊中藏着一个龙类?”凯撒说。 “龙类胚胎,心跳增强,说明它正在孵化。” “列宁号上的秘密货物是一枚龙类胚胎?” “是的,当年列宁号途经北西伯利亚的无名港口,带走了一枚珍贵的龙类胚胎,然后那个港口毁于一场大火。”源稚生说道:“没有人知道胚胎要被运往哪里,最终目的地可能是曰本,也可能只是路过。但显然它未能到达目的地,龙类胚胎坠入了海沟深处。” 路明非干巴巴道:“所以这些年来,胚胎一直在缓慢地孵化着,没有一个人察觉。” 极渊、龙类胚胎、孵化、黑暗、无人所知。这些字眼组合在一起,让人油然心生一种莫大的恐惧和叵测。 身处这座繁华的城市,120海里之外却有条龙正在海底悄悄孵化,而它终究要浮出水面... “极渊中的恶劣环境对龙类而言,是最佳的孵化场和避难所。”顾谶说道:“海水成了它的保护层。” “正是如此。”源稚生点点头。 凯撒双手按在膝上,目光如炬,“既然我们知道了极渊中有条龙正在孵化, 那不如来一场水下核爆, 直接把极渊炸平!” 如果装备部的神经病们也有幸列席这次会议,一定会为他欢呼,正所谓神经病所见略同。 源稚生面无表情道:“那样可能会导致大陆架滑坡,曰本都会被波及,还有海啸和核污染等等不可控的后遗症。毁灭世界的可以是龙族也可以是人类中的蠢货,但绝不能是我们。” 路明非小声惊叹,一下觉得眼前这个曰本人跟他认知中的曰本人,是大大滴不同。 楚子航问:“你有什么计划?” “我们只能用精准爆破的方式清除胚胎。”源稚生说道:“但仅靠声呐,我们很难锁定胚胎的准确位置,所以我们会派出载人潜水器深入极渊底部进行勘察,如果找到那枚胚胎,就给它送去一枚邮包炸弹。” 他目光直视对面诸人,“任务代号‘龙渊’,你们将作为执行者,前往龙的深渊。” “我靠!”路明非一听,大惊失色,“这任务靠谱么,刚才不还说那里是生命禁区吗?” 源稚生平静道:“确实是生命禁区,如果不是这样,任务的级别也不会是ss。” “不是,我不是在跟你讨论任务等级的事儿。”路明非一脸无语,“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四个大活人怎么潜到那么深的地方去?那不是八米,而是八公里啊!” “这不是关键,关键是深海的高压,”楚子航沉吟道:“这种深度,穿潜水服是潜不下去的,只能用深潜器。但据我所知,世界上绝大多数载人深潜器甚至无法到达6000米的深度。” 极渊中的压力是地面上的几百倍,以目前世界上的深潜器,毫无疑问会被压成扁铁皮。 “老顾,你说句话啊。”路明非连忙道。 身为教员又是此行任务的领队,当然要他来拿主意,最主要的,是他感觉他们都被源稚生压制了,难道这就是年长几岁的优势吗? “是这样吗?”凯撒也看过去,“在来的时候,校长有没有跟你说过什么?” “没有。”顾谶摇头,“但我相信,无论是校长还是学院,都不会让我们来送死。” “你怕是忘了三峡那次了。”路明非嘀咕道。 “但那次也准备了风暴鱼雷不是么。”顾谶笑道。 光一个风暴鱼雷可干不死诺顿,还有我老路的1/4条小命呐!路明非心下撇嘴,可当看到身边之人粲然的笑脸后,那种宣泄或抱怨的话就都说不出来了。 他觉得还是算了,如果被顾谶知道世界上还有比龙类更可怕的小魔鬼存在,大概连觉都睡不好,他已经失去长腿学姐了,所以负重前行还是让自己来好了,就让他活在岁月静好的世界里吧。 路明非这么想着,紧抿着嘴,一脸坚毅,好像分分钟就要切腹自尽一样。 “……”顾谶。 虽然不知道这小子又在脑补什么,不过莫名觉得有点感动是怎么回事? 18.地下听潮 “确实如此,极渊是比外太空更极端的环境,没有最尖端的装备是无法抵达的,所以装备部为你们准备了人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设备。它正由曰本分部所属的岩流研究所做最后的检查,请随我来。” 源稚生起身,把手掌按在墙壁上。 下一秒,雕刻着天照和月读的两块花岗岩板无声分开, 露出其后黑色的通道。 通道中,黑衣持械的男人们深深鞠躬,“少主。” 这种电影中的场景出现在面前,路明非的眼睛又瞪圆了几分。 而源稚生并不回礼,带着众人径直穿过通道。 这条通道被密密麻麻的红外线激光封锁,任何试图潜入的人都会触发警报,更别说还有那些黑衣持械的男人。 楚子航流露出警觉的神色, 离顾谶和路明非身边很近,因为一个可能不擅长近战肉搏战, 一个好像什么都不擅长。在这种环境下,如果真发生什么事情,他很难再像以前那样单人冲阵。 路明非有点忐忑,反观身边之人倒很平静,就好像走的不是机密的暗道,而是通往卡塞尔学院餐厅的小路。 “你是s级。”顾谶淡声道:“还参与过两次屠龙的任务。” 路明非一下就硬了,腰板硬了起来,他觉得自己此刻能胸口碎大石。 凯撒直接释放了‘镰鼬’,他听到了无数心跳声还有机械运转的声音。 无形的镰鼬群如蝙蝠般汹涌着去往前方,在每个岔道分裂,飞得越来越远,通道的尽头回荡着它们振翅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通道的地图越来越开阔。 这条通道如蛛网般纵横交错,四通八达。 “这些通道可以到达所有的楼层。”同行的龙马家家主,龙马弦一郎解释道:“这种建筑技法早在战国时代就有,为了防止忍者的暗杀和手下的叛乱,大名会在自己的天守阁中修建密道。” 路明非心里哼哼,有种天朝上国的来使, 在听到藩国小邦师长技之后的得意和不屑。 源稚生输入密码,打开了藏在墙壁中的小型电梯。 “请。” 电梯迅速下降。 “听到什么了。”顾谶问。 身边,凯撒沉默片刻,“水声,不是在管道中汩汩流动的声音,而是潮声,就像一叠叠的浪花在彼此追赶。” “可能是地下排水系统。”顾谶说。 “欢迎诸位光临岩流研究所。”电梯门打开了,一个穿着白色实验服的男人深鞠躬,“我是所长宫本志雄,也是宫本家的家主。” 这位家主看起来还不到三十岁,相貌端正,戴着古板的玳瑁框眼镜,完全不像极道分子,倒像个年轻老师。 与此同时,清晰的潮声充斥在他们的耳边,居然真的有白色的浪头。 这里已经是源氏重工的地下,却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地下室, 而是直径超过12米的隧道内部。半条隧道被水淹没, 汹涌的水流冲刷着隧道的金属壁,顶部的氙灯一盏接一盏地去向远处,没入彻底的黑暗中。巨大的工程机械贴着隧道壁滑动,自动检查水位和流速。 这是一个巨大的空间,简直能跟英法之间的海底隧道相比,能够容纳火车通过。如果在这里修建高速公路的话,至少能容纳六辆车并行,他们脚下的水流完全是一条滔滔的大河。 “这是东京地下的排水系统。”宫本志雄解释道:“东京经常被飓风袭击,降雨量极大,而且周围山地的雨水也会往这里汇集。” 这是大型的排水系统,包括连通各处的管道、巨型地下储水池和巨型涡轮机。它能把一个湖泊的积水储存在地下,再通过涡轮机和管道排向大海。 宫本志雄说道:“岩流研究所的秘密工厂就设在这里,这里还有一个船坞,小型潜艇可以从水道直接抵达源氏重工。 从某种意义上说,运输违禁物品也无比方便。 话说间,警报声席卷了整条隧道,隐隐有雷鸣般的声音。 “下一波潮峰要到了,我们去高一点的地方,免得溅湿衣服。”宫本志雄说道。 众人刚刚登上高处,白色的潮峰就到了。 隧道在震颤,水花激荡飞扬,像一条被隧道强行束缚着的白龙,也像人被卷在了棉被筒里。 它挣扎前进,同时咆哮怒吼。潮峰经过的时候,即便彼此相对,大声吼都听不见,只能看嘴形。 “昨天晚上暴雨,今天会有几次连续的潮峰。不下雨的时候水面很静,可以把它看作一条河,坐在水边煮煮茶,也颇有禅意。”宫本志雄笑道:“樱花落的季节,水面上会飘着一层花瓣,我们把它叫做‘樱流海’,诸位要是多待几天就能看到。” 他可能真的很健谈,谈吐间也委实不像极道中人,倒像小区里买菜回来大家碰头闲聊。 可这时候连路明非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茬。 宫本志雄说道:“我们正忙着调试装备部运抵的设备,因为装备部拒绝派人来协助调试,所以多费了一点时间。不过也快接近尾声了,不会耽误诸位的任务。” “无妨。”顾谶不在意道。 他们沿铁质悬梯前行,一个转弯后,所有人的眼睛被照亮了。 暴雨般的火花从天而降,就像是夜空里一闪即逝的烟火,一个巨大的黑影被吊在隧道顶部,数十名工程人员用吊索悬挂在空中,围绕着黑影忙碌,火花来自他们手中的焊枪。 “那就是你们将使用的深潜器,迪里雅斯特号。”宫本志雄眯着眼睛,“这可是潜水史上的传奇设备啊,1960年它曾到达马里亚纳海沟的底部,深度超过一万米。” “1960年?”路明非心算了一下,这都快半个世纪了,且不说这铁皮是爷爷辈的,单说人类的科学家们还没研究出比这更吊的‘后辈’吗? 宫本志雄一直在观察几人的表情,见此摇头,“人类迄今还没有造出过能与之相比的深潜器,所以即使让装备部按照它的图纸临时赶制一艘,也没法保证安全。” 顾谶明白了,“所以才改造经过实践检验的原型机。” 路明非眼珠一转,“这么传奇的东西,应该很值钱吧?” 一旁,凯撒有点迷惑,“这东西不是我家的吗?” “(ΩДΩ)!!”路明非。 19.新选组 “这确实是加图索家的藏品。” 宫本志雄面带微笑,“由家主庞贝捐赠给了学院,再由装备部进行改造,送来了这里。” 路明非眼睛瞪大,“老大,你家还有这种宝贝?” 他此刻就像见了定海神针的孙悟空,跟这东西相比, 什么名牌跑车或者游艇之流根本算不得什么,拥有这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收藏才够格调,才敢说自己是富二代。 “跟阿波罗登月舱一起买的。”凯撒随口道:“我父亲是个花花公子,喜欢收集各种奇怪的破东西。” “花花公子不是应该收集名表名车名女人吗?”路明非嘬了嘬牙花子,多少有一点点羡慕。 “花花公子收集一切的最终目的都是搜集女人。”凯撒捏了捏眉心,“有的女人喜欢名表名车,也有些女人爱科学, 所以他有时候得冒充科技宅。那一次他看上了联合国太空署的一个女博士, 总得买点有趣的东西吸引对方来家里吃饭。” “得手了吗?”路明非很好奇。 顾谶跟楚子航也默不作声地看了过去。 “我想应该是得手了, 他们在迪里雅斯特号里整出了很大的动静。”凯撒很轻蔑地说:“我就在外面把舱门锁死了,他们在里边待了两天才被解救出来。” “……”路明非。 真是父慈子孝啊,他想,不过这该不会是加图索家族的‘优良’传统吧... 一旁,宫本志雄用力拍掌,一束光打向空中,照亮了那个巨大的黑影。 被人遗忘了半个世纪之后,潜水史上的传奇以闪耀的涂装重现于世。 顾谶看着原本好端端的一艘潜艇,因涂装而变成了异形,一时有些沉默。 不只是他,路明非他们也沉默了,因为迪里雅斯特号被漆成了白色,中间还喷有一个巨大的红点,一眼就是膏药旗了。 “这涂装我看着眼熟。”路明非咧咧嘴。 “我去,它可真丑。”凯撒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是你父亲的要求。”宫本志雄说道:“他表示这台深潜器可以免费捐给学院使用,但一定要把它漆成一面曰本国旗。他说日出东方是好兆头,以此祝愿我儿的曰本之行顺利圆满。” 凯撒叹气, “这是在报我当年把他锁在里面的仇么。” “这东西看起来是个古董了啊,乘着这东西挑战极渊真的大丈夫吗?”路明非现在的心里更没底了,“这玩意儿比我爹还老,它当年再是个传奇,大侠年轻时能双掌开碑可不代表老来不会腰间盘突出啊!” 顾谶问:“这古董不是一直放在仓库吃灰吧?” “当然不会,它一直存放在我家出资的潜水博物馆里,每年有专人负责养护。”凯撒说道:“它就像功勋卓著的老将。” “还能下水吗?”顾谶又问。 凯撒耸了耸肩,“不知道,它更多的是当一件艺术品或古董,被带去全世界展览。” “装备部做过改造。”宫本志雄马上道:“从使用说明来看,他们这次还是很努力的,不仅安装了几项新系统,还在外壳内部用记忆金属加强了。” “老顾,师兄,你们怎么看?”路明非转向身边两人求助。 如果说场间谁最理智也最冷静,那只有这两位了。他希望他们能说句公道话,乘坐一艘刚从博物馆里拉出来的老古董去极渊,顺便给龙放炸弹, 这不是胡闹嘛! “来都来了。”楚子航说。 路明非眼皮一抖,“我还是个孩子。” 顾谶看向源稚生,“什么时候下潜?” 凯撒也竖起了耳朵。 对热衷取得荣誉, 以此为勋章的男人来说,从来都只有硬碰硬,任务越难越艰巨就越爽。 “明天晚上。”源稚生说:“我们以科学考察的名义申请了一份禁制令,明晚会禁止一切民用船只经过附近海域,但禁制令只有12个小时的有效期,从晚上六点生效到凌晨六点。” 宫本志雄点头道:“换而言之,你们只有12个小时的操作时间。” 凯撒皱眉,“这么着急?时间可真够紧张的。” “深潜器的操作并不复杂,一天的时间足够你们掌握了,这是深潜器的操作手册。”源稚生把厚厚的操作手册递过去,“其他的事项我们会准备好,时间说不上宽松,但也足够用了。” 凯撒笑道:“我的意思是,我还预订了几家特色餐馆,还有几个想去的景点,还有些纪念品要买,好几页纸的购物单呢。” 听他这么一说,路明非立马道:“我还想去秋叶原。” 顾谶看他,“你刚才吓得脸都白了,还有心思去秋叶原?” “平生不到秋叶原,纵称宅男也枉然啊。”路明非仰望隧道顶,悲从中来,“眼看就要九死一生了,想做什么还不抓紧时间去做?如果可以,我都想把我的墓碑扎在秋叶原的大街上,让来来往往的妹子扶着我的墓碑拍照。” “妹子会不会扶着墓碑拍照我不知道,但喜欢二次元宅文化的女装大佬很喜欢猎奇。”源稚生淡淡道。 “你还懂这个?”顾谶有点惊讶。 一个看起来面沉如铁,不苟言笑的奔三青年,除了忧伤文艺范儿之外,骨子里竟然还有这么火热的一面吗? 源稚生默默看着巨型排水管中的白浪滔滔,没吭声。 他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其实奇怪的人并不只有路明非三人,这个王牌组合的四人组都是一样的。 路明非还在小声嘀咕着,跟顾谶诉说不能去秋叶原的酸涩心情,就像好不容易写好情书却无法递出的怀春少女;凯撒则望着那些电焊光出神,可能想到了他订的餐厅里的烛光晚餐;楚子航在盯着那个老古董潜水器看,好像下一秒就会暴起把那块大膏药踢进河里。 见此,源稚生的心情有一点点复杂。 这帮脑洞奇特的家伙又开始围着他载歌载舞了,跟他们一起执行任务,就像骑士骑着叫驴冲向战场,即便你高举马刀吼声如雷已经有为国捐躯之志,你也没法确定自己能杀入敌阵,因为你胯下的驴随时会撒起欢来,甩开四蹄带你奔向天边。 奔流的水声和敲敲打打的声音形成了别样的契合,而站在高处的几人不约而同地走起了神。 20.夏之花 夜幕降临,东京长街上霓虹灯从东往西依次亮起,迷离夜色中的东京又由素衣的运动女孩变成了诱惑的御姐,灯红酒绿的意味渐渐浓郁。 被称作‘醒神寺’的露台上,已经铺上了一张张榻榻米,长桌上摆着那条重达两百公斤的深海蓝鳍金枪鱼,光明如镜的本烧厨刀把鱼腹切开, 鱼腩肉就像粉红色的大理石那样诱人。 围绕着这道主菜的是照烧河豚、碳烤多春鱼、牡丹虾刺身,还有自法国空运来的蓝龙虾刺身,酒壶中冰着醇厚芬芳的清酒。 今夜是本家的主厨亲自操刀,待遇远比中午的米其林三星餐馆要高。 一整个白天,顾谶他们都被矢吹樱安排着行程,曰本其实并不是一个无趣的国度, 尤其对掌握着权与力的人来说,可当你的自由受人摆弄, 就会像街上那些麻木的中年人一样, 觉得分外枯燥了。 可谁让他是领队呢,过场程序总是要走一走,既带来了卡塞尔学院的亲切问候,又给了曰本分部展现地主之谊的拳拳之心。当然,最累的应该不是他们,而是矢吹樱。 就算有龙族血统,这个穿着高跟鞋给他们当了一天导游解说的秘书,恐怕也吃不消。毕竟路明非虽然因为任务而怏怏,可听美女讲解当地的风俗及人文时,还是很能插科打诨的,就颇搞人心态。 此刻,大家终于能坐下来,好好享受一顿晚餐了。 “白天可累死我了,直接安排我们去酒店睡大觉多好。”路明非揉着脚踝, 嘴上抱怨, 眼睛却在盯着那主厨手里的菜刀,以及案板上的金枪鱼。 据说这主厨当年曾侍奉天皇家族, 屡次在国宴中用美味的刺身征服外国大使, 他的学生遍及东京各五星级酒店的日式厨房。 “在银座购物的时候,倒没看出你累。”顾谶托着下巴。 听到这里,源稚生将洗好的酒杯端到他面前,很难不认同。 桌对面的那三个家伙购物的时候,简直比他从夜叉和乌鸦嘴里听说的女人还要疯狂。 楚子航还好,只是买了比较感兴趣的关西铁茶壶,和苏茜要他带的烧果子。路明非也只买了一个朝比奈实玖瑠的限量版手办,当然,这不能说明他收敛,委实是因为此人囊中羞涩,就连这个手办都是他拼命用眼神暗示顾谶才得偿所愿的。 最令人发指的,是凯撒。他买东西不是一件两件,也不是用人拎着提着,而是用车装,那辆满载的厢式货车现在就停在楼下。 这家伙走进漆器店翻了翻产品目录,说这每样三件请给我包好,然后他雇的箱式货车就开过来了,接着就开始扫店, 几十套几十套地买... 作为老大出差, 这是他给学生会的每个人带的礼物。 这一天,凯撒带着货车从这家店转到那家店,刷卡刷卡再刷卡;路明非在秋叶原的街头和cosplay女孩们合影,合了这个合那个;楚子航独自在街头漫步,像个渴望被星探发掘的韩系小鲜肉。 至于顾谶...他真的可以在咖啡店的太阳伞下,坐一个下午。 彼时的云层厚重,风里带着雨来临前的潮湿和冷意,源稚生注视着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忙碌的长街,明明映着人潮汹涌,却那样格格不入,好似分离出了这个世界。 孤独吗?源稚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了想了解一下对方的念头。 后来,直到阴云密布,天色晦暗,豆大的雨点落下来,人群四散躲雨,喧嚣和安静才归于一处。 樱花徐徐而落,漫如初雪,顾谶从伞下伸出手去,水珠在指尖迸溅。 源稚生觉得,世界上有了一个很难被读懂的人。 那种心情,是生活在孤独世界里的人渴望地看着人世间,看着人流涌动就觉得自己也被温暖了。 …… 今夜,为了招待来自本部的贵宾主,享誉全国的主厨亲自出马,料理取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诗意,名叫‘生如夏花’,意在把日式料理中最盛大最绚烂的一面呈献给食客。 但在源稚生看来,这纯属媚眼抛给瞎子看,在座几人完全不懂领略夏花的绚烂。 “刀工很扎实,一看就是老江湖了。”路明非笑呵呵地点评主厨如臂驱使的菜刀,后者闻言眼角跳了跳。 顾谶拿湿毛巾擦手,“当心他把菜刀丢你头上。” “……”源稚生。 “这种脱衣人偶,就是你喜欢的那个二次元角色?真是色狼玩具。”凯撒好奇地看着路明非放在腿上的手办,“可脱掉衣服,她也就是个身材平平的塑料娃娃啊。” 路明非可是老二次元了,一听这话当时就不乐意了,“首先,这不叫脱衣人偶这叫手办。其次,这也不是什么色狼玩具,能脱衣服是因为有换装功能,不是让你把衣服拿掉来观赏祼体!” “我看到有家店里有卖类似的,跟真人一样大,也能换装。”凯撒撇撇嘴,有种成年大哥哥在教好奇小弟弟做事的意思。 “...那不是手办,是充气娃娃。”路明非无语。 “好像的确是充气的。”凯撒愣了愣,“我当时还想,这曰本人脑洞真是清奇,还搞出这种人形的救生圈,这要申请专利肯定有人投!” 这种毫无营养的对白,源稚生实在不想听下去了,他看了眼垂首如深思的楚子航,又看了眼用指肚摩挲酒杯的顾谶,很好奇这两人是怎么忍受下来的。 “可以看看你的刀吗?”楚子航忽然道。 源稚生微怔,想起他惯用的武器也是曰本刀,当下便双手把佩刀蜘蛛切捧了过去。 楚子航双手接过,就着桌上烛火的微光凝视着刀刃,然后吹灭了烛火。 光源消失之后,蜘蛛切反而明亮起来,仿佛夜空中有看不见的冷月照亮了它。 “是古刀吧?这么昂贵的东西还作为武器使用?”楚子航交还回去。 源稚生平静道:“放在博物馆里算是古物了,不过刀还是要用才能称之为刀,放进博物馆里就只是刀的尸体。” 嚓得一声,火柴的光出现在每个人的眼底,顾谶将蜡烛重新燃起,看着火柴在手里炭红成灰。 “你当心烧着手。”路明非下意识道。 他总是喜欢多嘴,还有些自己并不认同的婆妈,可敏感的关心从来真切。 源稚生目光微动,对这个‘二百五’有了不同的看法。 顾谶轻轻一笑,“我是点上光,免得你把芥末吃到鼻孔里。” 21.畅然间 “这刀是家传的吗?” 路明非瞅了眼蜘蛛切,好歹在卡塞尔学院进修过,虽然有水分,但眼力还是练出一些了。 “不是。”源稚生说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跟弟弟一起被人收养,直到长大了才被确认有源家的血统,就像孤独的乔治, 你知道孤独的乔治吗?” 路明非连连摇头,本能的,从对方的语气里他判断出这应该不是二次元的角色,所以不好抛烂话。 “那是一只平塔岛象龟。”顾谶说。 “象龟?”路明非求科普。 “象龟是世界上最大的陆生龟,最大的能长到接近两米,超过200公斤重。”楚子航说道:“南美洲的加拉帕戈斯群岛曾是象龟的栖息地, 它们笨拙而平静地远离人类生活,直到被开拓新大陆的海员们发现。” ‘开拓’这个词可褒可贬,而想象一下那个世纪, 冠以开拓之名和冒险精神的人无一不付诸于血与火。 楚子航喝了口清酒,“海员们把整只整只的象龟搬上船,它们非常耐饿,不吃不喝一年都不会死,是不会腐败的鲜肉库存。但有时候,海员们又会因为不堪重负,把这些不会游泳的乌龟扔进大海里。” “是人能干出来的事儿。”路明非勉强笑了下。 当读的书多了,对这个世界也渐渐了解,就会发现,有时候跟那些不通教化的动物相比,人类才是野兽。 “后来,加拉帕戈斯群岛上的象龟越来越少,其中最稀有的是平塔岛上的亚种,有记载的平塔岛象龟只剩下最后一只雄龟。”楚子航说道:“它被发现的时候,孤零零地缩在荒芜的平塔岛上,而岛上的植被都已经被外来的野山羊啃光了。” 路明非下意识道:“野山羊是跟船入侵的吧?” “也可能是自己横渡大洋游过去的。”凯撒冷笑。 人类的发展是一部入侵史, 身为加图索家族的继承人,从小到大耳濡目染过不少阴暗的东西, 可每当听闻此类的灭绝,他的心里仍难免会触动。 可能,这就是人与人不同的地方。 顾谶见路明非脸色不太好,就给他夹了一片刺身,“之后的几十年中,科学家再也没有找到纯种的平塔岛象龟,所以这只名叫乔治的雄龟是世界上最后的平塔岛象龟,人们叫它孤独的乔治。” 路明非本来还挺饿的,尤其是看到这么一桌很棒的日料,可现在听了象龟的事情,忽然就有些胃口缺缺。 “你也知道乔治?” “书里偶尔翻到过。”顾谶说。 源稚生看着面前四人,第一次觉得他们之间虽然看起来不怎么亲近,但在心底的某处,他们是相通的。 “源家是个古老的家族,但从江户时代开始,源家的人就越来越少,家族长老们一度认为源家已经没有后裔了。后来他们在山里找到了我和弟弟, 我们被确认有源家的血统,源家这才恢复了在家族中的席位。” 他说道:“我被称作源家的家主, 但源家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象龟。它在加拉巴戈斯国家公园,如果有机会环球旅行的话,我想去看看它。” 他说这话的时候,初始很平淡,后来则有一点点向往,可这种向往更像是某种奢求。 就像一只笼中的鸟儿,虽然有一个出口可以离开,却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让它选择停留。 楚子航说:“你刚才说你有个弟弟。” 源稚生淡淡道:“他大概已经死了。” “嗐,想不到大家小时候过得都不容易。”路明非一口喝干清酒,感慨万千,“我上初中的时候,爹妈就出国了,现在他们也没说回来看我一眼。有时候我就想啊,是不是他俩又给我生了个弟弟妹妹什么的,偷偷藏在国外不告诉我,不然我们家就我这么一根独苗,怎么也不至于把我扔下不管吧?” 顾谶没说话,他曾向弗罗斯特打听过路明非父母的事情,但以对方所能动用的能量,也调查无果。 凯撒爽朗一笑,“我还以为我们几个是完全找不出相同点的,想不到在父母问题上还能找到,我觉得我也可以参加你们父母双亡组。” 听到这种不过脑的话,楚子航脸色黑了黑。 “我不是父母双亡,我只是爹妈不靠谱,他们都在某地活蹦乱跳呢!”路明非赶紧道:“师兄的老娘也还吃嘛嘛香,而且老大你不也还有个花花公子老爹吗?” “我当他死了很多年了。”凯撒耸耸肩,转头,“老顾呢?” 可能这孝顺的家伙真喝得醉醺醺了,称呼上都不经意间有了变化。 顾谶说:“我不知道父母长什么样。” “我觉得我们应该喝一杯。”凯撒举杯,大声道。 路明非赶紧端杯响应,不过马上就暗骂自己一句,这个费爹妈的热闹是能凑的? 楚子航摇头看着三人,问源稚生:“刚刚听你说喜欢旅行?” “喜欢,但很少有机会。”源稚生淡笑道:“我最想去法国,那里有个很有名的天体海滩,我想去那里找份卖防晒油的工作。” 天体海滩,是人们可以合法、自由地祼体的沙滩,裸泳是最常见的一种形式。 “从极道家主转去卖防晒油,不觉得太跨业了吗?”凯撒重新加入话题。 “管理极道是源家家主的工作,至于我自己...”源稚生沉默片刻,轻声道:“我想离开东京,找一个温暖舒适的城市,过混吃等死的日子。” “志向真远大。”路明非很没形象地吃着寿司,“想不到你也有这种宅男属性,到时候等我有钱了就搬到你隔壁,带你跳广场舞。” 源稚生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穿背心下象棋。” “早不兴那个了。”路明非摆摆手,一副你落伍了模样。 顾谶拇指摸了下沾在唇边的酒水,源稚生不似说笑,这个有一点文青的男人,心中压抑着一股要冲破世俗枷锁和解脱自由的劲儿。 此刻,他们虽然无法领略‘生如夏花’中的禅意,但料理还是很好吃的。外面是暴雨雷鸣,他们赤着脚坐在微凉的榻榻米上,一边享受美食,一边俯瞰雨中的东京。夜色迷离,醺醺然中也有股畅然快意。 22.潮起潮落 曰本的深夜,罗马正是黎明之前。 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破晓的晨光已经穿过了落地窗,在宽敞的房间里留下蒙蒙光亮。 弗罗斯特放下手里的文件,揉着眉心起身。 他看了一晚上的文件,都是加图索家族派往世界各地的混血种的报告书,确信当年那个从黑天鹅港逃出来的人, 最后消失的地点就是曰本! 同时,他也相信将家族的烂摊子丢给自己的那个花花公子,也一定知晓此事,只不过没有告诉自己。 弗罗斯特伸手,一点点将窗帘拉上,深邃的目光一直看着天光隔绝。 “先生,我们该出发了。”敲门声响起,然后是秘书帕西的请示。 今早他们将搭乘最早的班机飞往美国, 一方面是跟卡塞尔学院的正副校长及装备部当面讨论龙类胚胎的事情, 另一方面也是跟在那边的混血种家族见面。 就像顾谶说的,弗罗斯特目前的处境并不好,他被盯上了,是‘他们’终于按捺不住,窥伺既来自家族内部,也有外部的人蠢蠢欲动。 他需要联络自己的力量。 弗罗斯特用热毛巾简单敷了下脸,然后便从衣架上拿起大衣,朝外走去。 他的腰板依旧挺直,步伐仍然沉稳有力,展开的肩和昂起的头颅,充满着自信和挥斥方遒的威严。 车子早就等在楼下了,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弗罗斯特上车后,帕西刚要跟上,就听后面楼里有人匆匆过来,说凯撒那边有事需要他处理。 “凯撒?”弗罗斯特皱眉。 来人尴尬道:“刚刚打来的电话,少爷正在跟曰本分部的人用餐, 说要跟帕西秘书通话。” “可能是喝酒或者打了什么赌,我去去就来。”帕西说。 如果是别人的事情,即便换成加图索家族里的任何一个人,他都无所谓,绝不会改变已经定好的行程,可当这个人是凯撒的时候,一切的规矩和计划就都要让道。 弗罗斯特摆摆手,“难得他想起家族,你替他解决吧,我自己去机场。” 帕西犹豫了一下,“可是...” “不是还有布鲁图在么。”弗罗斯特随口道。 前边,体格魁梧的司机点点头,“我会将先生安全送到的。” 既然弗罗斯特做出了决定,帕西便不再坚持,目送黑色轿车驶出了庄园。 …… 弗罗斯特的血统并不算优秀,再加上这些年总在为家族和凯撒操心,又在提防和警惕着‘他们’的动作,所以通宵之后,此时似乎格外疲倦。 他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太阳还没完全出来, 云里藏着光,厚重而隐晦。他已经闭合了好几次眼了,感觉眼皮有些发沉,胸口还有点闷闷的。 这种感觉说不上来,就像醉酒那样,既想保持清醒,又想趁此睡过去,卸下长久以来的疲惫。 布鲁图从后视镜里望了眼,“现在到机场还有一段路,您先睡一觉休息吧,到了我喊您。” 弗罗斯特下意识含糊地应了声,但马上就蓦然警醒,这是常年如履薄冰、谨小慎微的神经反射,他觉出了不对。 他是累,但还不至于在车上睡着;布鲁图是他的司机,但他更相信帕西。最主要的,是以凯撒的性格,绝对不会打来这个电话,因为他没有什么要对家族说的,而如果想要联系帕西则会打私人电话,更何况是在这个时间段。 是某种药物!弗罗斯特眼睑低了低,强迫自己昏沉的大脑清醒起来,同时不动声色地去摸手机。 “先生,不要心存侥幸了。”布鲁图忽然开口。 弗罗斯特迅速拿出手机,按下了紧急呼叫,可手机屏幕只是闪了下,便彻底黑屏了。 与此同时,车子猛地撞上了路边的消防栓,借着惯性冲进了巷子里,砰的一声推着垃圾桶撞到墙上停下了。 弗罗斯特脑袋磕到椅背上,一阵头昏眼花。 下一秒,脚下就有一把利刃穿破车底盘,直冲他的胸口刺来,而驾驶位上的布鲁图晃了晃头,反手就是一记直拳打他面门。 一切发生的太快,饶是弗罗斯特在撞车时就有了觉悟,面对此刻的突袭还是很难反应过来。 匕首划破了他的大衣,堪堪从他胸口掠过,名贵的羊毛衫一下成了大开襟,露出保养得当的胸膛,惊怒和羞意同时涌上心头,但更严重的是布鲁图的那一拳,弗罗斯特完全是偏头用脑袋硬扛的。 他哇得一声吐了口血,手忙脚乱地打开车门滚了下去。 “老家伙的头还真是硬。”布鲁图捏着手指下车。 眼冒金星的弗罗斯特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起身贴到了巷子的墙上,得亏对方的言灵不是强化肉身的,而且是撞车后仓促出手,不然这一拳就能把他震死。 他看向车底,一个有着西方面孔的瘦小男人反握匕首爬了出来。 这人的血统应该很低,弗罗斯特心想,因为刚刚手机出现故障,应该就是这个人的手笔。 --作为加图索家族的代理家主,他的私人用品同样是最高安全级别,尤其是手机,绝不会中病毒或被安装什么恶意软件,且每天都会有技术人员检验。 所以只可能是在自己头昏眼花的时候,对方从中途悄悄爬上车底盘,截断了自己跟家族的联系。 由此可见,帕西是被特意支开的。 “在想怎么脱身吗?”布鲁图冷笑。 “为什么背叛我?”弗罗斯特问,他想尽可能拖延一下时间,帕西肯定已经反应过来,正在往这边赶来。 “你不会有机会的。”布鲁图跟瘦小杀手根本没有废话的意思。 这当然不是去机场的路,而是一条偏僻的街,这个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路人。而就算有人看到,想必也不敢多管闲事。 巷子很窄,只容一辆车可过,此时他们分左右而上,弗罗斯特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 无论是从身体素质还是体力,或者是言灵能力来说,他的确没有了机会。 晦暗的小巷里,弗罗斯特眼睛里出现了金色的亮光,他当然不会引颈就戮,这是身为加图索的骄傲。 对面,布鲁图狞笑着捏着手腕,体表丝丝电流涌动,发出炫目的蓝光。 然而就在他要彻底解决眼前的老家伙时,破空声骤然袭来! 尖啸着,像是短促而过的凄厉哨音,噗的一声轻响,弗罗斯特猛然瞪大了眼睛。 谁都没有看清刚刚飞过去的是什么,布鲁图狰狞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太阳穴两侧却涌溅出血来,电流溃散了,身体残留的机能使他踉跄着,朝前扑倒在地,死了。 旁边的瘦子杀手已经懵了。 这时候还是见惯大风大浪的弗罗斯特先反应过来,朝他胸口猛推了一把,在言灵的规则下压缩的空气就像一枚微型的炸弹,在彼此接触的瞬间爆开,不吝于被一辆高速行驶的摩托车正面撞上。 碎裂的胸骨刺穿了杀手的心肺,这人只是在地上挺了挺,也没气了。 弗罗斯特贴墙跌坐到地上,黄金瞳已经熄灭,额头全是冷汗,他大口喘着气,看向巷口。 初升的阳光下,一道纤细高挑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戴着一顶棒球帽,还有圆框的眼镜,运动风的打扮,脚边刚好就是屋檐的阴影,半分都没有踩进去。 是个年轻的女人,或者说,是个女孩。弗罗斯特确定自己不认识也未曾在任何地方见过她,而对方也没什么动作,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屋顶灰色的瓦片,好似意兴阑珊。 几分钟过去了,弗罗斯特实在忍不住,想要开口,但就在这时,女孩转身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也没有看他,戴着耳机离开了。 “……”弗罗斯特嘴唇动了动,剧烈咳嗽着,又吐出血来。 “先生!”另一边,帕西匆忙赶来,看到眼下场景难掩惊容。 弗罗斯特这才明白,那个女孩之所以会离开,是因为知道帕西到了,而她站在那里,其实是在保护自己。 他深吸口气,心情复杂万分。 23.安逸选项 “混吃等死的生活?” 凯撒轻蔑地笑了笑,隔着满桌丰盛的日料,“我叔叔弗罗斯特也常说,他想过平淡的生活,他现在是加图索家的代理家主,忙得不可开交时就会抱怨说‘哦真见鬼,要是有那么一个月, 我的日程表是空的该多好,这样我就能回乡下的老宅里住上一阵子,喝着好酒读一本好书,跟老邻居们打打招呼’。”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道:“可只要手机半天没响,他就坐立不安,觉得事情超出了自己的控制范围。” 如果弗罗斯特知道亲爱的侄子在背后这么编排他,脑袋可能会更疼。 “你是想说, 我跟你叔叔一样虚伪?”源稚生不动声色。 “我不想嘲讽你, 可人都是这样。”凯撒叼上一根雪茄,“他们叫你少主,你在一个掌管曰本极道的家族里地位仅次于大家长,你在这座城市里呼风唤雨,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可离开了这里,你就不是大人物了,从大人物变回普通人的感觉可不好。” 源稚生不以为忤,“如果你是那只叫乔治的象龟,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路明非一听,表情顿时狗腿又奸臣,“老大,这可不是我疑心重,他说你是乌龟,我不知道你什么脾气,但这事儿要搁我身上我可忍不了!” “那你会发帖子骂他吗?”顾谶忍笑。 路明非大窘,羞恼地把寿司往他嘴里填,“人艰不拆啊混蛋!” “你这手刚刚抓过手办!”顾谶连忙拒绝。 “抓过柰子不香吗?”路明非贱笑。 楚子航抚了抚额, 有点崩溃。 而凯撒此刻在想源稚生刚刚的问题,他隐隐觉得这有关哲学,却一时没有想明白,所以根本无心理会路明非的胡扯。 “作为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大家都希望乔治生下后代,就算是和其他亚种也好,这样至少可以保留平塔岛象龟的部分基因。”源稚生说道:“新闻里说,动物学家给它找了其他种类的母象龟来,但乔治却不愿意亲近。” 听到这里,凯撒大概知道这是前奏的铺垫,于是稍稍坐直等他的下文。 “我读到那则新闻的时候,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不是乔治不喜欢动物学家们给它物色的母象龟,而是不想跟它们搞在一起。有没有后代对它来说根本不重要,它只是想离开国家公园爬回自己当年的水坑,去泥里打滚。” 源稚生轻声道:“那么加图索君,假如你是乔治,你会选择待在国家公园里, 跟母象龟努力繁殖后代, 还是咬开国家公园的铁丝网, 爬回你当年的水坑呢?” “咬开铁丝网。”凯撒说道:“这好比说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个人类, 不论你给我找来多少母猩猩,我都不会跟它们发生禁断的爱情,我的理想是爬回波涛菲诺,作为历史上最后一个人类眺望大海死去。” 路明非小声嘀咕,“你说爬回?” “乔治是世界上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而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源家后裔,最后一只平塔岛象龟应该为了种族不灭努力地繁殖后代,最后一个源家后裔应该重振家族在极道中的威望。” 源稚生淡淡道:“但乔治只是想回自己的水坑里去打滚,而我只是想去天体海滩上卖防晒油。蛇岐八家的极道事业和秘党的使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的人生理想就是去卖防晒油。我跟你叔叔不是一种人。” 其实老罗也不是啊。顾谶心说,没有人天生就爱权力,只是后天所经历的事情,使他不得不追求权与力,因为只有这样,他和身边的人才能活下去。 但这些话,他没必要说出来。 凯撒说道:“那为什么还不去?如果你在午夜跳上飞机,明晚任务开始的时候,你已经在南美洲的阳光里喂鸽子了,任务的事我们自己可以搞定。” “这算对我的挑战吗?”源稚生的眼神锐利起来。 “算是吧。”凯撒舒展身子靠在圈形的木扶手上,“如果你接受这个挑战,今夜跳上飞机离开东京,我保证不会告诉任何人,还会在任务完成后也跳上飞机去找你,带上学生会的所有女生一起,让她们都穿上白色的蕾丝裙,我们在海滩上喝酒。” “什么意思?”源稚生没听懂。 “人生里最值得回忆的旅行,就是和某个来你窗下喊你的神经病一起跳上加满油的车,挥舞着地图冲向夜幕的旅行!连目的地在哪个方向都没弄明白,只是想跑得越远越好。”凯撒挑起眉毛,难得流露柔和的笑容,“世界上不该有任何牢笼能困住一个真正的男人,只有一样例外,那就是你喜欢的姑娘。” 顾谶讶然看他,这就是弗罗斯特曾说过的,凯撒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魄力和胸怀,或者说,是中二却真挚的感情中,藏着大金毛清奇的脑回路和柔软闷骚的内心。 路明非听到这么男人的话,心里头那一丢丢阴暗的小心思,竟像被拎出来在阳光底下暴晒,羞愧得想马上死去。 顾谶拍了拍他的肩膀,“勇敢点,蘸个芥末。” 路明非就用筷子搅了一团芥末塞进了嘴里,鼻涕横流地龇牙咧嘴。 “……”楚子航。 源稚生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充耳不闻,他已经将除真男人凯撒和闷葫芦楚子航以外的两人暂列到神经病的分类中去了。 “你有喜欢的姑娘了吗?”他问凯撒。 “准确地说,是未婚妻!” 凯撒望着外面的滂沱大雨,“我爱上她的那个晚上也在下雨,她像个小疯子那样开着敞篷车绕着宿舍楼转圈,大声喊说‘我要去芝加哥我要去芝加哥,有人愿意跟我一起去吗?’ 那时候她还是个新生,所有高年级的男生都在阳台上看她,我敢打赌,所有人都在那一刻爱过她。她打开了跑车敞篷,头发被雨淋透,裙子黏在身上,线条那么美好,眼睛那么亮。” “你被打动了?”源稚生问。 “那还用问?”凯撒笑得豪迈又傻,“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边对空鸣枪一边从三层楼上跳了下去!” 没崴脚吗?路明非抹了把鼻涕,芥末蘸醋。 顾谶跟楚子航相视一眼,无声碰杯,小酌。 源稚生疑惑道:“我可以理解你从三楼直接跳下去是为了抢时间,可开枪是为什么?” “吓唬一下其他的神经病,免得他们抢先。”凯撒挠头。 “然后呢?” “然后我俩就被带到风纪委员会挨训了...” “很值得回忆也很有意义。” “所以,如果你真的不想待在这里混极道,就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离开。”凯撒大手一挥,“想一想,也许正有一个女孩在那架航班上等你,如果你不去的话,她的邻座就会被一个秃头的咸湿佬占啦,而你现在冲过去,就可以用枪指着那咸湿佬的脑袋让他把位子让给你,然后你跟喜欢的姑娘飞往法国的天体海滩,棒极了对不对?” 路明非抽了抽鼻子,可能是心虚,他忽然觉得有被内涵到。然后他想起楚子航以前说过的话,他说如果将来某一天自己要去抢凯撒的亲,他会替自己打爆婚车的车轴。 想到这里,他就看了过去。 亲爱的师兄看着泪眼婆娑的师弟,意外地读懂了他的眼神,在凯撒掏心掏肺的此刻,楚子航沉默片刻,微微颔首。 路明非又看向将自己带出迷茫青春的导师,结果顾谶完全没get,而是拿出手机说先接个电话。 路某人一脸幽怨。 24.极道世家 顾谶走远了些,接起电话。 “还没睡吧?”弗罗斯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虚弱。 “没有。”顾谶皱眉,“出什么事了?” “刺杀。”弗罗斯特想轻描淡写地说,却不由嘶了声,是被检查身体状况的私人医生弄疼了。 顾谶怔了下,“是‘他们’?” “应该是,连跟了我好几年的司机都被买通了。”弗罗斯特轻叹一声, “你说,‘他们’的身体都已经死了,对这个世界为什么还这么留恋呢?” “永生。”顾谶说道:“用后辈年轻的身体和血来承载他们的欲望,使‘他们’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是我大意了,差点就被解决掉。”弗罗斯特顿了顿,说:“帕西被支开了, 救我的人是一个女孩。” “女孩?”顾谶轻声。 “是的, 很年轻,亚裔。像新抽的柳条, 也像一棵青竹。”弗罗斯特这么说:“帕西试着在找她,不过我想希望不大。” 顾谶站在露台上,俯瞰着脚下霓虹的光,雨潲在他身上,“你的中式形容,看来她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个背叛我的司机,如果在卡塞尔学院评级的话,可以达到a级。”弗罗斯特说道:“但他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一颗石子打穿了脑袋,他的头却没有爆开,这说明石子掷出的加速度和力量极为恐怖,巷子口的那根电线杆上都炸开了一个洞。” 顾谶的眼底映着光,眼帘下是无声的笑意。 “你没事就好,以后小心些。”他说:“一把老骨头了,别折在黎明前。” “你还真是。”弗罗斯特无奈摇头,转而道:“你对那个女孩不好奇吗?” “好奇。”顾谶轻呼口气,“说不定以后, 就会见到。” “很有可能,她出现在那里应该不是巧合。”弗罗斯特话音刚落,帕西的声音就响起来,他说调查了遇袭之地的附近,都没有发现那个女孩,而且从家族掌握的资料中,也没有找到类似的人。 “会不会是汉高的人?”帕西说道:“他一直在发掘年轻的混血种,培养联合的力量。” “不会。”弗罗斯特淡淡道:“如果是他的人,早忍不住跳出来表明身份了,他巴不得看我们狼狈,然后趾高气昂地奚落。” 话说着,他就忍不住一阵咳嗽。 “刚好趁这段时间,你还是好好休息吧。”顾谶说道:“可能‘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但这次没得手,短时间里应该不会再招惹你了。” “我倒巴不得再派人来!”弗罗斯特冷哼一声。 “嘴硬。”顾谶笑道。 在挂断电话之前,帕西向他问起了凯撒。 顾谶回头朝餐桌那边看了眼,吃撑了的路明非朝后跌坐着,肚子上放着那个珍惜的手办,不时会摸一下肚皮;楚子航默不作声地喝着清酒;凯撒跟源稚生满酒碰杯,聊得很投机。 “他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正聊他追女孩的得意往事。”他朝那边伸了伸手机, “能听得到吗?” 那边,凯撒神情澎湃,慷慨激昂地说少年啊,我们生来就是要征服世界的,就是要向着太阳奔跑,像烈光那样璀璨夺目! “...听到了。”帕西。 “他仍然这么意气风发,我很欣慰。”弗罗斯特说。 通话结束后,顾谶在那站了会儿。 “老顾,打完电话了就快来吃啊。”路明非招手喊他,“你都没吃多少。” 顾谶应了声,回到座位坐下。 “你以前不老说多吃饭嘛。”路明非小声说:“这么一桌好饭,下一次吃到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你还不敞开造?” “好,我多吃。”顾谶说:“你也多吃。” 路明非翻着白眼,“我实在是吃不下了。” 也是,桌上的各种料理基本都被他扫了个遍,那特意请来的大厨都有些不跟趟,此刻一见顾谶撸起袖子开吃,也没时间再耍刀工和显摆雕花拼盘了,刺身能吃或者其他料理熟了就给上桌。 “不过如此。”路明非哼哼唧唧。 “……”大厨握起菜刀,一句八嘎不知当讲不当讲。 “( ̄~ ̄)嚼!”顾谶。 与此同时,朝阳升起的另一边,晨光穿过淡淡雾霭,清澈明朗的运动少女坐在咖啡店的窗边,手指顶了顶棒球帽,轻轻摘下耳机。 “阿姆~”她吃了一大口蛋糕,满是水果碎的清香和奶香。 她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低声自语,“就是要多吃点。” …… 在听完凯撒的慷慨陈词之后,源稚生把瓷酒杯缓缓放在桌上。 “但是我做不到。” “放不下家主的地位?”凯撒皱眉,感觉激情一下就无了。 源稚生没有回答,起身走到顾谶之前站的露台边,眺望着雨幕中的东京。 “这座城市当年叫江户,下雨的时候我会觉得东京又变成了当初的江户,烛光火影。 那时它是曰本最时尚和新潮的城市,征夷大将军在这里开府,葡萄牙人在港口贩卖铁炮和红衣大炮,挎着篮子的女孩们走街串巷,贩售小铁盒装的舶来品。 那时候的武士还有佩刀权,总是昂首阔步地走在街道中央,如果平民挡路,武士就会拔刀威胁要砍了他们。夜里维新派的人斩(倒幕维新的武士)很活跃,幕府要员们惶惶不可终日。 江户城里的极道就是在那时形成的,那时组成极道的是没落武士、手工艺人、码头工人和姬女,他们靠一技之长讨生活,为了不被别人欺负而组成行会。” 路明非听完,说道:“我还以为曰本的极道是蛇岐八家开的呢。” “不,极道是从江户时代以后才有的,在那以前,蛇岐八家都是贵族家族。”源稚生说道:“古代曰本平民是没有姓氏的,而混血种有姓氏,本身就说明他们都是贵族。 从前蛇岐八家侍奉过不同的君主,包括天皇、幕府和战国的诸位大名,历史上那位忍者之王风魔小太郎就是蛇岐八家的人,风魔家代代家主都叫风魔小太郎。 极道帮会在最初都是弱者的组织,那种能体面地赚到钱过上富裕生活的人,是不屑于极道的。原本蛇岐八家也是不屑于极道的,直到他们在变革中失去了田产和地产,再也无力养活自己。 于是,当初的八姓家主介入极道,把手弄脏来赚钱,他们借助混血种的天赋,以武力在极道中立威,庇护那些穷苦人成立的帮会,收取他们的供奉,给他们提供保护。蛇岐八家作为极道执法人的身份是从那时开始一步步确立的,至今也没有多少年。” 源稚生的语气唏嘘轻缓,而在场外人显然无法感同身受,只是大概能感觉到,从他话语间透露出的那不为人知的萧索。 25.冲突 “你想说什么?”凯撒有些没听明白。 “想必你们也知道,曰本是允许极道组织依法注册的国家,因为有些年代久远的极道帮会就是当初的行会,是弱者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的组织。” 源稚生开口道:“多年之前他们是弱者,现在他们中大多数人还是弱者,只参观这座大厦是没法了解曰本极道的,真正的极道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和巷子里, 是弱者组成的影子社会。 极道是不容于世但又不能根除的,因为世上永远有卑微、弱小、阴暗的人,他们跟那些成功善良的人比起来丑陋不堪,是社会中的下等人,但既然有了上等人就一定会有下等人,而下等人中滋生了黑色的组织。” 凯撒嗤笑, “你想说蛇岐八家是弱者的领袖?” “我们当然不是救世主,也无意带领弱者建立没有压迫的社会,我们是跟极道做生意的人, 收帮会的钱来协调极道中的平衡。但我们确实是弱者的领袖,这点没错。” 源稚生说道:“很多人只要提起极道,想到的就是那种掌握着生杀大权的极道领袖,他们享用着妖娆的女人,随意地掏出大把现金打赏下属,看谁不爽就灭掉谁。” 听到这里,路明非下意识点点头,在他心里,极道大哥就应该是这样的,风光一时,然后被更年轻更不怕死的拿刀砍死,一脚踢下交椅。 源稚生看他一眼,继续道:“可那些生活在极道底层的人, 多半都是无法进入主流社会的弱者。拿着小刀去店里讨要保护费的小混混, 很多都是单亲家庭或被学校开除或没钱上大学的孩子。 而那些在夜总会里卖弄风情的女人,有不少是单亲妈妈, 还有些尝过父亲的家庭暴力,甚至被继父侮辱。在这种女人看来, 自己的身体已经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了,她们没想过自己老了该怎么办,她们只活在当下,也只能活在当下。这就是阴影中的社会。” “只能活在当下?”凯撒品味着这句话。 “所以本家才会建立基金会,给这些人提供医疗和养老保险,设立了热线电话方便他们求助。”源稚生说道:“曰本极道是靠着本家的铁腕在维护,曰本有超过十万的注册黑帮成员,关联的人员有几百万,这个阴影中的社会远比你们想象的庞大。 在这个社会中,大家都习惯用暴力说话,但本家的暴力凌驾于他们之上。如果有一天蛇岐八家解散了,极道中就没有了皇帝,大家都用暴力说话,不知道多少人会死在街头斗殴中,也不知道多少女人会受到逼迫。” 他环顾一周,看着或稚嫩或未经世事的几张面孔,“中国有个叫曹操的男人, 在东汉末年是最大的暴力者,他曾说‘设使天下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王, 几人称帝’。” 夜风呼啸掠过,站在窗边的源稚生风衣猎猎如旗,这个年轻的极道家主身上,赫然散发出令人莫名仰视的威严。 他走回桌边坐下,“所以我还没有下定决心爬向自己的水坑,我可以放弃自己的权势地位,但我不能为此动摇家族的根基。” 顾谶大概听明白了他的话,或者说,在场除了路明非之外,都听懂了。 源稚生跟凯撒都很执拗。凯撒的胸怀是以自己为中心,如伟岸的狮子,行走在浩瀚的草原上,希望他统治的领域上所有的正义都会被伸张,自信能掌控一切所以宽容。而源稚生更多的是为了别人,哪怕是与他不相干的人,只要他担起了职责,就会负责和付出到底。 这个年轻的曰本男人身上,就像有一条锁链。 顾谶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气氛有些沉闷,因为源稚生刚刚看似闲聊,其实如倾诉和宣泄的话。 他自己也觉察到了,所以露出一个笑容,“不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你们的行程表上没有晚间节目,有没有什么想法?” 没有人开口。 源稚生顿了顿,说:“本家在歌舞伎剧院有固定的包厢,犬山家经营的玉藻前俱乐部号称是东京美女最多的地方,或者土耳其风情的浴场?还是去佛寺为你们明天的任务上炷香?” 看得出,他想缓解一下此刻的氛围,毕竟顾谶等人既是本部来的客人,凯撒三人也还没长大,见面的第一顿聚餐就讨论曰本的极道和阴暗史,实在有够奇怪和莫名其妙。 换成他去卡塞尔学院,如果接待的老学究跟他吐槽芝加哥的街头混子以及暴力团伙校工部,他也会觉得无趣。 “晚上去这种场所,合适吗?”路明非声音弱弱,可两眼却放着光。 晚上到美女如云的地方去,简直不要太刺激... 顾谶瞥他一眼,“我怕你会睡不着。” 路明非呵呵笑,“我知道,你肯定是想去上香。” “晚上的佛寺太吓人。”顾谶说。 “你聊斋看多了。”路明非撇嘴。 再一次看到这两人神经大条的交谈,源稚生心情却松快了起来,甚至还有点羡慕。 “其实大浴场也不错,泡完澡之后会有漂亮的姑娘给你按摩。”源稚生说。 路明非脸上热了热,他就听不得这个。 “你说的那些我都没兴趣,倒是你之前说的...”凯撒忽然道:“不如领我们见识一下,你说的真正的曰本极道吧。” 源稚生微微皱眉,“那些都不是什么上等地方,我没法保证你们的安全。” “安全问题我们自己会搞定,我对什么上等地方也没兴趣,街头巷尾的小馆子才是本地特色。”凯撒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喜欢本地极道。” 楚子航也点头,“听起来会有意思。” 路明非懵了,这什么鬼逻辑,美女搓背还比不上去看本地的街头混混? 顾谶拿手绢擦了擦嘴角,“我就不去了。” 源稚生在他叠好放起的手绢上注目,已经很少或者说几乎没见过还用手绢的年轻人了。 “你可太没劲了。”凯撒摊摊手,“难得来一趟,我们应该见识一下曰本的黑暗,你不觉得很刺激吗?” 楚子航也说:“一起吧,整天窝着会发霉。” 源稚生看了几人一眼,按下桌上的对讲机,“樱,给几位贵宾准备制服,去联络部取一支飞镖来,要扎在新宿区的。” “少主,今晚新宿区的状况有点棘手。”樱的声音有些犹豫,“沼鸦会和火堂组冲突,歌舞伎町聚集了几百人,随时可能擦枪走火。战略部的老人正试图平息局面,这时候不建议您和贵宾接近歌舞伎町。” “正好,就让本部的王牌专员们看看真正的影中社会。”源稚生淡淡道:“能在秘党中号称王牌的,难道还怕街头拿棍棒的小混混吗?” 26.他她 夜风微凉,风里是纸醉金迷的霓虹色。 火红的法拉利奔驰在高架公路上,大排量引擎高亢地轰鸣。 没有喝酒的矢吹樱驾车,副驾驶上是源稚生,后排是挤在一起的四人组。 樱看起来是温和低调的女孩,可驾驶的风格就像赛车手,法拉利在车流中穿梭, 把一辆又一辆车甩在身后。 顾谶胳膊搭着车窗,眼睛眯起,额发在风中乱舞。 “是不是很爽?”路明非大声喊。 顾谶白他一眼,“我能听清。” 路明非指着远的近的灯光,眼里也亮晶晶的,“这跟叔叔家的天台上完全不一样, 我还是第一次仰头去看这么多灯光。” “那就多看一会儿。”顾谶说。 这是大雨之后的东京, 灯影下还有朦胧未散的水汽。 路明非看向他,“你心不在焉的, 在想什么?” “飙车。”顾谶说。 “啊?”路明非愣了愣。 顾谶说道:“安室透的马自达,赤井秀一的雪佛兰。” “...我们的法拉利也不差。”路明非嘴角抽了抽,想象动漫里的场景,也是东京,也是这样的夜色,宿敌为了各自的坚守和立场展开着追逐。 还真的是热血沸腾,很带感。 “有时间一起去看电影!”路明非果决道。 顾谶向来知道他三分钟热血,遂一笑而过。 另一边,凯撒竖起大拇指,朝着源稚生喊道:“你的助理很棒!” 这家伙欣赏每一个开快车的女孩,因为这会让他想起诺诺。 路明非显然get到了这个骚包的情感,当下暗暗撇嘴。 源稚生从前排递来一支飞镖,那是樱从联络部的地图上取来的,每支飞镖都意味着一个需要被处理的麻烦。 这支飞镖插在新宿区的歌舞伎町, 那里是东京最负盛名的红灯区, 也是最容易出现摩擦的地方。 “新宿区的一家店向我们求助,说街上的社团忽然要求提高保护费,如果不同意就砸店。”源稚生说道:“黑帮的人已经在店里坐了三天,吓得没有客人敢光临。” “就这种小事?”凯撒有点失望,“我期待的是那种首脑们在神社里谈判,外头站满了黑衣保镖的大场面。” “不是砸便利店那么简单。”源稚生说道:“新宿区是保护费的丰收地,靠近歌舞伎町的很多夜总会和酒吧,都按期缴纳保护费,比例是他们利润的20%,涩情场交得更多。如果整个新宿区的保护费费率上调,每年帮会要多收上百亿。” “上百亿?”路明非下意识道。 “曰圆。”楚子航说。 “那也不少了。”路明非咂舌,他以前是个穷光蛋,见到了几个w的奖学金就觉得发了大财,甚至为此将自己这一百多斤卖给了卡塞尔学院。 虽然后来发现这几个w根本不够花... 而现在,他不仅是穷光蛋,还是欠钱的穷光蛋,此一刻乍听‘百亿’这种单位,着实惊得不轻。 源稚生浑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种事情本家不能不过问,而且涩情场子自己也有保镖, 如果保镖和黑帮冲突起来,没准会有死伤。所以这不算是小事情。” 凯撒思索道:“你的意思是, 我们会冲进那种放眼都是短裙和大腿的夜总会, 然后黑帮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桌上放着武器?这听起来就有意思多了。” 他打了个响指,“我们是不是该用枪指着头目的脑门,说今后不要让我在新宿区看见你,否则见你一次就剁你一根手指?” “那是电影里的黑帮。”源稚生淡淡道:“通常不需要有任何过激手段,我们只需要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们看到我们的制服就会明白我们的身份。” 除了顾谶以外,其他人都换上了黑色的西装制服,内衬绘着各种图案。他是以自己教员的身份为理由拒绝的,但路明非马上就吐槽说这时候还为人师表个鬼啊,谁会不期待东京的夜晚呢? “知道身份之后呢,总不是大家互相给面子吧?”凯撒问。 “握手寒暄,照本宣科。”源稚生说道:“告诉他们想变更费率的话,本家会在年会上开会讨论,现在是营业时间,还请他们照顾照顾,不要在公共场所惹出事来。” 路明非无语,“这腔调是极道?你说是银行理财的我都信。” “在我说完这番话后,如果他有任何不服,我就会拔枪朝他脚面开枪。”源稚生笑了笑,“不过需要用枪的时候很罕见,一旦他们明白你的身份,就会纷纷起身表示要上洗手间。” “尿遁。”路明非点头。 顾谶适时看了他一眼。 “……”路明非瞬间懂了,这个腹黑的家伙,是在说这业务他路某人擅长吗? 车外夜景匆匆掠过,源稚生神色认真,“有件事我得提醒诸位,请务必和我一起行动,因为正在歌舞伎町冲突的那两个帮会,控制着进出歌舞伎町的物流系统,新贵跟老牌帮会聚集了几百人在争地盘,警视厅也在严密监视那里。” “行啦行啦,我们穿上这身衣服就由少主您说了算。”凯撒叼着雪茄点上,“我们要去处理脱衣舞夜总会的麻烦,谁还有心思管一帮物流工人?” 源稚生揶揄道:“真不敢当,您比我像少主多了,还抽这么男人的烟。” 凯撒当然听出这家伙是在影射他们刚下飞机那晚,自己扔掉对方手里的烟,然后推荐男人应该抽雪茄的事。 这个曰本男人,竟然还有这么小心眼的一面。 …… 大雨之后,街面上的积水能没脚背,此时雨丝飘摇,引擎轰鸣的跑车在街边急刹,停在一家亮灯的玩具店门前。 车后排的四人同时因惯性朝前倾了倾身子,然后不约而同地开门下车,深呼吸冷冽的空气,压下晕车的迹象。 “这车开得也太猛了。”路明非扶着膝盖干呕,眼角都溢出生理性泪水。 “我收回之前夸她的话。”凯撒将因猝不及防的急刹而咬断的雪茄丢进垃圾桶。 顾谶扶了扶滑到嘴上的眼镜,剥了颗薄荷糖放进嘴里含着。 矢吹樱长腿一伸,下车,看了几人一眼,忍着笑站到源稚生的身后。 跟源稚生一样,她也小心眼,这是在报被遛了一白天的仇。 27.西内 门外一缕风过,‘叮当’一声,门上的青铜小铃响了,六道黑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惊呆了屋里的一男一女。 顾谶拂了拂衣服上的雨珠,发现路明非正挺着肚皮,瞪大眼睛看着对面的青年。 那青年年纪不大, 坐在屋子中央,剃了个寸头,相貌不好不坏,手里捧着本《火影忍者》的漫画,腰间吊着根棒球棍,椅子上搭了件白色的长风衣,风衣上隐约画着蛇一样的图案。 对方此刻同样瞪大了眼睛在看他们。 诚然, 这小子看起来就不像什么老实孩子, 可他对面的这几位更不像什么好人。 雨夜里,整齐划一地穿着一身黑,身影仿佛群山。 他们敞开的黑衣底下是华丽的丝绸衬里,上面有的绘着夜叉食魔图,青色的夜叉正撕碎恶鬼的身躯;有的绘着骑在山虎背上的祼女,祼女腰间系着红丝带,丝带上捆着长刀,顾盼间妩媚又肃杀。 这也是顾谶不愿意换这身制服的原因,外在狠是狠了点,就是有点太招摇花哨了。 可凯撒很喜欢,他觉得这样刚刚好,都不用说话,就满满的威慑力。 “死宅?”路明非瞅着那寸头青年,莫名笃定。 对面, 野田寿嘴角抽了抽, 显然是听懂了。宅文化全世界相通, 就算各国语言不同,可对‘死宅’这个形容也无比敏感。 他低头看看手里的漫画,再看看那个看起来很像乖乖仔,但说话很不客气的家伙,心想这时候如果是宇智波佐助面对此情此景,会怎么做?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因为就连野田寿都想上去揍这个无礼的小子,他想抄起棒球棍上去来一下,可他不敢。 他从对面那些人的制服上认出了他们的身份,是本家的执法人。当然,那个戴眼镜的男人不太像,这人斯斯文文的,像热血漫里腹黑的狗头军师... “不是去搞定脱衣舞夜总会么,莫非这家伙是什么隐藏的boss?”凯撒轻笑道:“少主,你真没找错地方吗?” “从门牌号看确实是这里,但家族好像很少跟玩具店打交道。”源稚生也有点措手不及。 他看向矢吹樱,“这种小事怎么还需要联络部出面?那帮老人吃着高薪,是处理玩具店被人讹诈这种事的吗?” 樱窘迫道:“接线员可能误以为是整条街上的保护费都要上调,毕竟他们打打杀杀太多了,神经有点过敏。” 凯撒搬了张椅子在野田寿面前坐下,“本家少主亲自出面,开着法拉利一路飙车过来,你三生有幸啊。” 野田寿震惊了, 完全不敢出声。 他没想到事情会闹大到这种地步,他只是言辞上威胁了几句,并不是真心要涨保护费。他看着面前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鬼佬,莫非是本家的雇佣兵? 各种惊恐在野田寿的脑海里爆炸,鬼佬雇佣兵的话他根本听不懂,只觉得必然是凶狠的威胁。 此时前辈们的那些什么‘八嘎’、‘西内’完全不能与之相比,他面对的是大恐怖! 另一边,顾谶走到了柜台前,将热水壶递了过去,因为他发现这个女店员好像被吓坏了,已经放了茶,可犹豫多次都没敢走出来拿热水。 “阿里嘎多!”女店员麻生真连忙道。 “她在道谢。”路明非很机智地翻译。 “这句我能听懂。”顾谶。 路明非暗翻白眼,还是我多事了? …… 茶泡好后,麻生真刚端上茶盘,路明非就抢先一步端了起来,动作如小厮般娴熟自然又勤快,不禁令人猜测他坎坷的过往,令看者泪目。 顾谶动了动唇,而不必他提醒,路明非就一下反应过来了。 妈的,虽然早己脱离了仕兰中学文学社,但当年在社团里当小厮的习惯还在。以前在赵孟华家里聚会,陈雯雯泡茶的时候,都是他跑来跑去端茶送水的。 路明非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子,实在是眼前的麻生真让他有种回到高中的感觉。 --戴着矫正牙套和黑框眼镜,长发梳成整齐的马尾辫,还别着珊瑚红色的发卡。她是还没来得及装饰的女孩,将来也会化妆也会各种打扮,但此刻她身上只透着书卷纸张、茶、棉布和羊毛背心的气息,清新安然,就像当年的陈雯雯。 他还是忘不掉。 想必她和赵孟华一定沐浴在教堂里神的光辉下双手交握,赞美神恩让他们在一起,爱得就像老夫老妻...而自己却在神光完全照不到的东京最黑暗的角落里,混极道假冒小痞子! 路明非越想越气。 所以,他把茶杯在野田寿面前重重一放,“你地!什么地干活?” 顾谶提醒:“茶是给你的,不是给他的。” “……”路明非幽怨地看他一眼,然后重振威风,“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来混极道,混极道很酷是不是?穿这种花哨的衣服提着棒球棒是要挨打的知道吗?” 换在当年,别说是碰到这种纹龙画虎的小痞子,就是学校里比较能混的校霸,路明非见了都要低着头绕过去。 可现在不一样了,不光是因为在来之前喝了点小酒,更因为有顾谶在,旁边还坐着曰本极道世家的少主。所以他无所畏惧,如果这臭小子敢不听话,届时整个歌舞伎町都将因此被踏平! 樱充当了翻译,原原本本地翻译给野田寿。 凯撒抖了抖肩膀,拉开西装两襟,露出衬里的夜叉食魔图。这华美森严的装饰让他很进入角色,现在觉得自己在极道也算一号人物了。 “你的名字。”他冷冷地看着野田寿,目光居高临下。 顾谶跟楚子航相视一眼,彼此读懂了此刻的心情,论队友是中二病同期生怎么办? “咦?”这时,顾谶闲散的目光一收,仔细看着货柜。 曰本的玩具店里,手办跟玩偶当然不会少,只是这么一家店里就有五花八门的动漫角色,材质也各种各样。 他负手沿着货柜溜达,颇感新奇地打量着。 “老楚,你看这像不像你跟凯撒?” 那是半人高的须佐能乎,与之相对的是暴躁的九尾,面沉如水的佐助跟表情管理失控的鸣人遥遥对视。 源稚生目露好奇,“哪里跟加图索君像了?” 顾谶:“发色。” “……”楚子航竟无言以对。 28.冷漠 在对野田寿的‘审问’中,矢吹樱充当着路明非和凯撒这俩中二患者的翻译,而就算他们胡说八道,樱也会翻译成正常的话。 毕竟野田寿这种管几个店收保护费的小混混完全不入流,对于本家来说,甚至都没有处理这种人的标准流程,也就是吓唬一下了事。 面对凶神恶煞的本家大哥, 野田寿垂头丧气地报上了家门:“东京都新宿区歌舞伎町野田组...未来的三代目野田寿,现在是跟着二代目野田浩三做事。” “三代目?”路明非嘴角抽了抽,很难相信就这么一块比自己还怂的货,竟然还能当老大。 矢吹樱冷声道:“不要说得好像什么极道名门似的,根据资料,野田组原来是负责疏通新宿区下水管的,在新修了排水系统之后你们没有事做,就开始在街面上收保护费。你们这种小帮会在本家那里连名次都排不上, 还敢提高保护费的费率?” 这一瞬间,顾谶等人难免觉得这曰本的极道太好混了些,连疏通下水管的工人都能打下一方坐一把交椅。 当然,这也是曰本的国情所致,失去工作后很难再找到工作,已经没什么好失去的他们当然敢豁出去。 野田寿讷讷道:“这个店以前给组里交保护费,现在换了店主就不交了,上涨费率只是说说,按照以前的规矩走就好,大家都是讲规矩的男人...” “我是女人。”樱瞥他一眼,“没听说过玩具店也要收保护费的。” “玩具店和情趣用品店也没多大区别,都是卖些好玩的东西。”野田寿小声说。 楚子航忍不住道:“你多大了?” 野田寿耷拉着脑袋,“平成六年(1995年)五月四日生,双子座,属狗。” “有没有必要说得好像来算命一样啊!”路明非无语。 “呃,是你们先问的。”野田寿又紧张又委屈。 “你还敢狡辩?”路明非酒劲上涌, 化身面对差生的老师。 樱实在不想这种无聊的对话继续下去了,她看向乖乖站在一旁的女生,“麻生真,是你向本家投诉的吗?” “是的。”麻生真捏着裙角,小声说:“店长说店刚刚开起来,还在亏本经营,而且玩具店赚的钱也不够交保护费的,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关店算了。我刚入职不久,不想失去这份工作,所以就冒昧地打电话求助了。” 野田寿连忙道:“这种事也不是不能商量啊。”至于找这帮凶神恶煞的家伙来嘛! 但矢吹樱根本不想听他废话,“本家的人来了,你也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整个新宿区的保护费费率都是固定不变的,在这条街上没有人敢提增加费率,提过的人都死了。” 麻生真的脸色一下白了,她最初的想法只是想吓走这个每天来骚扰的混混,至多就是给他一些喝骂那样的惩罚。 “请原谅这位先生,他来店里的这些天什么都没做,只是翻翻漫画,对我也很礼貌!” 麻生真颤抖着,忽然小跑到顾谶面前深鞠躬,“我没想到是这样的,这位先生真的只是来这里坐坐,请给他一个机会!” 顾谶手里还拿着q版的铃木园子, 此时继续看也不是,放也不是。因为他从来没被人这么尊敬过,尤其还是个孩子。 “她为什么要找老顾?”路明非不解,“明明那位极道少爷看起来更凶悍。” 楚子航猜测道:“可能他的气质像出谋划策的人,极道里对会动脑子的军师一向很尊敬。” 路明非懂了,“就蔫儿坏的阴险角色呗,老顾看起来是挺斯文败类的。” “有吗?”楚子航没看出来。 路明非咧咧嘴,你个面瘫冷冰块还挺八婆的。 矢吹樱冷冷地看了眼一脸着急的麻生真,她早料到会这样,这也只是吓唬对方一下,让她记住本家的热线电话不是这么用的。 “虽然有事主的求情,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算了。”樱抽出短刀,扔在野田寿面前的桌上,“看在你那么年轻,切指谢罪吧。” 麻生真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看着顾谶,满眼祈求。 但顾谶只是漠然,看极道行使‘家规’,混这一行,无论是罪有应得还是冤枉,早就该有觉悟。 源稚生看到他的反应,多少有点讶然。 倒是凯撒吓了一跳,“只是来玩具店里坐坐,就要切手指?那路明非做过的事儿,加起来早该切腹了吧?” 路明非也惊了,“为什么我就该切腹?” 凯撒理所当然道:“你做尽宅事,还下载盗版漫画。” “宅男不做宅事?”路明非懵了,宅男就没人权么,这还有王法吗? 樱轻咳一声,用中文说:“不给街面上的小混混一点颜色的话,他们不懂得尊重本家。总有一天,他们中有人会一步步上升到帮会领袖的位置,那时候他们才会真正面对极道血腥残忍的一面。趁早吓唬一下,让他们有所敬畏不滥用暴力,是为他们将来好。” 路明非一下子就悟了,“就像小时候妈妈说,做了坏事会被狼叼走。” 他不免惊叹地看着樱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凌厉的女孩还有些温柔的意味。 “樱真温柔啊!”凯撒从不吝啬对美丽姑娘的直白赞美。 “……”矢吹樱忽然觉得有点尴尬,现在是在讲极道的规矩,这俩货发什么感慨? 野田寿凝视着短刀泛青的刃口,大滴大滴的冷汗从额角坠落。 麻生真则无力地缩在椅子上,抱着茶盘瑟瑟发抖。 矢吹樱眼里流露淡淡的笑意,她觉得威吓已经起到了作用,准备收手了,毕竟只是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 源稚生表现的十分淡定,好像一切都未出他所料,他甚至还走到顾谶面前,很有兴致地跟他讨论刚刚翻看的热血漫。 “你也看过《火影忍者》么,里面你最喜欢哪个角色?”他问。 顾谶摇头,“没有喜欢的。” 源稚生面露惊讶,“为什么?” 顾谶想了想,“没有理由。” 源稚生觉得他果然很怪,喜欢或不喜欢一样事物总是有理由的,说不出理由可能是在敷衍。 但其实相处久了就知道,顾谶的喜怒好恶从来都简单,因为他所在意的太少了。 29.男人 “都是我的错,跟真小姐无关!” 这时,脸色苍白的野田寿猛地抬起头,大声道:“是我索要保护费,也确实说过费率要涨,真小姐只是原样说了我说的话,我愿意向本家谢罪!” 他额头还有冷汗, 肌肉也紧绷着,明显是又紧张又害怕,可还是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直挺挺地,就像要赴刑场。 这回轮到‘本家的干部’吃惊了,无论是狂暴的外国雇佣兵大金毛, 还是嗜血的冷酷刀斧手牧羊犬, 都下意识地看向矢吹樱,后者眯起了眼睛。 野田寿跪在地上, 从口袋中抽出白手帕,狠狠地缠紧了自己左手的小拇指,然后抓起了桌上的短刀。 他的动作很慢,手也颤抖,眼角都在抽搐。 “不会吧?”路明非小声说:“我看这小子是个愣头青,这可能要真切。” 他有时候就很愣,所以很懂这种偶尔性格相似的人。 但矢吹樱什么都没说,只是冷冷地看着野田寿的一举一动。 “我是自愿切指向本家谢罪的,没有人逼我,我知道自己触犯了家规,心甘情愿地接受惩罚!”野田寿昂起头大声说。 这是极道里切指的仪式感,总得吆喝两句以示自愿,不然就不是切手指那么简单了。 “即使切了指,过错的痕迹也还在那里,在本家看来你还是犯过错误的人。”樱盯着他,“想明白了吗?” “想明白了!”野田寿神情坚毅, 昂首挺胸, “男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犯错不算什么,关键是得承担起责任!” 樱淡淡道:“你刚刚说,真小姐并没有夸大其词,是你威胁她要涨保护费?” 野田寿用力点头,“都是我的错,每个字都是从我嘴里说出的,男人说出口的每个字都是铁打的,说出来就不能吞回去!” 顾谶看到货架上有一个目眦尽裂扯碎上衣拍胸膛的动漫手办,不由看了眼表情差不多的野田寿,这个热血上头的小伙会不会也来个撕衣证道? 路明非嘬着牙花子,“这就是那个什么极道文化?怎么满篇都是港漫的风格。” “港漫?”顾谶有些讶异。 “看过《风云》没?”路明非做了两个夸张的动作。 “没有。”顾谶摇头。 “强者逻辑?”凯撒大概有过涉猎。 路明非耸耸肩,“就是‘弱是一种罪’、‘我就算死了灵魂也会撑着我站在战场上’、‘男人的友谊坚如金刚’那一套。” “最后一句我倒是赞同,听着很有感觉。”凯撒说道。 旁边,源稚生放下漫画书,已经有点听不下去了。 在本部贵宾面前,任一个小混混搁这宣讲他以为的极道文化,幼稚得连他这个家主都抬不起头来。 蛇岐八家多年来无法回避的一个问题,就是虽然家族高层如贵族般冷峻从容, 但极道底层都是些教育欠缺的混混和热血青年。 他们会把头发染得五颜六色, 秉承着‘男人直立在天下, 不遇到值得追随的人,膝盖永不打弯’这类逻辑。跟他们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他们崇尚三国忠肝义胆的关云长那一套,所以只能借鉴忠义理论来统御他们。 因此在每年年末的极道年会中,连橘政宗也不得不跟帮会首领们大谈尽忠守义和‘男人的荣耀’,而每次开完年会,橘政宗都喝着茶感慨自己又损失了一些智商。 源稚生此刻也觉得,如果再任由这个小混混展开他的‘领域’,从卡塞尔学院来的这几位王牌可能也要去染头。 矢吹樱看到了他的暗示,当即开口,“那么现在,正式宣布本家对你的惩罚,你是野田组的野田寿吗?” “是!”野田寿强硬昂头,铿锵有声,“东京都新宿区歌舞伎町野田组野田寿,跟随组长浩三做事!” 凯撒竖起了大拇指。 然后顾谶手里拿着木之本樱的魔法杖,把他的大拇指按了回去。 樱继续道:“年纪是十八岁对吗?” “是!”野田寿握紧了刀柄,目光如炬,热血在胸膛中涤荡。 “你暗恋真小姐?”樱冷不丁道。 噗的一声,路明非一口茶喷在了野田寿的脑袋上。 野田寿猛地抬起头,如被踩到尾巴的小动物那样,惊恐之余目露凶光。 “不...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连茶水都不敢擦。 “你晚上赖在小姑娘看的玩具店里看漫画,一周以来,看了足足二十多个小时,而且每次来居然还自己花钱买咖啡。”矢吹樱说道:“你的衣服很整齐,这不符合你的身份,显然你在来之前特意换了衣服,还做了发型。” 野田寿嗫嚅着,半晌没崩出一个字。 顾谶用魔法杖推了推那根铝制棒球棍,“这上边刻的是人名还是给这跟球棒起的名字?” “比如青釭或者倚天?”路明非抓起来看,赞道:“这刻的很用心啊。” “也可能是男人的誓言。”凯撒抱着胳膊,“譬如极道之主。” 楚子航摇头,这家伙真中二到了极点。 “那是真小姐的名字。”樱说。 “啊!”看清球棒柄上的字后,麻生真捂脸。 野田寿梗起脖子,还想挣扎,“我们男人...” “停!”顾谶抬手,封印之杖的鸟喙抵住野田寿的脑门儿,将他精心吹得蓬松的发型中分开来。 “樱好厉害,竟然早就注意到了球棒。”路明非说。 “其实这些都是参考证据,最重要的是女性的直觉,”樱抿了抿唇,淡淡一笑,“以前也有人这么关注过我,后来被我知道了,所以我能感觉出来。” 源稚生目光一动,不过没什么神色变化。 “暗恋吗?”路明非眼冒八卦之火。 暗恋这种事,他可太擅长了,所以贼想知道其他人的隐私和八卦。 樱就当没听到,“去跟真小姐道歉,然后在这间店里帮工三个月。另外本家的规矩里没有对玩具店收保护费的,这项费用免除。惩罚措施就这样。” 麻生真已经又羞又窘地跑回柜台那边去了。 樱压低声音问野田寿,“你这种人不是应该喜欢妖艳型么,为什么会看上她?” 野田寿掷地有声,“男人需要娶了贤妻良母,才能放心闯荡世界!” 这次不等顾谶有什么动作,源稚生就一把将这家伙推开了。 “附近有些不错的夜总会,要不要去坐坐?” 30.雨声 源稚生有些歉然地看着顾谶几人,他亲自安排且亲自陪同,竟还出了这种岔子,让几位贵宾见笑了。 “夜总会?”顾谶对这类场所的了解,仅限从影视中。 路明非倒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书架上满排的漫画,他没赶上以前那种花几毛几分钱就能借阅的年代,在他囊中羞涩的中学生时代, 喜欢看漫画却不舍得买正版,只好去买那种连印画都不清楚的盗版看。 后来到了卡塞尔学院,过了一阵有钱的日子,却总是大吃大喝加电脑看片,浑然已经忘记了还有看漫画的爱好,等后来又没钱的时候,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有弥补什么遗憾。 在明明能够拥有的时候, 就都被他自己挥霍掉了。 是以, 如今满眼的正版漫画码得整整齐齐,用手抚摸手背都开心,路明非忽然很想在这个店里多待一阵子。 顾谶瞥他一眼,然后道:“外面雨又下大了,不如先坐会儿,雨小点再说。” 正恍惚走神的路明非愣了愣,下意识看过去,发现他背靠书架,好像很感兴趣般把玩着手里的粉色魔法杖,在灯光下明亮的镜片后,是幼稚的笑眼。 “其实不用啦。”老被迁就,路明非心里感动之余,还有些不是滋味,觉得自己始终是拖累。 “我怕湿了衣服。”顾谶说。 路明非嘴快,“六十一套。” “什么六十一套?”凯撒只是看了眼顾谶身上的西装,就认出是出自意大利名家的手工缝制,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家那个执拗古板的叔叔提供的。 他喝了口麻生真冲的速溶咖啡,很没形象地吧嗒吧嗒嘴, “今晚不是我们的极道之夜么,可我们正在一家玩具店里喝咖啡,还是速溶的,这是所谓庶民的咖啡吗?” 这家伙习以为常地人上人,即便是在芝麻大点的地方,也好似睥睨天下一般。 麻生真听不懂中文,还很恭谦地捧着樱花饼过来。 顾谶捏起一块尝了尝,旁边的路明非已经一手一个了。 “阿里嘎多,good coffee!”凯撒笑容满面地冲女孩举起咖啡杯。 这就是贵公子的品格了,绝对不会在冲咖啡的庶民少女面前,表现出对庶民咖啡的鄙夷。 “变脸变得真快。”路明非小声嘟囔。 “那就在这边喝庶民咖啡好了。”凯撒做出了决定,“虽说口感单薄,糖分过多,但下雨天喝庶民咖啡聊聊天也挺放松,对我们来说算是难得的休闲。” 说着,他冲顾谶挑眉,“毕竟是领队的提议,我第一个给你面子。” “……”顾谶。 路明非呵呵笑, 这分明就是看到呆萌的妹子笑得可爱,所以走不动道了吧! 凯撒忽然‘哦豁’了一声,指着顾谶面前的手办说:“这白西装的家伙真酷,像我一样。” 路明非一听,立马看过去,想看看究竟是哪个二次元倒霉蛋被这家伙埋汰了。 单片眼镜,礼帽披风,一身白色西装,手里拿着扑克枪。怪盗基德笑容灿烂地面对大金毛。 “可别了。”路明非表示不能接受。 这时,樱从外面进来,凑近源稚生耳边,“沼鸦会和火堂组的人正朝这边过来,可能会起冲突。为了不惊扰到贵宾,还是先走吧。” 源稚生略一皱眉,“问问诸位贵宾的意见好了。” “你看着办就好。”顾谶并不放在心上。 凯撒无所谓地摊了摊手,显然对什么火鸦还是沼泽地的冲突不感兴趣,他现在想买一身怪盗基德的服饰。 源稚生轻轻笑了笑,然后吩咐樱以源家家主的名义,让那两个帮派克制一下。 樱提着他的佩刀蜘蛛切出去后,他面朝几人说道:“你们在曰本境内的安全,由蛇岐八家全权负责,今夜我负责带诸位消遣,想做什么都请随意。” 仿佛是在印证他的话一般,话落下,外面那些嘈杂的人声忽然就消失了,只听见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 “麻烦你了。”顾谶点点头。 源稚生显然没想到他这么客气,而且远比凯撒几人礼貌得多,所以他一时愣住,有些不知道怎么接话。 不过好在,王牌团队从不缺话题,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神经,凯撒一边摸着怪盗基德的手办,一边讲起了童年往事。 比如他小时候跟管家斗智斗勇,最后如何获取胜利。 路明非就偶尔插几句嘴,不过很快就没有声音了,三人靠在货架旁,各自想着心事。 顾谶反坐在椅子上,下巴垫着胳膊,透过店门玻璃上映照的模糊灯光,看着淅淅沥沥的雨。 它们想进来,让风穿过门缝,吹得青铜风铃叮当作响。 “我们要当朋友是不可能的。”回神时,听见凯撒对楚子航说:“但我们可以成为伙伴,在这个团队解散之前。” 顾谶偏头看了眼,路明非一脸吃瓜的激动表情,凯撒跟楚子航两手交握,四目相对,从他们沉凝的表情和绷紧的手腕来看,应该都用了些劲儿。 “这是和解吗?”源稚生声音不大。 “应该是。”顾谶说。 “你的话一直这么少吗?”源稚生说道:“我的意思是,你是本部的教员也是这次行动的领队,要跟曰本分部打交道,除了实力以外,应该也能说会道。” 顾谶歪了歪头,“你喜欢能说会道的人吗?” 源稚生没想到他会反问,摇头,“麻烦,也吵闹。” “那现在交流得不就很好嘛。”顾谶垫着下巴,目光沉静。 源稚生沉默片刻,说是啊。 双方之间没有刻意地交涉什么,或以某个话题试探,这一切都在自然而然地进行着。而促成这种局面的,或许正是这些看起来不太正常的年轻人们。 柜台那边,野田寿正跟麻生真道歉,言辞恳切夹杂着强者语言,听起来表白的成分更多些。甚至已经说到如果去拜访一下家里长辈,是不是要带点水果。 麻生真满脸窘迫,含含糊糊地回应说父亲一直在国外,交朋友什么的还需要先询问父亲的意见,而奶奶的年纪很大了,还请野田寿不必费心去探望了。 店里手头上看似都有事情在忙的人,却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偷听,换风扇缓缓转动,外面的雨声清晰入耳。 31.象龟 “这就是你们曰本极道式的爱情吗?”看着梗着脖子红着脸的野田寿,凯撒低声说。 “曰本漫画式的爱情,看上女孩就想尽方法去纠缠,让她注意到自己。”源稚生说道:“极道中有很多这种没什么见识,教育层次低的年轻人,追女孩的手法都是从漫画里学的。” 路明非了然,就像看过一部古惑仔, 过年家里亲戚问成绩的时候,就会学东兴乌鸦掀桌一样,你倒我胃口,那大家都别吃了。 凯撒问:“你也这么追过女孩吗?” “被拒绝了。”源稚生说。 凯撒惊讶,“你长得不错啊,为什么会被拒绝?” 源稚生笑笑, “她说我长得像女人, 她更喜欢男人味重点的。” “这是她不懂婉约派的美。”顾谶说。 源稚生笑着摇了摇头,心领了他的宽慰。 凯撒悄悄打了个手势示意大家可以走了, 然后抽出几张钞票放在咖啡杯下,算是给众人买单。而为了不惊动在柜台那边红着脸的麻生真和野田寿,走到门口的时候,顾谶伸手把门上的青铜铃铛摘了下来,放到了雨伞架上。 雨幕中灯影憧憧,每人都打了一柄黑伞,就像散在池塘里的荷叶。 “看着年轻人为了爱情那么拼命,我觉得自己开始老了。”二十一岁的学生会主席吐出一口烟雾,满脸感慨。 “准备结婚的男人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源稚生说。 转过一个街口,瓢泼大雨中数百人默默地站着,仿佛两军对垒,分为左右两拨,提着钢管或球棒。 但街道中心插着一柄曰本刀,是源稚生的蜘蛛切,以不可撼动的姿态强行斩断了双方的械斗。 源稚生走到街中间拔刀收鞘,对峙中的几百个男人同时鞠躬。 几人继续朝前走, 路明非小心地回头看了眼,雨中的沉闷和剑拔弩张直冲他的眼瞳。 “他们会不会真打起来?” “会, 这是没办法的事。” 源稚生说道:“他们都靠物流吃饭,可物流的地盘有限,总得有人挨饿,必要的时候就得用武力解决问题。虽然在你们这种高高在上的人看来,他们争夺的利益不算什么,但在他们眼里却攸关生活,赔上性命也无所谓。 极道是无法根除暴力的,我曾想过有什么更高效的手段管理极道,但政宗先生说他已经很老了,维护组织已经很勉强。如果真想改革这个组织,我可以试着继承这个家族。” 凯撒若有所思道:“所以你这只象龟,还不能爬向自己的水坑去打滚?” “是啊。”源稚生轻声道:“家族真正期待的人,大概是龙那样庄严强大的东西吧,可我只是一只象龟,要一只象龟承担龙的责任...” 他垂眸,无奈般笑着,“还真是疲倦啊。” 今晚这个年轻的曰本男人笑得次数比往常要多一些,但更多的是苦笑和无可奈何。很难相信, 处于他的实力和地位,竟也会感到掣肘。 顾谶看着雨水溅在鞋面上,心想或许自由这种东西,真的难能可贵。 他们刚刚走远,震耳欲聋的吼声就从后方爆发出来,像雨夜的惊雷,无数只脚踏得街面震动,两个帮派被压制了一个多小时的冲突终于开始了,远处也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 凯撒掏出一只铝管装的雪茄,递到源稚生面前,说了声多谢。 源稚生一怔,“为什么谢我?” “食物很好,购物顺利,饭后余兴节目也挺有意思,好久没这么松懈下来发呆了。”凯撒拿打火机给他点上火,“今天过得挺开心的,虽然我之前觉得你跟楚子航一样让人倒胃口。” 听到这话,顾谶看了眼身边之人,楚子航仍面无表情,像没听到,或者已经习惯了,根本不在意。 “倒胃口?”源稚生也不生气。 “那种冷着脸自以为了不起的人,我都不喜欢,不过你是例外。”凯撒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酒量不错,对车的品位也好,而且有男人的责任感。男人就是我们这样,就算肩上背着山,也要轻描淡写地说话,承担责任是男人的天职!” 这个时候,曾有过不少默契的顾谶跟楚子航又一次默契相视,是同样的眼神--中二的凯撒果然被极道文化感染了,就像之前那个毛头小子野田寿。 “要说冷着脸的话,顾教员不算吗?”源稚生说。 顾谶耳朵竖了竖。 凯撒笑道:“说实话,我跟他还不算熟,不过我的未婚妻曾说过,这位教员有着老男人的通病。” “老男人?”源稚生思忖着这个形容词。 凯撒耸肩,“闷骚自大自尊心还强。” 身边几人同时看他,这话确定不是说你的? “……”凯撒。 我说错话了? “男人是这样。”源稚生说。 “不重要,我觉得我们从现在开始,可以称作朋友了。”凯撒大手一挥,十分豪迈,“任务结束后我再请你喝酒,请你出席我的婚礼。” 听到这里,路明非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然后别过头去,装作不在意地看着雨落在灯影里。 源稚生语气如常,“忽然间,我在加图索家也能算得上贵宾了。” 凯撒哈哈一笑,“岂止贵宾,男人的友谊坚若金刚啊源君!” 源稚生心里微微一动,原来就这么赢得了他们的友谊,神经病们的友谊看起来真廉价。 “雨越来越大了。”顾谶说。 “回去睡觉。”路明非这回不光是懂他,也是突然有些困倦。 什么夜总会或者美女搓澡,他通通不想了。 “回去吧。”楚子航知道他为什么消沉。 …… 雨中漫步固然有情调,可当雨太大,而衣服完全被湿透之后,就觉得很傻乎乎了。 他们不是那些为了地盘打杀的极道成员,在发现手里的伞成了摆设,根本遮不住刮来的雨后,一行几人便赶紧打道回府。 回到酒店,路明非径直回了卧室,半晌也没传出洗澡的水声。 顾谶洗漱完毕出来时,楚子航头上盖了条毛巾,偶尔会看一眼路明非的房间。 “别担心,他的自愈能力很强。” “对此我并不怀疑。”楚子航没有否认自己担心,“我是怕他调整不过来,影响任务。” “不会。”顾谶打着哈欠回房,“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从不掉链子。” 楚子航看着他的背影,无声笑了笑,继续擦干头发。 32.出海 雨后的东京,碧空如洗。 白天闲暇,凯撒品着红酒看街景,看腻了就上网看《变形金刚》;楚子航抱着刀冥想,偶尔会切点水果拼成果盘;路明非在睡大觉。 顾谶会蹭凯撒的电影,也会吃光楚子航的果盘,最后太阳落山, 他走上阳台,望着远处出神。 晚霞满天,没有风,高处的楼台听不到底下的喧嚣,人心底也跟着安静。 “还吃吗?”楚子航从身后走来,手里端着切好的水果。 “之前吃撑了。”顾谶摸摸肚皮。 “我想也是。”楚子航拿牙签扎起苹果块,嚼得很脆。 顾谶背靠栏杆,“对这次的任务有什么想法吗?” “你是领队, 凯撒是组长, 你们说了算。”楚子航语气很无所谓。 顾谶轻笑,“那如果不让你参加呢?” 楚子航果然愣了愣,然后面无表情地说随便。 “咱们可是老搭档了。”顾谶在他胳膊上捶了下。 “……”楚子航晃了晃,默默揉了下被捶的地方。 “你不信任源稚生,不,是不信任蛇岐八家?”他说。 曰本分部就是蛇岐八家的一部分,这点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没必要提。 “这倒不是。”顾谶说道:“源稚生的做派,就像传统的武士,有点一根筋。” 说到这里,他看着楚子航不说话,而后者嘴角微微抽动,知道是在影射自己。 “难道你之前对蛇岐八家有过了解?”楚子航问道:“还是仅仅见过他们的家主,就生出了怀疑之心?” 顾谶转过身,看着夕阳渐沉,在天空留下暗淡的一抹晕色。 “可能是我先入为主了。”他轻声道:“你就姑且听一听,权当发牢骚。” 楚子航沉默片刻, “我会盯着源稚生,也会小心。” 他不管顾谶是不是在暗示什么,缜密的性格不容他在陌生的环境中松懈,离开卡塞尔学院之后,他始终谨慎。 顾谶没说不要紧张之类的话,龙王的孵化地不可能只有一个胚胎等着他们去炸,而在深海的环境中,再多的小心都不为过。 “你们在说什么呢?”路明非搓着脸走过来。 “行动开始前的动员。”顾谶说。 “那我不听了。”路明非转身就走。 “吃水果吗?”楚子航问。 “那当然吃!”路明非脚下一转,人就舔着脸回来了。 …… “要出发了。” 从东京港的4号码头出发前,顾谶看着阴沉的天空和汹涌起伏的海面,如自语般说。 黑云压得很低,黑色的船切开黑色的海水,留下白色的水迹。 “你们居然把它伪装成了一条渔船!”凯撒大声喊道,声音压过了燃气轮机的声音。 “不,是科学考察船!”源稚生也大声说:“我们是一艘从事研究珍贵海鱼汇流路线的科考船,现在已经在公海的海面上了,但这里是曰本的专属经济区,我们申请了12个小时的航道管制,这段时间内不会有船从那片海面经过!” 还是老朋友摩尼亚赫号,功勋卓著的船首上漆着‘摩尼丸’3个白色大字,船尾的吊臂上挂着拖网。 他们已经航行了三个小时, 路明非不时会看一眼淡然的顾谶,强压下心底隐隐的焦躁。 晚间气象预报说,今晚附近海域有八级大风和两米高的浪,并不适合出海,但难得的航道限制只有今晚,他们不可能在船来船往的时候下潜。 离港时正值夕阳西沉,海面上刮起大风,大批的渔船返回港口避风,船舷相接的时候,渔船上的水手们冲他们挥手。 顾谶还是那身休闲西装,海风吹起他披在身后的衣摆,衬衣袖口雪白干净,不沾一丝灰尘。他靠在船舷的栏杆上眺望远方,微笑同渔民们挥手。 楚子航四平八稳地站在他身边,双手拄刀,就像是极道中护持家主的冷漠刀客。而穿着白色船长制服的凯撒叼着雪茄,跳上渔船买了只新鲜的帝王蟹,好像他们将乘着游艇去享受日光浴一样。 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丝毫的紧张和不安,路明非却莫名回忆起了三峡的那次任务,现在故船重上,他腿肚子有好一阵都在转筋。 此刻,乌云压顶,船在风浪中颠簸。探照灯打向空中,黑云翻滚,远处隐有雷声,看来今晚不仅有大风还有暴雨。 丝丝寒意已经开始侵袭船上的众人,顾谶将衣服穿好,系好每一颗扣子。 “你紧张啊?”路明非干巴巴地问。 “有点。”顾谶点头。 这并不全然是在安慰路明非,毕竟海底的胚胎被确定为龙王,极有可能就是本该死去的海洋与水之王的双生子李雾月。 “放心吧。”源稚生适时道:“曰本分部做事永远有万全的准备,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拭目以待。”路明非勉强笑了笑。 一旁,凯撒揭开蒸锅的盖子,全身橘红的帝王蟹出锅啦。 他抄起猎刀拆蟹,把雪白的蟹肉码在冰上,旁边早放好了调好的山葵泥和海鲜酱油。这是今晚的宵夜,虽然任务即将开启,但他还是要抽空享受一下人生。 而除了帝王蟹之外,凯撒还买了一条银红色的野生真鲷,就在摩尼亚赫号的船头架起蒸锅炖鱼汤,用方笋和青梅除腥,花了足足3个小时炖出了雪白的鱼汤。 这一路上,大金毛就迎着风坐在船头,一边翻看那本厚厚的操作手册,一边照顾他炖鱼的蒸锅。他还特别提醒楚子航和路明非不要靠近--怕万一忍不住跟前者吵起来,对方会踢了他的锅。至于后者...是怕那小子嘴馋偷吃。 源稚生点了支烟,在离顾谶两步远的地方,“他还真有耐心。” 顾谶认同,“做料理最锻炼人的耐心。” “换成是我,我做不来。”路明非连连摇头,他只会吃,等不及的那种。 虽然此行心底隐隐不安,可看着那锅咕噜响的鲜鱼汤,以及蒸得通红的大蟹,馋意已经略占上风。 “来来来!”终于,凯撒拍着掌起身,“来尝尝北海道风味的帝王蟹,烹制海鲜的技法,曰本可是世界第一。” “那是得尝尝。”顾谶拍了拍还在擦拭长刀的楚子航,后者漠然着一张脸,跟在他身后。 就好像,他会过来尝一口纯粹是因为他的邀请。 33.须弥 如果讲究一点,吃蟹的时候会准备各种小工具,比如小剪刀之类的。而如果嫌麻烦或迫不及待,那就直接徒手吃,不过可能会浪费一些蟹肉,还容易被蟹钳上的刺扎到。 凯撒显然是个讲究人,即便是紧张且充满生死考验的任务途中, 那把猎刀就成了他的剪刀,轻而易举地将帝王蟹壳肉分离。 白花花的蟹肉晶莹剔透,并没有太多佐料,却令人食指大动。 “我还以为你会说曰本吃海鲜是世界第二,只比意大利人差一点点。”路明非把弄好的蟹腿肉塞进嘴里,自然原始的海味登时在口腔弥漫, 带着丝丝甜味。 这一刻他心情无比爽朗,就像蓝天白云,而不是眼前可见的浓重乌云。 “意大利男人天生都是厨师,但在烹制海鲜这方面,跟曰本人比还是有差距的。” 凯撒炫耀着他对厨艺的浅薄理解,“曰本是个岛国,不适合放牧,在明治维新之前全靠渔业提供蛋白质,而只有大名的宴会上才会出现牛肉,普通人只能用海鲜填肚子。所以他们把所有的厨艺都浓缩在烹调海鲜上了,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烹调。” 源稚生闻言,懒得费心去理解这家伙是在赞美还是嘲讽曰本,每次他试图理解这帮载歌载舞的二百五都会出错,既然如此还不如索性不去理解。 凯撒将拆好蟹钳肉递给顾谶,同时道:“说实话,你的言灵能力好像不适合下水,总不能对一个胚胎抛媚眼吧?” 当着源稚生的面,他没有说出顾谶的言灵属性是‘精神’,而这类言灵多是通过目光接触或无处不在的‘场’发挥作用,目标多是人。可到了水下, 万一遇到危险,他的言灵很可能形同虚设。 “老顾不会拖后腿的。”路明非脱口而出。 实际上,他才是最可能拖后腿的那一个,以前路鸣泽也只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行动过程都由他路某人一个人闯荡,更别说现在路鸣泽不在。 顾谶吃了口蟹肉,微笑不减,“我是领队,还是你们的教员,总得照顾好你们。” 凯撒挑了挑眉,这话说的,有点挑衅啊。 “好了好了,快吃吧。”路明非连忙道。 楚子航走上前,刮了一点蟹黄吃。 凯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然后打开一瓶贵腐酒,把金黄如蜂蜜的酒液倒入几只玻璃杯中。 “来,伊甘堡的贵腐酒,配龙虾和蟹是首选。”他举杯,“这次我们团队复杂,有些人立场不一致, 但希望我们在任务结束前不要内讧,完成任务后,大可以在自由一日打打杀杀,不遗余力地置对方于死地。用这杯酒预祝我们共同的任务圆满成功。” 路明非嘴角抽了抽,好像是你先挑了刺,然后又来个嚣张的收尾。 这祝酒词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还算是寄托了良好的愿望。顾谶同几人碰杯,随后一饮而尽。 这时,特意等他们消停下来的乌鸦从船舱里走出来,“少主,前方就要抵达须弥座了。” “发灯光信号,让须弥座打开船坞。”源稚生吩咐。 然后他转向顾谶他们,“现在容我邀请诸位,欣赏岩流研究所和丸山建造所合作的项目,‘不沉之须弥座’。” 顾谶放下玻璃杯,顺着源稚生所指的方向看去。 远处,隐没在黑云中的海平面忽然如燃烧般亮了起来,天海交接的一线尤其明亮,仿佛阳光投射在海面上。 接着,就像是海中的宫殿浮起,玲珑楼阁灯火通明,比海市蜃楼还要辉煌。天与海之间的一切,都被那些宫殿般的建筑照成耀眼的白色。 摩尼亚赫号开始减速,海中宫殿张开了迎宾的大门。 凯撒四下打量一眼,“这是浮动平台?” 源稚生点点头,“这些海上浮动平台适合长期在海上作业,虽然移动速度缓慢,但因为自重极大,它们能抵抗海上的12级大风甚至海啸。” 在佛教中,‘须弥座’是指安置佛像或者佛塔、宝殿的台座,而佛与宝殿当然是永恒不坠的,这座浮动平台的起名显然是取了其中之意。 顾谶对神学了解不多,只是入职卡塞尔学院后,偶尔听富山雅史讲过这类的学问。 源稚生说道:“家族把全部的六座须弥座浮动平台集中在这里,作为这次深海勘察的基地,它远比当初在这里沉没的列宁号要可靠,所以诸位不必担心暴风雨的问题。” “这就好这就好。”路明非松了口气。 如果有的选,他现在恨不得立马钻进安稳的房间里裹着被子睡个天昏地暗,而不是在这艘让他有阴影的船上,随起伏不定的海面一起摇摆。 然后,他的肩膀被轻轻拍了拍,不是顾谶,而是楚子航,此时冷面酷少表情依旧,却给他一种‘别慌别怕别担心,我会罩你’的错觉。 摩尼亚赫号熄灭了燃气轮机,然后在两侧船身上加挂了牵引锁链,被牵引着进入了浮动平台的船坞。 浮动平台大到能够容纳整艘摩尼亚赫号,船闸关闭,船坞两侧的灯光依次亮起。 浑身黑衣的男人们并排站在船坞两侧,深鞠躬,“欢迎少主光临须弥座视察!” 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封闭空间中回荡,震得人一阵头皮发麻。 随后,门型吊车移动过来降下了吊桥,顾谶他们跟在源稚生身后,登上去往高层的电梯。 风机旋转的嗡嗡声占据了每个人的听觉,而无处不在的海水味道更是侵占了他们的嗅觉,不知何处来的积水汩汩流淌,又被无处不在的抽水系统抽走。 这座巨大的浮动平台随着海浪起伏,即使走在铺设了钢板的平坦路面上,也好像踩着柔软的坡地,给人一种堪堪承受此时的波浪,而一旦风力加强或者海浪变大,整座建筑都会倾倒沉没一样。 顾谶目光平静,只是习惯性地逡巡扫视,记住周遭陌生的环境。 源稚生看了眼神情各异的众人,开口道:“不用担心,须弥座是全数字化控制的。如果海浪大到一定程度,下方的疏导阀就会打开,卸除海浪的推力。” “这片海域的深度超过8公里,你们根本无法下锚。”凯撒好奇道:“那你们是怎么固定这些须弥座的呢?” 34.源稚生 “其实还是用锚,但锚链不用8公里那么长。” 源稚生一边在前头带路一边解释,“曰本海沟的形成是因为两个板块的相撞,只在板块交界的极渊中深度极大,除此以外的海床并没有那么深。” 得到答案后的凯撒多少有点失望,他还以为这须弥座用了什么他不知道的科技或伟力手段。 很快,一行人到达了须弥座的顶部。 站在这里往下看, 就像站在醒神寺俯瞰新宿区,重重叠叠的海浪拍打在须弥座的底部,偶尔有冲天崩起的白色水沫。 各个须弥座之间也用钢缆连接,风来的时候这些钢缆绷得像琴弦般紧,风过去之后它们又松弛下垂。每个浮动平台的顶部都站着穿白色作战服的男人,全天候直升机的旋翼掀起的狂风不亚于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紧贴头皮。 “好多人啊。”顾谶说。 “这都是后勤团队?”路明非用手压着新做的发型,在他和楚子航中间缩成鹌鹑。 源稚生没有回答,而是从乌鸦手中接过扩音器, 登上高处。 “今夜的事情,拜托诸位了!” 他的声音在海面上远播出去,所有浮动平台上的男人都齐声回应,“全力以赴完成家族交托的任务!” 近千人的声音交叠起来,一瞬间把海潮的声音都压过。 路明非咂舌道:“这让我想起了高中军训。” 一旁,有过相同经历的楚子航默默点头。 “听说军训的时候,师兄你一直是替老师当监督员的?”路明非暗戳戳道。 “...我也有参加训练。”楚子航说道。 路明非感慨,“当年一身白衬衣的少爷真令人过目不忘啊。” 楚子航没吭声,只是不动声色地离他远了几步。 凯撒有几次是想开口的,可就连他都觉得实在不好插话,所以也学顾谶那样沉默。 而就在几人窃窃私语的时候,站在高台上的源稚生已经完成了对手下的安排,伴随着号令发射的各色信号弹,他将这近千人分成了‘风林火山’四个组,各司其职,确保此次任务无惊无险地完成。 “有这个必要么,不过是潜水而已, 怎么这准备工作像是要打仗似的?”凯撒点了支雪茄,觉得他有点小题大做。 “当你下定决心握住剑柄,那就紧紧握住不要松开,松开剑柄的那天就是你死的那天。”源稚生淡淡道:“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曰本的方式,永远逼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后退一步就会摔下万丈深渊,这样反而能活下去。” 他面朝暗沉沉的海面,“这可不是去捕捞珊瑚或贝壳,那可能是古龙级别的凶物,如果任它浮上来,即便是这里所有人全力以赴,都未必能抹杀它。” 能活到今天的混血种或各方势力,没有一个会小觑龙类,正因为他们继承了远古的血脉,才更懂得这血的源头是多么可怖的存在。 所以,顾谶和路鸣泽才不吝对昂热表示欣赏,因为那个老人是迄今唯一一个说要彻底终结龙族的命运,且真正付诸于行动的人类。 还有老泥巴弗拉梅尔,以守夜人之名维系着各个混血种势力之间的平衡,决不允许出现‘君主’类的角色。 他们都是可敬的人类。 海水破开,吊车吊起了沉重的精炼硫磺炸弹, 顾谶回神,看着这个被漆成显眼的黄色,形状像一根粗短雪茄的玩意儿。 “我去,还是q版的?”路明非瞅着炸弹那粗壮身体后的窄小的尾翼,脱口而出。 “这种形状比较耐压,你们也肯定不想它中途就被海水压爆吧?” 源稚生说道:“它的动力系统和制导功能很有限,只能在水下前进大约1公里。不过这个距离的引爆对你们来说是绝对安全的,毕竟它不是靠爆炸威力杀伤龙类,而是靠精炼硫磺和水银的穿透腐蚀。” “哦对了,它的代号是‘桃太郎’。”他看了眼时间,“现在距离预定时间还有30分钟,岩流研究所会在30分钟内完成最后的检查,以及对迪里雅斯特号的预热。这对你们来说是自由活动时间,你们可以聊聊天或者休息,不过我的建议是去上个洗手间,深潜器里没有修建厕所。” “我膀胱好,能憋。”路明非上一秒这么说,下一秒就拽住乌鸦的胳膊,“内什么,夜叉大哥,洗手间在哪?” “……”乌鸦。 路明非这一出,成功将顾谶三人心里或多或少的凝重减轻了。 源稚生摇摇头,拿出手机拨号,“施耐德教授,这里是曰本分部源稚生在报告。下潜小组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我们在等待本部的指令。” 电话那头传来可怕的呼吸声,有些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是一具破烂的风箱被强行拉开。 电话彼端之人的肺早已千疮百孔,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们形容冯·施耐德的呼吸声就像听见一具干枯的尸体复苏。 “等我抽完这根烟。”冯·施耐德幽幽道。 …… 卡塞尔学院,中央控制室。 冯·施耐德坐在大厅中央,指间夹着一支刚刚搓出来的漂亮手卷烟,腿上放着一个小铁盒,里边是金黄色的烟丝。 他只吸了一口,在剧烈的咳嗽后,静静看着烟雾弥漫。 曼施坦因站在他的身边,就在刚刚,他看到了这个在传闻中有着一张恐怖的面孔的男人的脸。事实确实如此,在黑色的面罩下,眼眶往下是一张血肉枯死的脸,就像木乃伊里的法老。 令人感到恐怖,却同时有种诡异的难过和愤懑。 冯·施耐德用五分钟的时间,给他讲述了11年前在格陵兰海域发生的惨案,以此驳回曼施坦因出现在这的用意,即校董会突然叫停‘龙渊计划’。 这是直接来自校董会的命令,推手是各代表身后的混血种家族,其中就有弗罗斯特的手笔。 当然,被他们认为是预料之中的‘当弗罗斯特知道凯撒也在行动小组里且会下潜后,一定会发疯’,其实只是弗罗斯特故意为之。 他需要做出一个姿态,给校董会的那些盟友看只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给各个家族中的‘他们’看,看自己这只愤怒又莽撞的斗羊又一次跳脚了,看当年那小子还是这么沉不住气,看他弗罗斯特永远只能当一个傀儡,任凭他们牵着走。 此时在控制室里的两人并不知道,他们真的以为弗罗斯特和加图索家族就跟大多数的贵族一样,残忍贪婪,充满着对欲望的恶臭。 “这里还有一份文件,我想你会有兴趣。”冯·施耐德从桌子下抽出蒙着灰尘的文件袋,封口上的ss红章分外醒目,“其实我已经猜到校董会,会派人来叫停龙渊计划,所以提前把这份文件从档案室里拿出来了。” “你怎么搞到这东西的?”曼施坦因勃然变色。 35.格陵兰 卡塞尔学院的ss级档案都是纸质档案,只有校董会成员才能查阅,在诺玛那里没有备份。这些文件被封入绝密资料库,钥匙掌握在校长和校董的手中。 冯·施耐德平静道:“我当然搞不到,但有人可以拿到,既然那个人不在乎校董会的罢免,我又何必在乎呢?” 他暗示得很明显了。 昂热确实是不在意校董会弹劾的, 因为他们很难找到取代他的人。 文件袋的封面上印着‘kalaallit nunaat’,这是格陵兰语中‘格陵兰岛’的意思。11年前的格陵兰事件曾导致学院的高层巨震,但知道真相的人从不就此发言,而曼施坦因是在那之后才加入卡塞尔学院的。 而如今只要打开这份档案,就能解开深藏的谜,这个诱惑对他足够大。 “这可能是你去发掘当年真相的唯一机会,现在放弃的话还来得及。”冯·施耐德说道。 曼施坦因叹了口气,慢慢挑开封口。 他一页页地阅读当年的文档, 当事人的签字历历在目。他越看越惊恐,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手也开始颤抖。 “这帮混账都干了些什么!”他低声怒吼。 “这就是校董会不愿意回头去调查格陵兰事件的原因。” 冯·施耐德说道:“正如你看到的,校董会清楚接近古龙胚胎的风险,秘党一直都知道龙类即使在胚胎阶段都是有进攻性的,但他们太想获得那枚胚胎了,所以不介意用人命去冒险。 他们急于掩盖事情的真相,更换了大多数校务管理人员,将其他人被派往世界各地的分部。他们也向校长妥协,把更大的管理权交给他。” 他冷笑,“校董会根本没有资格发来公文,要求我终止龙渊汁划,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他们当年所作所为的翻版!只是因为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也在下潜小组里,所以才惊慌失措,他们可以不惜别人的命却太过看重自己的命,恶心至极!” 曼施坦因担心道:“11年前的那枚胚胎忽然孵化,这枚会不会也...” 冯·施耐德无所谓道:“当然有可能,我们对龙类的孵化过程了解很少, 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孵化。” 曼施坦因一惊,“这些顾谶他们都不知道?” “没必要知道,知道这些只会增加没必要的恐惧。”冯·施耐德淡淡道:“我们只是借用他们的血统,只有血统最优秀的人,才能反抗胚胎领域的干扰。” “那你跟校董会的混账有什么区别?”曼施坦因怒斥:“顾谶他们就像一队自己去往祭坛的羔羊,而领着这队羔羊去祭祀的牧羊人就是个魔鬼!” “魔鬼?”冯·施耐德抬起头,“我吗?” “还能说谁?”曼施坦因低吼,“你们眼里只有那该死的任务吗?为此死多少人都不在乎对吗?” 冯·施耐德淡淡道:“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因为你和古德里安这样的人生活在干净的世界里,不是我和校长这样的噬罪者。” “噬罪者?” “就是那种把罪恶吞噬掉的人。”冯·施耐德说道:“这个世界上,并非一切正确的事情都是正义的,也并非正义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确的。” 曼施坦因正思索着他的话,就见面前之人低咳几声,开口:“有个诡辩的问题,在铁路分岔的地方,列车会通过的那边铁轨上竖着警示牌,而另一边废弃的铁轨上则没有。现在火车就要来了,你站在岔道边。 火车要经过的铁轨上有十个孩子正在玩, 他们完全没理会警示牌。还有个孤零零的孩子在废弃的铁轨上玩, 因为他守规矩。现在你可以扳动岔道。” 曼施坦因皱起了眉。 冯·施耐德低声如鬼呓,“如果你不扳, 将会有十个孩子死去,这是十个不听话的孩子;如果你扳了,火车会从那边的轨道上经过,只会轧死一个孩子,但那是个听话的孩子。我亲爱的曼施坦因教授,你会扳动岔道吗?” 曼施坦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深知这是个该死的诡辩,到底是听话更重要还是生命更重要? 如果不扳动岔道,那十个孩子的父母来到现场时的悲伤该怎么面对?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群不听话的孩子,所以他们死了也活该? 可扳动岔道的话,自己怎么忍心让那孤零零的听话的孩子去死呢?这个无辜的孩子什么错都没有,也许还曾指着警示牌提醒大家不要靠近那边的铁轨。 “时间结束了,在你犹豫的时候,那十个孩子已经死了。”冯·施耐德平静道:“你没有做出选择,只是看着一切发生。” “你会怎么选?”曼施坦因声音嘶哑地问。 “我会扳动岔道,虽然我杀死了一个孩子,但我救了十个。”冯·施耐德说道:“这样我就是噬罪者,我做了正确的事,但是作了恶。我把罪恶吃掉了,这样别人就可以善良无辜。” “你在狡辩!”曼施坦因摇头。 “我确实把顾谶小队送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但这是不得已的选择,我们不能放任那个胚胎在极渊中孵化,越早动手越好,趁着它还没有自我意识。” 冯·施耐德说道:“这时候等待或犹豫,是在给你对手更多的准备时间,如果他们因此覆灭,这个罪孽由我吃下去。因为我们的对手是强到无与伦比的龙类,如果还有脆弱的感情,那我们必死无疑!” 曼施坦因沉默片刻,“如果真的可以为了屠龙牺牲任何人,你为什么不去?” 冯·施耐德平静地抓起桌上的餐刀,反手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他默默地抽烟,凝视着曼施坦因的眼睛,一言不发。 曼施坦因目瞪口呆地看着,看着他在几秒钟后将餐刀拔出来,而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 “你被污染了!” “是的,我被古龙的血污染了,所以我能从海底生还。”冯·施耐德把刀丢回餐盘,“学院中最有可能堕落成死侍的人不是楚子航,而是我。我不是不敢下潜,而是身体无法承受,如果不是因为被龙血侵蚀,我早已经死了。” “校长知道吗?” “他知道,学院为我制订了专门的医疗方案,我每年都换血,但龙血是永远无法清洗干净的,我剩下的时间是个未知数。”冯·施耐德敲了敲自己的心口,“我在心脏血管旁安装了一枚炸弹,一旦我失控它就会爆炸,不会给你们任何人惹麻烦。” “对自己也这么残酷吗?”曼施坦因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冯·施耐德低声道:“对别人残酷的人,得先学会对自己残酷,否则只是懦夫。” 36.噬罪者 “如果顾谶他们重蹈格陵兰小组的覆辙怎么办?” 曼施坦因问道:“你还能忍受多少学生在你面前死去?” “这是人类和龙类的战场,无谓的仁慈只会害死更多人,冲在你前面的第一个战友倒下了,但你来不及惊恐和悲伤,更不能吓得扔掉手中的武器蜷缩起来,你只能吼叫,呼喊其他人跟你一起往前冲!” 冯·施耐德语气强硬而冷冽, “你脚下的每一寸距离,都是前面那个倒下的家伙用命换回来的,你现在停步他就白死了。无论是谁、有多少人倒下了,开始冲锋了就不能回头,要么全军覆灭要么冲入敌阵!” 曼施坦因盯着他那双狠厉而偏执的眼睛,沉默良久,“你越来越像校长了, 你们越来越像龙类, 人味儿越来越淡。” “什么意思?” “坚忍、执著、残酷, 这些与其说是人类的美德,不如说是龙的天赋。人类天生懦弱,会犹豫会恐惧,也会放弃。”曼施坦因说道:“但你和校长却不能容忍自己有人类的缺点,你们强迫自己像龙类一样冷酷无情。你们这种人会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孤独。” “想要跟恶魔作战,就得先把自己变成恶魔。” “可这样即使赢了又怎样呢?那不是你的胜利,而是恶魔的胜利。” “但那又如何?” 两个人彼此凝视,看似针锋相对,谁都无法说服谁,可实际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坚持,是行走在同一条道路上且会一直并肩而行的战友。 “你不是一个能彻底冷酷无情的人,你把控制室清空,独自在这里抽烟,是因为不安。”曼施坦因说道:“你在犹豫, 在担心下潜小组的安全。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急于组织下潜?对我说实话,你应该明白我宁可相信你也不愿相信校董会。” “太子。”沉默了很久,冯·施耐德低声说。 “太子?” “在格陵兰事件之后,那个id名为‘太子’的人,就从网上彻底消失了。没有人见过他,只知道他是个出色的猎人。” 冯·施耐德说道:“学院怀疑他寄给我们的,有关格陵兰冰海那个胚胎的一切是个诱饵,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去那里。 直到不久前,‘太子’这个id再次活了过来,他在网上公布了一部分克格勃秘密文档的照片,是关于列宁号的。 克格勃认为,当初有人在西伯利亚北部建设了一座研究未知生物和超自然力量的研究所,在苏联解体前夕忽然被炸毁。而毁灭之前,列宁号刚巧在附近海域执行科考任务。 有很大的可能,列宁号从研究所中带走了重要的东西,此后这艘北方舰队的军舰就像逃亡般一路去往曰本。我们是这样才关注那艘沉船的。” 曼施坦因不解,“如果这是另一个诱饵,你们为什么还要去咬钩呢?” 冯·施耐德沉声道:“只要我们确认那是一枚胚胎,就不能任它孵化。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 越往后胚胎的孵化率就越高, 一旦它拥有自我意识就来不及了,下潜小组会遭遇和格陵兰团队一样的事。 在格陵兰海我们未能捕获那条幼龙,但我们应该打断了它的孵化,所以它至今都没能进入成年期,而势必隐藏在世界上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重新结茧。 ‘太子’似乎总在做一件事,他能够找到古龙胚胎的孵化场,然后把我们诱过去清理胚胎。我们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甚至是生命,但这是秘党的使命。明知道对方抛出的是诱饵,我们也不得不吃。 我们猜测11年前动手得太晚了,可能就是在观测它的几个月里,胚胎拥有了自我意识,那条幼龙随时可以破壳而出。如果再早一点再快一些,也许我们就能成功。” 曼施坦因说:“太子在这件事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对吗?” “是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我们隐藏在暗处的盟友,虽然他从来不出面作战。”冯·施耐德说道:“为了降低风险,校长命令装备部提供最高级别的技术支持,还让技术实力不亚于装备部的岩流研究所现场支持。确保就算胚胎孵化,顾谶他们也能有机会从海底撤离。” “此外我自己还做了这个小东西,是个预警系统。”他打开电脑屏幕,醒目的进度条出现在屏幕中央,还有复杂的计算公式在流动。 “它可以通过监视心跳信号来计算胚胎的孵化率。目前的孵化率是32%,显示为绿色,是安全阶段。”冯·施耐德细致地讲解这道‘安全锁’,“胚胎如果警觉起来,也许会强行加速孵化,一旦孵化率显著上升,摩尼亚赫号就会用安全挂钩把深潜器从海底拉起来。” 曼施坦因忽然松了口气。 他从卡槽中抽出黑卡推到老友面前,“把下潜小组的安全放在进攻胚胎之前,如果你同意,我不仅不叫停龙渊计划,还会把黑卡交给你,这会给你100%使用诺玛的权限。” 冯·施耐德说道:“你来这里是校董会授意的,如果不叫停龙渊计划,你会受到牵连吧?” 曼施坦因语气平静,“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文职人员,永远只能处理财务和学生纪律这样的小事。确实我的血统和能力也很一般,但当个噬罪者的话,还够格。” “其实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吧。”冯·施耐德说道:“自始至终,你只是要我给你一个理由,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就会压下校董会的命令。” “我只是要确认你确实在乎那些年轻人的命,你做的不是一个轻率不负责的决定,而是尽了全力但不得不这样。”曼施坦因直视他的眼睛,“如果没有别的选择,我这种文职人员也不怕付出代价。” 冯·施耐德伸出手,同他紧紧握在一起。 “你对顾谶了解多少?” “什么?”曼施坦因一愣。 “你跟他一起带队执行过‘青铜计划’,如果是之前那个选择题,你觉得他会怎么选?” 又回到了个该死的诡辩,但曼施坦因仍下意识跟着思索,然后渐渐皱起了眉。 冯·施耐德说:“他不会扳动岔道,他会任由不听话的孩子被轧死。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对不对?” 曼施坦因默然片刻,“富山雅史一直在给他做心理评估。” “结论是什么?” “说他就像三峡水下的那座青铜城。” “像富士山。”冯·施耐德说道:“一年四季温吞美好,却藏有一颗毁灭的心。” “因为上次的尼伯龙根事件?” “这只是一方面。”冯·施耐德说道:“从校长当初得到他的血样,并且交由装备部分析之后,我就一直在关注他。而这次的行动,也是我提议让他当领队的。” 他沉默良久,才沙哑道,“他给我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每次面对他,都会让我回忆起在冰海下的遭遇,安静而危险,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吞噬掉。” 37.也是少年 “迪里雅斯特号压力测试第一回,管道压力300大气压,阀门开启!” “电路测试第一回,全开关全负荷准备!” “推进力系统试运转,80%出力!” “记忆金属膜通电准备!” 船坞中,岩流研究所正在对迪里雅斯特号做着最后的检测。 技术人员们大声呼喊,数以千计的电缆和深潜器接驳, 几十台仪器围绕着它闪动。 这所船坞和须弥座的动力室相邻,混凝土隔热墙都挡不住动力室中那些锅炉的热量,温度超过了40度,空气完全不流通。而压力测试的时候,迪里雅斯特号还会喷出12级飓风般的气流,整个船坞中燥热的空气会高速流动起来, 还有可怕的超声波噪音。 但岩流研究所的技术人员没有人露出不适的表情,他们全神贯注于自己手头的工作, 把不相干的事完全排斥在外。 这让顾谶想起了《三国演义》里屯田,军伍中人平常就如农民般春种秋收,一旦起战事便收犁持戈,将甲胄披挂,奔赴战场。 他盘腿坐在船坞的角落里,旁边是同样盘腿而坐的楚子航跟路明非,船坞中间的光在混凝土壁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 他们都已经换上防水的白色作战服,作战服表面是极薄极细的金属网膜,它形成的静电屏障能帮他们抵御胚胎的精神冲击。 楚子航擦拭着手中的刀,上一道油打磨一道,然后擦拭一遍,反反复复。 凯撒正在检测深潜器的钢铁平台,现在因燥热而脱掉了上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聚光灯下,汗顺着肌肉的缝隙流淌。 他大声地吩咐技术人员做什么,以英语和中文为主,夹杂这几天新学的日语口头禅,所以说出来的语言就像一锅杂煮。 大家都听不清楚, 只看见他时而皱眉时而竖起大拇指,时而笑着拍拍技术人员的肩膀,好似对技术工种也门儿清。 “他喜欢团队合作。”顾谶说。 在现在临时构成的小组里,毫无疑问,他跟楚子航都喜欢单打独斗,因为那样可以无所顾忌和释放自己。但凯撒不一样,相比单人冲阵斩将,他更喜欢指挥团队夺旗。 “他是喜欢那种汗流浃背的感觉,自己在一群人里很重要。”楚子航很熟悉这位老对手,“其实有时候我挺佩服他,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目标,很少畏惧也从不气馁,在一群人中永远是鼓舞斗志的那个。” “你也可以。”顾谶说。 “我不行的。”楚子航摇头,“我没有他那么能说会道,能照顾好每一个人的情绪。” 路明非适时道:“凯撒老大就像美国队长,而你是钢铁侠。” “你可以。”顾谶看了楚子航一眼,“当你还站着, 你的同伴就永远不会泄气,永远可以提起力量。” 楚子航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路明非立马狗腿道:“老师老师,那我呢那我呢?” 顾谶思索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无声鼓励。 “……”路明非。 楚子航嘴边笑意浮现,“人是能选择自己怎样活着的,凯撒就是那种要求自己像英雄那样活着的男人,不光是因为他出生于加图索家族,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也是他的意志。” “好啦好啦,你们俩明着暗着又在教育我。”路明非双手朝后一撑,摊开身子,“性格决定命运,男儿当自强,我都懂的,我会多吃饭好好努力活着的。即使没有师姐那种好姑娘喜欢我,我也能多熬几年,熬成师兄再去骗小师妹嘛。” 他知道顾谶跟便宜师兄仍是在拐着弯开导自己。 他看着顾谶,其实很想开口问问他自夏弥离开后,心情如何,又是怎么坚持过来的。 但路明非还是没问,他十分清楚,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顾谶也不会走出来。他无比倔强,可以笑着说无妨,继续跟你谈天说地,却将痛苦的糟心的事全都深藏,不予倾诉。 有时候他都觉得顾谶是不是人格分裂,时而煦然温和,时而隐晦难猜。 这就是老男人,诺诺的眼力一开始就看得挺准。 …… 路明非在想顾谶可能已经人格分裂了,殊不知不远处的源稚生同样在观察将要下水的几人。 一会儿他们要潜入的是8公里深的极渊,世界上到过那里的人不超过10个,并且那里还有一枚龙的胚胎。 紧张是必然的,那害怕吗? 顾谶朝那边望了眼,源稚生微笑着点了点头,随后移开了视线。 “怎么了?”路明非很警觉地问。 身为一名资深宅男,有一颗‘总有刁民要害朕’的心再正常不过,尤其对方还是个曰本极道中人。他其实蛮害怕源稚生背地里捅他们一刀的,毕竟这里是对方的地盘,对方还掌握着深潜器。 “没什么。”顾谶不在意地说。 这两天,源稚生一直觉得他们的行为逻辑很诡异,是群随时随地会起舞的神经病,对于接下来危险的任务丝毫没感觉到压力。但他并没有搞清楚一件事,就是这几个神经病的病灶完全不同,只是恰好表现出类似的症状。 凯撒无所畏惧是因为他自负,而且他觉得自己正被粉红色的‘婚礼祝福’buff笼罩,这时候一切厄运都会远离他。 楚子航淡定是因为他有着极强的自制力,即使对手的刀已经迫近眉心,他也会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凝视刀锋,唯有生死之间的冷静才能提高反击的胜算。 至于路明非,好像已经分成了两个,一个活蹦乱跳地每天大惊小怪飙烂话,盯着穿短裙的女孩看不停,像个山炮。另一个是发呆的路明非,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不悲伤但也感觉不到喜悦,就像个空壳。 简而言之,就是缺爱的表现,治愈的方法就是找到一个女朋友,然后吃一顿烛光晚餐,绝对瞬间满血复活! 这一点,顾谶当然帮不了他。 然后,他就看到这小子掏出了手机,两只手麻利地按着,但又犹豫了起来。 顾谶偏头看了眼,是在发微博,配图是昨晚吃的那顿主题是‘生如夏花’的日料。 路明非犹豫的就是微博文案上‘生如夏花’这4个字,他想了想还是删掉了,改成了‘东京本地的顶级料理!哥就谦虚一点不说自己是高富帅了!’ 然后,耳边传来了两个人的笑声。 “……”路明非。 顾谶跟楚子航露出礼貌的微笑,然后同时转头看向别处。 38.明非の门 就在缓解紧张的等待中,几人佩戴的耳机里忽然传来了电流的嘶啦声。 这说明开始测试通讯频道了,诺玛正跟曰本分部的辉月姬对接,位于北美的卡塞尔学院指挥总部、须弥座、迪里雅斯特号深潜器和下潜小组被分配到不同的频道中去。 这是任务开启的信号,顾谶将无线耳塞调整到一个舒适的角度。 沉重的呼吸声过后,冯·施耐德嘶哑的声音传来,“顾谶小队注意, 龙渊计划即将开启。在任务开启前,我有些事情必须叮嘱你们,现在我正在使用加密频道,我要说的注意事项只有你们四个人有权知道,该事项对曰本分部也是保密的。收到请回复。” “收到!”路明非三人同声说。 “我没有听到顾教员的声音,他不在吗?”冯·施耐德凝声道。 “收到。”顾谶应声。 冯·施耐德发出个听到了的鼻音,“你们即将潜入极渊, 去毁灭一枚龙类胚胎,这个任务可能很简单也很顺利。你们只需定位它,按下硫磺炸弹的发射钮,然后上浮就可以了。 但一切任务中都可能出现意外,极渊至今对人类还是个迷,在深海你们可能面对各种意料之外的情况。你们都是优秀的学员,就连路明非都担任过任务专员,而顾谶更是参与并目睹过两位龙族君主的陨落...” 听到这里,路明非忍不住看了眼身边之人,那是古井无波却偏带一丝浅笑的脸庞,好像戴上了一张面具,宛然是另一个‘人格’出现。 “认真听。”顾谶白他一眼,做出口型。 “噢。”路明非老实回神。 “你们在交流吗?”远隔重洋,冯·施耐德很敏锐。 “没有!”路明非马上道。 冯·施耐德呵呵一笑,冷冷道:“我是想让你们记住,绝大多数情况你们能自行判断如何去处理,但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你们看到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时,绝对不能靠近更不能进入,必须立刻无条件返航!” 说到最后, 他的声音极其严厉,不容置疑。 “门?”凯撒疑惑,“极渊中怎么会有门?” “不要问问题,只需牢记。”冯·施耐德语调拔高,“如果你们看到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立刻无条件返航!听清楚了吗?” 路明非看看周边几人,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耳机中,冯·施耐德示意,“顾教员?” “听清楚了。”顾谶不晓得这老家伙搞什么,怎么老点自己。 “听是听清楚了,只是还不太明白。”凯撒向来有话直说。 所以他得到了楚子航的注目礼,以及顾谶赞扬般的笑容。 “……”凯撒突然有点后悔替他们问出来了,不过还好,路某人还傻乎乎的。 “不用明白,记住就好。”冯·施耐德说道:“下潜过程中,主要由源稚生跟你们保持联系,他曾在本部进修,有丰富的潜水经验,是出色的现场指挥官, 绝大多数事情你们可以相信他的判断。” 说着, 他再次重申:“唯有一条例外,就是如果看到门,就放弃勘察立刻返航。这是不能动摇的原则!最后,goodluck!” 路明非撇撇嘴,“goodluck...” “你有异议吗?”冯·施耐德漠然。 “你还没挂?”路明非吃了一惊。 “我应该还能再活几年。”冯·施耐德说:“如果你是指通讯的话,是的,我刚刚准备挂断。” 路明非干笑掩饰。 顾谶打断,“冯部长保重身体,顺便替我向老富他们问好。” “你们也保重。”冯·施耐德说完便切断了通讯。 凯撒一手撑住栏杆,从检测平台上一跃而下,然后走过来。 “检测快要完成了,你们准备好了吗?我还需要几分钟去换作战服。” “准备倒是准备好了。”路明非不解,“可刚才的警告是怎么回事,深海里能有什么门?” 他习惯性地看向顾谶,如果说这一行人里谁懂得比较多,那肯定是出身名门的凯撒跟野路子顾谶。但此时前者显然已经懵圈,那就只能看顾谶的野史储备量了,毕竟他跟身兼多职的富山雅史总在一起胡扯。 顾谶有从弗罗斯特那里听说过冯·施耐德的一些往事,譬如格陵兰冰海的事件始末,以及给对方留下的阴影。 冯·施耐德先前提到的门,很可能就是他曾遭遇过的,因为这次极渊中的胚胎心跳跟格陵兰海域中的那次心跳频率一样。 “可能是经验之谈吧。”顾谶这么说,“总之服从指令,小心为上。” 凯撒点点头,显然对冯·施耐德有些了解,但不妨碍他说出自己的猜测,“他说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也许是指某种广义上的门。” “广义上的门就太多了。”楚子航接话,“驾驶舱有舱门,通气阀有阀门,深潜器里能称作门的零件至少也有上千个。” 凯撒轻哼一声:之前说好的不吵架不内讧呢? 楚子航别过头:好了好了,知道了。 路明非揉了揉鼻子,“要是这些都算门,我是不是该把我手机里的照片删一删?” “照片?”凯撒一愣。 “那倒不用,对**感兴趣的人只有你。”楚子航真服了这个老六。 凯撒瞬间无语,“行行行,路明非去删照片,我去换作战服,老顾跟楚子航...你俩随便交流吧,不过路明非你替我盯住他们,如果说我坏话的话马上告诉我!” 路明非嘴角一抽,你确定他们会说你坏话?要说有说坏话的人,那也是我啊! 而楚子航毫不吝啬地给了大金毛一个冷酷的侧脸。 凯撒把船长服搭在肩上,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还有,我们现在是一个团队,团队就得有个核心,老顾是荣誉队长,但我是拥有指挥权的组长,所以围绕我,ok?” “节省时间,快去换衣服。”顾谶表示无所谓。 “那15分钟后,我们在深潜器里见。”凯撒很高兴地离开了。 “老大就是老大啊。”路明非咂舌,“有种围绕他打团的感觉了,如果是在耳麦里说的话会更带感。” “走吧。”顾谶起身,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 检测平台的灯光照在他平静的脸上,单薄镜片泛过冷冽的弧光。 39.深海之谙 呜鸣的长鸣声压过了涛声,六座须弥座上同时亮起了黄灯。 这些黄灯旋转着扫过周遭海面,天空中的直升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水警船、还有远处负责警戒的‘林’组渔船都闪动灯光。 “下潜小组已经进入迪里雅斯特号,检测工作已经完成,深潜器状态良好,海水情况稳定。”矢吹樱走到源稚生背后,轻声道:“本部已经下令开启龙渊计划, 等您就位后,深潜器就可以入水了。” 源稚生站在须弥座顶部看海,长风衣在海风中呼啦作响。 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水警船去向远处那些渔船,它们的灯光把天与海的分界照亮,像一连串的珍珠浮在海面上,就连那厚重的阴云,仿佛都染上了微光。 “樱, 你听说过海女吗?” “听说过一些,知道得不多。”樱回答。 海女是古时候采珠的女孩, 她们能不带设备潜到几百米深,用刀撬开蚌壳采集珍珠。 只有女孩才能做这份工作,因为女性的皮下脂肪比男性丰富,抗寒能力比男性强。如果是男性的话,深海的低温会让他们的关节发病变形,没过几年就会残废。 源稚生说道:“我听说海女们下潜的时候,会在腰间系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交给船上的亲人。如果她们在海底遇到危险,就会使劲拉动绳子,亲人把绳子拉回来,也许能救她们,救不了也能收回她们的尸体。 绳子只能握在亲人的手里,因为海女只相信亲人。但海女的丈夫们说,如果你厌倦了你的妻子,就带她去遥远的海域采珠,然后把绳子扔在水里就好了。” 樱看他一眼,“所以有句话,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是啊。”源稚生淡淡一笑, “信任真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是不是?” 樱莫名想到了将要下潜的顾谶小队,心底忽的一寒。 在她走神的时候,源稚生从她手里接过耳机戴上,“现场指挥官源稚生就位,顾教员,你们准备好了吗?” “已经就绪。”顾谶说。 “你来晚了源君,我可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等人上。”凯撒的声音响起,“等任务结束,如果时间早的话,我们还能去东京吃宵夜,gogogo!” 源稚生无声一笑,“时间是夜晚10点15分,坐标东经122度56分,北纬35度33分。龙渊计划开启!” 他最后声音飘忽,低声:“祝你们好运。” 须弥座底部的潜水坞开启,负载了重物的迪里雅斯特号猛地坠向黑色的大海, 从须弥座底部可见白色的气泡涌出, 那是迪里雅斯特号释放的空气。 蛙人组迅速潜入海中, 把安全索挂在迪里雅斯特号顶部的安全挂钩上, 而安全索的另一端则和须弥座顶部的轮盘相连。 这个巨大的轮盘上缠着长达12公里的安全索,这种金属安全索耐折耐磨,可以吊起五艘迪里雅斯特号。而装备部特制的回收系统,能在20分钟内把深潜器从极渊底部回收到海面上。 可以说,刨除胚胎的不确定因素,只从目前的准备和应付方案上看,这次深潜任务已然万无一失。 蛙人们浮出水面,向须弥座顶部的源稚生竖起大拇指,表示加挂安全索的工作顺利完成。轮盘开始转动,迪里雅斯特号一步步向着海底进发了。 樱明白了源稚生为何会忽然说起采珠的海女。 源稚生摘下一侧耳机,拨通了电话,“深潜器已经入水,让绘梨衣准备好,80分钟后他们就会到达神葬所。” “辛苦了,辉月姬已经入侵了美俄的军用卫星系统,今夜没有任何卫星能拍到附近海域的照片。”电话那头的橘政宗说:“大展身手吧,稚生,蛇岐八家的历史将因你我改写!” …… “深度30米,流速稳定,迪里雅斯特号运转正常。” 凯撒一边向水面指挥官源稚生报告情况,一边操纵着这台古董级别的深潜设备。 深潜器的空间委实不算大,顾谶背靠旁边的扶手,透过顶部的观察窗往上看去。 最后的灯光集中在视野的中央,周围都是黑蓝色的海水,那一线微光仿佛是从天空里一口倒扣的井中投射下来的,而深潜器如在这口井中下沉。 彻底没入黑暗的那一刻,他注意到身边的路明非好像打了个寒颤,在他看过去的时候,又勉强冲他一笑,表现得很无所谓。 源稚生说过,极渊是个非常特别的地方,八公里厚的海水将那里与世隔绝,最底部距离地幔层不到一公里。地幔层中液态的岩石像火红的河一样奔流,几乎没有生命能在那里存活。 那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孵化场。 但之前他那么一说,也只是姑且听一听,而如今跟着深潜器下沉,感觉着上方须弥座的灯光越来越暗,最后黑暗把一切吞噬,才能真正感悟到远离世界的孤单。 此刻,他们的旅程只走了一百多米的长度,路明非已经想返航了。 太孤单了,让人忍不住想说点话来温暖自己,或者听听其他的人声,好以此慰藉在这种时候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然后,周围忽然亮了起来,是顾谶打开了外部光源。 “这就好很多了。”他说。 迪里雅斯特号的四面都安装有高强度的射灯,这种被称作‘瓦斯雷’的灯能发射刺眼的白光,足以照亮深潜器周遭10多米的空间。 但超过这个范围亮度就会迅速衰减,深海里是包裹如墨一样浓重的黑暗,始终在侵蚀着光。 一片亮蓝之中,叫不出名字的银色小鱼排成长队擦着深潜器的外壳游过,‘瓦斯雷’照亮它们的身体,明亮得就像一条银河。 这个看起来寂静如死的地方,居然是生机盎然的。 顾谶没来过深海,他忽而有些好奇,好奇这个神秘且鲜为人知的生态圈。生命在这里孕育成长,无人问津地自我蓬勃。 楚子航看他一眼,开口道:“根据某项测算,陆地上的生物总量只占地球生物总量的不到1%,剩下99%的生物都在大海里。” 顾谶稍稍正襟,“现在是老楚的百科时间。” 路明非嬉皮笑脸地在他腿边坐好,双手托腮,一眨不眨地看着楚子航。 “……”楚少。 真的,他心肠应该更冷硬一点的,不该看到一大一小的两人神情恹恹,心里就涌上些难以言说的温流。 40.专职奶妈 原本有些忙碌的凯撒在看到楚子航遭到调侃后,也饶有兴趣地抱起了胳膊,看向这位老对手。 但楚子航毕竟是楚子航,早在仕兰中学的篮球场上就练出了雷打不动的脸,要知道那时候可是几十上百的女生同时看着他,呼喊声此起彼伏,那些炽热的目光好像他就是唐僧, 要把他生吞活剥。 现在只是些许调侃,根本算不得什么。 楚子航眼神定定看向前方,平声道:“这里是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故乡,在地球刚刚凝固后的几亿年里,大海温热且富含有机物,生物学家们称它为原始之汤。 这锅汤煮了几亿年,海水中的有机物分子又彼此碰撞了无数亿次后,经历数不清的失败反应,终于诞生了一个成功的反应--微生物。那是进化之树的起源。” 听到‘进化之树’这个词汇, 顾谶怔了下,转而开始回想那悠远的不是人的时光。但遗憾的是,哪怕是现在,他依旧记不起什么。 可能,那错乱的‘前生’就这样彻底远去了,也因为所期待的每个人和每件事都在眼下,才让他心怀热忱与热爱。 路明非好奇道:“那龙族也是在海中诞生的喽?” “有可能。”楚子航说道:“有过一种观点,认为龙族原本是海生种族,最后踏上了陆地。” 顾谶说:“所以选择海底当孵化场,对古龙来说就像回到故乡那样。” 楚子航点了点头,虽然只是猜测地闲聊,也总好过大家无聊沉闷。 另一边,凯撒释放了更多的压缩空气,深潜器沉向更深的水中。 耳边充斥着机械运转和气流呼啸的声音,他们居然还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 在日常生活中, 即使绝对安静的屋子里也会有十几分贝的背景噪音,比如街上重型卡车开过时,地面震动的声音,或者空调器水管中的流水声。只是平常大家关注点不在这里,所以很难注意到这些声音。 此刻背景噪音降低为零,虽然深潜器运转的杂音很大,但心跳声和呼吸声居然格外地清晰。 凯撒也严肃起来,双手有节奏地在不同的阀门和旋钮之间切换。 他是小队里唯一的驾驶员,抵达曰本之前分明谁也不知道要乘坐迪里雅斯特号下潜,后来也没有什么培训,只是扔了一本操作手册过来。但他就在一夜间背熟了深潜器的操纵台,驾驶深潜器的时候就像一位富有经验的船长,在抚摸着熟悉的木质老舵轮。 凯撒就是这种人,要强,私下里再辛苦再疲惫,一旦穿好礼服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下,就会神采奕奕淡定自若,眉宇间满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慵懒贵族气。 他是天生的贵族,从不强调什么后天努力,通过努力才牛逼起来的再怎么都是暴发户。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楚子航,此时看着凯撒睥睨并掌控一切, 手掌在刀柄上的纹路摸了又摸。倒不是挑衅,实在是这大金毛有时候就很让人有动手的冲动。 凯撒也直视着他,连眼都不眨,然后从作战服里抽出一根雪茄,因为场地简陋,也不用银质的雪茄剪子精心地剪头了,而是直接咬掉雪茄头点燃。 路明非眼角跳了跳,“驾驶舱就这么点儿地方,氧气有限啊老大。” “这里加装了空气循环过滤系统,烟味很快就会排走。”凯撒说道:“我们要在海里耗上4个小时,难道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发呆?要说空间狭小,某人不还是把刀带下来了嘛。” ‘村雨’在楚子航腰间挂着,刀鞘正顶着路明非的后腰。 从外面看,迪里雅斯特号是15米长的庞然大物,但他们所在的驾驶舱跟电梯间差不多大。外面又包围着水密舱、气密舱、空气泵和各种管道,小小的驾驶舱里还密布着阀门和仪表,其实根本没有多少腾挪转身的余地。 而凯撒刚刚还说什么发呆,此刻他就跟楚子航大眼瞪小眼,好像在比谁先眨眼谁输似的。顾谶便伸手在楚子航眼前挥了挥,但后者真就连眼神都不带动的,虽然眼角已经因发涩流出了眼泪... 至于对面的凯撒也没好多少,他借顾谶挥手捣乱的空挡找了台阶下,先移开视线仰头吐烟圈了。 一场无声的斗牛,就这样暂时落下了帷幕。 路明非很机灵地岔开话题,“我总觉得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响声,老大你确定你家这古董不会解体吗?” “毕竟是老设备了,重新启用就像让70岁的前世界登山名将,再次挑战珠穆朗玛峰,老骨头难免处处松动。”凯撒说:“不过深潜器外壳加装了一层记忆金属,只要外壳不出问题,别的设备出点小故障没事儿。” 路明非嘴碎道:“就像让和平几十年的迈特凯再次面对斑,别说再踢一脚,恐怕从轮椅上起来都费劲。” 当然,对于凯撒信誓旦旦说的‘没事儿’,大家都没往心里去。 片刻工夫,他们的下潜深度已经达到了300米,已经不是生物密集的浅水层了。此刻外面只有黑暗,仿佛宇宙肇始,他们悬浮在空荡荡的世界中央。 路明非托着下巴,透过厚达10厘米的树脂玻璃朝外看,“都说外面的压力大,你们说到底有多大?” 凯撒心算了一下,“按说大约是30个大气压,相当于你身上站满200公斤重的女孩。” “体重200公斤的那还是女孩么...”路明非无语,“你不如说我身上站满了一个养猪场的猪。” 凯撒忍不住笑出来,“到达极渊底部的时候,你身上会站着20个猪场的猪。” 顾谶跟楚子航默默相视,又默默点头,再分别看向窗外不语。 凯撒见此,笑容一僵,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尴尬且多余是怎么回事? …… 另一边,听到几人聊天的人们。 源稚生在通讯频道中旁听,想象他们在狭小的驾驶舱里自娱自乐。说来奇怪,原本负荷极重的心里,在听着这帮神经病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后,居然放松下来了。 而樱看着他嘴边不自觉的笑意,一直冰冷的脸上也不免露出浅浅的微笑。 除了他们,还有... “薯片,薯片,听到请回话。” “长腿,长腿,我听得很清楚,但你说话声音得小一点,如果那个大金毛释放镰鼬,他就会听见驾驶舱隔壁有两个女人在聊天。” “呵呵,只有一个漂亮姐姐在说话,而另一个邋遢妞正吃着薯片躲在地面上遥控!” “我长胖啦,着实塞不进那个小空间里,只好委屈身材一级棒的你啦。”果然在安逸地吃薯片的苏恩曦嘿嘿一笑,“不过就算没长胖,我也扛不住深海高压啊,我那么无聊的言灵,先锋是当不成了,也就是个奶妈的命。” 酒德麻衣哼了一声,“谁还不是个奶妈呢,我们已经变成这帮孩子的专职奶妈啦。” “还好,有个奶爸陪你。”苏恩曦嚼着薯片,“老板说的。” “这么说起来,我不会已经被他发现了吧?”酒德麻衣心头一跳。 “安心安心,老板说他现在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了,而且还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完全不用担心。”苏恩曦大大咧咧地说。 “就因为怪物有了七情六欲,才更可怕啊。”酒德麻衣叹了口气。 41.深海核弹 此刻,迪里雅斯特号深潜器驾驶舱的隔壁,三号和四号水密舱之间的狭窄空间里,酒德麻衣身材弯曲得非常性感。 遍布管道的有限空间中,好在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忍者,必要的时候身体柔弱无骨,这才能在这个狭窄扭曲的地方容身。 为了搭乘这趟顺风车, 她整整一天都没有吃东西,这个决定现在看来是非常明智的,因为前后两根管道一根抵着她的腰部一根陷入她的小腹,如果胃里有东西,她估计会忍不住吐上那么一吐。 她的紧身衣比矢吹樱贴身的软甲还要紧绷,表面滑得就像鱼鳞, 穿上这身紧身衣之后, 那原本盈盈一握的腰肢又被收窄了。就像法国宫廷的贵妇们穿上了鲸骨裙一样,呼吸都不畅通。 以她的身材都这么艰难,如果换了苏恩曦来这里,大概会卡在管道中动弹不得,尤其是腹部以上。 不过恰恰因为这个空间看起来全无可能塞进一个活人,装备部和岩流研究所的工作人员才没有检查。 酒德麻衣打开强光手电,照亮了头顶的空间。 --黑色的金属外壳上漆着黄黑相间的核辐射标志,这艘深潜器中居然装有一个核燃料舱! 她深吸一口气,让腰围再收紧一些,勉强从管道间爬过,绕着核燃料舱看了一圈,然后从背包里取出盖革计数器贴在核燃料舱的表面。这是专门用来测量核辐射水平的设备。 酒德麻衣看了眼盖革计数器的读数,“α粒子严重超标,这不是个核燃料舱,这艘深潜器是一枚有人驾驶的核弹!那四个蠢货还没意识到自己接受的任务是去送死。现在我该怎么办?我事先提醒你喔,我学的是文科, 拆弹不是我的长项。” 苏恩曦轻咳一声, “没那么困难,这枚核弹是用核燃料舱改造的,整体技术并不复杂。你只需要把它的引爆电路拆除就行了,不用动核弹的主体,拆除方法我都写成文件发给你了。” “我还得夸你早有先见之明吗?”酒德麻衣哼了声。 她当然无比相信这个看起来龟毛的管家,可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靠谱了,对方做什么都一定会有万全的准备,现在只是习惯性拌嘴而已。 苏恩曦‘嘁’了声,然后道:“不过一旦拆除引爆线路,就会被须弥座上的人觉察,电路自检会发现问题,所以你得把引爆电路失效伪装成一场事故,制造事故的办法我也写成文件给你了。” 酒德麻衣无语,“可那得爬到深潜器外面去,而我现在在500米深的水下啊大姐!” “所以让你带上药物啊,注射后8000米的深度也不怕。”苏恩曦一副运动会啦啦队迷妹的语气,“不过千万记住,4个小时之后要服用锁定剂,不然血统就会失控,在深海没人能帮得了你。” “那个怪...顾谶呢?”酒德麻衣说:“他不是站在我们这边了吗?” “立场是这样, 可不代表他是我们的人。”苏恩曦说道:“他现在心里更倾向卡塞尔学院,虽然不像昂热那样极端,但对龙类也没什么好感,当心他到时候搂草打兔子顺手把你送走。” “知道了知道了,啰里啰嗦,跟老妈子一样。”酒德麻衣撇嘴,“如果他真那样,我这核弹也不拆了!”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从腰间抽出那支手指粗的空气针,针管中是血红色的制剂。她把针头刺入手腕的静脉,压缩空气自动把制剂注入她的血管。 制剂随着血液流向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剧烈的化学和生理变化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力量仿佛具有实质的藤蔓那样延伸到肢体末端。 酒德麻衣仰起头,深深地大口呼吸,仿佛溺水的人渴求空气。 无与伦比的意志、力量和威严,她的气场十倍百倍地提升,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顾盼,宛若一位女王扫视殿下战栗不敢言的臣子们。 与此同时,隔壁的驾驶舱里,正闭目养神的顾谶睫毛一颤,随后缓缓睁开眼帘,深邃的瞳孔中隐有幽光流转。 隔着那道厚重的舱壁,仿佛能看到这个世界上现在体态最妖娆魅惑的女人。 苏恩曦在加密频道中小声问:“长腿,长腿,你现在已经变身成女王殿下了吗?” 沉默了许久,酒德麻衣静默、森严而华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跟女王说话的口气吗?小奴婢给我滚一边候着,本宫来做点拆核弹的手工活。” “传统手艺?”苏恩曦嘿嘿笑。 酒德麻衣哼道:“如果路明非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个女版路明非一直在给他当奶妈,一定会抱着你的大腿感激涕零。” “可别!”苏恩曦表示大可不必,“外勤当保姆有你跟三无就够了,我可不想跟着孩子们乱跑。” “说不定将来有一天,你也要这么跑外勤,刚好减肥了。”酒德麻衣随口道。 “不会有那么一天的!”苏恩曦信誓旦旦,可莫名得很没有自信,连嘴里的薯片都不香了。 …… 拆除引爆电路确实不难,岩流研究所原本有各种方法给引爆电路增加防拆除装置,但他们完全没想到有人能侵入这个管道纵横的狭窄空间。 这个道理就好像登月舱在月面上不用锁门,有人敲门的话吓也给吓死了。 但就像睁眼睡的张飞会被俩小角色摘了脑袋一样,世界曲折离奇,总会出人意料。 酒德麻衣把引爆电路中的金线和蓝线挑出来,将绝缘皮和里面的纳米涂层剥去,在两根祼露的线之间连接了一枚热熔电阻。 这东西是最小型的计时引爆器,随着电流从热熔电阻中流过,热量会将这枚电阻渐渐融化,两条祼露的线就会碰到一起,没有电阻之后,强电流就会烧毁电路。 而这时热熔电阻已经消失了,一丝证据都不会留下。 “热熔电阻大约需要5分钟融化。”苏恩曦调笑道:“在这5分钟里,来一次深海行走吧我的宝~” “那么通话到此结束,小奴婢在家里洗白白等我。”酒德麻衣笑道。 “我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不过你记得一定要服用锁定剂,血统提升只限4个小时!”苏恩曦严肃道:“否则我把自己洗得再白再香,也没人来临幸啦。” “呸!”酒德麻衣暗啐一口,“老娘就算喜欢女人,也不会喜欢你这种腰上还长小膘的女人!” 说完,她含笑关闭了耳机。 42.蒙在鼓里 在当前这个深度,无线电波已经没用了,靠得住的只有通信电缆。 酒德麻衣其实是偷用了迪里雅斯特号和须弥座之间,那根和安全索并行的通信的电缆。但接下来,这个仅有的联络方式也不得不中断了,因为她将不带潜水具进行深海行走。 她开启了阀门,海水灌入的声音仿佛雷鸣, 半分钟后这个管道舱就灌满了海水。 酒德麻衣身体一振,从排气孔中游出。 ‘瓦斯雷’的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但驾驶舱中的人却看不到她,因为她恰好在各观察口的盲区中。 只有顾谶似有所觉地朝外望了眼,但只看到倏尔游过的鱼群,再就是大片寂静的深海。 酒德麻衣缓步行走在深潜器的顶部,海藻般的长发无声漂浮在漆黑的海水里。她的心脏跳动得极其缓慢, 山一样的重量压在身上,行动起来就像是身处重力十倍于地球的超级行星上。 但强化之后的血统帮她扛住了这里的高压,一个全新的言灵被释放,她黑色紧身衣的表面有鳞片般的光闪动,海水的强压瞬间被看不见的领域削弱。 她从深潜器外壳上卸下一块坚硬的抗压装甲,找到了藏在下面的空气阀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石英封装的全氟磺酸树脂。这是人类已知最强的固体超强酸,酸性是浓硫酸的几兆倍。 酒德麻衣把全氟磺酸树脂贴在空气阀门的颈口,然后轻轻跃起离开深潜器的顶部,身体沿着观察窗之间的外壁下滑到达深潜器的底部,找到了氧气舱的接口,随后用钢管把氧气舱和她自己的氧气钢瓶相连。 她用金属钩和安全绳把自己固定好,慢慢地躺平在深潜器的外壳上,环顾这个漆黑的世界,只有‘瓦斯雷’的光束单调地来回扫射。 “这么潜下去,真像会到达地狱黄泉啊。”她在心底说。 …… 另一边, 卡塞尔学院控制室。 冯·施耐德端坐在大厅中央, 诺玛把不同的图像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在他的四周。 声呐扫描的结果、深潜器拍摄的水下录像、曰本海域的天气状况等等,所有信息都汇聚到他的面前。他处理完一个屏幕上的事就随手向右侧一抹,全息投影屏幕瞬间消失,但又有新的屏幕被投影出来,新的事项加入了‘等待处理’的行列。 表面上看起来,是现场指挥官源稚生在负责,但他只是冯·施耐德的代言人。 这个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执行部负责人牢牢地掌控着须弥座、摩尼亚赫号和迪里雅斯特号,诺玛系统和辉月姬系统的越洋直联使他如同亲临现场,而曼施坦因提供的黑卡又给了他100%调用诺玛资源的权限。 曼施坦因没有去帮忙的想法,他是个文职人员,专长是开会、讲话和写报告,他正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冯·施耐德头也不抬。 “一份述职报告,说明我并非不服从校董会,而是站在风纪委员会的立场上,经过与执行部的良好沟通,认为这个时候叫停龙渊计划是不符合学院相关规定的。”曼施坦因说道:“虽然校董会的决议很重要,但不符合程序正义,所以风纪委员会无法执行。” 他也不抬头地说:“我知道我说的这些你都不懂,你也没必要懂,这是我们文职人员的事。” 冯·施耐德揶揄地看向老朋友,“我现在才明白, 为什么你进校还不到10年, 就已经升到了风纪委员会主任这样重要的位置。” “一些人认为是我那个风流老爹的功劳。”曼施坦因说。 冯·施耐德笑了笑。 曼施坦因说道:“一切英雄都需要有吟游诗人跟随吟唱他的功绩,吟游诗人就是文职人员。如果这些年不是我在后面勤奋地写报告糊弄校董会,以你和校长为所欲为的作风,跟校董会的矛盾早就暴露在表面上了。” “我有件事不太明白。”冯·施耐德问出来,“弗罗斯特不是傻子,他清楚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虽然你不是校长派系的走狗,但也绝对不是加图索家的走狗,加图索家何以把继承人的命交付给你,同时又给你这张黑卡呢?” 曼施坦因停下书写,“派我来的人不是弗罗斯特,而是庞贝·加图索。” “庞贝?”冯·施耐德有些诧异。 “是他,因为根据校规,校董会是不能直接管理执行部的。执行部有权派遣学员执行任务,凯撒本人对这样的安排也没有异议。”曼施坦因说道:“唯一能叫停这件事的人是他的父亲,必须是庞贝本人,不能是代理他校董席位的弗罗斯特。 校董会质疑执行部的理由,是在家长反对的情况下派遣学员执行高风险的任务。而凯撒飞往东京的时候,据说庞贝还在深山中灵修,弗罗斯特为了叫停龙渊计划,空降了一个马队在雪山山口,骑马到庞贝灵修的古庙把他接了出来。 基本上可以看作是弗罗斯特强行劫持了庞贝,要求他必须出面叫停龙渊计划。所以才会出现庞贝先捐赠了迪里雅斯特号支持你们,后来又让我来叫停这种前后矛盾的事。” 冯·施耐德皱眉,“庞贝点名让你来叫停龙渊计划?” “是,看起来他更想通过我的手,把这张黑卡转交给你,而不是真的叫停龙渊计划。”曼施坦因摇摇头,“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父亲,看起来完全不介意儿子的死活。” “我一直有种感觉...庞贝知道些什么。”冯·施耐德沉思了很久,“他知道极渊深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也希望我们派人潜入曰本海沟,即使要让他的亲生儿子冒险也愿意。” 曼施坦因一愣,“为什么这么想?” “在‘太子’重新出现后不久,庞贝的秘书就来了一趟学院。” 冯·施耐德说道:“因为是校董的秘书,持有校董的授权,所以他有权接触执行部的机密文件。在列宁号沉船这件事上,秘书表示庞贝收藏有传奇的深潜设备迪里雅斯特号,如果学院有需要可以直接快递过来。 我当时还不知道装备部没法立刻造出合格的深潜器,所以习惯性地想要拒绝。我含糊地表示如果有需要会联系他们,但几天后他们真的雇佣了一个快递公司,用一整架货机把迪里雅斯特号运到了芝加哥。 送去装备部之前,执行部检查过那台深潜器,表面上看,这些年它只是作为一个收藏品放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出席公益活动当各种背景,但实际上它被细心地养护着,所有机件都像造成时一样新。 很显然,庞贝想过要重新启用这艘深潜器,因为它的维护成本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我写邮件向庞贝表示感谢,同时提及我们可能会把凯撒也编入下潜小组。” 冯·施耐德沉声道:“其实我在试探,如果他只是想提供设备让我们的人去冒险,那么应该会立刻拒绝。但出乎我的意料,庞贝表示非常高兴儿子有机会驾驶他的藏品执行任务,并且要求把它漆成一面曰本国旗。” “他的品位还是一如既往的独特。”曼施坦因说。 43.失控 “跟庞贝一样奇怪的是曰本分部。” 冯·施耐德说道:“因为曰本分部不是直属于学院的机构,所以执行部很少请求他们的协助。这次他们的热情极高,投入了整个岩流研究所,高层干部倾巢出动,对于极渊中的东西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断向我们索要情报。 但他们始终拒绝承认那个东西是龙的胚胎,岩流研究所列举出种种理由说还需进一步研究, 却又不给出研究结果。我们本来准备从装备部调一个支援团队前往曰本,但装备部拒绝派人去。 而在此之前,坚持要继续观察胚胎的曰本分部忽然表示全力支持龙渊计划,并在两天之内拿到了禁制令,控制了海域,还迅速调集了六座浮动平台搭建海面基地。他们对胚胎异乎寻常的热情,让我总觉得他们也知道些什么。” 曼施坦因不免皱起眉头, “好像人人都知道些什么, 唯有负责龙渊计划的我们一无所知?” “确实有这种感觉。”冯·施耐德冷淡道:“所以为了降低风险,我把凯撒编入了下潜小组,还要求曰本分部执行局局长源稚生担当现场指挥官。他在蛇岐八家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出了事故,他无法推卸责任。” “而且你还派出了顾谶。”曼施坦因说。 冯·施耐德点点头,“没错,他能在两位龙王的厮杀中从尼伯龙根活着走出来,还带出了奥丁的面具,如果说他的血统只有芬格尔的评级,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他此刻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仿佛一切虽然对卡塞尔学院来说还蒙了层灰雾,但仍在他的掌握之中。 “迄今为止一切都还顺利。”曼施坦因看了眼大屏幕上的胚胎孵化率,还是安全的32%。 冯·施耐德也放松道:“深度已经到达了2100米,迪里雅斯特号运转正常...” 但就在这时,刺耳的警报声蓦然传来,叠加在一起的全息投影屏幕出现在他的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数据不断向上滚动。 迪里雅斯特号的剖面图上,1、2和3号空气舱都被标注为红色并且不断闪烁。 冯·施耐德脸色骤变, “空气舱泄露?” 他一直小心防范的龙类没有出现,可经过重重检查的迪里雅斯特号却出现了机械故障。 此刻,迪里雅斯特号正剧烈地震动着。 驾驶舱里,凯撒脸色苍白,“深潜器故障!呼叫须弥座,1号、2号和3号水密舱的压力同时下降,我们正失去浮力!重复一遍,我们正失去浮力!” 事先没有任何异常,深潜器忽然猛顿了一下,然后所有仪表的读数都开始剧烈变动。 迪里雅斯特号共有4个空气舱,此时3个空气舱同时泄露,压缩空气正疯狂地逃逸。失重感立刻袭来,深度表的数字暴跳,他们正高速坠向深海。 顾谶紧抓着扶手,面沉如铁,这时候他并不怀疑是源稚生搞的鬼,而是刚才的心有所感--那隐约熟悉的气息感知,好像是酒德麻衣? “2400, 2680, 3260...”楚子航快速地报数, 短短的1分钟里, 他们已经下沉了一公里。 迪里雅斯特号用的还是老式的仪表盘,深度表有个、十、百、千四个数字盘,此时个位和十位数字盘正飞速旋转,他们甚至读不清楚十位数字盘。 源稚生的吼声清楚传来:“减速,想办法减速!水压暴增会损坏你们的外壳!” “没法减速,我们正像石头似的砸向海底!”路明非声音颤抖。 深潜器一边高速下沉一边翻滚,顾谶想起了当初坐过山车时的感觉,灵魂似乎都要被从躯壳里甩出去。 “试试切断空气阀门,留住空气舱中的空气!”源稚生喊道:“你们必须想办法增加浮力!” “已经试过了,出问题的就是空气阀门。”凯撒徒劳地扭动着手边的旋钮,“我对那个阀门已经失去控制权了!” 巨量的气泡在深潜器四周上浮,声如雷鸣,顾谶朝观察口外瞥了眼,视野中全都是气泡的银色反光。 楚子航指了指滚到他脚边的背包,递给他一个眼神。 顾谶脚尖一勾,随后一甩,背包便挂到了楚子航的脖子上。 “……”楚子航默默拉开背包拉链,从中拿出了迪里雅斯特号的设计蓝图。 出问题的应该是深潜器顶部的空气阀门,它是1、2和3号空气舱的泄压阀,通常是不开启的,只有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会用到那个阀门。它被隐藏在厚厚的抗压装甲下,检测起来都很麻烦。 但就是藏得那么深的一个小阀门出现了问题,而不是那些开闭了几千次的常用阀门。 “这是设计缺陷。”楚子航定了定神,“泄压阀泄露的话,其他阀们全部闭合都无法阻止空气逃逸,我们只能尽可能减少空气逃逸的速度。” 凯撒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可以通过切换三通管道,来阻断通往泄压阀的管道,但需要时间!” 路明非哭丧着脸,“装备部那帮大哥不是说这次改造出来的是杰作吗?” 楚子航镇定道:“我可以试着打开平衡舵,先停住翻滚,现在这么翻来滚去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源稚生的声音出现,“呼叫迪里雅斯特号!岩流研究所提供了应急方案,如果你们能开启迪里雅斯特号的强动力源,配合稳定翼和平衡舵,就能进入水中滑翔状态,能够减缓下沉速度。但是要快,你们很快就会跌进海沟!” “你说的强动力源,是装备部加装的核动力舱吗?”凯撒抓着舱壁上的皮带站了起来,用手肘打碎操控台上的玻璃罩,抓住了里面的黄色扳手。 路明非这才注意到扳手上的核标志,“我靠,这东西居然是核动力的?” “原版只是最普通的盐酸电池动力,但装备部觉得动力太小,不够完成大范围的勘察,所以加装了核动力舱。”凯撒说道:“但你能信任装备部组装的核动力舱吗?” 路明非试探道:“他们在核技术方面不太擅长吗?” “他们有人曾搞出了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弹。” “这么牛的团队还靠不住?” “他们的专长是原子弹。”凯撒笑了笑,“如果核动力舱爆炸,相当于一枚千万吨级的核弹,有可能引起海底地震或海啸,最糟糕的情况下,能令曰本沉没!” 路明非噎了噎,“这你还笑得出来...” 44.临界 “深度6400米,我们还有两公里和极渊底部撞击。” 楚子航牢牢抓着方向舵和稳定翼的操作杆,“翻滚已经停止,深潜器恢复正位,如果有动力我们可以进行水下滑翔。” “什么是水下滑翔?”路明非问。 “这艘深潜器上加装了稳定翼。”顾谶说。 “什么是稳定翼?”路明非硬着头皮再问。 他没想到一向科技小白的顾谶竟然也懂这种专业名词,这让他有种倒数第二宝座不保的紧迫感,就像某一天芬格尔的成绩忽然不垫底, 评级升到了b。 “类似飞机的机翼。”顾谶做出个滑翔的手势,“水下滑翔就像在海中飞行的飞机。” 这么简要的回答,路明非懂了,心想真不愧是教员啊,没两把刷子还真唬不住富山雅史那帮老江湖。 他恶狠狠道:“反正掉进海沟里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就相信装备部一把,赌核动力舱不会炸!” 凯撒闻言舔了舔上颚, 蓝宝石般的眼睛里也有几分疯狂,但他还是先看向顾谶跟楚子航, 想要征求他们的意见。 这毕竟是生死攸关的选择,是四个人的性命。 顾谶微微颔首,以示将选择权交给他。 面对当前这种局面,要说心里没有害怕是假的,当然,还有不可避免的愠怒。他不确定燃烧龙血的完整‘八岐’能不能使他在核爆中心活下来,但既然是酒德麻衣弄出来的故障,虽说目的不明,也显然不是抱着同归于尽的想法。 楚子航同样面无表情地看向凯撒。 看到他们的反应,凯撒紧握黄色扳手,微微战栗。 扳下这个扳手之后有两个可能,要么迪里雅斯特号获得动力,如轻盈的鸟儿般巡航在深海中;要么核爆,他们几个都完蛋,没准儿还会引发海啸和地震袭击曰本,然后几亿人给他们陪葬... 路明非以一个难堪的姿势蹲在地上,两手抓着座椅的皮带, 他瞅着凯撒眼神锐利嘴唇紧绷, 心里急得百爪挠心。 --这扳手要在他手里他早扳了,眼下就这一条路可走,曰本沉不沉关他屁事? 可这话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所以只能瞪着凯撒发呆。 不过几亿人的命在凯撒手中握着,生死关头他居然会天人交战,看得出他对无辜生命的尊重。路明非心里忽然有点羞愧,心想蓝血贵族的教育就是不一样。 他想起以前在网上看过‘什么叫贵族’的帖子。 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年轻的英国侯爵担任军舰大副,被德国军舰的排炮击伤了本舰。眼看船是要沉了,年轻的侯爵就竖起白旗,请求德军救助落水的官兵。 德军舰长也是贵族,二话不说就下令放救生艇搭跳板,救助英国船上的水兵。当全体水军获救之后,英国侯爵向德国舰长表示感谢,但他没有走过跳板,而是秉着贵族的家训与自己的战舰共沉。 这是思想境界也好,迂腐也罢,反正路明非觉得自己是拍马也赶不上。 所以他忍不住道:“老大, 你要是下不了狠心,坏事就由我来做吧!” 凯撒一愣,“什么狠心?” 路明非也愣了,“你不是在担心核动力舱爆炸引起海底地震吗?” “...我是忘记自己设的启动密码了。”凯撒懊恼地捶键盘,“怎么输入都不对!” “……”路明非。 敢情又是我自己脑补了? 旋即,他看向众人,强笑道:“我们要不要先说点儿遗言?” 顾谶倒没什么遗言想说,他没带手机下来,就算带了也不会有信号。 他盯着灯光乱闪的仪表台,如芒在背的危机感使他寒毛倒竖,而体内每一颗细胞都在破碎又重组,龙血的力量已被激发到了一个临界。 身边,楚子航隐隐感觉到了异样,是另一种沉闷,让人呼吸不畅,心胸如蒙闷鼓。他皱眉四顾,只看到了神情各异的同伴,毫无所获。 就在这看似漫长实际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驾驶舱上方忽然传来了金属弯曲的刺耳声响,失重感骤然消失,接踵而来的是超重感。 顾谶被一下压到了座椅上,如果不是先前笼罩的危机感消失了,他差点就要暴走。 转瞬,小腿上传来的沉重感令他心头一跳,他连忙看去,却是路明非趴在地上像溺水的田园犬一样死死抱着他的腿,感觉就算用踹的也没办法让他松手。 失重感和超重感交替,迪里雅斯特号正一步步刹车,最终深度表停在了7900米,迪里雅斯特号艰难地悬浮在深海中,微微侧倾。 仪表台上的各种灯光闪烁了片刻后忽然全灭,驾驶舱中陷入一片漆黑,满耳都是‘呜呜’的汽笛声,那是高速气流和液压油在管道中流动。 之前说迪里雅斯特号就像一个老家伙,现在,就是迈特凯拼全力踹了斑,虽然腿骨折了,但好在还是撑下来了,接下来就看第七班的了。 几人都疲惫地跌坐在座椅里,满心死里逃生的喜悦,虽然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应该是某项应急方案起了作用。 顾谶微微喘息着,扶了扶滑到鼻尖的镜框,后怕如潮水般涌来又退去。他决定,以后要练习吃辣,每顿饭必须要有辣味,有些还没做的,万一晚了就晚了。 “老顾,活下来了嗷。”路明非用力吸了吸鼻子。 “是啊。”顾谶不动声色地抽回腿,唯恐这小子把鼻涕顺手抹上面。 凯撒抓起手电检查仪表台,“电路和管道都还正常,4号水密舱还能正常工作,真不愧是原型机啊。” “你们家的原型机几乎害死我们。”路明非果然在找地方抹鼻涕。 然后他就看到了来自顾谶的嫌弃目光,还有楚子航的。 路明非轻咳掩饰,“说起来我们怎么刹车的?” “是安全挂钩起了作用。”耳机里传来源稚生的声音,“我遥控开启了安全挂钩,用安全索逐段减速,把你们拉住了。设备还正常吗?” “电路和管道都没出问题,但是断电了。”凯撒说。 “这是断电保护,你们检查一下各系统,如果没问题的话,可以手动恢复电力。” “出了点问题,氧气存量只剩44%了。”凯撒拧眉,“空气舱泄露,为什么氧气存量会大幅减少?” “上面。”顾谶指了指上方的观察窗。 45.伤口 深潜器之外,被‘瓦斯雷’照亮的视野中,两个球形的蓝色钢罐慢悠悠地上浮,同时慢慢地瘪了下去。 这种深海用氧气罐的钢壁有几厘米厚,但还是顶不住这里的高压,最后变成了扁平的钢片。而钢片上浮了十几米就失去了浮力,转而坠向海底。 之前还有些不以为然的路明非脸色白了白, 终于理解了所谓的极致高压,如果深潜器的外壳崩溃,他们只有死路一条,因为他们显然没有那两个氧气罐结实。 “那是我们一半的氧气存量,一定是固定氧气钢罐的螺栓在震动中断裂了。”凯撒脸色有些难看,“我们顶多还能在水底再活动50分钟。” “我电话请示一下执行部,看看是立刻返航修理深潜器还是调整勘察计划。”源稚生说:“请稍等。” “等一下。”顾谶看向舷窗外, 奇异的温暖红光透过窗映在他的镜片上。 这时其他人也发现了不对, 迪里雅斯特号处于断电保护的状态, 驾驶舱里本该一片漆黑。可现在他们根本不用借助手电,就能看清彼此的脸。 有光从舷窗照了进来,在本该是绝对黑暗的7900米处深海,温暖的红光落在每个人的眼底。 “我想我们暂时还不能返航。”凯撒喃喃道。 这片海居然是生机盎然的。 水的颜色像是晚霞,成千上万条鱼组成的大鱼群浮游在霞光般的水中。有些走出螺旋形的上升弧线,有些则如漩涡扎入海底。这些鱼有的灿白如银,有的身躯近乎透明,还有的则发出淡淡的蓝色荧光。 偶尔有巨大的魔鬼鱼扇动羽翼般的肉质鳍穿破这些鱼群,鱼群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恢复原状,巨大的海龟跟随鱼群一起游动,笨拙地挥舞着翼状鳍。 这些鱼中的绝大多数他们从未见过,即便跟某些鱼类相似却又有很大的区别。比如魔鬼鱼的头部长有黑白花纹的外骨骼,这让它看起来像是奇幻小说中戴上了头盔的飞龙;海龟的背甲不是硬质的而是肉质的,就像裂开的红色玄武岩。 眼前的景象有种浩大、辉煌的气势。 这是一种梦幻的美,超越了想象的极限,让人误以为舷窗外晚霞色的海水是落日前的天空,而鱼群们正欢跃地在天空中邀游。 “传回去的视频, 这一段请给我拷贝一份。”顾谶忽然说。 凯撒看了他一眼,眼神一亮,“这种难得一见的美景,确实该给喜欢的人分享一下。” 路明非不禁酸了酸,为什么自己都干啥啥不行了,还连这种浪漫细胞都没有? “老顾是想给谁看?”他有些好奇,长腿学姐已经不在了,自己就在这里,他还能惦记着谁? “老富。”顾谶说。 “……”路明非。 不动声色看向这边的楚子航也默默移开视线。 一直旁听的源稚生当然不知道老富是谁,闻言只是道:“如果本部允许的话,视频处理后可以。” 忽而,几人似有所觉地抬头,深潜器上方有灰白色的云层流过。 “这太不科学了吧?”路明非揉了揉眼睛,一脸迷惑。 那云层忽然转身,用长尾搅动海水,留下直径十几米的透明漩涡,巨大的身体冲击着海水,发出雷鸣般的声音。那是体长过百米的巨鲸,灰白色的云层是它腹部的花纹,世界上当然不该有这么大的鲸鱼。 “从外形上看, 像是已经灭亡的龙王鲸。”楚子航轻声说。 “所以我们快找到那枚胚胎了对吗?”路明非问。 “应该是, 这么深的深海本该没有大型海生动物了,但我们居然能在这里见到龙王鲸。”楚子航说道:“生态环境太不正常了,说明这附近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东西,重新构建了生态环境。” “往下看,我们现在就在极渊正上方。”凯撒指了指。 顾谶三人站到观察窗往下看去,终于明白为何这里的海水会呈现晚霞般的红色了。 他们在曰本海沟的正上方,左侧是坡度平缓的海床,右侧是嶙峋的峭壁。左侧属于亚欧板块而右侧是太平洋板块,它们在此对撞形成了极深的海底大峡谷。 峡谷底部是一道南北走向的金色裂缝,地壳在那里断开,烧成赤红色的岩层翻卷出来。岩浆间歇喷涌,海水和岩浆呈现水乳交融般的奇景,下方则回荡着隐隐雷声。 “我靠!”路明非一脸书到用时方恨少的模样,“我本来以为极渊深处会是什么漆黑寂静的鬼地方。” “那是地球的伤口。”楚子航一张酷脸深沉,“地壳在这里裂开,地幔层直接暴露出来,极渊下方储藏了几万亿吨的岩浆。就因为这道伤口,曰本成了世界上地震最多的国家,有可能某一天它会像亚特兰蒂斯那样沉入大海。龙居然会选择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作为孵化场。” 凯撒笑道:“运气不错啊,没想到居然直接掉进了古龙的领地,省得我们找它。” “这也能算运气不错?”路明非嘴碎道:“你去打猎,开车冲进了狮子的领地还大喊幸运,狮子也是这么想的,早餐自己开着车来送啦。” 凯撒嘴角抽了抽,这小子是不是有点烧包? 还好路明非是有数的,也知道自己狂了点,当即道:“这些海洋生物为什么要来这里,等着被龙吃吗?” 顾谶摇摇头,“这里有东西吸引它们。” “没错,我也觉得它们是来吃东西的。”凯撒说道:“这里给我的感觉很像挪威附近的海域,寒冷的海流把大量微生物带到那里的渔场。成群的小鱼游动,要么是交配要么是洄游,再就是水中有细小的微生物可供它们用餐。” “这鬼地方怎么会有微生物?”路明非不解。 “我们可以采集一些水样回去研究,总之能够把这些鱼类聚集到深海来,肯定有特殊的原因。”凯撒看着他们,“还有一种可能,胚胎释放了引诱这些鱼群的信息素,把它们引来用作食物储备。” “食物储备?”现在情况稍稍稳定,路明非习惯性就要开始飙烂话。 但楚子航却声音一沉,“鱼群忽然都消失了!” 刚才鱼群还在欢快地游动,此刻周围的海域却忽然空旷起来,放眼望去只有晚霞色的海水。 “有什么东西来了。”顾谶离舷窗稍稍站远了一点。 46.猎食者 看到顾谶的动作,路明非几乎是下意识地随他后退了几步,用力按住座椅。 “什么东西?”他头皮有些发麻。 顾谶朝右侧的观察窗抬了抬下巴。 晚霞色的海水中,一条修长的黑影悠然游过,它的长尾缓缓地摆动,行进起来从容不迫。那是一条巨型锤头鲨,它的头部像把扁铲, 两侧各有一只眼睛,两睛之间的间隔足有2米。 “应该是这片海域最凶猛的猎食者。”凯撒低声道:“它一出现,其他生物都自觉地避开了,在渔场中这种情况经常出现,一旦鱼群游动的方向变化,就说明有猎食的大东西来了。” 路明非拍拍心口,又嘴硬:“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来了条龙呢,结果是条鲨鱼。” 他如今也算见过大风大浪了, 毕竟灵魂都开始出卖了,如果不是龙类那种级别的东西,他觉得完全不在怕的。 下一秒,锤头鲨猛然加速,只是几下摆尾就来到了深潜器附近,把一只眼睛凑到观察窗中心往里看。 “我靠!”路明非脚底一软,立马躲到了顾谶身后。 鲨鱼的眼睛并不灵动,呆滞而冰冷,宛若没有感情的死物。 “放心,基本可以确定海洋中不存在喜欢吃人的物种,它喜欢的食物应该是霸王乌贼那样个头够大也新鲜健康的东西。”凯撒舔了舔嘴唇,“吃起来想必有刺身的口感。” “什么是霸王乌贼?”路明非问。 “一种大乌贼。”顾谶说。 “...我能猜到。”路明非翻了个白眼,“我是想知道它是怎样的乌贼。” “霸王乌贼应该是地球上最大的无脊椎动物,人类捕到最大的有15米长。”关键时候还是楚子航靠谱,“它的天敌是抹香鲸, 它们在深海互相猎杀。抹香鲸把它从深海拉到浅海,它就变成抹香鲸的食物;它把抹香鲸拖到深海,抹香鲸就变成它的食物。” 凯撒说道:“有人曾在抹香鲸的胃里找到过很大的霸王乌贼口器,所以推测,深海里有体长超过100米的超级霸王乌贼。” 路明非还想再问,但这时,顾谶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嘛?”路明非随口道:“你看到霸王乌贼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从来到深海,他就发现顾谶的感官很敏锐,或者说,是身心都紧绷了起来。 “好像真的是。”顾谶看着另一侧的观察窗,声音不大,足够身边三人听到。 果然,他们一听都僵住了,动作一致地缓缓扭头。 那边的观察窗外,是一颗巨大的蓝色冰球般的眼睛,旁边的海水中,水桶般粗的腕足轻盈地舞动,上面长满了直径半米的吸盘。密密麻麻,密恐患者恐怕一眼就会晕过去。 “是霸王乌贼。”凯撒表情微僵,用唇语说。 “体长在60米以上。”楚子航也是唇语。 “不用这么小声说话吧?”路明非也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霸王乌贼自带生物声呐, 能觉察到声波的震动。”凯撒摸索着切断了电源,封闭了所有阀门。 路明非也用唇语, “它们不需要靠声波震动,它们有眼睛的,它们在看我们!” “它们不是在看我们,它们是在对峙。”凯撒说道:“深潜器没有温度也没有味道,它们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东西,也就没把我们当作捕猎目标。” 他神经紧绷起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持镇静,不要乱动。我们现在被安全索吊着,乱动的话深潜器也会跟着晃,它们如果觉得我们是可以吃的东西,哪怕只是试探性地撞一下,都会很麻烦。” “它们要对峙多久?我看我能不能憋得住。”路明非直挺挺地杵在那。 凯撒:“猎食动物之间是通过对峙摸清对方的实力,短则几分钟,长的会对峙一整天。” 楚子航:“我高中学过一段时间的坐禅。” 凯撒立马以精巧的平衡姿势站好:“我练过普拉提,3小时不动还是没问题的。” 这就卷起来了?路明非汗颜,然后问顾谶:“老顾,你练过什么?” 顾谶双手合起,轻轻放到耳边。 路明非秒懂,马上小心翼翼地平趟在驾驶舱地面上。 “得嘞,睡觉装死可是咱们的强项!” 接着,深潜器传来巨震,安全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激涌的水流拍打在深潜器外壳上,整片海域都被那两个巨型生物搅动了。 深海中的顶级猎食者碰撞到了一起,原始血腥的暴力之美就如千军万马般冲进了众人视野之中。 --晚霞色的大海深处,巨大的捕食者们彼此纠缠,疯狂扭动。 霸王乌贼用十条巨蟒般的腕足缠住了锤头鲨的身体,而锤头鲨的利齿则陷入了霸王乌贼的头部。锤头鲨鲜红的血液和霸王乌贼青蓝色的血液混在一起,在海水中弥漫开来。 霸王乌贼带吸盘的腕足不断地撕裂锤头鲨的皮肤,锤头鲨则咬下了霸王乌贼的小半个头,连带着一只眼睛和一条腕足。 路明非喉间咽了咽,“看来鲨鱼要赢。” 相比较触手怪霸王乌贼,他还是喜欢看起来呆呆的垂头鲨,或许,是因为他们有一个相同点,那就是头铁。 凯撒摇头,“不一定,霸王乌贼头部的伤看起来致命,但它的脑很小,鲨鱼没能伤到它的神经中枢。反倒锤头鲨的情况不太妙,它快要窒息了。” “因为乌贼勒住了它的脖子?”路明非说道:“可它的脖子那么粗,乌贼未必勒得断。” “不是脖子的问题。”楚子航说道:“乌贼的两只腕足探进了鲨鱼的鳃里。” 任何生物的呼吸器官被遏制,都会迅速丧失战斗力,而鲨鱼是用腮呼吸的。 话音未落,霸王乌贼的腕足就从锤头鲨的头部下方抽了出来,连带着两道鲜红的血烟。它把鲨鱼的整副鳃都扯了出来! 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锤头鲨立刻失去了力量,剧烈地抽搐了几十秒后缓缓地翻了身,肚皮朝上浮在海水中。 在它最后挣扎的时候,霸王乌贼仍未放松警惕,不断地撕扯着它的皮肤,把吸盘嵌入肌肉组织中去。直到胜负已定,霸王乌贼才松开了腕足。 它围绕着垂死的锤头鲨游了一圈,喷出一道黑色的烟,消失在视野尽头。 47.蝰鱼科 等霸王乌贼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路明非悬了许久的心才终于落回原处。 刚刚如果那两只巨型海洋生物,把迪里雅斯特号的外壳撞开哪怕一丝裂缝,深潜器就会完全崩溃。 “呼叫本部,我们已经接近胚胎所在的位置,虽然氧气存量锐减,但还有大约50分钟的海底活动时间。”凯撒戴上耳机, “周围海洋生态环境诡异,但是其他状况正常,这是难得的机会,请求继续勘察。重复一遍,我们请求继续勘察。” 静默片刻,冯·施耐德的声音响起,“你们已经获得惊人的发现, 同意你们继续勘察, 请密切注意设备的运转是否正常,必要情况下以安全为优先。” 凯撒笑道:“我家里那帮老家伙,对执行部施加了压力吗?” “据说你叔叔已经准备搭乘下一班航班来本部,还带着一杆双管猎枪。”冯·施耐德说道:“一管火药打爆我的头,一管火药打爆曼施坦因教授的头。” “我不会给他机会的,我也不会按他说的做,但我还是要继承加图索家族!”凯撒结束了通话。 “看!那是什么?美爆了!”路明非忽然大叫。 顾谶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目光倏尔眯了下。 那像是成群的萤火虫从海沟深处升起,它们成千上万,浑身泛着幽蓝色的光芒,如一条丝带般围在垂死的锤头鲨旁盘旋,仿佛星光的漩涡。 这一幕应该配上久石让的音乐,就像夜空下的战场,漫天飞舞的萤火虫环绕死去武士的尸体,如在祭奠他的英魂。 而等距离近了他们才看清楚,那些是体形瘦长的小鱼,全身披着漂亮的银蓝色鳞片, 亮光来自它们头顶上的那根修长触须。 “那是什么鱼?”路明非好奇道。 楚子航脸色难看,“鲑形目蝰鱼科,蝰鱼,蝰蛇的蝰!” 路明非觉得这个‘蝰’字透着十足的凶气,跟这些小鱼美丽的外表完全不相称。 这时一条小蝰鱼恰好从观察窗前经过,他凑近了去打量,然后狠狠打了个寒颤--那小东西与其说是鱼,更像是蛇! 它的身体细长,尾鳍和胸鳍都很小,口却裂开很大而狰狞,满嘴都是透明的牙齿,如匕首般探出口外,就像是愤怒的眼镜王蛇要喷吐毒液。 “这什么鬼鱼?”路明非不自然地朝后退了退。 虽然隔着树脂玻璃,可他仍不免觉得那就是条随时会扑过来咬人的毒蛇。 外面,漫天星辰般的蝰鱼一齐扑向了锤头鲨,仿佛钟声敲响,盛宴开席。它们匕首般的利齿刺入了锤头鲨的身体,用强有力的颚部进行咬噬。 垂死的锤头鲨猛地挺直了身体,剧痛把它最后的活力榨了出来, 这个曾经的顶级猎食者疯狂地摆动身体,却无法摆脱蛇一样的小鱼。 它们钻进锤头鲨的身体, 咬穿了胸腔腹腔和所有的肌肉, 仍在奋力挣扎的鲨鱼在几人面前渐渐露出惨白的鱼骨,而蝰鱼们则已经开始吞食它富含油脂的肝脏。 几分钟后,只剩下一具惨白色的骨架缓缓下沉。 蝰鱼们飘然离去,远望如一道灿烂银河,它们来去都极尽优雅之能事,唯有进食的时候堪比最残暴血腥的野兽。 而在深潜器里的几人都明白过来,霸王乌贼并不是重创了锤头鲨之后从容离去,而是恐惧地逃走了。 因为双方搏斗的血味惊动了海沟深处的蝰鱼,它们才是这片海域的真正霸主,能像凌迟般吃掉活物。也无怪锤头辩和霸王乌贼的决斗会极尽疯狂,因为它们不敢纠缠太久,一旦血味散发出去蝰鱼群就离巢了,它们都会变成蝰鱼的食物。 “这比亚马逊食人鱼还要凶啊!”路明非心有余悸道:“多亏我们在这个铁壳子里。” “不,它们咬得动钢铁,因为它们不是普通的蝰鱼。”楚子航和凯撒对视一眼,显然已经明白了什么。 凯撒:“我本以为这东西灭绝了。” 楚子航:“关于鬼齿龙蝰的最后记载,是在苏美尔文明的泥板里,苏美尔人用它们来提纯铁矿。生物炼铁,比高温炼铁还早了一千年。” 凯撒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鲨鱼和霸王乌贼也都是亚种吧?” 楚子航点点头,“应该都是亚种,难怪它们可以适应这里的极端环境。”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路明非无奈道。 合着这俩人比自己高一两个年级还真不是白上的,理论知识充足,走到哪都能引经据典,就没有不懂的,完全是行走的百科全书。 不过他稍稍欣慰,还好有顾谶这个此道小白陪着自己一起无知... 但路明非并没能庆幸太久,就听身旁顾谶说道:“鬼齿龙蝰,龙类最喜欢用的刑具。” “诶?”路明非惊了,要不要这么卷,文盲竟是我自己? 楚子航脸色有几分苍白,显然没从刚刚见到这种传说中生物的场景中回过神来,但他还是不忘解释。 “那东西名叫‘鬼齿龙蝰’,传说中龙类用它们作为刑具,犯下大罪的贵族会被罚捆在青铜柱上沉入深海,再由大群的龙蝰把贵族和青铜柱子一起吃掉。” “那刚刚说的炼铁是什么意思?”路明非疑惑道。 “多数历史学家都认为,赫梯人在大约公元前15世纪发明了冶铁,然而学院曾经买到过年代更久远的铁器。”楚子航说道:“那是比赫梯人更早的苏美尔人制造的,但在苏美尔人的年代,人类应该没有那么高温的火焰能够融化铁矿石。” 路明非下意识道:“所以?” “技术复原的结果是,苏美尔人使用的是生物炼铁。”凯撒说道:“他们豢养龙蝰吞吃铁矿石,等铁质在它们身体里越来越富集越来越纯化,再用低温火焰焚烧蝰鱼,得到质地比较好的铁。这种铁里还能找到透明晶体状的物质,那是龙蝰的牙齿。” “尼玛,铁矿石都能吃,这是要逆天啊!”路明非咂舌。 “因为它是携带龙族基因的生物。”凯撒说道:“这里所有的生物都携带了龙的基因。” 路明非忽然若有所思地看向顾谶,“老顾,感觉你来了曰本之后怪怪的。” 顾谶刚要开口,路明非连连摆手,“不是怪好看的,就感觉你对龙类的事情突然懂了很多。” “多看点书。”顾谶拍拍他的肩膀。 “...那倒不必。”路明非表示看那种鬼迷三道的书真会要了自己的命。 48.神葬所 “看那边,霸王乌贼回来了。”凯撒指了指观察窗外。 仍有血丝弥漫的海水中,霸王乌贼正悬浮在锤头鲨的白骨旁,剩下的九只腕足起伏翻卷,吸盘时隐时现,而腕足中心的口器正吸摄着血红色的海水。 “鬼齿龙蝰撕碎了锤头鲨,碎片组织残留在海水中, 霸王乌贼吞吐海水就能把碎肉吃进去。”楚子航说道:“看它的腕足。” 经过霸王乌贼过滤的海水越来越清澈,那些直径超过半米的粗大腕足表面密布鳞片,此刻就像九条大蛇在海中扭动,世界上当然不该有长满了鳞片的乌贼。 在享用了残渣后,霸王乌贼便挥舞着腕足曼妙地离开了。 很快,鱼群重新回到了这片海域,宁静祥和的气氛恢复了。背上驮着巨型海葵的海龟慢悠悠地划水,魔鬼鱼以飞翔的姿态妖娆地从众人视野中划过。 但这海洋馆般美好温馨的景象显然已经变了味道, 此刻的祥和中隐藏着至为血腥的规则,在这里,杀戮随时都会发生,弱者抓紧还活着的时间悠游自在,强者窥伺着食物们的嬉戏。 这片海域被龙族血腥而暴力的规则制约着,每个生物都是半个龙类,也包括此时在深潜器里沉默的几人。 “我们已经进入了那条古龙的领地范围。”凯撒说。 “那个胚胎应该就在下方的极渊里,而且是极其强大的古代种。”楚子航说道:“它在孵化过程中不断释放出富含基因信息的分泌物,分泌物把海洋生物吸引过来,又改写了它们的基因,把它们异化为龙类亚种。” 凯撒摸了摸雕塑似的下巴,“据我们所知,龙类喜欢把胚胎的孵化场选在远离人类和任何生物的地方,它们不需要把这些鱼群引来当作食物,也不会轻易释放出携带基因信息的分泌物。历史上只有接触了古龙之血而进化的例子,被胚胎分泌物影响而诞生大量龙类亚种,这很难理解。” “对不能理解的事,最好的办法就是亲眼去看看。”楚子航看向顾谶。 毫无疑问, 凯撒跟他有相同的想法,至于路明非自然是随波逐流,唯一有可能出现分歧,且有决定权的人,只有这位领队。 “没问题。”顾谶自无不可。 如果说与冯·施耐德有相同意志的楚子航他们,是为了摧毁那枚胚胎而隐隐好奇,那他对此则更加坚定,因为他不能再让‘洛基’的力量壮大了。 …… “我想他们已经接近神葬所了。”源稚生说道:“视频资料已经发过去了。” “我已经看到了,真是世间的奇迹啊。”橘政宗感慨,“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我也只是从古籍中了解神葬所,埋葬神的所在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 他深吸口气,沉声道:“毫无疑问,有什么东西在滋养那个海域,不是胚胎,而是神的尸体。成功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把神葬所从世界上彻底抹掉,蛇岐八家不需要保留神的遗骸。不, 那不是神的遗骸,是恶魔的!” “老爹,这些天我一直在想, 我们是为了过平静的生活而要掌握最大的暴力,是不是?”源稚生沉默了几秒钟,问出这个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怀疑吗?”橘政宗问。 “说不上怀疑,只是还不能完全确定。炸毁神葬所,终结猛鬼众,这是要流很多血的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值得。也许我们想用暴力来换取和平,但当我们掌握了最大的暴力,我们就成了该被抹杀的人。”源稚生轻声说:“老爹,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确定。”橘政宗缓缓道:“如果我的决定错了,我会独立承担责任。稚生,你不用想太多,即便这是罪孽,也是我的罪孽。你从小就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我知道你只是不忍心我孤独。” “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怎么会孤独呢?”源稚生说:“很多人围绕着你,以被你训斥为荣。” “武士并不会因为猎犬们簇拥在他的战马旁而不孤独,能让武士不孤独的,只能是另一个武士。” “其实我也只是老爹你马前的一条猎犬而已,还是条想离开你去远方的猎犬。” 源稚生挂断电话,重新戴上了耳机。 也许这时候,并不只是想要知悉顾谶小队的动向或者神葬所的面貌,而只是想要听一听他们的声音,听听那群脑回路不太正常却让人无比放松的人的声音。 …… “我好像听见有雷声。”路明非小声说。 下方的岩层就像被一柄无与伦比的巨型武器劈开了,留下长达上千里的伤痕,流出金色的血液。那是极渊,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此刻,沉闷的爆炸声充斥在每个人的耳边,那条明亮的岩浆河就像是一柄巨剑浸在海水中淬火,却不爆沸。 “是海水汽化的声音。”楚子航说道:“在这种超高压的极渊中,海水的沸点会超过500度。岩浆和海水接触,海水汽化,你听见的雷声就是蒸汽爆炸。但水蒸气稍微降温后又被高压还原为液体,气泡甚至来不及离开岩浆表面。” 路明非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顾谶不禁感叹,在通往未知的路上,有一个什么都懂的学霸就是方便。 楚子航从他的眼神中,明显感觉到这家伙可能在想什么有关自己的奇怪的事情,当下选择静默,并且决定待会儿他们就算再一惊一乍,自己也不满足好奇宝宝了,绝不! 小故障之后的迪里雅斯特号运转非常平稳,气流通过阀门发出轻微的呜呜声,仪表盘中的指针跳动,各项数值都在合理的范围内。 老司机凯撒再一次接管了迪里雅斯特号,控制着它下潜,势头很猛。 这台老式机器越来越逼近岩浆表面,因为损失了部分氧气,他想节约一点时间,于是驾驶风格陡然变得暴力起来,就像嚣张的老农在开一台手扶拖拉机。 “老大,你手一滑我们就掉进岩浆里去了。”路明非忍不住提醒他。 “放心吧,我开车的技术你是知道的。”凯撒挑了挑眉。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他并没有多轻松,只是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地方,如果不说点或做点什么让自己放松,心理压力就会把人压垮。 50.心跳声 楚子航在纸上做速写,绘制这座城市的地图。 随着深潜器的前进,依稀能认清这座城当年的布局。纵横的大道把城市分割为不同的区,废墟中央是古罗马斗兽场般的圆形广场,以它为发端,四条皇道通往东南西北。 广场中央矗立着最初发现的那座巨塔,塔身上有繁复的浮雕花纹, 塔顶有长达数十米的锋利尖刺,其他建筑顶部也有类似的尖刺。放眼出去,尖刺密密麻麻,仿佛生铁的荆棘丛。 “城市以中央广场为圆心向着四周扩散,东西南北四条皇道是最主要的通路。”楚子航沉稳道:“有道路的话,说明这座城市起初是建在地面上的,后来才沉入水底, 巨大的广场说明龙类经常有盛大的宗教活动。” “龙族信什么教,神龙教吗?”路明非嘴快。 但没人理会他的吐槽,顾谶也随手拿起铅笔,在楚子航的那张画纸上补充着素描,后者有些讶然地看着一条条清晰的线条在他笔下勾勒,更为立体直白的城市展露全貌。 “很厉害的素描。”楚子航由衷赞叹。 “是吧。”顾谶轻笑,“等以后有空给你画一张。” “好啊。”楚子航很乐意。 正驾驶着迪里雅斯特号在古城上方巡弋的凯撒看了两人一眼,“氧气存量还够,我们尽可能绘制城市地图,然后降到建筑里,用机械臂取一些样本。” “龙族为什么要建那么高的塔?”路明非仰望着那座通天彻地的巨塔,忽然有些神思恍惚。 “龙族习惯把战争记录在柱状的东西上,立在露天场合,战胜了就记录荣耀,战败了就记录仇恨。”楚子航说道。 “还有处刑。”顾谶没抬头。 “没错。”楚子航表情微凝,“龙族习惯把罪人钉在塔上风干,风干一个龙类需要几百年,在这几百年里,犯罪的龙类会被所有族人无休止地凌辱。” 路明非陷入了沉默, 他按着额头,脑颅里有画面在闪动,好像是什么野兽要冲破桎梏。 钉在柱子上的罪人,无止境的凌辱,悲伤的风和斑驳的血,这一切他仿佛曾亲眼所见。 “没事吧?”就在这时,路明非听到身边传来的温和声音。 他下意识转头看去,眉还因虚妄的痛苦而紧皱,眼底莫名的悲伤仍然留存。 顾谶看得分明,然后道:“你确定不挡一下吗?” 路明非一愣,转而低头看了眼自己此时的姿态。 --他在座椅上双手捂头,下半身大咧咧地敞开... 凯撒吐了个烟圈,幽幽道:“你让我的雪茄都变得奇怪了。” 楚子航看了眼他叼的雪茄,然后快速瞄了眼小路明非,竟然get到了老对手的幽默... “那个,不好意思!”路明非赶紧把腿并起来。 这时候什么血脉流传的悲伤或从亘古传来的痛苦,亦或是小魔鬼路鸣泽的呢喃统统消失不见了,有的只有尴尬到死。 顾谶见他恢复活力, 低头继续速写。 “你在偷笑。”楚子航小声。 “有吗?”顾谶笑容不减。 “很明显。”楚子航说。 “哈哈。”顾谶笑起来。 “你们够了!”路明非怒瞪这俩损友。 迪里雅斯特号从高塔侧面经过, 浮雕上是些古怪的文字。 看起来是象形文字, 由蛇形的曲线组成, 文字和浮雕连成一体,像一条狰狞的野兽把四棱柱状的塔身缠绕起来。 凑近看,巨塔呈现出明显的金属质地,尽管铁锈一样的细小贝类覆盖了表面大部分面积,但仍有一些地方光明如镜,所以塔身表面才会强烈地反光。 如果不是它充当了路标,隔着一道海底山脊,他们很难发现这座海床上的城市。 凯撒啧啧称奇,“一座金属塔,泡在含盐量极高的海水里,居然没有任何锈蚀。” “这么高的塔,塔身部分居然是一体成型的,没有任何接缝,以人类如今的技术也做不到。”楚子航说道:“这不仅是龙族的古城,甚至可能是一座王城。” “也许是那个胚胎的故乡,它返回这里重新孵化。”凯撒接过话去,“是时候激活硫磺炸弹了,我们运气不错,不仅找到了龙族城市的遗迹,而且胚胎到现在还很安静。剩下的事情就是找到胚胎,然后把炸弹丢过去。” “呼叫须弥座。”他接入源稚生的频道,“你们看到了吗?” “看到了,诺玛系统和辉月姬系统正在保存你们传回的视频和图片,并进行分析。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控制摄像机指向不同的方向。” 源稚生说道:“你们拍摄的视频,每一秒钟都是无价之宝,这是我们第一次直接观察到龙族古城,这对我们研究龙族历史和文化来说是第一手资料。施耐德教授正写邮件向校长和校董会报告这一发现,根据氧气存量来看,你们还能在水下活动30分钟,请抓紧时间寻找胚胎。” 凯撒问:“胚胎应该在这座废墟里没错,可这座城那么大,我们该从哪里找起呢?” 源稚生:“迪里雅斯特号有一套声呐系统,你们可以试试用声呐搜索它的心跳。” 凯撒迅速打开了声呐系统,迪里雅斯特号开始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信号。 海水是声音的优良介质,声波是水中探索最有力的工具。以装备部的技术实力,能在海面上捕获胚胎的心跳信号,那么在胚胎附近的迪里雅斯特号依靠声呐,应该也能很准确地定位胚胎。 “奇怪,杂波很多。”凯撒皱眉,“这里好像有回声似的,各个方向都能搜索到有规律的心跳声。” “总不会四面八方都是龙类胚胎吧?”路明非想想就觉得肝颤。 “这东西要是也能量产,那我们就不用混了。”凯撒白他一眼,“但确实很奇怪,好像胚胎的心跳声来自废墟的下方,但不是来自某个点,而是整座废墟的地面都在震动。就好像...是这座废墟的心跳似的。” “那我们直接把硫磺炸弹扔下去?”路明非恶狠狠道:“打到哪里算哪里!” “没用,胚胎不可能有整座城市那么大,应该是它的心跳在废墟中引发了共振。”凯撒摇头,“我们再找找。” “看前面,那像不像一座鸟居。”楚子航忽然指向前方。 49.海底城 一条熔岩的长河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金色岩浆和黑色海水的分界格外清晰,能看到一些暗红色的小虾在熔岩附近游动,还有暗紫色的不明生物和小虾共生。 “太不可思议了。”路明非喃喃道。 楚子航说道:“原本人类不相信有生物能在超过100度的高温中生存,但后来发现一些小磷虾可以忍受400度的高温,它们生活在海底的火山旁,靠火山中的磷质为食。” 顾谶感慨道:“生命是很不可思议。” 楚子航看他一眼,“人类了解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有人认为海底火山是生命最初诞生的地方。” “金伦加鸿沟?”路明非立马道。 一路上当一个插科打诨的小透明,现在终于有一个戳中他的知识储备了,他激动且跃跃欲试,喜得能原地崩起三尺高。 楚子航并不太能理解他的心情,“学院的教授们认为,北欧神话中的金伦加鸿沟, 其实是指海中的地裂。只有亲身到过这里的人,才能描绘出那种宏大的感觉。” 路明非问:“古代谁能来这种地方?” “龙。”凯撒说:“神话中说这里诞生了最初的生命, 应该就是暗指龙族,是从类似极渊的地方诞生的。” 此刻,所有的观察窗都打开了,他们的视野几乎是360度的,但唯独看不到迪里雅斯特号的表面。酒德麻衣站在那里,俯瞰着下方的地裂,周遭温度热得好像要燃烧起来。 楚子航看看几人,“外部水温两百多度,虽然有隔热层,但继续靠近岩浆的话,我们未必受得了。” 路明非抹去满头的汗,咧咧嘴,“现在还是蒸桑拿,再升温就改烤乳猪啦。” 驾驶舱里的场面有些不忍直视,路明非三人都脱去了作战服,只穿着一条湿透的短裤,每个人都汗如雨下。 这是装备部的失误,因为很少有人达到极渊底部, 几乎没有资料可查, 他们误以为极渊底部是个低温环境,所以作战服甚至还有保暖功能。 凯撒抖了抖胸肌,汗水聚成了小股,从肌肉的缝隙里汩汩流下。 “老顾,你不热吗?”路明非惊讶地看着只是脱去了作战服,但仍是衬衣长裤的某人。 楚子航他们也有些惊讶,因为顾谶脸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汗,要知道,现在的温度热到他们恨不得脱光。 “还好。”顾谶将作战服随手丢到一边。 对旁人来说可称为煎熬的自然高温,于他而言并不算太难忍受。 “精神属性的言灵还有这种功效?”凯撒将金发抹成了大背头。 路明非咬咬牙,“你们介不介意我把内裤也脱下来?” 话落,几人下意识往他下半身看了眼。 那湿透的四角内裤紧黏在他的身上,就像中暑的小家雀。 “喂!”路明非连忙捂住,脸上也不知道是被热的还是羞的一片涨红。 在这种极热的高温环境下,他觉得现在这内裤,就像个烧熟的癞蛤蟆趴在他的屁股上。 “随便,反正大家都是男人。”凯撒不在乎道:“舱外温度又升高了十几度,氧气存量还剩不到四十分钟。” 路明非迅速扒下内裤一扔,然后大咧咧地躺在座椅上, 瞬间觉得像扒去了一件羽绒服那样松快。 “天啊!”凯撒惊呼, 雪茄都从嘴边掉了下来,“竖起来的那根东西是什么?” “!”路明非迟疑着低头,看向自己胯间。 然后他抬起头,发现楚子航也跟他看向同一个地方,至于顾谶虽然没直接看,但瞥过来的余光显然也充满狐疑。 “你们...”路明非有点不好意思,老实讲,好像他在这群人里的确还是个孩子... “没人关心你那根玩意。”凯撒神色木然,“你们往外看,九点钟方向。” 他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惊悸、震撼、迷惘,就像是见了鬼,又像看见神在他的眼前降临。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一眼就完全忘记了酷热。 而路明非赤露的全身更是冒起了鸡皮疙瘩。 视野之中是一座高耸的巨塔。 它矗立在地裂旁的缓坡上,岩浆的潮汐在它不远处涨落,黝黑的塔身被映照着,仿佛即将融化的铁胎。 没有人说话,此时一切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从下潜小组到须弥座上的源稚生,再到卡塞尔学院本部的冯·施耐德和曼施坦因,所有人都在看那座塔。 它好像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几百万年,像神一样巍峨,又像神一样孤独,只是看到就让人想要膜拜。 顾谶看着那充满沧桑的物什,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镜片。 凯撒声音沙哑,“那不可能是人类的东西。” 楚子航也说:“人类绝不可能在八公里的深海中,造起这样的巨塔。” “难道是龙的城市?”路明非干巴巴道。 随着深潜器前进,一座威严的城市浮现在视野的尽头,在越过一道海底山脊后,古老城市如画卷般展开。 迪里雅斯特号巡弋在这座古城的上方,就像飞艇穿行在摩天大厦之间。 古城以高塔为中心,与岩浆长河为邻,经历千万年不朽。 它的一半已经滑入了岩浆河,另一半也只剩下倒塌的废墟。唯独那座高塔历经岁月沧桑,固执地矗立着,象征着这座城市昔日的荣光。即便从倒塌的废墟中,仍能看出它当初的雄伟。 --连绵的建筑,隆起的山形屋顶上铺着铁黑色的瓦片,而瓦片上镌刻着卷云和龙兽,数百米长的金属锁链挂在建筑物的四角,上面挂满了黑色的风铃。 这些锁链在海流中起伏,千千万万的黑色风铃便因此摇摆,演奏着无声的乐章。 这座城是那样古奥与威严,走遍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遗迹都不曾见到如此宏伟的建筑风格。可那些已经毁灭的古老文明,又都继承了这种建筑风格的一鳞半爪。 这座古城仿佛是由神持巨斧,在岩石上雕刻出雏形,再用黑铁、青铜和白银进行装饰。它留存至今的线条依旧那么简单锋利,直白磅礴的美学穿越沧海桑田,直铺到人的面前。 “真吓人啊。”路明非有些喘不过气来。 楚子航默默点头,无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笔。 顾谶目光四顾,看着那些四通八达的道路上如风割般的沟壑,以及道道锁链上摇晃的黑色风铃。 他没有觉得熟悉,或有什么怀念之情。 51.一扇门 随着楚子航话落,众人也看清了前方的奇怪建筑。 在深潜器的正前方,是一座倾斜的建筑,看起来很像神社前的鸟居。 鸟居其实是一种很简单的结构,用两根柱子支撑起横梁和枋,进出神社的人要从鸟居下走过。而在神官眼里,鸟居是结界的象征。 通常鸟居是用岩石或者朱红色的木柱搭建的, 但此时他们眼前的这座建筑,表面泛着青黑色的微光,看起来跟高塔一样是金属质地。 而即便是京都伏见地区号称最宏大的千本鸟居,也不到十米高,但眼前这座鸟居般的建筑竟有近乎五十米高。 可能是海底火山喷发的时候,高温岩浆曾侵入这里,建筑下方的通道中填塞了许多黑色的火山岩。建筑本身也熔化过半,流淌而下的铁水凝结成了嶙峋的铁牙。 楚子航调节着水下望远镜的焦距。 建筑表面写实风格的雕刻花纹呈现出来,这种细节丰富的资料无疑是极其珍贵的,凯撒也立马把相机转过去拍照。 几秒钟后,照片就传到了卡塞尔学院的中央控制室,呈现在大屏幕上。 冯·施耐德和曼施坦因二人接触过很多龙族古物,但在这样细致的雕刻面前,仍觉得震撼非常。 绘画、雕刻和文字是最有价值的古物,根据这些东西就能推想那已经消失的古代文明,从生活方式到信仰,从工艺水平到制度。 考古学家们曾在埃及法老的墓穴中,发现古埃及人划着独木舟的壁画,但如今的埃及却是一片沙漠,仅凭尼罗河并不会出现舟楫来往的水上文明。所以考古学家们认为这是埃及人的幻想,因为生在干旱地区,所以期待来世降生在河流密布的地方。 但气象学家却发现埃及在古代是湿润多、河流网丰富的地方,埃及人确实经常用到独木舟,这不是幻想,而是古埃及人真实的生活。 埃及人认为法老在死后会乘坐太阳船去冥界,在那个年代,船是沟通埃及南北的唯一交通工具。 眼下的这些雕刻上, 则描绘了成千上万的鬼神在作战。 这些鬼神的形象在任何文明中都不曾出现过,如果那场战争确实有过而不是虚构的,可想而知它的惨烈。 曼施坦因盯着这些雕刻,“人身蛇尾的形象很罕见。” “古文明中,人身蛇尾的形象有印度的纳迦、中国的女娲和古希腊的美杜莎。”冯·施耐德说道:“在文献中,从未记载龙类曾以人身蛇尾的形象出现过。” 那些雕刻中,各种鬼神都以人身蛇尾的形象出现。因为是写实的风格,可以想象人身蛇尾的怪物们用蛇尾缠住彼此的脖子,喷吐着带毒的烈焰,同时挥舞着致命的刀剑。 那场战争的场面被雕刻得太过逼真,又过于匪夷所思,似乎有很多想象的成分。 “这真的是一座龙族古城吗?”曼施坦因疑惑道:“我们猜测它是龙族古城,只是因为以人类文明是造不出那座塔的。” “令人吃惊的东西太多,一时无法消化。”冯·施耐德缓声道:“虽然机会难得,但我有种不安的感觉。既然已经定位了那座城,还有机会下潜去解决胚胎,所以差不多该返航了。” 曼施坦因正看着大屏幕上的照片出神,脸上忽然变了,“门, 鸟居就是一种门啊!” 这一瞬间, 巨大的恐惧在冯·施耐德心里炸开。 区分内外为门,是的,鸟居其实就是一座门,只不过它像凯旋门那样,是象征性的门。 他们一直沉浸在惊人的发现中,却忘了门的事,因为除了泄压阀故障,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让他们放松了警惕。 可现在,十一年前的故事正在重新上演--下潜→发现门→向着门前进... 视频显示迪里雅斯特号正笔直地去往那座鸟居,在冯·施耐德眼里,那座诡异的建筑变成了扭曲的巨口,要把他的学生们都吞噬掉。 “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返航,立刻返航!”他失控地大吼,十一年前给他带来的精神烙印太深了,此时此刻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但无人回答,通讯频道中静得叫人害怕。 源稚生不说话,迪里雅斯特号没动静,顾谶、凯撒都没有声音,就连曰本分部的辉月姬系统都没有应答。 冯·施耐德大口呼吸着,只感觉浑身的气力正慢慢抽离,冰冷的气息从皮肤到骨髓,再到心里,一点一点将他笼罩。 转而,诺玛的声音出现,“报告施耐德教授,五秒钟之前,辉月姬系统和我解除了所有连接。我们和曰本分部以及迪里雅斯特号的一切联系中断,我正在试图修正,但辉月姬系统没有应答。” 冯·施耐德震惊地看着大屏幕,那上面,位于曰本海域的光点熄灭了。 …… 凯撒控制空气舱吸入部分海水,将迪里雅斯特号稳住了,他们正悬停在那座形似鸟居的建筑前方,没有从下方经过。 “看起来像曰本的鬼神图。”他看着那些古老花纹。 楚子航说道:“这些雕刻确实有浓重的曰本风格,建筑特色里也有曰本的感觉。” “我们高中历史老师不是说曰本开化得很晚吗?”路明非哼了声,“要不然也不会那么羡慕我们大唐的文明,派那么多遣唐使啃着干米饭团子去大唐进修。” 长久以来的说法里,别说曰本文明,就连这个国度的形成都得益于渴求长生不老的秦始皇,以及带三千童男童女出海求药的方士徐福。 而现在,顾谶他们并没有把眼前的东西往门上联想。 然后因为那座鸟居形状的建筑上细节太多,楚子航需要花点时间把所有细节拍下来。凯撒自己也觉得这个位置不错,难得有机会和历史遗迹合影,所以也拿出自己的手机,站在观察窗边自拍。 “老顾,你要不要来一张?”他笑着邀请。 因为顾谶之前说要拷贝视频一事,凯撒觉得他跟自己在这方面有相同之处,是个懂浪漫有情调的人。 “不用了。”顾谶婉拒。 他不是很想跟龙族的历史扯上关系,尤其是这种令人感到不适的建筑。 52.辉夜姬 “那些像是文字。” 路明非指着鸟居中央的蛇形花纹说。 那些花纹介乎图形和文字之间,乍看像无数的小人围绕篝火起舞,场面盛大欢腾。 这种花纹在古城废墟中是第一次出现,跟高塔上的文字截然不同。 “确实有可能是文字,但不是龙文。”楚子航说道:“我们可以让诺玛辨认一下。” “诺玛能认出来?” “诺玛可以调用世界上所有的文库资料,看看它跟哪种文字接近,我们就能知道这座古城的废墟跟曰本到底有没有关系了。” “我们跟本部的通讯出了一点问题, 可能是因为太阳黑子爆发影响到了通讯设备。”耳机中传来源稚生的声音,“不过这个工作辉月姬也能做,她的工作模式和诺玛接近,也能调用世界各地的文库资料。” 凯撒迟疑了几秒钟,然后看向目露沉思之色的领队顾谶。 专员和诺玛之间的联系中断是很罕见的情况,这次的龙渊计划是由执行部直接制定,并由冯·施耐德遥控,曰本分部只是协助者。 可在这种时候, 居然跟本部断线了,这就意味着在恢复联络之前,他们得不到本部的直接命令。 但现场指挥官源稚生的意见,能否代表冯·施耐德教授的意见?凯撒不知道,但他知道绝不能原地待命,因为氧气存量不够。 所以他看向顾谶,对方既是领队也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拥有比源稚生更优先级的决定权。 不过那只平塔岛象龟看起来确实是有责任心的男人,应该是值得信赖的伙伴。凯撒心里这么想。 他曾骄傲地对学生会的干部们说,他永远会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信任。因为一个领袖如果没有信任伙伴的气度,那他注定不会赢得更多人的支持。 但如果对方辜负了他的信任,那么再想从他这里获得信任就很难了。 凯撒·加图索可以接受任何人背叛他一次,他有这个实力经得起背叛。 顾谶看到的就是这样自傲的眼神,跟年轻时的弗罗斯特一模一样。他有时候不免会想,这叔侄二人看起来更像是父子,一样倔强和骄傲。 这是不同于庞贝的,那个人聪明圆滑而狡诈善变,早就将自尊和骄傲踩在了脚下。 “让你们的辉月姬跟我们通话。”顾谶开口。 凯撒松了口气。 频道中很快切入了柔媚的女声, “你好,我是曰本分部的总秘书辉月姬,请问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们做的?” “哇哦,这娃娃音我听着好像三十岁的林志玲。”路明非傻笑。 “日文版的话是坂本真绫(声优)喔。”辉月姬轻笑。 顾谶朝凯撒看了眼,后者点点头,“我现在发送一张文字的图片给你,请对比辨认,看看能不能找出它是哪种文字。此外,我希望你说意大利语,就像莫妮卡·贝鲁奇。” “……”众人。 你这个夹带私货就有点过分了,为什么不是说英语的伊丽莎白·奥尔森? 辉夜姬:“我会调集所有资源来做,大约需要一分钟。” 短短数秒,位于源氏重工的超级计算机阵列‘辉月姬’以全功率运转起来,从世界各地数以亿计的计算机中抓取资料。 所有文字资料库都对它开启,各种现存或消失的文字资料潮水一样涌入它的内存,每秒钟进行数千万次的对比。 “真语言库对比完毕,没有找到匹配的对象。”辉夜姬一板一眼地说:“无法确认这些图案为文字。” “真语言库是什么意思?”凯撒问。 “所有文库可以分为真语言库和伪文文库两类,真语言库指历史上真实存在且被使用过的文字, 伪文文库指被认为可能是伪造的文字。” “对比伪文文库。”顾谶说。 “伪文文库的对比需要七分钟,请稍等。” “七分钟诶。”路明非说道:“我们的氧气存量连30分钟都不够了。” “辉月姬对比的同时, 我们继续搜索胚胎。”顾谶的态度很坚定,因为弄清这座城市的身份,也许就能知道那枚胚胎到底是谁。 “没错,说不定能知道我们要杀的古龙是谁。”凯撒表示认同。 路明非嘀咕道:“它死后我们又不会给它立碑。” “可你屠了一条古代种,将来跟人说起的时候总得有名字吧。”凯撒耸耸肩,“不然你将来喝着香槟都没法跟人吹牛。” 路明非叹气,“我们现在完全没有胚胎的线索啊,还咋吹牛?” “列宁号。”楚子航说。 “什么?” “我说我们一直没有找到列宁号。” 楚子航在屏幕上检查刚刚拍下的废墟照片,“我们是从列宁号失事的位置下潜的,那是一艘134米长的破冰船,它是相当显眼的目标,但我们至今都没有找到。 声呐扫描说明心跳声来自废墟下方,列宁号就沉没在这片废墟里,它在海水中下沉了足足八公里,速度应该非常惊人。 从平衡来说,它是沉重的船头向下,坚硬的船头击穿海床,把胚胎送入了地下。但完全没入海床是不可能的,它的大部分应该仍暴露在外面才对。” 路明非想起那两个被压成饼子的氧气钢罐,“会不会已经被高压压扁了?” “不会。”楚子航摇摇头,“氧气钢罐会被压扁,是因为它内部有气体,而沉没的列宁号内外都是海水,压力是平衡的。” 路明非‘啊’了声,这又是一个知识点啊。 顾谶看向观察窗外,“它在废墟内部。” “有道理!”凯撒一捶手心,“我们没有找到它,是因为它被贝类覆盖了!它已经沉没了二十年,肯定不像照片上的样子了,它看起来更应该像废墟的一部分!” 路明非眼神一亮,欣喜道:“那我们只要找找看废墟里,哪块能容纳那团钢铁,不就能找到胚胎了嘛。然后biu得一声把硫磺炸弹发射出去,咱们调头就回家,美滋滋!” 他甚至已经想起了儿时的童谣,‘一拉弦我就跑...’ 凯撒快速翻动照片,“那一百多米长的大家伙,能藏在废墟的哪一部分呢?” “上面。”顾谶看着顶部的观察窗,眼底映出缤纷的色彩,流转生辉。 53.高天原 听道顾谶的话后,所有人都慢慢抬起头来,看向顶部的观察窗。 鸟居后面的那座形状诡异的建筑废墟,仿佛拔地而起的山,似乎随时都会倒塌下来把他们覆盖。 它和这座废墟里的其他建筑一样,被不知名的黑色贝类包裹着,成千上万螺蛳一样的小东西紧密地聚集在一起, 质感像是铁锈。 但当楚子航将远距摄像机对准那座建筑时,屏幕上可见那些细小的铁锈在蠕动。看到这种场景,在场几人包括摄像机后的诸人都一阵头皮发麻。 那种感觉就像看见密密麻麻的蛆虫,在大象的尸骨上钻进钻出,若是密恐患者目睹这一切,已经不是晕厥了, 而是两眼翻白、脚趾要把地心扣穿。 “这里的贝类尤其密集。”楚子航不解,“如果里面真的是列宁号, 只是沉没了二十年, 为什么会聚集那么多贝类过来?” 路明非一脸恶寒,“我可没见过贝壳这样动来动去的,这是什么贝壳啊这么恶心?” “它们在交配。”凯撒面露沉思,“这些看起来像是肺螺,它们是雌雄同体,但为了交换基因,它们彼此交配,然后把受精卵储存在鳃腔中孵化。” 路明非满脸嫌弃地咦了声,搓着胳膊。 凯撒盯着摄像机里的画面,“它们其实不是在蠕动,而是在不断地打开贝壳,喷出孵化成功的细小肺螺。它们不停地交配生育,每秒钟都会生出成千上万的小肺螺。” “那它们孵出来的肺螺不该堆积成山了吗?”路明非一阵头晕,这小东西的交配能力也太强了叭? “那些海洋生物就是为了这些肺螺来的。” 楚子航说道:“极渊深处有这么一个肺螺的巢穴,每时每刻都在繁殖。肺螺和磷虾一样,靠着火山喷出的磷质为食,再通过无氧的化学反应产生蛋白质。 而蛋白质对于海洋生物来说是最重要的营养来源, 鱼群靠吃这些蛋白质为生,捕食者则靠吃鱼群为生,之前的鬼齿龙蝰又靠吃捕食者为生。因为有了这个蛋白质的工厂,深海中才能形成这种奇异的生态循环。” 路明非表情微变,“那些海洋生物都是龙族亚种,那这里面的东西...” “龙的胚胎。”顾谶轻声说。 楚子航深吸口气,“它就在我们的正前方,那些海洋生物都是因为它而变异的,我们找到它了!” “搜索到匹配的目标,在曰本‘神代文字’的字库中,照片上的花纹指...”辉月姬的声音出现,顿了顿,“高天原。” “重复一遍,那花纹什么意思?”凯撒问。 “那些花纹在神代文字中,指诸神聚居之地--高天原。”辉月姬说。 “什么神代文字?”路明非疑惑道。 凯撒:“传统的历史学家认为曰本原本没有文字,只有语言,直到公元三世纪汉语传入,曰本人才借助汉字发明了假名给自己的语言注音。 但到了镰仓时代,神官卜部兼方说曰本有自己的象形文字, 这是从神话时代流传下来的, 所以叫神代文字。后来又有人拿出了神代文字撰写的典籍,比如《出云石窟文字》。 但它的发音跟古代日语截然不同,所以连曰本的语言学家都认为它是伪文。在多数人看来,所谓神代文字是曰本人的民族自尊心在作祟,不愿承认他们今天的文化都是源自华夏文明的熏陶。” 楚子航点点头,“也许神代文字根本不是日文,而是另一种史前文字,一种源自龙文的象形文字。” “那他们的神是指?”路明非试探道。 “龙族。”楚子航沉声道:“曰本神话中那个神家族的历史,其实是一个龙家族的历史!” “妈的,难道天皇家族真是龙种?”路明非汗颜,“我上历史课还真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呢!” “说不定当时的陈胜就是屠龙的野路子。”顾谶说。 路明非挑了挑眉,“那刘邦就是新的龙?” 顾谶笑起来,“项羽是屠龙领袖。” 凯撒听这两人胡扯,不禁抚额,“天皇家族不是混血种,真正的混血种是蛇歧八家啊!” “我去,曰本分部是诸神后代?”路明非有点傻眼,这还不如干脆说他路某人是黑王尼德霍格转世来得实在! 就在几人用插科打诨来缓解紧张的时候,缓缓前行的迪里雅斯特号从那座鸟居下方经过,滑入了熔岩照不到的黑影中。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深潜器经过鸟居的瞬间,路明非仿佛听见无数人在嘶哑嚎叫,如同地狱中流着血涎的鬼魂。 顾谶眼神眯了眯,压制着体内躁动的龙血,那吞噬的欲望在人类之心的克制下,逐渐消弭。 就在这时,废墟蓦然摇动起来,碎石和死去的肺螺壳随着水势缓缓上升,敲打着迪里雅斯特号的外壳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凯撒脸色一变,“海底地震?呼叫须弥座!你们检测到海底地震了吗?” “没有检测到海底有震动,地震局也没有发布海底地震的新闻。”源稚生说。 凯撒拧眉,“可现在废墟在摇晃,这不是海底地震是什么?” 源稚生沉默了几秒钟,“也许是胚胎意识到危险逼近,正试图醒来,你们有没有受到神经干扰?” 只穿一套内裤的楚子航拄着刀,神情一如往常。 路明非光溜溜地坐在座椅上,脸色惊慌不定却又带着贱贱的好奇。 衣衫整齐的顾谶微仰着头,像冻结的冰块。 凯撒咬咬牙,猛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我觉得自己还行,打自己脸能感觉到疼,不像做梦。我们小组的杀胚还是杀胚,二货还是二货,只有长衣长裤的教员不像个人。” “……”源稚生说:“你们的氧气存量还能支撑15分钟,这是难得的机会。胚胎应该正在挣扎着苏醒,抓紧这个机会干掉它。” 他顿了顿,语气如常,“我刚跟施耐德教授通了电话,他的意思也是尽一切可能抹杀胚胎。如果胚胎这次挣扎着醒来,那它就会获得自由,我们再也不能轻易猎杀它了。” “施耐德也这么想吗?很好,这是我期待的指令!”凯撒把自己牢牢地捆在座椅上,“楚子航,硫磺炸弹准备好了吗?” 顾谶回想起冯·施耐德之前肃然严厉的叮嘱,再一想源稚生刚刚言语时的停顿,已然猜到了什么。 54.神之殇 “炸弹已经激活,安全栓正在解除,15秒钟之后可以发射。” 楚子航给了凯撒一个肯定的目光。 凯撒灿烂一笑,有种大局在握的意气风发,“路明非准备上浮,空气舱预备排水、稳定翼准备、螺旋桨系统准备,炸弹弹出后立刻上浮!” “老大说慢点, 我正在翻书!”路明非紧张地翻着那本操作手册。 “……”凯撒。 气氛就这么被破坏了。 废墟摇晃得越来越厉害,表面附着的肺螺正在剥落,一层接一层就像在蜕皮。这座城市正在崩溃或者醒来,将它原始的颜色和质地展现在人们面前。 “等等,你们看一眼声呐屏幕!”楚子航声音有些凝重。 此时的声呐屏幕上,接二连三地开始出现红点,且每个红点都在搏动。 每个红点都代表一个心跳声, 数以百计甚至数以千计的东西正在苏醒,绝非只是一枚胚胎! 在最初扫描时,他们觉得这座城市的废墟下似乎有一个巨大的心跳,但那其实是对信号的误读。 --有无数的东西沉睡在废墟之下,只有一个心跳声,是因为它们的心跳完全同步! “妈的...”凯撒张了张嘴,“这里是什么地方,龙巢吗?” “你们看前面,那个血淋淋的...”路明非磕磕绊绊地说。 不远处的熔岩河上卷起了层层叠叠的海浪,那些黏稠的岩石溶液流动得极其缓慢,十几米高的浪花在水中能够定型十几秒钟,然后浪花的形状才坍塌,数以百吨计的岩浆重新拍打在岩浆河上,熔岩的光亮因此大盛,照亮了废墟的每个角落。 而随着废墟的摇晃,数以百万计的肺螺脱落,伴随着黏稠的血丝。暴露出来的并非他们之前想象的破冰船,而是难以描述的异形物体。 它足有百米长,半截插入海床, 半截被肺螺层层包裹, 暴露在地面上的是午餐肉一样的颜色,密布着类似肌腱和筋膜的结构,还轻微地蠕动着。 肺螺们就是用口器咬进这个巨物的身体里,不断地进食和交配繁殖。它的表面裂开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伤口,还能看见残存的肺螺紧紧地吸在伤口深处。 “我...”那个字憋在了路明非的喉咙里,因为他因惊恐而咬到了舌头。 “难道是胚胎?”凯撒惊呆了。 如果还只是胚胎状态,长度就过百米,那这条古龙成年后岂不得有几公里长? 暴雨般坠落的肺螺阻挡了他们的视线,使他们看不太清楚。 “不,是列宁号。”楚子航说:“你们仔细看海床,能看出它从高处坠落的痕迹。” 以那东西为圆心,建筑物一圈圈反向坍塌,说明它确实是以惊人的速度和自重坠落在海床上,引发了冲击波。 它暴露在外的部分有80多米长,宽度20多米,隐约是破冰船的船形。 只是它的外观被彻底改变了,任何人第一眼看到这东西, 都会误以为它是个巨型生物,而不是一艘沉船。 “这东西还在动!”路明非被震得目瞪口呆,“不是胚胎?难道破冰船怀孕了?” “沉船被胚胎占据了,把钢铁转化成了它的一部分!”楚子航说道。 他们定睛去看,那没有被肉质覆盖的钢铁里,果然能看到血管的痕迹! 路明非颤声道:“它是要把破冰船吃下去,然后进化成钢铁破冰船兽吗?” 可惜凯撒跟楚子航没有闲情配合他的烂话。 “胚胎已经死了。”顾谶轻叹。 “它分明还在动啊,它的血管在跳动!”路明非两眼瞪得溜圆,“幼龙一定还在船舱里!” “它还有生命力,但已经不能孵化了。”顾谶低声说:“有人杀了它,用它作为祭品。” 他说不出此刻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一个潜在敌人消失的轻松?直接削弱‘洛基’力量的欣喜?亦或是,兔死狐悲的喟叹。 林凤隆说的没错,李雾月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原本重生的胚胎被当成了祭品,来让这座海底巨城下的生命复苏。 凯撒指向某处,“你们看下面。” 从下方的观察口看出去,在肺螺堆积的地方,列宁号生出了粗大的血脉贯入海床,血液从列宁号流向整座城市,似乎是滋养这座死城的生命之泉。 随着震动的加剧,海床正在开裂,黑色的缝隙中满是黏稠的黑色血浆。 这是某种祭祀的血腥炼金术,列宁号中流出的龙血灌溉着这座死去了很多年的古城,神话中曾居住着神的高天原正在苏醒! “真悲哀啊。”酒德麻衣站在迪里雅斯特号的顶部,无声叹息,“高高在上的王,在更强大的王面前终究也只是血腥的祭品。” 她释放冥照,离开迪里雅斯特号,游向了列宁号的残骸。 顾谶的目光,便顺着那抹欺骗了视线的身影一直往前。 深潜器距离列宁号的残骸只有不到两百米,酒德麻衣游动的速度堪比一尾旗鱼。她到达了列宁号的侧面,贴着船身上浮。 所有舷窗中都伸出肉红色的触手,就像是伤口生出的肉芽那样丑陋。 这条龙在胚胎阶段就被剥夺了脑部,现在它只是一个流着龙血的祭品,依靠血统它不会彻底死去,只会不断生长,不断给这座城市输血。 曾经高高在上的龙王,现在的地位不过是提供营养的胎盘而已。 …… 海上风雨飘零,源稚生登上了须弥座的最高处。 四面八方的探照灯光打在他身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投过来,成千上万的雨滴反着光,黑色的长风衣舞动,源稚生仿佛站在光雨之中。 “诸君!”他四下环顾,声音在海面上远远地传播出去。 “拜托了!”他深深鞠躬。 他本该说一些激荡人心的誓师辞,但忽然又什么都不想说了。这一切都太沉重了,几乎要压垮他。 蛇岐八家的历史、埋葬神的海底城市、消灭猛鬼众的雄心、终结暴力的理想,此时此刻全都扛在他一个人的肩上。 樱走到他的背后,“极渊发生3.2级轻微地震,神葬所正在苏醒。” “祖先们果真没有彻底死去啊。”源稚生感叹,“这些年他们无时无刻不想重回人间吧。” “这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我们已经作了万全的准备。”樱说道:“我们还有绘梨衣小姐。” 源稚生轻轻点头。 樱:“诺玛正不断地呼叫辉月姬,辉月姬正用各种方法伪装在检修中。短时间内,施耐德没办法确定到底出了什么事,但他总会反应过来。” “已经不重要了。”源稚生眺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今夜过后,蛇岐八家和秘党的联盟就结束了。” 55.遗书 “情况太复杂了!” 路明非抓着头发,一个头两个大,“这事儿我们搞不定,还是派更有经验的人来吧!” “硫磺炸弹确实对付不了这么多目标。”凯撒看着声呐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喉间咽了咽。 “在这种情况下,硫磺炸弹已经没用了,唯一的解决方案是引爆核动力舱。”源稚生的声音传来, “家族通过越洋电话,和施耐德教授研究了解决尸守的方案,目前唯有核爆才能清除所有目标。” “核爆?这方案真的是执行部制订的?”凯撒震惊:“核爆的话我们怎么办?” 如果说这是装备部的方案,他不会怀疑,可要说这是冯·施耐德同意的,那他委实不太信。就算复仇心切的冯·施耐德不在乎他是加图索家族未来的继承人,可曼施坦因一定会考虑他叔叔弗罗斯特的双管猎枪! “你们有时间撤离。”源稚生语速稍快, “核动力舱在常规状态下是不会爆炸的,要引爆它, 必须让中子密度超过阈值。换句话说,就是让核动力舱过热。 你们激活核动力舱,令它过热之后立刻上浮,我会用安全索把你们拉出水面。核动力舱爆炸的时候,你们已经离爆炸中心四公里远,有很大的生还机会。” 路明非连忙道:“不是说核动力舱爆炸会掀起海啸和地震吗?这还有什么生还机会?” 如果只从书面或电视上看,海啸看起来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可真实的海啸连油轮都能卷进海底,更何况是深潜器这种小东西? “那只是一个小型的核动力舱,海底爆炸的冲击波甚至无法到达海面。”源稚生说:“核动力舱的控制电路可以充当引爆电路,你们所要做的只是激活它,然后把它从上方投下去!” 他认真道:“你们只有冒这个险,尸守群冲出来就来不及了,它们的速度比深潜器快。” 他语气着急而真诚,或许,这并不全然是为了达到目的, 更是良心上的催促, 对这几个见面和了解都不多, 却觉得莫名熟悉的朋友的催促。 “你很聪明。”顾谶说。 须弥座,源稚生的烟灰抖到了手面上,他低头看了眼,“祝你们好运。” “等等,尸守是什么东西?”路明非问。 “龙类的尸体死后很多年都不会腐化,龙族用炼金术炮制同类的尸骸,用它们充当城市的守卫。”顾谶说:“就像木乃伊。” “啊嘞?”路明非睁大眼睛,想象届时一群缠着绷带的龙类木乃伊追赶他们的场景,狠狠打了个哆嗦。 凯撒恼火道:“胚胎的血让它们苏醒了,一定是有人故意这么做的,列宁号带着胚胎冲入这片废墟,就是要激活这个古城!” 路明非大为无语,“我本来以为咱们是出演探险剧,后来发现是科幻剧,结果现在已经是僵尸片了!” “如果不解决尸守,我们也没有什么机会逃离。”楚子航看向众人,“目标太多, 硫磺炸弹没什么用, 威力足够的只有核动力舱。” “好!你负责激活核动力舱, 我驾驶深潜器。在列宁号上方把核动力舱投下去之后, 立刻上浮!”凯撒深吸口气,转而看向顾谶。 “听你的。”顾谶点头。 “我能做什么?”路明非问。 “录一段音频吧,如果我们操作失误,就当作遗书。”凯撒在仪表台上操作。 按正常流程上浮八公里,他们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却只用半个小时。上浮速度增加三倍,压力变化也就快了三倍。所以他在调试这台传奇的设备,给大家增加活命的几率。 楚子航已经接入了核动力舱的电控系统。 很快,电路系统立刻报警,这不是核动力舱的正常运转模式,但现在要的就是它过热。 “凯撒,密码!” “你现在是暴力破解核动力舱的安全保护,用不着密码!”凯撒早把密码给忘了。 楚子航把镉棒的状态设置为锁死,“核动力舱正在过热,随时可以投掷。” “很好,现在准备起航!”凯撒把弱动力源的输出阀门推到最大。 锂电池组以最大功率向螺旋桨提供能量,所有的气密舱都排出海水,深潜器开始上升。 海底的潜流已经很混乱了,众人用安全带把自己死死地扣在座椅上。 凯撒声音低沉,“诺诺,这是我的第一版遗书,大概率它会在半小时后被删除,但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那说明这份遗书不幸生效了。” 顾谶耳朵动了动,然后,在场三人都不约而同地竖起耳朵,听这曾写过畅销书的大金毛录制遗书。 内容当然是关于未婚妻的,赞美和褒扬皆有,不过遗书毕竟是遗书,这家伙敞开心扉,竟然谈起了他上一个爱过的女人,还是在高中时代! 顾谶愣了愣,就连楚子航都迷惑地看向凯撒,掏心掏肺的大金毛可太勇啦。 凯撒声音抑扬顿挫,“我开始对她觉得厌倦,是因为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彻底了解了她...我有点婚前恐惧症,恐惧我们结婚之后,你对我而言就再也没有秘密了,我会像了解那个女孩一样了解你,不知什么时候就厌倦了。 心理医生说,无论如何你总有一天会厌倦自己的妻子,离不离婚只取决于你的耐性而不是爱情。但我不想厌倦你,我遇到你的时候,你美好得就像光,如果因为跟我在一起而暗淡,这是对光的侮辱。” 他还说了很多,比如盛大的婚礼和环游世界,还有在斐济的小岛上看落日。 这种浪漫的情调可能很多人都有,却无法付诸于现实,因为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浪漫本就是不现实的。 路明非脸上始终带着复杂的笑容,安静地坐在那里听着,而这时候听到凯撒将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他竟丝毫没想过自己的暗恋还会有机会,甚至还有点感动。 顾谶瞥他一眼,“你是热出的汗,还是听得想流泪?” “男人流血流汗不流泪!”路明非梗着脖子,但很不争气地是,眼圈红红的。 顾谶轻声道:“开始求而不得,得到后又会患得患失。挣扎矛盾,人生就是这样。” 迪里雅斯特号终于挣脱了海底混乱的潜流,进入了上升水流,如同一只振作起来的飞鸟扶摇而上。 56.核爆 楚子航也录了遗言,是留给他继父的,一些感谢的话,还有让他照顾好母亲。很短,也理性得过分。 “其实没什么想跟妈妈说的。”他看着可能是好奇的众人,也可能是在跟自己说,“她没有血统, 不会明白我们做的这些事。说些煽情的话,只会让她反反复复地听来难过。” 他笑了笑,“而我继父是个很理性的人,他会想办法劝说妈妈再生个小孩,那样他们就都不会寂寞了。” 路明非觉得有点心酸,“想到有人会取代自己的位置,不会难过吗?” “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也没什么好难过的。”楚子航淡淡道:“你们要不要录音?” “想过要录,可没想明白要录给谁听。”路明非抓抓脑袋,傻笑着看向顾谶,“老顾,你呢?” 他好像已经跟叔叔一家闹翻了,也回不去了,就算录了遗言给他们,也只会给他们添堵。 顾谶摇头,“不用,我不会死的。” 听到这里,在场三人都愣了愣。 顾谶扶了扶眼镜,“一定不会死的。” 路明非抿了抿嘴,小声道:“也对,你要说遗言的话,说给我听就好了。” “……”顾谶很想拍他的后脑勺,可看到那湿淋淋的汗水,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长腿学姐?”路明非好奇道。 顾谶瞥他一眼,没说话。 “我觉得是。”路明非自问自答。 “没有。”顾谶吐出两个字。 “那就是有。”路明非满意地笑起来。 顾谶眼帘低了低, “为什么这么说?” “你对她的态度...温柔?在意?”路明非绞尽脑汁, 颓然摊手,“反正就是不一样的,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你说是就是吧。”顾谶不再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只是在深潜器的晃晃悠悠中,不免想起他刚刚的问题。 想吗?是啊,有关她的一切,从没放下过。 潮起潮落,源稚生叼着烟卷靠在栏杆上,听着从海底深处传来的对话,还有那个男人的沉默。 …… “到达列宁号残骸上方,准备投掷核动力舱。” 凯撒面色沉重,“核动力舱预计将在二十分钟后爆炸,爆炸当量初步估算为一百万吨级。” “同意投掷核动力舱。”源稚生马上道:“须弥座已经做好了回收迪里雅斯特号的准备。” 背后,乌鸦和夜叉相视一眼。 根据辉月姬的模拟,深潜器里的几人生还几率不到1%,根本不是源稚生说的那样。 因为核动力舱经过改装后,爆炸威力远大于百万吨级, 足够掀起海啸。但只有这种威力的东西, 才能毁掉神葬所。 即便那个教员带领的小队幸运地躲过了核爆的冲击波, 也难逃尸守的猎杀,毕竟只是一场核爆,未必能解决掉所有尸守。 凯撒转了转脖子,打开了悬挂核动力舱的挂钩,“现在解除核动力舱,立刻返航!” “等一下!”楚子航忽然大吼。 但已经晚了,挂钩一旦打开,核动力舱和迪里雅斯特号就脱离了关系,以它的自重,根本别想把它重新挂回去。 “怎么了?”凯撒连忙道。 “刚才中子密度忽然下降,核动力舱重新进入了安全保护模式。”楚子航眉头紧皱,“镉棒插回了反应炉内,这样根本就不会爆炸!” 他不仅是个杀胚,理论知识常人也望尘莫及,可以说除了执行任务时破坏性稍微大一点,完全是合格的专员。 路明非惊讶道:“装备部在搞什么?” 装备部里个个都是迪达拉,平时总想搞点什么,结果关键时候想让它爆炸了,就这? “岩流研究所。”顾谶唤了声。 “是!”源稚生此刻也呆住了,连忙吩咐,“岩流研究所立刻分析出了什么故障!” 蛇岐八家对这一切的精心设计,进行到之前都完美无缺,神葬所即将在核爆中毁灭,可岩流研究所精心改装的核动力舱居然出现了问题。 “是引爆电路出现了故障!” 宫本志雄在蛇岐八家的秘密频道中快速回复:“本来我们改造了装备部设计的控制电路,加装了引爆电路。但我们刚刚分析了电流记录,它损坏了,可能是在下沉过程中出现了短路。” 他懊恼道:“下沉之后,我们让他们启动了迪里雅斯特号上的自检系统,但我们不能告诉他们引爆电路的事,所以引爆电路没有自检。” “所以它不能爆炸了?”源稚生懵了,脸色苍白,“我们惊动了神葬所中的亡灵,结果核动力舱却不能爆炸?” 他不敢相信也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只是个小小的疏漏,巨大的灾难已经酿成,几乎没有逆转的机会。 “不,还有可能引爆。”宫本志雄此刻也浑身冷汗,“但是必须手动输入密码,这样可以骗过控制电路,强迫它再度进入过热状态。” “可他们在海底8600米深处!”源稚生低吼,“怎么可能手动输入密码?” 宫本志雄艰难道:“深潜器上有海底行走用的齐柏林装具,虽然不能维持很长时问,但足够输入密码。只要打开核动力舱底部的金属板,就能看到密码键盘,它是防水的,只希望它没在高温下熔化了。” “可谁愿意在这种情况下,牺牲自己去输入密码?”源稚生咬牙切齿,愤怒地一拳砸在栏杆上,“现在连欺骗都没用了,让他们去输入密码就是让他们去死!他们怎么会相信我?他们本来应该直接听本部的指令!” 说到最后,他并非后悔之前的诓骗,只是觉得这一切弄巧成拙,他对不起顾谶小队的信任,尤其是对凯撒。 “已经写完遗书的人,未必没有做好赴死的打算。”樱看着他,“这时候我们都用不上力,要是可以我愿意去深海里输密码,但我做不到。如果不炸毁神葬所,那会是一场灾难,我们唤醒的东西是魔鬼,绝不能让它逃走。” 源稚生清楚樱的意思,这种时候已经不是要不要牺牲下潜团队的问题了,如果牺牲这里的所有人,能镇压住神葬所里的东西,他也会毫不犹豫。 但他没有把握说服绝境中的人,再去做更多的努力,他们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点,他们一直等待着扔完了核动力舱就被安全索拉出水面。 如果这时候告诉他们,不但不能上浮还要做深海行走...源稚生找不到任何理由,哪怕他必须要做决定。 他摸了摸胸口,那一点点的良知传来的痛楚,正紧揪着他的灵魂。 57.黄泉 但总归是要作出决定的,为了理想和坚持,为了许多人的夙愿和今后。 “诸君。” 源稚生接入通讯频道,“有一个坏消息,核动力舱的电路出了问题。你们还不能上浮,必须做一次深海行走去手动输入密码。”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他无法再继续伪装了,能做的只是实话实说。 他现在需要下潜小组做一次深海行走, 至于愿不愿意或相不相信,都由他们自己判断。 凯撒明白了,“如果我们拒绝,你们就不会把我们拉上去对吗?” 源稚生低声道:“如果你们拒绝,所有人都会死,拉不拉你们上来已经无所谓了。” 凯撒笑了笑,“你是劝我们为了救更多的人, 自己去死?” 源稚生:“如果我在深潜器上,我会去做深海行走。” “妈的,那样你就一辈子去不了天体海滩卖防晒油了!”凯撒大怒,“你会愿意么?而你在劝我做的事,会让我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婚礼!” “我不愿意,可我还是会做。”源稚生缓声道:“你愿不愿意,是你的事。” “你们真他妈是一帮狗娘养的!” 凯撒摘下耳机扔给楚子航,“你跟他保持联系,氧气只够消耗8分钟,密码是我设的,只有我能猜出来。如果我8分钟后没能上来,你就让他回收安全索。” “我去吧,你是组长。”楚子航准备解安全带。 凯撒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座椅里,“别以为我这么做,是因为我愿意为你们牺牲自己。我只是不愿意出现那种‘你们中的某一个死在这片海里,而我活了下来’的局面, 那样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人讲我的这段人生。太耻辱了,耻辱到我可以因此吞枪自杀。” 说着,他看向顾谶,“领队,我自荐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在深海8600米的深处,他海蓝色的眼瞳中仿佛映射着刺眼的阳光。 “想好了就去吧。”顾谶表情如常,淡淡道:“如果你死了,那只象龟会下去陪你。” 凯撒怔了下。 而此刻心情百味杂陈的源稚生更是莫名一寒,那不是他从前听过的任何威胁的话,语气中也并毫无起伏,却像某种谶言,仿佛事实就会如此。 路明非指着观察窗外,声音颤抖,“它们来了...” 废墟的地面中涌出了猩红色的水雾,原本在废墟地底流淌的龙血弥漫开来,从地面的裂缝中爬出了细长的活物。 它们撕裂笼罩自己的胎衣,身体泛着金属般的光泽,瞳孔是狰狞的金色。 因为太久的沉睡,它们还不能起身,只是扭动着修长的下半身在海床上匍匐爬行。但被龙血滋养后的身体很快恢复了远古时的力量,爬着爬着就猛窜起来,摆动长尾急速向上浮去。 它们从深潜器的侧面经过, 却没有把哪怕一丝目光投向这亮着灯的金属物体, 因为厚重的铁皮隔绝了新鲜血肉的气味。它们眼中只有上方无尽的黑暗,成千上万的尸守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封印,就要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中去。 “蛇尾人身。”楚子航的目光牢牢锁在那些怪物身上,“这不是纯种龙类,它们生前也是混血种。这也不是什么龙族的城市,而是混血种的先民建造的!” 上方的视野中,无数修长的影子奋力地摆动着长尾,熔岩照亮了它们的身体。它们汇集在一起,就像是金色的漩涡。 “等它们升到海面上,就会变成棘手的东西,哪怕有一条被媒体捕获,明天全世界的新闻头条都是它。”凯撒转了转手腕,“不过这不是我们的事了,我们的任务只是把这里夷平,无论是胚胎还是高天原。” “深海行走的装具最多只能支撑五分钟。”楚子航认真道:“我会让深潜器降低一点。” “时间足够了。”凯撒钻进加压舱,反身关闭了厚达10厘米的舱门。 “老顾。”路明非不安地唤了声。 “保持镇定。”顾谶拍拍他的肩膀。 外面是不可思议的超高压环境,能在这种环境下使用的齐柏林装具并非人形,而是一个近乎球形的金属设备,这种形状能最大限度地抗压。 “楚子航,试试通讯设备。”凯撒用力握住金属义肢的操作手柄。 “听得很清楚,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楚子航敲打麦克风。 “通话效果不错。”凯撒长舒口气,“其实我们都是骄傲的人啊,每个人都是。” 路明非第一次得到贵族的认可,顿时支棱了起来。 “你也可以继续骄傲地活下去。”顾谶走到仪表台前,“我答应过弗罗斯特,会把你活着带回去。” “看来不管我做什么,我那个叔叔都会一直爱我。”凯撒笑起来。 顾谶‘嗯’了声,然后道:“别逞强,撑不住了就说。” “你觉得我会吗?”凯撒不在乎道。 “向同伴求助并不是羞耻的事情。”顾谶说:“活下来才能继续享受你的贵公子生活。” 凯撒沉默了片刻,意味莫名道:“我本来以为你会说‘活着才能完成婚礼’,老顾,你好像并不打算祝福我。” “……”顾谶。 “说起来,你跟我未婚妻也很熟?”凯撒似笑非笑道。 他没说‘诺诺’,而更像是宣誓主权般以‘未婚妻’称呼。 “她是我的学生。”顾谶面无表情道:“社会实践学,她这个学期缺课。” “好啦好啦。”凯撒一阵头痛,“你怎么这么像施耐德教授了?” 他旋即将手伸到球形的头盔里,向驾驶舱里的三人竖起大拇指,也不知道是‘凯旋’还是什么别的意思。 他缓缓朝海水中下降,不时会有夭矫的尸守擦肩而过,但对他丝毫没有理会。 这片废墟就像是囚禁灵魂的幽冥,此刻黄泉之门洞开,怨魂们不顾一切地逃亡。 尸守们早已没有了神志,但还保留着野兽般的直觉,好像都预感到了毁灭的降临,所以不顾一切地从这个绝境中逃离。 此刻,深潜器悬停在凯撒的正上方,一根绳子把他和迪里雅斯特号系在一起。后者又通过安全索和须弥座相连,须弥座则通过锚链固定在海床上。 一层层的像血缘关系,又像是维系着一代代混血种的联合。 58.漫步 这座高天原在极盛之日,地底掩埋着无数的行尸。 这些人身蛇尾的混血种更像龙类而不是人,此刻挣扎而拼命地往上游,完全暴露在众人视野之中。 它们有的完整无缺,有的呈现残损,在那种类似木乃伊工艺但更强大的炼金技术之下,它们的活力被封存在了不朽的身体里。 它们中有的残缺了半片头颅, 有的腹腔洞穿,似乎是一场残酷战争后留下的遗骸,继而被当作了原料。 就像之前那座鸟居上的战场雕刻,似乎那场战争真的发生过,就是它最终毁灭了这座城市。 在瓦斯雷和岩浆的光中,狭长的核动力舱和被数以百万计的肺螺包裹的列宁号看得十分清楚, 凯撒就落进了肺螺堆里。 这些微小的生物正不断地从列宁号上脱落,凯撒竭力操纵笨拙的义肢恢复站姿, 在肺螺堆里跋涉, 一步步接近核动力舱。 海流太混乱了,他不敢松开齐柏林装具上的铅坠,只能贴着海床,介乎走和爬之间。 顾谶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他在齐腰深的肺螺堆里往前爬,看着他脚步越来越慢,球形装具踉踉跄跄。 旁边,楚子航抿紧了嘴唇,同样一眨不眨地盯着凯撒的背影,握刀的双手用力而紧绷。 至于凯撒,他此时感觉自己好像是挣扎在泥石流中的人,随时可能被吞没。 他的眼睛在充血,呼吸困难,视线越来越模糊。他眼中只有不到十米外的核动力舱,可一开始的坚决在高压下逐渐崩塌,渐渐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了。 高压对视觉的影响是最明显的,他视线中的目标开始出现重影,大脑出现剧烈的疼痛。 但他仍在往前, 满脑子除了核动力舱外,就是见到诺诺,以及顾谶之前的那番话。 他可是加图索家族的唯一继承人凯撒·加图索啊,有什么是他不能做到的? 凯撒闭上眼睛,释放了‘镰鼬’,对他来说,听觉比视觉更有效。 海水是极好的声音导体,镰鼬们在海水中盘旋飞舞,他能听见潜流的声音,尸守的心跳,废墟在开裂,还有古老沉寂的铃声。 那是之前悬挂在倒塌的建筑上的,成千上万的黑色铃铛。 高天原的音乐寂静悠然,像独立在尘世之外的僧侣,悲悯地看着世界变迁。 让人想到奈良的月下钟声里,佛塔在大地上投出修长的影子。 所有不适的症状都消退了,凯撒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同走在古城的长街, 头顶的月光仿佛岑寂了千年。 他是一身白衣的僧侣,在河边掬起一捧清澈的河水,而脸庞小小的少女在那捧水的倒影中走过。 她的裙上晕染着美好的枫叶和蝴蝶花,腰间插着一柄朱木折扇。 少女的木屐滴滴答答,僧侣手中的水也滴滴答答。遥远的佛塔上,古老的钟声敲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去,目光在此刻相逢。 “诺诺...”凯撒低喃。 他蓦然想起来,自己从大秦跋涉千山万水来到曰本,遇见了命中注定的女孩。 他满心欢喜地隔着小河伸出手去,诺诺拉住了他的手指跳过来。 月光下,城中的佛塔们缓缓地站起来,古老的妖魔显现出巨大的身影,瞳中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向着月光发出无声的咆哮。 然后... “凯撒,呼叫凯撒!回答!”楚子航大声道。 深潜器弹出三分钟后,他们看到凯撒躺在了肺螺堆中。 他最后一个动作是紧紧抱住了一堆肺螺,从头盔内置的摄像头能看到,他脸上是惬意的微笑。 没有回答,凯撒在生命监控设备上还有心跳,但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楚子航深吸口气,就要起身,但肩膀上多了一只有力的手掌,将他按坐回去。 “深潜器需要你控制。”顾谶说。 楚子航表情一急,“可...” 顾谶走出了驾驶舱。 几秒钟之后,路明非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趴到观察窗上往外看,此时那个正在海中行走的人,身上并没有穿齐柏林装具! 楚子航也瞪大了眼睛。 白色的衬衣和长裤在高压下一瞬间贴到了顾谶的身上,但随即又在水里延展开来,他并不是踩着地面往前走,而是无数肺螺铺成了一条道路,他如没有重量的羽毛般在上面漫步,眨眼就行至凯撒面前。 “怎么会...”路明非张大了嘴。 偶尔,他也会觉得顾谶脸皮够厚,譬如在跟诺诺拌嘴的时候,可他万万没想到还能硬扛深海的高压... 楚子航也有些呆住了,‘精神’属性中有这种强化肉体的言灵吗?那些肺螺又是怎么回事? 附着在列宁号外壁上的肺螺,大概有几百吨重,砸在人身上都能把人砸死。但此刻却好似初雪遇烈阳,纷纷自行剥落溃逃,就像感觉到了什么极可怕的存在一样。 凯撒已经昏迷了,顾谶虽然想在那张笑容荡漾的脸上抽一巴掌,但还是将这家伙从肺螺堆里拽了出来,然后踢了一脚。楚子航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回收绳索。 也就是这时候,他跟路明非才看到顾谶的正面,那如熔岩般灼目的瞳孔,只是对视一秒,就好似跟太阳长久对视,让人目光刺痛,忍不住流出泪来。 而就在顾谶走向核动力舱时,一道巨大的裂缝出现了,纵向切入岩浆的长河,成百上千吨岩浆涌入裂缝。 熔岩中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挣扎着,漆黑的鳞片,背脊上生出带倒钩的骨刺,狰狞而暴戾。只不过黑色的金属钩刺穿了它的肌体,将它牢牢锁在了废墟之下。 但现在,金属钩就要限制不住它了,它用粗壮的尾部疯狂鞭打着地面,建筑成片地坍塌,金属碎片和沙砾一起浮起,在海水中形成大片的雾障。 同时有越来越多的尸守爬出地面,好似春天来临时,千万蚯蚓从泥土中钻出。 只不过所有尸守都在看到顾谶的刹那便发出惊恐的嘶叫,旋即快速改变方向逃离,他方圆十多米的空间如同生命的禁区,即便是从黄泉中复苏的怨魂,也丝毫不敢僭越。 路明非喉间咽了咽,忽然有些向往和羡慕。 虽然不知道顾谶是怎么做到的,但肯定不会是跟魔鬼做的交易,因为他了解对方,以他的性格如果真碰到要跟他提交易的魔鬼,要么报以老拳,要么就同归于尽! 所以路明非才羡慕,羡慕这种力量...他陡然打了个激灵,然后使劲晃了晃脑袋,自己真是傻了,之前还在路鸣泽面前对所谓的权与力嗤之以鼻,可现在竟然动摇了? 也就是这时,不知是否错觉,他好像听到了一声轻笑,如同某种蛊惑之后得逞的恶意。 59.黑洞 阴郁晦暗的天色下,浮动平台上的警灯和探照灯旋转起来,狂风暴雨在海面上肆虐,灯光照亮了这片沸腾的大海。 弹链滑入枪膛、鱼雷预热、蜂巢火箭开始空转,警报声越来越密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海面。 黑色的大海汹涌摇晃,浮动平台也跟着摇晃, 下方仿佛在蓄积着随时会撕裂大海的千万钧力量。 此刻,须弥座中央的监控室。 大屏幕上显示着声呐扫描的结果,成百上千的光点从海底高速上浮,密密麻麻。而深水炸弹组成的屏障就在水下百米深的位置,绵密的光点组成了网状的结构。 “开始了。”宫本志雄低声说。 屏幕上,海底升起的光点和深水炸弹屏障正面撞击。 脚下100米深的海水中, 深水炸弹群连锁爆破,每一枚都释放出耀眼的火光和数以万计的硬质钢珠。 这些钢珠被约束在一个平面上, 爆开的轨迹和火光一样是完美的圆形, 经过这些圆形的生物都会被切割开来。 水面上,人们看到海面以下光芒万丈,好像有火从下往上烧了过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掌心里沁出了一层热汗。 半秒钟后,深水炸弹的冲击波到达了海面,白色的浪冲天而起。 “幸存率46%!”宫本志雄吼道:“有46%的尸守幸存!” 白浪中跃出了钢青色的身影,算上蛇一样的长尾,那些魁梧的尸守体长超过五米。它们摆尾的时候,就像人立的龙一般夭矫灵动。 尸守从海面冲上来的速度,达到了每小时60公里以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它们跃到了四五米的高度,然后再坠向海面。 但就在它们浮空的刹那, 直升机上的机枪就已经开始扫射,弹雨从天空向海面倾泻,在尸守坚硬的身体上溅出密集的火光, 许多尸守几乎是被弹雨压回了海中。 水警船上的鱼雷业已发射, 这种小型鱼雷灵巧且威力巨大,在海面上拉出一道白色的水痕。三联装舰炮是主攻武器,火光暴跳,声响震耳欲聋。 第二波尸守转瞬来袭,因为已经来不及再设置深水炸弹的屏障,所以它们完全没有受到阻拦。 数百条钢青色的身躯跃出水面,有的扭转身体落在水警船上,用有力的长尾缠住喷吐火焰的舰炮,轻而易举地将炮管扭曲。 炮塔立刻爆炸,炮手化为灰烬,而被火焰抛出去的尸守落回海中,立刻又深潜下去。 海水下面遍布介乎人与蛇之间的猎杀者,它们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屠杀,承袭自龙类的杀戮之心立刻振作,反过来攻击海面上最容易攻击的水警船。 源稚生居高临下地射击,他清楚这些东西暂时还威胁不到须弥座,可如果一波又一波的尸守继续跃出海面... 他们将无人生还。 …… 深海,极渊。 狭长裂缝中不知名的怪物掀起了滚滚尘障,遮蔽了视野,但转而, 那道裂缝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亮光, 成群的萤火虫从中飞了出来。 顾谶离核动力舱不足两米,他也看到了那些光芒的来源,是那些鬼齿龙蝰! 它们第一次出现就是从海沟上浮,但谁也没想到这废墟就是它们的巢穴。 龙蝰群在海水中组成了一条银色的光带,它们对肺螺那样的小东西和尸守都没有兴趣,而是渐渐朝顾谶逼近,如同银河倒挂,环绕群星。 顾谶微微歪了歪头。 鬼齿龙蝰本来就是龙族饲养的刽子手,古老的血脉基因中早不知吞噬过多少纯血的龙类,因此从顾谶周身散发出的几乎能碾碎肺螺和令尸守跪拜的威压,对这些行刑者并没有太大影响。 反而在颤栗之中,更激发了它们的凶性。 对上位者僭越本来就是一件令人感到恐惧也亢奋的事情。 路明非此时的脑袋像是要炸开,他记得顾谶他们说过,鬼齿龙蝰聚集成群可以把青铜柱咬碎吃掉,还能分泌出强酸质的黏液,配合可怖的牙齿去咀嚼金属。 就算顾谶是用血统强化了身体,能比青铜柱还硬吗? “快跑啊!”路明非冲着麦克风大吼。 但他马上反应过来,顾谶根本听不到。 深潜器外,酒德麻衣缓缓起身,身上青灰色的鳞片张开又合拢,发出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拔出捆在大腿上的利刃,必要时随时可以进行支援。 顾谶抬眸,四面八方的鬼齿龙蝰停止了浮游试探,箭一样朝他射去! 那是银色的匹练,亮蓝色的海水中掀起了道道乱流,它们裂开狰狞的巨口,露出参差的利齿,铺天盖地而来。 路明非的整颗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但下一秒,刺目的亮光在顾谶周身出现,宛若密集的流星爆发,路明非甚至有一瞬的哆嗦,就像不经意间触到了麻筋,又像是摸到了电门。 那是电光,如云团般汇聚的电场,刹那间爆发的紫电剧烈如瀑,四周如白昼般照亮,海水发出了沉闷密集的爆响,如箭雨般涌上去的龙蝰群在一瞬间被血雾笼罩。 它们的身体因强烈的电流而千疮百孔,翻卷的血肉又很快变得焦糊,弥漫开的血雾如泼墨般漆黑浓重。 路明非惊讶地张大了嘴,那原本被照亮的观察窗外,宛若夜幕降临,鬼齿龙蝰构成的璀璨银河零星暗淡,犹如被黑洞吞噬。 只有那双耀眼的瞳孔,刺穿黑夜,如烧天的火炬,亘古不熄。 不仅是鬼齿龙蝰,就连那些未能逃出的尸守都在这场爆发的紫电中血肉模糊,尸体顺着搅乱的暗流四下漂浮。 楚子航同样抿紧了唇,紧盯着那道自始至终都没有退过的身影。 顾谶轻呼口气,几步走到核动力舱前,一把扯去电路板表面的装甲,露出了里面闪着微光的的液晶屏幕。 他在密码输入的界面顿了顿,凯撒之前说密码是在他醉酒时设置的,应该是诺诺的生日,只不过后来一直输错。 顾谶想了想,然后慢慢按下数字键。 路明非紧张得双手攥在身前,虽然看的不太清楚,但隐约知道顾谶是在输入密码,可这连凯撒都忘记了的密码... 一次确认成功!核动力舱重新点火,镉棒回收,中子密度迅速上升,急剧过热的核动力舱真正变成了一枚核弹! 60.羡慕 不等路明非去想顾谶怎么会知道核动力舱的密码,他就很快返回了迪里雅斯特号。 楚子航迅速解除凯撒身上的齐柏林装具,用力捶击他的胸膛之后贴上去听。 “他还有心跳,应该没问题。” “看他一开始还生龙活虎的,怎么突然就倒了?”路明非看着凯撒那张荡漾的笑脸,有些疑惑。 “幻觉。”顾谶拿毛巾擦着头发。 刚刚他爆发出了明显不是‘精神’属性的言灵,但在场两人都默契地没有问。所以这时候他当然不会再用什么青铜与火之王的言灵, 来做烘烤衣服这种事。 “什么幻觉?”路明非揉了揉眼睛,“你是说我目前看到的都是幻觉?” 楚子航见此,开口道:“这座城市被铃铛构建的炼金领域笼罩着,矗立在地面上的时候,不熟悉节奏的人都会被幻觉引导。而它如今沉没在大海深处,我们听不到铃声,但凯撒的言灵是‘镰鼬’。” 路明非长‘哦’一声, 明白了。 “所以老大应该是做了什么美梦, 才笑得这么开心吧?”他刚说了句,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僵了僵。 楚子航看他一眼,大概能猜到他刚刚闪过了什么年头,譬如说凯撒梦到了谁... “通知须弥座,核动力舱点火成功,让他们立刻回收!”顾谶说。 “哎!”路明非连忙应声。 但就在这时,被流动海水涤净的观察窗外部,那些逃离的尸守群陡然加速,以一种更为惊慌的姿态逃亡。 与此同时,海水中出现了大量高温蒸发的气泡,高天原废墟的基地更是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开裂声。 在几人微微睁大的瞳孔中,接天的火焰之墙从迪里雅斯特号的侧面缓缓升起,雷声响彻在海沟深处, 岩浆河喷发了! 数百万吨岩浆从裂缝中喷薄而出,初始是金红色的, 之后逐渐变黑,升到近千米才完全凝固, 形成黑色的巨墙。 它旁边的海水瞬间汽化, 如同无数暴雷在海底连续炸开,深潜器和尸守群距离岩浆墙只有数百米,下方还有四射的岩浆流喷涌,而上方新凝固的火山石已经开始坠落。 这是可怕的灾难,来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不由自主地勃发。 从一开始那些尸守逃亡就不是因为畏惧核动力舱,而是预感到了海底火山的爆发。 外面,酒德麻衣用索带将自己牢牢捆在深潜器表面,拍了拍这艘脑袋圆圆的铁家伙。 “师姐只能帮你们到这里啦。”她用唇形说:“剩下的,就看你们自己的运气了。” 楚子航说道:“呼叫须弥座已经来不及了,再过一会儿核动力舱就要爆炸,我们必须到达安全距离以外!” “可我们没有动力啊!”路明非有点傻眼。 把核动力舱丢掉后,只靠锂电池加速根本不够。 “那就制造动力。”顾谶看向楚子航,“‘君焰’释放到极限,我用‘风王之瞳’配合你。” “啊嘞?”路明非惊了,“你还会长腿学姐的言灵?” 楚子航自然是秒懂顾谶的思路,只不过难免有些迷惑,他刚刚看到了顾谶所用的‘精神’之外的言灵, 而现在,他说要用另一个全新的言灵。 顾谶问:“知道‘镜瞳’吗?” “复制言灵。”楚子航点头。 “我可以储存言灵。”顾谶这么说。 楚子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果然不再问了。 如果是神秘的白王拥有奇诡‘精神’, 那拥有储存言灵的权能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他这么想。 虽然路明非还有些呆,不过见学霸师兄好像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他也顿时忍住了好奇,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s级。 顾谶跟楚子航在座椅上坐好,黄金瞳燃烧起来。 驾驶舱的四壁被照成了金色,燥热的波动在空气中回荡,君焰爆发! 深色的火焰在深潜器下方的海水中出现,极限凝聚的‘君焰’内部温度高达几千度,却没有一丝热量外泄。转而,火焰如被牵引,于寂静中开始流转,形成了一个黑色的漩涡。 楚子航看了顾谶一眼,竖起大拇指。 顾谶微不可察地笑了下。 路明非瞪大了眼睛猛瞧,那火焰漩涡在海水中缓缓旋转了一秒钟之后,轰然崩溃! 热量外泄,巨量的海水被瞬间汽化,漩涡状的白色蒸汽流在深海中咆哮,与火焰缠在一起盘旋,形成了肆虐的火龙卷。 ‘君焰’和‘风王之瞳’叠加制造了巨量的蒸汽,在这种爆炸的高压下,迪里雅斯特号骤然上升。 路明非有那么一个瞬间觉得自己的脖子要被加速度拧断了。 但他还是竭力扭头,看了顾谶一眼,在他平静的表情下,长睫毛遮住了黄金瞳的眼帘,如箭蔟般镌刻眼底的轻柔。 说老实话,他不太信顾谶说的什么可以储存言灵之类的话,可能是听多了路鸣泽扯淡,他也觉得顾谶在随口敷衍。但此刻他是愿意相信的。 在老男人的心里,那个漂亮到不像话的姑娘应该还活着吧?难得出现一个那样与众不同的女生,笑容清新明媚,有一点小任性和傲娇,让你请客吃饭都觉得很好。这样一个灿如夏花的姑娘,所有的一切都刚刚好地踩在了你喜欢的点上。 坐在图书馆发呆的时候,对面的空位上也坐着看不见的夏弥,陪你一起看映在天花板上的黄昏树影;走在学院的梧桐小路上,她就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先你一步踩过枝叶间细碎的光斑,回头冲你做鬼脸。 也或许,在每个你会感到疲惫的时候,她都会轻轻拍拍你的头,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她明明消失了,却又一直都在。对顾谶来说。 路明非忽然有点羡慕他。 他是诺诺的朋友,跟很多人一起共享诺诺的友谊,比如顾谶,可有些东西不能分享。 一个人可以跟别人分享早餐的包子和豆浆,下午的茶点,晚上的星空和蝉鸣,但总有些东西没法分享。 顾谶似有所觉,也望过来一眼。 路明非便露出个大大的笑容,一如既往欠欠的贱贱的,在深潜器急速上升中拉扯得很丑。 “等回去吃顿好的。”顾谶说。 路明非皱了皱鼻子,用力点头,“吃个炭烤象龟!” 61.男人的器量 在迪里雅斯特号急速上升之时,沉重而灼热的岩壁终于开始坍塌,巨大的火山岩从上方几百米处砸落。 原本火山岩中含有大量气泡,是世界上唯一一种比水还轻的岩石,但在这里凝结的火山岩不同,在极限的高压中,火山岩里并不含气泡。 城楼般大的黑色巨岩越来越近, 遮蔽了整个视野。 “我的妈呀!”路明非牙关打颤。 幸好,深潜器和那块巨岩差之毫厘地擦过,继续上升。 顾谶手撑下巴,看着面前的屏幕,那是外部摄像头拍摄的高天原。 那座废墟的城市沿着倾斜的海床缓缓滑向岩浆河,剩下的建筑渐渐倾斜崩塌, 高塔拦腰折断, 成千上万的铃铛在大街小巷中滚动。 小山一样大的火山石从天而降,岩浆喷涌而出, 泼洒在废墟之中,沿着街道汇聚成小河。 裂缝中的岩浆潮汐把越来越多的地面吞没,当核动力舱爆炸后,神话中的高天原就永远地消失在世间了。 列宁号沿着倾斜的地基滑动,巨大的舰身一路撞塌了无数建筑,沉沉滚入岩浆之中。 那个胚胎没有挣扎,列宁号在岩浆中漂浮了片刻后缓缓下沉。断裂的金属塔身滚过来砸毁了它的舰桥,高温烧毁了罩在它外部的肉质层,露出了船头那枚硬质合金的红五星。 此时深潜器已经远离了海沟深处,视野中那道明亮的岩浆河渐渐地暗淡下去。 “它死了?”路明非嚅了嚅嘴,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可惜没能找到它的骨骸,也不知道是哪个初代种。”楚子航说道:“快呼叫须弥座,‘君焰’只能用来暂时加速,让他们启动安全索!” 此刻的海面上正熊熊燃烧,蛇岐八家开来了一艘万吨邮轮,在海上形成了厚厚的油层, 然后整个点燃。 尸守群在着火的海中跳跃,火焰照亮了它们的身体。虽然火对它们不是瞬间致命的,但足以对它们造成影响。 火组的水警船已经全都覆灭了,他们遭到了尸守的优先攻击。 一艘艘救生艇都被尸守们绞碎,这些嗜血的生物疯狂地吞噬着血肉,而风组的救生索同样给了尸守们进攻的机会,它们攀上了救生索,连续摧毁了四架直升机。 六座浮动平台已经沉没了三座,另外两座被尸守群占据,只剩下源稚生和岩流研究所所在的这一座还在坚守。 尸守群从船坞侵入须弥座,源稚生亲自指挥着防御,好在它们没有机变的能力,经常会用极高的速度冲过来撞上刀口。 还有多少波进攻?他不知道,他只能坚守岩流研究所的入口,一旦战场指挥中枢被摧毁,他们这场战争就失败了。 所以,当来自海底的呼叫传来时,源稚生难免失态。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他以为迪里雅斯特号已经完了。 “我说我们搞定了!”路明非憋红了脸,大吼道。 “开启绞盘,把迪里雅斯特号拉上来!”源稚生大喊。 “绞盘电机的启动轮被尸守破坏了,无法启动, 我们已经没法把他们吊出海面了。”宫本志雄说。 曰本列岛都在震颤, 海底地震的震波已经到达了陆地,海面上巨浪如墙,摇晃的须弥座在大潮中仿佛一叶小舟。 狂风暴雨泼洒在须弥座顶部的平台,源稚生双手提刀,带领着他的家臣们亲往绞盘所在。 “地震局刚刚发布地震和海啸警报,七分钟后海啸会开始。”宫本志雄知道无法劝说,“须弥座只能坚持15分钟,岩流研究所准备撤离,请少主抓紧时间。” 绞盘直径超过两米,上面缠绕着手腕粗的金属缆绳。 源稚生解下领带缠绕在手心,握住了转轮。手动转轮是铁质的,直径有一米,冰冷而潮湿,表面上缠绕着指粗的麻绳。 旁边的乌鸦跟夜叉牙关紧咬,同样抓住了轮子。 转轮扣住,迪里雅斯特号顶端的安全挂钩电控弹起,巨大的绞盘缓缓开始转动。 明亮的火花飞溅到数米开外,金属缆绳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绷紧的程度不亚于琴弦。 源稚生双臂用力,全身肌肉如绞紧的绳索般收缩,狂风暴雨泼洒在他的身上,滚烫的身体把雨水都蒸发。 “少主。”这时,樱走到他的背后。 “太好了!”源稚生惊喜道:“你帮我们守住后面!” 樱嘴唇动了动,“放弃吧,我们已经来不及了。” 源稚生一惊,“怎么了?海啸还有七分钟才到达。” “刚刚收到消息,从声呐扫描看,跟随深潜器的还有第八波尸守群,总数和前七波加起来一样多。”樱低声道:“这已经不是普通武力可以解决的了,如果让那些尸守浮出水面...” 她顿了顿,坚定道:“唯一的办法,就是动用绘梨衣小姐的力量,在尸守群浮出海面前毁灭它们!” 但那样,势必会连迪里雅斯特号一起毁掉。 源稚生呆住了,雨水滑落的脸上难掩苍白,他的嘴唇有些打颤。 刚从绝境中逃生的那几个人,还在相信着自己,而自己呢?是在连续地给人希望之后再亲手摧毁!这已经不仅仅是对正在等他救援的下潜小组的愧疚了,而是在他心上一下下划着口子。 樱将手机递给他,“政宗先生的电话。” “稚生,我知道这是艰难的决定。”橘政宗声音低沉,“但男人的路永远都是艰难的,牺牲那四个人固然是我们不愿的,但如果再不决断,尸守群就会入侵曰本,所有人都得死。” 他说道:“我们已经接近成功了,现在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点残忍,你是领袖,应该明白。绘梨衣就要到了,我已经派直升机去接你了。” 源稚生木然地看向海面,被探照灯照亮的海面波涛起伏,一艘小艇随浪而来。 上杉绘梨衣身穿红白两色巫女服,静静伫立船头,暗红色的长发被海风吹得凌乱。 附近的尸守扑向这艘小艇,她拔出手中樱红色的长刀随意挥出,尸守就从中间骤然分裂。 她挥舞长刀的手法很幼稚,宛如小女孩在挥舞铅笔刀,但就是这种随意的劈砍,却蕴藏着绝对的斩切意志。 她并非是在用刀切割尸守,而是下达了命令去割裂这些东西,死亡的命令。 62.上杉绘梨衣 言灵·审判。 这是历史上从未有人见过的言灵,关于它所留下的,也只有传说。 围绕小船的尸守群越来越密集,绘梨衣的斩切也越来越快速。 刀在她的手中仿佛没有重量也毫无章法,她只是不断下达着死亡的命令,所有围绕她的觊觎她的跃跃欲试的狰狞的一切,全都被剥夺了生命。 尸守群感受到了那死神般的气息, 渐渐不再敢靠近。 而绘梨衣也并不追逐,她做这些事淡定得就像平常在玩格斗游戏,她在水中荡去刀上的血迹,挽起袖子,露出玲珑的手腕,伸手按在海面上,就像在安抚一只暴躁的猫。 顷刻间, 海面平静下来,一切都平静了下来, 自她身上扩散开一个巨大的领域,领域内的一切都被强行压制。 绘梨衣有节奏地拍掌,天空中的乌云居然坍塌了一角,海面上洒落清寂的月光。波光细碎,如一块表面有着细密纹路的银锭。 海面的温度越来越低,跳荡的银色波光渐渐凝固,几分钟后,以小船为中心,冰层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那些尸守被封冻在了海水中,以它们惊人的力量居然丝毫不能挣扎。 这种场面无论是谁看到都会被震撼,世界虽然神秘却依旧以人为中心,但这个女孩正在做的事情,似乎已经超越了炼金术和言灵。 这是神的领域。 她低头轻轻哼着歌,目光仿佛穿透了黑色的大海,看到那些挣扎的尸守。 她的俯视,就像是神从穹顶的御座上俯瞰人间。 源稚生无力地靠在绞盘上,他清楚自己已经没法改变什么了, 绘梨衣一旦变成这个样子, 就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没有人能靠近她的身边,靠近她的一切东西都会被杀死。这一刻她不再是乖巧的女孩,而是死神在人间的化身。 樱看着他的模样,再想到一分钟前他昂扬的斗志,心里忽然明白了...其实在源稚生的心底,他是那么想救那几个神经病。 …… 在如世界毁灭般的巨声中,冲击波如约而至,这是核动力舱爆炸产生的冲击波。 这给迪里雅斯特号带来了难以言喻的加速度,跟这种狂暴的加速度比,凯撒的那辆布加迪威龙就是个孩子。 “我们居然活下来了。”路明非捂着刺痛的耳膜,喘着粗气。 他们终于做到了,核动力舱一旦爆炸,整个高天原都会被岩浆河吞没,那座地狱般的废墟将不复存在,那些守卫神的尸守也将被埋葬。 “我有好几次都觉得我该开始吟诗了。”路明非傻呵呵道:“我以前看书上说,曰本武将临终时都要吟诵一首辞世诗,听起来中二又特别带感。” 顾谶目露好奇, “比如?” “像什么‘极乐地狱之端必有光明,云雾皆散心中唯有明月。四十九年繁华一梦,荣花一期酒一盅’啦。还有什么‘顺逆无二道, 大道贯心源。五十五年梦,醒时归一眠’。”路明非如数家珍,可见是背过的。 就像二次元在看到游戏里过场动画中很戳内心的台词,就会反复观看然后记住一样。 “那不是他们临死前才开始吟的。”楚子航说道:“其实多数曰本武将的文化水平都一般,那是他们以前找人写好,临死前念一念而已。” “我说呢,要是我只会说‘英雄饶命’。”路明非咧咧嘴,又说:“这么一对比,谭嗣同老爷子赴刑前真慷慨。” 楚子航点点头,“汪季新当年也曾有过几分骨气。” “看外面。”顾谶忽然道。 路明非二人闻言,连忙看向屏幕。 成千上万的黑影正从海底高速上浮,是那些幸存的尸守,聚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漩涡。 这是最后逃离高天原的尸守,它们没有被核爆波及,密集得宛若蝗灾过境。 而他们注意到,在尸守群组成的黑色漩涡中有一个巨大的身影,它每次用长尾卷动海水,都伴随着无数潜流和漩涡。 那东西游动的时候,在周围形成了向上的高速水流,就像鱼群有时候喜欢跟着巨鲸迁徙,尸守们也都在围绕着它上浮。 游得最快的尸守已经迫近迪里雅斯特号了,在瓦斯雷的照射下,它们冰晶般的长牙上反射着刺眼的寒光。 “现在还想吟诗吗?”楚子航轻笑。 “英雄饶命!”路明非哭丧着脸。 现在的深度大约是3000米,当核爆冲击波带来的惯性用尽,他们也就没有办法加速了。 顾谶跟楚子航还能联合使用火焰龙卷,但深潜器却经不起这样的冲击了。 外壳正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树脂的舷窗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之前的火龙卷和核爆冲击波,对深潜器的外壳造成了不可恢复的伤害。 他们现在剩下的希望,就是源稚生手中的那条安全索。 “我好像听见了敲鸡蛋的声音。”路明非小声说。 顾谶仰起头,“是我们的外壳在开裂。” 路明非嘴角一抽,“要不要这么淡定?” 话音刚落,在金属撕裂卷曲的声音中,噗得一声响,然后是流体汹涌的声音。 “我靠,漏了!”路明非脸色一白。 水还没有侵入驾驶舱,迪里雅斯特号是双重金属外壳,两层之间是轻煤油。而现在就是外壳穿孔,煤油在泄露。 楚子航高声道:“呼叫须弥座!快!我们需要安全索!” 但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呼叫声正在空荡荡的须弥座上回荡。 这座此前屹立不倒的巨型浮动平台正缓缓沉入海底,尸守们占据了须弥座,正四下奔跑,仰天发出嘶哑的咆哮。但它们同样无处可逃,一旦沉入海中就会被冰封。 直升机悬停在海面上方,巨大的旋翼搅动狂风,下方的海面上却绝对平静,聚光灯笼罩着小艇和绘梨衣。 高墙般的狂潮也不能侵入这片海域,绘梨衣轻声哼着歌,以她和小船为中心,直径一公里的海面被完全封冻。 海啸已经袭来了,层层叠叠的潮头高达数十米,却都在领域边缘溃散。 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只有一缕月光照在这片晶莹的海面上。 与其说直升机在等候绘梨衣,倒不如说是她在保护着直升机,只要直升机敢离开这个领域,狂风就能将它的旋翼折断。 63.一只小黄鸭 直升机的舱门处,源稚生低头看着绘梨衣,看着这片埋葬了太多人的战场。 他默默地抽着第一天见面时,凯撒送给他的那支雪茄。 他忽然有点怀念,怀念被那几个家伙围着载歌载舞的几天,还有那个令他生出好奇,想要了解一下的沉默男人。 但现在, 一切都结束了,这段回忆就像曾经的往事那样,随着海水的潮涨潮落,渐渐停歇。 绘梨衣起身,海面也随之升高。 那是一块巨大的冰山,越往下越细,顶部平滑如镜。 冰山表面流淌着莹蓝色的微光, 成群的尸守被封冻其中, 下方锋利如牙的冰棱迅速生长。 绘梨衣站在高空中,四下都是冰的峭壁,峭壁下是冰的刀剑。 “这就是月读命。”矢吹樱低声说。 忽然间,冰山带着绘梨衣向下沉没,滔天巨浪被激到数十米高的空中。 这座冰山如同一支裂空的巨大冰十字枪,笔直地切开海水落向海底,带着至高锐烈的‘斩切’意志。 而此刻的深海里,迪里雅斯特号停止了上浮,它被密密麻麻的尸守围住了。 一尊庞然大物在观察窗中浮起,那是黑色的龙在摆动长尾。 就是之前在裂缝中挣扎的东西,一只由纯血龙类炮制而成的尸守,在最后一刻终于突破了海床的铁钩束缚,逃了出来。 它既是在逃离火山的喷发和毁灭的核爆,也是在追逐之前所感受到的来自远古的威压。即便畏惧,残存的嗜血本能也让它渴望着吞噬。 那对金色瞳孔仿佛巨烛,朽烂的身躯上则披挂着以青铜锁链连接的古老甲胄,层层叠叠的甲胄下是只剩肋骨的腹腔,里面游动着蜂群般的鬼齿龙蝰! 这是恐怖的一幕, 这东西的身躯就是鬼齿龙蝰的巢穴,一瞬间如千百盏灯在同时点燃,那是鬼齿龙蝰们的眼睛! 尸守中的王发出无声的咆哮,龙的威压轰然侵入驾驶舱,它莫名笃定某个存在就在眼前的铁蛋里... 忽然,腿肚子在转筋的路明非发现顾谶站了起来,他走到了观察窗边,与那条尸守骨龙隔着一扇扭曲变形的树脂窗,咫尺相望。 然后,他从窗上的倒影中看到了璀璨的明灯,像是经年屹立的灯塔,风雪不蚀。 龙吓了一跳,此刻漆黑的深海,先前吞噬的贪欲统统消失不见,它仿佛看到了自它被囚禁千百年的黄泉中睁开的双眸,带来无穷无尽的暴戾和恐怖威压。 它浑身的骨骼在崩塌,如被看不见的力量碾碎,它张大了狰狞的巨口, 水晶般的尖牙却在一颗颗剥落。 最终,在楚子航和路明非难以置信的骇然目光中,这尊不可一世的骨龙在潜流卷动的海水中就这样分解了, 腐朽的骨裹着层层甲胄,幽幽坠落回黑沉的海底。 这一刻,他们看着那道如竹般遒劲的背影,一时难抑惊悸与陌生,仿佛这个同行的伙伴才是未知里最诡异恐怖的存在。 但当龙坠落之后,转而便是更大的阴影将迪里雅斯特号笼罩,是那些倾巢而出的鬼齿龙蝰,它们扑在了深潜器的外壳上疯狂撕咬,发出沙沙刺耳如成千上万只蚕咬桑叶的声音。 舷窗外,密密麻麻都是鬼齿龙蝰的金色眼睛,树脂玻璃上齿痕交错,四面八方都有可怕的声音。它们不仅在咬树脂玻璃,还在金属舱壁上钻洞。 恐怕现在外壳和内壳的夹层中,都游弋满了无数的鬼齿龙蝰,它们正在进食,譬如光纤电缆和缓冲材料。 这时候操作台上的灯逐一熄灭,水压表、气压表等等分别归零,因为鬼齿龙蝰把一切能吃的都吃掉了。 “老顾,你还能瞪它们一眼吗?”路明非讪讪道。 “……”顾谶。 下一秒,舷窗崩溃,海水携着巨大的压力灌满了驾驶舱,数以千计的鬼齿龙蝰扑了进来。 但海水在同时变得炽热,楚子航释放了君焰,却不是为了自救,焚烧鬼齿龙蝰的同时他们也会化为灰烬。 他最强项就是与敌偕亡,且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只不过在路明非感觉到了高温的刹那,在高压的海水将要撞断他肋骨的时候,奇异的波动在身边出现。是实质化的波动,无论是海水还是那些狰狞的鬼鱼,都在一瞬间从他身周溃退。 一个肉眼可见的透明领域扩散开来,将他和楚子航还有昏迷的凯撒笼罩其中。除了他们呼吸所需要的氧气,其他未经允许的一切都被排斥在外,在这股斥力之下,撞击而来的鬼齿龙蝰被高压的海水瞬间挤成了一团团血雾。 “无尘之地。”楚子航看着顾谶。 路明非连忙回头,只不过顾谶脸上并不见轻松之色,反而微皱起眉,仰头看向海面。 在数不尽的鬼齿龙蝰群的蓝色光亮中,他们所看到的仍是漆黑,但瞳孔尽处,莹蓝色的冰十字枪携着狂流陡然坠落! 它应该是酷寒的,下坠时沿经的海水都凝成片片冰晶,只不过在顾谶的领域中,他们丝毫感觉不到寒冷。 也因此,他们能更直观地目睹那如天罚般的武器,它的气息是彻骨的严寒,带着斩开一切的霸道和绝对的杀戮意志! 鬼齿龙蝰们停止了进攻,争先恐后地四散奔逃,有的拼命往深潜器的残骸里钻,妄图躲避,但灭顶之灾转瞬而至。 附近的尸守在一瞬间身躯断裂,鬼齿龙蝰被冰冻成团,冰十字枪带着它们沉入了万丈海渊。 顾谶眼睛微眯,隔着两个领域,感觉到了仿佛故人般的熟悉气息,但这绝非可能。 身边的空处,欺骗视线的‘冥照’缩成一团,体表鳞片中隐有血丝溢出的酒德麻衣面色有些苍白,若不是‘无尘之地’的领域在千钧一发间将她纳入,即使不被鬼齿龙蝰吞噬,也会被‘审判’波及。 “真是可怕啊。”酒德麻衣绝美的脸上难掩惊悸。 不知是在说身边之人的领域竟能抵挡死亡的赦令,还是看到了那个从冰十字枪的尾部跃起的轻盈身影。 顾谶耳尖动了动,忽然明白了方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是血脉牵引的触动。 一个女孩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身穿红白相间的巫女服,宽袖在海水中展开。 她束发的丝带断开了,长发漫漫如深红色的海藻。 “诺诺?”路明非愣了愣,然后下意识抓住顾谶的胳膊,“快,快救她!” 他们在‘无尘之地’的裹挟下上浮,对面的女孩手持樱红色的长刀,眼神却如死神般冷酷无情。 “她手里有潜水头盔。”楚子航说。 在当下这种局面,面对一个未知且危险的女孩,就算对方跟诺诺很像,他也不会因此失去冷静。 这时,顾谶忽的伸出手,遥遥指了指女孩身边的某个方向。 那里,亮蓝色的海水中飘着一只小小的黄色橡皮鸭。 绘梨衣怔了下,眼中死神般的冷酷忽然间崩溃了,小女孩般的稚气重新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她奋力朝橡皮鸭游去,轻轻把它捧在手里,失而复得般松了口气,一连串气泡从嘴边咕噜涌出,而她脸上的笑容和雀跃,宛如抓住了全世界。 然后她下意识偏头,只看到了上浮远去的泡泡。 64.漂流之旅 这一夜,风与潮涌。 上杉绘梨衣并未杀死所有的尸守,这些狡猾的怪物有的早已顺着暗流逃去了其他方向,更多的则借助这一场海啸,以登陆捕猎。 只不过除了机关算尽的蛇岐八家,还有另一个老谋深算的人。 苏恩曦是一个合格的管家,在得到了路鸣泽的指令和授权后, 终于展现出她无与伦比的魄力和智慧。 横须贺海军基地,美国的舰群苏醒了。 舰桥上灯火通明,从燃气轮机到武器系统,一个个项目开始自检,武器锁自动解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进入到随时可以作战的状态。 舰群喷出的白烟遮蔽了军港的天空,高亢的汽笛声此起彼伏,此刻从雷达和卫星图中监测到这一幕的曰本方面傻眼了。 第七舰队满编出港, 舰群在港外列队, 调整舰位面向东南方。数以百计的战斧导弹从弹仓中滑入发射导轨中,目标热海! 横须贺港的海面震动,黑色的天幕下,一道又一道的烈火升空。导弹群在海平面上集群飞行,仿佛漫天飞舞的流萤,尾焰把海面映成了火红色。 上百道火光坠落在海面上,在夜空中留下的火红色弧线呈美妙的同心圆,这一幕热烈而盛大,尖啸和爆炸声如葬送生命的挽歌,奏出生命凋零之美。 整片大海都熊熊燃烧起来,相模湾的上空亮若白昼,天海间回荡着尸守们的嘶嚎,就像传说中人鱼的哭泣。但那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差一步就能吞吃血肉,却被送回了地狱,这是不甘的嘶叫。 苏恩曦手里捧一杯茶,扭头俯瞰战场。 暴风雨中, 丝绸浴衣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纤细娉婷,不动如山。 …… “所以我们现在是由僵尸片儿,进入了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吗?”路明非抹了把脸,冻得牙关打颤。 海啸过境后的大海,一望无际的漆黑汪洋,连半点光都看不到,只有一艘橡皮艇孤零零地漂浮在海面上。 “他的船上起码还有工具,我们连支船桨都没有,甚至连条内裤都没有!”凯撒已经清醒过来,不时拨弄一下打不着火的打火机。 旁边是默默用‘村雨’当船桨的楚子航,以及晃着指北针的顾谶,还有牢牢抱着一只黑色手提箱的酒德麻衣。 是的,酒德麻衣也上了贼船,实在没办法,她牢记苏恩曦说的,在注射血清后的四个小时内一定要注射锁定剂,因此在尸守群被解决后,她第一时间注射了锁定剂...然后就跟顾谶他们被困在了海上。 须弥座全都沉了,绘梨衣也早就随接应的小艇离开,放眼望去没有半个支援。他们被所有人遗忘了, 或者说,是放弃了。 而当海啸来临,那连绵不断的滔天巨浪和汹涌海流几乎要把他们求生的信念压垮。不过还好,在大自然的天灾面前,他们还有顾谶作为依靠。 只不过,顾谶也没法给他们提供蔽体的衣服,此刻除了他跟酒德麻衣衣衫完整,楚子航跟凯撒就只穿着一条内裤,而腰上套着救生衣缩在船尾的路明非是最埋汰的一个,因为他是一裸男。 不过好在眼下大家都是死里逃生,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路明非双手遮着下三路,试图缓解气氛,“要不是那些尸守跑得太快,老顾抓他个三五条来给咱们代步岂不美滋滋?” 但就算是苦中作乐,也没人附和他,在眼下的低温和没有救援的环境中,能节省一点体力是一点。就像没有人计较酒德麻衣为什么也会在迪里亚斯特号上,如今又跟他们在一起一样。 “聊聊天嘛,反正暂时也找不到路。”路明非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明显一副无能为力已经认命的样子。 “你们救我的事,我就不说谢谢了。”凯撒昂着头说反话。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路明非拍着胸脯。 酒德麻衣冷眼看着这乐观的小子,不明白老板到底看中了他哪一点。 路明非连忙拿救生衣挡了挡,尴尬的脚趾几乎要把船舱扣漏。 “指北针还能用吗?”酒德麻衣看向身边之人。 顾谶再一次甩了甩指北针里的水,“可以,不过现在连岸上的灯光都看不到。” 看不到灯光,就说明他们距离太远。 “现在天快亮了,曰本分部应该会派直升机来救我们的吧?”路明非不确定道。 “他们恐怕以为我们早就死了吧!”凯撒一听这个就来气。 酒德麻衣冷笑一声,“如果在意你们的死活,那个上杉家主就不会那样释放言灵了。” “你是说那个像诺...”路明非顿了顿,“那个红头发的女孩吗?” “她叫上杉绘梨衣,之前看着不起眼,其实是蛇岐八家上三家之一,上杉家的家主。”酒德麻衣说。 “她的言灵,是冰封?”楚子航问。 他不知道酒德麻衣所属哪方面的势力,对她的了解仅限于那一次对学院的入侵,但现在他们既然在同一艘橡皮艇上,勉强算是患难与共了。 “是‘审判’。”酒德麻衣脸色沉了沉,“这是强行对领域内所有生命施加死亡命令的究极言灵,蛇岐八家将她用作阻击尸守群的最强武器。” 楚子航跟凯撒相视一眼,他们不曾听闻具备此等威能的言灵,却亲眼目睹了那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女孩,一举灭杀数百尸守的场景。 “可她弄出来的那个冰十字是怎么回事?”路明非不解。 “就像高血统的混血种仅凭从黄金瞳中释放的威压,就能让普通人或低血统的人臣服一样,她制造出的冰山大概也是来自血统的天赋能力吧,譬如改变物质形态之类的。”酒德麻衣也不太确定,这种动脑子分析的事情一般都是苏恩曦来做。 “这么恐怖吗?”路明非啧舌,很难相信那样一个看起来柔美纤细的女孩拥有纯粹死亡的言灵。 顾谶默然片刻,看向酒德麻衣怀里的黑色提箱,“这里面是什么?” 酒德麻衣心神一凛,下意识将提箱往身后藏了藏,然后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的眼睛,不说话。 顾谶明白了,这里面放着那本该成为祭品死去的胚胎,他所认为的海洋与水之王的双生子李雾月。之前在海底,酒德麻衣曾脱离深潜器进入了列宁号,就是为了取走胚胎的核。 只不过,此刻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不确定这个胚胎的真实身份。因为如果真的是李雾月,路鸣泽让酒德麻衣助他去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会把它带上来? “他是谁?”顾谶问。 酒德麻衣眉头一蹙,同时不动神色地瞥了眼旁边的海面,似乎在寻找最佳的入水时机。 但楚子航已经锁定了她,虽然暂时没听懂顾谶在说什么,却不妨碍做出最正确的判断,那就是配合。 凯撒将火机一扣,“虽然,但是,我还是站在老顾这边。” 路明非弱弱举手,“俺也一样。” 酒德麻衣内心暗骂这个混蛋,亏自己还给他一路当奶妈,关键时候就这? 65.长腿の劫 “它不是你要找的东西。” 酒德麻衣盯着顾谶的眼睛,但从中只看到了如黑夜般的深邃。她不禁有些泄气,“这是老板要的东西,他说这不是你需要的。” 她很少会解释什么,可这时候却不得不解释,因为时过境迁,眼前这人已经不再是那个被‘奥丁’的恶念所困扰, 需要她帮助的初学者了。而是一个成长起来的,拥有人类之心的怪物。 老板喜怒无常,心思却可以琢磨,但他却难读懂。 顾谶默默点头,移开了视线。 他知道自己猜错了,林凤隆也错了,海底的胚胎或者说被从黑天鹅港带离的,并不是李雾月, 而是另一只初代种。 但也只是初代种罢了,并非四大君主。 李雾月还活着,在这个世界的某处。 这也意味着‘洛基’的潜在力量又壮大了一分,因为海洋与水之王和天空与风之王有着共同的利益追逐,在推翻和杀死阻碍之前,他们是彼此唯一可靠的盟友。 “嗐,没想到有一天我们能一起死里逃生,然后窝在这里看日出。”路明非两手各捂一个头,满脸傻气的笑容。 原本漆黑的天际出现了缕缕光芒,天海间的分界线逐渐清晰明亮,海啸过后平静的海面依稀波光粼粼,映照微光。 “在海上看日出,还是头一次。”顾谶望过去说。 “你忘了三峡那次啦。”路明非撇嘴。 “那是江。”顾谶白他一眼,“而且感觉完全不一样。” “……”路明非。 “我也是。”楚子航也说。 路明非讶然,“师兄你不是富二代吗?” “我不爱坐船。”楚子航说道。 凯撒看他们的眼神就像在看土鳖,因为是眼前几人,所以他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上流的优越感。 “这么看, 也很美啊。”路明非看着天边笑。 凯撒深以为然道:“如果不是跟裸男一起看的话。” 路明非干咳一声, 下意识看向酒德麻衣, 后者胳膊一抱,别过头去。 他连忙道:“不过这天都要亮了,怎么还没看到救援船?蛇岐八家跟曰本分部还不赶快派人来救钦差大臣吗?” “钦差大臣?”凯撒哼了声,“曰本分部就是蛇岐八家的人,他们穿一条裤子,现在恐怕并不会来救我们。” 他当然不会忘记那只象龟把他们丢在了海底。 楚子航看向几人,“从今晚的事情来看,他们跟学院本部好像出了什么问题。” “你觉得呢?”顾谶忽然问身边的酒德麻衣。 “问我?”酒德麻衣一愣,然后笑道:“你们这里有聪明伶俐的学生会会长,还有强执行力的的狮心会会长,你又是那所传奇学院的教员,哪轮得到我指点江山?” 凯撒抓了抓凝了海盐的大金毛,“这个聪明伶俐,我总觉得不怀好意。” 顾谶给了酒德麻衣一个鼓励的眼神。 酒德麻衣忍不住抚了抚额,她在老板身上见过类似的眼神,只不过老板是对契约伙伴的鼓励,可眼前这个男人, 看她就好像是在看一个脑袋空空的傻姑娘。 “你们是从神国归来的人。”她环视一周,确定三个少男和一个老男孩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自从高天原沉入大海,通往神国的道路就中断了很多年,直到迪里亚斯特号载着你们几个从天而降。” 她脸上的玩笑意味敛去,认真道:“你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蛇岐八家不会轻易让你们离开曰本的。” 做奶妈就要有奶妈的觉悟,开玩笑可以,可当事情严重到关乎孩子们的安危时,自然要掏心窝子。 顾谶明白,这不仅仅是酒德麻衣的看法,更是路鸣泽对此的判断。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跟学院取得联系。”楚子航说道。 “对了!”路明非一捶手心,“手机,老顾你手机不是还在嘛!” 他见过顾谶的手机,之前出舱救援凯撒时,曾将手机放到了座椅上。后来迪里亚斯特号在高压和鬼齿龙蝰的咬噬下解体时,也看到他很宝贝地把手机收进了真空袋。 顾谶拿出手机看了眼,不出意外得没有信号,转而他便关机了。 这让刚打算开口说什么的酒德麻衣暗暗点头,因为就如之前说的那样,蛇岐八家不仅不会救援他们,甚至还会杀人灭口,而手机很可能会成为他们追踪的工具。 “安全港。”顾谶想到了什么。 “什么安全港?”路明非一头雾水。 凯撒那双蓝眼睛也亮了起来,“没错,只要我们到了安全港,就能跟学院取得联系,就算那些曰本人追杀我们也不怕了!” 只有楚子航给一脸懵的路明非解释:“安全港并不是真的港口,而是秘密中转站。” 卡塞尔学院在世界各地设了数百处安全港,雇佣当地的人代为管理。有时安全港会被用来中转某些不可告人的货品,但更多时候是闲置的。 如果有专员在国外活动时遇到危险,就可以前往安全港避难。它会为专员争取宝贵的时间,在此期间,诺玛会调配资源组织营救。 “这些在那本《行动手册》里有写。”凯撒斜着眼看路明非,完全是社团老大在看给自己丢人的小弟。 来曰本前,诺玛给他们都准备了特别版的《行动手册》,不光提醒他们在曰本要注意的事项,还有这个安全港的介绍。 只可惜,s级李嘉图在飞机上不是睡大觉就是幻想秋叶原,那手册连翻都没翻。 路明非试探道:“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 “划船。”楚子航拿村雨的刀鞘当船桨。 凯撒也撅起屁股,折叠起救生衣在海水里开划。 “这能行吗?”路明非看着几乎在原地打转的橡皮艇,以及呼哧呼哧喘粗气的两位会长,感觉这俩人就像庄稼地里卖傻力气的二愣子。 顾谶看了酒德麻衣一眼,后者误以为他是在暗示自己占了便宜却不出力,当下她便犹豫着将一条长腿伸出去,在冰凉的海水里划了划。 “...你在干嘛?”顾谶。 “你不是这个意思?”酒德麻衣罕见一窘。 她觉得眼前这家伙实在是太绝了,想要领会他的意思全靠脑补,但还不能脑补得过分,不然就成了像他一样的神经病。 66.硬汉凯撒 一望无际的海,顾谶他们最后还是没有靠自己划出去,在出了一身汗好不容易划出几十米,然后又被经过的波浪送回去之后,橡皮艇上的每个人都麻了。 不过就在他们决定跳水游回岸边的时候,一艘渔船出现在他们视野之中。 路明非当场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脱下救生衣大力挥舞着,扯开嗓子吆喝。 酒德麻衣面无表情地看着迎风摇摆的小明非, 翻着白眼移开视线。 他们被救上了渔船,老船长勉强能说几句英文,说他们是要出海捕鱼的,凯撒有些费劲地跟他交流,其他水手则好奇地盯着拿救生衣当裤衩的路明非看。 “我们滴,遇到了鲨鱼一麻袋。”路明非比划着手势。 最后, 凯撒以付出那块进了水的玫瑰金潜水表为代价,让这艘渔船返航把他们送到了码头。 “看来以后身上是得带点硬通货了!”路明非目送渔船远去,恶狠狠地发誓。 “光有那个还不够, 还得有这个。”凯撒拍了拍腰上挂着的沙漠之鹰跟猎刀。 在他们之前上船的时候,不乏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酒德麻衣的身材上逡巡流连,这里可是曰本的禁渔区,敢在黎明之前出海捕鱼的都是些狠角色。 路明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觉得受教了。 此刻,波光粼粼的海面渐渐泛白,天际呈现出淡黄的晨光,几人站在码头,面朝初阳,相视间才有了真正劫后余生的感慨和庆幸。 酒德麻衣看着几人的背影,慢慢朝后退着,明显是打算跑路。而当发现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自己后,马上便迈开长腿,几个忽闪就消失在了集装箱群里。 “就这么让她走了吗?”路明非夸张地转身,四下乱瞄。 “我不跟女人动手, 尤其还是共患难的女人。不过顾教员怎么不拦她?”凯撒语气懒散道:“她可是在执行部通缉名单上的。” “怜香惜玉吗?”他挑挑眉,“或者是老相识?” 他可不是呆瓜,从这两人一路上的态度早就看出了端倪。 “我没你那么好的听觉, 没有注意到她是什么时候走的。”顾谶面不改色道。 听他这么睁眼说瞎话,就连楚子航都有点无语,路明非更是撇嘴,连自己都发现了,你还在这硬装! “走吧,码头上的人多起来了。”顾谶转身。 身后三个内裤男脸色微变,紧跟其后。 …… 夜幕降临,坐了一天公共汽车的几人终于抵达了千鹤町。 北边是工厂云集的崎玉县,南边是灯火通明、高楼林立的新宿区,这个小镇位于东京都和崎玉县的交界处。 此刻上班族刚刚下班,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行人匆匆,两边小店里不时传来几声叫卖,鱼贩和水果贩都在街上摆起了摊,关东煮和章鱼烧的香味四下飘散。 路明非使劲呼吸着街上温暖的味道,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人间,连罗圈腿的妹子也觉得分外妖娆。 凯撒一撩灿烂中带点尘土的长发,嘚瑟地吹了个口哨。 “嘘!”路明非低声道:“小点声, 当心引来警察!” 得益于顾谶手机壳里塞的一张美钞,在没有钱包也不能使用手机支付的当下, 他们都能换一身曰本小青年的行头, 虽然一看就是批发货色,但也好过裸奔上头条。 “你这样鬼鬼祟祟,才更容易引人怀疑。”凯撒说道:“你看那边的老婶子,她被你吓的好像打算报警。” 因为最初的非法入境和跟群马县警持枪恶战,他们现在还是警视厅的头号通缉犯呢! 顾谶低头看了眼风尘仆仆的众人,摇摇头,“网吧在哪?” 长街两边的招牌都是鬼画符般的日文,饶是路明非都认不住个一二,不过这小子也有主意,他四下瞅了半天,锁定了一个背书包的小胖子。 “跟我来。”路明非神情自信又笃定,就像期末考试的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必然有一个被他拿下一样。 果然,跟着那小胖子拐过路口,一片粉紫色的光幕就将几人笼罩。 那是几层楼高的霓虹灯招牌,仿佛顶着夜空,粉紫色的光组成了‘曼波’这个店名。 楚子航了然,“因为现在是放学下班的时间,所以你判断那个小学生会来网吧?” “哼哼。”路明非一脸得意地看着小伙伴们,一副‘快夸我’的模样。 “这就是网吧啊?”凯撒觉得自己人生的经验值又上升了。 之前他对网吧的了解为零,他不大理解为何要有专门的上网场所,在他看来,人们应该随时随地都能上网。 作为贵宾客户,当他走进一家熟悉的酒店时,设备就自动连上了酒店的网络。而当走出wifi的范围,无线上网又会自动激活。 所以他一天24小时都是有网状态,全世界所有网络设备都对加图索少爷敞开怀抱。 但对少年时候的路明非来说,上网是奢侈的,网吧是亲切的,来到这种场所他就像回到家一样。 “老顾,剩下的钱还够开台机子的吧?”路明非小声说:“个把小时可能不够。” 顾谶瞥他一眼,“只要你不偷偷打游戏就够。” “...现在这种时候我哪还有那心思。”路明非叫屈。 几人以顾教员一马当先,抱刀的楚子航跟具备老外佣兵气质的凯撒分列左右。路明非眼角抖着,忙不迭跟在后头,就像随时准备好去捡老大烟屁的小老弟。 登上台阶后,门自动打开,左右两排短裙黑丝高跟鞋的妹子微笑鞠躬,“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 “哇哦。”加图索少爷心中瞬间涌起些宾至如归的感觉。 他是很多酒店联盟的vip,入住时常有这种夹道欢迎的礼遇。 他在第一印象上给这间网吧打了80分,不足之处是女孩的裙子太短,都露出了丝袜边,看起来有损格调。 不过曰本文化中是有色情的一面,因为这是个太讲究义理和规矩的国家,曰本人活得很憋屈。所以为了发泄,他们一旦浪起来的时候... 一个女孩迎了上来,就在顾谶斟酌着开场白时,凯撒已经很门儿清地掏出了校徽递过去,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 --校徽是秘党成员的信物,安全港的管理者并非秘党中人,对龙族也一无所知。因此他们只看信物,信物对了就提供帮助。 “きれいですね,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真漂亮,谢谢)。”女孩眼睛一亮,甜甜地说。 凯撒昂了昂下巴,满意地打了个响指,觉得对方已经清楚他们的身份了。 顾谶跟楚子航相视一眼,虽说以貌取人不可取,但本能地,他们并不觉得这女孩是安全港的预备人员。 他们都是理智派,不像此刻偷偷打量服务生大腿的路明非,以及少见多怪对网吧惊为天人的凯撒,他们注意到了墙上的浮世绘都是二次元美少女,是宅男喜欢的那种尺度,再结合短裙妹子们讨好的笑容,空气中似乎都透出了暧昧。 “凯撒,我觉得...”顾谶跟楚子航同时开口。 “听我的。”加图索少爷拍了拍傲人的胸肌,他觉得无论是开始的下潜行动还是后来的海上漂流,他这个组长委实不太强劲,所以这时候总该硬一回吧? 67.安全港 随着自信的大金毛拿捏一切,五短身材的经理很机灵地走出柜台,来到凯撒面前,一边真诚鞠躬一边叽里呱啦。 这是地道的日语,再加上小镇饶舌的方言口音,顾谶他们完全听不懂这殷勤的胖子在说什么,包括掌控全局的凯撒都有点懵。 他现在想吃点好的, 而不是路上垫肚子的那种廉价饼干,但他委实是日文无能。 “米西?”经理居然智慧过人,看懂了这鬼佬的比划。 “yes,yes!”凯撒欣喜地点头。 “死立扑?”经理并拢双手放在脸侧,一张胖脸略萌。 凯撒想了想才明白,这家伙是在说英文,问他要不要‘sleep’。 “no, no sleep。”他尝试用最简单的英语和手势跟经理交流, “i just want food and the case.(我只想要食物和装备箱)” 每个安全港里都会有一个装备箱,那是一口装满武器和应急物资的大型旅行箱。 “and i need&nbspputer.”凯撒双手灵活地比出敲键盘的动作。 “哈伊哈伊!”经理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示意众人跟他走。 凯撒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襟,在两排女服务员憧憬的目光下,昂首走在前头。 顾谶忍不住道:“靠谱吗?” 在叽里呱啦的日语交流面前,他这老油条也不灵了。 “他可是学生会会长,应该跟社会上的人打过不少交道。”路明非虽然也觉得凯撒刚刚一通交流连比划带蒙,但加图索家族的大少爷的气场自信又平稳,他觉得问题不大。 楚子航抱着外套,里边裹着‘村雨’,此时十分淡定:“就算是黑店,也没什么。” 路明非暗翻白眼,确实,一个杀胚一个最强混血种家族的继承人,还有一个能一眼瞪死尸守龙的‘监护人’,哪个黑店敢对他们下手? …… 与此同时,卡塞尔学院中央控制室里灯火通明, 执行部全体加班,通过互联网搜索顾谶小队的消息。 辉夜姬构筑的防火墙非常强大,她控制了曰本和国外联通的所有网关,只要发觉访问是来自卡塞尔学院的,就会立刻切断连线。 这是一道虚拟的铜墙铁壁,诺玛也无法突破,但现在掌管学院中央主机的已经不是诺玛了。 几小时前,当着所有技术人员的面,冯·施奈德和曼施坦因同时把黑卡插入卡槽,旋转操作台上的金属手柄,唤醒了eva。 这台超级计算机如同从睡梦中苏醒,运转功率瞬时提升到了额定功率的800%,网络传输速度、浮点运算能力和图形模拟能力成百上千的倍率上升! 所有屏幕的画面逐一切换,都显示为同一个少女的脸。 中央大屏幕上是她稚嫩而冷漠的头像,瞳孔中变换着深蓝色的字符,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eva,现在她取代诺玛成为学院秘书了。”曼施坦因轻呼口气,“原来这才是学院主机的100%状态。” “不,她不是学院秘书, 她的设计初衷是进攻武器。”冯·施耐德说。 他压下心中的感慨和复杂,仰头和虚拟女孩对视, “紧急状态,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已经读完列表任务,对辉月姬的进攻从现在开始。”eva说完这句话的同时,巨大的数据流从世界各地冲向曰本,辉夜姬设置的几百个加密锁同时被破解。 从这一刻开始,卡塞尔学院对蛇岐八家发动了反制。 不仅如此,网络上的反制由eva带着数以百计的技术人员执行,现实中同样派遣了新的专员。 三个小时前,这位名为希尔伯特·让·昂热的专员,登上了从芝加哥飞往东京的班机。 他在执行部保留了档案,这意味着他随时准备亲自出动,档案号000001,血统阶级s。 起初,曼施坦因在得知他独自奔赴东京后大吃一惊,强烈要求立刻甄选优秀专员乘下一班飞机出发,以免蛇岐八家对校长不利。 但副校长神情轻松地拒绝了这个提案,“儿子,我们派出的不是一名专员,而是一支军队,一个人的军队,他这辈子都是一名攻坚的轻骑兵!” 正当曼施坦因感慨世界上最了解校长的人还得是老爹时,忽然看到了学校网站发布的重要通知。 --在副校长暂代校长职责的这段时间里,学校将全面停课,取而代之的是以强身健体为主题的‘女子游泳锦标赛’,和以美学教育为主的‘卡塞尔小姐’选美大赛... “还没有顾谶小队的消息吗?”曼施坦因在桌边坐下。 “刚得到消息,有一艘渔船曾在海上救起过几个奇怪的男女。”冯·施耐德说道:“女人的身材性感火辣,只有她和一个戴眼镜的男人穿着衣服。” “这是什么意思?”曼施坦因愣了愣。 “意思就是说,那几个曰本渔夫以为他们是在海上找灵感的剧组!”冯·施耐德木然道:“戴眼镜的斯文男人是导演,那几个裸男是动作片演员。” “只有一个女人?”曼施坦因下意识道。 冯·施耐德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没说话。 “……”曼施坦因觉得自己的思想有被那个骚包老爹影响到。 他轻咳一声掩饰,“我们换个思路想一下,我们在找他们,他们也一定会试着联系我们,顾谶教员社会经验极其丰富,他不会坐以待毙。对了,你们执行部不是在世界各地都设了安全港吗?” 冯·施耐德摇头,“我们在曰本曾经是有安全港的,但后来撤销了。这些年里,曰本的事务都由曰本分部一手包办,我们以为不会再用到安全港...” 他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曼施坦因问。 “出发前给他们的《行动手册》没有更新,手册上仍然标明了那个失效的安全港...”冯·施耐德惊坐起,“eva,在地图上把安全港标出来!” 大屏幕上显示出曰本地图,东京正北部出现了一个脉动的红点。 eva:“失效的安全港位于东京北部,名为千鹤町的小镇上,1999年之后就再也没有维护过。” “见鬼!那里距离新宿很近,如果他们身份暴露,蛇岐八家很快就能找上他们!”冯·施耐德脸色铁青,“想办法侵入网吧的内部网,全面监控!” 68.大失误 就在冯·施耐德的咆哮声回荡在卡塞尔学院的中央控制室里时,顾谶他们正在一几平方米的小隔间里摆弄着电脑。 准确来说,是由从不断网的网络小王子凯撒进行实操,电脑游戏达人路明非偶尔插两句嘴,提出毫无用处的意见。 这隔间还没凯撒家的浴缸大,四个人待在一块都有些拥挤。地上铺着榻榻米,墙上是浮世绘, 脚边细颈瓷瓶里插着一支娇艳的桃花,就像国内的主题浴室,隐隐有点阴柔诱惑的味道。 来到这里之前,经理带着他们穿过了细长的走廊,走廊两侧都是窄拉门。这一点比较好,网吧里上网都是单间,也没有烟味儿, 看来客人们都很自觉。 有一点点小洁癖的顾谶对此较为满意,楚少小幅度点头的动作似乎表示他也如此。 电脑是日文操作系统+日文键盘, 满屏幕的快捷方式只有路明非能看懂三五个,是懂得都懂。 凯撒麻利地打开浏览器,输入网址--cassell.edu 这是专员在海外跟学院联络的标准程序,不是通过电话,而是访问学院的网站。 学院主页上隐藏着一套密码验证系统,通过验证后就会进入内部网络直接和诺玛对话。 「error 404:page not found」 一串冷硬的黑色字符出现在屏幕上,凯撒表情怔了怔。 这说明浏览器没有找到这个网站,或者说这个网站不存在。 凯撒凝眉,手指如飞--cassell.edu.jp(卡塞尔学院的曰本语网站) 「error 404:page not found」 继续输入--cassell.org(卡塞尔基金会的网站) 「error 404:page not found」 凯撒脸色有些沉,输入速度越来越快,不断切换着网址,但屏幕上始终是那行冷硬的字符串--「error 404:page not found」 “这什么情况?”路明非小声问:“是不是网址输错了?” 楚子航皱眉道:“不会。” 凯撒当然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可现在学院旗下的所有网站都不复存在,就连加图索家的网站也一样! 他试着登录运通卡的官方网站,然后发现自己那张无限透支的黑卡失效了,网站说他的卡号不存在。 他又试着下载了一个skype(通讯软件, 可拨号),想用网络电话打给学院, 可电话里只有一个冷淡的女声用日语告诉他这个号码不存在。 凯撒傻了。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自信很大程度上源于他那高高在上的家族--幕后黑手们时刻站在他背后,准备着为他扫平障碍。 而现在连幕后黑手们都消失了,幕后黑手们找不到他想必也急疯了,加图索家此刻从上到下必然是鸡飞狗跳,他失踪就等于皇太子丢了。 在这种情况下,家族只会想到两种可能性,要么他死了,要么他被限制了人身自由。但无论哪种情况,都是对加图索家族的严重挑衅,加图索家族会立刻着手拟定报复方案。 毫无疑问是蛇歧八家进行了网络屏蔽,他们有一台类似诺玛的超级计算机辉夜姬,能控制全曰本的网络。 这帮狗崽子还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什么样的暴徒! 顾谶拍了拍大金毛的肩膀,“我还有个网址。” 是卡塞尔学院的内部网,只有导师或教员以上的用户才能登录,其实就是学院的后台,用来批作业之类的...但也能直接联系到诺玛。 毕竟不是每个教员都知识渊博,他们也需要这台超级计算机提供帮助,以方便批改作业。 让出座椅的凯撒还有些不忿, 死死盯着那个‘404’看,大有按捺不住连显示器一块摔了的架势。 然后,顾谶输入了网址,啪的一声按下了回车键。 几人目不转睛地盯着,熟悉的空白页带着神奇字符再一次出现在眼前。 “怎么回事?”路明非挠了挠头。 “这里不是安全港么,还打不开自家的网站?”顾谶也不解。 楚子航沉吟片刻,“会不会是我们误会了什么?” 话落,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凯撒。 “我都是按照《行动手册》上来的。”大包大揽的凯撒罕见有些尴尬。 这时,有人轻轻敲响了房门。 凯撒借此避开了几人的视线,门拉开了一道缝,胖经理笑眯眯地站在门口,端着的托盘里盛着精致的糯米点心,在他身后还站着一个穿红旗袍的女孩。 女孩低着头,所以额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出细腰好身材。 因为有女性在场,绅士的凯撒戒心大减,立马开门请经理和女孩进来。 只不过隔间太小而经理太胖,小小的隔间实在挤不开了。 “sir,your food.”经理站在门外,将托盘递上。 十几种比棋子大不了多少的糯米点心盛在一白瓷小碟里,有的点缀着绿色的嫩叶,有的用桃红色画着花纹。 “这是用鼻孔来吃的吗?”路明非小声嘀咕。 女孩撩起旗袍前襟,小心跪坐在几人面前,把手里的精美木盒放在榻榻米上。 经理鞠了个躬,离开时一张胖脸笑容不掩暧昧,路明非看了都有点发紧。 女孩安安静静地垂首,红色的旗袍紧绷在她年轻的身体上,手臂双肩和后背都只是一层薄薄的黑纱。高高的开衩中露出网格的黑丝袜,脚下是白色的高跟鞋。 这衣服纤毫毕现,很符合当地特色。 两大会长默契地相视一眼,心底‘咯噔’了一下,就连路明非都看出了这鬼地方有些不对。 他朝顾谶挤眉弄眼,倒不是猥琐,而是想让他拿主意。 凯撒默不作声的贴墙站着,是他,凯撒·加图索,亲自把学院的教员兼此次任务的领队、亦敌亦友的对手还有可圈可点的小弟带到了这种...现在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地方。 如果被学院里的教授们知道,想必自己的档案中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 中央控制室,大屏幕上正播放着很吸引人的动画,在场所有人都在仰头看。 --年轻的女孩们或坐或卧,姿态撩人。当鼠标从她们身上滑过,她们就会站起来扭腰摆臀翩翩起舞。 这是某个网站的首页,下方还有许多小广告,一个个豆腐块大小的空间里塞满了胸部和翘臀。 “这是什么东西?”冯·施耐德吃了一惊,差点又一次惊坐而起。 他下意识以为eva中病毒了,这种画面怎么能在中央控制室这么严肃的地方播放? “原本的漫画网吧也就是安全港关闭了,建筑物卖给了名为曼波的连锁网吧。”eva的声音毫无起伏,“他们是成人网吧,提供女学生陪同上网的特殊服务,还有‘靴磨女子’的特色擦鞋服务。这是他们的官方主页。” 成人网吧,也可以称为软性涩情网吧,是符合曰本现行法规的营业场所,一般这种地方都跟当地的帮派有联络。 冯·施耐德狠狠打了个寒颤,这意味着顾谶他们可能会踏进一个被极道控制的场所,而他们还以为那里是安全港。 他一捶轮椅,“快!我需要那间网吧的控制权!” 69.男人们 大伙都明白了。 难怪这家网吧看起来不大对头,空气中都透着暧昧,连墙上浮世绘中的仕女都是**的欲拒还迎模样。 合着原本的漫画网吧无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彻头彻尾的涩情店,难怪屏幕上的图标和壁纸都格外性感,现在连真人都出场了! 凯撒后知后觉,这岂止是一家涩情店, 简直是涩情店中的大拇哥,那些玩擦边球的门店见了都得叫一声祖师爷! 他现在满脑子乱糟糟的,路明非脑子也有些乱, 那个胖经理还问他们要不要‘死立扑’,难道小鬼子已经浪到了这种惊世骇俗的地步了吗?网吧还提供陪睡服务? 这他妈的跨行业竞争,简直是要逼嫩模返乡、会所关门啊! 可事实就是,现在就有一个体态姣好的女孩跪在他们面前,局面非常暧昧彼此语言还不通。但在这种事情上,语言还是阻碍吗?性别都不是事儿吧? 况且他们可是四条大汉...路明非鼻子忽然一热, 在身边几人无语的注视下,他抬手试着擦了擦,是少男滚烫的青春热血没错了。 楚子航默默把桌上的纸巾递过去。 “谢谢师兄。”路明非讪讪道。 凯撒见此,心底倒是轻松了些,更多是庆幸。还好现在不是他一个人面对这种情况,就算被人知道了也有人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正在筹办婚礼,这段时间的清白很重要。 不过凯撒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忽然跟路明非的脑袋瓜里的带色废料有了默契,一男一女还有说法,可四男一女是不是更奇怪了?! 凯撒用力晃了晃头,他堂堂一高富帅,怎么能想这种东西。 作为场间唯一的大人,又是老师兼领队,顾谶觉得有必要站出来,把这个女孩打发走。 “加图索先生吗?”女孩忽然开口。 不光凯撒吃了一惊,顾谶他们也愣了愣,难免狐疑地看向加图索少爷,闪烁的眼神显然饱含对大金毛的质问。 “别紧张。”凯撒连忙说了句, 然后认认真真地打量起面前的女孩。 “真小姐?”他认出了对方,声音竟有些哽咽。 倒不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或是萍水相逢再相见的喜极而泣,而是终于送了口气。他身正不怕影子斜,可难保路明非这个大嘴巴不会暗通芬格尔,那样全世界的混血种就都知道了他在涩情店他乡遇故知... 这一刻,楚子航都觉得凯撒太难了。 路明非挠了挠头,一脸无辜。 对面低眉顺眼的女孩,正是几天前的雨夜里,在玩具店遇见的麻生真。顾谶因为之前对她印象不深,所以第一时间也没有认出来。 “是我,您怎么来了?”麻生真难掩惊喜,也顺带朝顾谶几人鞠躬示意。 她刚刚高中毕业,英语还没还给老师。 凯撒心说我怎么来了,我当然是坐公共汽车来的,还吹了一脸的土。 麻生真上前两步,跟他重逢让她意外又开心。 回想那个雨夜,很像是一场梦。 红色的法拉利跑车刺破雨幕,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们潇洒而来, 衣底在风中翻飞,露出绚烂的丝绸衬里。 她一开始很害怕, 可后来他们坐在沙发上看漫画,看货架上的手办,店里很静谧,外头大雨瓢泼。 她从小害怕下雨,电闪雷鸣,雨打在老屋的玻璃钢屋顶上,冷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她总是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但那晚她觉得雨声美好,特别安心。 有那些看起来很凶的男人们坐在门口,世间一切鬼祟都不敢侵入店里。 而那些人里,凯撒给她留下的印象最深。 麻生真只是给他沏了一杯普通的速溶咖啡,但接过咖啡时,他笑得像是阳光破云。 他小小地抿了一口,流露出惊叹、赞赏以及‘喝了这杯咖啡,哥这辈子就值了’的表情,还不忘用蹩脚的日语大声说‘阿里阿多,good coffee!’ 但麻生真不知道,其实那只是凯撒身为贵公子的礼貌,只要给他端吃端喝的人是漂亮姑娘,他都会毫不吝惜地回以笑容和赞美。 想当年他在亚马逊河流域,漂亮的印第安小女孩给他端来新酿的木薯啤酒,他明知道这种啤酒是从亚马逊河里直接取水酿造的,连过滤的步骤都没有,却依然无视了导游的劝阻,接过啤酒后大声赞美,而后一饮而尽...随后腹泻三日。 拉肚子事小,拒绝美少女的贵公子却会人间失格。 只不过这一次,面对下意识上前的麻生真,在她那双激动热烈的眼神中,凯撒却警觉地朝后退了退,虽然只有一瞬,但麻生真看懂了他的惊慌。 她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也想起了彼此的身份,以及还有在场的几个男人。她沉默了几秒钟后,慢慢地退了回去,再度低下了头。 气氛忽然尴尬了起来,凯撒略微有些无措地搓了搓手指,又看看身边几人。 楚子航老神在在地抱着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路明非可能想插话,可一时嘴笨,怕再给这局促的妹子emo加倍。因为麻生真好像更尴尬,长长的额发下垂,挡住了她的脸。 这种时候应该说点话来缓和局面,偏偏都无话可说。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电脑进入了屏保模式,各种大胸美少女在屏幕上闪动,各种飞吻加翘臀。 如果在场诸人里有一个满心骚情的知识分子,就该双眼含泪,怒捶榻榻米,愤懑地说社会如此残酷,竟将好端端的少女逼到这种地方来谋生!然后上前轻抚少女的肩膀,说妹子别怕,有文化的欧巴我懂得怜惜你... 凯撒轻咳一声,暗示般撞了下顾谶的胳膊。 他觉得这时候应该相信诺诺的眼光,老男人应该有经验也有办法安慰黯然神伤的少女,带大家早点干正事儿。 顾谶貌似沉吟,想对这姑娘说我尊重你的个人选择,涩情店里的工作也是工作,没人有资格对你说三道四,我们大家一点都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可他其实也是个二把刀,所以不等他开口,麻生真就小声问:“你们还擦鞋吗?” 她是用英语说的,但手上有相应的比划动作。 “擦鞋?”顾谶看懂了,心底稍惊,这竟然是他不曾听过的黑话! 70.静默 “你是来擦鞋的?” 还是给麻生真留下好印象的凯撒担当起了交流大使。 麻生真看了看几人的表情,然后打开放在榻榻米上的木盒,里面是各色鞋油、鞋蜡、鞋刷和擦布等东西。 “对啊,我在这家店里擦鞋。” 她天真无邪的眼神跟这身看哪都觉得失礼的衣服实在不太搭,也不怪大家想太多,主要还是这家破店太奇葩。 想象一下,罗马执政官安东尼被埃及艳后那妖艳的面孔和惹火的身体搞得五迷三道的时候, 艳后突然拿出了鞋油和刷子,说您要不要试试埃及式擦鞋? 只不过如果仔细看麻生真的衣服,就大概能懂其中的猫腻。穿紧身旗袍的擦鞋姑娘卖点当然不是鞋擦得多亮,而是女孩年轻的身体。 那旗袍后背只是一层薄纱,当女孩蹲下身擦鞋时,客人就能借机欣赏她们近乎裸露的后背, 甚至还会有种把妙龄少女踏在足下的满足感。 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真的是男人杀手。 这还是一家涩情店,但没有大家想得那么露骨,走的是yy路线。 麻生真低声道:“你们谁需要擦鞋吗?或者有什么我能帮到你们的?” 几人相视一眼,谁都没有享受这种擦鞋待遇的想法,就连路明非都觉得这样不好。他虽然是个资深宅男,但平时嘴上说说或在网上吹牛逼也就算了,真当碰到这种事情,他肯定会拒绝的。 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句广告语,没有买卖就没有杀害,在一些事情上,我们要学会拒绝。 凯撒给了顾谶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或许...小费? 顾谶回之以白眼。 …… 东京,新宿区,源氏重工。 贵宾电梯降到底层,源稚生大步而出。 矢吹樱已经抱着他的风衣和长刀在大厅中等候了。 “消息准确吗?”源稚生一边穿风衣一边往外走。 车队已经等在外面,干部们熟练地把警灯放上车顶。 现在是高峰时段,想要穿越车流,最好的办法就是伪装成警察,他们已经熟门熟路了。 “三分钟前辉夜姬发出警报, 来自学院本部的网络攻击全都对准了千鹤町的一家网吧。”樱疾步跟上,“那里可能是卡塞尔学院的安全港,他们最可能去的地方。” 她把一张传真纸递到源稚生手中,“此外我还收到情报,有一艘渔船救助了在橡皮艇上漂流的几个年轻男女。我们的人已经跟那些渔夫见面了,这是他们画的。” 虽然不是笑的时候,但第一眼看到那张手绘图,源稚生还是不由自主地笑出来。 是有些抽象的画作,画师必定是一位灵魂画手,最清晰的东西是一个大块头的胸肌,以及另一个人戴的能遮住半张脸的眼镜。 “这什么?没穿内裤的祼男?”源稚生瞅着画作最边上的矮个子,又一指眼镜男旁边的身影,“这是个女人吗?除了胸就是腿,这双腿都快画到脖子了,鹭鸶吗?” “可能这就是渔夫们比较深的印象吧。”樱也不太确定地说:“至于那个女人,目前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家族在须弥座参战的人员里,也没有符合这种特征的女人。” 她也听说了那些渔夫对画上女人的描述,说表情有多高冷,紧身潜水服下的身材有多火辣, 那双腿有多长等等。而她的腿也很长, 闻言心底或多或少有点比较的心思。 源稚生:“千鹤町的位置。” 樱心思一收,“是东京北面的一个小镇,介于崎玉县和新宿区之间,如果交通畅通的话,20分钟就可以到达。” 源稚生往马路上看了眼,这个时间,交通怎么可能通畅呢? 对于顾谶等人还活着,他觉得宽心很多,但知晓神葬所的秘密之后,这些人是不能离开曰本的,至少在事情结束前还不行。 “那座镇子很偏,没有我们的人,只有一个名为‘赤备’的暴走族帮会。”樱说道:“我们正试图联系赤备,让他们先赶往网吧控制住局面。” “别做这种无谓的事情。”源稚生摇头道:“如果顾谶他们还没有赶到安全港,赤备过去只会打草惊蛇。如果他们已经到了,一帮玩摩托车的孩子能干什么事?” 他认真道:“他们有学院本科部中最精锐三人,还有一位史上最年轻的教员,是狮子中的狮子!” …… 因为担心顾谶手机开机上网,会被辉夜姬追踪到位置,所以他们还在跟那台电脑作斗争。 楚子航下载了几个黑客程序,试图绕道海外访问学院的网站。 他虽然不是科技宅,却是很优秀的理科生,学霸无所不能,包括最基本的黑客操作。 辉夜姬在监控所有从曰本境内访问卡塞尔学院网站的用户,那么他就伪装成自己是要访问几个国外的网站,再从某个国家的服务器跳转到学院网站去。 一个小时就这么过去了,楚子航面色沉凝,鼠标跟键盘的声音几乎没有停过,但屏幕上显示的永远都是「request timed out(请求超时)」。 辉夜姬设置的防火墙远比他们想的强大,连海外的代理服务器都被屏蔽了。楚子航在电气系统和互联网方面的能力虽然是学员中的第一,但也无法突破一个功能性跟诺玛相差无几的超级计算机,尤其是在他们被针对的情况下。 他的双手离开键盘,笔直的腰身靠在电脑椅上,无话。 顾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显能感觉到手下触碰到的肌肉的紧绷。 “没关系,施耐德教授他们一定会想出反制的方法。” “没错没错,诺玛可是世界第一!”路明非想到以前跟诺玛,或者说那个叫eva的神秘少女几次对话,对方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是一个被人操纵的人工智能,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凯撒点点头,这时候并没有嘲讽楚子航的打算,因为如果换成是他一个人处在这种环境下,大概会气疯到把电脑摔了。 “谢谢你的安慰。”楚子航看了顾谶一眼,“不过,我不觉得你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顾谶背着手靠墙,脚跟轻轻磕着墙边,笑容清淡,“我没外出旅游过,所以偶尔会对外边好奇,现在任务结束,虽然不尽人意,可突然就感觉放松下来了。” 他之前太在意海底那个胚胎的身份和‘洛基’了,导致从尼伯龙根返回后,心弦总是紧绷着。但仔细想想,他有失冷静,这样一直紧张可能会随时出错。 现在应该考虑的并不是本体无法离开尼伯龙根的洛基,而是那个消失在曰本的赫尔佐格。 对方不可能不知道神葬所,以及卡塞尔学院和蛇岐八家的行动,所以他现在一定会做点什么,在这个双方一触即发的时刻。 71.生活 “加图索先生是无意中来这种地方的吧?” 麻生真依然老老实实地跪坐着,此时小心看了眼低声交流的顾谶跟楚子航,旋即小声问凯撒。 正盯着屏幕满心无可奈何的凯撒愣了下,然后回过神来,他一时间竟忘了这姑娘还一直在他身旁。 她是那种传统的曰本女孩,就像一幅静物画,虽然同处一室, 但你不惊动她她也不会惊动你,温顺得像一只小猫。 “本来以为是家普通的网吧。”凯撒尽量说得委婉一些,“我们的日语都不太好,糊里糊涂就进来了。” “其实也不像您想的那样啦。”麻生真有些尴尬,“这里其实真的只是一家网吧,只不过卖点是有女子高中生当服务员。” 她觉得很有必要解释一下,“我在这里就是擦鞋,有些客人是比较...擦着鞋就会伸手到背上乱摸,不过我在里面穿了衣服的。” 麻生真红着脸, 局促地把领口稍微拉低给凯撒看。 路明非绷着一张老脸,虽然想克制但眼神还是若有若无地瞄了过去。 其实不只是男孩,就算是女孩遇到类似情况恐怕也会如此。比如一个身材很好人也很帅的男生说他t恤里边还穿了背心,然后撩起下摆给你闺蜜看,那你难道不会下意识地去瞄一眼吗? 至于是纯粹的思维反射,还是想瞅腹肌,那就不知道了。 然后他们这才发现,麻生真看起来的裸背只是个假象,她还贴身穿了件肉色的紧身衣,紧身衣外面又蒙着一层黑纱,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春光乍泄。 “这么简单?”凯撒还是不太相信。 “还可以叫女孩陪着上网,不过那种我就不敢了,离客人太近他们会动手动脚。”麻生真小声说道:“再有就是打枕头战什么的,我也不敢, 我在这里只是擦鞋。” 她是那种看起来就很乖的学生妹子, 不需要太认真的话就能让人感受到真诚, 更何况她这时候是在很认真地解释。 她说枕头战的时候用的是英文‘pillow war’, 把凯撒听得惊骇莫名。 这要在枕头上打的战争那是相当的色情啊! 什么叫枕头上打的战争呢?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跟罗马执政官安东尼同眠,于是两个人结盟共同对付屋大维。 这么一间网吧里,怎么会有这种影响世界格局的大事件? 他是这样脑补的,而顾谶想的则是电影里吵架的夫妻,委屈的妻子就会拿枕头暴打出轨丈夫,控诉不公。 路明非想的是他在卡塞尔学院的宿舍里,看的最多的那种影片,画面已经出来了。 楚子航也有些出神,想的是那个仍保留着少女心气的老妈跟她的闺蜜们一起聊八卦,笑骂着扔沙发抱枕的场景。 麻生真见面前的男人们神情各异,赶紧补充道:“就是女孩穿着女仆装,拿枕头和客人对打。” “噢。”众人回神。 凯撒撇撇嘴,心说曰本人这娱乐当真愚蠢得很,用枕头对打有什么乐趣,我跟楚子航每次对打至少也是木刀,高级别的直接端上冲锋枪了! “那睡觉是怎么回事?”顾谶好奇道。 “喂喂。”路明非忍不住看他:明显就是字面意思的睡觉啦,你在女生面前提这个不是太猥琐了吗? 顾谶白他一眼:圆润地翻滚吧,明非! “……”路明非冷笑:你变了,来到曰本后, 浪的一面已经开始出现了。 楚子航看着用只有他们能懂的方式交流起来的两人,不禁摇头。 麻生真也注意到了相互回之以白眼的一大一小两人, 说道:“经理说的睡觉,就是枕着女孩的腿午睡,一小时收费2000日元(约100多r)。店里管这种服务叫‘高中午睡’,说是帮客人回忆起高中时代,课间时睡在女朋友腿上的感觉。” 她低着头,“这我也不敢,但有的女孩愿意,薪水高。” 顾谶啧了声,花样是真多。 “原来是这样。”凯撒等人也难免腹诽,这曰本人就是闷骚,搞来搞去这么多幺蛾子。 “客人没有给你添麻烦吧?”他礼貌性地问。 “我戴着这个呢。”麻生真攥起拳头,骨节纤细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细银环,“店里的人都觉得我有男朋友,所以不会推给我难缠的客人。他们叫我来擦鞋,就是说他们觉得你们是彬彬有礼的人。” 她说彬彬有礼其实是看着凯撒跟顾谶说的,毕竟一个人的涵养从言谈上就能感受得到,而顾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给人的印象就斯斯文文的,是个温和的人。 至于冷面酷少楚子航,以及眼珠乱转的路某人,一个像黑涩会,一个像...算了,这种年轻人在各国的街头都是一抓一大把。 “你有男朋友了?恭喜。”凯撒笑道。 “是寿给我买的。”麻生真说:“在这种店里工作,有男朋友的女孩会轻松很多。那些好色大叔会缠着女孩出去约会,但看到戴戒指的就知难而退了。” 路明非好奇道:“玩具店的那份工作为什么不做了?” “听说本家的人去过店里后,店长第二天就把我辞退了。”麻生真叹了口气,“寿说这间店是他道上的一个朋友罩着的,可以帮我找份工作。”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可不敢跟奶奶说丢了工作,听我说找到工作的时候她可高兴了。她的退休金只够我们生活,但又想让我读大学,如果知道我丢了工作,她又会省吃俭用存钱给我缴学费了。” 听到这里,场间几人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或许他们以前也有过拮据的时候,比如路明非,但自从进入了卡塞尔学院,金钱好像已经不再是他们需要考虑的问题了。就算身无分文,也会有朋友慷慨解囊且根本不会催你还,而且还有随时可以给你透支信用卡的诺玛。 也因此,当再听到还有人会因为钱财而窘迫时,心里难免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对于绝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困顿的生活从未远离,只会在某一刻被忽视,可它总会再来,纠缠反复,令人疲惫不堪。 路明非幽幽叹了口气。 顾谶看向女孩,“不好意思,是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如果那晚他们不去的话,对方也不会丢工作,也不必来这种地方打工。这种无辜牵连,他觉得抱歉。 72.善良 “没有啦,您不必自责的。”麻生真连忙朝顾谶鞠躬。 她只是一个普通女孩,无论如何也惹不起极道本家这样的存在。 凯撒见此便岔开话题,“你跟那个野田寿,相处的还好吗?” 麻生真点点头,“他追的很紧,每天都来接我下班, 大家都相信了他是我男朋友。别看他在你们面前不敢大声说话,在这里可算是很威风的人,有他在,大家都对我很好。我们伪装成男女朋友。” 她忽然笑了,笑得像只猫,顾谶几人也是第一次在这个老实的女孩脸上看出一丝丝少女的狡黠来。 顾谶别过头去, 他忽然记起源稚生说过,所谓的极道只是无法在阳光下生活的可怜人。如果能体面地赚到钱,谁还会混极道呢? 野田寿也不过是一个咋咋呼呼挥舞球棒的辍学青年罢了。 “寿虽然不是你们这样的大人物,还总是说些男人如何如何的傻话,但也和你们一样是个好人。”麻生真模样认认真真的,“很努力地想把事情做好,对我也很好。” “虽然有点意外。”凯撒笑了笑,难得轻松下来,“不过在这里遇到熟人,真的挺开心的。” 麻生真也露出笑容,“放心吧,我是知道自重的女孩,虽然家里穷,但还是会通过努力来过上好生活的。” 顾谶他们相视一眼,都明白了女孩为什么一改在漫画店的腼腆变得健谈,她是在委婉地解释自己并没有做见不得人的工作,只是穷。可穷并不是什么错。 之前凯撒下意识闪身的一瞬间, 她的眼睛一片空白,想必心里狠狠地难过了一下。 凯撒也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 而如果现在道歉的话, 反倒更会让麻生真难堪。 顾谶开口道:“真小姐, 其实我们来千鹤町是为了找一家漫画网吧,里边有一个对我们很重要的箱子。你知道附近哪还有别的网吧吗?” 麻生真恍然,“您没有找错,这里就是那家网吧!” “我是说那种能看漫画又能上网的地方,可能比较小众,位置也比较偏僻。”顾谶想到这家网吧花里胡哨的布置,“没有这里这么豪华。” “确实就是这里。”麻生真点头道:“那家漫画网吧原来就开在这座楼里,只不过已经关门好几年了,您要找的箱子不知道还在不在。” “我去!”路明非惊呼:“敢情是执行部的《行动手册》过期了?” 凯撒跟楚子航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一路风尘赶到这里,结果安全港早就撤销了,希望破灭的落差太大了。 路明非连忙道:“对了对了,我们其实不是本家的人,只是来这里出差,我们都是学生,学院跟本家有合作...嗐,说起来太复杂了,总之千万不要跟其他人说你见过我们!” 他在关乎小命的事情上一向很机灵,此时满脸谨慎, 不得不感慨自己高瞻远瞩, 提前封口。 “我明白的!”麻生真连连点头,“我一定会保密,谁都不说!我在电视上看过你们的通缉令,画的还蛮像的。” “……”路明非干干一笑,“哈,通缉令都上电视了?” “所以你们这样来网吧也是很危险的。”麻生真说道:“一般的营业场所都有摄像头,我们这里进出的客人也都会有记录的,只不过...” “只不过没人会想到被通缉的人,还会结伴来这种网吧。”路明非撇撇嘴。 麻生真不好意思地挽了挽头发,心说这可不是我说的。 “不过你这就答应帮我们了?”凯撒问道:“你难道不怕我们真是通缉令里说的那种暴徒?” 他有些不解,明明只是见过一面,这个女孩子为什么会信任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是因为自己掩盖不了的贵族气质,还是女孩子都喜欢楚子航那样的刀削面?亦或许,是顾谶这种文质彬彬(斯文败类)范儿的? 麻生真迟疑了片刻,“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因为你们是善良的人吧。” “善良?”凯撒愣住了。 从出生以来,他享受过种种赞美和谀辞,但记忆中很少被人说‘善良’。在麻生真之前,只有一个女人这么说过...是他已经过世的母亲。 他有些走神了,记忆好像又回到了以前,他小时候做的那些令家族头痛不已的事情。比如贵客点名要吃羊圈里他最喜欢的那只小羊时,他在贵客的沙拉里放了一枚新鲜的鱼胆;当家族的头面人物在乡间别墅举办的假面舞会吵得他睡不着时,他将音乐换成了凄厉的鬼叫声。 无论是贵客咬碎鱼胆后绿得像胆汁一样的脸,还是原本搂抱在一起慢摇的男男女女被鬼叫声吓得摔跟头,满地散落女士们用来填充胸部的海绵垫子,凯撒解气之余更觉得疲倦。 他还报复过庞贝,在这个种马老爹带女明星回家做运动的时候,他在卧室的墙上用荧光笔写下‘曾在这间屋子里睡过觉的女人有...’后边是一串交际花的名字。最后是邀请女明星留名纪念的话。 家中的老人们很为他担忧,觉得他行事不计后果,小时候就这样大了还了得? 只有他的母亲不这么看,她说世界很残酷,这么反抗它是没用的。但她轻声说她很高兴,因为他是个善良的人。 凯撒低着头,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像凝了晶,如此沉默下去。 顾谶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却能在这样无声中感受到他沉郁般的心情,于是随手敲了下键盘上的回车键,在楚子航看过来时,他给了对方一个肯定的眼神。 楚子航偶尔也会诧异,为什么自己每次都能读懂对方的暗示,在没有一起行动以前或者说不熟的时候,其实并不是这样的。可很莫名其妙的是,他们就这样熟悉起来了,哪怕不言不语,也能知道对方想让自己做什么。 他深吸口气,坐回电脑前,“我再试一下。” 这次他试着接入了一个位于瑞典的服务器,那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服务器之一,主机隐藏在一座核掩体中。 顾谶他们不约而同地俯身看去,界面静止了几秒钟,随后无数行代码冲入了简陋的dos(磁盘操作系统)窗口,白色字符以闪烁的速度刷向上方。 路明非狠狠捶了下手心,他本来要跳脚说中病毒了,没想到是楚子航成功和学院重建了联系! 那些涌进来的字符串,是诺玛发过来的电子解码锁。数据流从地球另一侧的美国绕道瑞典,通过这个成人网吧的电脑,将希望带到他们面前。 少顷,字符全部消失,只留下了一个闪烁的名字--‘norma:’ 73.贵公子 “快快快!”凯撒盯着电脑屏幕,难掩激动地催促着。 楚子航心情也有些激动,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 他敲击键盘输入:“zihang chu,agent of the department of implement,classa。i am calling from japan,we're in trouble.”(我是执行部a级专员楚子航,这是从曰本打来的, 我们遇到了麻烦。) norma:wee home,you are under my protection.(欢迎回来,你们在我的保护之下。) “哇喔。”路明非激动得两眼含泪,他从没觉得诺玛这么亲切。 重新回到诺玛的保护下,对他们来说意味着太多的事情,他们得到了情报系统的支援, 还能从学院账户上支取现金,甚至能临时借调一架直升机来把他们安全送出曰本。 在连线状态下的专员将所向披靡,因为诺玛永远站在他的身后! 楚子航输入:龙渊计划失败, 但下潜小组全员生还且状态良好,随时可以执行下一步任务! 路明非看到这里,眼角一阵抽搐,这发言可太杀胚了。 诺玛:曰本分部背叛,曰本已经变成战场。 楚子航:背叛原因? 诺玛:这项情报暂不开放,你们的优先任务是潜伏。你们是去过神国的人,蛇岐八家如果知道你们生还,一定会进行缉捕。 楚子航仔细看着这行字,输入的动作顿了顿。 凯撒不知道他愣什么,当下着急地亲自输入:安全港已经没用了,我们得找其他隐蔽所。我需要一架直升机,还有不被监控的手机、信用卡和现金! “……”路明非看着这个蓝眼睛闪亮的家伙,你当这是在拍电影吗? 诺玛:依据曰本的空中管制条例,调动飞机会留下记录,去接你们的车已经在路上了,请安心等待。你要求的东西都在那辆车上,到达安全地点后我们再联络。 凯撒重重敲下:got it.(明白了) 不愧是诺玛, 在几分钟内就制定出了避难方案,连车都派出来了。 但与激动的凯撒和路明非不同的是,楚子航微微皱着眉,思忖片刻,看向顾谶,隔着薄薄的镜片,似乎能看进他毫无波澜的眼底。 事情的进展好像突然间变得太过顺利了,难道在他们十多分钟的插科打诨里,运气就这么超级加倍了? 顾谶看着凝神思索的楚子航,轻笑:“放松点。” 楚子航抱紧了裹在外套里的长刀。 旁边,跟心照不宣交流中的两人不同,麻生真贴着凯撒跪坐,看着他如演奏钢琴般神采飞扬地敲击键盘,喜悦几乎能溢出眸子。 虽然败犬状态下的大金毛也很‘惹人怜爱’,不过在她的心里,凯撒就适合这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她每每回想那个雨夜,大风吹起凯撒的长风衣,他洒脱地迎着风雨点燃一支雪茄,仰头对夜空吹出一口烟雾,整个人都在发光。 长长的鬓发垂落在凯撒的肩膀上, 发丝间带着隐约的檀木香气, 借着屏幕的反光,凯撒能看到麻生真的脸,他们靠得很近,就像情侣在拍大头贴。 忽然很浪漫,但也很麻烦。 这是女孩子喜欢男人时候的状态,会下意识靠得很近,会跟在那个人身后无声走动,有时会特别活泼地说话,又忽然沉默不知道怎么接下去,这就是想用说话来掩盖自己的心事。 凯撒在这方面可太懂了,他女人缘总是好得让衰仔泪流满面。 虽然那些女孩甚至没机会跟他多聊几句,但将来她们老了,皱纹像刻过的木头那样深刻,仍会回忆起那年在热那亚湾的海面上,穿着白色船长制服的男孩坐在船头面对落日,默默地喝一杯杜松子酒。海风撩起他金色的头发,桅杆上的猎鹰振翅欲飞... 他的手在姑娘们看不到的地方无聊地抠着脚丫。 路明非此刻心里百爪挠心,羡慕嫉妒恨。他觉得这家伙明明都有未婚妻了,竟然还沾花惹草,而且‘不拒绝’! 凯撒确实没有闪开,以免让麻生真尴尬。 贵公子就是这样骚包的货色,也许心有所属,但还是对女孩们的爱慕来者不拒。 如果某个女孩很想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看一次落日,他也可以勉为其难地同意--反正施舍对方一次落日的情愫也不算什么,以后也不会再见不会联系。 凯撒觉得自己要不是遇到命中相克的母老虎,也会跟那个种马老爹一样自诩风流地浪来浪去。 直到他遇到了诺诺,这个他永远看不透读不懂的女孩。 一个一眼就能被看穿的女孩有什么意思呢?就算她对你动了心,她的心也就是一两页纸那么厚的宣传页,上面翻来覆去不过是‘我喜欢你’这干瘪的四个字。 所以现在,凯撒坚持了一分钟,就微微挪开了一段距离。绝不是因为身边有一个大嘴巴一个命中注定的对手还有一个像辞典一样他也读不懂的老男人! 凯撒看着女孩的眼睛,“还想继续读书吗?” 麻生真点头,“想啊,我出来工作就是要攒学费的。” “这件事结束后,我会介绍一个人跟你认识。他是加图索教育基金会的负责人,还是意大利佩鲁贾外国人大学的校董。”凯撒说道:“他会提供给你一份全额奖学金,资助你去读书。” 他笑起来,“佩鲁贾是个很美的城市,建在丘陵间,还有很多古罗马时期的建筑,我想你会喜欢的。到时候顺便介绍我未婚妻给你认识。” 他特意提到了未婚妻。 麻生真眼底有一瞬的黯然,连连摆手,“不用啦,我还要留在家里照顾奶奶。” 凯撒笑容亲和,“他会给你奶奶也提供一份养老金,带老人家去意大利玩也不错。” 面对他这样的笑容,顾谶老神在在地靠着墙不知道在想什么,楚子航习以为常地移开视线,路明非则想饱以老拳,干嘛呀,都有未婚妻了还这么撩妹? 麻生真有些局促,她刚要开口,就听到了尖利的刹车声,显然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轿车在网吧门前急刹车。 “是来接您的车吗?”她赶紧起身,“我出去招呼一下他们。” 凯撒忽然抓住她的手腕,“别出去,不是一辆车,是一个车队!” 楚子航的身体瞬间绷起。 顾谶眼珠动了动,好似神游天外才找回了焦距。 74.暴走族 “是什么人?” 看着忽然紧张起来的大家伙儿,路明非下意识缩起脖子,低声问。 但一时间没有人回答他。 不远处商业街上的人声隐约传来,清晰的却只有一辆车的声音。 那辆车在曼波网吧的门口停下,并未熄火,引擎发出巨兽吼叫般的声音。结合之前那尖锐的刹车声,门外显然停着一辆经过暴力改装的超级跑车。 但半分钟后, 凯撒的话就被证实了,群兽的呼吼由远及近。 那确实是一支车队,跑车中混杂着大排量的机车,他们围绕着这栋四层楼行驶,从窗户里看出去,夜色中狞亮的尾灯就像血红色的蜂群。 网吧门前停着一辆血红色的道奇‘蝰蛇’跑车,一群骑着摩托车的少年从蝰蛇两侧驶过,然后从它的后备箱里拔出不锈钢砍刀和短管猎枪。 他们穿着造型夸张的皮夹克, 夹克上缀满了铜钉,头发染得花花绿绿,两臂上全是狰狞的文身。 这是极道中的暴走族,而且是‘武暴走’。 暴走族分文暴走和武暴走两种,前者只是飙车玩,有些人白天还有正式的工作,不过是有辆好车,晚上出来飙着玩;而后者都是些无法无天的少年,通常都辍学无业,聚在一起玩车,也聚在一起打砸抢。 正儿八经的极道中人通常做事有度,被侵犯到的时候才会动用武力,但武暴走血气上涌就会拔出刀来砍杀,完全是愣头青。 这帮孩子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翻车死掉,所以拼起命来够狠,有时候会为了争抢一个精神小妹的欢心而杀人。 眼下这些暴走族的装备明显比一般暴走族要精良很多,座驾都是杜卡迪monster、雅马哈xjr400、川崎zrx400等等,这些改装过的重型摩托车发出的吼声不亚于那辆蝰蛇。 顾谶手指挑开窗帘,从窗口往下看, 彩色灯光闪烁的街上,那些少年们手里转着砍刀,把车头拉起来仅用后轮玩特技,有的吹口哨叫好,有的叽里呱啦瞎咋呼。 凯撒皱眉道:“这镇子上怎么有这么多暴走族?” “这附近有一个世界级的赛道,所以常年都有一群玩车的人。”麻生真说道:“寿说这里的暴走族比新宿区的暴走族还狠,让我千万不要招惹他们。” 作为乖乖仔的路明非最怕这种社会小青年,他以为屠过龙卖过命的自己已经对区区凡人无所畏惧了,直到回家见到婶婶,直到现在看到这群混混。 “这就是蛇歧八家派来抓咱们的先头部队吧?”他弱弱道。 凯撒随口道:“害怕吗?” 路明非连连摇头,但凯撒显然不是在问他,麻生真笑着摇了摇头,可能是因为房间里的这几个男人,她丝毫不觉得害怕。 “我们暴露了。”楚子航说。 眼下的局面再清晰不过,但究竟是怎么暴露的还不知道,可能是辉夜姬排查了全国的监控,也可能是其他原因。 不过蛇歧八家不是傻子, 围捕他们这种危险目标, 尤其还是满编小队,派来的人应该是家族精锐, 而不是一群骑摩托车的小屁孩。 可事实就是如此,他们被一群孩子包围了。 顾谶忽然有点想笑,然后他就笑了出来。 “……”在场几人怔怔看着他,莫名感觉到了惊悚。 顾谶推了推眼镜,冷白皮一向无辜又纯良无害。 这时,一辆高大的厢式货车开到了墙边,紧贴着墙壁停下,把隔间的窗户都封上了。 “还挺有战术头脑。”路明非咂舌。 这座建筑的窗户不多,几辆厢式货车就能把所有窗户都封死。 凯撒释放了‘镰鼬’,有人正从消防梯往上爬,这是想要把楼顶也封锁。 那些暴走族必然掌握了这栋建筑的结构,正按步骤逐一封锁出入口,然后瓮中捉鳖。 这是一场很有秩序的进攻,这帮完全受荷尔蒙支配的小屁孩儿能这么有逻辑,应该是有人在幕后指挥。 顾谶看向楚子航,后者略一点头,猜到了他的想法,遂俯身在电脑上输入:“我们被包围了,现在需要曼波网吧的建筑结构图,并且给我们找出最合适的撤离路线。” 这是诺玛最擅长的事,别人看来迷宫般复杂的建筑结构图,她能在几秒钟之内分析完毕,找出最便捷安全的行动路线。 但这一次诺玛没有回答。 楚子航:快! 诺玛仍旧没有回答。 窗口上‘norma:’的图标还在闪动,这说明他们和诺玛之间仍保持连线,但诺玛拒绝回答楚子航的呼叫。 “怎么回事?”路明非紧张道。 楚子航看向顾谶,“果然如此。” 见顾谶也点头,凯撒无语地抓了抓头发,“我是知道现在出了问题,不过你们两个怎么回事?下潜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总一副心有灵犀的样子,你们是伯牙跟钟子期吗?” 顾谶耸肩,“也...” 话还没说完,黑暗忽然降临,从灯到电脑屏幕,所有发光的东西都黑了。 空调停止了运转,各种发声的设备也都沉寂下来,只剩前后街上引擎的轰鸣声。 世界陷入了奇怪而黑色的寂静中,下一秒整家网吧的人都叫骂起来,各种八嘎。 顾谶抬头看着暗淡的灯管,一时心情复杂,因为这业务是他擅长的,关灯断电从不摸开关,而是打个响指。 所以他现在就打了个响指,头顶的灯管滋滋闪烁了几下,重新亮起来。但还不等他满意点头,灯管在忽闪之后就再次熄灭。 顾谶歪了歪头,他是以言灵为规则充电断电,可眼下明显是另外有人在控制,因为不仅仅是曼波网吧停电,而是整个街区都停电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在入耳的叫骂声里,路明非倒是暗喜,因为停电不是坏事反而是机会,他们可以趁着黑暗逃离。 “你知道别的路吗?”凯撒问麻生真,“类似通风管道或者货运通道这种。” 麻生真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的电脑屏幕忽然又亮了起来,电脑自行重启了。 就像顾谶刚刚让灯管亮起来一样,这时候的电脑也是独自美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就只有那么一面屏幕散发着幽蓝色的光芒,映着有些措手不及的人们。 让人莫名觉得有点操蛋。 75.Eva 散发着幽蓝光芒的电脑屏幕下方,一行闪烁的字符出现。 在顾谶跟路明非的眼里是这样的,但在凯撒和楚子航眼里,那其实是一句拉丁文,意思是‘悬崖在前,狼群在后’。 这是一句拉丁文谚语,而如今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人还说拉丁文了, 只有梵蒂冈的教士们还用它来研究古代典籍,但加图索家的‘官方语言’就是拉丁文。 作为贵族,他们坚信拉丁文是人类世界中最优雅的语言,也只有它能解读那些拉丁文写成的黑魔法书,且这些古籍都跟龙族文明、炼金术和言灵术有关。 而传输这句话是eva。 凯撒学过一点拉丁文的皮毛,勉强可以读懂简单的句子。无论这个eva是谁,上来就用拉丁文和他说话, 说明是非常了解他的人。 或者说,是知道如何才能最快取得他们的信任。 凯撒迅速俯身输入:你是谁? eva:你可以称我为eva或者诺玛, 我们是同一台智能中枢的性格变体,神经元的不同组合方式。记忆库和信息库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性格语言的逻辑。 凯撒有点抓狂:听不太懂,我也不知道诺玛还有妹妹或女儿这种设定。 eva: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因为几分钟前你们还在跟诺玛对话,但刚才跟你们对话的人其实是辉夜姬。 看到这里,楚子航脸色微变,下意识看向顾谶。 他们刚刚的确感觉到了不对,隐隐觉得诺玛有些异常,但没想到怀疑是真的。 eva:你们不断地ping学院的主页引起了辉夜姬的怀疑,已经向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搜捕你们的人正在路上。 我中断了千鹤町的电源供应,强迫辉夜姬从这台电脑断线,这才能跟你们对话。现在整个千鹤町只有这台电脑有供电,但以辉夜姬的能力,恢复电源供应只要三十分钟。 凯撒:我怎么相信你? 他其实已经信了。 eva:你不需要相信我,只需要记下这张图上的几个出入口。 虽然她有许多种方法让此刻屏幕对面的几人相信, 即便是多疑的顾谶。但时间紧急, 她并没有这么做,而是用了最符合诺玛风格的方式。 这家网吧的详细地图瞬间显示在了电脑屏幕上,无论是楼上的土耳其浴室,还是顶楼的台球厅和迪斯科舞厅,都极为清楚。 这就是诺玛的风格,精准的情报支持和高效的执行。 凯撒:查询外面这群人的身份。 eva:暂时不支持这项查询,从行为特征分析是曰本特有的暴走族,他们携带轻型武装。另外,执行局的人应该正在赶来的路上。 凯撒:我们有多少胜算? eva:如果遵循‘不能对普通人类使用言灵’的校规,你们的胜算很低。 凯撒:我们这方可是有杀胚和美国队长在的! 他说的美国队长当然是暗指顾谶,无论是从领队的身份来说,还是在8600米的深海下潜面对火山喷发、尸守群和鬼齿龙蝰将全员完好带回。就像美国队长一样,力量好像是无限大。 而他凯撒·加图索,竟完全躺了一路。 旁边,楚子航跟路明非都默不作声,他们默契地没有将凯撒昏迷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他。 eva:不只是顾教员,你们都是混血种里的佼佼者, 但现在应该节约时间离开那里,而不是杀光所有人。 凯撒有些尴尬地哼了声。 eva:最安全的道路是三楼土耳其浴室的下水口, 下水口位于更衣间隔壁的墙后。曼波网吧是经过多次装修的老旧建筑,道路复杂,所以最好请你身边的女孩带路。 凯撒一愣:你怎么知道有女孩在我旁边? eva:通过这台电脑的摄像头看见的,你现在正抓着她的手。从你跟辉夜姬对话开始我就在监视。 凯撒暴汗:从头到尾你都看见了? eva:你是在担心类似这种画面吗? 屏幕上出现了照片,一男一女肩并肩,神情专注。女孩穿着性感的紧身旗袍,她把头略略侧向男人,长长的鬓发垂在他的肩上。 抓拍得很有水准,有情侣大头贴内味儿了。 “……”凯撒。 路明非小声嘀咕:“她确定不是新闻部出身吗?” 这照片如果发到守夜人论坛的话,绝对能蝉联多日的头条! “走吧。”顾谶说。 几人默不作声地跟在他的身后。 …… 红色的法拉利奔驰在夜幕中,矢吹樱把油门踩到底。 源稚生看了眼腕表,他们大约还要十分钟才能赶到千鹤町。 这时对讲机响了起来,“老大,你还在可对话范围内吗?” 法拉利只有两个座,夜叉和乌鸦两人只好开着悍马跟在后头,却被矢吹樱甩得连尾灯都看不到。 源稚生:“能听见。” “千鹤町断电了!”乌鸦一边开车一边大吼,“大规模断电,连移动电话公司的信号站都断电了!” 源稚生眉头紧皱。 乌鸦:“还有,那帮暴走族已经出动了,他们的电话打不通,所以没办法叫停。” “谁让他们出动的?”源稚生怒道:“我说过不用那些暴走族卷进来,他们只会坏事!” “不知道,他们忽然就出动了,必然是得到了情报,但现在还查不出是谁下的命令。”乌鸦顿了顿,犹豫道:“老大,其实还有更糟的,你要不要接着听?” 源稚生捏着眉心,“说!” “我查到那些暴走族的资料了,他们是一个名叫‘赤备’的帮会,成员多数是20岁以下的孩子,里面有些混血种。”乌鸦说道:“他们没有固定的营生,主要就是抢劫和偷车,但他们买得起名牌跑车,而且都嗑一种叫lsp的致幻剂,一旦嗑了就失智,他们有的还杀过人。” “...还有吗?”源稚生眼神冷厉。 “他们每个人都有枪,虽然是伪造的猎枪,但也是致命武器。”乌鸦说道:“有情报说,赤备前几天刚从黑市里买了7000发鹿弹...” 对讲机里传出沙沙的声响,他们离开有效通话范围了,矢吹樱抿紧了唇,把油门踩到底,继续加速。 一群吃了致幻剂的失智青年,如果正面遭遇顾谶小队,而双方都带着致命武器...源稚生紧握刀柄,不去想那个场景。 此刻能相信的,就只有运气和法拉利的速度了。 76.战术蝼蚁 走廊上一片漆黑,只有少数应急灯照亮。 断电并没有挡住那些暴走族,这帮十几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提着砍刀和短管猎枪冲进网咖,三五人一组,各自控制一条走廊,把隔间的人都给拖了出来。 来曼波网吧的人都不是为了正经上网,大多数隔间里都是一男一女, 而男人们的手正不老实地在女孩身上揩着油。 他们原本以为外面的脚步声是电力公司的人来检修,所以当看见有人冲进隔间来顿时吓了一跳,跳起来就骂。 但端枪的少年们轻而易举地就让这些‘大人’闭嘴了,他们把枪管捅进了客人的嘴巴里,一边瞪着眼睛一边喝骂八嘎,下手稍微重点儿的直接就给磕下了几颗带血的牙齿。 美丽或不美丽的女孩们则被揪着头发拖出隔间,她们旗袍凌乱,露出白得耀眼的大腿。笑声刺耳的少年们把她们摁在榻榻米上, 手伸进女孩的裙子里。 这种掌握了暴力的半大孩子比成年人还要凶狠和出格,或者说在缺少教育中已然失格,分明店里的女孩跟他们差不多年纪,可他们在女孩身上揉捏时还粗野地骂她们是欧巴桑。 顾谶本来也随着麻生真在黑暗里走,可当看到这一幕,以及耳中充斥的那些不用翻译就知道下流的话和笑声,他的脚步忽然就定住了。 “哎呦!”撞上他后背的路明非揉着鼻子,疼得眼角带泪。 楚子航几人也不解地看着过去。 顾谶指尖刮了刮鬓角,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忍呢? 以前在那座南方的小城里,当看到那些混血种以自身能力对普通人胡作非为时,他都会抽取掉对方的血统,那曾让他延续生命的精纯龙血,就是这么积少成多来的。 倒不是正义感爆棚,只是觉得看不过去。看不过去,就这样做了。 如同现在,在路明非一下瞪大的眼睛里,顾谶走出了阴影,也不见他有太多动作,那些之前还笑容荡漾的小八嘎全都被抛飞出去, 顺着楼梯往下滚。 “哎...”路明非张了张嘴,说好的逃命呢? 他原本甚至做好了如果暴露,自己就狠心女装,然后让顾谶他们假扮成暴走族扛着他跟麻生真混入其中的打算。 结果现在是他的心还不够狠吗?他看着伫立前方的背影,心想这家伙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得尿性。 凯撒也惊呆了,这就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吗?果然是从出类拔萃的疯子里选出来的呢! “干!”他也大吼一声,脚尖一勾就抓住了地上的短管猎枪,一双湛蓝的眼睛里写满疯狂。 看着肌肉贲张、大马金刀的凯撒,以及对方身边柔弱的麻生真,路明非狠狠抖了下,这画风,妥妥的荒野大嫖客哇! 楚子航默不作声地掀开外套,村雨雪亮的刀身隐泛寒光。 顾谶的举动是不是太冲动他们不知道,他们只知道既然有一个人暴露了,那他们就一定会跟着出手。 此刻,大厅里只有一盏应急灯,昏暗的灯光下人影重重,怒骂声不绝入耳,楼梯上也传来了噔噔的脚步声,还有枪管碰撞在扶手上的脆响。 那些暴走族没有随意开枪, 但已经有大功率的手电筒开始四下扫射。刺眼的光束里,顾谶顺着楼梯而下,漠然注视着指来的无数漆黑枪口,身边的凯撒更是嚣张地朝大厅里的瘦猴子们比了个中指。 路明非跟麻生真则弯着腰将那些受到惊讶的女孩和客人们往楼上领,他回头只看到了墙上的影子。 他们已经共同经历过生死,十分清楚在这个小队里各自所要扮演好的角色,以及能做到的事情。因此面对眼下这种局面,他路明非要做的就是将这些无辜的人带到安全的地方。 因为除了他们,剩下的人都是搏命的暴徒。 …… 几个暴走族合力把卸货通道的卷闸门托起,一辆雪佛兰大黄蜂停在外面,雪亮的大灯对着里面照射。 所有人都看到了那道笔直站在光幕中的身影,雪白的衬衫,笔挺的西裤,他静静站在远处,磅礴的杀机却山呼海啸般涌来。 就在那些暴走族想用强光手电照射他们的眼睛时,所有的灯光啪得一声熄灭了,无论是车灯还是手电筒,都只剩下了一丝丝暗光。 “しゃげき(开枪)!”人群里,有人尖声喊道。 少年们只是迷茫了刹那,就慌忙把猎枪上膛,下一刻密集的枪声大作,漆黑的大厅里到处是明灭闪烁的火舌。 “说实话,我吓了一跳。”凯撒嘴角抽了抽,慢慢从柜台后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楚子航没忍住笑了下。 就在刚刚那些暴走族开枪的时候,凯撒·加图索大叫一声‘找掩体!’然后就以极其标准的战术姿势翻滚进了柜台后边。 ‘无尘之地’的领域笼罩了他们,鹿弹的铅丸雨一般在领域的边缘迸溅,火星如瀑。也不乏暴走族被弹丸溅射,捂着中弹的地方鬼哭狼嚎。 顾谶他们站在明亮的光里,光与暗的区分太强烈,这诡异的一幕让很多人下意识停止了射击,但暴走族里同样有混血种,他们直到打空弹匣才住手。 “早说你的言灵是‘无尘之地’,我们哪还用这么紧张。”凯撒说道:“这车简直就是给我们准备的。” 他盯着那辆大黄蜂,脑海中已经想出了三五个逃跑的方案,区别只是嚣张的程度。 但顾谶根本没想着逃走。 “幕后一定有人在指挥。”楚子航低声道。 “什么?”凯撒一愣。 但没给他们太多的缓冲时间,高亢的引擎声忽然响起,一辆黑色的重型太子摩托车冲进了大厅。 骑摩托的小伙觉得自己像一个冲阵的骑兵,在头顶旋舞着长刀,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他的背后,无数车灯组成了雪亮的光幕,暴走族的少年们嗷嗷鬼叫,密密麻麻的车灯就像是怪兽的眼睛, 顾谶想到了深海下的那群鬼齿龙蝰,它们不知自己只是被圈养的清道夫,却妄图僭越,在他面前只如蝼蚁。 “的确是有人在指挥。”凯撒皱眉看着那些正从大厅慢慢往外退的暴走族。 在枪械的强攻过后,转而是重型机车的碾压,虽然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但毕竟也算是战术的运用。一群连学都没上的小崽子,懂个锤子的战术? 77.绝对暴力 车手猛地提把,摩托车带着疾风腾空而起,直冲大厅里的顾谶等人。 这个怪叫的暴走族显然接受过一定的刀术训练,在空中俯身劈斩,是骑兵刀术中的‘跳马刀’。 他刀斩顾谶的同时用摩托车撞向楚子航,摩托车和人加起来得有几百公斤重,被撞到必然骨折。 楚子航稍微侧身, 伴随着铿然的脆声,村雨雪亮的刀身已然出鞘。黑色长刀自下而上挑起,他随手挥出了曰本刀术中的‘逆袈裟’。 暴走族的刀连同前轮瞬间裂开,摩托车像是失蹄的马那样轰然坠地,早已等待多时的凯撒轻喝一声,凌空一记膝击撞在那名暴走族的小腹上,直把他踢飞到四五米外。 他们都是卡塞尔学院里的佼佼者, 是能独当一面的执行专员,更是放在世界混血种群体中也举足轻重的两大社团的会长, 他们的骄傲当然不允许他们一直被教员庇护。 两人相视一眼,又移开视线,彼此没说话,却都看懂了对方眼底的傲然。 顾谶看着护法一般在前方左右的两人,只好给他们体恤师长的行为点个赞。 更多的摩托车冲了进来,那些男孩们狂笑着在头顶旋转长刀,使劲拧着油门,让引擎放肆地吼叫。 他们一直这样桀骜不驯,高奏着重金属乐而来,车后座上载着利刃,他们是真正做过恶事的人,不惜别人命的家伙往往也不太看重自己的命。 而警察不敢对他们开枪,只会躲在警车的门后对他们大声喊话,因为他们是年轻人,年轻人做点坏事就该被社会原谅。 可今天迎接他们的是绝对的暴力。 …… 凯撒无奈地耸了耸肩,他手里还有一把双管猎枪, 对于他和楚子航这样的人来说,握住了武器就等于握住了死神的镰刀,这些不要命的暴走小子只是往刀口上撞。 所以,他选择让专业人士处理眼下的问题。 楚子航显然也是同样的打算,两人默契地走到了顾谶身边,虽然不说话,但再明示不过了。 顾谶揉了揉眼眶,在那些轰鸣的摩托车撞过来的时候,他睁开了眼睛,金色的光芒璀璨如破晓,太阳初升扫清阴霾。 大厅被重新照亮,他是唯一的光。 言灵·森罗万象! (用眼睛控制对方的精神,把自己脑海中所想写入对方的脑海,可以诱导甚至强迫目标看到任何景象,引发恐怖。) 那些怪叫着驾车冲来的暴走族发出更为惨烈的叫声,如同见鬼一般惊恐,他们从疾驰的摩托车上坠落,有的直接连车掀翻,他们在地上翻滚,无人驾驶的机车四下乱撞, 大厅里乱作一团。 “精神言灵?”凯撒忽然道。 楚子航看着地上那些抱着头或抽搐或翻滚的暴走族, 无一例外,这些人都在痛苦地嚎叫,仿佛正在经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而那必将是地狱般惨烈的景象。 “真恐怖啊。”他轻声道。 或许是在说白王血裔所掌握的‘精神’属性言灵,这种无声无息致人发疯的手段,也或许是在说其他。 凯撒说:“我现在对你越来越好奇了。”也越来越觉得可怕。 他听说过有人能同时拥有两种言灵,但那必然是经过了基因改造或参加了某种实验计划。而一想到身边这个男人与他叔叔弗罗斯特关系匪浅,他难免就对那个好像一眼就能看透的斗羊叔叔,以及对自己来说透明的家族感到陌生。 但不过还好,无论对方藏有多少秘密,起码从目前来看,他们都还在同一阵营。 “好了,现在是时候叫上路明非...”凯撒威震天式的战术撤退还没说完,旁边的墙壁就坍塌了,一辆四米高的大型铲车轰鸣着冲破灰尘! 它是以三四十公里的时速猛撞过来的,巨大的挖掘铲高举在空中,铁齿被砂石磨得雪亮,车灯刺目。 被打断的凯撒暗骂一声,二话不说就端起了双管猎枪开火。 但驾驶室被高高举起的挖掘铲挡住了,子弹在挖掘铲上溅出密集的火花,这种铅丸根本别想打穿这种巨型机械。 猎枪、伯莱塔、挖掘铲车,暴走族祭出了越来越危险的装备,这是一场策划过的进攻,绝非黑帮仇杀那么简单。 铲车喷着滚滚黑烟冲了过来,其后响起了密集的枪声,那些暴走族显然是借助铲车开道,他们进行扫荡斩首。 下一秒,楚子航就从一旁倏然跃出,迎着高举的挖掘铲和呼啸而过的流弹。 ‘君焰’爆发,赤红的光芒将他包裹,流弹在高温下熔解,而他撞碎了驾驶室的挡风玻璃,一记肘击便将驾驶员打晕。 “漂亮!”凯撒吹了个口哨。 庞然大物轰然转向,直接朝那些还没搞懂情况的暴走族冲去。 鬼哭狼嚎声掩过了枪声,这些之前还耀武扬威的暴走族,就像风景区挨揍的猢狲那样成群溃散。 带着湿气的风从倒塌的墙外吹来,完全不见雷鸣电闪,倾盆大雨忽然就降了下来。 顾谶走了出去,站在潲雨的墙下,鞋面上水珠不停溅落。 楼上,路明非跟麻生真也小心凑到窗边,扒开一条缝隙往下看。 暴雨滂沱,零零散散的瘦小男孩端着猎枪站在空地上,浑不似初始那般张扬,反倒像淋雨的猴子。 其中有一个长了一张猴脸的瘦小男子,盘膝坐在一辆厢式货车的车顶,戴着墨镜,穿着滑稽的彩条西装,手里拿着一把短管猎枪,正与铲车驾驶室里目光冷酷的楚子航对视。 只不过他很快就败下阵来,就算楚子航戴着美瞳,也少有人能在他凛然凌厉的目光下坚持数秒。 “真不愧是最精锐的小队啊。”猴脸男人感慨道。 他们的确按照某个人的吩咐发动了一场进攻,甚至配备了在这种进攻中最方便有效的火力,可现在呢?赤备的兄弟们或死或伤,现在大厅里还有不知为何被吓傻了的人在哭爹喊娘。 他们包括那个给他下达命令的人,都低估了这群年轻人,或者说,是那个静静擦拭着眼镜,全然没往这边看一眼的男人。 “这时候你们不是应该质问一下吗?”猴脸男子嬉笑,“问我是受谁指使的。” 凯撒也笑了,“不好意思,谁给翻译翻译,这鸟语我们听不懂。” 猴脸男人表情一沉,他也听不懂凯撒说的英语,但感受到了他的不屑和讥讽。 楼上,路明非捏着嗓子,“他想让你问他,是谁指使他们的。” 凯撒当然听出了这个公鸭嗓子是谁,无语道:“那你问问他,是谁指使的。” 路明非半吊子的日语不太给力,还是麻生真替他翻译了出来。 “ばか(傻批),赤备需要人指使吗?”猴脸男人捂着肚子笑,“哈哈哈,能指使赤备的人,难道不是武田信玄大人吗?” “我记得之前...”顾谶戴好眼镜,淡淡道:“那些渣滓在往外赶人的时候,你在扒拉女服务员身上的内衣?” 路明非挠了挠头,实在不知道这个要怎么翻译,他只好看向麻生真。 麻生真脸色红红的,大着胆子将顾谶说的原话翻译了出来,没有半点委婉。 猴子男子脸上登时涨红一片,他从不掩饰自己是一个变态的本质,可这是对赤备的小弟们来说。此刻,顾谶那不咸不淡,宛若连将他一脚踩进泥里都不屑的语气,就像一条毒蛇钻进了他的心里,噬咬得死去活来般痛苦。 他猛地跳起来,一边吼着一边端起猎枪射击。 但这暴雨冲刷下一览无余的街道,是风的主场。火舌自顾谶身旁探出,凯撒双手持枪,撞针激发,弹壳崩落,无论是猴脸男人还是那些同样发出决死般嘶吼的暴走族,端枪的手掌尽皆被子弹打穿。 惨叫声里,凯撒淡定地吹了吹枪口的硝烟,心想今晚风头总算扳回一城。 78.猫和老鼠 猴脸男人捂着右手,痛苦地半跪在厢式货车的车顶,血混在雨水中稀释不清。 “我知道,男人都是讲究尊严的。”凯撒用猎枪的枪口推了推被打湿的额发,“但想必你们平时也没少践踏别人的尊严,有时候投降并不是耻辱,事到如今, 我劝你还是说出幕后主使的好。” 他是一个合格的领袖,也是一个风度翩翩的演说家,此时只是简单陈述,向他凯撒·加图索投降将会是莫大的荣耀和最好的选择。 “瓦达西哇...”路明非的胆子已经大了起来,就像在《星际争霸》里那样指点江山,大声朝着猴子脸翻译。 因为他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 或者说完全不知道该害怕什么。现在是什么局面?杀胚师兄掌控着目前的最强杀器挖掘铲车, 凯撒‘镰鼬’全开, 弹幕覆盖全场,还有从一开始就展现碾压之力的顾谶,躺赢的路某人简直不要太惬意。 “呵呵。”猴脸男人勉强一笑,挑衅又嘲讽,“太愚蠢了,你们根本不知道那位大人的可怕,他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他要杀的人见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 “那你呢?”凯撒说道:“有想过自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嗯...明天应该是个大阴天。” 猴脸男人慷慨激昂的陈词顿时一噎。 他装得再狠也掩盖不了自身的色厉内荏,倚仗的小弟和火力此刻全都哑火,只有他在暴雨中变成了落汤鸡,而绝对不会有人来帮他。 而看到他内心开始动摇,凯撒立马准备趁热打铁,固然这个猴脸男人猥琐又可恨,但挖出对方背后的人更重要。 只不过就在他要开口的时候,猴脸男人的手机忽然响了,是短信的提示音。 对面,猴脸男人默默地读完了那条短信,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仿佛发来那条短信的是死神。 然后他机械般地举起手, 朝对面竖起了中指! 凯撒宝石蓝的瞳孔中瞬间流露出刀剑般的寒气。 猴脸男人哆嗦着从兜里摸出一支盛满紫色液体的试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其中的液体喝得干干净净。 他翻着白眼,身体痛苦地抽搐着,渐渐发热,体表的雨水蒸发出缕缕白气。 猴脸男人的眼睛是逐渐明亮的金色,面目狰狞地在厢式货车的顶部扭动,强烈的心跳声似乎能压过雨声。 然后,一把黑色的长刀贯穿了他的心脏。 浑身湿透的楚子航面无表情地用长刀把他整个挑起,像丢一块破布那样将其扔在积水中。 他十分清楚那猴脸男人吃下的是某种能活化龙血的药物,所以根本不会给对方暴起的机会,即便对他们并不会造成太大的麻烦。 “真干脆啊。”路明非感叹一声。 身边的麻生真怯怯点头,老实说,今晚她的世界观已经被刷新了无数遍。不过还好,她所认定的善良的人,无论最初还是现在都依然善良,没有改变。 …… 猴脸男人的心脏虽然被长刀贯穿,但依然没有死,他在积水中艰难爬行,血从身下弥漫开来。 “你的‘精神’言灵,能让他开口吗?”凯撒低声问身边之人。 顾谶摇了摇头, 他当然能做到,却不能表现出来。因为从他们踏出网吧开始,就已经暴露在了eva的监视之下,街上所有的摄像头都在无声中锁定了这片战场。 或许,除了eva,还有另外的人也在注视着这里。 凯撒耸耸肩,“这种龙化状态也许还能恢复,那就先等等看吧。” 但就在这时,在大厅中哀嚎的暴走族里,有一个人缓缓地坐了起来,他的手中握着一支老式的左轮手枪。 砰! 是两声枪响。 第一发子弹与顾谶擦肩而过,准确命中了猴脸男人的脑袋,将他整个头颅炸碎。第二发子弹来自凯撒,他在察觉到枪手的第一时间转身,在看到抬起的枪口后毫不犹豫地回枪射击,直接贯穿了对方的心脏。 “混蛋!”凯撒脸色有些阴沉。 他初始以为对方是要偷袭顾谶,所以想都没想直接下了杀手,却没想到对方的目的是灭口。 顾谶垂眸,看了眼衬衣上留下的淡淡焦痕,在濡湿中渐渐隐去。 接着,他的身后被一瞬照亮,或者说是突然有光出现了,那是一枚信号弹,从死掉的枪手手中笔直射出窗外,在漆黑的夜空炸亮! 他的信号弹是发给谁看的? “幕后的人么。”凯撒轻声道。 很奇怪,直到现在他都没有怀疑派人来杀他们的是源稚生,可能是蛇岐八家中的某个人,但绝不会是那只象龟。 “这是求援的信号吗?”路明非惊慌道:“我说,咱们是不是应该快点跑路?” 顾谶仰头看着被照亮的夜空重新暗淡,信号弹炫目的光逐渐消弭,心说也或许是终于确定了什么的信号。 “不,我们等他们来。”他说。 他已经不打算玩捉迷藏的游戏了,猫捉老鼠让他觉得厌倦,与其等藏在暗处的老鼠一点点试探出招,倒不如将对方倚仗的爪牙全部碾碎,逼他现身。 …… “信号弹已经发了,为什么不行动?” 千鹤町,距离曼波网吧不远的仓库里,数道身影齐齐看向面前的一人。 他们或男或女,装扮和国籍各异,相同的是一双双金色的瞳孔。 而在他们面前的,则是一个打扮成小丑形象的瘦高身影,他站在窗边遥望曼波网吧的方向,缓缓摇动食指。 “不不不,我们不能确定那个信号弹就是棋子发的,在那个男人面前,他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说,是他故意让信号弹发出的,就是想引蛇出洞?”一个金发碧眼的壮汉很是不屑地笑了笑,“就算他真的是那家伙,凭他跟几个孩子又能影响到什么?” “大人们对他的评价那么高,我倒真想见识一下。”身边一个黑皮女子抱起胳膊。 小丑无奈般摊了摊手,“首先,我们还不确定他的身份,其次他身边的人是凯撒·加图索和楚子航,想必你们应该知道他们的言灵,这是个完美的攻防一体的组合啊。” “你还少说了一点。”阴影里,全身包裹在黑色中的阴柔男子开口,“还有路明非。”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几人脸色稍变,倒不是因为对方有多可怕,而是接到的命令里,除了确认顾谶的身份并将之捕获,就是尽可能地杀死路明非。至于凯撒和楚子航则并非必要。 主要还是在出发前,他们没想到顾谶小队四人竟然会在一起。 “那现在怎么办?” “撤退吧,另择机会。”小丑叹了口气,“蛇岐八家的那位皇就要到了。” 看着面前神情不惮,甚至还觉得没能动手而感到遗憾的几人,他心中不禁冷笑,还不知道顾谶身份的,只是你们和你们背后那群苟延残喘的老东西而已。 真正的「神」早已洞悉一切。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视频通话邀请。 小丑走到一旁接通,画面中出现麦当劳叔叔打扮的人,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他,没说话。 “嗯...”小丑故意磨蹭了一会儿,才快速而小声地说:“他没事。” 他昂着下巴微笑,一副求表扬的模样,然后对方就直接断线了。 “……”小丑表情僵了僵,然后深吸口气,露出个职业假笑,转身做拥抱状。 “好了伙计们,我们该去吃宵夜了!” 79.暂别 顾谶没有等到‘老鼠’,而是等到了源稚生。 彼时,源稚生从法拉利上下来,在滂沱的大雨中,看到了靠在废墟墙体旁的顾谶,他正伸出手去,好像要接屋檐下的雨。 无数的水珠从他掌心迸溅, 像极了那些捉摸不透的心思。 旁边是坐在一张破沙发上抽烟的凯撒,光线朦胧的深夜里,烟头闪烁着猩红的光。他一边看着从雨中走来的几人,一边往短管猎枪里装弹。 楚子航抱着刀,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背上,如大理石般冷硬。 没有看到路明非, 所以不知道他有没有事, 但最直观呈现在源稚生和矢吹樱面前的,是一地的狼藉,无论是那些散落的枪支还是横七竖八的机车,或是泡在积水中的尸体。 源稚生抿紧了唇,朝那边走去,身后,樱为他撑开了一把伞。 凯撒抬起了枪口,手指在扳机上一下下划过。 矢吹樱的身子一下绷紧,倒不是因为这支短管猎枪,就算持枪的人是凯撒,她也有十足的把握躲过宣泄的子弹。她紧张的原因,是被楚子航的杀气锁定,以及越往墙边靠近,越能感受到的那股压力。 来自那个沉默又闲散的男人。 “你们还活着,真好。”源稚生心底是稍稍放松的,只不过没有表现出来,“还有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你是该道歉。”凯撒冷冷道:“亏我们那么信任你,把生死都交到了你的手上, 可你是怎么做的?竟然把我们丢在了八千米的海底!” 源稚生无声一叹,没说话。 任谁被信任的人背叛,然后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结果又遭到追杀,拼死摆平后遇到了曾背叛自己的那家伙,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 矢吹樱说道:“这次的事情,我们一定会调查清楚,然后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 凯撒不屑冷笑。 楚子航问道:“所以现在,你们是想将我们带走吗?” 一时场间无人开口,气氛就这么一点点沉闷下去,急促的雨水从伞边坠落,在鞋面上溅起一个个泥点,但又很快被潲进的雨冲刷干净。源稚生右手扶着腰间的蜘蛛切,目不转睛地盯着墙边的顾谶。 他十分清楚,现在能做决定和改变这场对峙的人,只有这位教员。 这时,街面上忽然亮了起来。 雨仍然在下,月光却在这一刻刺破雨云,照亮了千鹤町小镇。 明月在暴风雨中普照大地,月轮灿烂如银。 源稚生默默抬头看着这抹奇景,樱也瞳孔震动。 但没有人跟他们解释, 他这位‘皇’的行程所在,应该有辉夜姬的全面支援,可现在辉夜姬甚至无法给出反应。 此刻距离地面六十公里的轨道上,俄罗斯发射的旗帜六号人造月亮转向了东京北部,巨大的反射镜面将直径4000米的巨大光斑投射在了千鹤町小镇上。 而在云层中制造空隙的,则是隶属冲绳海军基地的b1轰炸机。 卡塞尔学院隔着整个太平洋,向这位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发出了死亡威胁。 与此同时,相隔上万公里的卡塞尔学院中央控制室里,执行部包括冯·施耐德和曼施坦因同样盯着大屏幕,沉默而坚决。 无论顾谶教员这位目前在曰本现场的最高决策者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他们都会无条件支持,即便是彻底开战! 因为他们是卡塞尔学院,是秘党,是狮心会,绝不会与任何一方妥协。 源稚生终于开口,“家族还在对神葬所进行调查。只是暂时,暂时请各位到家族做客。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以蛇岐八家大家长的名誉,保证各位的人身安全。” 他语气诚恳而真挚,更是赌上了自己的名誉,这不仅是因为卡塞尔学院的威胁,也因为自深海下潜之后,他的心底常怀歉意。 他并不想让顾谶小队的任何一个人牺牲,而现在未尝不是一次弥补的机会。 这一次,无论家族里的其他人要求如何,他总是要保证这些人的安全的。人生的遗憾已经够多了,也已经辜负过一次朋友的信任,他不想再有第二次。 “该不该相信这只象龟呢?”凯撒转着短管猎枪,貌似随口问身边的几人。 “我觉得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大厅的黑影里,路明非弱弱出声。 他太沉不住气了,虽然这是在源稚生他们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诚然,他们跟蛇岐八家还没到不死不休的地步,但像过街老鼠那样一直在曰本东躲xz实在是...最主要的,是顾谶不久前收到了弗罗斯特发来的短信,说昂热已经出发来曰本了,而第一站必然是要去拜访蛇岐八家。 “那就走吧。”凯撒起身,将短管猎枪随手一丢。 他们并不是要去当人质,有顾谶在,他们就是最强的组合。他们是想看看这帮狗崽子到底想做什么,那个神葬所里又藏着什么秘密。 源稚生终于松了口气。 乌鸦跟夜叉很快也到了,跟随他们来的是一行车队,车辆包围了这里,同时封锁了整条街。 但只有源稚生能感觉到,不是他们包围了顾谶,而是对方包围了他。 路明非跟楚子航已经坐上了车,凯撒在跟麻生真做着告别。 大金毛罕见有些局促,隔着雨幕,能看到他挠着头发哈哈笑,而麻生真低着头,不时颔首,仿佛在应承着什么。 “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接你去意大利上学。” “嗯。” “你先不要打工了,在家多陪陪奶奶,学费的事情不用担心。” “嗯。” “然后,保重身体。” “您也是。”麻生真嗫嚅着,“凯撒。” 少男少女的故事总会有一个结局,无论是美好还是遗憾,但只要还有再相见的日子,那也算是美好的慰藉。 …… “头部中弹,直接炸碎了脑壳。” 乌鸦递来一枚黄铜弹头,“7.62毫米口径,从子弹变形的程度看,枪是改装过的,开枪的人毫无疑问是个职业杀手。” 源稚生捻着那颗弹头,看着验尸官拉上了黑色尸体袋的拉链。 “杀人灭口。”樱说:“这个杀手藏在赤备里,目的就是在关键时刻杀死队长。有人命令赤备袭杀下潜小组,只有队长知道他是谁,任务失败,所以队长死了。” 乌鸦点头道:“猎枪是赤备自己的,但mp7和伯莱塔不是这种暴走族能弄到的东西。” “查出幕后的人是谁,带他来见我。”源稚生淡淡道。 “是!”乌鸦大声应下。 源稚生这才看向一旁,顾谶低头靠在墙边,好像在跟什么人发短信。 他这才想起,对方这组人里是有一部手机的,就像凯撒的猎刀一样从不离身。 是在跟学院联系吗?源稚生心想。 事实确实如此,冯·施耐德给顾谶发来的短信,勉励之余,更让他不需要有丝毫害怕和妥协,因为曰本本来就在他们的管辖之内,无论是混血种还是这个国家! 同时,昂热校长不日便可抵达,他们要好好给背叛的蛇岐八家上一课。 还有另外一条短信,是弗罗斯特发来的,他说有一个人会来曰本帮他,请顾谶好好招待。 80.预判 车子疾速行驶在暴雨之中,车窗上滑落细密的雨帘。 “那边亮灯的地方是什么?”路明非好奇地指着路边某处,“我刚刚看到路口还有跟那里一样招牌的广告车。” 那是深夜里也霓虹璀璨的地方,却不给人太多浮夸。而刚刚进入新宿区路口的时候,还看到路边停着挂满了彩灯的广告车,车顶的大喇叭播放着悠扬的音乐,一个磁性的男声念着听不懂的广告词。 车上用中日两种语言漆着‘男派花道, 女子天堂’这种乱七八糟的广告语,路明非当时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跨国企业。 “高天原。”开车的乌鸦说。 “嘎?”路明非一惊,海底的那座古城已经滑到地壳裂缝里去了吧,或许现在还在岩浆里冒着泡泡? “确实是高天原,同名而已。”乌鸦随口道:“在曰本神话里,高天原就是天堂一样的地方啊。” “夜叉大哥,你说话云山雾罩的, 我听不大懂。”路明非不好意思道。 “...我才是夜叉。”副驾驶上,长得就很凶的夜叉无语。 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来自本部的组合里,就这小子有惹人火大的本事,是一根上好的水泥桩。 “就是牛郎夜总会。”乌鸦耸耸肩。 路明非懵了懵,我所认为的跨国企业呢... 他定定看着那些闪烁的彩灯,半晌,忽然对身边几人道:“如果咱们没谈拢,会不会躲到那里边落脚?” 话说间,他已经开始遐想了,如果他们四个进了这金碧辉煌的牛郎店能做什么...好像能做的也就是入乡随俗? 楚大少表演舞刀切鱼生。 大金毛抖动胸肌再现雕塑大卫。 顾教员重拾老本行,游走卡座和富婆之间推销酒水? 那他路某人...挺着一身肋排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路明非捂了捂脸,不忍直视。 “藏进牛郎店里?你在开什么玩笑!”凯撒抱着胳膊,一脸‘你莫不是在逗我?我是什么身份,能到这种地方藏身’的不屑。 他强硬补充:“就算我最后会被警察抓到,或者被小混混追杀,我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 楚子航也默默点头,表示认同。 路明非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节操, 他悄悄看向顾谶,发现他竟然靠着窗在打瞌睡,像是睡着了。 他叹了口气,托着腮看着窗外的大雨。 他们之前商量的时候,也不想再跟抛弃过他们一次的蛇岐八家打交道,可一方面被通缉的罪名严重,警察会投入更多的警力来搜捕他们,另一方面辉夜姬设置了网络防火墙,只要接触网络或打电话就会暴露身份,免不了又会引来抓捕。 彼时面对这种局面,路明非机智地提出自己还有个谁也不知道的qq小号。 “我可以上那个小号,然后加我们那个游戏群,找个一起打星际的兄弟帮我们给施耐德教授打电话!” 当时的他说起来的时候可太得意了,有种身边精英都没有办法,可最后还得是他这个s级站出来的激动。 但马上,早知道他有个人妖号的顾谶还好,就连凯撒跟楚子航都叫出了‘夕阳的刻痕’这一羞耻id。 凯撒拍拍想出人头地的路明非的肩膀,“连诺诺都查到的小号,蛇岐八家怎么会查不到?” 路明非愣了下, 下意识地仰望屋顶, 在心里盘算。 平时想起来都觉得自己过去的二十年人生也挺长的, 认识过很多的人,肚子里也有很多坏水。可认真一想,也就那么几个重要的人,几件藏在心底的事。 原来如果用计算机把一个人的一辈子做成表格,居然那么短,翻几篇就看完了。 思绪回归,路明非仍不免幽幽一叹,果然,还是投靠那位骚包校长来得稳妥。 …… 此刻,高天原也就是整个新宿区最有名的牛郎夜总会里。 舞池中数不清的男女在摇摆,地面有节奏地震动着,女人们穿着短裙踩着细高跟,脸上带着精致的面具,裙边装饰着华丽的亮片。 她们的舞伴都是年轻男人,要么阴柔俊秀要么阳刚粗犷,都是明星级别的颜值,完全是由几十门闪光娘炮组成的娘炮营! 两张高背沙发并排摆放,杯中猩红的酒液轻轻摇晃,两道窈窕魅惑的身影隔着鱼缸墙里晶莹的蓝色水体,窥看外面这场群魔乱舞。 优雅的银龙鱼缓缓游过,一小片气泡从海藻中悠悠上浮。 --鱼缸墙其实是窥看的机关,背面用的是单向玻璃,在这里可以把大厅里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大厅里却看不到这间奢华的密室。 这里才是老板真正的办公室,水晶吊灯和大理石地面相映生辉,从沙发到办公桌都是古董家具,老式的黑胶唱机播放着普契尼的《蝴蝶夫人》,墙上挂满几十年来功勋牛郎的靓照,足以见证高天原的辉煌历史。 两个人默然无声,静静品酒。 左边是个森系女孩,留着清爽的长发。右边的女孩古艳妖娆,梳着漆黑的高髻,发间缠着红色丝带。 她们都穿着漆黑的皮衣皮裙,黑色丝袜和过膝的黑色漆皮长靴,白得耀眼的脚下踩着银色的金属高跟,锋利得像杀人利器。 “我们为什么非得穿成这样?”终于,酒德麻衣忍不住了,她拽了拽超短皮裙的裙摆,“我们现在是牛郎店的老板娘,穿得却像是准备出去卖的。” “这衣服穿着多拉风啊!”苏恩曦扭动肩膀,一开口就是老宅女了,“我箱子里那些衣服都不成,白衬衣西装套裙之类的,穿上都像财务经理。” “你现在给人的感觉,就像财务经理转行当了女流氓。”酒德麻衣摇头,“气质不是那么容易改的。” “管他呢!”苏恩曦兴奋地拍着大腿,“人生苦短,必须性感!” “矜持,淡定。”酒德麻衣面无表情地把她的手从自己大腿上拿开,“你的姿势一点也不性感,就像看欧洲杯的糙男人。” 苏恩曦在玻璃的反光中看了看自己的姿态,不好意思地收敛了歪七扭八的造型。 牛郎店这事儿实在太有意思了,让她这种对什么事都淡淡的,一言一行威仪具足的人也露出了本相。 “你说那几块货真的会来吗?”酒德麻衣不确定地问。 “当然,这可是经过计算的,而且老板也是这样认为的。”苏恩曦得意昂首,“他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就像溺水的人,你给他一根树枝他都会牢牢抓住。” 她们在买下这家牛郎店的第一时间就命令广告车外出,店员们在新宿区边缘的路口等着,不是一辆车,而是一支车队! 一共三十辆一模一样的广告车,停在进入新宿区的每一个路口发折扣券,无论逃出曼波网吧的顾谶他们选择哪条路,必然会撞上其中之一。 用这三十辆广告车组成的包围圈,不亚于蛇岐八家设下的搜捕网。 “可逃命的人不光是那三个孩子啊。”酒德麻衣说:“还有那家伙,虽然才见过几面,但我觉得他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 “笨蛋。”苏恩曦摸着她油光水滑的大白腿,“那家伙被关太久了,是宅男中的宅男,他既不认识日语更不会认识牛郎店的广告车,那些推销员比卖保险的还厉害,三言两语还不给他们忽悠瘸了?” “话是这么说...”酒德麻衣还是不太放心,也是第一次对老板的判断表示怀疑。 因为从她跟顾谶寥寥几次的接触来看,他永远比上一次的变化要大。 “安啦安啦,等那家伙来了,日后就有把柄好好奚落他了。”苏恩曦大大咧咧地说。 所以,她们在高天原等了一宿,红酒都喝迷瞪了,也没等到狼狈的顾谶他们。直到第二天,才得到这群混蛋已经入住蛇岐八家的消息,而且还是主动上的车... 81.清泠 柳生十兵卫纵身跃起,在空中以灵活的中刀防御,落地后立刻发出‘八相发破’。 这招的输入在空中已经完成,落地后刀光才发出,密集的连斩在前方形成一片刀幕。 站立格挡中的霸王丸如果想趁他落地的间隙进攻,那势必会闯入刀幕损血,如果防御的话, 这招也会磨掉他一点血。 但霸王丸既没有用重刀猛斩,也没有防御,而是忽然转身。 秘奥义·天霸封神斩! 长刀在旋转中爆出弧状的刀光,霸王丸闯入了‘八相发破’,但刀幕完全不能伤害他,天霸封神斩的最初一段是无敌的。 而他的怒槽是满的,每一刀的伤害值都是最大值, 柳生十兵卫一边后退一边损血, 在退到屏幕边缘时血槽就彻底耗尽了。 「一本!」 霸王丸胜柳生十兵卫, 上杉绘梨衣胜源稚生。 源稚生放下手柄,揉了揉绘梨衣的头发,“预判了我的出招啊,今天绘梨衣大获全胜。” 《侍魂2》是一款老游戏,也是他们最常玩的。 绘梨衣在这个游戏上一直胜不过源稚生,但今天她那一刀‘天霸封神斩’抓住了完美的逆转时机。以这份眼力,即使去街机厅也可以称霸了,如果她能去的话。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屏幕,按着手柄噼啪作响,瞳孔映着屏幕的光,莹莹发亮。 “不高兴吗?”源稚生轻笑,“今天我可真没有放水,是绘梨衣靠自己的本事赢的。” 绘梨衣天生一张不悲不喜的脸,即使由他陪着打游戏是最喜欢做的事,也难得露出一丝笑容。 不过毕竟相处久了,源稚生还是能感觉出她的情绪变化, 主要是通过观察她的眼睛。 她开心的时候,眼神会更生动一些,像邻家少女。其他时候,她的瞳孔就像光滑的镜面,只反射外界的光而变化。 很多人乍一见绘梨衣都觉得她像一个人偶,完美无缺但缺乏生机,如果盯着她的眼睛看久了,就会觉得害怕。 “哥哥,不专心。”绘梨衣在屏幕上打出一行字。 她天生不会说话,跟人交流都靠字条。 源稚生一怔,他知道绘梨衣很敏感,所以从不骗她,包括打游戏这种小事,也很少会为了哄她开心而放水。 这次他也没有故意放水,只不过今晚的事情确实困扰到了他,不只是卡塞尔学院突破了辉夜姬的防御所爆发出的强大压迫感,还有顾谶小组突然的‘妥协’。 是的,这个王牌组合里的人,或许路明非会懂‘识时务为俊杰’的道理,但凯撒·加图索跟楚子航绝不会, 还有那个令自己看不透的男人。在那个年轻教员身上,有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发现的狮子之心, 像文献记载中的秘党,像被无数混血种敬畏的狮心会。 所以导致源稚生不够专心。 绘梨衣看出他心神不宁,只不过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赢了,她也没什么成就感。 “是啊,今天心里有点事,过几天把事情办完了再陪你玩。”源稚生露出笑容,起身出门。 是怎么样就怎么样,他不是个喜欢解释和辩白的人,所以绘梨衣才会跟他特别亲近。 …… 橘政宗站在门外。 “诸位家主都到了,大家都在等你开会。” “出了什么事?” “刚得到消息,美联航ua881航班,昂热的班机,目的地东京。”橘政宗叹了口气,“虽然料到了学院会报复,却没想到来的是校长本人。” 源稚生吃了一惊,“消息准确吗?” “应该是准确的,半个小时之前,昂热更新了他在twitter(推特)的动态,这是他自己公布的。” “真张扬啊。” “希尔伯特·让·昂热,一直都是这么张扬的人。” “都来到这里了,要不要进去看看她?”源稚生说:“她在玩游戏机。” 橘政宗摇摇头,“今天先算了吧,还是开会要紧,别让家主们等太久。” 源稚生拍了拍纸糊的隔门,绘梨衣也在里面拍了拍门,他们总是这样说再见。 屋里黑了下去,游戏机的音乐声也停止了,片刻之后火光亮起,大概是绘梨衣点燃了蜡烛。 烛火把她的身影投射在隔门上,她脱掉了身上的巫女礼服,身影曼妙修长。除了玩游戏机,她最喜欢的事就是洗澡。 源稚生犹豫片刻,拍了拍隔门,“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带你出去玩,把东京逛遍。” 一张折起来的纸条从门缝里递了出来,上面写着:心配しないにでください,私は従顺になります。(不用担心,我会听话) …… 就在源稚生乘坐电梯,要跟橘政宗前往会议厅的时候,忽然接到了矢吹樱的电话。 “顾谶教员想要外出。”樱站在院子里,看了眼在回廊下伸懒腰的男人。 源稚生一愣,“是顾教员,不是凯撒或路明非?” 他将顾谶小组暂时安置在了蛇岐八家的一处住宅里,很大,各种所需一应俱全,也不算是软禁,因为是允许他们外出的,只不过需要在家族人员的陪同下。 而他想过偶尔不太安分的凯撒或者闲不住的路明非会外出,唯独没想到顾谶会提出这种要求。 “是的。”樱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好,那你跟着他吧。”源稚生说:“我们答应给他们一定的人身自由。” 樱犹豫道:“可是,他会不会把神葬所的事情...” 源稚生看看慢慢跳动的电梯楼层,“我相信他。” “明白了。”樱点点头,挂断电话后,走到顾谶面前,说已经请示了家主,可以在她的陪同下外出。 顾谶微笑道:“当然需要樱小姐帮忙。” 樱起初不解,然后当坐上驾驶位,并且副驾驶上的男人递过来一个地址后,她才明白对方早就想好了要让自己来当司机。 地址是一家餐馆,樱虽然不知道约顾谶的人是谁,但心说真的挺有品位,因为这家餐馆的铺面虽然不大,却是一家老店,料理十分正宗。 她忽而有些好奇对方是什么人了。 顾谶跟樱道了声谢,开门下车。 樱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却顿在了餐馆靠窗的某处,那桌只有一个客人,是个女生,正百无聊赖地喝着清酒。 姿态慵懒,顾盼间看什么都很浅,樱思忖着那种美,清泠泠仿佛初雪。 82.花开时节 意外吗? 当看到坐在那里,有过一面之缘的女生时。 她戴着一顶做旧的棒球帽,上身穿一件橘色的复古风翻领外套,下身是宽松的卡其色长裤,长腿半伸,踩着一双小白鞋。 她正望着窗外,葱白的手指缓缓把玩酒盏, 长发飘飘,慵懒又御。 顾谶站在门口,阴天雨后细细的风从他身后吹来,风铃作响,衣袖飘摇。 他定了定心神,走过去。 桌上已经有几道料理了, 不过都被开动过,尤其是鱼生, 只剩下寥寥几片。女孩拿着黑瓷酒壶,慢慢倒着清酒。 “看你一直没来,就先吃了。”她说着好像抱歉的话,倒没表现出不好意思。 “是我来晚了。”顾谶说。 因为路上堵车,他的确迟到了。 对面的女生他曾见过,在那年的圣诞夜,他刚刚买了玫瑰花,就看到了对方,雪也落了下来。她戴着耳机好像在听歌,自己看到她的背影,把她错认成了夏弥,还惹得路鸣泽一阵笑话。 顾谶看着清澈的酒水渐渐满杯,心底也像有一汪清泉淌过,叮咚作响。 他当然不会认错,所以才会在跟弗罗斯特的通话中将事情说严重,那一直听着自己声音的女孩便会去罗马。 “介绍一下。”对面的女孩笑容浅然,伸出手, “k。” “gay?”顾谶不太确定。 他清楚这个女孩腹黑且偶尔会有鬼马的一面, 这时候还不道破身份,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为两人的安全着想。面对在暗处不知积蓄了多少力量的‘洛基’,再多小心都不为过。 而听到顾谶的话,夏弥的表情有那么一个瞬间僵了下。 哇,真熟悉啊,他噎人的能力一向可以的! 夏弥微微一笑,“是k。” 她跟顾谶不一样,身为四大君主,她可以随意变化形体,可以是夏弥,可以是陈墨瞳也可以是酒德麻衣,无论是她见过还是没见过的身体,她都可以纤毫毕现地复制。 但无论怎样改变,甚至气质也不同,面对眼前这家伙还是毫无招架力,一秒钟溃败。 顾谶盯着她鼻尖和眼睑下点缀的几颗小痣,不禁感慨造物主的神奇,清纯的脸蛋是怎么恰好在不经意间流露小妩媚,然后又驾驭住这种御姐风和复古穿搭的呢? 夏弥见此,暗暗得意, 就是要将审美完全拿捏在你的点上啊,笨蛋! “我是顾谶。”顾谶浅浅握住她的手指。 这好像是第一次真切地体会肌肤相触的感觉,沁凉,像细雪落在衣领里,心弦悸动。 夏弥也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去,原本自如伸出去的长腿下意识并了并。 妈耶!她惊了个惊,刚刚指尖一触碰,给她的感觉就像是夏天吃了一大杯冰,冬天跟这家伙一起吃石锅鱼! 浑身莫名有点发麻,还发软。 她赶紧装作很淡定地端起酒杯,借着清凉的酒水去热。 可能夏弥演技确实不错,顾谶倒是没看出什么异常。 “弗罗斯特说,你是来协助我的?”他心情很快平复下来。 既然拉起了窗帘,叙旧或是要如何,来日方长。 夏弥心下‘嘁’了声,都不叫老罗改叫大名了,果然这狗男人啊,见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就走不动道儿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岂不是表示自己很美?她哼了声,是绝美。 “是这样。”夏弥淡淡道:“我觉得源氏重工有问题。” “嗯?”顾谶一愣,这哪跟哪啊,不是协助我么,你这话和态度,摆明是想要我配合你干什么吧? 所以,他就配合着问:“什么问题?” 夏弥毫不掩饰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如果我知道有什么问题,不就直接给你说了?是‘觉得’,懂吗?” 顾谶动了动唇,“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夏弥低咳一声,手指往上戳了戳棒球帽,她也觉得刚刚那白眼太下意识了,可实在忍不住就想怼这家伙。怎么平时听起来还挺正常的,一见面就变憨了呢? 她双手交叉撑着下巴,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很严肃,“我们得去查探一下,才知道蛇岐八家在那藏着什么秘密。” “好。”顾谶点头。 夏弥还在等他下文,但没了,她眼中的憨货扶了扶眼镜,盯着溢了阳光满杯的清酒不说话。 她有些抓狂,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还有跟柯南一样反射寒光的镜片,我还以为你能提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结果就这?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提一杯呢! 然后顾谶就端起了酒杯。 夏弥在他开口前连忙道:“多吃点。” “好。” 看到他这么百依百顺的样子,夏弥那从他出现就一直怦然的心跳也逐渐平缓下去,有时候可能表现得最从容淡定的人,其实心里的风正无休止地刮过。 “那,具体什么时候行动?”顾谶问。 “先别急,最近昂热不是要来么,蛇岐八家现在很紧张。”夏弥夹了块虾肉,“等我给你发短信。” 顾谶点头笑,“好,我等你。” 夏弥闻言,眼帘低了低,轻轻‘噢’了声。 …… 他们没有相聚多久。 在吃相上,顾谶还和从前一样,不拘谨但很有礼貌,而夏弥则完全不像从前那样随意,反而真像一个长大的女孩那般矜持,喝酒只小口抿着,也说要碰杯了。 虽说是有了一点表演的克制,但顾谶还是从她灵动的眸子和偶尔的跃跃欲试中,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自冬天以后,他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他偏头看着窗外,乌云散去,阳光倾泻,几只麻雀追逐着飞过长街。 夏天快要到了。 离开的时候,他们如刚认识的朋友般挥手道别,也像是相知相交多年的老友般随意问候,他们默契笑着,是只有自己才懂的心意。 矢吹樱在车上解决了午餐,一直盯着餐馆那边,期间还用手机拍了照片发给源稚生,但以辉夜姬的信息资料库,竟没能查到那个跟顾谶约会的女生的任何信息。 樱有些好奇,所以在顾谶上车之后,她便若无其事地随口一问。 “一个朋友。”顾谶也随口一说。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樱毫不意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一脚猛踩油门。 顾某人就被好好推拿了一下后背。 83.笼中之鸟 “在秘党眼中,无所谓蛇岐八家和猛鬼众,也无所谓鬼和斩鬼者。我们都是鬼,我们和猛鬼众的战争只是鬼在自相残杀。” 所谓的会议,不过是在坚持固有的信念,以及走上背叛之路后再不回头的决意。 蛇岐八家不会再继续和秘党与昂热合作了,他们已经走上了自由之路。 会议结束后, 家主们都已经离开了,偌大的会议厅里只剩下源稚生和橘政宗。 源稚生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站在窗边看夜景。 这是他在那个叫顾谶的男人身上学到的,他好像总会站在窗边或能看到最美最旷达风景的地方,风会刮过来,他就能看到听到那些藏在风里的声音。 源稚生觉得他太淡然了,不像卡塞尔学院里那些疯狂的屠龙者,更不像教员, 反而像是一个到处走走停停写生的画师。 偶尔,他也听路明非说过,说顾谶素描画的不错。这么看,他的评价倒是挺中肯的。 源稚生低声笑了笑,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招牌占据了大片的视野,车流在高架路上摇曳着流光。 高楼大厦里仍是灯火通明,在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大都会里,一只白鸟惶急地飞过天空,落在某个大厦的天台上紧张四顾,胸口剧烈起伏。 那是一只海鸥,大概是从港区那边飞过来的。 源稚生心想,自己若是这么一只白鸥,在这光彩夺目的迷宫中找不到出路,被嘈杂的人声和引擎声包围,大概也会这么惊恐不安吧? “听说你允许顾谶外出了?”橘政宗走过来。 “对。”源稚生点点头,“他既然答应了我们,我相信他不会说出神葬所的事情。” “可他终究是秘党,还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橘政宗说道:“他们都是屠龙的疯子, 不会跟‘鬼’讲规矩。” “可我们...是鬼吗?”源稚生轻声道。 橘政宗微愣, 他看了眼窗外,明亮的灯光里,玻璃上映照出一张难掩阴沉的脸。 源稚生并没有注意到,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他们曾很信任我,认为我是靠得住的朋友和同伴。现在,他们再一次选择相信了我。” “朋友,同伴?”橘政宗缓缓咀嚼着这两个词,没有表现出不认同或是讽刺。 “老爹,你知道我对大家长的位子没兴趣,为什么非要传给我?”源稚生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白鸥,平淡地转移了话题。 橘政宗看着他,“因为你身体里流着皇血,你是命运对家族的恩赐,只有你才能重振家族。” 他语重心长道:“以前我当大家长,不是因为我比你合适,而是因为你还年轻。现在你已经长大了,家族又处在关键的时刻, 我们需要你站出来。” “我是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源稚生平静道:“我想去法国。” 橘政宗并不意外, “法国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地方, 可在这里你是极道的皇帝,在法国只是个普通人。” “我想去法国,就是因为在那里我是个普通人,如果在那儿我也是极道皇帝,那我就不去了。”源稚生说:“我要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这样我才能睡安稳觉。” 他看向身边之人,“老爹,我们之间有过协议的,我支持你解决猛鬼众,重振家族的威严,而我可以去法国。” “是的,我承诺过。”橘政宗长叹一声,“这件事结束后,你就跟蛇岐八家再无关系。” 源稚生沉默片刻,低声道:“可我现在,被卷得越来越深了。” 霓虹灯的彩光在窗格中隐隐变幻,依稀能看到曾经雄心壮志的山中少年迷茫的脸。 那只白鸥掠过水晶般的楼宇,玻璃幕墙上映出它惶急的身影。都市的下旋气流拼命把它拖向地面,而它则使劲鼓动翅膀飞往高处。 …… “校长要到了?我们要去接机吗?” 路明非嘴里还叼着寿司,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莫名,就像被校霸欺凌后,听到了身为暴力社团老大的亲爹要来学校。 矢吹樱站在门口,就是她带来了这个消息,因为据家族那边商议的结果,是想让身为教员的顾谶一起去接机。 至于路明非三人就免了。 机场人多眼杂,而且这三个家伙都不是省油的灯,万一在机场抱着昂热校长的大腿泣声控诉在曰本的遭遇,然后一老三少闹腾起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说,既是为表诚意,也是最委托的打算,还是让看起来最为稳重识大局的顾谶一起去比较好。 顾谶吃饱后,拿湿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就同矢吹樱往外走。 “老顾。”路明非忍不住道:“小心点。” 他嘴角还有没擦的蘸料,目光坚毅,看顾谶的表情就好像是看被侵略者带走的同志,大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 “……”顾谶懒得再多看这小子一眼。 “老大,你们都不说句话吗?”路明非看向身边两人。 凯撒切着牛排,头也不抬,“对他没什么好担心的,跟他一起的那些人才该担心自己的安全。” “多吃点吧。”楚子航同样淡定。 路明非嘴里塞得满满的,心想明明我才是最了解老顾的那个啊,怎么现在感觉连这个都被你们压制了呢? 他挠了挠头,忽然有点落寞。 …… 成田机场,出入境大厅。 满头白发的老人走到绫小路熏的柜台前,递上了护照,礼貌说着‘您好。’ 绫小路翻开护照的相片页,心跳忽然有点加速,然后立刻抬头去看那个老人。 她今年二十六岁,在出入境大厅里工作了六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坐在柜台里审查外国游客。 她见识过法国帅哥的浪漫、意大利帅哥的多情、拉丁帅哥的忧郁,全世界的俊男面孔翻来覆去把她轰炸了个遍。 最后她对男人的美丑已经完全不敏感了,丑俊都无所谓,只要真人和照片吻合就好。 直到遇见这个老人,她一下又恢复了花痴的能力。 老人穿着格子外套,白色旧衬衫散发着阳光的气味,领口里塞着紫色领巾,戴着一副玳瑁架眼镜,淡淡地微笑着。 他兼具了美利奴羊毛的温软,加拿大红松的高挺,还有苏格兰威士忌的辛烈。 就像名匠手制的老琴,莫名其妙地叫人感动。 “您是第一次来日本吗?”绫小路莫名心慌心跳加速。 “不是,第二次来了。”老人感慨般笑了笑,“上次也是从东京入境,还去了鹿儿岛和箱根。” “可从护照上看,您没有出入曰本的记录。”绫小路疑惑道。 “1945年我作为占领军代表,乘坐美国海军的巡洋舰来的。”希尔伯特·让··昂热递上退役军官证,笑容儒雅亲和,“那时候的曰本海关,还是一片废墟呢。” 84.两个绅士 绫小路熏看了眼手里的军官证,再看看面前这位浑身书卷气的老人,真不敢相信他曾经居然是军人,还是美国海军参谋部的高级军官。 这时,刹车声、惊呼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忽然传进大厅。 绫小路下意识看向监视屏幕,顿时吓了一跳--十几辆黑色平治把外面的道路都堵死了。 穿黑色西装的男人们从不同的入口涌进了接机大厅,他们腰间鼓起一块, 明显是藏着凶器。他们肩并肩组成人墙,堵住了所有出口,那些试图出入的人都被他们阴寒肃杀的眼神惊退。 极道封锁了机场!绫小路立刻把手伸向机场卫队的直拨电话,“请快派人过来!他们人数很多,都带着武器...” 话筒里忽然没声音了。 绫小路战战兢兢地抬头,柜台前站着一位长者,被刀挑断的电话线就捏在对方手中。 长者把它放在柜台上,“给您添麻烦了,电话就不用打了。” 他两手各纹着一条眼镜蛇,五个狰狞的蛇头分别缠绕五指,每个蛇头都带着火焰的高冠。 那是佛教中所谓的‘那迦’,是像龙一般的大蛇,头越多力量越殊胜。 “让您见笑了。”长者把手收回袖子里。 “这里是曰本海关的办公地,你们不要乱来。”绫小路小心翼翼地警告对方。 “很快就会结束,请安心工作吧。”长者转过身,然后朝瑟瑟发抖的警卫们鞠躬,“请稍安勿躁,我们不会乱来。” 他扫视等待入关的旅客们,显然是在找人。 什么人能让极道用如此的‘礼遇’,不惜围堵国门来找? 大厅里一片死寂,唯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这位先生说您可以继续工作。”昂热对绫小路淡淡道:“我的护照还在您手里呢。” 绫小路吃惊地看着这个镇静的老人,就算他曾是美国海军的军官,可一把年纪了,还敢轻视这些全副武装的帮会成员吗? ‘准许入境’的章敲了下去,她递还护照的时候压低了声音说‘快走!’ 老人应该是文职人员,没见过血肉横飞的战场, 也不了解曰本极道的凶狠,所以才强撑着表现出临危不惧的态度吧? “是昂热校长吗?”这时,长者从背后走近,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你就是来接机的人?”昂热自顾自地把护照塞进护照夹,同时看到了不远处的人群后,坐在长椅上的年轻身影,在他的四周各有神情警惕的西装男。 “哇喔。”昂热把旅行箱随手一放,“那是我可爱的教员么,怎么看着就像被黑帮挟持拍片的高级片导演?” 那边,顾谶耳朵动了动,有点无语地放下手中的报纸。 长者连忙拎起昂热的旅行箱,躬身跟着他走,“犬山家长谷川义隆,恭迎校长驾临曰本。一时没有认出您,真是该死,没想到您看起来这么年轻!还有顾教员是我们请来的,他说不喜欢人多。” “不是看起来,我真觉得自己还挺年轻的。”昂热对周围的西装男看也不看, 径直穿过人群, 走到了已经起身的顾谶面前。 “辛苦了!”他重重握住顾某人的手掌, 言辞恳切,就像见到了艰苦奋战在敌后的同志。 “...您也辛苦。”顾谶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一路旅途劳顿,飞机上的薯条还算美味吧?” 昂热惊讶道:“你怎么知道我在飞机上吃了薯条?” “番茄酱。”顾谶点了点自己的唇边示意。 昂热不好意思地用丝巾擦了擦嘴边,是在精心修剪过的胡须上有一点点番茄酱。 “我想,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长谷川义隆小心又小声地说。 “其实我还蛮想跟我可爱的教员叙旧的,多日不见,很激动。”昂热说。 顾谶轻笑:“在异国他乡见到亲爱的校长,我也心潮澎湃。” 长谷川义隆嘴角抽了抽,“当然,两位都是我们的贵宾。” 达到同行的目的后,昂热随口道:“长谷川义隆?我好像记得这个名字,你是哪一级的?” 长谷川义隆脸上顿时泛起‘倍感荣幸’的微红,挺直腰板,铿锵有声,“1955年入学,精密机械专业毕业,曾有幸听过校长您的亲自授课!” 昂热恍然,“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是娃娃脸。” “是!”长谷川义隆摸了摸老脸,不好意思道:“年纪大了,脸型相貌都变了,不如校长一直保持当年的风采。” 说着,他看了看顾谶,也很懂事地补充,“还有顾教员这般器宇轩昂。” 犬山家主管风俗业,深谙奉承之道,各种赞美和拍马屁工夫简直不要太熟练。 “这么大年纪了还在混极道?真是不学好。”昂热皱眉摇头,似乎是觉得这学生太不争气。 长谷川义隆只能报以微笑。 临离开前,昂热从口袋里抽出一支耀眼的红玫瑰,放在了绫小路熏的柜台上。 “听您的口音是鹿儿岛人吧?那可是个好地方。”他感慨道:“那里有很多善良美丽的女孩,希望下次来曰本,还是这么可爱的女孩迎接我入关。” 看到幸福地满脸通红的女孩,顾谶同样心生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骚包老男人啊,凯撒经历得还是少了。 …… 夜幕降临,黑色平治车队在黑水晶般的建筑物前停下。 长谷川义隆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校长请!顾教员请!” 昂热看了眼悬在夜空中的巨型霓虹灯招牌,“玉藻前俱乐部?不带我去神社或者你们新建的总部,却带我来逛俱乐部?” 话虽如此,他倒毫无抵触的神色,反而充满兴趣,还悄悄用手肘捅了捅顾谶的腰,不正经地挤眉弄眼。 这一路上他都没有问下潜小组或神葬所的事情,而是问顾谶在曰本待的习不习惯等琐事。顾谶不清楚他有何打算,但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紧张的地方。 昂热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这是家族旗下最奢华的俱乐部,欢迎酒会被安排在这里。”长谷川义隆在前边引路,“家主说校长年轻时也是浪漫的男人,‘玉藻前’在男人心里可是圣地呢!” “哦?”昂热颇感兴趣道:“这其中有什么说法?” 长谷川义隆笑道;“东京的男人都知道,涩谷街头是美女的秀场,可大家又说全涩谷的美女看一遍,都不如在‘玉藻前’里转一圈。” 昂热‘啊’了声,忽然看向顾谶,“年轻的教员呦,现在心里一定跃跃欲试了吧?” “校长也很年轻。”顾谶当然不接这老流氓的话,转而问长谷川义隆:“玉藻前这个名字,有什么典故吗?” 85.少女为宴 “‘玉藻前’是神话中九尾妖狐的名字。” 长谷川义隆兴致勃勃地解释:“她是祸乱天下的尤物,生于印度,在中国化作妲己魅惑纣王,后来被姜子牙追杀,逃到曰本,得到了鸟羽天皇的宠爱,赐名玉藻前。最后被阴阳师安倍泰亲和安倍晴明诛杀于那须野。” 他露出礼貌而殷勤的笑容, “玉藻前俱乐部主打就是漂亮女孩,希望二位能满意。” “阿贺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吗?”昂热爽朗一笑,“而且我身边的年轻人这么优秀,却连女朋友都没有,可见挑剔。” “无论二位喜欢什么类型的,犬山家都有信心让二位满意。”长谷川义隆自信地推开了俱乐部的大门。 只一眼看去, 空灵剔透,仿佛佛经中所说的琉璃世界。 地面是无缝拼合的水晶玻璃,色彩缤纷的灯光在脚下变幻, 抬头望是古雅的木柱和红牙飞檐,朱红色的木楼梯沿着四壁盘旋。 这里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自己就像飞腾于霞光之中。 身穿枫红色和服的女孩们在舞池中列队,她们的肌肤细腻如金色的绸缎。因为神话中的九尾妖狐就是浑身金色,帝王都无法抗拒她的胴体,所以玉藻前就让舞姬们涂抹金粉来重现神话。 女孩们金色的身体上还有隐约的花纹,细看是用日文写的小诗。 她们涂抹金粉前在身上粘了贴纸,涂完金粉后再撕掉,诗文就留在了身上。每个人身上的词句都各有不同,凑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金刚经》。 昂仁笑道:“像是走在金色的碑林中。” 这确实是碑林,以每个女孩的身体为碑,书写世上最妖冶的佛经。 长谷川义隆闻言,与有荣焉般笑着点头,然后看向顾谶,结果发现他眼中既无色欲也无欣赏,就像在碑林中行走的高僧,无悲无喜。 “顾教员觉得怎么样?”他多少有点不忿。 “挺美的。”顾谶回答。 他都这样赞美了, 长谷川义隆就实在没话好说了。 舞曲奏响, 金色舞姬们劲歌热舞,几十双金色长腿绷出曼妙的弧线,既端庄圣洁又勾魂夺魄。 顾谶随身边两人漫步穿越方阵,如林玉腿在他身边起落,金粉飘香,欲而不腻。只是他领略过人间绝色,所以闲庭信步,波澜不惊。 长谷川义隆暗暗称奇,昂热历经世事见惯风尘,做到这般游刃有余倒在情理之中,可顾谶实在年轻,还能这样心如止水...要么是自律到可怕,要么就是身有暗疾... 顾谶察觉到这老小子怪异的目光,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想在他那张老脸上打一拳。 乐队位于二楼,都是穿着传统和服的女孩,领口大开,露出白净如玉的肌肤, 玉润浑圆若隐若现,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诱惑, 跟金色舞姬相比各擅胜场。 难怪长谷川义隆对玉藻前的女孩有那么大的信心,这一眼望出去,美女如云,上百个女孩各有不同的妍丽,载歌载舞相迎。 东京也许还有比这里更奢华的夜总会,但只怕没有人敢说能排出比玉藻前更绚烂的美少女团队。 面对这种架势,哪个男人能做到不抬头? 这恰恰是犬山家的长项,从古至今,犬山家一直都是曰本风俗业的皇帝。 一曲终了,舞姬琴姬们一齐鞠躬,“校长好!” 屋顶的彩球爆开,无数花瓣从天而落,落满地面和楼梯,还有顾谶的肩头。 在朱红色的木栏杆边站着一位穿藏青色和服,手握白纸扇的老人,他留着黑白相间的短发,身体硬朗,剑眉飞扬。在顾谶他们上去三楼时,老人走过来迎候。 他便是犬山家家主,犬山贺。 “校长,足有六十二年没有见面了吧?”犬山贺微微躬身。 昂热不正经地笑了笑,“我一直在想,你们会不会用弹雨来迎接我,现在看起来是肉弹啊。” 他无论是年轻还是现在,都是十足的假贵族真流氓,不然怎么能天天跟守夜人混在一起,招架得了那老骚货的黄色冲击? “只是想请校长欣赏一下我这些年的收藏。”犬山贺看了顾谶一眼,“女色可是我最珍贵的收藏了。” 顾谶礼貌点头。 “你这个死拉皮条的,死性不改啊。”昂热在犬山贺肩膀上重重一拍。 两个人都笑了,张开双臂大力拥抱。 走廊尽头,门缓缓拉开了,女孩们光照满堂。 “いらつ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女孩们一齐鞠躬,长发下垂,末梢婉约如钩。 这是一间素净的和室,四面都是白纸糊的木格,中间摆放着一张长桌,桌上摆着盛满清水的铜盆,清水上撒着樱花瓣。 这里极尽简约,只以少女们为装饰。 女孩们都穿着黑色的学生制服和白色衬衣,但各有各的妍丽和美貌,就像一个男人一生中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的十场艳遇,今天恰巧汇聚在了一起。 跟她们相比,或性感或优雅的舞姬琴姬们,忽然就变成庸脂俗粉了。 “看到这些女孩,我想阿贺你还是懂我审美的。”昂热频频颔首,然后见顾谶还未入座,便调笑道:“看花眼了?没关系,你还年轻,面对这样的诱惑把持不住很正常。” 他以过来人的浪子格调,语重心长地说:“你还没有女朋友,这不算犯错误,只是增长人生阅历。” 顾谶看着身边一个个含苞待放的女孩,尤其是加上学生制服和白衬衣,那种纯欲之间的界限欲语还休,很难有人能做到不为所动。 但他可以。 面对昂热的调侃,顾谶只是一笑而过。 昂热笑着拍拍他的胳膊,摸出雪茄盒,抽出了一根雪茄,立刻就有一团火光在他面前燃起。 不是离他最近的女孩,而是隔着顾谶的女孩起身半跪,用长梗火柴为他点烟。 半跪女孩的上身几乎倾倒在顾谶腿上,若有若无的幽香和隐约的触感,就是女孩最温柔的武器。 可惜,有的人虽然现在不是人,但出生时是个人,而有的人则是刚刚成人。 顾谶托起女孩的胳膊,把她拎了回去。 场间诸人默然无语。 犬山贺不失礼貌地笑道:“顾教员对学生真是严格啊。” 这老小子不愧是流氓头子,说话有一套的。 86.人生如棋 气氛正酣,昂热惬意地吹出一口青色的烟雾,直视对面那两个男人。 犬山贺微笑介绍道:“龙马家家主,龙马弦一郎先生。” “卡塞尔学院83级,龙族谱系学系毕业。”他身边的龙马弦一郎以坐姿深鞠躬,“曾有幸听过校长的《炼金术引论》这门课,受益匪浅。” 他戴着一副圆框眼镜, 外表看起来像是一个失意的颓废中老年。 犬山贺又指向旁边年轻些的男人,“宫本家家主,宫本志雄先生。” “卡塞尔学院95级,实用炼金系毕业,曾得过校长奖学金。”宫本志雄也是深鞠躬,同时笑道:“顾教员,又见面了。” 顾谶点了点头。 “几天前你不还是我的属下吗?曰本分部所属,岩流研究所的所长。”昂热淡淡道:“有必要自我介绍么,好像多年未见似的。” 宫本志雄微微一笑, “几天前是以岩流研究所所长的身份,现在是以宫本家家主。” 昂热乐了,“气氛真严肃得像是外交晚宴啊,阿贺。还是先给我介绍你的收藏吧。” “说的也是,容我先向校长炫耀,正事有的是时间聊。”犬山贺挥了挥手,跪坐的女孩们便整齐起身,一个个走到昂热跟顾谶两人面前。 犬山贺逐一介绍。 “弥美,19岁,影视圈最有潜力的新人,每天都有四五个电视台邀约。” “未来之星。”昂热赞赏。 “和纱,年轻的音乐家,特长是电音小提琴,在纽约的金色大厅演出过。” “前途无量。”顾谶有样学样。 昂热暗赞一声,真不愧是弗罗斯特的忘年交,这场面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犬山贺也被这两人搞得有点接不住, 他轻咳一声, 继续道:“琴乃是一名棋手,职业五段,在电视台主持围棋节目。还有世津子,快站过来,给我们转个完美的圈。” 世津子长得神似广末凉子,容颜清爽,梳着剑道少女般的高马尾。 她脱下高跟鞋放到一旁,向着顾谶他们深鞠躬,然后单足点地旋转起来,犹如优雅的白天鹅。 “bravo(棒)!”昂热鼓掌,看向顾谶。 “好!”顾谶也鼓掌。 “...她是绝对的芭蕾天才。”犬山贺说道:“我打算送她去俄罗斯学习,有一天她会震惊世界。” 顾谶觉得现实就是这般荒诞,这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各怀才艺,未来可能会成为专业的电视主持人或艺人,受人追捧的音乐家、国手、舞蹈家等等,可谁知道她们还有这样陪酒卖笑的过往呢? 这时,寿司师傅用一艘一米长的白木船捧上了刺身,这边琳琅满目的美少女还没介绍完,那边酒香已经在室内漂浮了。 “是烧喜知次鱼啊, 阿贺你果然还记得我的口味。”昂热先举杯, “饮酒吧先生们。” 顾谶端杯, 看到对面的龙马弦一郎和宫本志雄有过无声对视,然后他们举杯回礼。 和室中的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只不过因为顾谶之前的‘不解风情’,所以女孩们大多都簇拥在昂热身边,而这老家伙席地而坐,搂着女孩们的肩膀豪饮,全然是古代封建贵族的风范。 “喜欢谁就说出来嘛校长,不必客气!”犬山贺捏着弥美的脸大笑。 昂热也大笑,“收那么多漂亮的干女儿,再把她们安插到不同行业,捧她们成为明星。阿贺,你死性不改啊!” “我的心愿是成为前田庆次那样的男子啊!”犬山贺话语高声,不无感慨,“可惜已不再是宝马朱枪就可以统一天下的年代了,那豪情也就只能放在花与酒中了!” “是啊,现在是年轻人的时代了。”昂热也说:“陌生得就算是我都有些跟不上了。” 犬山贺看向顾谶,“的确是年轻人的天下了,顾教员带队深潜八千米,完好而还,实在是令人敬佩!” 他横行三教九流,既是德高望重的上位大人,也是看透人情世故的老油条,可他此时的话里却全是真诚和欣赏。 顾谶浅然一笑,“因为凯撒他们都是信得过,也能独当一面的同伴。” 他只用凯撒的名字指代,是不想让蛇岐八家对路明非有过多关注,而凯撒是一口有实力也有背景的锅。再者,他这话未尝没有在点蛇岐八家将他们抛弃在海底。 譬如当事人宫本志雄,表情就有刹那的不自然。 犬山贺像是什么都没听出来,只是跟昂热喝酒大笑,看起来倒真如老友般亲近。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陪着频频举杯,同时悄悄地递着眼神。 至此,这场酒宴跟原本的目的完全背道而驰了,他们被排斥在谈话之外,只剩下昂热和犬山贺带着醉意吆五喝六。 当然,顾谶也是陪衬,只不过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就像游离在世界之外,低调得过分。 …… 源氏重工,醒神寺。 源稚生和橘政宗对坐饮酒,夜叉站在露台的角落里充当保镖。 黑云低低地压着这座城市,摩天大厦的楼顶好像快要探进云层里,下方的商业区还是流光溢彩,高架路上车流穿梭,看起来颇为魔幻。 源稚生眺望着上方的积雨云,“如今曰本的局势就像这座城市,用句中国的古诗来形容就是‘黑云压城城欲摧’。” 橘政宗笑了笑,“‘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也是中国人的话。” 他顿了顿,“家族已经跟猛鬼众全面开战,各地的帮会有七成倒向了我们。为了这一战,我做了差不多十年的准备,猛鬼众仓促应战,败局已定。当然,最后一击得要你出马,摧枯拉朽,连根拔起!” 源稚生:“你是指极乐馆?” “没错。”橘政宗点头道:“大阪是猛鬼众的本部,他们的公司和产业都集中在那里,而极乐馆又是他们最重要的据点,攻陷了那里就相当于刺中了他们的心脏。 极乐馆的负责人是代号‘龙马’的樱井小暮,听说是位绝世美女,一匹妖娆的艳马。只有通过她才能接触到猛鬼众的领袖,所以务必把她活着带回来。” “明白了。”源稚生微微点头,然后道:“今天昂热抵达东京,跟顾谶一起被犬山家主在玉藻前招待,你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吧?” “被你看出来了。”橘政宗沉默片刻,神色凝重道:“的确,比起猛鬼众,昂热更让我担心,还有那个总给我一种奇怪感觉的教员。如果没有秘党进来搅局,对猛鬼众的战争我自信有九成胜算,但如果棋盘上出现了乱入的棋子...” 87.夏之哀悼 “校长这种级别的客人,我们不出面亲自迎接,是不是有点失礼?”源稚生沉吟道。 “出面又如何呢?”橘政宗摇头道:“昂热想让我们重新回到秘党的管辖之下,并把所有的秘密和盘托出,这些我们都做不到。我请犬山君出面,只是想拖延时间。” 源稚生了然,“等解决了猛鬼众, 再回头应付学院?” “没错。” “你其实并不信任犬山君吧?” “为什么这么说?” “我不太了解家族的旧事,但有人说犬山贺是亲近秘党的那一派,他是曰本分部成立之后的第一任分部长,昂热捧起来的傀儡。” “倒也不能这么说,曾经投靠昂热跟是他的心腹,这是两回事。”橘政宗顿了顿, “你对昂热了解多少?” 源稚生曾在卡塞尔学院进修过, 也听过昂热的课,多少对这位传奇的校长有些了解。 他想了想, “是个绅士,以教育家自居,但像年轻人那样喜欢玩乐,偶尔不务正业。” “这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橘政宗说道:“他善于用浮华的表象来遮盖自己的内心,几乎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 他朝后挥了挥手,“夜叉,去档案馆给我取来希尔伯特·让·昂热的档案。” 文件袋很快拿来,从里面倒出的档案厚达数百页! 密密麻麻的文字,记录了希尔伯特·让·昂热从出生到现在的点滴细节。 他已经活了差不多一百三十年,很多当年的事他自己可能都记不清了,却悄悄被记录在这份档案里。 源稚生心里莫名感到了一丝恐惧,他从来不知道家族的档案馆里还藏有这样的顶级机密。 就算在卡塞尔学院内部,也没什么人了解昂热的过去,因为他的故人都已经死光了,这个复仇者的往事被埋葬在一座座坟墓中。 “这是用好几份档案拼凑起来的,还有我们自己调查的结果。”橘政宗说道:“未必准确,不过大概能还原出昂热的人生。” 接着,他开始拣重要的讲述起来, “希尔伯特·让·昂热其实是一个孤儿,他的姓氏‘昂热’源自法语,但他出生在英格兰的约克郡,一座名叫哈罗盖特的小城市。 他不仅不是贵族,小时候过得还非常贫苦。他的养父母收养了很多孩子,训练他们乞讨,所以他从小受尽了磨难。 后来他无师自通学会了希腊文和拉丁文,得到了当地主教的赏识,主教提供了一笔钱让他去伦敦读书,这样他才有机会进入剑桥大学。 在那里,他遇到了真正改变他人生的人--梅涅克·卡塞尔。卡塞尔家族的长子,秘党狮心会的创始人,也是有史以来最出色的屠龙者之一。” 源稚生默然听着,昂热年轻时的经历,让他想起了小时候。他跟弟弟两个人生活在山里,正因为遇到了坐在对面的老人,才有机会来到东京, 成为今天的极道皇帝,蛇岐八家的大家长。 橘政宗继续道:“当时梅涅克二十一岁,昂热十六岁, 经过孤独的童年和少年岁月后,昂热第一次遇见了同样身怀龙血的人。 梅涅克推荐他加入秘党,成为狮心会的第一批会员。可连梅涅克都没有想到,他发掘的是如此优秀的血裔,这个从小城中走出来的少年,会成为秘党的领袖和龙族的终结者!” 说到这里,他轻轻喝了口酒,大概也是因为平静话语中所涉及到的那个令人胆寒的男人,只是说起对方的过去,心里便无法保持平静。 “对昂热来说,梅涅克就像他的兄长,狮心会中的成员都是他的家人。因为有了这些人,他才能从孤独中挣扎出来。” 橘政宗说道:“那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在剑桥读书,暗里参与秘党的活动,他的人格魅力得到了最大的绽放--女生对他青睐有加,男生以跟他结交为荣。 今天的狮心会不过是卡塞尔学院中的一个学生社团,但当时它是秘党的青年团,是世界上最优秀的屠龙者小队。狮心会给予昂热的不仅是友情,还有光荣和梦想。 只是巨变就在平静中爆发了,在被称为「夏之哀悼」的事件中,秘党本部卡塞尔庄园遭到了龙族的夜袭,一名龙王级别的敌人混进了庄园内部,死侍群则从外面包围了他们。” 听到这里,源稚生不由打断了他的叙述,“这听起来很奇怪,龙族使用了谋略,这不符合龙族的行为模式。” 无论是从记载还是了解的资料中,亦或是真实的遭遇里,「龙」所表现出的都是骄傲和高贵的,它们醒来就是要用无与伦比的暴力毁灭一切敌人,根本不屑用阴谋。 “这的确非常奇怪,但我们无从了解更多的真相。” 橘政宗说:“这次事件是秘党的最高机密,上百年过去了,从没有对校董会以外的任何人公布调查结果。但种种证据表明,龙类确实发动了这么一场夜袭。” 他唏嘘道:“秘党本该被彻底摧毁,但有一个人力挽狂澜。绝世的天才梅涅克·卡塞尔,他爆发出了匹敌龙王的力量,和龙王同归于尽。 也因此,历史上最伟大的屠龙者家族卡塞尔家族从此衰落,再也没有人能继承它的光辉。狮心会也全军覆没,昂热是唯一的幸存者。” “当时他不在卡塞尔庄园里?”源稚生问。 “不,他在。他跟龙王近距离接触过,受伤后跌入了地窖,处于假死状态。”橘政宗淡淡道:“他在第二天早上醒来,见证了一生中最悲惨的景象。” 他说:“满目都是堆积如山的尸体,人类和死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相互拥抱,并非彼此谅解,而是抱在一起撕咬。唯一站着的人是梅涅克·卡塞尔,但那只是他拄着破碎长刀的尸体。 在那之前,昂热大概从未想过人类和龙类之间的战争是如此决绝,如此残酷。在这场战争里,只有一方才能活下来,哪怕你身上能动的只剩牙齿,也要爬过去咬断对手的喉咙!” 源稚生喉间咽了咽,胸口有些发闷,放在腿上的双手下意识攥紧。身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无法不动容。 88.相像的人 “昂热用双手从尸堆里挖出了自己的朋友们,焚烧后埋葬了那些灰烬,也埋葬了自己的往事。” 橘政宗唏嘘道:“秘党后来找到他的时候,他独自行走在旷野中,就像行尸走肉。获救后,他只说了一句话。” 源稚生:“什么话?” “世界原来是这么残酷的。”橘政宗轻声道。 源稚生沉默片刻,“的确难以置信, 重伤濒死的他,能徒手挖出那么多具尸体,再收集木柴举行火葬。” “是啊,医生说必然有某种惊人的精神力量,支撑着这个身体千疮百孔的年轻人。”橘政宗说道:“昂热在那之后沉睡了一年才苏醒,但他苏醒后并未消沉,而是表现出惊人的活跃。” 他不无钦佩地说:“在‘夏之哀悼’事件中,秘党精英损失惨重,年轻的昂热忽然崛起,直接踏入了秘党高层掌握大权。某种程度上说,他是这次事件的受益者。 但这并未给他带来任何欢喜,以前那个自负才华的昂热消失了,只剩下孤高而铁腕的权力者。花花公子只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他是一个孤独的复仇者,始终握紧刀剑。 他不断地巩固自己的权力,把控整个卡塞尔学院,以便屠龙时能调动最精锐的团队。这虽然让校董会不满,但他是不可替代的,是从地狱回来的人,所以他再也不惧死亡。” 踽踽独行,源稚生忽然想到了这个词。而他脑海中下意识浮现的,是在屋檐下伸手接雨的顾谶。 只不过昂热孤独而不悲观,他热情十足,在屠龙一事上怀揣着常人远不能及的热情和坚决。 橘政宗说道:“他曾经孤独和贫苦,却因为跟梅涅克·卡塞尔的相遇而改变了人生。他在一夜间获得了梦想和朋友,却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了这一切, 再次被封闭在孤独的深渊里。 龙族夺走了他的一切,那所谓的‘某种惊人的精神力量’就是仇恨,龙教会了他世界的残酷,从那一刻他蜕变成了世上最恐怖的屠龙者。” 源稚生沉默良久,轻叹道:“难怪都说‘不要与昂热为敌’,他心中的怒火被点燃就再不熄灭,直到烧死敌人,或者烧死自己。” “仇恨造就了他的偏执和无情,他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对学生很好是因为需要这些人为他冲锋陷阵,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用来向龙族复仇的工具。”橘政宗看了对面之人一眼,“包括那个教员。” 源稚生默默点头,“就像他收犬山贺为学生。” “没错,昂热想要收复蛇岐八家,明白单靠自己的力量是做不到的,所以他选择了最弱小的犬山家作为亲信。”橘政宗说道:“弱小的傀儡才能效忠于你,而犬山君在幼年时是个卑怯的孩子,内心卑怯的人最容易控制,这就是权力学。” 听到这里,没来由的, 源稚生心底微微触动了一下。但或许是某个念头太过匪夷所思,骇得他根本没有去追想。 他定了定心神,“那老爹你觉得,顾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看来你很在意他。”橘政宗笑了笑。 “是有一些。”源稚生罕见有些犹豫,“总觉得他...” “跟你有点像?”橘政宗仿佛能看穿他的心事。 源稚生轻轻颔首。 “他看起来并不像卡塞尔学院的人,甚至不像一个混血种。”橘政宗说。 “是的。”源稚生再次认同点头。 “但首先你要明白,无论这个人的表象如何,他都是卡塞尔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教员,还是弗罗斯特·加图索亲自通过校董会推荐入学的。” 橘政宗表情严肃,“而昂热跟守夜人甚至没有提出异议,并且这个人很快就跟学院里的其他教授和学生熟悉了起来。” 源稚生思索片刻,“他身上...怎么说呢,有种特别的气质,就算跟你的话很少,却莫名让人觉得亲和,是值得信赖也靠得住的伙伴。” “就是这个,跟年轻时的昂热多像啊。”橘政宗感慨一声。 源稚生愣了愣,转而想到对方刚刚所说的,刚加入狮心会时的昂热,优雅从容,天生具备领袖的亲和力。 就像是一朵云,晴时遮阳,阴天挡雨。 “可他跟昂热是不一样的。”橘政宗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摞资料,“能搜集到的有关顾谶的资料,甚至不足昂热的百分之一,只用一页纸就能写完。” “怎么会?”源稚生难掩惊讶。 这是信息化的大数据时代,他们又拥有辉夜姬这样的超级计算机,要想找一个人从出生到现在的详细资料只需要几分钟。除非是保密级别极高的存在,比如昂热或卡塞尔学院那些神秘的校董,他们的资料都由诺玛加密。 但要说能找到的有关顾谶的资料比昂热还少,那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的确如此,有关他的能找到的资料,只有加入卡塞尔学院前后的五年间,往前的二十多年人生就像被凭空抹去了一样,没有一丝一毫。”橘政宗说:“他究竟有着什么样的过去?又是谁帮他隐瞒的?我们不得而知。仅是这一点,就让人觉得可怕。” 听到这里,源稚生下意识看了他一眼,要说一个人只有近来的人生经历,而从前的一切都是空白,他已知的还有一个同样如此的人,就坐在对面。 --橘政宗在来曰本之前的经历,那几十年做过什么,没有人知道,就连辉夜姬都查不到。 橘政宗说道:“顾谶在成为卡塞尔学院的教员之前的人生,可以说是乏善可陈,完全是一副市井游民的形象,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认识了路明非,并且成为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巧合吗?”源稚生问。 “或许吧,可能是混血种的‘血之哀’,让他们无意识地走到了一起。”橘政宗摇摇头,“但他跟弗罗斯特·加图索是怎么认识的?后者又为何会费心费力地把他送入卡塞尔学院?这没有人知道。” 源稚生点点头,加图索家族或者说弗罗斯特,跟昂热和学院的教授们关系都比较紧张。 橘政宗缓缓道:“但当顾谶走进那所学院之后,有关他的一切就开始耐人寻味起来。” 89.少年与父 “我对他的了解很少。” 源稚生说道:“在听说本部要来的王牌组合里有谁之后,我就对他们几个人进行了调查。就像老爹你刚刚说的,顾谶他的确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明明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偏偏能让人产生压迫感。”橘政宗轻声道:“就像热带的低气压。” 源稚生想着他说的这个形容,认同颔首,“毕竟,他可是活着从龙王的尼伯龙根里走出来的啊。” “大地与山之王。”橘政宗沉吟道:“但据我得到的小道消息, 据说bj的尼伯龙根里,并不只有芬里厄一只龙王。” 源稚生怔了下,“这是什么意思?” “情报来源也说不清楚。”橘政宗摇了摇头,表情凝重,“但不管怎么样,他能安然无恙地从尼伯龙根里走出来,而大地与山之王不仅没有完全苏醒, 甚至连尼伯龙根也崩塌了,这很难不让人在意。他或许是唯一一个见过龙王并且生还, 甚至目睹了龙王沉睡或陨落的人。” 源稚生默然片刻,“听说,当时跟他一起行动的还有一个卡塞尔学院的学生,当时是他的组员。” “是么?”橘政宗像是不太了解这种小事。 “嗯。”源稚生点头道:“是一个女生。” 橘政宗叹了口气,“在屠龙的事业上,有多少年轻的女孩付出了生命啊。只是为了昂热的仇恨,花一般的少女就在大好的青春中凋零了。” 源稚生本能地不太认同这个说法,但一时又想不出该怎么反驳。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或者蛇岐八家,都没有像昂热那样对龙族的仇恨,他们更多的是安逸于当下。 “说起来,你为什么会让犬山家主去跟昂热谈判?”源稚生问。 “他跟昂热曾经彼此利用,但现在蛇岐八家已经团结起来,犬山家不需要昂热了,所以我才把接待昂热的任务交给了他。对他来说,这是好不容易可以向昂热讨还尊严的机会。” 橘政宗轻笑一声,“曾受屈辱之人, 心中藏着猛虎。我要释放出那头猛虎,给昂热迎头痛击,让他明白曰本不是他随心所欲的地方。” 源稚生:“如果犬山君的态度太过强硬,会不会激怒昂热?” “我叮嘱过他要克制。” 橘政宗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昂热给犬山君发了短信,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他要来,这就是要当面谈判的意思。 他选择发给早已不在曰本分部任职的犬山君,说明他仍认为犬山君是他的学生、老朋友和部下,他想从犬山君那里打开缺口。 但我要让他知难而退,让他知道如今的蛇岐八家是一块铁板!顾谶小组还活着,这样我们和秘党之间就没有血仇。我要的只是独立,这要求很合理。” 听起来是挺合理,源稚生想了想,“但我还是有些担心,我对犬山君了解不多,但感觉他是个很倔强的人,校长不像是那种能接受对方开价的人。” 昂热给太多人的印象就是,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前锋线, 一步都不会退。 这样的双方坐在一起,叫谈判? 橘政宗沉思良久, 变了脸色,“有道理,我过去跟昂热见一面,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我陪你一起去吧。”源稚生说。 但他没能起身,因为橘政宗走到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可不能轻动,就由我这个武士去为你冲锋陷阵吧。” 说完,他便快步朝电梯走去。 而橘政宗这边刚起身,楼下的停车场上就已经骚动起来--车队迅速到位,保镖们从大厦奔出,夹道等候。 源稚生倚着栏杆俯瞰,“你才是将军啊老爹,你这样的威严我可做不到。” 橘政宗从源氏重工疾步而出,坐进黑色的劳斯莱斯里,车队无声驶进夜幕,融入车流。 …… “去找乌鸦和樱开个会,我需要一份进攻极乐馆的方案。”源稚生看向旁边。 橘政宗离开后,夜叉就恢复了那副流氓样子,懒洋洋的,好像随时都能说出没下限且让人头大的话来。 “知道了。”夜叉应了声,忽然惊讶道:“老大,你要不要看看这张照片?我怎么觉得犬山家主和校长之间,不像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样子?” 源稚生略一挑眉,转身回到桌边。 夜叉所说的照片夹在档案里,是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片。 一老一少在军港前合影,站在没小腿的海水里,裤腿挽得很高,背景是高楼大厦般的航空母舰。 昂热站在年轻人背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因为日光暴晒的缘故,他们都眯着眼睛,面孔不甚清晰。 下面的标签上写明,这是1948年,卡塞尔学院第一任曰本分部长犬山贺和昂热校长的合影。 照片上的犬山贺留着昭和年间的‘少年式’发型(形似板寸),脸上犹带稚气。 那时的犬山贺还不到二十岁,跟昂热站在一起显然差了一辈。但放到现在来看,他们俩就像同龄人,甚至昂热显得更年轻一点。 “这未必能说明他们关系融洽。”源稚生说:“当时犬山君是被控制的傀儡,也许是刻意表现出友好。” “nonono!”夜叉得意地摇着食指,“你没有老爸所以看不出来,有老爸就能看出来了。” “...跟我没有爸爸有什么关系吗?”源稚生无语道。 这家伙说话就像rap,也确确实实在他心口上插了一刀,完全戳到了软肋。 “老大你注意校长的动作,是双手搭在犬山家主的肩膀上。”夜叉一边比划,一边表情认真地说:“我爹当年也总摆这个动作跟我合照。” “……”源稚生。 夜叉嘿然一笑,“我嫌他把重量都压在我身上,不耐烦地叫他站直,他就拿雨伞打我屁股,说儿子不就是老爹的拐杖嘛,我扶着你是应该的!” 他叹了口气,“其实拐杖什么的都是随口乱说,因为在老爹心里,儿子始终都是小孩子,照相的时候当然就该站在前排嘛。” 源稚生微微一怔,再次打量手里的照片。 他忽然想起橘政宗离开前,也是走到他身后,双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跟这张照片里,犬山贺与昂热的动作有些相似。 90.老而不死 玉藻前。 灯火通明,宾主尽欢...当然是不可能的。 眼看两个老家伙杯觥(音同工)交错,将预想当中的谈判喝成了青楼宴请,宫本志雄与龙马弦一郎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了。 “校长,您这次来是为了曰本分部集体辞职一事吗?” “你们归执行部管,你们集体辞职, 该烦心的是施耐德教授。”昂热好像有点醉了,说话含含糊糊带点萌属性的大舌头,“我这次来,主要是看看老朋友,现在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适合出行。” 龙马弦一郎立马小心试探,“校长的意思是,并不想跟蛇岐八家为敌?” 别看他长得不济, 但为人处世的圆滑和见缝插针的本事却一点都不弱, 要不然也不能当上家主,更不会被橘政宗派来当陪客。 犬山贺摆了摆手,“你们可能还不熟悉校长说话的风格,刚刚的意思是说你们集体辞职对他来说不算大事,留给施耐德教授处理就好,他来这里是为了更大的事。” “阿贺,你是我的好翻译。”昂热笑了笑,然后看了眼身边在剔蟹肉吃的某人,无话。 “能劳烦校长亲自出马的大事,应该是高天原吧?”犬山贺翻脸如翻书,刚刚还在笑,此刻声音骤然变冷,“几十年来,秘党一直觊觎着蛇岐八家的秘密,所以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才会屈尊降贵跟极道合作!” “没有,真没有, ”昂热摊了摊手, “我对极道并不鄙视。” 犬山贺哂笑,“以前您可不是会说客套话的人啊。” “我说不鄙视就真的不鄙视,不要把我想成那些古板的校董。”昂热淡声道:“不然,也不会允许你们活到今天。” 随着他的话落,仿佛有无形的刀剑从他全身向四面刺出,有如实质般刺痛人的目光和皮肤,锋芒毕露。 原本聚拢在他身边的女孩们都警觉地避开。 顾谶也轻轻放下筷子,以前他觉得凯撒像一只温暖但又果敢的大金毛,楚子航是牧羊犬,那昂热此刻就像一只隐怒的藏獒。 他心怀杀气,却不动声色,只听聒噪的人如何犬吠。 至于被遗忘的路明非,倒不是他不像狗所以不在此行列,而是他太狗了,完全不需要找一个具体的犬种来比拟... “校长,到现在我们还是把您当朋友来招待。”犬山贺皱眉,目光凌厉,“所以我才会让干女儿们出来陪您, 还摆下隆重的酒宴,但您真要把台面掀翻吗?” 掀桌?顾谶耳尖动了动, 他以前跟路明非一起看过一部片子,里边就有个喜欢掀桌的家伙,关键他掀桌之前还不忘把烟给收好。 现在叼着雪茄的昂热,就有一点掀桌的架势了。 “1946年,我代表卡塞尔学院来曰本,你代表蛇岐八家跟我谈判。也是在一间和室里,你也找了一群女人来陪酒,也是饭刚吃了一半就开始谈判。”昂热把玩着酒杯,“你露出咄咄逼人的嘴脸,说曰本的混血种不可能臣服于外国人。” 他哈哈大笑,“你这么跟我说话,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只不过我们都老了几十岁。” 犬山贺沉默片刻,挥了挥手,那些模样清纯但绝不懵懂的女孩们迅速退后,后背贴墙跪坐在两侧。 这是曰本的规矩,男人说正事的时候,没有女人的位置。当然,也没有女人敢因此打拳,不然会挨皮带抽。 “校长。”犬山贺缓声道:“家族让我、宫本君和龙马君来这里迎接您,甚至还允许顾教员同行,是因为我们曾是您的学生,家族不想用激烈的方式解决问题。” “允许顾教员同行?”昂热笑着看向顾谶,“看吧朋友,我以为你早该知道曰本人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狂妄自大的家伙。你的退让好像让他们觉得你软弱可欺,可能连我亲爱的学生们都被看低了。” 顾谶刚要开口,但昂热其实并不打算等他回答,而是看向对面那三个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参加追悼会的家伙,“你们觉得我会害怕激烈的方式吗?1946年我是独自来曰本的,这次也是一个人。” 听了他这么肆无忌惮的话,犬山贺忍怒道:“意思是说,您一个人就足够面对蛇岐八家?” “八家有点难度,但灭掉三四家应该没什么问题。”昂热面带微笑,“我老了啊。” “昂热!”这句话终于点燃了犬山贺的怒火,他猛地拍案而起,“你的狂妄未免太可笑了!你以为现在的蛇岐八家,和1946年的时候一样吗?” 蛇岐八家诞生伊始就是极道,而犬山家做的就是风俗业,所以他之前表现出的和善全然是因为上了年纪,以及这么多年一点点学的斯文。 可试想,一个从小就在极道混的人,老了再怎么装绅士,骨子里的那股流氓气是永远掩盖不了的,反而在某种程度上更狠辣。 昂热丝毫不在意,他懒洋洋道:“连你这种皮条客都当明星经纪人了,当然是有些不同。但别以为跟女明星沾上边,就高人一等了。” 他看向顾谶,如同在分享八卦,“年轻人就是这样,跟二流明星吃过一次饭就四处吹嘘,好像跟影后睡过觉似的。念叨着‘啊,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啦’,不过只是结交了几个有权势的人,出席了几次高端社交活动,就以为自己掌握了全世界。” 他说得绘声绘色,充满奚落,宛若老炮儿在教育刚进中专还没太精神的小伙子。 昂热话锋一转,貌似真的好奇,“诶对了,阿贺,你是哪年出生的?” “……”犬山贺眼角一阵抽搐,仿佛有一条蜈蚣在那里蜿蜒。 昂热的话刺伤他了,真的。 他是家族的使者,来这里是要跟昂热谈判的,可在对方的话里,他始终只是个闹别扭的孩子。 昂热可以给他一颗糖,也可以抽他一耳光。 “阿贺啊,你安排这种奢华的场面,搂着女人,摆出一副老流氓的架势跟我扯淡,又忽然翻脸咄咄逼人。”昂热唏嘘道:“你这么百般作态,是想向我证明你已经长大了,有自己的话语权了吗?”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那么迫切地想向我证明你长大了。”他夹起一块金枪鱼腩,“可你老得都快死了。” 在场其他人怎么想,顾谶不知道,只是他听着昂热的话,并没有听出什么嘲讽,反而更像是某种欣慰。是的,欣慰,即便是以如此刻薄且扎心的话说出来。 他心想,可能昂热跟犬山贺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剑拔弩张、势如水火。就像他和路明非还有楚子航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此刻的‘一老一少’之间,也有他们才能懂的默契。 91.白王血裔 典雅的和室内,因昂热毫不掩饰的讥讽,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犬山贺明白自己犯了错误,错在太过急切。 从橘政宗那里接到任务后,他就马不停蹄地安排了这场鸿门宴。 他将犬山家最奢华的场地腾了出来,把旗下最漂亮最动人的女孩们集中起来,甚至还命令有演艺活动的女孩们中断, 直接回家中报道。 他觉得很完美,也很激动,他要用最盛大的仪式来迎接昂热,让对方感受到犬山家如今的强盛。 先以威势震动昂热,然后再跟他谈条件。 可犬山贺完全没想到,他和昂热虽然都老了,但老得完全不同。他自己是真的老了, 昂热却老成了一只老狐狸, 一眼就把他看穿了。 --必须穿着盛装前呼后拥, 才敢高声说话的人,心底无疑存着怯懦。 犬山贺深吸口气,沉声道:“校长,我们臣服于你已经六十年了,六十年还不够吗?” 他看向顾谶,“你的教员和学生们都还活着,我们不欠秘党什么。我们只是不想让秘党再介入我们的事情。连这也不行吗?” 一个在太多人眼中身居高位,翻云覆雨的长者,如今说话的语气却都像带着委屈,满是无力。 昂热笑了笑,“你们的事?哪些算你们的事?” 犬山贺哼了声,“无可奉告,家族的秘密不足为外人道!” “那就让我给你讲讲,你们家族的秘密好了。”昂热朝他眨了下眼睛,“也许我知道的比你还多。” “……”犬山贺。 昂热吐出口烟,“曰本的混血种一直是个谜,因为曰本是个岛国, 跟外界少有接触。从古至今,统治这个国家的都是同一个民族,所以传统的混血种社会并不包括这里,在明治维新前,我们连‘蛇岐八家’都没听说过。” 说着,他忽的看向顾谶,“一个封闭的国家,怎么会出现强大的混血种家族呢?现在问题给到了顾教员。” 老家伙眼神认真,可表现得却很是混不吝,好像忘记坐在对面的人并不是研究龙族历史的老学究,而只是偶尔给学生们讲故事的‘社会实践学’教员。 顾谶沉吟道:“难道曰本有残存的龙族?” “恭喜你!”昂热打了个响指,咬着烟笑,“回答错误。” “……”顾谶回以礼貌的笑容。 而对面,犬山贺三人盯着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一老一少,木然一张脸。 昂热说道:“基因对比技术能够回答这个问题,我们花了几十年来研究你们的基因,结果令人震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结果犬山贺三人根本不为所动。 昂热冷笑一声, “你们的基因和欧洲、中国的混血种都不同,因为你们的龙族基因来自一位未知的龙王!” 话落, 一直不以为然的龙马弦一郎跟宫本志雄脸色骤变,犬山贺伸手按住他俩的肩膀。 “龙族基因可以分为地水风火四类,分别来自掌握元素权能的四大君主。可你们的龙族基因,属于从未发现的第五类。”昂热看着犬山贺的眼睛,“阿贺,四大君主之外,还有哪位龙王被我遗漏了呢?”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犬山贺幽幽道。 “白王血裔,你们真的存在啊。”昂热缓缓道。 而他此刻并未将目光落在顾谶身上,这时候的博弈中,哪怕一丝一毫的举动都会给对面三人错误的解读。 即便顾谶的档案中写着他是几千年来唯一出现过的白王血裔,‘精神’属性言灵的拥有者。 昂热不会百分百相信任何一个人,曾让他如此信任的人都已经被他亲手埋葬了。 学院从未停止过有关顾谶血样的研究,只是这些都在秘密进行。 顾谶神色平静,四下寂静如死,只有犬山贺等人此起彼伏的沉重呼吸声。 秘密已经揭开,彷佛刀剑出鞘。 长久以来,‘白王’这个词在蛇岐八家中是个禁忌,他们用其他词来代指,以免被其他混血种发现自己的秘密。 --蛇岐八家继承的白王之血凌驾于其他血裔之上,何等珍贵,一旦消息泄露,必然会激发世上所有混血种的贪欲! 犬山贺调匀了呼吸,问:“你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 “一切。” “一切?” “高天原和白王之血不是你们能控制的,你们把这些据为己有,就像小孩子怀里揣着上膛的左轮枪,随时可能走火。”昂热说。 犬山贺笑了起来,“校长自以为是适合掌握这个秘密的成年人吗?” “你们已经把事情搞得一团糟了。”昂热说道:“高天原虽然已经毁灭,但埋藏在里面的神却离开了,你们的灭顶之灾就在眼前。趁着还不太晚,把真相告诉告诉我。” “知道真相后,校长是准备救助蛇岐八家?”犬山贺讥讽道。 “你们根本不清楚是在跟什么样的东西为敌,它远超你们的想象。”昂热声音一重,“它的觉醒会引发浩劫,连曰本都未必能在浩劫中幸存!” 顾谶看了他一眼,忽然明白了,对方或者说卡塞尔学院目前的调查,认为从高天原逃走的‘神’是白王,且蛇岐八家必然对此知道的一清二楚。 只不过他想到源稚生曾说的话,以及对方表现出的决意,他并不觉得蛇岐八家对白王能有多么了解。 也或许,是有人在操纵这一切。 有人利用了昂热对龙族的仇恨,将他引来曰本,对付蛇岐八家。 顾谶喝了口清酒,陷入沉思。 而场间的沉默,便因他这般无意识的动作而打破了。 “校长,这么多年来,你还是没有改变看法啊。”犬山贺说:“在你的眼里,蛇岐八家永远只是一帮自以为是的极道分子,根本无法和高贵的秘党相提并论。” 他面无表情道:“我们杀不死的龙王,你们能杀死;我们解决不了的危机,你们能解决。所以你们永远高高在上,我们就该俯首帖耳!” 他愤懑而不甘,却未能让昂热有丝毫动容。 犬山贺看着对面代表着秘党与卡塞尔学院态度的两人,须发怒张,“这里是我们的国和我们的家,不劳外人插手!而你们想要的,是我们世代守护的东西,我们绝不会交出!” 92.中二之解 “呵,已经上升到国家和民族大义了么,真是慷慨激昂啊。” 面对激愤的犬山贺,昂热甚至笑容不改地鼓掌。 拿一个人的爱国之心和家族来调侃或不屑,无疑是极大的嘲讽。 犬山贺一字一顿道:“校长,要逼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吗?” 昂热摇了摇头,“阿贺,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觉得自己生活在我给你设下的网里吗?所以你这条老鱼,拼死也要钻破这张渔网逃出来。” “校长,我们的耐心是有限的!”犬山贺怒喝,好似金刚怒目,“别想再逼上前了,我们背后没有退路!” 顾谶眉梢一动, 如果说之前觉得对方在对待昂热的态度上有些异样, 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那现在他倒是有点笃定了。 犬山贺无论态度是平和还是发怒,他对昂热始终恭敬--明明几十年未见也未联络,他却总是带上‘校长’的称呼,这说明昂热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从未变过。 “你知道我那个学生凯撒吗?”昂热忽然道。 “加图索家的继承人。”犬山贺不解其意。 “我看学生们都议论,说他患了一种叫‘中二’的病,我刚开始真以为那是一种病,就赶紧上网搜索,结果发现那是个曰本词。” 昂热态度悠闲,“它的意思是‘中学二年级’。有些孩子上到中学二年级会忽然变了性格,很把自己当回事,说我已经长大了,今天的我和过去的我已经完全不同啦。然后学抽烟、听重金属音乐、开始评价拉面的口味,总之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还比真正的大人更沧桑。 他们认为世界很肮脏,觉得班里的女孩都放浪不检点,认为只要我想做就一定能做到,还想着攒钱带班上的漂亮女生去海边, 可是从来没有攒下过钱。而就算邀请那个女生, 对方也肯定不会答应,他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逃离现实。” 犬山贺有点茫然,眉头紧皱。 “但我觉得凯撒并不是典型的中二病,他只是偶尔有点自以为是。”昂热说道:“真正的中二病,会把自己想得很孤绝,喜欢说‘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这样的蠢话,却从来没有真正思考过‘退路’的含义。” 他笑起来,“因为好久没有被爹地打屁股了,就在心里发狠说,要是那个男人再打我屁股,我就狠狠地打回去。” “……”犬山贺终于听明白了,也气极了。 昂热每说一句,他脸上就增添一分狰狞,暴怒的纹路跳动着,瞳孔泛出可怖的金色。 顾谶也觉得姜还是老的辣,有的人是腹黑, 有的人却喜欢杀人诛心, 用最刻薄的话语, 毫不留情地践踏对方的尊严。 而昂热好像并未感觉到犬山贺的愤怒,还在滔滔不绝地讲:“明明没有被朋友背叛过,却非说朋友是虚假的;明明没有受过大人社会的压力,却以睥睨不屑的眼神来看父母;明明不懂宗教,却说神是虚伪的,只有黑暗才是永恒的真理。幼稚,可笑!” 他从来都展现自己优雅的一面,即使拔刀砍人也从容,但此刻他却极尽嘲讽之能事,不吝用最刻薄的语言刺痛犬山贺的内心。 “阿贺!”昂热陡然大喝。 他的声音极大,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犹如狮吼。 “1946年的时候,你是个中二病少年,65年后的现在,你还留级在中学二年级。”昂热一点一点挽起袖子。 顾谶瞥了眼他的手腕,左手腕上是猛虎的头颅,右手腕上则是夜叉的鬼面,刺青栩栩如生,狰狞华美。 相比之下,长谷川义隆的文身不过是儿童简笔画。 “该给你补补课了。”昂热冷冷道。 …… 与此同时,另一边的源氏重工里。 源稚生翻着那份沉甸甸的档案,从这些文字中想象勾画着那个名为希尔伯特·让·昂热的男人的一生,有些神往,又有些茫然。 那个男人老得很慢,就像他的言灵‘时间零’那样。 昂热的第一张照片是1896年,离开哈罗盖特去伦敦的时候拍的。那时他个子不高,留着柔软的刘海,像一只目光警觉的小猫,被身材敦实的主教一把抓着。 而在剑桥时期的照片上,他穿着考究的学士袍,还有那个时代最具特色的锃亮黑皮鞋和白袜,在叹息桥前跟戴遮阳帽的女学生们合照。 在美国海军服役时,他一身白色的军官制服,英俊挺拔;二战后的照片上他又变成了温润的老派贵族,穿着手工定制的条纹西装,口袋里塞着白手帕或红玫瑰,出席各种各样的社交场合,和各界人士举着香槟微笑。 他无声地穿越了时间的洪流,扮演过千百样的人,就像一场沉默的电影。 他看着那些曾经并肩作战或开怀畅饮的人默默死掉,又了无牵挂地孤身前行。 很难想象,有人能够忍受那么多年的孤独,而支撑他活下去的只有一种信念,复仇! 源稚生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顾谶,在他宛若抹去的那二十年时间里,是否也孤零零地在不为人知的角落,或是在躲避着什么,或是在经历着什么。 源稚生不知道自己只是看起来冷硬,其实他感情充沛,心思敏感,所以当有遐思的时候,就会像文艺女青年那样越想越多。 直到夹在指间的烟烫了手,他才赶忙抖了抖白灰,回过神来。 他翻到某一页的时候顿了顿,是一张照片,在1948年拍的,于东京的一处剑道馆里。 昂热穿着白衬衫,双手各持一柄木刀,凝然不发。周围是数个穿护甲且同样握着木刀的男人,在围绕着他行走。 这是一场以一打十的试炼,是剑道流派中对弟子的评定试炼,类似小说中的宗门大比。 照片下面附有说明,1948年‘二天一流’门下,希尔伯特·让·昂热通过‘十番试炼’,获得「免许皆传」证书。 这是剑道中的最高称号,历史上曾获得此称号的多半都能称得上‘剑豪’或‘剑圣’。 源稚生自己就是声名赫赫的‘镜心明智流’的免许皆传,可它的试炼也只是一打七而已。而这个‘二天一流’,是宫本武藏创立的流派。 这意味着昂热可能是曰本当今最强的几位剑道宗师之一,而他还是最强大的混血种之一。 如虎添翼? “见鬼!”源稚生看着照片中的某处,忍不住暗骂一声。 “我去!”旁边,夜叉大声说:“校长居然是个剑圣?” 源稚生皱眉,“你瞎嚷嚷什么?你根本没懂我的意思。” “我知道了!”夜叉机智地一捶手心,“你是想说不仅校长是剑圣,身边还有一个能带队海上漂流的帮手!” “……”源稚生抚了抚额,对这个大聪明毫无脾气。 93.樱落居合 “我是想让你看校长手腕上的文身。” 源稚生点了点照片,照片上,昂热挽起了衬衫的袖口,露出肌肉分明的小臂。 左臂缠着斑斓猛虎,右臂缠着青面獠牙的夜叉,是典型的浮世绘风格,显然出自技艺娴熟的曰本刺青大师之手。 夜叉:“我爹说, 战争结束的那段时间,大家都会讨好美国人。我猜那时候家族刚跟秘党合作,而校长是秘党领袖,又是美军的高级军官,所以家族就把最高级别的文身作为礼物送给了他。” 他咧了咧嘴,“不过这种图案刺在校长背上,就让人觉得在曰本的三年里,他就是个极道老混子。” 源稚生微微颔首, “校长是不是剑圣并不重要, 问题是他曾混迹极道,了解我们就像了解自己的学院,曰本对他来说并不是陌生的战场。” 他皱眉道:“他应该想到家族要借欢迎会来对他施压,但他仍选择赴宴。夜叉,你是老混子,在街面上打打杀杀了十几年,如果你明知道这是鸿门宴,还是单枪匹马地出席,理由是什么?” 夜叉挠了挠头,有点惭愧,“我以前虽然在街面上打打杀杀,可自从家族把我选来侍奉老大你,我也算是道上的体面人了,不再是混子了。” 源稚生有些无语, 合着我还得夸夸你? “我的意思是, 如果你单枪匹马赴一场危险的宴会,那是为什么?” “那我肯定是穿着绑了钢片的风衣, 在后腰和袖子里插满了短刀,既然宴无好宴给我设套,那我就将计就计,到时掀桌给他们老大几刀!”夜叉自信得好像又回到了当年,“我最潇洒的时候就这么搞过,敢上门是因为做足了准备,场面全在控制之下!” “所以说,昂热必然也做好了准备。”源稚生低声道:“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对曰本一无所知的外国人,而是一个资深的极道前辈。他敢来,就是因为他相信场面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有句话他还没说,那就是昂热并不是单刀赴会,他们还慷慨地将顾谶送到了对方面前。 …… 玉藻前。 犬山贺唰得一声振开和服,露出腰间一段深红色的木柄。 --名剑‘鬼丸国纲’,曰本历史上出名的斩鬼刀。 他握住刀柄,龙吟般的厉声倏然响彻四周。 “犬山君!”龙马弦一郎连忙喊。 这是谈判的场合,他知道家族并不想真的和昂热及秘党开战,所以早准备要在言谈上跟昂热杀几个来回。 可盛怒中的犬山贺居然亮出了武器!一旦真刀搏杀,蛇岐八家和秘党的关系将再难弥补,所以龙马弦一郎慌了。 “这是犬山家的地方,这里的事由我决定。”犬山贺冷声道:“这种事对我和校长来说并不陌生。” “是啊,对于被我打倒在地, 趴着喘气,你当然不陌生。”昂热亮了亮腕上的折刀,“不过武器不对等的话,会不会不太好玩?” 犬山贺的目光在折刀上稍稍停留。 顾谶余光后撇,原本跪坐的琴乃手捧一柄黑鞘长刀跪过来,“名剑‘一文字则宗’,校长请。” 另一边的和纱捧着一柄白鞘长刀跪在他们身边,“名剑‘长曾弥虎彻’,校长请。” 这显然是早有准备,但从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的表情来看,他们对此并不知情。也就是说,这是犬山贺的主意。 顾谶放下筷子,已经做好了观看当年‘父子’,两个老流氓用剑说话的准备。 而宫本志雄两人相视一眼,脸色均是有些难看。 犬山贺平静道:“六十二年过去了,校长还记得当年跟丹生岩先生学的剑术吗?” “在美国不常练。”昂热双手分别按住刀柄,“顾教员,一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紧张。” “好。”顾谶点头。 灯忽然黑了,鬼丸国纲出鞘犹如一道血色的虹光。 犬山贺的姿势是‘居合’,也就是拔刀术,长刀在离鞘的瞬间就可以达到肉眼看不见的极速。 他和昂热之间隔着十米长桌,刀锋瞬间就逼到了昂热面前。 徐,破,急!‘横一文字’的三字诀!没有一丝风,桌上瓷瓶中的那只粉色樱花便无声零落。 刀出鞘之时,犬山贺跳上了桌面,刀痕飞速延展,桌子、瓷瓶、樱花还有盛鱼生的白木舟都被一刀两断! 他斩出了十米的刀光! 顾谶有些可惜地看着白木舟伴着鱼生人仰马翻,有的跌进了酱油里,黑乎乎一片。 昂热左右双刀同时出鞘,猛地一脚踢在长桌上,借着这一踢的力量迅速后退,而站在桌上的犬山贺则失去了立足点。 犬山贺旋即跃起,浮空中挥刀再斩! 刀锋画出一道巨大的圆弧,竖斩而下,直指昂热的胸口要害。 昂热立马双刀相交,对空格挡,下一瞬便被震得后退,撞开了和室的木门。 犬山贺手中血红色的刀光如影随形,距他不过半尺。 在普通人眼里,他们的移动完全无视了地球引力--昂热像是没有实质的鬼魅,退步中挥刀,刀尖和鬼丸国纲碰撞,极轻而快;犬山贺则像扑击的巨熊,每踏上一步都震动整层楼。 和室外是一条松木为墙的长廊,两侧摆着丛丛细竹以为屏障。但在犬山贺的刀光中,枝叶飞散,沿路的一切都在粉碎。 当顾谶与宫本志雄等人起身走到门口时,就看到犬山贺半跪在地,手中长刀没入地板,竹叶缓缓飘落在他的肩上。 他反掌握刀向右拂开,动作就像抖落雨伞上的积水。 这是‘血振’,即居合的收招,意为斩杀敌人之后,振落刃上的血。 而果真有一滴鲜血从他的刀刃上飞出,溅落在琴乃的腿上,女孩的肌肤素白,那滴血清晰得就像纸上红豆,染上凄美。 长刀划过一道暗红色的流光入鞘,犬山贺不知道练习了多少次这套斩击,却从未像今天这般行云流水。可能是因为想要击败昂热的执念,使用他爆发出了极致的潜力。 他的那些干女儿们冲出和室,簇拥在他身后。 顾谶往楼下看去,刚刚昂热是借着竹叶遮挡视线,然后飞快越过栏杆下楼去了。 他刚要上前几步,就发现身边的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分列左右,十分默契地将他夹在了中间,俨然是包围之势。 龙马弦一郎笑起来有些憨厚,“犬山家主一旦出刀,很难收住,未免误伤,顾教员还是莫要靠近的好。” 宫本志雄也微笑点头。 他们此刻一见犬山贺拔刀相向,也是毫不犹豫地翻脸。 顾谶眉梢一动,不得不说,这俩人虽然其貌不扬,但确实挺勇的。 94.玉体横陈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煞有其事地将顾谶‘挟持’在一旁,大有不让他妨碍犬山贺向昂热‘复仇’的架势。 顾谶看了眼三五步外的走廊栏杆,竹叶纷飞落下,他的眼底一缕金芒浮掠。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好像看到了,又无从捕捉,只是两人隐晦的目光忽然有片刻的呆滞,等他们再次清醒时, 面前的人已经凭栏望着下方的舞池了。 他们只当是竹叶干扰视线,之前光顾着看琴乃的腿...上的那滴血珠了,一时走神让顾谶钻了空子。 下方,昂热果然站在舞池里。 金色的妖娆舞姬们围绕着他缓缓移动,从裙底拔出了藏起的短刀。 “女人果然只能把刀藏在那里啊。”昂热毫不掩饰地欣赏着她们灿烂的肌肤。 另一边的琴姬们则从和服衣领后拔出了‘菊一文字’。 顾谶打量几眼,才看出端倪--长刀贴着她们的背脊,刀柄在颈而刀尖在臀以下, 所以她们坐姿端正, 腰挺得笔直,加上弹琴奏乐,很难让人察觉。 “校长,你需要创可贴吗?”犬山贺大声嘲讽:“还是来点烧酒止疼?” ‘阿贺你需要膏药吗?还是来点烧酒止疼?’、‘你哭起来真难看,就像被客人欺负了的娼女。’、‘我差点忘了你是拉皮条的,难怪你会哭成这个样子’。 这是当年昂热对他说的话,将他的尊严狠狠踩在了地上。 犬山贺从没像今天这么畅过,可他的面孔却怒然扭曲,眉间的山字纹更重了。 他的眉心微微刺痛,一枚血珠笔直地往下坠落。 昂热随手挥刀,将那滴血接在了刀尖,然后凑到嘴边一吹,血珠破溅。 犬山贺摸了摸眉心,手指上一抹血红。 他的眉心正中,一道细细的血痕无声裂开,一滴血沿着鼻翼慢慢往下流淌。 顾谶听到了耳边同时的吸气声, 那是惊呆吓傻了的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原来刚刚的血不是昂热的,而是犬山贺的! 犬山贺的剑道水平在蛇岐八家中数一数二, 却连何时被人伤到都不知道,那他的对手该有多么可怕? 看着倒吸凉气的的二人,顾谶心说果然全球变暖没有一个作者是无辜的。 “太慢了。”昂热说道:“离开了卡塞尔学院后,你变得更慢了,果然小混混一辈子都只能是小混混。” 他无视舞姬们手中的利刃,慢条斯理地脱下了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褪掉衬衫。 然后...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顾谶。 他定睛一看,昂热背上文着一幅完整的画,蔓延到手腕的虎头和夜叉只是文身的一部分。 它的全貌,是无数夜叉和无数猛虎在火云中搏杀,那是夜叉之国和猛虎之国的战争。 昂热缓缓活动着肩背,随着肌肉舒展,朱砂红的夜叉和靛青色的猛虎仿佛都活了过来。它们彼此扼住对方的喉咙,用利齿撕咬,以带着雷电的铁锤敲击。 杀意被刻画得淋漓尽致,这是一幅暴戾凶残的图卷--‘诸界之暴怒’,极道中等级最高的文身。 犬山贺沉默片刻, “你还没有把文身洗掉吗?” “为什么要洗掉?这是我身份的证明。”昂热说:“在1948年的那个夏天, 我才是曰本极道中最威风的人,你的地位只是给我擦鞋而已。” 他冷笑连连,“真是个废物学生,混极道也只有这样的水准,阿贺,你真让我这个当老师的感到难堪啊。” 犬山贺额头青筋暴跳。 “犬山君,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宫本志雄连忙道。 但他的话无疑已经来不及了,暴怒充斥着犬山贺的脑海,他抽出了腰间的白纸扇,奋力扔进舞池中央。 所有的照明灯霎时熄灭,镭射光束交织成网,仿佛熔岩从地下喷发,投影灯把熊熊烈焰的光影投射在了屋顶上。 舞姬们一拥而上,无数柄刀反射着惨白的光。 她们长发披散,就像墨笔在宣纸上留下了恣意淋漓的墨迹,她们使出了曰本所有的刀术,昂热全身上下每个空隙都被刀光填满。 这一次,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牢牢‘护持’在了顾谶左右,相隔咫尺,唯恐他异动搅局。 “别紧张。”顾谶拍了拍宫本志雄的肩膀。 宫本志雄心底一骇,他虽然是岩流研究所的所长,看起来像文职人员,但在极道世家中成长起来的混血种,哪个不是刀口舔血?可饶是如此,他都没有反应过来,身边之人是如何把手放到他肩膀上的! 对方刚刚分明只是很随意地抬了抬手,就算光影晦暗,他也不应该连反应都做不到。 “志雄啊,放松点。”顾谶说。 “是。”宫本志雄下意识应声,但马上脸色就一片涨红。 可顾谶根本没看他,只是静静看着下方的舞池。 那里,所有袭向昂热的利刃在同一瞬间折断,朦胧光影中,身姿曼妙的女孩们一个个被扔出来,舞池边玉体横陈。 顾谶身后风声掠过,他倒是没什么反应,却把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吓了一跳。他们连忙看过去,发现是那个擅长芭蕾舞的女孩世津子,她直接从二楼跳了下去,手中两把小太刀交错闪动,如同飞燕回翔。 难怪她留着剑道少女般的马尾辫,她的芭蕾天赋如果是十分,剑道天赋就是十二分。 这种双手持两柄小太刀的流派叫‘小太刀二刀流’,后发先至,格挡的同时用另一柄刀进攻,号称‘不破的防御’。 而二刀流最重眼力,眼力必须极好才能预判对手的进攻。 世津子人在半空,眼神锐利如鹰眼,紧盯昂热手中的武器。 结果当镭射灯扫过,她发现这老家伙手里拿的根本不是刀,而是一根棒球棒! 下一秒,昂热甩手就砸出了球棒,小太刀根本无法割开这种武器,球棒正中她的额头。 飞燕来翔,被一棒拿下。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顿时傻眼了。 方才的世津子俨然就像小说里出场潇洒,又使一口五虎断门刀的小配角... 昂热拾起球棒,大步上前,挥舞间带起呼呼风声,每一棍都敲翻一个女孩。 女孩们想挥刀,但是刀还没有出手球棒就临头了,在兼具力量和速度的暴力面前,她们花哨的技巧根本不值一提。 同时,她们也看错昂热了。 在她们眼里,昂热是个老人,而老人注定要被年轻人嘲笑,所以她们嘚瑟地展示自己的性感,用自己的青春嘲讽他。 可昂热根本不是什么彬彬有礼的老绅士,而是穷凶极恶会从教室后门偷窥的教导主任,无论女孩怎么扭动怎么傲娇,都不会手下留情。 95.时间刹那 “对不起,我太老了。”昂热把一名琴姬随手扔在了一旁。 对一个能当这些花季少女曾曾祖父的男人来说,性感一文不值。可以说是扭得再骚,也不如懂他。 弥美从武器架上取下了一柄十文字枪,这在古代是一种马上武器。 玉藻前里当然没有战马,所以她骑上了二楼那辆哈雷摩托车,轰响着坠入了舞池。 砰然声里, 顾谶都感觉一阵牙酸,唯恐车翻了把那纤细的女孩压扁。 而他身边的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也狠狠抽动了一下眼角,显然没想到犬山家里还藏着这么一群剽悍的姑娘。 试想,如果在客人兴致正酣的时候,女孩笑容魅惑地引着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裙底...然后摸出了冰凉的刀子。女孩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响叮当之势取了客人狗头! 只是一想就觉得蛋疼。 下方,弥美以摩托车作为盾,出手是‘宝藏院枪流’。 她的戏路人设以邻家少女为主,但此刻这一记直刺, 简直就是姬圈大佬,女版真田幸村,能让那些宅女大呼‘老攻杀我’、‘给个姬会’! 但攻气十足的直刺落空了,十文字枪被昂热劈手夺过,他直接飞起一脚踢在了哈雷的油箱上。 摩托车滑飞到了角落里,昏迷的弥美被他单手拎在半空。 “枪术这种东西,在现代还有什么用呢?”昂热把这丫头挂在了旁边的衣架上。 另一边的琴乃踢掉高跟鞋,已经组装好了重型狙击步枪。 她是个王牌狙击手,曾相距1500米,一枪命中刚跃出海面的鲭鱼。 其实在今天这种场合,她的特长没什么用,只是作为美女出席而已。但眼下己方连战连败,她不得不想办法来挽救犬山家的尊严。 只不过她无法射击,昂热的移动速度太快,根本不给她瞄准的机会。 同样拿到擅长武器的还有绫音,这位冰上芭蕾舞新秀善用的武器,是阿帕杰克斯122毫米火箭筒... 琴乃见此,赶紧扔下步枪扑过去, 在玉藻前里使用这种武器,昂逃不逃得掉她不知道,反正大伙是一个别想跑,明天犬山家就得开席。 绫音的家族有躁郁症史,所以她很容易冲动,有次比赛中不满裁判,直接脱了脚上的冰刀就扔了过去。 此刻,两人在争执中不慎扣动了扳机,琴乃吓得脸都白了,但火箭筒却没有发射。一柄折刀从顶部插下,切断了扳机的传动零件。 不知何时,昂热已经站在二楼了,胸口正顶着火箭筒。 顾谶原本迈出的脚步,在宫本志雄狐疑的目光中重新收了回去。鬼知道这家伙在火箭筒都要发射的时候,哪来的精神头还一直盯着他! 昂热皱眉看着面前这两个战栗的后辈,然后一拳打在了绫音的侧脸,后者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以后看好这家伙, 别把凶器交给神经病。”他翻身再度越入舞池。 现在还站着的人只剩他一个了, 肌肉舒张,汗气蒸腾,彪悍得像个年轻人。 这时,头顶传来古钟震鸣般的巨响。 屋顶悬挂着的巨幅红绸飘落,仿佛是红色的海洋从天而降。 昂热拔起了插在舞池中央的一文字则宗,对空一划,把红海割裂。 红绸落地,盖满了玉藻前的地面,犬山贺缓步走下台阶。 无论刚才的姑娘们被打得有多惨,他都一直站在三楼抽烟斗,似乎发生的这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 直到群战结束,他才磕了磕烟斗里的灰,挥刀斩断了系着红绸的绳子。 昂热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犬山贺边走边褪去和服,背后那幅名为‘能战阎魔图’的文身栩栩如生,鬼丸国纲在刀鞘中震动。 这是夜叉猛虎和能战阎魔的决战,仿佛妖魔们从神话中复活,红绸满地的玉藻前成为它们的战场。 犬山贺赞叹道:“多年之后,再见校长的‘时间零’,还是如当年那样神鬼莫测啊!” 他本来怒形于色,似乎随时要下场和昂热一决生死,但真到了下场的时候,却面沉如水。 “用你的‘刹那’来试试吧。”昂热笑了笑,“当年你最高达到过七阶,现在年纪这么大了,还爬得上去吗?” “那就请校长看看我等的决意吧。” 犬山贺缓缓下蹲,按刀在侧,低头看着刀柄,仿佛沉思。 舞池里一片死寂。 分明刀光剑影都消散了,却有十倍于之前的杀机弥漫开来。 顾谶凭栏而望,身边的宫本志雄二人同样如此,他们虽然也老了,但现在看着蓄势待发的两人,却心潮澎湃。 女孩们不安地靠墙站立,给不断攀涌着气势的两人尽可能腾出空间。 这才是真正的决斗,犬山贺即使暴怒也没有失去理性。 他太了解昂热了,加持了‘时间零’之后的昂热并不是凭人多就可以战胜的。 女孩们的刀再锋利,刀术再精湛,但如果在对方的眼里,你的速度只是真实速度的几十分之一,那么所谓的杀招就跟小孩子的扑打一样可笑。 时间零,言灵中的悖论。 加持了这个言灵的人是穿梭在时间缝隙中的阴影,昂热永远不会在时机上犯错误,就像他能在路明非射击出现偏差的情况下,依然切割了康斯坦丁。 从不在时机上犯错误的人是无懈可击的,除非对手的速度能快到抵消‘时间零’的效果。 只有一种言灵具备这样的效果--刹那。 ‘刹那’能成倍地提升释放者的行动速度,加速效果以2的倍数攀升。 初级刹那仅能提升2倍的速度,二阶则达到4倍速,三阶8倍速,以此类推,七阶刹即能突破到128倍速。 犬山贺的言灵就是‘刹那’,在他能达到128倍速的极盛时期,曾经号称蛇岐八家中的剑圣。 如果他以这种急速挥舞居合之剑,在对手眼里,他的刀只是一道微微闪光的空气,永远无法真实捕捉。 没人知道言灵‘刹那’到底能提升到第几阶,历史上以此成名的是当年秘党长老会的夏洛子爵。他使用特殊设计的六管左轮枪,双手同时发射十二枚子弹,只有一声枪响,却能打出弹道十二,覆盖所有空间。 而他也是昂热的老师之一,他对‘刹那’的理解大大提升了昂热对‘时间零’的运用。 昂热收犬山贺为学生也是因为他掌握着言灵‘刹那’,在言灵列表中,这是‘时间零’唯一的死敌! 他要借助犬山贺的‘刹那’,来锤炼自己的‘时间零’。 96.少年的痛 犬山贺从未突破过昂热的防御,跟刀术无关,只因为他还不够快。 在言灵序列表中,‘刹那’的位阶比‘时间零’低,但这并不能绝对证明言灵的强弱。 神速永无止境,世界上没有‘无破’的防御,再完美的防御都能斩破, 只要足够快! 三楼栏杆旁,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相隔顾谶,默默对视了一眼。 当前的状况绝非他们来此的本意,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无法转圜。 对找回往日尊严的渴望,使犬山贺整个人化作了一张绷紧的弓,没有人能阻止他, 只能等箭离弦。 昂热的姿势仍然放松,犬山贺的杀机越重, 他脸上的嘲讽也越浓。 “バカ(八嘎)。”昂热忽然说。 谁也没料到他会这样打破沉寂,把这个地道的曰本词像口里剑那样喷向犬山贺。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脸上闪过些怒气,倒不全然因为昂热,还有身边那家伙,顾谶竟然在昂热说八嘎的时候没忍住笑了出来,虽然很小声也是无意识的,可在他们二人眼里,就是给嘲讽加了个倍。 刀剑的清音在这时倏然响彻,每个人耳畔都出现了一闪而过的风声。 目视、吐纳、鲤口之切、拔付、切下、血振、纳刀。犬山贺和昂热擦肩而过,却在这一瞬间斩出了完整的‘居合’! 他保持着出鞘前的姿势,鬼丸国纲仍在鞘中,刚刚的‘居合’之斩完整无缺,舞蹈般美妙。 六阶刹那,64倍神速斩。 六十二年前,他败在昂热手上,他承认自己的天赋不如对方。但今天,他相信自己能赢,因为他在这唯一的一剑上用了足足六十二年! 这是何等漫长的时间, 犹如普通人的一生,也足够把一块凡铁磨砺成倾城名剑。一刀斩出,光阴如电。 但这远不是结束,犬山贺转身,再度化为叠影,第二次和昂热擦肩而过。 又是完整的居合斩,七阶刹那,128倍神速斩!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深吸口气。 紧接着,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犬山贺贴着昂热往复闪动,每一次都倾泻出暴雨般的刀光。 那切开空气的声音一层层重叠起来,听上去仿佛接天狂潮,风雨骤然。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眼睛瞪大,那口气犹未吐出。 顾谶稍一犹豫,唯恐两人憋死,就好心地在他们后背拍了下...然后耳边就传来犹如溺水呛死的剧烈咳嗽声。 他若无其事地看向场间,好像刚刚什么都没做。 “……”宫本志雄、龙马弦一郎。 就在这稍纵即逝之间,红绸被厉风撕得粉粹,夜叉和猛虎从碎片中喷涌而出! 昂热以同样的速度挥出刀光, 同时刻薄地吼道:“太慢!太慢!” 他的速度丝毫不逊于犬山贺,甚至还行有余力。 他分明是双手分持双剑, 但左手的长曾弥虎彻一直扛在肩上不动, 只用右手的一文字则宗迎战。 他的每一刀都击中鬼丸国纲的中段,那是刀的‘腰’,是整柄刀上力量最薄弱的地方,几乎无懈可击的居合被一次次击溃。 双方都以急速撕裂着空气,制造了尖锐的啸声,琴乃等女孩们不得不用力捂住耳朵。 龙马弦一郎嘴唇微颤,眼中满是不敢相信。 “太慢!太慢!”昂热大吼,“只是这样而已吗?” 真屈辱啊...犬山贺觉得自己的神经都痛了起来。 从六十年前直到今天,昂热带给他的永远是屈辱。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多年前的那场相遇,1945年,十八岁的犬山贺遇见了真实年龄已经六十八岁的昂热。 他看起来那么风度翩翩,那么温尔文雅,就像此时在三楼凭栏,静静观赏他们的那个年轻人,总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可实际上呢?他就像不老不死的吸血鬼! 犬山贺总是很抗拒回忆那个年代。 …… 1945年,核弹炸平了广岛和长崎,曰本无条件投降,随后被美军占领。 那是满目疮痍的曰本,记忆中充斥着泥泞的街道和乞讨的伤兵,对比强烈的是美国人呼啸来去的吉普,还有那些被美国大兵随手拎上车的女人。 犬山贺仍记得那些女人在皱巴巴的和服下,苍白松弛的大腿。 春天,樱花盛开,他穿着木屐在东京港里踢踢踏踏地奔走。他是年轻皮条客,工作是给美国兵介绍女人。 那一天,他正添油加醋地给一个水兵讲某个女人的姿色,讲得天花乱坠,忽然听见汽笛长鸣。 他在港口混了好些日子,听过各种各样的汽笛声,却从未有一艘船的汽笛声如此高亢威严,震耳欲聋。 他惊讶转身,看到了白色的‘衣阿华’战列舰从天际航来,高耸的船舷仿佛摩天大厦,漆黑的巨炮指向东京。 那艘巨舰大得就像一座城市,犬山贺在目眩神迷中忽然有种预感,这艘船是他改变人生的契机。 后来,他知道那艘船上有位美军中校参谋,希尔伯特·让·昂热。 “只是这样而已吗?太慢!太慢!”记忆中的昂热,总是这么大吼。 痛彻心扉,一次又一次,昂热挥舞竹剑将他打翻在地,他一再扑上去,但在昂热眼里,他只是条牙齿没长全的小狗。 昂热是他的老师,这是多年来犬山贺一直不愿承认的。 没有昂热的支持,犬山家无从复兴,他也不可能当上第一任曰本分部长。 昂热给他力量,也毫不留情地践踏他的尊严。 为期三年的特训中,昂热无时无刻不在嘲笑他,用尽辛辣的语言。 犬山贺是他的陪练,陪练的工作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打倒在地,他太弱小了,他的一切都是昂热恩赐的,他是对方用来统治蛇岐八家的傀儡。 直到今天,都有人在背地里称他是家族的叛徒、昂热的走狗。犬山贺从不反驳,因为这是事实。 可他又能向谁诉说他的痛苦呢? 每次被昂热踩着头嘲讽,犬山贺就会想起那些大腿苍白的女人,蛮横的美国兵扑在她们身上,她们只能默默地承受。 “我并不鄙视极道,我只是鄙视废物!”记忆中的昂热在他耳边冷笑,“想要尊严?可以,打倒我就有!” 回忆如荒草蔓延,不停刺痛着犬山贺的神经,他额头青筋跳动,双眼因愤怒而通红。 老师你知道么,我所期待的崛起,是希望家中的每个人都活得有尊严。我们是崛起了,却永远失去了尊严。 是么老师,打倒你就有尊严? 九阶刹那,512倍神速斩! 犬山贺灵魂深处的18岁少年,发出了怒狮般的咆哮,长刀离鞘,画出的弧线美妙如少女娥眉。 因为极速,刀身变得弯曲,这柄斩鬼之剑显然已经到了折断的边缘。 史上从无这么快的刀,也从无这么诗意的杀机,寂寞得足以斩断时光。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此刻挥剑如鬼的男人,还是往日那个被他们瞧不起的老皮条客吗? 顾谶眼睛眯了下,瞳孔中流淌过亮金的光,超越了音速的长刀清晰映在眼底。 音爆声横扫整个舞池,空气的高频震动比刀更快,昂热肩头的皮肤被风割开,血花如荻花吹散。 昂热眼中有一闪即逝的欣慰,随后捻转刀柄,刀背向前。 犬山贺侧脸中招,横飞出去。 “バカ。”昂热淡淡骂了句。 97.教育家 “我的速度,能到你的一半吗?”犬山贺声音沙哑。 顾谶看着尝试站起来,但最后颓然躺在地上的犬山贺,明白昂热刚才的那一击太过凶狠,给这老小子打的有点脑震荡了。 混血种的身体构造虽然过硬,但犬山贺毕竟是老了。 昂热微笑,“不知道, 不过能伤到我,说明你长大了。” “我老得都快死了,在你眼里才算是长大了么。”犬山贺吸着气发出像哭一般的笑声。 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这才反应过来,也顾不上看着顾谶了,噔噔就准备下楼。 犬山贺摆了摆手,“别过来,请代我向政宗先生道歉,这是我和校长的私怨。” 昂热扭头看向舞池边的琴乃, “抬张椅子过来, 顺便把我搁在三楼的那支雪茄拿下来。” 琴乃不敢不服从,家主的命就捏在昂热手里嘞。 女孩们很快抬来了一张奢华的高背沙发,摆在舞池中央,琴乃乖巧地托着烟灰缸过来,昂热刚才放下的那支雪茄甚至还没有熄灭。 老绅士叼起雪茄深深吸了一口,“把你们家主抬到沙发上去,他大概是有点脑震荡了。” 犬山贺瘫在沙发上,两眼望着头顶上方迷离的彩灯,四肢就像不属于自己了。 “再拿一张椅子过来,现在终于能好好聊聊了。”昂热懒散道:“来一杯马丁尼加冰,不要搅拌,要摇一摇。” 他并不刻意,却很是嚣张。 女孩们都敢怒不敢言,乖乖做事的时候显得委屈巴巴,丝毫没有之前从裙底拔刀的英飒。 不过得益于昂热的震慑,琴乃还很懂事地给顾谶也倒了杯鸡尾酒,冰块格外多。 顾谶道了声谢,然后拿吸管扎了块冰放到嘴里, 嚼得咯嘣响。 琴乃瞪大了眼睛,在那支扎穿了冰块的柔软吸管上猛瞧。 “这是中国功夫里的‘寸劲’吗?”她难掩好奇。 不是,是大地与山之王的权能。顾谶心说。 “我的马丁尼呢?”昂热忍不住大声,“想看帅小伙以后还有大把机会,可你们家主能不能再挨男神一下就两说了!” “男神?”即便是暂时不能自理的犬山贺,都苦笑着翻了翻被打肿的眼睛,然后疼得一阵抽搐。 琴乃马上把酒递到了昂热手里,然后老男神就在犬山贺对面坐下,一手把玩着折刀,一手端着冰马丁尼。 他只是出了一身汗,全身上下也只有肩上的一点小伤,看起来就像是刚做了有氧运动。 “我知道你不愿意承认是我的学生。”昂热说。 “说是你的狗更准确吧?”犬山贺笑声嘶哑,“可狗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被主人踢打过。” 昂热摇头,“别这么说,你怎么会是狗呢?你只是比较笨而已。” 犬山贺:“这种程度的嘲笑,对我已经没用了。” “别喊得那么委屈,让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虐待孩子的继父呢。”昂热一脚踢在他的沙发脚上。 “……”犬山贺一阵头晕目眩。 昂热看了顾谶一眼, 然后道:“我派来的那个小组你见过吗?” “都是你钟爱的学生吧?还有一个处事不惊的教员,不是我这样的笨蛋。”犬山贺说:“见过,血统都很优秀,还挺有意思的。” 昂热耸了耸肩,“你们曰本人总是这么虚伪,分明觉得对方是满嘴烂话的傻x,却非要说‘有意思’这种模棱两可的话。” “……”犬山贺。 顾谶抚了抚额,这个‘满嘴烂话的傻x’指的是谁,好像不言而喻。 正躺在柔软大床上,搂着朝比奈实玖瑠抱枕呼呼大睡的路某人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把在客厅正举杯听雨的忧郁大金毛吓了一哆嗦。 昂热说道:“组长名叫凯撒,有点叛逆,无视一切。他很自信,相信自己是天下第一,所以我会派他去执行最重要的任务。他需要成功,越成功他就越自信,越自信他就越强大。” 犬山贺默默听着。 昂热抬起头,大声:“教员,来评价一下你的组员,跟你配合默契的楚子航跟路明非吧!” 顾谶:“都很优秀。” 昂热点点头,等他下文。 但没了,寂静的场间,只有靠在栏杆上的某人嚼冰块的声音。 “……”昂热。 犬山贺忍不住低笑,“看来他跟你跟我们都不一样,真是怀念又羡慕啊,卡塞尔学院里总是有这么优秀的人。” 昂热也摇头一笑,然后道:“楚子航是柄不断锤炼自己的剑,对于剑而言,存在的意义只是斩切。敌人和宿命,一起切断就可以了,斩不断的,就再斩!所以我从不担心让他经历失败,每一次失败都会令他更加完美。所以我总派他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给他无穷无尽的危机。” 顾谶想听他怎么评价路明非。 “至于路明非。”昂热说:“他棒极了,我只需要对他微笑就好了。” 顾谶愣了愣。 “这是继父在向蠢笨的继子炫耀宝贝的亲生儿子们吗?”犬山贺笑着露出满是血的牙床。 “阿贺,我是个教育家啊,我用不同的方法教育不同的人。”昂热忽然不笑了,“你从来没有想过,我给你制定的教育计划是什么吗?” 犬山贺一时愣住了。 昂热直视他的眼睛,“阿贺,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眼睛里有种东西,知道那是什么吗?” “是什么?”犬山贺下意识接话。 昂热:“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似的,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被别人的话题带着走。” 犬山贺立马闭嘴。 连随口接句话都会被昂热骂,在干女儿们看来,大概真是丢脸丢到家了。 “是男孩的悲伤。”昂热说:“当时我想,一个十八岁的男孩,出身极道家族,工作是给美国水兵介绍曰本女人,为什么会有这么干净的悲伤呢?” 犬山贺警觉扭头,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他已经是个老人了,老人会把往事这种东西封存起来,再不去想。 咀嚼着往事发狠,是小孩子才会做的事。 犬山贺不想让人窥探那些往事,可面前之人的目光穿透他的瞳孔,直看进了他的心底。 “别躲,阿贺。”昂热的声音厚重而低沉,“一个人可以逃避世间的一切魔鬼,但惟有一个是他永远无法摆脱的,那就是懦弱的自己!” 98.旧时光 “我收集每个学生的档案,也悄悄查过你的身世。” 昂热说道:“二战之前,犬山家是蛇岐八家中最弱的一支,因为赚皮肉钱而被其他家族看不起。你家除了你,只有两个姐姐,而你父亲是侵略战争的支持者,整天跟那些激进的青年军官混在一起。 他想做些大事来证明犬山家不是靠女人吃饭的家族, 但曰本战败了,于是在宣布投降的当天,他切腹自杀了。在这个时候,其他家族就把手伸进了风俗业里来,抢犬山家的女人和生意。 你的长姐为了捍卫所剩无几的尊严,死于街头斗殴,仇家还要求犬山家交出惟一的幼子来谢罪。而那个没用的继承人,就是你。” “不, 不要说了!”犬山贺红着眼睛大吼。 但昂热就像没听见似的, “你的二姐四处求助,但家族中的人并没有伸出援手,蛇岐八家也在等着看犬山家的落幕,等着变成蛇岐七家。你二姐最终把以容貌出名的自己献给了美国军人,于是美国军方答应保护你破落的家族...” “不要说下去了!”犬山贺瑟瑟发抖,面若死灰。 原本儒雅的老人,虽然在对决中失败,仍保留着身为犬山家家主的骄傲,即便是躺在椅子上起不来,仍高昂着头,面朝今时昔日践踏自己尊严的‘老师’。 可现在,他却像一条无家可归且产生应激的老狗,蜷缩在那里颤颤发抖。 “懦弱!”昂热突然暴起,狠狠一巴掌抽在了他的脸上,“连听都不敢听,又怎么面对,怎么打败它?!” 犬山贺呆若木鸡。 昂热说道:“那时的你十八岁, 穿着破烂和服,下雨天跑在泥水里,怀里揣着几张用颜料画过的黑白照片,陪着笑在伎女和美国人之间牵线。 如果他们勾搭上了,会给你几块钱当酬劳。你是犬山家最后的男人,固执地坚守着风俗业。 你家的祖宅里住进了一个美国上校,每天他都玩弄你的姐姐,这是他帮助犬山家的回报。你不敢回家,不愿意看到这一切,你发誓有一天要杀了那鬼佬,还要重返蛇岐八家,让他们为你大姐的死付出代价!” 昂热一把抓住犬山贺的头发,怒声道:“可你这个懦夫做不到!你从心底里觉得自己做不到!” 这头威严的狮子突然暴躁起来,出奇的愤怒且并不克制,“你卑贱且无力自保,但对那些伎女很好,为了给她们争取利益,甚至会被嫖客殴打。在你眼里,为钱出卖自己的她们, 就像那个你不愿再见的二姐。你只有用这种方式, 才能为你的‘做不到’赎罪。” 周围的女孩们都自觉跪下了。 她们对家族的往事知之甚少, 从未想过今天威风凛凛的家主,还曾有过那么糟糕的童年。站着听这种悲伤的故事,是对家主的大不敬。 顾谶将酒杯放在阑干上,虽然他经历过刻骨的悲伤,可当再听别人这等悲伤的往事,心里仍有些不舒服。 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感同身受。哪怕是未曾经历过的人,也因这样或那样的听闻而动容,从那些只言片语的描述中,不自觉就会浮现出那种场景。 因为是人类才会这样。 旁边的宫本志雄跟龙马弦一郎两人都默不作声,他们的年纪并未经历那段黑暗的时光,但也或多或少听说过一些。 身为犬山家之外的蛇岐八家家主,他们无法评判当时家族的所作所为,此刻只是用沉默来减轻自身的存在感,在犬山贺以及在场诸多女孩的眼里。 …… “这就是力量啊,阿贺!” 昂热拍打着犬山贺那张苍白的脸,“你在我的学生中,绝不是资质上等的那种,但你有力量藏在心里。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力量能敌得过悲伤和愤怒,只要有一天,那悲伤和愤怒强到突破桎梏,它就会变成狮子。 我要做的只是唤醒你,把犬山家最后的男孩变成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我从不鼓励你,因为鼓励你没用,那样只是姑息你,帮你忘记痛苦。 我一次次把你打倒,侮辱你嘲笑你,是让你记住自己的弱小,让你记住这世上曾有你‘做不到’的事,让你永远铭记悲伤!” 他低沉道:“就让老师成为你人生里最大的恶吧,你会为了打倒我而把命豁出去,我一直等着你内心的狮子咆哮。” 不知道是不是被路明非带着玩的缘故,顾谶一方面因昂热这番话而感到佩服,一方面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另一段话... --我愚蠢的欧豆豆呦,想要杀死我的话,你就憎恨我、仇恨我,然后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吧... 顾谶揉了揉额角,果然,昂热是个出色的教育家。 “今天我看到了成果,九阶刹那,512倍神速斩。”昂热微微点头,“很好,我很欣慰。” 他起身走到沙发后,把双手放到了犬山贺的肩膀上。 犬山贺感受着他手上的热量,忽然想起很多年以前,对方带十八岁的自己去海港看军舰。 昂热就站在他的背后,美国海军参谋部的一位军官恰好带了相机。 “这是你的曰本私生子吗?”军官一边打趣一边摁下快门。 那时候,昂热也是这样把双手放在他的肩上。 犬山贺抿紧了嘴,一如十八岁时那般倔强,眼眶热到了心里。 “你已经穿越了荆棘,阿贺,恭喜。”昂热碾灭雪茄,潇洒地把外套搭在背上,起身向外走去,“走啦,教员先生。” 顾谶朝身边两人看了眼,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和善地笑了笑,让开身子,目送他迈下楼梯。 犬山贺的身体痛得要折断,但他还是勉强支撑起身体,扭头望向那个老人的背影。 一眼之间,六十多年的时光流逝。 几十年过去了,他已经成长为深孚众望的领袖,本以为已经可以永远掩埋自己糟糕的年轻时代,可那个捏着他记忆的男人回来了。 希尔伯特·让·昂热,原来这么多年来,自己真正的少年时代其实是留在了对方那里。 其实有些记忆被犬山贺选择性地遗忘了,所以他才会觉得昂热一直是个暴君,是那个总有一天他一定要打倒的混蛋。 99.荆棘丛 那一年,樱花飘落在伎女们**的身体上,犬山贺在破教室的地上被打得翻滚。 他满脸都是鼻血,耳边回荡着英语的咒骂。 此刻,看着那道如六十年前无变的挺拔背影,犬山贺终于想起来了,那才是他和昂热真正的初遇... ‘衣阿华’号战列舰驶入东京港的那天, 犬山贺给两个曰本伎女和两个美国水兵牵线成功。 然后他坐着美国兵的吉普车,来到了一座废弃的小学校--穷伎女们在校舍里摆了木板床,做这种交易。 “这就是你给我们介绍的女人么,怎么跟女鬼似的?” “另一个就跟没发育一样!” 水兵们一边不满地嚷嚷,一边肆无忌惮地扫视女孩的身体。 十五岁的女孩蜷缩在角落里发抖,水兵抽下皮带挥舞,想把犬山贺逼出门去。 他们只是不想付钱, 犬山贺明白了,把他逼出去, 他们就可以对屋里的两个女人为所欲为。 在这么偏僻的地方,就算伎女们大声呼救也不会有人听见。 那年犬山贺十六岁,是唯一能救她们的男人。 他毫不犹豫地脱下了外衣,露出骄傲的刺青,挥舞着木棍往里冲。 他一次次被皮带抽翻,脸被皮带上的铜扣割得伤痕累累。 他疯狂地叫嚷:“我是犬山家的贺!这是我们犬山家的女人,美国佬滚出去!” 其实就在前一天,他还不认识这两个女人。 他这么嚷嚷的时候,脑海里尽是些破碎的画面--那个美军上校压在他姐姐的身上、夕阳的余光照在父亲的尸体上、死在街头的大姐敞着怀,上面文着花与鹤... 他咬牙切齿,牙缝里都是血。 一名水兵踩着他的头,另一名水兵猛踢他的裤裆,但他还在骂骂咧咧,没说一句求饶的话。 这是美好的春天,犬山贺痛得挣扎在满是樱花的泥泞里。 但很快,他看到水兵们飞了出去, 他呆呆地仰望, 落樱的天空下忽然出现了一道苍松般遒劲挺拔的身影。 “我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胜利,源于我们打败了曰本的男人,而不是女人和孩子。”穿着白色军服的美国军官,弯腰捡起了水兵们掉落的皮带。 然后,他轻盈地挥动,皮带在他手里就像是牛仔的长鞭,每一击都精准地在水兵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水兵们愤怒地大吼,但每当他们试图站起来,军官就准确地抽在他们的膝盖上,强迫他们重新跪倒在泥里。 当他们抱头屈服之后,军官把皮带扔在他们面前,说‘绅士不会对弱者使用暴力,那只会让你自己变得弱小。’ 细雨落了下来,白衣军官打着一柄英伦风的黑伞。 他提着旅行箱,腋下夹着军帽,看起来是刚到这座城市。 他没有看那两个哭泣的女孩,而是踢了踢筋疲力尽的犬山贺,“看起来是不怕冲进荆棘丛的小鬼,但还得冲出荆棘丛,才算长大了。” 犬山贺不满他冷漠高傲的语气, 使劲抹去身上的泥浆, 给他看自己文身。 “原来是犬山家的孩子啊。”军官淡淡道:“回去告诉你家大人,我叫昂热,来自美国的混血种。我是来谈判的,你们可以选择和平或者尊严。” 他掏出手帕,扔在女孩们赤祼的胸口上。 那时,樱花从小学校舍的屋顶缺口飘落下来,希尔伯特·让·昂热仰头眺望着水洗般的天空,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纸烟。 这是阴雨之后,犬山贺呆呆看着天空之下,是这个男人冷峻的侧脸。 …… “老师!” 犬山贺用足力气大喊。 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是分别六十二年后,那个十八岁的狼狈不堪的犬山贺。 “感谢的话就不用说了,我确实也利用了你来控制曰本分部。”昂热停下脚步,“我们之间没有谈判的余地,我是复仇者,我要把所有的龙王都送上绞刑架,所有跟龙王复苏有关的事我都不会不闻不问。” 他说:“我会挖出你们的秘密,亲手杀死你们的神,在这件事情上,我不跟任何人谈判。当然,我也清楚你们不会轻易把秘密告诉我。” 犬山贺嗫嚅着,“那您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看看你,阿贺,好久不见。”昂热轻声道:“下次见面的话,也许就是敌人了。” “老师!”犬山贺挣扎着站了起来,扶着椅背的手微微发抖,“家族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们绝不是想与你为敌!” 昂热耸了耸肩,“你们也得敢啊。” “也许真如老师说的,从今以后大家就是敌人了。”犬山贺深鞠一躬。 昂热看他一眼,淡淡笑了下,拎起行李箱转身往外走。 但就在这时,众人头顶上方传来了金属碰撞的微声,声音极轻,杀机却如暴雨般从天而降! 感知到的每个人都下意识抬头,但一时都没有想到这股杀机的源头是什么。 但昂热跟犬山贺都听出那金属碰撞的声音,是撞针敲在子弹的底火上。 原本迈步的昂热双肩猛震,在这一瞬间,他变成了猛虎,全身肌肉暴起,雄浑的力量在身躯表面流动。 古刀轰鸣,犬山贺毫不犹豫地扑向他的背后。 鬼丸国纲在他掌中跳闪着寒光,他的眼神无比坚决,‘刹那’直接从九阶开启,无与伦比的512倍神速! 昂热转身,犬山贺笔直地撞进他的怀里。 震耳欲聋的枪声这才传了开来,弹幕斜切而下,割裂整个舞池。 那是两架大口径的高射机枪,每架二联装,子弹出膛的速度能达到两倍音速,用自动设备触发。它被固定在了玉藻前屋顶的红牙飞檐上,还涂了彩,在这种环境中很是不起眼。 四个枪口在咆哮,弹幕覆盖的面积足有几十平方米,在火舌之下的人将无路可逃。 昂热也没准备逃,折刀出现在了他的手里,而犬山贺就在他身前,那把斩鬼之剑挡在左边胸口,心脏位置,一脸坚毅。 但在宣泄的弹幕下,一道涟漪蓦然出现,仿佛有形与无形的界限。 火光如流星般溅落,顾谶静静站在他们面前,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现在那的。舞池的水晶玻璃在‘无尘之地’的领域外爆出数不清的晶莹碎片,折射着刺目的亮光,犹如群星般将他们的身影吞没。 100.别来无恙 宫本志雄和龙马弦一郎都惊呆了。 他们今晚为了表示诚意,并没有携带武器,所以仓促间根本没有办法对付高处的重武器。 而女孩们什么也做不了,她们背贴墙壁,紧捂耳朵,不然耳膜都会被枪声震破。 足足半分钟的压制射击,数以千计的子弹如钢铁瀑布般从天而降, 无数琉璃水晶的碎片四处飞溅,好似发光的雨。 因此‘无尘之地’的领域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发光体,里面的三人在光影的折射中仿佛失真。 一道火光冲上屋顶,引发了巨大的爆炸,把红牙飞檐震塌了。 那是绫音发射的火箭弹,这个有着躁郁症史的姑娘终于反应了过来, 用一发火箭弹打断了压制射击。 红牙飞檐的碎片纷纷坠落,玉藻前的屋顶也轰然洞开,漆黑夜色中微雨飘落,打湿狼藉破碎舞池中的斑驳红绸。 只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顾谶瞳中金色隐没,朝被炸成零件的高射机枪看了眼,默不作声。 “阿贺,你可以从我前面走开了。”昂热拍了拍身前之人的肩膀。 犬山贺这才回神,高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松懈下来,心脏剧烈地跳动,额头立刻渗出了一层细汗。 “老师,您没事吧?”他呼吸还有些不自然的喘。 “有靠得住的学生和教员在,当然没事。”昂热笑道。 犬山贺有些激动,这声‘学生’说的当然是他! 看着面前感动得好像要哭出来的老家伙,昂热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一次次被自己打倒,然后又昂起头冲上来的犬山家少年。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勉励般捏了捏犬山贺的肩膀。 犬山贺咧开还红肿的嘴巴,露出一个难看又傻的笑容。 顾谶看到这个连站着都有些打颤的老家伙,想到对方连一秒钟考虑和犹豫都没有的‘刹那’,心底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喟。 混血种的骨骼坚硬到连机枪子弹都不能射穿,刚刚犬山贺拔刀冲上来并不是为了进攻。他将刀挡在心脏前, 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心脏,因为他不能立刻就死,他要活着,活着才能扑上去挡下子弹。 这种完全下意识的反应,顾谶也曾有过,在那个能看到最美晚霞的过山车上。 “那些枪的事我不知道。”犬山贺看着两人,“但我一定会调查清楚,给老师,给教员先生一个交代!” 虽然之前也未曾轻视过顾谶,但那是因为他的年龄和卡塞尔学院教员的身份,理所当然地认为他是血统优秀的混血种。而现在,更多了一份认可和感激。 “废话,我当然信任你。”昂热这时当然不会问顾谶言灵的事情。 “那我可以拥抱你吗?”犬山贺问。 昂热一怔,不过还是答应下来。 犬山贺轻轻拥抱他,用极低的声音说:“老师,战争就要开始了,他们都不相信你。在曰本没有人值得你信任, 去找那个男人, 他还活着,他知道一切。” 昂热默默点头。 “老师说的道理,我现在懂了。”犬山贺说着,嘴角淌出血来。 人要多少年才能明白老师跟你讲的道理?也许是课堂上的一瞬间,也许是一生。 昂热顿时吓了一跳,连忙在他身上扫视,他不确定对方刚才有没有受伤。 顾谶看着本该是老眼昏花,此时却闪过狡黠的犬山贺,想说真不愧是风俗业的老瓢把子,演技浑然天成,鬼主意说来就来。 --这老小子当然没有受伤,而是咬破了之前被刀背砸过后,嘴里起的血泡。 “我是想演一场戏。”犬山贺像没有骨头一样挂在昂热身上,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怎么样,我这些年的经纪人也不是白当的吧?老师你是不是被我骗过了?” “是被骗过了。”昂热额角青筋跳了跳,很想像当年那样抽他一顿,“阿贺,好好活着,等这件事情结束了,来卡塞尔学院表演。” “……”犬山贺。 一提到卡塞尔学院,他脑海中立马出现了守夜人捏裆提胯的身影,而一想到那个著名骚货,他赶紧向一旁的顾谶投去了求救的眼神。 顾谶略一沉吟,朝角落里还蒙着的长谷川义隆喊道:“还愣着干嘛,犬山家主快不行了!” 长谷川义隆猛地一激灵,手足无措地朝门外大喊:“医生,快请医生来!” “老师,保重。”犬山贺目光炯然深切。 昂热忽然明白了,就像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跟犬山贺谈判,对方也不是要跟他谈判。 虽然对暴君般的老师怀着怨念,但犬山贺自始至终都还把他看作老师。 犬山贺是在警告他,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危险正在逼近,即便以他的地位仍无法洞悉一切。 而且他的身边耳目遍布,蛇岐八家再无可信之人。 …… 劳斯莱斯轿车飞驰而来,甩尾停在玉藻前门口。 雪亮的车灯照着熟铜大门,后面跟随的车队迅速在周围停下。 黑衣人从车内蜂拥而出,围绕劳斯莱斯组成人墙,眼神警惕而锐利。 附近的人都听见了玉藻前里的枪声,警察正在赶来的路上。 这时,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两道身影走了出来,前边一个提着沉重的皮箱,后边那个双手自然贴着裤线,他们迎面而来,车灯将他们照成耀眼的白色,浓烈的沉默就像静寂的富士山。 昂热一步步走近劳斯莱斯,保镖们都握紧了腰间的武器,进攻似乎一触即发。 只不过走进了才看清楚,那两人都不像什么危险人物。 上了年纪的老人穿着三件套的格子西装,戴着玳瑁框的眼镜,像一个绅士,即便他看起来有点疲惫。 戴一副细边框眼镜的年轻人,穿着很普通的白衬衣和西装,第一印象是谦和内敛。 但无论是老绅士还是平和的青年,他们的眼神都很淡,就好像能让他们付诸感情的事物极少或已经不存在了,他们失去了共情的能力,成为了龙类那般的生物。 难以言喻的压迫感,扑面而来。 保镖们彼此相视,眼中凶芒闪烁,就在他们快要忍不住动手的时候,车里忽然传出了低沉的声音。 “都让开。” 保镖们立刻让开了。 昂热靠在劳斯莱斯上,眺望着东京的夜色,“橘政宗?” 车窗玻璃缓缓降下,穿着黑色和服的橘政宗躬了躬身,“初次见面,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说着,他看向默不作声的顾谶,同样微笑,“顾先生,又见面了。” 微雨落在肩头,细细的凉意渗进肌肤,顾谶看他半晌,略一颔首。 “别来无恙。” 101.且趁年轻 听到顾谶的话后,橘政宗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别来无恙’是否有其他含义。 他们都是说的中文,许多看起来平淡至极的词汇在某些场合,会有其他隐晦的意思,橘政宗此刻看到的,就是平淡至极的人。 而昂热仍看着夜空, 根本懒得看车里的人,“根据学院的情报,你从十年前开始担任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居然还没死?” “我是橘政宗,曾经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我还没有死。”橘政宗转而放弃观察顾谶,他丝毫不动怒,还是用敬语回答。 旁边有人为他翻译成英语。 “你让我的学生犬山贺来接待, 让他来劝说我,给我施压。”昂热淡淡道:“自己却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 藏在车里等结果?”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跟您没有任何交情,而您又是世界上最令人敬畏的屠龙者。”橘政宗说道:“我还知道您其实并非一个脾气很好的人,所以我想如果是我亲自出面,大概不会谈出什么好结果。” 他说着叹了口气,以十分遗憾的语气说:“只是没有想到,最后会演变成这种局面,其实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但还是晚了一步。” “你知道最后是什么局面?”昂热目光冷冷地看过去,“有人用了四架重机枪要杀我,你怎么会提前知道?或者,是你安排的?” 橘政宗摇头,“宫本家主和龙马家主都有电话打给我。” 昂热叼上一支雪茄,伸手在身上摸索。 橘政宗比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下属把打火机递过去。 昂热对空悠悠吐出一口青烟,“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橘政宗不急不缓地说:“校长是怀疑我过去的经历?” 昂热:“你很奇怪,二十年前没有人听说过橘政宗, 你好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没有人知道你生于哪里,从前做过什么。 你老得快死了,却只有最近二十年的履历是清楚的。而一个只有二十年人生的老人,却在曰本掀起了这么大的风浪,你是个很大的‘东西’。” 他顿了顿,“一个世纪以来,只有两个人能强行把曰本极道的各方势力凝聚起来,一个是我,我建立了卡塞尔学院曰本分部。另一个是你,你毁掉了我建立的机构,重新打出了蛇岐八家的旗帜。也许,你配做我的敌人。” 这是嚣张至极的挑衅,周围的保镖们怒气勃发,不约而同地逼近前来,组成的人墙越聚越密。 “雨下得太小了。”这时,顾谶轻声说:“有些闷热啊。” 橘政宗看他一眼,挥了挥手,“都退后。” 保镖们不得不退后,同时强忍着怒气,表现得谦恭有礼。 “人一多, 是有点闷。”橘政宗无声笑了笑,“校长,您用这种语气说话,有违教育家的身份啊。被您的学生知道...” “在学生面前,我是不会流露出这副难看嘴脸的。”昂热说道:“但我现在在跟你说话,我们都是极道的老混混,可以坦白说话。” “今天的事情我会查清楚,再向校长您汇报。”橘政宗说:“但家族谈判的底线,想来犬山家主也说清楚了,不容更改。” 昂热点了点头,忽然道:“你们今晚要不要开个会讨论一下?你们讨厌的那个家伙只是受了重伤,还没死。” “犬山君?”橘政宗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是啊,你们不一直说他是我的走狗吗?”昂热一口口抽着烟,“是出卖蛇岐八家的叛徒,也是八姓家主中跟卡塞尔学院走得最近的人。如果他死了,大概你们会高兴地开个派对。可他还没死,那不得开个会,想办法让这老家伙死透?” 橘政宗叹了口气,“至少我从未怀疑过他,我们会为他报仇,他是蛇岐八家犬山家的家主,是我们的同胞。” 听到这里,昂热突然从行李箱后抽出了那根棒球棒,狠狠地砸在了劳斯莱斯的水箱盖上,接着棍如雨下。 所有人都呆住了,不明白这个看起来温文尔雅的绅士,何以忽然间暴力如此。 而他竟然会藏着一根球棒,显然是早有此打算! 昂热抡着球棒,打翻了后视镜、将前窗玻璃砸得开裂、车门凹陷、行李舱盖弹开... 就在保镖们想要上前的时候,橘政宗说:“都别动,让校长放松一下。” 他端坐在四面透风的车里,礼佛般安静,任凭车身震动,碎玻璃直往下掉。 保镖里也有曾在街面收保护费的,为了威胁不交保护费的人,就在深夜里砸烂他们的车。昂热的砸法一看就是老江湖了,足见他六十多年前的确是东京街头的老混子。 昂热最后一棒把前保险杠砸脱落了,他扔掉球棒,拎起皮箱就走。 “要送您一程吗?”橘政宗问。 “就你这破车还是算了吧。”昂热冷声。 “再见,昂热校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橘政宗在车中微微躬身。 此时此刻,他还不忘使用敬语。 …… 而昂热并没有让顾谶同行,因为路明非他们还在蛇岐八家,那是他的队员,身为领队就要保证小队成员的安全。 刚刚出门的时候,他们两人曾有过简短的对话,昂热有意无意地问顾谶‘精神’言灵的事情,旁敲侧击他对‘尼伯龙根计划’的知悉程度,以此判断加图索家族是否早进行过某种实验。 顾谶并不意外,同样以当初搪塞楚子航等人的理由来回答,即他的‘精神’言灵可以复刻对方使用过的言灵,然后一次性释放。 昂热不知相信与否,只是问他为什么能在那种千钧一发的时候,救下犬山贺。或者说,他的反应能力就像早有预料一般。 “可能是因为,我很强吧。”顾谶说。 昂热挑眉,哈哈大笑,“真不是一个谦虚的年轻人啊,我现在能明白,为什么楚子航跟凯撒也能跟你成为朋友了。” 顾谶:“可能是因为我还年轻,跟他们没有代沟。” “那不对,只是你觉得自己还年轻,其实是有代沟的。”昂热说:“不只是听过你课的学生,就连富山雅史跟曼施坦因都说,你未来会成为他们那样严肃的教授。” “...这大可不必。”顾谶。 “阿贺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对你很感激。”昂热最后这么说。 “我是觉得,犬山家主跟校长的重逢太晚了些。”顾谶轻声道:“晚得让人不想有遗憾。” 昂热愣了愣,随即默默点头,“是晚了些,不过好在还不算太晚。” “是啊,所以重逢这种事,还是要早一点的。”顾谶说:“趁我们都还年轻,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 “喂喂,是我过度解读了,还是你真的意有所指?”昂热满脸狐疑,“做些什么?” 顾谶‘啊’了声,目光投向玉藻前门口,“是很贵的车啊。” “那就待会砸了它。”昂热将球棒往行李箱后边一塞。 102.红莲之歌 夜,大阪,极乐馆。 大火焚烧着朱红色的楼阁,樱井小暮在楼上梳妆。 她穿上了珍藏的‘十二单’,这是最隆重的和服,由十二件不同的绸衣组成,从内而外颜色变化, 宛若层层云霞。 在极乐馆中,只她才有资格穿十二单。 老客人们会为了欣赏樱井小暮穿十二单的风采而登门豪赌,当晚最幸运的客人会受到她亲自招待,享用最上等的鱼生,她会弹着三味线作陪。 享受过这份款待的老客人都说,仿佛梦回战国时代, 自己坐在天守阁上俯瞰天下, 坐拥世间最美的女人。 用中国话说,就是‘醒掌天下权, 醉卧美人膝’,如今得到了实现。 此刻,樱井小暮将漆黑的长发绾起,斜插一支山桃花,向着镜中的自己微微躬身,轻声说‘欢迎光临’。 操持着极乐馆的日子里,她经常在门口迎宾,对每个熟客鞠躬这么说。 同样的话说千百遍难免厌倦,可今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心情竟意外的好。 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说这句话了,她想,早已疲惫不堪的自己,是时候放下沉重的担子了。 朱红色的窗也被火焰吞没了,木材弯曲变形,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只能陪您走到这里啦。”樱井小暮看了眼窗前衣架上,那件血红色的和服, “以后的路上,还请自己多多珍重。” 和服在火风中招展,仿佛有人在穿着它起舞,衣角被燎着了,飘舞时像是燃烧的蝴蝶。 今天是极乐馆的末日。 进攻是十五分钟前开始的,蛇岐八家调集了十二辆油罐车,几十吨燃油从山坡上倾泻而下。 从赌客到荷官,所有人都在往外逃,极乐馆自认固若金汤的防御瞬间就土崩瓦解。 满地都是万元大钞却没有人低头捡,燃油贴着地面流动,无数人滑倒又爬起,挤在门口相互践踏。谁都清楚,只要山顶抽烟的那个男人把烟蒂扔下来,极乐馆就会被熊熊烈焰吞没。 但山顶上,源稚生只是抽烟,默默看着人们在山涧中踩着水奔逃,无数豪车堵在桥上,喇叭声响成一片。 “这就是战争啊。”他语气很轻,掩不住厌倦。 他的周围站满了穿着黑色长风衣的斩鬼者, 而身边除了矢吹樱之外,还有静静坐在崖边岩石上的另一道身影。 西装外套的衣摆被风吹起,白衬衣紧贴的劲腰若隐若现,顾谶俯瞰着下方那座燃烧的朱楼,说:“一战三千里,怒杀十万人,龙族的战争从来都是如此。” “龙族?”乌鸦忍不住插嘴,这明明是极道的战争,他们斩杀的是危险的‘鬼’! “教员是在说传承自龙族的战争欲望。”源稚生说道:“这种欲望,从古至今都流淌在混血种的身体里。” 顾谶是他邀请来的,在玉藻前发生变故之后,源稚生敏锐察觉到了暗里似乎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或许与他们将要跟猛鬼众决战有关,也或许是另一股汹涌暗流。 他去医院探望过犬山贺,对方上半身缠满了绷带,这个本来就不甚壮硕的老人仅是短短几天便形销骨立,躺在病床上生活几不能自理,全由他的干女儿们轮流照顾。 没错,出事之后,琴乃等一众犬山贺的干女儿、当红明星们集体请假了,全曰本的风俗场所也都临时停业,甚至犬山家内部都已经开始选举下一任家主了... 源稚生知道昂热心里一定很不满,也知道神葬所的秘密对蛇岐八家意味着什么,眼下谈判破裂,他只能请顾谶这位卡塞尔的教员亲自来看一看他们蛇岐八家的决意。 他们选择铲除猛鬼众,是为了肃清曰本的混血种,也是为了更稳定的发展与和平。他们可以像很久以前那样独立,只是曰本就够了,他们不会干扰其他任何的事,甚至在卡塞尔学院或者说秘党需要的时候,他们还会毫不犹豫地提供帮助。 但他们要获得真正的自由。 因此,哪怕源稚生厌倦暴力,也遵从了橘政宗发动这场战争的计划。 顾谶没有接源稚生的话,他当然能猜到对方的打算,但他之所以会答应同行,除了想看看猛鬼众的‘龙马’到底是什么人并且知道多少蛇岐八家的秘密外,也因为犬山贺。 这个老小子说自己不可能瞒过多久,蛇岐八家的其他家主倒是好说,但橘政宗过不了多久一定会知道他还活蹦乱跳的真相。所以请昂热和顾谶快些调查清楚这些事情,无论以什么方式或手段,尽可能早的解决掉一切。 最了解自己的人永远是对手,顾谶选择从猛鬼众这边下手,而昂热则要在曰本的茫茫人海里,找一个被绝大多数人所遗忘的、销声匿迹了六十年之久的人。 “完成对极乐馆的攻略之后,猛鬼众的势力就被连根拔起了。”矢吹樱说道:“极乐馆是猛鬼众最大的现金来源,烧掉极乐馆,他们残余的势力也就无法挣扎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外罩黑色的长风衣,系着纯白的领带。 今夜执行局的干部们都系上了白色的领带,以示对死者的哀悼。 但哀悼归哀悼,却不会手软。 源稚生的目光顺着顾谶的视线往下看,看着那座燃烧的朱楼,忽然想起那天夜里,从直升机上看下去,庞大的须弥座缓缓沉入大海,白浪四合。 那一刻,他觉得天地间冲塞着巨大的哀伤,须弥座如垂死的巨鲸,对空中发出无声的哀鸣。 “真快啊。”源稚生轻声感叹。 “是啊。”顾谶站起身来。 这都是橘政宗计划好的,他花费了十年来筹备这场战争,但拔刀杀敌的时候却把荣誉让给了源稚生。 就像乾隆皇帝将和珅留给了嘉庆帝。 “放心好了,我们的人在出山的路口都设了路障,他们今晚插翅难逃。”乌鸦自信满满,“很快就能把‘龙马’押来了,到时我可得好好看看她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妖艳。” 樱面无表情,因为对这流氓已经习以为常。 “有人在唱歌。”顾谶忽然道。 乌鸦一愣,心说你莫不是幻听吧,这么大的火势,鬼在唱歌? “听到了。”源稚生点了点头。 那是在山风和木材烧裂的声音里,传出的轻声歌唱,是妩媚之极的女声。唱的是歌舞伎的调子,歌词却是古风盎然的中文。 103.妖娆龙马 “倦兮倦兮钗为证,天子昔年亲赠; 别记风情,聊报他,一时恩遇隆; 还钗心事付临邛(音同穹),三千弱水东,云霞又红; 月影儿早已消融,去路重重; 来路失, 回首一场空。” 源稚生缓缓念出歌词,“这是坂东玉三郎唱的《杨贵妃》。” 歌声来处便是那座烈火熊熊的朱楼,就像绽放的红莲,明亮的火光将夜色都照亮。 “你们留在这里,我下去跟‘龙马’谈一谈。”源稚生说。 “喂喂,老大, 那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塌了!”乌鸦脸都绿了,“你如果出了什么事, 我和夜叉不得切腹啊?” “在快要塌的楼里唱这种歌, 心里应该是想着什么人,也许能问出点什么。”源稚生说道:“而且一个唱歌这么好听的人,值得见一面。” 他提起蜘蛛切,“顾教员,一起去看看吗?” “好啊。”顾谶应声。 看着两人不疾不徐地下山的背影,乌鸦挠了挠头,“怎么感觉他们两个人,好像很熟的样子?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矢吹樱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身为一个流氓,废话忒多。 …… 风助火势,滚滚烟尘之中,源稚生用手帕裹手,推开了烧得滚烫的紫铜大门。 这就是强横的血统能力,如果换成其他混血种,别说是这样推门,就是门口的高温都不一定能抗住。 入眼到处都是火焰, 纱质的帷幕、木雕的仕女都在燃烧,满地的纸牌卷曲起来。如果不是建造极乐馆的木材做过特殊处理,有很好的耐燃性,这栋楼早就塌了。 顾谶漫步在火场中,随着他的脚步,热风和火焰席卷一切。他脚尖踢了踢,将烧得卷曲的扑克牌碾灭。 源稚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在这种极度缺氧的场景下,常人可能几秒钟就会晕厥,而他能忍受是因为自身的血统,可顾谶是怎么做到的? 他好奇地就要问出来,但被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 雍容华贵的女孩缓步走下台阶,映着火光的眼睛亮晶晶的。 她穿着古雅名贵的‘十二单’,脚下却是白色的高跟鞋,令她整个人显得更高挑靓丽。 和服把她的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后领却很低,露出了白皙娇嫩的后背,并不显瘦,反而窈窕有致。 她手里提着白鞘的木刀,像是这身衣服的装饰品。 在看见源稚生的时候, 樱井小暮的眼睛迷蒙了片刻,失神地一笑,“您回来啦。” 源稚生愣了愣。 樱井小暮也反应过来,笑容眨眼变得甜润而商业化。 “欢迎光临。”她看向对面的两人。 她笑得那么美好,要是在别的地方相遇,会让人有一整天的好心情。 源稚生也下意识笑了笑。 对面的女孩并不是什么血统优异的混血种,顾谶能感觉得到,但只是这份面临绝境时的从容不迫,就足够了。 猛鬼众里的‘龙马’。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就是家族现任的大家长源稚生先生吧?而身边这位,应该是卡塞尔学院来的那位教员。”樱井小暮说道:“在楼上听到声音,以为是执行局的人进来搜索,却没有想到是大家长跟教员亲自驾到。” “龙马?”源稚生问,他还有点不确定。 橘政宗有收集到对方的照片,只不过盛妆的樱井小暮显得比照片上的女孩更年轻一些。不知这样年轻的女孩,是怎么在猛鬼众这种险恶隐晦的组织里爬上高位的。 “是,我是樱井小暮。” “王将和龙王都不在,只留下你看守这里吗?” “大家长心里应该在想,这么年轻的女孩,是怎么在猛鬼众里爬到那么高的位置的?应该是某人的情妇吧?”樱井小暮微笑道:“我猜得对不对?” 源稚生沉默片刻,“你的年龄确实跟地位不相符,但我还不至于看到漂亮的女孩,就猜她们用美貌做交易。” “可这里是极乐馆啊,就是什么都能拿来做交易的地方。”樱井小暮说:“如果大家长您是当晚赢钱最多的客人,也可以向我提出任何要求,比如当您的女人。” 她冲顾谶笑了下,“或者把我送给这位教员,卡塞尔学院啊,我听过有关它的很多传说,但还没有亲眼见过。只知道以前家族里,有一些命令是直接从那里下达的。本部,你们是这么称呼的吧?” 她在极乐馆接待三教九流,能说各国语言,就算是最难的中文也不在话下。 “想不到你这么健谈。”顾谶说:“很可惜以前并不知道极乐馆,不然在刚到曰本的那晚,我就带学生们一起来了,想必他们会很开心。” “的确遗憾。”樱井小暮的笑容又温柔又美,根本不像是能号令猛鬼众杀伐的高层。 “好了,根据我们的情报,你从没那么做过。听你的歌声,能听出歌里有一个人。这种时候还想着对方,想必他对你很重要。”源稚生忍不住打断。 因为现在顾谶的学生们正在家族里‘做客’,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来这里,而今夜过后,世上便再也没有极乐馆了。 “您绕了那么多弯子,还是在问王将和龙王。”樱井小暮摇了摇头,“可这里既没有王将也没有龙王,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鬼,就是我。” 源稚生淡淡道:“我们知道猛鬼众在二十年前有了新的领袖,所以你们才能飞速崛起,二十年前你才多大?” “二十年前?”开口的人不是樱井小暮,而是顾谶。 有点突兀,源稚生怔了下,但还是点了点头。 这是一个有些敏感的时间,顾谶微微皱眉,无论是从弗罗斯特还是林凤隆那里,这个时间点是他了解到的有关赫尔佐格离开黑天鹅港的时间。 巧合吗?还是说...猛鬼众的领袖,就是那个隐藏极深的家伙? 顾谶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侧点动,这个可能性很大,因为赫尔佐格不可能放弃他的研究,而在曰本,再没有什么比蛇岐八家的混血种更值得研究了。 而且蛇岐八家里那些因血统危险而要被处决的混血种,如果聚集起来将是一股庞大的力量,无论是以蛇岐八家对峙蛇岐八家,还是利用他们的血统来摆平这个国家的一切。 所以,身为猛鬼众三号人物的‘龙马’樱井小暮,或许就知道些什么。 顾谶稍稍正色起来,因为他怕待会儿源稚生收不住刀,把人杀了。 104.樱井小暮 “怎么了?” 源稚生见顾谶盯着樱井小暮不说话,不由开口问道。 如果说从卡塞尔学院来的人里,有谁一看就会被美色所累的话,那路明非首当其冲,其次是凯撒。直觉中,他并不认为顾谶会是好色的人,甚至有一点禁欲才是真的。 “没什么。”顾谶摇头。 源稚生眼底闪过几分狐疑, 倒有点拿不准了。 樱井小暮开口道:“是曾有过王将,但王将也是会死的啊。” 作为一个风姿绰约,又在这种场所的女人,她实在见过太多男人了,各种各样的眼神她一眼就能看懂其中隐藏了什么。 但此刻,这项天赋能力好像有些失效了。 她从源稚生眼中看到了欣赏, 从那个文质彬彬的教员眼里却什么都没有看到。也不对, 可能是对方戴着眼镜的关系,她只看到了浮掠而过的明亮火光。 无比耀眼,却不像飞蛾扑火般致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暖,隐隐如某种牵引。 “你想告诉我说,王将死后,是你统率着猛鬼众?”源稚生说道:“可其他的鬼说,你只是代替他和龙王下令的人。大人物藏在你背后,只有你能见到。” “那你们就抓我回去拷问啊。” “不用拷问,我们资助了很多医疗机构,最新的审讯药已经研制出来了。只要连续注射一周,你就会变得有问必答。” “那我就会变成疯子了,对不对?”樱井小暮笑起来。 “未必会疯,但神经系统会受伤,后半生都会有后遗症。”源稚生说道:“我们并不想用那种药,但没有选择,我们必须挖出幕后藏得最深的人,如果找不到他,可能会有更多人死。” 他深吸口气, 语气真诚,“你是个漂亮的女孩,歌声很好听,心里还惦记着一个人。你应该过更好的生活,和那个人相爱,一起去别的国家,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你不需要为谁尽忠效死。” 顾谶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忽然想起他跟芬格尔刚认识不久那会儿,那晚在宿舍楼下扯淡时,对方说自己像美国队长。 现在看来,他是没能认识源稚生,不然就知道谁才是天生的演说家了。 并不是背诵了早就准备好的演讲稿,然后侃侃而谈,而是发自肺腑的真情实感,真挚且能引人产生共鸣。 源稚生平时花很少,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一旦开口,如果有个捧哏, 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有种强迫症般的婆妈和啰嗦。 在某种程度上, 跟楚子航的属性有点相似。 “……”源稚生默默偏头, 他已经察觉到身边之人盯他很久了。 顾谶给了他一个微笑。 樱井小暮看了看两人,觉得他们是有疯的一面。 “我听说家族敞开了所有监狱的门,那些受你们资助的修道院、精神病院和疗养院,都把看守最严密的房间腾了出来,等待我们入住。”她轻声道:“从五岁就被确认血统不稳定,随时可能会暴走变成嗜血的怪物,你们还会放我去有阳光和大海的地方吗?” “如果你说出王将和龙王的身份,我能确保你的自由。”源稚生肯定道:“家族会派人监控你,但你可以自由地跟爱的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你们把我的同类关进监狱,却给我这个色标为红色的恶鬼自由?”樱井小暮失笑,“大家长,您其实并不知道猛鬼众是什么样的组织吧?在您心里,我们只是一群聚集在一起反抗你们的鬼。” 源稚生微微一怔。 “是我多嘴了,对不起。”樱井小暮说:“您不需要懂这些,您是伟大的天照命啊,永远都站在阳光里。我说得再多,您又怎么会知道黑夜的冷呢?” 她低低笑了声,有种凄婉的美。 她从大袖中拿出了一个翠绿色的小酒杯和木盒,把木盒中最后那支深紫色的药剂掰断,倒进了杯中。 “不要!”源稚生断喝。 “敬二位。”樱井小暮仰头饮尽了杯中的药液。 蜘蛛切伴铿然出鞘,源稚生挥刀护身,电光般冲去。 顾谶扶了扶眼镜,在燃烧坠落的木梁朱椽间,透过纷纷扬扬的火星,看见樱井小暮白皙的脖颈间鼓起紫黑色的血管,像成群的细蛇般爬上了她的面部。 而这种类似的场景,他不久前亲眼目睹过--那个被楚子航一刀扎穿,最后被杀手爆头的猴脸暴走族。 所以,彼时派人去杀他们的幕后黑手,就是猛鬼众? 杯子落在地上,樱井小暮仰起头,泪水滑过已经扭曲变形的脸。 屋顶上镶嵌着巨大的镜子,镜子里火光漫天,纷纷绽放的红莲里,原本姣好的女孩变得丑陋可怖,脸上满是骨刺和凸起,露出的皮肤布满青鳞,宛如恶鬼在她的身体里苏醒。 “真难看啊,所以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服用最后一支。”樱井小暮声音哽了下,“想等他回来,再见我最好的一面。” 她的头和双手都缩进了那件云霞般的和服中,而衣领和大袖都坍塌下去。 十二单的下摆剧烈地膨胀起来,云霞般的彩衣碎裂四散,仿佛是青灰色的恶鬼破茧而出。 它抓起地上那把好似装饰品的白鞘长刀,在尖利的吼叫声里跃起跳斩,龙化后的强横身躯使它跃到了近五米的高度,借着坠落直下的巨大力量斩向源稚生。 这是纯粹暴力的一刀,刀芒将卷起的火焰都劈散。 但即便是龙化后的樱井小暮,跟‘天照命’源稚生之间仍存在着血统上无法逾越的巨大鸿沟。 源稚生在长刀斩来的瞬间便侧身躲过,同时刺出了手中的蜘蛛切。 而樱井小暮却因跃起无处借力和惯性继续前冲。 临近死亡的前一秒,或许时间会变得格外缓慢,能让你看到一直想过但始终未能见过的死亡降临,但你却毫无办法。 龙化后的樱井小暮面孔狰狞,也失去了理智,可她眼底此刻却浮现几分解脱,在浓浓的遗憾和不舍中,眼角溢出了晶莹的泪水。 就好像是身体的记忆和某种强烈的意志,令她短暂压制住了嗜血的欲望。 但想象当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一道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即将擦身而过的源稚生和樱井小暮之间,他双手各抓住两人的手腕,生生终止了这场死斗。 如果路明非或者芬格尔在场,一定会惊呼一声:卡卡西cc!? “你...”源稚生心底一震。 少有人能挡住他的刀,更别说是赤手空拳地在这种生死较量中掺和进来,还制止了双方。 顾谶将他松开,却拽过了樱井小暮,手如蛇游,顺着对方的胳膊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然后将之用力掼到了地上。 花岗岩地面砰然碎裂,即便是龙化后的坚硬脑壳,樱井小暮此刻也是一阵头晕目眩。 恰在此时,伴随着灼目般的强烈刺痛,她看到了一双酷烈的金色瞳孔。 源稚生难掩震惊,这一瞬间他同样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就好像亲眼目睹了高天原那般震撼,看到其中埋葬的神那般惊惧。 但只有很短的时间,可能是一眨眼,也或许是一刹那,眼前那个男人身上所有的锋芒都敛去了,恢复了往日眉目清和的模样。 地上的樱井小暮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是死了,可微弱的呼吸声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无疑说明她只是失去了意识。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身上的龙化现象正慢慢地褪去,那张姣好的面孔再次浮现。破碎和服下的身体布满血痕,有些地方甚至肌肉外翻,伤痕累累,但此刻若隐若现的正是令人浮想联翩的曼妙胴体。 顾谶朝还有些愣神的源稚生抬了抬下巴,后者顿了几秒钟,会意地默默脱下风衣外套,将樱井小暮裹了起来。 然后,门口处传来了轰然一声巨响,那扇紫铜色的大门被人从外撞倒,乌鸦跟矢吹樱捂着口鼻冲了进来。 前者被高温烫卷了头发,后者原本的衣服大概被烧光了,现在只穿着那层紧身的黑色甲胄,跟赤身祼体区别不大... 顾谶自觉地移开了视线。 源稚生见此,表情缓和不少,同时看了眼裹在樱井小暮身上的外套,犹豫着也有样学样地朝身边那人昂了昂下巴。 可惜顾某人毫无绅士风范,根本没打算get,转身就捂住口鼻,一边说着太热了一边往外跑。 “……”源稚生。 最可气的,是乌鸦这小子也一蹦一跳地跟在后头。 105.青丝发间 “樱井小暮,24岁,樱井家樱井孝三郎的女儿。” 矢吹樱面无表情地说:“她五岁的时候被确认带有危险血统,14岁从家族中叛逃,在猛鬼众里长大。前些日子被斩首的樱井明,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弟。” “原来是他姐姐。”源稚生低头看了眼怀中的樱井小暮。 这就是樱表情不善的原因,樱井小暮昏迷了, 此刻便被包裹在源稚生的风衣里,由他亲自抱着往外走。 “行动之前,樱井孝三郎有说什么吗?有关他女儿的事。”源稚生问。 樱:“他说樱井家出了这样的女儿,无颜面对同族,本该自己对她执行死刑,可惜没有能力。” 这句话的意思, 无非便是任凭家族处置,生死都跟他没有关系。 源稚生默然。 就在几人刚刚走出极乐馆几十步后, 背后那座朱楼终于倒塌了,无数火星冲天而起,仿佛一只燃烧的鸟冲向夜空。 “好险好险!”乌鸦双手合十,“要是再晚个几分钟,我们就都被埋在里边啦。” 说着,他看了眼抱着胳膊,脸色冷冷的矢吹樱,然后轻咳一声,“老大,你可不知道,有人可是为了救你,冒死往火场里冲喔。当然,我可不是说自己。结果你却在里面跟顾教员守着美女变成的妖怪,看得目不转睛。” 樱一脚踢在他的膝盖弯里,把这家伙踢了个趔趄。 顾谶也觉得这小子该踢,说源稚生看直了眼也就罢了,怎么还凭空污自己清白? 乌鸦则讪讪笑着, 虽说有点没心肝,但他可不是夜叉那种粗鲁的莽夫。 当时樱井小暮几乎赤身祼体地躺在源稚生面前,他恰好暼到了樱那张黑化的脸,心里直想抽自己嘴巴。 心说我当时往前猛冲个屁啊,那时候比的可不是忠心,我跟老大那点儿感情哪够分量冲在前面呀。 “转身。”源稚生走到车旁,忽然拔刀。 乌鸦吓了一跳,心想不至于吧不至于吧... 但他显然自作多情了,另一边的樱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源稚生扭转过去,割开了她的贴身甲胄,暴露出红肿的肩膀和后背。 那扇紫铜大门太过厚重,当时她情急完全是用肩膀在撞门。这件甲胄虽然隔热,但说到底不过是丝袜般轻薄的东西,效果有限,她还是被烫伤了。 樱近乎半祼,脸红得比肩上的烫伤还夸张。 顾谶看了眼就了解了大概,同乌鸦一起背着手转过身去。 直到现在,乌鸦才真的觉得本部来的这位教员是个能相处的人,虽然话不多, 表情也少,有点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却是个光明磊落的人。 他心想这样的人能跟家主做朋友真是太好了,这样一来,家主身边就不尽然只有樱一个正常人。其他不是别有用心的家伙,就是他跟夜叉这样的流氓混蛋。 想到这里,乌鸦就对着夜空哼起了歌,是他家乡那边渔港上的俚曲,他显然没有唱歌的天分,哼起来是随心的走调。 不过倒不难听,起码对顾谶来说,反正他也不懂日语,只觉得有种洒脱的闲适,让人不去顾虑太多。 源稚生从车后座拿出烫伤膏,一层层抹在樱的伤处。 抹完烫伤膏后,他又拿剪刀剪去了樱烧焦的发梢,再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搭在她的肩上,拍了拍她的脸,说‘谢谢’。 乌鸦还在几步外哼歌,忽然看见肩膀上伸过一只手来,手中夹着一支烟。 他赶紧接过叼上,转身时源稚生已经点燃打火机送了上来,也说了声‘谢谢’。 “为老大你鞠躬尽瘁是我们应该做的!”乌鸦有点受宠若惊,本来还想嘴欠接一句,但当看到樱扫来的眼刀后,顿时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源稚生又朝顾谶晃了晃手里的烟盒,后者摆手婉拒。 “我是抽不太惯凯撒那种男人烟。”他笑着收起来。 “没有,我不抽烟。”顾谶说。 “我见你连酒都很少喝。”源稚生说:“不抽烟也不喝酒,作为混血种你也太过自律了。” “我偶尔会喝一点。”顾谶顿了顿,“只是想喝的时候。” “什么时候?”源稚生抽了口烟,随口道。 顾谶靠在车门上,沉默片刻,“不知道。” 这是什么回答,打哑谜吗?乌鸦暗暗吐槽。 源稚生好像有点理解,“是因为想一起喝酒的人不在么,所以一个人或者跟其他人喝酒的时候,就觉得意兴阑珊。” 这都能懂?乌鸦对他再次表示震惊,同时不禁狐疑,老大好像对男人心思的了解,要更多过对女人的了解? 他沉沉点头,是这样了,老大每次都能拿捏住他跟夜叉,可面对樱时却总像个瞎子。 源稚生不知道这个心腹在腹诽自己,他看着夜空,“教员,你对她怎么看?” 他指的是车里的樱井小暮。 顾谶说:“想问出她背后的人不太容易。” “是啊,她宁愿死也没有透露半个字。”源稚生吐出口青烟,“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意志,那些药物能不能奏效。” 顾谶闻言,没说什么。 这种事情听起来或许有些残忍,但樱井小暮可能做过更残忍的事情,而且在混血种之间,再残忍的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死亡只是一种归宿。 源稚生偏头看过来,大概从极乐馆里就一直忍着想问他怎么制伏的樱井小暮,或者说是解除了对方的龙化,只不过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问。 毕竟事关言灵,无论何时都是一种隐私和机密。 可彼时连他都感受到的那股悸动,实在令他在意。 “你有没有觉得,她好几次都表现得像认识你一样?”顾谶忽然道。 源稚生一怔,随后掐了烟,脚尖一下下碾着,“嗯,感觉到了,她好像把我和另一个人弄混了。” 旁边,乌鸦跟矢吹樱相视一眼,均是有些不解。 顾谶问:“既然你也感觉到了,那有什么头绪吗?” 源稚生默然片刻,摇了摇头,“谁知道呢。” 顾谶见此,无声一笑,“那到时进行询问的时候,还请允许我旁观。” “旁观?”源稚生眉头微皱。 “有件私事,她可能有答案。”顾谶说道:“跟学院无关,也不会影响到蛇岐八家,我保证。” 源稚生看他半晌,点点头,“好。” 106.审讯 对樱井小暮的询问或者说审讯,自她清醒后便即刻开始。 深夜,蛇岐八家的某处宅邸。 这里暂时作为了行动的场所,而除了顾谶,源稚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外人,包括这次进行的审讯都是秘密进行。 因为他心底也有说不清的怀疑,像一朵阴云, 你看不透它,它却始终萦绕在你的头顶。 乌鸦拿着他的手令,亲自去研究所拿来了神经药剂,这是新研究出的审讯药物,连续注射一周,无论是谁都会变得有问必答。 “家族里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源稚生跟顾谶站在回廊下,看着房里的樱井小暮, 后者被束缚带牢牢捆在柱子上。 顾谶:“你不放心?” 源稚生点点头,“你应该猜到我在怀疑什么,想必你也有同样的怀疑。” 正在往针筒里抽药的乌鸦眼角一跳,心说又来了又来了,你们两个就不能不在文盲面前打哑谜吗? 樱看了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樱井小暮,因为捆得太紧,对方的身材曲线毕露,结合这种陈年的老宅和昏黄的白炽灯,电影级场景跟战损的妖娆俘虏,还有一个拿针筒的斯文败类...好像混入了某种奇怪的元素? 她将风衣从正面披到了樱井小暮身上。 “嘁。”樱井小暮嗤然一笑,不掩嘲讽。 “你少得意。”乌鸦哼了声,手里针筒滋地一下射出水,“老大,准备好了,剂量加了30%。” 源稚生深吸口气,走到樱井小暮对面,“现在你还有机会,只要告诉我‘王将’跟‘龙王’的下落, 之前答应你的就还作数。” 樱井小暮别过头去,不语。 顾谶走近,“你只要告诉我王将是谁就好。” 源稚生意外地挑了挑眉,从他只针对王将来看,显然一开始就抱有极大的目的性。 既然他先前说跟卡塞尔学院无关,那他自己能有什么私事是跟王将有关的?还是说,其实是加图索家族? 但他根本不会得到回答,顾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包在湿巾里的破碎试管,里边还有一点紫色的液体痕迹,正是樱井小暮先前在极乐馆服下的那种龙化药剂。 “这个,是王将研究出来的吗?”他问。 樱井小暮眼眸动了动,与顾谶对视了几秒钟,忽然道:“你为什么不问龙王,反而对王将感兴趣?” 乌鸦眼睛一亮,这是不是默认,龙马的背后真的存在这两人? 顾谶轻声道:“龙马,龙王,可能是下意识吧,觉得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或许之前你心里想的那个人就是他,所以你一定不会说有关他的事情。” 他看着樱井小暮的眼睛,“我只想知道, 这个药剂是不是出自王将之手,你知不知道他在哪里。” 源稚生也看了过去,想看看她会如何回答,虽然他并不觉得只是这种询问就能让对方开口。 对付鬼,当坦诚布公不奏效的时候,就只能上手段了。 果然,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樱井小暮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乌鸦往前走近几步,他向来不是个好耐性的人,他是个行动派,相信自己手里的枪和现在针筒里的审讯药。 顾谶声音低了低,“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从龙化状态恢复的吗?” 樱井小暮愣了愣,旋即抬头,除了防备,还有因不确定的惊疑。 如果之前事情真是对方所为,那无疑表示对方拥有强大而奇诡的言灵,可能就算不用这种药物,也有办法让自己有问必答。 “清醒的自述和机械性的提问是有区别的。”顾谶说:“我对猛鬼众不感兴趣,你只要回答我王将的事情就可以了。” 源稚生见樱井小暮不说话,立马道:“你也看到家族对你们的进攻了,这种阵仗,你们不可能收不到风声。作为猛鬼众里的高层,你是有机会逃走的,但你仍留在极乐馆。为什么?” 不需要樱井小暮回答,他便自顾道:“因为你的身份已经被我们知道了,辉夜姬可以监视所有机场、公路和码头,我们一定会想办法抓住你,从你身上挖出情报。 龙马背后会有王将和龙王,谁都会这么猜测吧?可相同的,他们能跟家族做对这么多年,难道没有什么后手么,比如带一个人到安全的地方。他们都能躲起来,未必不能把你也藏起来。”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转而给了顾谶一个眼神。 很奇怪,他莫名笃定对方能看懂。 顾谶瞥他一眼,然后道:“因为你是被抛弃的,如果龙马死了,线索也就中断了。” 漂亮的配合!乌鸦暗赞。 “胡说!”樱井小暮听到‘抛弃’的时候,就猛地抬起了头,那双眼睛是艳红色,充满愤怒。 只不过她的脸色却苍白,而不过一会儿就恢复平静,重新低下头去。 “这支药剂,是谁给你的?”顾谶忽然弹了下碎掉的试管。 昏暗的灯光下,一些玻璃碎片肉眼可见地崩起,折射着微微亮光,落地后很快就找不到了。 而樱井小暮便在弹指间的脆声里,目光发直地盯着那些玻璃碎片,那双殷红的眸子里涌起如清水般的光。 “原来是龙王。”顾谶说。 樱井小暮瞳孔一睁,看着面前这个始终平静的男人,心底难掩惊恐。 她不是想要一直低着头,她是骄傲的龙马,是极乐馆的主事人,控制着猛鬼众最大的现金流。只是她不敢,在这个好像能洞穿人心的男人面前,她不敢跟他对视。 “你觉得,他给你这个,是想让你为猛鬼众保守秘密,以死尽忠吗?”顾谶问。 樱井小暮没有回答,乌鸦也有些疑惑,把这种鬼东西给别人,难道不是让他在最后关头喝了发癫,还能是礼物?别逗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这其实是信物?”顾谶轻声道。 “什么?”樱井小暮声音颤抖,嘶哑道:“你刚刚说...” 源稚生跟樱同样愣了下,他们根本没有往这方面想,也不会有往这方面想的可能。 但看樱井小暮的反应,这似乎... 顾谶说道:“心心念念的人,分别之时总是要留下点什么的。你对他这么死心塌地,他不可能感受不到。” “真的吗?”樱井小暮小心地问。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全是惊喜。因为她早就想过这是奢望或不可能,所以根本不存在难以置信,她全都信以为真,只是固执地想听到这样的话。 尤其当这种话是从外人嘴里说出来,好像只有旁观者清,才能看出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两情相悦只是没有说出口。 她忽然哭了出来。 107.为人 可能只是因为某时某刻的触动,我们会做出事后感到惊讶且不可思议的事情,但追想时却不会后悔。 那种触动历久弥新,始终温暖着因为或这或那而千疮百孔的心。 …… “虽然我是猛鬼众的龙马,但跟王将其实也只见过寥寥几次。” 矢吹樱给樱井小暮倒了杯水,后者端起浅浅喝了一口,目光扫过顾谶的脸, 缓缓讲述。 “他总是戴着一张令人不寒而栗的能剧面具,那是一张惨白的公卿笑脸,还有血红的唇,眼睛描着粗黑的眼线,牙齿也是黑的。” “能剧?”顾谶问。 源稚生:“在曰本,古代的公卿都会敷粉并用铁水把牙齿染黑, 凡黑齿的才是贵族。” 顾谶了然, 觉得这就跟让女子裹脚一样。另类到畸形的审美的, 只不过一个是主动的,一个是被迫的。 樱井小暮说道:“顾先生刚刚说的很对,王将是故意让我留在极乐馆看家的,我的心思都被他看透了。” 只要她一死线索就中断了,没有人能知道龙王和王将的真实身份。所以在一开始培养她提拔她的时候就相当高调,因为这样,外界就都会知道有这样一匹妖娆的龙马,却不知道她背后的王将和龙王是不是真的存在。 而关键的时候,只要把她这枚棋子舍弃掉就好了。 “他们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源稚生问。 樱井小暮微微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王将是谁,至于龙王,自然是不想说。 但源稚生其实已经有所猜测了,只不过在没有完全证实前,他便始终将这个匪夷所思的怀疑埋在心底。 “那他们在什么地方?”他问:“比如安全点或者习惯藏身的地方。” “抱歉,这个我也不知道。”樱井小暮低声道:“他们从来不告诉我这些,我也不敢问。” 房间里的几人相视一眼,他们都是道上的老手,对于一个人撒谎与否一眼就能看出来。眼下, 这个传闻中猛鬼众的高层人物,的确只是一个推出来的挡箭牌。 王将和龙王连半点行踪都未透露过,这也无怪蛇岐八家追查了十多年都毫无线索,甚至若不是樱井小暮直接站到了明面上,来打理极乐馆,他们甚至都抓不到她的衣角。 “最后一个问题。”源稚生声音微沉,“关于‘神’,你知道多少?” “神?”樱井小暮眼里有片刻的茫然。 源稚生低低叹了口气。 顾谶看他一眼,转而道:“那药剂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王将研制的,但的确是他带来的。”樱井小暮回答。 顾谶点点头,暂时算是确定下来了。 …… 最后,樱井小暮被暂时安排在了这座私宅,知道她被俘的就只有在场四人。 “这几天会由乌鸦跟夜叉负责你的安全,别看他们看起来有点不靠谱,其实再没有比他们更谨慎的了。”源稚生说:“目前知道你存在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人,如果有什么事情,他们会第一时间通知我。” 说是保护,其实未尝没有监视的意思, 这是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其实矢吹樱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不过她几乎与源稚生形影不离,如果长时间不在他身边,难免会引人怀疑。 至于乌鸦跟夜叉就不同了,谁都知道他们是源稚生的忠实狗腿,脏活儿没少干,就算有一两天不在也没人怀疑什么。 樱井小暮看了他一眼,旋即看向站在门口的顾谶,动了动唇,有些欲言又止。 “我说到做到。”顾谶回视,“如果你没有骗我,那我的私事只跟王将有关。” “我没有说半句假话!”樱井小暮认真道。 源稚生也说:“家族虽然发动了战争,但没有人喜欢杀戮和流血,我会尽可能争取和平的方式。如果龙王愿意和你见面的话,我会尽力。” “多谢。”樱井小暮欠身行了一礼。 顾谶便乘源稚生的车离开了。 路上,车后排,源稚生双手轻轻交叉着,若无其事地说:“每次跟教员见面,吃惊总会多过上一次。” 顾谶看着窗外,繁星点点,“那是好的多一点,还是不好的多一点?” 源稚生一怔,通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大概也能看出对方不是一个喜欢绕圈子的人,可现在这话说的未免也太直来直去了。 “当然是好的多一点。” “深感荣幸。”顾谶说。 等了片刻,源稚生瞥他一眼,发现他仍看着窗外,路灯经过,顾谶的镜片上有片刻明亮,随后重新笼上晦暗的光影。 这时候,他忽然觉得有时候戴一副眼镜真能提供很大的方便,让人看不透藏在后面的那个人的眼神,猜不到他沉默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说来你可能不信,之前你对樱井小暮使用言灵的时候,我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源稚生摇头笑着,像是随口一说。 其实那种感觉是骗不了人的,偏偏太不可思议,毕竟顾谶肯定跟他有着不同的血脉,因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皇’。 顾谶眼睛动了动,然后看过去,“大概这就是‘相见恨晚’吧。” “……”源稚生。 这种程度的友谊,是可以随便说的吗?你的学生可还在我们手里呢! “稚生啊。”顾谶说:“有时候不要想太多,当你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站在正义那一边的时候,请相信我会是正义的朋友,会做一定正确的事情。” 源稚生既有被他这声长辈般的‘稚生’唤的无奈,也觉得他后半句太理想化和中二了。 正义的朋友,正确的事情,就因为你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是秘党的人吗? 他心中不免嗤笑,还有点被轻视的羞恼。 “踌躇和纠结是人类才会有的情绪,你现在是掌握着太多人生命的大家长,应该去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而不是被别人所左右。”顾谶说道。 源稚生无声笑了下,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说起来容易,真当处在这个每个决定都会死人或引发动荡的位子上,才会明白处境是多么艰难。 “那教员会踌躇或犹疑吗?”他问。 “当然。”顾谶点点头,“我可是人啊。” “……”源稚生,合着你之前那意思,是说我不是人?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高冷的人。”他说:“想不到还很会安慰人。” 顾谶问:“你是想说,我在纸上谈兵?” 源稚生摇头,“没有,只是有些事情是教员你不曾了解的。” “那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想复杂了呢?”顾谶说道:“你想顾全的太多了,反倒成了掣肘。” 源稚生想了想,一笑而过,“看来以后我得小心了,你有蛊惑人心的本事。” 顾谶耸了耸肩,“我跟富山雅史是朋友。” “...怪不得。”显然,源稚生也知道那位有多项兼职的心理学牧师。 108.有约 回到住所的时候,路明非他们早就呼呼大睡了。 只不过顾谶刚走进客厅,就看到左右两边的房门同时打开,穿着睡衣的两人默契地一人拿着一个水杯,看样子像是半夜口渴来接水。 “回来了?”凯撒貌似惊奇地说。 “吹了半宿山风。”顾谶打了个哈欠。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后的楚子航就嗅了嗅鼻子,笃定道:“汽油燃烧的味道。” “……”顾谶白他一眼。 “今晚一定很刺激。”凯撒水也不接了, 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楚子航默不作声地坐在另一侧,摆明是将顾某人‘挟持’了。 “就进攻极乐馆嘛。”顾谶摊摊手,简单地讲了讲今晚的见闻。 其实本来就很简单,极道的打杀对混血种而言太过繁琐,他们行动起来甚至要更迅速。毕竟斩鬼与被杀的这套流程,无论是蛇岐八家还是猛鬼众,都太熟悉了。 “听起来确实很无趣。”凯撒把玩着空空如也的水杯, 好像在摇晃着红酒杯。 “龙马呢?”楚子航很会抓重点。 顾谶给了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楚子航默然。 “喂,你们又在无视我吗?”凯撒大怒。 就在这时, 顾谶手机响了一声,他马上点开,是一条短信,简洁地过分--「你出来。」 他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发来的。 “怎么,那只象龟又有行动找你?”凯撒冷哼一声,“什么时候顾教员跟极道的老大这么熟了?” 楚子航也抱起胳膊,等一个解释。 “是欠费的停机短信。”顾谶面不改色,甚至作势还要给他们看。 “你们中国的电信公司这么牛逼?”凯撒下意识伸头去看,“这欠费短信都追到曰本来了?” 但顾谶恰好就以比他伸头更快的动作收起了手机,行云流水无比自然,就好像纯粹是大金毛错过了最佳时机一样,全怪他自己就对了。 “我去洗漱,晚安。”顾谶起身, 给了两人一个温暖的微笑。 “……”凯撒黑脸。 楚子航目光沉了沉。 等顾谶回房后,浴室的水声淅沥传出,客厅里,两人关了灯,静静待了十分钟,随即不约而同地起身。 凯撒蹑手蹑脚地趴在了顾谶房门前,竖起耳朵听。 一旁,楚子航看到他这般鬼鬼祟祟,不禁暗暗摇头。 同时,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的‘镰鼬’呢? 凯撒在嘴上竖起食指,又点了点耳朵:什么都听不到,没有声音。 楚子航一愣:怎么可能? 凯撒摊摊手:就是这么有可能。 楚子航只好也走近几步,贴到了房门上。 房间里只有浴室传来的水声,再无其他。 但一个大男人,还是深夜外出归来,不随便洗洗然后上床睡觉,还在浴室里磨蹭什么? 尤其对顾谶来说,他的人设和作风怎么也不像是会在浴缸里撒上玫瑰花瓣,然后惬意地泡澡或者小睡上一会儿的样子。 (凯撒:说我呢?) 他眼神定了定,双拳上下一敲,摆明了是要行凶。 楚子航有点犹豫。 凯撒声音压低:“要是再墨迹,他真跑了可就追不上了!” 楚子航深吸口气, 重重点头。 凯撒搓了搓脸, 调整好表情,然后就猛地拧动了门把手--他当时听得清楚,顾谶没有反锁门! 门开了,两条大汉噌地就跳了进去,一个直奔浴室,一个直奔大床。 然后... “啊!” 刚扑到床边,打算掀开被子看一看的楚子航一愣,马上循声跑了过去。 浴室门口,凯撒捂着左眼靠在墙上,一阵龇牙咧嘴。 对面是与雪白浴袍成鲜明对比的黑脸顾谶。 “...你在啊?”楚子航老半天才蹦出一句。 “废话。”顾谶瞥了两人一眼,“你们这是偷窥我洗澡?” “谁偷窥了!”凯撒大叫。 顾谶:“你。” 凯撒嘴角抽了抽,他刚才一闯进浴室,就看到镜子前站着一白无常--顾谶正在敷面膜... 然后对方可能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反手就来了一拳。 凯撒本来是能躲过去的,但他委实没想到不拘小节的顾谶竟然会敷面膜,毕竟对方可是路明非的忘年交,还能跟芬格尔混在一起。简直就是土狗堆里冒出一边牧,怎么想怎么离谱。 可事实就是如此,顾谶还在,没偷偷跑出去,而他们两位光着膀子的社团老大,反倒成了半夜闯空门的偷窥狂... “你怎么没声啊?”凯撒试图找补,“我随便听了一下,结果没听到你的心跳,我跟楚子航担心你出事就赶紧过来看看,是吧楚子航?” 楚大少很配合地点点头。 “合着还是我的错?”顾谶讶然。 “误会,都是误会。”凯撒捂着眼眶呵呵笑,“既然你没事,我们就放心了,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早点睡。对了,你面膜揭太早了,再换一张吧。” 看到顾谶眼角在跳,楚子航便默默拽住了凯撒的臂弯,两人一溜小碎步走了。 顾谶面无表情地把门反锁。 客厅,楚子航跟凯撒在拐角处停下,趴在墙边暗中观察。 “你要不要先去抹点红花油?”楚子航说。 “...这混蛋,下手有点黑,我总觉得他早知道我们会突然袭击。”凯撒揉着眼眶,嘶了声,“所以我建议待会儿再去看一下,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就是‘回马枪’!” “还是算了吧。”楚子航转身,“就算他真想做什么,也是他的私事。” “你这么相信他?”凯撒抱着胳膊,“不怕他被那象龟用糖衣炮弹腐蚀了?你没看到那些曰本人只是用两个大胸美女的抱枕,就把路明非砸晕了么。” 楚子航摇摇头,回房间了。 “没劲。”凯撒嘁了声,脚下犹豫着朝顾谶房间走了两步,最后方向一转,从桌子上拿了水杯,施施然回了自己卧室。 …… “你在搞什么?” 顾谶擦干头发,看着此刻半躺在床上的身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说是玉体横陈不太恰当,因为此时躺在床上的女孩穿着整齐,一身黑色卫衣,还有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上边绣着一个白色的大写k。她双腿在床边晃呀晃,宽松的裤腿衬得腿型又长又直,在白床单和明亮的灯光下格外抓人眼球。 “等你半天等不着,只好自己过来了。”夏弥拍了拍软和的被褥,然后使劲捏着揉了揉,光是看这个动作就觉得解压。 顾谶抚了抚额,“那个,gay...” 夏弥眼角一跳,“是k!” 顾谶觉得或许不应该让她去罗马,这个代号简直太起名鬼才了。 “你不怕被凯撒的‘镰鼬’发现?” “我当然有办法不被发现。”夏弥银牙暗咬。 几天不见,没想到一见面不仅没有尴尬,反倒还有被气到。 顾谶眼帘低了低,怕被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笑意。 109.双人行 “从现在到明天早晨,我们大概有六个小时,足够往返源氏重工了。” 路上,夏弥按了按棒球帽,不疾不徐地说。 旁边,顾谶‘嗯嗯’应声。 他们无声无息地从老宅离开,在深夜里踏上了前往远处那幢摩天大楼的路程。 “那个叫楚子航的, 还挺机警。”夏弥说:“之前他差点就要掀开被子了。” “如果他真的掀开了,你会怎么做?”顾谶问。 “不会的。”夏弥狡黠一笑,“所以你才给了凯撒眼窝一拳。” “……”顾谶。 感觉就算只是一点小事,都有些瞒不过她。 “待会到了地方,听我指挥。”夏弥小脸严肃,“让你动手你就别犹豫,那儿的保镖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慢了就会受伤。” 受伤么?顾谶心中一动,然后点点头,说‘好’。 走到附近巷口的一个电话亭旁边时,夏弥一弯腰从角落里拎出了一个旅行包,从里边拿出了两身黑风衣。风衣衬里都是灿烂的浮世绘,正是曰本分部人员的那种制服样式。 顾谶秒懂混入其中的打算,“你会日语吗?我不行。” 夏弥随口道:“只要不碰上一根筋,别问什么复杂的东西就没问题。” 顾谶忽然看到背包里面还有一包包的什么东西,好奇问了句那是什么。 夏弥:“c4。” 那是墨绿色的一包包橡皮泥似的东西,即全世界的恐怖分子都值得拥有的c4塑胶炸药,可以捏成任何形状,携带方便、使用简单,简直居家旅行必备。 顾谶头皮有点发麻,“去源氏重工为什么要带这个?” “就是因为去源氏重工才带啊。”夏弥看他一眼,大有‘一段时间不见,你怎么变蠢了’的意味。 起码顾谶是这么意会的... “虽然现在你们都在蛇岐八家, 但其实跟软禁没什么两样, 学院的诺玛跟辉夜姬还在掰扯着。”夏弥说道:“辉夜姬是蛇岐八家的第一道防线, 我是想着炸掉它的存储核心,这样蛇岐八家就会变成盲人,诺玛也能趁机重新控制曰本国内的网络。” 顾谶有些惊讶,她竟然会帮卡塞尔学院? 夏弥一眼就看懂他的眼神,“我是看不惯这帮曰本人的狂妄自大,什么狗屁的神,净添乱。” 这张纯欲风的脸不满地嘟囔,偶尔吐出一两句脏话,着实有种别样的风情。 顾谶听她小嘴叭叭,只是在她每一句话说完后都点头表示认同。 …… 源氏重工是座防备森严的大厦,森严程度不亚于自卫队司令部。 顾谶一边穿制服一边说:“源氏重工从一层到二十层是普通办公楼,二十层以上是蛇岐八家自用的办公区,进出都要门禁卡,还有荷枪实弹的保安巡逻。就算穿着这身制服,如果是生面孔也有可能被问话。” 凡是他去过一次的地方,那里的地图就会自动在脑海中生成。 “所以我们得走没有门禁系统地方。”夏弥说:“你不是钻过源氏重工的下水道吗?” 顾谶想起来了,源稚生邀请他们参观源氏重工的时候,他们曾乘坐电梯降到地下,见识了东京庞大的排水系统。 岩流研究所的潜水艇船坞, 就设在十二米直径的巨型管道里。也就是所谓的‘里区’,那是没有门禁系统的。 虽说像里区这么重要的地方, 安保系统肯定会比外面更严密, 但至少可以避开人。 “好,所以最适合潜入的地方是哪里?”顾谶问。 “那儿。”夏弥伸手一指。 顾谶顺之看去,看到了霓虹闪烁的巨大招牌,那些发光发亮的彩灯把夜空都染得五颜六色。 那里是新宿区的招牌地点,高天原,即当地最著名的牛郎夜总会。 “...你是认真的吗?”顾谶忍不住道。 “你问题好多啊。”夏弥噘嘴,但还是解释道:“我也不想去那种地方,但高天原正下方有一条下水道,沿着它向东走,然后从地铁站下方绕过进入主管道,不久就会见到源氏重工。” 她伸出两根葱白的手指,“总长度两公里。” 她并不喜欢多话,尤其是给人做解释,但没办法,谁让这个啥都不懂的人是眼前这家伙呢? 而且,她当然不喜欢夜总会那种地方,这个有必要点明一下。 顾谶没有任何异议,之后便跟着从容不迫的女孩走进了高天原的地下电梯。 沿途耳畔全是爆炸的音浪,入鼻是脂粉和暧昧的味道,眼前看到的是五光十色的放浪形骸,低胸短裙和白白腻腻的不可名状在光影中浮掠清晰。 电梯里,他微微仰头,看着电梯灯,像入定的高僧。 夏弥眉梢一挑,古怪地盯着他看。 然后,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臂弯,“别尴尬,有反应也正常。” “……”顾谶斜睨她一眼,无语。 “呃,是我猜错了吗?”夏弥不着痕迹地飞速往下瞄了眼,“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是怕你尴尬。”顾谶说。 “我有什么好尴尬的。”夏弥失笑,“就这种小场面?” 她可是龙族中的君主,见过几千上万年的隐晦,心情怎么可能会因为这种庸俗而起伏。 如果是以前,顾谶可能会拍拍她的肩膀,开玩笑般说真厉害。可现在不行,他们‘不熟’。 拨开云雾见月明之前,总是要耐得住寂寞。 电梯降到了最底层,门打开,外面漆黑一片。 夏弥早准备了手电筒,光柱照亮了蒙尘的圣母像。 虽然年代久远,颜料有些变色,但它仍然泛着华贵的金红色,这说明绘画的颜料中掺有真正的金粉。 “这里以前是一座天主教堂。”她说。 光柱扫过的地方都是灰蒙蒙的,四壁刷着白垩(白土粉),地面只是用水泥抹平,墙壁上还残留着烟熏火燎的痕迹。 角落里堆放着管风琴的部件、珐琅装饰的讲经台,还有几人高的十字架,上边挂着陈旧的赭红色法袍。 隐约能感受到这座天主堂当年的繁华,神职人员穿梭来往,念诵《圣经》的声音此起彼伏。 当然,谁也想不到百年后,这里竟然会变成一家声色犬马的牛郎夜总会,两相对比的戏剧性太强烈了。 他们在大厅角落找到了一口窨(音同印)井,盖着老式的铸铁井盖,锈迹斑斑。 夏弥用鞋底蹭了蹭,上边铸铁公司的德文标记都模糊不清了。 她递给顾谶一个充满暗示的眼神:该你上了。 顾谶看着满是灰尘和锈迹的井盖儿,大为皱眉。 夏弥指尖刮了刮白净的下巴,心想也对,差点忘记这家伙有点小洁癖了。 所以,她直接拿手电筒照他,“赶紧的,别磨磨蹭蹭!” 110.命运啊 搬开井盖后,黑暗中水声潺潺。 “你怎么知道下水道入口在这楼里?”顾谶一边拿湿巾擦手一边问。 他可不觉得弗罗斯特会知道一家牛郎店里,会有直通源氏重工的下水道入口这种事情。 “我在网上找了新宿区的下水道地图,别看新宿区这么大,下水道出入口只有十几个,多数还都在污水处理站里。”夏弥说道:“只有这个窨井例外,它早该被封死的, 但因为跟避难所相连,刚好提供了一条逃生道路,所以才被保留下来。” “运气真好。”顾谶下意识道。 “是吧,走运啦。”夏弥浅然一笑。 走运?顾谶一怔,有些若有所思。 现在是不是太走运了些?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推着他们来到了源氏重工的后门口。 这件事就像是被规划好的, 让他和夏弥站在了这里。 顾谶当然不会怀疑夏弥, 但如果真的不是巧合, 谁又能做到这一步呢,‘命运’?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跟路明非闲聊,偶然说起命运,衰仔说他很不喜欢命运这种概念,因为在所有以命运为主题的故事里,主人公都在不断地找寻却又不断地失去。 就像《高达seed》里被命运锁定的少年基拉·大和,从强袭高达、自由高达一路开到天下第一的强袭自由高达,他最终拯救世界,成为了全宇宙最强的机师和英雄。 还有身兼豪门千金、宇宙歌姬等多重身份的绝世美女拉克丝倒贴,最终成为英雄眷侣。 然后路明非说,他觉得男主角其实死掉了,在登上高达之后就慢慢地死掉了。他成了最牛逼的人,可他失去了曾经那么喜欢的芙蕾和16岁以前的全部人生。 那个纤细敏感、懦弱的基拉·大和渐渐死掉了,只剩下了救世主的闪光躯壳。 彼时路明非笑着说老顾你不看动漫,可能get不到我说的意思。 顾谶说他其实也看过火影,背负着命运之子名号的漩涡鸣人一路披荆斩棘, 在不断的失去中, 不负众望地当上了火影,收获了事业、爱情和友情。 然后他面对的是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务,还有费心费力修补的父子关系,以前那个活泼的少年鸣人不见了。该说是长大了吗?可成长的代价未免太痛苦了。 这既是命运,也是自己选择的那条路。 “喂。”眼前多了一只摇晃的小手,夏弥不解地望着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隐含担忧。 顾谶沉吟道:“我在想走下水道的话,身上会不会变臭。” 夏弥呵呵一笑,她早该习惯这家伙是个精致boy的! 少顷,他们沿着铁梯进入了下水道。 手电筒照亮了长着青苔的砖墙,这段下水道的结构很古老,截面呈半圆形,中间是水渠,两侧有可供行走的窄道。就像电影里出现的那种。 顶部还垂下某种纤细的墨绿色水生植物,摸着很凉,不小心的话就会被它扫在脸上。 顾谶下意识走在靠近水渠的那一侧,夏弥见此,垂眸含笑。 忽而角落里有一道尺长的黑影缓缓爬过,夏弥用手电筒照过去的时候,它快速爬行着消失在了那些墨绿色的植物里,还发出类似狗叫的汪汪声。 “是泥螈啊。” 泥螈也叫狗螈,一种蝾螈, 吃水生动物的卵,可以避免水生动物在下水道里过度繁殖。 夏弥看到顾谶表情里那一丢丢好奇,心下忽而软了软,他也一直被囿于一个地方,始终没有走出来。而现在她回来了,可对他依旧残忍。 她轻吸口气,说道:“其实每座城市的下水道都是一个生态系统,这里有充足的水分,但是基本没有阳光。所以那些能够适应黑暗的物种会快速地繁衍,最终形成稳定的生物圈。” 说着,她故意压低声音,“在这里要小心的是血虫那类的小东西,它们也许会在你身上产卵!” 说到最后,夏弥张牙舞爪地呲了呲白净的小虎牙。 顾谶笑起来,终于没有忍住地伸手,轻轻点了下她的帽檐。 夏弥一下瞪大了眼睛,不过被下压的棒球帽遮住了太多,所以她立马一巴掌拍开,斜着瞅了他一眼。 顾谶讪讪收回手,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在前头。 长长的下水道就像是巨兽的食道,他们摸索着前进,直到轰隆隆的地铁声从正上方传来,黑色的水面上出现了细小的漩涡,似乎被长尾搅动。 前方就是直径超过三米的巨型水轮机,新宿地铁站到了。 下水道到了这里已经宽得像条地下河,静水变成了湍流,滚滚白浪在桨叶之间跳荡,响声如雷。而水轮机正把大量的水抽进铁穹神殿--之前源稚生领顾谶他们参观的曰本地下排水系统。 “怕吗?”夏弥微微仰头,看着那些锐利的桨叶。 水轮机也是净化流程的一部分,每根桨叶差不多两米长,用精钢铸造,能轻而易举地切断水草等漂浮物。 “不怕。”顾谶说。 这语气听起来怎么像个女生?夏弥暗暗吐槽。 “炸掉它吗?”顾谶问。 “...那倒不必。”夏弥白他一眼,或许真是让他一个人宅久了,怎么变得呆呆的了。 “水轮机并不总是转动的,等它停下来,我们就从函道洞间钻过去。”她说:“不过要快,它转动起来会把我们搅碎,而且还有吸力,一定要小心。” 说到这里她多少也认真了一些,现在她还不想同顾谶表明身份,所以只是以亚裔混血种‘k’的身份来说,面对这种转动中的巨型水轮机也是极大的挑战。 顾谶比了个ok的手势。 夏弥歪了歪头,这人...以前就这样吗? 不多会儿,水轮机开始减速,足足用了几分钟才慢慢停下来,桨叶上的水哗哗往下流。 夏弥知道自己并不需要打招呼,两人默契地沿着水轮机侧面的铁梯爬了上去,从不锈钢函道中迅速跑过,然后沿着光滑的管道壁滑下。 当仰望头顶的空旷,不得不感慨铁穹神殿这一工程学史上的奇迹。 --全自动化的下水道系统,一层层的清洁网把水中污物拦截下来,巨型的机械臂把沉淀到管道底部的泥沙秽物铲起,送到高处的排污槽中。智能机器人沿着管壁上的凹槽滑动,检修管道内部的机械。 而熟悉的电焊声在管道中回荡。 111.前与后 “听见了吗?” 夏弥盯着前方,小声道:“那边就是岩流研究所的地下船坞,有电焊声说明有人在维修设备。” 因为他们贴墙躲着,顾谶就在她身后,女孩虽然高挑,却也刚刚到他下巴,他一低头就能闻到淡淡的洗发水味道, 还有少女若有若无的香气。 “你在想什么?”夏弥蓦的回头,直勾勾看过来。 顾谶被她吓了一跳,胸口怦然,在寂静的两人身边回响。 夏弥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看。 顾谶有些羞恼,伸出食指挡在嘴边‘嘘’了声。 他们现在开始不能大声说话了,声音在管道中会被放大, 能传出很远。 夏弥白了他一眼, 随后打了个后退的手势, 意思是有人来了。 十几秒钟后,高处传来了脚步声。 那是一名黑衣警卫,隔着透明雨衣可以看见他的手按住了配枪。 曾经受过路明非的科普,顾谶认出这枪是柯尔特出产的‘眼镜王蛇’左轮手枪,而这家伙显然不是警察,没有警察会用这种昂贵且威力大到有些残忍的枪支。 他们贴着管壁藏在阴影里,透过贴格栅往上看,警卫穿着翻毛皮鞋从他们头顶上方踏过,渐渐远去。 “警卫力量很强啊。”夏弥说。 其实她心里很是不以为然,别说是二三十个警卫,就算是二三百人,在她眼里也只是一巴掌就能拍死的蝼蚁。 “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这么警戒。”顾谶说道。 “那可能是因为某些原因,突然加强了警戒力量。”夏弥的表情就像发现了什么感兴趣的事情,颇有种冒险时点亮了支线任务的跃跃欲试。 顾谶便问:“直接正面突破,解决他们吗?” “笨蛋。”夏弥并起手指做了个拿枪的动作,“那么多人, 那么多枪,怎么正面突破?会被打成筛子的。” 我看你是演得起劲了吧?顾谶心说。 “遇事要多运用智慧。”夏弥朝某个方向努了努下巴,“还有一定的运气。” 管道前方,流水忽然中分,一个雪茄形的东西浮起在水面上。 长度大约六七米,直径不超过两米,留下一道白色的水线,航向岩流研究所的船坞。 “这是蛇岐八家的微型潜艇?”顾谶想起源稚生曾经承认,蛇岐八家有利用下水管道来运输违禁品。 货船在入港前就把违禁品放在无人驾驶的小型潜艇上,然后潜艇顺着排水系统抵达源氏重工下方。 有这么便利的运输,傻子才不用。 “跟紧喔。”夏弥朝后招了招手,脚步轻盈地慢慢往前靠近。 顾谶连忙跟上,只不过看到她猫着腰,蹑手蹑脚的背影,心下难免觉得好笑,也觉得可爱。尤其看着那微微晃动的马尾辫,就好像他的心弦也跟着被轻轻撩动,波澜不惊的心湖起了淡淡涟漪。 夏弥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可耳廓却又红又热,好似能感受到来自身后的视线。特别是此刻两人一前一后弯腰的姿势,让她不敢顺着这个奇怪的脑回路去细想... 都怪之前进了那家叫高天原的夜总会,被气氛给影响到了。 很快, 蜂鸣声震动了这一段管道,是警卫们吹起了哨子,呼唤着从四面八方跑向船坞。 那艘小潜艇滑进了船坞,起重机把它吊起来,机械臂从船舱中提出了合抱粗的金属罐。 那金属罐长约两米,看起来像是加长的原油桶,不过石油虽然越来越贵,但还不至于用这条黄金通道来走私。 这时,管壁上沉重的气密门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急匆匆地来到金属罐边,用酒精喷雾器进行消毒,显然这件货物既重要又危险,他不能让警卫们先接触它。 只不过匆忙中,他忘了关闭那扇气密门,而那扇门就是通过源氏重工的唯一通道。 “运气来了。”夏弥小声说。 “你刚刚不还说要靠智慧吗?”顾谶忍不住道。 夏弥瞪他一眼,哪怕有一回不刺我,你就痒痒是吧? 顾谶很懂事地选择住嘴。 那些警卫都集中在船坞那边,注意力都在金属罐上,所以两人迅速通过那边的黄色旋梯到了维修通道,然后闪进了气密门。 他们动作洒脱又毫不拖泥带水,即便是在这种封闭的空间里,也没有引发一丝回音。 但马上,船坞那边的警卫们不知道发现了什么,突然同时掏枪。他们枪上都带着激光瞄准,红色光束四下扫描,有人还拧亮了手电筒。 顾谶跟夏弥一高一低地从狭窄的门缝暗中观察。 “早知道我直接一米八好了,为什么要一米七啊!!”夏弥感受着从身后上方传来的热量,在心中大喊。 “在那里!”就在这时,一名警卫大吼。 夏弥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一时心中诧异,自己力量竟衰退至此?竟然能被这群人类察觉到? “不是我们。”顾谶低声道。 “唔...”夏弥出声回应。 那边,几道光束同时指向水面,他们堪比鹰隼的视力马上捕捉到了水下那条无声游动的修长黑影。 强光手电惊动了它,它立刻转身游向黑暗。 但枪声大作,警卫们连连开枪。 能来源氏重工当警卫的人,想必原本都是极道中穷凶极恶的暴徒,绝非良善之辈,他们全无好生之德也毫不吝啬子弹。 枪声停止后,场间重新变得死寂,管道中的水变成了血红色,一条四五米长的白鲨缓缓浮起,全身都是弹孔。 “鲨鱼?”顾谶之前想过是蟒。 这里是铁穹神殿的主管道,水深五六米,又跟大海相通,鲨鱼在这里活动确实不是问题。 夏弥却若有所思,“这种凶猛的大型食肉动物,应该在大水域活动。” 所以,是什么吸引它游进了蛛网般的下水道里来? 顾谶微微蹙眉。 “走吧。”夏弥干净利索地转身,语气轻快。 刚刚顾谶在她身后,没有丝毫逾越和失礼,这让她心情很好。 前方就是低矮狭长的通道,目之所及没有任何窗户,只有换气扇缓缓地旋转。 墙壁被喷成了沉重的铁锈红,墙上用白色油漆写着看不懂的路径指示。 这就是里区,一个让人感觉轻微窒息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不安的因素。 112.里区 顾谶与夏弥并肩而行,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白光灯。 这里既像一间神秘的研究所,又像是一座无限延展的迷宫,总有一种会在迷宫尽头找到什么超乎预料之物的感觉。 而这里竟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安全措施,大概是蛇岐八家认为被侵入到里区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就没有加装累赘的门禁系统。 穿过走道的一路上没有任何古怪,尽头只有一架电梯。 “去哪一层?” 毫不犹豫地走进电梯后, 顾谶看向夏弥,手指在密密麻麻的楼层按键前虚虚点动,好像迫不及待,又像在幼稚地点兵点将。 夏弥动了动唇,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罕见迷茫。 新的问题这就出现了,这座摩天大楼足有五十多层,还有一些不用数字命名的车库层、设备层和夹层。 在这种现代化的高楼中, 通常一部电梯只能到达部分楼层, 以免从底层到顶层要停几十次, 但里区的电梯却能通往绝大多数楼层。 顾谶指尖蹭了蹭鬓角,试探道:“你的计划?” “没有。”夏弥回答得很果断。 她事先根本没有机会来这里摸点,甚至当初跟顾谶说要来这里侦查也是心血来潮,实在是当时太紧张了...是的,平时从‘电话’里听顾谶的声音还好,可隔了很久乍一相见,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保持镇静。 仿佛她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类,一个异地很久的小女生。 “你之前不是来过这里吗?”夏弥说道:“你觉得哪里最古怪我们就去哪里搞破坏。” “……”顾谶。 我们是来搞破坏的吗?说好的调查蛇岐八家在源氏重工或许隐藏的秘密呢? 但看到夏弥装作若无其事望着电梯白灯的模样,他忽然就想到了不久前在高天原电梯里的自己,在窘迫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们先去找辉夜姬的核心。”顾谶说。 “好!”夏弥马上点头,然后问:“你知道机房在哪吗?” 顾谶沉默了。 夏弥没忍住笑起来,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顾谶也摇头失笑。 最后,他们决定先去有很多接线员的14层,直接抓一个人来问路。 简单,粗暴。 现在已经到21层了,顾谶刚打算按去楼层按键, 电梯‘叮’的一声停下了。 他表情微变,这种感觉就好像赴宴时忽然听到了摔杯为号, 或许下一秒就会从屏风后边蹦出三百刀斧手。 而现在,说不定门后就是几十个黑洞洞的枪口。 门开了,穿着白衬衫和a字裙,看起来像是秘书的女孩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眼看要胸贴胸撞上顾谶的时候,他赶忙一个侧身避开。 ‘女秘书’走进电梯,抬头和他对视。 顾谶跟夏弥也认出了对方,并不是什么妙龄少女,而是年近三十的成熟少妇,身材诱惑、体态袅娜,还有一张精心描绘过的冷艳脸蛋儿。 樱井家家主,樱井七海。 此时的樱井七海也认出了顾谶,她有片刻的愣神,显然是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还穿着执行局的制服,这比见鬼还匪夷所思。 然后下一秒,她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后颈就遭到了重击,旁边冷俏的少女一记手刀干净利落。随后连扶的意思都没有,任由这身材火辣的女人砰得一声摔在电梯角落。 顾谶扶了扶眼镜,果然,就算容貌身材变化,这暴力程度也丝毫没有褪色。 夏弥轻哼一声,心想算他识趣,要是刚刚敢伸手扶这个女人,她一定要剁掉他的狗爪! “先出去。”她说着,抓起樱井七海的脚踝,将她拖出了电梯。 一排排直通屋顶的大书架将这层楼的空间分隔开来,书架上立着装订成册的文件,外面包着素白色的皮壳。 而不远处还有穿着黑风衣的人忙忙碌碌,大家各司其职,一时没有注意到这边。 夏弥根本不用顾谶上手帮忙,自己就轻描淡写地将樱井七海塞进了电梯旁的书架夹层里,而看着那几乎被压扁的两团,她随手扯过防尘布盖了上去。 她这边进行着暴力行径,顾谶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那些忙碌的身影,他们有人负责把书架上的文件装箱,有人统计造表,然后搬运组把封好的文件箱搬到货运电梯。 还有少数几个人手按枪柄,四处巡逻,显然这些文件的价值非同寻常。 这层楼居然是蛇岐八家的图书馆或档案馆。 而顾谶他们第一时间没有被发现,是因为刚刚来电梯这边的是樱井七海,而且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人入侵到这里并能无声制伏了樱井七海。 刚被清空的书架边堆着几十个文件箱,显然是搬运队的人手不够。顾谶跟夏弥相视一眼,小跑过去各抱起了一个箱子,紧跟其他人排成一队去往货运电梯。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该装箱的装箱,该搬运的搬运,所有人都清楚自己的职责,根本不需要现场调度。 他俩模仿前面的人把文件箱放在电梯前,有人负责记录和检查文件箱上的编号,然后文件箱会被黑色的封套罩起来,送进电梯里去。 所有进出通道都有人看守,这场紧急的搬家看起来会持续到明天早晨,可这里的文件浩如烟海,他们不能耗太久,不然迟早会被发现。 正在顾谶观察的时候,夏弥小声说:“他们是算好的,每次电梯装五十箱,搬最后一箱的人负责押送文件上楼。” 顾谶恍然,“所以第五十个搬进箱子去的人,就能离开。” 夏弥的计算能力缜密到可怕,她威仪具足,又智慧过人,除了偶尔会在顾谶这里吃瘪... 顾谶顺着她提供的思路,明白只要控制自己搬运的速度,准确让自己是第五十个人,只需两次他们就能离开这里。 而每装满一架电梯差不多要十分钟,所以二十分钟他们就可以脱身。 “待会儿你先上去。”夏弥说。 “我殿后。”顾谶说道:“如果暴露,他们认识我,还有转圜的余地,但如果只有你...”我怕你把他们都杀了。 夏弥听懂了他潜台词,“大男子主义,当心他们翻脸不认,到时候我可不会救你。” 顾谶笑了下,刚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从这栋楼建成到现在,这还是警视厅第一次对我们下达搜查令,他们想找什么?” 是源稚生,顾谶只从声音就判断出来,同时不必回头,亦感知到对方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即蛇岐八家的前任大家长,精神导师橘政宗。 忙了大半夜,现在还有心情瞎逛?顾谶少不了腹诽这小子。 113.影壁 “是国会的反黑委员会授意的。” 橘政宗淡淡道:“名义上是怀疑我们私藏军火,其实是在敲山震虎,表示他们不会对我们视而不见。我们对猛鬼众的战争已经席卷了半个曰本,连国会也会战栗不安吧?” 他不在乎地笑了笑,“这些事不用你烦心,他们什么都找不到。武器很容易转移,就是这些档案比较麻烦, 数量太多了。” 源稚生:“全都转移到里区去?” “嗯,以丸山建造所的设计水准,警视厅绝不会想到这栋大厦里还有一个隐藏的区域。”橘政宗说道:“反正这场战争已经接近尾声,在逃的只剩王将跟龙王。极乐馆已经被捣毁,失去了最后的巢穴,游荡在外的蜘蛛也活不了太久。”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 “唯一让我不安的是‘神’, 我们连夜审讯那些鬼, 却没得到半点线索。” 源稚生不动声色道:“我会继续搜寻王将和龙王,或许神的消息只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 “你费心了。”橘政宗点点头。 “犬山家那边怎么处理?” “据说犬山君的伤势快好了,但暴怒的他忙于寻找那日的黑手,所以这段时间犬山家都帮不上什么忙。” “这几天没有校长的消息吗?” “他完全消失在这座城市里了。”橘政宗说:“这对他来说并不难,他很熟悉这里,大概还有些当年的老朋友在帮他,而且我们当时也不敢派人跟踪他。” 昂热的言灵是‘时间零’,想要派人跟踪简直是异想天开,徒增笑柄。 源稚生与橘政宗边说边走,跟顾谶擦身而过。他完全没有认出这制服下,就是那个刚刚还一起在山顶吹风,在老宅相谈甚欢的美男子。 他们两人刻意压低了声音说话,顾谶的日语水平仅限于路明非平时哼哼唧唧的那几句,想要听懂他们的叽里呱啦,完全不可能。 倒是夏弥竖着耳朵,好像在认真听。 等他们走了, 顾谶低声道:“他们刚刚说什么呢?” “一堆没用的废话。”夏弥不在乎道。 源稚生会说废话吗?顾谶缓缓打出个问号。 夏弥看他一眼, “我也没太听明白, 就是说什么龙王、神之类的。” “噢。”顾谶心说那你还听得这么认真。 “因为我知道你会问。”夏弥像是猜中了他心里所想。 顾谶微微一惊。 见此,夏弥忍着笑搬起箱子,很快便走进了货运电梯。 “要小心。”她在货运电梯里做出口型。 电梯门缓缓合拢,他们一直看着彼此,直到暂时分开。 …… 撤退方案很有效,顾谶遵循搬箱子的规律,也无惊无险地乘上了货运电梯。 而从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开始,显示楼层的屏幕忽然熄灭了,所有的楼层按键全都失效,门上方亮起红色的‘神道’二字。 所谓神道就是通往坟墓的道路,古人说‘墓前开道,建石柱以为标,谓之神道’。 而神道两侧的石人石马都是墓主的随从,尽头大多都是红色的大门,通往墓主的阴殿。 如果从日语理解,神道教是曰本的国教,神社中供奉的往往是介乎神鬼之间的东西。 顾谶毕竟是个‘宅男’, 天生属性就是涉猎古今。坦白讲, 就是学习不行,杂史门儿清。 电梯里似乎弥漫起了一股异乎寻常的神秘气息,当电梯门打开后,焚烧香料的气味扑面而来。 漆黑中只有一条微微发亮的通道,那是要因为通道两侧点着红色的杯蜡,这竟然是个类似佛寺的空间,通道从一座三四米高的鸟居下经过。 氛围有点诡异,像电影里闹鬼的前奏。 鸟居上的朱漆都斑驳了,露出暗红色的木原色。这东西显然是历史悠久的古物,原本在露天环境中经历风吹雨打,室内设计师把它拆卸后搬进了源氏重工,再按原样搭好。 这里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人声。 顾谶把带来的那些文件箱都搬出来,然后抱起一个朝前走去。 黑暗中矗立着高大的木雕,木雕前悬挂着纱幕,隐约是恶鬼和金刚的立像,身上缠着纸编的白绳。 在神道教中,这种纸编的绳子被称为‘幡幢’,有‘神圣’和‘封印’的意思。杯蜡的亮度有限,雕塑的头部都隐没在黑暗中。 顾谶只是瞥了眼,便不予理会。 周围还摆放着各种祭祀用的器物,木质的肩辇上摆放着神龛,里面端坐着不知名的古神。而肩辇上缠满了手臂粗的紫色绳子,像是龙拱卫着神的御座。 只不过在顾谶眼里,这就像大蛇丸趴在地上闻味道,腰上系的注连绳翘了起来... 如果电梯就是神道,那么他已经进入了祭祀祖先的‘阴殿’,前方应该就是盛放尸体的棺椁。 顾谶穿过一层又一层帷幕,直到一盏长明灯照亮了他的眼睛。 前方是一面高大的影壁,影壁通常修建在大门的前方,用于阻隔路人的视线,堪舆学上也说是拢住宅邸风水的风水墙。 它大约有四米高,直通楼顶,顶部鎏金,宽度超过十米。在这面巨型影壁上,是一幅用铁锈红和靛蓝两种色彩作出的画卷。 --半人半蛇的巨人们彼此拥抱,长尾缠绕在一起。男巨人威武狰狞,女巨人端庄慈柔,曰本神话中的诸般妖魔围绕着他们。巨人的背后生出无数手臂,持着不同的武器和妖魔战斗。 很恢弘,顾谶就是闲来无趣,成了素描和折纸的高手,所以他能看出这幅画作中所表现愤怒和暴力,还有死亡与悲哀。 他觉得,等诸多事毕,他可以当一个自由的街头画师,或者画廊解说员,他是有艺术天分和细胞的。 当然,影壁上并不只有这幅画,还有更令人惊悚的东西。 那是淋漓的鲜血,黏稠的血缓缓淌下,就像是把一桶桶的红色油漆泼了上去。 顾谶鼻翼嗅了嗅,嫌弃地朝后退开几步。 一个成年人大约只有五升鲜血,不管受多重的伤,出血量也有限。死后心脏停止跳动,血也就泵不出来了,会干涸在血管里。 但影壁上的血,多到能把这面墙重新粉刷一遍,这得死多少人才可以? 或者说,是何等残酷的手法,才能让他们的血液在心脏停止跳动前大量泵出,溅在这面影壁上? 114.神卷 影壁上的血液还能流动,说明屠杀刚结束不久,杀人者很可能还留在这个空间里。 但最后一个到达这里的人是夏弥,她可能会杀人,但不会这么残忍,况且下一个到这里的人是自己。 顾谶将文件箱随手一丢,径直绕过影壁。 他踏入了这一层的最深处, 按照神道和影壁的先后次序,现在是踏进了供奉棺椁的阴殿。 杯蜡闪烁隐晦的光,黑暗中,顾谶的镜片上幽光浮掠,之前被熏香味掩盖的血腥气扑鼻。 他的脚下,一层薄薄的液体正贴着地板横流,踩着的感觉略微有些黏稠。 如果亮灯的话, 这里的地板大概是一片通红, 因为那是还未凝固的鲜血,而入眼满地都是尸体。 尸体围绕着堆积如山的文件箱,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制式风衣,他们都是执行局的干部,是顶尖的精锐,却在忙于搬运文件的时候遭到了突袭。 顾谶扫了一眼,尸体上巨大的创口直贯心脏,左肺动脉和右肺动脉被斩断。由于人体中的全部动脉血都是由它们输出的,所以心脏在最后一次跳动中泵出了几乎所有的鲜血。 而他几乎是一眼就看出了制造出这种创口的凶器。 “看出来了吗?”夏弥就蹲在尸体的旁边,随口问了句。 尸体上的伤口大到令人发指,某种武器从这个人的肩部往下砍,砍到心脏处停止,几乎砍掉了他的肩膀和手臂。 这绝非刀剑所能造成的伤口,而她对此并不陌生。 “龙类的爪子,或者说撕咬。”顾谶说。 能造成这种伤势的,大概只有嘴阔一米以上的巨型动物,它长着锯齿般交错的牙齿。 夏弥点点头,起身。 “我到的时候, 他们的体温还像活人。换句话说, 杀人者可能在我过来的几分钟前,才刚刚离开。” 当然,话里有话只是她没有说出来,如果杀人者彼时还在这里,她正好可以拿下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这些人都带着枪,但从杀戮开始到结束,他们都没能把枪掏出来。”顾谶说道:“那东西的速度很快,时间零?” 夏弥挑眉,“昂热?” “我见过的人里,还有一个。”顾谶想到了那年在润德大厦的地下停车场里,遇到的那个打扮成麦当劳叔叔的家伙,对方的言灵就是‘时间零’。 而当时,是有人跟自己并肩作战的。 果然,夏弥目光微微闪动,显然也是想起了这段往事,只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 但她的演技无疑还差一点,这时候的不好奇恰好让自己显得可疑,可谁让对面的人是顾谶呢,他既然配合,那她就总是天衣无缝。 顾谶接过手电筒拧亮, 然后举起来顺着墙壁行走。 狰狞绚烂的壁面被照亮了,仿佛一部历史的长卷在他们面前展开。 跟影壁一样,墙上铺满了赭红和靛青色的古画,人身蛇尾的古代生物组成一眼看不到头的祭祀队伍,有的高举火把,有的手持长杖,还有些驾驭着背生双翼的龙。 祭祀队伍围绕着巨大的地洞舞蹈,地洞里躺着庞大的骨骸。 画师用熔化的真金绘画那具枯骨,它的左眼是太阳,右眼是月亮。 作为一个老宅男,顾谶一眼鉴定这神似日月神教在高呼东方不败... 这面墙上,数以百计的古画连在一起,描绘出了一个难以想象的世界。 顾谶看着这一切,感觉到了熟悉,倒不是曾目睹过这种场景,而是这种沧桑,仿佛那片苍茫大地穿越岁月长河,再次出现到了他的面前。 夏弥也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旋即摇了摇头。 不管过去是恢弘还是落拓,已经都不值得回忆和眷念了,她所在乎的只是当下,只是眼前。 她看了顾谶一眼,脚下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几分。 两人在手电筒的光照中缓步前行,一幅接一幅地看着壁画,就好像漫步在博物馆或者画展上,自然而然地并肩,哪怕不说一句话也怡然。 “这像是佛教中的本生画。”夏弥沉吟道:“原本是画在某座古代寺院的石灰墙壁上,有人用胶和化学品把它们整体剥离了下来,然后转移到了这里。在文物保护中,这种作法叫‘整体揭取’,是非常精密的操作。” 之前为了当好一个人类,凭借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她积累的知识可以说是浩如烟海,堪比一座行走的图书馆,搜索引擎的活体化。 而顾谶被囿于尼伯龙根,在那栋朱楼里也时常上网,可属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上考古或盗墓之流的知识点,所以完全不能跟夏弥比。 此刻除了只能点头表示听懂了受教了之外,他什么话也搭不上,就有点挫败。 夏弥可得意了,背在身后的纤纤手指高兴地摆来摆去。 她继续科普:“从绘画工艺来看,这些画跟敦煌石窟的绘画接近,这是公元三、四世纪中国流行的绘画技法。历史记载,公元三世纪邪马台女王(卑弥呼)向汉朝派遣使节,应该是那时学到了这种技法。” 顾谶了然,“也就是说,这些壁画有接近两千年的历史了?” 夏弥点点头,“这些画到底为什么如此重要,让蛇岐八家不惜花费整层楼来摆放呢?” 顾谶想了想,“你刚刚说这些画像本生画,那曰本是个佛教盛行的国家,蛇岐八家会不会也信佛教?” 夏弥闻言,若有所思道:“在佛教徒心中,本生画是佛在转生为释迦牟尼之前的轮回史。所以这些壁画,可能就是蛇岐八家心中的真实历史,他们的来历以及龙族的历史。” 顾谶举高手电筒,照亮了整幅壁画。 苍茫的大海中,龙蛇夭矫,大地上矗立着巍峨的城市,纵横的条条道路跨越大海,黑色和白色的龙并肩悬浮在天空,各伸出一只爪,握住同一柄黄金权杖。 看到这里,夏弥表情微沉。 顾谶轻声道:“是黑王和白王啊。” 如果只单看之前的那些壁画,旁人可能会认为那是想象出来的艺术作品,可当看到这幅画,就会明白这并不是什么想象出来的故事,而是两千年前,知晓失落文明的一群古人在记述历史。 换句话说,蛇岐八家的传承,比常人了解到的还要悠久。同样,他们所隐藏的秘密也愈加惊人。 115.骷髅与骨 在卡塞尔学院中,有一部推论出来的龙族历史,是从神话纪事中总结出来的,尽可能剔除了人类的想象力。 秘党相信龙族历史上曾有过一个安宁辉煌的时代,那时黑王以始祖的身份成为群龙的领袖,而白王作为祭司辅佐它。 在这个双王共治的时代,没有任何生命敢轻易地挑起战争, 威严从位于大地北方的黑色和白色王座上辐射出去,所有的一切都匍匐在权力的高压之下。 眼前这幅壁画其实就是一幅地图,勾勒出了那时龙族文明所覆盖的疆域、路线,还有那个时代的统治者们。 秘党研究总结了几千年才得到的结论,却早已呈现在了某座曰本寺院的古代壁画上。 看着这些壁画便如时光倒流,那个极盛的龙族文明如繁花般绽放于大地之上。 顾谶注视片刻,拿出手机, 随着闪光灯明灭, 一张张照片被拍摄下来。 夏弥瞥了眼他手里那部几年都没换的手机,装作不经意地说:“你这手机型号都过时好久了。” “我念旧啊。”顾谶随口道。 夏弥轻哼一声,“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顾谶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你直接录像不就行了。”夏弥转移话题。 “还是到时候打印出来的照片方便。”顾谶好像一个专业的照相师,手里的也不是过时的手机,而是成像最精准清晰的镜头。 夏弥慢悠悠跟在他身后,同时用手电筒给他补光。 这些壁画的尺寸太大,手机的闪光灯根本无法一次拍下整幅,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拍照。 壁画或者说地图往后,画面就渐渐变得荒诞起来。 有长着八条长颈和八个头颅的狰狞怪兽,长颈像绳子一样打结。它趴在大地上,在饮用八条河流上游的水,锋利的长尾在河流尾部切开高山,腹中流出鲜红的血,混入河中。 从这幅画看来,这是个体长上百公里的庞然大物。 还有赤祼的女人被封冻在巨大的冰块里,一条蛇从冰块的缝隙钻出去,跟冰块上方的人说话。 总之是各种匪夷所思的画面, 可能象征意义非常浓郁,但顾谶没有太多艺术细胞,只是个无情的摄影师。 “这些壁画包含了远超目前秘党所了解的龙族历史,蛇岐八家也没有对学院公布过。”顾谶说道:“他们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所以才转移到了源氏重工里,以免外人看到。” “真不愧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夏弥撇撇嘴,“尽职尽责。” “干一行爱一行嘛。”顾谶轻笑。 而随着走近和待得久了,他也闻到了壁画上传来的淡淡怪味,那是作画的颜料,带着油脂味和血腥味。 明明满地都是鲜血,可这种红色颜料散发出来的血味却更加浓郁,它们本该有几千年的历史,颜料仍黏稠如膏。 “这是人鱼的油脂混合血制成的颜料。”夏弥说:“人鱼油几千年都不会干,它们的血液也能保持新鲜。” “人鱼?”顾谶想起了在曰本海沟遭遇的那些尸守。 然后,他在拍摄的时候看到其中一幅画里,有一个用金色勾边的血色人形,是所有人形里唯一一个用黄金勾边的,戴着高高的羽冠,手持一根权杖。 “这家伙是古代部落的那种大祭司?”顾谶问。 “部落...”夏弥心说你还真会想,都封建时代了还部落。 “可能是矮子里拔高个儿吧。”她蛮不在乎道:“人类混血种里的‘皇帝’。” 她把手电筒举高,照亮了整幅壁画, 因为使用了大量的黄金作为颜料,光柱照到的地方熠熠生辉。 要知道,在两千年前的曰本,黄金是极其稀罕的金属,几乎全靠从中国运来。 这幅画有点抽象,上面画着长有双翼的骷髅,将一块骨头赠予了一个人类。 令人感到惊奇的是,骷髅和人组成了‘阴阳鱼’的结构,金色的骷髅躺在黑色的背景上,金色的人躺在白色的背景上,握着骨头的骷髅胳膊和人的手接触,整幅图漩涡般转动。 “这是在干嘛?”顾谶问:“那时候就在打太极了?” “……”夏弥。 不过她也理解,他是世界树,还因为奥丁恶念附身的关系,那些久远的记忆逐渐模糊。而她那时候曾是他的眼睛和信使,周游整个世界,将好看好玩的见闻说给他听。 犹记得当时坐在宽敞树杈上,那个对远方一脸向往的小男孩,奶声奶气地一遍遍唤着‘姐姐,姐姐’。 顾谶没听到回应,疑惑地看了过去,发现夏弥正直直地看着自己,眸光潋滟,像陷入往事般出神。 然后,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夏弥一下回神,清醒的瞳孔中,映出眉目清朗的身影。 她心底一笑,现在的对方已经不再是那个孩子了,成了一个可以自己到处走走停停,看遍美好的大人。 他们都放下了过去的束缚和枷锁,成了全新的两个人。 “太极图最早源自宋代初年的陈传,这些壁画比宋代还早。”夏弥低咳一声,科普道:“类似的图案比如双鱼相对游动、双蛇头尾相连,其实只有一个意思。” 顾谶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夏弥:“交配。” 顾谶眨眨眼睛,看了看壁画上的黑骷髅,以及那个跟它...的小金人,这韵味也太冲了。 “活人跟死人?”他表示离谱。 “是宗教意义上的交配。”夏弥解释道:“核心不是这个过程,而是骷髅传递的东西,应该是象征‘生命’的东西,这幅画的圆心就是那块骨头。” “所以这代表什么意思?”顾谶好奇道。 “你跟一个女生讨论这种禁忌话题?”夏弥惊讶道。 顾谶摊手,“你刚刚也说是‘宗教意义上的交配’。” “...那具骷髅象征白王,它把自己的骨血赐给了人类,制造了白王血裔,也就是那些人鱼。”夏弥说:“但神还留下了更宝贵的财富,就是由混血种进化为龙的方法。” 顾谶点点头,以示了解。 “来这边,还有个更离奇的。”夏弥招了招手。 她早上来十分钟,所以对这一层早就探查了个遍。 所以,顾谶就看到了一面雪白的墙壁,上边原本存在的壁画已经被人取走了。 116.暴力优雅 其他的壁画上或多或少沾了血迹,这面墙却素白无痕。 据此判断,那个杀人者是在快速解决了这里的人之后取走画的,屠杀已经结束,所以不会有血溅上去。 而如果这幅壁画是蛇岐八家自己取下来去做修复之类的,那这面墙也会被溅上鲜血。 夏弥说:“入侵者不惜杀了那么多人,就只为偷走这幅壁画。” “说明这幅壁画里, 隐藏了比其他壁画更重要的秘密。”顾谶用手机照明,手指沿着那面墙滑动,仔细检查墙壁。 “每次押送文件上来,间隔不过十分钟左右,要在这段时间里杀人剥画,手法得有多快?”他边摸索边说。 之前他们仔细观察过,这些壁画从原始的墙壁上剥离后,并不是直接贴在这里,而是附着在涂过矾的传统画布上, 画布则用粘着剂贴在墙上。 正常情况下,取画要先用溶剂把粘着剂洗掉,然后才能把画摘下来。 所以,这个杀人者无论是杀人还是取画,这手法都快得惊人。 “你看那儿,还有胶状的东西。”夏弥用手电筒指向一片黄色胶层,“这说明他是硬撕的,所以才能这么快。” 顾谶顿时没了兴趣,他刚刚还有点好胜心的。因为如果动用白王权能,他甚至能无声无息地杀掉这么多人,可取画不比杀戮那么简单直接,还需要很高的技艺。 可现在一听是硬撕来的,便明白对方只是为了这幅壁画中隐藏的某个线索或秘密,也或许是用来解读所有壁画的关键。 夏弥看他神色便大概猜到他心中所想,当下忍笑摇头。 而或许是杀人者揭取壁画的时候很急迫,靠近地面的地方还有一片20厘米见方的画布黏在墙上,边缘参差不齐, 显然是在仓促间被撕裂的。 顾谶看了片刻,扭头问:“你留指甲吗?” “啊?”夏弥不解。 顾谶指了指这块壁画碎片,做了个插入的手势。 夏弥双手往身后缩了缩,她不想干。 “洗照片太麻烦了,不如直接分析原件。”顾谶循循善诱,“我没留指甲,不好揭。” 夏弥呵呵冷笑,然后不情愿地在画布背后的缝隙边缘用指甲挑动,最后实在没了耐性,用了一点点巧劲,只听刺耳的一声响,就像揭掉蜜蜡一样。 顾谶都觉得牙酸了一下。 夏弥瞥他一眼,把这块碎片拍在了他的胸口上。 顾谶默默塞进风衣衬里。 就在这时,两人原本闲适的眼神同时一变,但夏弥马上就恢复如常,仍不在意地打量着壁画。 “刚刚好像电梯响了。”顾谶见她装蒜,只好先说。 “是么,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呢。”夏弥立马接茬。 演技略显浮夸, 而且他们离电梯有点远, 就算是混血种的听力也很难听清, 尤其刚刚还分心在做别的事。 “应该还不到十分钟。”夏弥说。 时间没到, 那响的就不是他们上来的那部货运电梯。 货运电梯旁边还有一部贵宾电梯,原本停在这一层,现在它正在下降。说明有人正在下面楼层招电梯,而谁能搭乘贵宾电梯也不言而喻。 毕竟源稚生和橘政宗不久前就跟他们擦肩而过。 而明天警视厅来源氏重工搜查犯罪证据,今夜蛇岐八家的人就紧急转移档案,说明这些档案很重要,所以他们才会亲自到现场视察。那看过下面之后,当然也得来上面看看。 “走?”顾谶提议。 到时候当源稚生走出电梯间,就会看到满地的横尸,而他们正在这里偷东西...那可能就解释不通了。 夏弥反而沉思道:“那我们是来搞事的,如果把蛇岐八家的前任和现任两个头目干掉...” 还头目?顾谶看着清新白净的小姑娘一身匪气,大为无语。 “行吧,那就不让他上来好了。”夏弥走到电梯前。 雕花蚀刻的贵宾电梯门是纯粹青铜铸造的实心门,足有几百公斤重,就算用铲车也很难冲开。然后,她伸出一只手,随着门缝凹陷变形,素白的手指很轻易地就插了进去。 “女孩子在做这种暴力行为的时候,不希望有人围观。”她背对着顾谶,像是闲聊的语气,可在他看不到的眼底却亮起了璀璨的光芒。 “我没看。”顾谶言行一致,同样背对这边。 夏弥嘴角浮现浅然的笑意,然后手掌左右一摆,厚重的青铜门就乖顺地向两侧滑开了。 幽深的电梯井寒风上下流窜,普通大楼的电梯井也就三四部电梯,面积不超过二十平方米。但这里的电梯井却能容纳十几部电梯同时升降,面积超过了一百平方米。 在这偌大空间里,竖着上百根高强度的角钢钢柱,钢柱中间是钢质的横梁。 这种高层建筑用的都是超高速电梯,金属轿厢以5米每秒的高速上下通行,在不远的距离上擦过。 贵宾电梯开始上升,门上方的屏幕显示‘神道’二字。 夏弥观察了一会,掂了掂手里的微型手电筒,就倏地丢了出去。 没见她怎么瞄准或是沉腰甩臂,手电筒却像是一发离膛的炮弹,因为旋转太快,原本的光束成了急速忽闪的发光体,它在黑暗中划出了尖锐的破空声,砰得在电梯井底部带动钢缆的齿轮组上炸开! 齿轮组在一瞬间四分五裂,钢缆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拉扯,电梯迅速制动。 与此同时,贵宾电梯里。 刚刚还在闲聊的源稚生跟橘政宗,在突如其来的惯性中被震得失衡趔趄,尤其是后者,全无防备之下直接一头撞在了电梯门上。 数十年来,橘政宗从未有过如此之痛,他大意了,根本没想到连高爆手雷都无法影响运行的贵宾电梯竟会突然制动,甚至连安全模式都没有运转。 一脸血的他此刻头昏眼花,初次品尝到了脑震荡的滋味。 旁边的源稚生也有点懵,他同样没想到只是一声爆响,贵宾电梯就会停下。难道对方发射了火箭炮吗? 同时,他还闻到了从上面飘来的血腥味。 “壁画厅!”源稚生脸色一沉。 橘政宗表情一变,赶紧摸出手机拨号,“辉夜姬,大厦进入全封闭模式,禁止任何人进出!关闭通风管和下水管道,狙击手出动!” 117.风驰电掣 “下令者橘政宗,命令有效,命令通过。大厦会在30秒钟内进入全封闭模式。”辉夜姬恭声回答。 一秒钟之前,源氏重工还灯火通明,而随着这道命令下达,它自下而上逐层熄灯,只剩下应急灯照明。 消防通道和紧急出口纷纷落锁, 大厦被分隔成了不同的限制区域,任何人想从一个区域进入另一个区域都必须破坏门或者墙壁,而这必然会被辉夜姬察觉。 大厦的天台上涌出了狙击手,如果有人想打破玻璃幕墙,从外部用索具降落,那在下降过程中就会被狙击。 这是早已演练过许多遍的安全措施,源氏重工的安全级别远超顾谶的想象,只不过因为明天警视厅会突查这里, 所以才会出现今晚安保薄弱的现象。 橘政宗语气阴冷, “一旦大厦进入全封锁状态,无论是哪里来的老鼠都逃不出去!” 源稚生看了楼层一眼,他们原本还有十几层就会到达壁画厅。 “我...”他刚开口,电梯再次巨震,灯闪烁了几下就熄灭了,一片漆黑。 地震了,而且地震级数七级以上! 旁边,刚刚转头打算听他说什么的橘政宗再一次狠狠地撞在了电梯壁上,整张脸上鲜血淋漓。 他的反应远比常人快,可根本没想到会地震,尤其地震前还遭遇了电梯制动急停。壁画厅可能有人入侵,他正在思考当中,而且还被源稚生开口讲话分了神。 所以当震波来袭,他完全没有防备。 橘政宗扶着电梯壁,半晌没有直起身来。 他年纪是很大了,三番两次遭受如此重击,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电梯轿厢像是海盗船那样摇摆起来,并不是摇晃, 因为振幅超过了一米。在多数人的眼里,源氏重工这幢摩天大厦静静站在地面上,纹丝不动。但这只是错觉。 摩天大厦用钢筋作为骨架,钢筋的物理特性除了坚固外还有柔韧,在遭受外力时它会自然弯曲卸力,然后回弹。 以源氏重工的高度,在大风天气中顶层也会以几十厘米的振幅摇摆,只不过相比它的高度来说微不足道。但在高烈度的地震中,在震波经过的瞬间,整个新宿区的摩天大楼都摇摆了起来,像是狂风中的雪松林。 源稚生反手把蜘蛛切插入电梯壁,稳住了身形,同时扶起橘政宗。 手机在风衣口袋里震动,他摸出看了一眼,是市政厅的地震警报短信。 大厦仍处在封锁的状态,执行局的人还好,他们是亡命徒, 在地震时也能保持镇静,但这栋大厦里还有加班的普通人。 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楼里的人正按演习过的《地震应急撤退方案》撤退, 所有人按部就班地撤出,向着不同的安全出口分流,一切井井有条。 因为曰本是个多地震的国家,曰本人对地震并不陌生,但这种冷静只怕维持不了太久,当他们到达安全出口时就会发现,安全门和所有安全通道都封闭了。 “必须解除封锁。”源稚生说。 他已经能预想到,当避难的人发现逃生之路被断之后,会出现什么样的场景了。 届时什么纪律或是秩序都将崩塌,人们只会想要找路逃生,恐慌和求生的本能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能解除!”橘政宗急声道:“如果外人真的看到了壁画,甚至复制带走,那后果不是几个人的伤亡这么简单,会影响成千上万的人!那些秘密是绝对不能外泄的!” 他用手帕捂着不断渗血的额头和脸,“安全门锁死之后,入侵者是逃不出壁画厅的,我开放了一条消防楼梯,只要五六分钟就好。” “随时会有余震,五六分钟太久了。”源稚生沉声道:“壁画厅我去解决,五分钟后,无论结果如何,都把门打开!” “稚生!”橘政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张口就要劝他。 无非是大义之类的话,源稚生一把推开轿厢上方的检修口,“放心吧,能够威胁到我的物种,这个世界上应该不多。” 他轻巧地翻身上去,然后把橘政宗拉了上来,扶着他走到电梯井之间的角钢横梁上。 横梁宽度只有大约30厘米,前后都是电梯井。 高速电梯上上下下,几百米长的钢索从楼顶通到地下室,电梯井里充斥着尖锐的风声和电火花,风速超过了十级。 “五分钟,无论我回不回来,都把封锁解开。”源稚生一跃而起抓住钢缆,挥刀砍向钢缆和轿厢的连接处。 轿厢在滑轨上擦出明亮的火花,坠向深不见底的井中,而钢缆则带着他急速上升,没入上方的黑暗。 …… 顾谶面前是一道不锈钢安全门。 夏弥屈指敲了敲,声音异常沉闷。 “是整体铸造的钢件,小型金库门的级别,墙壁里也用钢条加固了。” 难怪这层楼没有窗户,且仅有一道安全门,这确确实实就是一间金库,库存是价值连城的艺术品和龙族的秘密。 “能弄开吗?”夏弥问。 顾谶想了想,暴力破除当然可以,只不过会留下麻烦。想必通过刚才破坏电梯那一下,现在整栋大厦都反应了过来,他们暴露身份是时间早晚,除非痛下杀手。 不然的话,一个能暴力破开金库大门的混血种...血统、言灵,到时候需要解释的东西就太多了。 “走电梯吧。”顾谶说。 “好。”夏弥一副以他马首是瞻,很乖巧的样子。 只不过两人刚走近电梯,脚步便不约而同地顿了顿,因为他们感知到了迅速上升而来的气机,就在电梯青铜门的后面。 下一秒,随着咚的一声爆响,电梯门蔓延开蛛网般的裂痕! 这扇门的材料是炮青铜,一种铜锡合金,极其坚硬但欠缺韧性,一但所受的冲击超过极限,它就会像石头那样开裂。 现在它正摇摇欲坠,因为其后正有人在砸门,在两人的视线中,穿着黑西装的手臂一而再再而三地击穿青铜门。 即便再优秀的混血种,肌肉和骨骼的坚韧程度也不能跟龙类相比,可那个人正用肉体轰击坚硬的青铜。 “这就是蛇岐八家所谓的‘皇’?”夏弥淡淡道。 “一只象龟。”顾谶说。 夏弥迷惑地看他一眼,这是什么鬼形容? “就,一个不坏的家伙吧。”顾谶笑道。 夏弥轻轻‘啊’了声,大概了解了。 所以,如果待会儿动起手来,她不会放水。 118.神鬼俱悚 青铜门在巨响中崩溃,源稚生面前出现了烛光的小道。 他缓缓转动手腕,全身骨骼依次爆响,电梯井中的高压线路断掉了,明亮的电火花把他的身影投在壁画厅里。 但马上,源稚生就怔了下。 烛火幽幽,偌大空间里, 两道修长身影静立在不远处的前方,他们脚下的影子在微微跃动的烛光下清晰,犹如活物般峥嵘。 因为光线太暗,源稚生没有认出顾谶,只觉得对方实在猖狂,没有躲于暗处伺机逃走或趁他破门时偷袭,而是这般光明正大地等着自己。 源稚生心中冷哼, 他振臂,蜘蛛切锵然出鞘。 对面, 相隔咫尺,顾谶与夏弥对视一眼,淡淡的烛光摇曳在彼此的瞳孔深处。 夏弥睫毛一颤。 “我不擅长近身战。”顾谶说。 我信你个鬼!夏弥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然后低声:“我怕我会打死他。” 顾谶讶然,你是要摊牌吗? 但这种时候他没什么好推让的,何况他也不怕被源稚生认出来。 所以,老神在在的源稚生就看到两旁烛光轻轻一晃,对面‘雌雄大盗’里的其中一个就悠然走出了阴影。 那根闪着电火花的高压线是电梯井里唯一的光源,他借着依稀的光看清了那张才见过不久的熟悉面孔。 “顾教员?”源稚生愣了下。 “嗨。”顾谶打了个招呼。 源稚生四下扫视了一下,随口眉头紧皱,“你怎么会在这里?” “谈判破裂,作为教员,总该为学院做点什么。”顾谶说。 源稚生沉默半晌,“抱歉,这次不比高天原,你应该看到了那些壁画,恐怕不能再像上一次那样了。” 他心里是有些不舒服的, 他给予了顾谶足够的尊重和自由,可对方还是深入到了蛇岐八家的隐秘中来。 他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现在不能再感情用事了。 “其实看了壁画,也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顾谶说道。 “没关系,我会慢慢跟你解释的。”源稚生眼神一冷,“被我擒下之后!” 他没有丝毫拖沓,直接挺刀抢攻。 于心底里,他未尝没有与这位卡塞尔学院的教员一较高下的念头,只不过从前没有机会罢了。 昏暗的场间,源稚生就像一只急掠的黑鹰,手中的刀破空而来,泛着暗沉的寒光。 可他对面的人始终镇静,仿佛没有看到他这一刀。 源稚生脑海中只闪过刹那的犹豫,这一刀就仍顺着原本的轨迹斩出,没有丝毫留手。 旋即,他便看到对面之人出手了,动若闪电,他的手腕如遭雷击,在一瞬的刺痛感里伴随着阵阵酥麻, 就好像被打中了麻筋。握刀的手顿时使不上力, 蜘蛛切脱手而出。 源稚生心中大惊, 但随即便镇定下来,在顾谶一拳迎面而来时,脚尖一拧,人便无声无息地滑向一侧,与他擦身而过。 镜心明智流·婆娑罗舞,刀术中的一门步法。 顾谶一击落空,源稚生像是舞者一样绕开,脚步轻盈得像是被风吹动,潇洒如扶风杨柳。 他余光后瞥,源稚生脚尖一勾,就要捡起蜘蛛切。 但顾谶更快,直接一脚戳向他的胫骨,裤脚因这迅疾的一脚猎猎作响。 源稚生心神一凛,避闪间屈肘撞向顾谶的心窝。 他浑身骨骼因紧密地聚合而发出爆响,皇的骨骼跟人类的完全不同,他像龙类一样有着上千块骨骼,是一只能够徒手砸碎青铜的手。 ‘龙骨状态’瞬间激发! 他希望顾谶能躲过去,否则这一击就能让他大面积骨折,短暂心梗。 但源稚生自信的窝心肘被挡下了,顾谶双手交叠正好抵住他的肘关节,同时后退卸力,继而猝然提膝撞向他的腹部。 源稚生单手拍落,只不过可断金裂石的手掌好像拍到了金刚石,即便是接近龙类的骨骼,他的掌心也被震得一痛。 言灵·青铜御座! 顾谶当然不会傻到跟一个人形龙类硬碰硬。 源稚生毫无征兆地矮身‘坍塌’下去,从他拳架的空隙单手切入,犹如破阵的尖刀,直取他的咽喉。 他是蛇岐八家的皇,精通各个流派的剑道,深谙‘奥义’,且涉猎世界上所有的格斗术,他的杀人技巧已然炉火纯青。 即便对方是顾谶,源稚生虽无杀心,却行杀手之道,要的就是将这个男人正面击败,擒下发落。 佛龛前的烛火在风中轻轻一晃,照亮了顾谶平和的脸,他仿佛早预料到源稚生的出招,此刻只是一拳砸下,便将后者的攻势打破。 源稚生的脸颊被拳风刮得生疼,他现在毫不怀疑对方加持了某种身体强化的秘术,不然绝不可能在没有兵刃的近身肉搏中与自己相持。 他思忖着自己浪费的时间还有多少,眼神逐渐厉然。 他飞快地瞥了眼地上的蜘蛛切,打算孤注一掷,因为他的对手并不只有顾谶,他们是雌雄大盗,还有一个人伺机而动... 正这么想着,源稚生忽而一愣,然后猛地扭头看向一侧,那是被微弱烛光照亮的阴影,可之前那个窈窕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下一刻,他的耳畔便传来尖啸的风声,他根本来不及去想突袭而来的是什么,仓促之间只是抬臂护头来招架,然后伴随着轻微的骨裂声和小臂反弹到额头的剧痛,他整个人踉跄着撞到了墙上。 源稚生眼前有片刻的发黑,刚刚的感觉就像被投掷的攻城木撞到了脑袋。 他晃了晃头,看清了烛光小道上的身影。 “你太磨蹭了。”夏弥不满地看向顾谶,“我感觉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这边逼近。” 她指了指脚下,目光凝重。 顾谶闻言,不禁凝神感知。 也就是这个空挡,源稚生已经拿到了蜘蛛切,他直视对面二人,缓缓举刀过顶,同时马步下蹲,他终于认真起来了。 “先等一下。”顾谶先说。 但源稚生身上却散发出越来越强的杀气,他既有被偷袭得手的忿然,也有些见猎心喜,蓬勃的战意和斗志已经全被激发出来了。 “喝!”他猛然踏地,整个人犹如一道虚影冲出。 心形刀流·四番八相! 这是他在言灵之下最强的进攻,也是剑道中的‘禁手’,一刀斩出,杀气凝聚于刀锋,极为凶狠勇烈。 但这时世界忽然倾斜,源稚生悍勇决然的冲斩完全落空,反而失去了平衡。 在顾谶和夏弥复杂的表情中,这位高高在上的皇以‘狗啃泥’的姿势,十分不雅地摔在了他们面前。 强烈的震波袭来,源氏重工出现了大幅的摇摆。 “稚生啊。”顾谶礼貌笑着伸出手。 “……”源稚生趴在地上,羞恼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119.太可怕了 看到伸到面前的手,源稚生哼了声,无论是身为‘皇’的骄傲还是蛇岐八家大家长的荣誉,都不允许他握住这只‘小偷’的手。 他手臂在地上一撑,就要跃起,但就在此时,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谁也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很结实的鸟居会崩塌, 而源稚生还因怄气没有反应过来,一旦被这十多米的实木物件砸中,就算是龙骨状态下的他也得受伤晕厥。 关键时刻,顾谶俯身抄了一把,将源稚生往一旁拽去。 鸟居在地面上拍得粉碎,千年的樱花木碎片向四面八方溅射。 鲜血在倾斜的地面上流淌, 像是涌来的薄薄一层红色潮水。 倾翻的烛台引燃了帷幕, 佛龛中的‘佛像’和‘金刚’纷纷倾倒。而当它们撞开前方的轻纱时,本相才暴露出来。 --它们长着类似人的面孔, 巨大的身躯却更像是古蛇。蛇岐八家把从古至今捕获的‘人鱼’标本都储存在了这间隐秘的仓库里! 燃烧的帷幕坠落,引燃了尸守标本,刹那间它们焕发出刺眼的光亮。 在遥远的古代,人鱼脂肪是制作蜡烛最好的材料,人鱼油的古灯在皇陵中燃烧上千年都不会熄灭。 裂痕在钢筋混凝土结构中蔓延,钢筋被撕裂,水管爆开,水雾和冷风很快弥漫开来,却无法扑灭尸守燃烧的烈焰。 地面倾斜的时候,那些执行局干部的尸体也从影壁背后滚了过来,靠墙站着的源稚生默默地看着那些苍白的面孔,黑漆漆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哀凉。 “他们的死跟我们无关。”顾谶看着那些在火焰中卷曲的壁画,“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满地都是血了。” 源稚生点点头,沙哑道:“你的人品,我还是信得过的。” 夏弥瞥了两人一眼,“火势就要控制不住了, 叙旧的话等离开这里再说。” “解开封锁吧。”顾谶看向源稚生。 源稚生摇头,“我无权解开封锁,系统的控制权在政宗先生手里,要解锁必须用他的手机,或者去辉夜姬的主机房。” “那带我们去辉夜姬的主机房!”顾谶暗道这可真是一箭双雕的事啊。 源稚生再次摇头,“主机房24小时都封锁着,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我也没有进入的许可,密码和钥匙都在政宗先生那里。” “你是光绪帝吗?”夏弥忍不住道。 就连顾谶都大为无语,合着你这蛇岐八家的大家长,所谓的极道皇帝,对家族的核心竟然一个都没掌握? “我刚继任大家长,很多权限都没移交给我,辉夜姬的主机房我也一次都没去过。”源稚生顿了顿,“你们今晚来这里的目的,难道就是那里?” 说着,他不由看向夏弥,刚刚就是这个看起来高挑纤细的女孩,一脚把他踢得眩晕。诚然是占了偷袭的先机, 可从腿上爆发出的力量,给他的感觉简直像被卡车迎面撞上。 “电梯井。”顾谶开口,把这小子的视线吸引过来。 源稚生来这里的路也是离开这里的路,对一般人来说,高层建筑的电梯井是无法攀爬的,但对他们来说不是全无可能。 源稚生再次回头看了眼熊熊燃烧起来的壁画厅,默不作声地跟在了顾谶二人的身后,在火光映照下的身影分外萧索。 顾谶朝电梯井探头望了一眼,钢铁骨架贯通上下,这个幽深的空间让他想起了bj地铁中的尼伯龙根,放眼看去也是这样望不到尽头。 然后,夏弥就作怪似的伸出手,在他背后戳了戳,好像是想吓他。 源稚生冷冷看着好像还没搞懂目前情况的两人,心想果然有多不靠谱的教员就有多神经大条的学生。他已经将夏弥认成卡塞尔学院派来的学生了。 虽然他们两人相处时的神情隐隐不像寻常师生,不过卡塞尔学院嘛,哪有讲规矩的时候? 源稚生低头看了眼腕表,时间已经超过两分钟了,可执行局的人并没有冲进壁画厅,封锁也没有解除。 橘政宗素来是个守时的人,难道出了什么意外? 他探头往下看去,橘政宗应该在下面某一层的横梁上等他。只不过那根断裂的高压线也不亮了,电梯井里漆黑一片,几乎什么都看不见。 也就是这时,一只古铜色的手悄然无声地摸出黑暗,沿着地面探向夏弥的脚踝。 源稚生脸色一变,“小...”心。 最后的字还没喊出口,他就看到那个长发飘飘的少女看似漫不经心地踢出了一脚,电梯井的边缘顿时像炸开了一个西瓜那样,粘稠的液体四散飞溅。 那原本是一头人身蛇尾的怪物,长着瀑布般的黑色长发,一张惨白的锥子脸自长发中凸显,赫然是一张人类女性的面孔。 它似乎兴奋地要欢呼要笑,巨大的裂嘴里露出尖利的长牙,末端分叉的舌头像是蛇那样颤动。 只不过它的表情连半秒钟都没有维持,刚刚露出头来,脑袋就被一脚踢爆了,剩下的身躯从电梯井的阴影向下坠落而去。 源稚生呆呆地蹭了蹭脸颊,触感黏糊糊的,那是没来得及躲闪被溅到的血浆。 夏弥嫌弃之余,眼里满是煞气,她现在气息不显,算是完完全全的人类,所以那些低级恶心的东西才会不知死活地偷袭她。 毕竟死侍也知道,相比较拿着刀的源稚生和因察觉到了什么而气场沉郁的顾谶,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生是优先级更高的猎物。 源稚生神色有些复杂,坦白说,能硬撼‘龙骨状态’下的自己,他已经认可了顾谶的实力,可眼前这个女生,好像更可怕一点。 下方,蛇形的尸体坠入电梯井无尽的黑暗中,却并未传来撞击声。 因为它在半途就被撕得粉碎,井底的黑暗中忽然亮起了几十双金色的瞳孔,它们贪婪地嗅着利爪上的血味。 那头女性死侍下坠的时候,它们不约而同地伸出利爪去拦截,四肢末端的骨质爪锋利如刃,女性死侍在瞬间如同遭受万刃加身的刑罚。 它是其中体型最小的,所以最灵活也爬得最快。而现在,正沿着钢架向上攀爬的,是肌肉贲突,俨然如修罗恶鬼般的成群死侍。 120.死侍一说 顾谶皱了下眉,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不人不鬼的东西,它们只遵循嗜血的本能而没有人性,将人的恶尽情呈现了出来。 他只在一个地方见过类似的场景,那就是高天原,无数尸守从他身边倏然而过,行成的巨大黑影遮天蔽日, 群魔乱舞。 现在,他们再度置身于恶鬼的巢穴中。 “你养的?”顾谶问。 “即使我要豢养这些东西,也不会放在自己家里。”源稚生也紧皱眉头。 看到成群的死侍,任谁也会往‘蛇岐八家在源氏重工豢养这种危险生物’上去想,就像看到群蛇纠缠在一起吐信,会下意识地想到自己接近了蛇窝。 但源稚生说的也有道理,即使蛇岐八家豢养死侍来做研究,也不会把养殖基地放在自己的总部里。安全措施一旦出现问题,这栋大楼就会变成人间地狱。 夏弥从背包中抽出一支照明棒,弯折几下后扔进了电梯井里。 橘黄色的光照亮了层层叠叠的鳞片,深处的钢架上爬满了死侍! 它们用长尾缠着角钢,用畸形的双爪攀援,动作介乎猿猴、蛇和蜘蛛之间。 无法统计数量,也许几十也许上百,还有几台电梯在运转,金属轿厢上上下下,在很近的距离上跟它们擦身而过。 这种时候的电梯里必然挤满了人,人类因惊恐而浑身出冷汗,汗液里混杂着荷尔蒙和肾上腺素,可能还有微量的血液,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对死侍来说是致命的刺激。 它们在电梯经过的时候会用利爪摩擦轿厢,可能还没想出怎么撕开快速移动的铁罐头。 电梯里的人想必也已经听到了诡异的刮擦声,有什么东西正在外头沉重地呼吸。 人们下意识尖叫,却无路可逃。 顾谶仔细看了几眼,“你见过长蛇尾的死侍吗?” 他问的是夏弥, 觉得可能再没有人比她这位大地与山之王本尊更了解龙类的了。 但顾谶想错了, 夏弥对这些东西根本不了解,就像高高在上的君主不会了解用来征伐扩张的军队里到底有些什么人一样,死侍是人心贪婪的产物,是部分龙族奴役的炮灰,谁会关心炮灰是雄是雌,或者长没长蛇尾巴呢? 所以,夏弥摇头道:“没有,我见过的死侍都有不同程度的畸变,但大致外形还是人类。” 顾谶闻言便听懂了她的潜台词,“我除了刚刚在壁画厅里和学院图书馆里的书籍上,就是在高天原里有见过。它们和高天原里的‘人鱼’很相似,但这些东西是活的。” 虽然看起来外形相似,但尸守和蛇躯死侍是两种不同的东西。 尸守是古代混血种的木乃伊,它们的身躯严重朽坏,神秘的生物炼金术把它们最后的精神和力量封存在了尸体里,用来作为城市的守卫者。 人类历史上也有类似的野蛮习俗,比如美索不达来亚平原的古代王国在为城市奠基的时候, 会在地基周围建筑地窖, 然后成群的活人会进入地窖中,用他们的肩膀顶住地基。 他们就这么一直顶着, 直到自己化为枯骨,这象征着他们的灵魂在死后仍会撑起这座城市的地基,令它永远不会倒塌。 这是人类从龙族文明那里学来的仪式,但其实是无比愚昧的,因为龙族垂直埋进地基中的木乃伊确实是战士,但能够挣脱茧衣活动,人类只是学到了一些无用的形式。 而死侍是活生生的东西,它们虽然丧失了神志,但血肉充盈,和人类没有多少差别。 死侍甚至拥有生殖繁衍的能力,它们的出现意味着早已灭绝的上古物种重现人间,从技术上来说,这不亚于恐龙复活。 现在,他们要面对的就是活生生的‘古裔’,能力远超人类而更接近龙的混血种。 当然,如果实力解禁,可能在场唯一不是古老级别的,只有蛇岐八家的这位‘皇’了... “这些死侍的畸变是被诱发的。” 源稚生忽然道:“龙血的特性是会大幅度活化基因,从而导致不可控的畸变。例如麟身畸变、骨质畸变和血质畸变。 这些死侍表现出的都是蛇形畸变,它们原本是有双腿的,但在畸变的过程中双腿合并成了尾部,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它们的骨形介乎人类和爬行类之间,更像泰坦巨蟒。” “泰坦巨蟒?”顾谶回想起在课件上看到的那些大蛇图片,那是有史以来最大的蛇类,生活在古新纪,最大的个体大约长20米。 源稚生惊讶道:“你们没上过赛诺伊教授的课?” 赛诺伊教授教的是《古生物学史》,是每个学员的必修课,源稚生在卡塞尔学院进修的时候也听过。 “我是教员,从来都是别人来听我的课。”顾谶说。 “……”源稚生。 这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不得不说,他是有点佩服的,但心情也跟着放松了不少。 “这跟被诱发有什么关系?”顾谶问。 “畸变是不可控的,龙血是无序进化的催化剂,原本死侍应该进化出各种形态,但这些死侍几乎全都产生了蛇形畸变,这只能使用基因技术引导的结果。”回答他的是夏弥,她不知道这家伙的教员是怎么当的,竟然连这个都想不到。 可当看到身边之人隐隐含笑的表情时,她心底就咯噔了一下,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 --她当年可是全部课业都是优异的最强新生啊! “原来如此。”顾谶的反应像是被解了惑。 夏弥狐疑地盯着他看。 “我平时也挺忙啦。”顾谶摊摊手。 源稚生摇摇头,“蛇形畸变是各种畸变中等级很高也很罕见的一种,仅次于龙形畸变。但现在下面至少有几十个蛇形畸变的样本,所以肯定是有人制造了这种东西,并把它投放到了这座大厦里来。这是有预谋的进攻!” “王将。”顾谶低声。 源稚生深吸口气,同他相视一眼。 今夜他们并不是单纯交手为敌的关系,在此之前,他们还曾共同抓捕了猛鬼众的龙马,并且问出了有关王将跟龙王的情报。 夏弥对此冷眼旁观,她早就知悉了一切,包括那个樱井小暮‘勾引’般的甜腻语气,现在想起来她都气得牙痒痒。 121.收藏品 虽然匪夷所思,但这的确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进攻。尤其是那些尸体上留下的怪异伤口,明显不是人类所为。 这群死侍一直在电梯井中活动,闻着人类的味道爬上爬下。多亏橘政宗封锁了大厦,不然它们早已突破安全门进入了每一层楼里,而大楼的地面势必会被鲜血铺满。 源稚生:“主持进攻这里的人,并不是想要征服这栋楼, 而是想毁掉这里。” 他此刻内心绝不平静。 --橘政宗本应该在下面的角钢横梁上等他,但现在那里已经被死侍占据;这栋楼里还有近千人找不到出路,随时可能变成死侍的食物;他甚至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防御,因为蛇岐八家根本没有应对死侍进攻的预案。 时间正一分一秒地流逝,今夜也许就是蛇岐八家的末日。 不过还好,源稚生看向身边两人,那个女生他不了解,但他信任顾谶, 即便他们相交甚少,可无论是对方的实力还是面对险境时的镇定自若,以及只是看到他站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安心的气场,都让源稚生觉得他是一个可以并肩作战的同伴。 这是顾谶的人格魅力。 “会不会是那个‘神’苏醒了,是它在主持这场进攻?”顾谶问。 “不是。”夏弥脱口而出,然后看到源稚生疑惑的目光后,又补充道:“直觉。” 源稚生只当是女孩随口之语,但顾谶却明白,这是她没有感知到属于‘神’的气息。 那么,这些死侍真的是人类或混血种豢养,然后控制它们展开进攻的吗? 而那个人可能就是王将,顾谶心底不免有些沉重,他想象不到对方如今到底掌握了多少力量,每一步的接近都让他刷新认知。 “教员。”源稚生开口,清澈的目光里, 抱有同样清楚的目的。 顾谶不看他也知道他想说什么,“不必多言,我是相信你的。” 源稚生愣了下, 从他记事起到现在,从未有一个人如此信任过他,哪怕是橘政宗。那种感觉是无需你多说什么或做些什么来证明,对方就可以将后背交给你。 可他仍忍不住问出来:“我曾把你们抛弃在海底,你为什么还...” “你是蛇岐八家的领袖,在那种情况下,你应该那么做。”顾谶淡淡道:“不过我们虽然能理解,但还是会生气会愤怒,只不过是因为活下来了,所以凯撒才没有跟你拼命。” 源稚生默默点头,如果说这是男人间的默契,那他听懂了。 一旁,夏弥这次倒是没嫌弃顾谶啰嗦,他话是不多的,可既然愿意跟这个有些阴柔气的曰本男人多说两句,那可能对方真的就如他之前所说,是个不错的家伙。 她拎了拎旅行包,说:“现在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就是把它扔下去。” 里边有半个旅行包的c4,集体引爆无疑能对那些死侍造成致命杀伤。 顾谶忽然想到了那个践行‘艺术就是爆炸’的派大星。 源稚生忍不住道:“冒昧问一句,那里面是什么?” 顾谶:“我们来这里的本意,的确是想调查源氏重工里隐藏的秘密,顺便炸掉辉夜姬的核心。” “……”源稚生。 他揉了揉眉心,不由多看了夏弥一眼,很难想象,这个瞧着文文静静还有点高冷的女孩,内心竟然如此疯狂。 他不知道有多少炸药,但毫无疑问,能炸掉辉夜姬机房的炸药量一定不会太少。万一这么引爆的话,很可能会把电梯井一起沉掉,但现在正有无辜民众乘坐电梯逃生。 “请先等一下。”源稚生说着,走到旁边直通屋顶的阿修罗木雕画前,转动藏在木雕画中的橘氏家纹。 在几人的目光中,木雕画带着整面墙移向一边,这层楼的隐藏空间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里面一排排的展柜散发着幽蓝色的微光。 那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武器,从曰本刀和十字枪开始,接着是手枪、猎枪、步枪等等。 传奇的加特林重机枪立在角落里,明亮的甲胄挂在墙上,既有17世纪佛罗伦萨产的白铁重铠,也有曰本特色的南蛮胴具足。 这里的不少武器都可以在拍卖会上亮相,有的甚至是全世界唯一的孤品。 就像给相交好友展示最得意的收藏一般,源稚生面带微笑,尤其见顾谶抽出刀剑仔细打量的时候,内心更是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这对他来说是很罕见的,他是一个外冷内热的人,不过是慢热,很少有人能得到他的友谊和看重。 顾谶屈指弹了弹手中的青铜剑,这把剑应该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可锋刃依旧吹毛断发,这是炼金术的产物。 “这里是蛇歧八家的武器馆吗?”顾谶好奇道。 “没有,真正的古刀不在这儿,都在老爹自己的刀剑博物馆里。”源稚生用刀柄砸碎展柜,把里面的武器一件件拿出来,好让两人挑选喜欢的。 夏弥抱着胳膊,随顾谶走动,眸子里波澜不惊。 可能这里的武器都有名堂,但对她来说都不趁手,言灵‘天地为炉’就是炼器的顶尖技艺,这些人类混血种用炼金术制成的刀剑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 但她正走着神,胸前忽然一沉,她猛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手伸过来的顾谶...将一把冲锋枪扔进了她的怀里。 高冷美少女端着冲锋枪的场面,还真不赖啊,顾谶这么想。 然后,他就感受到了一记冷冷的眼刀,不等开口,脚面就被狠狠踩了一脚! 夏弥随手抽出一把唐刀,转身就往外走去。 马尾扫到了顾谶的下颔,像被风拂了下,柔软带着一点点痒意。 他挠了挠头,只不过一转眼就看到了源稚生古怪狐疑的眼神。 象龟是有点迟钝的,但还不至于那么迟钝,这一刻就连他都感觉到了顾谶跟那个长腿女生之间可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源稚生犹豫片刻,低声道:“顾教员现在想喝酒了吗?” 顾谶愣了下,转而就明白对方话里深意。 “莫名其妙。”他抓起一套红漆的南蛮胴具足拍到源稚生身上,“穿厚点,这些老枪和弹药可挡不住那些东西。” 外边,夏弥背着手,低头碾着脚尖,唇边扬起舒心的笑意。 122.走远了 “对于子弹能否把那些东西阻挡在电梯井里,我确实也没有把握。” 源稚生接过那套甲胄,深吸一口气勒紧了裤腰带。 此时他就像一位战国时代的年轻大名,腰间两柄长刀,蜘蛛切还有它的孪生刀童子切安钢,小腹正前方还插着一柄毛瑟手枪。 “那里还有别的款式,请随便选用, 不要客气。”他指向琳琅满目的铠甲,期待地看向顾谶。 “算了吧,审美不同。”顾谶舒展着长手长脚,“而且可能我也穿不上。” 源稚生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顾谶,回归了现实。 而顾谶已经在提袋里装满了司登冲锋枪和汤姆森冲锋枪,然后将剩下的名刀打成一捆扛在肩上, 大摇大摆地往外走,溢出的黄铜子弹从提袋中‘叮叮当当’地落下。 “想不到你会喜欢热武器。”源稚生亦步亦趋。 “你看过港片吗?”顾谶问。 虽然这个问题好像跟眼下的情况离得很远, 但源稚生还是老实点头,“夜叉跟乌鸦喜欢看,他们觉得里面的男人很帅。” “我以前没用过枪,现在有了机会,想当一次小马哥。”顾谶说。 源稚生想了一会儿,脑海中才浮现出小马哥的形象,以及那个经典的枪战场景。 只不过小马哥是粗犷的硬汉,拿着枪一看就是不好惹的暴徒,他实在很难想象外表斯文的顾谶端着两把冲锋枪压制死侍的景象,或者说,从顾谶的脸上看到笑容和淡然之外的表情,好像都是一种违和。 他可以冷脸,可以杀气流露,但狰狞跟他太不相符了。源稚生也看过一些漫画,他觉得即将发生的,犹如《火影忍者》里宇智波斑的狂笑,或者佩恩的画风崩溃... “你是不是在腹诽?”顾谶冷不丁道。 “没有。”源稚生立马道。 顾谶哼了声。 源稚生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了深海下潜那次。 高天原在崩溃, 海地裂缝在增大, 岩浆在水中划过耀眼的轨迹,大海被照得如同白昼。而在那样的绝境中,这个男人完成了手动引爆核反应舱,并将全员安全带回。 这是他想做但未能做到的。 …… 死侍群在钢梁间高速游动,用利爪在钢件上留下深深的痕迹。 它们清楚食物就在附近,可就是找不到,所以愈发暴躁。 几头死侍包围了一个电梯轿厢,电梯轿厢停下是因为在高速运行中将一头死侍的蛇尾切断了,电脑系统判定电梯运行出现了问题。 死侍们盘踞在轿厢上方,合力撕扯着铁皮,它们裂开着巨口,发出惊悚的嗬嗬声,就像一群饿极了的人正在用手生生把铁皮罐头撕开。 而失去了尾部的死侍还没有死,它用锋利的爪子抓进铁皮里,挣扎着往上爬,它可不愿意放弃分享这顿美食的机会。 轿厢里,传出女人绝望的哭声。 “真是地狱啊。”源稚生目睹着这一切,然后拔出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割,细细的血流落进电梯井里。 夏弥看了眼他流血的伤口, 想到什么似的,连忙看向顾谶,偷偷观察他的眼睛。 顾谶有所察觉后,心中暗笑,现在的他当然不必再担心自己时日无多,也不会再对血统精纯的龙血产生渴望。 小女孩这样的担心实在没有必要,不过却暖心又可爱。 所以,顾谶猛地回视过去,眸光湛湛:我看是哪一个在窥视本帅? 夏弥冷不防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别过头,但马上就觉得不忿--我看看你怎么了?别人不能看,我还不能看了? 这么心理建设着,她就气鼓鼓地瞪了回去:让我看看是谁脸皮这么厚! “……”顾谶败下阵来。 夏弥下巴一昂,洋洋得意。 源稚生还在放血... 一滴血落在了死侍的额心。 这头死侍就要撕开那个装满食物的罐头了,可他一下顿住了,抽动着鼻孔嗅吸那神秘的香味,然后慢慢抬起头仰望,微光明亮的井口,好像天赐甘露。 它伸出舌头舔舐额心上的血,但舌头畸变得还不够,怎么都舔不到,它气极了,愤怒地发出婴儿般的嘶叫声。 然后更多的血滴在了它的脸上,它的叫声里又透出了狂喜。 但这份喜悦只维持了几秒钟,因为周围的死侍同样嘶叫起来,它们飞扑而来,大力撕咬它的面部,只是为了分享那鲜血的美味。 被咬掉脸的死侍坠进了电梯井深处,它的位置被其他死侍取代了,死侍群聚集在正下方,彼此撕咬着、争抢着去舔舐那股温热的血流,就像是一群在地狱中饥渴了数百年的恶鬼。 “虽然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在死侍眼里,确实是最诱人的血食。”源稚生说:“也许恶鬼们都想把高高在上的东西吃掉,它们在地狱里痛苦得太久了。” “痛苦?”顾谶不理解这个说法。 “开枪吧。”源稚生看过来,“死会终结一切痛苦。” 电梯井深处,死侍们欢喜欲狂地往上攀爬,围攻电梯轿厢的死侍们也放弃了即将到手的食物。 它们争先恐后地爬上壁画厅,这里在它们看来是即将举办盛宴的餐厅,这顿大餐的主菜毫无疑问是某象龟。 顾谶莫名想到了一听说他要请客时的路明非和芬格尔。 他扣下了扳机。 两把冲锋枪同时咆哮起来,黄铜弹壳迸溅着坠入电梯井,爬在最前面的死侍面部中弹,弹雨在一瞬间摧毁了它的脑壳。 顾谶脚踩在电梯井的钢梁上,装枪械的提袋挂在前方,以备他随时取用新的弹匣和枪支,镜片上充斥着耀眼的火光。 看着被枪口焰照亮的身影,夏弥嘴角牵动,她记忆里的那个人啊,画风就这么崩啦。 源稚生也看到了顾谶堪称疯狂的一面,他端着两把冲锋枪,枪口恨不得要怼在死侍的嘴巴里。 在他这里,温文尔雅偶尔不经意间会流露出丝丝秋雨般忧郁的教员,已经渐渐走远了... 这场金属弹头组成的风暴狠狠地打压了死侍群的喜悦,冲在前面的死侍纷纷中弹,不过对它们来说,这也只是受伤的程度罢了。 蛇化的身躯异常强悍,子弹只能在鳞片上溅起火光,即便少数子弹能打进它们的身体,也卡在了坚硬的骨骼里。 电梯井里,几十张巨口张开到了极限,对着上方的几人发出尖细刺耳的哭吼。 123.夏之声 源稚生趁着更换弹匣的机会四下扫视。 他在考虑是否有办法把电梯井中的钢架彻底摧毁,好让死侍群从高空直接坠落,连带一同坠落的钢材应该会对它们造成致命伤害。 但从刚才的交手来看,顾谶的言灵很可能是肉身强化这种,而那个冷漠的女孩可能是潜行或暗杀之流,要想撼动能够承载高速电梯的钢铁框架,无疑是梦话。 源稚生只能打消这个念头。 他换好了弹匣, 就要继续射击,可浓重的腥气陡然从上方传来! “小心!”源稚生大吼。 死侍的智商超过他们的想象,在他们集中火力对付电梯井正下方的死侍时,已经有死侍绕到了他们的正上方。 但话音未落,一道凛然的银光便从眼前划过! 那是夏弥随手丢出的长刀,如破空的匹练,直接将跃起突袭的死侍钉回了电梯井。 源稚生讶然看了她一眼,而顾谶更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还在那端着两把枪管过热的冲锋枪射击。 受伤的死侍坠入电梯井中,仿佛跌落无尽的深渊,但更多的黑影连续不断地从高处坠落,埋伏在上方的死侍显然不止一头。 源稚生沿着钢梁行走,挥刀逼退死侍,不让它们有机会找到立足点。 黑色的血在晦暗的空间里纷飞溅落,此刻他双手持刀一身甲胄,宛若屹立阵前的大将,死守不退。 这种蛇形死侍的速度超过斑马,撕咬力跟狮子接近,还具有很强的细胞活性,伤口能很快愈合。 卡塞尔学院对死侍有一套评级制度,如果对这种蛇形死侍的战斗力进行评估的话,a级是最贴近的。 这意味着即使是a级专员面对它也有生命危险,如果跟它们一对一肉搏,就算是凯撒和楚子航也很难占优势。 “太多了。”夏弥低声道。 顾谶将一背包的冲锋枪都打得卡了壳。 但只要弹幕压制稍歇,那些死侍就会趁机向上攀爬,此刻下方的死侍群飞速迫近, 爬得最快的距离他们还不到二十米,哭泣汇成了诡异的声浪,在电梯井里翻腾。 顾谶刚要开口,就见夏弥一把打翻了挂在面前的提袋,里面的上千发子弹登时像黄铜色的雨那样坠落。 他惊讶地张了张嘴,眼看着夏弥把另外一件东西也投进了电梯井--那是一块塞着电子引信的c4塑胶炸药。 “躲开!”顾谶连忙提醒源稚生。 炸药坠落二十米后爆炸,气浪和火光受电梯井限制,只能向上或向下传播,火色的云霞从深井中猛然涌起,灿烂瑰丽,烈火中所有的子弹同时爆炸,上千枚弹头在电梯井中高速反弹。 蛇形黑影被弹雨和火光吞没了,源稚生抬起双臂挡在身前,被汹涌的气浪整个朝后掀起。 “手!”顾谶俯身。 在炽烈的热浪中,源稚生毫不犹豫地把手朝声音来处伸去,下一秒便被一把抓住,带着跃起到了钢梁上。 “多谢。”他眼睛还眯着,有些不适。 顾谶并未回应,只是脚尖一踢,一把长刀便激射而去, 将几乎要扑到源稚生身上的死侍贯穿。 死侍带着凄厉的哭声坠入黑暗,但更多的死侍继续扑来,爆炸并没能杀死这些危险的生物,它们下坠了几层之后就用长尾缠住钢架,带着浑身血迹继续往上爬。 夏弥轻呼口气,眼下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得被迫撤回壁画厅,可如果释放自身气息将是最轻松的解决方法。 只不过这里并不只有顾谶,还有源稚生,而且她也没想这么早就表明身份,就像她能捕捉到‘奥丁’的气息,对方亦然。 她在融合成为‘死神海拉’之前就准备好了茧,以便出差错后尽早转生,这是她的金蝉脱壳,就连顾谶都瞒着。 但如果再有意外,下一次转生的苏醒将会在漫长的沉睡之后,她不怕重回黑暗,只是怕再也见不到顾谶了。 所以,她要忍耐,直到找到杀死洛基的机会。 “我们先撤回楼里。”源稚生沉声道。 顾谶以为他还有什么后招,也就没怎么犹豫。 只不过当跳回楼里,源稚生就抖了抖身上的盔甲,双手扶住沉重的铁轮神龛做推状。 顾谶当即明白了他的打算,也知道这只象龟黔驴技穷了。 他们合力将铁轮神龛推到了电梯门前挡住,但这么做只是拖延时间罢了,死侍的力量远比人类要大,人类能挪动的东西它们也能。 壁画厅里的火仍在熊熊燃烧,虽说这里并没有太多易燃的东西,火迟早会灭,但燃烧不久就会耗尽空气中的氧气。 “虽然不知道你们怎么还这么淡定,但我是没什么办法了。”源稚生靠在神龛上喘气,望着大厅中的火焰。 尸守标本烧到最后露出了暗金色的骨骼,犹如铜器般发亮。 “你可不像是就这么放弃的人啊。”顾谶轻笑。 源稚生笑了笑,稍稍正色,“你们有多少c4炸药?” 夏弥:“15磅(约15斤)。” 源稚生点点头,“爆炸的冲击波伤不到它们,但火焰对它们来说可能是致命的。你们看那些尸守,人鱼油非常易燃。” 顾谶迟疑道:“可刚才的爆炸里,它们并没有立刻烧起来。” 夏弥白他一眼,“笨蛋,那是因为它们是活的。” 源稚生乐得见顾谶吃瘪,“尸守已经脱水了,死侍的身体里还有大量水分,所以它们必须长时间在火场中才会燃烧起来。这里就是完全封闭的空间,是最好的火场!” “但它们能从电梯门进来,也能从这里逃出去。”顾谶说。 源稚生指了指电梯门上方,“这种门的上方,必然有一根钢筋在支撑,在那里装上足够威力的炸药,墙壁坍塌,它们无路可逃。” 夏弥默默计算,“用延迟引信的话,可以在二十秒钟后爆炸。” 源稚生:“这段时间足够我们进入电梯井,并且躲到爆炸范围之外。” “那我来当诱饵。”顾谶马上道。 他们需要把死侍群引到大厅深处去,这样它们越集中,燃烧的效果就越好。 “还是我来吧。”源稚生不由分说道:“这是发生在我们地盘上的事情,我有责任解决它。” 看着他毅然决然的背影,夏弥无奈般冲顾谶摊了摊手。 “不是所有曰本人都这样。”顾谶说。 “不,我是想说这就是男人啊。”夏弥幽幽道:“总把责任之类的东西扛在肩上。” “这样才会让别人感到稳重和安心。” “别人?” “同伴或朋友。” “就这样吗?” “我们也准备一下,给他掠阵。”顾谶走开。 夏弥啧了声,这男人啊。 124.奇行种 顾谶靠在武器暗室的自动门后,手里提着一具‘火拳’式火焰喷射器。 这是二战时期的经典军用装备,喷出的烈火曾经点燃了柏林。 如果他们有更多的‘火拳’和不限量的燃料,也许就不用源稚生当诱饵,能轻松地压制门外那群死侍。 夏弥就在他身后猫腰,相比之下瞧着小小的一团,她偶尔会扫过顾谶宽阔的肩, 还会伸出手指在他身后作怪般比划着。 顾谶全然不知。 少顷,巨蟒贴地游动般的声音清晰传来,听得人头皮发麻。 死侍群已经侵入了壁画厅,和他们只隔着武器暗室的一层木雕门。 以死侍的力量,打碎这扇门毫不费力,只不过这群智力低下的东西还没有察觉这个隐蔽的地方。 它们的黄金瞳看似狰狞,其实视力很弱, 原本算得上敏锐的嗅觉也被场间的血味和热风干扰。至于听觉方面, 蛇类基本是零, 死侍得到增强的可能性也不大。 顾谶回头看了眼夏弥,做出口型问她死侍的大概数量。 夏弥见此,心下在想自己应不应该知道这个,但嘴上还是说:“超过一百,电梯井差不多已经清空,所有死侍都进来了。” “真多啊。”顾谶轻声道。 多如蝼蚁,夏弥心说。 然后她一脚将门踢开,看也不看,手里长刀向上横切而过。 原本有一头死侍就挂在武器暗室门前的架子上四下张望,蛇形畸变后的它神经反应速度倍增,在门开的瞬间就从半空朝这边扑来。 只不过迎接它的是闪电般的一刀,死侍狰狞残忍的表情还留在脸上,丑陋的头颅便倏得飞起,残躯被顾谶一脚踢飞。 古朴的太刀上宛若被流火淬炼,泛着烧灼的红光,黑色的血顷刻间被高温蒸发。 而他们也终于看清了壁画厅此刻的情形, 场间已经变成了蛇类的养殖池。 --死侍们纠缠在一起,在血水中翻滚,争食着亡者的尸骨,血肉横飞间不时发出如同愉悦般的嘶叫。 这宛若地狱般的景象,让人看一眼就想大吐特吐。 夏弥拧了拧眉,二话不说便横刀而上,她不必去寻找死侍的弱点,因为在她的眼里,它们全身都是弱点。 死侍赖以为傲的坚硬鳞片可以硬扛冲锋枪的扫射,但在她的刀锋之下却如纸糊一般被轻易切开。 黑血喷溅如雨,持刀的修长身影在雨幕中往来自如,身姿曼妙,速度却快到肉眼难以捕捉。 顾谶知道,如果事后过问的话,她一定会说是言灵‘刹那’,反正美少女总是有说辞的。 死侍们发出痛苦的嚎叫,在刀锋临身之际,它们那低能的脑子里好像感受到了莫大的威压降临,这是它们不曾感受过的, 却如烙印般自血和骨中涌出。 离得远的死侍好像感受到了那种绝望,都张嘴嘶叫,婴儿哭声像海潮一样扑向顾谶, 它们也高高跃起朝他扑去,仿佛他那里是一条生路。 顾谶没有任何举动,静静地看着死侍群从四面八方而来。 狰狞的巨大裂嘴里是一排排尖牙,之前咬碎的鲜红血肉伴随着恶心的唾液在飞奔中到处坠落,它们看着‘吓傻了’的猎物,几十双黄金瞳明亮如灯。 一米之遥,它们伸出了利爪,像是要抚摸那人冷俏的脸蛋。 但旋即,难以言喻的力量以顾谶为圆心爆发开来,仿佛压缩到极致突然爆发的巨大能量,带着绝对排斥的命令,更是不可僭越的规则。 数十只扑来的死侍瞬间倒飞,骨裂声刺耳又密集,靠得最近的那一圈死侍几乎在刹那间就被挤扁,断裂的胸骨朝后刺穿了胸腔,落地后翻滚几圈很难再爬起来。 这时候就有死神来为它们送葬,明亮的淬火太刀轻描淡写地收割着一个个可怖的头颅,黑色的血在地上淌成了薄薄的一层,与原本的鲜血混在一起,像是打翻的油墨。 但还有更多的死侍在周围窥伺,它们虽然智商不够,可兽类的本能却敏锐察觉到了从这两人身上散发出的强烈死亡的意志,它们恐惧且不安,脚爪在地面上划出一道道长痕,踌躇着聚集在一起,慢慢呈现包围之势。 顾谶和夏弥一步步接近大厅的中央。 数以百计的死侍围绕着他们行走,可怕的哭声在四面八方回荡,无数张苍白狰狞的人脸在火光中浮现。 那些死侍有的是老人,有的是年轻人,有些面孔已经扭曲变形,有些还能让人想到会在街头遇见的路人。 其中有羞涩的少年,也有娇媚的熟女,可当它们的颔骨掀开,露出荆棘般的利齿时,它们都变成了森罗恶鬼。 大厅中央,最强壮的死侍正在吞噬亡者,体型超过其他死侍的两倍,自始至终都没有加入对顾谶他们的进攻,只是一心一意地品尝着面前的大餐。 它们会先吐出黏液来润滑尸体,然后像蛇那样缓慢地吞吃,就像头狼之于狼群一样,其他死侍根本不敢跟它们同享食物。 离顾谶最近的死侍是个中年秃顶的男人,生前想来也不是个体面人,但谁也想不到它在蛇形畸变之后,会拥有如此魁伟的身躯。 --肥硕到臃肿的腹部贴着地面蠕动,至少膨胀了两倍的头和脖子也在蠕动,活像一滩肉糕。 顾谶摘下了眼镜,虽然他并不近视,甚至视力好得过分,但这一刻他希望自己是近视。 “……”夏弥。 ‘中年秃顶男’扭过头来,对他们露出似乎是笑的表情。 这不是死侍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了,如今看来这可能是蛇形畸变的死侍在看见食物时的喜悦之色。 死侍群把他们驱赶到这里,是为了先让最强壮的死侍进食,或者说借用它们的力量。 “也不笨啊。”顾谶说。 “动物的本能。”夏弥说着,蹙了蹙眉,“不过这胖子是真让人倒胃口啊。” 话落,一道劲风猛然擦身而过,对面那‘中年秃顶男’上半身如折断般后仰,臃肿的腹部仍坐在地上,额头扎进了一把还在颤动的长刀。 “秃顶和臃肿,想想就可怕。”顾谶也说。 夏弥好整以暇地在他令人羡慕的发量上瞄了眼。 “……”顾谶虚着眼瞅她,总觉得她好像有点不怀好意。 125.皇之名 在顾谶跟夏弥暗暗吐槽的时候,对面那只脑壳几乎被名刀掀开的死侍缓缓地坐了起来,就像一个刚睡醒的人类慵懒地弯腰起床。 臃肿的腹部一节一节地蠕动,像是挂了一个个游泳圈,而身体也在一节一节地变高。它用肚皮贴地行动的时候只有一人高,可现在竟变成了三米高的巨人,这还不算盘在地上的尾部。 在壮硕的蛇身上, 那细小的人类身躯显得如此不协调,就像一只怀孕的母螳螂。 “好丑啊。”夏弥小脸皱着。 这死侍简直像一堆蠕动的脂肪和蛋白质构成体,油腻得已经没边儿了。 所有的死侍都跟着首领一起‘站’了起来,用强有力的尾部支撑着魁梧的上半身,身高从两米到三米不等。 它们缓缓围绕着顾谶和夏弥行动,这些颤巍巍的蛇躯就像是一片肉质的森林, 如果从来没有人看到过那该感到庆幸, 毕竟这是看到后就很难忘却的一幕,绝对能让一个贪吃的人厌食很久。 顾谶看看夏弥,眨巴了眨巴眼睛。 “你又要吐什么槽?”夏弥虚着眼看他。 顾谶忍不住道:“董卓的酒池肉林。” “...你还真会想。”夏弥对他是一脸嫌弃。 就在此时,古老的证言从天而降,一抹寒冷的光穿破血与火,吟唱诵言的黑影沿着死侍首领的背脊降落,掠起湛青色的刀光。 北辰一刀流·霜降! ‘童子切安纲’从后颈贴着脊椎切入,随着持刀之人的下坠,一块块脊椎骨开裂,被顾谶冠以‘董卓’之名的死侍像是被抽掉了脊骨的蛇那样,一段段坍塌。 源稚生落地俯身,右手‘蜘蛛切’贴地旋转平挥,从容地斩断了死侍的尾椎部分。 巨大的身躯彻底失去支撑,倾斜着朝他砸过来,源稚生侧身闪过,双手长刀贴着死侍的脊背连斩,空气里回荡着打铁般的‘当当’声--死侍的脊椎和生铁差不多坚硬,他形同斩铁。 死侍首领在他落地一击中死亡,这有如天罚般的刀斩, 是源稚生少为人知的凶残一面。 源稚生双手‘血振’, 粘稠的黑血自刀身飞落,他在蛇躯组成的森林中念诵起古老的语言。 他念得越来越快,巨声在大厅中回荡,仿佛山中佛寺的古钟轰鸣。 属于他的领域正在形成,未知的言灵即将释放。 顾谶将背后打成一捆的名刀解下,看也不看地一柄柄丢出,连续的尖锐破空声里,每一把名刀必然会钉死一头死侍,以此不许死侍群靠近源稚生。 就算是夏弥也有点好奇,好奇这个所谓的‘皇’的言灵,或许这就是人类混血种言灵的极限。 领域在缓慢地扩张,看起来很温和,能看到边界泛起的淡淡荧光。 但被领域所笼罩的死侍却战战兢兢地匍匐于地,双手痉挛着按在地上,像是都被感化,向着源稚生跪拜,眼睛里流出黑色的血泪。 领域最终把整个壁画厅都覆盖了,源稚生提着双刀走进死侍群中,沿路砍下一个又一个死侍的头颅,看黑色的血泉从脖子的断口中喷出。 死侍身下的大理石地面正在慢慢开裂, 这说明有惊人的重量压在了地面上,但什么样的重量能压裂大理石的地面? 几吨还是十几吨,那承受这股超重力的骨骼又该是什么感觉? 死侍群并非心甘情愿地俯首受死,而是无法抗拒。它们的体重在瞬间增加了几十倍,重到连抬手都很艰难,若不匍匐,脊椎骨就会被压断。 夏弥有片刻的愣神,旋即便想到了这是什么样的言灵。 言灵·王权,序列号91,属于超越人类理解范畴的言灵。 除非获得释放者本人的允许,没有人能在‘王权’的领域范围内站立。 --领域中的人将承受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重量,血液会从身体下方突破皮肤,大脑严重缺血,想要避免大脑失血就只能匍匐下跪,甚至用叩拜的姿势。 但即使这样也未必能活下来,随着‘王权’的力量不断上升,释放者可以让任何人的骨骼崩裂,它们的尸体与地面齐平。 虽然名为‘王权’,但这并不是什么王道的征服,而是把霸道之极的超重力施加在对方身上,缓慢无情地碾压对方。 这就是源稚生的计划,把死侍群集中在大厅的正中央,以王权之力强行镇压,然后纵火焚烧。 他用刀柄敲碎了长明灯的油缸,人鱼的清油流淌满屋,夏弥把肥皂状的c4炸药投向大厅的每个角落。 c4炸药素来以稳定著称,没有引信就算被子弹打中都不会爆炸,但场间的持续高温会令它们在几分钟后爆炸,高温和冲击波会把这层楼变成烤肉架。 顾谶抓过火焰喷枪,十米长的焰流扫过那些浸泡在清油中的死侍。 烈火一下子升腾到了三四米的高度,死侍们完全无法动弹,只能跪地忍受灼烧。 苍白的脸在燃烧,黑发在燃烧,依稀还有人类特征的身躯也在燃烧,死侍群发出了常人听不见的哀嚎。 其实人类残酷起来也不亚于这些嗜血的凶兽,只不过因为目标是它们,所以就不觉得如何了。 “快走...”源稚生走着走着,忽然扑倒在血泊里。 “……”顾谶、夏弥。 他们刚刚还在欣赏这只象龟的英姿,结果这才几分钟,对方就再次‘狗啃泥’。 顾谶把燃料耗尽的喷火器一丢,上前把他从血泊里拉起来,看到他的脸时,心下微惊。 源稚生正处在崩溃的边缘。 他的心脏疯狂地输血去维持摇摇欲坠的身体,紫黑色的毛细血管从皮肤表面浮凸了出来。 是‘王权’的反噬,这种超级言灵会给身体带来极大的负担,几乎在一瞬间就会抽走释放者全部的生命力。 越是高阶的言灵就越会对身体产生负担,神话般的言灵‘莱茵’释放需要透支释放者的生命,他在自己的领域中只能存活零点几秒钟。 源稚生扶着顾谶的臂弯起身,艰难道:“快点走!” 他一旦支持不住,‘王权’的领域也就会崩溃,死侍将再度获得活动的能力! 顾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论是因为责任使然还是对之前的弥补,连命都不顾,他已经做的够多了。 126.心潮浅 身后传来了轻微的风声,顾谶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有一只死侍正从背后扑来。 巨大的火蛇从天而降,这只死侍完全不顾自己浑身着火,刚从‘王权’的领域中解脱,就发起了致命的扑击。 它伸出了利爪,参差的尖牙上满是黑色的血迹,那既是之前啃食所留, 也是被超重力压迫所致。 但下一秒,它就突兀摔落,从半空狠狠跌在了地上,在骨骼扭曲的刺耳声里,断掉的骨头刺破了血肉,原本强壮的身躯像被挤压一样扁平, 紧紧贴在了地面上。 源稚生愣住了,这不是他的领域, 他的‘王权’已经在力竭的时候就崩溃了。 一个全新的领域接管了烈火熊熊的壁画厅,所有刚刚从超重力中解脱出来的死侍不等站稳,便再次跪下。 但这是比之前还要强横数倍数十倍的重力,它们的膝盖在刹那间碎裂,匍匐和叩拜已无法给它们带来活命的恩赐,黑色的血冲破了皮肤,地面上汇聚成石油般流淌的溪流。 死侍群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它们的骨骼在高压下被碾碎,浑身成为模糊的血肉烂泥。 “怎么会...”源稚生眼睛睁大,喃喃出声。 “现在可以走了。”顾谶扶着他。 源稚生下意识抬头,看着身边之人的侧脸。 毫无疑问,这个形似或者干脆说就是‘王权’的领域就是对方释放的,可他并不像自己这样不堪,甚至如此云淡风轻。 他忽然想起了在秋叶原的那个雨后,顾谶站在咖啡店的太阳伞下,干净得像是水洗过的天空。 “我可以复制言灵。”顾谶说:“拷贝忍者卡卡西听说过吧?” 他举例子一向很离谱,源稚生嘴唇动了动, “镜瞳?” 他知道有这么一个神奇的言灵, 但他是白王血裔, 是‘皇’,怎么能... 况且,他想说的也不是这个,而是就算顾谶的言灵是‘镜瞳’,可释放‘王权’对自身带来的衰竭,他怎么会没事? 这个男人就像庐山的云雾,哪怕相隔咫尺也看不真切,反而每一次靠近都感到愈加神秘。 夏弥一刀挥出,明亮的刀光将火焰都劈散,轻描淡写地将周围迫近的死侍斩首。 “刹那。”顾谶解释。 源稚生默默点头,他知道犬山家的家主就拥有这个言灵。 坦白说,今晚他遭遇死侍的震惊都不如他被顾谶带来的震惊大,还有那个看起来总是轻飘飘的冷淡少女。 他并没有想过单凭自己就能力挽狂澜,但起码应该是突围的主力,可他现在浑身脱力,还要靠顾谶搀扶才能走路。 太挫败了啊,源稚生心里长叹。 他们走到了电梯前, 地面忽然一震, 一只魁梧的死侍突然从一侧的阴影里冲了出来! 它的上半身魁梧得像是马熊, 双肩畸形得隆起,臂展像大猩猩那么长,最惊人的是它的利爪中旋转着雪亮的长刀。 它从顾谶钉死那些死侍的长刀里拔出了两柄,以蛇舞的形态迫近。 在以前的资料记录里,不乏有会使用武器的死侍,还是人类时学习的武器技能会被继承,但这头死侍的刀术格外老练。 它妖娆地扭动着蛇躯,看起来就像印度神话里的蛇神纳伽。 双刀在火场中烧得发红,搅起大片的火风,形成无破绽的防御,疾步逼近。 顾谶反手从源稚生腰间拔出蜘蛛切,斩出了迅猛如电的一刀,死侍还因惯性朝前,但那硕大的头颅却移位坠落,直到这时,脖颈上的平滑切口才有血泉喷涌而出。 地面猛然间再次震动起来,巨大的阴影从天而降。 那是一根重达十几吨的钢梁,陷入地面数寸,溅起一人多高的灰尘。 天花板和墙壁都在开裂,曲折的裂纹在内墙上飞快蔓延,就算是夹钢的楼板也经不起地震连番折腾,这一轮的震波强度超过了八级。 四面八方都是火焰,强光和灰尘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墙壁上悬挂的木雕佛像化作一团团烈火下坠,黑铁的神龛被烧得通红。 这些东西都是从蛇岐八家的老神社搬来的,是流传了上千年的文物,但它们的寿命也就到今天为止了。 c4炸药正在火中焚烧,不久就会爆炸,只不过当顾谶他们终于走到电梯门边时,却发现刚才的震波不仅是让楼板和墙壁开裂,还折断了电梯门上方的钢梁,那扇门现在已经被倒塌的墙壁封住了。 “试试货运电梯。”顾谶说。 夏弥上前试着按下货运电梯的下行键,按键亮了起来,电梯门上方的数字慢慢地变化,这架货运电梯居然还能正常运转! 就连她都轻轻‘啊’了声,显然也很是惊讶。 之前货运电梯从高层直坠下去,楼层数字飞快变化,他们都以为它是坠楼了,没想到这部运转缓慢的老式电梯居然在地震中保全了下来。 “你之前说的有道理。”夏弥慢悠悠道。 “什么?”顾谶看她。 “念旧啊。”夏弥轻笑,“老的事物,偶尔也很有用。” 顾谶撇了撇嘴。 夏弥从c4炸药上切下一块,插入引信后黏在了电梯门上,随着轰然的巨响,嵌了钢板的铝合金门被炸开一个口子。 ‘咝咝’的游动声和婴儿哭泣的声音从身后渐渐逼近,火焰和黑烟中隐约出现了明亮的蛇影。 顾谶的‘王权’固然形成了有效的杀伤,可数百的死侍总有漏网之鱼,现在,那些浑身燃烧着的死侍竟然强忍着疼痛摸索过来了。 而明明火焰、浓烟和高温让蛇类擅长的嗅觉和红外线探测都失效了,以它们极差的视力,在刺眼的火焰中几乎不可能发现他们。 “是他的血,它们闻着血味儿追来的。”夏弥说完,手里的唐刀在地上沙沙划过,嘀咕道:“真麻烦啊。” 源稚生艰难抬手,想要扯下身上那件南蛮胴具足,但一缕劲风从他身旁掠过,而他几乎没能看清对方的身影。 是那个话不太多的女孩,滚滚烈焰之中,一身黑色卫衣的她看起来像是灵活的隼。这一刻刀光弥漫,那是远超任何剑道大师的技艺,因为那是纯粹的挥斩,以无与伦比的力量施以肉眼难辨的斩切。 刀风席卷,火焰随之跃动飘舞,女孩曼妙的身影奏起了死亡凋零之舞。 源稚生偏头,刚好看到顾谶目不转睛的模样。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柔和笑意,就像夏日微风里樱花起落,静静捧一杯新茶坐在回廊下,看青石板上落英缤纷,堂前猫咪慵懒缱绻。 很美好,令人艳羡,也心胸旷达。 原来,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人啊。源稚生心想,难怪彼时夜雨凄迷,风花雪月前,顾谶小酌的心思却浅。 127.决然汹涌 两分钟之后,电梯‘叮’得一声开门,刹那间有无数的纸页往外飞。 电梯里堆了几十箱档案,雪片般的纸页卷进火风之后剧烈地燃烧起来,震颤着化为火焰的蝴蝶,明亮的灰烬旋转着飞舞。 而偌大场间,再没有一只活的死侍。 “等此间事毕, 请务必赏脸,让我聊表心意。” 走进电梯,源稚生靠在角落,一脸真诚。 “我酒精过敏。”夏弥说。 “……”顾谶的表情很地铁老人。 源稚生也愣了下,难道他之前猜错了对面两人的关系?不应该啊。 转而,刺眼的光明在壁画厅中绽放, 那是被引燃的c4炸药,冲击波和瞬间的高温席卷了周围所有空间。 连锁爆炸很快开始, 太阳般刺眼的光亮在各个角落亮起, 高温气浪以超过飓风几十倍的速度扫过大厅,巨响隆隆,把其他炸药块引燃,把所有的一切都摧毁。 这架老式的货运电梯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艰难地关门,门缝还剩几厘米的时候,一道几厘米宽的高温气流钻入电梯,它是明媚的红色,引燃了轿厢中剩余的档案。 但电梯门还是合上了,带着连呼吸都有些灼热的风,缓缓地沉入电梯井中。 几秒钟后,上方传来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声,明亮的气浪冲进电梯井,把燃烧着的死侍尸体抛了出来。 蛇影在火场中熊熊燃烧,脂肪溶解,渐渐显露出古铜色的骨架。 死侍群已经完了,这栋楼里的人也安全了。 所以, 源稚生开始考虑最现实的问题,那就是蛇岐八家和卡塞尔学院的暂时结盟,以及他跟顾谶的关系。 在今晚或者说在顾谶知晓壁画厅秘密之前,他们是新交的朋友,在与死侍群作战之前,他们是敌对。而现在... 源稚生知道,不管是顾谶还是对面这个好似在闭目养神的少女,他们目前绝不能脱离蛇歧八家的控制,可他根本没有把握说服他们,甚至一旦交起手来,尚且力竭的自己根本不是对手。 而且往阴暗了说,他身具‘皇血’,价值毋庸置疑,如果顾谶想把他带离源氏重工呢?就算不是为了给卡塞尔学院的那群疯子做研究,仅仅是蛇岐八家的大家长被带走,那蛇岐八家在这场对峙中输定了且不说,今后也会成为一个笑话。 源稚生低头沉思着,很是苦恼。 现在大楼里有超过一百名执行局干部,几乎都是a级精锐,如果能引起他们的注意,就能对顾谶和这名少女进行包围。 那样不单保住了秘密, 还能捕获...想到这里,他不禁摇了摇头,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他们可是从数百的蛇形死侍中杀出了一条血路,到时候究竟是谁包围谁? 而且他绝不认为顾谶的言灵只是什么复制或拷贝这么简单,届时‘王权’从这家伙的身上释放出来,蛇岐八家群体跪地叩首,那想必就算顾谶手下留情,活下来的精锐们也会不堪受此屈辱,分分钟切腹自尽... 夏弥眼皮抬了抬,看了顾谶一眼,好像在给他使眼色,比如说你的这个曰本朋友正在动什么歪脑筋之类的。 顾谶眼睑低了低,从兜里拿出手帕,摘下眼镜缓缓擦拭着。 电梯里只有三个人,此刻却出现了第四个呼吸声,电梯轿厢的侧壁猛然分崩离析,畸形的骨质利爪从背后插入了源稚生的两肋! 鲜血如水泉一般淋在偷袭者的脸上,它高昂着头颅,发出刺耳的欢叫! “啊!”源稚生根本没有反应过来,此刻脸色因剧痛而惨白扭曲,额头满是冷汗。 顾谶轻轻将眼镜戴好。 夏弥看着他平静的模样,悄悄搓了搓小臂,这个狗男人真是长大了啊,现在都这么冷血了,还说这象龟是什么不错的朋友,我才不信你刚刚没感知到这头死侍,呵tui! 顾谶的确感知到了,同样也看到了源稚生垂首闪烁的目光,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虽然是朋友不假,但男人总是要承受些痛苦才能成长的,不是吗? …… 面前的死侍很惊人。 其他的死侍最长不过五米,最短的大约只有三米,上半身都跟人类的体形差不多,腰部以下才逐渐变得细长,最后呈现出蛇的形状。 但这只死侍的体形是其他死侍的两倍以上,腹部极其臃肿,像是怀孕的蚁后。 正因为它拖着这个过度畸形的下半身往上爬,才落在了最后,所以到现在也没能爬进壁画厅,倒成了唯一的幸存者。在被源稚生的血味吸引后,便不顾一切地撕裂了电梯。 这只死侍长着一张中年女人的脸,脸色不像其他死侍那样苍白反而如正常人那样红润,宛若一个怀孕中变得圆润起来的女人。 而它那雪白无鳞的腹部上有蛇尾般的痕迹隐现,这的确是一只怀胎的死侍。死侍怀胎能生下的,只能是更可怕的死侍,因为胎儿的龙血会更加纯粹。 一直以来的猜测被证实了,死侍能够生育后代!这些死侍真的是被有意识地培养出来的,幕后之人或许就是想要繁衍出一支死侍大军。 死侍紧紧地抱着源稚生,兴奋地舔着鲜血。 源稚生死死地抓着扶手,才没有被它立刻拖进电梯井里。 眼下,死侍重达数百公斤的臃肿身躯,就靠抓着他吊在电梯下方。 顾谶俯视着艰难维持不坠的人影,夏弥握着那把唐刀,默不作声。 死侍用长舌舔过源稚生的后颈,利齿在寻觅他的颈动脉。 这时电梯上方传来‘咯噔’一声异响,电梯下降的速度陡然加快。 --电梯装满了文件箱本来就接近载重上限,这只巨型死侍的重量加上他们几人的体重已经超过了电梯的极限,何况它本来就运行在地震后脆弱的轨道中。 现在它正以加速度砸向电梯井深处。 “挥刀!”源稚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吼。 一直以来,他的眼睛里总有些不可捉摸的深沉,好像身为蛇岐八家的大家长就要有常人不具备的城府和器量,可此刻他目眦欲裂,仿佛金刚怒目,决然汹涌。 “砍我的脖子,它就在后面!”源稚生咳出一口鲜血。 话落,顾谶接过夏弥手中长刀,侧身滑步,一刀斩出! 璀璨的刀光点亮了源稚生的眼睛,他想赴死也要睁大眼睛看着,刺痛让他眼角不由自主地淌出泪来。这是极快的一刀,从侧面斩入,以一个诡异的角度砍进了死侍的脖颈。 滚烫的黑血溅了源稚生一身,而他更是寒毛倒竖,因为他能感觉到那在将死侍斩首之后,与他后颈紧贴的凛然刀锋。 128.永远的光 朋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顾谶想起那个漆黑的雨夜,他们在烛光融洽的大厅里享用风花雪月的日料,源稚生俯身为他倒上清酒,轻轻同他碰杯劝饮。 他的眼底总是沉重,言谈却和煦,真的好像一只温吞的象龟。也就是在他说起自己为何意兴阑珊的一刹那,顾谶觉得在异国他乡认识了一个偶尔会懂自己的新朋友。 就像他之前跟源稚生说的, 当他无法确定的时候,请永远相信自己会是正义的朋友,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只不过顾谶并不曾深想自己,他看着源稚生被死侍刺穿胸膛,又在对方濒死之际施以援手,或许是身为人的缘故, 人心之险恶不过如此。 死侍的尸体坠向无边的黑暗, 当利爪从源稚生的肋骨抽出,后者也彻底脱力,原本紧抓扶手的手松开了。 从被死侍撕裂的电梯侧壁缺口坠落时,源稚生的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多年前的那一幕。 那苍白而精致的脸坠入不见底的深井中,眼中的泪水滞留在空中,留下一串晶亮的光点。 稚女,想不到我的结局,跟你一样啊。他想。 但终归是有不同的,那时候是他将刀送进了源稚女的身体里,可现在却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臂。 顾谶猛然跃出了电梯,身后是紧跟的夏弥。 黑暗从眼前倏然而过,电梯在尖啸声里伴随着闪烁明灭的电火花轰然坠落。 …… 微量湿润的风扑面而来,源稚生慢慢睁开眼睛。 四周一片黑暗,胸口的伤偶尔还会抽痛,但身体似乎没有那么虚弱了。 黑暗中,他试着挣扎,而心竟平静了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地狱还是多年前那口幽深的黑井里? 他没有什么宗教信仰, 并不信有天堂或地狱, 但置身在这漆黑如深井的地方, 他难免觉得自己是真的死了。 他做过类似的梦,自己死了,坠入不见底的深井,井中躺着被他杀死的鬼的骨。 “醒了?”身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别乱动,当心摔下去。” 源稚生扭头,冷不防被手机的闪光灯刺到了眼睛,一时间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 “...为什么拍我的照片?”他不解。 “留个纪念。”顾谶说:“以后偶尔翻一翻,啊看,蛇岐八家的‘皇’还当过我的俘虏,这可是勋章。” “确定不是给路明非他们看吗?”源稚生借着亮光也看清了眼下的处境,他正躺在电梯井钢架的横梁上。 旁边,顾谶正拿着手机拍照,那个女孩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顾谶耸肩,“有道理,是该让他们见识一下你的英姿。” 源稚生沉默片刻,“你救了我两次。” 顾谶闻言,忽然报出了一串数字。 源稚生愣了愣,“什么?” “我的银行账户。”顾谶说。 夏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好吧, 我会请专业的评估师为我估个价。”源稚生无奈道。 顾谶说道:“现在壁画毁了,不过我们拍了照,照片是要带走的。” “其实你不用说的,我阻止不了。”源稚生苦笑。 顾谶:“学院和蛇岐八家现在还是敌对关系,不过这些天多谢你的招待,未来几天,我的学生们也还请你继续照看。” 源稚生默默点头,顾谶的确是该离开的,不然一个在家族禁地来去自如,还拍了不少照片的卡塞尔学院教员,自己再将他留在蛇岐八家就太伤自尊了。 大家长的威严已经无了,尊严总该是要留一些的。不过还好,作为朋友的情谊还维系着。 “你们不想把我带走吗?”源稚生问。 “带个大活人出去有点难,况且你现在这副样子,我可不想背你。”顾谶很嫌弃。 源稚生嘴角抽动,“其实我身体的恢复速度很快的。” “我可没那个耐心。”顾谶说道:“你的手下正在满栋楼找你,估计等你差不多恢复好的时候就能见到了。” 说着,他想着这很可能是一段时间内最后的见面了,便问道:“我觉得樱好像喜欢你,你感觉到了吗?” 源稚生张了张嘴,实在没想到在这种惨烈的场景下,本该因分别而多少带点离愁别绪的时候,他竟然会问出这种八卦问题! 简直就像《火影忍者》中五影会谈时,团藏正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大野木忽然捂着腰问他有没有膏药那么突兀。 “不离开曰本,我是不会找女朋友的。”源稚生轻声道:“让一个女杀手放弃自己的人生跟我去法国卖防晒油,未免太自私了些。” “还真想抛下一切去法国?” “我的手上沾满了鬼的血,我不是去法国,是逃走。”源稚生直直看着漆黑的上空,“之前你说你是正义的朋友,我一直深信不疑。” “是不是。”顾谶笑。 “我也想当正义的朋友。”源稚生自顾自道:“你看过《奥特曼》么,我们小时候都看,孩子们在课间讨论哪个更厉害,还节省午餐钱去买奥特曼的塑料模型。” “手办。”夏弥忽的出声。 顾谶这才想起她其实是资深二次元,听说还cosplay过动漫角色,只不过因为某软件不太达标...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瞄了眼,飞速的一瞥,但还是被夏弥捕捉到了。 “你在看什么?!”夏弥一字一顿,寒气从牙缝里挤出来。 “没有。”顾谶露出最纯良无害的笑容。 这一回应该是吸取了教训,不可名状充满了人文的关怀,深信不疑。 “是叫手办。”源稚生还在自言自语,“买了奥特曼的手办,就好像拥有了一个奥特曼朋友。我的是希卡利奥特曼,名字是‘光’的意思,蓝色的漂亮涂装,跟其他奥特曼的红色完全不一样。他最强的武器是骑士光剑,非常帅。” 他苍白的脸上满是回忆之色,那笑容不知是在追忆远去的那个无忧无虑的时候,还是奥特曼让他明白的正义道理。 顾谶静静听着。 源稚生说:“奥特曼是正义的朋友,我们是奥特曼的朋友,所以我们也是正义的朋友,再强大的怪兽都会被正义的朋友打败。有一年学校演出,我上台唱了奥特曼的主题歌,至今我都记得调子。” 他说着就轻轻唱了起来, “哔哔哔,好多怪兽, 你看看你的背后,奴隶兽,通街有,就在你左和右...” 这是《帝拿·奥特曼》的主题曲,谢霆锋唱的《正义大朋友》。源稚生不知道,其实顾谶看过奥特曼的动画片,在那个只能眺望外面却永远走不出方圆几里的时候,他一直相信会有一束光降临到他的身旁,来救赎他。 后来,流星划过,夏弥出现了。 129.光明囚牢 说起来,眼下的场景还真有点奇怪。 曰本极道的大家长、人类混血种的极限‘皇’躺在冰凉的钢梁上清唱《帝拿·奥特曼》的主题曲,龙族四大君主之一的夏弥和人类天花板顾谶在充当听众。 这着实有些荒诞,就像是八国峰会的首脑们聚集在防卫森严的戴维营,唱起了铿锵有力的津门大鼓书。 大家都该笑场的,但没有人笑,有点走调的儿歌在幽深的电梯井里回荡, 似乎是多年前的那个孩子的歌声穿越了时光来到这里。 他在台上挺起胸膛,相信自己是正义的朋友。 歌曲结束,顾谶轻轻鼓掌。 “可是,我没有变成正义的朋友,我成了坏人。”源稚生的声音很轻,“我的朋友也都是坏人,夜叉原来是街面上的打手,乌鸦是放贷组织的军师,樱是杀手。 我做过的坏事比你们想的要多, 那天晚上,我们去麻生真的店里帮她解决问题,看起来是做了一次好事,可更多的时候,执行局出动是要见血的。 极道就是这样,只用暴力来说话,谁的拳头大,谁的声音就响亮。这是极道的生存法则,我们靠作恶活着,我们隶属于一个家族,就必须忠于它。为了家族的利益,我们也许会对无辜者下手,可以牺牲同伴也可以牺牲自己。 每个人都可以被牺牲,这样更多的人才能过上好日子,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我不是希卡利奥特曼, 所谓的‘皇’在庞大的世界面前同样渺小, 我救不了所有人。而如果作恶可以让我的族人过上更好的日子,那我就愿意变成坏人。” 顾谶点了点头,没做声。 源稚生看过来,“我以为,你起码会说点什么,就算是没用的安慰也好。” “你又不是路明非,你比他成熟。”顾谶靠在角钢上,“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源稚生默然片刻,“但身为朋友,说些什么的话,我也会觉得安慰。” 顾谶低头笑了起来。 “好了,我听见有脚步声过来,应该是你的人找来了。” “那么再见了。”源稚生说。 顾谶摆了摆手,同夏弥一跃消失在了黑暗里。 他们的脚步声远去了,樱和乌鸦的脚步声正在逼近。源稚生勉强从口袋里掏出支烟,点上后深深吸了一口。 转而,他难免想到了从不抽烟的顾谶,以及对方刚刚离开时说的话,他也笑了起来,烟便从张开的嘴角掉落, 朝下方的黑暗坠去。 最后这个暗红的光点在青灰色的鳞片上滚动, 电梯井的深处堆满了蟒蛇般的尸体。 …… 顾谶他们本该离开的,如今c4炸药全都用光,也不知道辉夜姬的机房在哪,不时还有余震,原本忙碌的大楼此刻空无一人。 只不过夏弥感知到了什么,在名为‘ξ’(音读柯西)的楼层里。 ‘ξ’是第十四个希腊字母,代表不确定的东西。 走廊上空无一人,远处隐约飘来福尔马林味。 这一层不同于办公区或是行政区,它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所医院,时间在这里是不流动的,一切都被某种邪恶的力量封印了。 走廊两侧的门全都封闭着打不开,窗户里射出惨白的光,也没有人声。震波连续几次来袭,其他楼层的墙上都能看见清晰的裂纹,可这一层丝毫没有。 没有任何窗户通往外面,所有的门都用坚硬的黑色金属铸造,墙壁上贴着各种‘危险区域’和‘立入禁止’的标志。 顾谶四下打量一眼,“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 “我想去看看。”夏弥盯着走廊前方,那好像是尽头,可走廊曲折连绵,密布如蛛网。 这里像是一座没有尽头的迷宫,顾谶隐隐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就好像一下又回到了那幢朱楼,若有若无的束缚感和逼仄,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恰在此时,他的手背被人轻轻拍了拍,是夏弥,她浅然一笑,朝前走去。 她的眼光自然是极高,颜值不是此前的‘夏弥’那样惊心动魄、令人恋恋不忘,而是少有的柔和里具有攻击性的美。但不管怎样,微笑就是她最大的杀手锏。 顾谶跟在她身后,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悠悠传出。 前方道路越来越复杂,他们好像正在进入这一层的核心区域,一路上经过了好几道安全门。 越往深处走,与其说是走廊倒不如说成了开阔的通道,四壁都用不锈钢加固,前方是一片明媚的白光。 顾谶脑海中浮现出某些实验室的画面。 通道的尽头是一扇白色的金属门,那种圆角的气密门,雪亮的白光从门上的玻璃窗里透了出来。 推开门后,红色的水溢过门的下缘汩汩流出,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屋子的地面是血红色的,屋顶是白色的,墙壁上红白相间。 这间屋子里原本有二十多个人,医生或护士,只不过现在都变成了死人,血在地上积起几厘米,因为气密门的缘故才没有流出来。 杀人者还留在这间小屋里,龙化的身体魁梧得像个橄榄球运动员,鳞片光滑肌肉饱满,蟒蛇般的长尾拖在血泊里。 推想当时的情形,大概是蛇形袭击了这里,在封闭的屋子里没人能逃脱。 然后死侍也被杀了,它的身体悬挂在一面圆形的金属壁上,一柄长刀贯穿金属壁杀死了它。 那面金属壁上有把手和密码锁,看起来就像银行的金库门,想来是死侍在完成屠杀后扑在门上往里窥探,被里面的人隔着门一刀杀死。 而用一柄长刀贯穿全金属的金库门杀死一只死侍,那该是何等的凌厉? “很厉害。”夏弥低声说。 顾谶刚要开口,就听到了从通道尽头传来的轰然巨响,那是安全门落闸的声音,同时大功率抽风机自行开始工作,嗡声在通道里回荡。 他忽然明白了,难怪通道全是用金属加固,这是为了防止金库门后面的‘东西’逃脱。 即便它能逃出这扇门,也会被困在这条通道里。 --抽气之后,它会因为气压下降而陷入昏迷。 看到这样严密的囚禁措施,顾谶说道:“难道蛇岐八家已经捕获了那个‘神’,把它囚禁起来了?” 夏弥微微摇头,她感知到的并不是同类的气息,很难去形容,虽然喜欢不起来,但也没那么讨厌。 “要进去吗?”顾谶问。 夏弥轻轻‘嗯’了声,她想要看看被囚禁在这道门后面的,会是什么。 130.猫姑娘 踩过满是血水的地面,顾谶将手放到金库门边的卡槽上。 言灵‘镜瞳’无声释放,庞大的解码工作自行开始。 间隙里,他环顾四周,屋子里堆满了各种急救设备,从最简单的氧气罐到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心脏复苏机,还有些他没见过的大型医疗设备。 这么看来, 在这道门里生活的好像是个重症病人,但单刀贯穿金库门杀死死侍... 解码很快完成,金库门开始释放阀门里的高压氮气。 两人退后几步,看着门上方的灯由红变绿,十二道保险栓同时发出‘咔哒’的轻响,厚达20厘米的硬质合金门缓缓打开。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超越了顾谶以往多少年的认知, 也让夏弥瞬间睁大了眼睛。 在扑面而来的清新白檀香味里,赤身祼体的女孩俏生生地站在对面, 一边看着他们,一边用白毛巾擦着湿漉漉的长发。 她的头发是暗红色的,点点水珠从颈窝顺着象牙般白皙的肌肤滑落,那双澄澈的眸子里有好奇,更多的是与生俱来的淡漠。 顾谶怔住了,不是因为第一次见去衣的女孩,而是他曾见过对方,在几百米的深海中,穿着巫女服的女孩踩着冰山从天而降,他们隔着‘无尘之地’的领域相望。 也是第一眼看去跟诺诺长得很像的女孩,源稚生说她的名字是上杉绘梨衣。 “闭眼。”耳畔,传来夏弥冷冽的声音。 顾谶赶紧闭上眼睛。 纤细素白的少女一边擦头发一边刷牙,满嘴都是牙膏沫,她看着对面两人,瞳光清澈如镜, 丝毫不觉得眼下的状况有什么不对。 毫无来由的,夏弥的心里微微触动了一下,诚然, 她从对面的女孩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危险,但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很复杂,就像当初认出了困在尼伯龙根里的顾谶。 这个女孩也被关在这个冰冷的‘医院’里,像个孤独的怪物。 那可能是名为‘心疼’的情感,当看到她的眼睛时。 绘梨衣刷完了左边的臼齿改刷右边的,看起来她很听牙医的话,刷牙流程一丝不苟,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闭上眼睛的顾谶,明亮的眼底有些许不解。 “可以睁开了吗?”顾谶小声道:“她穿好衣服了吗?” “没有。”夏弥白他一眼,“你应该退出去。” 她心里难免有点怨气,这家伙竟然先看了别的女人的身体! “外边太脏了。”顾谶说。 对面,绘梨衣忽然歪了歪头,恍然般张了张嘴,嘴角淌下一点点牙膏沫,她是认出眼前这个男人是谁了。 “你们见过?”夏弥问。 “深海下潜结束,上浮的时候。”顾谶说道:“她乘着小船来杀了不少尸守。” 夏弥还没想好说什么,就见听到顾谶话后的绘梨衣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那张清纯不染的脸上渐渐露出了笑容。 虽然她笑起来稀薄又冷淡,就像雪地上的浮光, 却有种抹了腮红的美丽。 然后她又像想到了什么, 忽然朝身后长长的步道跑去。 看着她玲珑玉致的背影,夏弥莫名觉得有些脸热,不太自然地低咳了一声。 “怎么了?”顾谶连忙道。 “没什么。”夏弥强调,“你不许睁开眼睛。” “噢。” 少顷,等绘梨衣再出现在夏弥二人面前时,手里已经多了一只黄色的橡皮鸭。 她拿着橡皮鸭在顾谶眼前晃了晃,好像是想说什么,但马上就注意到他始终闭着眼睛,当下有点着急,晶莹小巧的脚趾在地上抓了抓。 夏弥犹豫片刻,“她手里拿着一只小黄鸭。” 顾谶‘啊’了声,了然,“当时在海里,那只橡皮鸭差点被暗流卷走。” 绘梨衣用力点着头,眼睛亮晶晶的,好像点缀着细碎的星子。 夏弥不由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语气莫名道:“原来你们这么有缘啊。” 在她没有‘听到’的那几个小时里,顾谶竟然邂逅了这么多故事,她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可当看着对面这个身体已经成熟,实际上却天真懵懂的女孩时,她心底只剩下幽幽的一声叹息。 “你先把衣服穿上。”夏弥轻声道:“不然他可能要闭一辈子眼睛了。” “……”顾谶。 绘梨衣低头往下看了看,然后转身往回走,只不过刚走出两步,就又回头,小心地朝夏弥招手。 就好像是一直待在家里的小女孩邀请客人参观一样,即便才见过一面。可能是因为太孤独,也可能是没有从顾谶和夏弥身上感觉到恶意。 以往,夏弥觉得自己的内心已经足够冰冷,直到遇见了顾谶,在他肯为自己赴死的那一刻,冰封般的内心如雪遇暖阳般消融。 而现在看到这个白纸般的女孩,她想过去抱抱她。 …… 金库门后是一条铺着木板的步道,两侧都是木质的拉门,拉门后面点着蜡烛,温暖的烛光透过纸窗,把格子阴影投射在三人身上。 其实顾谶闭着眼睛,也能够好好地走路。 这条步道本该出现在那种老式的大房子里,每根木条上都沉淀着时光,木地板因为长年累月的擦洗而明亮如镜,一尘不染。 不知什么地方飘来白檀的香味,女孩恬然安静的背影玲珑浮凸,在橘色的烛光里摇曳。 他们穿越了那些格子阴影,就像是穿过月夜中的竹林,竹影在他们身上历历可数。 绘梨衣拉开一道拉门,指了指铺着榻榻米的地面,大概是示意他们可以坐下来等自己,然后转身走进了里屋。 屋子中间是一张被炉桌(取暖桌),素白的墙上没有太多装饰,只悬挂着三幅造像,分别是天照、月读和须佐之男。 除了这三幅造像外,客厅里就没有其他装饰品或家具了,连曰本人家里常见的插花都找不到。 打开的壁橱里整整齐齐地挂着巫女服,绘梨衣走进里间的时候并未关门,里面也是同样的风格,只不过被炉桌换成了铺地的床铺,唯一能用来‘享乐’的是一台连着ps3的大液晶电视。 房间不可谓不奢华,但住在这个屋子里的不应该是一个妙龄少女。顾谶睁开了眼睛,澄净如银河潋滟,夏弥看他一眼,知他该是共情。 看年纪,绘梨衣和诺诺差不多大,只是花开花落,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 从习惯上看,好像是自小如此。 131.朱砂痣 少顷,绘梨衣从里屋走了出来,穿上了蕾丝边的黑色内衣。她旁若无人地从橱柜里拿出一套巫女服穿上,她似乎只穿这么一种衣服。 夏弥几乎可以肯定她基本没有离开过这间屋子,没有见识过色狼,没有看过小电影,也没有自诩风流的色胚跟她搭讪, 所以才会对男性毫无防备。 在她眼里,大概觉得顾谶跟她是同类生物,一个平平无奇的人,偶尔会有点烂好人。 可能孤独的人,真的会莫名相互吸引。 “走吧。”绘梨衣在干净的小本子上书写,举起来给她看。 是简单的日语, 夏弥认得, 也是这时才确定她是不会说话的, 所以身边随时备着笔和小本子。 “去哪里?”她问。 “外面。” “外面?” “就是远一点的地方。” 夏弥确定眼前的女孩说起‘远方’的时候,眼睛里忽然有了名为期待和雀跃的小情绪。而她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在那年的圣诞夜,当确定顾谶会来bj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心情。 她想方设法制造出一个不经意的偶遇,只是想要看一看他,看看他最近是否清减了,有没有疲惫。 那种怀揣着热忱去期待的心情,是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出去玩,趁哥哥不在。”绘梨衣不仅把小本子举给夏弥看,还高高地举到顾谶面前,强调般晃了晃。 夏弥这才明白了,敢情这姑娘就是想翘家。对她来说,世界就分两块,里面和外面,只要去了外面,去哪里都好。 她看向顾谶, 目光示意:你那个新朋友,是怎么说起她的? 顾谶摇头,小声:“身为哥哥,怎么可能会跟外人多说妹妹的事情啊。” 绘梨衣打开壁橱,从里面搬出了一个纸箱子,扑一般放到了夏弥跟前。 淡淡的檀香和少女身上的肥皂香气窜入夏弥的鼻尖,这一刻她忽然有些心软,她的确从面前的女孩身上感知到了那丝丝危险的气息,可更多的,是感同身受,因为她们都曾囿于一隅。 她缩成小小的一团,在长久的黑暗里,绘梨衣能看到雪亮的灯光,却永远也离不开这由光组成的牢笼;她走出了黑暗,光明拥抱了她,绘梨衣依旧在光芒笼罩的囚牢里。 或许这一刻,她找到了同类,危险的气息是某种自我保护,因为绘梨衣对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没有防备。 “好啊, 出去玩。”夏弥看着献宝般递到面前的小箱子, 轻声说。 箱子里是各种各样的玩偶, 有塑胶的奥特曼和小怪兽,也有绒布轻松熊,每件玩具上都有小小的标签,有的写着‘绘梨衣のultraman(奥特曼)’,有的写着‘绘梨衣のrilakkuma(松弛小熊)’。 看起来她跟普通的女孩一样有着很强的占有欲,在每件玩具上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绘梨衣眼里迸发出欣喜的光,嘴角抿开清浅的笑容,丝丝缕缕。 看着乖巧的女孩,夏弥手指动了动,顾谶猜到她大概是想摸摸绘梨衣的头,但克制住了。 她摘下棒球帽,戴在了绘梨衣的头上。 “咦?”绘梨衣怔了下,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好奇般向上戳了戳帽檐,露出清纯白皙的小脸。 …… 这栋大楼里的死侍之前都被源稚生的血液吸引,全都死在了幽深的电梯井中,所以此刻的走廊里只有排气扇呼呼的风声。 通道尽头的墙壁上炸开大片黑色的血花,红色的长刀正扎在血花的中心。 绘梨衣上前拔下那柄刀,用手帕仔细擦干净,然后插进腰间的刀鞘。 她在小本子上写字:我不认路,你们走前面吧。 不认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让人心底一疼。因为她神气活现充满向往,只是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她不是四五十岁,而是风华正茂。 “好,我走前面。”夏弥轻轻颔首。 到六层的时候,绘梨衣站住不走了,指着自动贩卖机里的橙味饮料,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在说‘拜托拜托’。 夏弥也认识那种饮料,是最近正热门的少女果汁饮品,广告天天在电视上放。 她走到自动贩卖机前投币,很快三罐饮料滚了下来。 夏弥把橙味饮料递给绘梨衣,给顾谶的是罐装的黑咖啡,她自己拿的椰奶。 绘梨衣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果汁,惬意得眉眼都眯起来,单纯的就像夏天白瓷碗里当啷响的冰块。 不过很快,顾谶看到她耳尖动了动,然后小心把瓶盖拧好,拿出小本子开始写字。 “我们要快点,不然会被家里人发现,他们会抓我回去。” 她举着小本子,手指斜上方,又指了指正下方,一脸认真。 顾谶想了想来时所见,忽然明白她所指的方位是某个通道口。 但夏弥却知道,那些通道口都有蛇岐八家的人把守,距离他们至少有几十米远,还隔着层层楼板。 按说绘梨衣不可能听到任何动静,但她确实听到了。 她不用加持镰鼬这类言灵,在以她为中心的庞大空间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都瞒不过她的耳朵。在某个无形的领域内,她近乎全知全能。 这就是纯粹的白王血裔,太过精纯的血统让她的精神力不可控地溢出,形成了看似密不透风的防护,其实却无时无刻不在消耗她的生命。 如果绘梨衣不是这样不谙世事的单纯少女,而是路明非或芬格尔那样的老狗,莫说出去玩还要偷偷地,喝瓶果汁还没钱买,直接就大步过去命令蛇岐八家那帮混蛋了。 让他们立刻准备好豪华轿车和满箱的果汁饮料,要橙味的有橙味的,要草莓味的有草莓味的。要是敢拦,就大手一挥,挥舞小本子,上边写‘老子要出去玩!!’ 就在顾谶胡思乱想的时候,玻璃幕墙外蓦地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用来清洗外墙的作业电梯从天而降停在了玻璃幕墙外。 在绘梨衣还在盯着电梯看的时候,夏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我们出去玩!”她笑着说。 绘梨衣愣了愣,就被拉着朝前跑去。 玻璃幕墙外是阴沉的天空,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无休止地肆虐着,她殷红的双瞳里却只有身前那一抹剪影。 摇晃的长马尾,还有顾盼噙笑的女孩,她眼角的泪痣好像点在了她的心上。 132.美しい 夏弥把手轻轻放到玻璃幕墙,下一秒能抗震的玻璃幕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圆形白斑,随后整片玻璃幕墙寸寸开裂,砰然震碎。 绘梨衣下意识张了张嘴。 她们两人踏上了作业电梯,暴露在外面的狂风暴雨中。 绘梨衣试探着抽了抽鼻翼,闻着夜风中的气味,呆呆地望着这个灯火如海的城市。 夏弥偏头看她, 眸光罕见柔和。 顾谶抱着装满各种玩偶的纸箱,撇着嘴靠在栏杆上。 作业电梯一直往上升,直到在天台停下,这里密布着管线和水箱,但空无一人。 他们走上天台,默默无语。 这时身后通往大厦的铁门震动起来,楼道里传来猛力捶门的声音,接着是震耳的枪声。 显然蛇岐八家的人不知怎么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现在正试图冲上天台, 只不过这些铁门都被封着,他们一时打不开。 而他们最紧张的上杉家主,此刻正在天台边眺望,眺望这座狂风暴雨中的城市。 地震似乎结束了,断电的大厦纷纷亮起灯来,闪着灯的警车在高架路上疾驰而过。 这座城市仍然瑰丽,只是蒙着雨的轻纱。 绘梨衣的侧影在雨中美得惊心动魄,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整座城市。 夏弥则因为把棒球帽给了绘梨衣,所以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挺秀的鼻子上也挂着水珠,清泠泠得素面朝天,好像雨后的青竹脆笋。 顾谶伸出手,落在她的肩上,明显感觉到她轻轻颤了下。 但还不等他说什么,就看到绘梨衣抓过了夏弥的手, 伸出手指小心地在她手心里写字。 --美しい。 这个词在日语里的意思就是‘美丽’,她在说这座城市很美。 写完之后, 她继续眺望雨中的城市,手搭凉棚踮起脚尖,指着远处金色的‘东京天空树’给身边两人看。 顾谶忽然明白,她是要抓紧时间多看一眼这座城市。 因为身后那些人很快就会突破铁门,虽然她轻描淡写地就能杀死他们,却不会那么做。 她一直生活在这座城市里,却很难有机会自由地眺望这座城市。 她拽住夏弥进行的翘家计划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只是想去外面更外面的地方,她的计划就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一直跑到自己被抓回去的时候。 所以她并不沮丧。 “那是东京天空树,据说从上面的展望台看东京才是最漂亮的。”夏弥说道。 顾谶也说:“看过柯南吗?那里可奇妙了...” 话还没说完,脚尖就被夏弥狠踩了一脚。 绘梨衣唇边无声牵动,大概是在笑,可能是因为远方而笑,可能是看着他们在笑。 顾谶把热咖啡递给她。 绘梨衣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白色的蒸汽在她鼻尖前弥漫。 身后的铁门摇摇欲坠,楼道里的人似乎找到了什么破门工具,正在砸门。 顾谶看向夏弥, 他是觉得偶遇的小女孩现在需要他们, 所以为什么不帮她实现去远方的愿望呢? 夏弥虚虚抬了抬眼,长睫毛颤动,像引弦的簇簇箭雨。 顾谶果然是了解她的,无论她怎么变,内心里总有‘软妹子’的一面,她听不得更见不得绘梨衣这种有些惨淡的故事。 雨中的东京有种异乎寻常的美,只是有点孤单。 每个明亮的窗格里都有一家人在庆幸地震就这么过去了。 --父亲还在关注电视上的地震预警,母亲揉揉孩子的头发叮嘱他快去睡觉,女孩们敷上面膜给男朋友打电话诉说刚才有多惊险。 前方是万丈高崖天堑鸿沟,雨幕把他们跟那些明亮的窗格分割开来。 绘梨衣站在雨的这边,眼睛里隐约透着向往,而雨的那边,窗里的人们并不知道有人这么向往他们的生活。 就在夏弥爆发的前一刻,刺眼的光柱和巨大的风声在天空显现。 一架黑色的直升机悬停在空中,钢铁旋翼切开泼天的大雨,机身上漆着金色的樱花徽章和mpd的字样,以此说明它是隶属东京警视厅的直升机。 全副武装的特警从天而降,大踏步地向他们跑来。 特警们在黑色作战服外同样罩着mpd字样的防弹衣,头戴防弹头盔,胸前挂着微型冲锋枪,显然是警视厅中的精锐。 顾谶思绪又飞到了柯南的世界里... 特警们冲到他们面前,高呼着‘发现幸存者’,并试图将他们扛起,可惜被夏弥冷冷的眼刀吓退了,只好簇拥着他们奔向直升机。 进入机舱后,随行的医务人员给他们戴上氧气面罩,机舱门立刻关闭,特警们高呼‘起飞’,驾驶员猛拉操纵杆,以拔地而起之势直接起飞。 整个救援过程在不到半分钟内完成,蛇岐八家的人也终于撞开了天台的铁门,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直升机绕源氏重工盘旋飞走。 “放松,别害怕,你们安全了,现在深呼吸。”特警认真又严肃,“看我看我。” “在看在看。”顾谶。 医务人员摘下他被雨打湿的眼镜,然后打亮手电筒,检查他们的瞳孔,竖起大拇指晃了晃,然后是血压测量等一系列检查。 这般严谨的态度,就好像他们是刚从地震坍塌的废墟里被挖出来的,处在随时会嗝屁的状态。 “总部总部,海豚分队报告!我们从源氏重工救出了一对...三个情侣?”特警队长抓起对讲机,本来语气很振奋人心,可说着说着莫名有点底气不足。 不过最后,他还是大声道:“他们都很健康,我们这就返航!” “总部收到,总部收到,允许返航。”对讲机里传出冷漠的女声。 很熟悉,顾谶暗翻白眼,一下就听出了对讲机那边的女人是谁,也明白了那清洗玻璃幕墙的作业电梯,为什么能那么巧地降落到他们面前。 能每次都以‘巧合’来装饰,来让他相信命运的家伙,舍有段日子没信儿的路鸣泽其谁? 只不过顾谶看着面无表情看向窗外的夏弥,心想路鸣泽想点自己的,其实是她啊。 …… “搞定。” 某高档酒店,酒德麻衣伸了个懒腰,“海豚分队正在返航,会在东大附属医院把他们放下去。” “长腿,你在曰本的人脉不错嘛,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能调用mpd的直升机。”苏恩曦衣衫不整地蜷缩在沙发上看书。 “那不是mpd的飞机,mpd的每架飞机都受调度台控制,事后查执勤记录会查出问题来。”酒德麻衣耸肩,“我只是雇了一架直升机,给它换了个涂装。” “这么说来,那些警察也都是假警察?靠得住吗?”苏恩曦毫不掩饰地赞美她老肩巨滑。 “人倒是很靠得住,就是有点啰嗦。”酒德麻衣说:“他们隶属于一家旅游公司,做的是城市直升机观光项目。” “...你雇了一帮导游去救他们?”苏恩曦抚额。 酒德麻衣竖起大拇指,“敬业的金牌导游!” 133.孤独 诚然,从事旅游行业的导游,还是金牌导游,这一身的侃劲堪比相声大师。他们应该有许多话的,毕竟面前的人是帅哥美女组合,还是可甜可盐、可软可御的两个大美女。 只不过一个像个漂亮的小哑巴,一个眼神冷飕飕的好似冰山, 好不容易打算从那个眼镜小哥下手,谁知道那小子直接两眼一闭睡着了... 有俩美女在侧,你还能秒睡?真爷们啊! 直升机笔直地飞往东京大学,据说地震中受伤的市民都在那里接受更细致的检查。 “前方就是东京国立大学了。”特警队长从前座转过身来。 顾谶睁开眼睛,就看到这家伙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 要检查证件? 他刚要开口,就听队长声音朗朗:“东京大学是老字号的国立大学,历史能追溯到明治时期。它的前身是东京开成大学和东京医科学校, 再往前追溯是幕府时期的‘天文方’,1877年正式改制为大学。 东京大学是曰本最高的学术殿堂, 很多政要都是从这毕业的。请大家往下看,我们正飞越东大的标志‘赤门’,现在我们会飞得稍微低一点,请欣赏一下赤门的夜景...” 特警队长挥舞着相机,“需要我帮你们拍照留念吗?” “……”顾谶。 绘梨衣根本没听这些家伙唠叨,灯火通明的城市如长卷般在下面展开,她的瞳孔被数百万灯火照亮。 夏弥偏头,“拍张照吧。” “得嘞!”特警队长一脸喜色。 敢情不是冰山啊,只是对之前的介绍不感兴趣。 …… 顾谶望着盘旋飞走的直升机,默然不语。 他的背后,是东京大学附属医院的前门,此刻凄风苦雨,连个接应的人都没有。 他确定了,这些不靠谱的人也就只有不靠谱的酒德麻衣才能找来。 “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落脚。”夏弥说。 她并不是在征求两人的意见,因为顾谶好像来了短信,正在看手机,绘梨衣则全程打量四周, 明明是老旧的街区和千篇一律的商铺,地震后的雨中也没什么人影,她却看得格外认真。 对一只在笼子里待久的鸟来说,就算是百无聊赖的院子也是新的天地。 “我可能得离开一下。”顾谶说:“校长给我发来了短信。” 夏弥蹙了蹙眉,“就算你是卡塞尔学院的教员,也不至于这么拼命吧?起码也得把新朋友安顿好,她是跟着我们出来的。” “当然。”顾谶连忙道。 夏弥说的是有道理的,虽然答应带绘梨衣翘家的人就是她...他也同意就是了。 好吧,这是废话。顾谶只是被昂热突然发来的短信搞得有点措手不及,他说找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需要带他一起去见一见。 绘梨衣掀开棒球帽,抓了抓头发,一撮呆毛倔强地弹了起来,她伸手往下压了压,无果。 她鼓了鼓嘴,像一只自顾抓着尾巴玩的小猫。 “去那边看看吧。”夏弥朝远处一排老建筑指了指,“那都是些老建筑,蛇岐八家的人就算派人来找,短时间应该也不会想到我们会住在那里。” 可能谁也不会想到,有人会舍得让绘梨衣主住那种地方吧。 当站在这栋老楼面前, 就算它新刷了漆,顾谶似乎也能闻到那股陈旧的腐朽气味。 绘梨衣小心地左右看了眼,一把抓住两人的手腕,小跑着进了楼里。 “住房!”她拿出小本子,举给前台妹子看。 前台是个相貌很老实的姑娘,看看清纯可人的绘梨衣和夏弥,又看看莫名‘焦急’的顾谶,默默给他们开了房间。 这一刻,不仅是顾谶,夏弥也觉得这妹子的小脑袋瓜里正在自我脑补一场风暴,几千字的故事框架可能已经秒写出来了。 推开房间的门后,夏弥沉默了,顾谶也知道那前台妹子看他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了。 不是他的错觉,因为这房间装修得很有特色。 红色纱幕,红色壁灯,天鹅绒圆床,床边还摆放着意大利式的青铜浴缸,水龙头是铸铁的维纳斯扛着银瓶。 墙上挂着三套女装,一套透明的粉色睡裙,一套高筒皮靴配包臀短裙,一套黑裙缎带白丝袜的女仆装。 “这地方,好像有点怪怪的。”顾谶犹豫道。 情人旅馆,还是三人一起入住,当然奇怪!夏弥腹诽。 绘梨衣已经进去了,她从顾谶怀里拿过那个装满玩偶的纸箱,小心又宝贝地把在里面闷了一路的小伙伴们一个个摆到大茶几上。 轻松熊和小黄鸡围着茶杯坐,芭比娃娃睡在格子布的小床上,还盖着蕾丝边的小被子,然后是并排坐在小汽车里的奥特曼和小怪兽。 绘梨衣把小黄鸭放在头顶,跪坐在榻榻米上,推着小汽车沿着茶几边缘慢慢行驶,哪怕是阴沉沉的天,也掩不住她眼中漾起的微光。 或许她在以往几千个孤独的日夜,也是这样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玩。 顾谶喉间忽然哽了下。 “你忙的话,就先去吧。”夏弥好像读懂了他的心情。 是的,顾谶看到这一幕,不知怎么就有些难受,同时对蛇岐八家或者说剥夺女孩自由的人感到愤怒。 他知道绘梨衣的血统不稳定,身为混血种,拥有那种级别的言灵,身体状况必然很差。但她是被当成一件武器来对待和利用的,而不是一个青春正茂的少女。 她应该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有向往和选择的自由,而不是只有杀戮和一颗怯弱的想要离家的心。 “我会照顾好她的。”夏弥轻轻推了推顾谶的胳膊。 “我知道了。”顾谶抬抬手,大概是想跟绘梨衣打声招呼,只不过看到她全神贯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便放弃了打扰的心。 “我很快回来。”他说。 “小心。”夏弥把他送到门口,扶着门框,开玩笑般说:“别死了。” 顾谶笑了下,同她挥挥手,缓步走下楼梯。 远处天空灰暗,沉沉的乌云里电闪雷鸣,夏弥站在走廊的窗边,一直看着雨中的背影消失在视野尽头。 …… “我们在楼里四处找你的时候,发现了这个地方。” 进门前,乌鸦说道:“按说老大你现在这么虚弱,我们不该立刻带你来的,不过这里面的东西实在太重要了。” 源稚生的状态依然不佳,医生简单帮他处理了伤口,乌鸦就遮遮掩掩地说有些重要的东西,问他要不要去看看。 他们进入和铁穹神殿相同的地下楼层后,又乘坐一部连源稚生也不知道的电梯继续下降,最后到了这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前。 这里的地面上满是黏液,对于铁门后有什么,源稚生心里已经大致有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