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女史为何如此》 第1章 韩来的疑惑 平序三十三年,四月春和。 山河复苏,万事稳进,鸾台所属的遥监殿此刻却乱成锅粥,崔郎君在发妻产子的时候都没如此挥汗,一个劲儿的高呼着:“杜大夫!快去请杜大夫来!” 等了许久,终于有人欣喜道:“来了来了!” 崔郎君连忙迎过去,只见杜薄不紧不慢的行至人群中央,瞧着他们一个个火烧眉毛不禁发笑:“什么天大的事把你们急成这样。” 崔郎君躬身道:“您总算来了,是韩郎君,他今晨来上职,到现在把自己关在上阁里不肯出来,凤阁拟的折子一方未批,我们也不敢……您看……” 杜薄顿时挺胸:“只要韩千年他没横死在里头,无妨无妨。” 对付韩来,他一向自信。 此话一出,崔郎君松开眉头,周遭官员也舒了口气,倒不是真的信服杜薄,而是热锅有人掀了,终归烫不到他们。 “不愧是杜大夫。” “还是杜大夫最了解郎君了,有您在我们就放心了。” “不愧是郎君的莫逆之交啊,若不是您及时赶来,属下等还真是不知如何是好啊。” 杜薄摆手,天下马屁万千言,他独吃这一套。 韩来是鸾台的主舵手,作为他的挚友,在旁人眼中自是非同寻常。 杜薄笑的越来越目中无人,片刻才在众人的尴尬中收敛,前去最里间的上阁敲门,无人应答,推门进去,韩来正席坐在翘头案前。 杜薄眼露欣赏。 即便是单看背脊,韩来都是那么优秀。 玄衣如云,似卷薄雾在周身,长发顺高肩瀑布流下,盘于广袖间唯余淡泊和优雅。 如画中神仙。 杜薄若是女子,便是洞房后就悬梁也定要嫁与韩来。 那人是游兰献王后裔,太行将军独子,又称靖安神童,三岁文五岁诗七岁词满坊间,虽不通武,但还未及冠便中进入仕,自此在鸾台平步青云,至今高升至三品侍郎,又因上缺二品令君,遂鸾台皆归他一人所掌。 如此惊世人,自然也有绝世的貌。 韩来随了母亲,眉目清润,眼底柔和的似是初春的潮,而最是那一抹薄唇,点缀了千山万里穷叠不尽的枯枝,凤喉啼血的一点晶红。 杜薄在翘头案对面坐下,看清韩来的脸,脑中赞美一屁而散。 水是隔夜雨沟的臭水,红是鞋底拍死的蚊子血。 韩来好似被歹人糟践了。 看着他乌青的眼圈,杜薄心痛的捂胸:“千年,你这是……” “出去。” 韩来直接赶客。 能和他做这么多年的朋友,杜薄的厚颜无耻倒是出了十分力。 他瞥眼那摞拟折,韩来一向雷厉风行,今天是受了多大刺激连公事都不理了,怪不得其余人如此慌张,不过这么严重的情况自己可处理不了,得另请高明。 “宋女史呢?”他脱口问道。 韩来猛地抬头,眼中射出钢钉来。 杜薄吓得缩肩。 这么大反应,杜薄明白些,试探道:“难不成是宋女史惹你了?” 韩来沉默片刻,忽然发问:“我为人如何?” 杜薄不解,心里想着嘴上编着:“高风亮节,赤子之心。” “我学识如何?” “满腹经纶,学富五车。” “我容色如何?” “面如冠玉,风流倜傥。” 韩来扶额叹息:“那宋女史为何如此啊?” 杜薄急的抓头发:“千年……到底所为何事啊!” 又多时,韩来才道出真相,而杜薄也有些诧异。 “宋女史……准备致仕?” 韩来点头:“宋端今晨同我说的,她准备致仕归乡,去太丘找她师父。” “宋端十五岁入上御司,后又指派给你,整整侍候了九年。”杜薄摸着下巴徐徐分析,“这九年来她跟着你出入朝堂,无不得势,如今除了太后娘娘身边的梁女史,便是她最得脸,如此权柄旁人求而不得,她怎么好端端的要致仕?” 又提到症结所在,韩来百般难解,忽又一本正经的问杜薄:“莫非是我太优秀,宋女史每每自愧不如,侍奉书案如履薄冰,所以……” “切莫再言。” 杜薄差点伸手去捂韩来的嘴,他怎么忘了,自己这位挚友除了高贵的出身和优异的容貌才学外,毫无内在涵养。 韩来的心若是春饼,那定只以自恋做馅。 “我看宋女史致仕皆因为你。”杜薄一针见血。 面对韩来的疑惑,杜薄一股脑的说道:“女史不是侍女,专侍文案不近内事,你倒是好,宋女史不但要侍奉文案,还要伺候你日常起居,每日鸡鸣起狗吠睡,过的委实惨……” 见韩来面堂发黑,杜薄抿住嘴,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起身出去。 “杜大夫。” 侍奉杜薄的女史程听迎了过来,告诉他陈郡公来访,还特地询问宋端去向。 陈郡公? 此人是朝上出名的和事老,和韩来素无往来,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细问之下才得知,陈郡公知晓宋端将要致仕,特地来访。 朝廷培养女史的机构名为上御司,其中女史又分掌内掌外,掌外便如同宋端和程听这般,可随主侍官员行走于朝堂间,掌内则是掌外的备选人员。 陈郡公的次女陈殊,就是上御司掌内女史的一员,宋端刚要致仕,他便前来拜访,目的昭然若揭,为爱女铺路罢了。 不过宋端要致仕的消息自己今天才知道,陈郡公是如何提前晓得的。 杜薄看向程听,那人一脸无辜,他无奈的捂脸,程听与宋端一向交好,肯定就是眼前的长舌妇把消息说出去的。 要是让韩来见了陈郡公,知道消息来源,自己和程听都活不了了。 “告诉陈郡公,韩郎君今晨病了不见客,请他改日再来。”杜薄说着擦汗,“宋端今天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关键的时候人不在。” 程听虽然大嘴巴,但人很听话,又对杜薄道:“下臣明白,对了大夫,平年姑娘派人送来了一个锦盒,下臣想着许是点心一类,就叫先送去府上了。”又狡黠一笑,“夫人前些日子同您闹脾性,大夫正好借花献佛,拿这点心哄夫人高兴。” 杜薄一听,如遭雷劈。 平年是春意楼的清倌儿,他最疼爱的红颜知己,可发妻凶悍,他始终无法为平年赎身,昨日去见平年,相约索她一枚手帕,那锦盒里装的定是这个! 什么点心,什么借花献佛哄夫人开心,只怕夫人收到锦盒,要拿了镰刀来索他的命。 见杜薄脸色变化莫测,程听以为他高兴坏了,欣喜的邀功道:“这都是下臣应该做的,大夫不必如此。” 杜薄强压怒火,笑的狰狞:“宋女史如此,敢问程女史有没有致仕的打算呢?” 程听立刻严肃道:“大夫放心,下臣定会好好侍奉大夫,呕心沥血,在所不辞。” 杜薄七窍生烟,忽见一抹熟悉的身影走进遥监殿,立刻喊道:“宋女史。” 身后上阁的门砰的打开,殿中众人纷纷看来,韩来一脸阴沉的站着,直盯着姗姗来迟的宋端。 女子一身清爽的蟹壳青官服,腰身极窄,绑着黑色的珠穗,头上发髻盘桓不散,极净整齐,肌肤瓷白,眉鼻秀意柔软,一对瞳如棋盘黑子晶莹透澄。 她走到韩来身前,恭敬行礼:“公子,已到下职时辰,回府的车轿已经备好。” 韩来目不斜视:“你去哪儿了。” 宋端温柔道:“天热贪凉,下臣出恭去了。” 韩来面无表情,伸手捂住了鼻子。 第2章 挽留的方式 回府的马车里,杜薄坐在韩来对面,潇洒的摇着扇子。 程听把那清倌儿的手帕送回家,只怕发妻怒走,今晚肯定不能回去了。 韩来闭目养神,已经习惯了他的不请自来。 回府后在膳堂里,韩来二人净手,宋端叮嘱着婢女上菜:“这是大夫最爱的酒糟鹌鹑,另外配有汝江新捞的鲤鱼制成的鱼脍,用冰水洗过,最是可口。”又淡笑,“下臣在堂外随侍,大夫慢用。” 见宋端离开的步伐都一丝不苟,再想想自己的那位程女史,杜薄有些理解为什么宋端致仕对韩来打击这么大了。 整整九年,宋端就像是一个从来不会出错的精美手杖,扶着韩来走在仕途上的每一步,他早已成为习惯,如今骤然离去,任谁都无法接受。 “宋端说没说她为何要致仕?”杜薄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来冷冰冰道:“没问。” 杜薄点头,是韩来的作风,又问:“那你答允她了?” “我让她候命。” 杜薄再点头,又问韩来心中打算,那人垂眸片刻:“宋端有如我的左膀右臂,她若离开,我自是切肤之痛。” 杜薄打量着韩来,这人奇怪,如此名耀身边却从未花团锦簇,这九年身边也只有宋端一人,现今又如此不舍,难不成这臭小子是有意宋端? “你对宋端有意?” 杜薄直截了当。 韩来不避讳的回答道:“她做事雷厉风行,很合我意。” “你误会了。”杜薄探身小声,“我是说……男女之情。” 韩来坦荡:“我无意,但靖安城的所有少女皆对我有意。” 杜薄被这句话当头一棒,见韩来问心无愧,看来解铃还须系铃人,高声唤宋端进来,那人站立在侧,笑容温和。 “听千年说宋女史要致仕?”杜薄笑着问道,“可有更好的去处?” 韩来耳朵动了动。 宋端如实回答:“还没打算。” 杜薄撇眼韩来:“宋女史侍奉千年这九年来,可谓风雨兼得,这旁人求不来的高位,宋女史这般舍得?” 宋端道:“下臣是老将军留给公子的人,一路陪着公子走到如今,不可谓不尽心尽力,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老将军已弃世,而公子如今政绩斐然,独当一面,下臣也算不负老将军所托,处理好后事便也功成身退了。” 杜薄本还想劝,但仔细思忖,宋端的话不无道理,看向韩来。 韩来怎会不明白,但思忖片刻他说道:“我自是可以独当一面,但红花也需有绿叶相配,你我共事多年,突然致仕,我也应该挽留。”又沉吟些许,“房屋地产,水粉布料,名人字画还是珠翠金银,只要你想要的,我都给你。” 宋端轻笑摇头。 杜薄也很伤脑筋,韩来根本没有抓到重点,更何况宋端今时今日的地位,这些东西自己就能办到,何须韩来。 “不贪求这些的话……”韩来不放弃,“是不是平日里琐事太多,我可以再给你配几个婢子,只由你支配,日后近身伺候都不必你劳神。” “两位大人若是无事,下臣便退下了。” 宋端明显不想再和韩来浪费时间,行礼出门。 韩来攥拳,冥思苦想无果。 杜薄打量着他,作为竹马好友,这么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韩来如此困窘,想着昔日这人威风凛凛,自己只能做他身边的小白兔,那么今日也终于有自己昂首挺胸的一天了。 毕竟在处理男女关系上,自己还是要比韩来拿手的,否则他是如何做到这么多年家中悍妻不倒,外面红颜飘飘,话说回来,好像很久没去常庭看柳娘了。 “宋女史并不是爱慕虚荣的人。”杜薄思忖道,“你刚才那样说,很明显是在贬低她,怪不得人家会生气。” 韩来皱眉。 杜薄又分析道:“说来,宋女史在你身边侍奉了九年,算来如今也二十四岁了,虽然女史和宫女不同,年满二十四岁不需要出宫,但相较于坊间女子,这个年岁属实不小了,更有甚者孩子都能上私塾了。” 韩来略有开窍:“你是说……” “没错。”杜薄点破道,“根据我这么多年的了解,宋女史是文韬武略样样兼备且精通,可这样的好本领却不愿意继续发展仕途,便可知宋女史的人生志向并非如此铜臭。” 韩来盯着他,杜薄咂嘴:“这宋女史说到底还是女人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无非是想成家立业,相夫教子。” “不可能,宋端才不会如此……” “那你说说她为何致仕。” “这……” “我看那,宋端是铁了心要致仕,你若真为她好,就帮她选一门好亲事。” 杜薄火上浇油道。 韩来若有所思,就在杜薄以为他顿悟了的时候,他又把宋端叫了进来,那人依旧面带微笑的看着他俩。 韩来抬头,眼神里斥满了高贵,几乎是以通知的语气笑着说道:“端午,既然你有这样的心思,就要早些告诉我啊。” 杜薄见状不妙,却来不及阻止,就见韩来得意洋洋的说道:“你大可不必致仕,等母亲从庙里还愿回来,我便向她请求,让你做我的正妻,这样一来,既解了母亲愁事,你也不必走了。” 宋端笑意不减,如同看痴傻一般。 韩来仍自顾自的说道:“你也知道我如今在朝中的地位,和在靖安城的名声,能做我的发妻,既是你的荣幸也是对你的肯定。” 说完,他神色斐然的看着宋端。 而见他这样自豪,杜薄好悬把胆汁给吐出来,一个人能自信到如此地步,真的足矣载入赵国的史册了。 “下臣去准备公子明日早朝要穿的朝服了。”宋端再次离去,这回也不在门外听侍,而是直接走了, 韩来一脸迷茫的看着杜薄,那人也露出宋女史的同样微笑。 “我说错了吗?” 杜薄苦涩的笑道:“没,是我错了。” 第3章 致仕的原因 一直到膳后喝茶,韩来也没明白宋端为什么生气,瞧着他盯着茶杯出神,杜薄捏着下巴,张口就是馊主意:“千年,我只问你,宋端你放还是不放?” 这么问,韩来觉得杜薄似乎有办法,便立刻摇头:“不放。” 杜薄便道:“宋端是你的人,放不放也是你一句话的事,既如此,你只压着她不叫她走便是了。” “可百年前成文太后留下的规矩,女官请辞不得拒。”韩来道。 杜薄也恍然想起,连连叹气。 韩来见他都如此愁困,似乎也失了信心。 “这九年,宋端待你细致入微,虽说是老将军遗托,但人心本热。”杜薄换了个角度分析,“宋端并非铁石之人,你对她好一点儿,说不定还会有转机。” 韩来面露不解:“这满堂的金银,显赫的地位,我对她……” 知道这人又理解错了,杜薄纠正:“并非这些外插花。” 韩来有些了然:“你是说……男女之情上对她……” 杜薄对于他的开窍不甚感动:“没错,以诚心打动她留下来,而不是胁迫,本末倒置便悔之晚矣。” 韩来点头。 杜薄打量着他,咂了下嘴,希望韩来真的能领悟。 而另一边的怀阁,宋端疲惫的走进卧房,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姑娘?” 给宋端收拾卧房的素问奇怪道:“你怎么回来了?郎君和杜大夫都歇下了?” 在素问的认知里,宋端和韩来为一体,两者除了睡觉以外形影不离,甚至在宋端刚入府的头一年,她一直打地铺睡在韩来的塌下,被府中人诟病了许久。 宋端摇头,刚才发生的事情也没必要说与素问。 素问很是识趣,铺好床就离开了。 宋端喝了口她煮好的茶,无言的站在床下,正春的夜带着一股香,那是她种在院里的迎春,是太丘的师父送来的名贵种子。 “师父。” 宋端呢喃。 今天的韩来不奇怪,他想留下自己的心思昭然若揭,宋端明白,正如杜薄所言,她侍奉韩来九年,也是女官中的佼佼者,如此富贵,致仕任谁都说不通。 但她说得通。 她已经死过一次了。 秋刑场,大理寺监斩,斜斧切首,她从平序三十三年七月,重生回同年四月。 如今站在前生看今生。 不得不思来生。 还有三个月,她叛乱遗孤的身份就要暴露。 说起缘由,还要追溯到平序初年,彼时圣人登基后皇权不稳,时有宦官高颖揽权夺政只手遮天,将赵国搅弄的乌烟瘴气,九年时更举兵逼宫。 但高颖谋划意外匆促,逼宫之事被提前知晓,戍边的太行将军韩绥,也就是韩来的父亲带军千里奔袭,和御史台曹家勤王及时,高颖被乱箭穿心而死。 宋端的父亲是高颖麾下的得力属臣,卫尉寺少卿孟成化。 逼宫当夜,孟成化见高颖大势已去,深知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便找到韩绥,打开了太行军难破的东鼎门,料定了高颖的死亡。 这算不得将功赎罪,叛乱镇压后,孟家依旧会夷族,孟成化并不奢求,只愿保下刚出生的幼女性命,那女孩就是还叫孟端的宋端。 韩绥一言九鼎。 高颖之乱后,圣人大怒,命御史台曹燮严查,连坐处死了数万人,只要是牵扯到的人都在劫难逃,韩绥见势把宋端藏了起来。 御史台清肃了两年后才向皇权复命,韩绥见险势退去,才将端午现于世人,谎称是自己在阴兰的远亲,名叫幼荣。 那年宋端两岁,韩来十岁,她在将军府养了两年,谁知圣人忽然又命御史台重新肃杀高颖之乱的遗孤,以免血仇之下的春风又生,韩绥暗道不妙,便将端午托付给自己远在太丘荡山的挚友青凤,那人山峦内深入简出,倒是把端午保护的很好。 但韩绥没想到的是,青凤那个乖僻性子的人,不但保护着这孩子,随了自己姓宋,还把她培养的文通武达,不出山林却尽知天下文字,这让韩绥再次动心。 终于待到宋端十五岁笈礼过,韩绥来到太丘,听青凤骂了半个月的街,才从那人手里将宋端带去靖安,以自己旧部遗孤的身份示人,考入上御司成为掌内女史,升为掌外后分配给韩来,至如今同行九年,荣辱与共。 今年二月初韩绥因病过身,韩来也痛病一场,母亲徐氏甚少出门,宋端处理好一切后便有了致仕的打算,至于原因,她自无法明说。 自己是高颖之乱遗孤的事,只有韩老将军和师父青凤知道,如此杀身之祸,她是不可能引火到韩来身上,只有适时离开,才能报答老将军海恩。 罪臣之女,怎配食赵国俸禄。 宋端躺在榻上,春夜露重,却不抵身世之寒,每每闭上眼睛,前世秋斩的一幕幕便浮现出来,因她一人引来韩家夷族之祸,石台下头颅滚落血流成河,她亲眼看着韩来斩首,那一瞬间,心如刀割,生不如死。 今生,再不能犯前世错。 要趁早离开。 想着,宋端终于沉沉睡去。 翌日黎明,宋端照常起床穿衣,可今早官服却没有挂在素日的架子上,素问跟着自己一向规矩,难得疏忽一次。 “素问?” 宋端穿着寝衣出去外屋,本意是想找素问,结果眼前的一幕让她呆愣。 只见烫板桌前,衣衫不整的韩来费力的端着个烫熨斗,素问一脸捉急的在旁边看着,不知道怎么指挥:“公子……公子这不是这么用的……您……您还是交给奴才吧……这要是烫到您……奴才怎么跟宋姑娘交代啊。” 韩来没发觉宋端,坚持要自己给宋端熨官服,但那个青桐的熨斗盛着热水实在是太重了,手腕吃力,那水一下子撒了出来。 “公子!” 素问大惊失色。 宋端也惊呼,一步上前攥住韩来的手腕再一扭,叫那熨斗里的水全部洒到旁边去,回头看着呲牙咧嘴的韩来,立刻吩咐素问:“去请刁御医!” 素问忙不迭的跑出去。 韩来看着通红的手背,兀自说道:“我还真是细皮嫩肉。” 宋端司空见惯这人的自恋,但今早这行为太奇怪了,便问道:“公子,你这一大早的赶过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说到这个,韩来立刻一本正经道:“往日都是你起早来伺候我更衣,今天便由我来伺候你,这熨衣服便是第一步。” 宋端不敢置信。 她侍奉了韩来九年,一日不缺。 如今韩来……要反过来服侍自己? 第4章 休假 “下臣惶恐。”宋端道,“公子千金贵体,这些事还是让素问来吧。” 韩来端详几眼,或许是昨夜杜薄特地交代了,不让他直来直往,遂道:“圣人宽慈待下,我既为人臣子,自然要见贤思齐,你衷心服侍我九年有余,如今我只是来伺候你一回,又算得了什么,就算传出去,也只会说我待下真诚,无妨。” 宋端不语,将熨斗重新灌满了热水,利落的将官服熨平整,韩来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怎么插手。 “昨日公子不适,遥监殿还有凤阁送来的一堆拟折没批,您只想着待人仁厚,却不能误了公事。” 宋端正说着,后背却贴上一人,原是韩来在帮她系腰带,那人双臂伸来环住她,呼吸喷薄耳边,热乎乎的。 但韩来手笨,半晌弄不好,宋端皱眉缩了缩脖子,一把夺过自己系好,有些不自在道:“公子还是做一些擅长的事吧,您的手是用来写字的。” “无妨无妨。”韩来自顾自的说道,“熟能生巧。” 宋端看着他衣着缠乱,赶紧让人把衣服取来,相较于韩来的笨手笨脚,宋端就很轻车熟路,九年来的贴身侍奉,让她闭着眼睛就能束好发冠。 到了膳堂,杜薄打着哈欠,见他二人一同进来,对宋端说道:“南坊的探仙楼是不是还接礼席服务?” 宋端颔首:“大夫是要摆宴吗?” 提到这个,杜薄一脸为难,他能在韩来这儿躲一时,但躲不了一世,发妻在家里定生了天大的气,不哄好了,怕是又要挨打了。 这便是娶武将女的难处了。 “初春百花盛开,如此季节,大夫到时可借此机会办一场赏花宴,邀请各家官眷前来吃席,罗夫人自幼肖男儿养着,成亲后甚少出门,她偏爱热闹,大夫此举,定能讨夫人欢心。”宋端说道,“此事可交由我和程听去办,大夫择日即可。” 杜薄一愣,茶水呛了呛,他还没说是什么事,宋端就已经猜到了,遂讪笑道:“那就麻烦你了。” 似乎宋端已经得知昨日手帕之事,说道:“大夫放心,程听疏漏,日后我自会叮嘱。” 说完就去备上职的马车了。 韩来最欣赏的就是宋端滴水不漏的做事模样,转头见杜薄脸色青白交接,开口发问:“罗衣又打你了?” 杜薄嘴巴闭紧。 韩来不依不饶:“年初的伤才好,她居然又打你,如此娇悍怎么是好。” 杜薄放弃,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如和平年断了。”韩来劝解道,“一个清倌儿怎配做官眷,你也好趁机洁身自好些,免得日后落得把柄在人手。” 一提到平年杜薄就来劲,仰着脸反驳道:“十年寒窗入仕,我好歹是个文客,那罗衣……成日舞刀弄枪不懂风情,我得平年在侧,才知道什么叫做温婉贤良,你叫我怎么舍得。”说着又有些不忿,“当年要不是罗老爷子和家父旧时有交,怎会指腹为婚,叫我娶了那样一个母老虎在家供养。” “罗老爷子生前可是平定郑国起兵的功臣,连先皇都礼敬三分。”韩来道,“你可知道,靖安城多少人想做他的孙婿,若不是这层关系,你也不能到鸾台做官。” 说到症结所在,杜薄赌气的将茶水一饮而尽:“我知道。” 膳食过后,府前上轿,韩来先行上车,杜薄随后,想起来什么又把脚缩了回去,对疑惑的宋端小声说道:“今日下职……我叫程听送千年回来,宋女史能否……” 宋端了然于心:“下臣会亲自送大夫回府上,必不叫您再受皮肉之苦。” 杜薄大喜过望,带着宫中侍卫回家不像话,宋端武艺高超,由她护送自己最合适不过了。 他转身上车时,韩来忽然开口:“宋端,你今日不必上职了。” 宋端抬头:“公子?” 韩来的身影和面庞在轿厢中若隐若现,叫杜薄看不透,倒是身后的宋端立刻领悟:“下臣明白,午后便去国学院一趟。” “嗯。”韩来轻应,掀开帘子,他此刻的神情可要比早上给宋端穿衣那时严肃的多,“大事在即,这件事情必须尽快处理,不能让川王落人口实,为人臣者,替君分忧。” 宋端躬身:“下臣明白。” 杜薄不知道这主仆二人打什么哑迷,忽又被宋端叫住,那人冷脸低声:“大夫,下臣有一事请求,下臣致仕之心如磐石般,不会改变主意,还请大夫不要再怂恿公子了。” 宋端清楚,韩来若是想对自己示好,只要投其所好即可,才不会做出一清早起来给自己更衣这种蠢事,背后必定会有狗头军师胡出主意,无非杜薄。 果然,那人咂了下嘴,似乎觉得宋端有些驳面子,便道:“宋女史此言何意,千年如何做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你是千年的得力下属,但平白牵扯本官可是……” “大夫自重。”宋端一言蔽之,“若论起品级,下臣可要比大夫……” “宋女史留步,留步!” 一提起品级高低,杜薄立刻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甚至称呼都变得尊敬起来:“难得千年大方,叫女史留府在家,您可千万要好好休息休息,平日里照看千年实在是辛劳过度,我府里还有些滋补的药品,本来是买给拙荆的,待会儿就让人送过来给女史调养调养,您可千万别见怪。” “大夫请吧,别误了上职的时辰。”宋端道。 杜薄见状,试探道:“那今晚下职……” “下臣会去遥监殿候着,一定亲自把您送回府上。” 杜薄松了口气,这才上车,韩来又叮嘱宋端,他素日冷润的瞳孔里多了些谨慎和疑惑:“端午,国学院那边你一定要查的一清二楚,唐恒此次做的太蹊跷,怕是另有原因,如今形势紧张,决不能出一丝差错。” 宋端颔首。 待马车离开,素问急匆匆的赶来,说道:“端午,陈家来人了,就在南门外候着呢,说是要见你。” “在后门?”宋端皱眉,“是陈郡公?” 说完摇头,堂堂一国郡公来访怎能不走正门,便问来人是谁,素问如实回答;“来的人在马车上不肯下来,听门子说,只知道是个女子。” 宋端想了想,说道:“去告诉那人,青云坊的高簪酒肆,我在那里见她。” 第5章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将官服换成常服后,宋端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素日里爱浅浅的水蓝色,上点缀着更深颜色的花绣,繁而不杂,更衬得肌肤透白,眼眸黑亮,藏着万千心事。 “待会儿你去一趟国学院,把这个送进去。”宋端将一枚铜钱儿放在素问的手心里,“唐恒收到就知道我下午会去找他,明白所为何事了。” 素问应了,宋端出府后步行在街上,青云坊离这条街不远,如今开春回暖,街市上热闹的很,爷们儿大笑着擦身而过,身后的婆娘拉扯着一堆半大小子乱窜,叫卖声,呵斥声混成一团,有麦芽香飘来,还带着热气儿。 宋端喜欢这天下大和的模样,靖安城是赵国都城,天子脚下的繁荣安逸,似乎也彰显了国家的富强康建,叫外敌惧怕,让万国来朝甘愿俯首称臣。 只可惜她要尽快离开这里。 想着,宋端加快了脚步,高簪酒肆是新开的膳楼,背后的东家正是陈郡公,和陈家人见面约在这里最合适不过,这可是挑不出错的官楼。 况且,陈家来人正门不走却走偏门,以为避开了人群眼杂,却也避开了光明正大,后巷虽僻静,但平白多了三分偷鸡摸狗,若是陈家人有心如此,故意把自己置于坊市流言间,她更要防备。 “宋女史。” 门口招揽的小厮见到她,竟然一眼认出,这更让宋端警惕。 “您这边儿请。”小厮立刻引着她上了二楼包房,打开门低声道,“女史若是有什么吩咐,桌上有铃,您摇了便是。” 宋端应声,回头立刻有人迎上来,赵国皇祖开国效仿古风,民风素来开化,女子穿衣随性,只见硕白一片映入视线,亲昵的往屋里拉她:“您可算来了,我已经叫人备好了酒菜,想来您还没用朝食,快请快请。” 竟然是陈郡公的妹子,陈兰。 宋端入座,想着这陈郡公自己不出面,叫自己的妹子来,大抵猜到了什么事,陈兰性格奔放,不避言辞,有些事有些话,她倒是可以直说。 “您尝尝这个。”陈兰不停的给她布菜,“这是楼里新来的鱼,用酒养了半个多月,入口香醇却不醉人,还有这个虾脍,我特地让人切的薄如蝉翼,鲜却不腥。” 宋端见状也不推辞,空着肚子倒是吃了不少,陈兰见她这样,又连连斟酒,没想到宋端拒绝道:“遥监殿的规矩,白日不可饮酒。” 陈兰立刻放下酒杯笑道:“女史真是的,韩郎君又瞧不见,您今日放假,也该好好放松放松。” 宋端咀嚼着:“夫人怎知我今日不上职。” 陈兰笑容一顿,旋即又哈哈一笑:“女史谨慎,只怕喝酒误事。” 陈兰这样避而不答,宋端心内发笑,陈郡公算得妹子脸皮厚,能张口今日之事,却也忘了陈兰莽直,怕是暗中盯了自己许多天,有眼线监视也说不定。 “为公子做事,不得不谨慎。”宋端没追究。 陈兰接下话茬,终于忍不住,开始透露今日之意:“想来女史在韩郎君手下共事这么多年,实在辛劳,不得自由不说,只怕是日夜殚精,瞧您都消瘦了。”又起身给宋端布菜,撇眼她的神色,一字一句的试探道,“如今将要……致仕,终究得这一日清闲,我这才想着犒劳犒劳女史。” 宋端听到致仕二字,心头疑虑,这事只有韩来和……果然是程听,苍天,她怎么忘了这个大嘴巴,原来消息早就传出去了。 见宋端面色无异,陈兰心里大松口气,消息属实。 “只是女史侍奉韩郎君九年,突然致仕,郎君他……怕是自顾不暇。”陈兰道,“便是韩郎君如何能干,身边也少不得能人辅佐,遥想当年女史也是年少奉主,一路摸爬滚打走到如今,遂这交接一事……” 陈兰说到此处停下,她虽敢说,却又不敢冒说。 宋端又吃了两口菜,这才说道:“陈姝聪颖,为人机敏能干,若是我致仕之后能由她来……” 此话一出,陈兰喜不自胜,差点儿就以为此事成了,甚至打断了宋端:“女史说的正是,我那个侄女啊,她在上御司做了三年的掌内女史了,她同我说过,这一路正是看着您的背影学习钻研,您就是她的明月,您放心,待您走后,我和兄长一定会尽心教导,叫她不负您的嘱托,侍奉好韩郎君。” 宋端被她说懵了,盯着陈兰,那人片刻反应过来,脸色尴尬:“难道您……” “陈姝是个好苗子,陈郡公教导有方。”宋端话锋一转,“若是能进遥监殿,崔郎中身边倒是缺个助力。” “崔秉直……他……”陈兰以为马到功成,此刻有些急,“那崔秉直……谁不知道他一日要挨三顿骂,人老糊涂的,姝儿要是跟着他,劳心劳身不说,免不了也要吃瓜落,女史您还是别开玩笑了。” 宋端闻言,忽的笑出声。 陈兰也意识到什么。 “为人臣者,唯尽君事。”宋端略略起身,“若是这点苦都吃不得,那夫人今日要说的话就到这里吧,女史备选之事本不在我的范畴,到时候也要公子亲自择定,若是陈姝真的品学极佳,自会登堂入室,不劳您和陈郡公费心。” 陈兰悔之晚矣,赶紧按住宋端:“女史女史,您别吃罪,我也只是心疼我那个侄女罢了,她是个有韧性的,是我操之过急了。” 宋端掂量着她,实际上陈郡公根本不必如此,陈姝才学和为人皆是极品,日后仕途必然坦荡,但上御司水深鱼杂,在分配女史这一环有许多暗地门道,而这最后的掌门人其实是当今圣上,韩家站在三皇子川王一侧,朝上繁花锦簇,拥趸颇多,若是再得陈家这一大族,只怕圣人难容。 但陈兰这般头脑,无法明说,陈郡公不是不懂事的人。 “夫人。”宋端想了想,“你只回去告诉陈郡公,陈姝大好年龄可留待来日。” 陈兰迷茫:“女史说的来日是?” 宋端道:“陈郡公自会明白,他若是乱来,油锅泼水,万劫不复。” 陈兰被最后四个字吓得一缩,只顾着点头拍着胸口,暗怪兄长怎么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凶险的事。 宋端起身下楼,还顺手结了账钱,出门瞧见来接自己的素问,那人见她面色微醺,疑虑道:“姑娘,你喝酒了?” 宋端摸了摸微微发烫的脸颊,腼腆一笑,吃鱼也会醉啊。 素问横她一眼,又看了看街上川流不息的行人,赶紧去车上取了帷帽给她戴上,低声道:“姑娘,陈家这边的事,要不要告诉公子?” 宋端摇摇头:“这种小事不能叨扰公子。”上车去,想起国学院那边的事,终于露出了一丝倦意,似乎在家休息,要比上职累多了。 “国学院那边怎么说?”她问道。 素问回答道:“铜钱儿送过去,那门子说,唐院首会在府上等候。” 宋端微微皱眉,不在国学院说要回府上说,看来不是小事。 “你靠着歇一会儿吧,国学院那边怕是有硬骨头啃。”素问体恤道。 诸事颇多,宋端也心思繁杂。 她闭上眼睛,脑袋里面却不停思忖。 国子监,国学院院首唐恒,这般清流,不与外族苟合的大家长,怎么突然向户部出手,问国库借了足足三十万两银子! 大事在即,这唐恒,可是韩绥老将军留给韩来的人! 第6章 不肖子孙 大抵半个时辰到了唐宅,素问扶着宋端下车,她瞧着那落了漆的大门,还有那空无行人的巷道,唏嘘道:“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这堂堂的国学院院首,怎么过的如此贫苦,连杜大夫在外买的野宅都不如。” 唐恒一向清廉,对外从不收孝敬,性子古怪,加之眼里不容沙子,朝上有些年头的臣子都和他争执过,新贵更是躲着他,若不是和老将军的交情,韩来也很少和他来往。 可即便有老将军这一层旧交关系在,唐恒也是独来独往,从不以韩家旧党的身份行事,但他这样做,旁人却不会这样想,否则宋端也不回来此了。 “叩门吧。” 宋端淡淡道。 素问左右看了看,竟真找不到一个门口守着的传话小厮,上前摸了摸那光亮的铁环用力叩了叩,不多时大门敞开个缝,里面探出半个身子,是个衣着简朴的老妇人,疑惑的问道:“你们找谁啊?” 素问刚要开口,宋端立刻迎过去,躬身道:“夫人,下臣是遥监殿三品御典宋端,特来拜访唐院首。” 素问后退一步,惊愕不已,这老妇人粗布外挂甚至都打了补丁,居然是唐院首的发妻,但惊讶之余也不忘规矩,赶紧跟着宋端行礼。 尤氏见状,倦意颇深的脸上挤出些礼貌的笑来,想要将门推开,可是木门太过沉重,她施力便粗喘,宋端连忙上前一步,单手轻松的将那门推到一边。 尤氏诧异她的力气,可回想起来,坊间传言宋端武功不差,这些小细节自然不在话下,便引着她进去,哑声道:“女史前来,所为何事啊?” 听这话,唐恒向户部借款的事情还不清楚尤氏是否知晓,宋端没提,只说是韩来派她来探望唐恒,尤氏并未如何,只客气的说韩郎君有心了。 素问走在后面,打量着府院中的种种,空荡如也,连墙根儿的草都是枯的,就算唐恒为官清高,凭着俸禄和祖产,真不至于如此。 而尤氏引着宋端到了正屋,推门进去,一盏茶就摔到了地上,素问惊呼,惹得堂中两人纷纷回头,正是唐恒和长子唐治。 宋端瞧着地上的茶杯,纯白色的,一点儿花样都没有,再抬眼,唐恒脸色猪肝般铁青,胸口起伏,胡须颤动,眼底溢满了血丝,看样子气得不轻。 那唐治见老爹如此,仍是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丝毫不放在心上,奇怪的是,这唐宅简陋,唐治的衣着却不菲,发冠上嵌着的珠子成色罕见,还有脚上靴子的金线一看就出自官绣,一身下来少说万金。 宋端脑海里一闪想法,难不成唐恒溺爱犬子,倾尽家业? 唐恒不像如此荒谬之人。 “哪儿来的野丫头,出去!”唐治随意一瞥,横眉倒竖,“我让你滚出去!” “大胆!” 素问呵责:“这位是遥监殿宋女史!” 唐治闻言并未收敛,但总归是没再说脏话,回头看了一眼深呼吸的老爹,还有门口一脸愁容的老娘,似笑非笑的对宋端道:“你就是宋端?” 宋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有劳唐公子挂记。” “挂记算不上,你宋端的名号靖安城谁人不知。”唐治上前,发觉宋端美貌,一时失态竟然探鼻嗅了嗅,感叹道,“女史好香啊,韩郎君好福气。” “放肆!”素问上前一步,柳眉紧皱,“你好大的胆子!” 唐恒气的七窍生烟:“你给我滚!滚出去!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唐治没理,但见宋端不躲,斜睨着自己的神色还有些娇媚,促狭之心大起:“宋女史贵步临贱地,是来接济我爹的吧,你瞧瞧这破院子,怕是还赶不上将军府的猪圈干净,不如……女史松松手,露点儿银子给我花,好歹我爹曾经在朝追随老将军多年,看在老将军的面……” 唐治没说完,迎面撇来一个荷包,他手忙接过,沉甸甸的是银子。 “我和院首还有要事商量。”宋端笑意微微,“不耽误公子逍遥。” 唐治舔了舔后槽牙,心满意足的看了一眼老爹似示威般,然后煞有介事的跟宋端揖礼,笑道:“还请女史日后常来。” 说完,颠着那一包银子离开了。 唐恒拄着桌子,捂着胸口坐下,不停的咒骂道:“不肖子孙!不肖子孙!我唐家门楣怎么出了这么一个畜生!我真是有愧于列祖列宗!遭天谴的东西!” 门口的尤氏叹了口气,素问见势低低道:“夫人,咱们出去吧。” 尤氏点头。 待门关上,宋端看着唐恒轻声道:“院首,恕下臣冒昧,您今日这是?” 唐恒将将平复心绪,身躯露出伛偻之态:“不怕你笑话,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却是个极不争气的,自幼顽劣,习书不精练武不通,流连烟花下流之事,这段时间……还染上了赌瘾,我这府上的东西都被他变卖的差不多了,也就只剩……我这一把老骨头了,他怕是事到临头,真的要把我和他娘砸碎了啊。” 宋端皱眉,这才坐下说道:“所以……院首才向户部借款?” 唐恒身子一颤,紧攥的拳头摊开,赫然是早上的那枚铜钱,点头默认了此事。 宋端又道:“三十万?唐公子居然欠了这么多?”说着缓缓起身,“先帝最恨盗赌之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圣人眼皮底下私设赌场。” “不是赌输的。”唐恒有些难以启齿,见宋端目光如炬,这才无奈道,“是春意楼新买来的一个女子,叫祈月的,这小畜生不知是被她下了迷魂汤还是怎地,为了博她一笑,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更扬言要为她赎身,还……还有了夫妻之实,那祈月是卖艺的淸倌儿,春意楼的老鸨不依不饶,称祈月是官奴轻易卖不得,出价到了十二万两白银。” 唐恒说到这里,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令人唏嘘:“我为了给他还债,厚着脸皮跟户部借了三十万还不够,他还要给那个祈月在西坊布置宅邸,张口又是几十万两。”猛地拍案,“这畜生是要活生生把我逼死才算罢休!” 宋端听着,觉察出些猫腻来,说道:“真是奇怪,三十万两不是个小数目,若不是过了皇上的允准,就算是户部也不敢私下借出这许多,更何况……恕晚辈直言,院首在朝一向不得众人待见,更和那户部尚书有着过节,祸事临头了,户部怎么突然好心,轻而易举的就借给您三十万,您不觉得蹊跷吗?” 这么一说,唐恒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他抬头看着宋端,心头不安乱鼓。 宋端面露难色:“只怕是有人看您爱子心切,挖了坑等着你跳呢。” 第7章 记仇的宋女史 “你的意思是说?”唐恒紧皱眉头,“那户部尚书是故意借给我这么多,只等着我还不上,被圣人追究?” 宋端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所以没接话。 唐恒冷哼一声,目视前方:“我唐恒一生坐得端行得正,唯有那个逆子是我一生的污点。”叹了叹,“为个女妓赎身倾尽祖产这种事,他做得出来,那老鸨闹翻了也宣扬的出去,可老夫却不愿,我唐氏门楣绝对不能出此腌臜之事,你和韩千年也不必担心,这欠款我一定想办法还上。” 这是要名不要命了。 宋端不知从何说起,唐恒如此在乎名声,那老鸨威胁着他不给银子就把此事宣扬出去,户部还有三十万的空缺要还,加之唐恒一年到头的俸禄也不过八千余两,还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更何况,还交给户部一个把柄在手。 这才是最重要的,唐恒出事就会牵连韩来,韩来惹腥,川王便会受影响。 “话是这么说,但下臣不得不说。”宋端干脆挑明道,“此事远远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您是老将军旧属,如今圣人择储之意昭然,怕是有人想在公子身上做文章以此来打击川王,您千万不能……” “住口!” 谁知道唐恒突然制止住她,站起身凛然道:“宋端你好大的胆子,不得妄言!” 宋端料到如此,硬着头皮说道:“我知道院首您一向不以老将军旧部自居,可是您自身清白,怎知旁人心思,在他们眼里您就是公子的人,就是川王的……” “放肆!”唐恒有些急了,仿佛一块怎么都凿不动的石头,“宋端啊宋端,你是跟着韩千年那小子久了,愈发大胆起来了,你是什么身份,居然敢揣测圣意,私议储争,国本之事圣人自有定夺,你切莫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弹劾你家主子!” 宋端虽然知道唐恒脾气倔,软硬不吃,却没想到他这么不通情理,忍不住上前一步:“您就算不吃老将军的红利,可兵败之时,您却一定会受到牵连,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您总不能如此不顾全大局。” 唐恒面无表情,不知道是没听进去还是真被说动了分毫,倒是没有继续再大喊大叫,而是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在朝行走谨言慎行,从未出错,错也是错在生了这么个逆子,古语云子不教父之过,儿子欠的债便由我老子来还,你回去吧,我知道我骤然借款三十万惹了眼,但你现在知道缘由,也大可去向韩来复命了,你也叫他放心,这钱我一定会还上,若是真惹了麻烦……终归是我一人借的,就算户部想要借题发挥,也扯不到韩来的头上,叫他不必杞人忧天。” 宋端知道多说无益,便行礼离开,院中尤氏和素问正在候着,前者见宋端脸色有些不好看,便知道自己那个朽木丈夫开罪人了,但唐恒倔强不代表尤氏不清楚家中之难,宋端今日来也说明韩来没忘了他们唐家。 “女史留步。”尤氏叫住她,为难道,“女史……别气。” 她迟疑了半天只说了这两个字,但宋端能读出来她腹内的千言万语,握了握尤氏的手叫她放心,一棋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宋端还是明白的。 待出了府门,素问见宋端的脸色发黑,便知道她有些动怒了,刚才在院子里面站着,那两人在屋里说话,宋端的声音小听不见,但唐恒的嗓门大,一句一句斥责听着刺耳的很,便道:“端午,到底是什么事,这唐恒如此油盐不进,不如就由着他去算了,反正老将军过身后,他和咱们韩家也没什么往来了,何必再为他操心。” “就算不往来,朝中之人也会将他视为公子一党,这才是最难办的。”宋端揉了揉眉心,“唐恒和韩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偏偏又不服公子管束,若是有人借他生事,只怕也是利用这一点。” 正说着,宋端瞥眼巷子口有人吊儿郎当的走过去,正是刚才被赶出去的唐治,他手里转着那个荷包,但不同的是,刚才还沉甸甸的荷包这会儿只剩个空袋儿了。 这还不到一刻钟,几十两银子就被花光了。 素问厌恶的说道:“这个唐治,还真是个败家子儿。” 他败不败家不重要,宋端满脑子都是唐治刚才在堂上对自己的无礼之举,她瞧着唐治拐进隔壁的甬巷,快步到马车上取来方才的帷帽,看着那两人高的巷墙,纵身一跃而过,轻盈的像是片树叶,素问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哎呦!” 随着那清晰的拳打脚踢声响起,还有的是唐治的哀嚎:“啊——救命啊!” 可是唐宅地处偏避,周遭无人,谁会管他。 足足打了好一会儿,宋端才跃身回来,利落的钻进马车里,素问随后,吩咐赶车的轿夫回府。 而轿子刚出了巷子口,唐治便迎面而来,方才还意气风发的混不吝这会儿鼻青脸肿,从嘴里冒出的黑血洒了一身,一瘸一拐的把轿夫吓了一跳。 素问掀开窗帘,也惊个不轻,回头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宋端,强忍着笑意回头对那唐治说道:“唐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唐治眼睛肿的老大,强行撑开个缝,气的头发乍起,含糊着骂道:“不知道……是哪个天杀的……一块布蒙到我头上……叫我还没看清……便痛打我一顿……我……我连是谁都没看清……宋女史!宋端!你可得替我做主啊!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啊!您不能不管我啊!” 宋端默不作声,素问得意洋洋的对轿夫说道:“回府。” 马车前行,唐治在车后踉跄的追了几步,手里还扬着破了的帷帽,对着空无人烟的街道仰天痛骂:“是哪个天杀的敢打小爷!到底是谁打我啊!还打我那么久!” 漫漫长街上,只有不远处一个流着鼻涕的细伢子舔着糖人看他。 唐治和他对视一眼,有团被风吹起的破草纸卷过,臭的很。 第8章 其中的蹊跷 “姑娘下手也太重了些。” 车轿里,素问笑声不断,方才顾着唐恒老两口的面子她没有发作,殊不知她也是个暴脾气的,但现在看来,还是宋端更记仇些。 “这桩祸事皆由这个逆子起,我这还是轻的。”宋端同素问不同,她现在可笑不出来,虽然借款的缘由弄明白了,但萧蔷已然高立,只等东窗事发。 三十万两银子,唐恒一辈子也还不起,查不清始作俑者,冒然帮还不明智。 “祈月。” 宋端忽然想起这个名字,素问回头:“姑娘说谁?” 宋端摇了摇头,事情未明她不能说,不过既然这祈月也是春意楼的清倌儿,和杜薄那个红颜知己在一个妓馆的话,或许可以问问杜薄。 折腾了一上午,在将军府用过昼食后,宋端让素问去西坊安排礼席的事,到了傍晚带着车轿回了遥监殿,殿中气氛微沉,她瞥眼角落里的男子,不禁发笑,这崔秉直崔郎中怎么好端端的又哭了。 程听瞧见她,赶紧凑过来说道:“端午,崔郎中又被郎君被训斥了。” 宋端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崔郎中在记录朝会的时候把两句话写反了,怪哉韩来那个奇葩,圣人在朝会的时候说那么多话,他都能一字不差的记住,可怜了崔郎中年迈耳聋,总因为这个挨骂。 “孺子凶悍。”崔郎中咕咕哝哝的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这韩来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哪里学的老将军待人宽厚。” “就算是辈分上,也要许我三分薄面,这个幼儿败类。” “哪日把我逼急了,告老还乡叫他下不来台。” 崔郎中嘴碎,不停的念道,旁边有人瞥眼提醒,他毫不在意,自顾自的说着韩来的坏话,那人忍不住,低声斥道:“崔郎中,你回头!” “回头又能怎……” 崔郎中一转身,上阁的门正敞开个缝儿,里面露出韩来阴鸷的眼。 “郎君!” 崔郎中躬身揖礼,汗如雨下。 韩来没发作,瞥见宋端叫她进来。 崔郎中大松口气,一旁的人唏嘘道:“说来也是,你怎么回回抱怨回回被郎君听到,这么不长记性,还是闭嘴吧。” 崔郎中伸了伸脖子,这会儿是学乖了。 宋端将门合上,韩来叫她坐下问起今日唐恒之事,宋端悉数说了,那人摩挲着手里的折子,拿起最上面的一本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宋端打开,是礼部侍郎张炳文的拟折,今年秋九月是三年一度的祁山大典,要由皇后带着宫中妃嫔去祁山祭拜百花神君,一般交由礼部和太常寺去办,可是前年安川旱灾闹了匪患,朝廷损耗不少精力财力,这时再大操大办祁山大典,户部那边不知能拿出多少银子来,这封拟折,是想奏请圣人清点国库账目。 唐恒前脚刚借走三十万,张炳文后脚就要圣人查账。 “这张炳文……是匡王的人?”宋端疑虑。 韩来也不确定,这张炳文为人奸猾,和朝中一众皇子素无往来,如今圣人立储在即,他身为六部重臣毫不表态,实在是刻意又可疑。 “如今皇上能择储的,只有匡王和川王,这张炳文不得不防。”韩来细细的思忖道,“这封拟折……” “如果公子驳回去的话,怕是会打草惊蛇。”宋端道。 “不驳回,就要看圣人的意思了。” 韩来扶额:“只能批过交由圣人裁决了,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按兵不动,清查国库账目不是小事,圣人未必能同意,不过咱们也要做好万全准备。” 宋端皱眉:“唐恒固执,他掌管国学院,按理来说不应该如此清贫,但话说回来,他若是大肆敛财,又是一重把柄,背后的人若是想在他身上做文章,总会有办法的,只是事情出在这个节骨眼,明显就是冲着川王来的。” “三殿下还不知道此事。”韩来道,“得找个时候告诉他,防着些。” “不过话说回来。”宋端敛眸,“这张炳文背后的人突然对川王下手,可是圣人那边……立储的人选已经定了?” 韩来轻轻摇头:“圣人态度暧昧,但川王贤德明理,是不二储君,匡王为人鲁莽急躁,国本之争……定论在即,但这过程怕是要险之又险了。” 宋端颔首,门外杜薄走了进来,他气喘吁吁的,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好大一盒点心,瞧见宋端大松了口气:“女史来了就好,天色将晚,你快送我回府。” 宋端回首韩来,那人也允准了,叫她盯紧唐恒那边别出差错,而杜薄已经等不及回府送死,拽起宋端出去遥监殿上了车轿,他的发妻罗衣是脂兴人,地处赵国西北,他好容易弄来些当地点心赔罪,生怕凉了。 “大夫对夫人有心了。”宋端阴阳怪气道。 杜薄只当听不出来,但宋端看着他手心全是汗,把盒子都弄湿了,忽又想起来一事,问道:“大夫常出入春意楼,可知那里新来了个清倌儿?” “你是说祈月?” 杜薄果然知道:“听说是宝封那边买来的赦罪官奴,平年同我讲过,倒是个风流佳人,不过最近听说有人要把她赎走,所以最近都不怎么接客了。” 宝封是上州,位处赵国东北分割了二十九城。 官奴。 这段时间犯错的官家也不少,若是查起来必定损耗时间,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杜薄发觉,问她为何,杜薄和韩来是刎颈之交,虽然真到了时候,能不能吻颈两说,但无论什么事情,韩来都不会瞒着他。 宋端将事情告知,杜薄的表情也凝重起来,注意力转移后,惧内所致的腿也不抖了,一拍巴掌,信誓旦旦的说道:“你和千年放心,这个祈月的事儿就交给我吧,好在她是官奴,要查也总有个眉目,至于清查国库……草中之蛇已经露头,我们也不打不行了,到时候千年按下不表,朝会上我自会驳谏,我是谏议大夫,由我来给张炳文背后的人一个警醒也算身份合适,只叫他们能收敛些,这样匀出些时间,也好再做后续打算,务必要在圣人立储之前为川王铺平垫稳。” 宋端应声,不多时车轿停在杜宅前,杜薄却没下去,捧着怀中的锦盒深呼吸做着心理准备,只是他身上抖得连着盒子都在‘当当当’的响。 宋端见势,递话道:“不如大夫……我们还是回将军府吧。” “不行!” 杜薄咬紧牙关:“生而无惧,死亦何哀,就算是家中有猛虎,我也得下山去,否则日后……怕是更不好过。” 他说完,扶着车板颤颤巍巍的下去,脸都白了,宋端跟在他身后,府门前的门子将门打开,杜薄刚一步踏进门槛,就听堂屋那头传来一声暴怒。 “杜凉言!你给老娘滚进来——” 这一声把宋端都给吓到了,环视院中屏气凝神做事的下人们,他们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偷偷瞥着杜薄,那人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脸上又换上那副谄媚的笑来,仿佛腿脚不灵般走进堂屋:“娘子……我给你带了……” 话没说完,一声重脚,宋端就瞧见杜薄连人带盒的飞了出来! “好家伙!” 宋端惊呼。 第9章 悍妻罗衣 这种情况在宋端跟随韩来的九年里,也是见了不少的,她经验丰富的撑住飞来的杜薄,另一只手接住砸下来的木盒,高声道:“夫人!” “杜凉言!” 堂屋的门口冲出来一人,正是杜薄的年少发妻,罗衣。 她出身脂兴,又是将门女儿,衣着打扮不似靖安姑娘多是襦裙,而是类似边蛮的夷服,分身衣裤居多,又以红绳高吊发髻,飒爽英姿可称巾帼。 罗衣左手攥着一枚粉色的丝帕子,右手拿了一根鸡毛都没有的掸子,瞧见宋端非但没有给面子停手,反倒一跃而来,对着杜薄就是一顿抽! “杜凉言!你找死!” 杜薄被摔得七荤八素,本能使然连滚带爬的往宋端身后躲:“宋端!我的好姐姐啊!你发发善心!救救我!快救救我!” 宋端无奈的挡在她身前,瞧着大马金刀而来的罗衣,为难道:“夫人……” 话没说完就被罗衣一把揪开,宋端未及反应,整个人也飞了出去,好在她身段轻盈及时调整,如猫一样稳稳落地,要不然也要被扔一个屁股墩儿。 怪哉,罗衣的力气居然这么大! “女史好身法!” 有扫地的丫头赞许。 宋端回头给了个爽利的笑容。 “杜凉言!我今天不把你皮剥下去一层!我就不叫罗衣!” 另一头,罗衣拎起杜薄乱拳捶打,打的那人胆汁都要吐出来了,宋端忙不迭上前制止,她一边要护着杜薄,一边怕对罗衣不敬,忙的是热火朝天。 府院内,一众下人看着眼前这一幕,时而拍手叫好宋绰的身法,时而呲牙咧嘴心疼杜薄,时而一拥而上拦住拿刀的罗衣,时而作鸟兽散怕受到牵连,热粥一般不亦乐乎。 ………… 半晌后的堂屋里,宋端接过侍女奉来的茶,对着罗衣抬了抬,又对着屋内跪着的,鼻青脸肿,发如枯草,衣衫褴褛的杜薄敬了敬。 “端午啊,愚夫不才,让你见笑了。”罗衣淡淡道。 宋端不知怎么回答,礼貌的笑了笑。 “夫人我……” 杜薄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被罗衣呵斥再次跪下,他拄着膝盖,破皮的嘴唇轻轻的颤抖着,眼里噙着泪,一副说不尽的委屈模样。 罗衣满眼厌弃,她堂堂的将门虎女,嫁给这个一个只会嚼文咽字的草包,还要从那么远的脂兴来到靖安,吃睡不惯不说,还被那些京中小姐耻笑。 “算了,快滚!” 罗衣这话有如天降甘霖,杜薄费力的站起来给发妻行了礼,又指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木盒,盖子半掀着,里面飘来轻柔的奶香。 “夫人这点心你别忘了。” 杜薄说完,罗衣一记眼刀飞来,吓得他直咽口水,赶紧拖着身子跑了,就像是羊出虎口,夸张的连头都没敢回。 虽然经历过许多回,但回回宋端还是唏嘘,怪道杜薄畏妻如虎,这罗衣也实在是太剽悍了些,不过如此悍妻坐镇,杜薄还有胆子去结交平年,想必这位清倌儿也得是天仙般可人儿。 罗衣手里还攥着那枚帕子,一把掷在地上,冷冽道:“狐媚货色。” “夫人息怒。”宋端安抚道。 “息怒?这手帕都送到我府上了,他偷吃,还把腥往我嘴里塞,你说这又是什么道理,素日容忍一再酿成今日大祸,哪日我非要了那个平年的命!”罗衣气势汹汹,宋端无话可说,这是杜家家事。 片刻罗衣消了火,又对宋端道:“你也别见怪,我和凉言是因父辈之缘才指腹为婚,年少时便办了亲事,到如今也有十四年了,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眼里没有脂兴的刚烈,只有靖安的温软,读书人不喜娇悍,但我作为他的妻子,监正夫君也是分内之事,身为朝廷命官,又是谏议要任,在外如此流连红墙,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亦或者攥握把柄,那怎么好。” 罗衣说完这些,倒是让宋端侧目,她缓缓坐直身子,发觉罗衣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凶悍的人,心内很细腻,是杜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不过也难怪,打的是狠了些。 “况且,他是我爷爷的孙婿,在外头惹事,也会辱没我们罗家的名声。”罗衣平静的说道,“端午,你以后不必再受他之托,别说是你来送他,就算是千年亲自送他回来,我也照打不误。” 宋端轻笑出声,她何尝不知,所以今日前来是有另一件事情,罗衣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遂直接问了出嘴:“对了夫人,您家姊妹是不是有远嫁宝封的?” 罗衣应声,称自家二姐嫁给了宝封盐商。 宋端再次提起祈月身份的事,可见罗衣真是个心里明事理的,又提到春意楼也并没有生气,她甚少掺和朝政之事,但宋端这回开口,罗衣也能察觉到,只怕这个祈月是牵一发动全身的重要人物。 “我会写信去宝封,请二姐查一查这个祈月,既然是官奴,应该好查。”罗衣利落的答应了,“杜薄这边,还请你和程女史多多留心。” “分内之事。” 宋端颔首,此刻也顾不了杜薄死活,辞了罗衣的留饭后回去将军府,听素问说韩来在膳堂便赶了过去,瞧着那圆案上的饭菜都没动,问伺候的侍女,那人低头答道:“公子在后厨,说是要给姑娘……蒸一碗鸡蛋羹。” “给我……蒸鸡蛋羹?” 宋端心生疑窦,快步赶去后厨,院门口早就围满了人,他们叽叽喳喳,探头探脑的说着:“公子头一回进厨房啊,这灶门都不认识。” “小点儿声,听说公子是要给端午姑娘蒸鸡蛋羹,那都耗费了一筐鸡蛋下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做好,不如进去看看吧。” “才不敢过去,刚才沈嬷嬷都被赶出来了,公子脾气大得很。” “公子千金贵体哪里会这些,这霸着厨房不肯出来,咱们要跟着挨饿了。” 宋端站在人群中,并未出言,倒是有些不快韩来的胡闹。 “咔嚓——” 厨房里突然传来瓷碗碎裂的声音,宋端眼眸一凛,直接推开众人:“公子!” 第10章 一声姐姐太恶心 韩来也没想到看似简单的鸡蛋羹做起来这么复杂,连打鸡蛋都没办法做好,那碎皮子掉进碗里,还要用手一片片的捏出来。 蛋清滑腻,弄的手也粘乎乎的端不住碗,摔碎了好几个。 “端午!” “姑娘来了!” 正一筹莫展的时候,院子里有人喊,韩来回头,宋端奔至门口,瞧着满身狼藉的他,有些薄愠道:“公子胡闹什么,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就好。” “我想给你蒸一碗鸡蛋羹。”韩来很严肃的说道,“浇了酱油和葱花吃,并不是平白胡闹,你只等着就好。” “下臣不吃,您还是快去膳堂用夜食吧。”宋端劝阻道。 韩来固执,也不理宋端了,自顾自的弄着,瞧着他笨拙的模样,宋端有些哭笑不得,这还是遥监殿里头脑清晰,行动凌厉的韩郎君吗? 果然人各有长处。 宋端遣散了院中众人,想要帮韩来,那人却避开身子,一手拿着碗一手拿着筷子搅弄着,不知道是力气没用好还是如何,碗翻扣在身上了,蛋液洒了一身。 “公子。” 宋端赶紧把碗拿走,皱眉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别弄了!” 韩来看着一地的鸡蛋壳,也有些不好意思,点了下头。 宋端转身往出走:“快去膳堂。” 将出门口,韩来突然拽住她,拉过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的擦拭着宋端指缝里的蛋液,那认真的模样像是在解什么难度很高的算题。 星夜压城,月色垂下薄纱来笼罩天地,宋端抬头,韩来的脸颊很细腻,浓密的睫毛弧度卷翘,鼻梁高挺着,额角还浮了汗,想必是累的。 “多谢公子。” 宋端有些尴尬的收回手。 韩来咂了砸嘴,无声的跟在她身后到了膳堂,换了干净衣服坐下,宋端不紧不慢的给他布菜,说道:“公子还是不要再听信杜大夫的话了。” 韩来反应过来,摇头道:“这不是杜薄教我的。” 宋端奇怪的看着他:“如果公子是想阻拦我致仕,大可不必如此,下臣心思已定,到时候会提前半月给上御司递去辞呈。” “那如果我娶你呢。” 韩来脱口而出:“母亲傍晚已经从庙里回来了,我现在就可以去同她说。” 宋端有些气,这是什么霸王逻辑和行为方式,但韩来在上她在下,只得强压着怒火说道:“下臣是老将军留给公子的辅佐之人,并非韩家家臣,公子慎言。” 韩来也意识到自己急了,但他内心深处真的不想让宋端走,九年来日日夜夜的形影不离,他离不开宋端的辅佐。 “你……你以后不必在独处时自称下臣。”韩来转移了话题,“想来这九年共事,我对你要求严苛,分毫不错,你或许累了。” “下臣不敢。” 宋端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她可以容忍韩来给自己出难题,但绝对不能容忍这人的胡闹,老将军遗托犹然在耳,她也不允许韩来儿戏。 “下臣先回去休息了,公子慢用。” 宋端起身要走,衣袖却被人攥住,她低头对视到韩来的眼睛,清润柔缓,和白日里训斥崔郎中时的凌厉完全不同,有些幼童撒娇的意味。 宋端无语,这是杜薄言传身教的吧,这眼神在那人今天挨揍过后,讨好罗衣的时候也出现过,遂道:“公子何事?” 韩来瘪起嘴,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她,颤抖着薄唇张开:“姐……姐……” “公子自重!”宋端汗毛倒竖,一把甩开他的手,“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说罢,她摔门而去。 韩来斜倒一旁,捂着自己的脖子,满脸通红青筋暴涨,愤怒和羞耻自心头喷发,攥着拳头切齿道:“我要杀了杜薄!” 空旷的膳堂里,只有窗外的蛐蛐儿叫了几声回应他。 回去卧房休息,素问看宋端脸色极差,以为和韩来吵架了没敢多问,只是拿出一封书信来说道:“姑娘,这是太丘那边送来的。” 筋疲力尽的宋端终于有了一丝生气,接过信,上面写着太丘青凤,果然是师父送来的,打开来看了看,师父已经知道自己要致仕的事情了。 青凤全名宋青凤,是一位山林居士,老将军在太丘狩猎的时候与他相识,青凤脾气古怪,全凭着老将军死缠烂打,两人才成了朋友,这一点在杜薄和韩来身上也有体现。 青凤隐居,深入简出,但是却好读书,才学高深,为天下文人之表率,便是单看文字,一位仙风道骨的先生模样便跃然纸上。 ‘妮子,猜猜我是谁,小兔崽子没忘了吧,我是你把屎把尿长大的师父,你的信我前几天收到了,这信差慢的像死王八,还偏说我住的远,奶奶的从前你还在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小妮子好看我老头也不差啊,要色不要命的杂种,早晚毁在那裤裆上,不过话说回来致仕就致仕,没什么大不了的,师父早就不想让你伺候韩来那个小畜生了,我培养你可不是为了当丫鬟捧臭脚的,赶紧回来,那咸菜缸子我搬不动,还有我前两天丢了头猪,你腿脚好,帮我找找,行了就先说这么多吧,韩来要是不同意你致仕,告诉师父,我骂化了他!’ 落款是:太丘荡山,恭礼居士。 宋端每每读完师父的手笔,都觉得头脑通透,醍醐灌顶。 她让素问把信收好,盘腿坐在床上,回想起十五岁之前在太丘的日子,山水间吟游天地,鸟兽中迎蕴生机,不必在朝上如履薄冰,实在是逍遥。 宋端越来越想致仕了,不过走之前要安顿好很多事,自己的接班人就是第一等要事,今天是四月十八,算起来还有三个月,根据前世的记忆,还有三个月她高颖之乱的遗孤的身份就要暴露,起因便是生父留下的那块玉佩。 玉佩。 宋端微微皱眉,让素问把玉佩取来,那人正在整理桌子,回头疑惑道:“玉佩?什么玉佩?” 宋端脑袋嗡的一下:“我来将军府时戴的那枚玉佩呢?” 素问道:“姑娘当时……没戴玉佩啊。” 第11章 狐狸玉佩 什么叫做没戴玉佩? 还是说玉佩不见了? 素问看着宋端的脸色秒趋便白,整个人像是木桩一样,她甚少见其如此,赶紧问道:“怎么了姑娘?那玉佩……” 宋端现在整个人紧绷着,脑子里面乱成一锅粥,上一世,就是因为玉佩被人盗走从而暴露了遗孤身份,牵连整个韩家坐罪。 可是上一世玉佩丢失的时间是七月份,这才四月,玉佩……玉佩应该还在床下的暗格里,对!床下的暗格! 宋端起身将床铺翻开,素问也知道暗格所在,二话不说也帮着忙活,在身上摸了摸,转身去博古架的夹层里取来钥匙,谁想到宋端早已用蛮力打开了暗格。 “姑娘?” 素问也被宋端弄慌了,而那人盯着暗格,瞳孔缩小,里面除了青凤多年来的书信别无它物,玉佩呢?玉佩呢! “玉佩……不见了。”宋端摸着脖颈,有些呆滞,一股极端的恐惧像是冷蛇般游离在四肢百骸,她控制不住的颤栗起来。 血流如何,伏尸千人,韩家上下的哭嚎犹然在耳。 杀身之祸再次临头! 难道这一世也避不过去吗? “姑娘是说……”素问回忆起来,“那枚狐狸玉佩吗?” 宋绰猛地回头,紧紧抓住素问的肩膀,目光如炬灼在她身上,仿佛溺水之人紧攥着岸边的稻草:“对!就是那个!哪儿去了!” 素问疼的皱眉,却还是依言道:“那枚玉佩……不是去年冬天青凤先生来看姑娘的时候,被先生带回太丘了吗?” 宋端似被惊雷击中,赫然愣在原地。 素问掰开她的手,她不知玉佩缘由,不清楚宋端为何这么大反应:“是啊,我记得青凤先生说,这玉佩意义不好,狐狸狡猾,不叫姑娘佩戴兽中奸臣。” 她说完,看宋端还是没反应,有些心头发毛,连连唤了她几声。 宋端跌坐在榻上,整个人虚脱般,额头上的汗豆大个往下滴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玉佩为何会在师父那里,她根本没有这段记忆,还是说,前生发生的事在今生会有所不同,为何会这样? “确定玉佩是被师父取走了?”宋端梦话一般确认道。 素问斩钉截铁的点头:“那枚玉佩制成狐狸模样,样式精巧的很,只是姑娘交代不许与外人说,方才提起玉佩,我还以为你记着被青凤先生取走之事,问的是别的玉佩,若是狐狸玉佩,我记得很清楚。” “那就好。” 宋端的声音小的可怜。 素问见她没事了,迟疑片刻,说道:“姑娘忙了一天了,我去给您备水泡个澡吧。”见宋端摇头,又道,“那……姑娘这就要歇下了?” 宋端轻应,待素问出去后,她缩在杂乱的榻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初春的夜本是清暖的,她却冷的直打牙。 木窗敞着,外面的蛐蛐儿声不绝,可那一声一声刺耳,宋端的脑海里回想起当时监斩官曹燮来宣读的行刑圣旨。 ‘隐匿反贼,包藏祸心,其心可诛,天理难容,韩氏身为王族后裔如此悖逆朝廷实寒朕心,高颖之乱罪无可赦,为做天下之表率,着,夷韩氏三族。’ 夷三族,共斩两千七百一十六人,有孩童四百零九人。 因她一人。 深夜漫长,宋端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只是睡梦里杀伐兵绝,头颅不断的滚落在地,血流出来却没有热意,滴答、滴答、滴答。 …… 翌日清晨,长鲸居里乱作一团,小篆瞧着院里的众人,皱眉道:“宋姑娘怎么还没来?公子不许别人近身,可千万别误了上朝的时辰!” 隶书为难的摇头,按理来说这个时辰都应该离府了,可今早不知怎的,宋端在怀阁迟迟未来。 小篆看着无头苍蝇的一行人,不断的摆手:“还不快去请!” “公子啊。” 她回头敲门:“宋姑娘许是身体不舒服,不如让奴才……” 韩来坐在榻上,单穿着寝衣,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宋端伺候穿衣,他非常不喜欢除去这人外的旁人触碰,冷淡道:“去找。” “是是是。” “宋姑娘来了!” 门外有人喊,韩来看过去,门打开宋端走进来,刚要质问,却见那人眼底乌青脸色苍白,一副很憔悴的样子,稍微和缓些:“你一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宋端昨夜噩梦连连,实没睡好,如实答了,赶紧伺候韩来穿衣,只是回想起昨夜的虚惊一场,她淡淡道:“公子,以后就让小篆她们伺候您起居吧,下臣很快就要回太丘了,要尽早适应才是。” 韩来虽然不再听杜薄的馊主意,但心里态度不变,不想答应,但今晨和宋端争执这事没意义,朝会还有大事要商量,便道:“不必多言。” 宋端垂下眼眸。 建武宫中,百官垂首林立,韩来杜薄等在左前方,宋端等一行女官在右侧听候,同一般男臣无二,不多时皇钟响起,圣人踱步而出。 先帝朝二十七年圣人登基,如今已有四十八岁了,正值壮年,他一双鹰眼环视周遭,眼睛在韩来的身上停了停,撩起龙袍,坐在了金銮之上。 所有人齐齐跪地行礼,待圣人恕平身又站起来,宋端前头站着个体态较为丰腴的女子,微微侧头,对她低声道:“宋女史脸色不太好。” 宋端是三品御典,穿的是鸦青色官服,这女子是二品御侍,一身藏蓝色倒是显白,正是太后身边的梁吉,她是太后亲信,也是太后的嘴。 宋端轻笑着道:“昨夜侍书有些晚了。” “跟着韩郎君实在是辛苦女史了。”梁吉话锋一转,神色颇有深意,“但就算再累等会儿也警醒着些吧,今日朝会,怕是有热闹看了。” 宋端闻言,并没露出什么表情,倒是梁吉看了一眼身后又问:“岑女史呢?” “她生病告假了。” 随后的程听小声接话道。 “今日朝会只一件事。”圣人徐徐开口,沉肃的声音在安静的殿中回响,他举着手中的一道折子,“这是鸾台今日呈上来的,是礼部的折子。” “陛下。” 张炳文举着手里的笏板站了出来:“今年入秋就是三年一次的祁山大典,又恰逢皇后娘娘本命之年,不可敷衍操办,可是当年镇压匪患几乎吃空了国库,所以微臣想着,让户部清点一下账目,给微臣和太常寺一个准确的数目来,也好安排今年的仪仗规矩,不至于寒酸也不至于奢靡。” 清查国库果然不是小事,此言一出,殿上众人面面相觑,上次清查国库还是先帝朝的事,一个贪官牵出无数糟乱,如今再查,难保再出坑乱。 宋端瞥眼唐恒,那人面色铁青,又往后看了看,百官各色,只怕欠了国库银子的不只是唐恒。 “陛下,微臣以为此事不妥。” 殿中有人出言阻止,众人齐齐看去,顿时一片嘘声,倒不是因为驳谏,而是这出言人杜薄的脸……眼眶乌青,嘴角破皮,腮帮子也鼓着…… 第12章 查还是不查 “这杜大夫又被打了?” “那还用说吗,靖安城谁不知道罗衣娇悍,只是这下手也太重了些。” “这个月都是第五次了,杜大夫……身体够好的。” 殿中百官窃窃私语,似乎把清查户部国库的事情抛诸脑后了,直到圣人轻咳了一声才归于肃静,他道:“杜薄,张尚书说的这件事,你怎么看。” 杜薄举着笏板说道:“陛下,张尚书想要彻查国库这事儿本是好意,但依微臣看却有些操之过急,若是执意要查,祁山大典过后再查也不迟。” 张炳文回头,冷淡道:“杜大夫此言差矣,按照从前的规矩,这每次祁山大典的花销都不下五十万两银子,五十万啊,绝不是一笔小数目了,若是户部眼下银钱吃紧,临到头拨不出这些钱来,微臣到时可开罪不起皇后娘娘。” “张尚书说笑了,母后绝不是如此小肚鸡肠之人。” 殿上有人出言,正是三皇子川王,赵元白。 川王素衣而立,在这华贵的殿中凭多一份清寡高然,他乌发以银冠束起,面容玉般皎然,听张炳文这么说,他身为皇后嫡出的皇子,自然要维护生母。 “中宫身为国母,理应心怀百姓为大,祁山大典虽然要操办,若是因由而节俭,母后决无二言。”川王淡笑道,“尚书不必担心,母后绝对不会追究的。” “老三说的不错。”圣人突然道,“中宫不会失德。” 张炳文忙道:“是微臣失言了。”话锋一转,又说回查库之事,“只是此事并非是微臣操之过急,而是未雨绸缪,户部这边弄清楚了,到时候礼部和太常寺也好有个深浅,必将大典办得风风光光,不为难户部也不失皇家颜面。” 圣人沉默着。 殿中其余官员也不肯开口,宋端斜睨一圈,这种情况正好说明了户部这边不只是唐恒借了款,大家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肯帮张炳文说话。 “陛下。” 户部尚书季青云站了出来:“张尚书言之有理,这国库只在先帝朝的时候因一桩贪污案而清查过一次,如今微臣任职了二十余年,也不曾彻查账目,倒不如依张尚书所言,借此机会再好好清理一番,也好叫微臣日后更加恪尽职守。” 圣人斜了斜身子,颇有意味的看着季青云:“季卿,要是查下去,这账目无异便罢了,若是出现纰漏,你便第一个吃罪,你就不怕吗?” 季青云立刻跪了下来,俯首在地,言辞恳切:“微臣不怕,微臣只怕辜负了陛下对微臣的信任,身负六部要职却疏于职守,若真是如此,微臣愿意领任何责罚。” “季尚书倒是刚直不阿,心有担当,真乃朝廷第一大英雄。”杜薄瞥眼,“若是账目出现纰漏,陛下降罪的话……整个户部都要吃罪,尚书一人做了英雄,却全然不顾户部的其余人了吗?” 杜薄这么一说,季青云埋在地上的脸略有波动,圣人见势叫他起来,又看向杜薄说道:“杜卿,那你的意思是,这账不能查?” “账目要查。”杜薄抬头,“却不是现在查。” “老三。” 圣人喊道。 川王横跨一步,拱手道:“父皇,这户部的账目积压了数十年,新旧官员例数交织不知道有多难缠,冒然清查只怕困难重重,不如再等等。” 川王这么一说,殿中又响起细微的嘈杂声,人声太多听不清,但猜想下去也大抵知道,圣人狭长的眼缓缓的扫过他们,为帝者,怎会不知下面的猫腻,户部这边的账目是要查,但正如杜薄和川王所言,此刻不是好时机。 “罢了,这事儿下回再说吧。” 圣人起身:“都回去吧。” 百官中不少数人都松了口气,送走了圣人后,众人都刻意绕开了张炳文,那人也察觉到了,跟着乌泱泱的人群到石阶前,有内监服侍穿鞋,他脸上得意,对着不停回头看他的官员扬声道:“都怎么了!怎么都不说话了!就都这么怕查账啊!” 他这么一喊,百官纷纷回头,有脾气硬的伸手指着他:“张炳文你放屁,圣人都说了先行作罢,你又在这里咋呼什么!” 张炳文穿好鞋,行至众人面前拦住去路,负手道:“瞧这一个个的,都欠了国库多少银子啊,都不敢正眼儿瞧我和季尚书,好歹都是靖安的官儿,拿着朝廷的俸禄却欠着朝廷的钱,你们怎么好意思站在这里。” “张炳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人推开同伴走过来,针尖对麦芒般驳斥道:“就算是拿着朝廷的俸禄,他也有个高低之分。”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你今天是缺了哪辈子的德,查账?你查哪辈子的帐,在场这么多同僚,你要查谁的账?” “谁欠钱我查谁。”张炳文道。 人群后,宋端站在韩来身侧,见状微微蹙眉:“公子,这张炳文如此嚣张跋扈,背后一定是有人撑腰了,好在圣人今日没有定音。” 韩来冷哼一声,看向前头。 张炳文面对着这么多人的目视压力丝毫不惧,伸手一一指过面前的人:“我是不欠一分,你们这些人,谁欠了,谁不欠了,咱们到时候就见分晓。” “到时候见分晓?我现在就见分晓!” 人群中冲出来一人,正是卫尉寺少卿李鹤鸣,果然是武官脾气暴躁,他方才一直压着火,见张炳文如此上蹿下跳,拎住他的领子作势就要打,但周围这么多人纷纷出手阻拦,劝他消气,这好歹也是御前。 “李少卿!李少卿息怒啊!” “御前失仪只怕圣人会怪罪啊!” “张炳文你还不快住口!” 大家乱作一团。 “明知道会被拦住却还是起势动手。”宋端看着韩来,“这李鹤鸣还挺会在百官面前卖好,只是他今日这么一闹,圣人必定会知道。” “法不责众,李鹤鸣可不仅仅代表他自己。”韩来道。 李鹤鸣紧抓着张炳文,吐沫星子如下雨一般:“你是礼部的官儿,管什么户部的事儿,平白无故的找茬!看我不打你!” 这话听着片白,但字字都在提醒众人此事不简单。 “圣人有命!” 正闹着,圣人传令的老内监左世突然走出来,众官员闻言,忙不迭的互相挤着原地跪下,那李鹤鸣还不肯松手,被旁边的人硬拽开,强行按着跪下。 “韩郎君、季尚书、宋女史。”左内监扬声道,“政事堂一议。” 第13章 催债的恶人谁来做(推荐加更) 三人跟着左内监往政事堂走去,宋端斜睨了一眼季青云,方才下朝后张炳文在殿中胡闹,甚至都动起手来,他都只是在旁边静静的看着。 张炳文是始作俑者没错,但季青云也算半个助纣为虐了。 说来也奇怪,他身为户部尚书,主动要求查账,难道就真的不怕出了纰漏被圣人责罚吗,还是说,季青云和张炳文身后的人有勾结。 勾结都是利益使然,查账却是险事,季青云到底为何。 政事堂里,圣人换了常服坐在书案后,其余几人站在堂中,不多时左内监又引进来一人,宋端立刻随众行礼:“见过匡王殿下。” 匡王行二,而说起他的身世,还有些坎坷。 匡王的母妃高淑妃,是当年祸乱朝政的高颖的族亲,而高颖之所以能进宫侍奉也全靠了高淑妃的关系,只是这女人没想到,自己居然引狼入室。 而后高颖之乱被平叛,高家夷族,圣人也忍痛割爱,赐死了高淑妃,匡王自小就没了生母,一直养在崔太嫔膝下,好在圣人贤明,并没有迁怒于孩子,但没了生母教养,匡王性格急躁莽直,和为人细腻的川王差距很大。 匡王向圣人行礼,问起来由,圣人这才缓缓直起身子,说道:“刚才朝会,张炳文进折,要朕查户部的帐,清点国库。” 果不其然,匡王立刻说道:“父皇可别听那张炳文的话,这账怎么查,皇爷爷当朝的时候,这国库是被迫查过一回,剩下一回没查。” 圣人眯眯眼:“你的意思也是不查?” 匡王点头,大言不惭的说道:“当然是不查,这满朝文武官员,不知道里里外外欠了国库多少银子,父皇冒然查下去,只怕会暗生骚乱。” “水至清则无鱼。”圣人淡淡道,“朕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的态度明晰。 圣人说完便不言语了,堂中几人谁也不敢冒然进言,今日本是杜薄驳谏,但圣人却叫韩来入政事堂,也算是说明了这两人在朝的关系一气连枝。 “陛下。”韩来打破了僵局,“张炳文说要查户部的帐,无非是怕祁山大典耗费太多银钱给国库造成负担,而国库之所以会支撑不起,便是朝中大小官员借款而所出的亏空,既如此,便叫他们还钱就是了。” “那千年你可有什么好主意?”圣人抬头看他。 韩来算是将此事偷换概念,圣人的反应也算默认了,叫左内监端来一盘冰镇的葡萄吃,韩来沉默片刻,瞥了一眼宋端,那人脑袋里电光火石,俯身道:“陛下,下臣倒是有一主意。” “说来听听。” “陛下。”宋绰在脑袋里缕清明细,“这些借钱的官员中,怕是有九成是跟风借款罢了,都是朝廷的官儿,上有俸禄下有孝敬,有几个是真正缺钱用的呢,不过是看着周围的人都借了,不想假清高,便也多多少少的借一些罢了,只是这你一块我一块砖的往出抽,墙就要倒了。” 圣人轻笑一声,但听不出笑容深意,只是道:“继续。” 宋端则道:“这些人也是看着陛下爱民如子的好脾气,便拖着不肯还,这才造成了国库不小的亏空,不如陛下敲山震虎,让他们知晓陛下的意思。” 匡王皱眉:“宋端午,你说怎么个敲山震虎的法子。” 宋端抬头:“陛下不如赐廊食给几个重点欠款对象,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稍加威慑,其余人知晓陛下心意,这钱自然就还了。” “廊食。”圣人若有所思道,“可现在不是赏廊食的季节啊。” “正因如此,他们才能明白这廊食背后的意思啊。”宋端回答道。 “倒是个好主意。”圣人吃了颗葡萄冰的皱眉,“只是这件事……” 宋端正想开口让圣人把这件事情交给川王去办,谁知道匡王半路邀功,上前一步笑着说道:“父皇,这事不如就交给儿臣吧。” 圣人呷了口茶看他。 匡王笑道:“父皇前些日子赏儿子的乳羊儿子还留着,王府也重新修缮好了,到时候以羊肉羹相邀,必定恩威并施,让他们把欠的钱一分不差的还了。” 匡王如此毛遂自荐,宋端也不好说什么了,罢了罢了,催款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若是欠款讨回来便会得罪百官,讨不回来没办法向圣人复命。 “好,那你就去做吧。” 圣人说着,往匡王的方向随意扔了一样东西,匡王忙不迭的接住,正是礼部张炳文的那张折子:“朕叫御膳房的人帮你准备廊食,左世。” 左内监忙道:“老奴等下就去安排。” “只是这廊食的人选。”匡王看向季青云,那人自进入政事堂里便低着头一言不发,一副任由宰割的模样,圣人也出奇的没有问他,匡王便道,“季尚书你看……” 季青云立刻道:“既然陛下信任殿下,您安排就是。” 匡王无奈看向宋端。 宋端看韩来,这可不是她能决定的事。 “王室宗亲不能请,朝中有威望有年岁的也不能请。”韩来思忖道,“不如请一些清流贵族,他们爱好颜面,稍加敲打,倒是最容易攻克的一群人。” “那就这么做吧。” 圣人起身回去,又不忘扬声道:“季青云,按照千年所说,下帖子给他们。” 季青云立刻跪地:“微臣知道了。” 其余人也赶紧行礼送走了圣人,匡王拥着季青云急匆匆的往出走,或许是因为身世所累,他对于圣人交代的事情都异常用心。 出了政事堂往宫外走,韩来瞧着季青云那瘦小的身影,意味颇深的说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个季青云真是下的一手好棋。” 宋端闻言恍然,低头皱眉道:“公子是说,这个季青云是借着张炳文的手,回收国库的欠款,而并非幕后之人?” 韩来脸色多变:“国库亏空,季青云推脱不了责任,张炳文既然出头,他便推波助澜罢了,这欠款能追回多少是多少,若是达不到御前要求,也好叫圣人知道,催款是件多难的事,真的查起来,也不至于太降罪于自己。” 宋端深吸了口气,看着季青云的背影,忽然觉得浑身有些纠缠。 “对了,你准备一下。”韩来回头交代道,“匡王今天冒然领了差事,全然不顾此事背后的难处,只怕要得罪许多人,他背后的人必定会为了止而损牵扯川王,廊食的时候怕是会请咱俩过去,一起做那催收的恶人了。” 宋端应声:“下臣知道了。” 第14章 正妻和妾室 到了贤庆门前,杜薄并没有在那里等着一起下职,而是先行回去了,今天是他为罗衣准备的赏花宴的日子,估计现在宅邸上已经忙开了。 “公子,我们回府上换了常服就去杜大夫那里吧。”宋端淡淡道。 韩来颔首,斜睨着宋端眼底的乌青,说道:“端午,你今天就别去了,在府里好好睡一觉吧,杜薄那边我跟他说。” 宋端摇摇头:“杜大夫在朝中一向是好人缘,今日宴会怕是来了不少人,公子一人过去我不放心,不过是几个时辰,我还撑得住。” “你不是说,要让我学会自理自处吗?”那人冷冷道。 宋端没想到韩来突然这样说,居然是拿自己堵了自己的嘴,沉默片刻,刚想抬头回答,忽见韩来眼底一闪促狭,意识到自己被他戏弄了。 “公子还是上轿吧。” 宋端催促。 轿厢里,韩来回忆起昨天傍晚在膳堂说的话,那一声姐姐算是抛弃了自己从小到大所有的尊严,侧过脸去,硬着头皮再次提了起来。 “昨天的事情,我是认真的。”他说。 宋端想起那声姐姐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然后选择正面回答了韩来的问题:“下臣知道公子爱才心切,不愿意让下臣致仕,但以婚嫁为借口,实在是儿戏了些。” 听到这话,韩来回头,脸上有着些许疑惑:“为何这么说,婚嫁这么重要的事如何儿戏,还是说你觉得我是一个戏谑随便之人?” 宋端垂眸,先不说别的,她心里也清楚韩来的脾气,自从十五岁来到靖安跟在他身边做事,这人就从来没有开过玩笑,向来言出必行。 但自己毕竟死过一次了,夷族砍头可不是一句婚嫁儿戏能比得了的。 不过话说回来,今生今世,那枚狐狸玉佩居然被师父取走了,是不是意味着三个月之后自己的遗孤身份并不会暴露。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致仕的事或许不必太着急。 她兢兢业业任劳任怨的侍奉了韩来九年,没有男女之情,也得有点儿主仆之情,老将军的遗托犹然在耳,如今韩来因由不舍不愿放手,她也有些放心不下。 见她不说话,韩来往前探了探身子,润白的脸颊猛地凑过来,宋端一愣,随后才拱手说道:“公子身份贵重,又是游兰献王后裔,才高八斗位极人臣,下臣区区乡野出身,连自己亲娘是谁都不知道,如何配得上公子,做公子的正妻呢。” 她说的话句句推诿,也句句溢美,韩来倒是受用,上头间飘然来了一句:“做不了正妻做妾室也……” “下臣宁可嫁与村夫做发妻,也不愿在高门显贵里做妾。”宋端薄愠。 韩来瞬间冷静下头,意识到自己惹宋端不高兴了,这阖天下的女子,谁不愿意做心爱之人的妻子,谁又愿意低人一等呢。 “做正室你不敢,妾室又不愿,你……”韩来有些拿捏不住女子的心思,脑袋里面回忆着杜薄教的那些歪门邪道,咬咬牙,到底是没做出来。 杜薄的脸皮怎么这么厚。 “公子正妻的位置很重要。”宋端道,“不可草率决定。” 很重要,这三个字看起来很平常,但韩来知道宋端的深意,以自己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这个正室的位置是一定要拿来联姻的,八成要被圣人赐婚。 难道身份越高,越不能自己选择妻子吗? “妻子必定是心爱之人。”韩来也沉下语气,“否则,我宁愿不娶。” 宋端动了动嘴唇,没接话,两人各自看向一边。 还说什么心爱之人,她侍奉韩来九年,这人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还在这里言之凿凿什么爱情不爱情,只可惜自己这些年的光阴荒废下去,最好的年岁已经消磨了,二十四岁,在靖安城里算是极老的姑娘了。 马车不紧不慢的回了将军府,二人换了常服后又赶去杜薄那里,这个时辰应该还能赶上午宴,罗衣爱吃,今天宴会的吃食一定很不错。 宋端摸了摸肚子,昨晚没睡好,早上起晚了也没吃东西,就等着这一顿呢。 车轿到了杜宅门前,素问正在那里等着呢,这个时辰杜薄请的女眷们也差不多到齐了,门前往来的人不多,倒是能听到院墙里头的欢声笑语不断。 杜薄很喜欢置办宅院,这一整条街的房产几乎全被他买下来了,又把隔着的院墙全部打通做个精致的月门出来,不过地方虽然多,杜薄却从来不在其余院子里面藏红颜,宋端觉得,杜薄买这么多房产,纯粹是因为挨打的时候可以躲藏起来。 “公子,姑娘。”素问迎了上来,“罗夫人正在里面等着呢。” 韩来看了看,对于杜薄没有亲自在门口接的行为有些不满,宋端看破,问素问杜薄怎么没出来迎,素问摇了摇头:“杜大夫没在里面。” 宋端微微皱眉:“他下职后没有回府吗?” 素问点头。 “这个杜薄。”宋端咕哝道,“说好了设宴哄媳妇儿,人怎么不见了。” 正说着,素问伸手指过去:“公子!” 韩来回头,发现不远处一人一马缓缓而来,马背上的正是川王。 宋端和素问忙不迭的行礼,韩来抱臂道:“不坐轿子反而骑马来,真能显。” 川王倒是随和,行至前方下马淡笑道:“这个杜凉言,有这心思和手笔办赏花宴哄妻子开心,就不能下下定力,和外头的花红柳绿断了关系。” 韩来自幼承欢于圣人和太后膝下,和川王是竹马之交,听他说这话,立刻不给面子的反驳道:“你还好意思说杜薄,你那五凤楼不知道藏了多少莺莺燕燕。” 川王脸不红心不跳的,瞥了一眼宋端,打趣儿道:“是啊,我和杜大夫哪有你韩千年一心一意啊,这么多年府上连个伴床都没有。” “我这叫洁身自好。” “你那是没有女人缘。”川王不给面子的说道,“一天到晚的孤芳自赏。” “三哥!不允许你这么说千年!” 身后传来一道娇俏的女声,宋端听到,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几人回头,一辆皇室车轿缓缓驶来,窗口处探出个小脑袋来,是个看上去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明眸皓齿透着机灵和蛮俏,直冲着韩来铆劲儿。 韩来脸色瞬间发白。 杜薄怎么把固阳公主也请来了。 第15章 固阳公主和曹大小姐(推荐加更) 固阳公主是圣人唯一的女儿,乔宝林所生,因为生母地位不高,所以一生下来就放在皇后膝下抚养,和川王一同长大,备受疼爱。 圣人虽然不宠爱乔宝林,但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异常溺爱,自小到大无一不应,去年生辰因为固阳的一句喜欢百合花,圣人竟然换了御花园所有的花卉,连太后的葵花都拔了。 但圣人纵使答应她千万个事,有一件却是不肯。 那便是和韩来的赐婚。 韩来身为王族后裔,自幼出入皇宫便像回家一样,几个孩子一起长大关系极好,固阳出生的那年韩来十七岁,襁褓里的娃娃一见到这个面如冠玉的大哥哥便咯咯的笑,稍微大些了便成日跟着韩来身后跑,出入遥监殿最是家常便饭。 只是自去年行了笈礼后,男女有别,宫廷对固阳的管制也严格许多,能见韩来的次数就少了,今日听说杜薄办了赏花宴高兴地不得了,央求了皇后好久,才跟着川王一起来了。 但韩来看到她就头疼。 宋端看到她也头疼。 川王也头疼。 素问倒是不头疼。 “固阳公主怎么来了?”她小声咕哝。 在素问眼里,或者说是认知里,韩来和宋端本为一体,家中的大夫人也很看重自家姑娘,更何况宋端如今的身份,也够得上公子,到时候婚配也是情理之中,日后必定要以夫妻身份行走朝廷。 固阳公主倾心公子的事她也知道,这般搅和人的皇家棍,她是没什么好感。 宋端倒是坦然,凑过去说笑:“这你就要问公子了,哈哈。” 她笑声轻微,韩来耳尖,剐了她一眼,胸口闷闷的来了一团无名之火。 皇轿停在府前,还不等停稳,固阳就急急忙忙的下来,吓得旁边的侍卫连忙跪在地上,叫她踩着下车,捉急道:“公主您慢些。” 宋端认得这侍卫,是皇城十六卫所属游龙卫的副首领刑哲,这五品武将被圣人单单指派给固阳做贴身保护,也委实大材小用了些。 虽然刑哲提心吊胆,固阳却丝毫不在乎,开心的走到韩来面前,面色微红的行了半蹲礼。 川王在旁看着,半含酸的说道:“固阳,你弄错人了吧,韩千年是臣子你是君,哪儿有你给他行礼的道理。”揉了揉她的脑袋,“还是快向你二哥行礼才是。” 固阳回头,敷衍的半蹲了一下,转头又去看韩来:“千年,你是特地在这里等我吗?” 川王已经习惯了忽视,但是固阳身为赵国的公主,他身为兄长必须要约束:“固阳,要唤哥哥,不许这么没大没小的。” 固阳瘪嘴,瞧见一人,圆润的小脸上顿生不悦:“宋端午,你怎么也来了?” 宋端每日都能待在韩来身边,她尤为嫉妒,敌意大得很。 “下臣是公子的贴身女史,自然要伴随左右。”宋端淡笑。 贴身,伴随。 固阳心里很是不爽,上前挤开宋端,站在韩来身侧笑道:“千年哥哥,我们别在外面站着了,到里面说话去吧。” 说完就拽着韩来往里走,那人回头看了一眼宋端,她只是面色平静的微笑着,丝毫看不出一点儿的不愉快,韩来不知怎的,心里有些烦躁,便由着固阳把他拽进去了。 川王瞧见这一幕,似笑非笑。 …… 固阳的到来让罗衣和其他女眷也没想到,因为邀请的帖子里根本没有她,一国公主大驾光临搞得满院子人齐齐跪拜,川王捂面,连连叫她们起来,称这是半个家宴,不必拘束。 大家也都是官眷了,闻言便起身各说各话了。 固阳拉着韩来四处跑,瞧着那院子里架子上的各色花卉,竟然无一朵百合,有些失落。 “没有百合花啊。”她咕哝着。 韩来道:“百合金贵,都被杜薄养在南院的假山旁了。” 固阳顿时来了兴致,拉着韩来往南边去:“那千年哥哥我们去看!” 刑哲要跟着,却被固阳拦住,在原地唉声叹气。 素问瞧着他,问的倒也横冲直撞:“每天围着一个女孩子转,你不觉得无趣吗?” 刑哲一愣,看了看面前这个白净净的女子,倒也如实答了:“职责所在。” 素闻哦了一声,回头对宋端道:“姑娘,我们过去吧。” “宋女史。” 身后一道娇媚的女声传来,引得宋端转身,也让周围嘈杂的人群安静不少。 众人纷纷看向那处,议论窸窣。 “她怎么来了,真是晦气。” “这么好的日子,杜大夫居然请了她。” “就是,早知她来我就不来了。” “说得好像谁请你了似的,要不是托你二姐的关系,这种席面,你来得了吗?” 一行人哄笑着避开她,露出来人的身形。 那是个很高挑的女子,一袭暗红色的大袖襦裙,乌黑的浓发用银钗挽着,偶有几根垂落在玉白的耳侧被风扶起,柳眉凤眼,又添三分魅惑,竟是御史台曹家的嫡长女,曹琦。 “不用擦胭涂粉就一副狐狸精的样子。” 那些人还在窃窃私语。 “瞧瞧那头发弄的,一副勾栏瓦舍的模样,曹大夫怎么有个如此不堪的女儿。” “勾栏瓦舍?这曹琦美貌靖安皆知,我看你是嫉妒人家。” “我嫉妒她?笑话,满靖安城谁人不知,这曹琦在自家宅子里养了一堆面首,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我才不屑与其为伍呢。” “我听说你家那位又纳了两个姨娘在家,你就是独守空房,看不得人家夜夜笙歌哈哈哈。” 她们又哄闹去了。 倒是最后有位夫人回头多看了一眼曹琦,奇怪道:“她今日怎么没带个面首来。” 曹琦目不斜视,径直走向宋端:“宋女史安好。” 宋端坦然一笑:“姑娘不介意?” “不过是一群头发长见识短的俗粉罢了。” 曹琦的声音不大不小,倒是让周围的人都听到了,她们斜睨过来,那眼神里充斥着对曹琦的不喜和蔑视,成群结伴的往远处去了。 素问唏嘘,这曹琦一来,前院都快没人了。 “话说回来,罗夫人呢?”曹琦问道。 “应该也在南院吧。”宋端道,“曹姑娘也要过……” 话音未落,院墙那头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宋端和刑哲几乎同时厉喝。 “什么人!” “何人擅闯!” 而刑哲早已如离弦之箭,直奔那道黑影而去! 第16章 名为锦安的少年 两道厉喝响起,院中瞬间一片死寂,只瞧着刑哲踏地而起,身形犹如一道拔起的山峦般,而宋端踮脚在他的肩头,轻燕般落在墙上,看着来人:“什么人敢私闯!” 正说着,刑哲再次先行一步,猛地冲撞过去,那人终于回头,是个面色冷极的少年,他双臂护在身前,抗住刑哲的一记鞭腿,连连向后。 这院墙很窄,少年的轻功倒是好得很,他看了一眼院中的几人,素问早已挡在川王身前,而原地只有曹琦一个人,神色微动,纵身直冲过去! “姑娘小心!” 宋端也跃身而下,相较于刑哲的重拳重腿,她便灵活许多,眨眼间追上少年,伸手一把拽住他的衣衫,谁知少年咻然回身,横扫过来的掌心竟然一闪银光! 短刃! 瞧着空中被切断的鬓发,宋端眼神微凛,这少年居然动了杀心! “休得放肆!” 刑哲怒起,一脚踢开少年的胳膊,五指张开,直接抓住少年的脖子,后者双手攥住刑哲的手腕被逼的连连后退,本身苍白的脸色有些憋红,额角的青筋也鼓了起来。 两人急退至曹琦身侧,那人大红衣袂拂过,同样攥住刑哲的小臂,淡笑道:“还请刑副首领和宋女史网开一面,这畜生不知规矩,惊扰了各位。” 刑哲不解,剑眉倒竖:“曹姑娘何意?” 曹琦眉眼飞扬,含着轻柔的笑:“二位见谅,这是我带来的人。” 刑哲见势,小心翼翼的松开少年的脖子,那人憋气太久,直接跪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只是宋端看着他撑地的手攥成拳,似乎很是不甘心。 “曹姑娘。”宋端面色肃重,略有不快,“这里并非民宅,而是官府,杜大夫在朝上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您带着他当然可以,只是这样在府中肆意翻墙走瓦,也实在是不合规矩。” 素问跑过来,忧心忡忡的看着宋端的脸,头发切去一缕儿,倒是没伤到它处。 真是过分,她气怒的看着那少年,他已经站起身了,而对于刚才对宋端下死手的举动,并没有解释一句,就那样站在曹琦身侧,如石头一般。 曹琦察觉,瞥眼那少年,语气骤然如早春降入凛冬:“锦安,跪下!” 名叫锦安的少年毫不犹豫,扑通跪地。 曹琦微扬下巴,命令道:“给二位磕头赔罪。” 锦安也以头抢地,三个下去,额角血流如注。 宋端皱眉,曹琦这是做给谁看,便说罢了,回头看刑哲,那人也道:“这是杜大夫的宅子,要磕也不该磕给我们。” 曹琦反问,语气挑衅:“那依首领的意思,是要锦安去给罗夫人磕头了?” 这女人果然难缠。 宋端道:“罢了,好在今日只有我们几个在场,并无旁人知晓,此事便就此为止,还望曹姑娘日后好好管教一下这孩子,免得日后再失了礼数。” 刑哲也道了一句:“若是方才川王殿下和公主在场,这便是行刺,休说这个锦安和姑娘你,就是整个曹家怕是也免不了一罪!” 曹琦坦然颔首,微微抬眼,有些漫不经心。 宋端不愿耽搁时间,和刑哲素问去了南院假山那边,韩来身边没有人她不放心。 而曹琦瞥了一眼地上跪着的锦安,脸色终于垂了下来,说道:“大错,罚跪。” 锦安目视前方,额头的血顺着山根流淌下来,他眼睛一下不眨,也一言不发。 曹琦见状,也悠悠的去了南院。 另一头的院落热闹至极,杜薄命人把席位都摆在了这里,众多女眷有坐下举杯的,也有假山处笑闹不休的,更有石拱桥上破口大骂的,唯独凉亭那里清静,原是川王等人在此。 川王斜靠着,举着折扇怡然自得,初春的风实在是太清凉了。 韩来喜静,结果碰到一个最能叽叽喳喳的固阳,那人拉着他东一嘴西一嘴,说的口干舌燥也不肯停下来,看的川王忍俊不禁,连连说道:“固阳,让你千年哥哥的耳朵休息一会儿。” 固阳当然知道三哥在笑话她,骄哼一声,眼看着南院月门处宋端三人走了过来,她赶紧又拉起韩来往拱桥处走,生怕这两人能待在同一个地方里。 而看到他俩过来,拱桥上的人都识趣的去了别处。 几人擦身而过时,宋端垂眸侧身,韩来看到她断掉的鬓发,眼底一紧,却来不及问就被固阳拽走了,而对于他一步三回头的举动,固阳更是吃酸的拽的更用力些。 “千年哥哥,你看那湖里的鱼!” 固阳指着那湖水喊道。 韩来回头,凉亭那里宋端已经坐下来了,罗衣也过来同坐,她似乎也瞧见了宋端被切断的鬓发并且关切的询问,而后者只是轻轻摇头,脸上仍是那副最平静的笑容。 韩来不知怎的,心里再次烦躁起来。 这女人就没有别的表情吗,每天都是这样的笑,似乎连嘴角的弧度都是训练过的。 固阳见他不答话,脸色垂低,咕哝道:“千年哥哥,固阳上次在上元节和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好了没有啊?” 韩来目不转睛的看着宋端,嘴上随意道:“什么事情?” 固阳有些急:“就是皇宴上,我同你说……要……要嫁给你的事情。” “什么?” 听到这惊人的话,韩来终于回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固阳公主,直把固阳看的满脸通红,有些急切的往前,小声快速的说道:“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是公主哎,怎么能求婚嫁呢,这种事情当然还是要你来开口哇,你和父皇说才行,这样他才能赐婚。” “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娶你了?” 韩来莫名其妙,他现在惦记着宋端的事,面对固阳的纠缠有些不耐烦,可他越是这样,固阳就越是揪着不放,一个劲儿的往前逼问。 “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们都说好了的,答应固阳的事千年哥哥怎么可以反悔……” 韩来往后退了退,甚至后仰身子,皱眉道:“固阳你……” 没想到这拱桥的栏杆有些低,韩来的身子重心太靠后了,一下子翻了个过去! “千年哥哥!” 固阳惊声尖叫。 宋端猛地回头,韩来已经没入湖水不见了。 第17章 霸道的宋端(推荐加更) 早春的湖水异常刺骨,韩来只觉得掉进水中的一瞬间便浑身僵直,本能的挣扎了两下意识便迅速模糊,鼻腔火辣辣的,胸口像是压了千斤大石…… “公子!” 拱桥上似乎有人在喊,但韩来已经听不清了。 ‘噗通!’ 好像是谁也跳了下来。 …… “千年……千年哥哥……你快醒醒啊。” “千年哥哥!” “好了固阳,千年他没事,你不要在这里闹了。” 耳边有嘈杂的对话声音,韩来觉得眼皮仿佛千斤沉,意识和疲惫感挣扎了一会儿,终于缓缓的睁开了眼睛。 “千年……千年哥哥醒了!” 固阳大叫着:“三哥!” 川王见韩来睁眼了,也终于歇了口气,立刻转头对外面喊道:“御医!” 韩来看着床边的固阳,她脸色惨白,眼睛通红,下巴上还挂着泪水,一把抓住自己放在褥子外的手,哽咽的说道:“千年哥哥对不起,都是固阳不好,才害得你落水了,你醒来……醒来就好了。” 韩来胸口刺痛,断断续续的喘着气,宫中的刁御医背着药箱子急冲冲的进了房里,躬身在床榻边,二话不说掐住韩来的下巴往上一抬,仔细的端详着。 韩来甚少被这么失礼对待,不悦的皱了皱眉,嗓子疼便没有言语。 “无碍无碍。” 不知道韩来在昏迷不醒的时候,固阳对刁御医进行了怎样的折磨,那人如临大赦的回头复命道:“三殿下,公主,韩郎君的身子已无大碍了,只是开春天寒水冷的,有些激着了,下臣开几剂温和的药服下去了寒气,也就好了。” 固阳听到这话,心里的愧疚之情才好些,一个劲儿的抹眼泪。 川王对于固阳的胡闹也有些恼怒,但又不能发作,无奈道:“固阳,你别在这里添乱了,先出去吧。” 固阳固执的摇头,不肯离开。 川王有些发脾气:“固阳,去和刁御医煎药,快去!” 固阳虽然骄蛮,但也有些眼力见,见三哥的确生气了,只得乖乖的随着刁御医出去了,临了关门,在缝隙里多瞧了一眼韩来,叹了口气。 川王瞥见,头疼的说道:“千年,今日真是对不起,等回宫去,我定会对这个妹妹严加管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今日这么多人在场,靖安城里必定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一国公主如此失礼,可怎么办才好。” 韩来撑着身体坐起来,他现在感觉还好,就是头很疼:“是该管教管教。” 川王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说道:“我已经提前结束了宴会,真是够乱的,那些人拥挤上拱桥,好悬把固阳也挤下去。” 韩来点了点头,从前还是少年时,他可以随意出入皇宫找川王谈心,如今光阴飞逝两人都长大了,一个是待立王储,一个是朝廷重臣,再随意见面就容易引人诟病,所以韩来不愿意浪费今日见面的机会,遂提起了政事堂的事情。 川王听了来龙去脉,若有所思的说道:“恩威并施的廊食啊。” “这是宋端的主意。” 韩来说完,忽然道:“对了,她人呢?” 川王道:“估计是在换衣服吧。”呷了口茶,慢悠悠的继续,“方才你落水就是宋端把你救上来的,她身手真是快,我们还未及反应,她就已经跳下去了。” 韩来一听宋端也落水了,没来由的着急:“她也跳进那湖里了?”说着竟然要起身,川王见势赶紧拦住他,了然道,“你放心吧,她厉害着呢,没事。” 韩来也素知宋端身手,重新靠了回去,面色有些难看。 川王打量着他,促狭的笑道:“你和宋端最近怎么样啊?” 韩来瞥眼,那人又道:“我听杜薄说了,宋端要回太丘,我说韩千年,你到底是怎么惹她了,这天好脾气的人,居然都要被你气走了。” 说到这个,韩来由来的冤,忍不住抱怨道:“我哪儿有,是她一天到晚莫名其妙的,那日突然跟我说要致仕回太丘,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什么呢。” “还能为什么,不过是因为你太难伺候了。” 川王哈哈一笑:“九年前,宋端还没到上御司的时候,你那四年里,上御司给你换了多少个女史你都不满意,终于来了个满意的,如今又被你给气跑了,话说回来这宋端也是真是集大成者,居然能忍受你九年。” “你……” 韩来已经没力气辩驳了,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宋端一会儿是固阳,又有朝会的事掺和,浆糊一般。 “唐恒那边我不便插手,你和宋端盯紧一些,就算季青云不作为,张炳文身后的人必定盯着那个老古董出错呢。”川王见他郁闷,不紧不慢的把话题转移了回去,“只是如宋端所言,唐恒那个儿子倒是麻烦。” 韩来伸手揉着额头:“只怕唐治也是被人给利用了。” 川王纤长的手指不紧不慢的点着茶盖:“得想办法控制他一下。” 韩来抬头看他。 川王淡淡道:“倒是不着急。” 正说着,有人推门进来,正是换了干净衣服的宋端,她面无表情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身后跟着吵吵闹闹的一人,又是固阳。 “公子,刁御医等下会来给您行针。” 宋端说道:“您喝了这个休息一下,傍晚时分再回将军府吧。” 韩来颔首,又见固阳挤过来去抢宋端手里的姜汤,心急火燎的说道:“拿来拿来给我,我要帮千年哥哥喝药。” 宋端将手举起来,固阳辛苦的够不到,厉声道:“快给本公主!” “公主小心。” 宋端语气垂低:“这药太烫了,公主金枝玉叶的,还是下臣来吧。” “我说给我!” 固阳皱眉。 川王在旁低斥:“固阳,不得胡闹。” “还请公主自重。”宋端冷淡的说道:“若不是公主今日所为,公子怎会失足落水伤了身子,您已到鳔梅之年,为防世人口舌,还是离外臣远一些吧。” 固阳最恨这话,何况又是出自她最不喜欢的宋端之口,气怒上头,伸手指着宋端说道:“胡言乱语!你竟然敢和本公主这样讲话!掌嘴!” 韩来皱眉,一旁的川王将要起身,谁料到宋端突然扬声斥责:“本官是朝廷钦点女史!又有当朝太后赏赐的御印在手,三品朝服着身,你岂敢动我!” 此话一出,直把面前的固阳喝的一愣,从前她痴缠韩来的时候,那人只是在一旁安静的看着,何时有过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紧张,薄唇抿起,有些许的委屈泪意在眼里,不敢多言。 韩来和川王也愣住了,后者倒是没责备宋端,他也甚少见宋端如此,看来今日因为韩来受难她是真生气了,轻声道:“固阳,和三哥出去吧。” 固阳到底是孩子心性,怕了今日的宋端,不情愿的和川王离开了。 韩来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一幕,待宋端回头看自己时,也缓缓的坐正了身子。 第18章 我让你致仕 “公子,再不喝这姜汤就要冷了。” 宋端坐在榻边,用汤匙舀了一口轻吹了吹,递到韩来的嘴边,那人低头喝了,嘴里面苦涩难闻,他皱了皱眉,没敢抱怨。 宋端手上喂着他,心里面却很烦躁,临近致仕却总是出岔子,今日看到韩来落水她几乎毛骨悚然,脑海里满是那人砍头落地的场景。 老将军让她照顾好韩来,导致宋端现在不知如何进退。 只是还好,那枚狐狸玉佩在师父手里。 宋端想着,今日回去还是书信一封给太丘的师父,让他把玉佩尽快销毁,虽然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信物,但也是隐患太大的催命符。 “那个……喝完了。” 韩来忍不住道。 原是宋端想的出神,碗里的姜汤都没了还在舀,她将碗放到一边,听韩来低声说道:“方才那样呵斥固阳,下回不要了,她毕竟是一国公主。” “一国公主便要有国家千金的气节和端庄。”宋端平静道,“尤其是公主如今已到了该出嫁的年纪,若非圣人治国有方,引得周遭万国来朝俯首称臣,她便是注定要和亲出去的,不该和公子过密亲近,也会给公子带来是非。” 韩来轻应,偷偷瞥她:“就只有……这个原因吗?” “公子身为游兰献王后裔,又是老将军嫡子,现如今在朝声名显赫。”宋端似乎没有察觉韩来的意图,自顾自的分析道,“自古以来,权势太高终归是悬崖上开花,险之又险,若是让圣人觉得,公子对固阳公主有利益图,惹得圣人疑心了韩家,岂非得不偿失,至时盛极而衰,只怕大厦将倾。” 韩来见她分析的理由还是很客观,莫名有些不悦,说出去的话竟然有些赌气:“可是以我的出身和地位,做国婿也是名正言顺。” 宋端转头,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 韩来见她不说话,心思再次活络起来,小心凑过去,说道:“若是不做圣人的女婿,做太丘那个青凤的女婿,不知他是否愿意?” 宋端正在收拾碗匙,乍听这话还没反应过来,而后斜睨韩来:“公子慎言。” 韩来苍白的嘴唇咧开笑道:“他应该巴不得。” 宋端还在火气上,被他这么一说,压着声音说道:“一会儿国婿一会儿做师父的女婿,公子合该谨言慎行,何时变得如此儿戏。” 儿戏? 韩来直起身子,盯着宋端黝黑的眼睛:“你还是觉得我在戏弄你?” 宋端所答非所问:“公子好好休息,傍晚回府。” “宋端!” 韩来叫住她要出去的身子,脸上因为发怒终于有了些血色,他艰涩的从床榻上下地,光着脚往前走了两步:“三天了,这三天绞尽脑汁我也想不明白!我今日就是要问你,好端端的,你为何突然致仕!” 宋端转头,目光难测:“下臣已完成老将军遗托,自然要放手公子。” “可是……”韩来突然脑抽,“我娶你!” “婚姻嫁娶挂在嘴边,还说不是儿戏!” “不是儿戏!” “就算不是儿戏,难道公子还想把我一辈子都禁锢在靖安吗?” “好,既然我爹说了让你照顾我。”韩来怒道,“你岂能说走就走,别忘了,若不是托我的权力,你哪儿来今时今日的地位,做这女史中的佼佼者!” “托公子的福?” 宋端缓缓转过身来,表情已经不是用难看就能形容的了:“若没有公子,下臣便和师父在太丘,过着隐居山林逍遥快活的神仙日子,自是不必在靖安伺候公子起居,在朝上卑躬屈膝,今日又被固阳公主指着鼻子扬言要掌嘴!” 韩来先是一愣,随后也气上头来:“你这话……你这是对我不满?”气的在地上来回踱步,“我……我可是靖安神童我……我王氏宗亲……靖安城第一美男子……我及冠之年便出仕鸾台……你你你……你居然对我不满?” “下臣自然不敢。” 宋端讥讽道:“公子这么大了,想必可以自己穿足衣了,下臣告退。” 说罢,摔门而去。 韩来气的捂胸口跌坐在榻上,颤抖着手指着房门处:“你你你……宋端你真是太可恶了……我……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对了。” 谁知宋端又把门打开,说道:“下臣先行回府了,留素问在这里伺候公子吧。” “好!” 韩来高声道:“你不是要致仕吗!你走!我答应你就是了!三个月!三个月把一切事情和新女史交接好了之后……你就走。”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而门外宋端脸上的怒火也逐渐消失,她背着光,眼底也漆黑一片,看不透也看不穿,只是淡淡一声下臣明白,合门离开。 宋端低着头快步的走,匆忙赶回来的杜薄擦身而过,刚想问一嘴韩来的情况又来不及的憋了回去,推开房门,瞧着盘腿坐在榻上的韩来,他脸色铁青,紧咬着牙,伸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副肠子毁烂的样子。 “千年,你没事就好,我听说你落水了,吓得我连平年那头都顾不上我就赶回来了。”杜薄搓着手说道,“不过你可千万别和罗衣说,我怕她扒我皮。” “对了,方才三殿下和公主回宫前,我和他说了会儿话,想要把唐恒的儿子控制起来这并不难。”杜薄大口大口的呷了口茶,“这事儿交给我办就好,保准半个月之内,必定让那个唐治老老实实的不惹乱子。” 他一股脑的说着,又回头看韩来,奇怪道:“千年,你怎么了?” 韩来僵硬的抬头看着他,五官狰狞:“我答应她了。” 杜薄疑惑:“答应什么了,答应谁了?”话说完,猛地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咕哝道,“你不会是答应宋端……” 韩来啄米般点头:“我答应宋端……致仕的请求了。” 杜薄连连跺脚:“你疯了啊,你不是不想她走吗?” 韩来苦涩:“方才我们两个吵起来了,这气头上,我就……答应她了。” 第19章 御史台曹家(推荐加更) 杜薄不知道怎么说,但他心里是觉得韩来活该,那是一定的。 既然想留着宋端在身边,那人偶尔的小脾气都忍受不了,别的也就免谈。 只是杜薄看着韩来那痛心疾首悔不当初的样子,心里有些好奇,脸上也多了些妇人扯舌的意味:“我说千年,那宋端九年前初进遥监殿的时候,你不是也不满意吗,各种挑肥拣瘦的,现在怎么……” 韩来眼睛不知道看哪里,嘴里嘟囔着:“可是她办事利落,可称得力,我又悉心培养她这么多年,可以说是我最成功的……作品。” “作品?” 杜薄被这个称呼惊呆了,由此也不愿意安慰他了:“我看你还是饶了宋端吧。” 韩来一记眼刀扎在他的身上。 杜薄叹了口气,瞥着他的表情无法明说:“千年,你是真的惋惜宋端这样一个得力干将离开,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舍不得宋端。” 韩来刚要开口,那人冒然扬声:“你根本就是喜欢她!” “我……” 韩来上次还可以言之凿凿的反驳,这会儿落了水,估计是被浸透了,脑子里面的想法也被洗涤了,杜薄这么一说,他居然犹豫了。 “九年啊,九年的朝夕相处。”杜薄像是抓到韩来的什么把柄一样,“宋端能干又漂亮的,你心动了很正常。” “你和罗衣成婚十四年了,你喜欢她?” 但是论起犟嘴,韩来显然更胜一筹。 杜薄果然脸色一白,唰的打开折扇,心虚的扇着:“我夫人她……我夫人每日对我严加管教,我也很听话的。” 韩来盯着他脸上的乌青:“听话?今天是你为了哄她才办的赏花宴,结果你还不是又去了春意楼去见那个平年,杜凉言啊杜凉言,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杜薄不服,立刻反驳道:“我今日去春意楼可不是为了寻花问柳的,上次宋端托我打听的那个祈月,我今天是去打听消息的。” 打听消息偏偏要挑这种日子去吗? 但是韩来现在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他杵着膝盖,瞧着那褥子上的花纹,思忖着杜薄方才的话,一直如一条紧绷之弦不曾缠乱的他,有些茫然。 …… 是夜,宋端看着自己写完的信纸,等着上面的墨痕干透。 一定要让师父把那枚狐狸玉佩毁了。 ——你不是要致仕吗!你走!我答应你就是了! 不知怎的,脑海里韩来的怒吼忽然响起。 宋端疲惫的抬头,奇怪,韩来好容易答应了她的致仕请求,自己却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和轻松,反倒有些沉闷。 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处,真的要结束了。 “姑娘,我回来了。” 素问从外面端了热水进来:“本以为姑娘睡了,瞧着烛火还亮着,洗把脸快休息吧,都这个时辰了,再不睡明日又要起不来了。” 宋端微微皱眉:“公子这个时候才回府?” 素问摇头:“公子在杜大夫那留夜了,怕姑娘无人伺候,便让我先回来了。” 这是不好意思了吗? 宋端心头叹了口气,莫名有些烦躁。 “对了姑娘。” 素问忽然想起一事,有些唏嘘的说道:“你还记不记得,白日里那曹家大姑娘身边的……那个叫锦安的少年?” 如此大事她怎会不记得,宋端发问。 “我这么晚从杜大夫府上回来的时候,他居然还在那里跪着。”素问很是奇怪的讲述着,“罗夫人撵都撵不走,任谁叫喊也不回话。” 宋端闻言蹙眉,也觉得怪异,白天的时候曹琦一口一个畜生的叫着,看来也是御史府里养着的下人,身手倒是不错,就是杀气太重。 “这个锦安不会也是曹琦的面首吧。”素问疑惑道。 宋端摇了摇头,已经有些筋疲力尽,将干透的信装好交给素问:“找镖局最好的镖师和趟子手帮我送,不必交给驿站那边。” 往日里的来往书信都是靠驿站,这回要走镖? 素问便知道这信的重要性,识趣的没有问,接了信离开了。 宋端净手后躺回榻上,捉摸着锦安,捉摸着曹琦。 这曹琦的父亲是当朝御史台大夫曹燮,位居极品,当年和老将军在高颖之乱中勤王救驾,如今并称赵国的肱股之臣。 若不是韩家有王室宗亲这一脉,怕是要被曹家跃过去。 “御史台,曹家。” 宋端呢喃着。 …… 与此同时,御史府的南院落里,一道身影安静的落在院中,锦安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的槐树下,瞥见一人脚步匆忙的闯进房内。 那是个体态骄矜的男子,大抵十八九的样子,生的唇红齿白,房内的曹琦正在换衣服,他丝毫不避讳,灿然一笑,连声道:“姐姐!姐姐你怎么才回来!” 曹琦光洁的背落在眼里,细腻的像是打磨好的羊脂玉,肩头圆润,纱帛半缠在上头,妖柔魅惑的很。 旁边服侍的婢女见状,一声不发的低着头走了出去。 月色垂冷,那婢女瞥了一眼槐树下,锦安鹰狼一般的目光让她一惊,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房内,有些慌张。 而房内男子目光如炬,竟然过去拽住了半落的纱帛,大胆的扯下来缠在了自己的手上,有些娇俏的说道:“姐姐这一天去哪儿了啊?” “杜大夫家办了个赏花宴。” 曹琦对于他的越距行为并不生气,反倒以很温柔的口吻回答道。 这和白日里对待锦安的态度完全不同,槐树下的那人耳朵灵光,听到这两人的对话,垂在身侧的手不由得动了一动。 “祈阳是说姐姐离开那宴会之后。” 名为祈阳的男子盯着曹琦脖颈下的白皙,嬉笑着说道。 “不过是去坊市里逛一逛。”曹琦从一旁拿起一个玉钗子,“这是北坊匠楼的手艺,老师傅新做出来的样式,拿去吧。” 祈阳接过,那玉钗做工精巧,玉料选的也好,一看便知价格不菲。 “你若是不喜欢,便可拿去送给你妹妹。”曹琦侧过身,对着不远处的铜镜将自己的乌发全部放下来,如瀑布般顺滑。 “喜欢喜欢。” 祈阳立刻收在袖子里,浑然从侧面抱住曹琦,撒娇似的玩闹:“姐姐送祈阳什么祈阳都喜欢,亏得姐姐还惦记着我!” 而一旁的槐树下,锦安的身影早已不见了。 第20章 嫉妒是会死人的 祈阳这样抱着曹琦,那人也不挣脱,反倒握住他的手,淡淡道:“祈阳今日这是怎么了,这样贪玩儿,还不去睡觉吗?” “姐姐。”祈阳啄了啄她的耳垂,“今日赏花宴会,怎么不带祈阳去?我在府里面好生无趣,满脑子都是姐姐。” 说到这因为韩来落水而提前结束的宴会,曹琦笑容清寡,安抚道:“我不是说了吗,叫你好好待着,若是无趣便叫人陪着你去逛街,喜欢什么,宅院,金银器具还是什么,随你买就是了。” “祈阳什么都不要。” 祈阳将曹琦抱得紧了些,腻歪着:“祈阳只要姐姐陪我。” 曹琦转过身,瞧着祈阳那娇嫩的模样,眉眼笑意清冷。 祈阳憋着嘴:“祈阳不管,以后只允许姐姐带我一个人出门。”想了想,“那个锦安有什么好的,成日在墙头偷鸡摸狗的,又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哪里有祈阳听姐姐的话,姐姐答应祈阳好不好?” 曹琦瞥了一眼窗外,空无人影,却像是站满了觅食的野兽孤魂。 “好。”她淡笑道,“姐姐答应你就是了。” ‘嗖——’ 不知什么略过,那槐树枝断了一截。 曹琦脸上的笑容微敛,眸子晦暗。 “姐姐~” 祈月还再跟她撒娇,嫩白的脸上多了三分红意,似是害羞:“姐姐都好久没有陪陪祈阳了,昨夜里都是红叶陪着的,姐姐今晚要陪我才行。” 曹琦默不作声,微笑着算是答应了,祈月见势,笑着把她拉到床榻边,将她按了上去,双手不停的在曹琦的襦裙下摸索着,嬉笑道:“姐姐想我没有?” 曹琦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 “姐姐最喜欢祈阳了。”她道。 祈阳闻听这话,笑的更开怀了,扑身上去,一手扯下榻帘。 长夜漫漫,星空上托着一轮皎洁的月,冷白的光垂下,院子里斥满了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榻上的铃铛响着,仿佛在欢唱什么一般。 大抵一个时辰过去,快四更天了,祈阳收势窝在曹琦的臂弯里,那人的身上有着一股迷人心神的香气,却不是香料,好像是体香。 “姐姐。” 祈阳咕哝着:“祈阳今晚可不可以陪着姐姐。” 曹琦冷淡道:“回你的园子睡。” “那园子太阔了,祈阳不喜欢。”祈阳抬头,伏在曹琦之上,“祈阳想要姐姐在我身边,好不好嘛。” 曹琦道:“不喜欢就再买新的,几个都随你。” “姐姐。” 见曹琦不松口,祈阳还想恳求,因为曹琦从不和面首过夜。 她虽然玉面首很多,但祈月才来半个月,曹琦对他的宠爱叫很多人眼红,他自以为不同,可是对视上曹琦的眼,他陡然发寒,只好起身离开。 “那姐姐……明日里陪祈阳去商行好不好。” “好。” 祈阳这才又笑了,穿好衣服出去房门,只是脚踏出门槛的一瞬间,他哪里还有什么娇媚模样,俨然男子气息回身,脸上有些得意和放肆。 行至回廊角,他刚要转身,忽然见那里站了一人,祈阳抱臂:“干什么?” 锦安掩在黑夜里,声音冷极:“你对主子并不是真心。” 祈阳只觉得好笑,眼尾讥讽:“笑话,这御史府里的十数个玉面首,有几个对她是真心,不过是借着好脸皮,在这靖安城讨一口饭吃罢了。” “我对主子便是真心。” 锦安道。 “真心?”祈阳更是哈哈笑出声来,“可是你的真心曹琦不放在眼里。” “不许直呼主子闺名。” “哈哈哈,她又不在这里,你忠心耿耿的给谁看。”祈阳似乎挑衅一般,“我没记错的话,曹琦这么多玉面首,唯独没有碰过你吧,昨夜是红叶,今夜是我,你且瞧着,明夜必定还是我。” 锦安眼眸里的光一点点消弭下去,寂静的夜里,似乎能听到刀鞘轻轻被触碰的声音:“住口。” 祈阳激怒他,似乎很有快意:“畜生,不愧是畜生,你就是这院子里的一条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我……” 话没说完,眼前一阵风吹,祈阳瞪大了眸子,轻轻的张了张口,脖颈处骤然发凉,他下意识的伸手捂住,可是那血从指缝里直喷而出。 祈阳噗通倒在地上,像是被开膛的鱼在油锅里挣扎,血溅的四处都是,他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的盯着面前居高临下的锦安。 “你……你……” 祈阳拼死的伸着手,眼珠子快要凸出来。 锦安面无表情:“没错,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死。” 祈阳不敢置信,锦安居然敢对曹琦的人直接下手,可恶……可恶……他刚在靖安城站稳脚跟……不能就这样死……就这样死了……还有妹妹……他死了妹妹就危险了……可恶……可恶! 祁阳的身体不动了,浸泡在满地的红液中,锦安不紧不慢的后退一步,耳闻身后有脚步声,猛地回头,只裹着纱帛的曹琦正站在那里。 姣好的身躯在纱料下若隐若现,锦安立刻把头垂低:“主子。” 曹琦款步至身前,掐着他的下巴抬起,骤然就是一掌! ‘啪——’ 脆裂一道,惊得院内的蛐蛐儿都消了声音。 锦安嘴角瞬间冒血,却丝毫不怒,只心甘情愿的等着曹琦的第二巴掌,可那人挥在半空中的手却停住了,缓缓抹去他唇边的血。 “疼吗?”曹琦问道。 锦安摇头。 “为何要杀祈阳,你知道他现在对我来说很重要。”曹琦道,“没了他,他妹妹就不会一心一意的帮我做事了。” “祈阳对主子不是真心,不是真心便该杀。”锦安重复着刚才的话。 曹琦似笑非笑,也不知道刚才那一巴掌是不是真的动怒了。 “那你对我是真心?”她又含笑着问。 锦安这才敢直视她,望进曹琦的眼底,似乎是深不可测的泥潭,他愿意做那泥潭里一身脏污的鬼,只要曹琦想要的,便是罪大恶极,也甘之如饴。 曹琦在他的瞳孔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转身缓缓回去房中,临行嘱咐道:“去吧,杀了他妹妹,不留后患。” 锦安道:“是。” 第21章 理应何处去诉苦(推荐加更) 五更时分,宋端还在榻上睡着,昨夜韩来宿在了杜薄的家中,因着身体原因怕是也不能上职,她今日能好好休息一下。 “姑娘!姑娘出事了!” 谁知道素问突然进来叫醒她,火急火燎的说道:“姑娘快去看看吧!” 宋端睡眼惺忪,但素问也很少这么慌张,冷不丁的也有些谨慎:“怎么回事?” 素问忙道:“是春意楼那边传来的消息,那个叫祈月的清倌儿死了。” 宋端闻言,瞬间精神:“什么?死了?” 素问连连点头:“是啊,听说是被人活活给勒死的,脖子都断了半根,那春意楼的孙鸨子又气又吓,带着尸体在衙门口哭的背过气去,好多人看呢。” 祈月可是唐家欠款一事的重要人物,突然不明不白的死了? 宋端瞥了一眼窗外,还是黑的,这大半夜的下手,更显的此事蹊跷,思忖三息后低声道:“我去看一眼,别声张,在府里等着杜大夫那边的消息。” 素问应声,帮她穿衣。 与此同时,闻听此事的韩来费力起身,看着气喘吁吁的杜薄,也暗惊此事之险之快,想了想说道:“昨日上朝刚压下了查账的事,没等天亮祈月就死了。” 杜薄穿着寝衣,春意楼那边有她的红颜知己平年,此事一出他立刻得知,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跑来和韩来商议,听罢道:“那孙鸨子已经到府衙前闹了,怕是现在都知道了,想把消息瞒住也不行了。” “出了事情第一时间就去闹京兆府衙,既然是民事为何不去明镜府。”韩来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明亮的眼眸轻轻的转了转,“想必此刻宋端已经知道了消息,赶去那里了。” “你我二人的身份不便过去。”杜薄道,“府衙那边我去递话,叫薛府尹务必不要闹大此事,也不要叫孙鸨子说出唐治和祈月的关系来。” “切记不要草草结案。”韩来伸手道,“如果对方想要借祈月的死闹事,给唐恒父子施压的话,就要压住,再等。” 杜薄颔首。 …… “我的好女儿啊!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你把妈妈丢下一个人……妈妈可怎么办啊!” 五更的靖安城冷得要命,宋端穿的不多,瞬间被那刺骨的凉意打透,脚步飞快的赶去京兆府衙前,只是还没到,就已经听见孙鸨子那铺天盖地的呼喊了。 宋端拐出街口,府衙门口早已经是人山人海了,人头攒动中,宋端消瘦的身形被藏的很好,她小心的往前挤了挤,听着周遭人的议论。 “这个孙鸨子,又在这里闹什么,惹得这么多人来,吵得我没睡着。” “听说是死了个清倌儿,还是新买来的。” “哈哈,我说呢,这孙鸨子铁秤砣做的心,哪里会真心疼啊。” “是啊,不过是新买来的还没赚钱就死了,她是心疼那钱。” 哄笑中,谁也没有同情之心,片刻才有人问道:“这清倌儿怎么死的?” “好像是被人给勒死的吧,房间里的窗扇也被踩坏了。” “我听说啊,这清倌儿是宝封那边买来的官奴,被特赦拿出来卖,会不会是这仇家不肯放过,特地来寻仇的啊。” “谁又晓得,只是这官奴……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赦罪了。” 宋端在旁边听着,脸颊深深的埋了下去,这也的确是症结所在,以祈月官奴的身份是要发配的,怎么会出来做清倌儿。 “青天大老爷啊!你可得给民妇做主啊!” 孙鸨子还在那里哭嚎着,那府衙的大门却迟迟未开,宋端挤过去,探身看了一眼那里的情况,只是看到祈月的尸体时,她还是心惊了一下。 死人她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般受虐的。 祈月的尸体似乎被放干了,衣衫破碎,裸露出来的皮肤到处都是伤痕,看样子应该是用齿关啃咬所致,凶手在死前,好像拿她泄愤来着。 “我苦命的孩子啊!这才从宝封来靖安没几天就遭此毒手!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到底是谁要害你啊!到底是谁啊!” 孙鸨子倒也不怕,紧紧的搂着祈月的尸体哭丧着,可也奇怪,这京兆府衙的大门就是紧闭着,时间久了,连周遭的百姓也咕哝起来。 “这死了人怎么不管那!还能不能为民做主啊!” “就算死的是个罪奴,也要调查一下吧!总不能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啊!” “圣人脚下,难道要这样放任凶犯吗?” 终于,那府衙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有不少衙役出来,他们举着手里的杀威棒维持秩序,不多时,又有两个门子出来,把孙鸨子和祈月的尸体抬了进去,那些衙役厉斥着:“都退后退后!死个人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衙役也是寡不敌众,他们哪里挡得住那些乌泱泱的靖安百姓,尤其是京兆府衙甚少审民案,他们倒是要看看,薛府尹能审出个什么名堂来。 “下处何人。” 片刻,整理好的薛府尹坐在堂上,被冒然吵醒他很是不爽,但杜薄那边的消息递来了,他也不得不接,谁让人家背后是韩来呢。 孙鸨子忙道:“民妇是春意楼的掌柜。” “民事怎么不去明镜府。”薛府尹皱眉。 “民妇着急……便想着府尹大人您能为民妇做主。”孙鸨子摇着祈月僵硬的尸体,眼泪如泉涌,“大人您看……我这女儿桃李年华……就这样活生生的被人给勒死在房里,这是有多大的仇怨,临死还这样折磨她,叫她走的这么苦。” 祈月的惨状薛府尹也瞧见了,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冷冰冰道:“这是赵国的律例,也是圣人的口令,靖安民事要交由明镜府,来人,带过去。” “大人!” 谁知道孙鸨子松开祈月,啪的往前扑倒,哭声震耳欲聋:“您怎么能不管民妇和民妇的女儿呢!您也是天下脚下的明官儿!您不能这样!” 府衙外,闻听此言的宋端按住被北风吹起的碎发,她盯着孙鸨子那肥硕的背影,耳闻周遭百姓那抱不平的声音,再看坐上的薛府尹。 好像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如果说,孙炳文背后之人,今日的目的不仅仅是祈月呢。 第22章 突然跑出来的唐治 孙鸨子的声音太响了,甚至可以说是像杀猪一样,惹得堂中旁立的衙役们都皱眉直捂耳朵,更有甚者一记廷杖将她推倒,厉喝道:“好好回话!” 谁知这一下子好像捅了马蜂窝,孙鸨子愈发叫苦连天,回头看着那越来越多的百姓,连拍地带磕头的喊道:“谁来给我做做主啊!苍天啊!这死了人都不管还哪有什么公道在世啊!难不成……难不成就因为我女儿是官奴……她这身世本就可怜了……到现在死了也没人管!是我们活该啊!我们该死!” “虽然这鸨子不是啥好人,但这姑娘的确可怜,这怎么能不管呢。” “就算民事归明镜府,但这人都带到眼前了,于情于理也该管一管吧。” “是啊,拿律例出来压人。” “律例是保护我们的!不是来欺压我们的!” 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百姓中忽然都开始打起抱不平来,更有甚者都开始不停的往里涌了,宋端被推搡着让开,暗中去了后面。 “胡闹什么!还不快给我站在外头!” 有衙役们举着杀威棒过来恐吓,带头的丝毫不惧,按住那杀威棒,指着堂中趾高气扬的薛府尹:“这也算是父母官了,杀了人都不管,你还管什么!” “就是就是!难道都是白吃俸禄的吗!” 百姓的愤慨山呼海啸,薛府尹眼看着要闹事,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人,宋端阴沉的眼眸盯着他,使得他砰的一下坐起来,想起杜薄的交代。 薛府尹本想着既然不想闹大,又不好推拒杜薄的传话,那就把这件事情推出去就行了,但宋端突然出现在这里,怕是韩来授意,只好稳住所有人,硬着头皮厉声道:“升公堂!” 一阵嘈乱后,孙鸨子还在哀嚎,薛府尹猛地拍案:“本官要审!” 孙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看了看薛府尹的做派,看样子真要审了,这才将事情一本正经的道了出来。 “我这姑娘名叫祈月,也是牙行后取的艺名,我把她从宝封买来才半个月,她做的清倌儿,倒是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弹得一手琵琶,亏得是官奴,从前在家里的时候怕也是细心教养过,买的时候花了我不少金银,谁料想昨天晚上,我这姑娘说她身子不舒服,老早就睡了,可半夜的时候,我听到她房里响,好像什么东西倒了,谁知道……” 孙鸨子险些说不下去,那眼底的惊恐倒是不假:“等我一进去她那屋,这孩子早就气绝死了,那一地的血……淌的到处都是……” “这个祈月。”薛府尹问道,“是你从宝封买来的?是哪处犯了错的官家?” 说到这个,宋端也将耳朵竖了起来,结果可想而知,那孙鸨子摇了摇头:“那牙行的人不肯说,我们买人来的,也不管那些,只要人俊听话就行。” “你可知道,私自买下流配的官奴是违法的。” “知道是知道……但是那牙行的人说了……是赦了罪的。” 薛府尹冷笑一声:“赦罪?” 被这么问,那孙鸨子瞬间心虚了很多,低着头不敢看薛府尹:“……是。” “官奴赦罪,按律例是要废为庶人,那也是良籍,卖进牙行却是贱籍。”薛府尹好歹也当差了这么多年,找出此事的疑惑之处,“你这不明不白的买了一个官奴回去,背后也不查个一清二楚,你让本官如何给你做主?” “我这……” 孙鸨子推了推祈月的尸体,又道:“可是民妇把她买回来,那是个活生生的人那……这么被人杀了……我也不好向她死去的爹娘交代啊。” 薛府尹说不上来这鸨子是有良心还是没良心,便道:“你别着急,本官既然升了堂便不会不管,你到这里来撒野一通也闹不出个一二来,你先回去,尸体就留在这里,等本官到时候联系明镜府,还要去你的春意楼查看查看。” 孙鸨子点了点头,又捉急道:“可是你们这去了,那楼里的生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生意!” 薛府尹厉斥。 孙鸨子忙不迭的俯身:“是是是……民妇知道了。” 薛府尹又望向人群,宋端已经不见了,略微松了口气,刚要退堂,这府衙外忽然闯进来一人,哭嚎的声响丝毫不比孙鸨子方才的低。 而本来要离开的宋端听到这个声音,瞬间警惕起来。 唐治! 果不其然就是他这个崽种,祈月是他心爱之人,出了事情,唐治一路从家里狂奔而来,直直的就要往里冲,门口的衙役立刻拦住他:“干什么的!” 唐治红了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掀翻那衙役! 当时要是有这个劲头儿,也不至于在后巷被宋端痛打一顿还不能还手了。 眼看着要结束的事情又闯进一人,薛府尹连忙让其余人按住,而唐治扑到在祈月身边,瞧见她的死状,哭的是痛心疾首,如丧考妣。 有人认出来,小声道:“这是……唐治吧。” “好像是唐院首的大公子。” “这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这唐治是恩客呗?” “这清流官儿家里还能出这么个风流种?” 唐治哭的前仰后合,看的孙鸨子都愣住了,忙转头对薛府尹道:“大人……这是民妇女儿的恩客,祈月为了他,就连其余的客人都不见了。” 忽而想起什么,这孙鸨子一把攥住唐治的领子,破口大骂道:“是不是你个小兔崽子!是你杀了祈月!你成日里翻墙摸黑的来见她!我方才看那屋子里面的窗户也开着!只怕就是你!你赎身不成!你来报复她!” 此话一出,人群炸沸。 宋端紧皱眉头,暗觉此事不妙,赶紧先行离开。 而屋里,唐治听到这话狠狠啐了一口孙鸨子:“你个老货胡说什么!我是真心喜欢祈月的!我怎么会杀她!” 孙鸨子咬牙切齿的,疯狂的厮打着唐治,那人被打急了,也拼命的还手,两人就这样在大堂里扭打在一起,骂叫声连连不绝于耳。 一团乱时,薛府尹终于忍不住,再次拍案道:“胡闹!扰乱公堂!给我打!” 第23章 韩来的维护(推荐加更) 杀威棒打下去十几下,唐治就已经动不了了,孙鸨子在旁边看着,薛府尹的脸色差极了,她忙不迭的磕头,那人遂没再下令。 “来人啊,把闹事的先押下去。” 薛府尹这一早上被闹得头昏脑涨,这外面的天才微微亮起来,叫人把祈月的尸体收好,孙鸨子也撵了回去,终于退了堂。 事情暂时平息,随着京兆府衙的大门缓缓合上,外面的人没热闹可看也就都散了,大家也相安无事的开始了一天的嘈杂忙碌。 而唐宅的卧房里,尤氏红着眼睛看着端坐在书案前的唐恒,那人脸色铁青,唐治去府衙闹事的情况他已经知道了,生养的畜生被打被押,也在意料之中。 “这些没用的东西,叫他们看好治儿,到底还是被他跑出去了。”尤氏哽咽着说道,“老爷,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唐恒冷哼一声:“他自己不争气,还要去怪别人吗?就算是把这孽障的手脚全部捆住,他也有办法逃出去。” “那……那现在可如何是好啊。” 尤氏掩面哭泣,她本身体态丰腴,但最近因为唐治愁的吃睡不好,消瘦的面颊都凹进去了,她知道唐治不上进,可身为母亲也实在无能为力。 唐恒看着发妻如此,也是心痛,唐治这样去闹,满靖安城都知道他唐恒的儿子留恋花柳,丢尽了脸面,愤恨的砸桌。 可都到了这个时候,唐治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尤氏放下手,瞪着血红的眼睛说道:“老爷,那个京兆府尹薛庞……是川王的人吧。” 唐恒轻轻点了下头。 “那……”尤氏仿佛握住了一线曙光,“川王……老爷,当即之际是要把治儿赶紧从京兆府衙放出来,他挨了杀威棒,不放出来医治,怕是得死在里面。” “不会的。” 唐恒道:“薛府尹既然依附川王,便不会对治儿下死手。” “可是那也得把他放出来啊。”尤氏哭丧道,“这样关着也不是办法啊。”打量着唐恒的表情,试探道,“要不然,老爷去找宋端说说。” 果不其然,唐恒听到这个名字,脸色又差了些。 说实话,唐治出事,唐恒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去找宋端,可是前日宋端来访刚被自己拒绝,现在再去低三下四,他做不到。 尤氏看出来唐恒心中所想,气的连连打他:“你个老不死的,都什么时候了还在乎着你那点面子,难道这比儿子的命还重要吗!” 唐恒震袖,转过头去,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 “好好好,你不管儿子我管!” 尤氏对着他的背痛心疾首道嗷:“谁让我生了儿子又不能好好管教,你舍不得自己的面子,那就让我一个老妇拉下脸去,我去求宋端就是了!” 说罢,尤氏气恼的出门去。 唐恒这才瞥眼,深深地叹了口气,腰身垂低,露出些年迈之态,伸手捂住自己的脸,隐约有抽泣之声,一身清白,全都毁在这个逆子手里了。 …… 天刚刚放亮,下起细细的小雨来,加之这两天没有休息好,等匆匆忙忙赶到建武宫前时宋端有些头晕,轻咳两声,身后有人关切道:“端午,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样的差?” 宋端回头,瞧见一位气质和善,身形福态的女子,她大抵三十岁的样子,面容清寡温柔,对视之如沐春风,正是前些日子告假回乡的岑女史,岑越。 她也是遥监殿女史,和自己一样辅佐韩来,同为三品御典,岑越的工作便没有宋端这般贴身。 “姐姐,你何时回来的?”宋端惊喜道。 “昨日下午赶回来的,我听说韩郎君落水了,怕你忙不过来,所以路上不敢耽搁。”岑越道,“昨天忙坏了吧,程听呢?” 宋端摇摇头,岑越蹙眉,叹道:“罢了,那丫头什么时候都指不上。” “算了。” 宋端环视一圈,发现韩来在左前方站着,微微一愣,他还以为经过昨天的落水一事,韩来会在杜薄那里休息,看来体质也没自己想的那么次。 不多时,左内监扬声,众人上殿。 今晨例行朝会,今日朝中无事,圣人并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询问了韩来昨日落水的事情,那人举着笏板侧出一步:“回陛下,微臣无碍,多谢陛下挂怀。” “昨日太后知道了此事,很是担心,下了朝有空去看一看吧。”圣人道。 “微臣遵命。”韩来道。 “两年一次的女史御选快到了。”圣人说道,“上次的御选因为安川的旱灾和匪患搁置了,现在女史空缺颇多,许令官。” 许贺横跨一步:“微臣在。” “你是上御司总令官,这次定要好好筹备御选之事,务必择优而录,不可因身份偏私。”圣人叮嘱道,“梁吉,宋端,岑越。” 三人闻言齐齐跪地:“下臣在。” “你们三个是如今上御司里职位最高的掌外女史,要好好协助许令官。”圣人说道,“也要提携新人,尽快顺利为朝廷办事。” “下臣遵旨。” “尤其是宋端和岑越。”圣人又说,“梁吉要照顾太后,你俩多多费心。” “是。” “陛下大可放心。” 张炳文在人群中突然淡笑道:“宋女史一向勤政,听说前几日还私下见了陈郡公的妹子,可也是在商议此次御选之事吧。” 先前的陈郡公闻言,猛地回头。 圣人皱眉:“怎么回事?” “回陛下的话,陈郡公的爱女陈姝,正是上御司的掌内女史,在备选名单之中呢。”张炳文阴阳怪气的说道,“不过微臣相信宋女史一定会公平公正呢。” “张尚书这话,是在质疑本官手下的人吗?” 韩来缓缓转头过来:“宋端的品行,这九年来,想必大家也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请张尚书慎言,污蔑他人之前,也正直自己的心。” 宋端方才已经想好了如何应对张炳文,但此刻缓缓吸了口气,看向韩来,那人面无表情时多了许多威严,这么久以来,韩来甚少主动在朝会上维护自己,一时心头杂乱,低下头去。 张炳文被驳,也只得闭嘴。 圣人的目光不紧不慢的扫过,最后落在那个低着头的女子身上,不必张炳文如何如何,他还是信得过宋端,淡淡道:“退朝。” 第24章 被当做枪头用 圣人离开后,殿中众官缓缓起身,至殿前由内监伺候着穿鞋,张炳文瞥了一眼韩来,淡笑着说道:“方才殿上多有得罪,还请郎君见谅。” 韩来目视前方,根本不看他:“这话,还是对宋端去说。” 宋端快步至韩来身侧,刚要开口,张炳文便道:“宋女史切莫见怪,是本官冒失了,想必女史跟随韩郎君多年,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宋端心头冷笑,这张炳文真是奸猾,好话赖话都让他说了,便摇摇头:“尚书严重了,您乃礼部之首,关心御选文举之事也在情理之中。” 张炳文深深一笑,转身先行离开。 出了建武宫,宋端看着韩来:“公子身子无碍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日答应了她致仕的事,韩来不肯回头看她,别扭着背过身子去,点了点头:“无碍,你脸色不太好,还是快回府休息去吧,我等下去过太后那里再回去。” “公子还真是厉害,没看下臣就知道脸色不好。”宋端蹙眉道。 “我……方才朝会上的时候看了一眼。”韩来挠头,“挺不好的。” “多谢公子挂怀。” 宋端也不愿意浪费时间,唐家那边还乱着呢。 “韩郎君,端午。” 身后是梁吉走了过来,韩来这才转身,那人行礼过后将一物交给他,是牛皮纸包好的药,还有一个木盒,打开来是半截参须。 “这是去年郑国进贡给太后的洋参,用来补身体最好了。”梁吉道,“太后近日也偶感风寒,不宜见客,让下臣把此物交给您,希望您保重身体。” “太后感了风寒?”韩来关切道,“怎么没人来告诉我?” “郎君不必担心,是太后上了年岁还闹小孩子脾气,不肯喝药,才身子不适感了风寒,刁御医说了没什么大碍。”梁吉将东西交给宋端,“她老人家说这点小事不想惊扰你们,更何况来来回回的探望折腾,反倒会加重病情。” “那好吧。”韩来道,“那劳烦姐姐回去转告太后,等她身子好些了,我再过去谢恩,请她务必听说御医的话,按时喝药休息。” “郎君有心了,那下臣告退。” 梁吉说罢便离开了。 “公子,既然不去太后宫里,咱们回府去吧。”宋端道,“今晨春意楼里闹了那么大的事,只怕唐恒那边会派人过来。” 韩来也分得清轻重,点了点头。 两人正准备往贤庆门走,匡王一路小跑而来,将他们喊住:“郎君留步!” 韩来揖礼道:“二殿下。” 宋端见匡王神色匆匆,猜到了些许,也躬身道:“见过二殿下。” 匡王喘了喘气,淡淡道:“不知今日二位有什么安排?” 韩来摇头:“今日无事,等下去遥监殿而已,二殿下可有什么事?” 匡王面露难色,呲了呲牙:“是廊食的事。” 果然。 宋端的眼眸深处闪过一缕精光。 “御膳房那边已经备好了?”韩来诧异道,“二殿下今日就要赏廊食?” 匡王点头。 还真是个急脾气。 “帖子已经派下去了,请了十位朝中要员。”匡王道,“他们也都派人回了帖子,今日下午便会来我府上,只是我想请……你们二位也过去一趟。” 韩来道:“殿下的意思是?” “我当时只想着帮父皇分忧,却忘了自己在朝轻微。”匡王苦涩一笑,“也不似老三那样颇多拥趸,无权无势的,只怕催款之事会难上青天,叫父皇失望。” “可是下臣同公子年岁较小,怕也没什么威望,帮不上殿下的忙。” 宋端恰好的推脱道。 “可是老将军……”匡王提出韩来的父亲,“老将军是开国功勋,就算离世多年在朝也颇有余威,他们就算不给咱们几个面子,总要给过身的老将军和父皇一个面子,何况有你们两个在,我也更好意思开口些。” 一切正如韩来所预料,匡王身后的人,是不会让他独自受连累的,否则以他的性格,巴不得包揽政绩,如何还会来找他们二人一同分担。 这便是聪明和愚蠢之处。 聪明如季青云,将这户部催款的事情悄无声息的推了出去,而愚蠢如匡王这样的,人家扔了一个硬屎,他还当个春饼咬在嘴里。 “也好,既然二殿下开口了,那微臣也不便推辞。”韩来道,“为人臣者替君分忧,这也是在为皇上办事。” 匡王见他这么说,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如……我们现在就走?” 韩来点了点头,回头对宋端道:“你就先回去吧。” 唐家那边还需要处理,将军府不能无人留守。 “宋女史不一道去吗?”匡王没想到,“郎君昨日落水……不能没人在身边照顾吧,还是叫她一起去吧。” 韩来很明确的拒绝道:“微臣无妨,宋端出身乡野,凭微臣势力起身,在那种场合下是坐不住的。”又道,“正好难得一聚,微臣也陪殿下小酌几杯。” 小酌几杯? 宋端看着韩来,一息之间了然他要做什么。 匡王也深觉有理,和宋端辞别后,带着韩来一起离开了。 自始至终宋端都没有开口,是因为她知道将军府那边必定有人来访,眼睛不安的在韩来的背影上盯了盯,但见那人不卑不亢,气态闲定,怕是自己真的多虑了。 韩来自己本就可以应付。 亦或者,胡思乱想的从来都是自己,韩来行走朝廷本就游刃有余。 如果只是贴身伺候这种活,谁都可以,不止自己。 快步到了贤庆门前,素问已经带着车轿来接了,见韩来不在问了缘由,拿出矮凳放下给宋端踩,背着周遭下职的官员小声道:“姑娘,唐家来人了?” 宋端意料之中的点了下头,问道:“谁来的?” 素问道:“是尤氏夫人。”抬头看着她,“这唐院首也真奇怪,自己儿子都命悬一线了,竟然还坐得住,叫自己发妻出来抛头露面。” 宋端闻言也无奈的深呼了口气,若不是唐恒这样的脾气秉性,当初她上门拜访的时候,就应该顺从,而不是祸起萧蔷后,才想着亡羊补牢。 “我自己回去,你去一趟京兆府衙,以公子的名义转告薛府尹,就说公子让他把唐治给放了,越快越好。”宋端嘱咐道。 素问点头:“好。” 第25章 慈母多败儿(推荐加更) 尤氏坐在将军府的会客堂中,瞧见院里来往的小厮婢女,他们来来往往却忙中有序,偌大的院子中竟无一人敢大声说话。 尤其是那院落边角的繁华,和唐宅的破败形成强烈的对比,她看了看手里面捧着的茶盏,官窑的手艺,怕是这一盏就要价值千金。 “夫人您先别急,我们女史上职去了,等下就会回来的。” 尤氏正坐着不知所措,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走了过来,她也是一副婢女的打扮,但是要比院子里忙碌的那些更精致些,应该是随身服侍丫鬟。 “奴是苏合,是公子新安排来伺候宋女史的。”苏合笑着把尤氏手里的茶盏接了过来,摸了摸,唤了个小丫头来,“去给夫人换一杯热的来。” 小丫头脚步急,尤氏来不及阻挡,她看着笑盈盈的苏合,有些焦躁的皱了皱眉头,但她好歹也是官眷,还不能在大面上失了体统。 “姑娘,这宋女史……” 尤氏想要问,又把话咽了回去。 “女史很快就会回来的。”苏合还是那句话而已。 尤氏不再问了,以韩来和宋端今时今日的地位,上门拜访的必不在少数,苏合等人也是见怪不怪了,罢罢罢,既是有求于人,只好耐心等待才是。 天亮时的那场雨冷得很,此刻停了,廊檐上还在滴答滴答的下落着,如一道天然的水晶帘般,尤氏坐在里头,头昏脑涨,浑身酸麻,手里的茶盏早已经换了一杯又一杯,可就是不见宋端回来。 正在尤氏筋疲力尽之时,院中忙活的一行下人突然奔波了起来,苏合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备常服!女史回来了!” 尤氏一惊,赶紧站起来看一看,却忘了手里还有茶盏,咯拉一声洒的到处都是,她不安的左右看了看,可大家都在忙活宋端,并无人注意。 尤氏松了口气,忍着性子坐下,大抵半刻中后,才听苏合又喊:“女史来了!” 尤氏嗖的站了起来,瞧见一妙龄女子款步而来,她一身天青色长裙与这早春勃勃融为一体,乌发染墨,肌肤透白,一对眸子黑白明晰,澈澄如棋。 宋端淡笑道:“夫人远来,是下臣迟了。” 尤氏等了她一早上,早就急不可耐,上前几步,面色担忧的就要开口。 “夫人,移步书房再说,不急。” 宋端声音幽幽却很稳重,让尤氏稍微缓解了些,点了点头。 “苏合。”那人回头嘱咐,“备好醒酒汤等公子回来。” “是。” 苏合点头。 两人到了书房前,宋端伸手扶住尤氏,那人瞥了一眼,心头暗暗一惊。 倒不是因为那人娇嫩手腕上的不菲玉镯,而是宋端的指腹上,满是密密麻麻的老茧和伤痕,若不是常年习武,女儿家的身上怎会有这种东西。 尤氏不自觉的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文武高深,沉稳自持,如今更是走上了赵国仕途,三品御典,什么样人家能生出如此的好女儿啊。 一想到这里,尤氏脑子里又浮现出唐治那个孽障,鼻腔一酸。 宋端察觉,扶着她坐下,回身将书房的门缓缓合上,刚下完雨天还阴着,门一关上屋里瞬间黯淡了许多,她手放在门上,咻然小声道:“唐治已经回家了。” 尤氏还在拭泪,闻言泪珠挂在下巴上,瞪眼看着她的背影。 宋端转过来,表情有些难以分明:“刚才下职的时候,下臣已经以公子的口吻往京兆府衙递了话,叫他们把唐治放了,这会儿估计已经送回府了。” 尤氏闻言,整个人如临大赦,紧绷了一早上的心猛地放下,她不支的斜倒在书案上,痛哭流涕起来,那声音悲哀的很:“……我的儿啊。” 宋端默默无声的看着她。 “我这些年……为了那个不孝子……真是操碎了心啊。” 尤氏痛心疾首的模样让宋端不禁有些动容,自己的爹娘……当年面临着夷族的大祸,冒死找到老将军为自己拼下一丝活路时,也是这样的吧。 “当日下臣上门拜访。”她道,“其中的纠葛已经说的一清二楚,事到如今已经不仅仅是死个清倌儿的事了,这里面的盘根错节,根本不似那么简单,只可惜唐院首冥顽不灵不肯听讲,才酿成今日惨剧。” 尤氏点了点头,强忍住泪水,可叹道:“那个老不死的……这些年以清流自居不知道得罪了多少同僚,也弄得这个家如海上孤舟,每日过的潦草不说,还要人日日殚精竭虑,今日之事他还不肯来,是我心疼那个逆子,才不知廉耻的跑过来求求你救治儿,真是……真是羞煞啊。” “夫人千万别这么说,公子是游兰献王宗亲。”宋端道,“如果下臣没记错的话,夫人的娘家和献王爷也有一脉血缘呢吧。” “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了。”尤氏苦涩道,“哪里敢随意攀附,只是今日要好好谢谢女史,待治儿养好了伤,我必定把他按来给女史磕头。” 宋端连连道不必,只是尤氏说了这样的话,便是要准备回去了,她倒是也理解,身为母亲的难处罢了。 尤氏起身,可太过疲惫一下子踉跄在地,宋端赶紧扶住,担忧道:“唐治被送回府上,唐院首一定会找郎中来看的,应该没什么事,只是夫人您这样劳心伤神体力不支,不如先在将军府休息一下,然后再回去吧。” 尤氏坚持的摇了摇头,她已然年迈,衣服下的身子摸着只有层皮肉,消瘦的不太成样子,但一个月内,祖产变卖,积蓄耗光,又欠了三十万两国库银,儿子更被打个半死,突遭横祸,丈夫又甩手掌柜,一个无能老妇终究是再次恸哭出来。 “都是我不好……” 尤氏泪如雨下:“慈母多败儿啊,若是我能多管着那个畜生一点,也不至于落到如此境地啊。” 她声音悲戚,宋端看着她花白的头发,还有那脸颊上的皱纹,以及掌心里那颤抖刺骨的手,有些悲悯,皱紧眉头:“夫人,只怕有人不会放过唐治,还会在他身上动手脚,您和唐院首一定要小心,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切记要来告诉我。” 尤氏提心吊胆的点了点头,握紧宋端的手,千言万语都化成泪水,心头的感谢已经不是语言可以表达的,她将自己那个劣质的粗镯推至宋端的手腕上。 宋端垂眸,到没拒绝,收下这个反倒可以让尤氏放心。 “多谢女史。”尤氏深吸了口气,情绪也稍微安定些,“唐家便是泥潭,若有一日公子和女史不能保得住,便要记得断尾,自保为上。” 她目光复杂,说得倒都是真话。 宋端闻言稍稍一怔,旋即点了下头。 第26章 鸿门宴 离开将军府,尤氏忙不迭的赶回家,唐治果不其然被送了回来,家中的婢女已经将他安置在榻上,瞧着浑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儿子,眼睛都快哭瞎了。 “郎中,快去请郎中啊。” 尤氏嗓子喑哑的喊道。 “夫人别急,奴已经让人去请了。” 尤氏深深地叹了口气,看着榻上的唐治是又疼又恨,忍不住扇了他一巴掌,吓得旁边的婢女赶紧拦住:“夫人!” 尤氏跌坐在地,浑身颤栗,只不过是韩来一句话的事,便可决定唐治生死,倘若今日宋端不这么做,唐治现在已经是死尸一具,哪里还能母子相见。 可叹唐恒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仍是一个蝼蚁命。 “……祈……祈月。” 昏迷中的唐治呓语道。 婢女瞧着,连连皱眉摇头,都这个时候还想着那个春意楼的清倌儿,再看地上恨铁不成钢的尤氏,她也簌簌落泪。 “老爷呢。” 尤氏的心都快这对父子给揉碎了。 “老爷下职后回来换身衣服就走了。”婢女说道。 尤氏疑惑的抬头:“走了?” “是。” 婢女道:“听说是去赴宴了。” 尤氏闻言,脸色瞬间煞白。 …… 匡王府前,车轿缓缓停住,匡王和韩来下车来,门口的仆从立刻迎了上去。 “人都到了吗?”匡王问道。 仆从点头道:“回殿下的话,都已经到了,在北院等着呢。” “那就好。”匡王颔首,回头对韩来笑着说道,“郎君请吧。” 韩来也笑着回应,仆从看着,立刻躬身引路。 这一路往北院走去,韩来打量着王府中的一切,他自小在宫中厮混,和匡王也算熟悉,但因着川王的原因,匡王和他总是有些疏离,不知是为何,或是一行嫡出不容庶出,亦或者料到日后党争的刻意。 川王还未及冠就离宫开府,更被圣人赏了四条龙带子,要知道太子的规制才是五条,而匡王是前年才被赏了这座府邸,大小就差了川王很多。 至于龙带子,匡王也只有两条而已。 不光是这些,这王府的布景也很萧瑟,只以整洁程度掩饰。 怪不得匡王急于揽下催款之事,如此渴望在圣人面前立功。 不多时到了北院,那里阔大却不空闲,早就摆好了席面,没想到玩的竟是曲水流觞,只是匡王准备的匆忙,没有挖出水渠来,只以截好的竹子相接,从假山处引来渠水,哗哗的流声倒是别有一番风趣。 这是效仿川王当年的流酒宴,只可惜画虎不成反类犬。 “见过二殿下。” “二殿下安,韩郎君来了。” “郎君身子可好啊。” 坐在食案后的各位官员瞧见两人,纷纷起身打招呼,匡王一一颔首,韩来赶紧躬身揖礼道:“晚辈见过各位叔辈。” “哎!”匡王拍了他一下,“今日也算是半个家宴,你也不必如此规矩,搞得大家都不自在,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朗笑,韩来垂视着前方,心头不泛冷笑。 为了催款办得廊食宴被说成半个家宴,这还怎么张口。 “好了好了,大家都入座吧。” 匡王先行上座,众人见势也都盘腿席地,韩来大致扫了一圈,匡王说请了十人,但这两侧的席面上至少不下十五人,也不似政事堂里所说,竟是些朝中有话语权的重臣,大都是些笔杆子和嘴比刀还锋利的文散官。 罢了,匡王的脸面也的确只能请来他们了。 但这十余人中,也有几个不可小觑的,其中有两位尤为注意。 凤阁散骑常侍施邵文和御史中丞张荣书。 还有上次散了朝会险些和张炳文动手的卫尉寺少卿李鹤鸣。 韩来整理了一下衣摆,心头思忖,李鹤鸣不说了,施邵文和张荣书可都是不差钱的主,前者是常伴圣驾的红人,圣人甚至亲口唤他邵文,一年到头的赏赐怕是山高难数,至于张荣书,他发妻的娘家可是安川最大的布商。 因着他在朝为官的缘由,少府监所用布料都是他岳丈家织坊进贡的。 既然不缺钱,那便好还钱。 说到缺钱,韩来突然瞥见一人,猛然皱眉。 那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黑着脸的居然是唐恒? 季青云给匡王的名单里,居然也有唐恒? 那人察觉到韩来的视线,满是沟壑的脸上微微发颤,又低下头去。 因为想详问欠款的事情,韩来约见了他好几次都被拒绝了,如今儿子又惹了这么大的麻烦,他哪还有颜面见这人。 “今日在座的,都是在朝同行多年的旧友。”匡王斜杵着身子,“大家可千万别拘束,只当是闲宴,畅所欲言,高兴就好。” 说罢,他拍了拍手。 立刻有婢女上来,自假山那处,将托盘上的酒盏一盏一盏的放入半切面的竹子里有,顺着渠水流下,一一至诸位面前。 匡王则由婢女斟酒,淡笑道:“这是我为大家准备的醉天香,这还是……皇祖母前些年赏我的,叫我埋了起来,今天挖出来给大家尝尝。” 众人一边道谢,一边自食案前搭着的竹筒里拿起酒盏,有小口细抿的,有大口咂嘴的,更有李鹤鸣这样一饮而尽的。 “好酒。”他举着酒杯,“谢二殿下赏。” 匡王含笑,一挥手,便有一众婢女随侍而出,跪在众人侧后候着续酒。 “唐院首,怎么不喝啊?” 匡王瞥眼道。 众人看过去,唐恒面前的酒盏的确未动,他侧身揖手道:“回二殿下的话,不是微臣不喝,而是这凉酒入口,凝结胃腹,怕是身子受不了。” “这醉天香便不同。” 韩来突然开口,举着酒杯,侍女再次斟满酒:“这酒火烈,若是不喝凉的,只怕回去热意逼心,那才叫难受呢,唐院首放心一试就是的。” 说罢,韩来仰头饮尽。 李鹤鸣笑着一拍巴掌,开怀道:“郎君好酒量!这酒就连我喝着都觉得如刀入喉,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既如此,那我就再敬李少卿一杯。” 韩来再次斟满,和李鹤鸣你一杯我一杯喝的不亦乐乎,全然把院中的其余人给忘了,匡王在上座看着,韩来已然红了脸颊和脖子。 他摸了摸鼻子,觉得不对头。 第27章 羊肉引出的目的(推荐加更) 就在韩来饮尽第五杯的时候,匡王不知所云,但想着身后那人的交代,忙不迭的拍了拍手:“好了好了,总不能光你们两个喝吧。” “是了是了。” 谁知道韩来立刻接下话茬,还不急匡王反应,从席上站起来,递过酒盏,身后的侍女把酒斟满,惹得匡王狠狠的剐了她一眼。 那侍女一愣,又跪坐了回去。 韩来瞥眼,嘴角勾起一抹深深的笑,举着酒盏到施邵文前,爽快道:“是我不好了,兴致上了头,竟然把在座的各位忘了。” 施邵文见势,也起身举杯。 “在座都是朝上行政多年的老臣了。”韩来笑道,“晚生不才,凭着父亲做了个鸾台的虚官,虽然品级高了些,但在你们面前,还是那个毛头小子,今日既然二殿下设宴,那我也借花献佛,敬诸位一杯。” “郎君客气了。”施邵文笑道。 “还望各位叔叔多担待。” 韩来说完,又将酒盏喝完,施邵文也陪了一杯,坐下后瞧着韩来不紧不慢的走向张荣书:“叔叔随侍圣人多年,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请。” 施邵文看向匡王,那人果然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此刻的表情很是疑虑,他笑着垂眸,漆黑的眼眸里满是精诡。 韩来再次斟满酒,同张荣书喝完。 然后又走向下一人,这一侧七八人,他很快就到了唐恒面前。 “唐院首。”韩来道。 唐恒也起身来,他有些躲避韩来的眼神,将酒饮尽。 韩来停顿了一下,也喝完了。 匡王忍不住,干笑两声,赶紧阻止道:“我说千年啊,你今日倒是反客为主了,这可本是我办的席面,你却巴结一圈。” 众人哄笑,李鹤鸣拍掌笑道:“果然还是郎君面子大些,连唐院首都喝了。”说完,自顾自的喝完杯里的酒,“话说回来,郎君还真是好酒量,这十余杯醉天香下了肚,就连我都要自愧不如啊。” 匡王忙接话道:“是了是了,我这些酒险些都被你喝了,也太贪了些。”态度变得有些强横,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急,“你还是快坐下吧,若要敬酒,等下再喝也不迟,小心喝太多,回去被老夫人责备。” 韩来也觉得差不多了,胃腹内像烧着了火一般,他素日是不喝酒的,往日席面也都是宋端挡杯,便应声坐了回去。 匡王松了口气,说道:“我看大家也喝得差不多了。”唤人上来,“特地给大家备了些羊食暖胃,现在还没到时节,所以是只乳羊,倒是柔嫩一些。” 说到羊食,院中众人都期盼了些。 赵国律例,除了皇室和王族宗亲,寻常百姓和官僚家,是不可以私自宰杀羊来吃的,若是被发现,会坐罪的。 传说赵国皇祖少年时,曾梦到一只怀孕的母羊,并且下了一只浑身毛发金黄在发光的小羊,醒来后像是得到了什么指引一样,菏泽起义,推翻先朝辽国的严酷暴政,才有了如今的大赵王朝。 而后赵皇祖每次遇到难事,都会梦到这只母羊,醒来后事情便会化解,赵皇祖自此将羊视为守护神,下令不许随意宰杀羊。 一直到现在也两百多年了,也只有圣人钦选的朝臣才可以养羊,但也是替朝廷圈养,所谓的奉旨养羊,虽然待遇高,但风险也大,不能吃不说,死一只赔偿起来贵得骇人。 赵国百姓几乎没有尝过羊肉滋味,寻常官员也只有皇帝赏赐才能尝,或者是曹家这样位极人臣的权贵,经过特许,一年才可以宰杀十只。 韩来便不同,他是游兰献王的血脉,属宗亲,更有圣人太后疼惜,自小吃惯了羊肉,便没那么兴致高昂。 “这只乳羊是父皇前些日子赏给我的,只有三个月大,所以身量小些。”匡王不疾不徐的说道,“我又从自己的俸禄中挑了两只肥的,今日大家不必拘束,尽情地吃尽情的喝。” 说到这个,李鹤鸣笑道:“二殿下真是大方,想来微臣也是在前些年,圣人赏赐廊食的时候,才有幸吃到一碗羊肉糜子的面,那个味道真是令人挂怀。” “是啊是啊。”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道。 “话说今年,圣人还没赏廊食呢,不知又是哪些同僚有福气了。” “这才四月份,还早着呢。” 大家议论的时候,匡王突然道:“如若愿意,大家把今日席面当做父皇赏的廊食就是了,毕竟这乳羊就是他这次赏给我的。” 此话一出,院中人面面相觑,有些不知就里。 匡王这话是什么意思,自古以来只有圣人才可赏赐廊食,匡王这么说岂非僭越之心昭然,然后那后半句话又不同,今日席面似乎没那么容易吃了。 “这两年税收不好,国库吃紧,所以羊都瘦些,不知道御膳房要怎么烹制那三只羊呢。”匡王笑哈哈的说着,其余人却笑不出来了。 这人话里有话,提起国库的事,大家也都心知肚明了。 这哪里是宴请,分明是变相催款。 “你说是吧,千年。”匡王又道,“上次听宋女史说,你也抱怨那羊肉不够肥美来着。” 果然要来了吗。 韩来道:“还好。” “说来也是,这税收减少,也是我赵国百姓过的拮据,子民受迫,我们又怎能安心享用这些美味呢。”匡王皱眉道,“可也未曾想到,就算是在座诸位,也是欠着国债的,回想起皇祖开国时的盛景,已然不在了啊。” 他说着,大家面色各异,侍女递上来的羊肉也不香了,这口肉吃下去,便是要还钱的啊,怪哉怪哉,这催款的活,居然交给了匡王。 这蠢货能收明白吗? 真是荒唐。 “吃啊吃啊,大家看什么呢,羊肉凉了可不好吃。” 匡王催促道。 但谁敢吃,谁又能带头吃呢,现在要是吃了,先不说还钱的事,岂非是要和满朝的同僚作对,于是乎谁也没有动筷子。 匡王瞧着,还在热情的招呼着,可就连最鲁莽的李鹤鸣都没有动筷子,他催促半天,只有韩来不紧不慢的拿起那碗羊肉羹,一口一口的喝了起来。 第28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可即便有韩来打头阵,剩下的人也不敢吃,匡王本身性子急,见局势变得有些僵硬,说话也燥了起来:“怎么?你们是觉得本王准备的不周到?” 众人忙不迭的摇头。 “还是这父皇赏赐的羊肉不好吃?”匡王又问。 施邵文在旁边看着,眼底藏笑,太急了啊,匡王太急了。 他端坐在这里,将此刻的局势看的一清二楚,韩来是川王的人,今日却陪着匡王赴宴,无非是被那人搬来当枪头用。 可惜,匡王还是太心急了,也不该如此,搬出圣人来压迫,他若是个稍微聪明些的人,就该知道要把火引到韩来身上,那人不得不接。 还是太急于立功了啊。 施邵文连连摇头。 李鹤鸣淡淡道:“殿下错怪了,不是微臣不吃,而是微臣想起来远在老家的亲娘,想着她还从来没尝过如此美味,所以不敢自己吃。” 张荣书微微侧头,甚觉有趣,这一向鲁莽的李鹤鸣还有这般狡猾推辞。 “是啊。” 他缓缓后仰道:“正如殿下所说,国库吃紧,仍有百姓在受冻馁之苦,我们这些为官做宰的,哪里忍心肯吃呢。” 方才用来催款的话,竟成了他们的推辞,张荣书这么一说,周围人也纷纷如法炮制这一说辞,一下子让匡王无所适从了。 ‘吸溜吸溜……’ 尴尬中,只有韩来还在埋头喝那羊肉羹。 匡王无奈道:“千年,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韩来抬起头,脸上醉意浓云,说出来的话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思绪有些不控制了,脱口道:“无妨,我又不欠国库的银子,这羊肉羹如何吃不得。” 这话反倒坚定了其余人不去动那羊肉羹的决心。 匡王痛恨道:“千年你……” ‘砰!’ 话没说完,只听重重一声,韩来竟然扑倒在了食案上,惹得众人探身,匡王也莫名其妙的,连忙让旁边的侍女查看。 那人推开韩来的手,瞧着那张红透了的脸,无奈道:“回二殿下的话,韩郎君他……醉酒太过,已经睡着了。” 睡着了?! 匡王暗惊,起身过去亲自查看后才相信,心头更加焦灼,这人就是来蹭自己的醉天香的吧,喝成这样,还怎么跟自己一起催债啊。 可恶,真是狡猾。 “来人,把韩郎君抬下去醒酒。” 匡王说罢,回身环顾一圈,冷哼一声,震袖回到座位上,也不再那般和善:“既如此,诸位的意思,便是这国库的帐,是都不打算还了是吗?” 唐恒闻言一抖,方才说话的时候,他便已经坐立难安,此刻韩来又倒了,他按了按颤着的双腿,咬牙低着头。 “为人臣者,替君分忧。”匡王继续道,“各位借了这些钱,便没有不还的道理,我今日在这里也并非强横,只是看着父皇焦心,又顾惜他不愿为难诸位的慈蔼之心,特地来当了这个坏人,还请诸位可以给我这位皇储个面子。” 皇储? 施邵文几乎开怀大笑,这匡王实在是愚蠢至极。 眼下圣人择储在即,催款这样得罪朝中官僚的事,旁人躲还来不及,他却上赶着接火炭不说,还特地强调皇储之事,更把自己陷入人人记恨的境地。 匡王皱眉:“你笑什么?” 施邵文毫不匆促的说道:“二殿下不知,我们这在户部借款不假,但是按照规定也是有归还期限的,如今还在限日内,您这样催缴,又是何意啊?” 匡王赫然愣住。 可下一秒,唐恒却轰然起身,扑倒在院中,低低的说道:“二殿下说的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您放心,欠国库的钱微臣一定尽数还清!绝对不欠一分!也绝对不让殿下和陛下为难!” 说罢,唐恒连滚带爬的到食案前,将那碗羊肉羹大口大口的吃光,因着太急连连呛到,他眼泪横流,鼻涕呛出,也顾不得的混着吃了。 施邵文等人皱紧眉头,这个唐恒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他此举犹如开了大坝的闸门,一下子让其余人变得被动起来。 “既然唐院首这么说了,那诸位的意思呢?” 匡王也略微欣喜了起来。 施邵文和张荣书没开口,倒是后方有一人冷不丁的出言。 “微臣到了还款之期,自然会悉数不差的还了,就不劳二殿下操心了。” 原来是通议大夫叶文,这般失礼匡王的话一出,众人侧目而来,匡王更是抬头凛眸,叶文倒是不觉,一口一口的喝着酒。 张荣书冷哼,这人仗着依附曹家的势,在匡王面前如此放肆,他也呷了口醉天香,心头却道,真是找死。 匡王声音垂冷,说道:“诸位,把羊肉羹喝了吧。” 他端起碗来,施邵文和张荣书也带头喝了,剩下的也就都喝了。 除了叶文。 匡王放下碗,看着那人,面无表情。 …… 傍晚,将军府的车轿到了匡王府前,有仆从走出来,为难道:“女史,您还是进来瞧瞧吧,郎君他……醉的实在是有些厉害。” 宋端微愣:“什么?” 大抵是半刻钟后,宋端扶着醉的不省人事的韩来出门,和素问轿夫三人把他塞进了车厢里,回头对那仆从道:“我们公子实在是失态了,还请小哥儿转告二殿下一声,改日我必定亲自上门赔罪。” 仆从哈哈笑道:“女史严重了,我们王爷也喝多了,要不然一定会来亲自相送的,您慢走就是了。”说完,揖礼回去了。 宋端回去车里,和素问把韩来扶起来,那人扑通的斜倒在宋端的腿上,她脸色一红,抬头对视着素问,有些不知所措。 素问嘴巴一鼓,憋住笑意,侧过头对外面喊道:“回府!” 马车行驶,宋端低头看着腿上那人,韩来脸上的酒意还是浓烈的很,连着耳根和脖子都烫的像是发烧,她伸手贴了贴,许是掌心太凉了,韩来皱紧眉头,却把脸不自觉的往上靠。 “醒酒汤已经备好了吧。”宋端有些别扭的问道。 素问的脑袋还拧着,闻言应了一声。 “那就好。” 宋端说罢,瞧见韩来的嘴在动,好像在小声说些什么。 她听不清,俯身过去贴在韩来耳边。 那人带着酒气的声音轻拂而来:“端午,别离开我。” 宋端悄然瞪眸,堪堪怔住。 第29章 我的心在这里(青云加更) 马车晃晃悠悠的回到将军府前,宋端和素问将韩来扶进房内,小篆和隶书瞧着酒气熏熏的那人,好一阵惊,手忙脚乱的服侍着躺下。 “好家伙,公子作何醉成这样。”小篆皱眉。 宋端回头问:“醒酒汤呢?” 小篆忙去取来,隶书对宋端轻声道:“姑娘也累了一天了,赶紧和素问回去休息吧,这里奴和小篆来就好了。” 宋端点头,盯了一下床上不省人事的韩来,他脸上的红意稍微退去些,呼吸也没有方才那么重了,放下心来,和素问离开。 谁知两人还没出院子,小篆就满脑袋汗的追了出来:“姑娘!姑娘!” 宋端站住,那人大口喘着气,一脸为难的说道:“公子醒了,他不许奴和隶书近身伺候,发了好大的脾气,您还是……” 宋端见此,无奈的笑了一下,叫素问先回去,和小篆回到房里,隶书已经取来了崭新的床褥,小声咕哝道:“姑娘。” 宋端了然,点了下头。 隶书这才进房,将被褥铺在韩来的床榻旁,转头看门口的宋端,那人摆手让她先出去,接过小篆递来的醒酒汤,轻声道:“我来吧。” 小篆十分愧疚:“姑娘,辛苦你了。” 隶书也看了看宋端乌青的眼,心头为难。 宋端面色淡然:“无妨,你们回去休息吧。” 那两人互看一眼,这才悄然离开,房门合上,屋里全都是酒气,但宋端怕韩来着凉,只把窗户支了个缝,转身看去,心头骤然一骇。 韩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了。 “公子?” 宋端试着轻唤。 韩来眼眸仍然雾气昭昭的,似有一团化开的云浮在上头,他揉着额头,因着酒热把领口扯开,露出脖颈的白,低低道:“喉咙……好渴。” 宋端把醒酒汤拿过去,坐在榻边,舀了一勺喂他。 闻到那酸涩的味道,韩来皱眉避开:“水。” “先把这个喝了。” 宋端的声音轻微但是态度很刚硬,韩来就算是醉着也没有强拗,乖乖的把醒酒汤喝完,又猛地躺了下去。 只是这一躺有些突然,宋端不及反应,险些扑了上去,她一手端着碗,一手撑着韩来的胸口,瞪大眼睛,深深的吸了口气。 韩来的脖颈近在咫尺,那净白的肌肤犹如上好的绢面,清晰的喉结似蜿蜒的山峦起伏,带着沁人的醇香,宋端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九年前的初见。 九年前的一个午后,宋端被韩绥带到韩来面前,老将军看着堂中背对着自己的儿子,皱眉道:“千年,这是端午,青凤先生的徒弟。” 十五岁的宋端正立,看着那青年的背影,颀长笔挺,浓发泼墨垂顺,闻言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那棱角分明的侧脸如神明般冷峻,密睫掀起,被掩住的瞳孔透着阳光的褐亮,合上手中的书卷,说道:“端午?端午时节所生?” 自己的名字的确会让人这么想。 宋端从回忆中抽神,抬眼端详着韩来的下巴,苦涩轻笑。 九年前,宋端第一次离开太丘深山,来到这靖安红尘,韩来是她接触到的第一个陌生男子,想来她那时也只觉得,一个男人怎么却比女子还要漂亮。 如今九年时光匆促流过,韩来如一碗美酒,酿造的更加绝伦。 不得不承认,自家公子果然是天骄。 屋内漆黑一片,只有窗纸投进来的微弱月光,宋端不知,被压在身下的那人并没有睡着,而是在那不易察觉处,静静的睁着眼。 韩来头虽然很痛,但是醒了。 他看着胸口处的宋端,脸颊嫩白,墨眉暖眸,不加脂粉矫饰,脱俗清透,此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颊侧的梨涡若隐若现,甜美得很。 韩来轻眨眼。 甚少见到宋端这样的表情。 ——千年,这是端午,青凤先生的徒弟。 父亲曾经的话犹然在耳。 他心中骄傲,从不觉得自己行走朝堂需要旁人辅佐,尤其是一个从未出过深山老林的疯子的徒弟,只怕也是个鼠目寸光,妇人之仁的姑娘。 带着这样的厌恶心情,他本不愿见,但父亲施压,只得回头看一眼。 宋端伫立在廊下,阳光投在她娇小的身躯上,蕴着巨大的暖意,尤其瓷白的脸上那对黑白分明的眼,似婴儿般无邪,那么的不染尘埃。 太丘居然还有这么清新脱俗的……村姑? 可自己还是很不喜欢这个外人。 韩来自认为是个很会鸡蛋里挑骨头的人,这么多年,能在他手下风里雨里走过来的人只有杜薄,他不觉得这个小姑娘可以撑很久。 但事实上他错了。 无论自己怎样为难苛责,宋端都可以轻松自如的应对,一路同行九年,出的错一个巴掌就可以数过来,而就算是做错事,宋端也毫无情绪波动。 若不是那一层人皮,韩来有时候觉得,宋端或许是青凤制作的木偶。 自己在练字的时候,她可以端着砚台站在旁边一动不动,保持一下午。 “和光同尘。” 宋端那时看着他落墨在纸的行书,不疾不徐的念了出来,韩来抬笔,那人又说道:“公子一直在写这四个字。” “行走时将自己藏匿于万千世界中,不做一片独立尘埃。” 韩来平静道:“只是心之所向,亦不在这万千世界中。” 宋端沉默片刻,歪头看着韩来的侧脸,问道:“那公子的心在哪里?” 那一刻的韩来转头对视着她,没有说话。 此刻的韩来也没有说话。 公子的心在哪里? 宋端不曾知道这短短几秒,韩来的思绪也如此飘忽,只是她要起身了,可手臂刚一用力,背上便伸来一只手,将她按了下去。 宋端低呼,趴在韩来的胸口,耳边忽然传来扑通扑通的声音,她眨眼的动作茫然放慢……这是韩来的心跳声? “我的心在这里。” 下一秒,韩来的声音也悄然响起。 宋端失语。 院中月色摇曳如薄纱,透过窗缝打进屋内,寂静的如无人之地,她手里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突兀的狠。 第30章 发妻猛如虎 另一边的杜宅后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墙头上出现一人,正是刚从春意楼回来的杜薄。 虽然杜薄平日里自诩文人,但是还是会一些偷鸡摸狗的功夫,不比宋端那样高超,翻墙走壁还是够了。 都这么晚了,估计罗衣已经睡了,他平日里和夫人是分房的。 杜薄双手扒着墙檐,正准备往下跳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一阵破空之音,惊呼一声,胯下出现一杆长枪! 他的下衣摆被顺势扎在了墙上。 杜薄浑身的血都凉了,他能感觉到自己是骑在那杆长枪上的,要是投掷之人再往上些,他就和宫里那些内监们没什么两样了。 而说到投掷之人,杜薄脖颈僵硬的往后看了看,果不其然,那漆黑空阔的院落中,罗衣正站在当中。 她手里拿着一节长鞭,面容掩盖在月色当中,叫杜薄看不清。 “啊哈哈哈哈……” 杜薄为了缓解尴尬,笑了两声:“夫人还真是调皮,就喜欢和为夫开这样的玩笑,还不快放我下来,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罗衣未动身形,也没说话。 这让杜薄更加紧张了,罗衣什么都不说,却比说什么都可怕,这就是诗文里常说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我我……我是奉命调查去了。”杜薄开始给自己找借口,“那个春意楼的祁月,就是死的那个,韩千年和宋女史请求我帮忙调查一下她官奴的身份,我……坚决没有去鬼混,夫人你可千万要相信我啊。” 越往后说,杜薄的底气越虚,声音甚至带出些哭腔。 罗衣手腕一动,向上一甩,那长鞭啪的一声抽在地上,在这彻骨的夜里异常的慎人刺耳。 杜薄随着那声音猛地一抖,心里头被眼泪淹没,看来今晚又要免不了一顿毒打了,那可是蛇皮鞭啊,曾经罗衣在练武的时候他瞧见过,一鞭下去就可以将木桩抽断。 更何况罗衣从来不手下留情。 上次的伤还没好,明日恐怕要瘫倒在家,连常朝会也去不了了,可叹他一介风骨文流,总要遭此奇耻大辱。 可没想到的是,下一鞭,罗衣并没有抽在他的身上,而是在院内自顾自的练起武来,那一声声鞭抽在四处,犹如惊雷炸开,让杜薄寒毛直竖。 今日的罗衣怎么如此温柔,居然没有打自己,这要在往日里,他早就皮开肉绽了。 正在他疑惑之时,把自己钉在墙上的那杆长枪被长鞭缠住,罗衣用力一收,连着杜薄也跌倒在地上。 他哎呦一声,疼得呲牙咧嘴,睁开眼睛,罗衣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那张脸倒是靖安城少有的清纯,可是再好看此刻面无表情,也像阎罗。 尤其是看在杜薄的眼里。 “夫人我……” 杜薄已经欲哭无泪了。 “三日后是信日。” 罗衣说完这句话便走了,杜薄翻滚着爬起来,知道她去沐浴了。 所谓信日,就是罗衣每个月来葵水的日子,他们夫妻二人在信日的前三天,每晚都要圆房。 他和罗衣虽然是年少夫妻,已经成婚十四年了,但是正儿八经的圆房是在七年前,毕竟成亲的时候他们年岁都太小了,而这个信日圆房的规矩,是他们三年前准备孕育婴孩定下的。 杜薄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丝毫不敢怠慢,也去匆匆的洗了澡,等回到卧房,罗衣还没有回来,这种定下规矩的事情,她似乎不是很感兴趣。 不过杜薄还是比较期待,他和平年虽然是红颜知己,但是那人是清倌儿,卖艺不卖身,他秉承着两人灵魂交流的执念,也始终没有碰她。 如此想着,杜薄乖乖的爬到榻上躺好,罗衣不喜亮,他便提前吹了烛火,不多时罗衣走了进来,当那人躺到身边的时候,杜薄还是肝颤了一下。 他对罗衣的畏惧,在这十四年的摸爬滚打中,可以说是深入骨髓了。 “夫人。那我现在开始了。” 杜薄像是念什么白一样,片刻才听到罗衣轻轻的应声,他翻起身,将被子小心翼翼的掀开来,压住那人,低低道:“夫人。” 杜薄三十余年也只碰过罗衣一人,所以对她的身体很熟悉,而为了感恩今晚罗衣的不抽之恩,他自是比平时更加尽心尽力。 月夜已深,被褥里裹着一团滚烫,杜薄额头的汗水轻轻滴在罗衣布满红意的脸颊上,他这时才不再恐惧,低头吻住罗衣的唇,她却始终一声不吭。 不知过了多久,杜薄感受到怀中妻子的颤抖,轻笑一声,眼底柔和,声音很小的说道:“夫人的忍耐力还真是强悍。” 罗衣推开她,身上潮汗一片,怕冷的她立刻裹紧被子。 杜薄摔到一旁,轻嘶了几声,揉了揉发红疼痛的膝盖,无奈道:“不早了,那夫人好生安寝吧,我去……隔壁院子睡了。” 说完,穿好寝衣往出走。 “杜薄。” 罗衣突然叫住他。 杜薄以为罗衣要破例留他,谁知道那人指了一下,说道:“那边的书案上。” 杜薄依言过去,瞧见书案上有一封信,是宝封寄来的。 “是你二姐来的信?” 杜薄奇怪道。 “宋端托我调查一下那个春意楼祈月的身份。”罗衣道,“二姐已经查到了。” 什么? 杜薄皱眉,这个宋端还两手抓,把他们两口子使唤的团团转,撕开信仔仔细细的读了读,瞬间困意全无,不可思议的说道:“曹家?” 罗衣坐起来,裹着被子盘腿而坐,面色凝重:“没错,前些年那宝封府有个还未被罢官的司马,名叫刘智,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宝封刺史,被停了职,后来这刘智的儿子当街打死了人,又醉酒污了百花神君的庙宇,使得刘家被抄,男的被流放,女眷押卖为官奴,其中就有这个祈月,那时候她还叫刘祈,是二房的庶女,后来……被靖安城来一户官家给买走了。” “买走祈月的。”杜薄抬头,冷凝道,“居然是曹琦。” “这封信要赶紧送去将军府。” 罗衣道:“这里面还有一样东西,韩来和宋端一定会用得到。” 第31章 杀鸡给猴看(青云加更) “水,给本王拿点儿水来。” 卧房里,坐起来的匡王揉着发痛的头对外头说道。 “二爷,您醒了。” 婢女进门来递上清茶:“您可是喝了不少酒啊。” 匡王将茶一饮而尽,又觉得不过瘾,起身出去花厅,倒了倒壶里的冷水,只有可怜的几滴,不快的放下,震得壶盖一动。 “几时了?”他问道。 随后的婢女小声道:“回二爷的话,现在是丑时三刻了,再有一个多时辰您就要起身了,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都这个时候了。” 匡王说着,不紧不慢的打开门站在廊下,冷风袭来,酒气也散了些,今日的廊食宴不知道结果如何,不但没有牵扯上韩来,又和其余人撕破脸皮,一时心烦。 父皇虽然是鼎盛之年,但年后这立储之意愈发明显,朝上到处都是老三的拥趸和韩老将军的故交,难道自己成为太子的机会就真的如此渺茫吗? 不行,不到最后一刻他绝对不放弃。 他赵元洲也是名正言顺的二皇子,就算备受生母高淑妃所累又怎样,骨子里照样流淌着皇室赵家的血液,他必要争,还要争得光明正大。 正想着,匡王瞳孔一缩。 他瞧见院子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一个黑衣少年,那人的双眼像是黑夜里觅食的猫头鹰,透着不善的凶光,仿佛随时都会来取他性命一样。 只是看清楚脸后,匡王松了口气,但也同时有些紧张,说道:“你怎么来了?” 锦安冷冰冰的看着他:“主子要见你,就在后院。” 说完,他在匡王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惊得匡王酒都醒了,叫身后的婢女不必跟过来,赶去后院,那里扎着一个草绳秋千,上面坐着的正是曹琦。 按常理说,曹琦主仆如此随意的进出自己的王府,他合该生气才是,但此时面对着这个女人,他狠狠的咽了下悬心而来的口水。 曹琦坐在前后摇晃的秋千上,暗红色的裙袍像是夜月盛开的血花,随着荡起的秋千泼出去,像是一副绝美的画,轻笑一声,眼底却毫无表情。 “这场廊食算是被你砸在手里了。” 曹琦开口说道。 匡王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忍不住上前一步:“你一直在?” 对于匡王的靠近行为,锦安很是不悦,警告性的眯了眯眼睛。 曹琦停下秋千,拄着下巴看他:“蠢货。” 匡王紧皱眉头,很是不快。 曹琦冷哼一声:“当时不同我和父亲商量,擅自要办什么廊食宴,季青云身为户部尚书,国库欠款催缴一事,是他的分内之事,他却推了出来,难道是他不好大喜功亦或是没有能力?你怎么就偏偏认为,自己一个无宠无势的皇子,就能比那个在朝多年的老臣手段高明?” 匡王虽然莽直,但也深知自己的不足,压着怒火。 “我真是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扶持你这么一个蠢货。”曹琦斥道,“追款这样大大得罪人的事,叫你把韩来牵扯进来,也弄得一塌糊涂,你倒好,不顺水推舟糊涂过去,反倒和这些人撕破脸皮了去,错上加错,实在是愚蠢至极!” 匡王胸口起伏的厉害,若不是畏于面前的锦安,曹琦如此冒犯自己,他真想上去撕破这个女人的脸皮。 “为父皇办事我自然尽心尽力。”匡王切齿道,“更何况,国库的欠款是一定要追回的,这件事情我必须……” “欠款是要追回,却不是现在。” 曹琦截住他的话,“要等到你册立了太子,入住了北东宫,那时事态稳定,你拿出储君的身份如何追款都不迟,如今圣人立储在即,你却将这些朝卿得罪了个遍,今日之事一出,你在朝上哪儿还有一丝一毫的立足之地,只怕人人都夸川王贤德,唯有你小肚鸡肠,要逼死他们呢。” 匡王脸色一白,哑口无言。 “你在朝本就无势,眼下更不会有人支持你做储君了。”曹琦垂眸,凌厉的眼神似镰刀一般割过那些杂草,“便只有在圣人那处下手了,得了圣人的心,要比得一百个支持你的官员还要有用的多。” 匡王本被曹琦说的灰心丧气,又难得窥得一线希望:“如何做?” 曹琦深吸一口气,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说道:“杀鸡儆猴。” 匡王轻颤:“杀谁?” “今日在宴会上,驳了你面子的那个通议大夫。”曹琦点名,“叶文。” ,匡王回忆起来,仍有余怒:“那个叶文不知道你父亲站在我身后,竟然敢当众顶撞我让我下不来台面,实在是可恶。” “正好,那便杀了他。” 曹琦说完,锦安便要动身,却被她拦住,示意不是现在。 “父亲多得是投诚而来的门客,不缺这叶文一人,倒是现在可以杀他一用。”曹琦不紧不慢的思忖道,“明日一早,廊食宴上发生的事必定会传遍靖安,朝臣中也会议论纷纷,尤其是叶文如何顶撞你,怕是绘声绘色。” 停顿几息,曹琦抬头,杀意浓烈:“明日下了朝会,便让叶文横死家中,用他的死来警告其余人,催款一事方有转机。” 匡王想了想:“会不会做的太明显,惹人怀疑。” 曹琦真是由内蔑然他的直路思考,说道:“就是要这样做,就是让所有人都知道都明白,叶文是因为不肯还款,甚至顶撞你而死。” 匡王一脸不解。 “尤其得让圣人知道。”曹琦继续道,“你虽然不够聪明,做事也不够灵敏,却足够果断,对他足够忠心,更能为了替他办事而豁的出去,这样一来,圣人才能护着你,即便叶文事发,父亲不能明面维护,你也不至于完全没有倚仗。” 匡王醍醐灌顶,点了点头。 “叶文一死倒是还有一层好处。”曹琦似笑非笑,“他是父亲的门客,你这样不满的杀了他,倒是可以不让人怀疑咱们两方私下有联络。” “只不过还有一事。” 曹琦脑海中似乎如蜘蛛结网一般,密密麻麻但丝毫不乱,匡王打量着她,那人却摇摇头,笑的意味深长:“我自会安排,你不必知晓。” 匡王心内不忿,却还是没言语。 “我回去了,明日朝会你好自为之,必定要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曹琦叮嘱完,和锦安离开。 匡王站立在原地,攥了攥拳头,只是觉得这百般事,似乎都不在自己掌心。 第32章 说死就死了 黎明,将军府里有鸡鸣声起。 韩来笔直的躺在榻上,眼睛瞪的老大,他失眠了。 昨天按住宋端的脑袋贴在自己胸口,谁知道心却像隔着一层皮在打鼓,他自己都听得到那响动,更别提宋端了。 自己怎会做出如此失礼之举? 实在是算不上翩翩君子。 “宋……宋端午?” 韩来张开嘴轻唤一声。 塌下打地铺的宋端没有回应,韩来奇怪的坐起身,难不成她耳朵震聋了? “端午?” 韩来俯身看过去,宋端蜷成一团在褥子上,没有白日里的清醒自持,现在的她看上去像一个单纯的小孩子,还很贪睡。 不知怎的,韩来的心头有些莫名的软,盯着宋端无声抿动的嘴唇,发自心内的笑了一笑,又见那嘴唇微张,咻的流下滴口水。 韩来瞬间一脸铁青。 “宋端!起来了!” 流口水那人猛的睁眼,随意擦了一下,起身看着抱臂盘腿坐在榻上的韩来,她似乎忘了昨夜的事,惺忪着眼微笑道:“公子您醒了,下臣伺候您起床。” “不用。” 韩来道:“我自己来就好,你赶紧去洗漱。” 宋端莫名其妙,但不用伺候人自然好,回去怀阁,素问瞧见打哈欠的她,有些好笑道:“姑娘昨晚没睡好?” 昨晚……有些诡异。 宋端不知怎么说,随便扯谎道:“公子晚上磨牙,我没睡好。” 素问又没陪过韩来睡觉,也将就着信了。 吃过朝食后,韩宋二人赶去建武宫,两人才到石阶下,就有一群人呼啦啦的涌了过来,宋端皱眉,下意识的横档在韩来身前。 “我的郎君啊,您听说没有啊?” 是成日挨骂的崔郎中挤到前头来。 我的郎君…… 韩来被这诡异的称呼气道:“听说什么?” “我说崔秉直,昨日的廊食宴你又没参加,在这乱凑什么热闹。”李鹤鸣一把拉开他,回头对韩来道,“韩千年,叶文横死家中的事,你知不知道。” 韩来本就宿醉的头猛地刺痛:“叶文死了?” 李鹤鸣的表情有些难勘:“你不知道?” “不知道。” 韩来皱眉道。 宋端转头,李鹤鸣的脸更诡异了,他似乎不太相信韩来,便道:“公子昨日醉酒过甚,回府的时候还不省人事,叶大夫的事情的确没听说。” 李鹤鸣昨天见过韩来醉酒的死狗样,遂应了口气,半信半疑的说道:“我也是今天早上才听说的,叶文死了,来验尸的仵作说是突发心悸死的。”顿了顿,满是横肉的脸猛地靠近,“但是我听传言,叶文是被活活拧断脖子死的。” 韩来往后仰了仰身子,没说话。 李鹤鸣上下打量着他,这种眼神让韩来很不舒服,仿佛他是杀害叶文的凶手般。 “叶家有消息吗?”宋端问道。 李鹤鸣摇了摇头:“叶家人那边还没说话。” 韩来和宋端对视一眼,心头布满疑窦,这叶文好好的人,昨天还一起在匡王府里喝酒吃羊肉,怎么今早就死了? 不对,或者说昨天晚上就死了。 “话说回来,昨天匡王赏赐的羊肉羹,也只有那个叶文没喝吧。” 李鹤鸣突然道。 他漆黑的眸子藏着戏谑,宋端斜睨,似笑非笑的问道:“李少卿这话何意?” 李鹤鸣虽然是大老粗,但好歹也是京城的官儿,心头颇有细致,他似乎故意有些大胆的说道:“刚才那些人说,匡王昨天赐的酒里……有毒,肉羹可以解毒。” 李鹤鸣声音不大,但总有人会听到,那张炳文在不远处立刻竖起了耳朵。 宋端立刻道:“少卿说笑了,怕是那坊间的戏文看多了,人也糊涂了。” 李鹤鸣不为所动,转头看了一眼北边,冷屑道:“虚与委蛇的东西。” 北边站着施邵文和张荣书,前者怀抱着笏板,闭目养神,后者正在和同僚说笑,竟还往这边看了一眼,举了举手。 宋端回应,见李鹤鸣没回头,小声对韩来道:“二殿下兵行险招,公子小心。” 韩来袖中的手指捻了捻。 匡王这招这是决绝。 “只是这件事情。”李鹤鸣继续道,“我总觉得和二殿下脱不开关系,这叶文没听说过有什么心症顽疾,昨天在宴会上和二殿下发生口角,晚上就死了,若不是被催债急死的,那就是有人太过睚眦必报……” 他越说越大胆,身后的张炳文突然扬声道:“李少卿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御前栽赃二殿下的名声!你的意思是……是二殿下昨夜派人杀了叶文!” 谁也没想到张炳文来这一手,众人投目而来,韩来趁机拉着宋端躲开,施邵文和旁边的张荣书对视一眼,神色各异。 姓张的是疯了吗? “李鹤鸣你好大的胆子!” 张炳文丝毫不知收敛:“二殿下是为君分忧,催缴欠款是分内的事,那叶文违命不还,还肆意顶撞,本就罪该万死。” 李鹤鸣切齿道:“血口喷人,我看你又欠揍了!” 张炳文的八字胡一抖一抖的,丝毫不受威胁:“李鹤鸣,方才的话是你说的,死因也是你揣测的,大丈夫生而立天地,总不能说出的话转头就忘了。” 李鹤鸣自然说不过张炳文,而说不过就动手,一把拎住张炳文的领子,那日散了朝会的一幕再次上演:“你敢再胡说八道一句!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张炳文嬉皮笑脸道:“文官女史打不得,这可是老祖宗的规矩,李鹤鸣,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根手指头,下场怕是会很惨。” “行了行了,这马上就要朝会了,二位大人还是别胡闹了。” 有人打圆场道。 “就是,要是被陛下知道了,怕是会追责。” 另有人把他俩拽开,直叹气道:“叶大夫过身了,您二位要是再出什么意外,这靖安城可真是要乱了套。” 张炳文看着李鹤鸣的猪肝脸,心头很是得意,直冲着那人挑眉,李鹤鸣虽然气的浑身发抖,却还是忍住了冲动,将他狠狠推开。 “天可杀的东西。”李鹤鸣咒骂道。 张炳文也啐了一口,这位礼部尚书似乎并不知礼。 “圣人驾到,百官入殿——” 终于,左内监在殿门口扬声道。 第33章 圣人的作为(青云加更) 百官入殿,行礼起身,将将坐稳的圣人冷不丁的开口道:“朕听闻,通议大夫叶文昨晚过身了?众卿可知道此事啊?” 圣人开腔太唐突,殿中众人面面相觑,到底还是川王拱手道:“回父皇,叶大夫的确突遭不测,验尸的仵作说是……突发心症而亡。” “心症?” 圣人似乎看得透一切:“叶文有心症?” 川王低下头去,乖觉道:“儿臣不知。” “叶文不是喜欢骑马吗?”圣人漫不经心道,“患有心症的人可以做这么剧烈颠簸的玩乐吗?依朕看,叶文的死另有原因吧。” 张炳文瞥了一眼李鹤鸣,那人浑身紧绷,深深的低着头。 不光他,殿中很多人都在看李鹤鸣。 “昨天叶文去老二那赴宴了是吧。”圣人问道。 匡王面无表情:“父皇说的没错,昨日散了朝会后,儿臣在府上设宴,请了不少官卿,想借此商议一下国库还款的事,叶文的确也来了。” “那催款的事可有眉目啊?”圣人又问。 匡王垂头,圣人了解,低冷道:“不中用。” 匡王立刻跪下道:“儿臣无能,不能为父皇分忧,还请父皇责罚。” “起来吧。” 圣人道:“不争气的东西,什么都指望不上你。”起身下台阶来,瞧着殿中暗生骚乱的官员,深吸了口气道,“怎么都不说话了,朕刚才听说,有人说叶文是因为得罪了老二,被他派人趁夜暗杀的?” 匡王皱眉抬头。 “胡言乱语。”旁边的川王接话道,“是谁这么说二哥,合该立刻处死。” 匡王奇怪的看了一眼这个三弟。 邪了门,赵元白居然出言维护自己。 圣人负手踱步:“听说昨夜在宴席上,叶文不但拒绝还款,还出言顶撞老二,致使有些人认为,叶文是老二心生恨意,报复而死的。” 话音未落,早就僵成一块石头的李鹤鸣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咚的把脑袋磕在那冰冷的地砖上,高声呼道:“陛下饶命!微臣失言!罪该万死!” 韩来缓缓放下手中的笏板,露出那张冷峻的脸:“失言?污蔑皇子,岂是李少卿短短失言两字就能搪塞过去的?” 李鹤鸣颤栗如筛,丝毫没有方才殴打张炳文的气势。 “微……罪臣知错……还请陛下恕罪。” “恕罪?”韩来冷笑,“若是讹传开来,岂非毁了二殿下的名誉,更叫全天下的人都失信于君威,赵皇室颜面在诸国何存?” 匡王一脸疑惑,老三和韩来是怎么了,怎么今天都在向着自己说话。 “就算李少卿心直口快,却也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宋端道。 匡王又猛地看向她。 怪哉怪哉。 就连宋端也这样。 “老二?”圣人回头问他,“你没什么话想为自己辩解的吗?” 匡王躬身道:“回父皇,李少卿此言……儿臣实在是不知如何自辨,有道是清者自清罢了,昨日廊食宴上,也有不少人对还款一事模棱两可,可是他们今早也都全须全尾的来上朝了,若是论得罪,又岂会只有叶文一人,说的奇些,叶文被催款一事活活吓死到还有可能,暗杀?儿臣还不至于如此狭隘心胸,父皇明鉴。” “殿下恕罪!” 李鹤鸣又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地砖上瞬间变红,惹得周遭惊恐。 “你现在倒是怕了,方才在御前言之凿凿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殷勤。”张炳文冷冰冰的嘲讽道,“李少卿还真是不会敢作敢当。” 李鹤鸣又怕又气,伏在地上的手缓缓攥拳,额头的汗混着血蜿蜒在脸上。 “罪臣再也不敢了,还望陛下和殿下看在罪臣这么多年为朝廷效力的份儿上,从轻发落。”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一丝温度,“罪臣一定管好自己的嘴。” “老二。” 圣人并没有下决断,而是把这个机会给了匡王,那人打量着地上瑟瑟发抖的李鹤鸣,本想从重责罚,忽然接触到一记目光,似鞭子般抽打在自己身上。 正是曹琦的父亲。 御史台大夫,曹燮。 他体态宽硕,腰身笔直,如一座巍峨高山般伫立在离龙椅最近的位置,坚毅的五官藏着岁月流过的痕迹,似镇殿阎罗般让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视。 匡王愣了一下,随即改口道:“父皇,那便从轻发落吧。” 圣人闻言,饶有怪异的看着他:“李少卿这样污蔑你,你就打算从轻放过?” 匡王颔首:“儿臣既然决定替父皇分忧,就做好了背骂名的准备,何况这又是个吃力不讨好,得罪所有人的事,不说李鹤鸣,不知道在座有多少人背后说的要比这个难听成百上千倍。”深吸一口气,“儿臣并不在乎,儿臣只是愧对父皇,没能把这件事情办好,辜负了您对儿臣的信任。” “二殿下是开了窍了?” 程听咕哝道。 宋端冷淡一笑,没有接话。 果不其然,这一席话说出去,圣人的脸色好看了许多,于是道:“既如此,就罚李鹤鸣三年的俸禄,以示惩戒。” 李鹤鸣如临大赦,整个人虚脱般斜趴在地,声音疲惫:“罪臣多谢陛下,多谢殿下网开一面……” “陛下。” 张炳文举着笏板道:“那叶文的身后事?” 圣人斜睨着他:“礼部的规矩呢?” “回陛下。”张炳文道,“叶文是四品文官,按照礼部的规矩,遗赏是四万两银子和一张十六尺的金线羊毛毯裹身。” 圣人哦了一声。 张炳文以为此事完了,谁知道圣人忽然变卦道:“追赏就不必了。” 此言一出,殿中死寂一片,朝臣死了不追赏,这可是戴罪身死的规矩。 饶是张炳文也没想到,多问了一句:“那裹身下葬的羊毛毯?” “也不必了。” 圣人说着往后殿后去:“都退下吧。” 众人扑啦啦下跪送行,起身后都不自居的绕开还趴在地上的李鹤鸣,他们互相看着,大家都心知肚明,没人开口,但似乎已经讨论过了般,脸色秒趋惨白。 宋端行至韩来身侧,低低道:“公子。” 不处罚李鹤鸣便是坐实了匡王的罪行,不追赏叶文则是认同了匡王的做法。 如此,他们方才开口维护匡王也情有可原,便是料到了这一点。 圣人很满意匡王此行杀了叶文,以此杀鸡儆猴的行为。 那户部尚书季青云路过身边,韩来眼底无情,嘴上笑道:“尚书可放心了。”望向前头那些无头苍蝇般慌乱的官员,“这回,怕是没人敢不还钱了。” 季青云没言语,拱手低头微笑。 第34章 不识逗的韩郎君 川王府的书房里,韩来进去便坐在了翘头案前,川王满脸鄙夷之色,甩开折扇坐在了旁边,又对宋端道:“女史也坐。” 宋端淡笑着未动。 韩来皱眉:“元白让你坐就坐吧。”随手拿起一根狼毫笔把玩,“成日里站着也不嫌累得慌,我看你站着都觉得腰背酸痛,就算是有武傍身,也架不住成年累月的消耗,更何况这都不是外人,你快坐,还有要事商议。” 韩来这啰啰嗦嗦一大堆,川王忍俊不禁,不就是想让宋端歇着吗,至于浪费这么多口舌,便摆摆手,叫宋端赶紧坐下。 宋端照坐,神色严谨的开口道:“二殿下这回是得脸了,只是以他的心性和谋划手段,以叶文之死来敲山震虎,搏圣人信赖这种事情,看样子背后是有高人指点了。” “而且。”她看向那两人,“匡王背后的人,和张炳文背后的人,很难说不是同一个人,此人以唐治做扣,以祁山大典为由牵扯户部,直到叶文事发,这一圈下来,还真是好手段。” “父皇看样子很满意二哥这次的做法。”川王若有所思的说道,“只是这个李鹤鸣,今早是吃错药了吗,若不是他胡言乱语,二哥也不会借机得父皇信赖。” 韩来放下毛笔:“李鹤鸣素来心直口快,但也要有个度,今日的言行确奇怪的很,我不相信靖安城的官,能愚钝到如此口无遮拦。” 宋端回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蒙了一层疑云:“可若是另有预谋,御前脏污皇子罪责可不小,李鹤鸣难道会以身犯险吗,若是圣人今日并没有默许二殿下的行事作为,他恐怕大祸临头。”思绪一现,“还是说……” 川王也理解了宋端的意思,接话道:“还是说李鹤鸣有这个把握,亦或者是那个背后的人,逼迫他这么做的。” 韩来摇了摇头:“这还只是咱们的猜测,也不能排除李鹤鸣……就是个蠢货。” 川王噗嗤一笑,手中的扇子悠哉的扬着:“若是真的……” “若非愚蠢,那为了二殿下这样拼命,这背后的人也是够饥不择食的。”宋端冷淡道,“如今圣人立储在即,不出意外的话。” 她话说一半便住嘴了,剩下要说的三人心知肚明。 “那也不可不防范。”韩来摸着下巴,“这匡王背后的人如此博弈,难保日后不会丧心病狂,做出些更出格的事情。” 宋端点头。 “元白。”韩来机警道,“你这川王府里府兵也是太少了,还是从十六卫里再抽调一些吧,事情这样接踵而至,我有些不放心。” 川王闻言,促狭掠过眼底:“若是这十六卫里有细作,那我岂不是死得更快了,我看啊,还不如得一贴身侍卫在侧,我看……”话锋一转,合上扇子指了一下宋端,“宋女史就不错,不如千年,你把端午给我吧。” 宋端一愣,韩来更是嗖的一下站了起来。 川王抬头看他,自己一句玩笑,这人的反应也是真够大的,虽更加逗趣的说道:“怎么?你不是答应了端午致仕吗?你既不用她,倒不如放她一条生路。” 韩来紧蹙眉头,什么叫放一条生路,难道在自己手下做事是在上刑吗? “宋端她……” 韩来有些吭哧:“她很好用。” 宋端被这短短四个字给震惊了,转过头去。 韩来见势,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当:“宋端得力,在我手下的话如虎添翼,有我们两个帮衬着……你也能更顺当些,她这么高的才学和本事,如果说只是给你做个贴身侍卫的话,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再者说了,她马上就要走了,很多事情还需要铺平垫稳,在你身边也做不了多久,你何必折腾这一遭呢,连固阳都有刑哲保着,你作为一国皇储,把十六卫总统领调过来也不算过分,非要她做什么,还有就是……还有就是……”有些气恼,“我不给,你也莫再提。” 川王哈哈的笑出了声,韩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拿起桌上的笔就掷了过去,川王身形灵活,躲开了笔没躲开甩来的墨,脸上时间多了一道黑迹。 宋端霎时憋笑,脸颊高鼓。 川王也呆滞了一下,伸手平静的抹去,这人真是不识逗,要不是两人三十余年的交情,他非要给他一记重拳。 “三哥!” 门外突然传来固阳公主的声音,随之那人灵巧的身形也跑了进来,瞧见这一幕有些蒙愣:“三哥,你这脸是怎么了?” 川王哼声:“还不是你的千年哥哥。” 固阳撇嘴维护道:“那必定是三哥你有错在先。”她这几日赖在川王府里,今日听说韩来也在,惊喜道,“千年哥哥,你要在三哥这里用昼食吗?” 又看到宋端,固阳想起上次韩来落水时,那人对自己的呵斥,但固阳已经被帝后训责过了,也安分了多,不敢再放肆。 “宋女史也留在这里吃过再走吧。”固阳咕哝道。 宋端含笑:“今日事多,怕是不能留了,多谢公主美意。”看向韩来,那人还在纠结方才的事,也摇了摇头,“不吃了。” 固阳心急,看了一眼川王,那人不做声她也只好作罢,为了落水的事向韩来郑重道了歉,依依不舍的出去了。 “倒是懂事不少。”宋端笑道。 川王也附和道:“是啊,固阳这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怕了父皇和母后。”又对宋端道,“现在又多了一人,只怕心里对你也畏惧三分了。” 宋端忙低头道:“下臣不敢。” “无妨。”川王沉声道,“固阳年岁不小了,不能始终是这样小孩子心性,多个怕的人也好,你也不必紧张,身为女史,监训公主也是合情合理,有我在她也不敢四处去说你的不是。” 宋端微笑默认。 “好了千年。”川王回头看那个面无表情的人,轻笑道,“不是不在我这里用昼食吗?还不快带着你的女史回去,小心我真的把她留下。” 韩来这才起身,路过川王身边,还赌气的说道:“你敢。” 川王毫不在意,目送那两人离开,重新坐下来,甚是闲适,马上就是女官御选了,韩来现在就受不得,到那时可更有好戏看了。 第35章 曹家小妹(青云加更) 出了川王府,素问正守在马车那里,见到韩来和宋端并肩而出,立刻迎上去说道:“公子,姑娘。” 说罢,素问从袖中掏出一封信来递过去:“这是杜大夫托人送来的。”小心翼翼的压低声音,“说是宝封那边来的信,里面有春意楼那位的事。” 宋端立刻接过,同韩来上车去,打开信来细细一读,抬头瞪眼:“那个让唐治鬼迷心窍的清倌儿祈月,竟然是曹琦去宝封买来的。” 韩来整理袖口的动作停住,回头拧着眉头道:“曹琦?” “这个曹家大姑娘可是不简单。” 宋端将赏花宴那日发生的事情尽数告知,韩来这才知道当时宋端断了一截的鬓发是这么没得,神色阴暗:“下次不要这样了,还是要以自己的性命为先。” “公子话虽如此,但当时毕竟不清楚锦安身份,若是曹琦出事,又是在杜大夫的府上,难免会遭到连累。”宋端自顾自的说着。 “我说了。” 韩来扬高声音,略有严厉:“万事以你的性命安全为先,你不能出事。” 宋端诧异的看着他,随后乖觉的点头。 “那这么看来。”韩来目视前方,“这次的事情,曹家也插手了。” “也未必。” 宋端道:“毕竟曹琦不像是这么不谨慎的人,能让罗夫人的二姐在宝封这么容易就调查清楚。”忽而又道,“还是说,有人在攀扯曹家。” “人有百虑,难免一失。”韩来不疾不徐的说道,“就算她有千只手,私自买下官奴的事情,也不是能轻易抹去证据的,更何况鞭长莫及,宝封不是靖安,也由不得她胡作非为,但若真是她,也就是说,张炳文的身后是曹家了。” “曹大夫想对川王动手?”宋端不解,“难道曹家想扶持匡王?可这根本说不通,匡王毕竟……蠢钝至极,立储的希望也不大,何必呢?” “自然是功高盖主,狭天子以令诸侯了。” 韩来深吸一口气,声音在这狭小的车厢里异常冰冷:“若是做个新朝后的摄政王,不是要比现在的御史台大夫要显赫的多,实权在手才是真的,虽说曹家和我阿爹当年勤王救驾有功,可因着我们韩家是游兰献王的宗亲,曹家也始终低了一层去,如今蠢蠢欲动,也算有迹可循。” “匡王不足为惧,但曹家……”宋端迟疑,“那可就不一样了。” 明面上是两个皇子夺储,实际上却是两方势力博弈。 一个是百年血统,王族宗亲。 一个是三朝为官,世家之首。 “防着吧。”韩来平静道,“若曹家真的想扶持匡王与川王抗衡的话,那元白的立储之路,怕是真的会险之又险了。” 宋端应声,遂又道:“既如此,下职过后,下臣会去春意楼一趟,和那个孙老鸨好好谈一谈这个祈月的事。” 韩来轻颔首,忽然伸手摸了一下宋端的耳后,因为鬓发被切,无法和其余头发拢上去,她便顺势散下,梳了个灵蛇髻。 “以后要小心。”韩来轻声嘱咐。 宋端的耳垂感受到韩来指腹的温度,略有发红,低头小声道:“下臣明白。” …… 刚进上御司,岑越正好迎面而出,瞧见宋端双颊微红,发问道:“端午,你这脸怎么了。”说着伸手摸她的额头,“也没有发热啊。” 宋端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没想到刚才韩来亲昵举动带来的羞赧还没有消退,别扭的摇了下头,说道:“御选的事情怎么样了?” 岑越叹了口气:“梁吉要伺候太后,程听负责不了这件事情,我等下还要回遥监殿,许令官还在里面等着你呢。”又拉住她,“还有,你既然要致仕,怎么不和我说一声,这样匆促,可是出了什么事?” 宋端摇了摇头。 岑越见她不愿说也没有逼问,只是又道:“对了,接替你的女史许令官手里也有人选了,你去看一下吧,虽然这事最后还要韩郎君来定夺。” 宋端目送她离开,许令官瞧见,扬声道:“宋端。” 宋端连忙过去,那人直接塞给她一本册子,说道:“你看看吧,这是这次上御司给韩郎君的备选女史,你服侍了他九年,自然知晓他的喜好。” 宋端接过,打开来细细翻看,却只有两人。 而她一眼就看到曹纯。 曹家小妹。 曹燮的小女儿。 怎么哪里都有曹家的人。 正说着曹家有问题,韩来的身边就出现曹纯,宋端微微皱眉,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曹纯顶替自己留在韩来的身边。 “这个曹纯连掌内女史都不是。”许令官在旁边整理着书册,这上御司里也没有别人,说起话来也不太遮掩,“也没参加过御选,凭着曹家的手段,说塞进来就塞进来,直接把陈殊的名额给顶替了下去,幸好他们曹家掌管着御史台,若是换了旁人,我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宋端轻笑,翻看下一个人选。 罗清逸。 工部侍郎罗贤的嫡长女,年十六。 “倒是好年纪。”宋端呢喃道。 许令官刚想说你也不差,猛地记起来宋端都二十四岁了,这好大的年纪,就算是官场客套着夸奖也委实说不出口。 “这罗清逸为人机灵,做事也干净利落,颇有你当年的架势。”许令官这么说着,眼神有些涣散,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就是爱一惊一乍的,压不住那个火急火燎的脾气,若要放到韩郎君身边,这个性子倒是要改一改。” 宋端的口吻慢悠悠的:“公子最不喜欢浮躁的人。” “那这个曹纯。”许令官斜睨着她,看得很透,“韩郎君也不会要吧,更别提那个陈殊了,就算没有曹纯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张炳文那日在朝会上公然脏污你和陈兰见面的事,为了避嫌,也不能选陈殊了。” 宋端无奈的咬了咬嘴唇,坐在旁边,捏着罗清逸的那一页犹自用力。 许令官在旁边端详着她,脑海里净是宋端九年前的模样,清爽纯净,眉眼干净伶俐,殿中一站便如同大暑时的一块蓝色的冰,让人舒适合宜。 当年宋端的出现,可是解了许令官的天大难处,毕竟那时候韩来不满意任何一个上御司派遣的女史侍奉,脾气还孤拐的很。 “端午啊。”许令官淡淡道。 宋端的目光还停留在册子上,轻应一声。 “你当真要走了?” 闻言,宋端抬头看他,九年,十五岁到二十四岁,往来寒暑,在这个四四方方的殿宇里,和岑越,程听一行人荣辱并肩,尤其是如同老师般的许令君,更是见证了她的一切成长,骤然这么问,她有些恍惚。 “是啊。” 良久,宋端才说话,捏着册子的手也稍稍松开了些。 第36章 有钱能使孙鸨子闭嘴 春意楼是靖安城最负盛名的花楼,足足有四层,下三层都是肉妓,而上头那一层,则是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清倌人。 赵国人酒肉食色,只有读书人才会喜欢不能摸碰的清倌儿,遂这些卖艺不卖身的女子,常出入高门显赫之家,与琴棋书画为伴。 她们上可谈诗词歌赋,下能侃人生哲学,这让那些厌倦家中宗妇的恩客们感受到灵魂的碰撞,似乎比肉体上更加让人心驰神往。 一般来说,买清倌儿的价格贵得很,更别提是祈月这样的艺妓,若是个性格孤拐的,买回来就成了供品,更不敢打骂,怕坏了卖相。 孙老鸨在买她的时候,也是觉得这丫头色艺双绝,日后必定成为春意楼的摇钱树,只是没想到这棵树还没等摇,就被唐治给扶住了。 想到这里,孙鸨子愤恨的不行,面对下职前来的宋端也多了三分诚心:“也不知道那唐治给祈月下了什么迷魂药,好好的丫头突然就迷上了他,要说那唐治是什么满腹经纶的风流公子也就忍了,偏偏是个不学无术的混账,弄得祈月是天天以泪洗面,恩客也不接,跟得了相思病似的。” 宋端不得解:“为何?” “还不是因为那个畜生崽子没钱。”孙老鸨忍不住啐了一口,回想起唐治那个穷酸的样子就觉得厌弃,伸手托了托胸脯,“都是世家子弟,偏他成日里掏不出一个大子儿,祈月的身价贵得很,陪一次要百两银子,他那儿有去。” 宋端了然:“所以是这对苦命鸳鸯总不得见了?” 孙鸨子哼声:“可是就算没钱人家也有法子见,成日翻墙走瓦的藏着掖着的约会。”她越想越气,猛的站了起来,“天杀的杂种,居然把祈月给睡了。”回头看着面色清冷的宋端,用词丝毫不避讳,“女史,您可要知道这秦楼楚馆里的清倌儿什么最值钱,才不是什么才艺,还不是裤裆里的那点东西。” 宋端脸上闪过一丝薄愠,又转瞬消失。 孙鸨子毫不在乎,抱臂着振振有词:“那些有钱的做官的,什么样的绝世琵琶没听过,什么样的曼妙舞姿没见过,何必一掷千金去看个女妓的末流功夫,哼哼,说白了,不过就是觉得,这些个丫头出什么泥巴而不染,在这烟花世俗之地独善其身,不同流合污,有那个高山流水觅知音的顾影自怜罢了。” 宋端听着,还觉得挺有道理,脸上似笑非笑。 “哎呀。” 孙鸨子说着直叹气,她这么多年坐镇春意楼,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也学了不少文辞在嘴里,便又道:“而一旦这些清倌儿破了身,便和这些肉妓无异,没有那曲高和寡的意思,谁还会捧场啊,还不如点一个便宜的肉妓,过了那点儿瘾也就罢了,毕竟这靖安城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姑娘。” 说罢,她还意味深长的在宋端的脸上瞟了瞟,好在那人没有注意。 孙鸨子扪心自问,看人长相她眼毒得很,正如她所言,靖安不缺美女,但却缺有特色的美人,这其中有两个,她最得意。 曹琦和宋端。 前者是一团烈火,不用主动点燃便已经将骨血焚烧的一干二净,那可融化万物的温度扑来,直叫人魂飞魄散。 后者是一块冰晶,一颦一笑都带着最舒适的清凉,仿佛三伏暴晒之下的那一抹小小绿荫,匆忙躲进去,消退了肌肤的灼痛,倍感救赎。 要是这两个人进了春意楼,自己怕是会被钱砸死。 可别说被钱砸死,这两日她连银锭的影子都没见到,孙鸨子抽回心神,明镜府来楼里查了两天,什么都没查到不说,还耽误了楼里的生意,这官兵乌泱泱的进来一搅和,就算兴致再高也得软了。 宋端今日来她本打算不见,但那人甩出一个满登登的荷包,孙鸨子一眼瞧出便应了,索性又问道:“女史今日过来,是想让我撤状?” 撤状太过掩人耳目,倒是不必,宋端淡淡道:“明镜府自会查清凶手,只是查清之前,还请妈妈不要再去胡闹了。” “这春意楼里除了平年,我最得意的就是祈月。”孙鸨子否决,“她这样死的不明不白,女史让我消火,我可不干。” 宋端料到,遂直截了当的说道:“祈月是宝封官奴,被人私自买下来卖进了人牙行,又被你的买走。”缓缓坐直身子,“可是她并没有被赦罪。” 果然一提到这个,孙鸨子的气势便怂了:“这我……” “若是清查下去,就算祈月的死因被查清,她的身份也会被查出来,到时候把她卖进人牙行的那位倒是无妨,你这春意楼,怕是要受连累了。” 孙鸨子扶着坐下,硬撑着说道:“可是我这状诉可是交上去了。”迟疑片刻又说道,“不知者不罪,我买的时候又不知道她是官奴,还是这死丫头后来告诉我的,我想着买都买了,也就……” 上次在薛府尹那里闹完,孙鸨子也意识到祈月官奴的身份给自己和春意楼带来的威胁,眼珠子直勾勾的:“女史,我并没有说假话,那日没去明镜府而去了京兆府衙……不过是想闹的大些,我可舍不得祈月就这么平白无故的死了,只是我也没想到她并未赦罪,女史您看……” 宋端打量着孙鸨子,倒是不像说假,便给她台阶下,“只要你不再继续去外面闹,我保证你和你的春意楼没事,你若不肯,我也不管了。” “我肯,我当然肯了。”孙鸨子立刻喜笑颜开,“便是女史让我立刻撤状我也是肯的。” 相较于祈月的死因,春意楼的盈利才是最要紧的。 孙鸨子看着宋端将将起身,小心道:“只是女史为这事特地来这污地一趟,不知是……” “妈妈在这春意楼呆了这么多年。”宋端横眉冷对,“自然知道这靖安城里的规矩,有些事情不该你问,就要闭紧你的嘴巴。” 孙鸨子连连点头:“女史说的是。” 宋端至此,下楼离去,她自然不会全信了那孙鸨子的话,这人背后到底有没有人指使还未可知,但今日的敲打也是必须要做的。 “宋女史安好。” 刚下楼去,二楼栏杆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宋端下意识的看过去,那是个体态纤和,眉眼温柔晶润的水乡女子,她一袭粉色的襦裙在身,纱袖下是吹弹可破的藕白肌肤,黑发垂顺似是刚刚洗过,薄唇珠赤,带着谦逊的笑。 宋端看着她,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孙鸨子出门瞧着,对那女子说道:“平年,回去休息吧。” 平年回头,轻轻行礼。 只是说完,她又回头看了看宋端的背影,不知怎的,那雷厉风行又备受世人尊崇的女史大人,让她眉下的那对含情目中多了三分的遗憾和艳羡之色。 “知道了妈妈。” 平年淡淡道。 第37章 执迷不悟(青云加更) 出了春意楼,宋端漫步在街巷中,她不是第一次见到平年,前些年杜薄第一次闹出这红颜知己的祸事时,她代替罗衣来走过一趟。 平年的确如杜薄所说,温柔聪敏,如同一朵水上的睡莲,杜薄如他自己所说是个文人,喜欢平年这类的碧玉也是情理之中。 宋端当日并不能对平年如何,好在这女子识趣,知道以自己的身份想进官家是痴心妄想,这么多年也都恪守本分,并无逼迫杜薄的举动。 只是可叹罗衣,若论美貌清纯,罗衣远在平年之上,但前者凶悍,后者正如可以抚平杜薄伤口的清润良药,让挨打过后的他欲罢不能。 正想着,宋端瞧见不远处的巷口闪过一人的身影,骤然瞪眼,看了看四周往来的人流,快步跟了过去,拐入永巷,她低冷道:“唐治。” 那人闻声停住,扶着墙壁回头,宋端委实暗惊。 唐治哪里还有从前纨绔不已的样子,头发散乱,衣衫斜开,脸色惨白,嘴角还有着被打后的血痂,身形摇晃走路趔趄,看来是伤得不轻。 看到是宋端,唐治扭头就要走。 “唐治!” 宋端恨铁不成钢:“祈月死的不明不白,现在的局势也不明,你还是在府里待着为妙。”见那人无动于衷,“你就当可怜可怜爹娘,不要再胡闹了!” 唐治这才将将停住脚步,却没回头,嘴里咕哝道:“我只要祈月。” 宋端只觉得一股火蹭的蹿了上来,为了一个清倌儿连亲生爹娘的性命都不管不顾了,为了他唐恒才向户部借了三十万两银子,这硕大的数目,不知多久才能还上,户部还款事宜再即,这人就真的一点孝敬之心都没有吗? “唐治!” 宋端气怒:“祈月心里根本没有你,她不过是曹家给你垂下的鱼饵罢了,只等着你这个蠢货上钩,置你们唐家于万劫不复罢了!” 唐治浑身一抖,像是被触动到了软肋和禁忌,回头盯着宋端的眼神,就像是饥肠辘辘的狼碰到了待宰的牛羊,凶狠的说道:“你居然敢说祈月的坏话!” 说罢,如同中了邪魔一般横冲直撞而来。 宋端面无表情,唐治张牙舞爪而来,她丝毫不躲,可是那人还没等到身前便扑倒在地,他的精神和体力虚耗太多,根本支撑不住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 “胡说八道。” 唐治在地上挣扎着,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了,只有那个叫祈月的清倌儿:“我和祈月是真心相爱的……这世上……只有她一个人爱我。” “她根本不爱你。”宋端冷冰冰的戳破他脑海中的幻想,“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象,她受人指使在春意楼里勾引你上套,从而给你们整个唐家设下陷阱,不知什么原因被卸磨杀驴,凶手怕是找不到了。” 唐治腥红的眼里像是山洪暴发,张着嘴却吼不出声,嘴角的伤口流出细细的血来,他捂着胸口在地上缩成一团:“我……我知道她死了……她回不来了。” 即便唐治现在很可怜,宋端依旧没有任何同情之色,她回想起尤氏那日扑倒在身前的苦苦哀嚎,毫不留情的揭穿假象。 她似乎有些故意的意味,要将祈月撕碎,然后撒在唐治的眼前。 “毒妇……你这样说祈月……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唐治仍旧执迷不悟。 宋端蹲下来,掐住唐治的下巴,心绪复杂:“你说这世上只有祈月爱你?你这个没良心的畜生,回府去吧,看看你爹伛偻的腰背!看看你娘鬓角的白发!看看她为了你快要哭瞎的眼睛,看看被你祸害的不成样子的家!你还不明白吗!” “我不……我不……” 唐治挣扎着站起身来,扶着墙往远处走去:“祈月……我只要祈月……” 宋端站在原地,唐治何尝不明白,只不过是不愿意醒来,或许对于自己这样的旁观人来说,祈月只是鱼饵,但是在唐治眼里,即便真相被揭开,仍是毕生不可多得的挚爱。 人死了,留下的也只有回忆里的美好。 只是苦了尤氏。 而离去的唐治仍旧没有回家,在大街小巷里漫无目的的闲逛着,街边的小孩子瞧见都要纷纷躲开,人们都说唐治疯了,为了一个秦楼楚馆的万人枕。 “唐公子?” 远处有个人叫他,那是个身形纤瘦的男子,穿着一身粗布衣,皮肤黢黑,脖子上还有长年累月的硬皴,狭长的眼睛打量着他,阴阳怪气的说道:“我说你对那个祈月还真是痴情啊。” 祈月? 听到这两个字,唐治才转过头来,看着面前陌生的男子,他眼露疑虑。 男子往前几步,架住他的身子:“我是明镜府的门子,叫童岐,今天休职。”打量着唐治如今的模样,冷笑一声道,“为了个女人,值得吗?” 唐治切齿:“……你再说一遍。” “罢了罢了。”童岐哼声,“看你这么痴心一片的份上,有件事情和唐公子商量商量,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唐治嗓音喑哑。 “祈月死了,虽然现在活着不见人,但是……”童岐左右看了看,谨慎的压低声音,“我可以让你死了见尸。” 唐治立刻来了精神,抓住童岐的领子,十分激动。 “别冲动。” 童岐扒开他的手,眼底轻蔑:“我可以把尸体给你偷出来,但是……这可是坐罪的事,我也不能白给你犯险。” “你要……要多少钱?” 唐治不肯放弃见祈月最后一面的希望。 童岐扣了扣耳朵,掷地有声:“五千两。” 府里现在百两银子都拿不出来,五千两唐治却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只怕告诉他祈月能起死回生,代价是双亲具亡,他也会一口答应下来。 “好。” 童岐眼底冷凝,打心里也瞧不起唐治:“明天下午我会带着祈月的尸体在北城门外的十里亭等你,五千两银票,一分不少的给我带来,到时候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尸,若是敢告诉其他人,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见她了。” “好好好,我答应你。” 唐治忙不迭的说着,又是泪如雨下:“我只想好好的把她给安葬了。” 童岐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只留下唐治在那里嘀嘀咕咕的,五千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他也没什么朋友,想来想去,他想到一个地方。 北坊,仙阁。 第38章 深陷泥潭不自拔 等唐治一瘸一拐的来到仙阁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那是个地处偏僻的小酒馆,有风吹过,桅杆上的大红灯笼摇晃的厉害。 铃铛声响起,门内有人走出来,酒气熏熏的,互相打闹着,瞧见不远处呆愣愣的唐治,立刻笑道:“这不是唐大公子吗?怎么?来这仙阁……嗝……又是来借印子钱的?” 旁边哄笑着:“真是他爹的好儿子啊。”往前几步,指着唐治的鼻子,“我要是你爹唐恒,哪里还肯放你出来,直把你腿打折才算解恨。” 唐治现在脑袋里一根筋,听到这般羞辱也不作为,绕开他们推开酒馆的半扇木门,迎面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儿,还有痛苦的嘶声。 “他娘的,还不上钱还想跑?” 一个穿着红衣的男子从后头走了出来,他脸擦的煞白,正扑着胭脂,细长的眼瞥着地上半死不活的男人,蔑然道:“你以为能跑的出去?刘瑜……你阖靖安城打听打听,这借了我红二姐的印子钱不还的人,有几个能活着走出城门的?” 刘瑜痛苦的弓着身子,像是被捞上来的虾,苍白的分辨道:“二姐……二姐你错怪我了……我根本没想跑……您饶了我一条狗命……这银子我三天之内肯定还给你……您一手遮天的……谁还能骗了您不成……” 这奉承的话要是放在杜薄那里,肯定受用,可是红二姐丝毫不信,抬起脚尖对着刘瑜的脸就是一记俏踢,像是女孩子家踢毽子一般。 “你都跑了一回了,除非我下娘胎是个傻子,才会信你这鬼话,还敢跟老娘继续讲条件?没的说,你抵押在这的地契就别想要回去了。”红二姐掏出手帕在嘴边摁了摁,“你们几个把他给我看好了。” 周围几个糙汉很是乖觉,对红二姐点了头:“二姐您放心吧。” “放心?” 红二姐对着他们的脸就是几记清脆的耳光:“他都差点儿跑了,若是人真的找不到了,那几千两银票老娘我可得管你们要了。” 几人忙不迭的赔礼,红二姐气的用手掌扇风,那娇媚的劲儿只怕连曹琦看到都要自愧不如。 红二姐气着,忽然瞥见门口的唐治,眼底的蔑然多了些谨慎,叫那几个糙汉将刘瑜给拖下去,笑意盈盈的走过去说道:“这不是唐公子吗?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坐坐。”凑得更近些,“可是手里周转不开了?” 唐治满心都是将祈月的尸身带出来一事,闻言干脆的点头。 红二姐捂嘴轻笑,拉着他绕过血迹找个角落坐下,红白相间的脸上丝毫不收敛那得逞的笑意:“唐公子果然不是兜圈子的人,那不知道唐公子这急匆匆的过来,是要借多少啊?” “五千两。” 这是童岐狮子大开口要的数目。 果不其然,这个数字让红二姐也略有吃惊,试探性的问道:“这五千两可是不少啊,不知道唐公子借这么多钱,是有什么急事啊?” “是不是要抵押房契?” 唐治如同疯魔一般:“我可以回去取,只要二姐肯把钱借给我。”他忍不住拎起红二姐的领口,“只要借我钱,我什么都答应你!” 糙汉瞧见唐治动手,怒目着就要上前,红二姐拦住他们,握住唐治的手慢慢的摘下来,语气深沉的说道:“既然唐公子这么急着用钱的话,别说是千万两银票来,就是五万两我也是拿得出的,也不要公子什么地契房契的,公子的阿爹可是咱靖安城鼎鼎有名的唐院首,想来也赖不了我的账。” 唐治如溺水之人抓到最后一根稻草般,浑噩的眼睛都多了些光亮,瞧着红二姐吩咐人去取银票来,心神一松,身子也软了下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红二姐连忙扶起他,一脸无奈:“唐公子这是干什么。”话锋一转,“只不过是五千两银子而已,到时候……公子双倍奉还就是了。” 双倍奉还这四个字,唐治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哭笑不得:“太好了……我终于能再见到祈月一面了……就算是死……我也要亲手葬了你……必不叫你死的不明不白……在地上也受那冻馁之苦。” 红二姐松开他的手臂,接过糙汉取来的银票,扔在了唐治的身上,那人已经不在乎自己被怎么对待了,将那几张银票如获珍宝般揣进袖口中,哆嗦着身子艰难的站起来往外走,嘴里还在不停嘟囔着祈月祈月…… “真是疯魔了。”红二姐有些唏嘘,从前在靖安城那样混不吝的贵公子,如今也能落到这步田地。 “为了个娘们儿真是没出息。” 有个糙汉抱着粗壮的臂膀不屑道:“也不知道那个叫祈月的娘们儿有什么好的,只怕还没有咱们二姐漂亮。” 红二姐闻言哈哈的笑出声来,羞赧的捶了他一下:“就属你嘴甜,个姥姥的尤三崽子,那今晚就你陪着老娘吧。” 尤三郎闻言,脸上的笑戛然而止,对面的同伴憋笑不已,虽然那个尤二姐是个弯弯柳,他们却都是直汉子,在这种假娘们儿手底下讨饭吃,还要伺候那个下三滥的活,谁轮到谁倒霉了。 “对了二姐。”尤三郎想起来什么,回头对红二姐说道,“上回来的那个姑娘不是说……让咱们把银票借给唐治后就赶紧走吗?” “她说走就走?” 红二姐想起那个女子,媚若天成,妖冶无方,正是他自己最想要的模样,忍不住蹿上些嫉妒之心,说话也拈酸吃醋了起来:“一个半大的丫头片子,无缘无故的跑老娘这来耀武扬威一番也就罢了,还想让我红二姐听她的?只怕那衣服扒了还是我细皮嫩肉些,老娘在靖安城扬名的时候,她还在她娘肚子里呢。” “哈哈哈哈——” 众人笑作一团。 红二姐哎呀一声,似乎过足了嘴瘾,捏着帕子转身,迎面却只看到一双如血洗过的鹰眼,未及反应,脖颈处悄然一凉…… 几个糙汉还未及反应,就见眼前窜过一道人影,随后又消失不见,只剩下剧烈摇晃的窗扇,还倒在血泊里的红二姐。 第39章 四面扑来的网(青云加更) “公子,端午姑娘回来了。” 小篆将新切好的鱼脍放在食案上,对着还未动筷的韩来说道:“公子是在等姑娘回来一起用夜食吗?奴这就备碗筷。” 韩来轻应,宋端从门外进来,恭立在他身侧,低声说道:“公子。” “坐吧。” 韩来挥手。 宋端不解的眨了下眼睛,那人冷淡道:“这里又没有外人,你且坐就是了。” 宋端微抿薄唇,这才撩衣坐在对面,小篆将崭新的碗筷摆好,给韩宋两人布了菜后,安静的合门离开了。 “春意楼那边我打点了些,那孙鸨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老妇,若她并没有被曹家人指使的话,那些银子和我说的那些话,应该可以唬的住她。” 宋端将今日之事转述,面上谨慎至极:“怕只怕那孙鸨子受人指使,敢收官奴在楼里,若不是有意安排,那便是真是愚蠢胆大了。” “先吃饭吧。” 宋端在那里仔细分析着,韩来却不紧不慢的说道:“你都忙了一天了。” 宋端见势,夹起一筷子吃了,忍不住又说道:“这个祈月……当时家中犯事受了连累,而后又被曹家人把控去勾引唐治,最可恨那唐治还真以为这个清倌儿是自己的真命天女,为了她散尽家财也不知收敛,如今浑噩度日,就连自己亲爹娘的死活也不管了,满脑子都是祈月祈月,我今日瞧见,实在是气不打一处来。” 韩来轻微的点了下头,又给她夹了块酥饼。 宋端又吃了,嘴里面含糊着咀嚼却不停:“公子,我们现在实在是太被动了,始终被曹家人牵着鼻子走,唐恒的三十万不还上,恐无真正的轻松之日。” 终于,韩来皱起眉毛,抬头盯着宋端。 那人微愣,韩来这样的凶悍在眼,倒是比平日里多了三分英气,那犹如神仙镌刻的五官线条,终是不负靖安城第一美男的称呼。 宋端猛然想起那夜的事。 ——我的心在这里。 砰砰的心跳声重复在脑海中,宋端耳根发热,以为韩来是不喜欢自己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便连忙将吃食给咽了,自顾自的又要张口。 “你……” 谁知韩来拦住她的话,有些不悦道:“除了这些事,你我二人独处时,就没什么别的可以说吗?你我朝夕相处了九年,难道就没一些趣事可以说吗?” 宋端未曾料到,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是九年间养成的习惯,便是雕刻在骨头上的纹路,如何轻易改变。 “我今天……” 宋端迟疑道:“在春意楼瞧见平年了。” 对于这个话题,韩来总算是接了茬:“这个清倌儿迟早是个祸害。”将筷子不耐烦的放下,“这算不得什么趣事。” 宋端也顿生薄愠,开始低头顾着吃。 韩来瞥见,嘴巴动了动,想提上次答应她致仕的事,犹疑几息:“对了,你致仕的事……” “对了公子!” 宋端猛然抬头,说道:“上御司给你指配的备选女史里,有曹纯。” 韩来被打断,注意力也被转移了,他自然知道曹纯是谁,但并不记得上御司的掌内女史里有曹纯,转念一想,这必定是曹家人的手段,怕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在自己身边安插眼线,遂道:“就只有曹纯?” “还有工部罗尚书家的千金,罗清逸。”宋端说道。 “太闹腾。” 韩来扶额:“我知道这孩子,太锋芒毕露也太粗心大意了。” “陈殊是不能用了,否则她倒是个正合适的人选。”宋端皱眉,“这该死的张炳文,若不是他从中作梗……” “那就这个罗清逸吧。” 韩来突然道:“你花些时间,好好调教一下就是了。” 说罢,起身出去了。 宋端坐在原位,有些莫名其妙,却也觉得食之无味,贝齿咬了咬筷子头,小篆进来低声道:“姑娘,公子往老夫人院子去了,让您早些休息。” “知道了。” 宋端放下筷子道。 …… “怎么了?又和端午吵架了?” 韩来刚迈进屋内,就听徐氏打趣儿,她背对着自己,正在擦拭架子上面摆着的一尊青玉观音,又道:“端午那天好的脾气,你这是好能耐。” “儿子没有。” 韩来一脸不快的坐在旁边,徐氏回头打量着自己这个儿子,即便外界把他夸出花来,她也直把韩来当成个屁孩儿,心里头,宋端更像她亲姑娘。 徐氏如今也半老了,但头发乌黑,肌肤细腻,只眼角有些斜纹,关系好的老姐妹儿问起来,只说是心态好罢了。 “没有就回去,别来烦我。” 徐氏回身继续擦着那个青玉观音。 这青玉并非普通青玉,而是极北之地采回来的稀有矿石,极硬无比,刀刃相接只有死路一条,唯有慢慢炙烤下才会相融。 这是当年罗衣祖父罗老爷子打郑国的时候,对方投降进贡来的,如此稀有的矿石整个郑国也只献了两块,先皇欣喜,着匠人足足雕了三年,才做出两尊一模一样的观音像来。 罗老爷子不喜欢这些,遂一尊给了韩老将军,一尊供在了善缘寺。 “你爹也是,人都走了,还留这一尊菩萨来劳累我。”徐氏这才放下手里的帕子,随意叠好,端详着自家倒霉儿子的模样,说道,“端午是人,从来不是你韩郎君的私有之物,你若想打动她,就要把头低下来,看着她,而不是高高在上的一副施舍姿态。” “杜薄也是这么说的。” 韩来没来由有些急:“可是我的确这么做了啊。” 徐氏知道这傻小子没懂,老太太见他着急,生出些促狭之心:“宋端这样明慧的姑娘,就算是嫁个乡野村夫也会很幸福的。” 韩来心口像是被石头积压,起身冷冰冰的说道:“早知如此,我就不来了。” “谁稀罕让你来了。” 徐氏哈哈直笑。 韩来恨不得捂上耳朵,这天底下居然还有喜欢看自己儿子笑话的亲娘,只是临出屋门的瞬间,徐氏沉肃的声音骤然袭来。 “尤怜的身上淌着献王族亲的血,唐恒又曾助益于你爹。”她道,“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不可以摒弃唐家,摒弃你爹旧时的信交。” 韩来站住,回身拱手道:“儿子知道了。” 第40章 咬钩 “那个逆子怎么还没回来!” 与此同时的唐宅内,尤氏掩面而泣,而唐恒看着发妻如此颓色更加心疼恼怒,连连对着外面喊道:“来人!赶紧把他给我找回来!你们一个个怎么回事!千叮咛万嘱咐不许让他一个人出去!” “是是是,奴们这就出去找。” 院里传来答音。 “你也别哭了,一个逆子有什么好哭的。” 唐恒拍案而坐,尤氏放下手来,短短几日她便苍老的不行,眼睛看东西也模糊了,耳朵也听不清了,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一个祈月,把咱们家家底掏空了不说,如今又把治儿害成这样。”尤氏长吁短叹,“只当是上辈子欠了他的罢了。” 唐恒仍是一副硬石头的样子,即便心里痛极了,嘴上也不依不饶:“儿子作孽,老子就是欠他的?这是什么狗屁道理,生养出这样顽劣的孩子,都是你从小娇惯的错,可见慈母多败儿这话真是没错,不枉千古流传!” 尤氏气的又哭:“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养活的,你个老不死的。” 唐恒也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起身过去拍了拍尤氏的背,那人气着打开,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抱住发妻瘦弱的身躯,无奈道:“事已至此,听天由命吧。” 尤氏抽噎着,唐恒愈发痛心疾首,四十年前,妻子初嫁来,正如刚刚开好的花朵一般娇艳明媚,以至于自己掀开盖头一见钟情,这么多年来,尤氏跟着自己不但没享到福气,还备受苦楚,老了老了还要受此折磨。 回想起今日朝会圣人的所作所为,三十万欠款归还之事迫在眉睫,但他实在不忍心再告诉尤氏了,百上加斤真的会逼死她的。 “唐治!那个逆子找回来没有!” 唐恒忍不住对着窗外的院落大吼,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 “少爷回来了!” “老爷找到了!少爷自己回来了!” 唐恒闻之霍然起身,瞧见旁边书案拄着的拐杖,抄起来就冲了出去,尤氏扑倒在地,见势又跌跌撞撞的冲出去阻拦。 可谁知院子里站着的唐治倒是比往日正常了许多,他面无表情,但是并无疯魔之色,说道:“爹,娘。” “畜生,都这么晚了你还知道回来!把你娘都急成什么样了!” 唐恒怒斥。 唐治只当听不见,转身进了自己屋,唐恒皱眉,眼睛盯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这小子又抽什么风,尤氏哀哀的拉住他的胳膊:“算了吧,他回来就好,叫底下的人把他看住了,不要再往外跑就是了。” 唐恒也只得作罢,嘱咐几句,扶着尤氏回去了。 床榻上,唐恒目视前方,接连的变故让他无心睡眠,转头看着尤氏,那人睡得也十分不踏实,似乎噩梦连连,那深陷的眼窝和颊侧,都足以证明,自己这一辈子委实辜负了她,临了都不能让她过上些安稳日子。 唐恒把被子给她拢了拢:“阿怜。” 尤氏被噩梦缠绕的眉头将将纾解开来。 …… 翌日,朝会下职,韩来和杜薄步行在通往贤庆门的路上,宋端和程听随后,听着姓杜的那人有些为难的说道:“我真是怕了罗衣,就连周公之礼这种事情都不敢再来几次,一个月就这几天,可我生怕她不愿意,也不敢提。” 周公之礼? 韩来猛然皱眉,回头看了一眼宋端。 那人被瞅的有些懵,也转头看向程听,而那人迷茫的看回杜薄。 “你头脑是不是生了疾。” 杜薄拽着韩来快走几步,气怒道:“你看她俩干什么,这是我和你之间毫无保留的交心谈话。” 韩来轻咳一声:“可我不想和你谈论这些。” “是。” 杜薄有些阴阳怪气:“三十二岁的老童子,您多洁身自好啊。” 韩来脸色一僵。 “对了端午。”程听小声说道,“你见过那个曹纯没?” 宋端摇头,曹纯不如她姐姐名气大,也甚少抛头露面,若不是这次备选女史有她,估计也只有在一些大席面上才能得见了。 “我昨天上午和她打了个照面。” 程听回想起来直啧嘴:“倒是美丽,就是太好卖弄,让人讨厌。”瞥了瞥韩来的背影,“这样的人放在韩郎君身边,连我都不会同意。” “那就是公子的主意了。” 宋端也看向韩来的背影,自从上次这人答应了自己致仕的请求,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些尴尬,似乎隔了一道无形的墙壁,两人日日得见,却似日日不见。 “公子!姑娘!” 贤庆门外的官道上,素问忙迎了过来,杜薄和程听不是外人,她直接一脸着急的说道:“有咱们的眼细来报,说昨天晚上看到唐治去了仙阁。” “仙阁?”韩来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程听正色道:“是北坊最尽头的一个酒馆,专门放印子钱的。” 宋端和韩来对视,隐约觉得事情不妙,便让程听和韩来先回遥监殿,自己和杜薄赶去仙阁看个究竟,谁知韩来摇头,改变了人员分配。 杜薄由内担忧:“那地方可乱的很。” 韩来上去马车,回头道:“宋端会保护我,素问留下。” “奴知道了。”那人答。 杜薄无奈,对宋端嘱咐了两句,瞧着马车离开。 车夫赶的很快,一个时辰后到了那处,宋端先行下车,韩来随后,前者闻到一股浓烈的腥味,下意识道:“公子小心。” 车夫阿满见势,大步过去酒馆的半扇木门前,喊了两嗓子没人应,回头看着那两人等着拿主意。 韩来打量着这附近,人烟稀少,楼房废塌一片,好像没多少人住在这儿,那桅杆上的红灯笼都褪色了,地上到处都是半截的木枝。 韩来走到木门前,拒绝了要挡在自己前面的宋端,顺势拉住她的袖子,神色警惕的推开木门往里头走去,迎面猛地扑来一股黏人的腥臭,韩来下意识的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而再次挣开时,他瞳孔聚缩! 地上,横尸数具,血流如溪! 第41章 只不过是泡影(青云加更) 见此情形,宋端一把将韩来拽到身后,顺势往出推,厉声道:“公子留心!” 谁知道韩来根本没松手,宋端这样一推,反倒把自己给带了过去,狠狠的撞进了那人的怀里,下意识的闭眼,环住了他的腰身。 韩来一愣,旋即单手抚住她的背,紧紧的不肯松开。 身后的阿满看的诧异,往后退了一步。 “女孩子,离这些远一点儿。” 韩来声音沉沉,却好似冬日捂来的棉被般让人心安。 “从前我没留意,就算是你有武功傍身,也要尽可能的远离这些危险。” “可是下臣要保护公子……” 宋端浑身僵硬,一动不动。 “可是当你遇到危险。”韩来轻声,“才是我最危险的时候。” 宋端有一瞬间的精神抽离,这才抬起头,对视到韩来的眼,像是雪山积厚挖出来的黑色晶石,里面映照出手足无措的自己。 阿满更是烧红了脸颊,竟不知道一向对女子耿直的自家公子,说起这暖人的话来,居然是这样的如冷掉的猪油般腻歪。 “贼人应该不在这里了。”宋端低声道,“公子可以放开我了。” 韩来松开手,两人一时无言。 宋端深吸了口气,转身去查看那几具尸体,其中有个红衣男子尤为显眼,她蹲下来检查一番,发现这人是被割断喉管呛血而死。 其他几具尸体也是同样的死法。 阿满也进去里屋看了看,几个箱子全都是空的,并且落满了灰尘。 “看来是专门为唐治设的陷阱。” 韩来捻着手指说道。 “切口处干净利落,又都是统一的杀人方式。”宋端皱眉,“尸体还没有完全僵硬,看来是专业杀手。” 这一击毙命的杀人手法,宋端恍惚想起了谁。 曹琦身边的那个锦安。 当初在杜家的赏花宴上,锦安对自己动了杀心,也是一柄短刃直冲自己的脖颈处而来,再联系上最近的事,这少年的嫌疑便更大了。 宋端将心中所想告知韩来,那人脸色铁青,低冷的开口道:“如此放肆,你赶紧去唐家一趟,务必找到唐治,这样急着杀人灭口,看来有事情要发生。” “下臣明白。” 而等宋端急匆匆的赶到唐宅时,尤氏还并不知道唐治失踪了,唐恒上职还没有回来,她赶去儿子的房间一看,那里空无一人。 尤氏只觉得两眼一抹黑,宋端的突然而来,让她更加心慌。 “他……他这又是去哪里了?”老妇瘫软在地。 从前为了偷偷幽会祈月,唐治总是半夜翻墙出逃,而宅院本就没有多少仆人看守,更给了唐治可乘之机,只是祈月死了……他又会去哪儿呢? “治儿为什么要去借印子钱?” 尤氏痴痴的看着宋端。 那人摇头,耳边满是尤氏的抽噎之声,她心中也有些哀怨,安抚了尤氏几句便离开了,当务之急是找到唐治,不能做无头苍蝇。 可这偌大的靖安城,唐治又能跑到哪里去? 宋端站在唐宅门口,望着那荒凉的街道,心头更是空无一物,这样接踵而来的险峻,仿佛是传染疫病的恶疾,而更可怕的是,始终无法确定传染源,曹家做的太明显了,是背后另有黑手,还是……立储在即,日暮穷途下的倒行逆施。 她在迷雾中看得到那头野兽,手里却没有弓箭。 …… 出了北城门,唐治揣着昨晚刚借来的五千两银票走在林荫的官道上,北城门比较偏僻,只有镖局走镖或者商行运货会经过,平日里甚少有人。 他按照约定找到最近一处的十里亭,脸上有些讪然,左右看了看,又不敢高声呼喊,急的手心直冒汗,胸中像是擂鼓一样紧张。 “祈月……祈月。” 唐治只得呢喃着爱人的名字来硬撑着精神。 终于,不远处出现一个身影,正是期盼许久的童岐,他肩膀上还扛着一个粗布麻袋,看大小,上面应该装着个人。 唐治急忙冲过去,一把从童岐肩膀上扯下那麻袋,谁知那物沉,直接把他给砸倒在地,他连日不吃喝,身体早已经虚耗到不行了。 童岐满面不快:“这人死了是真沉,扛着她一路过来没给我累死。”伸手对着地上的唐治说道,“我要的钱呢?” 唐治的眼睛只盯着那麻袋,手忙脚乱的在身上摩挲着,终于找到那五千两银票递过去,小心翼翼的解开,里面露出一双手来。 唐治的心一下子堵到嗓子眼,将麻袋褪下,看着里面的人,脸上的血色赫然消退,回头恶狠的说道:“这不是我的祈月!” 唐治的反应在童岐的意料之中,他一边悠哉的数着银票,一边满不在乎的说道:“怎么不是,你再好好看看,这就是你要找的人。” “她不是祈月!” 唐治斩钉截铁的怒吼着:“你骗我你骗我!”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站起来就要去抓童岐,可那人身形壮硕,一巴掌就将唐治扇倒在地,随后蹲下来抓住唐治的头发,强迫他靠近地上的那具女尸,十分不耐烦的说道:“你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我的公子哥儿,这人死了跟活着肯定是有区别的,你的女人被杀了,被人放干了,这皮也松了,府衙收尸的地方又潮,长了霉也是正常,我既然都把尸体给你搬来了,还有理由弄一个假的吗?” 唐治和那尸体的脸贴的太近,终于瞧见女尸眼角的一颗黑痣,脑袋里面轰然炸开,他不安的往后退着身体,眼神空洞,嘴中呢喃着:“不可能……不可能……她不是我的祈月……我的祈月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她不是……” 童岐心头轻蔑,愈发觉得唐治不无辜:“说来说去,你爱的不还是这女人的一副皮囊吗?如今变做这副模样,你的那些痴情一片呢?” 唐治身子猛地一弓,呕出口血来,喷出去老远。 童岐摇了摇头,数着银票往远处走了,他将那五千两揣进怀里,脸上竟是得意的笑容,只是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有一道冷风袭来。 他下意识的回头,却是脖颈一凉,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第42章 商议 “仙阁中人都死光了?” 王府中,川王略带惊愕的声音轻轻响起,他合上掌心的折扇,看着对面坐着的韩来:“看来这设套之人歹毒无比,过河拆桥,得鱼忘筌,竟一丝痕迹都不留。” 杜薄蹙眉:“就算仙阁的那群人见不得光,可骤然死了这些,就不怕引人注目吗?” “她既然做了,自然是不怕被查。”韩来目视前方,“就像祈月的身世那般。” 说到这里,川王正了正身:“这么说,这背后的人真的是曹家?” “还不能确定。”韩来如实道,“单因祈月一事就断定是曹家所为太过武断,但种种迹象又指向那对父女,元白,你现在的处境险之又险,我实在担忧。” “殿下,宋女史来了。” 院中有人通报,韩来赶紧回头,川王轻笑一下,叫人传唤。 “殿下,公子。” 宋端进来后站定,又转向杜薄:“杜大夫,下臣来迟了。” “你去了唐恒处,可有什么异样?”杜薄忙问。 “唐治又不见了。”宋端的语气有些无可奈何,而这般回答也在三人的意料之中,杜薄更是砸拳在腿上,气得咬牙切齿,“这个畜生,早知道就不放他出来了,就该像我说的那样,始终关在牢里也就罢了,唐恒两口子一天到晚在忙什么,连一个活人都看不住。” 说到此处,川王眼底略显深色。 “都是下臣不好,当日不应该假借公子之名,让京兆府放了唐治出来。”宋端立刻起身。 杜薄一愣,倒也不怪宋端。 “与你何干,若那日不想办法将唐治放出来,从前那些追随我爹的朝中老人必会闹事,会说你我二人不顾及旧情,小小稚子竟学得一手忘恩负义。”韩来冷冰冰的说道,“况且,唐治若留在京兆府衙,迟早会死在那背后之人的手里,毕竟那府尹薛兆左右逢源,卖了我们的好,也会卖别人的好,就算你不自作主张,我也会让你这么做的。” “那幕后之人没了唐治,也会在别人身上动手脚,若是别人,我宁愿是唐治。” 他继续说道:“相较于其他和咱们有牵扯的人家,唐家这样有关系却不常联系的正合适,到时候就算推脱也有说辞。” 韩来说完看向川王,别人不管但他却知道,川王不论是三岁开蒙还是年幼读书,都是唐恒倾囊相授,是有师生情分在的。 川王对视着他,也心照不宣。 韩来这一番话,倒是将宋端从犯错的境地拽了出来,杜薄见势,也道:“人无完人,女史当时所为虽有欠缺,但也是清理之举。” “宋端当日并无欠缺。” 谁知韩来一摸茶盖,又道:“她做的没错,是我们小看了幕后之人。” 这样的护短,杜薄没有想到,鄙夷的看了韩来一眼,川王忍俊不禁,甩开折扇挡在脸前,那对杏眼中的温柔后,终于露出些冷厉来:“眼下唐治在哪儿已经不必找了,他不过是个引子,至此被人利用个一干二净,便是生死也不重要了,我们现在要防着……此计随时都会发作。” 韩来颔首,看了一眼站在对面的宋端,那人低着头,黑白分明的眼珠也在飞速的转着,正如她当时所言,他们现在太被动了,只能防守。 犹如森林中静静待狩的猎物。 “唐家,唐治。” 杜薄捏着山根,终于问出心中所想:“若真是曹家所为,那他们……因何而起,所为何事?便是真的要扶持二殿下,和咱们三殿下争夺这储君的位置,那这一计……到底是要做什么啊。” 杜薄说完,四月的冷风顺着窗缝悄然溜进来,屋内的四人默不作声。 川王将折扇放在脸上,手臂枕在脑后,一丝呼吸也没有。 韩来在耳边不停的搓着手指,宋端瞥眼,神色沉重。 ------------------------------------- 而傍晚下职后的唐恒回到府里,听尤氏说了上午之事,只觉得头疼欲裂,连着发根都在根根乍起,书房里,他疲惫的站在窗前,望着院里的荒凉,心下空洞。 尤氏坐在一旁,看着空空如也的手腕。 唐恒回头,也注意到了,低声发问。 尤氏的情绪低迷,苦涩的笑道:“那镯子我给了宋端,结果妆奁里……竟……” 说到一半她住了口,而唐恒何尝不知,除了这个镯子,尤氏也再无其他饰品,因为唐治要钱的关系,家中能卖的尽数当了,还有三十万两国库银子要还。 三十万两啊。 唐恒头昏眼花,强撑着疲惫的身躯走过去,尤氏将头靠在他的怀里,一言不发,后者摸着她稀疏的发髻,鼻腔微酸:“阿怜啊,是我对不住你,你跟我这么多年,连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如今又遭此变故,老了老了,家破人散。” 尤氏表情凄苦,眼底却是含笑的,她摇了摇头,抬眼看唐恒,那人也苍老了,脸上的沟壑与年轻时差得多,她回忆起初见时的鲜衣怒马,觉得这句家破人散算不了什么。 那时的唐恒也是执拗脾气,不肯屈服世俗,也正是因为这股劲儿,才让尤氏格外欣赏。 “老爷。” 尤氏握住他的手,掌心的温度仍是四十年前那样温暖有力:“这一辈子同你过,我总是不后悔的,眼下事情多舛,咱们唐家变成了案板上的鱼肉,到底是连累了韩来他们。” “我也是没想到。” 唐恒至此的语气终于软了下来,态度也垂低了:“我不想和韩来联系,是不想借着老将军的光,可没想到,出了恶事,却连累了千年这个小后生。” “罢了罢了。”尤氏疲惫,“这世间万般本就不由人。” 唐恒闻言,心如刀割,把发妻抱得更用力了些。 “什么人敢私闯官府!你们好大的胆子!” 院外有仆人尖叫,唐恒猛地看过去,顺着窗缝,能看到大片的火光,他和妻子对视了一眼,两人忙起身出去,只是看清院中情形,他一把将尤氏拦在身后。 院落的角门看着,闯入不下十数个壮汉,他们手持火把,将一行家奴押在院中,为首的那个蓝衫男子啐了一口,瞧见唐恒夫妇,厉声道:“你是唐恒!” “我是京官,这府宅再如何也是官府,你可知私闯何罪?” 唐恒凌眉倒竖,气势丝毫不惧。 “私闯何罪?” 蓝衫男子冷笑一声,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指着说道:“白纸黑字写着,唐治在我们二姐手里借了五千两银票,说好了第二天就还,这都晚上了,也不见个人影,你是老子,这钱我们自然就来朝你要了!” 第43章 用别的来抵债 是放印子钱的来催债了。 尤氏看了一眼唐恒,有些惊惧:“老爷,五千两银票……府上怕是……” 唐恒心里明白,现在别说是五千两了,就是五百两他们也拿不出来,这个家早就被唐治那个畜生给掏空了,也就只剩下书房里的那些藏书,还值些钱。 “我们没钱。”唐恒冷冷道,“他欠的钱,你也别来跟我们要。” 蓝衫男子只觉得好笑,往前走了几步,将那欠条递了递,叫他们二人看的更清楚些,尤氏要抢,却被他一把拽回去,不快道:“贱妇,还想抵赖不成?” 唐恒恼怒蓝衫男子羞辱尤氏,红着眼睛冲撞过去,却被蓝衫男子抵住,他将欠条摆在唐恒的眼前,说道:“唐院首,您可得看好了,五千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上面还有您家公子的手印呢。” “这算不得凭据。”唐恒争辩道,“谁知道这手印是谁按的,便是你胡乱按一个在上面难道就要我们认吗?再者说了,五千两银票数额不少,你们怎么会说借就借。” “唐院首可是太看得起我们了,若是造了个假的欠条跑来胡闹。”蓝衫男子讥笑,“我们也知道您这是官府,您也是两朝老臣了,何苦来这里送死呢,自是你儿子唐治昨日找到我们二姐说要借钱,这五千两银票虽多,但二姐看着您唐家的面子,才一股脑的拿了出来,也没说利息的事儿,如今让我们上门来,也只要个本金而已” 别说利息,就是本金也拿不出来。 “院首若是觉得这手指印是假的。”蓝衫男子将欠条揣起来,“听说唐治前几天被押进了京兆府衙,在那里必定也留了指印,不如我们先去那里对一对?” “我们是不怕的。” 蓝衫男子身后一壮汉冷冰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罢了。” 唐恒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也正因为这名义,这群人才敢如此私闯官府,也是吃定了自己和尤氏不愿意将此事闹大,便咬牙道:“这五千两银票……我还给你们什么二姐就是了,只是能不能再宽限几天,三天……三天就行。” “唐院首,您也别怪我不给您这个面子。” 蓝衫男子意料之中的给拒绝了:“唐治都卷着钱跑了,您这头又让我给宽限,咱不说我没这个胆子替二姐做主,要是我们今日走了,您二位脚后就跑了,这钱不又瞎了吗。” “我唐恒的为人靖安城无人不知。”唐恒拍着胸脯说道,“向来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说了三天内还钱,就一定还上。” 蓝衫男子仍旧摇了摇头,看样子不管唐恒今晚说什么,他们是不会走了,是势必要把这五千两银子要回去才肯作罢。 尤氏见此,往前走了两步,有些委曲求全的说道:“你就行行好吧,你让我们现在拿出五千两银票给你,还不如……一刀杀了我们算是痛快。” “夫人可不敢这么说。”蓝衫男子连连后退,那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让唐恒愤怒,“我们是正经催收,又是只要本金,哪来的杀人放火之事,您二位瞧着,我们自打进了这院中,可有一点儿粗鲁之举啊,唐院首可是国学院的顶梁柱,这天下多少英才的老师,我们自然也……嘿嘿……拿出些礼仪恭顺对待才是。” “说得好听。” 唐恒冷冽一声:“你到底想怎样?” 蓝衫男子嘴上笑着,眉头却紧皱,看来被这老两口子弄得有些不耐烦了:“我到底想怎样?我说唐恒,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自从带人进了这院中,就一直在说还钱的事儿。”忍不住上前一步,“在这里磨磨蹭蹭,是不是想耍什么花样?” “我都是能做你祖父的人了,哪有力气去耍什么花样。” 唐恒道:“我也说了很多遍了,我们拿不出五千两银票来给你,若不宽裕……我和妻子这两条命在这里,给你抵了就是。” 蓝衫男子被气笑了,不愿再和他们绕弯子,左右看了看,这府宅里虽然难堪,但好歹也是官府,有些东西还是挺值钱的,便回头道:“这样吧,既然拿不出钱来,那就先用别的东西来抵债就是了。”说罢挥手,“给我搬!把值钱的东西全都搬走!” 话音未落,在旁候着的众壮汉一拥而上,院中只有几个家奴,哪里拦得住,只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鱼贯而入各个房屋,像是山贼一般,要将这府宅洗劫一空。 “这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谁欠了钱就找谁去!何苦来为难老爷夫人!” 有不忿的丫头扑过去抓住那壮汉的手臂,她那娇小的身躯和来人对比鲜明,只怕那人轻轻一挥,她就会摔倒在地,尤氏心惊,忙喊道:“青桔!快由着他们去吧!” 青桔不肯,她是家生子,自幼在这府中做事,尤氏待下和善,她感恩戴德,如今唐氏夫妻被羞辱至此,这鲁莽之举和抄家有何不同? “还不快住手!”她乱抓着。 壮汉十分不快,强压着性子:“姑娘还是老实点儿吧!” 旁边也有人惊恐道:“青桔,你快回来!”想要上前拽人,却又惧于那壮汉健硕,在地上迟疑不前,“一切……一切有老爷和夫人做主!” 壮汉受不了,像是被一只麻雀乱啄着,将青桔推到一旁,指挥着弟兄们:“手脚还不快麻利点儿,搬东西的时候加点儿注意,就算是拿来抵债的,也别碰坏东西!” “知道!” 其余人应着。 “院首这府院里空空如也,怕是全都搬空了也抵不过这五千两欠款。”蓝衫男子负手而立,仿佛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不过没关系,今夜我们把东西带走,到时候全都变卖了换钱,若是不足……只怕还要再上门来,还请院首和夫人见谅。” 尤氏见蓝衫男子算是网开一面,双手拂面,泪如雨下。 罢了罢了,这冤孽今夜就算将这府院拆了也不要紧,只要天明去找宋端就是了,当下之际是赶紧让他们离开,这个家早就支离破碎了,就算一把火烧了,还剩下什么呢。 “老爷……” 尤氏抬头看着唐恒,通红的眼睛略生诧异,那人面色铁青,狠狠的咬着牙齿,太阳穴处的青筋像是发怒的蟒蛇般清晰可见,她呢喃着:“我们……” “放肆——” 谁知唐恒瞧见有人往自己的书房走去,暴怒而喝。 蓝衫男子见状,眼中的嬉笑下窜出一抹精光来,立刻道:“给我搬!” 第44章 萧墙祸起 蓝衫男子一出口,唐恒几乎像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身形是当下不该有的年迈,就连怀中的尤氏也顾不上了。 那人失力的跌倒在地,犹如被摧残过的一脉枯枝,嗓子凄厉的呼喊着唐恒的名字。 可那个与自己相识相知四十年,事事维护的夫君,此刻却没有回头。 “夫人!” 青桔扑过来抱住她,也是泪流满面。 而唐恒冲向书房的位置,连刚把门打开的壮汉都愣住了,下意识的后退一步,紧接着被唐恒往胸口上一推,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他也吓了一跳,没想到年迈的唐恒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回头不解的看蓝衫男子,那人也未曾想到,或者不曾明白唐恒此举为何,微微眯起了双眸,说道:“院首这是何意?” 唐恒这才有空看了一眼尤氏,见发妻在地上哀绝不断,心头仿佛被锥透,可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退路,死死地护在书房门口,低冷道:“这里的东西不能搬。” 蓝衫男子打量着,表情也没有怜悯可言:“那里看上去……像是书房啊。” 唐恒闻言,护在门栓上的手略微攥紧了些,大有视死如归的架势。 “院首在职这么多年,怕是收藏了不少文人墨客的杰作吧。”蓝衫男子动了心,往前不怀好意的走了几步,“这若是拿出去卖,怕是一下就能把那五千两欠款还清了,我们也大可不必搬来搬去,都省些心力,院首您说呢?” 尤氏一听这话,像是浓雾中看到出路,推开青桔的手,趔趄着起身,隔着院中众人对着唐恒说道:“老爷……既如此……您就让他们拿走吧,保命要紧啊。” “都说了不会要你们的命。”蓝衫男子态度很不好。 谁知唐恒寸步不让,像是把铁锁般守在门口:“不行,这是我毕生心血,这书房里的藏品价值无法用银钱来衡量,更是我门下无数学子的年月积累,被这样流传到市面上,实在是暴殄天物。”看向蓝衫男子,“你若是要搬,这府上的所有东西随便搬,除了圣人的御赐之物,只有这书房里的东西……你们一概不许动,否则……” “唐院首何必如此执迷不悟呢。” “否则就从我的尸身上面踏过去!”唐恒怒吼一声。 尤氏小跑过来,期期艾艾的抓着他:“死老头子,你这又是哪一出……这书房里也没多少东西……只把他们打发了……我求求你还不行吗?” 可是她说完,见丈夫目眦欲裂,紧咬牙关,心头忽然生出些恐慌来,她知道,唐恒就算脾气倔,冥顽不灵,也不至于如此倔强,还是说……书房里面有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尤氏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险些摔倒,可是唐恒死守着门口,连发妻的身形都不愿意去扶,这更让尤氏心惊胆战,回头看着蓝衫男子,干涩的嗓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搬!” 折腾了一晚上,蓝衫男子的耐心已经到了极点,挥挥手,那些壮汉再也不顾唐恒夫妻的身份和身体,强行押到了一边去,为首的用力一踹,那书房的门砰地一声被打开。 随着那门被破开,唐恒脸上的血色更是瞬间退去,他拼了命的怒吼着,想要往前去,可他实在是太老了,那壮汉压着他,就像是在背上扛了一座大山,分毫撼动不了。 尤氏更是,她的脸贴在地上,将夫君的所有怪异举动映入眼底,女人的直觉总是对的,眼泪顺着鼻子簌簌而落,她哑声道:“唐恒……你个老不死的……你有事瞒着我……” 唐恒目视前方,恨不得眼底射出钉子来将闯入书房的那人击杀,耳闻妻子哭咽,他浑身一僵,缓慢的转过头去,腥红的眼角终于是溢出一颗无比硕大的泪珠来。 “阿怜……我对不起你……”他急上心头,本就伛偻的身体又是一弓,竟然活生生的抿出一口血来,如今,怕是宋端也救不了自己了。 “我到底是对不起你了。” 唐恒凄然的笑着,尤氏的眼泪停住,紧紧的闭上眼睛,霜寒料峭,这院里就像是一个天然的屠宰场,只怕今夜过后,再无活路可言了。 “唐恒……我不悔。”尤氏颤抖着嘴唇。 唐恒面容一震,可随后,书房的门口扔出几个皮箱子来,里面的书籍散落一地,他抬头怒喝几声,连蓝衫男子都不高兴的说道:“做什么呢!不是让你们小心点儿吗!这是纸不是木头!若坏了一页两页的就不值钱了!你们这些蠢货!” “哥儿别气,我们加点儿小心就是了。” 里面传来笑声,可是动作却并没有轻柔起来,蓝衫男子啐声,却也懒得阻止了,他看着地上的那两人,有些幸灾乐祸的意味,便道:“院首,夫人,今夜真是得罪了。” 尤氏别过头去,满心的怨恨已经无法言表。 唐恒转头盯着蓝衫男子,那人的笑有些僵直,被看得难受,催促道:“快点儿!” “哥儿!” 里面有人狂喜:“找到好东西了!” 唐恒猛地看过去,激动之下,差点挣脱掉身上那人,他死死的盯着书房门口,瞧见里面飞快的冲出来一人,怀中抱着一个褐色的盒子,他浑身上下的力气瞬间被抽空,像是一条死去的鱼般匍匐在地上,呢喃道:“阿怜……” 尤氏双眸紧闭,似已经死去了一般。 而蓝衫男子打开盒子,将里面一沓发黄的册子拿出来时,脸上顿时笑靥如花,他将盒子扔到一旁,甩了甩那册子,说道:“唐院首,您这胆子真是比天大啊。” 说罢,将那册子扔到唐恒的脸上,对着其余壮汉说道:“我们走!” “哥儿?” 他们不解,这东西还没搬完呢。 “不想死就赶紧跟我回去。”蓝衫男子谨慎的说完,瞥眼唐恒,“院首,您府里的这些东西我们也不要了,就如您所愿,再给您三天期限,当然……这得在您还活着的情况下。” 话音落地,他带着其余人离开。 尤氏的骨头都快被掰碎了,闻声,终于肯睁开眼睛,她瞧见那册子,右手臂剧烈颤抖着伸过去,下了莫大的决心捡起来一看,瞬间失笑。 唐恒起身,盘腿坐在地上,拄着发麻的膝盖,一言不发。 咔嚓—— 死寂的夜被一道闪电划破,靖安城又迎来一夜的洗涤,那雨水来的快极了,像是石子般捶打在身上,唐恒累极的抬起头,对视着尤氏迷茫的眼,平静的说道:“阿怜。” 第45章 闻鼓长鸣 这一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回了将军府的韩来和宋端正在和徐氏在院落凉亭下喝茶,来不及回去就被困在了这里,有风卷着雨打进来,徐氏不禁瑟缩了些。 宋端见状,将今日所披的斗篷解下来给徐氏披上,那人握了握她的手:“端午,你这手也凉的很,还是还给你吧。” 宋端无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韩来看着宋端的背影,摸了摸自己单薄的衣衫,无能为力下有些烦躁,直直的说道:“宋端你回来坐着,小心被雨吹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宋端照坐,徐氏狠狠的剐了儿子一眼,不快的维护道:“端午服侍了你九年,别的女史不说马高镫短,就算是逢年过节也能休息两天,端午呢,你怕是想累死她。” “下臣不敢,夫人严重了,服侍公子是分内之事。”宋端轻声道。 “哎,这么好的姑娘。”徐氏似乎是故意的,“还有几个月就要回太丘去了,叫我怎么舍得啊,这么多年,我自是把你当成亲姑娘一样疼的。” “下臣明白夫人心意。” 宋端望着院中的情形,那雨砸在地上都冒了烟,绕墙的树被吹得摇晃,树叶纷纷卷走不知了去向,她心中惴惴,有些闷窒,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 而韩来被徐氏这话刺激到了,眼睛瞪着盯紧自己的掌心,恨不得看出个洞来,以缓解自己眼下的僵直情绪。 徐氏见他如此,更是不耐烦,这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她可不想看着韩来一直犯愣。 自打听说宋端要致仕,她看见这个儿子就烦,连早上的请安都免了。 “曹琦。” 望着院中的宋端突然念道。 徐氏斜睨着她,也正了正脸色,说道:“若她真是主使,那曹燮便是有异心了。” 宋端回过头来,垂眸道:“曹琦做的过火,不由得让人心惊,更何况,凭她一个没有官职的女眷,想必也做不了这么干脆,背后也是有曹燮的提点。” “这一切还是要看圣人的心意。”韩来终于缓缓开口,他凝望着宋端的眼,碧澈的眼底夹杂着无数的疑虑,“别忘了,隆延行宫还有个弘王。” “九殿下年岁尚小,又是外命妇所生,本不在皇储之内。”宋端道。 “可是这次廊食之事,圣人有意偏袒匡王,恰恰也说明了些什么。”韩来徐徐道,“元白是皇嫡子,虽说历朝历代都是立贤为主,但他聪颖贤德,也是不二人选,可圣人的心思又岂是我们可以揣测的,我担心的便是这个,圣人怎么会偏袒匡王。” “许是为了让诸官还款,所以才借此机会表态,匡王不过是沾光了而已。”宋端说道,又否定了自己,“不对,若是如此,也该惩戒匡王些许,可他并没有。” “若圣人心中定了川王,这次廊食宴也该交给川王去办。”徐氏开口,“即便是得罪了百官也不要紧,自有他给川王撑腰,更是在朝中立威领功的好机会,他知道匡王无能,却还是借此机会抬举他,明明可以顺水推舟,却还是抛出猎物来坐山观虎斗。” “难道……”韩来迟疑,“唐恒欠款的事情让圣人介怀了?是想借着褒奖匡王的机会来打压元白?” 宋端摇了摇头,她脑中也一团乱麻。 曹家显然没有拿唐恒欠款的事情做文章,可是在唐治身上表明,他们对唐家还是迟迟不肯放过,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还有什么事情。 是要一并发作吗? 祈月、唐治、仙阁红二姐,还会有谁? “雨小了,你们两个先回去吧。”徐氏瞧见小篆和素问来送伞了,说道,“事到临头,自会有解决之法。” 宋端和韩来起身,前者道:“我送公子回去。” “不必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韩来接过小篆递来的伞打开来,说道:“好好休息。” 宋端没有再说,打开伞和韩来并肩往庭院的月门处走,轻微的雨水顺着伞边不紧不慢的滴落着,滴滴答答的乱人心绪,将出月门,手却被人突然攥住。 宋端诧异的看着韩来,那人低头,捻了捻她的手心:“是很冷。” “多谢公子关心。” 她的声音像是蚊子般细小,一旁的素问见状,低头抿嘴轻笑,往后退了一步。 “明日多穿,这一场雨下完,明早怕是要发寒。” 韩来轻声嘱咐着,随后又攥了攥,才不紧不慢的松开那人的手。 他先行离开,而宋端的手猛地握住,明明这么凉却还是出了潮汗,看着韩来的背影,她心头突然有些毛,想再叫那人一声,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 翌日清晨,建武宫前的石阶上,等待着上朝的百官恭敬而立,果不其然如韩来所言,这一场雨算是冷透了靖安城,大家都裹紧了衣服。 “昨晚上,你们听没听说有什么事啊?” “怎么了?” “我也不清楚,也不敢胡说。” “好像是唐院首府上遭了贼。” 人群中有人窸窣道,宋端立刻竖起耳朵,前面的韩来也瞥眼过来,一脸警觉。 宋端抬眼看了看,心下有些紧张,左右不见唐恒的身影,岑越转过身来见她有些心神不定的样子,关切道:“端午,你怎么了?” 宋端轻轻摇头:“没事,可能是昨晚着凉……” 咚——咚——咚—— 话音未落,几声巨大的击鼓声从不远处传来,一下子打破了这份寂静,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表情都震愕不已,有人在敲登闻鼓! 那一声声,仿佛神明踩着天幕,一步步从众人头上掠过! 宋端不知怎的,太阳穴也跟着有节奏的一鼓一鼓的,清晨的寒凉之气也随时席卷上来。 “百官上殿——” 建武宫前,左内监扬声,众人进殿中站定,圣人款步而出,又道:“这登闻鼓在殿前设立了上百年了,难得响了一回,传。” 左内监点头,又喊道:“传击鼓之人上殿——” 话音落了,不多时,自那石阶上不紧不慢的走上来一人,而看清来人后,殿中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就连圣人也表情严肃,站住了脚步。 是尤氏。 她浑身血污,头发披散着,脸色惨白,眼睛血红,手中端着一个盘子,上面用白布盖着一样东西,布已经被血浸透了,顺着一角缓缓垂落,腥味慎重。 宋端脸上的肉直抖,呼吸也有些短促。 她似乎知道那布下是什么。 尤氏至殿门处的高槛外,静静的跪在地上。 左内监看了一眼圣人,说道:“所呈何物?” 尤氏不曾抬头,攥住那白布,猛地一掀。 殿中巨浪横生,沸议四起! 唐恒的首级。 尤氏闭上眼睛,冷静俯身,声音字字泣血,在这殿中久久不散。 “罪妇尤怜,愿青天白日下自证分说!” 第46章 杀夫案 尤氏这一声,像是热油锅里浇了一瓢冷水,直溅的殿中所有人刺痛,即便是始终作壁上观的曹燮,也在此刻微微变了眼色,声音低沉的开口道:“登闻鼓非天下奇冤不得敲响,你是哪里的官眷,上殿来说个分明。” 宋端看着曹燮,似乎想从他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来,可是她失败了,曹燮镇定自持,仍旧如一座大山般镇守在那处,似乎比圣人还要有威严些。 尤氏起身进殿再跪,身形笔直,垂眸着自己夫君的首级,眼中黑红:“罪妇乃国学院院首唐恒的发妻尤怜,今日殿中自证。”从怀中掏出一个册子,“此物还请陛下过目。” 那册子上沾满了血污,也有狠攥的裂口。 圣人皱眉,一挥手,左内监走过去,他瞧见那唐恒的首级,浑身打了个寒噤,连着头皮都麻酥酥的,这平常日日得见的人突然就死了,还这样摆在眼前,实在是胆寒。 接过那册子,左内监硬着头皮交给圣人,那人眼睛瞥见册子上的字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接挥手打的老远,散落在地。 左内监忙躬身:“陛下息怒。” “这是唐恒的东西?”圣人的声音十分冷静,“哪儿来的?” 册子被圣人打飞,落在地上时也落在了众人的眼里,宋端看清那上面的字,浑身的血瞬间凉透了,一股极端的恐惧和震惊涌上心头。 《高无归十处》 是一册诗集。 虽然纸张泛黄,但是被保存的很好,十首词一首不少。 宋端死活都没想到,唐恒居然私藏了高颖的诗集! 作孽的事! 高颖当年入了宫,虽然日后作恶多端,但他不乏是个才情很高的诗人,笔下所著的诗词多慷慨悲愤色彩,文学价值很高,曾在坊间广为流传。 也是因此才学,他才在圣人面前得脸,获取信任。 只是祸乱之后,高颖身死,他的这些诗词也尽数被销毁,民间更是不能流传,这如同导火索的词句,一旦被查出来,便是夷族的死罪。 圣人痛恨高颖,更因曾经被其闭塞视听而感到羞辱,这册诗词再次现世,无疑是堂而皇之的揭开旧时伤疤,狠狠的又嘲弄讥讽一般。 即便过去了二十四年,依旧不能释怀。 “此物是罪妇夫君唐恒的藏书,被他收在府中的书房中。”尤氏跪坐在地,语气轻微,眼中疲惫不堪,“昨夜……我无事整理,将此物翻了出来,实为震撼,罪妇……”她忽然扬高了声音,将殿中百官吓了一跳,又无奈的沉下声音,“罪妇是游兰献王一脉的宗亲,当年高颖祸乱朝纲,罄竹难书,迫害陛下江山,幸得韩老将军和曹大夫勤王救驾,罪妇身为宗亲,自是和老将军一样痛恨高颖,更恼怒夫君不顾圣人颜面和家族安危,私藏此物,便争执了起来。” 说到游兰献王,殿中不少人都看向韩来,可那人自持而立,静静的看着尤氏,仿佛不怕受牵连一般。 “谁知道,唐恒非但不知悔改,还口出逆言,大赞高颖才情,称陛下当年处死高颖是天下文人一大憾事,并指责您多年政绩。”尤氏说着,情绪略有起伏,又强压了下去,“罪妇不愿夫君如此颠倒青天白日,辱没陛下,便辩驳于他,谁知竟然激怒了唐恒,我二人越争越烈,唐恒狗急跳墙,又怕罪妇将此物呈于世人,想要掐死罪妇,毁尸灭迹。” 尤氏的语气多有轻描淡写之意,可是余下人听着多有心惊,圣人回坐在龙椅之上,他即便没有将情绪表达出来,可那略微起伏的胸膛,也暗示了眼下的愤怒。 韩来看向左边。 宋端低着头,攥着冰凉的手。 他默不作声。 高颖。 这个一切孽缘的始作俑者,二十四年前牵连了上万人身死,如今又来扰乱朝廷。 “他既要杀你,如今又是怎么回事?”施邵文缓缓开口。 尤氏抬起头,说道:“罪妇不曾想他会如此,一来寒心夫妻情分已尽,二来恼怒他对朝廷对陛下的不臣之心,拼死反抗,用花瓶砸破了他的头,唐恒年迈,失血太多便死去了。”略微顿了一顿,声音如游丝般,“罪妇自知杀人有罪,可唐恒实乃我赵国罪人,况且此物一出牵连的乃是我族中亲友,遂……来自告罪行!罪妇愿以死谢罪,只求陛下饶恕我族人。” 她说罢,深深的俯首下去。 宋端远远的看着,一脸的迷茫。 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尤氏杀夫案……真的像她自己说的这般吗? 圣人听了这来龙去脉,并没有即刻下定论,而是闭上眼睛,揉了揉山根。 殿中诸人见状,便知道他在等待着别人开口,宋端和韩来对视一眼也了然,圣人若是即刻下旨夷族便过于睚眦必报,若不不罚,又有失天威。 “笑话。” 终于施邵文见状,冷冰冰的说道:“私藏反诗便是抄家夷族的死罪,你以为你一句轻描淡写的功过相抵便能逃过一劫,你把赵国律例放在那里,把天子威严放在哪里?” “施常侍说的不错。”张炳文不疾不徐的接过话茬,“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如夫人所言,杀了夫君自来辩白,那二十四年前,也不会连坐那么多人了。” “正是如此,我赵国律法岂能因一人而改,不是太儿戏了吗?” “那唐恒素来孤僻,不与我等交际,原以为是性格孤僻,竟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原因,心中顾念着高颖的人,自然是不同。” “没想到我等居然和这样的畜生做同僚,实在是令人作呕。” 施邵文和张炳文这么说了,其余人也纷纷开口附和,仿佛已经坐定了唐家的夷族之罪,而尤氏始终伏在地上,似乎早已经生死置之度外,她一动不动,任由殿中人谩骂。 “陛下。” 韩来举着笏板横跨一步,骚乱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大家都想看看这人会说什么,一来唐恒是老将军故交,二来尤氏也是献王宗亲,和韩来多少有些关联。 就连曹燮都以为韩来此刻会断尾自保,谁知那人一撩衣摆,翩然跪地,拱手一推,恭敬叩首道:“微臣韩来,还请陛下网开一面,留下唐家族人性命!” 第47章 被牵着鼻子走 韩来跪下去的一瞬间,宋端差点儿就冲了出去,旁边的岑越一把按住她,那人理智的声音在身后低低响起:“端午冷静。” 宋端回头,岑越眼底漠然,说道:“圣人自是不会将郎君如何,可你不同,若是圣人雷霆之怒倾下,你便是降罪的替代品,到时候就连郎君也保不住你了。” 宋端微微蹙眉,方才情急,她居然忘了这一点。 可是看着韩来跪在那里,她不知怎的,竟有些不能自持,或许自己上辈子亲眼看着韩来被斩首,这辈子便更草木皆兵一些。 “端午,咱们现在该怎么办啊。” 程听在一旁有些胆寒,眼睛根本不敢去看尤氏身前的唐恒首级,方才那白布一掀开的时候,她险些尖叫出声,幸而死死地捂住了嘴巴,以免殿前失宜。 “韩郎君,你这是为何?”张炳文冷屑道,“当年老将军……” “千年。” 圣人幽幽开口,张炳文立刻住嘴,后退一步。 “你胆子不小啊,敢替罪妇求情。”圣人的声音有些飘忽,在这偌大的殿中,也不知是何情绪,让人无法分辨,“你可知道,唐恒犯下的是何弥天大罪?” 韩来恭敬道:“微臣明白,但唐院首当年与我父同行多年,更是有恩于韩家,虽然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可尤夫人何其无辜,微臣身为后辈,不忍看她如此。” “韩郎君倒是心善。”张荣书淡淡道,“老将军和曹大夫当年拼死勤王,只为射杀高颖这个乱臣贼子,二十四年前那夜的惨状,郎君年岁小怕是没见过,父辈如此拼杀搏命,你如今一句何其无辜,不忍如此,便在此刻代替他们饶恕这逆党的滔天罪行,怕是有些说不通吧。” “张中丞严重了。”韩来直起身子,一字一顿的正言道,“当年的情形我虽然没见过,但自小便听父亲亲口讲述,他痛心疾首,那一幕幕如同浮现眼前,我怎会违背父亲遗志。” “韩来,那你现在又是为何?” 匡王冷冰冰的指责道:“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愿意违背老将军的心意,如今又跪在地上为尤氏求情,不明所以,自相矛盾。” 圣人瞥了他一眼,忽而很有兴致的样子:“老二。” 匡王忙拱手道:“儿臣在。” “听你的意思。”圣人不疾不徐的口气,颇有看戏的意味,“是要朕严惩了?” 匡王脸色如常,出口的话自是干净利落:“回父皇的话,在儿臣看来,今日之事本就不必在这殿中商议。”往前走了两步到尤氏身前,指着那人道,“这还有什么好商讨的,唐恒犯下这不可饶恕的罪行,按律抄家夷族便是,难道还真要因为她所谓的戴罪立功,杀了唐恒,又敲响那登闻鼓就网开一面吗?” “这登闻鼓素有千古奇冤,上达天听一说。”匡王仍旧言之凿凿的说道,“但尤氏这是千古奇冤?不过是为了自保家族而已,唐恒该死,她也该死。” 他说的这样坦白,颇有些乱棍打死的意思,张炳文在旁瞥眼,眼底竟是鄙夷之色,这个蠢货根本没有明白圣人发问的意思,说了些摆在明面上的废话。 曹大夫怎么会想扶持这么一个脑筋铁直的货色。 “陛下,二殿下话糙理不糙。”张炳文继续开口道,“高颖罪无可赦,当年陛下为清肃其余孽惩治了上万人,微臣之见,这并非是铁石心肠,不近人情,而是做天下之表率,若逼宫这样的事都可以一笑而过的话,圣人之威还如何让天下人信服,也好敲山震虎,杀鸡儆猴,叫那些不想安分守己的人看看,若是异心动乱,将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正是这个道理。” 匡王赶紧接过话茬,似是有些什么新的灵光:“父皇可不能妇人之仁,有罪者必当付出相应的代价才是正理,该死的,就不该活着。” 他这么说完,张炳文像是吃到了什么恶心东西,别过头去,连那副厌弃的表情都不愿意掩饰,真是奇蠢无比,自己方才的一席话,全都付诸东流了。 “二殿下是说,尤氏夫人该死吗?” 宋端终于在角落里声音清脆的开了口:“您的意思,是尤氏夫人不容罪臣之心该死,还是为了维护皇权的大义灭亲之举该死,亦或者是为人母,为一族宗妇,不忍家族连累,甘愿一人承担的慈母心肠该死?” 匡王被宋端这一连串的发问弄得一愣,竟一时没有回答上来。 “呵呵,伶牙俐齿。”施邵文似笑非笑。 “宋端,你这是……什么胡言乱语。”匡王无法作答,有些急躁,“本王哪句话说了你方才的林林总总,你这不是胡搅蛮缠吗?她做的是没错,错在唐恒。” “唐恒私藏反书该死,为了事情不被外露,宁肯杀妻毁尸更该死。” 宋端也站了出来,站在了韩来的身边:“可是该死的是唐恒,与尤氏何干,就算是夫妻异体同心有难同当,但尤氏夫人不惜诛杀反臣来表明自身立场,甚至带了夫君的首级,这难道不是她遇人不淑吗?如此忠君护国之人,难道要因为唐恒的错处而牵连致死吗?” “难道我赵国有这样的忠义之人,不该怜惜吗?”宋端壮着胆子看向圣人,利落的跪在了韩来的身边,“陛下!尤氏夫人可是亲手杀了结发四十年的夫君!那可是四十年啊!” 说罢,也深深的俯首下去。 直着身子的韩来瞧着跪在一旁的女子,眸光幽深不可测,沉默着伸了伸手,把她散落在地的青丝拾在掌心。 匡王更急了,张了张嘴,往前两步与宋端针锋相对:“错在唐恒,尤氏是不该死,那若是让她活着,二十四年前被父皇处死的那几万人又如何交代?” 张炳文见势不好,却来不及阻拦这人口出狂言。 “按照女史这么说,尤氏不该死,那几万人更不该死!”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匡王脱口而出,殿中一片死寂,任他再如何迟钝也反应了过来,吓得是大汗淋漓,面如土色,扑通跪在地上,高呼道:“儿臣该死!是儿臣该死!” 圣人眼神无情的看着他,无声的动了动嘴唇。 第48章 激辩(上) “父皇!儿臣绝无此意!罪臣该死,是……是儿臣失言了!” 匡王浑身颤抖,像是陷入了巨大的恐惧当中,他小心翼翼的抬起头,看着旁边俯身的宋端咬牙切齿,恨不得从眼中射出根钢钉来,直接将她毙命! “这二殿下还是一向鲁莽啊。” 有人凑着头小声讨论着:“宋端素来牙尖嘴利,怕是在口舌上讨不到什么好。” “是啊,这一句话算是把圣人给得罪狠喽。” “依我看啊,今天这事太难办了。”那人声音极小,“若这事是被人弹劾,或者是当堂告了出来也就罢了,就依了匡王殿下所言,按律例处理了就好,可偏偏是这尤氏捧着唐恒的头来敲了登闻鼓,要功过相抵,求一自证,这便难了。” “有何难办?就算是敲了登闻鼓能怎样,还不是要按规矩办?” “高颖死了二十四年了,再无作恶之机,现在只是私藏了反诗,按理罪不至死,只不过是因为当年圣人降罪连坐,牵连了几万人身死,有这先例,眼下才要尤氏死罢了。” “唉,想当年圣人也是极喜爱高颖才学的,时隔这么多年,若是因为一册诗词再连坐,难免被人说心肚难容。” “可不敢这么说。”立刻有人制止,眼瞥了瞥那御座之上。 还好圣人并没有在意,他似乎已经习惯了匡王的御前失言,若是次次追究,匡王早就该被撤掉所有龙带子,搬到行宫幽禁起来了。 “宋女史这是强词夺理。”张炳文厉声道,“以德挟制实在是让人为难,什么叫律法之下的公正严明,什么叫皇权围城中的宫规森严,难道要因为尤氏一人破例吗?” “什么叫以德挟制。” 杜薄冷冷道:“张尚书这话可是歪理邪说了,德行就是德行,如何用来做抵押,宋女史分说的明白,怎么可以用恶念揣测。” 张炳文哼笑,丝毫不把杜薄放在眼里,这样一个跟在韩来身后嗟来食的人,便是语气也变得轻浮了些:“恶念揣测严重了,二殿下和我不过在是维护圣人君威罢了。” “可尤氏夫人所举,也是在维护君威。”宋端抬身,对上张炳文狡诈的眼,“方才二殿下将尤氏夫人和当年因高颖连坐处死的几万人相比,下臣是万万不敢苟同的,尤氏夫人心系皇家颜面,不惜弑杀亲夫,这般烈举,那几万人中也不曾出过一个。” “那些人,不过是借着高颖的好,在朝上作威作福,在坊间放肆托大。”她继而板正了身子,毫不畏惧的目视前方,“尤氏夫人的境地便不同,高颖早已经死了二十四年,这册反诗并不会给唐家带来什么好处,唐恒这样藏匿,只怕是单纯的喜好欣赏罢了。” “喜好?欣赏?宋端你还真是黑白不分,你可恶的很。” 匡王侧过身子,他对宋端的凿凿有据实在是讨厌至极:“高颖那样的乱臣贼子能写出什么样的好诗词?只怕字里行间都是谋逆之意,你还敢说喜好欣赏,什么人才会喜欢高颖的诗,必定是那种心思歹毒,睚眦必报的作恶小人!” 张炳文直接闭上了眼睛,太阳穴处青红相接,隐忍着怒火沸腾。 当年圣人正是因为喜欢高颖的文采,才将其调到御前伺候,埋下了日后的隐患,匡王想不到这一层,在这里言之凿凿,非故意的辱骂圣听,岂非罪该万死。 殿中也略生骚乱,生怕圣人恼,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都小声的很。 可匡王分毫没有反应过来,反而继续指责宋端:“你这样的话,可是和唐恒一样的心思?你对父皇……只怕也不忠心。” “二殿下这样平白污蔑,不觉得儿戏吗?” 韩来微微皱眉,不快的说了一声幼稚。 “我幼稚?” 匡王横然瞪眼,一把将韩来推得扑倒:“我儿戏幼稚?你韩来才是心智不成熟,你瞧瞧你们几个这是在干什么,跑这里来跪着,为了一个本就该死的罪妇求情,闹得是沸沸扬扬,你可曾想过父皇会多为难?” 韩来斜倒,宋端脸色霎时铁青,压低声音,强忍着怒意说道:“那二殿下这样强横的逼迫着圣人处决唐家和尤氏夫人,难道不是在给圣人施压吗?” “胡言乱语!” 匡王怒目:“我那是想替父皇分忧!”环视一圈殿中面色各异的人,似乎想向谁求助一般,可是众人纷纷避开,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匡王最后的目光停留在曹燮的脸上,可那人面色如常,不置一词。 “若不是你们在这胡闹。”他咬碎牙齿,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含着恨,“这事儿就该按着历来的规矩办了,早就该了了。” “下臣竟不知,一向深思熟虑的二殿下也有这万分果决的时候。”宋端声音慢慢,一字一顿送到每个人的耳朵里,“历来的规矩,早就该办了,像是未卜先知了今日之事,心中也早就盘算好了唐家的处置方式一样。” 匡王眼珠子好悬蹦出来,宋端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说自己在故意打压唐家吗?还是说唐家至此,是自己在背后捣鬼,所谓的未卜先知? 但的确如此…… 匡王被说中了,有些慌了阵脚,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宋端的嘴太厉害,自己总是步步入其圈套,终于再次扑到在地,高呼着:“还请父皇圣裁!” “这匡王总算是聪明了一回。” 暗搓搓的有人偷笑。 “既然不会说,就不要说,这个道理明白的有些晚了啊。” 御座上的圣人至此才呼了口气,缓缓的坐直身子,方才殿中的一切揽入眼中,也算是将两方的博弈记在了心上,而说实话,经过这小半个时辰的平复,他已经不再生气了。 二十四年前的事情突然又被翻出来,恍然让他又想起当年的奇耻大辱,兵戈横在脖颈间的生死时刻,身为帝王,却被一内监挟持,怎能不憎恶。 可是事情毕竟过去了这么久,他也没有当年那般冲动鲁莽了。 圣人默不作声,忽而看向始终没有说话的川王,他和韩来一向交好,如今那人跪在殿中苦苦求情,他却始终不为所动,便开口问道:“老三,你二哥这么说了,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第49章 激辩(下) 圣人这样一问,无数目光如同离弦之箭般汇聚在川王的身上,的确,那人孤身而立,不似匡王那样早早出兵,不知道是在静待着什么。 是一个出言的时机,还是不想为了尤氏犯险。 可是韩来已经下场辩白,他二人情同手足,如何能逃脱关系? 只见川王缓缓的往前几步,走到跪着的韩来和宋端身边,他素衣高洁,气态仿佛一朵天空中漂浮着的云,那样的不耐世俗,拱手道:“父皇,唐院首在朝三十余年,就连儿臣当年开蒙也是唐院首悉心教导,算是半个恩师,虽然有错,却终未酿成大祸,还请父皇网开一面,留下尤氏夫人的性命。”撩衣跪地,“今日,只当是儿臣为师母求情。” 川王这个态度,倒是在圣人的意料之中,他摩挲着手指并无表情。 “如今时局,这川王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太常寺少卿魏齐低低道着:“留下尤氏岂非蜀道之难,何苦拿前程来做赌。” 李鹤鸣却缓缓的摇了摇头,神色颇有感触,也是由内而发的感慨道:“三殿下此举也是性情之人啊,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唐恒啊……这是有福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施邵文瞥眼,“李少卿的意思是认贼作父吗?” 李鹤鸣不喜听这酸言酸语,冷哼一声:“贼?这人做了一辈子好事,临了犯了错,就要一棒子掀翻生前的所有功绩吗?迟迟不肯放过尤氏夫人,不过是这错犯得比较特殊罢了。” 施邵文又要开口,却见李鹤鸣举着笏板站了出来,在众人略有错愕的反应中平静道:“陛下,微臣不才,也愿意为尤氏夫人求一道恩典。” 宋端微微转头,韩来一怔,攥着她青丝的掌心缓缓松开。 宋端这才注意到这举动,清澈的眸子浮上层蒙蒙的疑,韩来面上平静,未有动作。 杜薄远远瞧见,十分鄙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调情。 而圣人似笑非笑:“你说。” 匡王不耐烦的甩眼:“李少卿你是老糊涂了吗?净学着老三他们在这里疯言疯语!” 李鹤鸣不喜匡王,只当是耳旁风过,他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环视周遭,那一个个来不及躲避的眼神让他心头冷哼,便说道:“唐院首在世时不得同僚喜爱,不过是因为他孤僻清廉,颇有些愤世嫉俗,也从不为五斗米而折腰,可扪心自问,若不是唐院首这么多年固守己见,不畏强权,何来那些寒门子弟的出头之日,何来如今干干净净的国学院。” “李少卿这样列数唐恒的好,可曾把陛下放在眼里?”张炳文斥责。 李鹤鸣回头,气势汹汹:“放你娘的屁,你又要按我的错,陛下是一国圣人,自然要被咱们放在心里,而不是天天所谓的挂在嘴上,放在眼里,你放在眼里给我看看?还是要我亲手给尚书大人扒开?看看陛下在不在里头?” 他说完,殿中响起不大不小的笑声,大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笑这李鹤鸣的耿直,就连御座上的圣人也勾了勾嘴角,看上去情绪好了很多。 张炳文语塞,眼睛斜的厉害。 “唐恒这么多年什么样子,我想诸位同僚也都是心知肚明。”李鹤鸣道,“这人的脾气委实古怪,藏书的确是不应该,但正如方才宋女史所言,高颖已经死了,这作恶的源头早就消失不见,唐恒还能干什么,当初有关联的人也都被处死,整整二十四年,高颖在靖安城的痕迹早已经冲刷干净,也只剩下这些边边角角,不过是单单喜欢这些酸臭诗词罢了,不臣之心太严重了,顶多是胆子大了些。” “你这话说的轻描淡写,难道就能遮掩过这弥天大罪吗?”张炳文蔑然。 “弥天大罪?” 李鹤鸣一寸不让:“藏书是什么天大的罪事吗?他是祸乱朝廷,干扰政事,还是被这书籍影响胆敢对陛下不恭?亦或是说唐恒这些年的廉政公正,两袖清风是看高颖的诗看来的?依我看这诗就是再普通不过的诗,只不过是因为高颖所著,所以在这里欲加之罪罢了。” “李鹤鸣,你管这个叫欲加之罪?你还真是不分是非了!” 匡王忍不住竟然站了起来,面对着李鹤鸣破口而出:“再普通不过的诗?那是反诗!唐恒日日研读,心生叛逆之心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哈哈哈哈——” 李鹤鸣仰天长笑,又猛地敛眸:“殿下说笑了,看了反诗就会生出反叛之意,那岂非是观云想上天,观土想遁地,成日做梦化蝴蝶,成了那胡思乱想的庄周了。” “李鹤鸣你……” 匡王再次哑口无言,伸手失礼的指着李鹤鸣的鼻子。 “陛下。” 沉寂了许久的曹燮缓缓开口:“这件事情总要有个定夺。” 圣人轻轻一哼笑,说道:“你们和乌泱泱的跪一地,都先起来各自归位吧。” “谢陛下。” 这是要宣布处置结果了。 几人这才寥寥起身,宋端扶了一下韩来的手臂,转身想要回去站好,谁知韩来死死的攥住她的手腕,往身后一带,叫她站在了自己的身边。 宋端瞪眼,直怕引起人注意,乖乖站好。 好在圣人低着头,他看着自己掌心的那道积年旧疤,当日高颖刺到身前,他为了搏命直接抓住了那匕首,刀尖穿出手背,鲜血全都溅在了脸上。 刺杀圣躬。 圣人重新抬起头,看了看一脸怒意的匡王,又看了看垂眸无言的川王,再看殿中跪了许久的尤氏,和她面前盛着的那个首级。 唐恒啊唐恒,你真是天大的胆子。 “罢了罢了,朕听你们吵了这一早上,吵得头都疼了。”他道,“近来朝中事务繁忙,总是要一件一件的处理才行,来人啊,把尤氏先押进大理寺,等候发落,老三,你来。” “父皇!” 匡王不甘心。 “你住口!” 圣人一指他,完全不想听他再说些什么了:“来人!” “是!” 立刻有真龙卫侍卫入殿来,将尤氏给拖了下去,只是她拼死将唐恒的头颅抱在怀中,滑出来的血迹一直绵延到殿门口,是黑红色的。 “退朝!” 圣人站起身来 第50章 罚跪 下了朝会,川王随着圣人入了偏殿,宋端有些担心,直觉告诉圣人生了川王的气,回头看了一眼韩来,那人还握着自己的手腕,别扭的往回抽了抽。 “公子?”她出声。 可是韩来根本没有放开的意思,他垂下头来,望进宋端的眼里,声音不含任何感情:“今日之事事发突然,才见过唐恒,你不害怕吗?” 宋端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前在太丘的时候,青凤爱吃肉,杀鸡杀鸭这类事情都是她来做的,虽然杀人不同,但总是容忍的了血腥。 若是怕,也只是提到高颖时的心惊。 因为这一人,她全家被夷族,自己也是死里逃生,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下臣不怕,公子放心吧。” 宋端轻轻摇头,瞥了一眼偏殿的位置,脸上多有担心:“只是川王……” “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吧。” 韩来截住她的话,低头看了看,这才松开手:“唐家这两口子做事决绝,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但是千万别乱了阵脚,这件事情远远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回头叫杜薄,那人走过来,低声道:“先去我那里商量一下吧。” 那两人颔首。 宋端垂眸自己发红的手腕,心头缥缈不定,素来明亮的眼眸少了些通透。 而匡王见圣人叫走了川王没叫自己,有些不明所以,看了看张炳文,想说什么,但那人根本不停下脚步,又转身看曹燮,二人私下有联络的事情还不能表露出来,便将这说话的欲望给硬生生的压了下去,攥紧拳头,快步穿过一众人,穿上鞋离开了。 两位皇子都不在场了,殿中的一行人说话也声音大了起来。 “圣人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打算处置尤氏了吗?” “怎么会?处置还是要处置,就看……” 那人说着一顿,惹得旁边连连发问:“看什么?看圣人?” “自是这个道理。” “那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件事情牵扯到高颖,除了圣人谁敢裁决,我看你这真是浪费时间,大家还是散了吧散了吧。” “我当然知道这是废话,可是圣人现在的目的……” “这是御前,还望诸位大人慎言。” 路过的曹燮沉沉的说了这么一句,随后轻轻拂袖,不做停留。 “是是是。” 一众人忙拱手送行,偷偷左右相觑一番,抹了抹额头的汗水,怪道刚才殿上的氛围实在是太剑拔弩张了,这会放松下来没管住嘴。 这曹燮可是御史台大夫,谏官之首,若是被他参上一本,官途只怕到头了。 另一边,左内监端着冰镇好的葡萄放在小案上,圣人斜靠着软枕,他登基之初艰难,所以皇城多简朴,如今大赵国力富强,百姓蒸蒸日上,这殿宇重修也日渐奢华。 只是他看着塌下站着的川王,这人素衣着身,只有下摆绣着象征着皇子身份的花纹,却也是浅浅的难以察觉,束发的玉冠也简单,不像皇子,倒像是个山林间的逍遥仙人。 “老三。” 圣人将将开口,川王抬起头来,那人道:“你做这样子给谁看?” 川王柔和的眼底漫出些复杂和不安来,喃喃道:“父皇?” “你自小不喜好奢华是好,却也太朴素了些,只是这朴素也要有个度,若是过了。”圣人的声音忽远忽近,像是冷风一般吹开一层蒙蒙的纱,“只会让人觉得假清高,你出身皇家,自小便在这赵国最鼎盛处长大,似乎并不能如愿脱俗吧。” 川王心头惴惴,不知道圣人为何这样说,自古天子心意难揣测果真没错,即便这人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即便他二人的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血。 “父皇错怪儿子了,儿臣只是不喜欢金银玉软而已。”他整理思绪道,“儿子知道自己身处皇家之中,避不开尘俗,却只愿身着素衣,求得一片静心。” “既然静心,那你是不打算要这个储君之位了?” 圣人冷不丁的说了一句,川王脑中像是被轻轻的刺了一下,抬头看着那人,忽而心中没有父亲二字,那人坐在哪里,哪里就是龙椅,是高不可攀的天子。 川王立刻撩开衣摆跪在地上:“儿子不敢。” “这话便是违心了。” 圣人呵呵一笑,又是那副闲适的样子,自古帝王都很避讳这个话题,他却是另一种态度,语气不疾不徐的:“朕就你和老二两个儿子,难道以后这个位置还要让给宗亲吗?” 说完,他又扶额,脸上浮现出些异样:“还有行宫的老九,不过他年岁尚小,朕也从未动过国本之念就是了。” “父皇正值壮年。”川王道。 “人总有一死。”圣人平和道,“只是刚才,你让朕网开尤氏一面,朕没想到。” 川王皱眉道:“唐院首是儿子恩师,便是藏了那反诗,儿子……做不得忘恩负义,便是父皇今日动怒,儿子也要跪的”。说完又深深俯首,“还请父皇……饶了尤氏。” “可是方才你并没有多争辩什么,倒是韩来和宋端做了你的口舌。”圣人精明的目光将川王单薄的身子射穿,“老三,你心口不一啊。” 川王没有抬头,仍是静静的伏着身子,窗外的阳光照进来,不论多亮也照不到他此时此刻的表情。 “明主可不是这么做的。” 圣人说道。 川王久久无言。 “老二鲁莽,倒是直白。”圣人拿了颗葡萄吃了,咀嚼的声音在这空旷安静的偏殿异常的清晰,片刻吞咽下肚,“你有时候也要学一学你二哥,何为亲政,为人君者不怕犯错,更不怕才能浅薄,只怕没有一颗赤诚的心,和一张要靠别人说话的嘴,朕也不喜欢站在角落里徒单虚名的人。” 川王终于抬起头来,他神色谨慎,可还是不愿意开口说话。 这个时候,便都是错。 只是圣人这话里似乎有些他意。 “罢了。” 圣人拍了拍手,起身说道:“太后的身子好些了,朕还要去九华宫一趟。” 川王跟随着他的背影转身,道了一声恭送父皇,将要起身,那人却似背后长了眼睛,声音肃穆的斥责了一声:“跪着吧!” 川王身形骤然归位。 直到那人的脚步声远去了,川王才重新抬起头,他沉呼了口气,眼角提起,气态仿佛从鞘中缓缓拔出的长剑般…… 第51章 长街斗嘴 出了贤庆门,走在回去的长街上,宋端老远就听到有人在争执,不少人也站的零零散散的看热闹,走近了才发现,原来是李鹤鸣和张炳文又吵起来了。 但见张炳文从马车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吵了一早上他丝毫看不出疲倦感,仍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表情:“胡言乱语,胡说八道,胡作非为,胡搅蛮缠,你胡乱攀扯!” 宋端忍俊不禁,抿着嘴唇低下头去。 韩来没有表情的斜睨着她。 “别以为就你会绉!” 李鹤鸣站在他马车旁边,眼睛怒的老大:“……胡吃海塞!” 杜薄手里正摇着的折扇猛地停住,看来若是单论吵架,文官的确比武将更胜一筹。 “哼。”张炳文居高临下,眼皮耷拉下来净是轻蔑轻浮,“李少卿今日大义凛然,要是能保下这尤氏的性命也就罢了,若是不然,岂非是白做了这个孤胆英雄。” 此话一出,周围人细细耳语起来。 “这张炳文……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是和唐院首有多大的仇啊。” “哎呦你还敢提,口口声声的唤他院首,怕是不想穿这身官服了罢。” “我可没有,你也别胡说。” “要我说啊,圣人没有即刻处置这尤氏,怕是就想让这两方做法。” “莫提,莫提啊。” “懦夫小人!” 马车前,李鹤鸣几乎是喊出来的:“你敢给老子苦头吃?倒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斤两!” 张炳文不屑再言,把头从车窗里缩了回去,将帘子放了下来。 李鹤鸣不依不饶,对着那还在摇晃的车帘破口大骂:“张炳文!你老子娘怀你的时候是吃了多少陈醋!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酸臭的东西!只怕抓摸一把!手里不是别的而是黑汁儿!熏得你爹都睁不开眼睛了吧!” 闻听此言,宋端伸手捂了捂嘴巴,旁边的杜薄更是笑出了声,长街上也是一片嬉声,韩来看了看这两人,有些纳闷的眨了眨眼睛。 杜薄瞥眼,表情憋坏,知道这个老童子根本没听懂。 “粗鄙不堪!” 这样的话任谁都忍不了,果不其然,张炳文又一把掀开车帘子,几乎探出半个身子来,指着李鹤鸣骂道:“你粗陋浅薄!李鹤鸣!光天化日之下你真是粗俗至极!” 李鹤鸣怒不可遏,又一把抓住了张炳文的脖领子,用力的往出薅拽:“老子听不懂你说的这些话!回家说给你老爹听去吧!他熏瞎了眼睛正缺个人说话!” 这一举动吓得张家来的车夫魂飞魄散,赶紧上前去抓李鹤鸣的手臂:“大人息怒!” 李鹤鸣振臂一挥,车夫直接摔了出去! “怎么着?你还要当着这么多同僚的面打我不成?”张炳文也赫然而怒。 李鹤鸣道:“当日没打你我是给了你面子!看我今天不好好收拾收拾你!”说完,粗壮的双臂更用力了些,谁知过了头,眼看着那马车车厢都斜倒了过来! 周围人惊呼,又怕误伤到自己,踌躇着不知道要不要上前。 “少卿小心那!” “还是罢了罢了,闹出事来只怕圣人又要怪罪,你们二位何必呢!” “今日不打你!我便不叫李鹤鸣!” 这么大的动静,驻守贤庆门的定龙卫也乌泱泱的来人,可这两人吵架,也算不得有歹人闹事,更何况他俩官级不低,那定龙卫首领段佐一脸为难,在原地直攥拳头。 “宋端。” 韩来冷静吩咐,那人应声,身形快到像一阵风似的吹到李鹤鸣身边,一手稳稳的抵住将要倾斜的车厢,一手攥住李鹤鸣的手腕,淡笑道:“二位息怒,这长街闹事罪名也不小,圣人今早刚因为唐家之事倍感头痛,若是二位大人这时候再火上浇油,怕是要比平日处置的还重些。” 张炳文被勒的满脸铁青,声音也变的尖利了许多:“那你叫他松手!” 宋端攥着的手微微施力:“还请李少卿给我家公子一个面子。” 李鹤鸣闻听这话,重重的喘了口气,这才把手松开,那车身几乎是弹回去的,张炳文也一下子摔了过去,隔着车帘看不到,但是听声音摔得是不轻。 张家车夫赶紧上去查看,里面的张炳文仍是骂骂咧咧的,李鹤鸣仍觉得不解气,狠狠的在那车厢上捶了一拳,再看那木板,隐有裂开之势。 宋端暗惊,这李鹤鸣重拳之下的力道竟然如此之大,怪不得刚才在他手腕上施力的时候撼动不了分毫,眼看着张家马车走远了,周围的人也散尽了,她淡淡道:“少卿侠肝义胆,真是让下臣佩服,只是这过于冲动,难免在张尚书手里吃亏。”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李鹤鸣无奈道,“我是说不过他,罢了罢了,劳烦女史转告韩郎君,我今日为尤氏出言,不过是可怜唐院首在朝堂上这么多年的不易,便是保不下,得圣人怪罪也无妨,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尽管来说,也是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宋端拱手:“多谢少卿大人。” 李鹤鸣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韩来,颔首一次,转身潇洒而去。 韩来和杜薄二人并肩走到宋端身边,方才李鹤鸣的声音不小,他们倒是都听到了,后者淡淡发问道:“女史,你觉得这个李鹤鸣说的……是真的吗?” “看似莽直,其实心思细腻。”宋端也道出心中所想,“刚才在朝会上的时候,他反驳匡王的那些话,表面上耿率直言,实际上句句有理。” “敢为尤氏出言的也只有他一人,难不成这李鹤鸣有心依附川王?”杜薄疑惑。 “有心依附也好,真心仗义也罢,现在要紧的是尤氏。”韩来转过身,望着那贤庆门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迟迟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宋端知道他在等谁,便道:“公子,咱们回去吧,三殿下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出来,圣人单召他,怕是……” “元白受罚了。” 韩来声音缥缈,眼神幽若:“他今日早该站出来。” 第52章 倒霉的崔郎中 三人赶回了遥监殿,先行回来的崔郎中和程听正在绘声绘色和殿中其余同僚,讲述着刚才朝会上发生的一切,一堆人凑头围着,好像在赌钱一样。 这崔秉直崔郎中也就罢了,他一向如此,只是没想到程听居然也掺和进来。 面对韩来的灼热注目,杜薄脸上有些挂不住,走上前去,把崔郎中身后的程听拽出来,那人看到韩来回来,吓得一缩肩,本本分分的待在宋端的身侧。 但是崔郎中便不同了,他拿好架势,大有台上唱戏的意思:“诸位,你们是不知道啊,那尤氏的脑袋在地上放着,咱家郎君就跪在旁边,言辞恳切的求情啊,还有咱们宋女史,活生生把匡王殿下说的那是哑口无言,气急败坏。” “怎么说?” “匡王殿下直接动手了。”崔郎中手臂张的更大了,做了一个推搡的动作,“一下子就把咱们郎君给推倒了,气的宋女史牙尖嘴快,叫他在话上讨不到一点儿好处。” “那是必然。” 对面有人附和:“宋女史可是遥监殿里出了名的铁嘴铜牙,何人能说的过她,再者说咱们不是有一句话吗,宁愿得罪宋女史,别得罪韩郎君。” 这人说完,大家哄笑一团,果然没有上属在场,遥监殿的气氛也比往日活络。 正在拍案叫绝之际,杨郎中眼睛往后一瞥,瞧见韩来那铁青的脸,赫然瞪眼,他这样一个怪异的表情出现,并肩的同僚也发现了,大家你推我搡的,都不敢再说话了。 反倒是背对着的崔郎中,一指杨郎中的脸,惊喜道:“对!二殿下就是这个表情!当时就像是吃了三十个春饼咽不下去一样哈哈哈——” “郎中快别说了。” 杨郎中好意提醒他,眼看韩来的神色越来越阴鸷,他不安的搓着唇边的胡须,指尖速度快的很不得出火,眼睛还不停的使色。 但崔郎中浑然不觉,似乎比那茶肆酒楼说书的先生还要激昂慷慨,声音也越来越大:“当时咱们郎君就是这样!对对对!我跟你们说啊,我还瞧见郎君攥了宋端的发丝在手,那依依不舍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说,羞煞我这个老头……” “崔秉直!” 一道河东狮吼自韩来的嗓子中唤出,吓得旁边的杜薄一激灵。 崔秉直更是如被惊雷劈中,像是木偶一般转过身子,脸上的肉全都吓得耷拉下来了,他紧闭着嘴巴,和刚才判若两人。 周围人做鸟兽散去,大家都低着头,仿佛无事发生。 偌大的遥监殿中只剩下刷刷翻书的声音,倒是更让崔郎中紧张了,他四肢纠结在一起,低低的道了一声:“郎君,你们回来了。” 韩来压抑着怒火:“给我进来!” 说罢,先行一步进了上阁,杜薄随后,宋端笑眯眯的说道:“宁可得罪宋女史,切莫得罪韩郎君,下臣竟不知你们背后还有这俏皮话。” “女史您别放在心上。”杨郎中在旁边搭了这么一句。 崔郎中瞟了一眼殿中众人,他们也偷偷斜睨过来,他咬咬牙,也进了上阁。 大家这才稍微松了口气,杨郎中更是笑着摇头:“这崔秉直……老了老了还颇有三分天真颜色,这都第几回了,回回被抓到。” 殿中又响起窸窣的笑声。 上阁里,韩来撩衣坐下,旁边站着战战兢兢的崔郎中,杜薄坐到对面,打量着这个爱好嚼口舌的老迈男子,取笑道:“郎中也坐。” “微臣不敢。”崔郎中陪笑道。 韩来横眼看他,脸上写满了粗鄙言辞。 崔郎中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郎中,大夫。” 岑越走了进来将门合上,看也不看崔郎中,坐下说道:“诸位大人可是有什么好法子?” 岑越说起重点,也算是将韩来的注意力转移了,不再死死的盯着崔郎中,遂道:“杜薄,宋端,想办法。” “圣人暂押了尤氏,就是在给我们时间。”杜薄道,“但这节骨眼上我也……” “唐恒死了,便可将所有罪责全部推到他的身上,看来他们夫妇也是这样想的。”宋端接过杜薄的话口,“私藏反诗罪无可赦,不光有二十四年前的前车之鉴,按律也的确如此,但杀了唐恒能否功过相抵,这才是重点。” 杜薄甩开折扇蹙眉道:“你这不是废……” 韩来转头盯着他。 “…废尽心力。”杜薄面色如常的换了个词,“若是按律不可赦罪,那便要另辟蹊径了。” “唐院首一生桃李无数,或许我们可以从此处下手。”宋端淡淡道,“细数他曾经的累累功绩,以情义打动圣人,为天下人举荐,或许可以一试。” “可是高颖事大,若是不慎,怕是会备受牵连。” 岑越忧心忡忡的说道。 “事已至此,也只有尽力一试了。”韩来扶额,吩咐道,“派人去打听打听元白出没出宫,有什么事再到他的王府去说。” “是。” 几人轻点头。 “都散了吧。”韩来说完,又看向崔郎中,他不算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但是看此人的眼神却恶狠狠的,算是给了足够的教训,“将今日朝会上的所有话都记录下来,两个时辰后我要看册录,若是差了一个字,我唯你是问。” 这话无疑是磨刀霍霍,崔郎中平日里记性就不大好,今天朝会群臣争执,你来我往不知道说了多少,这怎么记啊。 算了算了,崔郎中也是不敢多言,灰溜溜的先出去了。 杜薄和岑越也离开了。 “公子现在要下职去吗?”宋端轻问。 “今日之事闹得这么大,母亲怕是已经得知了消息,先回府上一趟。” 韩来先行走着,将要推开上阁门的时候,身后的宋端忽然道:“对了公子,方才崔郎中说你拾我发丝的事情,我怎么不知道?” 韩来扶门的手一顿,后脑勺都写着尴尬,他迟疑几秒,说道:“崔秉直胡诌。” 说完,轰的推开门,吓得殿中人纷纷看来。 崔秉直更是躲到了角落里。 韩来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出迈,临出门又大喊一声:“崔秉直!罚奉半月!” “是。”负责此事的杨郎中赶紧回道。 再看崔郎中,脸上布满吃了三十个春饼咽不下的痛苦。 第53章 未尝人事 遥监殿门口,程听备好了马车,见杜薄从里面出来,说道:“大夫,咱们回府上?” 杜薄颔首,上了马车去,忽然想起来什么,把车窗帘掀开说道:“程听。” 那人回头:“大夫?” “崔郎中也就算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杜薄皱眉教训道,“当着殿中那么多人,你把我的脸都丢尽了。”他把胳膊垫在窗框处,“你平日里嘴松便罢,就不能多留意着点儿?” 程听看样子是被训斥多了,也不害怕,乖觉笑道:“下臣知道了。” “你知道?” 杜薄冷冷一横:“你知道什么叫谨言慎行,安分守己吗?前些日子宋端要致仕的消息也是你说出去的吧,今天又给我来这一遭,程听,别怪我没告诉你,若是再这样下去的话,宋女史要致仕走了,早晚轮到你……” “咱家夫人还不知道大夫赏花宴那日,又偷偷去见平年姑娘了吧。” 程听笑吟吟的说道。 杜薄脸上的凶相瞬间收回,语气也变得格外语重心长:“程听啊,我也不是要教训你,只是身为你的上属,总是要日日督促,才能叫你更加进益些,你说是不是。” 程听点头,声音清脆:“大夫慢走。” ------------------------------------- 另一边,韩来和宋端回去府上,徐氏早已经在房中等候,惊闻唐家出此大难,她的神色都憔悴了许多,疲惫的靠在榻上,瞧着那两人进来,说道:“尤氏这登闻鼓一敲,想必今早的朝会是争执不断,你们两个怕是说了不少的话,先喝杯茶吧。” 韩来和宋端坐下,案上的茶水温度正好,两人细细呷了都没有开口。 而徐氏则起身,拿起干布擦拭着不远处摆着的青玉观音像,只是她的心思并未在上头。 “夫人,圣人将尤氏先押进大理寺监牢了。” 宋端良久才说道。 徐氏擦拭的动作停住,回过头来,眼底的光稍稍暗了下去,口吻也谨慎了些:“没杀?” “没杀。”韩来答道。 徐氏将干布掷在一旁,重新坐下说道:“你和元白给她求情了?” 韩来颔首:“儿子记着那日母亲的交代,尽力保下尤氏,所以今日朝会便斗胆出言,只是二殿下态度强横,势必要圣人立刻处死尤氏,夷三族以儆效尤。” “斗胆出言也没放过,势必处死却也没处死。”尤氏垂眸,盯着满是细纹的掌心,忽而胸有成竹的笑了笑,说道,“千年,端午,从前是要你们尽力保住尤氏,如今却是不得不保了。” 韩来了然徐氏的深意,低声道:“那依母亲所言,儿子如今该怎么办?” 宋端也看向尤氏。 那人静静的扒着橘子,分给两人:“现如今已经不是尤氏生死的问题了,而是圣人要拿这桩案子做局,到时候圣人能否留下尤氏性命,便是他最后的一二选择了,这个道理,想必匡王背后的人也看得出来,此刻也在筹划了。” 徐氏这话说的很明白了,这不是保下尤氏性命,而是保下川王的北东宫之主。 “高颖之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了,便是爹生前也曾说过,当年圣人大发雷霆,不论男女老幼,一怒之下连坐了数万人身死,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浮尸千百,言语中也曾有悔意,如今只不过是高颖遗作现世,并未引起民间骚乱,若非有连坐先例,的确罪不至死,圣人能借尤氏之事,再得一个贤善明君之名,倒也未尝不可,”韩来仔细道。 徐氏点了点头:“七万余人,无一流放发卖,全部处死,二十四年前的连坐,也是弄得满朝文武多半换血,百姓间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而后圣人又下了旨意,不允许天下人再提及此事。”她长长的叹了口气,“一个人越想堵住悠悠之口,便是越怕悠悠之口,这也是圣人在位以来的一大心病,尤氏或许可解。” “还是娘您思虑周全,儿子明白了。”韩来又喝了口茶,“只是圣人今日罚了元白,儿子有些不安,圣人可从未对元白动过怒,也不知道元白离宫了没有。” “圣人不喜欢皇子亲手搅弄浑水罢了。” 徐氏从前跟着韩老将军,也见过太后和圣人很多次,也了解些片面心性:“恰如匡王,他朝中无助,单打独斗多年也就罢了,元白始终藏在你和杜薄的身后,若是不藏,就要锋芒毕露,反之不藏,便得藏得住,一个尤氏就沉不住气,如何担当来日重任。” “或许圣人……”宋端思忖道,“他今日诘问川王,就是要逼川王表态了。” “圣人既然要坐山观虎斗,便会给这猛虎出笼,鹰隼磨爪的时间。”徐氏说道,“你们两个和元白都是聪明孩子,如今该怎么做,便是不用我说,只是不要着急,万事要准备妥当之后再出手,原以为圣人心里只有川王,眼下却不是那样了。” 韩来起身,宋端也随后,行了礼准备离开。 “对了端午。” 徐氏叫住她,嘱咐道:“日后不必伺候千年起居了,你素日服侍书案已经很累了,这种小事就交给小篆隶书她们去做就是了。” 宋端不知徐氏何意,倒是旁边的韩来明白了徐氏的良苦用心,先行离开,身后也传来宋端乖巧的应声:“下臣明白,还请夫人放心。” “你做事谨慎,这九年来由你在千年身边伺候,我始终都是放心的。”徐氏伸手,宋端便把手递了过去,夫人的掌心温温的,很有力,“但是你现在要走了,虽说三个月的时间不短但也不长,正好让千年适应适应,免得到时候自己一个人,力不从心。” 宋端脸上的笑容没少,眼底却多了些不易察觉的怪色,点了点头。 门口的韩来闻听这话,紧皱眉头,喊道:“宋端!不要再打扰娘休息了!” 宋端赶紧跟上。 徐氏调整了一下身子坐正,瞧着后进来的一个妇人,那是府中管事的妻子,也是她的陪嫁孙绕蔓,她一直在里屋听着,偷笑道:“夫人这是干什么?” “千年是个不知数的,可端午却不是,她聪明,可是越聪明的人越爱胡思乱想。” 徐氏接过孙绕蔓递来的茶,轻轻的抿了一口,说道:“只是眼下事态严峻,还望他们几个能平安度过这一遭才是。” 苏绕蔓在旁点头:“是啊,孩子们都大了。” “孩子?” 徐氏突然道:“韩来都三十二了,不娶妻妾,未尝人事,身边就一个宋端午,眼下也要留不住了。”忽而瞪眼,招呼苏绕蔓靠近些,严谨道,“莫不是……有什么病?你有空去请个靠谱的民间郎中来给他瞧瞧,若是有病,要早治才行。” 苏绕蔓哭笑不得:“夫人。” 第54章 登徒子的约定 出了徐氏的院子,不远处就是后花园,韩来这个娘年轻的时候是个活络性子,四处没个声音根本睡不着觉,靠着花园香味清幽,鸟叫声声起,倒是更能安眠。 “宋端。” 韩来叫住她:“这离着夜食还有一段时间,不如我们在这里休息一下吧,近日朝上的时局太过紧张,也要劳逸结合,才能更好的为川王办事。” “是啊。”宋端左右看了看,不远处有个凉亭,不紧不慢的提起裙子走过去,“眼下就算我们着急,也救不出尤氏,反倒会乱了阵脚。” “说起尤氏,明日有空还要去大理寺见她一面。”韩来跟在宋端的身后,垂眸着她在衣摆中若隐若现的绣履,“只是看圣人这个态度,倒不如让元白去见,更合心意。” 宋端点头,以为这人没跟着自己过来,想回头看一眼,谁知道这一回头,原来韩来的身形近在眼前,吓得低呼一声,脚踩卵石,往后滑了一下。 韩来瞪眼,一把揽过她的腰,只是他倾斜的幅度大了,没能英雄救美,反而整个人扑到宋端的胸脯上,而那人却早已伸手撑住了亭柱,稳稳的接住了两人的重量。 韩来只觉得柔软异常,使得满面迎香,这股味道并非香料所配,而是宋端与生俱来的女儿家的体香,他耳根瞬间滚烫,慌乱的向旁边挪去,以拳捂嘴,剧烈的咳嗽着。 宋端整个人愣在原地,松开撑柱子的手,背对着韩来,裹紧了衣衫,相较于韩来的面红耳赤,她倒是神色无常,只是胸口似有野驴疯撞,撞得她皮肉都疼。 程听最喜欢看那些民间戏折了,还总拿些男女情爱的本子给宋端看,韩来说这些是都是民间私传的银词艳曲,叫她们少看,还被杜薄说是老古板。 至于那演出来的曲儿,程听也拉着她去看了几回,二十四年间,不是在太丘深山,就是守着韩来这个木疙瘩,宋端哪里体会过情爱的滋味儿,不由得看的痴了,程听取笑,说既然她这样向往,日后也邂逅个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就是了。 宋端那时犟嘴,这天下哪有那么多巧合之事,官家的姑娘翻个墙,就能碰到个飞檐走壁的小贼郎,心生情愫,暗通款曲,便是哪日寺庙烧香都能碰到眉目传情一番。 今日一个脚滑,叫韩来摔到自己胸口,让她不得不信那些胡诌也是有依据的了。 “公子没事就好。” 宋端出言打破死寂,身后那人没说话,她狐疑的回头看了看,光是一个侧脸,韩来的耳朵就像是出了血一般的红,见宋端转身,韩来正色道:“又不是摔到那坚硬之处,无妨。” 这回轮到宋端尴尬了,她抿了抿嘴唇,在凉亭里找了个地方坐下,深吸一口气,望着那满院的清脆绿意,有意将方才之事抛诸脑后,淡淡道:“寻常的院中总是花团锦簇,也只有咱们夫人爱看绿植,倒是生机盎然,看得人心情也轻快了些。” 韩来也就坡下驴,坐在了她旁边,了然一股静谧安逸的味道。 “是爹喜欢绿植,说百花虽美,却太过妖艳俗气。”韩来思绪飞舞,想着幼年时期,徐氏和老将军恩爱打闹的样子,一时感慨,“那时娘还和爹争执不下,让院子里面的花卉绿植百家争鸣,如今爹走了,反倒看不到一朵花的影子了。” “夫人对老将军情深似海,便是以此举怀念亡夫罢了。”宋端淡淡道。 “生前成日犟嘴,爹走了,倒是没人和她逗闷了。”韩来的眼底难得浮出些笑意,也有些怀念老将军的遗憾,“我自幼读书,这写情的文章不说看过万本,也有千本百本了,那些词句我从前总觉得酸臭,如今在爹娘身上看到,也能领悟一二了。” 他说完,瞥眼宋端拄在椅子上的手,指缝中都是陈年的旧疤,腕上还多了一个看上去颇有些劣质的玉镯,问过缘由,忽而拉过她的手摘了下来。 “尤氏的心意,收起来就好了,不必日日戴在手腕上。”韩来道,“舅舅在两道掌兵,前些日子送来了好几箱的金银玉器,里面有一个成色极好的镯子,我回去叫小篆给你拿去。” 宋端抽回手,点了下头:“多谢公子。” 韩来的指尖还残留着她肌肤的冰凉,瞧着宋端侧过去的脸,秀丽俊俏,和九年前初见之时并无分别。 记得第一次侍候文案,他也是瞧见了宋端磨墨的手,问起为何如此多的伤痕,宋端只是轻轻一笑,很是风轻云淡的说着从前习武留下的,都是小伤,不必挂怀。 老将军辞世后不久,韩来和宋端也回了一趟太丘,青凤给他看了那人小时候练武的硬木桩子,足足有一排,粗数也得有十余个。 他靠近摩挲,似乎想和小时候的宋端隔着时空接触。 而那木桩子有的断了,有的被打的弯曲,只是无一例外,每一个木桩子都被血浸润的透着暗红的颜色,那样的深绯,是造成她满手疤痕的罪魁祸首。 记得青凤说过,宋端的体质不好,本不适合习武,除非比旁人吃更多的苦头。 “端午。” 韩来轻声道:“记不记得你上次和程听偷看的那本玫瑰亭,那个好读书的关小姐和来偷她银钗的小二郎。” 宋端点头,以为韩来要说什么。 “从前杜薄也拿来给我看过。”韩来回忆道,“我记得那个小二郎为人促狭,很喜欢逗弄关小姐,还同关小姐约定,若是得见,必定要相拥分别,否则就要把她抢走。” 宋端心中好笑,这人说着不喜欢,结果情节比谁记得都要清楚。 “下臣当然记着,公子说这个做什么?” 不知怎的,宋端总觉得这人不像要说好话的样子,果不其然,韩来清了清嗓子,脸上一本正经的说道:“现在想来,你我二人相识多年,眼看着你就要走了,也总得留个念想,你们总说我不近人情,像石头做的,不如我们也效仿民间……” “玫瑰亭字字写满了不堪入目,公子还是快些忘了才是。” 谁知宋端忽然变了口风:“我平生最讨厌这种登徒子,平白污了人家姑娘,只怕关小姐不是真喜欢那小二郎,而是受了小二郎的胁迫,这种污人清听的戏折,民间私下传传也就罢了。” 韩来赶紧把最后一句话咽了回去,好悬咬了舌头,点了点头,声音平静:“没错。” 宋端起身,面无表情的行礼离开。 韩来望着那人的背影,一脸颓色,眼瞥一人,原来是过来寻自己的小篆,那人一副将一切揽入眼中的鄙夷之色,他站起身,拍打着衣摆,别扭道:“无事发生。” 小篆强忍着撇嘴的冲动:“公子,回去用夜食吧。” “也好,叫宋端换了常服也过去膳堂。”韩来吩咐。 小篆小声道:“公子,依奴看,还是让端午姑娘自己在房里吃吧。” 韩来想了想,懊恼的攥起拳头。 第55章 御史台曹家(上) 宋端回去怀阁,素问正在那里等她,见自家姑娘不但脸上毫无表情,还脚步格外匆促的进去卧房,咦了一声,想要跟过去,宋端却直接将房门甩上。 素问吓了一跳,姑娘在外是最会隐忍的脾气,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像小孩子一样发发性子,无奈的扶着门询问:“姑娘您这是怎么了?”见里面无声,知道今晚是没戏了,又道,“那奴等下把夜食给您送进来吧。” “不用了。” 里面传来宋端闷闷的声音:“也不早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这才几时,素问笑着摇摇头,听苏合说宋端和韩来在后花园说话来着,看来后者不知道又多嘴了什么,叫姑娘生了好大的气。 这两人加起来岁数都快一甲子的人了,怎么一个个都像个小孩子似的。 罢了罢了,就算宋端这么说,还是要把夜食准备好,放在花厅的桌子上,免得宋端半夜偷偷爬起来,又四处乱翻,把自己吵醒。 而屋里的宋端听到素问的脚步声越来越远,总算是松了口气,她甩下鞋子盘腿坐在榻上,几秒后,终于忍不住的扑到被子上,把自己给紧紧的裹起来。 韩来到底在说什么啊。 相拥分别,效仿民间,学着戏折上的样子? 撞了自己胸口还不够,还要加倍放浪? 韩来从来都是一个古怪的人,可是自打她提出致仕之后,这个人的古怪程度简直是与日俱增,还好他方才没有纠缠,否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摆脱这个上属。 不过想起今天下了朝会之后,韩来不停询问她有无害怕的担忧模样,倒是让宋端有些失神,为什么会问起这个,是因为看到了唐恒的首级吗? 或许只有事到眼前才叫怕,高颖两个字刚在殿上炸出的时候,她的确由内而外的打了个寒噤,那种灭顶之灾重现天日的幻觉几乎吞灭了她,可很快,宋端就重新清醒了起来,这已经是来生了,不能让过去的恐惧,战胜新生后的自己。 有谁又能说得准,这一世死去,还会不会有下一世呢? 宋端转过身来躺在褥子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断掉的鬓发,还带着昨天洗过后的皂角香气,疲惫的闭上眼睛,算来,这已经是自己重活一世的第十五天了,光阴还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不知不觉半个月已过。 而在这半个月中,居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她上辈子不觉得自己劳累,这辈子躺在床上仔细思忖,还真是辛苦啊。 还是致仕好啊。 不知道怎么的,宋端的脑海里突然响起徐氏方才的嘱咐,尽早放手韩来的日常起居,怕那人到时候不能习惯,从而力不从心。 只要想到以后帮助不到韩来,宋端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这种感觉让她烦躁,起身出去花厅,没想到小案上有点心,还是豆沙糕,用来饱腹最合适不过了。 宋端过去拿起来吃,有点儿噎得慌。 ------------------------------------- 御史府上,坐在膳堂正座上的曹燮正在闭目养神,他身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各色的精致小食,却一口未动,似乎在等待着谁。 正说着,有伺候的仆人走过来低声道:“老爷,人来了。” 他从外面引进来一人,正是白日里刚和李鹤鸣在长街动过手的张炳文,看来在马车里也是摔到了,身上有一股很重的狗皮膏药的味道。 这刺鼻的味道让曹燮睁开眼睛,他看着恭恭敬敬的张炳文,神色淡然的说道:“张尚书,老夫等你好久了,坐吧。” 张炳文立刻赔笑,回头看了一眼,心里着实有些悬怕。 这一家人吃饭不在一张桌子上也就罢了,布局居然像那日的廊食宴般,由曹燮坐在正前方,两侧各列着单独的食案,是妻妾儿女的位置。 世家自然是父权为大,但这般过甚的,在前朝都很少见了。 他被安排在最近的位置,也算是看重了,张炳文坐下后拱手道谢,只是看着那些空着的位置,说道:“怎么不见其他人?” 曹燮这才点头,仆从才将其余人带进来,先行进来的是个生面孔,一位年岁十六七的姑娘,着一袭粉衣,姿色俏丽,眼底藏着些不可一世,整个人的年轻活力和枯木般的曹燮形成强烈对比。 张炳文不用想也知道是曹燮的小女儿曹纯,再往后看是个二十出头的白俊青年,他的气态比曹纯更甚,颇有些一日看尽长安花的轻狂意气,但举止倒还妥当。 张炳文只认识最后进来的曹琦,曹家的很多事情,都是这个大姑娘出面,虽说赵国对于女孩子抛头露面不甚严格,但是曹琦也未免太过了些,靖安城的那些女眷中,她也算是个风云和风流并存的人物了。 只是奇怪的是,曹琦在进了堂中的状态,和往日里在外面的恣意纵情不同,甚是规矩齐整,连穿衣都保守了许多,恭敬的向曹燮行礼问安。 曹燮让三个孩子落座,一介绍才知道,那个青年就是曹燮的二儿子曹献,曹燮一共四个儿女,问起大公子曹行,还不等曹燮回答,曹纯便抢先道:“大哥去探望安川的祖母了,过两天就回来了。” “原是如此。” 张炳文笑了笑,对曹纯说道:“说起来,二姑娘进了上御司,还未恭贺。” 曹纯倒是一副老成的样子,说道:“多谢尚书大人。” “此时恭贺未免太早了。”曹琦平静道,“韩来能否择中小妹还另说呢。” 曹纯看了一眼自家这个大姐,脸上闪过些不屑神色,转头对曹燮道:“女儿一定尽心尽力,不让父亲烦忧。” 曹燮点了下头,对于这个小女儿,他似乎有些偏爱:“无妨,你有这份孝心为父就知足了,只愿你一生安稳,开开心心也就足矣了。” 曹纯闻言,脸上笑靥如花,轻快的应了一声:“父亲,您面前这道鱼脍是女儿亲手制的,您快尝尝,合不合您的胃口。” 曹燮不紧不慢的夹起来吃了,对于曹纯的手艺赞不绝口。 张炳文在旁边看着,一道鱼脍也只有在切的薄厚上看得出刀工,是否好吃还要看食材新不新鲜,和曹纯的手艺有什么关系。 他再次看向曹琦,那人双眸极冷的目视前方,拿起筷子来夹了一片鱼肉,两秒后沉默的扔在盘子里,面无表情。 张炳文还是头一次登门,见状,低头似笑非笑。 这御史台曹家看起来,也有很多故事。 第56章 御史台曹家(中) 夜食过半,曹燮看上去吃饱了,放下筷子,他的三个儿女也赶紧停手,将碗筷推开,张炳文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也停了嘴巴。 “无妨,尚书若是饿着肚子回去,岂非老夫的过错。”曹燮淡淡道。 张炳文忙拱手道:“大人说笑了。”接过仆人递来的茶喝了,想要开口,却因为外人在场略有迟疑。 曹琦刚要吩咐,就听旁边的曹纯伶俐道:“奉好了茶就赶紧下去,没有吩咐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是。” 家仆闻言,忙不迭的端着茶盏出去了。 张炳文这才说道:“唐治的尸体已经处理好了,韩来那边绝对不会发现的,只是没想到唐恒居然……想出了这么一个主意,势必要跟咱们鱼死网破,尤氏今日之举事发突然,微臣实在是来不及准备,也只能见机行事。” “当初要不是尚书告诉老夫这反诗的事情,还不知道要如何先手对付韩家。”曹燮微微眯着眼睛,不知道是烛火晃得还是杀机浮现,“唐恒素来不与韩家交好,却又和韩绥脱不了关系,从他下手,的确是最稳妥的事。” 张炳文点了点头。 “况且,今天早上朝会的时候,若没有你,匡王是绝对应付不过来的。”曹燮缓缓道,“只是没想到,宋端以一敌百,险些翻了这一盘。” “宋端素来这样。”张炳文道,“这满朝文武甚少有能在她口中讨得好的,能说会道,能言巧辩,只怕今天是说动了圣人。” “宋端在韩郎君身边服侍了九年,可说到底也只是乡下来的村姑罢了,在靖安城长了这么多年的见识,却也竟是些口舌之快。”曹纯说完,又看向曹琦,“我是没有见过她的,不过我记得前几日杜薄家里办个赏花宴,大姐去了吧。” 曹琦平淡道:“不错,看得出来,宋端为人机警,行事缜密,跟随韩来这么多年也必定是个雷厉风行之人,而且武功甚高,旁人轻易不能近身。” “我还以为她只是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一直作壁上观的曹献开口道。 曹纯冷笑:“二哥不知道,宋端的武功可是露在了大姐眼前。” 曹燮斜睨过来,曹献蹙眉:“怎么回事?” 曹琦别过头去,眼底的恨意若隐若现,而曹纯则言之凿凿道:“听说那日大姐带了那个锦安去,这人最是一根筋,素日闯祸不够,那天不知怎的,和宋端还有游龙卫的副首领刑哲交起手来,好悬伤到了宋端的脸呢。” 张炳文皱眉,如实说道:“那日三殿下和固阳公主也在吧。” “是啊,幸好宋端他们没有追究。”曹纯得意道,“否则,大姐可就闯下大祸了,这也算是行刺皇储了。” 曹琦深吸了口气,见曹燮神色莫测,赶紧跪地道:“是女儿疏忽,还请父亲责罚就是。” 曹燮没理,喝了口茶,对着张炳文道:“圣人今日没有处置尤氏,却反倒在私下罚了川王,这其中的意思,张尚书可有想过?” 张炳文看了一眼还在跪着的曹琦,回头眨了眨眼睛,嘴唇上的两撇胡子随着嘴唇一动一动的:“依我看,这件事情已经不单单是高颖遗祸的事情,或许圣人已经不在乎这反诗,毕竟高颖已经死了二十四年,隔了这么久再大动作的夷族,也有些失了君王宽厚仁心的体面。” 曹燮也是这么想的,瞥眼曹琦,挥了下手,那人才扶着桌案重新坐好。 “不过……反诗之事还是要严惩,当年圣人在高颖手下受了奇耻大辱,私罚川王也正说明此意。”张炳文分析道,“今日匡王出言杀之,他却又问了川王,似乎料到那人反应,有意让两方博弈起来,难不成……” 张炳文说着,看向曹燮,两人视线交锋,仿佛已经交谈过数百句话了。 “若是留下尤氏一条命,便是选了川王,反之,就是匡王了。” 曹燮索性将话语挑明。 张炳文垂眸,漆黑的眼珠盯着满桌的玲琅,冷笑道:“川王这是找死,圣人不会轻易放过的,更何况唐恒罪责堆累还有着实据,想翻身,实在是痴心妄想。” 他拿起筷子,又夹了口菜吃,不紧不慢的说道:“我已经在罗列唐恒的种种罪行,还有他儿子唐治和祈月的风月之事,明日亲手弹劾,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的这样信誓旦旦,曹燮倒是没给与肯定,张炳文说的没错,但却只能押宝一半的筹码,毕竟圣人今日模棱两可的态度,已经和二十四年前,对于高颖那杀伐果决的手段不同了。 二十四年,足以让一个帝王学会卧薪尝胆,和身处高位的权衡之术,如今赵国让四海臣服,天下齐贺,难道是一封反诗就可以全部推翻的吗? 既不是,便不需要杀之以震天下了。 曹燮历经两朝,更是看着圣人长大的,那人的脾性也略有拿捏,他得到了登基之初想要的天下太平,海晏河清,如今便是要修复当年因高颖之乱诛杀七万冤魂的来日史书名声。 宽恕尤氏,就是此刻最好的机会。 见曹燮不说话,张炳文便道:“大人放心,我一定思虑周全,只是没想到,圣人对匡王还当真有立储之意。”捻了捻胡子,“匡王实在不是一个聪慧的人,不过却有一颗赤诚之心,比起川王的白面黑心,他倒是表里如一,或许这也是圣人会将他也选入其中的重要原因吧。” “身为天下之主,能够吸纳天下人之言是最要紧的。”曹燮说道,“川王总是有着自己的打算,匡王则不同,任谁一眼就能看透,又因身世所累,对圣人是毕恭毕敬,忠心耿耿,若是能有得力的拥趸在登基后日日良谏,不乏是个好人选。” 张炳文随之笑道:“有大人这样的忠君老臣在侧,圣人必定会放心的。” 曹燮笑而不语,倒是曹纯忽然又开口道:“只是尚书大人,我还有一事想问,那唐治的尸体埋在何处了啊?” 张炳文想着,看了一眼曹琦:“这个……得问大姑娘了。” 第57章 御史台曹家(下) 曹琦抬头,今日夜食之际,她并没有太多表态,似乎也不敢随意出言,看的张炳文心头很有深意,看来曹琦对曹燮父权的畏惧,不是一星半点儿。 “我让锦安把他杀了,就埋在城外的十里亭下,不会有人察觉的。”她说道。 “那……那个明镜府的门子呢?” 曹燮终于正面回应了曹琦的话,又拿起茶盏吹了吹:“你可有打发妥当了?” “锦安把他也杀了,和唐治埋在一处。” 曹琦这么说着,底气却没有那么足,眼睛也不敢直视曹燮,仿佛预料到了那人会动怒一般。 果不其然,曹燮听闻此言,将要喝到茶水的嘴唇抿住,冷冷的放下茶盏,是以诘问的眼神注视着她。 曹纯看了看,语气尖利:“果然是大姐的行事作风,不留一丝活口。”看向低头不语的曹琦,攻击性很强的又道,“那个仙阁的红二姐也是大姐杀的吧,足足十几条人命,这幸好是底下见不得人的买卖,否则被人追究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还有那个什么祈阳祈月的。” 曹纯身为小妹,丝毫不给曹琦面子,即便是当着张炳文这个外人,或者说正是有这个外人在,她的气态便更盛了一些。 “这两人不也都是被大姐灭了活口吗?”她道,“这祈阳也就算了,只是被大姐养在府中,外人不知,死了也就死了,那祈月可是春意楼最近很有名的清倌儿,杀了她倒是闹出不小的事端来。” 曹琦动了动嘴唇,并没有和曹纯针锋相对。 张炳文见事态紧张,瞥了一眼脸色难揣度的曹燮,赶紧道:“好在宋端那边担心唐治因官家子弟身染风流被人诟病,先将此事压下来了,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吗?” 曹纯抬起下巴,说道:“可我看并非如此,这祈月是大姐买来放在春意楼里给唐治做饵的,冒然死了,岂非是打草惊蛇,也叫韩来等人有了防备,只怕唐恒突然做出自断首级保全家族的事,正是因为早早预料到东窗事发。” 曹纯说到这里,也好像说进了曹燮的心里。 “更何况我听说前几日宋端出入过春意楼,想必为了就是这事,孙鸨子见钱眼开,保不齐会说漏嘴些什么,关于祈月身世什么的,难不成大姐还要让锦安去把那孙鸨子也一起杀了,再灭一人的口吗?” 曹纯还在说话,曹献微微皱眉,不知怎么该提醒她。 这样和曹琦水火不容,岂非给了张炳文口实。 “祈月可是宝封买来的官奴,并未赦罪,私自买下是要坐罪的。”曹纯似笑非笑,很有成就感般,“也不知道大姐有没有处理好,若是被宋端查出来……” “好了。” 曹燮开口制止她。 曹纯这才将将收了口,得逞般瞥着曹琦,但见那人脸色垂沉,心头快意横生,转头对曹燮道:“爹爹莫要怪罪,我也只是替咱们曹家考虑。” “我知道你的心思。” 曹燮眼底含笑,转头看曹琦瞬间面色冰冷:“曹琦。” 那人立刻跪地:“父亲。” “纯儿说的不错,你做事是利落,可是太过果断难免疏漏,出了疏漏又急忙忙的去灭口,岂非本末倒置。”曹燮语气略有责备,“为父素日是怎么教你的。” 曹琦毕恭毕敬的说道:“女儿知错,日后做事必定更加百倍担心。”抬起头来,脸上的媚态竟是恐惧和无奈遮掩不住的。 只是这份浑然天成的娇媚,放在曹燮眼里却是大罪一般,他挪开头,冷冰冰的说道:“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长进,还好现在纯儿入仕,若是能被韩来择重,我日后也可多让她分担些,也不必你去费心操持了。” “多谢爹爹信任。” 曹纯喜出望外,娇嫩欲滴的樱桃唇勾着笑:“女儿绝对不会辜负您的。” 曹琦闻言,冗长的睫毛垂下来,掩住眼中的神色。 张炳文无奈的说道:“大人,便是大姑娘出了纰漏,但好在咱们的谋划也顺利的进行下去了,眼下咬死尤氏扶持匡王要紧,您还是宽宥她吧。” 曹燮看了看,才道:“既然张尚书给你求情,你便起来吧。” 曹琦道了声是,重回座上。 “还有你的那些面首。”曹燮怫然不悦,还是没有消气,“府中养了十几个还不嫌多吗?府中银饷流水般的开销。”顿了顿,“若是有用便罢,御史府不养无用之人,你也尽快遣散,免得成日乱跑,扰了你嫡母清闲。” 曹琦忙应。 曹献这才开口解释道:“是大姐半年前接进府中叫怀兴的那个,今晨的时候他私自出了姐姐的南院,跑到了花苑里,撞到了在湖边喂鱼的母亲,母亲很不喜。” 对于这个大姐,曹献就没有曹纯那么大的敌意,方才要不是曹献默认了曹纯的种种言辞,他也想出言维护一番来着。 “我知道了。”曹琦沉静的看了他一眼。 “罢了,你们都先出去吧,我和张尚书还有几句话要说。”曹燮道。 “是。” 三人起身行过礼后离开,出了院落,曹纯几步走到曹琦前面,转过身来拦住那人的去路,自鸣得意的说道:“姐姐可千万别怪我方才快人快语,只是想着爹爹本就对姐姐严苛,不想姐姐日后百上加斤,所以好心提点。” 爹爹,提点。 这亲昵的称呼和越距的用词让曹琦心中怒火中烧,遂冷淡的说道:“滚开。” 曹纯凌眉倒竖,怎么方才在席间一句话不敢反驳,离开了父亲的眼就变得凶悍起来,她想着,脸上的怒意转为讥讽,笑道:“姐姐尽管骂吧,等我以后到了韩来身边,姐姐想骂,怕也是没机会了。” 说罢,转身离开。 曹琦不动声色,身后曹献走了过来,小声道:“大姐,小妹实在过分了,我替她给你赔个不是,别往心里去,她年岁还小,逞一时之能罢了。” “你替他赔不是?” 曹琦没有回头,冷冷一笑。 说是赔不是,语气却没有一丝的垂低,那般的高高在上。 曹献看着她的背影,眼底也闪过些许疏离,转身离开了。 曹琦胸口微微起伏,齿关间流淌过曹纯的名字,似乎已经嚼了她的血肉。 第58章 背后的秘密 “姑娘!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绛雪轩前,寻冬瞧见从膳堂处回来的曹纯,那人脸色洋溢,她赶紧迎过去扶住那人笑道:“姑娘今天怎么这么高兴啊?可是老爷又夸赞您了吧。” 曹纯很受用,一边脱着披风一边往院里走,说道:“那是当然,爹爹哪日不夸上我三两句的,只不过今天我让曹琦那个贱人吃了好大的亏,当着那礼部尚书张炳文的面下不来台,爹爹动了怒,训了她一顿呢。” 寻冬闻言,接话道:“姑娘好生厉害。”也哼了哼鼻音,“也是,她一个乡野村妇生的种,哪里和您这嫡出的姑娘比得了,不过是老爷顾念旧情,把她也塞到咱们大夫人的膝下养着罢了,不过是可怜她。” 说到这个曹纯就气不打一处来。 “外祖父可是安川清流人家,连皇室宗族都瞧不上眼的,阿娘是嫡出,身份多么尊贵啊。”曹纯不屑,“阿娘生了大哥二哥还有我也就罢了,偏偏有个曹琦,仗着在她娘肚子里头早爬出来两年做了大姐,还养在阿娘的名下有了嫡出的名分,想想我都要被气死了,偏偏还要顾着家族颜面,不能戳穿这一层。” “可不是吗。” 寻冬也道:“她在外面作风名声还差得很,还有那融雪轩一院子的男宠,这简直是给咱们夫人和曹家门楣蒙羞。” 曹纯嘴上毫不留情的说道:“克死了她亲娘,又来辱没我的娘亲,贱人。” 话音未落,将要走到正房门口的曹纯听到身后有动静,下意识的回头,却见眼前闪过一道银光,那逼人的寒气带着凛冽的杀意扑面而来,吓得她直接尖叫出声。 只是那如绢帛撕裂的叫声只持续了一瞬间,曹纯就被捂住了嘴巴,整个人的身形也被抵在了门板上,哐当一声,背脊欲裂,她痛苦的皱紧眉头。 寻冬吓坏了,还以为有人私闯御史府要刺杀曹纯,定睛一看,她指着来人咬牙切齿的说道:“是你?你要对二姑娘做什么?” 此刻曹纯也看清了,居然是锦安。 他攥着手中的短刃,刀尖抵在曹纯脖颈的肌肤上,那尖利的触感似乎随时都能刺破薄薄的皮肉,割断她的脖颈,如当日的祈阳一样,不等反抗便死去。 “锦安你是不要命了吗?”寻冬紧紧的攥着锦安的手,瞧着那刀尖的位置,吓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要是二姑娘有什么闪失,老爷不会放过你家主子的,你要是不想给曹琦惹麻烦,就赶紧放开你的手。” “惹主子不高兴的人,我都会杀掉。” 锦安眼神阴鸷颇深,手指缓缓用力,曹纯被捂住嘴巴,但心头的惊恐全都从眼中跑了出来,但她不敢挣扎,若是破皮,怕是会留疤的。 “谁惹你们主子不高兴了,是她自己不中用。” 寻冬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你还不快放开手。” 锦安沉默片刻,这才松开了手,曹纯跌倒在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瞪着刺红的眼睛切齿道:“你个畜生,你居然敢来威胁我,看我不禀明爹爹,要了你的狗……” 话没说完,她瞳孔骤然缩小,锦安不知何时到了眼前,那人的速度居然快到看不见身形,而方才那柄横在脖颈处的短匕,此刻也对准了自己的眼球。 “你若是敢张扬,我必定立刻杀了你。” 锦安低冷道:“不管主子到时候怎么处置我,你死了,是看不到了。” 曹纯被吓得口干舌燥,咽了下吐沫,不敢再轻举妄动。 “若是再惹主子不高兴。” 锦安站起身,居高临下的说道:“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弹琵琶。” 说罢,身形又瞬间消失在院落中。 片刻,曹纯才艰难的起身,寻冬关切的扶着她,不安道:“姑娘,您没事吧?” 曹纯急促的呼吸着,锦安这个人像是条只会维护曹琦的疯狗,方才若是自己再多说些什么,或许真的会丧命在今晚,摇了摇头:“我没事。” “只是姑娘。”寻冬疑惑道,“什么叫弹琵琶啊。” 曹纯脸色一白,她知道这个弹琵琶。 从前在坊间流传的一些禁书上看到过,便是在人的胸口处,用刀刃反复弹拨,直到肤肉裂开,血流成河,露出肋骨来,将人活生生折磨致死。 曹纯想着,吓得趔趄一下,忙转身往屋子里走。 寻冬见状,又回头检查了一下院子,也紧随其后,紧紧的关上了门。 ------------------------------------- 锦安回到融雪轩,曹琦正坐在院中槐树下的那个秋千上,她很喜欢秋千,也只有在荡起来的时候,才少了些城府,多了些孩童的趣味。 他远远的看着,始终没有感情的眼中多了些痴迷,想要上前去,忽然瞧见不远处的正房里走出来一人,是方才席间提到的那个面首,怀兴。 锦安习武,和宋端等人一样,五感要比正常人更灵敏些,怀兴今日在花苑冒犯了大夫人,还害的曹琦受斥责的事,他听得一清二楚。 本以为曹琦会惩罚,可是那人只是停下秋千,探手摸了摸怀兴的胸口,那人也顺势低下头来,亲吻在曹琦雪白的脖颈上,那人咯咯发笑,丝毫不避讳也不介意。 看着曹琦的笑颜如花,怀兴的从容释然,锦安的神色狠戾极了。 和怀兴调了一会情之后,曹琦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的锦安,笑容微敛,对着面前的成熟男子说道:“你先进去吧,我等下过去。” 怀兴点头,进去房中。 曹琦声音低沉:“过来。” 锦安听的清楚,转瞬到了曹琦面前,听那人叫他跪下,便利落跪地,抬起头来仰望着心中的主子,方才在曹纯面前的趾高气扬也全然不见,宁可做那石榴裙底下的一缕魂,也不愿把眼睛挪开一息的时间。 “谁让你去威胁曹纯的?” 曹琦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尖利的指甲刺到他的嘴角,流出细细的血来,那红红的一条线顺着脖颈往下流,一直流进领口里消失不见。 第59章 一条狗 唇角传来刺痛,但锦安面无表情,这点儿疼痛对他来说不值一提,自幼断骨切肉是家常便饭,这样的行为,或许可以说是曹琦的奖赏了。 “锦安不想主子被欺负。” 他如实答道。 曹琦的怒意逐渐浮现到了脸上,指尖也逐渐用力,甚至那指甲都刺进了肉中,可是锦安的脸上始终都看不到一丝疼痛的痕迹。 “曹纯若是伤了一分一毫,父亲便会降罪于我,到时候我在这府中怕是连立足之地也没有了,难道到时候你还要连父亲也杀了吗?” 曹琦声音幽幽,似乎自带着魅惑人心的意味。 锦安的眼神像是钩子一样,死死的钉在曹琦的脸上,说道:“只要是惹了主子不高兴的人,我都要杀掉。” 但是曹琦根本不感动,一把推开他,从秋千上站了起来,衣袂掀飞,声音也多了三分狠辣:“我是庶出,阿娘又没有名分,老早的就死在了安川,在这府中近三十年仍讨不得父亲的欢心,曹纯简单的几句话,就能让父亲降怒于我。” 她说着,忽而笑了起来,那笑声轻微,却带着苦涩和凄厉。 “我只得帮着父亲做事,只希望能让他多看我一眼,这么多年……我手上沾了如此多的鲜血,也只是脏污罢了。”她道。 “主子,不是这样的。” 锦安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曹琦回头,冷眼看着他,说道:“谁允许你说这些的。” 锦安立刻低下头去。 曹琦想起方才席间,曹纯说过的那件事,问道:“宝封那边有消息了吗?” 锦安答道:“是,那杜薄的发妻罗衣派人去调查了。” “结果如何?” “怕是罗衣他们已经知道,是主子把祈月买走的事情了。” 曹琦闻言,身形一顿,脸上的神色像是要下雨的天空,阴沉的很,又气又笑的说道:“好啊,这个季青云,居然敢动手脚,若是要查也本该查到他的头上。” 锦安再次抬起头:“季青云当时为了追缴国库的欠款和主子联手,如今他是达成了目的,却又卖了主子,这样背弃主子的人……” 曹琦盯着他,严厉的嘱咐道:“不许杀他。” 锦安垂眸:“是。” 曹琦呼了口气,身后忽然有人说道:“姐姐?怎么让怀兴等了这么久?” 她回头,怀兴正站在廊下,他半敞着衣衫,露出大半的身形来,那白皙的皮肤透着月光细腻的吹弹可破,腰腹上的肌肉纹理也好看的像是鬼手描绘,带着笑意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锦安,问道:“原来是在训狗,那怀兴等着便是了。” 说罢,转身又回去了。 训狗。 锦安一动未动。 曹琦瞥眼,对他说道:“遣散院中的所有面首,一个不留。” 锦安应声。 曹琦上前几步,叫锦安抬起头,看着他嘴角的血痕,语气多了些许的安抚之意:“疼吗?” 锦安神色一动,低声道:“不疼,锦安犯错,主子惩罚是应该的。” “真乖。” 曹琦满意的笑了笑:“不愧是我最衷心的一条狗。” 锦安视线难得飘忽,瞧见曹琦伸手过来,他眨了眨眼睛,探出舌尖,在那人净白的掌心轻轻舔舐一下。 “哈哈哈——” 曹琦开怀笑着,转身进了屋子。 锦安跪在地上,身形撼然如树,眼神比这月夜还要死寂。 ------------------------------------- 靖安城的另一头,杜薄将将下职回府,院中还在洒扫的丰年瞧见他,赶紧迎了上来说道:“公子您总算是回来了。” 杜薄看着天色,疑惑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里干活,弄的我好像苛待家奴一样。”摆了摆手,“赶紧回去休息吧。” 丰年摇了摇头,看了一眼正房那边,小声的说道:“公子……下午的时候,春意楼那边来人了。” 一提到春意楼,杜薄浑身一震,一股恐惧由内而外的爆发出来,立刻攥住丰年的手臂,颇有些上蹿下跳的意思:“怎么回事?那夫人……” “来的是个龟奴,给夫人送了封信就走了。”丰年皱眉,声音也越来越低,“也不知道那信上都写了什么,总之夫人看过之后,这一下午都没出过屋子了。” 杜薄闻言,左看右看,丰年以为他在找什么:“公子?” “我看看这院里有没有防身的东西。” 杜薄抓着头发,着急的像是热锅蚂蚁,这到底什么情况,春意楼里就只有平年一个红颜知己,难不成这姑娘…… “算了,公子还是先进去吧。”丰年道,“奴方才瞧着里头还亮着呢,想必夫人正在等您呢?这早死晚死都得死。” 是了,早死晚死都得死,杜薄深吸一口气,正了正衣襟,像是怕等会儿被扔出来的时候不好看,拍了拍丰年的肩膀,说道:“那我去了。” “风萧萧兮易水寒。”丰年感慨道,“壮士一去兮……” “去你娘的。” 杜薄推开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正房门口,谄媚道:“夫人?” 里头没声音,他推开个门缝,探头探脑的。 “进来吧。” 罗衣的声音传来,杜薄打了个激灵,可是又觉得奇怪,听起来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将门轻轻合上。 罗衣正坐在榻上,旁边的小案上放着的正是丰年口中的那封信。 “春意楼的那位平年姑娘送来的。” 她道:“我已经看过了。” 杜薄走过去,打量着自家夫人的神色,想要伸手去拿那封信,谁知道手刚刚探过去,眼前闪过一道银光,赫然一柄大刀砍在了那小案上。 杜薄猛地抽回手,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痛心疾首的哭道:“夫人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就饶了我吧!看在咱们夫妻同行十四年的份上,就放我一条生路吧!” “平年说可以帮助到韩来。”罗衣平静的说着,将小案上的砍柴刀抬起来,摸着那有些粗粝的刀刃,又道,“现在时局紧张,你还是不要往春意楼跑了,我已经和那龟奴说好了,明天下午,接平年过来说话。” 杜薄呆愣的眨了眨眼睛。 第60章 探监 翌日清晨,大理寺的牢狱门口,一个身着重甲的侍卫从怀里掏出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来,嘴里还叼着一个,顺手扔给同伴一个说道:“换人。” 同伴正在窝着打盹儿,被那滚烫的包子砸了个正着,转醒过来,缩了缩肩膀哑着嗓子说道:“他奶奶的,昨晚怎么这么冷,好悬冻坏人。” “还不是那天下的一场急雨,不少兄弟都着了凉。” 这侍卫将重甲调整了个位置,接过同伴手里的长枪,站在入口前,说道:“回去让你嫂子煮一碗热热的姜水,喝了驱寒。” 同伴应了一声,吃着包子正往回走,迎面却瞧见一个女子,她着一袭青衣,面容秀意轻柔,浑身透着一股澈白之气,身姿摇曳却不风俗,一双无比干净的眼和这脏污破败之处格格不入,让人耳目一新。 这没日没夜的和一群臭男人厮混在一起,好容易遇见个姑娘,还是个少有的如此漂亮的姑娘,同伴咧开了嘴,却还是很有礼貌的说道:“姑娘找……” 谁知道宋端脸色垂下,举起手中的御典玉令,说道:“探监。” 同伴吓得连嘴里的包子都顾不上吃了,连着往出吐,扶了扶脑袋上的帽子,侧过身子说道:“属下不知宋女史驾临,您里面请。” 宋端轻应,回头引出一素衣男子,正是川王,他看了一眼那同伴,那人虽然没见过这位名声显赫的三殿下,但能让宋端如此恭敬之人,想必也得是韩来了。 “二位是要看尤氏?” 同伴小心翼翼的问道。 “把牢门打开就是了,闭紧你的嘴。”宋端嘱咐着,远远瞧着前面守在门口的来换班的侍卫,那人将这一幕瞧见,老早的就打开了入口的铁门。 “女史请。” 侍卫用浑身的力气推开那沉重的铁门,里面是一处幽窄的甬道,漆黑一片,扑面是浓厚的血腥味道,他拿起旁边堆着的一摞火把,掏出火石来点燃,说道:“属下带二位进去,关尤氏的地方有些远,还得多走几步。” 原以为川王面对这样的污秽地方会厌恶,至少露出些嫌弃,可他只是平静的点了下头,说道:“有劳带路。” 侍卫点头哈腰的先行,把火把举得老高,生怕身后的两人看不清东西。 这甬道内潮湿,墙壁上厚厚的一层泥,随着步调往下掉落,镶嵌的烛台常年无修全都坏了,只剩下半截蜡烛也被陈年的灰尘给盖住了。 越往前走,这甬道越宽敞,光也越来越亮,直到出了甬道口,露出地牢里面的真正面目,那一个个的囚牢狭窄不堪,到处都弥漫着骚臭,本该守在牢房门口的一众侍卫全都聚在一个石桌前,凑头笑着,好像是在赌什么东西。 “来来来喝!” “愿赌服输啊,等下回去让嫂子给我炖了猪蹄儿吃!” “咱兄弟何必回家吃,不如现在就去水云居,找两个漂亮姑娘陪着,岂不美哉妙哉!” “可是现在还是上职时辰啊。” “怕什么,这牢里的人还能跑了不成,少了一天不算什么。” 说着,几个侍卫打着酒嗝就要往出走,迎面瞧见走进来的川王和宋端,还有引他们进来的侍卫,醉醺醺的说道:“老三,你这把谁……” 名唤老三的侍卫气急败坏,咬着牙齿说道:“遥监殿来人了。” 这一声把几个侍卫的酒算是全都吓醒了,赶紧收了那酒杯和做赌的银珠,回到各自的位置上站好,大家互相看着,微醺的脸色都变白了。 就知道不该白日偷闲。 老三则带着两人往里走,终于到了最里面的一间牢房,用力的拍了拍栏杆,对着里头的人呵斥道:“尤怜!有人来看你了!” 说完,回头有些为难道:“二位大人别留太久,属下先告退了。” 宋端颔首,转头瞧着牢里关着的人,经过一晚上的折磨,尤氏早已经没有当初在唐宅时见面的样子,她花白的头发糟乱不已,上头还插着几根稻草,满是血迹的衣衫也硬了,盘坐在泥地上,闻言抬起头来,是枯槁的面容和血红的眼。 “是你们啊,他们不让我留着唐恒的头,给我抢走了。” 尤氏的嗓音喑哑,听的川王一瞬鼻酸,身形一晃,直接跪在地上,声音哽咽的唤了一声:“师娘!” 这一举动就连宋端也没有想到,看来这两人还有很多话要说,她安静的后退了几步,看了一眼四周,并未有什么风吹草动。 尤氏瞧见一朝皇子向自己跪拜,并没有太多震愕的反应,她只是平静的摆了摆手说道:“你们还是回去吧,若是被有心之人看到你这样跪我,怕是又要怪罪了,当初你老师也是说了,他一死,若能保全便罢,若是不能,便是命了。” 宋端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无奈的问道:“夫人,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尤氏将前夜的事情悉数告知,而后摇了摇头,说起蓝衫男子走后的事情来。 “那本反诗被翻了出来,他们不要钱便走了,我和唐恒这才明白,那才是他们今夜私闯的真正目的,也明白了唐恒为何死守着书房不让人进。” “他们走后,唐恒看着我,自知大难临头,我哭笑不得,知道命数已尽,可是他却说,杀他一人或许可以保全全家,家中族人若是因为他而连坐死去,怕是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了。”尤氏道,“我本想着和他一起,谁知原来……” 她说着,已经心痛的说不出话,眨了眨那腥红的眼睛,似乎回忆起什么极度痛苦的事情,捂着胸口,颓废的身躯靠在墙上,泪如雨下。 宋端看着,眼底不知怎的红了起来,想起昨晚韩来回忆老将军和徐氏的感情,这便是年少相知一路而来的相守相随吗? 老将军过身,徐氏的花园里便再不见一朵花,而唐恒为了发妻活命,如此在乎家族名誉的人,宁愿自己背负叛臣骂名,甚至割下自己的头颅。 那可是同行四十年的夫君啊! 第61章 证心 宋端实在是无法想象,亲手割下自己夫君头颅时,到底是什么心情,但一定是心如刀绞,生不如死,就像前世自己眼睁睁看着韩来斩首时…… 血溅高台,他无头的尸身缓缓倒下去,那一瞬间,宋端觉得自己的生死似乎也不重要了,像是有人把胸口掏空了。 她目眦欲裂,大口的鲜血堵在嗓中,冷风偷袭,黯然销魂。 墙壁处的烛火摇曳晃了她的眼,宋端这才回过神来,手心里已满是冷汗。 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想起这些。 再看尤氏,她摇着头,不想让川王牵扯进这件事情当中,语气也恳切的多:“元白啊,你既叫我一声师娘,便知道你师傅这样做的用意,就是怕牵连旁人,更不想牵连到你,你现在未来可期,切勿要因为此事毁了大好前程。” 这大好前程,看来唐恒和尤氏也明白,否则不会如此决绝。 割首抵过。 无论唐恒曾经如何,临了还是不愿意让别人一起受累。 川王听着尤氏讲述着那些,眼底溢出漫漫的腥红,他浑身激颤,终于是压抑不住昨天朝会看到唐恒首级时的惊愕和悲痛,流下簌簌的泪来。 “师傅……” 川王悲戚的扶着柱子,哭的身子一抽一抽,封闭的牢狱中,能清晰的听到他抽泣的声音,凄哀婉转,让人闻之也感慨万千。 宋端从未见他如此,只知道川王小的时候曾养在唐恒府上一段时日,长大后也是唐恒和圣人指派的老师教导,这份恩情,如今竟然回报不了,自是悲痛欲绝。 见他如此,尤氏也心酸不已,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模糊了她的视线,隔着柱子近在咫尺,却又像是远在天涯,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川王的头,却无力的跌在地上,愤恨道:“天杀的唐恒!非要藏那反诗做什么!” 宋端垂下头来,默不作声。 唐恒是极其爱才的性格,为人也秉公言直,不会因为权势或金钱低头,更不会怀有私心,便是学生指着他鼻子打骂,但只要写出一篇极好的文章,他也只是会一笑而过,不做追究。 也是这样的为人作风,才会在国学院做了三十余年的院首,掌握着赵国的人才选拔和培育之事,这更是圣人对他的肯定。 扪心自问,不谈作恶之罪,不论内监之身,高颖是个很有才情的诗人,辞藻和列句间常有悲愤,让阅读过的人心生悲悯和认可。 唐恒这样认才不认人的举动,也说得过去了。 “师娘,您放心,元白一定会尽力保全您的!” 川王抬起头来,面色狠厉,一对瞳孔鲜红的像是血珠。 宋端心头震愕。 川王素来和善,也擅在君威朝臣中隐藏,当日三十万欠款之事被知晓,他曾有意想要替唐家还上,可是也顾忌仕途,便没有轻举妄动。 以为不论出了什么事,他都能保的下唐恒,不论是欠款还是唐治的风流债。 没想到有人做的如此决绝,不留一丝活路。 川王此刻心里不光有悲愤,更多的则是愧疚,若是能尽早插手……若是师傅能够自私一点…… 他的手缓缓攥成拳头,素衣之上也布满了脏污,站起身来,看着牢中的师娘,缓缓的渡上一口气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转身离开。 宋端见势,对尤氏道:“夫人保重,我们一定会想办法的,不叫院首枉死。” 尤氏见川王如此,焦急的在身后高呼元白二字,可是川王已经下定了主意,他势必要保下师娘,更是要将自己送到这天下人眼前。 这一争,他必要赢! 一直守在外头的老三瞧见川王出来忙迎了上去,但那人目不斜视,径直的往前走着,他赶紧回头看宋端,那人冷冰冰的说道:“圣人下旨之前,若是尤氏死了,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 老三吓得魂飞魄散,忙不迭的说道:“还请女史放心。” 那二人走远,老三才敢抬起身子来,门口又走出来一人,见势说道:“这姑娘长得秀气,人也看着和善,怎么说起话办起事来如此凶悍。” 老三学了乖,摇了摇头。 ------------------------------------- 拜别了川王,宋端回了遥监殿,韩来正在上阁等着,瞧见说道:“可曾顺利见到了尤氏夫人?元白怎么说?” “尤氏夫人……生不如死。”宋端回答道,“三殿下也悲痛欲绝,下臣看这次殿下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救下尤氏夫人了。” “尤怜是他的师娘,元白最重情义。” 韩来正执笔在写着什么。 宋端见状,熟练的拿起墨锭在砚台上研磨起来,韩来素日爱用的叫崂山墨,是从海曲最北边的庸城进贡来的,速干,颜色也深,写出来的字也不会散。 只是有一点,这崂山墨坚硬,研磨起来很费力气,这几个女史中,也只有宋端操持的起来。 “公子在写什么?”她问道。 “曹家那边一定准备好了弹劾唐恒罪行的奏折,到时候御史台亲呈,不经遥监殿之手,我也没办法将折子扣下再做打算。”韩来一本正色的疾书,“只能揣摩那信上的内容,写一封为其分辨的折子递上去了。” 韩来说完,看了一眼自己写的折本,放在一旁晾着,再将毛笔放回到笔架上,拿起手旁的一张纸来递给宋端:“你看看这个。” 宋端接过看了看,上面写着几个人名。 凤阁省右补阙辛利。 文昌省左司郎中刁明诚。 文昌省员外郎袁汉。 御史台殿院侍御史朱明朗。 太仆寺上牧监贺逸明。 …… …… “这些都是唐恒教出来的学生,朝中大抵也有十余人之多,还有地方州府的一些官员,虽遍布松散,但都试着联系联系,若是能让他们联名上奏,事情便有转圜。” 韩来交代道:“尤其是这最后一位贺逸明,他去年养的那三千匹长曲幼马全都活了下来,而且每一匹都品相精良,得了圣人不住的赞誉,正是炙手可热,他若是肯出联名的话,便事半功倍了。” 宋端点头,明白韩来的意思:“下臣这就去准备。” 说完,转身出门去,只是回身合门的瞬间她停住了,瞧着翘头案前仍然在仔细审核凤阁送来的拟折的韩来,那样的刻画入微,专心致志。 玉树临风,高洁傲岸。 这样的人怎么会因为自己死在监斩台上。 “怎么了?” 韩来察觉,抬头看她,思忖一息便道:“是不是这几日太累了,不如你今天先留下来休息吧,剩下的事让岑越去做就是了。” 宋端险些就应了,却摇了摇头,微笑道:“下臣这就去了。” 第62章 罗清逸 得到韩来的名单之后,宋端脚步飞快的回到了上御司,老远就听到里面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她一下子就听了出来,那是罗清逸的声音。 宋端微微皱眉,未升掌外的女史是不可轻易踏足上御司的。 想到这里,她眉眼一皱,看来韩来的口令已经传到了上御司,这个罗清逸就是三个月后顶替自己留在他身边的人了。 宋端不知为何,听着那悦耳的欢声,胸口有些闷窒,走进上御司,迎面就跑来一个身形轻盈的少女,笑嘻嘻的对自己行礼,说道:“清逸给宋御典请安。” 宋端应了一声,打量着面前的少女,灵动诱人,果然是罗尚书万般疼爱下长出来的天之骄女,较之她从前的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便大胆很多,那是背后家族柱稳下的自信满满,更是不怕出错坐罪的洒脱韧性。 “公子不喜欢太过欢脱之人,你日后跟在他身边,一定要稳妥安静。” 宋端嘱咐着往里走,罗清逸便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不停的询问着韩来日常的起居喜好,那人回头,语气骤然冷淡下去:“公子贴身自有家奴和小厮伺候,罗姑娘只消每日在遥监殿侍候书案就好。” 罗清逸不解,硕大的上御司满是她的疑问连连:“可是宋御典看上去不是这样的啊,每日如影随形在郎君身侧,清逸既然是来接替您的,自然要一模一样了。” 岑越在不远处的书架旁,瞧见这一幕,又细心的觉察出宋端眼底的不悦,便将书本合上放回去,淡淡的解释道:“端午是老将军留给郎君的人,自是和普通的侍案女史不一样,况且清逸你还未出阁,年岁尚小,与郎君过从亲密也会惹人诟病的。” 罗清逸这才消停下来,但看上去似乎并不死心。 “许令官给了你什么品阶?”宋端回头问道,“七品御尚?” “是六品御呈。” 罗清逸笑吟吟的又重复了一遍:“正六品御尚。” 宋端微微敛眸,没想到罗清逸居然是从正六品做起,当年自己和岑越可都是从七品往上爬的,不过想来也是,罗清逸根红苗正,许令官也不能太压罗尚书的面子,亏待了他的宝贝女儿。 更何况是即将分配给韩来的人,也要捧一捧这位鸾台郎君的脸面。 “咱们上御司有这待遇的,也就清逸和程听了吧。”岑越微笑道,“我记得三年前程听升为掌外女史的时候,也是从六品做起的,如今一晃都是四品御业了。” 罗清逸听到这话,脸上更是灿然,说出来的话也更不知收敛:“还请二位前辈多加指点,清逸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一定会做的更高的。” 宋端和岑越对视了一眼,后者在看不到的地方摇了摇头,她的脾性和伺候太后的梁吉差不多,都是喜静不喜闹的,对这罗清逸也是不冷不热的。 “对了宋御典,尤氏夫人那边公子可是有主意了?” 罗清逸突然问道。 岑越也回过头。 宋端盯了一下罗清逸的神色,意气风发,没有什么额外的老谋深算,倒也是很快将自己带入到韩来麾党中,似笑非笑的拿出那张单子,将韩来的想法说了出来。 岑越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眼睛不自主的盯在贺逸明上,说道:“这旁的人也就算了,不过是锦上添花,若是能让贺逸明在陈情书上签了字,才算是雪中送炭。” “那让清逸去吧。”罗清逸毛遂自荐的往前凑了凑,“既然是唐院首曾经教导出来的学生,晓之以情理,或许能行得通。” “不可。” 谁知道还不等宋端开口,岑越就拒绝了她:“贺逸明这边不能出差错。”深吸了一口气,又道,“辛利那边你和程听去,袁汉和贺逸明交给我,剩下的让端午去。” 对于这样的分配,宋端也点了点头,遥监殿的四位女史中,唯岑越最老道,由她去见贺逸明也最让人放心。 “我也可以……” 罗清逸不知怎的,有些怕岑越的意思,有些不满也只敢小声嘟囔两句。 宋端看着剩下的两个人:朱明朗、刁明诚。 “咱们上御司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岑越攥着那名单,手心略微用力,“剩下的就要靠郎君和杜大夫他们了,能不能保下尤氏夫人,就看此一争了。” “岑御典放心吧!” 罗清逸信心满满的扬了扬下巴,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在这沉闷的上御司中格外的清新怡人,很是恭敬的行了礼,说道:“那清逸就先去准备了,还要去找程御业呢。” 岑越点了下头,瞧着罗清逸出了上御司,才回头对宋端道:“唐治那边还没有找到吗?”见宋端颔首,也颇有捉急,“这一个大活人能跑到那里去呢?” “曹家既然这样步步行针的算计,唐治……” 宋端柳眉蹙起,一切尽在不言中。 岑越心头猛然露了一跳,不可置信道:“你是说……唐治死了?” 宋端为难的点头:“若我是曹家人,唐治现在已经无用,更可能说出些祈月的事情来,倒不如一杀了之,怎么都是死无对证了。” “若是能找到唐治的尸体,亦或是他被人暗害的证据……”宋端心头思虑,犹如在推演棋局一般,“倒是还能在圣人面前辩驳一番,这件事情现在越蹊跷,咱们所有的时间便越多,争赢的牌面就更大些。” 岑越握了握她的手臂,点了下头。 “那个罗清逸。” 她漫不经心的转移了话题:“你觉得怎么样?” 宋端闷闷道:“左右都是公子自己挑选的人,他用起来得力也就是了。” 岑越意味深长的一笑:“得力?郎君最得力的女史除了你宋端,这上御司还敢挑出第二个人去吗?”端详着宋端的表情,“既然这备选女史的事情已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看上去……不似想象中的那般轻松啊,可是担心郎君不惯?” “我是担心罗清逸。” 宋端说道:“毕竟公子那么难伺候。” 岑越扑哧一笑,瞧着院外那树上发的新芽儿,远远望去嫩绿一片,深吸了一口气,平静的眨了眨眼睛。 第63章 唐恒的遗物 午后,张炳文弹劾唐恒的折子便经过御史台交到了临华殿,上面清清楚楚的罗列了唐恒在朝期间的所有罪行,却也只是一月期内的事了。 毕竟唐恒在朝不与众人往来,所之所行少之又少。 圣人盘腿坐在榻上,正在摆弄着一个粗制的竹笛,瞧见左内监递来的折子,顺势问了一嘴,那人如实答了:“是礼部张尚书交来弹劾唐院首的折子。” 圣人伸手的动作一顿,说道:“先放那吧。” 他并没有急着接过查看,左内监便乖觉放好,就听圣人拿起那竹笛在嘴边试着吹了一下,刺耳的声音响起,左内监皱了下眉头,害怕被看见,赶紧垂下脸去。 圣人似乎被方才的魔音给逗笑了,将竹笛放在掌心上摸索:“这人都死了,还上奏折弹劾,杀人不过头点地,左世,你说这张炳文是不是有些得寸进尺了。” 左世忙赔笑说道:“陛下说笑了,老奴哪里懂得这些。” 圣人不理,继续看着那个竹笛,若有所思的说道:“这个竹笛是唐恒的,老三小的时候因为淘气,不好好温书,被他用这东西打了好多次手板,老三气不过,就把这东西偷了出来,拿到朕面前来告状,反倒被朕训斥了一通。” 左内监笑了笑,声音慈蔼的很。 “朕就把这个竹笛留了下来。”圣人将竹笛放在小案上,“这唐恒一辈子也没什么好东西,整个破烂东西,连个好动静都吹不出来。” 左内监没说话。 圣人这才懒懒的打开那封奏折,目光攀爬在上面的每一个字上,张炳文罗列的很仔细,最近发生的事情一条不落下,他看过之后,也只是放了回去。 圣人伸手,左内监递上一串菩提,那人在手里揉搓着,淡淡道:“这唐恒不光私藏了高颖的反诗,还欠款三十万两白银,儿子唐治留恋秦楼楚馆,也算是犯了官家子女不得宿柳的规矩,还借了印子钱。” 说到这里,圣人脸上多了些疑惑:“这唐治是怎么回事?靖安府尹那边呈上来的折子也说的不明不白。” 左内监忙道:“听说是这唐治迷恋上春意楼的一位清倌儿,为搏美人一笑一掷千金,也算是掏空了唐院首的家底,为了赎身欠了一屁股的私债,唐院首的那三十万两国库欠银,也是为了这个儿子罢了。” 圣人冷哼一笑:“一个清倌儿要花费数十万两,也真是天下奇闻,这个唐恒身为国学院首,教育天下文才,却教养不好自己的儿子啊。” 左内监无奈的答道:“是啊。” “掏空家底。”圣人又道,“这唐恒的手里能有多少钱。” 这是冷蔑也像是发问,左内监打量着他,说道:“唐院首在朝为官三十年,也算是清廉,想必……” “罢了。” 圣人拦住他的话,起身往外走,吩咐道:“来日事来日毕,朕去看看皇后,这满宫中只有她的笛子吹得最好了。” 左内监忙对着外面喊道:“摆驾长杨宫——” ------------------------------------- 傍晚时分落下雨来,正殿门口的薛姑姑瞧见川王迎着雨走来,赶紧取了纸伞迎了上去,担心不已:“殿下怎么冒雨而来,若是伤了身体怎么可好。” 川王示意自己无妨,快步进去殿中,皇后正在偏殿用夜食,瞧见浑身湿透了的儿子,叫他去换身干净的衣裳。 梳洗过后,川王回去偏殿,望着自己的母亲,嫡母皇后卓桥。 她是小户出身,母家是漳阳浣城卓氏,门楣不大,但极是清流自持,嫡女卓桥的贤德有礼更是名满漳阳,十五岁时御选得中,被太后瞧上,在圣人刚登基时便坐了后位,这样的小门户出身却一步登天,也算是咋舌世人。 川王看着卓皇后的背影,那人璀璨华彩的凤服之下,遮掩着胸口处的一道巨大狰狞的伤疤,是当年挡在圣人面前,接下高颖一剑而留下的痕迹。 擦着心脏而过,险些丧命在二十四年前。 也是这一道疤下,彻底定下任谁也无法撼动的后位。 “坐吧。”卓皇后道。 她今年已四十有八,面色柔和,不喜爱胭脂扑脸,一副自然悠然之态,今日川王的来意心照不宣,只是问道:“你若下定了决心,何必又来本宫这里。” 川王的头发还湿着,抬头看着母亲,皱眉道:“母后,儿子不想。” “你是不想保下尤氏,还是不想和匡王争储?” 殿中母子二人倾心而谈,话语间也丝毫不避讳。 川王默不作声。 卓皇后怎会不了解自己的儿子,放下筷子,那精致的护甲触碰到筷枕,金玉交接发出清脆的响动。 “你是不想自己去争储。” 卓皇后一语道破。 川王拿着筷子的手轻微一抖,果然被说中了心事。 “有些事情,母后不会逼迫你,亦或是谁都不会逼迫你。”卓皇后语气温和的说道,“你若不想做,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要去做,若是有意,即便脚底下立满了刺刀也要勇往直前。” 川王抬头看着她。 “不要为自己找借口,也不要藏匿着虚假。”卓皇后意有所指,“很多事情元洲也可以做的很好很出色,你若是不愿意,让给他也就是了。” 川王还是不肯开口,但是那起伏的胸口已经表明了态度,卓皇后微微一笑,叫薛姑姑取出一样东西来,那是个很有年头的棕色戒尺。 川王瞧见,瞳孔一缩,眼底再次微微溢红。 “当年你把唐院首的竹笛偷走,那人便开始用这戒尺打你。”卓皇后想起来只觉得好笑,“倒是更痛了,如今他已过身,留下的东西不多了,这个你就拿走吧,你是他的学生,得见恩师遗物,便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动容的吧。” 川王领悟了卓皇后的深意,双手接过那戒尺来,沉甸甸的,攥握在手心,也总算是确定了心中所愿所想所要所求,终于开口道:“多谢母后。” 第64章 各个击破 这一场掺杂着冷风的细雨淅沥着直到子时,靖安城似乎被笼罩在永远不会断绝的阴云之中,布局者,局中棋子,破局者,都在如那初春蜇虫般蠢蠢欲动。 “姑娘。” 素问从怀阁院外赶回来,瞧见廊下雨帘后的宋端,赶紧说道:“您怎么还站在这里啊,若是感染了风寒可怎么好?” 宋端不为所动,倒是身后来给她披衣服的苏合淡淡道:“姑娘染了风寒不要紧,要是过了病气给公子,那才叫……” 话没说完,宋端就转身进屋去了。 素问和苏合对视一眼,脸上都有些忍俊不禁。 “姑娘,镖局那边奴去问过了。”素问小声道,“那蒋镖头说……好像在北城门外的官道上瞧见过唐治,不过他也没见过那人,只是说栽栽倒倒,行迹疯迷,想来是唐治没错了,不过……回程的路上便没有看到了。” 宋端点了点头。 明镜府那边也有消息,祈月的尸体不见了。 镖局的人在城外又看到了唐治,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样的? “姑娘,不晚了,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吧。”素问关切道,“奴知道眼下局势紧张,可要是这身子倒下去了,不也是本末倒置了吗。” 宋端冲着她疲惫一笑,不做推辞,刚要躺下,苏合从外面走了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热热的姜糖水,笑道:“姑娘,这是公子让后厨送来的,他说天寒雨冷,让您多注意身子。” 素问瞧见,抿嘴偷笑。 宋端愣了愣,哦了一声,叫她把东西放下。 素问和苏合见状,一行离开了。 宋端摸了一下那滚烫的碗边儿,想起来白日里的那个罗清逸,呼了口气,回到榻上躺下,想等着凉些再喝,只是这一等便沉沉睡去了。 翌日清晨,宋端并没有跟随韩来去上职,而是在朝会结束过后去了刁宅,想要拜访刁明诚,谁知那人称病推脱,原是连朝会都请假了。 刁明诚这样,便是嗅到了风吹草动,有意躲避了。 这种事情不能强求,宋端想着,刁明诚如此,那朱明朗也必定有所防备,更别提后者还是御史台的官儿,在曹燮的眼皮底下,更不好下手了。 张炳文的折子已经交给圣人了,那人没有作为,也是给了充足的时间让两方去博弈此事,那便可以徐徐图之,操之过急难免会出过失。 午后到了遥监殿,迎面就碰到罗清逸,那人兴致高昂,瞧见她便兴高采烈的拽到一边说道:“辛利同意了,我已经拿到他的签名了。” 宋端一愣,轻笑道:“罗御呈还真是利落。” 罗清逸欢喜道:“我和程御业也没想到事情能这么顺利,既如此,郎君正在上阁等着你呢,我便先回上御司了。” 宋端颔首,目送罗清逸灵跃的身影离开,身后程听走了过来,无奈道:“这罗清逸一大早就拉我去了凤阁,那辛利是个性情狡狯的,嘴上说着顾念故师唐恒曾经的授业之恩,实际上句句不离三殿下,看来是很早就想投诚了。” 宋端了然,见程听急匆匆的往外走,问了一嘴。 程听迟疑了一下,告知道:“我要去春意楼一趟,那平年托楼里的龟奴传了口信给罗夫人,夫人要我午后将那个清倌儿接到府上,说是有事要说。” 宋端听着,心里面已经在替杜薄捏了一把汗了,进去上阁,韩来正在看着那帛书上辛利的签名,淡淡道:“这罗尚书果然虎父无犬女,教出来的女儿做事也是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这才一上午,辛利的署名便到手了。” 宋端本想细说缘由,但是想来罗清逸刚刚立功便拆台,未免显得自己有些小肚鸡肠,便附和道:“既如此,日后有她留在公子身边,下臣也放心了。” 话音未落,韩来将那帛书随意的掷在一旁,动作幅度也不小,声音也不如刚才那么柔和,有些怪异:“好个屁,还要再加历练。” “是。”宋端道,“下臣一定多加督导。” 正说着,杨郎中敲门而入,叫了宋端出去,称陈殊来见她。 出去遥监殿,陈殊正在石阶下等着她,那人身段娇柔,气质脱俗,远远望之让人新生垂怜之意,瞧见宋端,恭敬行礼。 “陈姑娘可是有什么事吗?” 陈殊虽然看起来柔弱,但言谈举止俨然利落,低声道:“陈殊自知无能,不能接替宋御典侍候郎君书案,但尤氏夫人一事,刁明诚一处……也愿略尽绵薄之力。” 宋端并无惊喜,反倒问道:“是谁告诉你的?” 说完,她自己便反应了过来,必定是罗清逸了。 果不其然,陈殊也提到了罗清逸,遂又道:“刁明诚为官八载,当年又险些被世家顶替了职位,所以在朝行走格外小心,推拒也在情理之中,但我耳闻,当年是唐院首据理力争,刁明诚才得以和世家抗衡,以至如今在凤阁留下一席之地。” “苦读书之人,怎会做忘恩负义之举,只不过时局所迫不敢轻易冒险罢了。”她继续道,“今日称病休了朝会,怕也并非逃避,而是感怀于唐院首,所以伤了身。” 宋端敛眸,继续听着她说。 “听闻刁明诚极度敬爱嫡妻张氏,后者又是个极其爽利的性子。”陈殊逐渐说出今日来意,“这般性子同我姑姑陈兰十分交好,若宋御典不嫌弃,可让我姑姑在青云坊的高簪酒肆设下夜宴,您见不到刁明诚,或许可以见一见这位张氏夫人。” 宋端恍然,触见机会也松了口气,不由得更欣赏这陈殊些,相较于咋咋呼呼如喜鹊一般的罗清逸,静谧如信鸽的陈殊其实更得她心。 该死的张炳文,每每想到这里宋端就会在心中斥责那人,陈殊才学品性甚高,却因为要在圣人面前避嫌而弃之,实在是暴殄天物。 “既如此,那便有劳了。” 陈殊将办法递到了眼前,宋端也如约应下。 陈殊淡笑,行礼后款步而去。 第65章 一直留在我身边(一更) 靖安城的夜来的无声无息,青云坊的高簪酒肆外,刁家的马车缓缓离开,素问和阿满在不远处的车上等着,后者饥肠辘辘,有些埋怨的意味:“姑娘怎么还没出来啊,我都快饿死了。” 素问忍不住掀开帘子捶他的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阿满揉着脑袋,颇有些不服气的咕哝:“本来就是嘛,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谁不让你吃了。” 素问说着,瞧见酒肆门外有人出来,忙道:“出来了出来了,别说了。” “哈哈哈——” 为首的仍是作风豪放的陈兰,这漆黑的夜,唯有她的胸口硕白一片,看的阿满眼睛都直了,擦了下口水,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宋女史还真是好酒量啊,果然是白日不喝酒,夜晚解千愁啊。” 陈兰笑吟吟的,对面的宋端满面红晕,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香,但是举止和谈吐丝毫看不出来醉意,拱手道:“今日多谢夫人成全,来日必定登门拜谢。” “女史说的哪里话,虽然……”陈兰的脸上闪过些许遗憾,“殊儿不能进遥监殿伺候韩郎君,是可惜了,却也全都怪张炳文那个王八蛋,他想得逞?做梦去吧。” 脸上又转笑,眉梢眼角风韵犹存。 “更何况,不过是做个东,今日事能否得成,还得看女史的本事了。” 陈兰说道:“张氏夫人已经走了,这天黑夜寒我便不留了,女史慢走。” 宋端拜别了陈兰,回去马车上,整个人犹如绷紧的琴弦断开,直接倒在素问的怀里,那浓厚的酒气让前者直熏眼睛,诧异道:“姑娘您这是喝了多少啊?” 宋端只觉的神晕目眩,头重脚轻,闭着眼睛痛苦的说道:“看出来张氏夫人是个能喝酒的,却没想到是个千杯不醉的,难受……赶紧回去,快。” 素问忙应,叫阿满仔细赶车。 ------------------------------------- 夜又深了些,韩来在书房里看着古籍,瞧见小篆送参汤进来,那人说道:“这是夫人让厨房准备的,公子趁热喝了补补身子吧。” 韩来盯着书本,看也不抬的说道:“给宋端送过去。” “公子的好意怕是要白费了。” 隶书正在擦书架子,闻言回头道:“咱们夫人偏疼端午姑娘,这参汤自然也有她的份儿。”又道,“更何况,她刚喝下醒酒汤,这会儿怕是喝不下什么了。” 韩来直接合上手中书,从椅子上坐起来扬声:“醒酒汤?” 隶书看了一眼小篆,点头道:“是啊,端午姑娘从高簪酒肆回来了,醉酒太过不省人事,素问给她喂了醒酒汤,这会儿不知道怎么样了。” “怎么不早告诉我!” 韩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意,将书籍随意的掷在桌子上,扯过旁边衣架上的外衫罩在身上便急匆匆的赶去怀阁了。 书房里,小篆扑哧一笑,隶书更是一脸得逞,招了招手道:“快去吧。” 小篆应了一声,三两步跟上韩来,到了怀阁正房门口,门一打开,就能闻到里面的那股酒气,素问正好往出走,忙道:“公子您怎么来了?” “宋端醉酒了?”他问道。 素问为难的点了点头,不放心的看了一眼卧房处:“姑娘为了交下那张氏夫人的情,便投其所好,喝了不少的酒,她甚少喝酒的,这会儿才吐完,又喝了醒酒汤,迷糊着躺下了。”古怪道,“公子要进去看看吗?” 韩来行动作答,叫隶书等着,自己推开卧房的门,里头的酒味儿更重一层,瞧见榻上躺着的那人,面如红枣,烂醉如泥。 “谁让你喝这么多的?” 韩来皱眉严厉的说道。 但宋端晕晕乎乎,哪里还能回答问题,缩在榻上的身形猛地一弓,爬起来搭在床边上剧烈的干呕着,只是胃里已经吐不出什么了。 韩来见状,紧忙坐在旁边帮她拍着背,一边拢着头发一边不住的嫌弃道:“若是刁明诚不肯那换一个人就是了,何苦这样为难自己,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现在醉酒也就罢了,等明日你清醒过来,看我怎么罚你。” “罚我……是要赶我走吗?” 伏着身子的宋端声音悬虚,说完这话,转过身来顺势躺在了他的腿上,韩来垂眸着那人雾气蒙蒙的双眼,还有那白里透红的小脸,鬼使神差的伸手抚上,掌心触碰到那炙热,竟有一瞬间的心跳加速。 “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吗?” 韩来知道宋端醉着,这人素来严谨,甚少有这不清醒的时候,或许此刻她这张最会闭紧的嘴,可以张开来,和自己说些心里话。 “我……” 宋端的脸颊有意的蹭着他的掌心,似乎是贪图那一抹凉意,伸手攥住了韩来的外衫却顺势拽了下来,低低道:“……我不想走的。” 韩来闻言,微微张开嘴,眼神有些缥缈,动了动嘴唇,试探着说道:“那就不要走了,一直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宋端突然痴傻一笑。 韩来吓得紧绷,以为这人醒酒了,谁知宋端撑着身子坐了起来,那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弄得他大气不敢喘,轻唤道:“端午?” “我不想你……” 宋端絮叨着:“不想你……出事。” “有你在我身边,不会有事的。” 韩来急切的说完,又意识到宋端神志不清,根本也不会记得自己说过的话,有些无奈的笑了笑,没想到自己好容易说出些心里话,却还是在这种情况之下。 “我不会出事的。” 韩来迟疑片刻,伸手环住宋端,那人绵软的身子直接贴了过来,他轻抚着那人的后背,语气也像对待孩子一样,多了些许的宠溺:“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宋端似是呓语,闷闷的唔了一声。 韩来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在笑自己的自欺欺人,他将下巴小心的垫在宋端的肩膀上,轻轻的摇晃着她的身子,嘴里哼哼着什么。 也不知道是胃里再次翻江倒海,还是韩来摇晃所致,宋端腰身一弓,韩来只听着那人用力的一声:“呕——” 紧接着,背上传来黏糊的湿意。 韩来凝固在原地。 “宋端,我杀了你。” —— 今天六更,一万二 第66章 张氏的耳边风(二更) 是夜,刁宅的书房里,刁明诚正在摆弄着新的砚台,回头问着洗笔的丫头:“夫人怎么还没有回来,这都几时了?陈郡公家的那个妹子也是个没伸张的,两个老妇成日子在外面喝什么酒,这要是传出去,我在同僚面前可还抬得起头?” 丫头噗嗤一笑,刁明诚发问,那人俏皮的答道:“老爷嘴上这么说,还不是让后厨准备了醒酒汤,可见老爷是刀子嘴豆腐心。” 刁明诚被揭穿也不恼,反倒是嘿嘿一笑,出了书房往北院走,正巧瞧见月门处有一人晃晃悠悠的走进来。 “有信!” 那人欢喜的叫着他的表字。 刁明诚心惊肉跳,赶紧小跑过去扶住张氏。 “夫人你总算是回来了,这夜深天寒的,可叫我担心死了。” 果然如丫头所言,瞧见张氏,刁明诚什么怨言都没有了,满心都是担忧。 张氏年过三十,风流欲存,两人十年前刚刚成亲,却因为刁明诚进京读书而独自留在了宝封,两年前才迁居过来。 妻子在宝封守了八年的活寡,如今团聚了,刁明诚十分珍惜眼下的时光,事无大小无有不应的,扶着她回去卧房躺下,任劳任怨的帮她换衣服。 但正如宋端所言,张氏的酒量果然奇好,便是身形有些摇晃,头脑依旧很清醒自持,她叫刁明诚不要忙活了,在床榻边坐下。 “有信,你猜我今日去见谁了?”张氏笑道。 刁明诚叫人取来醒酒汤,想要喂给她:“还能有谁,不就是陈郡公的妹子吗。” “不是。” 张氏推开面前的碗,神秘兮兮的说道:“我今天见到宋端了。” 刁明诚一愣,将手里的碗放到一边,谨慎道:“你今天怎么会去见她?” “宋端怎么了,这堂堂的宋女史能跟我推杯换盏,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哎,夫人你糊涂啊,尤氏夫人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这眼下多危险啊,怎么敢和站在风口浪尖的人打交道,下次还是不要了,避嫌才是要紧。” “避嫌?” 张氏说道:“你知道宋端今日找我是想做什么吗?三殿下为了保全尤氏夫人,想要让曾经得授于唐院首的人联名上奏,替唐院首和尤氏求情,让圣人网开一面。” 此话一出,倒是让刁明诚惊了一惊,思忖着躺了下来,张氏也顺势趴在了他的臂弯中,说道:“听说文昌省的辛利已经同意了,那署好名字的帛书都交给韩来了。” “辛利啊。” 既然曾经同是唐恒的门生,刁明诚自然知道辛利,那是个见利忘义的主,当年还在四门馆读书的时候,就成日想要拜在川王门下做文客,只不过他官职不大,也没有投诚的门路,这些年在文昌省做官也算是消停。 如今天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辛利必定往上窜去。 “那是个小人。”刁明诚丝毫不隐藏自己的偏见。 只是说完,他又喃喃道:“辛利和我,若说院首曾经的学生的话,势必也得有袁汉和朱明朗,还有贺逸明啊。” 辛利就算了,袁汉是个老实耿直的性子,想必也会答应,朱明朗猜不出,倒是贺逸明那边若是答应了,联名上奏这事才算成了一半,自己不过是个半大的筹码。 “有信,当年你从宝封过来靖安,大子儿没有一个的穷学生,不过是一篇文章打动了唐院首,让你家吃家住的在他那里读书。”张氏游弋道,“即便已经四五年没有和院首联系了,但昔日雪中送炭的情谊在,不如你也答应了吧。” “这不是雪中送炭的事啊。”刁明诚为难道,“否则当时宋端上门,我也不会称病推拒。” “怎么?” 张氏略有不快的说道:“怎么就不是雪中送炭的事了,唐院首过身了,但是尤氏夫人还在,说起来也算是你的师娘了,如今生死危难之际,你不上前却还要缩,岂非做了那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叫别人怎么看你。” “那可是牵连高颖的罪行,你知道圣人震怒下来,要祸及多少无辜之人吗。”刁明诚不知道怎么和发妻解释自己的难处,“我现在正因为曾经和院首的关系,避险还来不及,你居然让我去送死。” “那曾经的师生之情你就全然不顾了吗?” 张氏这样说,酒气也少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被怒火蒸发掉了。 如此说来,刁明诚不说话了。 人心都是肉长的,更何况正如张氏所说,雪中送炭难得,这份恩情在他入仕之后也始终没有报答,毕竟唐恒从来不收孝敬,也和做了官的学生保持着距离。 “辛利那样的人都同意署名了,你难道比他还见利忘义吗?”张氏不肯放弃,或许是因为宋端,也或许是因为侠肝义胆的脾性,“跟何况,圣人不是还没决断吗?那尤氏夫人还在大理寺牢中关着呢,你怕什么啊?” 刁明诚有些头疼,不知道是不是被张氏吐出来的酒气熏得,连连摆手说道:“罢了罢了,妇人短见,我不与你论这个长短高低,朝堂上的事情你怎会懂得。” 张氏哼了一声,卷着被子往里去,不快道:“是,我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得你所谓的为官之道,我只知道知恩图报才是君子之为,你如今连个小人也不如。” 刁明诚连连啧嘴,叹了口气,往回扯了扯被子,无奈道:“夫人……你倒是给我一面被子啊,你这都卷走了,让我睡什么啊?” “我给了你被子,到时候天寒地冻,还不是自己保暖不顾旁人。” 张氏还在那里指桑骂槐:“亏得我还挺喜欢宋端,跟她喝了那么多酒,言之凿凿的拍着胸脯保证,定会劝得你联名,这下子在陈兰面前把脸都丢尽了。” “那是你自作主张,以后你还是不要出去喝酒了。” 刁明诚拍了拍张氏的肩膀:“还不快让些被子给我。” “冻着吧你。” 张氏忿忿道。 刁明诚无可奈何,只得把身子凑过去,掀开那一角被子往里挤,一边挤一边嘟嘟囔囔的说道:“真是素日欺霸我惯了……” 第67章 平年的主意(三更) 与此同时,杜宅的正房花厅里,罗衣正盘腿坐在榻上,腿上横着一柄长枪,手持白布,不紧不慢的来回擦拭着。 杜薄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哆嗦着手端起一杯茶来抿了一口,然后将手放回到膝盖上,试图减小膝盖颤抖的幅度。 半个时辰前,罗衣已经派人去春意楼接平年了,掐算着,这人现在应该快到了。 杜薄偷偷看了罗衣一眼,到现在为止,她的神色还算平静,不过杜薄现在很是怀疑,罗衣怀中的这杆长枪的确舔过人血。 毕竟那枪头红缨的颜色要比正常的装饰更深一些。 天色已经很晚了,罗衣在榻上背对着窗子,月光打在她的脑后,从发梢处缓缓的渗透过来,杜薄心头茫然,这天仙般清纯俏丽的人,怎么这般野蛮。 盘着腿拿着枪,活生生一个镇殿阎王。 丫头小蛮在旁边瞧着,杜薄像是大病初愈,看上去很是紧张,在府中做事这么多年,也是见过不少打斗场合,遂也替自家公子捏了把汗。 更想着,待会儿要是打起来,可不要伤及无辜。 “夫人。” 丰年打开正房的门,探了半个身子进来,他先是看了一眼杜薄,而又对着罗衣乖觉道:“平年姑娘接来了,人已经在后门那里了。” 杜薄几乎欲站起来,却又压抑住了。 罗衣淡淡道:“让她进来。” 丰年应声,不多时推开房门,侧着身子说道:“姑娘请吧。” 话音落下,一个戴着青色帷帽的纤柔女子款款而出,旁边还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半大姑娘,在旁边小声提醒道:“姑娘小心门槛。” 或许是平年戴着那硕大的帷帽,亦或者是这门槛实在是太高,轻绊了一下,身形往左边斜去,丫鬟刚要去扶,一杆长枪以破空之势而来,精准的扎在了门框上! “啊——” 丫鬟惊呼,杜薄更是直接站了起来,却见那长枪扎在上头,正正好好,不偏不倚的处在平年手臂的下端,那人不慌不忙的扶住,温声道:“多谢夫人。” 杜薄回头看着罗衣,此刻不知道哪里生出来的勇气,神色愤怒的很。 罗衣一言不发,挥了下手,小蛮取来圆凳备好。 “姑娘坐吧。” 平年这才取下帷帽交给丫鬟,那润美恬静的模样在这月夜中异常柔和,杜薄不由得痴醉在平年的一双含情目中,恍然又是几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多谢夫人。” 平年坐下,她规矩有度的身形和大马金刀的罗衣不同,杜薄也是喜欢惨了她,竟然不顾罗衣,吩咐小蛮道:“还不快上茶,要最好的庐山云雾。” 平年摇了摇头,说道:“大夫不必赏茶,平年自知身份卑贱不堪,怎敢喝大夫赏来的茶。”抬头看罗衣,那人居高临下,脸色也藏在迷蒙的烛火中,她心里面猛然生出些许疲惫和无奈来,那般的气态和自傲。 这才是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大族宗妇该有的气度和胆识。 她是无法登及了。 “平年知道夫人不愿意见我。”她继续道,“直接坦明来意便是,平年知道了尤氏夫人的事,贱身不才,无能分忧……” “有这份心就已经足够了。” 杜薄语气很是感动:“平年,你也做不了什么的。” “平年曾经认识一位公子。” 谁知道平年突然道:“是户部季尚书家的大公子季林安,他在四门馆得唐院首授道多年,师生情浓,但只可惜无心仕途,偏做坊间风流客,被唐院首所不喜。” 此番说完,杜薄的神色也有些怪异,知道平年这样的清倌儿,正常情况下也不该只有自己一个恩客,但在罗衣面前说出来,多半有些丢了面子。 而罗衣在平年的轻描淡写中也得知了来意,说道:“你的意思是,可以说动季林安给唐院首和尤氏夫人求情了?” “平年也不敢保证,我身份低微,但也愿意尽绵薄之力,林安公子在四学的一行学子中颇有威望,若是他肯带头,其余人想必也有望参与进来。” 平年语气柔和,倒是字字真切。 杜薄在旁边满心感动,摇了摇头说道:“平年,本不该让你掺和进来的。”瞥了一眼榻上的罗衣,“这件事情如此危险,若是连累了你该怎么是好。” 小蛮皱眉,有些讨厌自家公子,夫人还在上面坐着,他便这么说话,不知不觉间也不再为他从前的挨打受虐感到不平了,应该打的再重些才是。 谁知罗衣并没有说一些拈酸吃醋的软刀子,而是往前伏了伏身子,问道:“平年姑娘,你可有确切的把握?若是季林安不应,只怕更会打草惊蛇了。” 平年想了想:“贱身愿一试,不知道夫人愿不愿意信我。” “我信。” 没想到罗衣直接答应了下来。 平年也有些愕然,但是很快平复下来,起身行礼道:“多谢夫人信任,平年一定拼尽全力,不叫您失望就是了,天色实在是不早了,还请夫人和大夫早些休息。” 说罢,戴好丫鬟递过来的帷帽,转身准备离去。 “慢着。” 罗衣突然叫住她。 平年转过身来,杜薄也微微悬心,小声道:“夫人……” “小蛮,赏杯茶。” 罗衣说道。 杜薄眼睛蓦然瞪大,小蛮也没想到,却还是乖乖倒了一杯温茶交给平年,那人青葱般的指尖垫着茶杯,掀开帷帽,小小的抿了一口,行礼离开。 丰年送二人从后门出去,丫鬟转头多留意了一下,凑过来对平年小声道:“这罗氏夫人真是个美人胚子,只是不曾想居然是个悍妇,怪道大夫不喜欢,刚才姑娘进门的时候,那一枪扎过来,可是把我吓了一跳。” 平年上马车去,帷帽下传来她略带责备的声音:“不许背后嚼舌根。” 丫鬟吐了吐舌头:“知道了。” 丰年听到些,目送着马车离开,他始终没见到那人帷帽下真正的样子,但听着那温细的嗓音便觉得如痴如醉了,颇有意味的摇了摇头,怪道公子喜欢。 不光公子喜欢,这天下男人都喜欢。 第68章 曹纯的心思(四更) “姑娘别生气。” 绛雪轩的卧房里,寻冬一边给曹纯整理衣服,一边打抱不平道:“平白气坏了自己的身子,不是叫别人高兴了吗。” 曹纯折着袖子,脸上阴沉的能滴出水来,切齿道:“陈殊也就算了,毕竟是陈郡公的嫡女,那个罗清逸竟然也能压我一头去,这个许贺也是个废物,什么阿猫阿狗的都能进上御司。” “宋端不过是仗着韩老将军罢了。” 寻冬说道:“那个宋端不也是个村妇出身吗,否则她一个太丘的野种能进得了靖安城,做了遥监殿还是韩来身边的官?” 曹纯横着眼看她,语气骤然冰霜:“你是说我连一个野种都不是吗?” 寻冬一骇,赶紧跪在地上哭丧道:“奴没有,奴只是……替姑娘不平罢了,真正璀璨的明珠不被镶嵌到冠上,偏是一些破烂石头被抬举了。” 曹纯似笑非笑,将腕上的镯子啪的一下摔在旁边,不屑道:“是啊,我可是爹爹嫡出的女儿,身份无上尊贵,野种……莫说宋端,咱们曹家不是也有一个现成的野种摆在那里碍眼吗?” 寻冬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冷笑一声:“姑娘是好性儿的,若是换了奴婢,这样日日碍眼的人,早就从咱们御史府踢出去了。” “曹琦的亲娘不过是个任人凌辱的贱妇,当年能被爹爹看上,指不定用了什么恶劣的手段,而后爹爹在靖安城崭露头角,还娶了阿娘,风光无限之际,这贱妇便派人寻人认亲,逼的爹爹收下她和她腹中的孩子。” 曹纯恶狠狠的说道:“还好,那贱妇是个短命鬼,但却留下了一个更讨人厌的恶鬼,爹爹怕私生的名声污了门楣清誉,阿娘才为大局考虑,认下了曹琦,让她有了长女的身份,更有了嫡出的殊荣,不论如何都排到了我前头去。” 这么说着,曹琦齿关间的恨意几乎咬出血来:“我才是这曹家正儿八经的嫡出长女,她曹琦是个什么东西。”深吸一口气,想起夜食的一幕,更加怨怼丛生,“不过是被罗清逸抢了先,轮得到她在爹爹面前耻笑我无能?贱人!” 曹纯声音尖利,划破这黑夜的死寂,寻冬在旁边看着,小心翼翼的站起身来对她说道:“可是老爷到底没说什么,还斥责了她不爱姊妹吗?” “我不在乎这个。”曹纯道,“便是爹爹将她抽筋剥皮也难解我恨,这么多年凭什么那么重用她,曹家事事都让她去出面,让这个曹大姑娘出尽了风头,我只是想让爹爹知道,我长大了,也可以帮他做事,而且会做得更好!” 寻冬道:“姑娘别急,进不了遥监殿还会有别的机会。” “姑娘。” 正说着,问夏从外面走了进来,瞧着曹纯气成这样,忙上前说道:“融雪轩那头把院里的面首都遣散了。” 她说到遣散二字,特地咬的很重。 曹纯了然这话背后的含义,只怕那一院子的面首,十余口人全都死绝了。 “姑娘,这事儿得让老爷知道。”寻冬试探道。 “算了。” 曹纯还算有点儿理智,不紧不慢的说道:“是爹爹让她遣散面首的,那些人都是她养的消息出处,不杀了,难免会出去乱说,还不如一了百了是个痛快。” “姑娘高见。” 问夏看了一眼寻冬,忽然面上闪过狡黠,凑过去说道:“只是姑娘,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晓不晓得,川王那头想着要让唐恒从前的学生联名陈情呢。” 曹纯轻蔑发笑,心情似乎也随之好了起来:“真是螳臂当车,杯水车薪,他们以为这样就能求得圣心回转吗?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了。”说着想起一事,又语气怪异的说道,“唐恒从前的学生……说起来御史台殿院有一个叫……” “叫朱明朗的。” 问夏见她说到重点,终于忍不住的抢白道:“姑娘真是好记性,的确有个叫朱明朗的侍御史,这两年办事尽心,正有望升迁呢。” “既然是御史台的官儿,那便是在爹爹的眼皮子底下做事了。”曹纯想了想,“升迁在即?眼下牵连上唐恒的人会有好果子吃吗?只怕是不升反降。” “奴听说融雪轩那边已经在和这朱明朗联系了。”问夏提醒道。 曹纯这才反应过来问夏说起这事的真正用意。 眼下唐恒倒了,若是圣人降罪,跟他有关系的人一个都跑不了,既然川王准备力保尤氏夫人,有那个胆子大的,想要以此拼搏一番。 川王若能保下,那便从此背靠大树好乘凉,若是不能,不过是雪上加霜。 更何况保不下尤氏夫人,恰恰说明圣人还是十分介怀二十四年前的高颖之事,那便更留不得这反诗作孽,当年的连坐只怕会再次重现人间。 “姑娘要是能压得住这朱明朗,不叫他弄什么联名,老爷那边一定高兴。” 问夏是捏准了曹纯的脾气,果不其然那人转怒为喜,指了一下地上的镯子:“这消息听的真够及时,镯子赏你了,融雪轩那边给我盯紧了,有什么风吹草动,即刻来告诉我,分毫都不能耽误,知道了没有?” 问夏捡起那枚玉镯子,成色一看便知道是极品,开心坏了,小鸡啄米式的点着脑袋:“姑娘放心吧,那奴就先出去了。” 寻冬眼中生出些许嫉妒来,在主子面前卖乖,谁不会啊,不过是打听来点儿闲散消息,只知道一味的讨好,真是个天生的贱坯子。 待问夏离开,寻冬伺候着曹纯躺好,那人闻着枕头里散发出来的清香,说道:“大哥那边有消息吗?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大公子应该快了,听说也就是这两天了。”寻冬道。 “那就好。” 曹纯转了个身子,嘱咐道:“你去高簪酒肆那头定个时间,就明日吧,以曹琦的名义给朱明朗下帖,我请他顿昼食,说些该说的话就是了。” 寻冬点了点头,转身出去了。 曹琦躺在床上,想着明日唇舌交锋下的话语之剑,沉沉睡去。 第69章 喝酒无妨(五更) 宋端是被正午刺眼的阳光晃醒的,她抬了抬酸涩的手臂,嗓中干渴,脑袋还有些晕乎乎的疼,撑起身喊素问的名字。 是苏合进来了。她还端着杯清茶:“姑娘您醒了?可还难受?不如今天就别去上职了,在府上好好休息一天。” 宋端摇头,昨夜醉酒今晨就误事,这粮**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行,遥监殿那边还有很多要事忙。” 她撑着起身,接过茶来一饮而尽,出去卧房,素问正在准备吃食,宋端看也不看便准备出门去,昨夜喝了那么多清酒,不知道张氏能不能劝得动。 “姑娘姑娘!” 素问忙不迭的拉住她:“你昨晚喝了那么多,吐得厉害的很,再不吃点儿东西去上职,这一下午哪里还撑得住。”强行按住她坐下,“姑娘不必担心,公子不会说什么的。” 她话里有话,但是宋端昨天醉酒根本什么都不记得,自然也不明白,胃里实在是难受的很,吃也吃不下了,端起梅子粥抿了几口,痛苦的皱起眉头。 这东西进了胃里,反倒是更疼了。 “姑娘不常喝酒,昨夜实在是太拼了。”素问从屋里拿了药出来,接过苏合递来的水化了,“您把这个喝了吧,今早宫里送出来的,许是公子的意思。” 韩来特地让御药房送过来的吗? 宋端愣了愣,接过来闷头喝了,又吃些东西后赶去遥监殿,找到崔郎中问起今早朝会的事,那人正在记录,瞧见她连忙要起身。 “郎中不必客气。” “今早朝会……圣人倒是说起了张炳文弹劾唐恒的那本折子。”崔郎中回忆起来又是一身冷汗,“女史您是不知道,吵得厉害啊。” “公子吗?” “是三殿下。”崔郎中上次被韩来教训,说话也谨慎了许多,“他平日里是个温和性情的,今早却一改常态,和二殿下争的是面红耳赤,给公子都吓到了。” “那……” 宋端也觉得奇怪,但想起那日在牢里,川王对待尤氏的态度,以及下那金子般坚定的决心,今早的据理力争也在情理之中,又道:“圣人怎么说?” 崔郎中为难的摇了摇头。 宋端了然,仍是不作为就是了。 若是圣人态度明确,两方也不必如此争执了。 进去上阁,岑越正在和韩来说什么,看到后者手里的帛书,宋端松了口气,看来袁汉也同意联名的事了,猛然心烦,偏偏就自己没有做好。 “端午,你身子怎么样了?” 岑越抬头,走过来小声相问。 “无妨。”那人勉强笑了笑,“喝的清酒而已。” 见宋端嘴唇发白,岑越就知道这声无妨是假的,回头看了一眼韩来,那人今早没有宋端伺候,也穿戴整齐的来了,就是脸色不太好。 许是因为宋端旷职生气了吧,岑越使了个眼色。 宋端也有些悬心,那人又道:“袁汉那边答应的倒也痛快,是个明白人,我过会儿要去上牧监一趟,不知道那贺逸明是什么意思。” 宋端行礼目送她离开,回头试探道:“公子?” “把这个吃了。” 韩来指了一下自己书案上的那盘牛乳糕:“昨天喝了那么多酒,身子吃不消,早上的醒酒药喝了吗?” 果然是韩来让人送来的。 宋端记着韩来不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尤其是上职的时间吃东西,便将整盘都端在了怀里,思忖道:“辛利和袁汉都同意了,朱明朗是御史台的官儿,就算不是曹家的人也在曹家的眼皮底下,看来要约出来谈了。” “就算再小心也会打草惊蛇,只怕曹家和匡王已经知道了联名的事,必会从中想方设法的阻挠。”韩来垂眸道,“眼下时不我待,便大胆放手的去做吧。”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元白都已经站了出来,这下子谁都藏不住了。” “是。” 宋端应了一声,后脑勺传来一道刺痛,她想起刁明诚的事,看这人对唐恒的态度便知道是个胆小谨慎的人,也许这事让与他同门的辛利去劝,比自己和张氏有效。 辛利最会权衡利弊,他们因唐恒一事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处境相同。 这样一想就要立刻去做,宋端急着把嘴里的牛乳糕吃完,咳嗽两声,不小心噎住了,她低下头,狠命的往下咽,谁知韩来推来一盏茶。 “贪食。”韩来有些不快,“既然是给你准备的,我还会和你抢吗?” 宋端嘴里鼓的像是吹起来的猪肚,看了看韩来看了看茶,瞪大了眼睛,这可是韩来刚才喝过的残茶,给自己的吗? 她的注意力倒是不在这残茶之上,而是韩来居然跟她分享茶具,这人不是最好干净吗?又备吃食又递茶来,今天这是怎么了? “看什么看,是要把自己活活噎死吗?”韩来催促,“因为醉酒已经耽误了一上午了,不要再浪费时间。” 宋端小心翼翼的捧起来喝了,放下茶杯道:“下臣以后绝对滴酒不沾。” 韩来抬起头来,端详了她几息,忽然道:“无妨,喝酒……也没什么。”不快的神色由别扭的迟疑代替,“你若是喜欢清酒,府上囤一些就是了。” 宋端不解,今日的韩来属实怪异,像是变了个人,放下茶杯随后起身离开。 或许是宋端出去后交代了几句,她走后立刻有婢女进来,将吃剩下的盘子和那空的茶盏收下去,韩来瞥眼,忙道:“等下,把茶杯留下。” 婢女递了过去。 韩来接过,瞧着那杯边留下的痕迹,很淡很淡的红色,沉默片刻又交给婢女。 “公子,是这茶杯有什么问题吗?” 婢女问道,这可是官窑的手艺,民间从不流传,是圣人赏赐来的好东西。 “没有。” 韩来顿了顿,嘱咐道:“记住,以后……就只用这个杯子给我上茶。” 婢女不解其中意,尊敬的道了一声是后离开了。 韩来则继续处理着山高的折子,眼瞥旁边案角散落的些许渣滓,伸手轻轻拂去。 第70章 师生情(六更) 出了遥监殿,宋端着人往凤阁给辛利送了方蛇鳞砚,那人端详着这方极品的砚台便了然宋端的心意,狭长的凤眼掠过周边同僚,似笑非笑。 午后无事,他前去文昌省见刁明诚,后者对于前者的突然到来并不意外,虽说同是唐恒的学生,但似乎有着不少的矛盾。 “闻才。” 他站在文昌省所属的端行殿门口,冷声的唤着那人的表字。 辛利这才回头,负在身后的手举在胸口,笑吟吟道:“见过刁大人。” 对于这人的阿谀谄媚,刁明诚很是不喜,看了看四周,与他走得远了些,两人步行在长街上,说道:“想来,咱们两个也有两三年没这样好好说过话了。” “我是个闲散之人,成日无事,哪像你日理万机,咱们总是不得见的。”辛利不紧不慢的说道,“没想到大人今日还肯见我。” 刁明诚闻言站住,辛利看着他,那人便将话挑明道:“辛利,有什么话你直说就是了,何必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冷冷一哼,继续前行,“只怕是为了那件事。” 辛利心照不宣的一笑,他是个爱绕弯子的性格,仍是道:“我找你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想要叙叙旧罢了。” 刁明诚十分不悦这人的不坦诚,几欲离开。 “如今先生过身去,蓦然怀念起曾经的学院时光,这才来找你闲聊。”辛利话锋一转,说出的话也成功留住了刁明诚,“你若是无空,我自己走了就是了。” 刁明诚侧目:“我记得当年学书时,你最不用功,成日挨骂。” “是啊,先生不喜欢我。”辛利笑道,“说我是小人模样,说来咱们先生也是个直肠子,学不会遮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我破口大骂,此生不得君子行一二,现在想来,真是又气又恨又无奈啊。” “老师素来心直口快,连我也挨了不少骂呢。” “若我没记错的话,先生当年最喜欢的就是你了,可也奇怪,你出身不好,千里迢迢的来求学,先生总是顾念着你,让我们在背后好顿说。” 辛利话音幽幽:“可我怪不得先生偏心,也怪不得他那么训斥我,因为他每每训斥过后都会让人给我送吃食和书籍,叫我不要懈怠,继续用功。” 辛利这话似乎勾起了刁明诚许多回忆,想起自己年少时冒着风雪一路从宝封赶路到了靖安城,出身低微没有一处学府肯收留,瞧着那些世家子弟在自己可望不可求的学堂中嬉笑打闹,他却连旁听的资格都没有。 活生生把自己卖进了奴隶所,再进四门馆做了洒扫的奴隶,白日里抡着扫帚,到了晚上便将白日里偷听来的记下,挑灯夜读,直到在一个午后被唐恒发现。 卖身成了奴隶,刁明诚只每日在学堂的窗内瞧得见唐恒,这会儿那凶巴巴的老头就站在自己面前,刁明诚吓得失了魂,怀里的册子也掉在了地上。 唐恒捡起来,刁明诚害怕的想要去抢,却见那人转怒为笑,说道:“好啊,原来是个偷学的,诗写的不错,就是这字丑了点儿。” 刁明诚被他打量的无所适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直哭,直把这两年来的各路心酸哭个痛快,叫那些学生从窗户探出身子来看。 唐恒怒斥着让他们回去,又将册子还给刁明诚,叫他进去听课。 刁明诚就这样,呆愣愣的捧着大扫帚进了课堂,在一行注目下坐在最后一排,自那日起,他再不必偷偷摸摸,可以随着其余人大声诵读。 直到半年后,唐恒叫他出来,将那张早就卖给奴隶所的身契交给他。 贱籍重新回了良籍。 他可以光明正大的参加学院御选了。 再然后他出息了人,进了文昌省做官,多次想要回报唐恒,可那人每每将他拒绝在那掉了漆的宅门外,称他前途无量,不必挂怀,也莫要再登门,予人口舌。 想到这里,刁明诚看着那高深的宫墙,天空似乎无尽的远,风卷着云散了,鼻腔不知不觉酸楚,连嗓子都有些堵塞,眼底微红,说道:“先生疼我。” 辛利见状,知道这些恩情不必提醒,刁明诚自然记得,但正如唐恒所为,这些年不与曾经教育过的学子联系,怕的就是被人说勾结,或是被祸事连累。 也许唐恒早就预料到了这天,才始终这么做的。 即便是见利如辛利,心头也略有沉重。 “尤氏夫人现在被关在大理寺,你可曾去看过。”刁明诚问道。 辛利摇了摇头:“我的身份,怎么能进得了那里。” “你在那帛书上签了名了?”刁明诚至此,将话说的明白,不愿意多绕。 辛利点头。 “你是早有了投靠三殿下的心思了。” 刁明诚索性点破,在他心里,辛利从认识起便是一个独望攀登的人,怎会放过如此的大好机会,谁知那人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过是个芝麻小官儿,若非承授于先生,三殿下何曾会看到我。” 刁明诚再次站住脚,回头看他:“那你是为何?”四下无人,他质问的声音被风顷刻吹散,“宋端威胁你?” 辛利闻言,哈哈的朗笑出声。 刁明诚皱眉,却没追问。 辛利忽然一敛笑容,正色道:“为了活命。” 刁明诚有些失语。 “先生私藏反诗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必死无疑,至于尤氏夫人……” 辛利说着,往前逼迫了一步,声音尖细却冷静:“若圣人要杀,便是这么多年仍然容不下高颖痕迹,当年的连坐诛杀必会重现,不论你我还是朱明朗贺逸明他们都跑不了,可现在圣人没有发作……” “那不恰恰说明圣人宽仁,不会追究。” “你错了。” 辛利点名道:“不发作是因为川王。”深吸一口气,“圣人在给川王时间,也在给自己时间,杀与不杀代表着最后的选择,圣人要择储!” 刁明诚吓得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辛利笑着拉开他的手,又道:“尤氏能活命自然是好,那咱们也能活,若是圣人执意要杀,连坐之下你可曾有别的活路?只怕圣人能放过,匡王也不会放过,先生可是和韩老将军同行过的人,会被归到川王麾下,他岂能容!更容不下你我!刁明诚你怕什么,倒不如放手一搏,就算不成,还有个法不责众不是。” 拍了拍刁明诚的肩膀,辛利又道:“而且若是成了,可那联名的帛书上却没有你刁明诚的名字,背着忘恩负义,不念师恩的骂名,你也难。” 刁明诚深吸一口气,不安的吐了出去。 第71章 吴玹(一更) 川王府的书房里,吴玹端着一杯清茶敲了敲门,在里头伺候的小厮相儿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小声说道:“殿下在里头忙着呢,姑娘还是等会儿再来吧。” 吴玹看着手里的茶,一时进退两难。 “相儿,让她进来,你出去吧。” 里面传来川王的声音。 相儿忙应,侧开身子让吴玹进去,回身合上门离开。 吴玹见势,扫了一眼房内,川王正坐在窗边的书案前奋笔疾书,他白衣胜雪,乌发浓黑,俊美的侧颜埋藏在午后的光晕下,那样的美不胜收。 “殿下。” 她不安的唤了一声,似乎很怕打扰到专心的那人。 川王闻言落笔,转头看过去,那是个温顺恭敬的妙龄女子,五官秀意,大抵十八九的样子,个头倒是不低,手捧着清茶,一看就是要给自己的。 吴玹是皇后赏给他的伴床,更是川王奶娘的遗腹女儿,川王虽无心娶妻,但毕竟年轻气盛,这再坚硬的主也得有那贪图柔情似水的时候。 皇后把吴玹养在长杨宫,说是侍女,但只当是小半个公主养的,不曾干过什么粗活累活,成日看书习字,说起来,也正是为川王养的软玉了。 三年前吴玹及笄,就被送到了川王府,那人出入长杨宫倒是能见到这丫头,但两人差了整整十五岁,一整轮的春去秋来还多三年,哪里叫他下得去手。 川王自诩并不是什么柳下惠,但吴玹乖觉,他并不忍心伤害。 “不是说这些让府上的奴才做就是了吗?”川王淡淡道,“你是母后从长杨宫送来的人,在这府里每日偷闲就是了” 吴玹将茶放好,低头道:“奴看着殿下近日烦心,所以特来看看。” “有心了。” 川王看着那写了一半的折子,将其翻扣过来,拿起那杯清茶抿了一口,笑着放下说道:“日后若想进书房来,不必等候,这茶都凉了。” 吴玹闻言,忙抬起头说道:“那奴去给殿下换一杯。” “不必了,你有心便是了。” 川王笑着安抚道。 吴玹的面上仍有愧意。 川王见势,起身走到身后的博古架前,从上层的阁子里面取下一个锦盒来,还是黑色绒面的,摸了摸,说道:“不过你来的正好,这个给你,我还想着让相儿给你送过去,你来看看。” 吴玹还有些迟疑,那人又道了一声,她才走过去接过。 “打开看看吧。” 吴玹打开,里面是一条天青色的抹胸襦裙,布料摸上去十分滑顺,样子也是时下宫中最盛行的,她愣了愣,抬头看着川王疑惑道:“殿下,这是?” “上次相儿跟我说的,说你成日盯着一幅画看的出神,我叫伺候你的丫头看了一眼,说是一绿衣女子的丹青,我便知道你在看那副图春日游园图,想来也是母后赏给你的,那幅画我也见到过。”川王神色淡然道,“只是不记得具体样子,也不好把那幅画私拿出来,就按照记忆中的样子临摹了一张,交给了织锦局。” 吴玹有些错愕,更有些惊喜暗藏在眼底:“所以殿下这是……” “我以为你喜欢上面那女子穿着的衣裳。” 川王讪笑:“看来是我意会错了,不过没关系,这裙子本来也要送给你。”神色欣然,“毕竟今天是你的大日子,生辰总要依礼庆贺一番才是。” “殿下。” 吴玹捧着那盒子,心里已是感情沸腾。 川王居然记得她的生辰,况且她成日里看着那副图也并不是喜欢这裙子,而是从前听皇后所说,川王小的时候很喜欢这幅画,口中扬言日后定要娶这画中之人。 不过看川王的神色,似乎是已经忘了曾经的童言童语。 “多谢殿下,这裙子……奴很喜欢。” 吴玹脸上终于露出些笑容来,在川王面前也不再那么拘谨了。 川王见此也笑了笑:“那今年盛夏便穿出来瞧瞧吧。” 吴玹点头。 “算来你来这府上已经三年了,如今也有……十八了。”川王说着,感慨了一下真是花朵般的好年纪,但端详着吴玹,忽然想起皇后送她过来的用意,轻咳两声,有些别扭的说道,“也差不多该出府了。” 吴玹一听,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心急之下往前走了两步:“奴不走。”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跪地道,“奴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人,要伺候殿下一辈子,就算是……一辈子只做个端茶倒水的丫头也心甘情愿,总之就是不走。” 川王连忙伸手扶她,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 “罢了,是我多嘴。” 川王道:“你先起来。”又有些无奈的说,“我日后不再提就是了。” 吴玹慢慢起身,川王这才发现她娇嫩的脸上挂着泪意,有些慌了手脚,笨手笨脚的帮其拭去:“你莫要再哭了。” “是奴失态了。” 吴玹抽了抽鼻子,或许是刚才因为出府的言语有些不快,捧起那锦盒行了礼就出去了,川王站在原地,没想到挺好的一件事居然闹成这样,本就烦躁的心愈发焦灼。 正烦着,相儿传话说宋端来了,叫她进来,那人依照韩来的嘱咐将辛利和袁汉的帛书交给他,川王总算是松了口气:“看来此计可行。” 宋端颔首,问起方才吴玹哭着往出走的事,那人支支吾吾,宋端了然,问道:“殿下真不打算将吴玹收房吗?您这样一直无动于衷,她在皇后娘娘那边怕是也不好交代。” “这事就不劳烦你操心了,你只伺候好千年就是了。” 川王避开。 宋端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川王奇怪的问道。 “没什么,殿下多心了。” 宋端正说着,相儿突然急匆匆的跑了进来,说道:“殿下,宋御典,上御司那头传来消息,说岑御典在上牧监的马场受了伤,好像是被撞到了,这会儿还在太医馆没醒过来呢。” 宋端和川王对视一眼,前者皱眉:“怎么回事?” 相儿如实说道:“听说是曹大夫家的幺女和罗御呈也在,两人争执起来,惊了那匹马,这才冲撞到了岑御典。” 宋端眉头紧皱,眼底浓黑滚烈:“曹纯。” 第72章 只有我赢(二更) 赶到太医馆的时候,程听正守在面前,瞧见宋端急匆匆而来,她脸上还带着担忧的泪痕,往前紧走两步:“端午姐姐。” “人怎么样了?” “还没醒,不过刁御医说没什么大碍,已经行了针,半个时辰内就能醒过来。” 宋端进屋去,瞧见躺在偏殿里的岑越,那人左边脸有一道很深的擦痕,下巴上也有擦拭过后留下的血迹,双目紧闭,眉头却皱着,看起来很痛苦。 刁御医瞧见宋端,忙躬身道:“宋御典放心,岑御典没什么大碍,只是受了冲撞和惊吓,等下就会醒过来的。” “还请大人悉心照顾。”宋端说道。 刁御医应声,转身去准备汤药。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仆寺的马都是经过专人培养的,又都是贺逸明从小一手养起来的,合该亲人才是,怎么会无端冲撞?” 宋端问及。 程听也如实答道:“上午的时候越姐姐和罗清逸去太仆寺找贺牧监,想要详谈联名一事,结果被人告知,说贺牧监不在含光殿,而是在马场,郑国前些时日进贡了三匹上好的腾云驹,越姐姐便去了,谁知道曹纯也在,她因为备选落选的事情和罗清逸吵了起来,两人争执间声音太大,惊到了其中一匹腾云驹,直接就冲着越姐姐冲撞过来了,她躲闪不急,直接就被撞飞了。” “罗清逸也在?”宋端喃喃道。 “贺逸明这边本是越姐姐自己处理,但罗清逸邀功心切,非要跟着去,这才酿成大祸。”程听瘪嘴。 “罗清逸和曹纯人呢?” “罗清逸回上御司了,曹纯这会儿……”程听算着,“应该还在马场。” 宋端闻言,挽了挽袖口,说道:“你守好岑越,我过去一趟。” “端午姐姐。” 程听有些不放心:“听说那腾云驹性子奇烈,越姐姐都受伤了,你还是别过去了,这件事情让郎君出面就是了。” “公子在前朝和匡王他们打擂台,这台下之事不便惊扰。” 宋端说罢,辞别程听赶去马场。 上牧监的马场设在皇城东面三四公里外的一处空旷之地,大抵半个时辰后,宋端来到那马场外面,守着的侍卫瞧见,上前道:“见过宋御典。” 宋端从马车上下来,眼睛瞧着那极广阔的场地里跑着的骏马,问起曹纯,那侍卫依言答道:“曹姑娘还在里头。” “她今天怎么会来这儿?” “听说是从御史台过来的,我们也不敢拦着。” 侍卫一脸为难,宋端也没再说什么,曹纯是曹燮的掌上爱女,这世家之首的千金明珠,何人敢在上头蒙尘。 “罢了。” 宋端让侍卫打开门进去,走到场边瞧见一匹正在低头吃草的马,身上的装备倒是齐全,一看就是刚弄好的,她跃身而上,那马猛地抬身长嘶。 侍卫吓了一跳,又不敢冒然上前,却见宋端勒紧缰绳,双腿夹紧马肚,用力的往旁边一拽,那马顿时安稳下来,摇了摇头,在原地转了两圈。 侍卫欣喜:“御典好厉害。” 宋端回以轻笑,骑马赶去贺逸明和曹纯之处,距离不远,很快就见到那红薯大小般的两个人影,加快速度,瞧见那一袭蓝衣的曹纯,微眯双眼。 曹纯正在和贺逸明闲谈,脸上笑吟吟的,忽听身后有声音,回头却见一人一马冲自己疾驰而来,吓得眼睛瞪大,身子僵硬在原地。 贺逸明也大惊失色。 “吁——” 即将撞到曹纯的时候,宋端提起马缰,停在近在咫尺处。 她动作干净利落,飞起的衣袂和裙摆像是天边吹散的雾,神色傲然,居高临下的样子颇有威严,看的贺逸明兴趣盎然,咧嘴笑开。 曹纯吓得双腿一软,瞧着眼前硕大的马鼻孔,她闻到呼出来的臭气,趔趄着往后退了几步,怒火直接冲上心头:“哪来的训马女!敢冒犯本小姐!” 贺逸明在旁忙道:“姑娘认错了,这位是遥监殿的宋女史。” 曹纯闻言,转怒为笑,恭敬的向那人行礼。 宋端按理来说要下马,但却在马背上无动于衷,她斜睨着曹纯,贺逸明是要联名的人,这曹家小妹无端跑来,只怕是想要从中作梗。 曹纯对于宋端的行为有些不快,抬头笑道:“臣女还是第一次见到宋女史呢,女史果然如传言般英姿飒爽,臣女佩服,只盼能成为女史这般的人物。” “曹姑娘也不差。” 宋端毫不留情的笑道:“若不是罗清逸,不也是差一点就进了遥监殿吗?” 曹纯脸上的笑果然僵硬了许多,对宋端开口也没那么守规矩,淡淡道:“臣女是觉得可惜,这名额被别人顶替了,不能和女史一同在遥监殿共事。” “曹姑娘德才兼备,又是上御司的掌内女史,前途不可限量,不必拘泥于一个小小的遥监殿。”宋端道。 “是啊。” 曹纯意味深长道:“臣女是家里头的嫡出女儿,身份在这靖安城中不免金贵,倒也不愁出头之日,所以这次就当是让给罗清逸了又如何,也算是给了罗尚书一个面子,她养了一个爱出风头的姑娘,难免会挤兑旁人。” 这话说的有趣,一个未出阁的官眷,口口声声说给一部尚书的面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只怕曹燮将她娇惯的太过分了。 就连贺逸明听到这话,也似笑非笑。 “姑娘说的是。”宋端不作回应。 “只是不想遥监殿的门槛这么低,什么猫三狗四的人都能在里面任职,韩郎君是什么人,王氏宗亲,太行将军之后,这样天纵英才的身边,岂能容下罗清逸这样的浅薄泛泛之辈。”曹纯意有所指,“宋御典,您说是不是。” 贺逸明脸色一变。 谁料宋端微微一笑,眼角闪过些许轻薄,俯首道:“曹纯,你自以为仗着曹家嫡女的身份,加之牙尖嘴款便能占尽先机?” 曹纯敛眸。 宋端继续道:“不论是你还是罗清逸。”停了停,“公子的身边,只有我赢。” 第73章 畜生而已(三更) 曹纯心头冷蔑,抱臂的姿态也比方才更加得意。 只有我赢? 宋端这话说的可真是大气,不过是个乡野而来的私生女,敢在她这样身份的世家女儿面前指手画脚,真是永远学不会乖的跳梁小丑。 “女史还有三个月就要回太丘了,这时候再说这样的话,未免太牵强了吧。” 曹纯声音尖细,划过这马场地上的片片草尖儿,带着丝丝凉意。 贺逸明在旁抚摸着马鬃,作壁上观。 他刚才已经听曹纯和罗清逸激烈争吵过了,没想到又来一轮,真是女人多的地方易生口舌是非,这是非多了,当真让人招架不住。 “那曹姑娘便拭目以待吧。”宋端含笑,话锋一转,“竟不知道曹姑娘也喜欢这些畜生,从御史台老远的来,不会是为了和罗御呈吵架的吧。” “女史还真是小瞧我的肚量了。” 曹纯转过身,瞧着不远处早已经拴好的腾云驹,桀骜道:“罗清逸那样肤浅鄙薄之人,我不屑与之相较,我只是自小喜欢骑马,今日进宫给太后娘娘请过安,便和爹爹打了招呼,来这里玩一玩罢了。” “不带个丫头吗?” “方才岑御典被马冲撞了,我怕爹爹担心,便让寻冬去御史台回话了。”曹纯回头,神色狡猾,“宋女史是来替罗清逸打抱不平的?” “非也。” 宋端从马上下来,一拍那畜生的屁股,它便原路返回了。 “我和姑娘一样,都喜欢骑马。” 宋端看着贺逸明,那人道:“见过女史。” “还未恭贺大人升迁之喜。”宋端笑道,“去年三千匹长曲马,再加上今年年初的那两千匹,大人从中牧监升做上牧监,圣人可是欢喜的很。” “女史客气了。”贺逸明笑道,“我从小就喜欢马,如今给圣人养马,不敢不尽心尽力,也是这一批幼马健硕,去年夏日的连阴雨,我还担心了好久。” “冲撞了岑御典的那三匹腾云驹,我能否看看。”宋端请求。 “就在那边。” 贺逸明指了一下,宋端顺势看去,那是三匹通体雪白的宝马,体形流畅,鬃毛格外的长,她眼中欢喜,心道怪不得叫腾云驹,当真有驰骋在云雾中的感觉。 宋端要过去,贺逸明忙道这马性子烈,就连马场最好的驯马师都一时不能奈何,谁知那人了然一笑,回头道:“这马不过是马,再烈也是个畜生。”回头看了一眼十分桀骜不驯的曹纯,“哪有训不服的道理,只怕是驯马师怯了。” 贺逸明还是放心不下,这宋端可是韩来的人,上御司已经伤了一个了,若是这个再出点儿什么意外,只怕那位天纵英才不会轻饶了自己去。 “女史……” “大人放心,若是出事,不会怪罪在你的头上。”宋端摩拳擦掌,一步一步的向那腾云驹走去,“我倒要看看,这畜生是怎么伤人的。” “宋女史!” 贺逸明不安的拽住她,眼神中的担忧不是假的。 宋端淡笑,话中暗藏今日来意:“这是郑国进贡来的马,若是训不服,只怕在圣人面前也不好交差,郑国来的马却不服赵国的君主,若是被有心之人挑唆,这升迁之喜难免变成了降罪之由。” “大人放心,我自幼习武,虽不精益,但想来也伤不到我。” 宋端继续说道:“若我能将这马驯服,不计做大人相欠的人情,只是希望我等下所求之事,大人可以细细思量。” 贺逸明闻言,缓缓的松开手。 宋端留下一抹灿烂的笑意,快步到那腾云驹前,大抵七尺的距离,还不等靠得太近那马便急躁起来,不停的往前奔着。 “女史。” 旁边有侍卫皱眉:“小心。” 贺逸明往后站了站。 宋端点头,接过马鞭,一跃而上跨在马背,将拴着的绳子抽开! 那腾云驹骤然抬身,几乎是和地面垂直的角度,又猛地降下去,四条腿在地上活生生的刨出个土坑来,长嘶一声,在这场地里狂奔不止,它身形颠簸,鼻鸣响亮,试图将背上的宋端给甩下去! 宋端眉头紧皱,她知道这马性子烈,却不曾想如此霸道,左手腕一翻,将那缰绳绕了一圈缠住小臂,用力的往后拉。 那马的速度稍微减下来些,却还是不住的甩着身子,宋端双腿猛夹,再次将它激怒着狂奔起来,宋端怕出事,带着它绕着场地的围栏疾驰,身后尘土飞扬,几乎看不到这一人一马的身影。 曹纯捏着指尖,不由得往前两步,踮脚看了看。 宋端是不要命了吗? “逞能。”她出言贬低,“就会出风头,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不能驯服这马。”回头看了一眼贺逸明,冷笑道,“别是伤了一个岑越,再伤一个宋端。” 贺逸明也不愿意理会她,眼睛只盯着马背上的宋端,那畜生奋力拱起,她身形一下子甩了出去,但手拽缰绳,脚踏栏杆疾跑两步,再次跨坐回去! “好!” 贺逸明不由得叫出声来。 曹纯冷哼。 宋端自是听不到,这马跑得太快,她自身的重量又不够,干脆抽打之下让它跑的更快些,再快些,用力的拉扯着缰绳,像是疯了一样! 贺逸明暗道不好,这太快了,这畜生快要不受控制了! “嘶——” 那马长嘶一声,竟然直接冲着场中的一棵大树冲过去,吓得周围的人纷纷散开,不远处跑来两人,为首的正是驯马师刘叶,见状心惊肉跳的喊道:“快停下来!” 他旁边还跟着一人,是个身形颀长的公子,姿容冠绝,气态闲适,瞧见马背上的宋端,眼底尽是惊喜,不自觉的往前两步,说道:“这是何人?” “姑娘快下来!” 刘叶喊破嗓子。 宋端眼看着要撞到那树上,双腿松开跃在马背上,手中的鞭子甩出去缠在那粗壮的树枝上,右手攥紧马缰,狠狠的向后拉去! “吁——” 随着她的号令,那匹腾云驹的身形被拼死拉住,它身子高高抬起,前蹄在半空中挥舞着,口鼻白沫飞溅,终于是往后退了两步,停了下来。 第74章 张公子(四更) 这马算不得完全停下来,但刚才跑的太快,这会儿气喘吁吁,加之从郑国千里迢迢来到赵国,水土不服,吃喝不惯,体格自然没有本地的马好。 宋端咬了咬牙,左手艰难的松开马鞭,刚才那一拉用力太过,扯得整条左臂都快要断了,轻嘶出声,右腕卷起马缰,道:“乖。” 这匹腾云驹在原地跺了跺蹄子,性情也没有方才那么急躁,低头在地上寻觅着什么在嘴里嚼了嚼,总算是安稳了下来。 宋端放下心来,又驱赶着马绕着马场不紧不慢的走着,这马再也不闹了。 这一幕让远处的刘叶看在眼里,高兴的直拍巴掌,高呼道:“姑娘好厉害!” 刘叶一路小跑到贺逸明身前,指着那人说道:“敢问大人这是哪位训马女,看着眼生,可是新来的?” 贺逸明笑了笑:“可不是什么训马女,那是遥监殿的宋女史,等会儿过来你可千万别说错话,小心冒犯了贵人。” “贵人。” 曹纯见宋端驯服这马,满心的不悦,再看贺逸明那激动欣赏的模样,便知道今日怎么游说都是徒劳,干脆道:“那我就先回御史台了。” “姑娘慢走。” 贺逸明目送,刘叶在旁嘀咕着这又是谁,那人摇了摇头没明说。 曹纯往外走着,寻冬从老远处跑过来,说道:“姑娘可是要回去了?” 曹纯一言不发,脸色阴沉的很。 寻冬知道事情不顺,也不敢多问,扶着她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连忙叫曹纯往那边看去:“姑娘您看,他怎么也在这儿?” “管他是谁” 曹纯没好气的瞥眼,骤然站住:“张子奇怎么在这儿?” “是啊。” 寻冬说道:“难道是张尚书让他来的?毕竟姑娘今日过来上牧监之事,老爷和张尚书他们并不知晓。”看了看时辰,“再不回去,酒肆那边可就迟了。” 是了,高簪酒肆那边还约了朱明朗。 “张炳文这个儿子从来不醉心政事,应该不是来做说客的。”曹纯挑起眉毛,冷冷的哼了一声,只怕是有什么古怪。 “罢了。” 她道了一声,转身带着寻冬离开。 “贺牧监!好久不见!” 张子奇走过去,那人闻声,忙笑着拱手:“原来是张公子,怎么今日闲来无事又跑我这里来骑马了?”一挥手,“公子随意挑选就是。” 张子奇本意的确是来骑马的,但心此刻却不在那些高大的畜生上,扬了扬下巴,是宋端的方向。 贺逸明懂得,说道:“宋端。” 张子奇略微诧异,随后微微的笑开,看着宋端的眼神也多了三分深远,靖安城无人不知宋端名号,这两个字他如雷贯耳。 “宋女史。” 张子奇莫名其妙的多说了一句:“韩来的人。” “韩来的人。” 贺逸明也跟着重复了一句,张子奇总来,二人熟悉,遂只当是开玩笑。 “无妨。”张子奇风轻云淡的笑了笑,“又不是韩来心尖儿上的人。” “人家不说,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心尖儿的人。” 贺逸明偷笑,瞧着宋端绕场一圈回来,下了马,将那匹累的脱虚的腾云驹交给赞不绝口的刘叶,看见张子奇,淡笑着询问。 “张殊异。” 张子奇报上了自己的表字,惹得旁边的贺逸明侧目。 “原来是张尚书家的公子,本官在此见过。” 张炳文的儿子。 宋端也算是一视同仁,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许,问道:“贺牧监和张公子看上去很是志同道合的样子。” “不过是狐朋狗友罢了。” 张子奇虽然不理政事,但长着耳朵就会听,近来朝上的事他知道,眼看着宋端对自己秒趋冷淡,何必再找不痛快,便道:“那我先去跑马了,二位聊。” 贺逸明道:“跑完别喂水。” “不用你说。” 刘叶牵来张子奇素日常骑的那匹马过来,那人接过,翻身上马去。 宋端看着他。 张子奇也垂眸看来,只觉得面前的女子有着浓浓的沁人秀意,可纾解这世间万般痛楚,那般清凉怡适,心头微动,高呼一声驾,策马远去。 望着他走远,宋端回身看向贺逸明,一言不发,但双眸已经诉出千言万语。 贺逸明心知肚明,有些愧疚。 张炳文弹劾他的老师唐恒,他却和政敌的儿子做了朋友。 宋端只觉得他糊涂,更替唐恒感到心寒,同在朝为官,谁都不是傻子,贺逸明也是聪明人,不怕猜不出自己今日来意。 可眼见他对张子奇如此,只怕联名之事要泡汤了。 “罢了,天色也不早了,我便先回去了,贺牧监留步。” 宋端心头疲惫,左肩更是撕裂般的疼,转身要走。 “女史且慢。” 谁知贺逸明叫住她,叹了口气,从袖子中掏出一卷叠好的布帛,说道:“劳烦女史将此物转交给韩郎君。” 宋端惊讶万分,却还是压住神色,双手接过:“还以为……” “院首……不,老师当年对每个学生都呕尽心血。” 贺逸明和缓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许无奈和心痛,近日他噩梦连连,唐恒的首级每每出现在梦里,他惊醒后都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刀绞。 “做人哪能忘恩负义,更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来日如何大有作为,我都不会忘了老师曾经对我的鞭策和传授,所以这布帛早就准备好了,本该上午的时候交给岑御典,没想到出了意外,那交给宋女史也是一样的。” 贺逸明拱手,一本正色的恳切道:“老师生前我未能报孝,也只能在他死后出一份绵薄之力,师娘从前和师父的关系很好,对我们也很好,便是被罚了饿肚子,也会偷偷的塞糕点给我,这些,我从不曾忘怀。” 说着,贺逸明声音微颤,红了眼眶。 “所以,还请三殿下和郎君……一定要保下师娘的性命,在此谢过。” 贺逸明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只是苦涩一笑。 宋端颇有动容,心里面因为刚才错怪贺逸明而有些愧疚,不再多言,点了点头,将布帛揣进袖中,回去了遥监殿。 第75章 糊涂的老侍郎(五更) 上阁里,韩来满意的看着布帛上贺逸明的名字,没想到以为最难的一个,结果却是最容易的那个,抬头看宋端,说道:“辛苦了。” “公子客气了,下臣分内之事罢了。” 宋端道:“本以为岑越受伤,这屋漏偏逢连夜雨,原来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有了这贺逸明的签名,刁明诚那边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韩来将帛书叠好,放进一个锦盒里,问她除了曹纯可还见过别人,宋端将张子奇的事说了出来,那人皱眉:“张炳文的儿子。” “是。”宋端如实回道,“看样子和贺逸明走得很近。” “他……” 韩来本想责备贺逸明不分青红皂白,可一想到他已经交了帛书,便咽了回去,摆了摆手的清淡道:“罢了,联名的事情要紧。” 见宋端脸色有些不好,韩来看了一眼案上的茶杯,还是不久之前两人一同用过的那个,又道:“再喝杯茶吧。” 宋端不解其意,这是什么,好事成双吗? “喝吧。”韩来声音清冷。 在马场跑了那么久的确渴了,算了算了,宋端心里想着,伸手去够,可是左肩的剧痛限制了她的动作,轻轻皱眉,脸上一闪痛苦神色。 即便只是转瞬即逝,韩来还是察觉到了,问其缘由,宋端摇了摇头,看来等下得去太医馆一趟,只怕是真的伤到了。 “我看看。” 韩来几乎起身。 “下臣无碍,公子不用担心。”宋端忙阻止了他,用右手端起茶杯来喝了,冲着他平和一笑,将将打消了韩来的疑心。 “身子要紧,有事不许瞒我。” 看样子韩来也是半信半疑,只是两人在这办理公事的上阁,不太方便多问。 “下臣知道。” 宋端将茶杯放下,听着殿里好像有人再喊什么。 “老侍郎!老侍郎来了——” “快!快请宋女史和杜大夫过来!” 是杨郎中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宋端也是直接站了起来,看也不看韩来就开门走了出去,随之响起她清脆的笑声:“您来啦!” 是鸾台上一任的侍郎,李英才。 这位老侍郎在位三十余年,秉公恪守,呕心沥血,甚至有的时候连家里都顾不上,办起公事来吃睡都在遥监殿,弄得他夫人三番五次的来吵闹。 那时候韩来是他手下的谏议大夫,也就是如今杜薄那个位置,得了不少老侍郎的提携,本以为日子安稳,谁知道两年前的一场意外大火,葬送了老侍郎的妻妾儿女,一夜之间,偌大的侍郎府就只剩下老侍郎这一个活口。 老侍郎自此便精神恍惚,常有疯癫之状,圣人便让韩来接了他的班,重新修缮了侍郎府,让这位甲子老人在里修身养老。 但这人痴疯了,记性和头脑便也不好了,总是觉得自己还在遥监殿任职,还是鸾台的三品侍郎,遂隔一段时间发作病症,就要来这里游走一番。 他任职期间劳苦功高,韩来最是敬重,特地下令所有人都不许冷对,只要老侍郎来必须开开心心的糊弄走,所以方才宋端才笑吟吟的迎了过去。 老侍郎头发和胡子花白,府上伺候的人还算尽心,看衣着和头发干净利落,宋端扶住他,掀开袖子看了看,没什么伤痕,担心他因为痴呆而被家奴虐待。 “女史恕罪,奴两个实在是拦不住老爷子。” 伺候老侍郎的丫头和小厮如是说。 老侍郎头脑清醒时便倔强,得病了更加执拗,宋端并未追究。 “儿媳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啊。” 老侍郎虽说傻了,眼睛却很明亮,不过眼神不集中总是涣散着,他身形伛偻,双臂不停的细颤着,绷着下巴,一副寻视的模样,声音苍老的说道:“我儿子呢。” 他糊涂了以后,便把宋端认作了儿媳,那人也尽力配合。 “那个逆子是不是对你不好啊!” 老侍郎气的用拐杖点地。 “快把我夫君找来!” 宋端喊道。 崔秉直在旁边弯着腰,闻言对里头喊道:“那个……那个宋儿媳的夫君呢!赶紧把他叫过来!老爷子都过来了!还磨蹭什么呢!” 闻听此言,韩来出现在上阁的门口,双手负在身后,面无表情。 “夫君呢!夫君——” 宋端再次扬声。 韩来满眸的不爽。 下一秒,杜薄从他身前窜过去,扶住老侍郎的另一只手臂,笑嘻嘻的说道:“儿子在这儿,儿子在这儿呢。” 那语气宠溺,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 老侍郎点了点头,训斥道:“你怎么把儿媳一个人留在这里,她养孩子辛苦,你要多少帮忙,若是亏待了她,看我怎么教训你。” 杜薄赔笑:“是是是,阿爹说的是,儿子对她一直很用心的。” 说罢,还犯欠的伸手拍了拍宋端的手。 韩来猛地皱眉。 “杜薄!” 他怒斥。 殿中一众人看过去,杜薄更是缩了下脖子,看了一眼老侍郎,那人举起拐杖就跌跌撞撞而去,口中骂骂咧咧道:“臭小子!怎敢直呼你亲爹大名!” 一行人赶紧拦住他,手忙脚乱的,整个遥监殿像是烧开的粥。 “千年啊,要听你爷爷的话。” 杜薄忍着笑意对韩来道,那人眼中的凶光都快能化成刀刃了,每次都是这样,杜薄是儿子,宋端是儿媳,轮到自己却成了孙子,次次都被占便宜…… 瞧着周围那各个忍俊不禁,交头接耳的模样,他恨得磨牙。 “你等先生走的。” 韩来说罢,转身合门。 “嘿!这小兔崽子。” 老侍郎推开杜薄,气不打一处来:“你这个当爹的怎么管教的,这孩子怎么一点规矩教养都不懂,非是你们拦着,否则我非要打他几下才长记性。” “是是是,阿爹说的是。” 杜薄应声。 老侍郎又回头嘱咐宋端:“儿媳啊,也不是我这做公爹的要说你,孩子不能这么养,愈发骄纵了可怎么是好,人不做谦逊,将来会吃大亏的,慈母多败儿,棍棒底下出孝子,这些老话都是有原因的,多少孩子都毁在这一个宠字上了。” 宋端低头,笑意浓烈,声音因想笑而发抖。 “是,儿媳回去定打他。” 一门之隔,韩来将手上的一本折子狠狠的掷在地上。 第76章 流言纷起于靖安(八千) 老侍郎在遥监殿闹了好一会儿才被送走,崔郎中摸了摸自己一脑门子的汗,累的直摇头,说道:“这老侍郎总算是送走了,次次跟送佛一样,累死我了。” 杨郎中在旁边偷笑,看了一眼上阁的门,刚才还敞着的门缝关上了,才不紧不慢的小声道:“郎君都没说什么,你也莫要再言了。” 崔郎中也算是长了记性,紧闭着嘴巴,倒是旁边有人问道:“这老郎中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 他回头,发现是刚回来的罗清逸,那人将刚才混乱的一幕尽收眼底。 崔郎中连连摆手,示意罗清逸不要胡乱打听,但是后者秉承着不问到缘由不罢休的目的,他到底是没忍住,招手让她过来,两人凑着头讨论了起来。 “这老侍郎从前可谓是这遥监殿的一把手,你们郎君不过是个小喽啰。”崔郎中在说到小喽啰的时候,脸上笑意甚浓,“每日处理公事,废寝忘食的,一个月也不回府上几趟,后来啊,府上失火,全家都……” 他说到这里住了口,罗清逸再愚笨也听得明白,接话道:“受刺激疯了?” 崔郎中不住的点头,神色有些唏嘘。 罗清逸若有所思的说道:“那还真是可怜。” “可怜啊。”就连杨郎中也忍不住说了一嘴,“本来高高在上的三品官,一夜之间形同疯魔,哎……当真是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啊。”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罗清逸看了杨郎中一眼,没吱声。 ------------------------------------- 午后,三人坐在上阁里用昼食,杜薄瞧着婢女们布菜,又看了看仍在摆弄帛书的韩来,往右转头,是拿着筷子搓来搓去的宋端。 真是稀奇,韩来居然在办公事的地方摆饭,往外看了看,也没日月同升,天地变幻啊。 “千年,你倒是转了性子。” 杜薄意有所指的说道:“可是相处时日不多,所以……” “你若是不想吃就出去,我和端午吃就是了。” 韩来放好帛书,又皱眉道:“别搓筷子。” 宋端立刻住手。 韩来继而啰嗦道:“从小说你就……” 话说一半,他戛然而止,桌案下的手指缓缓的捻了捻,似乎在短暂一瞬就沉思了许多般,淡淡的转移了话题:“我让人备了鱼脍,等下尝尝。” 倒是杜薄听到了那句,蒙愣的问道:“什么从小?”又问宋端,“你从小吃饭就爱搓筷子吗?” 宋端也摇了摇头。 “你到底吃是不吃。”韩来不耐烦的说道。 “吃吃吃。” 杜薄撇嘴,就随便问一句,何至于对自己发脾气,冷冷一哼,宋端才跟了韩来九年,自己可是竹马之交啊,一点儿面子都不给。 布好菜后,三人不紧不慢的吃着,杜薄算着,抬头道:“既然贺逸明同意了联名的话,想必刁明诚也快了,这人最会审视夺度了。” “我也让辛利去劝他了。”宋端呷了口茶,有些烫便放下了,“他们都是一同在四门馆出来的,倒是更好劝一些,只是不知道这联名能否劝得动圣人。” 韩来察觉到宋端的小动作,也拿起茶来喝了一口,然后皱眉对外面道:“来人啊,换两杯下饭的苏子茶来,要多放姜片。” “是。” 外面有人应,随之进来将茶换了,杜薄眼睁睁的看着,居然没有自己的份儿。 而宋端看着面前的苏子茶,摸了摸,温热正好,再看韩来,那人垂眸,正在用筷子挑鱼刺,心头情绪横生,不知道是怪异还是别的。 “我的茶呢?”杜薄忍不住问。 “联名只不过是向圣人表态而已,到底能不能行的通,就要看他对这两位皇储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韩来并没有回答杜薄的问题,那人没想到一顿饭连第一口都没吃上,就已经被这人给气饱了,想要重重的摔筷子表态,到底是没敢。 “对了杜大夫,平年那边怎么样了?”宋端问道,“她不是说可以劝一劝季尚书家的公子吗?若是能成的话,便有国学院学生们的支持了。” “那女人不过是个清倌儿,能有多大的面子让一部尚书的儿子煽动整个国学院的学生。”韩来对此并不看好,并且挑错道,“你和罗衣还真把一个出身秦楼楚馆的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宋端,居然连你也是。” 宋端无言,倒是杜薄根本不满意,放下筷子忿忿道:“千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平年也是好心,这种事情她本来也不该掺和进来。” “祈月都是曹家放给唐治的倒钩,你就不怕你的平年和她一样。” 韩来似乎是故意的,越说越厉害,杜薄气的没吃就觉得噎得慌,干脆起身走了。 “公子言重了。” 待那人离开后,宋端淡淡出言,韩来则道:“他不能。” 话音刚落,上阁的门又被推开,刚才出去的杜薄居然又回来了,手里还端着一杯热乎乎的苏子茶,在宋端惊讶的眼神中不疾不徐的落座,脸皮委实太厚。 一顿饭毕,杜薄摸着撑得慌的肚腩往后一靠,在韩来鄙夷的目光中说道:“我说郎君啊,有没有什么饭后糕点一类的,我还吃得下。” “去你的春意楼吃吧,我这里没有。” 那人拒绝。 杜薄不屑,打着饱嗝起身出去,终于在崔郎中的木匣里发现一包东西,那人尽力的陪笑着,却还是被无情的夺走,打开来一看,竟是一包木薯酥。 “这是拙荆给我包的。”崔郎中嘿嘿一笑,“夫人她怕我饿。” 杜薄可能也觉得全部夺走有些太强盗,便拿了一个在手里,这东西不香而且也有点儿凉了,可就算难以下咽,也足以到韩来两人面前去显摆一番了。 谁知道刚一推开上阁的门,就瞧见宋端拿着一块牛乳糕吃着,韩来一本正经的看着她说道:“上次看你吃得香,就让他们又准备了一盘。” 杜薄嘴里的渣滓全部喷了出去。 “韩千年!” 他怒吼着。 韩来皱眉看着他嘴中的天女散花,刚要训斥,程听在杜薄的身后出现,见他点头走进来通禀道:“陈殊方才跟下臣说,曹纯去了高簪酒肆,见了朱明朗。” 杜薄闻言抹嘴,将门合上,只留下他们四个在屋里说话。 “曹家小女儿?”他生生将那干涩的点心咽了下去,“她到底要干什么,就算是在联名上搞事,一个未出阁的官家女儿,能使唤得动朱明朗?” 宋端眼底冷冽:“朱明朗是御史台的官儿,想必也是在给曹燮面子,眼下曹纯就是曹燮的嘴,或许她说出来的话,也是曹燮的意思。” “看来朱明朗这边是坐困愁城了。”程听有些迟疑,“联名要少一人了。” “也不一定。” 宋端道:“就算联名失败,曹燮以后也未必能容得下他,不过……”她看了一眼韩来,那人神色明朗,她也了然,“陈殊这个消息,倒是给了我一个正当的理由。” “什么理由?” “质问曹琦的理由。” 宋端缓缓起身,一道暗影似乎从她身后升腾,程听抬头看着她,犹如仰望高山白云与烈阳,而下一秒就听韩来道:“把点心吃完再走。” “是。” 宋端立刻重新坐好,拿起牛乳糕默默的吃着。 杜薄在对面看着,不甘心的咽了下口水。 ------------------------------------- 曹琦那边不能操之过急,虽然他们一直猜测,曹家是匡王背后的人,但事情没有得到证实,冒然上门万万不可。 若曹家没有牵扯其中,登门试探只不过是一场冒犯还好。 怕的就是打草惊蛇。 但是正如杜薄所说,既然蛇头已露,这一棒子便不得不打了。 傍晚下职回去将军府,门前下马车,照常都是宋端先行下车,谁知今天韩来居然先她起身,宋端一愣,那人已经将手伸了过来:“下车。” “公子?” 不说宋端,就连车夫阿满也意外的很,手中的圆凳不知道放还是不放。 “快下车。”韩来催促。 宋端闻言,别扭的伸手过去,韩来一把攥住,扶着她稳稳的下了马车,那人松开,谁知韩来手劲儿还挺大,掐着她的袖口迟迟不肯放。 这是在正门口,宋端生怕被人看到,对着韩来使眼色。 韩来视而不见,拉着她进府去,苏合从院中迎面过来,见状赶紧躲开,顺势夺过院中洒扫的婢子手中的扫把,假装努力的扫着地。 韩来带着宋端向后院的方向走去,苏合这才松开手,瞧着阿满进来,一脸绷笑的看着他,后者也笑着轻咳两声,就连被夺了扫把的婢子也低头偷笑。 到了月门处将要分开,韩来这才松开了手,宋端不知道怎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有些失落,沉默一息说道:“下臣回去了,公子也早些休息。” 因为朝食还是在遥监殿用的,所以不必再去膳堂,韩来轻应,他还要去给徐氏请安,瞧着宋端行礼转身,素来沉静的瞳孔略有波动,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深池。 “端午。” 身后传来韩来的声音,宋端将要转身,人却被他从身后抱住。 韩来的力气有些大,宋端不由得往前蹭了两步,弯了弯腰。 呼吸一瞬间停止,心跳声像是要震破耳膜才算罢休。 夕阳终于在那一刹那席卷了整个靖安城,像是天上扑洒过来的金色骇浪,宋端便像是浪中的一尾鱼被卷出很远很远,便是心的归处也摸不到了。 韩来的身上带着很好闻的味道,有徐氏房中的檀香,还有平日里窝在上阁翻阅古籍带来的旧时味道,砚台中还未干涸的墨汁,袖口中藏匿着的牛乳。 “当日说好了,相拥而别。” 韩来的声音呢喃在耳边,像是下蛊的咒语,宋端有些迷茫,隔着衣衫和肌肤,两颗心跳动的节奏仿佛在缓缓合拍,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 “我是你的上属,我的话容不得你驳。” 随着韩来徐徐而言,宋端感受到那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在勒紧,却又在下一息突然松开,她没敢回头,身后随之响起韩来的脚步声,那人很快的走远了。 宋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里还有韩来用力时的紧迫感。 她到底是没敢回头,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去怀阁,苏合早已经提前备着了,瞧见宋端回来就钻进卧房还顺手挂上了门,赶紧笑着拦住不明就里的素问。 两人在那里凑着脑袋,小小的一个牵袖,说的对方都面红耳赤。 都说习武之人七窍都要比常人灵敏这是真的,一门之隔,就算素问和苏合将声音压得再低,宋端还是全都听了去,听着她们两个把牵手说的比床笫之欢都要放浪,恨不得冲出去撕破她俩的嘴。 但是这东西就像是毒一样,中了招,她也听得有些入迷。 韩来这两日就有些奇怪,今日更是丈二和尚,简直登徒。 宋端有些生气了,在床榻上盘腿坐着,不自觉的捏着手心,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汗潮潮的,是紧张还是什么,让素问两人一搅和,她也有些分不清了。 这人真是越来越像那戏文里翻墙会佳人的小贼了。 “我的话容不得你驳。” 韩来的霸道犹然在耳。 倒是比那小贼要‘名正言顺’一些,宋端躺了下去,门外有人敲,素问送进来一封信,是太丘青凤回来的信,她接过拆开,细细读来。 ——玉佩我砸了,也不知道你亲爹从哪儿偷来的好东西,给门槛都磕出个口子来还不碎,到底毁了我两个榔头,还是去镇上的铁匠铺子给砸了的,我怎么养了你这个白眼儿狼,一天到晚给韩千年那个兔崽子干活,竟给我添麻烦,你到底回不回太丘来了,回来的话把铁匠铺子的钱给了,我没钱,可别毁了我恭礼先生的名头。 还得是青凤这警醒般的口吻,让宋端从韩来的身上把注意力给转移了,现在可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不过话说回来……可以用儿女情长这个词吗? 宋端一激灵,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巴掌,曹琦的事情要紧。 强迫着自己睡去,梦里竟然也不消停。 而另一边的韩来站在书房的博古架前,屋内的烛火点的不多,有些费眼,但他还是准确无误的从上头取出一个荷包来,看针脚和布料的磨损程度,应该有年头了。 将那荷包打开,里面取出一个窗花儿来,巴掌大小的叠着,展开来是个花团锦簇的‘荣’字。 韩来将它摊在掌心,像是捧着这世界上最珍贵之物般小心,右手指尖在上头轻轻的摸了摸,生怕将那连接处弄断,看了许久后才放回去塞好。 这塞的动作带出一个信封的角来,韩来沉默些许,将那封信抽了出来,看封口处已经是拆过的了,迟疑着捏住,还是放了回去。 “公子,水已经烧好了,您要去浴房吗?” 门外传来隶书的声音。 韩来轻应,抬脚往房门处走,只是将要推开门,忽而转身回去把刚才那封信重新抽了出来,不再打开,而是放在那火苗之上。 烈火遇干纸,如同饥饿的野兽般将猎物吞噬。 韩来黢黑的眼底泛着浓浓的火光,瞧着那纸在桌上飞快化为灰烬。 青凤的信,似乎一向都见不得人似的。 ------------------------------------- “哎呦喂,这不是杜大夫吗。” 孙鸨子眼睛最毒,在细密的人群中一眼就瞧见了便衣的杜薄,喜滋滋的迎了上去,作为小金库的老主顾,她恨不得自己更衣伺候。 “小点儿声,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 杜薄紧皱眉头,不满的甩开折扇挡在眼前,这花柳之地清倌儿多,清倌儿多了权势人家也就多,他的身份要是被人发现,总归不好说。 “知道知道。” 孙鸨子赔笑道:“可是来见平年的?” “除了她你们这还有更好的?”杜薄阴阳怪气的说道。 孙鸨子呵呵一笑,伸手拂过杜薄的肩膀,那通红的指甲和布满皱纹的手都让杜薄不满的用折扇打开:“少跟我废话,还不带我上楼去。” 孙鸨子连连应声,带着杜薄去了顶楼的最里间,还不等近前就能闻到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倒是不苦,独有一股清冽的味道。 杜薄闻到后,觉得头也不疼,四肢百骸都舒展开来了。 “平年啊,杜公子来了。” 孙鸨子换了称呼,片刻里面传来那人温柔的应声,门也随之开了,杜薄叫孙鸨子赶紧离开,别在这里惹眼,一边伸手拉开门,走了进去。 迎面是一架屏风,画上人正是平年,是杜薄给她描的。 “平年?”他轻轻唤道。 平年从屏风后出来,身着青色的素裙,长发如墨汁垂在脚边,不似那些肉妓般坦身露体,倒是比画上之人还要婀娜三分,淡淡道:“凉言,你怎么来了?” 平年之于杜薄,就像是广寒宫的仙子之于天蓬,也许是没喝酒更少了三分色胆,更是有种远远观望捧在睡莲上的距离感,忧心忡忡的说道:“上次的事……” “是平年无能,未能劝说的动季公子。” 平年抢白,看神色很是内疚。 杜薄愣了一下,忙道:“季林安那个……混世公子,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他爹季青云在朝上始终都随风摇曳,是个最会自保的主,哪里肯为了这次的事去冒这天大的风险,你肯这么做我就已经很感动了,不必如此介怀。” 杜薄说着,随着她往里走,坐在那圆凳上,平年奉茶而来,还是愁容满面,看的前者很是心焦,不知道如何安抚。 “平年,你当真不必如此。”杜薄言辞恳切的说道。 “贱身只是不想辜负了夫人。” 平年也坐了下来,盯着杜薄手里的茶,想起那日罗衣赏的茶,低低道:“难得夫人那日肯将我接去,听我说了那些话,让她这样身份的宗妇面见我一个清倌儿,还赐坐赏茶,若是被人知道,岂非要被戳碎脊梁。” 听语气,平年心里的不安倒是满满登登。 “无妨。”杜薄大言不惭的替罗衣开口道,“我夫人……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她出身武将世家一身忠肝义胆的,即便这么多年……也没有对我如何,那些打骂说来也是我活该应受的,只是我没想到你会想要帮忙,你若是早和我说,我必不让你烦忧。” “我只是想着……可以帮到你。” 平年垂下眼睫,她回想着当日见到罗衣时的情形,犹如巍峨山脉,她这样的卑微便只是一颗风卷草,连伫立在她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平年。” 杜薄望着有些痴,忍不住上前拉住了平年的手,柔弱无骨,像是攥了一汪水在手心里,还带着刺刺的凉意。 平年抬头看着他,苦涩一笑,仍然掩盖不住眼眸深处的失落。 杜薄看出来,想要说什么却言尽于此。 平年轻轻摇头,她心头知道,若是尤氏死去,川王党的一行人日后在朝堂之上将是如何的如履薄冰,所谓杀身之祸如影随形。 谁也没办法保证,匡王会是个大度的人。 又说了些许,杜薄这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临了还被孙鸨子讹了些钱去,心事重重的走在大街上,万家灯火抛之身后,迎面忽然跑来一人,上来就嬉笑不止。 杜薄认出来,是另外一家妓馆的龟奴六子。 “你小子又跑到我面前来抖什么机灵。” 杜薄漫不经心的往前走,六子在旁边直搓手,笑道:“小的见了大夫就高兴,高兴的连话都说不出来啦。” 杜薄好笑:“说不出来?我看你是有满心满腹的话要跟我说吧。” 六子嘻嘻一笑,被戳穿了也不讪,在他身边跳来跳去的说道:“大夫今晚去了春意楼,不来我们常庭坐坐?方才楼上有姑娘瞧见说看见大夫了,小的还不信,到这边溜达一圈儿,没想到还真碰到您了。” “可是柳娘想我了?” 杜薄似笑非笑的说道。 “当然。”六子毫不避讳的说道,“柳娘想您想的肚子都疼了,一天到晚的在榻上躺着左翻右滚的,抱着肚子喊您的名字呢!” 他说的大声,周围有人看过来,杜薄横他一眼,六子立刻缩脖子,但是脸上的笑意并未减少:“我的爷,您真不去瞧瞧,柳娘昨天都抹泪了,妈妈让她接客她也吵闹着不肯,您倒是行行好,看了那平年姑娘,再去看看我们柳娘吧。” “猴崽子。”杜薄道,“柳娘给你排了几个大子儿,让你跑来我面前编瞎话,小心我告诉你们乔妈妈,让她好好管教管教你。” “小的可不敢说瞎话。” 六子说着终于多了些正儿八经的神色:“柳娘成日茶饭不思,好好的人都给饿瘦了一圈下去,嘴里念念叨叨的,说是再见不到您,怕是要死在里头喽。” “可别。” 杜薄想着,死倒是胡说,但是饿瘦了可就不好看了。 柳娘就是要那前后丰腴的模样才好看。 她与平年不同,若是把罗衣算进去……想至此,杜薄心头有些怪异,到底没把发妻和这两人罗列在一起。 平年是一潭静静的古井,你低头望进去,便能看到岁月匆匆留下的痕迹,而柳娘则不同了,像是缠人的妖精,次次都险些让杜薄把持不住。 “我的爷。”六子为难道,“您也知道柳娘那火爆脾气,她是知道小的跑来找您的,要是没个交代回去,只怕要活剥了皮,给我撕开了蘸酱吃呢。” 瞧着杜薄发笑,六子忙凑上去:“您刚从平年姑娘那头出来,再去常庭也不太好,这天色也不晚了,不如您给小的个东西,叫我回去也好交差,也只当是可怜可怜柳娘,别让她每天恹恹的没个精神。” 说罢,六子竟然自顾自的去拿他手中的折扇:“不如就把这柄扇子给小的吧,瞧您日日不离身,柳娘定然认识这个。” 杜薄神色一凛,全然不见方才的闲散模样,吓得六子一愣,连忙不安的松开了手,讪笑两声,有些不知所措。 杜薄见势,叹了口气,解下腰间的那枚玉佩交给六子说道:“你回去告诉柳娘,眼下事情多,叫她不要添乱,等遥监殿这边忙完了我自会去常庭看她,只乖乖等着就是了。” 六子也松了些精神,双手接过玉佩,在月色下打量一番,当真是稀罕急了,柳娘必定欢喜,便又说了几句好话,跑着离开了。 杜薄无奈,回头看了一眼春意楼的方向,柳娘这样胡闹,倒是让他更心疼平年的知书达理了。 要不是罗衣……也应该给她一个归宿的。 杜薄突然心烦之际,瞧着手中的折扇,冷不丁的啪的合上。 “哎你听说了没有。” 有醉酒之人结伴从身畔走过,杜薄侧目。 “那曹家小妹儿今天在高簪酒肆……” 曹纯?! 杜薄立刻提神,但听力显然没有宋端那样好,只听到个人名,回头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醉汉,咬紧嘴唇,没有冒然叫住。 今日曹纯和朱明朗在高簪酒肆发生了什么事吗? ------------------------------------- 翌日清晨,宋端照常去长鲸居伺候韩来更衣,虽然徐氏明言不必,但自己终究留不了太久,只当是最后的尽忠了。 “端午姑娘来了。” 小篆道。 韩来让她进来,等身镜前,他高高的抬起胳膊让那人穿衣,宋端从始至终都低着头,没来由想起昨天傍晚在月门里的事来。 还好韩来也没再提。 “公子,姑娘!” 苏合从外面进来,急匆匆的,生怕韩来恼怒,狠狠的咽下那口气才说道:“奴刚才从外头回来,靖安城都传遍了。” 宋端正在给韩来往腰带里挽着香囊,闻言说道:“什么传遍了?” “曹纯和朱明朗啊。” 苏合学的绘声绘色:“街上人都说,那曹纯和朱明朗在高簪酒肆私会让人给看到了,两人在二楼的包间里亲热的很,还拉着手不肯松开,说两人都不知廉耻的抱在一起了。” 此话一出,宋端动作猛地一扥,韩来痛嘶出声。 宋端的那双手恨不得把香囊挽过腰带,甚至说挽进他的肉里,苏合也吓了一跳,想要伸手,却见宋端一把将那物抽了出来,站在她面前正色道:“这话是打哪儿传出来的?” 苏合差点儿脱口而出隶书,千钧一发之际改口道:“好像是西坊那边传出来的,只是今早起来人口相传,到底是不是真的也无从查起了。” “西坊?” 宋端瞥眼,看着镜子中不停揉着腰的韩来蹙眉道:“曹家不就在西坊吗?这种流言蜚语怎么可能从那里传出来?怕是有人捣鬼。” “陈郡公?” 韩来说道,他的猜疑不无道理,毕竟高簪酒肆就是陈家的买卖,倒是宋端否决了他,陈郡公这样做的话岂非太过明显,也太引火烧身了,若曹家真的追责下来,他这个酒肆东家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想必此刻陈郡公也正如热锅上的蚂蚁,想着如何推脱嫌疑呢。 但陈郡公捉急却不是眼下最焦心之人,御史府的绛雪轩中,曹纯听着寻冬在街上学来的那些粗鄙言辞,缓缓的握紧拳头,猛地尖叫一声,将花桌上的茶盏掷在地上,气的头冒青烟,浑身颤抖。 即便赵国民风开化,但清白之事如何开玩笑。 朱明朗那个人如其名的蠢货,肥头大耳的,要不是联名一事有他,自己才懒得和他多说一句话,还亲热搂抱,倒不如直接杀了她算痛快! “这话是谁传起来的?”曹纯恨极的问道。 寻冬瑟缩着摇头。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我昨天去高簪酒肆了?” 曹纯说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一个人来,她气极反笑,扶着桌子缓缓的站起身来,那汹涌的怒意也随之喷薄,声音刺耳:“好哇,果然是你。” 说罢,头也不回的跑了出去。 寻冬暗道不好,连忙追了出去,果然曹纯一路赶到融雪轩,正巧碰到送曹燮上职回来的曹琦。 那人瞥眼,不为所动,看来对于曹琦来说,曹纯就是一个爱发疯的人,正准备继续往前走,谁知曹纯一把拉住她,扬起手来就是狠厉的一巴掌,脆的像是谁踩断了地上的枯枝! 啪—— 寻冬浑身的血瞬间降下温度来…… 第77章 看不透的天(五千) 曹纯这一巴掌下去,曹琦没有反应,散落的鬓发遮住脸颊,只看到一丝细细的血线从她洁白的下巴上滑落。 这一息似乎凝结了时间。 寻冬下意识的看向四周,果不其然,几乎是一瞬间,不远处的树上传来一道树叶晃动的响,随后猛地窜出来一人,直接扑倒了曹纯! “姑娘!” 寻冬大惊失色。 曹纯来不及阻挡,脖颈上像是被猛兽的齿关扼住,巨大的冲击力将她扑倒在地上,脊背几欲离开,痛得她险些失魂! 喉咙处的手越来越用力,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曹纯只觉得整个头颅都要爆开,费力睁开充血的双眼,瞧见满脸杀意的锦安! 那人像是失去了理智,更像是饥肠辘辘的野兽。 寻冬扑过去,却被锦安一下推倒在地,他手臂肌肉贲起,眼看着曹纯的眼珠都要翻过去了,双腿也在不停的乱蹬着。 寻冬浑身的骨头都要摔碎了,哭嚎着:“姑娘!快放开我们姑娘!” “锦安,放开她。” 曹琦在一旁冷冷的下了命令。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锦安便松开了手,起身站在了曹琦身边,那人伸出右手像是柳枝一般轻柔的掠过耳畔,别好鬓发也擦去了血迹,脸上的神色竟然找不到一丝发怒的痕迹。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寻冬哭喊的嗓子都哑了,见锦安离开,连滚带爬的去查看曹纯,那人犹如死尸一具,她拼命的摇晃着,终于曹纯猛地抬身,狠狠的喘了口气。 “姑娘!” 寻冬吓得一脸泪水,还以为锦安真的把曹纯给掐死了,那是个向来不要命的主儿,为了曹琦什么事都能做出来,何止是曹纯的一条命呢。 “姑娘快起来!” 寻冬扶着曹琦坐起来,那人白脸红眼,露出来的脖颈肌肤紫的发黑,就知道刚才锦安有多用力了,咳嗽两声,胸腔震碎般痛楚,脑袋也嗡嗡的,看人的眼神也有些涣散。 寻冬见状,不安的盯着她,眼泪还在下巴上挂着:“姑娘?” 或许是憋了太久,曹纯又粗喘几息才将将回神,抬头看着曹琦,又看了看一旁的锦安,刚才的杀身之祸并没有让她心生畏惧,而是怒极了,眼中的恨意是万物都包裹不住的烈火。 “曹琦……你找死。” 曹纯的声音沙哑的厉害,由寻冬扶着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她看着掌心擦破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切齿道:“你居然敢这么对我。” “你对主子不敬。” 锦安冷冽道。 寻冬忍不住想要给曹纯出言,就算是自家主子先动的手,可是锦安这报复明显越线了,但是刚才的一幕深入她心,到底咽了咽口水。 “主子?” 曹纯似笑非笑,心口的怒意化成讥讽:“她曹琦是谁的主子,不过是你这条狗的主子,在这御史府中,只有我才是真正的嫡姑娘。” 她不顾寻冬的阻拦,疾步冲到曹琦面前,那人高挑,她抬着头,像是一条带着野性的狼在挑衅着吃饱了的猛虎。 “你算个什么东西,乡下来的私生女。”曹纯拽着曹琦的衣衫,暗道那人的身上写满了风尘味,“爹爹留下你已经是宽厚了,你只配在这府里伏小做低的苟活着,你真是糟践了爹爹的门楣。” 曹琦眼底漫出无限精光,面无表情。 “流言是你传出来的。” 曹纯几乎是用肯定的口吻说出来的。 但曹琦话锋一转:“什么流言?你和朱明朗的流言?” 这一句话算是坐实了曹纯内心的想法,大小姐的脾气上来,恨不得再给曹琦狠狠的一巴掌。 “果然是你。”曹纯的目光像是绞刑的绳索,将曹琦纠缠住。 “流言之所以称之为流言,便是人尽皆知的沸议蜚语,靖安城街市坊间人口相传着,我如何不得知。”曹琦淡淡道,“只是,我为何要这么做,我这样做了,岂非自讨苦吃。” “你见不得我在爹爹面前得宠。”曹纯道,“你自己臭名昭著,便想让我像你一样被世人所厌恶,曹琦啊曹琦,你的心肠还真是歹毒。” “这话我还真是不敢当,你若是没有证据,也不要随意动手打人。” 曹琦这样轻描淡写的反驳,倒是让曹纯更加恼怒,她心中已然认定是曹琦做的鬼,任她说什么都不会信了,便伸手指着曹琦说道:“好,我让你嘴硬,我现在就去告诉爹爹,曹琦,你这样不顾家族名声的害我,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说罢,转身快步离开,寻冬连忙跟上。 曹琦深吸一口气,那两颊处紧咬的动作还是昭之了她的隐忍,曹纯的每一句都是实话,但正是这样血淋淋的事实,才是她最痛苦无助之处。 瞧见曹琦如此,锦安的面上藏着一丝忧虑,忍不住靠近她,低低的愤慨道:“主子,让我把她杀了吧。” “那你也顺便把我也杀了吧。”曹琦重新睁开双眼。 “锦安不敢。” 锦安不甘心:“曹纯这样折辱主子。” 曹纯摇摇头,没有说话,若想在这个家继续待下去,曹纯的这些怒火她是必定要承受的,否则曹燮一旦摒弃四处树敌的她,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 “听说朱明朗那边也乱了套。” 遥监殿里,程听将朱明朗托人送来的联名帛书交给韩来,那人打开看了看,上面言辞恳切,倒是比刁明诚的态度殷切的很。 “这流言对他很是不利。”杜薄在一旁道,“若不是因此,想必这朱明朗也不会这么快的送帛书过来,是想躲在川王的羽翼之下了。” “但他搅入这流言之中……” 韩来将帛书随意放在一旁:“也算不得数了。” 杜薄点了点头:“说起来,这流言到底是谁传出去的?”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咱们没动手,想必陈郡公也不敢。” “就算曹家势大,也不能胁迫到这朝中的每一个人。”韩来道,“总还有和他们家关系不睦的人。” “该不会是李少卿吧。” 程听提起一个人,卫尉寺少卿李鹤鸣,这人和礼部尚书张炳文很是不对付,更是多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吵架。 “非也。” 一直坐在不远处桌案前的川王终于出言,他双腿搭在案面上,让喜爱干净的韩来极度不悦,眉毛皱的好像能夹死蚊虫:“你能不能把脚放下。” 川王视若罔闻:“李鹤鸣虽然言行耿直,却是个暗中细腻之人,张炳文不过是猛虎的利爪,威胁不到什么,但是传出流言相当于挑衅曹家,李少卿胆子再大,怕是也得考量考量这两方之间的差距。” “更何况,他如何得知朱明朗和曹纯私下见面之事。”韩来也道。 程听觉得也是,便不再开口了。 韩来看了一眼程听,想起一个人来,开口问起了宋端。 “岑女史醒了,宋女史去太医馆看她了。”程听说着看了看窗外,“估摸着这会儿也应该回来了。” “你去看看她,快到用昼食的时辰了,别让所有人都等着她。” 程听得令,起身出去了。 韩来冷冷的口吻,差点儿让人听不出来是关心惦记着宋端,终于程听不在场,这上阁只剩下他们三个男丁,说起话来也更加放肆一些。 “我说千年,你这样在意宋端,可是动心了?” 川王笑着问道。 韩来没说话,却十分不耐烦。 杜薄摇了摇手中的折扇,在一旁寒酸吃醋的紧:“殿下,您这话不是明知故问吗,这破例在上阁摆饭,还偷偷藏点心给那人,更别提这一会儿看不见人就要让程听去找,可不是动心了?” “我看你是罗衣打的伤好了吧。” 韩来噎了一嘴杜薄,又对川王道:“还有你养在府上的吴玹呢?” 果然,川王将双腿放下来,正色道:“那丫头太小了。”一句话便再次立于不败之地,“哪儿像宋端,年岁成熟,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你们两个……”韩来头顶的火都快要烧着了,忽然听到门外有动静,立刻起身道,“宋端!” 那人并没有闻声进来,见杜薄两人在偷笑,韩来一瞬都待不住,干脆推门出去,瞧见宋端手里抱着什么,和程听说话,有些无奈的笑。 “宋端,你手里拿着什么?”韩来开口问。 宋端回头,颔首行礼,倒是一旁的程听笑着抢白道:“这是张公子方才亲自送去上御司给宋女史的东西。” 韩来脸色一黑:“张公子?哪个张公子?” “就是上次宋女史在太仆寺马场碰到的张子奇啊?” 可见程听并没有一个很识趣的眼力,还在凿凿道:“张尚书家的大公子,估计是上次在马场瞧着宋女史马术上佳,特地寻来一套极好的马具送过来,还约了她改日品茗呢。” 杜薄凑过来,瞧了瞧那马具,倒是不错,给予了不小的肯定。 韩来负手,冷凝道:“品茗?她连白水都喝不出个一二三,给她拿好茶来品鉴,简直是暴殄天物。” 上前两步将那马具抱在怀里,喊了一声崔秉直,一阵鸡飞狗跳中,崔郎中拿着还未干的毛笔跑来,忙道:“郎君何事?” “这马具送你了。” 韩来一把塞到他的怀里,说道:“你也年岁不小了,成日窝在这里不勤加练习必定百病横生,拿去吧,我改日看看练得好不好。” 说完他就回上阁里去,还把那门摔得老响。 崔郎中捧着那物,呆呆的看了看众人,韩来这是什么意思,是让自己一个快六十岁的人去骑马吗? 他玩了一辈子的笔杆子,临老了要去赛马? 还要看练的好不好? “毛还没长齐的崽子,嫌我命硬就直说。” 崔郎中顾不得在场众人,一边嘟囔着一边回去。 “郎君这是怎么了?”程听奇怪道,“不就是一套马具吗?” 杜薄了然,吩咐程听去大理寺监牢给尤氏送吃食和用品,回头对矗立在原地的宋端说道:“宋女史当真没有一丁点儿留下来的意思?” 宋端不知杜薄为何这样问,迟疑几息,回以一个平静的微笑。 杜薄见势,心中叹了口气。 果然宋端依旧是宋端啊。 ------------------------------------- 唐恒死后,国学院和四门馆乱作一团,就连太学院和名堂那边也没了素日的阵脚,一行学生们生怕被牵连,都各回家中去了。 但这其中也有不少世家子弟,背靠大树不怕这飞来横祸,继续在学堂中自行温书,回家去……未免太过做贼心虚了。 “林安。” 四门馆的后院中,李肃对着那颗大槐树轻轻唤道。 “什么事?” 茂密的树叶中传来一人慵懒的声音,李肃摇了摇头,道了一句无事,转身想要去街上闲逛一番,没了唐恒,当真少了许多约束。 只是正出去大门,迎面瞧见一人,素衣黑发,气态悠然,李肃曾经跟着父亲李鹤鸣进宫,有幸一面之缘,忙要跪地:“见过川王殿下。” 川王稳稳的扶住他,免了这繁琐的礼节,问其去向。 李肃道:“闲来无事,温过了书,出去走走。” 川王听到前院的学堂里传来阵阵朗读的声音,不由得抬眼看过去,李肃忙解释道:“馆中已经没多少人了,剩下的这些,多半都是院首曾经扶持过的寒门学生,他们去无可去,便只得留在这里了。” “如今唐恒身死,尤氏还在牢狱之中。”川王道,“你还肯称他一声院首。” 李肃无奈道:“授业之恩,不敢忘怀。” 这话似是触动到了川王的心事,他微微一笑,侧过身道:“既如此,那公子便请吧。” 李肃想问,但意识到自己如今不该多言,便行礼离开,只是出门去回望着川王往里走的背影,本要闲逛的他,转个方向向着府宅的位置走去。 四门馆如今清冷了许多,川王今日又是独身而来,并未有人注意到,他走到那颗槐树下,四处瞧了瞧,没有看到想见的那人。 “殿下是来找我吗?” 槐树上有人开口。 川王抬头看去,树上有些震动,从上面稳稳落下一人来,那人气态昂然并不紧张,正是平年上次在罗衣面前提到的季青云之子,季林安。 川王淡淡道:“公子好雅兴,不知道那树上可有什么好风景?” 季林安倒也没什么规矩在身上,嘴里还衔了根草,一伸手,同川王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语气平静的说道:“这靖安城云厚的很,一眼望不到天,能有什么好风景。” 川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殿下身处那最高的地方,您都看不到,我又岂能看到。” 季林安说着,将那根草吐了出去。 川王饶有兴致:“看来公子是个明透的人,也知道我今日的来意了。” “殿下的心意我怎能探知。” 季林安并不打算开门见山,反而兜起了弯子:“只是没料想殿下是个不爱罢休的性子,这门都关上了,还要来敲一敲。” 川王知道平年一定同季林安请求了,那人也拒绝了,也没再多说,更没以身份相要挟,而是道:“既如此,隔着门说说话也是好的,更何况,我也是院首曾经的学生,我们师出同门,便也算是你的师兄了。” “我可不敢和殿下称兄道弟。”季林安这才笑了笑,只是这笑里头藏着冰冷和疏离,“殿下今日故地重游,可有什么感怀?” “感怀到算不上,不过是物是人非。”川王如实道。 季林安再次冷笑。 川王垂眸,没再言语,两人坐了一会儿,季林安忽然道:“李肃是李鹤鸣最疼的儿子,他父亲在朝上为尤氏出言,殿下合该去找他,怎么好端端的找上了我,我爹最会明哲保身,也该知道做他的儿子,我也不会犯险。” 季林安不知怎的,忽然又打开天窗说亮话。 “公子是院首如今的得意门生。”川王说了这么一句。 “可越是得意门生,越怕引火烧身。”季林安道,“更何况,殿下有几分把握留下尤氏的性命,事涉高颖,那可是圣人的禁忌。” “便是只有一份把握,我也不能看着师娘枉死。” 川王随心而答,在季林安这样的人面前,多少完美的谎言都不如一句朴实无华的实话来得有用的多。 “这个,是院首曾经用来打我的戒尺,也是他为数不多的遗物了,方才遇到李公子,就劳烦帮我转交给他,师生一场,总要最后留个念想。” 他从袖中抖出皇后给他的那条戒尺。 季林安看着那古朴的木质,伸手接过,摸索两番,再次对川王回以不恭敬的笑容,也不起身,直接了当的说道:“既然殿下故地重游,这人也看完了,事也说完了,那便请回吧。” 川王至此,便也起身了。 “告辞。” 他说罢,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开,只是将出四门馆的大门,瞧见一辆熟悉的马车过来停下,川王神色一深,对着下车之人道:“二哥。” 匡王未料到川王也会来四门馆,脸上的诧异遮掩不住,却还是道:“老三?你今天怎么会来这儿?” “不过是回想起唐院首曾经的授业时光,回来看看。”川王看着他。 匡王一听这话,五官都纠结起来,连连道:“老三,不是二哥说你……”对上川王那问心无愧的目光,心头一为难,“罢了罢了。” “那二哥怎么过来了?”川王反问道,“你当初开蒙……是曹御史教的吧,来这四门馆不是为了怀念唐院首的吧?” 川王这么一问,匡王有些迟疑,不知道怎么回答便索性不答,前者见势淡淡一笑:“那二哥便请吧,我还要去看尤氏夫人。” 匡王瞧着他上马,表情多有复杂,再次叫住他,语气沉重道:“老三,你还是少去看她吧,二哥也是为了你好。” 川王在马背上回头,笑着无言。 匡王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转身进去四门馆。 牵马的相儿看了看,小声对川王道:“殿下……这二殿下怎么来这里了,他来这里找谁啊?” 川王神色凝重,望了一眼天空,正如季林安所言,这头顶浓云阴沉,怕是又要下雨,低冷道:“回遥监殿,告诉韩来,身边只怕是出了眼细。” 相儿闻言,浑身有些发寒,忙道:“是。” 第78章 三百藤鞭(万更) 将消息递给韩来之后,川王便回了王府,吴玹早已经备好了熬了一夜的参汤给他送去,推开门,一股醇厚的药香钻进来,但川王并未在意。 “殿下,这参汤熬了许久,您近日繁忙劳神,把这个喝了吧。” 吴玹小心翼翼的端过去放好,但川王只盯着手里的折子,联名一事不光有靖安城的这些京官,唐恒的学生可是遍布五湖四海。 但正如料想中的那般,刁明诚这样的都在考量,更别提他们了。 瞧着川王紧皱的眉头,吴玹有些失落的行了礼,准备离开,临了把那参汤的盖子合上,低低道:“殿下记得喝。” 川王这才抬起头来,正了正精神,忙道:“我喝我喝。” 吴玹站住,瞧着他端起那滚烫的碗,急忙忙要拦,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川王被烫的一哆嗦,舔着嘴唇把那碗放下,有些讪然的笑了笑。 “刚出药罐的啊,我说怎么这么烫。” 吴玹无奈抿嘴,端起那碗来,舀起一勺温柔的吹了吹,随之递到川王被烫的有些红的嘴边。 “你……不用……” 川王有些不知所措,往后仰了仰。 “若我放在这里,殿下必定忘了喝。”吴玹一改往日的千依百顺,在喂药这件事情上格外的强硬,“娘娘让我照顾殿下,这身体便是最要紧的。” 川王闻言,自知逃不过这一劫,只好乖觉的张开嘴。 经过吴玹吹过的药温度正好,过了喉舌也不觉得腻,只是苦的很,不过是这苦中还带着点儿清香,以为是药,原来是吴玹掌心的味道。 不多时一碗药见了底,吴玹放下汤匙,从袖中掏出一个牛皮纸包来,打开竟然是甜枣,二话不说往川王嘴里塞了一个,收拾好就出去了。 川王用齿关咬着那颗甜枣,不明就里的眨了眨眼睛。 刚好相儿进来,他小心的合上门:“殿下,消息已经告诉韩郎君了。” 川王轻应,将那颗枣嚼了吃,问起吴玹今日怎么这么大火气,相儿果真知晓,小声的告诉他,是自己近来繁忙政务不顾身体,也不按时喝药,惹得吴玹不高兴了。 这女孩在川王面前是个娇柔的,在外却是个厉害的主,因着川王给她激的不高兴了,府上都在没日没夜的看眼色。 “昨天奴还见吴姑娘守在后厨一整个晚上,好像是在给殿下熬汤。”相儿又道,“殿下可是喝了?” 想起刚才的尴尬场景,川王讪讪的点头。 “吴姑娘满心都在殿下的身上,您也是的。” 相儿话里有话的说道,他是川王自小的伴读书童,两人在私下的关系也好得很,所以说话要比一般人大胆的多。 “我怎么了?” 川王反驳,但并没有选择装糊涂,而是道出心中所想:“我那也是为了吴玹考虑,她才多大,十七岁,花朵一般的年纪,我都三十多了,这不是老牛吃嫩草吗,也不知道母后到底是怎么想的,把她放到我的府上。” 这话相儿觉得不中听,便道:“殿下怎么能这么说,吴姑娘的确是那嫩草没错,但殿下绝对不是什么老牛,您又不是七老八十,不是书上写的什么一树梨花压海棠,三十如何,都说三十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 相儿看了看川王的腿中间儿,嬉笑道:“殿下,您得立起来啊。” 川王见状,似笑非笑,眼中恐吓。 “你这胆子是越发大了,敢戏谑起我来了。” 相儿忙后退一步,脸上的笑意不减:“奴可不敢。” 川王懒得追究,两人十几岁的时候还凑在一起看春宫秘戏图呢,砸了砸嘴里面残留的甜枣味道,扶额道:“吴玹的身份做不了我的王妃,我何苦因为自己的一时兴起毁了她大好年华呢。” 相儿摇了摇头,劝说道:“殿下这话还是不对,您只想着不耽误吴姑娘如何如何,却不想着她自从进了这王府,便注定是殿下的人,就算日后出府嫁人,都会说她可是从前送给三殿下的伴床,谁敢求娶,反倒是误了吴姑娘的一声。” 相儿说的问题,川王倒是从来没考虑过,略有深思。 相儿见势,继续道:“更何况,这女子嫁人就像是看下雨看天一样,两口子关上房门,谁知道这夫君是不是个好性的,若是善妒之人,因为吴姑娘从前是殿下的伴床,便百般折辱,岂非得不偿失,就算是遇到个心善的,顾念着殿下的颜面,不肯与之亲近,也是嫁了个空壳子,吴姑娘不就是守活寡了吗。” “倒不如。”他顿了顿,“在这府中养着,知根知底的,做不了王妃封个媵侍也是好的啊。” 相儿这一行长篇大论,倒是把川王给说的一愣一愣的,看着一脸正经的相儿,忍俊不禁的说道:“没想到你还有这头脑,说的还挺头头是道。” 相儿皱眉,觉得自己刚才呕心沥血的一顿劝诫川王根本没听进去,恭敬的腰背也挺直了起来,居高临下道:“殿下还成日嘲笑韩郎君,守着个宋女史跟守活寡一样,奴看您也差不多。” 说罢,翻着眼珠子出去了。 川王被冒犯,却生不出气,搥了搥下巴,又不安的看了看窗外的方向,似乎想隔着那白乎乎的窗纸看到院中的情形。 若是能看到吴玹便更好了。 “哎。” 川王自顾自的叹了口气,他何尝不想大大方方的接受吴玹,可眼下圣人心意未定,他前途未卜,一步行差踏错便是千古深渊。 如果二哥坐了北东宫之主,或许这靖安城就没有自己的一席之地了。 到那时自身难保,又何谈给吴玹一个交代呢。 ------------------------------------- “主子,曹行回来了。” 御史府,融雪轩的院落中,坐在树下秋千上的曹琦听着背后响起锦安低冷的声音,那人除了自己,其余人一律直呼其名。 就算是曹燮也不例外。 曹行是曹燮的长子,可是比着曹琦还小三岁去,一晃也有小半个月没有见面了,起身要去北院。 “姑娘。” 院门口的婢女站住通禀道:“遥监殿的宋御典来了。” 曹琦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疑思,她和宋端没什么来往,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既如此,她点头说道:“请宋女史去花厅,我换过衣服就来。” “是。” 婢女离开,曹琦回去卧房换下衣服,换了一条领口收紧的裙子,出门瞧见站在不远处的锦安,淡笑道:“我美吗?” 锦安痴迷道:“主子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曹琦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满意的笑了笑,让他留在原地不许乱跑,自己前去花厅,门打开,和座上的那人对视,她行礼道:“见过宋女史。” 宋端起身拱手,注视着曹琦走进来坐下,她抚摸着茶盏,说道:“好久都没喝到这么好的庐山云雾,到底是托曹姑娘的福。” “女史客气了,您陪伴韩郎君九年,风生水起的,什么样的好茶没见过,何必贪足我这不入流的碎叶子。”曹琦斜睨轻笑。 “郎君那是得承老将军衣钵,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宋端继而道,“还是曹大夫几朝为官,位极人臣,得势的多。” 这吹捧自己父亲的话,曹琦听着并没有什么反应,想必宋端也不会无聊到特地过来拍马屁,便笑了笑没说话,静等着宋端打开天窗说亮话。 宋端何尝不是一个聪明人,瞧着曹琦的反应,就知道这人不想在这里继续听废话,遂道:“想当年,高颖之乱时,老将军和曹大夫勤王救驾,一同成为这大赵国的肱股之臣,同行数十年,这情谊自然也是不浅,我来的有些晚了,应该多走动走动才是。” 宋端说着,拿起茶盏来呷了一口:“但说来惭愧,我今日来并不仅仅为了探望这两家旧时的交情,而是有一事相求,想必大姑娘也听说了唐家尤氏的事,三殿下和韩郎君急的火烧眉毛,我便常常记着那句话,为人臣者替君分忧,所以今日来这一趟,也是想央求姑娘一件事。” 曹琦斜睨着她,季青云暗中捣鬼,韩来他们已经查到了宝封那边,得知了祈月是自己买回靖安的,便该知道这一场棋局的第一颗棋,是自己安置在那棋盘之上的,曹家也会暴露在匡王的身后。 宋端这是为何,来试探? “女史开口便是。”曹琦稳稳道。 “还请姑娘劝说曹大夫,在朝之上为尤氏开口求情。” 宋端言简意赅,曹琦哼哼一笑,说道:“我父亲生平最恨不臣之人,高颖犯上作乱,是他当年在东鼎门外亲手射杀,这胆敢私藏反诗的余孽,女史以为父亲肯出言替其求情?” 宋端料到曹琦会这么说,当然她也不会蠢笨到真的想让曹燮这个始作俑者可以为了尤氏而向圣人进言,她只是想把话来说开。 看看曹琦会如何作答。 正如同从前在太丘的时候,深林里遇到一头野兽,若是逃避或是尖叫,那畜生必定会冲上来撕咬。 但若是直面相迎,它便会在原地不动。 “唐恒私藏反诗已经死了。”宋端说道,“为他求情的确没什么意义。” “那女史……” “我是想让曹大夫替川王求情。” 宋端果真直言:“曹姑娘也是这靖安城的官眷中最会审视夺度的,想必也看得出来圣人这次的意思,眼下择储在即,川王是储位的不二人选,难道曹姑娘不想让您的父亲再勤新王,更添来日的尊贵吗?” 果不其然,曹琦听到这话,伸手去拿茶盏的手又缩了回来,说道:“择储这样的事,宋女史当着我的面如此不避讳的说出来,就不怕吗?” “和聪明人不说谎话。”宋端道。 “女史真是高看我了,我算不得聪明人,也向来是替父亲办事,只是兹事体大,我并不敢和父亲随意提起。” 曹琦回应道:“更何况,父亲在朝为官,将这一切局势揽入眼中,也会有自己的打算,我不过是一个未出阁的女人,哪里能掺和的进去。” 宋端呵呵一笑,忽而话锋一转:“掺和不进去,还是已经做了一切?” 曹琦脸色微沉,目光幽然。 “看来女史是知道什么了。”她道,“今日来也是有别的话想说吧。” “春意楼死的那个祈月,听说是曹姑娘从宝封买来的。”曹琦道,“她是还未赦罪的官奴,大姑娘应该知道,这私自买下的后果吧。” “我不曾买下祈月。” 曹琦毫不局促,而是淡然的回答道:“女史错怪我了。” 宋端微微蹙眉。 曹琦这才拿起那茶盏来,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说道:“两个月前,户部的季尚书送给我一个面首,叫祈阳的,我见着皮相不错便留了下来,剩下的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两人名字相仿,看来是有关系在了。” 季青云? 这倒是个从未摆出来的人物,宋端详看着曹琦的表情,似乎想从那眉眼间看到些什么,随后笑了笑:“那曹姑娘的意思是,季尚书……” “女史如何想的,和我说的话似乎没什么关系吧。” 曹琦拦住她的话:“我也不过是如实回答罢了,只是祈阳也死了,那日我回去找不见人,后来才知道死在了屋里。” “大姑娘不觉得奇怪吗?” “一个面首而已,算不得人,死了就死了,埋了就是。” 曹琦的语气毫无怜惜之意。 “祈月一死,祈阳也随之被灭口,如此明显的过河拆桥。”宋端不再咄咄逼人,“大姑娘的意思,有人在往你的身上泼脏水?” “我不知道。”曹琦还是那句话。 “川王已经知道祈月的身世了,如今对曹大夫也是颇多怀疑和成见,近日的一切祸事都是因为这个祈月所起,必定是有人蓄意安排。” “女史是怀疑我了?” “可大姑娘也说了季尚书的事。” 宋端似笑非笑:“但不论怎么说,姑娘是被牵扯进来了,姑娘向来是曹大夫的口舌,也难免会牵连母家,来日川王登基,祈月便是祸根,所以我才想着让曹大夫替川王出言,给尤氏求情,一来顾念着老将军的遗面,二来也是个自证清白,效力川王的好机会,难道不是吗?” “就算圣人最后如何,曹家势大权赫,想必也不会遭难。” 她说完,曹琦含笑:“怎么宋女史就这样确定,川王会是未来的储君。” “曹姑娘怎么就觉得,这储君之位不会是川王的呢?” 宋端声音骤冷。 曹琦面无表情,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切磋,连气氛都变的有些滚烫。 “圣人眼下只有三个儿子,行宫的九王年岁还小,又是外命妇所生,在他身上动国本之念太过玩笑了,那便只剩下二王和三王,一个是事事完美无缺深得人心的君子,另一个是嬉笑怒骂皆由心性的蠢货,曹姑娘以为呢?” 曹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清者自清,何须证明。” “曹姑娘这话,说出来自己都觉得过于天真了吧。”宋端笑道,“这世上哪有什么清者自清,只是看被倾诉者信还是不信罢了,恰如姑娘小妹和朱明朗的流言,这信的自然会深信不疑。” “那看来女史是不信我的话了。” “我不知道。” 宋端巧妙的用曹琦刚才的话来堵住她的嘴。 曹琦至此,灿然一笑。 宋端也笑了笑,坐了小半个时辰,想说的话也都说了,便不必在这里耽搁时间了,遂起身准备告辞。 曹琦也预备送客。 “姑娘。” 刚才的婢女又来报:“大公子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一位身着黑袍的翩然公子走过来,他面容清白,眉眼间透着世家子弟的贵气,见势说道:“见过宋女史。” 宋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笑了笑:“公子安好。” 曹行往前走了几步,淡淡道:“我刚从安川回来,见过了爹爹和阿娘,左右不见长姐便想着过来看看,没想到居然碰到贵人,是我的福气了。” 哪里是偶遇,分明是来堵自己的吧。 曹行怎会不知自己在曹琦这儿,宋端了然道:“公子客气了,既然公子和大姑娘许久未见,怕是有很多家常话要说,我也不必多留了,告辞。” “女史慢走。” 曹行目送着宋端离开,眼睛死死的盯着那人的背影,忽而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来,说道:“上次见到宋端,还是三年前在上元节的皇宴上,没想到这三年不见,还是从前那般清秀动人。” 曹琦在他身后,冷淡道:“不过是寡然无味罢了。” 曹行没转身,而是道:“日日得见长姐这般艳丽无方,再看这小家碧玉倒也别有一番风味。”转头来,“只是这人怎么会来见你。” “句句试探。”曹琦道。 “那看来是藏不住了。”曹行平静道,“既然藏不住,那便是当面锣对面鼓的敲,看看是谁的手上先出声了。” “姑娘,老爷那边请您过去。” 刚离开不久的婢女折回来,看神色有些不好。 曹琦冗长的睫毛抖着冷冽,一旁的曹行嗤的一笑,说道:“那我便同长姐一起过去吧,刚才在正堂的时候,可是听着纯儿好一通抱怨。” “本以为夫人生了三个蠢货。”曹琦看着他,“原来是两个。” 曹行不恼,哈哈一笑。 ------------------------------------- 刚进屋里,就听到曹纯哭腔甚浓的抱怨,曹燮坐在不远处,旁边是夫人杨氏,她正眼不瞧进来的曹琦,抱着怀里的小女儿不住的安抚着。 “阿娘,纯儿好痛。” 曹纯泪眼婆娑,给杨氏看自己掌心的伤口,一个上午当然愈合不了,便是擦了药也血糊糊一片,这让身为娘亲的杨氏心疼至极。 “老爷,我从前就说过,那个锦安不是什么好东西。” 杨氏冷冷的开口:“三番五次的对纯儿下手,纯儿可是咱们亲生的宝贝女儿,竟让一个狂徒这般凌辱践踏,如今还受了伤。” 曹燮脸上的火气也不小,对着对面的曹琦厉喝一句:“跪下!” 曹琦的表情大抵是意料之中了,撩起裙子就要跪,谁知道旁边的曹行稳稳的扶住她的手臂,对着杨氏说道:“阿娘,您未免也太娇惯小妹了些。” 曹纯紧皱眉头,对于自己亲大哥却护着一个私生女的行为很是不快:“大哥你说什么呢!”忍不住站起身来,“我差点被那个锦安给掐死!你还向着曹琦说话!你还分不分青红皂白啊!” 曹献立刻道:“小妹!怎么和大哥说话呢!” 曹行当然见到了曹纯身上的伤口,但是对于这个小妹,他自小便不宠,而是说道:“纯儿,你也该叫一声长姐才是,口口声声的称呼曹琦太没规矩,而且我怎么听说,今早上是你先对长姐动的手。” 此言一出,杨氏一怔,看来曹纯在告状的时候并没有说自己的过错,那人回头看着她,有些心虚的说道:“可就算是我先动的手,也没有想要了曹琦的性命,倒是那个锦安,恨不得直接杀了我!” 曹行看了一眼曹燮,又说道:“今早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纯这才将前因后果说了,曹行似笑非笑的说道:“无缘无故的攀扯长姐还掌掴教训,这不是我们曹家的家风,更何况……高簪酒肆是陈郡公手底下的买卖,在人家眼皮子底下私会朝臣,岂非故意与人口舌。” 曹纯瞪眼,看来是不知道这一层的关系。 曹行冷哼:“朱明朗这事本该是长姐去办,你想领功,却最后落得个名声尽毁,到头来不清不楚的又掌掴长姐。”看向曹燮,“爹爹,看来小妹还是太过稚嫩了,这其中的很多事,还是交给儿子和长姐去办吧。” 曹燮本来存着的火气在曹行的三言两语之间便消解了。 “更何况,小妹这次……算是惊动了韩来那边,这才是最要紧的。” 曹行道。 曹燮既然已经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便不再生气,也没有处罚曹琦的意思了,毕竟是曹纯坏了事。 “是陈家造谣?”曹纯气怒。 “陈郡公想必还没有这个胆量。”曹献难得开口,“在自己的地盘传出这样的事来,不是引火烧身吗?” “那就是韩来和宋端了。”曹纯指哪儿打哪儿。 “宋端方才来见我时提了这事。”曹琦也道,“看态度,应该也不是。” “那是出了鬼的吗!” 曹纯喊叫着,眼睛仍盯在曹琦的身上,看来在她心里,还是觉得这一切都是曹琦做的。 她不甘,一个劲儿的拉扯杨氏,那人也不想自己的宝贝疙瘩挨打了就这样轻轻放过,便道:“纯儿有错,就让她给曹琦赔礼就是,但锦安有错,也不得不罚。” “纯儿,还不快给长姐赔礼。” 曹行凛冽道。 曹纯是有些怕这个大哥的,见状看了一眼杨氏,那人点头,她才不情不愿的过去行了个蹲礼,语气甚是不屑:“长姐,纯儿知错了。” 曹琦没出言,她抬头,那人漆黑的瞳孔像是通往地府的眼,一瞬间似乎和那九殿妖魔通了气儿,曹纯心头一骇,急喘着回到杨氏身边。 “长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也不宜受罚。”曹行道,“既然是锦安动手伤的纯儿,那便罚他三百藤条,抽的他皮开肉绽也就是了。” 曹燮沉呼了口气,下职回来被这对母女叽喳的也厌烦了,挥了挥手,也就全都交给曹行去办了,起身离开。 曹行再看曹琦:“长姐。” 那人道:“罚。” ------------------------------------- 正院里,锦安站在那长形的木案前,旁边站着府上的护卫首领蒙力,他看了一眼曹行,那人下令,便回头对锦安道:“小子,把上衣脱了。” 锦安没有表情,扯开衣服缠在腰间,他的身形并没有蒙力那样健壮,只是常年习武,有着清晰的肌肉纹理,而且很紧实。 最关键的是,锦安的肉皮上没有一处好的,全是旧疤。 曹行抬眼,旁边的曹纯厌弃道:“真是恶心。” 锦安充耳不闻,趴在那木案上。 蒙力搓了搓手心,举着那带着刺儿的藤鞭,啪的一声抽在锦安的背上,仅这一下便皮开肉绽,血流不止! 曹纯也没想到那藤鞭的威力这么大,吓得皱了皱眉头。 这旁观者如此,锦安都没有一丝吭声,眼中也不露痛意,蒙力见状,挥舞着鞭子,下了力气,噼里啪啦又是几十鞭子下去。 锦安的背部血红一片,已经看不到正常的皮肉了,甚至打烂的肉被那鞭子上的刺勾下去,甩到了曹琦的脚下。 她神色无异。 藤鞭有些沉,蒙力胳膊酸痛,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低头看锦安,心头暗道这小子还真能忍,又在掌心啐了几口,继续打着。 打打停停之下,消耗了一个时辰下去,曹纯早就没了耐心看着血刺呼啦的场面,回去了绛雪轩,曹行也觉得枯燥,说道:“多少了?” 蒙力累的掐腰:“回公子的话,还差四十鞭。” “罢了吧。” “不必,打完。” 曹琦道。 曹行奇怪的看着她,蒙力无奈,又铆足力气将这最后四十鞭打完,交了差回去歇着,曹行也站的腰酸背痛,看了一眼锦安,地上的血横流一片,倒还没晕厥过去,而是脸色惨白,目光狠厉,紧咬着牙冠。 “那我也先回去了,剩下的就交给长姐处理吧。” 曹行离开,曹琦并没有上前去,而是转身回了融雪轩。 锦安至此,艰难的站起身来,将缠在腰间的衣服穿上,跟在曹琦的身后,很快就消失不见。 院中这样大的动静,自然也有不少家奴躲在暗处偷看,窸窸窣窣的。 “你看瞧,这大姑娘还真是心狠,人都打成这样了,问都不问一嘴。” “听说大姑娘不是对面首挺好的吗?这都不护着。” “这个锦安不是面首吧。” “他不是姑娘小时候带回来的吗,也得有十二三年了吧。” ------------------------------------- “金疮药呢。” 曹琦问,一旁的婢女赶紧取来,她自然知道曹琦要这东西是做什么,忍不住出言说道:“锦安的伤,怕是这瓶药也无济于事,还是请郎中来吧。” “他不配。” 曹琦冷冷的说,看着那一小瓶药膏:“有这一瓶就够了。” 婢女心头诧异,却也习惯了她的冷血无情,锦安对她的衷心日月可鉴,可是她对那人的态度,始终都是不冷不热,甚至不屑一顾的。 曹琦拿着那药去了耳房,推开门,里面一股极腥的味道,她步调平缓的走了进去,瞧见坐在桌前的锦安,他正在往身上缠着白布。 “主子。” 锦安瞧见,立刻要站起来,却被曹琦按住了肩膀。 “锦安身上脏得很。” 锦安道:“主子别碰。” 曹琦轻轻一笑,将金疮药给他,锦安接过却并没有用,而是道:“今天让主子看到,实在是污了主子的眼。” “无妨,你是我的人。” 曹琦坐在锦安的对面,用手指挑起他的下巴,这张脸倒是和十几年前两人初遇时一模一样,就连岁月匆匆,都不曾在锦安身上留下痕迹。 分明是二十六七的人,还如十七八一般青嫩。 “只是我今日让蒙力将那三百鞭打完,你可怨我?”曹琦问道。 “不会!” 锦安被打都不曾有情绪波动,这一句话却让他有些急切:“锦安绝对不会怨怼主子一分一毫,便是再来三百鞭也受得下。” 曹琦媚眼含笑:“当真?” “当真。”锦安认真道,“只要是为了主子,就算即刻要了锦安这条性命去,锦安也愿意。” “我为何要你的性命。” 曹琦起身,想要解开锦安身上缠着的纱布看一看伤势,那人却拦住:“主子别看,不过是小伤,过两日就好了。” 曹琦不强求,只是那鲜红的指甲顺着锦安的脖子一路划过,隔着白布与肌肤若有似无的触碰着,直到腰间,缓缓搂住,坐在他的腿上。 锦安抬着头,喉咙处的圆弧上下剧烈的翻滚两下,漆黑的眸子紧紧的盯着曹琦脸上的每一寸肌肤,呼吸微急,是紧张,或是情动。 “……主子。” 锦安的嗓音有些喑哑。 曹琦抵住他的额头,两人的鼻尖相蹭两下,朱唇轻启,透出一股温暖的香味儿来,他贪婪的吸入腹中,像是吸入罂粟花香般无法自拔。 曹琦的身体软且暖,像是怀抱着温泉水,锦安眼神有些迷离,想要伸手摸在她的腰上,却在半路攥成拳头,丝毫不敢僭越一寸。 曹琦的发丝堆在他的肩膀,越靠越近,手掌贴下去,浑然无法掌控,眼前将要摄住锦安的唇,那人却在最后关头把头转了过去,强忍着快要喷发的欲怒之意说道:“主子……别对锦安这样。” 曹琦有些吃惊,随后归为平静,说道:“不想让我疼你?” 锦安闻言,浑身一颤,眼底闪过些许痛苦。 他何尝不想。 他何尝不想与曹琦共赴巫山云雨之情,谁又愿意每日听着她和不同的男人良宵的欢声笑语,院中的树上,他一次又一次的将拳头攥紧,直到骨头都裂开,但身疼不抵心疼,天寒难耐心寒。 但是他和曹琦的其余面首不一样。 他要自己独一无二。 “怎么不说话?” 曹琦从他的腿上站起来,转过身去。 锦安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说了。 终究是不敢。 “主子不必为了安抚锦安而这样做。”锦安道,“只要是主子,锦安便再没有自己。” 曹琦听闻这话,转头过来,一言不发。 “十二年前初见主子,锦安便此生此世,都唯主子马首是瞻。” 锦安看着她。 “好。” 曹琦温笑着回应:“若有差错,十四,你死无葬身之地。” ------------------------------------- 离开的宋端不曾想自己前脚后,后脚曹家就上演了这一场好戏,刚进遥监殿,就瞧见欢喜的罗清逸,这丫头神龙见首不见尾,即便跟在韩来身边也不免毛躁。 “怎么了?”宋端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刁明诚的帛书送来了。”罗清逸说。 宋端闻言也稍微送了口气,这倒是好事,进去上阁,本以为韩来也能稍微松快点儿,谁知这人眉间紧锁,甚是烦忧。 “有人把咱们对季林安的打算,告诉了匡王。” 韩来头也不抬的说道。 宋端只觉得胸口像是堵了什么,痛苦的皱皱眉头,不等韩来开口就自行坐了下来,那人察觉发问,她只是摇头说无妨。 “元白今日去四门馆见了季林安,但是前脚刚走后脚匡王就来了。”韩来继续道,“这是那个清倌儿的主意,除了咱们无人知晓。” “亦或许是匡王知道咱们联名,顺理成章的想到了学生陈情一事,为了防患于未然,所以特来警告季林安。”宋端分析道。 韩来垂眸:“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他又问起曹家那边,宋端如实说道:“曹琦并不承认是自己从宝封买来了祈月,一股脑的都推到了季青云的身上。” “你不信?”韩来问她。 宋端倒是坦然:“下臣见她之前,就已经想好了,不会相信这人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 韩来轻轻一笑,转瞬即逝。 宋端还以为看错了,不过这人笑起来眼睛弯弯倒真是好看。 “昼食照旧在这里吃。”韩来突然道。 “是。” 宋端习惯了他近来的古怪,看着刁明诚送来的帛书,思忖道:“现在联名这边都收的差不多了,应该可以翻了。” “还要再等等。” 韩来不疾不徐的回答道:“要等圣人这边有旨意了再去翻,咱们和元白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宋端想来也是,若是直接去翻,便会逼出另一道不知是好是坏的旨意,但若是等颁布了旨意再去翻,就必定是好的了。 “宋女史。” 门外有婢女通禀,得令进来后说道:“张公子……” 一听到张子奇,本来低头的韩来不等婢女说完,就立刻下了逐客令。 “不见,找谁都不见。” 宋端奇怪的看着他,张子奇没招没惹的,怎么这样。 婢女也没想到,有些尴尬的说道:“张公子没来,他送了东西过来。”说着掏出一封帖子来交给宋端,“是给……宋女史的。” 说完,火烧屁股一般小跑出去了。 宋端打开来一看,回头对着韩来说道:“张公子傍晚约我喝茶。” 说完还不忘补上一句。 “在他南坊新置办的宅子里。” 这倒是奇怪,宋端重新坐下来,盯着那名帖说道:“他是张炳文的儿子,不会不清楚如今局势,请我去喝茶做什么。” 又道:“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若我和张子奇见面的消息传出去,或许可以搅和一下张家和曹家的关系。” 韩来皱眉:“这么说,你是要去了?” 宋端点了点头。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探探口风也好。 韩来脸上写满了烦躁,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帖子看了看,很是不耐烦的扔到了一边,说道:“这茶是有多烫嘴,等到傍晚时分才能喝下肚去。” 宋端没言语。 “罢了,你要去就去吧。” 韩来又转变了口风。 宋端这才道:“下臣知道。” 她搓了搓手,一脸思索的样子。 韩来瞥眼:“你还坐在这里干什么?人家请你喝茶,不得回府上梳洗打扮一番,总不能穿着这身官服去吧。” 这倒是没错,不过宋端道:“可是公子不是说要在这里用昼食吗?” 谁曾想韩来朝令夕改:“回府上吃去,我这里没你的份儿。”冷冷一哼,“或者你空着肚子,等晚上在张子奇那里吃也是一样的。” 宋端闻之不悦,这叫什么话,脑中有疾。 她起身也没行礼,开门便走了。 韩来深呼一口气,瞧见脚边的那张名帖,更觉得扎眼,抬脚就踢远了。 第79章 只不过是玩物(万更) “姑娘,您还真要去见张公子啊?” 素问一边扶着宋端上马车,一边不放心的问道:“这眼看天都晚了,要不您还是让奴跟着你去吧,光有阿满陪着奴不放心。” “别瞎操心了,我自己就可以,一个张子奇能对我做什么。”宋端淡淡道,“更何况都知道我去见他了,我出了什么事,他第一个跑不了。” “要是姑娘不想带奴,带苏合也好啊,阿满笨笨的,怕是兼顾不来。” 素问还是不肯罢休。 旁边的阿满一脸疑惑,不悦的拍了拍马鼻子撒气。 “好了,别啰啰嗦嗦的,像公子……” 像公子一样。 这话还是让宋端咽回了肚子里,又道:“准备好宵夜等我就是了,一盏茶用不了多长时间,估计一个时辰我就回来了。” 正说着,不远处又回来一辆马车,正是下职回府的韩来。 “公子,公子回来了。” 素问连忙,激动的样子以为韩来可以劝阻宋端,或许干脆就叫她不要去见张子奇了,谁知那人下了马车,目不斜视,径直进门去了。 “公子?” 素问一头雾水,回头看宋端。 脑中有恶疾。 宋端懒得理会,叫素问好好待着,又吩咐阿满赶车。 傍晚街上的人很少,所以阿满驱车的速度也快了些,不多时到了张炳文置办的宅子前,名为端心居,不是很大,但看着风水不错。 “姑娘,奴在这儿等着,您……快去快回。” 阿满说了这么一句。 宋端微蹙眉头,这几个人都怎么回事,她本来还觉得无妨,这会儿还真觉得自己可能在这宅子里会出什么事。 “好。” 宋端应了一声,阿满正要上前叩门,那门却自己开了,里面露出张子奇的身形来,他笑着推开大门,说道:“还以为女史不回来呢,帖子也没回。” “遥监殿公务颇多,没来得及。” 宋端笑道。 张子奇笑了笑:“占用了女史宝贵的时间,是我的不是了。” “公子说笑了。” “女史请吧。” 张子奇让开身子,宋端走了进去,他准备合门,却瞧见不远处站着的阿满,那人用一种严肃的神色看着自己,他愣了愣,倍感奇怪的合上门。 “公子这宅子倒是漂亮,格局很是雅致。” 宋端瞧着那院中精心置办的每一处,就连墙角的树都修剪的整齐。 “女史不知道,晚上的时候站在后院的墙头上,能一直看到城外的善缘寺,就是小点儿,那灯火通明的塔尖儿,像个小船似的。” 张子奇指了指:“女史今晚可以看看。” 宋端微笑回应。 “说来唐突,不该这么晚了叫女史过来。”张子奇道,“只是我这人喜欢捧烛品茗,总觉得就着青天白日,这茶香都淡了许多。” “公子还真是好雅兴。” “既如此,就请女史移步小花园,我去更衣,马上就来。” 张子奇说完唤了府中的婢女来,引着宋端一路往花园走去,只是没想到花园花园,竟然来一丝草植都没有,净是并列着数不清的大水缸。 宋端好奇的走过去,瞧见里面用荷叶铺着,隐约能瞧见小小的鱼苗,她诧异的探了探头,说道:“这都是你们公子养的吗?” “是。” 婢女淡笑道:“公子喜欢养鱼,却觉得池水中的无趣儿,便备了这么多的水缸在这儿,里面的所有鱼苗都是公子精心挑选过的。” “只是这缸身小,怕是大了会挤。” “公子喜欢小鱼,稍大些便送人了,总要挑些指尖儿大小的。”婢女无奈的说道,“家中老爷觉得他弄这些东西占地方不说,还看不到成鱼,就不让他养,公子索性单独置了这个宅子,只为了养这些鱼。” 还真是与众不同的爱好,宋端心头呢喃。 “女史请坐吧。” 婢女带她到不远处的凉亭里,里面有石凳和圆桌,上面摆好了茶具,其中一个石凳上还垫了一个软垫,想来这张子奇也是一个细心的人。 “女史稍候片刻,公子很快就来。” 婢女说罢离开。 宋端坐下,环视着花园中的景色,颇有前朝古风,冷冽又沉静,有傍晚的夜风习习而来,吹起她的鬓发,轻轻合上眼睛,感受着那早春的温凉。 “女史久等了。” 张子奇的声音响起,宋端抬眼。 他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常服,净白的脸浸泡在夕阳中,姣好而清俊,一双透彻的眼含着温柔明朗的笑,手里还拿着个荷包,鼓鼓囊囊的。 “女史坐。” 张子奇拦住要起身的宋端,坐在她对面,将手中的荷包递过去:“是去取这个了,所以才来得晚了些,女史看看可还喜欢。” 宋端接过闻了闻,一股清冽的味道直通身心,觉得头清目明,连着心情都好了许多,只是有些辨别不出是什么做的,抬头看张子奇。 “这是我曾经在老家一婶子手里搜罗来的,叫七巧包。”张子奇淡然道,“里面都是那村妇山上采摘的花瓣,晒干了掐碎装成的,那村妇说她挑了很久才制出这个味道,最是提神了。” “所以这个是?”宋端问。 “女史平日辛苦,处理公事难免头疼,这个或许可以解乏。” 张子奇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放心,这里面的东西我都仔细检查过了,当真只是些花瓣,女史若是不信的话,拿回去找人看过也无妨。” 张子奇这么说,宋端轻柔一笑:“公子好意,我当然信得过。” “琴儿,烹茶。” 张子奇吩咐,刚才那个婢女再次出现,她熟练的摆弄着圆桌上极品的青釉茶具,听着水沸的声音,宋端有些怅然,似乎许久都没有这么闲适过了。 但这闲适只是一时。 张子奇似乎是看出来了,接过琴儿递来的水漱口后道:“女史有些静不下来心绪的样子。”顿了顿,“我今日请女史过来,别无他意,只是那日在马场瞧见女史在那腾云驹上的模样,英姿飒爽,欣赏的很,寥寥几句便觉得有些一见如故,我是个纵情之人,喜形于色,不愿矫饰。” 宋端闻言,略有异色。 “不过女史今日来,想必不仅仅是为了赴约。” 张子奇气态平和,举起热水来呷了一口,看着琴儿行云流水般烹茶,小壶里水滚出无数个泡儿来,迎着徐徐的风继续说着。 “女史日理万机,我自知没有让您百忙之中抽身的面子,但您还是如约而来,想必是另有目的,但不过无论什么缘由,我也不愿过问,更无意知晓内情,女史如今能坐在这里同我说说话,喝喝茶,我就心满意足。” 张子奇笑了笑,打趣儿道:“只不过没想到我张子奇的身上,居然也会让人有利可图。” 宋端没想到张子奇会这么说,接过琴儿递来漱口的茶杯,在手里握了握。 “公子是个明白人。”她道。 “我不明白。” 张炳文温声的笑道:“这世上谁人又能说自己明白,我不过是懒得掺和懒得去想而已,我只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尽力所求罢了。” “譬如今天,我只是想和女史说说话而已。” 张炳文继续道:“我特地备了上好的九曲,女史等下可要多喝几杯。” 宋端轻笑:“看来我有口福了。” 她说完,又拿起那个七巧包来闻了闻。 “公子。” 琴儿烹好了茶,递给张子奇,那人瞧着那碧色清澈的水波,挥了下手,琴儿便将茶杯递给宋端:“女史请,不知女史喜不喜欢清茶。” 宋端呷了一口,略有惊喜。 若是好茶,九曲只算是上等茶里的凤尾,不论是价格还是味道都略逊一筹去,但手里的这杯去别有一番味道,或许是烹煮的手法不同。 “甘甜,清苦。” 宋端也只说出这两句,剩下的味道缭绕在舌根处,不舍得咽下。 张子奇满意的说道:“女史喜欢就好,琴儿对烹茶很有天赋,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把她买来,什么茶到她手里,都能起死回生。” “烹茶的水是除夕夜的雪水,又掺了渠水,煮了两个晚上出来的。”琴儿道,“比较刺口,倒是更能带出九曲茶的辣味来。” 宋端忍不住又喝了一口,深吸一口气,鼻腔都是辛意。 “女史喜欢?” “喜欢。” “那琴儿就让女史带走吧。”张子奇突然道。 宋端奇怪的看着他。 “没别的意思,比起喝茶,我更喜欢养鱼。”张子奇淡淡道,“请女史来喝茶,也只是猜测女史喜好而已。” “君子不夺人所好。”宋端道,“况且比起喝茶,我倒是更喜欢喝酒。” “岁岁红,还是杜家精酿?” 张子奇来了兴致,说道:“就算是窖藏我也弄得来。” “都行。” 宋端举起茶杯,张子奇也回敬,两人细细的品着。 她斜睨着那人,虽然他爹张炳文一捻胡子甚是讨厌,但这个儿子生的倒是讨喜,言行举止和亲爹背道而驰,若不是政敌之子,在靖安城交下这么个朋友倒是不错。 尤其是张炳文身上那股脱俗的潇洒,让她想起曾经在太丘的日子。 何尝不愿逃离这靖安繁华。 这百条街坊恰似囚笼,她已经在这里被禁锢了九年有余了。 “只是。” 张子奇忽然换了口风,有些沉沉的望着院中的水缸:“过段时日,怕是不能和女史这样无拘无束的见面相谈了。” 过段时日。 宋端知道他话中深意,尤氏的处决结果下来后,匡王和川王两方必定是针尖麦芒,就算张子奇不在乎,自己的身份也不能随意出入了。 宋端轻笑两声,转了转指尖的茶杯。 “公子!” 另有婢女琵琶从院外匆匆赶来,她提着裙子,一头汗的说道:“遥监殿的那位来了!” 宋端瞪眼。 韩来? 和张子奇对视一眼,她不安的站起身来,果然还不等主家请,那人就步态款款的出现在院门口,他也换了官服,穿一身浅白色的袍子,负手而立如神明现世,俊美的脸上满是桀骜不驯。 张子奇疑惑的笑了笑:“韩郎君?您这还真是……不请自来啊。” 宋端也上前几步行礼道:“公子。”抬头,眉眼紧皱,“您怎么突然过来了,府上没有事了吗?” “你不在,谁给我办事。” 韩来目视前方,这院中的无数个水缸让他也没想到,再看那凉亭中跪着的琴儿,和她面前那空荡的茶杯,冷哼一声:“你喝了这么多,也该解渴了吧。” 茶哪里是用来解渴的,这么说话实在是太冒犯了。 “公子。” 宋端声音压低。 张子奇倒是没在意,笑道:“既然郎君到访,那便一同坐下喝几杯吧。”说完吩咐琴儿再取杯子来,那人轻应,起身出去。 宋端本以为韩来会拒绝,谁知道那人点了下头,大步流星的走过去,瞧见唯一一个放着软垫的石凳,撩开衣摆,恬不知耻的坐了上去。 这垫子还是热乎的。 韩来瞧着那半杯残茶,冷冷道:“特地请宋端来喝茶,还以为是什么精品珍藏,原来是九曲,这样的茶还需要品吗?遥监殿有的是。” “茶是死物,品的是风月。” 张子奇平和道:“郎君尝尝。” 琴儿取了新杯,煮过之后冷却下来斟上热茶,恭恭敬敬的递给韩来。 他平日喝荤茶,瞧着那里头什么都不放的绿水,皱眉道:“便是放几个姜片和八角放在里面也好。” 宋端站在一旁,冽然道:“公子,快尝就是了。” 韩来回头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接过茶来直接一口半杯,但正如方才宋端生出的惊喜,他也眼中一亮,端详着那茶杯,随后道:“好喝。” 张子奇哭笑不得。 这人还挺诚实。 韩来将其余的茶全都喝了,将杯递给琴儿,那女孩愣了愣,不明所以的看了一眼张子奇,见他眯眼点头,才又给韩来斟满。 宋端脸色凝重,看着韩来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 “公子才是来解渴的吧。” “茶本也是水,用来解渴到无妨。”张子奇道,“难得能让郎君如此爱不释口,只是喝太多也不好,几泡后喝着也没趣儿了。” 韩来这才放下茶杯。 “不知郎君漏夜前来,所为何事?”张子奇问。 而韩来的回答也丝毫不避讳:“带宋端回家。” 张子奇眨了眨眼睛,歪着头说道:“想不到将军府还有这规矩,女史深夜未归居然还要让郎君亲自过来催促,还是说女史在我府上,郎君不放心。” “我不放心。” 韩来说着一嘴的实话:“你爹张炳文在朝上和我们对峙的紧,你也算是政敌,宋端一个弱女子与你单独相处,还是在深夜,我当然不会放心。” “那是在朝上,这会儿不是下朝了吗?”张子奇笑着说。 “张公子装出这份天真无邪给谁看?” 韩来敌意甚大,使得宋端变了脸色,冷冽道:“公子,我们回去吧。” 韩来这才不紧不慢的起身说道:“告辞。” 宋端回头,对着张子奇无奈一笑表示歉意,随即跟着韩来往出走。 “女史,你东西落下了。” 张子奇叫住她,手里拿着那个放在圆桌上的七巧包,宋端应声,走过去接过,对视着张子奇含笑的眼,也微笑着行了个蹲礼,低声道别。 韩来瞧着,微微眯上眼睛。 “下次再请女史喝茶。”张子奇道。 宋端点头。 出了端心居,在府门口宋端便忍不住斥责道:“胡闹!” 阿满正在捋马鬃,听到这话有些谨慎的低下头,不知道刚才这府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见韩来气势汹汹的来,最后和宋端两人都一脸不快的出。 “我胡闹?你这叫什么,深夜私会!” 韩来不甘示弱:“你想步曹纯的后尘是不是!” “公子这话未免太难听了些!”宋端气怒,“我和张公子清清白白!” “那曹纯就真的和朱明朗搂抱了吗?” 韩来驳斥:“人言可畏!又岂是真相可以解释的清楚的!” 这两人在这光明正大的吵,惹得周围路过的人探头来看,阿满见状,一边摆手一边很是无奈的说道:“公子啊,女史啊,咱们回家再吵吧。” “回家?他自己回去吧,我要去杜薄那。” 韩来气愤的转身,忽而想到平年并没能顺利的说服季林安,估计两口子最近剑拔弩张的很,若是去了杜薄那里,保不齐又要看一场武打戏折。 宋端看韩来站住脚,又默默地转回身来。 “公子不走了?”她问。 韩来抬高下巴,也不回答,自顾自的上马车去,阿满松了口气,对着宋端道:“那女史您也赶快……” “你上去,我来赶马车。”宋端命令道,“快上!” 阿满在原地踌躇。 “上!” 宋端厉斥,吓得阿满几乎是窜进了车厢里,而宋端坐在车帘外头,一抽那马,速度十分快的往将军府的方向奔去。 阿满坐在车厢里,这马车似乎要飞起来,他和韩来面对面,紧张和尴尬让他冷汗直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两位主子争吵,可是苦了他。 韩来抱臂而坐,随着马车上下颠簸,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 “公子。” 有小厮端着热茶过来,一直在院中练剑的曹行才缓缓的停了下来,他接过茶,顺手将长剑扔给小厮,那人哎呦一声,笨拙的抱在怀里。 “没开刃,放心吧。”曹行笑了笑。 小厮也嘿嘿一笑:“奴哪儿有公子这样厉害,便是没开刃的剑也能削铁如泥。” “就属你会说。” 曹行搓了搓手,拿着茶杯喝了口,出去院门口,老远瞧见急匆匆的曹纯,身后还小跑着寻冬,眼看着要往正堂去,便道:“纯儿。” 曹纯闻言回头,因为他帮着曹琦说话的事,心头还有些不悦,却还是规规矩矩的说道:“大哥,怎么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你做什么去?” 曹行语气有些冰冷,更是质问。 “我……” 曹纯有些支吾,这更加坚定了曹行制止住她的想法,遂道:“你若是想再去父亲那里胡闹,还是回你的绛雪轩去,这样精力充沛的,看来伤的还是太轻。” 这叫什么话,曹纯脸上落下表情来。 曹行斜睨着她,又问寻冬:“你说。” 寻冬更不敢,看了一眼曹纯,那人咬咬牙,把话说了:“宋端去见张子奇了。” 谁料想曹行听到后并不吃惊,反而道:“所以呢,你又从这事上看出什么来蹊跷和瓜葛来了?” “大哥,宋端是韩来的人,她去见张子奇做什么。” 曹纯皱眉道:“他可是张炳文的儿子,眼下朝上撕咬的厉害,宋端却和政敌的儿子见面,更何况,张子奇和贺逸明关系甚好,后者那么轻易的同意联名,大哥你有没有细想过,这其中张子奇在其中做了什么,又说了什么。” “我知道他俩见面了。” 曹行道:“只不过比你和朱明朗更正大光明了些。” 一说到这个,曹纯便气不打一处来,可是面前是曹燮最器重的大哥,也不敢当着他发作,遂道:“这其中必定有古怪。” “不要胡闹了。”曹行不愿多浪费口舌,“回去吧。” “这件事难道不应该让爹爹知道吗?”曹纯不肯放弃,言之凿凿道,“张子奇如此行事,张炳文却不闻不问,此人居心实在叵测,爹爹应该防备才是。” “所以你是想去提醒爹,让他防着点张炳文父子?”曹行挑眉,语气已然阴阳怪气了,但曹纯听不出,点了点头。 “张子奇的行事作风,想必你并不了解。” 曹行说着,正了正衣袖:“至于宋端,这样光明正大的去见张子奇,无非就是想让人知道,以此……”话锋一转,“来挑拨爹和张尚书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也只有蠢钝如你才会上了她的套。” 曹纯一愣,说出来的话也有些恨意:“即便如此,也得让爹爹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我都知道了。” 曹行点破道:“难道父亲还会瞒在鼓里吗?” 此话一出,曹纯果然醍醐,讪然的眨了眨眼睛,一时间失言。 “仔细一想便知道其中蹊跷。”曹行冷笑,“爹爹都没有说什么,就知道他心中有数,你早上刚犯了错,还要去火上浇油吗?” “我不过是为了家族着想。”曹纯嘴硬,往后退了一步,看样子也不会再起正堂说些挑拨离间的话,“谁像那个曹琦,就知道抹黑咱们曹家的门楣。” 说到曹琦,曹行的神色有些阴冷。 曹纯看出来,心生畏惧,但忍不住抱屈:“大哥,你是我的亲大哥,怎么总是向着那个私生女,她算个什么东西,硬生生爬进门的野种一个!” 话一出口,曹琦瞧见眼前一闪,脸上重重的挨了一巴掌。 寻冬惊呼一声,忙抱住曹纯,慌张的检查她的脸:“姑娘!” 曹纯也满眸诧异,没想到曹行会掌掴自己,她推开寻冬,捂着脸颊,十分不可思议的盯着曹行,委屈油然而生:“大哥……你居然打我。” “若是再对长姐出言不逊,我就代替爹好好教训教训你。” 曹行警告道。 曹纯瘪嘴,眼泪簌簌而落,她被锦安打都没哭,却被自家大哥一个巴掌给扇哭了,哽咽着说道:“我还是你亲妹妹吗,你总是向着外人。” “她是我们的长姐,是这曹家的嫡长女。” 曹行面对落泪的小妹,心里毫无波澜:“你要记住,若是再胡说八道,就算爹娘都替你求情,我也会活扒了你的皮。” 这话说完,连着寻冬都替曹纯鸣不平,有些怨怼的看着曹行。 这样灼热的目光曹行自然察觉得到,却不屑教训,只泠泠道:“还不带着你家主子滚回绛雪轩,若是再敢陪着她胡闹,我也赏你三百鞭。” 寻冬吓得立刻低头,用手推着曹琦的腰,低低道:“姑娘,咱们回去吧。” 曹纯愤恨的抹了把眼泪,赌气回去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曹行有些厌烦。 “公子。”院里的小厮走过来,将一物交给他,“这是奴才午后取回来的,您看着样子和手艺,像不像。” 曹行接过,那是一枚粉色的玉佩,是盘蛇的样子,举起来借着月光看了看,又摇了摇头说道:“不是,再去找吧。” 小厮应声:“是。” ------------------------------------- “季公子。” 春意楼门前,有龟奴瞧着不远处优哉游哉走来的人,马上满面笑意的迎上去逢源:“我的爷,您这几日可是来的勤啊,可见平年姑娘招人疼呢。” 季林安笑了笑,伸了个懒腰:“那也是个清倌儿。” 龟奴眉开眼笑,指着那些在门口含笑揽客的姑娘们,说道:“公子想要,咱们楼里有的是漂亮姑娘,公子想要多少,小的给您安排就是了。” “那些千人骑的肉妓有什么趣儿。” 季林安不善一笑,用扇子打在龟奴的头上:“你个孙子知道什么。” “是是是,公子说的是。” 龟奴揉了揉脑袋:“公子要是认了小的做孙子,小的家里祖坟都得冒青烟。” 这话逗得季林安哈哈大笑。 “公子请吧。” 龟奴引着季林安一路上了三楼平年的房间,他把门推开,季林安走了进去,里面仍是那股熟悉的清冽药香,让人心驰神往。 季林安站在那屏风后,闭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随后满足的吐了出来。 “季公子。” 平年出现,温柔行礼。 季林安睁开眼睛,视线在她娇软的身段上毫无避讳的扫过,问道:“那日跟你说的事情,你可想好了?” 平年清澈的眼波微微荡漾,垂眸下去,点了点头。 “只要公子想好了,贱身就想好了。” 季林安冷淡一笑,绕着那屏风走了一圈,伸手推的合上,躺在床榻上,也不脱鞋,就那样交叉着搭着,说道:“杜薄那个孬种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样做。” 平年默不作声,跪坐在小案边斟茶。 季林安斜睨:“一个男人,成日被发妻打的鼻青脸肿,在外跟在韩来身边,一副狗腿子的模样,都说你们清倌儿求得是心意相通,如此怂包,你和他通什么了?” 平年动作顿住,这才道:“杜公子他……把我当人看。” 季林安听这话,饶有狐疑:“你这话是说别人都不把你当人了?”伸手指了指自己,“包括我?” 平年抬头,眉眼苦涩却又清醒:“公子待平年好,平年心里明白,可是……”换了称呼,“我又何尝不清楚,这样的出身,不过是个玩物罢了,大家表面上敬我疼我赞许我,可心知肚明……我还是个下九流的贱胚子。” “但是杜公子不一样。” 平年说到这,眼里有些光亮:“他是真的敬我。” 季林安没有反驳她的话,倒是更坐实和平年方才的一席话,遂道:“过来。” 平年依言放下茶杯走了过去,乖觉的站立在榻前。 “把衣裳脱了。” 季林安转身,拄着头盯着她。 这样直钩一般的目光让平年无所适从,手指微颤着拿到领口,闭上眼睛,一颗一颗的解开排扣,直到薄纱垂落脚边,周身被寒冷包围。 “把眼睛睁开。” 那人下了命令,平年照做,和季林安的眼睛对视的刹那间,他却不屑一顾:“还以为有什么不同,原来和那些肉妓一样。” 平年倍感羞辱,低下头去。 季林安坐起来,撑着腿打量着她的身体,忽而站起身来,抬起她的下巴,看着平年那被泪润湿的睫毛,季林安道:“你哭什么。” “贱身不敢,这不过是贱身的命罢了。” 平年说道。 季林安盯着她,温热的手掌掠过每一处,冷淡道:“这样干瘦,还不如那些肉妓的手感好些,索然无味,简直是让我兴致全无。” 平年心如刀绞,别过头去,却被季林安给掰了回来,那人扫过她的脸,突然发狠一样将她逼到墙角,凑近后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要知道,就算你今天给了我,我也不一定会帮杜薄的忙,你可还愿意?” 平年眼珠微颤,片刻点了下头。 她这样让季林安蓦地烦躁,粗鲁的对着平年的脖颈一阵啃咬,那人就像是一根木头般不为所动,听着她胆怯的抽噎声,季林安别说兴趣盎然,竟然心生烦躁。 “罢了。” 季林安松开她,回身捡起地上的衣裳扔给她。 平年不安的看着他;“季公子?” “没意思,我不喜欢强人所难。”季林安道,“况且我也不觉得,在你这瘦巴巴的身体上,能体会到些别样的快乐。” 平年攥着那衣裳:“是贱身不好。” “你这样的板子不做清倌儿做肉妓,怕是要饿死了。”季林安拿起茶来猛喝了一口,“就做好你那装腔作势的模样,好继续骗杜薄去吧,搅得人家夫妻不和,倒也是如了你的愿。” “我没有!” 平年激动道:“我并无此心!” 季林安不打算收回刚才的话,反而说道:“有什么不敢承认的,你以为你这样就能进得了杜家?哪日真让杜薄休了妻……嗷不对,杜薄没那个胆量,顶多是罗夫人与他合离,将他赶了出去,到时候得罪了罗老爷子,怕是杜薄连官都没得做,流落街头。”往前两步,再次将平年手里的衣裳扯了,“你还要卖身去养活他吗?” 说罢,季林安不屑的离开了。 平年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咬着嘴唇,清泪颗颗坠落。 而还在门口迎客的龟奴瞧见季林安这么快就走了出来,忙道:“公子这就要走了?”抬头瞧了瞧楼上,“可是平年姑娘惹公子不高兴了?” “你们家平年姑娘心中有人,我不愿夺人所爱。”季林安道。 龟奴一听就知道季林安口中之人是杜薄,哼哼一笑,说道:“公子不知道,刚才杜公子也过来了,只不过听说您在,就去了隔壁常庭。” 季林安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不过那常庭的柳娘怎会有我们平年姑娘好。”龟奴自得道。 “未必。” 季林安知道那个柳娘,姿色在平年之上,触感更是没话说,可谓是靖安城最顶尖的肉妓了,平年……除了那矫揉造作的虚假情操,也没什么有趣儿的。 心里这样想着,季林安也看了看楼上那扇紧闭着的窗户。 “我走了,改日再过来。” “好嘞,公子慢走。” 季林安慢悠悠的往回走,路过一个巷口,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季公子。” 他闻言转头,那是一张清纯无瑕,如成品碧玉一般的美丽脸蛋,可要比平年那寡然无味的长相漂亮多了,季林安微微蹙眉。 这杜薄到底有什么好,一个个都为了他神魂颠倒。 ------------------------------------- “公子,您喝的也太多了些。” 柳娘瞧着杜薄一杯接着一杯的往肚子里灌酒,微微皱眉,这人是怎么了? 不过转念一想,多半是在平年那里受了苦,上自己这来发泄来了。 不用伺候就能拿银子的活,她倒也愿意。 “这酒喝多了可伤身那。” 柳娘这么说着,但是手上斟酒的动作却没停,一杯一杯的往杜薄手里送,那人也一杯一杯的喝着,可是醉意上头,心痛却让他倍感清醒。 季林安又来找平年做什么。 那女人还是不肯放弃劝说吗? 可是以她一个清倌儿的身份,又如何能劝得动呢? 杜薄知道平年不是他一个人的,但从前从未在意,这段时间却体会深刻,心里难受的紧,难得的交心之人,却是一个最下流出身的女妓。 还因为罗衣的娇悍而不能赎身带回去。 “公子。”柳娘有些不满这人的精神游离,平日里就怪吃平年的醋,这会儿还当着自己面嘟囔着,“您看看柳娘嘛,怎么心不在焉的。” 杜薄撑起身子,冷淡道:“你喝。” 柳娘一愣,酒杯递到嘴边,她皱眉饮尽。 杜薄冷笑一声。 柳娘甚少见他如此,有些疑惑,但这毕竟是恩客。 “公子。”她喝完,娇媚的眉眼一皱,“柳娘收到那日的玉佩了,但公子可是给平年亲手绘制了屏风,柳娘也要,还要更好的。” 杜薄打着酒嗝:“你想要什么?” “那还看公子舍不舍得。” 柳娘说着,拿起杜薄挂在腰间的折扇,这东西他素日不离手,小心展开来,上面是一行字,写着‘于飞之乐’四个字,不过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点也不好看。 她神色不屑,这扇子摸上去是极好的品质,扇骨触手生温,扇面也颇有弹性,怎么上面的题字这样的丑陋,实在是跌份儿。 不过能让他黑白不离,想必也值钱,便道:“柳娘想要这个。” 杜薄斜眼,撑身站了起来,顺势把扇子抽了回来。 柳娘不解,伸手把滑落臂弯的纱衣拢上,手头还试探着拽着那扇柄,拿出平日里撒娇的模样对他:“公子,一柄扇子而已,只当是定情之物,就送给柳娘吧。” 杜薄居高临下,夜深了,他褐色的瞳孔透着冷冽,月光缠绕在他脸颊,那阴鸷的模样和素日的嬉笑玩闹判若两人。 柳娘心头一骇,下意识的松开口,喃喃道:“公子?” “我自有好东西会给你送来,只是别打我这扇子的主意。” 杜薄抬脚便走。 柳娘没拦,想来杜薄如此珍惜这扇子,必定是平年送的了,不快的搅着手里的帕子,看着脚趾旁边散落着的碎银子,拿起来随意把玩。 第80章 皇家父子(万更) “夫人。” 耳房的丰年听到宅门外的马车声,老早就跑出来等着,瞧见小蛮扶着罗衣从外面走了进来,忙上去迎道:“您回来了,夜宵备好了,您用一些吧。” “不吃了。” 罗衣看着他那殷切的样子,看了一眼偏房的位置,说道:“杜薄呢?” 果然,丰年脸上一闪讪色。 “都这么晚了还没回来?” 小蛮诧异,回头看罗衣,那人神色如常冰冷,说道:“回屋去吧。” 这么晚不回来想必定是留宿花柳了,小蛮不快,横剐丰年一眼。 那人抱屈,杜薄管不住心思和自己有什么关系,真是窦娥冤。 正腹诽着,丰年瞧见宅子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晃晃悠悠的,不用想就知道是杜薄,他进退两难的模样被小蛮发现,也回头看了一眼。 “夫人您看,是不是公子回来了?” 小蛮马上说,丰年恨不得掐自己,心头颤悠悠的看了眼罗衣,只怕杜薄今日又要挨一顿毒打了。 罗衣回头看,只见杜薄衣衫扯开,搂着里面的白衣,手里拿着酒壶,一步一晃的过门槛,这趔趄的模样让丰年哭笑不得,跑过去扶他。 “我的公子哎,您这又是去哪儿了啊。” 丰年架着他,杜薄身上的酒味险些熏死人,便想着往偏房里去。 “杜薄。” 不过罗衣并没有放过,而是冷冷道:“宿醉而归,你找打。” 丰年听这话害怕的紧,求情道:“夫人,您看公子醉成这样……人也神志不清的,不如先让他回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您明天……明天再盘问吧。” 盘问? 这个字明显冒犯到了罗衣,丰年也忙闭了口,没想到罗衣沉默着点头,他如临大赦般松口气,嘟嘟囔囔的推搡着杜薄。 “罗衣!” 谁知杜薄一声吼,把院里的所有人都吼懵了。 丰年更是连魂都丢了,看着杜薄好似看着一堆死肉,切齿道:“公子。” “罗衣啊罗衣。” 杜薄像是念咒一样,伸手推开丰年,随后踉跄着往前几步,又顺手推开罗衣身边的小蛮,正视着发妻,伸手指着其鼻子:“你个悍妇!” “公子!” 丰年立刻冲上去攥住他的手指,连哄带喊:“公子公子!咱们先回去吧!你就听奴这一回吧!” 明明是十分严峻的情形,小蛮却低头偷笑一下。 罗衣瞥眼,说道:“小蛮,丰年,你们两个先回去休息吧。” “是。” 罗衣的话,府中无人敢不听。 而且看着架势,肯定是要武打,杜薄这不要命的行为,谁劝谁遭殃。 那两人走了,杜薄往后晃了一下,皱眉道:“罗衣!” 罗衣面无表情,也不想理他,转身要回去。 只是刚打开房门,杜薄就冲撞了过来,一把扯住她的袖子,但是脚底下在那门槛处绊了一下,摔了个狗吃屎。 罗衣厌恶的扯回自己的衣袖,垂眸看他。 “罗衣……” 杜薄也没起来,懒洋洋的翻了个身,然后扶着门框一点点的站起来,脚刚一跨过门槛,就连绊几步扑到罗衣的怀里。 那人没躲,接住他。 “罗衣。”杜薄声音低沉,“你就这么容不下平年吗?” 罗衣闻言,一把将其推开,这回杜薄站得稳,说道:“悍妇,你就是个泼妇!”往前几步,呼吸急促,“咱我二人成亲十四年,你自己数数,你一共打了我多少次!” 罗衣皱眉。 “你自己也记不得了吧。” 杜薄拍着胸口,痛心疾首的说道:“一次又一次的对我动粗,叫我被这……被这靖安城的人耻笑!只有平年……她懂我,知我心思,你什么都不懂!” “一个秦楼楚馆的贱籍,除非我死,否则你休想把她带回府上。” 罗衣的语气还算冷静。 “杜薄,趁我还没发火,赶紧滚出去。”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杜薄非但不怕,反而再次抓住她说道:“你打啊,我可是你的夫君,哪有你这样的夫人,成日打我!成日打我!!成日!打我!!!” 他干脆嘶吼了起来。 罗衣面色微动,将要勃发的怒意忽然消散不见,盯着杜薄,那人气极反笑,眼睛通红,不知是激动还是哭了。 “罗衣,你干脆杀了我算了。” 杜薄声音颤抖,像是自嘲:“杀了我,换一个高大威猛的夫君,省的日日面对我这个臭书生,天天酸文弄墨的,连个长刀都举不起来。” “杜凉言你……” 罗衣表情有些难堪。 “你心里难道不是这么想的吗?”杜薄哈哈一笑,痛苦的皱紧眉头,“我知道当初老太爷也没看上我,不过是顾着两家的面子,才乱点这鸳鸯谱,我知道……” 他剧烈的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撕心裂肺的:“我知道你那时候有属意的人!” “杜薄!” 罗衣忍不住喊道。 杜薄充耳不闻,苦笑道:“我知道你喜欢习武时的那个大师兄,段白……呵呵段白是吧,他多厉害啊,知道你我定下婚约,拎着领子把我扔出去,打得我半个月水米不进哈哈哈。” “新婚之夜……新婚之夜你把我捆起来,当着府中所有人的面,说我杜凉言是个怂包……我拳脚不好……可我……我就是喜欢读书怎么了!我喜欢读书!罗衣!我从一开始可有招惹过你分毫!明明是老太爷定下的婚事!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杜薄说着说着激动起来,肩膀抖着,眼角涌出一颗硕大的泪珠来:“可我并没有倾心的人,那时瞧见你这般漂亮,我心里欢喜的很,挨些打也没什么,可是你说我不懂你,不就是厌弃我吗,你何曾懂过我?罗衣,你何曾知道我的心思!” “你就……” 他上前狠狠掐住罗衣的肩头,刺痛的感觉让罗衣唇齿微抿,看着杜薄醉熏的脸庞越靠越近,最后低下头去,气若游丝:“你就只会打我,一次又一次的……往死里打我,你就那么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我想近你……都不行,十四年了罗衣……我就是想近近你都不行,以至于我现在……怕极了你,再不敢有这样的想法。” 罗衣心下茫然,接住他的身子。 谁知杜薄借酒发了性子,推搡着她到卧房去,直把她推到榻上,似乎怕罗衣会反抗便用了老大的力气,可她并没有动作,只是看着那人。 失意落魄,眼神痛苦,酒醉着。 “罗衣……” 杜薄喃喃道:“就破例……”生怕罗衣拒绝,手上也乱了,“你是我夫人……” 罗衣被他弄得慌张,这人在自己面前总是百般讨好献媚,何时这般吐露心扉,下意识的攥住杜薄的手腕。 “你……” 杜薄失力,讽刺的笑了笑:“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十四年,你拒绝了我十四年,罗衣……” 最后那一句,他近乎失声。 罗衣微微敛眸,闭上眼睛,攥着他的手也松开了。 几乎是一瞬间,杜薄便失控了起来。 ------------------------------------- 翌日杜薄从暖和的被窝里醒来,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撑着坐起来,被褥滑落发现自己未着衣裳,愣了愣,对着外面喊道:“丰年!丰年——” “公子公子!” 丰年从外面急匆匆的赶进来,见杜薄光着还盘腿坐,皱了皱眉头。 他不想看这个。 “公子。”丰年一脸失语,“您有的时候,也别太不拿奴当外人。” 杜薄见状,扯过被子遮盖住,看清这屋子格局又是一愣,这不是罗衣的卧房吗?自己怎么躺在她的床上。 “怎么回事?” 杜薄看着丰年,表情有些紧张,不住的往门口看去,生怕罗衣进来。 “公子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丰年不敢置信,又安慰道:“您放心吧,夫人带着小蛮逛街去了。” 杜薄松了口气,接过丰年递来的衣裳一件件的穿好,站在等身镜前看了看,吸了吸鼻子说道:“我就记着昨晚去常庭同柳娘喝酒,剩下的……不记得了。” 回头看丰年,又说:“怎么回事?” 丰年回忆起这人昨晚的酒醉举动,还有清晨起来罗衣那乌青的眼圈,便知道这两人独自进屋去后发生了什么,想了想,编了瞎话。 “您昨天醉醺醺的回来,夫人要打您来着,奴和小蛮拦着才罢休,只是公子你二话不说就闯进夫人的卧房,人家嫌您身上酒臭,便去隔壁的院子睡了。” 杜薄闻言一头雾水,自己喝多了为什么要脱光? 罢了,可能是耍酒疯。 不过说来奇怪,昨天喝了那么多酒,今早起来不但头清目明,更觉得比往日活力充沛了,撑着腰往前顶了顶,尤其是这腰背,比特地按摩过还要舒服。 “夫人回来了!” 院里有人喊。 杜薄一个机灵,登上靴子就往出跑,瞧见院门口下马车的罗衣,他整理了一下衣领子然后恭敬的揖礼道:“夫人。” 罗衣下了马车,目不斜视的掠过他。 杜薄倒是拍着胸脯,没挨骂挨打就好,只是闻到罗衣身上一股很浓厚的药香,一拉拉住小蛮,说道:“夫人去医馆了?” 小蛮打量着面色红润的杜薄,眼睛咕溜溜的转,这是忘了? “夫人……腰背闪到了。”她别扭着说。 这种事情怎么挑明。 “原来如此。”杜薄看了一眼罗衣离开的方向,“那就要用最好的药,你平时也提醒着她点儿,习武健身不错,却也不能太过,伤身就得不偿失了。” 小蛮皱眉,见那人摸了摸腰带,喊道:“丰年!我的扇子呢!” “这呢公子!” 丰年举着扇子跑出来。 ------------------------------------- “姑娘,奴给您多扑些粉,定能盖住这伤口。” 绛雪轩里,寻冬仔细的给曹纯擦着脸,那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憔悴,双颊之上还有着昨夜曹行掌掴留下的痕迹,耻辱一般如影随形。 “算了。” 曹纯不快的打开寻冬的手,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擦了有什么用。” 寻冬无奈的叹了口气。 “曹琦那个贱人,到底是给大哥下了什么迷魂汤,成日帮着她说话,居然还当着爹爹的面训斥我。” “曹琦就是个狐媚子。”寻冬也不快道,“大爷年轻气盛的,许是……” “你胡说八道什么。” 曹纯横眼,寻冬立刻闭上嘴。 “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怎么会受曹琦摆布,更不会喜欢那人庸俗至极的模样,只不过被她巧言令色给蒙骗了,早晚会知道我才是为这个家在着想的。” 曹纯说着,攥着粉拳狠狠的砸在说上:“不做未雨绸缪,早晚要吃大亏。” “姑娘别气。” 寻冬在旁给她用药酒揉着手肘的淤青:“还是忍忍吧,融雪轩那位给老爷办了那么多年的事,没有功劳也有辛劳,更何况姑娘现在年岁还小,资历浅,等日后再长大些,老爷自然就会更器重您了。” “年岁?” 曹纯不屑:“曹琦不也是十几岁的时候就在替爹爹办事了吗?怎么偏偏用得她却用不得我,让一个野种代替曹家的唇舌,爹爹真是老糊涂了。” 寻冬这回学乖了,不敢再为了哄她说些放肆的话。 有些话曹琦说得,她说了就是不懂规矩,别看曹纯这样的跋扈,但是在维护家族中人颜面这件事上绝对不含糊。 “姑娘别急,曹琦总有出纰漏的一天。” “贱人。” 曹纯冷冽,忽见小婢女从外面走进来,问道:“大哥那边可去了?” 小婢女忙道:“奴去了碎雪轩,只是大爷不在,听院里的人说是去方庄了,好像是去看什么玉。” “一点儿正事都没有。” 曹纯让她下去,气鼓鼓的说道:“眼看着刁明诚也同意的联名,怎么爹爹大哥他们一点儿都不着急,若是被韩来他们凑齐了,尤氏还死得了吗。” 寻冬垂眸,没有说话。 ------------------------------------- “姑娘小心。” 方庄门前,素问扶着宋端下了马车,阿满递来一个木盒子。 “这都是舅爷从哪儿弄来的玉啊。” 素问接过盒子,叫阿满在外面等着,陪同宋端往里走。 韩来的舅舅徐宰是脂兴和安川两州驻兵的巡防总督,手里握着七万的霞影军,素来以行军速度和战备水准闻名赵国,他喜欢玉器,这一盒子未经雕琢的玉石都是在他脂兴山里搜罗来的。 韩来瞧那玉石成色极好,叫宋端拿来方庄加工。 刚一进门,方庄的伙计就瞧见她两人,忙迎上来说道:“女史安好,可是舅爷又送好东西给咱们郎君了?” “你倒是聪明。” 宋端让素问将盒子交给他:“这里面一共有两斤六两的玉石,公子的意思是做一对手镯出来,剩下的做些小坠子挂在扇骨上也好看。” “可有图?”伙计又问。 “无图,你们自己看着做就是,你们家老板的手艺公子还是信得过的。” “嘿嘿,那是当然。” 伙计笑着说道:“我家老板可是师从号称雕玉圣手的满良先生,是他一辈子唯二的弟子,这一手的鬼斧神工可是得了真传的。” “唯二?那另一个呢?” 素问好奇的问。 伙计摇了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偶尔听师父提过一嘴,好像那位很久以前就去世了,所以满良先生才又收了我家老板,不想这门手艺就此埋没。” “原是如此,你们家老板呢?” “他在里头呢。” 伙计忙道:“我这就去给女史叫。” “不必了。”宋端阻止了他,“我也没什么事,你们做好了送去府上就行,这玉石我只当二斤四两的往回收。” 伙计闻言精细,二斤六两只收二斤四两,余出来的二两便是赏了。 “嘿嘿,多谢女史。”他捧着盒子忙不迭的点头。 “姑娘,那咱们回去吧。”素问道。 宋端应了,转身刚要走,忽听身后又脚步声靠近,警惕的转过头来,却见到一双骨骼纤长皮肤净白的手,停在半空中不知所措。 素问皱眉,看着那男子。 宋端倒是一眼认出来,立刻敛了眼中机警:“原来是曹公子啊。” 曹行收回手,哈哈的笑了两声:“难得在这里碰到宋女史,还想着在背后拍你一下逗个趣儿,没想到女史谨慎,居然发现了我,真是失礼失礼了。” 素问不快,被发现了就是失礼,那若是真的拍了宋端的肩膀呢? 这人怎么如此没规矩。 宋端倒也坦然:“我自幼习武,自然比旁人更加提神。” “不愧是女史。”曹行看了一眼后面,“我原有个玉佩,挺喜欢的,前些日子不小心失手摔了,所以拿来给这里的老板看看还能不能修补上?” 这人转移了话题,宋端也就坡下驴道:“老板怎么说?” “倒是能修上,只是也会留下裂痕了。” 曹行有些可惜的啧嘴:“都怪我不小心,还真挺喜欢那玉佩的,是小时候爹给我搜罗来的,倒不是什么好玉,只是意义非凡。” “公子且解心宽。” 宋端淡如水的说道:“这世间万物本就没有什么是完美无缺的,也正是有那一丝的缺憾才会让人意识到这东西的完美。” “正是女史说的这个道理,也算是碎……岁岁平安吧。” 曹行说完,打量了宋端一眼,又道:“那日女史在长姐院中走的匆忙,不曾多留些时辰,改日有机会,还望女史能赏脸,到我的院中坐上一坐。” “公子客气了。” 宋端笑了笑:“还是要我做东才是。” 曹行忍俊不禁的点了点头,瞥了一眼脸色严肃的素问:“既如此,我就不便再耽搁女史的时间了,您日理万机,我不过是个散人。” 宋端道:“公子说的哪里话。”转头道,“素问,咱们走吧。” 出了门,素问直接说了出来:“姑娘,这是谁啊?” “曹家曹行。”宋端如实答。 素问恍然大悟,不快道:“果然和曹家其余人一样讨厌。” 宋端好笑的看着她。 素问仍然道:“一脸奸诈狡猾的样子,让人厌烦,姑娘怎么还答应他,我看您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瞧那模样奴就觉得晦气。” 宋端笑着没说话,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巷口拐出来两个巡逻兵来,他们神色匆忙的往南边赶去,而且不光这两人,各个街口的士兵都如蚂蚁般聚集去同一个方向。 这样紧张的氛围让周遭的百姓都停下脚步,交头接耳起来。 素问瞧见,不安的拽了拽宋端的手臂:“姑娘,您瞧。” 宋端当然也看到了,暗道不好,皇城那边可能会有什么动作,遂道:“素问我们快走,怕是要出什么事了。” 素问点头:“回遥监殿吗?” “来不及,上御司。” 宋端神色冷厉道。 “阿满!” 素问喊着那人,阿满正在车前打瞌睡,闻听赶紧赶车过来。 “姑娘快上车吧。” 宋端点头,临了回头看了一眼那些巡逻兵,漆黑的瞳孔散发出些不易察觉的杀意来,遥望靖安城的天,浓云笼罩,分明是清晨却不见一丝阳光。 ------------------------------------- “端午!” 瞧见宋端赶来,岑越连忙上去说道:“圣人下令,午后将尤氏夫人押至西坊的监斩处,看样子是……” 她欲言又止,但剩下的话宋端心知肚明。 圣人如此一来,就是要杀尤氏了。 宋端倒是不慌,看了一眼如热锅上蚂蚁般的众人说道:“咱们先别急,上御司和遥监殿乱不得,公子和杜大夫呢?” “朝会之后在政事堂,这会儿恐怕……” 程听走过来说道:“若是联名不成,这几天的努力便要功亏一篑了。”顿了顿,说出所有人内心深处最担忧的事,“如此,三殿下便也同北东宫无望了。” “别慌了手脚。” 宋端说着。 程听抬起头,那人又道:“只要尤氏夫人还没死,这件事情就必定有转圜的余地。”在看不见的地方攥了攥拳头,心里的紧张也只有自己知道,“现在,就看公子他们的了。” 岑越和宋端共事了整整九年,把她看得透彻,见宋端攥着拳头便知道她心里也不安,遂伸手过去轻轻握住。 宋端转头,略微苦涩。 “对了,四门馆和国学院那边呢?”程听小声道,“那个清倌儿不是说可以劝一劝季林安吗?” 宋端脸色不好的摇头。 岑越则道:“程听,你还真相信一个清倌儿的话,下九流的人嘴里能有实话?我看不过是用来感动杜大夫的手段罢了,那季林安好歹是季青云的儿子,要是真被一个女妓劝动,那才叫奇怪呢。” 这话让程听有些不舒服,因为杜薄的原因,她和平年也接触过不少次,觉得那人并不是岑越口中那般不堪。 平年是个很孤独的人,又因身份所迫在这红尘中漂泊,对于杜薄更多的是知己之情,至于自家的那位杜大夫,成日把伯牙子期的故事挂在嘴边,想必也是如此。 若非说是男女之情,程听觉得自己也看不明白。 ------------------------------------- 政事堂里,匡王看着川王将那帛书交给圣人,眉头紧皱像是能夹死个虫子,没想到他还真的把所有人的联名都弄到手了。 这样想着,匡王的心里没来由的郁闷,明明自己是长兄,可是在朝上的势力却始终不如老三,更别提这联名中,还有不少人和唐恒没什么关系,竟然也愿意为这罪臣求情。 至于原因,便是他也想得通。 无非是想入川王麾下,做日后他的属臣。 匡王盯着川王的背影,目光灼然,似乎像把这人给看出个洞来。 赵元白啊赵元白。 你就这么得人心吗? 是因为你平日里的行事作风,还是仅仅因为你是皇嫡子,是中宫皇后的亲生儿子。 反之自己,赵元洲啊赵元洲,已故的高淑妃所出…… 匡王脸色极差,他们这样想让尤氏死,口口声声的批判高颖,殊不知自己和高颖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算来高颖也是他的宗亲。 这个祸害,当年因为自己逼宫导致圣人处罚连坐,害死了他最亲的母妃,如今又让自己困难重重,委实可恶。 “元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匡王忍不住出言道:“你就当真如此执迷不悟吗?唐恒之罪不可饶恕,尤氏是他的发妻,夫妻本为一体,她本就活不了,你何苦这样跟父皇过不去,难道你当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了吗?” 张炳文侧目,没想到这人终于能说出几句有作用的话来。 只是川王充耳不闻,当下和匡王争执没有意义,还要看圣人看完联名之后再做打算,只是事发突然,尤氏只怕已经在押解的路上了。 “父皇!”匡王喊道。 圣人看着那联名,那一个个在朝之上熟悉的人名,有唐恒一手交出来的门生,还有些本无瓜葛的,就连各州的父母官也有。 他笑了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也如匡王一般,觉得自己这个三儿子还是有些从未表露出来的好本事。 “还真是厉害。” 圣人淡淡道:“老三,你是有多大的面子,居然求得了近百人的联名,你这是……一心一意的要保下尤氏了?” “儿子的想法,父皇最是懂得。”川王蹙眉。 韩来在旁,迟疑着没有说话。 “你是朕的儿子,朕自然知道,只是你老子的想法,你却从来不懂得啊。”圣人意味深长的说了这么一句。 张炳文暗喜,忙道:“三殿下,尤氏已经押解,您若是真的感怀他们两口子的授业之恩,不如求圣人许一个全尸,也算是最后还了这十几年的师生之情,也不会叫天下人诟病。” “尤氏尚未监斩,尚书这话说的未免也太早了吧。”杜薄冷冷道,“圣人还没有下旨斩首,你怎么就板上钉钉了。” 张炳文冷哼一声。 不过是一群想要螳臂当车的蠢货。 “父皇。”川王咬牙道,“儿子愿用三条龙带子……换尤氏夫人性命。” 此言一出,老远站着的左内监都没想到,有些吃惊的看着圣人。 龙带子再少也得有一条,代表着皇室子弟的身份,川王若是这四条给了三条,便只剩下一个虚名。 赵国百年,皇族中人最看重这龙带子了。 果不其然,匡王也有些诧异,和张炳文对视一眼,那人知道川王这是在作死,并不想说什么,但匡王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似乎并没有火上浇油,而是真的对这个弟弟有些痛心疾首。 “老三,你可知道撤下三条龙带子意味着什么。” 匡王痛恨,他只有两条龙带子,还是他呕心沥血争来的,只是他视若珍宝之物,川王却可以大言不惭的说撤掉。 是了,川王一下生就有两条,成年又赏了一条,前些年过生辰得到了第四条,这样不费吹灰之力,他自然不会珍惜。 什么都有的人,怎会在乎一时的失去。 只是这样的话,像是锥子一样狠狠的刺在了匡王的心里,他上前拉住川王的手臂,咬牙切齿道:“一个罪命妇,就能让你连皇族的颜面都不顾了?因为此事被撤掉龙带子,天下百姓会怎么说,你一个赵国的皇嫡子,去维护一个罪臣家眷,不惜舍身,老三,你是聪明还是愚蠢,你是不是疯了!” 匡王几乎是吼出来的。 张炳文眼珠转动,不清楚这人为何,踌躇着言语。 圣人敛眸,将手中的帛书放在一边。 “你知不知道高颖当年都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匡王含恨道,“果然是师从唐恒,这样的是非不分!” 川王嘴唇微动,撩衣扑通跪在地上:“父皇!儿子并不是二哥所说的那般……不分是非黑白,正是心中公理分明,才想要您留下尤氏的性命,唐恒已经死了,这件事情本不需要如此兴师动众。” “别总是说的那么轻巧,赵元白!” 匡王斥道:“你是好人,就希望天下人都跟你一样,都怀揣着妇人之仁吗!何为耻,何为雪耻,你到底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难道只是因为事情过去了二十四年,就能忘却曾经的仇恨吗!” “二哥。” 川王终于回应了他的话:“你到底为什么恨高颖。” 匡王愣了一下,回答道:“当然是因为他逼宫造反,祸害赵国的江山社稷!” “比父皇还恨吗?” “我……” 匡王一时失语。 张炳文忙接过话茬道:“亲生父子必然同心一体,当年陛下恨的那一切,二殿下从来不敢忘怀。” 只是张炳文一说话,圣人突然清了下嗓子,神色难测。 杜薄想要反驳,却被韩来制止。 这个时候,圣人或许就想看自己这两个儿子的博弈,不希望外人插手,他要看这两人的本事,到底谁能更胜一筹。 “父皇。”川王道,“高颖该死,唐恒也该死,可是恕儿子多嘴,冒死进言,二十四年前您盛怒之下,连坐处死了七万多人,使得朝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可是那七万人中,有多少是真正该死的,有多少人是清白的,想必您比儿子还要清楚。” 圣人抬头看他,冷笑道:“你是在指责朕暴政了?” “儿子不敢。” 川王低下头去,双手撑着那冰冷的地面,寒意顺着砖石一点点的攀爬上他的手臂,难忍道:“父皇,您是圣人,是这赵国天子,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谁又能说……您当年是错的呢。” 他说着抬起头,无畏的对视着圣人。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不说,还放肆的很,杜薄在心里捏把汗,转头看韩来,那人死死的盯着川王,眼神尖锐至极。 杜薄心头微骇,他从未见过韩来如此。 “真没想到,二十四年前无一人敢指摘朕,二十四年后,却是自己的儿子站出来言之凿凿。”圣人笑声极冷,“朕的功过,还轮不到你一个兔崽子来品评!” 说罢,圣人一手将那帛书掷在地上,连着桌上的茶杯都一同摔了过去,碎裂的瓷片炸开,瞬间在川王的手背上划出一道血口来。 韩来身形一震,咬紧后槽牙。 “儿子是父皇的儿子,也是您的臣子,更是赵国的百姓。” 川王发了狠,和圣人如同狭路相逢的两头野兽,不必伺机而动便已经在迷蒙处厮杀了许久。 “老二。” 圣人出言打破僵局:“你先回去吧。” 匡王不明,他很怕圣人和川王单独谈话,连忙上前要说话。 “去西坊,亲自押解尤氏!”圣人怒道。 眼见着事情已经定夺下来,又得了这么好的差事,素来如此的匡王此刻却高兴不起来,他顿了顿,这才犹疑着离开。 “张尚书。”圣人继续下令,“唐恒死了,国学院和四门馆,还有太学院和名堂那边不能没有人管,你先接手,等日后再安排。” 张炳文也明了,这是要把匡王这边的人都支走了。 “是。”他也只得听从。 待房门合上,圣人才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没刚才那么动怒,却还是因为川王的冒犯不松口,遂道:“你还想说什么。” “身为一国君主,就不能闭塞视听,不纳百姓直言!” 川王朗声道:“父皇,若是遵照二十四年前的先例,这次之事您又要杀多少人,当年是七万,如今也不是个小数目,您不是暴君,难道总要因为一个人,而让那么多人都枉死吗?” “您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在乎来日的史书工笔吗?” “儿子知道,您当年险些死在高颖手里,就连母后也被高颖所伤留下旧疾,我不该如此,可是儿子实在是不忍心。” “儿子一不忍心尤氏这样被牵扯枉死,二不忍心父皇您百年之后被人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纣桀!” 圣人眯起眼睛,怒意徐徐升腾。 “你居然把朕比作纣桀?” “只怕他们杀的人也要比父皇您少些。” 川王豁出去,低低的说道。 此话一出,左内监脸上的汗唰的就流了下来,看看川王看看圣人,忙说道:“今日朝中繁忙,三殿下殚精竭虑,想必是累坏了,人也糊涂了,殿下……不如先回王府休息休息吧。” 川王跪着,身子笔直。 圣人看着他,气极反笑:“糊涂?朕看他清醒的很呢,这样大言不惭的责备自己的父亲,赵元白,你真是天大的本事!” 说罢,圣人震袖起身,愤而离开。 “父皇!” 川王拧膝转身,望着圣人悲愤的背影,高呼道:“儿子只是不想看着您这样!看着朝廷这样!看着天下这样!” 圣人忽的站住。 “儿子不想因为高颖再死人了。” 川王眼眶刺红,心如刀绞:“儿子的老师死了……为了保全家族人的性命,让师娘亲手割下他的头颅……那是四十年的夫妻啊……” 圣人深吸口气,缓缓的转过身来。 第81章 相送(万更) “儿子实在是不敢想,事发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川王痛苦的捂着脸颊,“还有母后身上的旧疤,这诸多痛苦全都是高颖,全都因为那个罪人,可是……还有很多人……我不想他们无辜死去。” 左内监躬身在圣人左侧,见川王俯首的身子有着细微颤抖,心里也叹了口气,他是没了命根子的人,自知这辈子于夫妻情无福。 但是伴驾这么多年,唐恒夫妇的感情是人尽皆知的好,正如川王刚才所说,当尤氏被逼无奈割下唐恒首级之时,是以多么心血淋漓。 事局中人尚且如此,若是继续连坐,那些无辜之人看着最亲近的人死在面前,又该作何悲痛欲绝。 “陛下!” 韩来终于忍不住,上前跪地道:“三殿下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所以才会被人算计。”咬了咬牙,“这件事情本来就是个局,是有人设下陷阱想要害三殿下,您……怎会不明白!” 圣人垂眼。 “从那个死去的春意楼清倌儿起,直到东窗事发,这其中的每一步都有人精心计划好了,从唐治下手,牵扯整个唐家,就连那个清倌儿的尸体也不见了,明明置放在明镜府,却被人给偷走了,还有唐治借钱的仙阁,十几个人被杀之灭口,可是即便人死了,仍有人借还款之事夜袭唐家,这背后到底是谁在捣鬼,让他们敢私闯官府,直到发现那反诗后便走了。” “若不是唐恒自裁以证清白,这幕后之人又要拿这反诗做什么文章,桩桩件件,陛下不觉得奇怪吗?这分明就是冲着三殿下来的!” 韩来字字泣血:“唐恒之死,便说明他心中清楚私藏反诗的罪过有多大,既如此,为何还会被人轻易发现,又是谁得知后,做了这样一个将所有人都囊括进去的局,甚至不顾高颖之事再现会伤了陛下的龙颜天威,一意孤行!” 圣人沉默些许,说道:“左世。” “老奴在。”左内监上前一步,他本以为韩来言尽于此,圣人会改变主意,谁知这人冷冷下令道,“传朕口谕,罪妇尤怜,于明日卯时在西坊斩首,叫大理寺卿陆钰监刑。” 说罢,转身离开。 “陛下!” 韩来膝行几步,却还是留不住那人,愤怒的砸拳在地。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数日奔走,百人联名,却还是留不住尤怜的性命吗? 难道这一切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吗? “元白!” 韩来猛地回头,看着身后那人,川王撑着身子,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大滴大滴的落在深色的地砖上。 “还不够。” 川王呢喃着,眼角溢红,似是要逼出血来。 杜薄皱眉,听到他这么说,忧心忡忡的问道:“殿下说什么不够?” “还不够还不够。” 川王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神色严峻:“咱们做的还远远不够,到底要怎么做,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到底要怎样!” 说完,他急促的忽了几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对着韩来和杜薄说道:“去西坊!” ------------------------------------- “父亲。” 季林安走进书房内,季青云刚刚下职回来,就叫他过来,那人正在用热抹布擦手,冰冷的说道:“尤氏要被处死了。” 季林安到不在意,这和他本来也没什么关系。 “她好歹也是你的师娘,不求求情吗?” 季青云将抹布放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季林安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但是兹事体大,他也只能置身事外,更何况联名也有,他一个未入仕的学生又能如何。 “您的意思,是要我去求情?” 季林安皱眉。 “你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了吧。”季青云说道,“那日你不是见了一人吗?” 季林安闻言,回忆起来,那日离开春意楼后,在巷口他碰到了杜薄的发妻罗衣,两人在隐蔽处浅谈了几句。 季林安从前只觉得罗衣是个悍妇,成日除了打骂杜薄外别无他事,可那夜浅聊几句,他不由得感叹杜薄的好福气。 ——圣人若是要杀尤氏,反诗一出就该杀,而不是一等再等,闹的沸沸扬扬,留给川王时间,他是要借此给川王立民心,他不会杀尤氏的,牵连此事的人也一概不会死。 ——圣人知道自己当年连坐七万人,这是抹不去的君主暴行,就算现在饶恕尤氏,也无济于事,天下口舌中他注定是个暗影之君,所以现在宁可毁掉自己的名声,也要为川王铺平垫稳。 ——公子是唐恒最得意的学生,不想在此事过后,在求情这偌大的好处中分得一杯最甜的羹吗? 这短短的三句话,倒是比平年的委曲求全更让他动心。 “去吧。” 季青云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季林安微微敛眸,拱手说道:“儿子知道了。”可是迈出的步子一停,又有满心满腹的话想问,毕竟当初祈月兄妹是父亲从宝封之地买回来的,曹家给唐家做扣,少不了这最重要的一环。 但想了想,季林安还是住了口,快步离开了。 ------------------------------------- 押解尤氏的囚车慢悠悠的从大理寺方向驶出,匡王端坐在一匹黑色的马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个老妇人。 这才短短几天,那人就瘦皮包骨,发丝尽断,紧闭着眼睛靠在囚笼的角落里,怕是就算圣人不杀,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监斩一事本就稀奇,更别说尤氏这样的身份,还牵扯了当年最避讳的高颖之事,遂这沿途的街巷斥满了人。 人头攒动间,有不少推搡的咒骂声。 “往后退!都往后退!” 巡城兵大批而来,持着刀剑维持秩序,但是他们哪里拦得住这尽百个坊市的百姓,拉起的手臂都快被冲断了,疼的呲牙咧嘴。 “都聋了吗!还不快往后退!” 这样的嘶喊在山呼海啸的脚步声中异常渺小。 “还不退后!” 巡城兵领头的那人眼看着要维持不住,若是被他们冲过去,匡王可还在马上呢,遂一把抽出腰间的佩剑,对着闯的最凶的那人一挑! “啊!” 那人尖叫一声,下巴上顿时出现一个老长的口子,鲜血狂飙,他惊恐的捂着伤口,跌撞着倒在地上。 周围人瞧见,立刻恼怒起来,但那士兵丝毫不惧,举着带血的剑尖对着他们厉声道:“我倒要看看还有谁不怕死!” 此话一出,百姓们还是怕了,热闹虽然好看,但还不至于为此丢了性命,便都消停了许多,目送着那囚车越行越远。 “你说,圣人这是真要杀了尤氏啊?” “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人都押解去西坊了,不杀难道还要在那给她摆台唱戏吗?” “可是我听说川王殿下不是替她求情了吗?” “求情?那也得看看这是什么事。” “就是,那可是……”不敢说出高颖的名字,“这种事情就算天王老子来求情都是白费,三殿下也是个糊涂人,就该学学二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和圣人对着干,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 大家都聚在一起,说话也大胆了些,毕竟法不责众。 “哎哎哎!快看那边!” 有人大喊,本来囤积的人群瞬间流动起来,大家都推搡着往前面跑去,想看看这关键时候又发生了什么事。 “是三殿下来了!” “三殿下和韩郎君来了!” 马背上的匡王听到喊声,立刻左顾右盼起来,同时不忘小心的拉扯着马缰,减慢了步伐,皱眉低斥道:“这个老三到底想干什么。” “殿下您看!” 有个守城兵指着前面大喊道:“停车!停车!” 匡王停住马匹,遥望过去,押着尤氏的囚车已经被叫停,那伫立在车前的白衣男子,正是他此刻最不想见到的川王。 那人神色痛楚却坚定,手里还拿着一碗褐色的液体,还冒着白色的热气,伫立在囚车前面,怎么也不肯离去。 围观的百姓瞧见这一幕,都有些不解,窃窃私语着。 “三殿下这是要做什么?是要劫囚?” “怎么可能,那不是找死吗?” “你们瞧,这三殿下的手里还拿着什么东西,好像是汤药?” “汤药还是毒药?” “这三殿下是不要命了,这可是明目张胆的对峙皇权啊?” “不得不说,这三殿下还真是……” “唐恒是三殿下的老师,这是想要以命相搏了。” 守城兵见状,有些为难的问匡王道:“殿下,您看这……” 匡王一言不发,死死的盯着川王。 事到如今,天下人皆知尤氏必死,他倒是想看看,自己这个皇三弟到底还能做出什么事来,想要逆转这必定的乾坤! 而听到有人高呼三殿下和韩来的名字,囚车里本来紧闭双眼的尤氏缓缓的睁开,她痛苦的撑起身子,瞧见不远处站着的川王,浑噩的瞳孔剧烈一颤,嘴上呢喃着:“老三?” 老三? 马上的匡王神色一震,没想到唐家和川王的情谊居然这么深,尤氏竟然敢如此称呼赵元白。 老三老三,也只有亲人才会如此直呼。 “三殿下。” 守城兵的首领孙吉见此,连忙走去川王的身边,十分窘迫的说道:“您这是做什么?” 川王端着手里的碗,低冷道:“我不会让首领为难的,也不会闹什么事,只是尤氏是我的师娘,想来送她最后一程。” 孙吉咬了咬牙:“那殿下的意思是?” “耽搁不了太多时间,还望首领成全。”川王看着他。 孙吉立刻低下头去,已经吓得满身是汗:“殿下严重了,您这份心属下也动容的很,只是圣人口谕以下,属下……” “明日一早监斩,这才是下午,首领别急。” 川王说完,也不再询问孙吉的意见,而是端着药碗径直上前去,一直到那囚车之前,瞧见尤氏狼狈不堪的模样,回想起她曾经给生病的自己守夜熬药的一幕幕,忍不住酸了眼眶,哽咽道:“师娘。” “老三。” 尤氏有些捉急,可是身上痛的太厉害,便是连坐直身子也做不到了,伸手握住囚笼的木桩,往前靠了靠:“你这是做什么,你还有大好的前途,赶紧离去,这里不是你该出现的地方。” 川王摇了摇头:“师父和师娘的授业之恩,元白不敢忘,就算这一切都是徒劳,也让元白送您一程吧。” “快走,你快走!” 尤氏嘴上这么说着,心里早就融化成一团水,一般说着,眼泪大颗大颗的涌出来,她颓败的身子颤抖着,哭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师娘。” 川王也忍不住簌簌落泪,凑过去,两人隔着木桩相望:“元白给您熬了药,您先喝了吧。” 尤氏低下头,花白的头发满是干涸的血迹,虽然在大理寺监牢并未受到什么迫害,但她年岁已高,早已经经不住折腾。 “我已经是将死之人了,还做这些干什么。”尤氏从木桩的缝隙中伸出手去,握住了川王,“你若是真的有心,便快些离去,不要让你师父和我白死,听话!” “元白大了,也该有自己的主意了。” 川王说着,舀了一勺药到尤氏的嘴边,心情激动复杂,更是悲痛难忍,手都在不自觉的轻颤:“您就把它喝了吧,就算……就算元白求您了,先喝了她再说。” 尤氏嘴唇颤栗,终于笑了一笑,说道:“好孩子。” 说完,凑头过去,一口一口的喝着川王送来的药。 “三殿下……” 人群中响起不小的唏嘘之意。 “这般怀恩之人,真是世间少有啊。” “唐恒夫妇当年能授业川王,如今看来是积福的事啊。” “三殿下当真忠孝啊,都这样了,还敢来。” 听着他们这样说,马上的匡王深觉不妙,驱马前行几步,到了那囚车之前,看着那母慈子孝的一幕,冰冷道:“老三。” 川王充耳不闻,直到将那药都喂给尤氏,才说道:“二哥,既然事情已定,就连这最后一丝报孝的机会都不给我吗?” “你这样惺惺作态的给谁看。” 匡王话虽如此,心里却百感交集,似乎也有些羡慕,这样的浓烈的情谊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体会过。 他的身边从来都没有人。 “是想博民心吗?”匡王道。 “二哥错怪我了。”川王深吸一口气,“我只不过是想来送师娘最后一程,算是成全了当年的授业之恩。” 说完,往后退了几步,对着囚车里的尤氏拱手,随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利落的跪了下来,俯首下去:“师娘。” 此举一出,百姓哗然! 堂堂一国皇嫡子居然当街给一个罪妇下跪! 匡王眼底大骇,看了看四周骚动的人群,这本是让川王日后都处在风口浪尖的好机会,但他却不假思索的下马,快步过去三弟身边,伸手想要把他拉起来。 “赵元白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匡王觉得自己快疯了。 川王不为所动,恭敬的磕了三个头后,起身说道:“二哥,我说了不会耽搁,我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了,你请便吧。” 匡王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凝结成霜:“元白,你是当真不把天家父子的颜面放在眼里了。” 他垂在身侧的手恶狠狠的攥紧,恨不得一拳打在川王的脸上。 赵元白,你到底想怎样!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匡王重新上马,见川王已经让开,便吩咐守城兵继续前进,此处距离监斩台还有一段距离,怕是要走上一个多时辰才能到。 “你们看三殿下!” 匡王闻声回头,只见川王还不肯离去,而是静静的跟在押解队伍的身后,目光灼然,决绝又凶狠。 匡王胸口发闷,却也无力再说什么,只叫他跟着就是了。 韩来至此,也在不远处跟着,就这样一步步的送往。 -------------------------------------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四门馆中,聚集的人群中有人不悦的大声喊道:“把我们关在这里算什么!难道我们也是牢犯吗!” 张炳文得了圣人令后,便让守城兵将国子监下的四座学院全都封锁了起来,不让任何一个学生出去,季林安也在其中! 而那高呼之人,便是李鹤鸣的儿子李肃,他带着馆中百名学生和那些守城兵对峙着,丝毫不惧。 张炳文站在那兵墙后,捻着胡子,不疾不徐的说道:“外面闹得厉害,靖安城的百姓都挤在那里,这人山人海的,出去难免被受伤,你们各个都是官家子弟,还是在这里比较安全!” “安全!” 李肃冷哼一声,和周围的学子们对视了一眼,指着正对着自己的尖刀说道:“张尚书说的有理,可是这刀刃明晃晃的摆在眼前,不知道是我们出去危险,还是在这里更加危险!” 此话一出,那个守城兵有些别扭的放下手中刀。 “李公子说笑了,他们都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危,这刀刃怎么会冲着自己人呢。”张炳文大言不惭的说着,“若是有心,就赶快回去学堂读书,才叫不负唐恒之死呢。” 张炳文把话挑明,李肃忍不住啐道:“你个小人!” “张尚书,就算您现在接管国子四学,也没有资格做这围困学子之事吧。” 李肃回头,人群中踱步出一人来,正是季林安。 “林安!” 李肃见状,忙道:“你快来和他辩一辩,这样刁钻小人,委实让人讨厌,满嘴的歪理邪说,真是要把我气死了!” 说到季林安,张炳文脸上一闪迟疑,似乎没想到他还在这儿,而且听这话中深意,看来也是要和自己对着干了。 可是为何,他爹季青云当初可是和曹琦一起给唐治设的套,祈月也是季青云派人去买的,难道临了要反水吗? “季公子,您这话就不对了。”张炳文正了正衣襟,“既然陛下让我接管国子监,我便说了算。” 季林安一步一步的走上前去,扶住那一柄刀,缓缓的推开。 张炳文见状,也让守城兵们让出一条路来。 四目相对,张炳文声音骤冷:“还以为季家父子同心。” 这话意味深长。 季林安不疾不徐的回答道:“父亲是父亲,我是我,此刻的我便是季林安,是唐院首的学生,想必张尚书知道我们这一行学子闹着要出去是为了什么,所以才在这里拦着吧。” “甚至不惜动用守城兵。” 季林安回头看了一眼那些还在和守城兵僵持的同学们,斜睨着眼睛,冷笑着说道:“尚书就不怕尘埃落定之后,圣人知道你这围困四学的行为,从而会怪罪你吗?” 就算这话也动摇不了张炳文,或许说他根本没在乎,否则也不会做出这般司马昭之心的举动。 “圣人是天子,天子便知晓世间万事。” 张炳文道:“下令让尤氏死,天下就已经有了答案,到时候一切尘埃既定,谁还会在去追究呢。” “公道自在人心。”季林安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 张炳文淡淡道:“尤氏如今死了,也算是天理昭然。” 季林安冷眼横对,似笑非笑的点了点头,随后皱紧眉头,一把将张炳文推翻在地,声音响彻四门馆。 “为老师陈情——” 此话一出,附和之声山呼海啸。 张炳文倒在地上,连滚带爬的往出窜,不住的喊道:“快拦住他们!拦住他们!” 守城兵得令,立刻再次围成人墙,尤其这学生都手无缚鸡之力,成日只会念书写字,一个个的被按在墙上或地上。 “反天了!” 张炳文气急败坏,嘶喊道:“把这帮兔崽子都给我看住了!” ------------------------------------- “端午!越姐姐!” 上御司外,程听气喘吁吁的冲进来,因为跑的太快,剧烈的咳嗽了好几声,这才道:“四学那边都闹起来了!” 岑越回头:“怎么回事?” “是季林安和李肃带头,说要去刑场陈情。” 这本身是个好消息,但是上御司里的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有什么激动的神色,宋端出言问道:“这个季林安不是拒绝了吗?” “那就不知情了,只是现在闹得厉害。” “已经去西坊了?” “还没有,张炳文代管国子监,四学都让他给围住了。”程听说着,语气都含着怒意,“看样子似乎不想让学生出来陈情了,做的这样明显,也不怕圣人起疑心。” “圣人怎会不知,他既然让张炳文接手国子监,就说明尤氏之争选择了匡王。”岑越深吸一口气,“都道是成亡败寇,看来咱们费尽心力做的一切,都要……” “不会,一定会有办法的。” 宋端仍旧不肯死心,罗清逸无奈的说道:“端午姐姐,就连川王殿下都没办法了,在西坊跟着囚车,你还有什么好办法啊。” 宋端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的出门去了。 程听赶紧跟了上去。 罗清逸见此,有些不安的看着岑越:“是不是我说错什么话了,端午姐姐好像生气了。” “不会,你别多想。”岑越拍了拍罗清逸的胳膊,“宋端是一个不喜欢轻言放弃的人,为人臣者,替君分忧,只要尤氏还没死,就一定要做到最后。” 罗清逸眨了眨眼睛,点头。 而宋端带着程听离开上御司后,后者有些跟不上她急匆匆的步伐,痛苦的说道:“端午,我们现在该干嘛去?” “搬救兵。” 宋端猛地站住。 程听忙气喘道:“找谁?做什么?”反应过来,“是去四门馆和张炳文对峙,放出学生们来吗?” 宋端颔首,她神色冷厉,遥望着四周,头脑炸裂。 “该去找谁?” 她低低道:“现在谁还能帮得上忙。”咬牙齿关,“张炳文是一部尚书,现在又代国子监,谁敢动他。” “而且还是陛下让他去管四学,谁要是敢去,岂非是和陛下的圣意对着干。”程听也为难道。 是啊,宋端只觉得呼吸不畅,像是溺如湖水之中。 救命稻草在何处? 难道就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吗? “皇后娘娘呢?”程听说道。 “不可。”宋端直接否决,解惑道,“若陛下真的杀了尤氏,必定会对三殿下动怒,到时候皇后娘娘就是殿下最后的靠山,况且她当年被高颖所伤,不便再掺和进来,更会让天下百姓诟病殿下,如今已经恶言缠身,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程听急的有些头痛:“那该怎么办?” 宋端忽然想到一人,眼中一亮,忙道:“嘉峦殿!” 程听疑惑:“固阳公主?” ------------------------------------- 刑哲正守在嘉峦殿前,瞧见宋端和程听急匆匆的来,忙迎了上去问道:“见过二位女史,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圣人处死尤氏的事靖安城皆知,由不得刑哲在这里装糊涂,宋端张口便说道:“川王殿下正在西坊拖延时间,既然同是皇后所养,便如同亲生手足一样,固阳公主理应为三殿下分忧才是。” 刑哲自然知道,但是他从小看顾着固阳,从十几岁到现在的三十而立,有些不忍,不愿,不想让固阳掺和进来。 川王始终是单打独斗,不会造成牵连,何况圣人又极其喜欢固阳公主,只要始终置身事外,便可保安全无忧。 见刑哲在原地没动,程听焦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副首领还要拦着吗?你若是再拦着,可当真万劫不复了!” 刑哲咬牙,低头紧皱眉头。 “道理副首领都懂,却还是不愿意通禀,看来是心思既定。”宋端对程听说,“就算你三寸舌头都嚼烂了,也是徒劳了。” 程听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张炳文也就算了,怎的自己人还这样迟疑不前,忍不住道:“副首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此事一出,所有人都在拼死奔波,你却这般畏首畏尾……难道固阳公主知道后会不生你的气?就算你为了她好,也要顾全大局,她深受皇恩,就算事情不成也无妨,你……” “罢了程听。” 谁知宋端拦住她:“我们走吧。” 程听切齿,愤恨的跺了下脚,跟着宋端转身。 谁料想那人刚一转身,又猛地回头,右脚踏地而起,身形恰似离弦之箭般冲向嘉峦殿的院墙,原是要硬闯! 刑哲没料到,怒目喝道:“宋端!” 说罢程听也吓了一跳,眼看刑哲也要起势去追,不知道哪里来的胆量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给我站住!” 刑哲被拽的趔趄,回头盯着程听,那人满脸憋红,吓得呼吸都停住了,却还是咬牙道:“你别去!” “我不想伤了女史!”刑哲眼看宋端要翻墙而过,急得很。 程听豁出去,一把搂住刑哲的后背,抓的紧紧的。 “有种你就杀了我!” 这一抱果然有用,刑哲身子蓦地一直,而宋端已经趁着这个空隙翻墙过去了,他神色复杂,低头看了看抱着自己腰身的那双,玉白纤柔的手,和自己糙砺的大掌完全不同,心头一空,碰也不是,不碰也不是。 “程女史,宋御典已经进去了。”刑哲提醒道。 程听这才睁开紧闭的眼睛,松开他,还顺势往前推了一把,刑哲被推的发蒙,刚才分明是她先来抱自己的,这会儿却又推开。 真是进也是你,退也是你。 “事出从急。”程听胆怯道,“失……失礼了。” 刑哲剑眉倒竖,无奈叹气。 而宋端落入院中后,很快便见到了固阳,那人看样子是被刑哲给困在了这里,事情的经过和明早斩首的消息她已经知道了,正愁着坐困围城不知何处用武的时候,终于来了机会。 刚才刑哲喊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闻声来了院子,见宋端出现在嘉峦殿的墙头,素来讨厌这人的她,忍不住欣喜的叫她。 “公主,现在只剩下四学。”宋端说道,“张炳文带着守城兵将那里团团围住,那些想要替唐恒陈情的学生出不去,他又是圣人亲口派去的,没人敢和他搏上一搏。” “我可以!” 固阳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此刻的她倒是懂事,神色严谨,说出来的话也很有头脑:“一来我和三哥走得近,出面也是情理之中,二来我是一国公主,手里还有游龙卫,张炳文不能奈我何,父皇素日总是骄纵我,虽不过分,但也给了我一个去胡闹的理由,即便父皇日后会责骂我,但此事若不能帮上忙,我寝食难安!” 宋端闻言,松了口气,说道:“多谢公主。” “我既是为了三哥,也是为了千年哥哥。” 固阳还是不忘初心。 宋端这个时候还和她争什么高低,终于露出难得的笑来:“下臣知道公主的心意。” “你知道就怪了。” 固阳见她笑,就知道自己说的话在宋端耳朵里,还是小女孩家赌气的玩笑,咕哝着跟她往出走。 殿门口,固阳盯着满脸黑沉的刑哲,娇嗔道:“等我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又道,“带上游龙卫,跟我去四门馆!” 刑哲忙应声道:“是。” 宋端看着迫不及待的固阳公主,又打量着这天色,已经是酉时了,血红色的夕阳从天边扑过来,像是洒了的狗血,漫天的绯却带来刺痛的冷,深吸一口气,希望一切都来得及。 ------------------------------------- 西坊这边,押解尤氏的队伍终于到了监斩台下,那里无疑又是被靖安百姓们围了个水泄不通,守城兵清出条路来,让囚车前行。 “把人带出来。” 折腾了一下天,匡王也有些疲惫,在这马上缓缓的走了两个时辰早已是腰酸背痛,翻身下马,说道:“押到台上去。” “是。” 孙吉得令,打开那囚车,想要去拽形同枯槁的尤氏。 “别动!” 始终跟在队伍后的川王突然大喝,跑过来骂开孙吉,小心翼翼的将尤氏从囚笼里扶了下来:“您小心脚下。” 尤氏颠簸的说不出话,多日水米不打牙早就耗空了她,若不是川王送来的那碗药,怕是都活不到这时候了。 看着尤氏腿打晃,根本站不稳,川王干脆拽过身去,将尤氏的身子给背了起来,然后步步踩上,轻放在监斩台上。 孙吉见状,挥手让等待许久的刽子手把枷锁套上,川王又道:“明天一早才行刑,急什么,这么多城兵在这里守着,难道她还能长了翅膀飞了吗?” “更何况,若是没到行刑的时候,这囚犯先死了,你们也没办法交差更会坐罪的,难道不是吗?”川王冷冷的说道。 孙吉迟疑,回头争取匡王的意见,那人无奈,川王这话说的也是这个理,便点了点头。 孙吉见状,让刽子手先别轻举妄动。 “师娘?师娘您醒醒。” 台上,川王轻轻晃了晃尤氏的身子,那人有些半昏迷了,好容易睁开些眼睛,声音气若游丝:“老三啊……老婆子我是不是已经……已经都死了啊。” “没有。”川王道,“师娘您别乱说。” “好孩子。” 尤氏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有你这份孝心,我和你师父也算不白死,可惜啊,我那儿子却不争气,到现在还下落不明,他若是有你一半的孝顺……唐家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下场。” 唐治已经死了。 这话就在耳边,川王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尤氏行将就木,整个人像是团轻飘的纸,这风稍微吹得大一些,就要把她给吹碎了。 “我会派人去找,师娘您放心吧。” 川王抱着她羸弱的躯体,隔着衣服只剩下薄薄得一层皮骨,从前多么丰腴的一个人啊,短短半月就变成这样。 “我一定把唐治那个畜生给您揪回来,到时候狠狠的教训他一番才行。”他轻轻泣泪,这老妇人还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儿子早已经被灭了口,此刻就静静的躺在城外的十里亭下。 “随他去吧。” 尤氏干裂的嘴角流出细细的血来:“我这一辈子总算是……对得起他了,只是想着你师父……想着那个老不死的……他就这么丢下我一个人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太没趣儿了。” “您还有我,有千年。”川王急切道。 “你们都是好孩子。”尤氏笑容破碎,眼睛已经花了,眼白浑浊一片,看着川王也模糊了,“是我们不好……把你们给连累了……让你们受苦了……等到了地下……我非得好好……骂一骂他。” “不是你的错。” 川王泪流满面:“是我们被人算计了。” “算不如人啊。” 尤氏口中的热气越来越少,手臂也抬不起来了,现在也只是靠着白日的那一晚汤药强行吊着精神,能活过明早还犹未可知。 “师娘。” 川王忍不住哭道:“元白一定会救您的!元白不会让奸人得逞的!师娘!您千万别睡!别睡!” 川王的哭声在这夕阳光中异常的撕心裂肺,听的人心肝都要绞的碎了,周围百姓的骚乱声逐渐减小,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幼,都表情严肃的看着台上,有人为之动容,也跟着默默的落下泪来。 “阿娘……他哭什么啊。” 有半大孩童在娘的怀里指着说。 “没什么,小孩子别说。”他娘鼻音甚重,眼泪却止不住。 孙吉望着这一幕,也有些抓心挠腮的难受,可是匡王就在自己的身后,他根本不能表现出来,只是摸了摸眼角,顺势捏住山根,将那酸涩之意硬生生的给憋了回去。 匡王皱眉,如此,杀了尤氏自己倒是成了百姓口中的恶人了。 他看着川王,又看了看四门馆的方向,相安无事。 赵元白,我看你还有什么法子。 没有人能逆转死局! 回头之时瞧见人群中的韩来,那人面色冷酷,双眸像是泡在夕阳里不会融化的黑石,对视片刻,韩来转身离开。 匡王心头是复杂的得意。 就算你韩来也不能。 第82章 陈情(万更) “杨郎中,杨郎中。” 遥监殿里,崔郎中从外面急匆匆的赶回来,瞧见正在和同僚有说有笑杨广信,忙招了招手。 杨郎中瞥见,走过去笑道:“我说崔秉直,你这一脑门的汗,怎么了?出了什么事把你急成这样,可是夫人又要生了?” 崔郎中无奈:“我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玩笑,今早朝会的事你不知道?” “这么大的事我怎会不知道。” 杨郎中一指殿中众人:“要不然早就下职了,大家还在这里待着做什么,一个个饿着肚子,都等着消息呢。” “哎。” 崔郎中叹了口气,不停的整理着袖子。 杨郎中打量着他,好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你还不急。”崔郎中压低声音说道,“今早朝会可是吵得厉害,而后在遥监殿又是一顿吵,这会儿……” 他说着往后看了看,上阁的门紧闭着,想来韩来不在,要不然这满殿的人也不会如此闲散。 “三殿下和咱们郎君都去西坊了,这尤氏能不能……” “尤氏必死无疑了。” 杨郎中话音悠哉的说道:“圣人的旨意已经下了,这凡人都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呢,难道这皇令还能朝令夕改不成?” “那你还这么悠闲。”崔郎中急道。 “你紧张什么。” 杨郎中道:“尤氏死就死了,和咱们有什么关系。”话锋一转,“还是有什么别的,我们不知情的,这每日朝会可都是你跟着郎君去的,我们可都是看着你写好的录册办事的。” “我还能唬你们不成。” 崔郎中说道:“圣人今天可是生了好大的气,只怕尤氏保不下来便罢了,三殿下和咱们郎君如此行径,事后要追责啊。” “原来郎中你是怕受牵连啊。” 杨郎中说完,打量着他,忽然问道:“你也联名了?” 崔郎中一愣,没有回答。 当初他也是想帮个忙,但是被韩来阻止了,称他不过是个小小起居郎,起不了什么作用,就不要牵连其中了。 “我说崔兄啊。”杨郎中苦口婆心的说道,“咱们虽然是这遥监殿的官儿,但不是韩来的属臣啊,咱们只是给这鸾台侍郎办事,就算他日后出了什么事儿,换了新的侍郎来,咱们不还是在这吗?” 杨广信这话说完,崔郎中皱了皱眉头,觉得话不投机,他虽然总是挨韩来的骂,却也见不得这人受苦。 杨广信这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他学不来。 “我听说……”杨广信又道,“张炳文代管国子监,让人把四学都围了起来,可是真的?” 崔郎中点了点头。 杨广信忽而又一笑,低冷道:“看来事情既定了,你就听我的别瞎操心了,做好自己本分的事。” “罢了。”崔郎中一摆手,闭上了嘴。 杨广信见此,伸手搓了搓胡子,忽然听到身后有开门的声音,回头瞧去竟是韩来回来了,忙拱手道:“郎君。” 崔秉直也弯下身子,同殿中众人行礼。 韩来目不斜视,径直的走进上阁关了门,崔郎中这才瞥眼,满心狐疑的说道:“郎君这时候怎么回来了?” “强弩之末,不便再起。” 杨广信说道。 崔秉直转头看他,没来由的有些恼。 而进去上阁的韩来坐在翘头案前,双手交叉握紧,看着窗外越来越沉的天,喊崔秉直进来,直接发问:“宋端呢?” “宋女史今天没来遥监殿,好像是去了上御司。” 崔秉直答道:“郎君可是有事,微臣这就让人去叫。” “不必了,你出去吧。” 韩来道。 崔秉直应声,手伏在门上,可是忍不住回头说道:“郎君,西坊那边……”顿了顿,“三殿下可是回去了?” “还没。” 没想到韩来回了他的问题:“还在西坊陪着尤氏夫人。” “那郎君这是?” 崔秉直胆子大了一些:“可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韩来把手垫下下巴处,眼睛盯着案面:“不知道,还有四个时辰就要行刑了,宫里还是没有消息,西坊有元白在就行了。” “圣人可是不认联名了。”崔秉直连连叹气,“可叹唐院首殚精竭虑,却还是保不下唐家族人啊。” 韩来抬头,见崔秉直忧心忡忡的样子,突然道:“你坐吧。” 崔秉直抬头怔了怔,韩来还从未对他如此客气,点头坐在一旁,见他面色凝重,再次出言道:“郎君,说句冒犯的话,您此刻回来也好,总要有人坐镇遥监殿,况且不顾父辈讨伐高颖之事,舍性为唐恒求情之举,三殿下去做已经有违人伦了,老将军可是勤王的功臣啊。” “我知道。” 韩来难得的没有驳他,而是一反常态如小辈般点了点头。 崔秉直受宠若惊,却并没有得寸进尺,在这里坐着也不是回事,就起身道:“郎君折腾了一天,想必腹内空空,微臣去给您找些吃食过来垫吧几口,只怕……”再次叹气,“这夜还长着呢。” ------------------------------------- “师父师父。” 左内监正伴在銮驾一侧,圣人这是要往太后的九华宫去,闻声回头是个小内监,正是自己的徒弟宝华。 他跑的太急,一脑门的汗。 “小兔崽子,火急火燎的出什么事了?” 左内监慢下脚步,看了一眼皇辇上的圣人。 宝华皱眉道:“是嘉峦殿那边,固阳公主带着游龙卫出宫去了,看样子是往四门馆的方向去了,师父您看……” 左内监忙让他噤声,随即道:“你看住了四门馆那边,也别和别人说,自己先知道就行了。” 他撵走宝华,紧赶慢赶的回去皇辇旁,没有立刻和圣人说,谁知那人开口先问:“怎么了?” 左内监只得如实告知:“是固阳公主。” 圣人似乎是意料之中:“元意怎么了?” “公主她带着游龙卫去四门馆了。”左内监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陛下,张尚书还在那里,公主这样胡闹,可要拦一下。” “不必。” 圣人抬头,左内监忙叫皇辇停下。 “由着这丫头去吧。”圣人想了想,“去清光台。” “陛下要去看张美人的话,那太后娘娘那边?” “听完一曲再去也不迟。” “是。” 左内监扬声道:“摆驾清光台——” ------------------------------------- “哎哎哎,你们瞧,那尤氏夫人是不是要不行了?” 西坊的街头巷尾被围的水泄不通,本来杀人砍头没什么好看,就算是尤氏这样的身份,也不至于让大家这样积极。 可是川王和匡王在这里可就不一样了。 这才是真正的大热闹。 “这人也好大岁数了,那大理寺牢是什么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里头呆上几天,什么好人不都得熬完了。” “这到底杀不杀啊,这都快子时了,再等一会儿天亮了。” “是啊,这夜深了好冷啊。” “怎么着?人家不死,你还盼着人家死?” “你这叫什么话,我何曾是这个意思,不过是觉得奇怪。” “有什么奇怪的。” “这陛下要杀人,押来砍了就是,等着一晚上做什么,让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在这儿受罪。” “这圣人的心意,咱们哪儿能知道。” “哎呀,我是要回去睡了,等要砍头的时候再出来看吧。” 孙吉在台下守着,又看了一眼匡王,都这么晚了,这人还瞪着眼睛不肯走,虽说是圣人的命令,也该适当休息一下。 “殿下,要不然您先回王府休息,明早行刑的时候再来。” 孙吉劝道。 匡王没说话,摇了摇头,川王还在这里守着,他也不能离开。 孙吉自然知道匡王拒绝的理由,看了一眼川王,那人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尤氏披上,将油灯枯尽的老妇紧紧的抱在怀里,生怕这靖安城的夜风吹到她。 “师娘。” 川王只是时不时的唤着尤氏,担心她一睡长眠。 “殿下!” 远处有人呼喊,孙吉立刻警惕,谁知来的是个清丽女子,她手里提着食盒,还多带了一件披风,双眼通红的往这边跑。 是吴玹。 孙吉不认识,以为是川王府的婢女,也没拦着。 吴玹跑上台去,川王看到她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担忧,若是不能救下尤氏,圣人处置不了他和韩来,自会拿身边人来开刀。 “你怎么来了?赶紧回去。” 川王是以命令的语气,可是他很明显低估了吴玹的倔强程度,那人话也不说,将食盒打开,里面是刚蒸好的肉包子,还有粥。 吴玹将披风盖在川王的身上,端起粥来,一路奔波都没撒,而且温度也正好,小心的一口一口喂给尤氏。 “夫人,您喝。” 吴玹道。 尤氏睁开眼睛,胃里进了些热乎的,总算是回些神,瞧见面前的吴玹,虽然眼花看不清五官,但依稀认出是个苗条的女子。 “你是……皇后娘娘赏的那个……吴玹?” 尤氏知道这件事。 吴玹点头。 “老三有你在身旁,是……咳咳……好福气啊。” 尤氏说着,咳嗽几声,剧烈的震动险些让她散了架子。 吴玹闻言,被风吹的苍白的脸上多了一丝红晕,回头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川王,低低道:“夫人别说了,先把粥喝了吧。” “喂完粥你就先回去吧。”川王还是坚持着说道。 吴玹就是不理他,用手掐着那滚烫的包子,一小口一小口的送进尤氏的嘴里,再来一口粥,细心温柔的很。 川王皱眉,他很少这么仔细的观察吴玹,她到底是一个柔情似水的女人,这寂冷的夜因她的到来,让自己也没那么寒了。 “府上还有很多事需要打理。” 川王越这样想,越不想让吴玹和自己身处在是非之中。 “殿下不必说了。” 吴玹从他手中接过尤氏,叫他吃肉包:“来这里的危险我是知道的,但我是皇后的赏赐,进了川王府就是殿下的人,若是生,便会生生世世的伺候殿下,若是死,也会在地下守着殿下的安危。” 这语气平静的一句话,听在川王耳朵里,却如同锣鼓击心,连着嘴里的肉馅都呛了一下,不是滋味的嚼了嚼,没再说话。 尤氏却笑了笑,强撑着精神,说道:“姑娘好性。” 一阵风吹过,吴玹将尤氏抱得更紧些。 监斩台上这一幕幕看的孙吉心情烦乱,总觉得到了行刑的时辰会诸多麻烦,可偏偏人家是皇子,匡王又不作为,只得受着。 “殿下?” 孙吉见匡王走过来,忙道。 匡王绕过他,站在不远处对着台上的川王说道:“老三,听二哥一句劝,回去吧,事情了结后二哥帮你求情,叫你免于父皇责罚。” 川王低头看着他,表情严肃。 匡王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玩笑的语气,方才的一行话,似乎当真是发自肺腑的为了他好。 “你这样在这里僵持着,父皇是没有下令如何,那是顾念着皇家颜面,不想当着这靖安百姓,当着这天下口舌罚你,你可千万别得寸进尺。”匡王又道,“我知道你心疼尤氏,可是你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也到头了,别再妄想什么了。” “我没有妄想什么。” 川王的回答是斩钉截铁的:“二哥,来的时候我就说了,想送师娘这最后一程,行刑之时我绝对不会阻挠,你放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考虑,但你方才说的没错,我对师娘的感情就是这么深。” 匡王觉得自己仁至义尽,也言尽于此,摇了摇头要转身。 “二哥。” 川王突然道。 匡王闻言回头看他。 “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一直很敬重二哥你。” 川王盯着他说。 匡王眼色一动,脸上的肉抖了抖,转身往下走。 “殿下。” 有城兵跑过来小声道:“四门馆那边有动静。” “怎么回事?” “听说是固阳公主带着游龙卫来了,马上就要到了。” “固阳?” “是,跟着的还有宋女史和程女史。” “又是宋端。” 匡王深吸一口气,他和韩来总是坏了自己的事。 “殿下,张尚书在那……应该没什么问题吧。”那士兵说着,语气也没什么底,看来这话他自己都不太相信。 “一个是臣子,一个是公主,还是手里有五百兵权的公主。”匡王冷冽道,“用屁股想都知道张炳文那边拦不住,元意那么喜欢韩来,又和老三关系好,势必要在四门馆大闹一场了。” “那殿下要过去吗?” 匡王摇头,这边要盯着川王,不能出什么异变。 他现在最大的筹码就是尤氏必死,就算四门馆那边张炳文拦不住,叫固阳带着那群学生来陈情,也不过是徒劳无益。 若是自己再过去,未免太欲盖弥彰了。 “算了,由着她闹吧。” 匡王道。 ------------------------------------- “大人!大人不好了!” 房里在喝茶的张炳文听到这话,被滚热的茶水烫了一下,不快的放下杯子对着外面喊道:“什么事!” 房门被打开,有士兵扶着门框焦急道:“是公主!固阳公主和游龙卫的副首领,还有宋御典和程御业来了!” 张炳文本来心不在焉,闻之猛地站起身来。 固阳公主来了! 还带着兵! 果然又是宋端搅和的好事。 张尚书咬了咬牙,若是宋端和程听来还好,可偏偏固阳也在,这个手里有小兵权的公主,自己铁定招架不来了。 “西坊那边怎么样了?” “二殿下和三殿下还在那里守着,公主这样大的动静,二殿下那边肯定也知道消息了。” 张炳文点了点头,自己这边对付不了,只能看匡王那边派不派人过来帮忙了,叹了口气,还是曹老头好啊,只躲在影子里面就够了。 前去四门馆前,那里仍被城兵守的严实,张炳文拨开重重的人群,瞧见侧身抱臂的固阳公主,只是她的身边只跟着刑哲,并未见刚才那士兵口中的宋端和程听。 “公主您怎么来了,微臣……” “张炳文,赶紧把你这些城兵撤走。” 固阳二话不说的命令道。 张炳文陪着笑,凑过去说道:“公主,您看这些学生,一个个都血气方刚的,西坊那边这么乱,还是别让他们去了,这万一哪儿受了点儿伤,也没办法和他们家里交代。” “更何况。” 张炳文硬着头皮说道:“微臣现在代领国子监,这四学的事也都是微臣说了算,您就别……” “别什么。”固阳冷冽道,“你是想说我在越俎代庖了?” “微臣不敢,只是想让公主放心,四学的事情微臣一定会安排妥当的,就不劳您劳心伤神了,还从宫里大老远的过来。” 张炳文抬头看了看天:“这都半夜了,公主还是赶紧回嘉峦殿休息吧,等到明早,一切自然就尘埃落定了。” “尘埃落定?” 固阳冷笑道:“是你们得逞了吧。” 固阳说的这么直白,张炳文却脸不红心不跳,笑道:“公主这话说的不对,微臣也是在其位谋其事罢了。” “就算父皇让你带领国子监,你把这些学生囚禁起来算怎么回事?”固阳说道,“这就是尚书口中的打点妥当吗?还是说,尚书是觉得这些学生出门,会扰乱你们的阴谋啊?” 张炳文道:“公主说笑了,微臣等人哪里来的阴谋。” “那你为何虚心?” 固阳一指那些城兵:“做出这些此地无银三百两之举,我现在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命令你,放人!” 她说罢,对着那些巡城兵厉斥道:“没听到本公主的话吗?你们这些人还不快让开!” 那些士兵闻言,面面相觑一番,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而固阳前来的消息,院中的学生也听说了,那娇嫩却严厉的声音骤然响起,他们也一呼百应,再次吵闹起来。 “放我们出去!” “张炳文你还不快放人!” “公主有令!你们谁敢不从!” “张炳文,你还不放是不是。” 固阳公主有些恼怒,娇俏的脸上稍有凶意:“刑哲。” “属下在。” “给我把人拉开!” “是。” 刑哲得令,一挥手,身后的游龙卫便一拥而上,那些巡城兵哪里是十六卫的对手,即便只有五百人,也将巡城兵冲的溃不成军。 “公主!公主不可啊!” 刑哲按住张炳文,那人的脸蹭在地上,目光只能和固阳的裙摆平行,他一个文客奈何不得,只能高呼着:“公主不可胡闹!” 固阳蹲下来,垂眸着张炳文,伸手捏住他的八字胡,疼的那人哎呦呦的直叫唤,她用天生的高姿态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张炳文,你是二哥的狗吗?” 本来呼痛的张炳文闻言呆住,艰难的抬头,固阳清冷的眸子比这深夜的月亮还要亮,他心头暗惊。 ------------------------------------- “太后,陛下来了。” 梁吉从外面进来说道。 榻上的太后让其进来,圣人进去房内,却瞧见榻前隔了一张硕大的屏风,不解的看向梁吉。 “近来天气反复,太后的风寒又严重了些,怕过病气给陛下,所以置了这架屏风。”梁吉道。 圣人点头:“母后要多注意身体。” 梁吉给圣人摆好了凳子,合门离开,整个房内只剩下这对皇家母子,屏风后传来太后沉肃的声音:“不是在张氏那里听戏吗?怎么又跑到孤这老太婆这里来了?” 圣人忙道:“母后恕罪,儿子早就应该来的。” “固阳那丫头胡闹,你也不拦着?” 太后突然道。 圣人抬头,没有说话,看来这一切都在太后的掌控之中。 “由着她去四门馆闹,张炳文是拦不住的。”太后声音始终往下沉着,像是垂入井中的石头,“你那个二儿子也无动于衷,眼下身边就这三个子女,因为一个尤氏全都搭进去了,怎么?你这皇位难不成还要传给老九吗?” 提到老九弘王,圣人的脸色有些难堪,张了张嘴:“母后说笑了。” “不是孤要说笑,而是你在让全天下看这皇室的笑话,三个孩子为了个罪妇闹得不可开交,世人看在眼里,自然会不敬天威。” 太后继续道:“这赵国百姓都不信服的话,诸国便会更加不敬,你若是要杀就快杀,若是不杀,这场闹剧便快些收场,你心里既然已经有了决断,难道要逼死你自己的儿子吗?” 圣人起身:“儿子知道了。” ------------------------------------- “郎君。” 上阁里,崔秉直将一碗牛肉面放在韩来的桌案上:“这是拙荆从府上送来的,虽然有些坨了,但夜深饱腹要紧,您还是用些吧。” 韩来背对着站在窗前,闻声问了一嘴:“几时了?” 崔郎中眨了眨酸涩的眼睛,将筷子摆好:“马上丑时了。” “还有两个时辰了。” 韩来不肯转身,也没有什么胃口吃牛肉面,呼了鼻气,声音疲惫的说道:“遥监殿的其余人都回家了,你也回去吧。” 崔秉直低声道:“也快天亮了,微臣就在这里陪着郎君吧。”看着那牛肉面,“郎君来用一些吧。” “多谢伯母心意,还是你吃了吧。” 韩来这么一说,崔秉直手一哆嗦,有些难受,韩来虽然平素里对自己严苛,但仍是个善心的孩子,无奈端起碗来。 “这碗牛肉面,是拙荆最好的手艺。” 韩来听着他咀嚼的声音,将手拿到身前,他掐着封信,落款是太丘恭礼先生,又是青凤送来的信。 比起平日里的洋洋洒洒,这封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 ——宋端归还太丘。 韩来无奈的合上眼睛。 怎么舍得。 ------------------------------------- “已经丑时了。” 曹纯站在绛雪轩的门口,寻冬陪着她熬夜,早已经困倦不堪又不敢多言:“姑娘,尤氏必死的局,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 曹纯扬着下巴,眉眼得意。 这大喜的日子她怎么睡得着,瞥眼融雪轩的方向。 “今晚肯定是睡不了了,不光是我,这御史府都不会睡了。”曹纯转了转手腕上的镯子,“又不是只有我一个。” 寻冬无奈应声。 ------------------------------------- “这还有两个时辰就要杀了吧。” “咱们都在这儿等一晚上了。” “看个杀人这么起劲。” “你还好意思说我,拖家带口的跑来看,你儿子都睡着了。” 即便已经凌晨了,西坊那边的人还是不减少,反而因为时间的临近而越来越多了,匡王不得不多调些巡城兵过来维持秩序。 孙吉晃了晃酸涩的脖颈,这一切终于要结束了。 “殿下。” 他对匡王道:“属下给您弄些水来喝。” 匡王守了一天一夜了,也口干舌燥了,点了点头。 孙吉刚要去,瞧见不远处,眼底一骇:“殿下!” 匡王回头,暗道不好,却又即刻冷静下来,张炳文管不住那些学生是意料之中的事,便低冷道:“拦住他们!” 孙吉道:“是!” “你们瞧!” “这是四门馆的学生吧!他们怎么来了!” “还能因为什么,肯定是来求情的啊!” “这帮孩子不要命了吗?” “有三殿下和韩郎君打头阵,出了事也法不责众啊!” 百姓们说着,却被那些学生的架势吓得往后退去,孙吉带着巡城兵去拦,可是那群学生有游龙卫护着,哪里容他们不许,他们一窝蜂的冲到监斩台下,为首的正是季林安和李肃。 “让开!我们来给师娘陈情!” “还不快让开!” “师娘!师娘!” 学生的呼喊犹如山河爆发,将这西坊整个淹没,就连匡王也没想到是这般架势,一时慌乱,连连后退。 川王瞧见这一幕,望见学生群中的宋端,失而复得的松了口气,吴玹更是抿住嘴唇,哽咽着再次开口:“殿下。” 季林安撩衣,跪在监斩台前:“师娘!” 李肃和其余学生也乌泱泱的跪了下来,他们满脸忧忡,不住的往尤氏的方向看去。 “苍天明鉴!学生季林安愿为尤氏陈情!请圣人网开一面!留下师娘的性命!学生愿受鞭刑三百!” “学生李肃愿为尤氏陈情!” “学生黄安愿为尤氏陈情!” “学生……” “……” 这一句句泣血之言听在台上尤氏的耳朵里,那人不曾睁眼,可是眼角却湿润许多,胸腔爆发生机,连心跳都加速了些。 好孩子们。 “季林安!李肃!” 匡王不得不上了马,厉声叱道:“你们来胡闹什么!” “二殿下,我们并没有胡闹。” 季林安冷眼看他:“我们只是跪在这里给师娘求情,难道殿下连这最后一点仁慈都不给吗?” 这些学生虽然没什么武力,却都热血,尤其是聚在一起,就是团不可忽视的精神力量,那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像是火剑一般将他戳穿。 匡王冷哼:“不自量力。” 转过身去,仿佛承受不住那道道质问。 只是时间逼近,匡王的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台上的川王仍抱着尤氏,台下的四学学生像是根根草般扎根在地,虽然圣人没有改令,但尤氏的人头还未落地,就不能掉以轻心。 正想着,一道白光闪过,匡王抬头看去,下一秒,漆黑的天空发出声怒吼,雷音似车轮在头皮滚过,暴雨瞬间倾洒! 百姓们惊呼一片,似鸟兽散去。 虽有零星的不肯走,但台前也大多剩下四学的学生,暴雨冲洗下一身的酸臭气,唯剩下一腔热血决心,和满骨的天道公理! 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眼,容不下任何阴暗之事! “学生王一白原为尤氏陈情!” “学生赵川愿为尤氏陈情!” “学生凌子池愿为……” “……” 他们似接力一般,一个接着一个的喊着,声音也越来越大,竟然是砸地的暴雨掩盖不住的洪亮,雨水贯入眼眶,混着眼泪流出来…… 川王用肉身给尤氏挡雨,雨势太大,尤氏身上的热意像是露沙般的变冷着,他心内悲戚,背后却又盖上一人。 吴玹紧紧的抱着他。 “你……” 川王喃喃道。 吴玹低着头,手臂越发用力。 匡王被雨淋透,咽了下口水,看着狼藉一片的街巷,痛苦的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无妨,还有一个时辰! “上御司御典宋端!”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匡王回头,见跪在学生中的宋端缓缓的抬起身来,她浓黑的发丝贴在脸侧,肌肤白的像是刚出窑的瓷器,冗长的睫毛沁着晶亮的玉珠,随着眨动落在唇角。 宋端也看到川王,清透的眸子尽是淬火的决意。 “愿为尤氏陈情!” “都是胡闹!” 匡王忍不住暴喝。 可是那声音混在学生撕心裂肺的呼喊中,转瞬消失。 ------------------------------------- “好大的雨。” 融雪轩中,曹琦站在花厅,身后是正在喝茶曹行,听到前者这样说了一句,他平静的附和着:“是。” “看来尤氏必死了。” 曹琦这样说着,脸上却没有高兴的表情。 “是啊。” 曹行说道:“倒是省了许多事。” 曹琦冷哼一声,转过身来:“尤氏人头没落地,就不算。” “都到这个时候了,长姐还是不放心吗?” 曹行刚说完,窗外有落地的重音,他快步前去一把推开,是被暴雨灌溉后的锦安,他一对鹰眼满是杀意,低冷道:“老太监去了遥监殿。” 曹行皱眉,猛地回头。 曹琦冰冷的脸化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来。 “看来后续的事,你仍要操心了。” ------------------------------------- “郎君!郎君您不能去!” 韩来疾步往出走,崔秉直在身后忙不迭的追出去,这深夜的雨实在是太冷了,刚一出殿门就被浇头,他粗喘着气:“还有半个时辰就要行刑了!您现在就算去也无济于事了!” 韩来不曾停步,甚至跑了起来。 他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脚踩在水坑里,溅的一身泥。 就算事情没有回天之地,他也要陪在川王和宋端的身边! “轰隆——” 又是一道惊雷,雨势登时又大了一些,雨滴砸在背上,像是被石子击中,天已经渐渐地亮起来了,可是头顶仍是浓云翻滚,那波谲之态仿佛搅弄不开的墨,怎么冲洗也不见清白! 韩来咬牙,不曾停下! “端午!” 韩来吼道:“端午!” 暴雨如注,劲风凶猛,像是野兽一样撕咬着今夜的靖安城,直把所有人都伤的骨肉模糊,鲜血淋漓! 他在痛苦中一声一声的喊着宋端的小字。 为什么! 为什么做了这么多还是无济于事! 贤庆门前,韩来剧烈的咳嗽几声,来不及,来不及! 他悲愤的抬起头。 还有不到半个时辰,没有用了,就算赶到……就算赶到…… 韩来切齿,唇角有血沫溢出,只能看着尤氏死了! 尤氏一死,元白也完了! 没了川王之势! 他更护不了宋端! “郎君!” 身后有人呼喊。 韩来回头,瞧见冒雨赶来的左内监,他恍然一愣,那老内监表情复杂,气喘道:“郎君!” ------------------------------------- “殿下。” 刚才那一阵劲头过去,孙吉看着那渐渐小了雨,劳心道:“殿下,还有一刻钟就要行刑了。” 匡王总算是放下心来,说道:“准备吧。” 说罢,回头看了看跪成一片的学生,还有那雨小后再次聚集起来的百姓,他想笑,可是又笑不出来。 孙吉得令,上台去,对川王道:“殿下,时辰要到了,属下要给尤氏上枷,您看……” 川王轻闭着的双眼睁开,怀中的尤氏已然昏迷过去,他看着妇人苍老的脸颊和花白的发,悲不自胜,松开手,身形一跌。 吴玹忙扶住他:“殿下!” 孙吉无奈,吩咐人给昏过去的尤氏套枷,那沉重的木板将尤氏锁在其中,安置在前,刽子手上台来,那明晃晃的大刀抵在身侧。 “殿下,您还是下去吧。” 孙吉说道。 川王浑噩的站起身子,凄入肝脾,不曾想圣人最后还是不肯,即便自己已经抛却了身为皇子的所有尊严,还是要杀,还是要杀。 杀了他师娘,也断了他的一切。 那为何还要如此折磨。 雨要停了,可是他心头却下了更重的雨,直把胸腹都灌满,那冰冷的水一直往上涌着,涌过了脖子,下巴,最后淹没头顶。 雨声捶地,似四面楚歌声萧萧。 哀毁骨立。 川王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吴玹大惊失色,接住川王的身子,看着不省人事的他,眼泪大股流下,疾呼着:“殿下!殿下!” 孙吉见势不妙,四下看去,久久不曾露面的陆尚书终于出现,身为大理寺卿,他是来监刑的,却一直躲着。 如今大局已定,他再躲也没用了。 匡王不在乎这人在与不在,监斩尤氏之功,非他不可。 “把殿下安顿下去。” 陆尚书吩咐,回头对匡王道:“殿下,时辰到了。” 匡王接过他递来的斩令,在手里摩挲两下。 季林安至此,身子缓缓的垂了下去,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已经被雨水泡的浮肿,眉头紧皱,心头悬起。 怎么会这样。 难道父亲和自己是错的? “先生……师娘……” 旁边的李肃泣不成声。 “这是要杀了吧。” 百姓中骚乱不断,各个都想往前冲,恨不得那人头落地的第一泼血能溅在自己的脸上。 “看来是真要杀。” “可怜三殿下在这守了一天一夜,皇命难违啊。” “尤氏夫人也终于能和夫君团聚了吧。” “哎。” 叹息声此起彼伏,有人捂住孩子的眼睛,低声哄着。 匡王心头的大石滚滚而落,他高高举起手,正攥着那张令牌,遥望着这台上台下的一切,神色纵横,悲与喜交织在眼底。 分明他赢了。 却觉得自己输的一干二净。 可那又怎样,这张令牌扔出去,自己就什么都有了,而老三便会失去拥有的一切……他看着不省人事的三弟,手臂突然颤抖起来,这张令牌怎么也扔不出去了。 百爪挠心。 陆尚书见状,提醒道:“殿下,时辰到了。” 匡王深呼了一口气,这过了雨水的空气吸进肺里,像是有人狠狠的打了他一拳,狠攥一下那令牌。 “卯时以至,罪妇尤氏……” “圣人口谕——” 远处有人疾呼。 这一声炸沸,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去! 宋端听出那声音,猛地急促呼了两次气,不可思议的站起身来。 匡王更是头皮一麻,忍不住前奔几步,怎么回事! 人群的尽头,韩来从马上几乎是摔下来的,他咬紧牙关,湿透的衣衫仿佛千斤沉,拖着剧痛的脚,在千万注目下一瘸一拐的往前艰难走着,手臂高举着一枚御令,不停的重复着那一句话。 “圣人口谕。” “圣人口谕!” 靖安城蒙蒙初始,那熹白的亮顺着天际缓缓的铺过来,韩来迎着那黎明的薄薄凉意,眼底映照出天空的光。 靖安城的上空,堆积的浓云像是消融的雪,正在缓缓散开。 四个字有如圣人亲临,扑啦啦的跪成一片,匡王晴天霹雳,一直僵硬的脸终于笑了出来,他一边笑着,一边失力的跪了下来,膝盖梆的一声,他看着裤腿渗透出来的血,自顾自的苦笑着。 就知道会是这样。 他如何比得了老三。 父皇到底还是抛弃了自己,如同当年赐死母妃一样。 韩来赶到监斩台前,举着御令,一字一字,不曾有错的喊道:“圣人口谕!赦尤氏和唐家族人死罪!押回大理寺!” 他说完,学生们爆发出剧烈的呼喊声,大家相拥哭泣,这一晚上的舍身取义到底是没有白费! 成了! 他们成了! 季林安听着周遭的杂乱,也忽的一笑。 韩来高举着御令不肯放下,他脸上含着温良的笑容,流血的嘴角用力的扯开,看着整个西坊唯一没有跪下的那人。 宋端站着,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微红的眼底闪着晶莹,早已经不是雨水,她也咧开嘴,开心的笑出声来。 太阳高升起,微光似听到呼唤拂面而来。 天亮了。 …… …… (卷一:春风藏杀,完) (卷二:夏日烹油) 第1章 一个名分(九千) ——老三啊,你心口不一啊。 ——朕不喜欢在角落里徒单虚名的人。 ——跪着吧! 梦中一片漆黑,圣人昔日的话音犹在耳边,川王四下茫然,呆呆的站在原地,极远处又一点光亮,他拼了命的向前跑去,却觉得脚下越来越沉,还有湿凉意。 川王疑惑,自己什么时候驻足在海中,迎面传来一阵风,他下意识的抬起头,却见一个浓滚的浪扑来,大惊失色中被砸进水里,不能呼吸。 双脚被缠住,他不能往上游。 虚弱的身子直直下坠着。 直到落入海底的一个黑色的洞中,深不见底。 呼—— 川王猛地惊醒,那被吞噬的感觉即便醒来后也异常的清晰,浑身汗透,他抬起胳膊想擦一擦,却瞧见榻边趴着一个人。 那人熟睡着,眉头也还紧蹙着,是吴玹。 这丫头一直在守着自己吗? 川王想起她在监斩台维护自己的模样,还有往日在王府的悉心侍奉,以及当日相儿同自己说些的那些道理,或许真的该做些什么了。 至少在失去太子位后,不能再失去更多了。 一想到尤氏身死,川王的心脏便剧烈的抽痛起来,他咬紧牙关,攥着拳头搥在自己的胸口,大口大口的喘着气,遥望房顶,泪流而下。 “三哥?你醒了?” 是固阳的声音。 这才发现这里不是自己的王府,而是固阳的嘉峦殿。 川王看过去,下意识的比了一个手指在嘴边,生怕固阳吵醒吴玹。 固阳公主抿嘴一笑,见川王眼睛晶润,便洞知一切,说道:“三哥,别担心,咱们成了。” 川王一愣,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成了?” 只是说完这话,川王的心头浮现出期待来,果不其然,固阳公主点了点头,坐实了他的想法。、 “三哥,尤氏夫人没死,人现在还在大理寺呢,你晕倒之后,千年哥哥带了父皇的口谕来,父皇赦了她和唐家族人的死罪,咱们成了。” 固阳带来这天好的消息,川王大悲转大喜,一时停滞了呼吸,片刻才不住的点头,有些喜极而泣的说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那当然。” 固阳公主得意洋洋的说道:“还是我带着刑哲去四门馆放了那些学生出来,那个张炳文真是可恶,等三哥你坐稳了北东宫,一定要处理了他!” 固阳公主越说越气急,声音有些大,睡着的吴玹呓语两声。 川王赶紧捂住她的耳朵,示意固阳公主小声。 固阳公主含笑道:“三哥你不知道,你昏迷的这一天,这姐姐是寸步不离,生怕你急火攻心出了什么问题,就算刁御医说你没事了也不肯走,非要守到你醒来。” 说完,转身往出走:“倒是个真心实意的人。” 固阳公主合上房门,榻上的吴玹也悠悠转醒,瞧见川王没事了,她苍白的脸上化开一抹欣慰的笑,撑着起身说道:“殿下醒了,肯定饿了吧,我去给您准备些吃食,等下再让刁御医过来给您瞧瞧,若是没事,我也能放心了。” “无妨。” 川王忙叫住她,语气有些迟疑:“我还不饿,你歇着吧,守了我一天累坏了吧,这些事情本来也不需要你做的。” “这都是我分内的事,殿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吴玹的表情有些不高兴。 不知怎的,这人一不高兴,别说王府里的其余人了,就是自己也有些紧张。 “我不是为了赶你,也不是不喜欢你在身边伺候,只是……”川王的嘴不笨,这会儿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不想你累着,这些事情都有下人做。” 这话还是说对了,吴玹抿嘴摇了摇头。 “还是我亲自来才放心。” 她说道。 川王低下头来,思忖着如何开口,却见吴玹伸手过来,对着他的下巴轻轻的摸了一把,然后说道:“殿下睡了一身的汗,我去给您准备身新衣服,换了也清爽些。” “好。”川王点头。 吴玹快去快回,拿了一套新的寝衣,掀开川王的被子说道:“殿下换上吧。” 川王有些局促:“我自己来。” 更衣这种事情平素都是吴玹来的,她怔了一下,川王无奈,只得道:“你先下去歇一会儿吧。” 吴玹意料之中的摇头:“还是回王府在歇着吧,在公主的宫里也不方便。” 川王见势,知道支不开,只得解开衣扣,飞速的将衣服换好。 吴玹递了杯清茶来:“殿下喝口水吧,我去给您那吃的。” “好。” 川王点了点头。 吴玹拿起换下来的寝衣,转身要出去,川王咬牙,忽然叫住她。 “吴玹。” 那人转头看他,神色平静:“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母后把你送来也有几年了。”川王道,“你今年……十八岁了吧。” 吴玹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也是如花似玉的好年纪,这样的年岁在府上干熬着实在是暴殄天物。”川王在心中捉摸着,“所以我想着……” “我不走!” 谁知道吴玹上前一步,有些激动的说道:“殿下又要让我走!” 川王被她说的已鞥,茫然想到,若是宋端也是这态度的话,韩来也不必如此烦心了,想起他成日拉着自己抱怨不断的样子,低低叹了口气。 总不能像韩来一样,等到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我没有让你走。” “那殿下是什么意思,又说这样的话。” 吴玹有些哽咽:“我说了,吴玹进了王府就是殿下的人,就算一辈子只做些洒扫的活也罢,总之我不会走的,若是殿下在这样说,我就去告诉娘娘!”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分明就是这个意思,还在这里说……” “我是想给你一个名分!” 川王忽而道。 吴玹的话戛然而止,泛红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他,迟疑道:“殿下?” 川王想要起身,可是跟着尤氏跪了一天一夜,稍微用力双腿就撕裂般的痛,只得招了招手,叫吴玹过来。 那人过去,被他拉着坐在榻边,心里擂鼓,低着头不敢看。 川王瞧见她自己攥的通红的手,沉默几息,伸手覆了上去,冰凉汗潮,他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这一句话让这丫头紧张成这样。 “我知道你不想走,我也不想让你走,只是让你这样的年纪,嫁给我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总觉得对你有些不公……” “殿下才不老!” 吴玹抬头,急切的说道:“殿下是这个世上最有风姿之人。” 川王一笑,吴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红着脸垂眸:“殿下……合该让这靖安城的所有女子倾心,吴玹……也不例外。” 川王握紧她的手,感受着吴玹沉甸甸的心思:“若说是这靖安城的所有女子是夸张了些,我也没有那么多精力去一一回应,只消对得起你就是了。” “殿下……” 吴玹虽然心中喜悦,但头脑还是清醒的:“吴玹对殿下好不是为了名分,只想日日陪在殿下身边,您不用为了补偿我,或是为了复皇后娘娘的命勉强如此,否则吴玹也不会要这个名分的。” 川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便知道她误会了,解释道:“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我情谊颇深,就不曾想过我也对你有属意之情,我已经亏待你三年了,难道还要一直亏对你,亏对我的心下去吗?” 吴玹闻之,眼睛再次垂泪,心头空茫。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川王有些手足无措,忙哄道:“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是有哪句你不爱听,说出来就是了,何必哭呢,我以后都不说好不好?” “不好。” 吴玹有些赌气的说道。 川王再次失笑,到底还是个刚刚长大的孩子,即便再懂事,也会意气用事,探手过去拭干她的泪珠,语气轻柔:“好,我在杜薄那里学了好多话,以后都说给你听就是了。” 吴玹扑哧一笑,说道:“杜大夫教的话,还是算了吧。” 川王哈哈的笑出声来,瞧见吴玹那哭笑过后的楚楚模样,心头一动,这才发现不再压抑的情感倾泻起来,居然这样的激烈。 三年前吴玹入府,那样的清新动人,颇有些宋端当年的模样,他如何不注目,但介意着年龄差距,总觉得可以做她叔叔,便进退两年。 他让府上的人敬着她,爱着她,自己也任事都宠着她。 可吴玹不曾越距。 如今想来,若是真疼爱她,就不该避着她。 吴玹对视着他,笑的十分腼腆。 川王心头一动,凑身过去,吴玹的呼吸尽在咫尺。 那人脸色猛地爆红,却没有避开。 “三哥!你好了没有啊!刁御医还在外面等着呢!” 固阳公主大煞风景的出现。 吴玹低呼,羞赧欲死。 川王一把将她搂在怀里,顺势转过身去挡住,皱眉道:“那就让他等着好了!” 固阳公主瞪大眼睛,没想到自己刚离开一会儿,屋内就发展的如此迅猛,也觉得非礼勿视,闪电般的出门道:“我知道了。” 门口的刁御医背着药箱子,见固阳公主满脸红晕的跑出来,疑惑道:“公主?那三殿下他……” “不看了不看了,人家有灵丹妙药!” 固阳公主推搡着刁御医往出走:“你先回去吧。” 刁御医老胳膊老腿的,平日里没少被固阳公主折磨,这会儿好悬摔倒,一脸捉急的说道:“是是是,是是是。” 而屋内,川王松开手臂,瞧见在怀里缩成一团的吴玹,只觉得心里包裹着的情愫都要化了,那酸酸甜甜的感觉,这难道就是欢喜一人吗? 哎呀,羞死人了。 ——这叫铁树开花。 不知怎的,杜薄的话在脑海响起。 “殿下我……” 吴玹话没说完,便又被川王抱住,她紧张的闭上眼睛,那人却转瞬松开,继而说道:“过几天,我便向父皇禀明,封你为滕侍。” 吴玹红着脸点头。 ------------------------------------- “姑娘,姑娘您慢些。” 御史府中,寻冬在后面撵着脚步飞快的曹纯,只是到了那膳堂门口,她不安的站住了脚,看了一眼守在外面的锦安,那人一如既往的脸色冰冷。 尤氏夫人没死,曹纯进去肯定要胡闹了。 寻冬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曹纯急匆匆的进去,瞧见这满屋子的人,只有她一人没落座,和正座上的曹燮对视一眼,脱口便道:“尤氏居然没死!” 曹琦咀嚼着嘴中的鱼肉,斜睨了她一眼。 杨氏在一旁皱眉道:“纯儿,没规矩。” “来晚也就罢了,你在这里又大呼小叫什么。”曹行冷冰冰的说道,“还不快行礼问好,然后坐下用膳。” 曹纯闻言,强压着急态,如曹行般做了一切后坐下,看了看四周,尤氏没死这样大的事情,用膳的几人似乎都不是很在意。 “父亲。”曹纯说道,“张炳文肯定有问题,代领国子监却还是让四学的学生跑去刑场胡闹,可见是故意的,他那个儿子还邀宋端去府上做客。” 她这么说着,还看向曹行,似乎是想证明,那夜曹行将她拦下是错的。 “来让张炳文放人的是赵元意。” 曹琦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张炳文又有几个胆子,敢和手握游龙卫的一国公主当街对着干,更何况赵元意是川王和韩来一手养大的,又极其倾慕后者,便是触怒龙威也不为所动,张尚书是咱们曹家属臣,小妹这样揣测,可是伤人心呢。” 对于大姐的话,曹纯根本不往心里去,而是继续对着曹燮说道:“父亲,张炳文就算了,但他那个儿子张子奇却不得不防,一家父子却生出两份心思来,您就不觉得奇怪吗?这其中必有古怪。” “能有什么古怪。”曹行淡淡道,“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张家没有二心,也难免贱人勾引。” 曹纯恶狠的说道:“宋端最会花言巧语,若是在那看不见的地方,用一些狐媚的好本事来,张子奇若是个心志不坚的,被他哄骗的父子心意不合,反了咱们曹家的水,那可怎么是好。” 这指桑骂槐的话听在曹琦的耳朵里,像是针扎一般,但她并不在意,而是阴阳怪气的说道:“父亲,小妹的思量不无道理,哪个男人能禁得住狐媚呢。” 曹纯皱眉,好像被这人附和也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况且这话听着也不是那么回事。 “好了,你们不要再说了。”曹燮终于开口道,“张子奇的为人和衷心我心里有数。”又看曹行,“倒是老大,你那边的事情可以操办起来了。” 曹行颔首。 “知途,你倒是可以和宋端多接触接触。” 曹琦意味深长的对曹行说道:“你们两个应该会有很多肺腑之言。” 曹行淡笑:“是。” 而曹纯听着她们这样说,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不明就里的状态,什么事?父亲要大哥操办什么?曹琦又提起宋端做什么? 而最关键的是,匡王在争储中败了,父亲等人居然连一丝反应都没有。 “快些用膳吧。” 曹燮说道:“还有很多事情要你们去做呢。” “是。” 曹纯闷闷的应了一声,那肉粥送进嘴里却食之无味,她瞧着各人各色,忽然反应过来一些,有些不甘心的用力咀嚼着。 看来,家里还有很多事都把自己蒙在鼓里了。 ------------------------------------- “姑娘,药熬好了。” 素问将汤药递给宋端,开门叫那人进去。 韩来正坐在花厅的小榻上,他头发垂在身侧,脸色苍白如纸,单披着一件天青色的长衫,捧着书卷细细的读着。 那夜他骑马狂袭,从皇城直奔西坊,最后还摔了下来,脚踝受了伤,骨头处肿的老高,敷了药还是疼得厉害,便没有去上职。 “公子,把补药喝了吧。” 宋端靠近他身旁,舀了一勺递过去。 “我自己来。” 韩来接过,却把勺子递到了她嘴边。 宋端不解的看着他。 “我怕烫。”韩来冷淡的说道,“你给我试试。” “下臣已经吹过了。”宋端说道。 韩来不为所动,又往前递了递勺子。 宋端这才神色怪异的抿了一口,谁知道这一口完事,韩来又舀了一勺。 “公子这是干什么?”宋端皱眉。 “我怕苦。”韩来道,“你喝一大口尝尝,刚才抿一下试不出来。” 宋端无奈,将那一口喝下,可见这药是个固本培元的好东西,小两口下去胃里就舒服很多,热乎乎的,也没那么疼了。 “不苦,公子快喝吧。” 她说道。 “我怕辣,你再喝一口。” 韩来一本正经的继续喂给她。 宋端冷脸:“公子你到底喝还是不喝。” “我想让你喝。” 韩来直白的说道:“我想喂你喝。” 宋端瞳孔微缩,看着那递过来的勺子,就像是刺过来的宝剑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张开嘴巴了:“公子身子不适,这药还是你喝了吧。” 说完,坐在一旁的圆凳上。 正好是韩来够不到的距离。 韩来无奈,只好自己将那药喝完,随即道:“真是奇怪,同样是暴雨如注,怎么你就没事,我和元白都病倒了。” “公子忘了,下臣有武功傍身。” 宋端道。 “我这脚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韩来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可是很难做到,便叫宋端过来架着自己。 但过去的话,势必要勾肩搭背,宋端再也不上当,而是道:“那我叫素问来。” “不用了。” 韩来自己顺利的站了起来。 他抬起扭伤的左脚看了看,试探着在地上点了一下,谁知道脚腕刚一吃力,疼痛就钻心而来,韩来痛嘶,脸上更是一丝血色都不见了。 “刁御医说了,若是公子仔细将养的话,不出十天半个月就能行走正常了。”宋端嘱咐道,“不如这段时间就别去遥监殿了,要处理的公文都送到府上,一来一回也耽误不了什么。” 韩来应允了。 “上御司那边还有些事,下臣得回去。” 宋端往出走,临出门突然听韩来说道:“你这么忙,不如让罗清逸来府上伺候我吧,省的耽误你上御司那边的正事。” 他本以为自己说完宋端会拒绝,谁知那人只是点头道:“下臣知道了,等下回去就同罗清逸说,也会着人安排住处。” “等下!” 韩来叫住她,皱眉切齿道:“我说行就行,你作为我的女史,难道就没有什么谏言相劝吗?” “女史入府侍奉是常有的事,程听于杜大夫也是如此,就连岑越不也是来过咱们府上住过一阵吗?”宋端平静道,“再者说了,下臣也快要回太丘了,罗清逸过来伺候公子,一来腾出时间给下臣处理走后的事,二来也可和公子磨合默契,这不是一石二鸟,两全其美的事吗?” 在韩来错愕的神色中,宋端继续道:“公子思虑的如此周全,下臣自然没有什么好相谏的。” “算了,不必她入府,有小篆和隶书就够了。”韩来没好气的说道。 “在其位者,不应该朝令夕改。” 宋端面色冷凝。 韩来看着她,气极反笑:“好,那就把她接来。” 说完,重新拾起一旁的书卷,飞速的翻页,想必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宋端应声,砸门离开。 这关门的声音太大,吓得榻上的韩来一激灵,抬身往外看了看,透过窗子能看到宋端疾掠而过的身影,眼底含笑,这人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生气了吧。 韩来捧着那书卷捂住嘴,偷笑几声。 待宋端回去怀阁,苏合正在那里等她,将一封信递过去:“太丘来的。” 师父又写信来了? 这才多久就又送信来。 宋端怀揣着疑虑打开,匆匆掠过,惊讶的说道:“师父过些时日要来靖安了。” 苏合正在整理茶具,闻言也回头道:“从太丘吗?” “当然。” 宋端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过来,但师徒二人已经小两年没见了,前些日子韩来回去太丘,她却要留在府上主持大小事务,遂想念的很。 希望师父能带些自己腌制的小咸菜过来。 “等下去回了老夫人,再安排一间屋子给师父。”宋端说完,又想起一事来,对苏合道,“还有那个……你也给师父准备好,放在他屋里就行。” 苏合想起来,脸色微红,点了点头:“奴知道。” “记得多准备几本。” 宋端嘱咐:“免得看完了再要,弄得咱们都尴尬。” “是。”苏合哭笑不得。 “对了。” 宋端将罗清逸的事情告知,从外面进来的素问正好听见,十分不快的说道:“公子身边素来只有姑娘,把这罗清逸接来做什么,还是说姑娘还没走呢,公子就开始提拔旁人了,若论衷心用心,谁能比得过姑娘去。” “别啰嗦了。” 宋端心里有些燥:“赶紧去安排。” ------------------------------------- 没过几日,圣人下令,罪不连坐,唐家的其余族人皆相安无事,只是后人不能入仕为官,至于尤氏,赦免死罪,贬为庶人,宅子也被圣人收了回去。 这已经是此事最好的结局了。 川王得到这个消息,总算是松了口气,还以为圣人会将尤氏关押起来,一辈子都囚禁在大理寺不得出呢。 看来他们一行人的努力终究是没有白费。 徐氏吩咐程听将尤氏夫人接来将军府修养一段时间,马车不紧不慢的停在那硕大的府宅前,宋端早就在那里恭恭敬敬的候着了。 孙绕蔓扶着尤氏下了马车,那人从鬼门关抢回一条命,换了干净的衣服,虽然身体还虚弱的很,但精神好多了,见到川王说道:“宋女史啊,你身体怎么样了?还在这风口等我这个老婆子。” “我没事,您快请。” 宋端扶着尤氏进去:“三殿下得了消息,一会儿也就到了。” “折腾他做什么。” 尤氏摆了摆手。 徐氏听到院里的声音,忙起身出门,瞧见瘦了一大圈的尤氏,眼眶一酸,急忙忙的迎了上去说道:“哎呦我的老姐姐,你没事就好啊。” 总算见到了熟人,尤氏也悲从中来,两人握着手,不等开口就泪流满面。 宋端不禁动容:“二位夫人,还是先进去说吧。” 徐氏不住的点头,一行人进去花厅内坐下,尤氏现在是庶人,家业也全被圣人给收了回去,现在连个住的地方也没有了。 “那不如就住在我府上吧,还有个伴儿。”徐氏邀请道。 “不了。” 尤氏拒绝了。 “唐恒毕竟做了孽,难为这些孩子呕心沥血,才保下一行族人的性命。”她说着,叹了口气,“尤其是老三和千年,我也没脸啊……再待在这里了。” “那你这个时候了,能去哪儿啊?” “去善缘寺。” 尤氏心意已决:“从此青灯古佛相伴,也算是守着那个死老头子了。”长长的呼了一口气出去,“我现在是孤身一人,好安顿。” 徐氏见状,不好再说什么:“端午。” 那人了然:“下臣会安排妥当的。” “多谢宋女史了。”尤氏道。 “夫人,请喝茶。” 门打开,罗清逸端着木盘走了进来,将两杯热茶奉了上去。 尤氏瞧见,这是个生脸,但是看穿着也不像是下人,便问了一嘴。 “下臣是工部尚书之女罗清逸,现在是公子身边的御尚。”罗清逸笑道,“前几日公子下令让下臣入府伺候,所以才在这里。” 她语气轻快,尤氏点了点头。 只是觉得奇怪,韩来贴身素来只有宋端,怎么平白又跑出一个罗清逸来,但见宋端那垂着的,冷冷的眼眸,识趣的没有多嘴。 “有劳姑娘了。” 尤氏道。 “三殿下到了!” 孙绕蔓在外面喊道。 宋端见状,同罗清逸出去了,门外和川王打了个照面。 “端午姐姐,公子生活上还有什么习惯吗?”罗清逸问道,“比如说平时写字或者喝茶的习惯?” “公子……写字的时候要把袖子绑起来,喝茶喜欢八分烫的庐山云雾。” 宋端迟疑了一下,还是认真告知:“他不喜欢别人进书房,尤其是私翻他的那些藏品,更不能在办公的地方吃东西……” 说到一半,想起韩来屡屡为她破的例,有些恍惚。 “还有呢?” 罗清逸依旧问道。 “剩下的,你接处久了就知道了。”宋端忽然觉得没趣儿,“一时我也想不出来太多。” 罗清逸点了点头。 而房内,尤氏瞧见川王,又是一阵泪流,怪他不该如此鲁莽,用自己的前途去和圣人对赌,若是失败,那才叫满盘皆输。 “还好,我赌赢了。”川王笑道。 他已经知道了尤氏准备出家的心思,也没阻止,只是让尤氏先住在将军府,或者也可以跟自己回王府,等善缘寺那边处理好了,再亲自送她过去。 眼看着天色不早了,川王也告辞了,回去的路上他路过方庄,忽然想起吴玹,便让相儿停下马车,下车进去屋内。 那日他在西坊给尤氏求情,靖安城没有不认识他这张脸的,屋内的人瞧见川王进来,又惊又吓的往出走,伙计瞧见,倒是镇定,他们老板的手艺好,常常有达官显贵出入方庄,虽然今天这位实在是太尊贵了些。 伙计行礼,立刻道:“殿下稍后,小的这就去叫老板。” “不必了。” 川王叫住他:“我只是想买一个小镯子,成色好一些的就行,要民间的款式,不要宫廷那种镶金嵌银。” 相儿在旁边瞧着,他还不知道川王要封吴玹的事,但想来镯子也不会买给别人。 伙计想了想,从柜台里拿出一枚。 通体碧澄,举起来看毫无瑕质。 “这是我们家老板打磨好的,就是还没做花样儿。” 伙计递给川王,相儿探着脖子,多嘴道:“这个好看,吴姑娘一定喜欢。” 川王皱眉啧嘴:“就属你聪明。” 相儿嘿嘿的笑。 “那就这个吧。” 川王藏进袖中,相儿将一个荷包递给伙计,那里头很轻,但捏着听声音是银票,他说着好话将两人送走,迫不及待的打开数了起来。 “殿下,这府里的好东西这么多,一个镯子有什么稀罕的。” 出了方庄,相儿不解的说道:“吴姑娘可是娘娘宫里出来的人,什么极好的玉没见过,殿下若投其所好的话,不如亲手做点儿什么,那才是心意呢。” 川王这回觉得相儿说的没错,打量着那玉镯,想在这上头做文章。 “殿下想错了。” 相儿按住那镯子,他倒是聪敏的很:“公子想对这镯子做什么,您又不是专业雕玉刻金的,再毁了这镯子,岂非得不偿失,要说心意的话,得从您擅长的下手。” “怎么说?”川王听的很是认真。 “吴姑娘不是喜欢娘娘宫里的那副春日游园图吗。”相儿表情鬼精,“公子何不画一幅吴姑娘的丹青,同这镯子一起送给她。” 川王眸光一亮,看着相儿的眼神多有欣赏。 “好主意。” 拍了拍相儿的肩膀,川王赞叹道:“没想到你这夫人都没有的人,对付起这女人的心思来,还这么信手拈来。” 相儿一听这话,满脸的不可思议,并且十分厌弃的说道:“谁说我没有媳妇儿的,去年中秋吴姑娘给我置办了!” 川王瞪大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听说?” “殿下对我一点儿也不上心。” 相儿不快的往马车那头走,一步也不停。 “你也没跟我提过啊。” 川王觉得很无辜,想要跟上相儿。 “三殿下。” 身后有人说话。 川王回头,是曹行。 他脸色一冷,旋即道:“曹公子。” “见过三殿下。”曹行拱手道,“前些日子在方庄遇见宋女史,今日又碰到三殿下,看来我当真好福气,只要出门便能遇见贵人。” 这人语气油滑,川王心里有些厌烦,却还是道:“公子说笑。” “想来那日瞧见三殿下在西坊……眼下身子倒是无碍了。” 曹行道:“殿下果然是有福气的人。” “不过是将养的好罢了。” 川王说着,脸上却没什么表情,看样子不是很想和曹行交谈什么。 “养得好是一方面,有福气也是一方面。” 曹行再次拱手:“殿下得过这一关,想必日后更是前途无量。” 川王微微敛眸:“那就借公子吉言了。” 说罢,转身往前走。 只是脸上的神色,冷凝的像是冬日的梁上珠。 曹行则进去方庄,伙计瞧见他,忙迎上来笑道:“原来是曹公子。” “上次的玉佩修好了吗?” “修好了。” 曹行深深一笑:“那就好。” 第2章 釜底抽薪(万更) 傍晚时分,苏合从怀阁外头回来,瞧见端着饭菜的素问,连忙上前接在手里一盘,不解的说道:“这都用夜食的时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素问阴阳怪气的说道:“我不在这儿还能去哪儿?” “去膳堂伺候公子和咱们姑娘啊。” 苏合说完反应过来,将手里的盘子不快的放下:“公子也真是的,弄一个什么姓罗的过来,现在贴身全是她在伺候,俨然不顾咱家姑娘了。” “算了。” 素问皱眉:“姑娘还在里面呢,还是小点儿声吧。” 苏合点头,两人将饭菜布好,只留下素问一个人伺候,宋端一边吃着嘴里的青菜,一边瞧着气鼓鼓的她,好笑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这将军府里有谁给你委屈受了?我替你做主就是了。” “姑娘要这么说的话。”素问顿了顿,“就把罗清逸弄走。” 宋端脸上的笑容一敛,没有回答。 素问横着眼:“姑娘,您瞧着就不生气吗?” 宋端的语气俨然没有方才那么轻快:“我为什么要生气,罗清逸在这里不知道帮我分担了多少去,不用成日伺候人,这难道不好吗?” 素问一眼看出宋端的心口不一,往前凑了凑,故意道:“那姑娘还觉得这样很好吗?您侍奉了公子九年,形影不离的位置眼下换了人,就一点儿都不别扭吗?” 宋端闻言,抿了抿嘴唇,将筷子放下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素问撇着嘴:“奴可不想说什么,姑娘都不说,我也不说。” “不说就别在这里给我绕弯子。” 宋端难得在她面前言语沉肃:“出去吧。” 素问不甘心,还想说什么,但对视到宋端那精冷的眼,知晓这人心里也有些不快,应该是被自己惹怒了,这才小心离开。 而房内的宋端重新拿起筷子,在菜上挑挑拣拣了半天,也没夹起一块菜放进嘴里,瞧见旁边的猪肉,索性吃了一大块。 这卤肉她素来最爱,但这会儿唇齿咀嚼,又死又涩,迟迟咽不下。 宋端干脆拿起小碟,将那肉吐了出来。 瞧着那肉被嚼过的惨烈模样,宋端不耐烦的在手指间转动着玉筷,猛地用力扎进桌案,竟然活生生的进去了二寸还多。 只是这样的举动,就连宋端自己也有些懵,用力的拔了拔,还有些拔不动,皱眉端详,自己刚才是怎么扎进去的。 “呼——” 宋端莫名烦躁,进去卧房躺在榻上,四肢大字摆开,没有往日的规矩。 从前在太丘的时候,她经常这样躺在草地上,有的时候耳朵里面还会钻小虫子,有一回睡着了,小虫儿进去被掏碎了,青凤还给她上了好久的药。 想来还有两个月就要回去了,怎么轻松不起来呢。 宋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企图化解一下心头郁闷,却越拍越烦,转身趴在榻上,将脸埋在香喷喷的被褥里,一声不发。 重生了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和前世不同,或许比前世更险,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狐狸玉佩在师父的手上,她至少不会因此大祸临头。 或许就是因为此事,才会造成这两世的大不同。 恰如一颗棋子。 落在两处,就会改变整个棋盘的走向。 ------------------------------------- “好了,你下去吧,我自己无妨。” 韩来瞧着给自己布菜的罗清逸,也觉得食之无味,明明眼前都是自己爱吃的菜,可是进嘴里,就是没有宋端给自己夹的好吃。 就算是白面馒头,也能吃出甜味来。 罗清逸见状,倒也伶俐,起身行礼离开。 小篆端着茶进来,见韩来面前的菜碟儿堆得老高,可是筷子上却干干净净的没有菜汤,就知道没吃几口。 “公子,您先喝杯茶吧。” 韩来见那茶里清澈如白水,皱眉道:“不是荤茶吗?” “是罗姑娘吩咐的。”小篆抱着木盘说道,“罗姑娘说饭后最好喝清茶,而且您现在喝着汤药呢,那荤茶太辣了,还是先停一停。” 韩来捂了一下脸,这茶里没有肉沫姜磨合八角,怎么喝啊。 “宋端呢?” 他拿起来勉强抿了一口,又不快的放下。 “宋姑娘在怀阁吧。”小篆思忖道,“这个时候应该也在用夜食,公子是要让奴去把宋姑娘叫来伺候吗?” “不用,这里都有罗清逸了。”韩来低冷道。 “也是。” 小篆偷看他:“宋姑娘也说了,罗姑娘伺候公子她放心。”见韩来不说话,又故意道,“宋姑娘侍奉了公子整整九年,是最了解公子脾气秉性的人了,连她都说好的人,那一定是极好的了。” “你……” 韩来失语,摆了摆手:“你也下去吧。”又吩咐道,“换荤茶来。” “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可是宋姑娘也说了。”小篆无辜道,“她说公子要戒荤腥,罗姑娘这才把您的荤茶换成清茶的。” 韩来闻言,重新拿起那杯清茶看了看,别扭的说道:“我知道了。” 说罢,凑到嘴边大口喝着。 小篆低头偷笑,抱着木盘出去了。 韩来放下空了的茶杯,有些疲倦,试着挪动挪动左脚,当时只是一时赌气要罗清逸过来,眼下真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本来以为可以让宋端吃些酸味,如今就连人都见不到了。 成日就只有罗清逸在耳边叽叽喳喳。 而宋端呢,一日不过见三四次面,还都是按规矩行礼问安。 不能一天六个时辰都和宋端在一起,竟然有种百爪挠心的感觉。 韩来带着薄愠将那茶杯扫到地下。 ------------------------------------- 次日晌午,左内监引着川王进了临华殿,圣人正盘腿在榻上,手里依旧盘着那串菩提,看上去成色一般,但圣人很是喜爱。 “儿臣给父皇请安。” 川王跪地道。 圣人并没有立刻叫他起来。 行刑当日的那一场大雨过后,算是给靖安城焕然一新,天地也迎来了真正春潮的五月初,阳光带着晴好的温度,照的整个殿里都暖洋洋的。 圣人瞧着他,往日一身素衣的人,破天荒的换了藏蓝色的衣裳,袖口和衣摆都绣了金线,他似笑非笑的说道:“你还是穿白衣服好看。” 川王没有抬头:“回父皇的话,初春雨多,白衣容易弄脏。” “是啊,深色就不会,可以把脏污藏的很好。” 圣人话里有话,川王不作回答。 “看你的样子,身子也好多了吧,韩来那边怎么样了?”圣人将手里的菩提搓揉的咯咯作响,“我听说他那日摔伤了脚踝?” “不过是些小伤,有宋端在旁照顾,很快就能没事了。” 川王这才不紧不慢的抬起身子来。 “可是朕听说,罗清逸入府伺候了,伤个脚踝要两个女史入府侍奉,哈哪里也未免太金贵了些。”圣人说道。 “千年一向矫情。”川王不留情面的嘲讽道。 “呵呵呵。” 圣人也笑了笑:“你起来吧。”吩咐左内监,“拿个圆凳来。” 左内监应声。 瞧着那年迈老人搬个圆凳过来,往日的川王都会即刻去接,可他这回只是作壁上观,淡淡的道了声谢,平静的撩衣坐下。 这一切圣人看在眼里,含笑道:“这一场病,你倒是看开了许多。” 川王淡然道:“父皇说的是,自然即是自我。” “好啊。” 圣人懒散的说道:“自然即是自我。”调整了一些靠着的位置,“你今日来见,到底有什么事啊?” 川王这才说道:“父皇可知,三年前母后曾赐儿臣一个女子入府,名叫吴玹的。” “记得。” 圣人说道:“皇后跟朕说过,让她入府,也是朕同意了的。” “吴玹刚入府那年还小,到如今也算十八了。”川王态度平和,“她既然是父皇和母后送来的人,对儿子也百般上心,模样品性都是上等,儿子这几日想着……别耽搁了她的终身大事,所以来禀明您和母后,想封她一个滕侍在身边伺候。” “皇后当年这么做,为的也是这个。” 圣人算是同意了:“你喜欢就好,不用来特地告诉朕,还要靖安城的一些适龄女子,有喜欢的,收了也就是了。” 川王忙道:“儿子并非贪恋美色,只是不想做冷心之人。” 冷心之人。 这四个字圣人读着,觉得很有意思,遂道:“只不过,你既然把事情告诉了朕,那吴玹的位分便由朕下旨,算是赏给你的也就罢了。” 川王起身跪地,拱手道:“多谢父皇。” “左世。” 圣人吩咐道:“传朕的口谕,就把吴玹赐给元白做……良媛吧。” “儿子替吴玹谢过……” 话说一半,川王突然愣住,抬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圣人。 不是滕侍吗? 良媛…… 这可是太子妾室的位分称呼。 怎么回事? 什么意思? 圣人见他这样,似乎预料到了,冷哼一声说道:“本来想给承徽位分的,但既然是皇后赏的人,也要给中宫些面子,左世,把东西给老三。” 左内监照做,端着一个金盘子来,小心的递到川王眼前:“三殿下。” 川王上眼,呼吸有一瞬间的凝固。 一条明晃晃的龙带子。 他的视线切割在上面,激动的咬紧了后槽牙,浑身的血液流速加快,使得眼底溢出血丝来,回头看圣人,但他只是揉搓着菩提。 第五条龙带子。 太子才能拥有的数量。 川王克制着激动,接过说道:“多谢父皇。” “储君不似王爷,可以随意纳妾。”圣人吹了吹菩提,头也不抬的说道,“若是要封良媛,得先娶一位正妃,吴玹那边你先收了,等娶正妃的时候一起办了就是了。” 川王终于笑了一下:“是。” “挑些你喜欢的女子,然后再来给朕和皇后看吧。” 圣人说完,一挥手:“去吧。” ------------------------------------- 消息很快传到了韩来等人的耳朵里,他正在给左脚换药,看着那擦不下去糊成一片的黑色狗皮膏药,皱了皱眉,就连自己也嫌弃。 而且这膏药不光粘皮肤,还总是发痒,挠也不解痛快。 “公子。” 宋端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个瓷瓶,瞧着韩来露出的脚腕,上面的皮肤通红一片,就知道他刚刚抓挠过,嘱咐道:“这是白酒,擦一擦可以解痒。” 还以为是罗清逸进来,韩来没有盖住脚踝,这会儿忙扯过衣摆遮住,他可不想让宋端瞧见这么恶心的一幕。 “怎么是你,罗清逸呢?” 韩来问道。 宋端倒酒的动作一顿,背对着他冷淡道:“看来公子很满意罗清逸,这才几天啊,就连下臣侍奉都不习惯了。” 这话怪异,可听在韩来耳朵里却似天籁,他僵硬许久的脸上浮上一抹憋着的坏笑,探着口,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常。 “是啊。” 见宋端掐着小杯子的指尖秒趋泛白,韩来又道:“所以她人呢?” “和程听出去了,说是要给吴玹买些东西做贺礼。” 宋端转过身来,韩来脸上的表情没来得及收,她愣了一下。 “好事啊好事。” 韩来只得用话来掩饰自己脸上的笑:“不枉咱们筹谋许久,终于是让元白坐上了这赵国储君的位置,北东宫空置了三十余年,终于有主人了。” “公子不去恭贺一下吗?”宋端问。 “我和元白的交情,自然不用那些假的。”韩来解释道,“更何况这消息肯定传出去了,自有许多人去贺他,不缺我一个。” “是了。” 宋端提醒道:“公子与三殿下交好,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下咱们将军府怕也要门庭若市了。”转了下眼睛,迟疑道,“不过有罗清逸在,必会帮公子打点妥当的。” 韩来见她这样,脸上笑颜如花,不住的点头:“对,对。” 宋端将白酒递给他:“那公子是自己涂还是等罗清逸回来?” “那就等她回来吧。” 韩来得寸进尺的说道。 “好,下臣还有些事情,就先回上御司了。” 宋端将小杯子放下,开门出去。 门口等着的小篆刚才听着门缝,算是把发生的一切都听去了,宋端走后她拿着热毛巾进去。 心里头喜滋滋的韩来见到小篆,那人一脸鄙夷和不屑。 这是什么表情。 韩来皱眉。 ------------------------------------- 深夜,靖安城的上空没有一片云,便是晚上也是晴空,星子闪烁,像是遗留在头顶的烟花,那样的让人欢喜。 “姑娘,浴房已经放好了水,可以洗啦。” 宝儿从外面进来,对着坐在妆奁前的吴玹说道:“姑娘看什么呢?” 吴玹闻言,忙将什么东西藏了起来,也不转身,嘴上有些磕磕巴巴的说道:“我……我知道了,你先过去吧……我马上就来。” 宝儿抬了抬眼,可吴玹藏的紧,只得应声离开。 吴玹瞧着手里那东西,妆镜里的脸被羞得通红,程听和罗清逸这送的是什么啊,两个不正经的人,这叫自己怎么穿啊。 算了,吴玹索性塞在褥子里,起身去了浴房。 木桶里的水温正好,吴玹泡在里面只留着一个脑袋,流云般的长发搭在桶外面,宝儿捧在手里用篦子细细的梳着。 川王要纳吴玹的消息传来,宝儿似乎比本人还高兴,梳着头发也不住的哼着小曲儿:“姑娘来了三年,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吴玹抿嘴轻笑,水雾扑来,满眼氤氲。 “殿下也真是的。”宝儿瘪嘴道,“连个喜仗也不给姑娘办,就这样说纳了就纳了,好歹放个鞭炮,也算府上热闹啊。” 宝儿还小,自然不懂其中事,吴玹便道:“别再说这样的话。” 宝儿咕哝着应声。 “姑娘。”她道,“奴给您擦擦身子。” 吴玹便撑着水桶的边,坐在了水里的小凳上,宝儿拿着湿毛巾温柔的擦着,嬉笑道:“姑娘这般,等下殿下肯定爱不释手呢。” 吴玹脸色爆红,嗔怒着伸手打她:“死丫头,哪里学来的。” 宝儿躲着,笑着不收敛道:“奴也十六了,自然什么都懂了。” (此处为了过审,省略宝儿的一个荤笑话) 吴玹又气又笑,简直羞愤欲死,探出身子打她,谁知道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架子,挂着的衣服落在地上沾了水。 “你瞧!” 吴玹气怒道。 宝儿丝毫不爬,仍是那副调皮捣蛋的样子:“姑娘别气嘛,奴这就给您拿来换的。” 说完,不等吴玹阻止就跑了出去。 她脚步到快,转眼就回来了,憋着笑把东西重新挂上去,吴玹背对着坐在桶里没注意,那正是她刚才藏在褥子底下的东西。 “姑娘快些吧,殿下那边在催了。” 宝儿说道。 吴玹点头,不舍的从木桶里站出来,瞧见架子上挂着的东西,脸色霎时僵硬,倒是宝儿哈哈大笑起来,又小声故意道:“姑娘还说呢,这东西都准备好了,可见刚才是真不好意思了哈哈。” 吴玹恨不得重新钻回水里,在原地迟疑片刻,想起宝儿刚才那满嘴的混账话,细想想也挺有道理的,遂伸了伸手。 “哎呀,姑娘还想什么,快换上吧。” 宝儿倒是利落,将那东西塞进她怀里,笑道:“殿下保准喜欢。” 吴玹咬了咬牙,穿就穿。 ------------------------------------- “相儿。” 卧房里等着的川王叫了那人过来,相儿不明就里的凑过去。 “哈——” 川王直接冲他哈了口气。 相儿推开川王,伸手在脸前摆了摆:“殿下这是做什么。” “闻闻有没有怪味儿。” 川王自己也哈了一口,用手捂住闻了闻。 相儿一脸铁青,眼神里写满了骂娘,切齿道:“没有怪味儿。” “那就好那就好。” 川王抬起胳膊也闻了闻,像条觅食的小狗,看的相儿心烦。 “要不我还是再去洗洗吧。” 川王作势要起身。 相儿也不顾规矩了,一把将他按了回去:“我说殿下,您还洗啊,您打从宫里回来就泡在浴房了,再洗这身上的皮都要搓掉了。” “您放心吧,您现在香得很。”相儿又补充了一句。 川王这才将将放心,轻咳两声,掌心不停的摩搓着膝盖,东张西望的。 相儿觉得好笑。 这人怎么这么紧张,不过就圆房吗? 可也是了,川王成日里嘲笑韩来是个老童子,他自己不也是吗? 相儿腹诽,丝毫没意识到自己也是去年有了媳妇儿才尝人事。 “我说殿下啊。”相儿想着就唠了些偏的,“这下也只剩下韩郎君了吧。” 川王是男人,又是将要洞房的处境,自然知道相儿的意思,他点了点头:“他可还早着呢。”说着,脸上笑得十分得意。 相儿翻白眼。 真不知道这人有什么得意的。 他们三个,一个三十二年未尝人事,一个三十四年初尝人事,一个每月只能尝一次人事。 难道不应该三人抱头痛哭一下吗? “吴姑娘来了。” 宝儿在外面喊道。 川王浑身一抖,猛地看向相儿。 那人被盯得一愣:“殿下不让吴姑娘进来吗?” “让,快让她进来。” 川王道。 相儿这才出去,不多时吴玹走了进来,她乌黑的长发及腰,没有素日繁琐的发髻和饰品,更衬得气态柔美,身披长袍,站在不远处。 “殿下。” 吴玹抬起头,未着妆黛,脸颊粉嫩。 川王看着她那对清透的眸子,不由得感慨了一下:“我算是知道书上所写出水芙蓉四字,到底是描述谁的了。” 吴玹闻言,垂眸轻笑。 “过来,玹儿。” 川王这样亲昵的称呼让吴玹没想到,走过去坐下。 川王觉得她这样紧张到让自己不紧张了。 “你害怕?” “不怕。” 吴玹嘴硬。 川王笑了笑,温柔道:“你若是害怕的话,我就……” “吴玹不怕。” 那人抬起头来,虽然脸上通红,却丝毫不退缩。 川王只是笑。 府上的老姑姑肯定和吴玹说过周公之事,他自不必赘述。 (此处省略一段宽衣的动词) “你这是……” 川王不知道该怎么说,这是小衣吗? 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总归见过猪跑,更何况和杜薄两人每每偷看秘戏图的时候,上面也不是这么画的啊。 “是……是……” 吴玹小声道:“这是程女史和罗女史送的……” 川王听到这话,不可思议都写在了脸上。 罗清逸就算了。 程听果然是杜薄手底下的人,也这么的不正经。 见川王不为所动,吴玹肠子都悔青了,不会让殿下觉得是什么浪心的人吧,该死该死,真是该死。 也不该听那宝儿的话。 这孩子年纪不大,就学坏。 “殿下若是不喜欢的话,我把这个换下……” “我喜欢。” “玹儿,我喜欢的不得了。” (此处省略一段主要动词的描写,大概五百字左右,比较低俗yue) ------------------------------------- 圣人赏了川王第五条龙带子,无疑是昭告天下,要册封他为太子,虽然还未下旨,但朝上已经暗流涌动了起来。 李鹤鸣为首的一行人立刻上书,称圣人虽然正值壮年不必担忧,但因今早立国本,北东宫不能一直空置,皇子们的年岁都不小了,又称川王贤明仁德,深得民心,是国本的不二人选。 短短几天时间,川王请封太子的折子便雪花般飞向鸾台,韩来瞧着那一本本红折子,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只是看到其中一本,他停了一会儿。 宋端瞥眼。 “是张炳文。”韩来将折子递给她,“你瞧瞧。” 宋端接过,粗略的看了一眼,这张炳文倒是识时务,也力荐川王,只是想到这人的背后是御史台的曹燮,事情就不简单了。 “这算曹家的表态吗?”宋端问。 “我又不是曹燮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会知道。”韩来态度冷冰冰的说道,“若说表态的话,向圣人表态倒还说得通。” 宋端不理这人的怪异,自打川王纳了吴玹之后,这人总是这样,好像谁欠了他八百钱儿一样,连素来爱献殷勤的罗清逸都离得远远的。 “公子说得有理。”她道,“就算圣人不清楚曹家和张炳文的关系,三殿下却明白,尤氏之事一出,川王府是容不下他的,倒不如讨好圣人,三殿下反而一时半会儿不能拿他怎样了。” “曹燮历经三朝,在朝之上不知扎根多深,想要除去难于登天,若是元白登基前不能处理掉,日后就是大患。”韩来扶额。 “日子还长着呢,公子不必担心,等三殿下坐稳了北东宫,再徐徐图之也未必不可。”宋端进言道。 “日子还长?” 韩来又是那种稀奇古怪的语气。 宋端不愿听,索性起身离开。 韩来皱眉,这人怎么越来越没规矩,只是瞧着宋端那杨柳细的腰肢,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猛地抬头,自己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想法! “该死的杜薄和赵元白!” 韩来咬牙切齿的念着这两人的名字:“显摆什么。” ------------------------------------- “殿下,您还是少喝点儿吧。” 三环跟在匡王的身后,那人已经三四天酒壶不离手了,走路也是晃晃悠悠的,成日嘴里嘟囔着那一句话。 “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 说着,匡王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眼看着那酒壶又空了,他顺手就摔在了旁边,对着三环又伸了伸手。 三环看着手里新装满的酒壶,有些迟疑的说道:“殿下,您这几日喝得有些太多了,这酒虽然是粮食酿的,可是喝多了也伤身啊。” “啰嗦。” 匡王直接抢下三环手里的酒壶,扬着下巴就灌了进去。 三环叹了口气。 “去拿酒来。”匡王语气发粘。 “是。” 三环只得照做,转身离开。 匡王并不在原地驻足,只是在府里慢悠悠的闲逛,初春的天虽然暖和,可是这酒进了胃里火辣辣的,身上很快散去热意,竟然有些冷。 他怅然一笑,不知道是身冷还是心冷。 放下酒壶,手臂无力的垂在身侧。 想必是天冷了。 匡王有些自欺欺人的笑了笑。 既然父皇已经选择了老三,又何必让自己劳累这一番,许了自己这莫大的希望,又在将要得逞之时,在掌心捏了个粉碎。 自己成什么了,靖安城的笑话吗? 现在阖城的百姓都知道,川王是个孝贤至极的孩子,而自己成了罪人。 成了这天下最大的笑柄。 可自己也是父皇的儿子不是吗? 为什么要这么折磨。 难道只是因为高颖吗? 只是因为母妃是高颖的族亲吗? “啊!” 匡王再次将手里的酒壶抛掷出去,哗啦一声后,万籁寂静。 “二殿下好大的气性。” 又娇媚的笑声自身后响起。 匡王闻言浑身一紧,就连酒劲儿又消退下去,转头看着院中秋千上的那个深褐色裙袍的销魂女子,目眦欲裂,疾步上前,怒火冲天! “曹琦!你这个家伙!” 他冲撞的样子像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可是曹琦丝毫不惧,只是微笑的看着他,忽然眼前落下一人,就像是凭空出现般。 脖颈处传来渗人的痛,转瞬间被控制住。 是锦安。 没错,曹琦的身边永远都会有这人。 锦安死死的掐着他的脖子,不让匡王靠近曹琦分毫,而后者则不紧不慢的说道:“锦安,不许对二殿下无礼,还不快松开手。” 锦安照做。 可是手松开了,疼痛却没有消失。 曹琦淡淡道:“想必二殿下的酒也醒了不少吧。” 曹琦说的没错,痛楚消退醉意,匡王站在原地,尤氏没死,他几乎要恨死了曹家父女,看到川王身侧站了许多人,一个个的都为了他拼尽全力,可是曹家呢?无动于衷,以至于让自己失去了这最后的机会。 如今尘埃落定,这储位是老三的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来做什么,看我的笑话吗?” 匡王有些暴躁的说道。 “当然不是。”曹琦扬着下巴,“我从来不做落井下石之事,只是想着二殿下近来情绪必定不佳,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就这样无礼私闯吗?” “若是被外人瞧见,终归是不好的。” “是不想受连累吗?” 匡王有些赌气。 曹琦打量着自己殷红的指甲,比在月光下,像是滴上去的血。 “知道殿下失意,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放弃了。” 她声音幽若如火。 只是在这样的语气中,匡王似乎读到了些别的,上前两步,目光警惕的说道:“板上钉钉的事,难不成你们还有办法?” “只要三殿下没有登基为新帝,就算他入主了北东宫又能怎样。”曹琦站起身来,一步一步的靠近那人,“只要他赵元白没坐上那龙椅,这赵国的皇位就不能说是他的,一切皆有可能,你怎能轻易放弃呢。” 匡王急促的呼着气,眼神一下不眨的盯着他。 虽然已经好几日没有参加朝会,但朝中局势他清楚的很。 “是你父亲带头力荐老三封太子。” 这话多有怨恨。 曹琦怎会听不出来,但她并不在意,遂道:“凡事出,就自有他的道理,你若是堪不透这一层,我只当今日没有来过,我走就是了。” 匡王怎会如她的愿,叫她的名字。 曹琦转过身来,那对丹凤眼中含着月光,却是不含温度和善意的。 “你说。”匡王道,“你今天来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是父亲。” 曹琦纠正道:“是父亲让我来的,殿下放心,我们曹家永远都会站在您的身后,直到最后一刻,父亲并不是朝秦暮楚之人。” “那是因为老三难容你们了吧。”匡王一语道出自己心中所想。 曹琦冷笑。 “父亲今日叫我来,是要交代殿下,上疏,请封三殿下为太子。” 这话一出,匡王满脸震愕。 心里有一百个问题,可是都被忍在了肚子里。 他在朝上本就不得人心,只有曹家扶持,可是又不能名表,若是撕破脸便彻底没了倚靠,更何况,眼下这种死局,也只能听之任之了。 “好。” 匡王冷冰冰的说道:“我会上疏父皇。” 曹琦没想到匡王这么容易就答应了,还以为这个蠢货会闹,便笑道:“二殿下果然是成大事的人,父亲果然没有看错。” 曹琦的夸奖,匡王此刻似乎不受用的,只是想了想,有些踌躇的问道:“你和曹大夫到底想怎么做。”有些清醒,“尤氏的事……你们是故意放手的吧,你们根本就没想让尤氏死!” 曹琦眼中一现精光,难得真的笑了笑。 “二殿下,有些时候,很多事情,不该你知道的就不要问。” 曹琦轻轻的嘱咐道。 语气轻轻,却字字千斤重。 匡王胸口起伏的厉害,万般不甘揉杂在心,狠狠的攥了攥拳头。 是了。 他始终都是个蠢的。 曹琦再次靠近,字字锥心:“二殿下不必不快,您身为皇子,这赵国的无尚宠儿,可是再一想想,身为皇子,难道还有比皇位更重要的事吗?只要您能坐上皇位,剩下的一切都不重要,到时候,您就是万万人之上。” 匡王对视着她。 “都说扬汤止沸。” 曹琦冷笑着,声音尖尖的,划过匡王耳朵。 “不如釜底抽薪。” 深夜天高,那皎洁月光被蒙蒙的晕遮住,若隐若现。 第3章 狡兔(七千) 翌日,称病许久的二殿下匡王终于现身常朝会,并且以自身德才不佳为由,上疏表意,推举川王做太子。 川王回头看着那个二哥。 素来莽直的人此刻看着,那么的冷冽而疏离。 韩来瞥眼,这倒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不符合匡王往日争强好胜的行事作风,一看便知是曹家人出的主意。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事情还算顺利。 曹家让匡王这么多,多半也是为了自保,否则川王登基后,本就势力不稳的他,更加寸步难行。 就算川王不想对这个二哥怎么样,但尤氏之争激烈,这是不能文过饰非的储争,阖城都知道。 有匡王和曹家带头冲锋,圣人很快下诏。 《立川王为太子诏》 这诏书一下,并未在靖安城激起什么水花,在满城的百姓看来,立川王为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圣人手里除了外命妇所生的弘王,成年皇子就只有匡王和川王。 匡王和高颖之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必不可能。 而川王就不一样了。 皇后所出皇嫡子,又得唐恒毕生教义,为人贤良明善,若这样的人不能登基九五,只怕大赵国也气数将尽了。 只是这诏书一下,前段时间川王为了尤氏长跪监斩台一事,很快就被坊中的说书人编成了故事,说的是热血沸腾,忠义满满。 坊间私自编排皇子是不允许的,但这算是给川王积名声,那人也就由着他们去了。 现在就连满街跑的娃娃都会喊上那句:愿为尤氏陈情。 遥监殿的上阁里,宋端接过婢女奉来的茶,瞧着那清茶又换成了素日的荤茶,不解的问道:“公子怎么又喝起荤茶来了,刁御医不是说您这脚伤不要喝荤茶吗?” 她说着,四处看了看:“是罗清逸没有给您准备吗?” 宋端起身,提着裙摆作势要往出走。 “下臣去给公子换一杯茶来吧。” “偶尔一两杯无妨。” 韩来叫她坐下:“不必这么谨慎,再者说我这脚踝也快好了,你就别大惊小怪的了,罗清逸出去了。”别扭的轻咳了咳,“她成日跟个马猴子一样,我难得讨些清闲。” “若是都像你……” 韩来说到一半住了口,宋端平静的等着,他却咂嘴道:“说来也是,这罗清逸来上御司的时间也不短了,你怎么还没教导好,就连最基本的安静自持都做不到。” “是下臣无用。” 宋端立刻说道:“只是罗清逸正是爱玩爱闹的脾性。” “她都多大了,当年你来上御司的时候也才十五岁,就比她稳重端庄的多。”韩来反驳道,“看来受教于何人是很重要的,这罗尚书明显不会管教姑娘,只怕在家里也这样视规矩为无物。” “公子说的是。” 宋端淡笑道:“下臣师父青凤对下臣的教导向来是……” “青凤也不是什么好老师。” 谁知道下一秒,韩来就话锋一转的说道:“你能有如今的模样,都归功于你自己就是个安定稳重的人,可见人生性如此,就算是被什么泼妇耳濡目染,也不会有样学样。” 宋端闻言一愣,扎着明亮的大眼睛。 泼妇? 什么泼妇? 是说自己的师父青凤先生是泼妇吗? 不过身为青凤的弟子,维护师尊是必要的,更何况这坏坏都说到自己眼前了,便听宋端冰冷的说道:“看来公子和下臣师父有不少误会要解开啊。” “什么误会?” 韩来冷冷一哼:“你师父就是个……” 思忖着没继续说,他转过身去,也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和青凤第一次见面就非常不愉快。 青凤自称恭礼先生,却是个言语极其粗鄙之人,浑身上下没有一丝高深仙客,文人风骚的气质,还用石砖搭圈,养了一群猪。 第一次的时候,他不小心打开了栅栏,叫那猪跑了出来,那猪还不是家主,是绑来的野猪,狂奔袭来之时,把一堆的腌菜缸也弄倒了,里面流出来的酸水熏得他险些晕过去。 那一次,青凤损失了三坛子咸菜,和十七只猪。 导致那一个年都没有过好。 也就是那一次后,青凤和韩来就结下了不解之缘。 至于这段时间,自打宋端要致仕的消息被青凤知道后,他和韩来通了十余封书信,青凤在信中骂街,逼的韩来请教杜薄,然后那人回的更加粗鄙不堪,就连杜薄也难得直摇头。 按照他的话来说,粗到这个份儿上,也是到头了。 “罢了。” 韩来摆弄着手里的毛笔,他曾经收藏了一套上好的毛笔,用来写字或者绘画都极好,不过前几日被川王借走了。 他不是个喜欢描丹青的人,突然说什么要给吴玹画一幅丹青,而且问也不问就把那套笔给拿走了,还是岑越亲手给拿的。 等韩来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气的他给岑越狠狠训斥一番,称她上次被马撞得脑子都不中用了,直把那人说的眼含热泪,还是宋端回来说和才算罢了。 只是韩来知道,这套笔算是要不回来了。 不过一切精明如杜薄一眼便看透,韩来根本不是因为那套笔生气,而是川王把夫妻恩爱搬到了他眼前,让这人眼红心热起来。 偏偏宋端不冷不热,有了罗清逸就完全撒手不管,韩来又是一个自讨苦吃,黄连在嘴里头,说出的话也苦的很。 “郎君。” 门外有婢女说道:“将军府上来人,说有人上门。” 宋端和韩来对视一眼,起身出去,对那婢女道:“是老夫人身边的人来传的吗?” 婢女点了点头:“正是,听说是文昌省的辛利,还有些杂的,奴也没记住,总归是不少,老夫人嫌烦,还都没见呢。” 倒是徐氏的脾气。 更何况川王要封太子,韩来作为他的挚友,自然是炙手可热,那些人登门来拜,也是为了谋求出路。 “怎么回事?” 韩来出现在身后。 宋端尽数告知,本以为韩来会让她回去府上打点走就算了,谁知道他伸了个拦腰,有些松泛的说道:“既如此,今日也没什么事,你和我就先回去吧,这里就交给杜薄。” 杜薄刚从殿外优哉游哉的进来,闻听此言,立刻不快道:“出了什么事就把这里交给我,你们两个想回府上躲清闲,没门儿。” “不过是些想要投诚的门客罢了,我回府上打发了就是。” 韩来冷冰冰的说道:“我把整个遥监殿都交给你,你不高兴?” “你真以为我脑中有疾啊?” 杜薄才不信呢,索性把折扇一合:“我跟你回去,岑越不是在这儿呢吗,有他和程听在就够了。” 韩来横眼,先行出去。 杜薄啧了下嘴,不就是破坏了他和宋端的二人马车世界吗? 至于这么恨自己吗? ------------------------------------- 果不其然,韩来看着对面并坐的两人,恨字都写在了脸上。 那阴沉的脸,阴鸷的眼。 和时不时动一动的薄薄嘴唇。 摇晃的马车里,杜薄被这人看得实在是瘆得慌,再次甩开折扇挡在脸前,往后靠了靠,不自然的咳嗽了两声。 只是马车一慌,杜薄不差,一下子栽到宋端的肩膀上,那人眼疾手快的用掌心垫住,关切的问道:“您没事吧杜大夫?” 杜薄只觉得一股极热的感觉烧灼着扇子,似乎下一秒就能烧穿扇面把自己给穿个洞出来,忙摇了摇头:“无妨无妨。” 宋端点头,目视前方。 韩来像是恶虎。 宋端有些懵。 “你。” 韩来语气极其严重且命令的说道:“过来坐。” 宋端还想拒绝,但是杜薄在私下不停的推搡着她,这才起身过去韩来身侧坐下,这一坐到杜薄对面,正好瞧见那人的折扇。 “于飞之乐?” 宋端有些无可奈何的笑了笑:“倒是夫妻和睦的好话,只是这字写的实在是太……龙飞凤舞了些,大夫还贴身带着,看来和这赠礼之人情谊不浅呢。” 韩来似笑非笑一声。 “是……我夫人送我的。” 杜薄说着,把扇子合上,在手里来回摩挲着:“是我们两个当年订婚之后,她送给我的。” 说到送给我的时候,杜薄很明显的有些虚心。 如果准确来说,是罗衣用这扇子打飞上门的他的,只是后来被杜薄捡起来,才发现扇子上面还有罗衣写的字,应该是罗老爷子和罗衣娘亲让的,弄一定情之物和杜薄相赠。 只是罗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虫子爬,不知道写了多少个,他捡到的这个也只是其中之一。 “罗衣的字居然这么丑吗?” 韩来抱臂,倒是坐的踏实:“我用脚写的都比这个好。” 杜薄一听这话不快了,把扇子挂回腰间:“郎君你最厉害,等下必定要用脚给我写一个扇面,等我拿回去和夫人好好炫耀一番。” 宋端捂嘴偷笑,低下头去。 谁知道韩来大言不惭的说道:“可是我的脚受伤了,你再等等吧。” 这人有时候真的可能被另一个人气死,杜薄用手锤了锤胸口,若不是多年交手经验十足,还真容易心症发作。 韩千年,你给我等着。 不多时回了将军府,苏合迎出来,几人进去会客堂,那里果然等候了四五个人,为首的便是辛利,也都是几个文散官儿。 “郎君。” 辛利带头行礼,几个人也都陪笑着拱手。 韩来拿捏着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道:“客气了,诸位请坐。”吩咐苏合上茶,又道,“不知几位今日来访,所为何事啊?” 那些人看了一眼辛利,后者狡狯的眼珠一转,这才道:“郎君这话就错了,也没什么事,只是微臣也曾是唐院首的学生,这次的事情多亏了郎君奔波,才能留下尤氏夫人的性命,所以这次是特地过来拜谢的,至于他们几个,也是感动郎君仁义,所以慕名而来。” 宋端在旁瞧着,心头冷凝。 既然提到了这事,那辛利明显就是过来邀功的,至于其他人,不过如韩来若说,投诚门客,想求一终身富贵罢了。 “慕名而来?” 杜薄话里有话的说道:“我还以为他韩千年的名号在这靖安城早就人尽皆知了,还需要慕名吗?况且他和二殿下关系极好,也是朝野皆知的事,为尤氏夫人出力,更是情理之中吧。” 还好有杜薄在这儿,很多话就由他代劳。 宋端淡笑,把这人带回来倒是正确的了。 “恕我直言,诸位今日过来,不过是为了讨一太子宫臣的位置罢了。”杜薄索性说开道,“不过我也丑话说到前头了,三殿下不吃挟恩以报这一套,更何况尤氏夫人的事,多半都是殿下自己冒死上柬搏圣人心意,咱们做的这些,只是杯水车薪。” 这话明显是说给辛利听的,那人最是会看眼色的,今日来也是碰一碰运气,一听杜薄这么说,立刻学乖住了口。 倒是剩下的几人不死心,其中一个胡子和头发全白的老者,脸上笑靥如花,对着狐假虎威的杜薄说道:“瞧大夫这话说的,我们哪里有本事去威胁三殿下,不过是想讨个好罢了。” “是了是了。” 另有一人说道:“微臣家里有一嫡出小女儿,正当妙龄,若是郎君不嫌弃的话,可送进府上做一小妾侍奉。” 闻听此言,韩来抬起头,宋端更是微微蹙眉,终于语气冷淡的开口说道:“嫡出女儿作妾?” 那人忙不迭的点头,还以为宋端这样问是有意了。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宋端语气怪异的说道:“没想到这天底下,还真有亲爹为了自己仕途而将自己女儿奉献出去的,还这样的轻描淡写。” 或许是宋端把这话说的太直白了,出言的人愣了一愣,都知道宋端是韩来左膀右臂,立刻讨好道:“微臣还有一嫡出儿子,过了五月份就正好十八岁了,才情颇高,也风趣幽默,女史若是不介意的话……” 说着,试探性的看向宋端。 宋端整个人有些迷糊,这是什么意思,是要把自己刚满十八岁的儿子送给自己做面首吗? 这人还舍得,女儿便罢,连家中独子也豁的出去。 “你是把我当曹琦了是吗?” 宋端的语气已经很不善了。 那人察觉,不安的低下头去,和周遭的几人偷瞥几眼,也是悔不当初自己的失言,把宋端得罪了,这人其余人还怎么开口啊。 只是瞧见这一幕,韩来突然笑了一下。 刚才要奉献儿女的那人见韩来笑了,以为这事有门,也不去看宋端了,而是直接对着韩来说道:“郎君……郎君若是不弃,微臣女儿最会唱曲儿了,人也算标志,不如先送进府上伺候,郎君若是觉得还不错再留下也就是了。” 这一下,韩来脸上的笑戛然而止。 杜薄在旁哈哈的笑出声来。 辛利眼中讥讽。 这人还真是蠢到家了。 “公子。” 小篆突然过来,欲言又止。 韩来见状,让杜薄和宋端作陪,起身离开会客堂。 “怎么回事?” 韩来一边往出走一边问道。 “又来人了。” 小篆半路把他叫出来,只怕来人名头也不小,果不其然,进了长鲸居的花厅,背对着他的那人,正是户部尚书季青云。 韩来的警惕性一下就高了起来。 季青云是个最会搅混水的,也从来不和两位皇子扯上关系,怎么突然来这里了,这人的分量,可是会客厅那几人加起来都比不了的。 “季尚书。”韩来开口,“稀客。” 韩来并不打算和季青云寒暄,遂选择了单刀直入。 季青云没有转身额,而是侧着脸,打量着花厅中的布置:“还以为郎君会客,没有时间见本官了呢。” “季尚书说笑了,那几个不过是杂兵,不值得我费神。” “郎君这么说,可是抬举我了。” “尚书自谦。” 韩来平静的看着他:“尚书今日来我这儿,想必和会客厅里的那几位的目的……没什么区别吧。”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我不喜欢揣测人。” “不算揣测。” 季青云说着,终于不紧不慢的转过身来,笑呵呵的说道:“郎君猜测不错,本官今日来的目的,也是良禽择佳木罢了。” 良禽? 这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吗? 韩来伸手,和季青云一起坐下,他打量着季青云,从这人的脸上看不出丝毫他意,果然是做官坐久了,这面具也牢固了。 “您是一部尚书,您若有意,川王喜不自胜。” 韩来则道:“根本不必托我之口。”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季青云说道:“不能僭越,我们永远站在龙台之外,就算郎君和三殿下关系再如何亲昵,也要守着这三分规矩做事,这才是永远不会出错的为臣之道。” 韩来垂下眼眸,语气多有薄愠:“多谢尚书提点。” 季青云怎会听不出韩来的情绪,却还是道:“郎君冰雪聪明,这些事情不提点想必也是了然于心,否则这么多年,郎君和三殿下能维持着这般关系。”笑了笑,“是我多此一举了。” 季青云这话说的难听。 自己和元白是知己,却归咎于自己拿捏设计。 韩来深呼一口气,隐忍着自己的不快,又道:“有些东西,只希望尚书不要以己度人,觉得天下乌鸦一般黑。” 韩来有时候觉得,季青云这样的墙头草,倒是比张炳文那些人还要可恶。 季青云对视着他满含不忿的眼,呵呵笑着转过头去。 “郎君和三殿下年岁都还小。” 韩来攥拳,是说自己嫩吗? “若尚书是来故意冒犯的。”他道,“您已经做的很好了。” 说来奇怪,季青云不是这样口无遮拦的脾气。 韩来瞥眼:“您有话不妨直说。” “还有什么好直说的。”季青云似乎很有把握,“只不过是和辛利他们一样,想为三殿下分忧解难罢了。”顿了顿,意有所指,“就像我儿子林安,带着四学的学生,去西坊陈情一样。” 这便是杜薄刚才口中的挟恩以报了。 韩来攥着的拳头松开,季青云这么一说,他倒是释怀了,脸上的表情也松泛了许多,平静的看着他,语气和善。 “我想……季尚书是想说,从宝封买回祈月兄妹的事情吧。” 驴唇不对马嘴的话。 季青云赫然僵直。 韩来淡笑着说道:“季尚书以为狡兔三窟,殊不知早就被人做了标记。”又恢复冷凝的样子,“您把事情栽到曹琦头上,宋端去对峙,曹琦未免狗急跳墙,也说出您的名字来,原来是……” “曹琦。” 季青云念着这两个字,态度缥缈。 韩来斜睨着他,也总算是在这笑面虎的神色里看到些别的,季青云想不到自己会知道祈月身份的事,也想不到自己会明说。 这件事情一出,季林安陈情的事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人嚣张而来,必定灰溜溜而去。 “我知道,尚书当初是为了追缴国库的欠款,才不得以和曹家父女联手做扣的,只是这一扣。”韩来语气锋利,“可是把唐家那个儿子给扣的好惨啊,也直接害了唐院首不是吗?” “或者我也可以这么说。” 韩来的眼神像是冬日的冷箭,将信誓旦旦而来的季青云戳了个遍体鳞伤,一丝好肉都不留。 “若不是季尚书这好计谋,曹家也不会就此顺水推舟,编排了这样大的一个陷阱来,从祈月到唐治,再到那封私藏的反诗,现在看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尚书您那。” 韩来声音幽幽,比这五月的春风风还要迷人三分。 只是这份温柔里,掺杂着得逞和不屑。 “既如此,尚书还有何脸面来这里求三殿下垂怜呢?” 韩来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化在季青云的耳朵里。 那人坐在一旁,目视前方,不为所动。 季青云到底为官数十载,什么样的场面都能镇得住,韩来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太青涩稚嫩。 能在自己面前这样耀武扬威,不过是抓住了自己的把柄,但说来说去也是个没有实质性证据的把柄。 没有证据。 祈月兄妹的事就算不得数。 只是没想到,自己当时安排好了,若是有人要查祈月兄妹的身世的话,是一定会查到曹琦的身上。 这一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是没想到宋端会去当面质问。 曹琦这样轻而易举的交代出自己,也说明事情败露,曹家那边也容不下自己了。 失策啊。 季青云终于是深深呼了口气,起身道:“既然这样,郎君也只当本官今日没来过便罢了吧。” “想必只要尚书自己不说,就没人会知道了。” 韩来斜睨着他。 季青云听得出来,这话问的大有深意。 是在问自己有没有在外以川王党羽自称了。 “郎君放心,那便无人知晓了。” 季青云拱手道。 他说完,转身要走,韩来突然叫住他。 季青云转头。 韩来站在门槛内,白衣胜雪。 “尚书今日有两错,一是挟恩以报,却不想着自己才是这一切祸端的根本源头,至于这二错。” 季青云饶有兴致的看着他:“郎君直说无妨。” “我和元白情谊深挚,荣辱与共。” 韩来道。 季青云眼底一闪精光,又露出那副不屑的冷笑,这在韩来的意料之中,心性凉薄利益为先之人,怎会相信这世间有真情意在呢。 “虽然尚书您当日犯下大错,但元白的意思是……季林安替尤氏陈情有功,所以两相权衡,功过相抵,就不再追究了。” 韩来说着,又补充了一句。 “只是季青云,你千万别落在我的手上。” 前一句话还是平静的语气,后一句便如同卷来的冷风,季青云明显的感受到一股杀意扑面,皱了皱眉头。 到底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冷哼一声。 季青云阔步离开。 韩来面无表情。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不用为自己曾经做下的恶事还债! 第4章 放风筝(八千) “我说赵元白,你还真在这里画上了?” 川王府的书房里,韩来瞧着拿着自己珍藏的毛笔画来画去的川王,不屑的说道。 “还以为你只是说说而已呢。” “感情的事怎么能说说而已。”川王抬起笔来端详着自己的半成品,他不算有绘画天分的人,所以画出来的样子和吴玹有着天差地别。 “你倒是个痴情种。”韩来鄙夷的说完,也探头去看那画,冷笑道,“只是你这画上的是谁啊?难不成除了吴玹,你还有什么别的在怀佳人?” 这分明是损话,川王听出来也懒得理会,只是将那宣纸揉作一团,取了张新的来。 “帮我铺一下。” 川王说道。 韩来坐在一旁不为所动。 川王无语,只好自己将那大张的纸一点一点的压稳。 “哎呀,真是被宋端伺候惯了的人,连这点小事都不愿意帮忙。” 川王阴阳怪气的说,见韩来一脸冰冷,这才道:“你也别坐着了,要不然你也学一学我,也画一幅丹青给宋端试试,就当是……”话锋一转,“给她的送别之礼。” 韩来本来还颇有想法,谁知道下一秒川王又这么说,明白过来原是被耍了,脸色一僵,不快的转过身去:“到时候我自有礼物送她,就不用你操心了。” “是啊,人都要走了,不送些什么总是说不过去。” 川王一边用毛笔舔墨,一边不肯放弃自己的讥讽。 韩来没言语。 川王斜睨着他,这人双臂抱胸,一脸的火气。 这人今早过来本意是告知季青云的事,谁知道两人没说几句这话题就偏了,自己在这里醉心创作,他在这一肚子的火实在是煞风景,有些厌弃,遂道:“韩千年,你要是说完了就赶紧回遥监殿,别在我这里掉脸子,还反了你了。” 韩来丝毫不惧,仍是不为所动。 川王无奈,倒是一语道破:“看来宋端不在遥监殿啊?” 果不其然,韩来闻言一抖,又把身子转过去些,嘴上也老实的说道:“一大早这人就不知道去哪儿了,问了程听,说人也不在上御司,就剩下一个罗清逸了。” “罗清逸俏皮,配你这么一个闷葫芦正好。”川王故意道。 “我不要。”韩来一口回绝。 “不要?现在可由不得你说这样的话。”川王道,“当初可是你金口玉言,钦点罗清逸进上御司代替致仕的宋端的,朝令夕改可不是你韩郎君的性格。” 韩来自知在这件事情上自讨苦吃,也就不分辩了。 “人啊,最要学会的就是接受现实。” 川王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殿下。” 吴玹突然推门进来,瞧见一旁气鼓鼓的韩来,淡淡道:“给郎君请安。”又看向川王,“殿下和郎君都说了一上午的话了,膳堂已经准备好了昼食,请二位过去吧。” “我不饿。” 韩来直截了当的说道。 川王皱眉,看了一眼无辜的吴玹,冷冰冰的说道:“韩千年你别不知好歹,有什么火气冲着杜凉言发去,和吴玹发什么脾气。” 吴玹这才道:“无妨,想必韩郎君此刻没什么胃口。”攥了攥川王的手往出走,嘴里面还自顾自的说道,“可惜了宋女史让人送来的那盘子栗子糕了。” 韩来猛地回头,叫住正要开门的吴玹,站起身来道:“谁?” 吴玹似笑非笑,果然是故意的:“宋女史啊。” 川王也道:“你这耳朵是怎么了,宋女史宋端啊。” 韩来真是厌烦极了眼前的这一幕夫唱妇随。 “宋端现在在哪儿?” 他问道:“这人一早上就不见了,怎么还给我送栗子糕?” “郎君是问这个啊。” 吴玹这才道“点心是程女史送来的,说是宋女史交代的,至于这人……”她道,“我倒是多问了一嘴,听说是一大早就出门去了,要赴春约。” 赴约? 还赴春约? 这是什么靡靡之词。 眼见着韩来的脸色秒趋铁青,川王更是促狭大起:“这五月时节,可不是赴春去约吗,只是不知道今日这大好的天气,宋端和谁出门去了,不会又是……张子奇吧。” 这一句话算是正好戳在韩来的肺管子上了,他快恨死了张炳文那个不知好歹的儿子,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出走。 “人家两人相约畅谈,你现在去不是搅和吗?” 川王还在身后喊。 吴玹偷笑,和川王对视一眼,只是瞧见他桌上的大白宣纸,疑惑道:“殿下这是?” 川王忙笑道:“没事,没事。” 吴玹识趣的没有多问,只是川王忽然从身后抱住她:“也不知道这日头什么时候才能落下去。” 吴玹不解,转头看他。 “夜晚才是好时节。” 川王这么说着。 吴玹听懂这话,瞬间羞赧万分,嗔怒道:“殿下真是的,大白日的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吴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偷笑着,恍然觉得若是时间能停留在这里,就在这个小小的书房里,该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想着想着,吴玹转过身来,捧住川王的脸颊,那人虽然比自己大了许多岁,在一起后,性情却像个讨糖吃的小孩子一样幼稚。 川王做了个鬼脸。 吴玹被逗笑 川王紧紧的搂住她,大掌带着温热按在她清瘦的背上,看着窗外的院落里,相儿正在和洒扫的丫头说笑,也淡然一笑。 所谓岁月静好,便是这样吧。 ------------------------------------- 果然不出川王所料,等赶来赶回遥监殿抓着岑越一问,宋端一大早上的,还真是被张子奇也约出去了。 看着韩来那逐渐铁青的脸,岑越不安的说道:“郎君?” “赵元白这个乌鸦嘴。” 韩来切齿道。 臣子直呼皇子名字吗? 岑越吓了一跳,虽然韩来不是第一次这样,但是周围还有遥监殿的官员,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也不是能轻易抹去的小事。 “要不然下官去把端午叫回来吧。”岑越试探性的说道,“就说遥监殿有些政务要处理,您看……如何?” 韩来闻言,冷冷一笑。 “不用。” 他目视前方并且目不转睛,看着撅着屁股忙里忙外的崔秉直,身后的杨广信也捧着一摞折子满头是汗。 岑越顺着他看过去,瞧见遥监殿的一种官员忙得不可开交,忍不住低下头去失笑,这般爱岗敬业还是第一次见呢。 可见韩来站在这里监工,殿里的做事效率都提高了不少。 “我也不该这么压榨宋端,都说我待她严苛。” 韩来似笑非笑的说道:“今天就放她一天休息又能怎样,她这样一个二十多年还没有男人缘的女子,好容易得张家公子想邀,我又何必去棒打鸳鸯呢?” 韩来话是这么说,语气听起来极其怪异阴阳,岑越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况且刚才韩来那句二十多年都没有男人缘,也算是把她给深深的得罪了,毕竟她也三十岁了。 “是啊。” 岑越也有些故意的说道:“张公子对端午的心思很重呢,不过他人看上去倒是不错,英俊潇洒,为人也风趣,下臣看端午和他在一块的时候,端午很是开心呢,回来还和下臣说,笑的嘴都酸了。” 这火上浇油,韩来更加燃烧沸腾,眼睛死死的盯着崔秉直,那人接过杨广信递来的折子,不紧不慢的翻着页。 “崔秉直!动作快点儿!婆婆妈妈的!我要是像你一样!怕不是要被文昌省的那些人笑话死!” 他有气无处发。 崔秉直被吼的一惊,险些把手里的折子给扔了,满脸紧张的说道:“是是是,微臣这就加快速度!” 只是被这么一喊,更加哆嗦,翻不开那页。 “既如此,下臣就先回上御司了。” 岑越打量了一眼气不顺的韩来,反正有罗清逸在,她也不伺候这尊怪佛了。 岑越走后,韩来推门进去上阁,瞧见杜薄正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双腿搭在案上,肚皮上垫着个银盘,里面装着一颗颗的葡萄,看来都是从冰柜里拿出来的,还冒着冷烟。 杜薄闻言抬头,吓得一抖,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怎么回来了?” 这人不是去川王府了吗?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敢在这里鸠占鹊巢还如此放肆。 韩来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本意是要发作的,可是转念一想,对着捡葡萄的杜薄说道:“既然张子奇约了宋端出去,这偌大的靖安城,这两人能去哪儿呢?” 杜薄松了口气,将捡来的葡萄塞进嘴里,回忆着说道:“我早上的时候倒是听程听说了一嘴,好像是要放风筝。”嘴上含糊的继续说道,“这还真是个好主意,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放风筝了。” “放风筝?” 韩来眉头紧皱,像是聚起来的丘壑般。 “你要干什么?” 杜薄叼着葡萄,有些古怪的看着他。 韩来摸了摸下巴:“会去哪儿呢?” “我怎么知道。”杜薄挑眉。 韩来回头看他,沉默了片刻,又问道:“杜薄,我问你,若是你想对一个女子做些登徒之举的话,还是以放风筝这样风骚的借口,会选择在哪里进行冒犯呢?” “哎?韩千年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薄一听这话不愿意了,本来还想分给韩来些葡萄吃,干脆抓起剩下的全塞进嘴里了。 只是这果肉带着汁液在唇齿间炸开的一瞬间,杜薄脑袋里面灵光一现,放下果盘,对着韩来说道:“西城门十余里外,有一处很宽阔的地界儿,这时候应该是草长莺飞了,平日里都是些富家弟子过去饮酒作乐的,后来宫里下令,说这样袒衣醉酒实在是有伤风化,就不允许人在那里喝酒了。” “还得是你。” 韩来用一种我没看错人的眼神看着杜薄。 那人咂了砸嘴,葡萄进嘴里都变成苦的了,举着手说道:“我和你说实话,我只是帮你分析一下,我并不是什么爱好登徒之人。”又不耐烦的敲了敲桌子,“我说你这人怎么恩将仇报呢,我好心好意帮你分析地址,你却这样恶意揣测我的人性。” “你的人性并不重要。” 韩来冷冰冰的说道:“带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杜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解道:“你过去干什么?这不是去坏人家两个的好事吗?” “张子奇是张炳文的儿子,一脉同生,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种。” 韩来这么说完,杜薄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是嫉妒成什么样子,居然都开始口吐粗鄙之言。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好不好。”杜薄指责道,“现在已经不牵扯什么了,宋端还肯答应张子奇的邀约,不正说明这人还是不错的吗,否则宋端为何要答应,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韩来一本正经的说道:“宋端没接触过什么男人,万一张子奇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她又怎会看破?” “你怕什么,就算张子奇意图不轨,宋端武功那么高,只怕最后受伤的还得是张……” 杜薄话说一半,已经不敢再说了,因为韩来的脸色已经不单单的事铁青那么简单了,竟然在那眉目间察觉出些杀意来。 “行吧行吧,我带你过去。” 杜薄硬撑着头皮说道。 韩来闻言,二话不说的往出走。 杜薄赶紧起身跟上,只是双腿动着,嘴上也不住口。 “只是我得跟你解释明白韩千年,我在那地儿什么都没干过……不对,我根本就没去过那地儿……你不能觉得我是……” 在杜薄这样啰啰嗦嗦的解释中,马车很快就到了杜薄所说的那处,只是这官道旁边全都是白杨树,密密麻麻的,看起来和放风筝扯不上任何关系,只怕风筝还得挂在上面。 下了马车,韩来打量着四周,有些焦躁的说道:“杜薄,你说的那地方到底在哪儿啊?” 杜薄啧嘴:“你急什么。” 说完就引着韩来往里走,轻车熟路的样子让后者忍终于不住的质问道:“你不是说你没来过这里吗?” 杜薄猛地站住,用一种警告性的眼神斜睨着他。 “你到底还想不想找到他们两个了。” 韩来煞有介事的点了下头。 杜薄带着他往里走,只见那白杨树林越来越稀疏,最后到了一片人工假山的后头,杜薄贴身过去,背靠着和韩来解释道。 “那些官宦子弟在这里裸衣游玩,所以搭建了些遮挡的假山。” 杜薄说完,忽然眼睛一亮,指着高处说道:“千年你看。” 韩来顺着看过去,只瞧见一个硕大的喜鹊样子的风筝正在蓝白的天空上翱翔,他瞪了瞪眼睛,猛地攥住拳头,没想到还真被杜薄给说中了,随后,他更用一种看表态的眼神看着那人。 杜薄读出这人眼神里的冷凝,不快的别过头去小声道:“就说你恩将仇报,还是那句话,我可没来过啊。” “狗来过。” 韩来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哎!” 杜薄刚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就被韩来一把捂住了嘴,那人用小声的威胁口吻说道:“别出声。” 说完贴着假山往出探头,瞳孔随着看清不远处的情形时逐渐缩小,捂着杜薄的手也在不断用力,直把后者捂得直翻白眼。 杜薄没办法,一个折扇柄杵在韩来的腰间处,痛的那人轻嘶,也松开了手,撞到假山,掉了些石渣下来。 “什么声音?” 坐在草席上的宋端耳尖的察觉到,循着声音向假山那处看去,倒是没什么异常,微微蹙眉的说道。 “或许是鸟雀一类的吧。” 张子奇今日穿了一身乳白色的长衫,挽着袖口,露出半截肌肉线条流畅且紧实的小臂来,手里扯着那风筝线,游刃有余的进行着远近的拉扯。 听到宋端这话,他回头说了这么一嘴。 说完又问。 “不过你看我这风筝做的怎么样?” 宋端笑了笑说道:“倒是好看,不比店里做出来的手艺查,颜色上的也漂亮,是你自己做的吗?” “当然。” 张子奇灿然的笑道:“你前些日子答应我出来玩,我可是高兴的一晚上没睡着觉,然后这两天在家把这个风筝赶制出来了,市面上卖的那些我都瞧不上,最后挑选了喜鹊的模样。” “倒是好意头。” 宋端遥望着那风筝,在空中随着风势自由自在的漂浮着,恰如从前在太丘的自己,可是那一根紧紧的线,仿佛不可推脱的靖安城。 “谁能想到,这样一根细细的线,就能把这个风筝禁锢住。” 放风筝的张子奇突然也仰着头说了这么一句。 宋端一愣,颇有惊愕的看着张子奇。 这人怎么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听说你从前在太丘生活,那里山清水秀最宜人,又是个肆意洒脱之处,总是要比靖安城这条条框框好许多的。” 张子奇转过身来,瞧着宋端的表情就知道她心中所想了,风轻云淡的笑了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的风筝线交给她。 宋端接过,垂眸着那根线。 这风不大不小,却正好把它吹得绷直,另一只手摸了摸,那细细的线施了力,仿佛能切割的刃,轻轻用力,指腹就出现一道红印。 “是。” 宋端再次抬头:“我师父也在太丘。” “恭礼先生的名号我也知道。” 张子奇瞧着她的手,除去指腹的红印,竟然全是细密的伤疤,震惊之余忍不住夺过来,低头端详着,皱紧眉头。 “我只知道习武之人辛苦,却不曾如此残酷。” 张子奇这般,完全忘记了男女有别。 透过假山缝瞧见的韩来浑身紧绷,眼珠子恨不得凸出来,干渴的咽了咽口水,看来怒火已经在蒸发他的水分了。 杜薄感受到那股燥热,不安的往旁边躲了一躲。 看来韩来的猜忌不无道理。 张子奇这就上手了。 “习武之人,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 宋端不自在的抽回自己的手,脸上闪过些尴尬。 张子奇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放肆,忙往一旁挪了挪身子,有些讪意的笑了笑:“是我失礼了,女史不要见怪。” “无妨。” 宋端抱着自己的腿,将风筝交给张子奇。 “公子今日选的地点倒是不错。”她道。 张子奇笑道:“是啊,我不喜欢和城里那些公子哥儿鬼混,更觉得人多了只会徒增烦躁,还是要和合情之人在一起,才算不负,不过也要感谢女史赏面,愿意和我来这无人的僻静之地。” 宋端听出弦外之音,笑道:“清者自清。” “呵呵。” 张子奇似笑非笑,站起身来,那背影笼罩在阳光里,也有些阴暗在褶皱处藏匿:“女史说出这话来,恐怕自己也是不信的吧。” 宋端淡笑着没说话。 这段对话,倒是让她想起来那人去和曹琦对峙的时候了。 张子奇则继续道:“在这靖安城,无需动用刀剑,只要口舌上锋利一些,就可以叫一个清白的人死去。”又道,“同理,一个满身罪恶的人,若都说他是清白的,那他一定就是清白的。” 宋端没料到张子奇会这么说,微敛笑容。 原以为张子奇这种性格,是散仙般不问世事的,没想到他却是污泥中开出的那朵莲,什么都看得破,却什么都不愿理。 “公子说的是。” “不过是几句废话罢了,女史别往心里去。” 张子奇说完,指了一下旁边:“食盒里有点心,女史若是饿了的话可以先用一些,都是些甜食,想着女孩子或许爱吃。” 女孩子不一定爱吃甜食,但是宋端喜欢。 瞧着宋端从那食盒里端出那盘牛乳糕来,韩来终于忍不住,恶狠狠的闭上了眼睛,那可是宋端最喜欢吃的东西。 果不其然,宋端也惊喜万分,看着张子奇的眼神更加含笑,捏起一块牛乳糕来放进嘴里,冰冰凉凉又软又糯,奶香扑鼻,好吃极了。 “看来女史很喜欢。” 张子奇瞥眼笑道:“喜欢就好。”扥了扥那风筝线,“我是前几日回府上听父亲提了一嘴,说女史好像喜欢吃牛乳糕,所以这几日特地在靖安城搜罗手艺人,还好被我找到个婆婆,手艺果然不错。” 宋端闻言,忽觉一股冷风偷袭上心头,嘴里的牛乳糕瞬间没了味道,干涩的咀嚼着,目光诡异,轻动了动。 张炳文怎么会知道自己喜欢吃牛乳糕。 联想起上次川王让相儿来告知的消息,看来上御司和遥监殿里果然有曹家的眼细,就在身边。 张子奇背对着她,并未察觉此人的异样,只是突然惊呼一声,宋端忙看过去,那风筝线好端端的突然断了,大喜鹊模样的风筝歪歪扭扭的落去了假山后面。 “怎么回事?” 张子奇觉得自己做的风筝应该不至于这么脆弱,况且这四处的风也不大啊,怎么断了,扫兴的往假山后头走去。 宋端也起身随后。 “奇怪了?” 张子奇两人来到假山后,四处搜寻,都不见那风筝的影子,那可是老大一个喜鹊风筝,况且就是掉在附近,怎么凭空消失了? “这风筝不是落在这边吗?” 张子奇看着宋端。 后者点头,的确是这边没错啊。 “算了吧。” 张子奇叹了口气:“我到时候再做一个就是了。”调皮的看着宋端一笑,“到时候再约你一次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宋端失笑,瞧着张子奇手里的半截风筝线,捡在手里看了看,这根本不像是被风扥断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割断的。 脚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有些硌得慌。 宋端往后站了一步,瞧着那满地的碎石片,若有所思。 ------------------------------------- “夫人!” 小蛮端着清茶站在不远处,瞧着院里正在练武的罗衣,她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长枪耍了两圈就停下来了。 她拄着长枪,气喘吁吁的摸了摸头上的汗,只觉得四肢都有些虚浮,为什么今天感觉如此虚弱,难不成是没睡好吗? “您都练了好一会儿了,还是歇一下吧。” 小蛮走过去劝阻道。 罗衣索性把长枪往兵器架子上一扔,倒是准确无误的挂在了上面,随后接过那杯清茶来抿了一口,坐在一旁的石凳上,不紧不慢的调整着呼吸。 看着罗衣头顶细密的汗珠,小蛮心疼的掏出帕子来帮其擦拭,闻声的说道:“夫人,都说春困秋乏,也许是前段时间因着三殿下的事操了太多的心,您也该好好休息休息。” “你不懂,习武这种东西,一年四季都不能落下的。”罗衣将茶放下说道,“也只有说给宋端听才听得懂了。” 小蛮无奈一笑。 正说着,月门处出现一人,正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小蛮忙道:“公子回来了。” 杜薄腰酸背痛的,听到这话瞥了瞥,瞧见坐着的罗衣,吓得赶紧过去拱手道:“夫人。”抬头看了一眼天,“这白日的……夫人怎么练上功了,往日不都是……日头落了才起身吗?” “最近这几天有些贪睡,太阳一落早早就困了。” 罗衣解释道。 只是说完,瞧见杜薄身后有一个大风筝,皱眉问道:“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可是风筝?还断了线……” 杜薄恍然想起,拿到身前来,解释了一番。 原来是韩来让他用飞出的石片打断了风筝线,然后把这风筝给偷了回去,害得他扔了无数个石片,连着胳膊都痛得要死。 罗衣听完,只觉得好笑,忍俊不禁的低下头去。 “没想到韩来就这么点儿心胸。”罗衣说着,再次拿起清茶来,“是他同意宋端致仕的,这会儿又看得这么紧做什么。” “是了,自讨苦吃。” 杜薄甚少见到罗衣发笑,眼神有些朦胧,罗衣的笑容就像是春江水暖上漂浮的一朵被封垂落的花瓣,透着香染和轻盈。 “夫人说的是。” 杜薄不安的扶着石桌坐了下来。 罗衣见此,嘴角的笑容一瞬间消失。 杜薄吓得心里咯噔一下,又连忙站了起来。 “既然夫人……”他咽了咽口水,“夫人还要练功的话,我也就不打扰夫人了。” “对了。” 杜薄忽然想起来什么,小蛮也不是外人,索性道:“今天到日子了吧。”搓了搓鼻子,有些失落的说道,“既然夫人身子不适的话,那我们下个月再……” 罗衣自然知道他说的是每个月的固定圆房。 “无妨,你且去准备就是了。”罗衣冷淡的说道。 杜薄喜出望外,好像生怕罗衣反悔,连忙去了浴房。 小蛮偷笑。 罗衣则抓起那个风筝来看了看,喜鹊,真是吉利。 想着十四年前,她和杜薄新婚的当晚,那是冬日,府上的老姑姑手巧的剪了窗花贴着,也正是喜鹊的模样。 “夫人,您在想什么呢?”小蛮好奇的问道。 罗衣放下风筝,摇了摇头,起身说道:“没什么,我也要准备了。” “可是夫人您上次伤到……” “没事。” 第5章 两支纸船(八千) 几日前圣人下了立川王为太子诏后,朝野上下一片应和,就连曹燮和匡王都鼎力支持,在这样所为的一派祥和下,册太子文很快也颁布了出来。 今早朝会后,册文下达天下。 对于靖安的百姓来说,这算一桩喜事,遂大街小巷口口相传,川王的民心和民意都达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顶点。 更何况御选太子妃一事在即。 川王本身风流倜傥,从前在坊间也是得了名声的,未封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有不少闺中小姐仰慕,这下更加被踏破了门槛。 川王倒是躲了起来,成日不在王府,毕竟自己已经有了吴玹,遂这些人就都跑去了皇后的长杨宫。 皇后身为川王的母后,本身也是爱清闲的,但这些京中命妇乌泱泱的每日来,她也躲不开,终于在几日后扛不住,称头痛停了一停。 于此一起遭殃的还有韩来和杜薄,甚至曾经在朝上维护出言的李鹤鸣也没能逃过,不过他倒是和从前一样钢铁莽直,将上门之人全都拒之在外,甚至对于难缠的,干脆破口大骂。 从前川王落难时不曾相助,如今想要攀高枝,真是可笑可笑。 李鹤鸣的性子,做出此事说出此话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就算这样,门前的人也络绎不绝,可见如今川王势力。 至于册封一事,圣人交给了礼部和遥监殿,韩来和张炳文这对死对头要一起准备,后者可谓在前者的手里吃尽了苦头。 其实韩来不是一个公报私仇的人,也不是小心眼的人,若单单因为尤氏一事和张炳文作对便罢,可是原因偏偏出在张炳文生了一个好儿子,成日邀约宋端,惹怒了那位郎君。 张炳文愁的几乎快把脸上的胡子都揪光了。 遥监殿内,崔秉直将礼部送来的折子交给韩来,那人正在处理其余的事情,只叫他放下就是了。 崔秉直在旁边看了看,颇有劝诫的说道:“郎君啊,这都是这几天送来的第四版了,您瞧一瞧,差不多就……” “崔秉直。” 韩来抬头看他,眼神冷冰冰的似冬月的冰碴。 崔秉直浑身一颤,忙陪笑道:“是。” “这遥监殿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这册封太子的事情,圣人是交给了你还是交给了我。” 韩来这么问,明眼人都知道该怎么说,可偏偏崔秉直眯着眼睛笑道:“微臣也是为了郎君着想,这样睚眦必报……” 好家伙,这一句话算是本末倒置。 韩来的脸色瞬间铁青。 在旁边吃橘子的杜薄一声不吭,直往嘴里不停的送着,不大不小的上阁里,就听得见他嘴里的咀嚼之声。 “咕叽咕叽……” 韩来不耐烦的斜睨着他。 杜薄抿了抿嘴,将双手放在膝盖间,也不敢咽下去。 “别吃了。” 韩来斥道。 杜薄不快:“宋端就可以随便吃,我却不行。” “不行。” 韩来直截了当的回答。 说完,粗鲁的将那折子拿起来看了看,粗略两行就扔回给崔秉直,那人在身上一路拦截,结果还是掉在了地上。 “郎君……这一版还是不行吗?” 崔秉直继续没有眼力见的问。 杜薄恨不得把嘴里的果肉吐在他的脸上。 不是册文不行。 是张子奇不行。 所以张炳文也不能行。 “写的不好。”韩来冷冰冰的说道,“元白册封太子是大事,宣读的册文也不能马虎,让张炳文再回去想。” 崔秉直一脸无奈,听说张炳文在礼部那边都要疯魔了。 “他不是成日说自己是个文客?” 韩来丝毫不松口:“一个册文都写不好,还做什么礼部尚书。” 崔秉直只好应声离开。 这一版算是又被驳斥了回去。 希望礼部的那些人可以把些绳子刀具都收起来,免得张炳文回去直接自尽了之。 “我说千年,差不多就算了吧。”杜薄这才继续吃着橘子,“那册文我也看了,写的挺好了,你这不是故意找茬吗。” 韩来一言不发。 “更何况,你若想折磨他,也不该在这册文上。”杜薄如数家珍般算着,“册封有太多步骤了,你这样揪着册文不放,也太明显了,不如一点点找麻烦,慢慢的折磨他。” 韩来闻言,缓缓的抬起头,然后煞有介事的点了一下。 “不错,还是你缺德。” 杜薄好悬被橘子的汁水给呛死。 可笑的是,韩来的语气是中肯的,这就没办法了。 “再者说。”杜薄干脆道,“你分明生的是张子奇的气,把火都撒在张炳文身上,知道的,知道你是因为宋端……罢了罢了,除了我们几个也没人知道,那不知道的,不就都以为你是因为尤氏夫人一事做报复吗?” “这就当是一个教训也好。” 韩来不为所动:“元白现在的身份,不能轻易去惩罚,我倒是替他办了,也好在朝臣中立威,毕竟为人臣者,替君分忧。” 为人臣者,替君分忧。 这句话韩来成日挂在嘴边,放在这里就更加冠冕堂皇了。 杜薄看得出来,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小心眼儿吗。” 他索性说了出来:“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你这样折磨张炳文也阻止不了张子奇。” 这话说在点上,韩来也思忖起来。 “你得让张炳文知道,你不是冲着他来的,是因为他生的那个登徒子,看好他儿子的靡靡之心,他自然也不会遭这罪了。” 杜薄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将橘子皮都装了进去。 “你说的没错,那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韩来说道。 杜薄的表情像是噎住了一样,烦躁的攥了攥荷包,在鼻子下面闻了一闻,他自己的家里事还没弄明白,就要帮别人处理感情问题。 “话说回来。” 韩来打量着他,和那鼓囊囊的荷包:“你这两天怎么这么爱吃橘子,刚才又吃了一盘下去,怎么从前不知道你这么爱吃。” “是我夫人。” 提起这个,杜薄就有些无奈了。 罗衣这几天总是不舒服,状态也恹恹的,连习武都少了,偏偏还仗着武人的身份讳疾忌医,只有在闻到橘子味时舒服一些。 “那让下人吃就是了,你吃什么。” 韩来问。 “寻常的橘子不行。”杜薄举着那荷包说道,“非得是这宫里面才能吃到的贡品,我的俸禄也只有二斤,所以才上你这儿来吃。” 韩来失语,捏了捏山根。 “少吃点儿。”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道:“宋端也爱吃。” 杜薄咂了砸嘴,将那荷包愤恨的揣进怀里。 ------------------------------------- 自从上次被韩来戳破之后,季青云消停了一段时间,只是季林安不知其中缘由,午后从四门馆回去府上,问了一嘴父亲所在。 进去书房里,季青云正在摆弄着不知道从哪里收来的瓷瓶,看上去成色也很一般,出言打破道:“见过父亲。” 季青云也不看他,而是举着瓷瓶对着阳光看:“林安,你瞧这个瓷瓶怎么样?” 季林安倒也实话实说:“品质一般,也就是普通民窑的手艺,父亲从哪里得来的?” “是曹琦送来的。” 季青云说着,把瓷瓶放下。 季林安眼皮一跳,又是曹家,迟疑片刻,问起那日季青云登门将军府一事,不过他心有玲珑,知道事情一定是不顺利。 果不其然,季青云闻言冷哼一笑,颇有自嘲。 季林安知趣的瞪着他自己开口。 “是为父失算了。” 季青云盯着那个瓷瓶,老道的视线恨不得直接击碎它,再用瓷片狠狠的割开曹琦的脖子,叫那个女人死无葬身之地。 原本谋划的这一大圈,全都折在了这女人这一环。 “曹琦将咱们供了出去。” “怎么会?” 去宝封买祈月兄妹的事,季林安参与了其中,更是他私下摸透了唐治的喜好,看中了祈月。 此事父亲和曹琦联手,他也知道的。 “没想到宋端会直接和曹琦对峙,那女人就这样出尔反尔了。”季青云好在心中有数,“这也算是咱们螳螂捕蝉,被这个贱人黄雀在后了。” “所以父亲那日去见韩来,他……” “不算撕破脸皮,却也不能得逞了。”季青云说道,“只说不会追究此事。” “这话就连儿子都不信。” 季林安眉头紧皱:“只不过是现在川王册封未定,不能在这个节骨眼生事罢了,都不用等到他登基,只要坐稳了北宫东,必定会报复咱家的,到时候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们就是案板上的鱼肉。” “没错。” 季青云点了点头,只是手一松开那瓷瓶,又道:“我本以为曹家和韩来都难容的时候,曹琦却送了这个来。” “她……什么意思?” 季林安也有些捉摸不透,当日将祈月兄妹送给曹琦的时候,他和这个女人也打过照面,热烈疏离如天空扑来的火,饶是他自幼活在脂粉堆里,也不曾见过这般人物。 “难不成是想拉咱们家择主吗?”他道。 季青云摇摇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匡王失败已经是板上钉钉,再择主,择的是哪位主呢? 难道还能是行宫的弘王吗? 那小孩子必不能做太子。 若不是,这瓷瓶又意欲何为? “眼下曹家的很多事,都不是曹琦出面了,而是曹燮的那个大儿子曹行。”季青云思考着说道,“你的身份方面,有空的话和他见上一面,看看曹家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是。” 季林安垂眸道:“既然韩来他们已经知道了曹家的心思,虽然明面不表,但私下也是水火不容了,曹家应该比咱们家还紧张才是,到时候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跑不了。” 季青云再次冷笑,负手背对着自己的儿子,声音悠长:“曹家若想延续荣耀,四朝为臣,不是扳倒韩来,就是……” 后半句隐匿在唇角,但是季林安了然,抬起眼时,已经有浓滚的黑在其中翻腾,不曾方休。 ------------------------------------- “公子,季公子来了。” 碎雪轩的庭院里,小竹从外面进来通禀道。 曹行闻言,将递到嘴边的茶放下,起身相迎。 季林安目不斜视的走进来,昨日父亲刚说完见面的事,第二天一早曹行的请帖就到了,还真是巧了。 不过这也说明,曹琦步步行针,算无遗策。 “大公子。”季林安不算很正式地打了招呼。 曹行哈哈一笑,伸手叫他坐下,叫小竹上茶:“不知道公子是喜茶还是喜酒,若是后者的话,即刻换来就是了。” 季林安也是个孤傲的性子,却也世俗,遂道:“那就有劳公子了。” 曹行解其意,吩咐小竹换了酒来。 他亲自斟好,递给季林安,笑道:“这可是我的珍藏,公子今日可有口福了,不介意的话,我们不醉不休。” 季林安愣了一下,旋即似笑非笑的说道:“好。” 两人心照不宣的没有挑明,酒过三巡之后,天色已经有些临近傍晚了,曹行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起身说道:“真是美景,美不胜收。” 说完,竟然一跃在院墙之上,回头道:“公子来看。” 季林安随之上去,瞧见被这夕阳笼罩的靖安城,如同老旧的画片般破碎动人,大街小巷,人来人往,岁月静好。 “倒是美。” 酒意涌上心头,季林安也有些痴迷。 “岁月静好。”他也说了这么一句。 曹行手里还提着酒壶,往嘴里倒了倒,原是空了,随手掷在一旁的草地里:“只可惜,再有半年,不,三个月,就是大祸临头。” 这四个字像是劈头的雷,一下子把季林安弄得清醒,他不解的回头看着曹行,却在眨眼间明白,咽了下口水。 “即便是曹大夫家的公子,也会怕?” 他意有所指的问。 “一子下错,满盘皆输。” 曹行目视前方,语气颇多沉重:“恰如那湖面上有两支纸船,我们赌谁能最后停在湖面上不落下去。” 这话已经说的很明显了,而季林安也恰恰是因为这事来的,遂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曹行:“若是赌错了呢?” “死无葬身之地。” 曹行回头看他。 话音刚落,一阵冷风扑面而来,季林安身子微晃了晃,曹行赶紧攥住他的手腕,又转笑道:“季公子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季林安道。 “只是还有一句话。”曹行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季林安聪颖,知晓这画中的里外含义。 表面是说现在继续筹谋太子位还不算迟,另一方面说的便是季青云当初的背叛之事,遂道:“那公子想怎么做?” 曹行做出思考状,却有些浮夸,他眺望着在街巷里跑来跑去玩闹的孩子,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这同样的两支纸船,怎么偏偏就有一支沉不下去呢。” 他顿了顿,又做恍然大悟状。 “后来我明白了,因为一支是用宣纸折的,一支是用防水防油的牛皮纸折的。” 曹行斜睨。 季林安忽而一冷笑。 “既然这材质不能选择,我又看了看。”曹行继续暗示道,“后来我又发现,那牛皮纸下有鱼在托着,不让它沉下去,而且还不止一条鱼,是一条接着一条,很多鱼,让人眼花缭乱。” “是因为圣人将鱼食放在了那牛皮纸船里。” 季林安接茬道。 “公子果然高见。”曹行笑了笑,伸出掌心,“可是这鱼食只有这一份,那宣纸折的船可怎么办?”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季林安冷冽道,“鱼食不够吃,它们自然也会把那牛皮纸船拱翻。” “是啊。” 曹行淡淡道:“这些该死的鱼。” 季林安已经知道怎么做,并且已经有了主意,便道:“天色不晚了,公子早些休息吧,喝了这么多的酒,别在上头吹风。” “是了。”曹行一跃而下,稳稳落地却说,“喝多了,满嘴的胡言乱语,季公子不要往心里去。” 季林安也跳了下来,笑容冰冷。 “公子。”小竹又进来,手里拿着一物,瞧见季林安有些谨慎的藏回了袖子里。 “无妨。” 曹行让他拿出来,端在手上看了看,是枚粉色的玉佩,不过不是盘蛇的模样,是玉兔,雕刻的栩栩如生。 “就是这个。” 他眼中一亮,说道。 季林安相问,那人解释道:“我从前有一枚盘蛇佩,不过被我摔坏了,送去方庄休也也于事无补。” “那这个是?”季林安道,“粉色的玉佩可不多见。” “是了。” 曹行道:“我听说这玉佩一共是七枚,除了盘蛇,剩下还有六个兽佩,就想着搜罗搜罗,没想到还真给找到了。” “价值不菲吧。” “提钱多俗。” 曹行说完,两人相视一息,旋即朗声大笑。 ------------------------------------- “平年为什么不见我?” 春意楼里,孙鸨子瞧着气冲冲的杜薄,有些无奈的赔笑道:“我的好哥儿呦,你先别生气。” 说着,还用手去碰杜薄,却被那人用扇子推开。 孙鸨子不快的呼了口气,拉着他去角落里坐下,吩咐人上了茶来,又亲手斟好,这才说道:“不是我拦着,再者说了,这春意楼里谁人敢拦着您不是。” “那她为什么躲着我?” 杜薄质问:“自从上次见了季林安后,她就再也不见我了。”狐疑的看着满脸褶皱的孙鸨子,“是不是那个王八蛋对平年做什么?” “怎么会。” 孙鸨子一摆手:“公子别乱想。” 话是这么说,可是杜薄却越来越怀疑,一指楼上:“既然不是,平年为何不见我,从前从未这样,这其中必有古怪。”伸手再指着孙鸨子的鼻子,“还是你对平年做什么了?” “哎呦,瞧您说的。”孙鸨子气的直拍腿,“我这都出了一个祈月了,还能再死一个平年不成,只怕是要心疼死我,成日捧着她宠着她都来不及。” 杜薄打开扇子扇了扇,却瞧见那扇子上的字,又别扭的合上。 孙鸨子见他如此,干脆叹了口气,凑过去说道:“罢了罢了,您也是我们这里的常客了,念在您对平年一片诚心,我也就和您说了吧。”见杜薄探头过来,这才道,“是季林安季公子。” 杜薄对这个名字有些过敏,立刻警惕道:“他怎么了?” “他要把平年赎走。” 孙鸨子干脆了当的说道。 杜薄浑然一愣,像是被触动到了什么开关,猛地站起身来,吓得孙鸨子身形一晃,又怕别人瞧见,将他生生拽了回来。 “就知道公子会这样,所以没敢和您说。”孙鸨子瞥眼。 杜薄一脸的不可思议,眉头紧皱:“那平年……” 孙鸨子连连道:“害,我那个女儿不知道怎的,竟然也破天荒的同意了,我们这下三流的买卖,哪里敢不答应,又哪里敢和尚书府的公子哥抢人啊,出了五十万两,这人啊,下个月就送过去了。” 杜薄有些急火攻心的架势,咳了好几声。 “哎呦,您可别急啊。” 孙鸨子有些难耐道:“我知道您和平年好,可是这……这做清倌儿的哪里只能有一个恩客呢?季公子来了这春意楼,也是只点平年作陪的,您不是……您不是也碰到过吗?” “他赎平年做什么。” 杜薄不肯放过:“做姨娘?” “那就得看季公子自己的意思了。”孙鸨子挑着眉头,“做姨娘是好的了,顶多是一个府妓,以后不论是唱歌还是跳舞,都给他一个人看罢了。” “是了,官家子弟纳妓是要被世人不耻的。” 杜薄的心跳砰砰快,脑海中一时烦乱,抬头又道:“季林安出了多少钱,我出双倍,三倍也行!” “这……这不是钱的问题。”孙鸨子道,“凡事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这都和季公子说好了。” “还以为妈妈是个最会看局势的。” 杜薄话里有话。 孙鸨子哪里不知这人是用川王之势来压自己,可却还是道:“哎呦公子,您说得容易,但您也得想想……您家里那位?” 说到罗衣,杜薄果然又是一愣。 孙鸨子这才道:“要是平年入府,只怕是……得罪得罪,岂非是羊入虎口,只怕生死难料啊,况且。”话锋一转,“和季公子走是平年自己答应下来的,我拿平年一向当女儿疼,她自己决定好了,我也只能是成全也就罢了。” 杜薄再也听不进去什么,抬头看了一眼楼上平年房间的方向,疲惫不堪的站起身来,他有满心满腹的话要问,可是根本见不到她,心里话也诉不出去,皱眉道:“等平年改了主意,可以见我了,麻烦妈妈尽快告知。” 孙鸨子松了一口气,她可怕这爷们在楼里闹起来。 目送着杜薄离开,她摇了摇头,上次平年去了杜宅,回来后身边的小丫头跟自己学,罗衣美的像画中人,比平年好看多了。 可惜剽悍。 孙鸨子抱臂,阴阳怪异的叹了口气。 这一个个的,都对着平年爱的你死我活的,可是谁又真正动了真心呢,她在这春意楼这么多年,男人站在面前,她一眼就能看穿。 看到那皮肉下的心,到底有多龌龊或空虚。 杜薄就是后者。 每次来找平年,铁定都是在罗衣那里吃了苦头,可怜自己那个不会拒绝的女儿,被他拉着哭诉,每每感伤抒怀,一抒就是一晚上,便是看的人都累了,何况平年。 只是啊。 孙鸨子心情复杂的摇了摇头。 杜薄这个打发寂寞的堪不透心,自以为爱意真切,到头来,却是平年那个最应该清醒克制的,动了不该动的真心。 ------------------------------------- 出了春意楼,杜薄愁眉不展的走在街上,有跑闹的孩子冲撞到身前,他趔趄一下,抬头看去。 “你这孩子,乱跑什么。” 有少妇过来连忙拽走,忙不低的给杜薄道歉,但是那人充耳不闻的继续往前走,脑子里全都是季林安和平年。 怎么回事。 这两人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夕之间,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杜大夫。” 只是没想到,迎面居然能碰上季林安,他身边还有些朋友,瞧见杜薄便打发了他们,对着杜薄笑道:“真是好巧。” 杜薄怒积薄发,却还是忍住,死死的盯着他。 “大夫怎么魂不守舍的?” 季林安笑着,明知故问。 “你那日和平年都说什么了?” 杜薄还是没忍住,单刀直入的问。 季林安看了看四周,倒是没人注意他们,似笑非笑道:“看来大夫刚从春意楼出来。”停了停,“我若是没猜错的话,孙妈妈应该全都和大夫说了,也就不用我再赘言了吧。” “你对平年不是真心,为何要赎她?”杜薄道。 “大夫对她就是真心?” 季林安反问。 “当然。” 杜薄想也不想的说道。 “哈哈哈——” 谁知季林安冷笑一番,骤然冷脸道:“既如此,杜大夫怎么就知道,我对平年不是真心呢?” 杜薄缓缓靠近,脸色垂青:“你到底要做什么?” “平年是清倌儿。” 季林安说了这么一句。 杜薄微微皱眉,这他自然知道,转念一想,一股极端的诧异和愤怒涌上心头,切齿道:“你什么意思?” “这天下怎么会有白吃的饭食。”季林安眼色深沉,“若想事情得成,不付出代价怎么行。” 杜薄咬碎牙齿。 季林安那日能带着四学的学生去监斩台求情,他本就觉得古怪,这会儿串联起来,他已经有很不好的预感了。 “你就拿这事要挟了平年?” 杜薄诘问。 季林安没有回答。 杜薄不愿浪费时间,抬脚就走。 “我并非趁人之危之人。” 谁知季林安又开口拦住他,盯着杜薄的背,还有那在身侧紧紧攥着的手,淡淡道:“是她自己和我谈的条件。” 杜薄半转身,斜睨着他。 “只是没想到平年如此豁的出去,放弃了清倌儿的身份,我季林安自诩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更不是柳下惠,这送上门的买卖,哪里有不做的道理。” 季林安笑的很开怀。 放弃了清倌儿的身份? 杜薄忽然了然。 五月正春的青天白日,却像是冰雕一般僵硬在原地,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心脏也缓慢而剧烈的砰砰两声。 平年。 把身子给了季林安? 见杜薄如此,季林安叹了口气,笑道:“那当真是一夜春宵值千金,风流得很那。” 杜薄眼睛猛然刺红,冲上来紧紧的攥住季林安的领口。 这样的动作,周围路过的人纷纷看来。 季林安不怕,反倒说道:“杜大夫不想把此事闹大吧,况且我又不是不负责任,这才要把她赎走的。”眼瞥周遭,“我只是一个四门馆的学生罢了,可大夫不一样,您入仕为官,很忌讳这些风流债,况且川王立储在即,您也不想招惹闲话,在此刻生事吧。” 话音刚落,杜薄便松开了口。 季林安笑的像是一朵花。 “大夫放心,看在您的面子上,我也会好好疼惜平年的。” 杜薄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指甲把掌心刺得生疼,在原地驻足了几息之后,气极反笑,转身离开。 季林安正了正领口,看着旁边舔着糖果的小孩丫儿,被亲娘连打带骂的扯走,再次冷笑。 第6章 给平年赎身(六千五) 是夜,小蛮拿着一条热毛巾走去院中,那毛巾已经用热水打湿了好几次了,可是这样的月夜也很快凉透,她只得不停重复无用功。 “呼呼——” 院中,罗衣拄着那长缨枪,气喘吁吁。 “夫人,要不您今天就先歇一歇吧,这样下去您身子会扛不住的。”小蛮有些担忧的说道,“知道您习武刻苦,只是少了这一天也不耽误什么,毕竟您底子厚。” “就算是底子厚,也要勤加练习。” 罗衣说着:“这是从前师兄告诉我的。” 只是说完,罗衣的脸上闪过一丝别扭,脑海里想起的不是年少时极度倾心的段师兄,而是那个只会些三脚猫架势的杜薄。 想起这人上次醉酒后的那一副失意模样。 厌烦。 罗衣一脚踢起长枪,只见那枪杆受力,跃起在半空中的时候,枪身都狠狠的抖了抖,她眸光一凛,伸手猛地攥住,奋力一甩,啪的一声抽在地上,溅起片片尘土来。 小蛮见状,握着手里逐渐冰冷的毛巾,更加忧心忡忡。 罗衣最近身体不太好,也好嗜睡,老家那边的老爷子不停的询问,她也只是各种掩饰,说自己一切安好。 可是夫人根本不安好。 “夫人!” 小蛮有些急切:“您小心啊!” 可是罗衣非但不听,还又加了三分力气,那枪头出势收势都带着猎猎的破空声,像是在无形中击到了什么东西般。 她衣袂旋风,身形在院中像是发怒的鹰,似乎在宣泄什么。 丰年在一旁也瞧着,打量着这天色,心里想着杜薄怎么还没有回来,这人又去了如意馆,想必罗衣也是知道,否则不会如此。 “哎。” 他幽幽的叹了口气。 小蛮注意到,只是她因着罗衣不大喜欢杜薄,也连带着也不待见丰年,横剐他一眼,又回去把毛巾重新用热水透过。 丰年似是习惯了,这个小蛮,总是像仇人一样看自己。 “啪——” 又是一记响动。 竟然是罗衣手里的长缨枪出现了裂缝,可见她方才甩枪砸地的时候有多用力,震得右臂发麻,停了一停。 “夫人。”丰年见状也颇有担忧。 “无妨。” 罗衣瞧了他一眼,再次甩起那杆裂开的枪,只是这一次,那枪身在半空中直接断裂,枪头带着红缨嗖的飞了出去! “夫人小心!” 丰年直接就要冲过去。 再次出现的小蛮也心惊肉跳,瞧着那枪头飞出去,直接扎向了府门的方向,而此刻那门打开,杜薄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公子!” 丰年大喊。 罗衣猛地回头。 眼见枪头直接扎向那样,罗衣奋力掷出手里的半截枪杆,在空中击中那枪头,直叫那物垂扎在地,入土三分! 半截枪杆也孤零零的掉在一旁。 这惊心的一幕让丰年近乎虚脱,他几乎瞧得见杜薄眼底的反光,只怕稍慢一息,枪头就会直接扎进杜薄的脑袋! 可也奇了。 杜薄没躲,只是独立在原地。 丰年看了一眼满头虚汗的罗衣,赶紧跑去杜薄那里,他开始以为这人是被吓到了,所以才一动不动,直到近前才发现并非如此。 杜薄的神色很奇怪。 阴沉如欲来山雨。 “公子?”丰年无措的发问。 虽然平日里和杜薄没大没小,但这时候可不能玩笑。 见杜薄不言语,相儿忍不住又低声说道:“夫人只怕是知道您今天又去见平年姑娘了,您还是好生哄着吧,否则……” 话没说完,杜薄伸手把他推开,径直走向罗衣。 那人握了握满是潮汗的手,双腿也有些发颤,只是挡在裙摆里叫人看不出,或许在杜薄面前,罗衣不肯表露出一丝脆弱和软肋。 她从一开始,就比杜薄站得要高。 如今也不愿意走下台阶来。 “你回来了。” 罗衣声音冷凝的说道。 杜薄面无表情,哪里还有平日畏惧的谄媚,借着这样的月光,罗衣有一丝恍惚,觉得这人天高水远,只以为是练武太累了。 “回去休息吧。” 罗衣没什么精神,疲于追究他去春意楼的事,转身要走。 “罗衣。” 杜薄忽然叫住她。 这简短的两个字让院中三人都愣住了,小蛮死死的攥着毛巾,相儿也好一怔,心道杜薄也没喝酒啊,怎么满嘴的醉话。 清醒时刻直呼罗衣的名讳,不是找死吗? 谁知道罗衣没有发作,而是瞥眼道:“怎么?” “我要为平年赎身,纳她为妾。” 杜薄不含感情的说出这话。 小蛮和相儿瞳孔皱缩,不约而同的看向罗衣。 那人目光略有波动,盯着杜薄,没有预料中的盛怒,只有比杜薄更加冰冷的质问和否定:“纳妾?休想。” 只是罗衣的回答并没有打消掉杜薄的念头。 “我是这府里的一家之主,纳妾之事由不得你同意。” “公子。” 相儿见势不妙,赶紧过来拉扯杜薄,不管今夜抽风的理由如何,赶紧躲过罗衣的生死劫才是要紧。 “滚开。” 杜薄目不转睛。 相儿下意识的松开手,紧盯着杜薄的侧脸。 公子这是怎么了? 和平日里判若两人,让他也暗暗的生出些畏惧来。 这还是那个唯唯诺诺的自家公子吗? 罗衣将身子完全转过来,夫妻二人此刻像是仇敌一般,从前杜薄也有过这样的心思,却因为畏惧没有明表。 此刻却想问个明白,为何又敢了。 “理由。”罗衣言简意赅。 杜薄冷淡道:“因为季林安。” 所问非所答,或者说这句话根本没有解了罗衣的困惑,那人又道:“这件事和季林安有什么关系?” 恍然反应过来,却还是等和杜薄亲口说。 “平年为了说服季林安带着四学的学生给尤氏夫人陈情,献身给那个畜生了。”杜薄道,“季林安要把平年赎走做府妓。” “所以呢?” 罗衣道:“这对于一个秦楼楚馆的人来说,不是应该高兴吗?所谓半点朱唇万人尝,以后只消伺候一个主子就是了。” 这样羞辱平年的话,杜薄一瞬间被激怒,上前一步厉声道:“季林安趁人之危,平年这样做都是为了我!我不能负了她。” “所以就要负了我是吗?” 罗衣沉默片刻,突然发问。 不难看出,杜薄有一刹那的恍惚和内疚,他心里是知道这样做会伤害到罗衣的,可还是硬着头皮说道:“季林安不会好好对她的,我不能看着平年落入这样人的手中,我要把她赎出来。” “她进了秦楼楚馆,就永远都是贱籍。”罗衣道,“你以官家之身纳这样的妾室回去,就不怕朝中有人参奏一本吗?” 杜薄不作回答。 “你真是疯了。”罗衣皱眉,“不可理喻。” “罗衣,我已经足够忍让你了。” 杜薄还是不退步。 “我不需要你的忍让。” 罗衣斩钉截铁的说道:“只要有我在这府上一天,你就休想把那个贱人娶回来,除非我死。” 罗衣算是把这话说绝了,转身回去,杜薄一把将其拽住,巨大的力道让那人趔趄,小蛮惊呼,跑过去扶住罗衣。 “公子小心!” 小蛮将罗衣护在怀里,又怕又惊:“夫人您没事吧?” 只是她说完,竟然发现罗衣的身子在细微发抖。 “公子!” 小蛮回头,眼睛通红,忍着心酸说道:“公子,平年那样的身份如何劝得动季林安,一个清倌儿又能承诺什么,难不成一副清白的身子就能动摇他去犯这样天大的险吗?” 杜薄不解的看着她。 “是夫人。” 小蛮终于忍不住,落下簌簌的泪来。 “夫人找到了季林安,都是夫人的劝说!” 她几乎是喊出来的。 杜薄僵愣在原地,他并不知道这一层,看向罗衣,那人倦怠明显的推开小蛮的手,也斜睨着杜薄。 可是事到如今,杜薄并没有再说什么。 他双拳紧握,似乎在眼眸深处燃烧着一团没有温度的火。 “公子!” 小蛮急的泪珠都甩了出去:“是平年姑娘为您做得多,还是夫人为您做得多,这么些年您就分辨不出吗!” “可是平年的确……” 杜薄切齿。 “秦楼楚馆的人没有干净的!” 罗衣大喊。 这一声如重锤,击在了杜薄的身上。 但杜薄岿然不移。 罗衣脸上的暴怒瞬间被诧异代替。 不知怎的,好像被一块黑布给蒙住了天,什么都看不透了。 即便知道了真相,杜薄也不愿意改主意。 他是要娶定了平年。 “我还是那句话。” 罗衣说完,唇上有些凉意,是雨水,几息之间,那雨滴就逐渐细密起来,砸的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除非我死,否则别想平年再踏进这府门半步。” 罗衣说罢,抬脚回去房中,小蛮也顾不得手里的毛巾,苦着脸将房门合上,只是临了,极度怨恨的看了杜薄一眼。 杜薄瞧着那房门合成一条缝,迎着满脸的雨,一言不发。 相儿在他身后,心乱如麻。 ------------------------------------- 翌日清晨,宋端站在房檐下,瞧着院子里的一片绿意,昨夜的一场细细急雨将这里焕然一新,舒心的伸了个拦腰。 “姑娘,罗清逸不在府上。” 苏合端着朝食往院里走。 宋端伸出去的手还不等缩回来,疑惑道:“为何?” “昨天下午罗清逸回了尚书府一趟,估计是因为下雨没能来得及赶回来。”苏合回答道。 “那公子那边谁在伺候?”宋端又问。 “小篆和隶书吧。” “我过去一趟。” 宋端说道:“朝食就不吃了。” 而长鲸居那头,韩来正将最后的外衫悠哉系好,又不紧不慢的扎着腰带,转了转脖子,昨天下雨,睡得不是很好。 “公子,朝食已经备好了。” 小篆在卧房门外说道。 韩来回头,这段时间都是罗清逸来伺候,怎么今天换成小篆了,多嘴问了一句,原因正如苏合所料。 韩来应了一声,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宋端要是知道罗清逸不在的话,肯定是要来服侍自己的,低头看着自己穿戴整齐的模样,愣了一愣,开始手忙脚乱的往下脱。 可见韩来是个严谨的人,衣裳穿在了身上都不好脱了。 “该死的。” 韩来用力的扯下那腰带,勒的自己肉皮生疼,脱下外衫,又急忙忙的去解里头的扣子,一颗两颗三颗…… “公子?” 身后忽然响起宋端的疑惑。 韩来双手一僵,意识到自己露馅了,也不敢回头,而是嗓音干涩的说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公子可以自己穿衣啊,看来这么多年……是九年来,都是下臣多此一举了。” 宋端的声音有些促狭和轻蔑。 韩来生不如死,片刻转过头去,那人已经不见了。 而小篆端着漱口的茶杯在一旁,有些尴尬。 韩来看着她:“宋端人呢?” “气冲冲的走了。” 小篆从来不说谎。 韩来悔不当初,接过小篆递来的水,在嘴里咕嘟了几下,不知道在想什么,咕咚一下咽进了肚子。 “……该死。” 因为早上的不顺,韩来到了遥监殿也没个好脸色,虽然平日里就是个冰块脸,但今早明显多了三分愤怒。 瞧见这一幕,崔秉直赶紧埋下头去,生怕那人用自己出气。 好在韩来只是径直进了上阁。 看那门关上,崔秉直大松一口气。 “郎君今早这是怎么了?” “谁知道了。” 杨广信依靠着桌子说道:“宋女史刚才进来的时候也不对劲儿。” 崔秉直无奈的摇了摇头。 川王被封太子分明是高兴事,可是这两人,尤其是韩来,却和吃了枪药一样,害的自己越来越难过。 “公子,礼部那边又送来了册文,您看一下。” 上阁里,宋端将折子递给韩来。 那人要接,宋端却往回缩了一下,神色如常道:“凡事有度,不要耽误了川王的册封之事,那才是要紧事。” 韩来直接夺过:“我自然知道。” 打开来扫了一眼。 “崔秉直!” 韩来喊来那人,将折子扔给那人。 崔秉直以为又是老样子,刚要转身,就听韩来说道:“我想了想,还是不要太夸张了,就用第一版吧。” 崔秉直陪笑道:“是。” 等他出去后,宋端打量着韩来,说道:“公子,今日下午我要出门一趟……” “又要去放风筝?” 韩来皱眉,脱口而出:“不行!”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机警如宋端,直接问道:“公子怎么知道上次我和张公子是去放风筝了?” 想起前两天韩来还把好端端的牛乳糕给整盘扔了,不顾尊卑的诘问道:“你跟踪我?” “当然没有。” 韩来否定,但眼神在躲闪。 宋端满心不悦,更觉得韩来行小人之为,恼怒的起身,还是用平静的语气说道:“下臣下午不在上御司,就让罗清逸侍奉公子吧。” 宋端说完就出去了。 堂中的众人直眺望。 怎么了这是? 只是宋端出去后,杜薄走了进来,铁着一张脸,二话不说就掠过一行人进去了上阁。 “今天是怎么了?” 崔秉直抬头道:“出门没看黄历,一个个都满脸火气的。” 杨广信轻轻一笑。 杜薄进了上阁后,也不和韩来说话,撩开衣摆坐在旁边。 韩来始终目视着他。 杜薄甩开手里的折扇,又瞧见上面的字,不耐烦的合上,顺手把扇子扔在了不远处,想了几秒后又过去捡起来挂在腰间。 “脑中有疾。” 韩来不屑,垂眸手里的拟折,凤阁送来一堆,他一本本的打开看却一个字都读不进去,满脑子都是宋端。 下午出门去做什么? 难不成又是和张子奇约会? 岂有此理,真是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而杜薄进来这么久,见韩来也不关心自己的异样,坐直身子,干脆自己说了出来:“我要给平年赎身。” 这话杜薄成日挂在嘴边,韩来充耳不闻。 “我说的是真的。” 杜薄颇有薄愠的重复道:“我昨晚和罗衣说了。” 此话一出,才叫韩来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他一番,问道:“罗衣怎么没打你?” 这问题刁钻,杜薄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是真的?” 韩来隐约觉得怪异。 杜薄点头。 “你疯了。” 韩来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你要是给那个清倌儿赎身,别说府上的罗衣了,罗老爷子第一个不放过你,你可知道,罗家和杜家的家世堪称天差地别,是即便你眼下处处避让罗衣,都够不上的悬殊,更何况你现在企图作死,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 杜薄冷哼:“整整十四年,能在罗衣手下活着,我已经是福大命大造化大了。”深吸一口气,“况且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任谁也无法撼动我的心意。” “你是官家之身,这样做虽然不触犯律法,却是大忌,就不怕有人弹劾?”韩来警告,“你这样会连累很多人的。” “我……” 杜薄不安的握了握手:“三殿下得了自己喜欢的女子,难道就非要我守着个母老虎挨一辈子的毒打吗?况且,眼下的局势将定,谁还敢和咱们对着干,跑来奏我一本,岂非找死。” 韩来没说话,拿起手中的毛笔动了动。 “这是你自己的事。” 他道:“只是,一个清倌儿不值得。” 杜薄别过头去,油盐不进。 “出了事。”韩来也说明,“没人帮你擦屁股。” 杜薄闭上眼睛,咬了咬牙。 “好。” ------------------------------------- “听说杜薄要给那个清倌儿赎身呢。” 融雪轩中,曹行站在曹琦身后的不远处,那人正坐在妆奁前,镜中的她不施粉黛就美艳无双,而锦安的掌心握着她的青丝,用木篦子一点一点的梳着。 那动作轻柔,仿佛在整理天边柔软的云。 “你还有这盘发的手艺。” 曹行似笑非笑的说道。 曹琦斜睨。 锦安一丝不苟,垂眸见曹琦镜中露出来的朱唇,眼神微深。 “只要是为主子,杀人刀和绣花针,锦安都能用的来。” 他这样说。 “好孩子。” 曹琦赞许道。 曹行哈哈一笑,说道:“有这样衷心的面首,长姐……” “锦安不是主子的面首。” 锦安猛地转过脸来,语气压低,凶狠的反驳道。 曹行挑了挑眉,笑而不语。 “锦安。” 曹琦低冷道。 锦安立刻低眉顺眼,仔细的给她梳头。 “闹去吧。” 曹琦这才回答曹行的问题:“为了一个清倌儿,呵呵,这个杜薄真是个蠢货,罗老爷子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孙婿。” “是啊。” 曹行懒散的说道。 “对了。”曹琦在镜中看着那人,意有所指,“人找到了吗?” “玉佩都对上了,人自然也确定了。” 曹行脸色阴鸷:“就是不知道人现在在哪里。”稍微停顿,“只是算起来,那人也得有一个甲子了,是死是活都不清楚,若是早就入土了,岂非白白折腾了这么久。” “无妨。” 曹琦倒是不在乎:“他不是自诩天底下最好的雕玉匠吗?一生只雕了那七个兽佩。”打量着自己的指尖,“不过不急,等把那七枚兽佩都集齐了,再发作不迟。” 说到集齐二字,声音小了许多。 曹行抱臂,点了点头,语气纨绔:“好,都听长姐的。” ------------------------------------- 宋端说到做到,一下午不见人影,韩来便沉了一天的脸,知道傍晚下职的时候,那人才重新出现。 “去哪儿了?” 韩来上去马车问道。 宋端坐在他对面,丝毫不隐瞒。 “张公子请下臣喝茶,说上次没喝好,这次特地煮了新的,想让下臣再去尝尝。” 宋端明显是暗示上次韩来捣乱的事,那人偏装听不懂。 “那……好喝吗?” “好喝。” 宋端扬着下巴看他。 韩来转头看着车窗外,抿着嘴唇。 罗清逸还在上御司,回府收拾一番后,自然是宋端在膳堂侍候布菜一事,韩来端坐着,这回也不让她跟着一起用饭了。 宋端哪里会在意这个,苏合必定在怀阁都准备好了。 “这是新制的鱼脍,虽然好吃却有些凉,公子千万别贪多。” 宋端一边布菜一边嘱咐。 “啰嗦。” 韩来不耐烦道:“你快些弄,别在这里碍事。” 宋端充耳不闻,或许还故意放慢了速度,势必要把每一道菜都夹一口放在韩来的碟子里,还说道:“公子近日辛劳,要多用些。” “我辛劳不如你辛劳。” 韩来说道:“每日这样来回奔波,还要应付张子奇那个讨人厌的,你才应该多用些,这样八面玲珑实在是太费精神。” “张公子待人亲和,下臣并不觉得劳累。” 宋端自顾自的说道。 韩来听到这话,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难受的很。 “看来你在我身边做事,是觉得劳累了?” “虽然劳累,也都是下臣分内之事。” 宋端这样平静作答,更让韩来怒火中烧,却又不能发作,干脆了当的说道:“既如此,你就去给张子奇做侍女好了。” “兔崽子!” 韩来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鸡飞狗跳的响动,再然后是小篆等人的喊叫,和那咚咚的脚步声。 “先生!青凤先生!” 宋端闻言,惊喜的回头。 师父! 下一秒,膳堂的大门被人踹开,露出一个身形显瘦的中年男子,穿着一身翠绿色的衣裳,在这古朴的膳堂异常鲜艳,他顶着满头的风尘仆仆,一对眼乖僻又愤怒。 “师父!” 宋端高兴的喊出声来。 而青凤先生瞧见韩来大言不惭的坐着,宋端站着,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抄过自己左脚的鞋,直接扔过来道:“小兔崽子!” 第7章 你个泼妇(六千五) 随着青凤先生的一声河东狮吼,宋端瞧着那只粉紫色的鞋准确无误的落在了韩来的粥碗里,汁水四溅,全都扑到了韩来的脸上。 “小兔崽子!” 青凤扬着嗓门喊道:“你倒是养大爷了啊!你坐着她站着,你吃着她看着,你坐享其成,把她累够呛!看老子怎么拾掇你!” 韩来放下放在眼前的袖子,看着张牙舞爪的青凤,那人的身后还跟着气喘吁吁的小篆,哭笑不得的说道:“先生!先生!” 小篆喊着,一把拽住青凤:“您别急,公子……公子素日里是让咱们姑娘一起吃的,今天是……是怀阁备了姑娘爱吃的菜,所以布了菜就回去吃了。” “原是如此。” 青凤回头,和蔼的对着小篆说,然后伸手温柔的推开她的手,再一回头,脸上又是那副想要吃人的样子:“韩来!你是没长手还是怎么着!吃个饭还要人伺候!这都伺候你九年了,再过两年是不是要嚼碎了喂给你吃!” 韩来闻言,眉头一皱,捂住了嘴巴。 他知道青凤要过来,却不曾想到这么快,或者这么唐突。 相较于几个月前的粗鲁,此人如今更多了三分疯癫。 “师父!” 已经好几年没有见到青凤了,现下看到他这样康健活泼,甚至投掷鞋子的精准度已经那样高,宋端有些哽咽在心头,忍不住说道:“您终于来了。” 她这样说,加之那眼底的泪意,不免让人觉得,她在韩来这里是真的受了天大的委屈,以至于那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她。 青凤是个极其护短的人,见势更加火冒三丈,作势就要脱下自己的另外一只鞋,小篆赶紧蹲下按住,嬉皮笑脸的说道:“那个……那个,先生您不远万里的来看宋姑娘,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有什么事情,等用过夜食再说也不迟。” “打他我就等不了!” 谁知青凤根本不管小篆口中的四五六,宁可拖着抱腿的她,也要一步一挪的走到韩来的身前,居高临下的说道:“韩千年!” 韩来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一个山野粗鲁之人,敢对自己如何? “啪——” 一声清脆的拍打,韩来只觉得后脑嗡嗡作响,险些把脸埋进碗里。 小篆更是花容失色。 宋端也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刚才那一瞬间,青凤就照着韩来的后脑勺狠狠的掴了一巴掌,声音还那么想。 再看韩来,撑着食案,胸口起伏剧烈,不抬头就知道怒极了。 “师父!” 宋端赶紧过去往回拽他,有些不知所措的说道:“您……您先去怀阁等我好不好,我处理一下就过去,您信我。” 青凤回头看她。 宋端报以真挚的眼神。 “你也是小兔崽子!” 青凤照着胳膊就是狠厉的一拧,疼的那人痛苦的嘶了一声。 “我把你教的那样的好,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青凤指着还在低头不语的韩来,痛心疾首的说道,“就是为了让你这么伺候他的?怪不得韩绥那个老东西总是拦着我,不让我来看,合着把你弄来这靖安,就是为了做丫鬟的是吧!” 青凤太过激动,宋端忍痛的同时,赶紧前胸后背的给他摩挲着。 “师父。” 她有些为难道:“您也没必要把话说的这么难听嘛,老将军把我从太丘接过来,的确是想让我好好辅佐公子的。” “吃饭夹菜是哪门子的辅佐。” 青凤根本不吃这一套:“你不用在这里唬我,来的这一路上我都打听了,你宋端宋女史如今是风头正盛,可是我怎么听说,你和韩来这兔崽子还在一起睡觉,怎么回事?” 宋端脸色一讪,看了一眼韩来,那人生了好大的气,却是绷着脸,抿着嘴唇,尽力的克制着,若是这人也闹起来,真是够自己喝一壶的了。 “那都是哪年哪月的事了。” 宋端赔笑道:“不过是刚入府的那几年罢了。” “那不是也一起睡过吗!” 青凤眼睛里的火苗都要喷出来了,左右看了看,一手拉过韩来,另一只手照着他的后背啪啪又是两巴掌。 “好哇你个小兔崽子!你把人弄来伺候你不说,还伺候到屋里去了,我辛辛苦苦种了十多年的白菜,平白就叫你给拱走了!” 青凤骂骂咧咧,喷出来的吐沫都快能给抱着腿的小篆洗澡了。 只是这两巴掌,算是给韩来彻底给打怒了,不顾后背火辣辣的疼,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眼珠子直勾勾的盯着青凤。 那人已经半截入土了,还会惧怕一个晚辈吗? “你个小兔崽子,看着我干什么,难不成我还说错了?” 宋端见势不妙,左右看了看,谁也不敢劝。 瞧见门口的隶书,膳堂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估计徐氏那头也知道了,宋端赶紧小幅度的招了招手,那人立刻领会,跑了出去。 再看韩来,这人满脸憋的铁青,可是论起骂人,他哪里是青凤的对手,再加之没有杜薄的从旁辅佐,更加不能对答。 而青凤一口一句小兔崽子,骂的更上一层楼。 终于,韩来绷不住道:“泼妇!” 青凤猛地愣住。 宋端和小篆也不明所以。 “你个泼妇!” 韩来也不间断的骂道:“你就是个太丘来的泼妇!一点儿靖安城的知书达理都没有,泼妇!泼妇!” 这一骂,给宋端骂笑了。 青凤横她一眼,宋端立刻住了嘴。 “小兔崽子,你给我等着,连你爹都不敢这么说我,你这么说我是吧。” 青凤说着,低头找着自己的鞋。 小篆眼疾手快,将那个粉紫色的鞋从粥碗里拿了出来,捏着鞋帮,小心翼翼的递给青凤。 那人拿在手里,对着空地甩了甩,然后继续穿回在脚上。 “好了师父,您就别生气了。” 宋端看准时机,赶紧保住青凤的胳膊,带着半哄半求的语气说道:“我以后不伺候他了不成吗?您何苦……”回头不安的看了一眼韩来,“可苦为了他这样一个怪人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 韩来只觉得气的头发要烧着了。 宋端这样说就罢了,再看她搂着青凤的亲昵样子,恨不得吐出一口老血来。 “宋端!” 韩来一把将这人拽到自己身边,眼睛却是盯着青凤的:“既然还有一个多月才致仕,那这一个月你仍然是我韩来的人,由不得你驳。” 宋端皱眉,不明就里。 明明都要过去的事情,韩来非要揪着不放,这不是明摆着和青凤对着干吗? 果不其然,青凤听到这话,霎时间又炸了庙。 “小兔崽子,你给我把这个兔崽子松开。” “什么恭礼先生,满口的粗鄙之语。” “和你说话我难道还满嘴飘香吗?” “我爹当年怎么和你这样的人做朋友。” “小兔崽子,你这话可就错了,当初可是你爹三顾茅庐,求着我要脚下我这个朋友的。” “那一定是你欺骗了他。” “我?是你爹半夜半夜的敲我的门,还放跑我的猪,你赔我的猪!” “泼妇!” 韩来把话说到底,还是这两个单薄的字眼。 但是青凤就不同了,掐着腰,还真有那骂街像。 “恭礼先生。” 膳堂门口传来孙绕蔓的声音,宋端如临大赦,顺手拽起了还在地上坐着,紧抱青凤大腿的小篆,说道:“孙嫂子,可是老夫人那头有什么话啊?” 听着宋端带着细微颤抖的声音,孙绕蔓就知道刚才这里一定发生了一场不能细说的劫难,赶紧道:“夫人听说恭礼先生来了,特地有情。” 宋端忙不迭的说道:“好好好,我们这就过去。” “师父。” 她道:“您就别闹了。” 青凤这才踩了踩脚,对着韩来道:“堂堂一个将军府,爹和儿子都是个脑中有疾的,满打满算就你娘这么一个正常人。” 说罢,转身同孙绕蔓离开。 宋端松了口气,畏手畏脚的转身看着韩来。 青凤言语如刀,韩来此刻遍体鳞伤,颓废又不耐烦的看着她。 为难两字已经写在了宋端的脸上。 “你师父就是个泼妇。”韩来毫不留情的说道。 “……是。” 宋端也没有反驳,无奈的附和道。 “那一身亮绿色的袍子。”青凤走了,韩来突然打开了话匣子,或者说是打开了粗鄙之门,“还有脚上的那双粉鞋,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赶紧把刁御医请过来看看吧,你师父不是脑子有问题,就是眼神有问题。” 宋端这会儿实在是不好说什么。 “还有啊,这行事作风,哪里对得起恭礼二字。”韩来越说越气,“还是是说你们太丘都是这样的粗鲁之人,青凤还算有礼的?” “这……” “算了,你自己过去阿娘那里吧。” 韩来道:“我去更衣。” 宋端看了看他的背影,认命的说道:“是。” “不好。” 谁知道刚一转身被韩来拽住,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眼,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出于什么别的目的:“你帮我更衣。” 宋端愣了一下,鬼使神差的没有拒绝。 ------------------------------------- “我给你儿子打了。” 进去正厅,青凤直接来了这么一句,随后坐在了正榻上,瞧着旁边新上的果子,拿起一颗来放进嘴里。 刚才被气得感觉不出,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有没有什么吃的,我在深山老林里没什么好东西吃,来了靖安,来了你们这雕梁画栋的将军府,不招待招待吗?” “我说你怎么这么多话啊。” 徐氏从卧房里走出了出来,面容寡淡的说道:“几年不见,愈发啰里啰嗦的。”吩咐孙绕蔓去备夜食,又道,“打就打了,反正我一早就想打他了。” 青凤冷笑一声,斜靠着身子。 徐氏再次掏出手里的帕子来,到那个青玉观音像前擦拭着。 “不是说还有几天吗?怎么提前了?”她问道。 “那东西有什么好擦的。” 青凤漫不经心的说道:“我本想着过段时间再去,结果前几天一个放牛的娃娃给我弄得腌菜坛子打碎了,城里卖的太贵了,就想着来你这里要几个。” 听青凤这么说,徐氏忍不住绷了绷脸。 “这么大个将军府,不会连个腌菜坛子都没有吧。” 他还再问。 徐氏一攥手帕,没好气的说道:“当然有,你若是要骨灰坛子也有。” 青凤闻言,哈哈的笑出声来。 徐氏也忍俊不禁,放下手帕,坐在对面。 青凤长长的舒了口气,环视着这里的一切,语气也逐渐低沉认真了起来:“还记得当初韩绥第一次带我过来,时隔这么多年,还是一点没变。” “他才不会管这些事情,我也不喜欢改变。” 徐氏不紧不慢的答道。 “只是这人走得实在是太突然了。”青凤瞥眼,“你节哀。” “阴晴圆缺,马高镫短的。” 徐氏低头,看着自己细腻的掌纹,若有所思的说道:“生老病死都是常事了。”自顾自的笑了笑,“只是那么一个人高马大的主,最后在床上……弥留那一口气的时候,也能瘦成一把柴。” 徐氏话音轻轻,可是青凤听着,却像是有一根针细细的刺进心头。 想着那人雪夜上门,死缠烂打,死皮赖脸的样子,青凤也道:“是啊,当时为了结交我,两个腌菜坛子抡起来根本不费力。” 徐氏苦笑。 “罢了。”青凤淡淡道,“都过去了。” 话说完,孙绕蔓进门来,带着丫头将夜食布好,徐氏示意,青凤也不客气,拿起筷子端起碗来,细嚼慢咽的吃着。 “只是。”徐氏道出心中所想,“你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怎么说来就来了?”半开玩笑的说道,“不会就是为了打我儿子的吧。” “我要带宋端回太丘。” 青凤吃着,并没有抬头。 徐氏猜到了,却还是心里一沉,听着青凤那慢慢的咀嚼声,沉默了片刻才发问道:“不是还有一个多月呢吗?更何况,致仕的日子已经定了,到时候……” 话说到这里,徐氏反应过来,似笑非笑。 “你家那个小兔崽子明显就是不放人,谁知道到了日子又会拿什么狗屁不通的理由拉着不让走。”青凤夹起那鱼脍吃着,只觉得这可比自己在小河里抓来的鱼要鲜嫩多了,“更何况,端午那个死丫头也是个心思重的。” 徐氏斜睨,故意道:“那这郎有情妾有意的,何不……” “你休想。” 青凤抬头看她,举着筷子说道:“当初韩绥把宋端接来我就不同意,更别说这一走就是九年,把我这丫头的大好年华全都给耽搁了。” “你这么说就是胡搅蛮缠了。”徐氏道,“端午若不来这将军府,何来如今的尊贵显赫,人人敬仰呢。” 青凤反驳道:“我只是希望她可以平安长大,无忧无虑。” “可是以宋端才学,你也甘愿让她一辈子在太丘庸庸碌碌的做一个不谙世事的村妇?而不是在这繁华金粉下大展宏图?” 徐氏说到了关键,青凤果然略有沉思,夹着肉片的筷子在半空中停了几秒,这才放进了嘴里。 “若是你放心的话,把她交给我,我自会以亲女儿的心意去待她。” 徐氏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的诚恳倒不像是装假。 青凤心里明白,韩绥夫妇对宋端的确很好。 “不必了。” 他平静道:“我要带她回去。” 徐氏见状,神色复杂的眨了眨眼睛,没有多嘴旁的。 ------------------------------------- 长鲸居的卧房里,宋端帮韩来脱下外衫,那上面溅了粥。 那人单穿着寝衣活动了一下胳膊,轻嘶一声,看来刚才青凤的巴掌打得有些重了,低低的咒骂道:“这个泼妇。” 宋端是习武之人,知道这一巴掌虽然重,但是也无碍,便道:“下臣等下叫人取了红花油来,到时候公子涂上就是。” “不用,我还没有那么娇贵。” 韩来冷冰冰的说道。 宋端倒也没放在心上,应了一声。 韩来转过身来,穿好新拿来的衣服,看着给自己系扣子的宋端,两人分明咫尺之近,他却忽然有些心慌意乱,尤其是宋端发丝间的清香,让本就紧张的心愈发冲撞起来。 明知道宋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走了。 但青凤的突然出现让他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 宋端真的要走了。 这朝夕相处了九年的人,终于要离开了。 “宋端。” 韩来轻唤。 宋端抬起头来,却在下一瞬间被韩来抱在怀里,她被迫抬起头来,下巴高高的垫在那人的肩膀处,有些迷茫的盯着前方。 怎么回事? 又是这样。 宋端张了张嘴吧,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自己的双手,只好呆呆的垂在身侧。 “公子?” 她试探性的唤道。 韩来不为所动,也不想放开。 “端午。” 韩来再也忍不住,埋头过去,竟然连深呼吸也不敢。 宋端瞬间烧红一片。 这下真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心里怦怦跳。 糟糕,不能张开嘴,否则会跳出去的。 “端午。” 韩来又唤了一声。 “……嗯。” 宋端勉强回应了一下。 “别走好不好。” 没想到韩来会这样说,宋端微微侧过头,目光却被韩来的发丝遮住,意乱之时,手不控制的攥住韩来的衣角,又强迫着自己松开手。 “我……” “不必了。” 谁知道那一秒,韩来忽然推开她,那人盯着宋端通红的脸颊,自己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道:“回去吧,这么不见了,你一定很想你师父。” 宋端眨了眨眼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什么都没说,转身出去了。 韩来盯着那合上半天的门缝,有些疲倦的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刚才被宋端系好的扣子再次扯开,倒在床榻之上,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只是想到宋端要走,他伸手在胸口处狠狠的锤了一下。 “该死的泼妇。” ------------------------------------- “端午。” 从徐氏那里回来的青凤进了怀阁,瞧见捧着被褥的宋端,问道:“你捧着被子要去哪儿啊?” “徒弟这里没有空房,所以把卧房腾出来给您,我去睡公子的书房。” 宋端如实答道。 “这么大的将军府没有一个空房间?”青凤很是不满意。 “当然不是,不过都在公子的长鲸居。”宋端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我这怀阁没有多余的地方,再者说了,您去夫人院里也不太方便。” “是不方便,不过你去小兔崽子的院里就方便了?” 青凤对于这两人同房睡的事情耿耿于怀。 “再者说了,我不睡你那屋子,没有我平日里的香。”青凤想了想,“既然这样的话,你也别挪地方了,我去长鲸居睡就是了。” 宋端哪里能肯,这两人刚才还打了一架。 “你放心,我师父我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青凤义正言辞的说道,“况且我要在这里住上一个多月呢,和这小兔崽子也得搞好关系,要不然半夜再叫人给我杀了,你可就没有师父了。” “师父您说什么呢,公子不是那样的人。”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青凤还是那套理论,忽而又道:“兔崽子,你也别向着他说话。” “知道了。” 宋端又咕哝道:“师父你也是的,张口闭口小兔崽子的,也实在是太粗鲁了些,这里不是太丘,靖安里的规矩多得很,您也稍微注意点才是。” “好哇。” 青凤又道:“我这才来一天不到你就嫌弃我粗俗了啊,当真是伺候那个兔崽子伺候的你连骨气都没有了啊,还记不记得我从前是怎么跟你说的啊。” “师父的话我当然急着,但是……” “没什么但是,你知道就好。”青凤道,“还有一个多月,到时候跟我一起回太丘,自然也不必守着这里的规矩过日子了。” 说到这个,宋端忽然想起方才的一幕。 ——别走好不好。 韩来的声音犹然在耳。 宋端也鬼使神差的叫住了抬脚迈步的青凤。 “师父。” 青凤回头。 宋端也回过神,但是人都叫住了,咬了咬牙,为难道:“我能不能……” “不能。” 青凤脸色低沉,和刚才的乖僻顽童判如两人,将手负在身后,身形仿佛扎根在地的大树,叫人撼不动。 便是穿了这样一身不伦不类的衣服,也遮盖不住自身的威严。 宋端最怕青凤严厉,没敢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但她不说,青凤是何人,怎么不知她心中所想,走过去接过她手里面的被子,语气冰冷的说道:“韩来不肯放你。” “是。” 宋端低着头,回应着师父的话:“只是我……” “他对你有情意。” 青凤道。 宋端猛然抬头,有些茫然。 青凤又道:“他舍不得你。”停顿两息,“你对他是不是也一样?” 师徒两人的谈话,青凤自然问的直白。 “我……” 宋端知道自己对韩来的情感很复杂,但是总是当局者迷的捋不清,加之韩来最近古怪,她也估摸出三分,突然被青凤点破,有些无所适从。 “你们两个形影不离整整九年,若非心是石头做的,自然会心生爱慕之情。”青凤道,“我也不是要你存天理灭人欲,只是……你若是想留在这里的话,我即刻就走,若是不想,以后就不要犹豫。” “况且。” 青凤补充了一句:“玉佩匠还没找到。” 宋端眼神一深。 青凤盯了她一息,转身出了院子。 宋端伫立在原地,风习习吹过,不自觉的攥紧了拳头。 呼的一声,那风骤然加大,宋端的碎发被吹到眼前,一瞬间的漆黑让她的脑海里又回想起那血流成河的一幕。 宋端皱紧眉头,用手捂住胸口。 好疼。 疼的要喘不过气。 她不能接受韩来在自己面前再死去了。 第8章 我只要你(七千) 翌日,长鲸居的韩来被一阵激烈的狗吠吵醒,他从床榻起身,看着外面的天色,竟然才是蒙蒙亮的,不耐烦的喊道:“人呢!” 外面的花厅没有声音,韩来皱着眉头又喊了一嗓子。 “小篆!隶书!” 大抵是几秒钟后,花厅里传来脚步的跌撞声,随即是小篆气喘吁吁的回答:“公子!奴在这儿!您有什么吩咐吗!” 韩来捧着头,昨晚噩梦连连,没睡多久,这会儿又被吵醒,只觉得后脑处嗡嗡作响,伸手捂了捂耳朵才又道:“府上谁养了狗!” “没人养狗……” 小篆的声音有些心虚,随后又道:“公子是被吵醒了吧,奴这就将那畜生给打出去,天色还早,公子再休息一会儿吧。” 话说完,这人又跑了出去。 韩来再想说什么都没机会,罢了,又躺下闭上眼睛。 “汪汪汪——” 谁知道刚一闭眼睛,那烦人的狗叫声再次响起,韩来顿时盛怒,一个挺身从榻上下来,扯过外衫穿好鞋子出去,一推开房门,眼前的一幕让他惊呆了。 只见青凤拿着一根树枝比比划划,面前是那只狂吠不止的狗,旁边还站着不知所措的小篆,瞧见门槛处的韩来,她无奈道:“公子您起来了。” “这样吵我怎么睡得着。” 韩来没好气的说道。 青凤不管他,手握着枝条对着那狗试探。 这狗呲牙咧嘴,一副要进攻的样子。 “怎么回事?”韩来怒问,“哪来的狗?你从太丘还带了只狗来?” “我还想问你呢。” 青凤也急头白脸的说道:“我可没有闲情逸致养这种畜生。” “赶出去!” 韩来喊道:“那还不赶紧赶出去!” 小篆在旁边急得直跺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是是是。” 可是看着那狗如此凶悍,谁敢上前。 也就是青凤还敢拿着树枝与其针锋相对。 听着那狗呼噜噜的声音,就知道刚才被青凤抽急了,要不是那树枝在眼前横着,怕是早就扑上去撕咬那人了。 说实话,韩来还挺想看到那一幕的。 “小兔崽子!你还不快来帮忙!” 青凤瞧着在一旁看热闹的韩来,气不打一处的喊道:“看什么好戏!” “那是你招惹来的狗,跟我有什么关系。” 韩来这会儿语气促狭。 青凤一边盯着狗,一边斜睨着他,见韩来不为所动,心道臭小子我让你在旁边看热闹,干脆以树枝抽在那狗头上。 但畜生就是畜生,被它轻易躲开。 韩来惊呼。 那狗猛地转头,也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的道理,瞧见手无寸铁的赶来,也不管眼前的青凤了,直接就扑向那人! 小篆吓得灵魂出窍,连喊都不会了。 要是公子被咬了…… “豆子!” 关键时刻,听到宋端喊了一声。 那狗霎时间停住。 这狗吠一早乱叫,整个将军府都听得清楚,怀阁的宋端也是被这么吵醒的,暗道不好,赶紧赶了过来,就瞧见这一院子三个人,被一个还不到小腿高的小土狗吓得一动不敢动。 尤其是青凤手里面拿着的那个树枝。 若论长度,都要赶上五条狗了。 “豆子,过来。” 宋端蹲下来,被叫豆子的狗立刻摇着尾巴向她跑过去,扑到宋端的怀里乱舔着这人的手,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 青凤见状,将树枝扔到一旁,长舒了口气。 刚才可是太危险了。 从前在太丘的时候,都没碰到过这么凶猛的畜生。 “宋端。” 韩来冷冽的质问:“你为什么要在府里养狗?” 宋端低头摸着那狗头,喜欢的不得了,不紧不慢的说道:“公子错怪下臣了,这并非是下臣的狗,而是前面孙家姑娘养的,从前在街上总能瞧见。” “怎么会跑到府里来?”小篆问道。 宋端摇了摇头,兴许是从哪儿钻进来的,毕竟这狗体型很小。 “你有时间立刻找人来。”韩来不快道,“将这将军府里里外外的墙角都看一遍,怕是被这狗刨了洞出来。” “就是。” 青凤也破天荒的附和着韩来:“万一咬到人怎么办。” 宋端哭笑不得,这一个小狗能做什么,索性将豆子抱在怀里出去了。 “真是不像话。”韩来斥责道。 “你说她做什么。” 青凤立刻反驳道:“她就是喜欢小动物。” 韩来脸色一沉:“你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管我怎么说。” 青凤极其护短的继续:“端午就是小孩子心性。” “二十四了还叫小孩子?”韩来不可置信。 “那你多大,三十二岁的老男人。” 青凤切齿:“更何况是谁把她耽搁到二十四的?” 韩来猛地深吸一口气,压抑住一早上的怒火,回身重重合门。 青凤也冷哼,迈步进了自己屋子。 小篆留在院中,有些为难。 她也委实没有想到,这两人的和谐只持续了短短几十秒就分崩离析了。 大抵是半个时辰后,小篆等人在膳堂备好了早膳,青凤抢先坐在了韩来素日的位置上,那人一愣,脸色铁青。 “起来。” “我是长辈。” 韩来闻言,愤恨的闭了闭眼睛,任命的坐在了旁边。 换好衣服赶来侍奉的宋端瞧见这座位,在心里叹了口气,同小篆两人给这二位贵人布菜,青凤瞧着,脸上写满了厌弃。 “平日吃饭都这么麻烦吗?”他问道。 小篆淡笑道:“这是府上的规矩,先生。” “什么狗屁规矩,我又不是手断了。” 青凤指桑骂槐后,索性夺过小篆手里面的筷子,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韩来瞧着他那竹筷子在每个盘子里面夹来夹去的。攥拳在自己的胸口处锤了一锤,布菜就是为了吃不别人的口水,青凤倒好…… “罢了。” 韩来直接起身:“我去遥监殿用。” 青凤头也不抬,回以不屑的笑声。 宋端见势,叫住韩来说道:“公子,我今天不能在遥监殿了。” 韩来瞥眼,心里暗觉不对。 果然又是张子奇。 “不许去。” 韩来拒绝道。 “你说了算?”青凤转头,“她都要回太丘了,哪里还有被你攥在手里的道理。”又对宋端道,“端午,你去,有什么事情师父给你担着。” “你……” 韩来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她要去见谁?” “当然知道。” 青凤言简意赅:“一个男人。” “你们……”韩来用手指了指他俩,“不可理喻。” 说完,震袖离开。 宋端咬了咬嘴唇,对着青凤耸了一下肩膀。 ------------------------------------- 上阁里,杜薄用一种惊恐的眼神盯着韩来。 那人正用朝食,没空理他。 杜薄打量着,在遥监殿十几年,还是头一次见到韩来在这里用朝食,平时都是在府上用过来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忽然想起来。 “听说宋女史的师父青凤先生来了?” 杜薄哪壶不开提哪壶。 韩来咀嚼的动作一顿,杜薄心说真被自己说到点子上了,旋即幸灾乐祸的笑了笑,说道:“怎么?看到那个老泼妇,你连早膳也吃不下了?” 韩来气不顺,顺手放下筷子。 “你也是的。”杜薄语重心长的说道,“说不过就让着呗。” “我才不屑与其相争。” 韩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吩咐人将面前的碗碟撤了,用清茶漱口后又细细的呷了一口奉来的荤茶,这才说道:“家里怎么样了?” 韩来这明显是报复。 杜薄脸色一闪别扭,还能怎么样,平年不见自己,季青云和孙鸨子那里更是什么都问不出,罗衣不肯退让,他也一样。 见他不说话,韩来似笑非笑,也是放过了这人。 “无极城那边还没消息吗?”他问。 杜薄合上折扇,就坡下驴道:“还没有,摸不清秦凯要如何,齐国的乱兵已经平定了这么久了,迟迟不肯回京复命,圣人那边很是警惕。” “除了元白手里的太行军,就是秦凯手里的北邙军了。”韩来道,“况且元白只是挂名,秦凯手里可是实权,现在无极城那边很是拥戴他,怕是隆延那边也是只知秦凯不知圣人了,怪道圣人心焦。” “难道这秦凯也生了不臣之心?”杜薄皱眉。 “还不好说。” 韩来道:“自古功高震主都没什么好下场,秦凯若是个聪明人,就该早早回京来,这样在无极城和皇权僵持着,迟早是个问题。” “回京就会被收回兵符。”杜薄意有所指。 韩来摩挲着手腕,垂眸不语。 “对了。” 杜薄恍然道:“宋女史呢?今天怎么没和你一起上职来?” 话说至此,韩来浑身一震。 杜薄猛地闭嘴,只怕自己又说错话了,但是他不死心,还特地凑过去用很小声的声音说道:“可是又被张子奇给请走了?” 韩来凛眸。、 杜薄坐正身子,眼底含笑。 ------------------------------------- 傍晚时分,韩来下了马车,阿满刚把小凳收起来,就瞧见府门里苏合捧着一件女士外袍走了出来,忙道:“苏合姐姐。” 韩来自然也看到了,只等着她回答。 苏合本想着等韩来进府后,再让阿满送自己去张子奇那里,谁知道竟然碰到了,便支支吾吾地说道:“奴……奴去街上……” “说实话。” 韩来声音轻轻,却实在威严。 苏合吓了一跳,这才老实交代道:“是刚才张公子府上来人……说姑娘……姑娘醉酒过甚……要咱们府上派人去接一下。” 阿满闻言,吓得往后让了让。 果不其然,单看韩来的背影就能品尝出这人浑身散发出来的怒意,眼看着他转过身来,瓷白的脸笼罩在夕阳里,眼睛里像是能滴出血啦。 哎呦我的亲娘老子。 阿满吓得腿都软了:“公子,您这是……” “去张子奇那里。” 韩来低冷道。 苏合见状,懊恼的直掐自己。 阿满这时候哪里还敢反驳什么啊,赶紧扶着韩来再次上了马车,回头和苏合交换了一个眼色,顾不上别的,快马加鞭。 苏合看着那一地的尘埃,叹了口气,心里惴惴不安。 公子好像生了天大的气。 ------------------------------------- “宋端!” 眼看着宋端的身形要倒,张子奇忙起身将他扶住,看了一眼石桌上那空荡荡的四五个酒壶,哭笑不得,早知道就不让她喝酒了。 以为是个千杯不醉的,原来只是小酌的量。 “将军府那边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吧。” 张子奇对着后面问道。 “是。” 立刻有婢女回答。 “等下不必通禀,直接进来就是。” 张子奇吩咐了一嘴,可是臂弯里的宋端摇摇晃晃,连话都不出,四肢百骸更是化成了一汪水,他无奈的摇了摇头,直接打横将其抱起。 “公子?”婢女不安道。 “去把卧房整理一下。” 张子奇命令,随后低头看着怀里的宋端,呼吸都带着酒香,冗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薄唇欲滴,脸颊噗噗的红,可爱极了。 他忍俊不禁,轻唤道:“宋端?” 宋端还算保留着最后一丝清醒,听到声音的两三秒后,有些朦胧的睁开了双眼,准确的来说只是咧开了一个缝儿,然后又合上了。 罢了罢了。 张子奇抱着宋端向外走去,一路穿房过屋,最后到了卧房前。 婢女已经把床榻都整理好了,他小心翼翼的将宋端放了上去,那人碰到被褥的一瞬间就将自己蜷缩了起来,双手双脚紧紧的搂着。 张子奇失笑,倒了杯水来,温柔道:“端午?” 宋端呓语的应了一下。 张子奇有些专注的看着她,心里有些怦然,扶着她靠在自己怀里,将碗递到她的嘴唇,半哄半强迫的说道:“端午,喝些水……” 只是话没说完,就听院子里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回头,视线内闯入盛怒的韩来,那人一把夺过自己手里的碗,咔嚓一声摔在地上。 随着那碎裂音响起,张子奇怀里的宋端再次不满的睁开眼睛,在瞧见韩来的一瞬间,理智爬上来些,不安的沙哑道:“……公子?” 张子奇见状,好笑的看着她。 这人平日里是多克制警醒,即便都醉成这样了,见到韩来仍是如此。 只不过他这样的宠溺,让韩来简直要失去理智。 “张子奇,你要对宋端做什么?” 韩来诘问道。 张子奇瞥眼,脸上一闪不快:“公子误会我了。” “误会?” 韩来咄咄逼人道:“白日饮酒,还把她灌得如此迷醉,如今又把人放在你的卧房里,这不是逼着我揣测你的用意吗?” “酒是宋女史自愿喝的,谁知道她酒量这样的浅。”张子奇道,“难道我还要把她放在风大的院里吹着吗?” 韩来不愿多言,推开张子奇的肩膀,将宋端抱在怀里。 只是脚踝还没好利索,这样抱着宋端,扭伤处有些隐隐作痛。 张子奇站起身来,瞧着韩来有些细微颤抖的双臂,冷淡道:“既然郎君您都亲自来了,那宋女史就交给您了,还请郎君回府后好好照顾。” “自不必你多言。” 韩来说完,抱着宋端离开。 张子奇重新坐在榻上,伸手抚摸着宋端躺过的位置,怅然若失的笑了笑。 ------------------------------------- 马车里,韩来几乎是将宋端扔进去的,那人摔得生疼,也稍微清醒了些。 韩来随后上了马车,活动了一下酸涩的手臂,倒不是他力气小,而是宋端常年习武,身上的肉很紧实,并没有表面看上去轻。 “公……公子。” 宋端强迫着自己坐起来,可是稍微一动就是天旋地转,捂着脑袋斜靠在车板子上,有些难受的说道:“您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你只怕要失节。” 韩来抱臂坐在对面,见她有些坐不稳,右腿不着痕迹的靠过去,让宋端的膝盖可以抵住,以此省一些力道。 “公子……公子言重了。” 宋端觉得连快要烧着了,胸口里扑通通的,怪道这酒劲儿这么大。 “张殊异不是那样的人。” 她这样清淡的回答,和亲密的称呼,韩来听在耳朵里,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天灵盖要被震开了,干脆拿开腿:“你就那么相信他!” 谁知这腿一拿开,宋端失力,直接扑倒在他的怀里。 韩来虽然满心不悦,却还是下意识的接住,瞧见这人不动,半信半疑的凑过去瞧了瞧,好像是睡着了,还是太难受不愿意说话,有些分不清。 “阿满!” 韩来扶着宋端的头,帮她把碎发别在耳后,对着赶车的那人喊道:“慢些!” “是!” 韩来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道:“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多时回了将军府前,韩来抱着宋端进去怀阁,苏合和素问见状,赶紧迎了上去,却被韩来拒绝,只叫她们出去。 素问和苏合对视一眼,只得照做。 韩来将宋端放在卧房的榻上,又是一摔,震得宋端微微苏醒。 说实话,张子奇的酒很好喝,就是后劲太猛,宋端并不觉得胃里有多难受,只是头脑极其朦胧,不得已在夹缝中寻找理智的踪迹。 “多谢……公子。” 她还能道谢。 韩来呼了口气,皱眉垂眸:“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若是张子奇……真的有什么非分之想的话,可怎么是好。” 他这么说着,脑子里更是不敢去想。 以至于一想到后果,手都是麻的。 宋端艰难的睁了睁眼睛。 韩来犹豫着伸手,在她的耳朵处摸了摸:“你若是喜欢喝酒,改日我陪你喝就是了,只是不许再和张子奇见面,谁准许都不管用!” “下臣……知道了。” 宋端气若游丝。 “对了……”她继续道,“遥监殿的确有……曹家或者……张炳文的人……只是我查……查不出来。” 韩来一愣,这难道就是宋端屡屡见面张子奇的原因吗? “查不到就慢慢查,不许这样。” 韩来语气强横。 “是……” 谁知道下一秒宋端又道:“只是……张殊异的确……是个风趣之人。” 韩来手一抖,猛地将她拽的坐起来,扳住她的肩膀。 宋端眨了眨眼睛,迷茫的看着他。 韩来的表情好像很痛苦。 很纠结。 像是被渔网缠住的鱼。 他在挣扎。 “公子?” 宋端痴痴的问。 韩来盯着她,醉眼朦胧,酡红的唇近在咫尺,他眼神复杂,将那人喷浮出来的酒香吞入腹中,可恨又无奈的说道:“宋端,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他将头抵在宋端的肩膀处。 天色沉下来,月夜高照,繁星闪烁间天地一片死寂。 韩来接下来的话打破了这寂静。 “我不想你离开我。” “我心里有你。” “宋端,我心里属意你。” 这三句话,像是跟针刺进宋端的脑袋,让她悄然清醒。 “别总是去见张子奇,我不高兴。” 韩来还在呢喃着。 “我不想要罗清逸,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我只要你。” “和以前一样,只要你。” 韩来说着,忽然听到宋端轻声道。 “好。” 他愣了一下,浑身的血都热了,扳开宋端的身子,对视着她透着醉意的晶润眸子,颤了颤睫毛,扣住她的脑袋,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 ------------------------------------- “夫人。” 小蛮不肯将手里面的信纸交给罗衣,那人皱眉伸手道:“磨蹭什么,这里离脂兴那么远,把信早送去一刻是一刻。” “可是……” 小蛮不悦道:“夫人就知道写一些无关痛痒的。” “那你想让我写什么。” 罗衣淡淡道:“儿女在外,总是报喜不报忧的。” “可是老太爷就您这么一个孙女。”小蛮执拗道,“更何况这次大夫这么过分,总要告诉老太爷才是。” “算了。” 罗衣有些迟疑的说道:“以前也不是没闹过,过几日就好了。” “可是奴看着不像。” 小蛮道。 “好了。” 罗衣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起来:“还不快给我!” 小蛮吓了一跳,只得将信纸铺好,瞧见罗衣在上头写着,虽然字迹歪歪扭扭的,可是依稀能看出来,还是往日那样一切平安的安抚。 “夫人。” 小蛮气得跺脚。 “够了,你先出去,别在这里烦我。” 罗衣命令道。 小蛮气的也不想呆在这里,开门出去,正好瞧见从府外回来的杜薄,今日送他回来的不是程听,而是罗清逸。 丰年收了小凳,对杜薄道:“公子?” 他摇了摇头。 看到门槛处的小蛮,那人扭头就走。 丰年连忙道:“公子别怪,这丫头这几日闹性子呢。” 是闹性子还是闹自己,杜薄心里清楚。 下职后他又去了春意楼一趟,平年还是老样子,不肯见自己,杜薄只觉得自己的天就像这靖安城一样,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公子,要不然平年姑娘那边就……” 丰年试探着说道:“就算了吧。” “不行。” 杜薄的眼神很驳杂:“至少在尤氏夫人这件事情上,平年对我有恩,我不能辜负了她,我不能让她落在季林安的手里。” “可是这么多年,公子也许了平年姑娘不少好东西。”丰年也忍不住的劝阻道,“也算是抵过了,更别说平年姑娘的身份,这也她的命。” 杜薄盯着她:“人与人之间的情意,如何能用那些金银衡量。” “公子说的是。” 丰年见改变不了他的想法,也不想再多嘴什么了。 这人心思已定,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杜薄要往书房走,只是半路停住,回头看了一眼正房的方向。 丰年见状,忙道:“夫人在里面呢。” 杜薄应了一声。 丰年想要乘胜追击,又急切的说道:“公子不进去看看?” “不去了。” “夫人身子近来有些不好。” 听丰年这么说,杜薄将要迈出的脚步一顿,嘱咐道:“请宫里的御医来瞧瞧就是了,她从小习武,身体应该没什么问题。” 丰年还是不死心:“可是公子,就是这成日里健硕的人生了病,才叫人更加担忧不是吗?” 丰年说的,也正是杜薄心中所想,可是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他还是选择回去了书房。 看了又能怎样,不过又是一阵争吵,或是一顿毒打。 回想起往日伤痕累累的一幕。 杜薄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丰年叹了口气。 ------------------------------------- “回将军府吧。” 府门外,罗清逸正准备上马车,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回头看了看,她还是第一次来杜薄的家里,自然不认识。 小蛮踌躇道:“给女史请安,奴是伺候罗夫人的丫鬟,叫小蛮。” 罗清逸哦了一声,叫车夫在旁边等着,往里看了一眼。 “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她问。 “不是。” 小蛮赶紧否认,停顿了两息,才说道:“是奴想请女史帮个忙。” “我?” 罗清逸好奇道:“什么事?” 小蛮说道:“奴想请女史……帮奴写一封信。”低了低头,“奴不会写字。” “原是如此。” 罗清逸想了想,说道:“怎么找到我了?” 小蛮有口难言。 罗清逸见状也不再多问,遂道:“往哪里写信?” 小蛮抬头道:“脂兴。” 第9章 肝肠寸断(八千五) 五月底的夜晚寒露仍是有些重,韩来从怀阁出来,身上还带着宋端呼出来的酒气,那味道再加上刚才发生的一切,似乎让他也有些醉了。 站在院中看了看,只觉得今夜的月亮似乎比平日里还要圆。 三个月,一晃眼也只剩下一个多月了。 还有几十天了。 韩来悄然皱了皱眉头。 正想往外走,他瞧见怀阁的院口处站着一人。 青凤仍是那身花红柳绿的打扮,只是此刻的他比平时多了些严肃,见韩来注意到了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而是转身离开。 韩来自然清楚,清了清嗓子,跟上了这人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去了长鲸居,正堂里,青凤不紧不慢的撩衣坐下,隔着桌案,韩来也坐了下来,两人皆无言。 直到烛台上的火光黯淡了许多后,青凤才悄然开口打破了这份死寂。 “端午没事吧。” “无妨,不过是喝了些酒。” “她酒量一向不好。” “逞能。” 韩来说完,撑着桌子想要起身,青凤突然道:“你是不想她活命了吗?” 韩来身形一顿,旋即重新坐稳。 “非也。” “你这样,她如何肯心甘情愿的和我回去太丘。” 如今太丘这两个字,就像是韩来的禁忌,只是在青凤面前,他的反应并没有那么大,只是道:“我会保护好她的。” “怎么保护?手无缚鸡之力。” 青凤嘲讽道:“到头来,还得是端午护着你。” “我自有我的家世,官位,和显赫的名声,不会叫她出事的。” 韩来转过头,嘴上说着,眼里的决然也不是玩笑。 “哼。” 不过青凤并不吃这一套:“看来我的那封信,你没看。” “我……看了。” 果不其然,提到那封信,韩来的语气略有迟疑。 “那你还在坚持什么。” 青凤皱眉:“我只是把她带回太丘,你们又不是天人永别,人生几十年的长短何苦争朝夕,你还怕再也见不到她吗?” “我怕。” 韩来声音低冷,却字字砸地:“我怕再也见不到她,我不想和她相隔千山万水,我要日日得见,我要她的余生都留在我的身边。” 青凤听到这话,有一刹那的震惊,却也很快消失。 “痴心妄想。” 说着,青凤站了起身,似乎想结束这段不甚愉快的对话。 “我这次来,势必要带她回去,休说是你,就是你娘也阻止不了。” “青凤!” 韩来也猛地站起身来,不顾规矩的叫住那人。 “就当我求你,别带她走。” 他难得放下身段。 青凤有些晃神,他和韩来见面,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就算今夜都一本正经也算不得什么推心置腹,只是没想到,韩来居然能和自己服软。 深吸一口气,他心里也驳杂不堪。 青凤又何尝不明白,若是一切无忧,韩来是最好的托付之人。 可是现实并非如此。 “宋端的身份一旦暴露,死的不仅仅是她。” 青凤终于把心里话说了出来:“难道要因为你们二人的自私,将那么多人的性命之于不顾吗?” ‘咻——’ 青凤话音刚落,烛台上的蜡终于燃到了尽头,堂内登时一片漆黑。 在这样的暗中,只看得到青凤耀眼的鞋。 “可是……” 良久,韩来才又道:“尤氏夫人不也……” 他说着住了口。 果然,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你也知道。”青凤冷凝道,“尤氏夫人能活命,全都是因为圣人想要立川王做太子,他并非原谅了高颖,所以,一旦宋端的身份被人得知,便是悬刀在脖颈,生杀予夺都在圣人的一念之间。” 青凤徐徐靠近。 “难道到那个时候,那个川王……还会跪在宋端的身边,给他求情吗?” 韩来没有回答。 “更何况。” 青凤又道:“你分明知道的,你什么都知道,你最知道我是一百个不愿意她来这险地,还只是为了服侍你。” 韩来痛苦的别过头去。 “她是宋端,不是幼荣。” “幼荣就是宋端!宋端就是幼荣!” 青凤怒斥:“你何苦自欺欺人!”叹了口气。“高颖反诗事发,我只觉得山雨欲来,所以又书信一封给你,叫你不要握着她不放,你倒好,叫她意乱情迷,更不能自拔!” 青凤的声音陡然拔高。 到底是太丘赫赫有名的恭礼先生,韩来被吼的一慌,背后出了潮潮的汗。 “你和你爹真是一丘之貉,根本不把宋端的安危放在心上,一个不顾一切的将她带来靖安,一个到头来不肯放她离开,太自私。” 青凤没有再咄咄逼人,三分语重心长的劝阻道:“见好就收吧,就像当年你爹将她送来太丘,我这回也会把她平安的带回太丘,这也是为了你们,为了所有人。” 说罢,迈步出了堂屋。 听到那关门声,韩来的双腿像是被人打断了一样,跌坐在榻上,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失意的笑了笑。 宋端在自己身边侍奉了九年,都顶着杀身之祸这么久了,他总觉得这次致仕并非因为这个,没想到千头万绪缕不明,最后还是回到了这个缘由上去。 这个傻里傻气的宋端,以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他从始至终就知道,如青凤所言,什么……都知道。 宋端十五岁来的时候,他就知道,面前的少女就是小时候抱在怀里,吃饭喜欢玩筷子的女娃娃幼荣,那个叛臣孟成化的孩子。 所以最开始韩来才会那么抵触宋端的到来,这无疑是在韩家放了一把砍头的刀。 但可笑的是,最后不想扔出这把刀的,也是他。 当高颖的反诗现于建武宫的殿上,他的血都凉了,还好这件事情牵扯不到宋端什么,但心中畏惧,才会不停的与她说,你不害怕? 宋端当然不明白。 但韩来通过这件事情却明白,不管过了多久,高颖的余威都不会消减。 即便是春来冬往的整整二十四年! 若要看着宋端死在自己面前,还不如先把他杀了。 ------------------------------------- 时光飞速,一转眼也只剩下不到半个月了,宋端近来觉得有些奇怪,自那日韩来在自己酒醉之时表明心迹后,这人再也没靠近过自己。 往来出行,身边也只带着平日里嫌烦的罗清逸。 就算宋端自己上前去和韩来说话,他也只是冷漠的看着。 宋端有些不解。 既如此,那日的表白又算什么呢? 不知怎么的,宋端的心里极其失落,自己分明也答应了,可是一觉醒来却什么都变了,问起青凤,那人只道韩来凉薄,不用理他。 “别告诉我,你是真喜欢上那个小兔崽了。” 青凤一边吃饭一边看着愁眉不展的宋端。 那人被说到痛处,下意识的把头低了下去。 青凤察觉,不耐烦的呷了口茶。 “我是怎么教你的,把持不住自己心的人,什么都做不了。” “徒儿知道。” 宋端低声答道。 青凤打量着她,骤然冷冰冰的说道:“口是心非。” 宋端脸色微红,匆忙的吃过朝食后去了上御司,瞧着程听和岑越说着什么,便淡笑道:“什么好事,给我也听听。” 那两人扭头过来,岑越故意道:“没去遥监殿吗?” 果然不出所料,提到这事儿,宋端的笑容瞬间敛回。 “公子有罗清逸伺候。” 她道。 岑越得逞,笑着走开了。 “哎呀。” 程听赶紧走过来拉住她安抚道:“郎君必定是心疼你,你都在她身边当牛做马九年了,也该轮到罗清逸那个小丫头遭罪了。” 宋端被她逗笑。 “我跟你说啊。” 程听这才道:“是杜大夫那儿。” “他又怎么了?” 宋端嘴上问着,心里也猜到了八九不离十,近来因为那个平年,杜薄和罗衣闹得不可开交,前者成日在遥监殿缠着韩来,吃睡都在那里。 “我看啊,杜大夫这回是真是吃了铁秤砣了。”程听不快道,“我就想不明白了,罗夫人那样好的女子,就是……虽然粗鲁了点儿,那也比一个秦楼楚馆的淸倌儿强上百倍啊,女妓有什么好,上不得堂面的贱身罢了。” “此言差矣。” 岑越慢悠悠的靠了过来,给这两人分析道:“你们想啊,这杜大夫平生总是以文客自居,这骨子里面全都是风花雪月,还要他的那些骚诗,罗夫人又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这两人连一句话都搭不上,这心自然也就搭不上了。” “原是如此。” 程听做恍然大悟状。 “况且我听说那个平年,知书达理,才情颇高。”岑越道,“这杜大夫本就在罗夫人那里受了伤,得这样一个美貌佳人贴心安慰,任谁……” 岑越买了个关子,宋端直接失笑。 程听也捂嘴笑了笑。 “所以说啊,这两人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起。”岑越道。 “可别胡说。” 宋端提醒道。 岑越轻笑。 宋端又转头看着程听:“那罗夫人那边呢?” “还能怎样。”程听回答道,“当然是不肯了,这世上哪有女子喜欢自己的夫君填房纳妾的呢,更何况是平年这样的身份,若是和她共事一夫,罗夫人怕是要被天下人笑话死,更别提又是那样刚烈的性子了。” 宋端微微蹙眉。 ------------------------------------- 傍晚时分,杜薄回到府上,丰年正在那里等他,知道这人又去了春意楼,说实在的,连他心里都有些不快了。 “给我拿些醒酒汤来用。”杜薄扶着胀痛的脑袋说道。 “这么晚了,奴上哪儿去给您弄醒酒汤啊。” 丰年咕哝道。 杜薄皱眉看他:“让你去就去,哪来这么多废话。” “早知道自己会头疼,公子还在那里喝这么多酒做什么。”丰年仍是不怕死的顶嘴道,“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我看你是讨打。” 杜薄道:“我虽然不如你们夫人那样厉害,可是打你也足够了。” 说罢,作势抬起胳膊。 “哎哎哎。” 丰年用手挡着,忙不迭的去了后院厨房的方向。 杜薄站在原地,打了个酒嗝,之所以喝这么多酒,并非是见到平年一高兴就多饮了几杯,恰恰是见不到想见之人,才举杯消愁愁更愁。 快两个月了,见不到平年。 再见不到,这人就真的要被季林安买回府上去了。 杜薄气的直打自己的头。 “大夫。” 不远处的正堂门槛处,小蛮轻声唤他:“您回来了?” 杜薄转过头,现在竟然连小蛮也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了。 “嗯。” 他别扭的应声:“你们夫人……睡了?” “夫人没睡。” 小蛮如实回答。 杜薄道:“知道了,好好服侍你们家夫人。” 说罢转身。 “大夫!” 谁知道小蛮叫住他,低低道:“夫人在等您。” 等自己? 杜薄有些不安,在原地踌躇了几息,才点头应下,只是要迈门槛,忽然想起自己喝了许多的酒,必定是满身酒气,罗衣最近身子不适…… 罢了。 杜薄硬着头皮进去,瞧见坐在榻上的罗衣,明明都在府上生活,却几日没见了,罗衣的脸色的确憔悴不少,想要关切,仍是没敢。 “坐吧。”罗衣淡淡道。 杜薄撩衣照做,不知晓罗衣目的,心里有些忐忑。 “夫人是改变不了我的心意的。” 他干脆的说。 与其被罗衣骂,还不如自己先把话说出来。 谁知道罗衣只是轻轻一应。 杜薄诧异的看着她。 “我知道你对平年情真意切。”罗衣浓密的睫毛掩住眼底的神色,声音是漂浮不定的,“虽然她身份的确卑贱,但是那日见过,我也不得不说,她是个好女子,你若是能得她在身边,我也没什么意见。” 杜薄不明就里。 罗衣这是什么意思? 是同意自己将平年带回来了吗? 可是不知为何,杜薄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甚至更加慌乱了,放在桌上的手缓缓攥拳,总觉得不对劲儿,罗衣今日不对劲儿。 “你……什么意思?” 杜薄道。 “我与你夫妻同行了十四年,扪心自问,即便是这么多年……”罗衣有些无奈的说道,“我们两个……也算不得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更不想让你余生都在痛苦和折磨中度过,当然,我也不愿与凉薄之人白头。” 杜薄忍不住站起身来,上前两步:“你要做什么?” “我要与你合离。” 罗衣平静的说。 这短短几个字出口,迎来的是长久的寂静。 罗衣等不到杜薄的回答,终于抬头看向这人,却是一怔。 杜薄的眼睛通红,嘴唇紧闭成了一条线。 “你……” “为何要与我合离?” 杜薄打断了她。 “合离之后,我会回去脂兴,你也可将平年接入府中了。”罗衣道,“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 杜薄不假思索的说道:“我不会合离。” 罗衣柳眉蹙起,今日之事她下了莫大的决心,本以为杜薄会满心欢喜的写下合离书,可结果却是和想象之中相悖。 “不可理喻。” 罗衣站起身来,一拍桌案上的纸笔:“你不是成日以文人自居吗?想必并能写出一篇说服所有人的好文章来,写吧,我即刻就能签字。” “我不写。” 杜薄别过身子。 罗衣把纸笔往前推了推:“一封合离书而已,杜大夫素日里的好文采哪儿去了。”冷笑几声,“看来整日和平年吟诗作对,熬空了。” 这分明是讽刺,更加让杜薄心如刀绞。 “我不写。” 他的声音比刚才又低了三分。 罗衣没说话,固执的把纸往前推,谁料想杜薄一挥手,将那纸笔尽数打翻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不写!” 罗衣吓了一跳,忽然觉得小腹有些刺痛,尽力忍住。 “你这是做什么?” 杜薄瞥眼,眼底细细的红像是缝上去的绒线。 “罗衣,整整十四年,你无论打我还是骂我,都不曾说出合离。”杜薄质问道,“如今轻言放弃这段姻缘,怎么?你的段白师哥还未娶妻是吧。” 说到段白,罗衣霎时间变了脸色。 “果然。” 杜薄瞧见那一丝怪异,似笑非笑的说道:“一提到段白你就不行了是吧,那个只会动武的粗人有什么好的,叫你惦记了这么多年。” “只怕。” 杜薄故意道:“他远在脂兴,早就忘记了你这个小师妹了。” 小腹处的痛加剧,罗衣几乎是喊出来的:“你提他做什么!” “怎么?” 杜薄突然阔步上前,伸手用力的攥住罗衣的手腕,那人因为身体上的痛楚也没了力气,任由他攥着,已经不知道是哪儿疼了。 “我告诉你罗衣,我不会合离,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你……” 罗衣嘴唇发白,颤抖着重复道:“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 杜薄目眦欲裂,嘶吼出来:“我的妻子在成亲那日起,心里就只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成日却只是毒打我!”粗喘着气,压低声音,“整整十四年,若不是我,换了另外一个正常的男人,只怕会发疯。” 最后一个字,带着哭腔,颤抖的厉害。 罗衣愣住了,身上的痛楚逐渐消退,被震惊席卷。 “相较之下,我对一个清倌儿吐露心声,又算得了什么。” 杜薄有些苦涩的笑了笑。 “罗衣,我从前想着,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软弱之人,毕生能得你做妻子,是我修来的福分,我敬你,怕你,处处忍让着你。”他低下头去,汗水和泪水打湿了鬓发,“你只知道,嫁给我,断送了你和段白的缘分,郁郁寡欢,何曾想到,我每每看到你露出相思之情的时候,心里有多难受。 杜薄抬起头来,一字一顿的说道:“罗衣,我心如刀绞。” 罗衣轻喘着气,脸色越来越白。 “我仗着你娘家的势力做了高官,也因为这个,处处受制,我也有一千一万个烦乱的事情想同你说,可你呢,就只会毒打我。”杜薄摇着头,“平年……至少愿意听我诉说着心中之苦,叫我不做一个孤单之人。” “我每每见她,总会幻想着,你也可以像那样温声细语的和我说话,可以让我把你搂在怀里,说说近来的苦恼,你不必为我排忧解烦,只消静静的听一听就好,我便心满意足,可是……永远都没有。” 杜薄趔趄身形,心里话要比醉酒那日更加让人肝肠寸断。 “平年是个清倌儿,被季林安夺了身子,她就会沦为肉妓。”他又道,“季林安怎会好好对她,她是为了我才这样做的,我不能不管她。” “那你就……不管我了吗?” 罗衣说完这句话,就连自己也没想到,诧愕的后退了一步。 “罗衣,这十四年,你何曾近过我一步?” 杜薄甚是轻描淡写。 罗衣哑口无言。 “罢了。” 杜薄只觉得头疼欲裂,语气再次垂低,丝毫没了方才的声嘶力竭,也没了平日里自诩的文人风骨,失魂落魄的说道:“你身子不舒服,早些休息。” 说完,转身头也不回的出去了。 罗衣跌坐在榻上,早已是大汗淋漓,身子阵阵冰冷,瞧着那满地的狼藉,颤了颤嘴唇,渗出一颗泪珠来。 ------------------------------------- 翌日清晨,罗衣从卧房醒来,伸手摸了一下旁边的软枕,疲惫的撑坐起身子,唤了小蛮进来。 小蛮服侍着她起身。 “杜薄……上职去了?” 这是每日一早,罗衣都会问的话,但今早却有些迟疑。 昨夜两人闹得那么大,小蛮在外面听的一清二楚,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吃软饭的花花公子,却不曾想到,这人心里也有这么多的酸楚想要发泄。 “是,一早就去了。” 小蛮答道。 罗衣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夫人。” 相儿在外面喊道:“罗御呈来了。” 罗清逸? 小蛮回答道:“什么事?” “说是韩郎君让她来送些东西给夫人。” 小蛮看了一眼罗衣,那人颔首,这才又道:“让她在正堂等候片刻,夫人更衣后就来。” 回头看着一脸不适的罗衣,忧心忡忡的说道:“夫人,不如让奴去接就是了,您再休息一会儿吧。” “无妨。” 罗衣拒绝,更衣后去了正堂,罗清逸起身相迎,她摇了摇头,坐在榻上,叫小蛮赐坐给罗清逸后,说道:“有劳女史了。” “夫人哪里的话。” 罗清逸淡笑道:“是郎君和宋女史听说夫人近来抱恙,特地让下臣带了些补品过来,希望夫人能养好身体。” “千年和宋端有心了。” 罗衣淡淡道。 “是啊,万事都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罗清逸话锋一转,“更何况是为了杜大夫这般胡闹伤心,本就是不值得的。” 她这样一说,罗衣喝茶的动作一停,随即抬头看她。 罗清逸又道:“说来,杜大夫也是太不知足了,夫人这样的闺中霸王,又是这般得天独厚的美貌,若清逸是男子,只怕欢喜还来不及,怎会为一个清倌儿成日魂不守舍,更做出纳房这样的出阁之举。” “女史严重了。” 罗衣说道。 “夫人。”罗清逸仍道,“杜大夫这次是下了决心的,遥监殿那边都知道了,怕是有多心的,靖安坊间也传遍了,这叫夫人您以后如何在官眷中立足,稍退一步,真叫那平年入府伺候,岂非以后要和秦楼楚馆的贱身平起平坐。” “她如何比得了我,又用得上平起平坐四字。” “早知道夫人是脂兴人,不懂得这靖安城里的口舌是非,有时候这说得多了,便是身上有千万张嘴也解释不清的。” 罗清逸煞有介事的说道:“杜大夫实在是把夫人至于是非之中了。” 罗衣盯了盯,将手里的茶盏放在旁边,忽而道:“若罗御呈今日来,是为了挑拨离间的,大可回去了。” 罗清逸表情一怔,似乎没想到罗衣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立刻陪笑道:“夫人说的哪里话,下臣也是在为夫人您鸣不平而已。” “平与不平,我心中有数。” 罗衣直接下了逐客令:“女史请回吧。” 罗清逸见状,也不愿多留,由小蛮送着离开。 不多时,小蛮回来,瞧见正在榻上靠着的罗衣,忙问道:“夫人,这罗御呈话里话外的……” “别说了。” 罗衣实在是有些烦心。 小蛮想起上次还托付罗清逸写信的事,有些心虚。 正扶着罗衣出门,院门口忽然有人大喝道:“杜凉言!给老夫滚出来!” 罗衣猛地抬头,看着站在门口,那身形巍峨,气态雄厚的白发老人,又惊又喜,不可思议的说道:“阿爷?” 罗老爷子站在那里,就像是镇山的神仙,吓得旁边的丰年大气也不敢喘,只见他阔步上前,精明的眼瞪得老大,身上的衣摆怕是能抽碎砖石。 “杜凉言呢!” 罗老爷子边走边说道。 丰年跟在屁股后面,忙说道:“老太爷,大夫他上职去了。” 罗老爷子闻言转过头,垂眸着他。 丰年只觉得像是被一只猛虎给盯上,头皮都是木的。 “那就把他给老夫叫回来!” “是是是。” ------------------------------------- 杜薄也没想到罗老爷子会来,赶回府上的途中,他怪罪着丰年,怎么把这座大神给惊动了,可是那人哭丧着脸,说自己根本不知道。 杜薄咬牙,这位老太爷的脾气,可是是个罗衣也比不上的,等下回府,只怕有一壶烈酒等着自己喝呢。 果不其然,进了堂屋,那人端坐,压的所有人都不敢抬头。 “阿爷。” 杜薄硬着头皮,恭敬行礼。 罗郁站在旁边,或许因为昨夜的事,她也有些不敢直视这人。 “若不是小蛮写信给老夫,你们两口子还要瞒多久。” 罗老爷子沉声道。 不过谜底也终于揭开,罗衣怪罪的看向小蛮,那人忙不迭的后退一步,瞧着罗老爷子这样气势汹汹,她也有些后悔了。 “阿爷。”罗衣轻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不是大事?那什么才叫大事!” 罗老爷子的中气太足,震得堂中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难道真要等到那个春意楼的贱人进了这府,才叫大事吗!” 罗老爷子猛地拍案,一旁的茶盏咯拉一声。 杜薄更是皱起眉头。 罗老爷子气得不轻,他从前只觉得杜薄是个软蛋,倒也没什么,却不曾想是个朝三暮四的,居然还养了什么清倌儿,岂有此理! “老夫的孙女,是绝对不可能和一个女妓共事一夫的。”他不愧是个脾气最火爆的主,当机立断的说道,“什么都不用说了,你们两个,合离!” “阿爷!” 不曾想昨夜也有过同样想法的罗衣第一个回绝道:“我不合离。” 杜薄闻言,微微抬起头来,目光复杂。 “这么一个花心的主,你还守着他做什么!” 罗老爷子怒斥道:“老夫何曾有过你这样没骨气的孙女,从前又是怎么教你的。”一摆手,独断道,“你也不必多言,一切皆由老夫做主,合离之后你和老夫一起回脂兴,让他自己在这儿,和那个什么平年双宿双飞吧。” 杜薄也有些心焦,忙道:“阿爷……” “你还敢说话!” 罗老爷子轰然起身,吓得罗衣一颤,小腹再次刺痛起来。 “当初把罗衣交给你,老夫也是一百个不放心,可是看到你胆小却还算老实,才把这么个掌上明珠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倾心对待的?” 罗老爷子越说越厉害:“罗衣,你也别怕,老夫自会给你做主,回去脂兴之后,若是再有属意的人,再嫁就是,若是没有,阿爷养你一辈子。” 罗衣无可奈何的上前说道:“阿爷,我不是这个意思。” “休要再言。” 罗老爷子说道:“就这么办吧。” “阿爷。” 杜薄虽然怕得要死,却还是强迫着自己上前道:“我不能……” “满肚子的花花肠子,你还敢多言,看老夫不打死你!” 罗老爷子从脂兴赶来这里,一路忍耐,总算是憋不住,抬起那糙砺的大掌就要打向杜薄,那人连罗衣动粗都受不住,更何况这位。 但是杜薄没躲,咬牙闭眼。 “阿爷!” 罗衣尖叫,扑过去保住那人的手,罗老爷子刚想骂这个不争气的孙女儿,却见罗衣痛苦满面,身子伏了下去,眼睛合上,不省人事。 小蛮惊呼:“夫人!” 杜薄骤然抬头,横冲过去将其抱在怀里,也不顾怒火中烧的罗老爷子,对着外面的丰年喊道:“快去请太医!” ------------------------------------- 刁御医匆忙赶到杜宅门前的时候,扶着外墙狠狠的吐了几口,这丰年带着杜薄的令牌去请他来,马车快到要飞起来,颠的他五脏六腑都挤在了一起。 丰年根本不尊老爱幼,拉着他往里走:“大人您快些吧!” 刁御医回想起被固阳公主支配的恐惧,强忍着恶心进去,又被罗老爷子拽过来扔在罗衣的榻前,摔得七荤八素。 这又是哪来的一位横主儿啊。 刁御医根本不敢回头看满脸横肉的罗老爷子,擦了擦额头的汗,伸出二指来按在罗衣的脉搏上,不过三息就有了结论,心里只怪这些人的小题大做。 “刁御医,我们夫人到底怎么样了?”小蛮担心的不得了。 “不必担心。” 刁御医回头看着小蛮,说道:“只是……夫人已经有孕一月有余。”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真的?” 小蛮问。 “当然。”刁御医最不喜欢有人质疑自己的医术,“只是时日不久,孕象还不太明显罢了,好好修养,不要再让夫人舞弄刀枪,就没事了。” 小蛮松了口气,回头看杜薄。 他的表情一时无法用语言形容。 动了动鼻子,下头的嘴巴也稍微咧开了些。 只是一斜眼,瞧见满脸暴怒的罗老爷子,他扭头就跑。 身后是罗老爷子奔来的脚步,像是千军万马。 “小兔崽子!老夫扒了你的皮!” 第10章 保重(六千二) 罗老爷子冲出去的一瞬间,榻上的罗衣悠悠转醒,嗓中干涩,发出一声很小的呓语。 屋内的一行人都注意着院中狂奔的两人,只有小蛮耳尖,回头大大地松了一口说道:“夫人醒了。” 说罢蹲在榻边,接住罗衣伸出来的手。 “夫人您总算醒了,可是把奴给吓死了。” 丰年也道:“夫人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无妨。” 罗衣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安抚着这两人:“我自幼习武,还顶得住。” 小蛮偷笑,故意道:“夫人以后是不能再练武了。” 罗衣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身体出了什么大问题,愣了一下,赶紧抓住她的手说道:“我到底怎么了?” 刁御医见势,忙说道:“哎呦我的好姑娘,您何苦吓唬她。” 罗衣生怕自己不能再舞刀弄枪,一把拽过刁御医,丝毫不顾及那人不便的腿脚,声音老大的问道:“我到底怎么了!” “夫人您有喜了!” 丰年忍不住笑道。 罗衣闻言,拽着刁御医的手猛地攥成拳头,弄得那人再次趔趄,甚是勉强的掰开罗衣的手,陪笑道:“夫人,您以有喜月余了,小蛮姑娘刚才的意思是,您现在的身子不宜剧烈运动,尤其是耍弄刀枪,实在是太危险了。” 罗衣还没有从震惊中走出来,大眼睛眨了眨,还是不敢相信。 小蛮和丰年对视一眼,哭笑不得。 但说来也不怪罗衣吃惊,两人成亲十四年,突然出现个孩子来。 “怎么会?” 罗衣喃喃道。 刁御医有些奇怪,问了这么一句:“夫人不高兴?” 小蛮瞥眼,哪儿有这么说话的。 “我……” 罗衣有些支吾,迟疑片刻才说道:“可是我和杜薄求了这么久的孩子,每月葵水前都会行房,这么多年都没有,怎么忽然就……” 刁御医听到这话,还以为自己老糊涂了,看了看小蛮,看了看丰年,那两人也是一头雾水,可见都是外行人。 “我说夫人那。” 刁御医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您……您和大夫这……”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旁边还站着两个人,只得说道:“您这算的倒是准确,只是从一开始……”叹了口气,“从一开始就算错了,这葵水前三日行房多半是不会……但也根据人的体质而异。” 他说完,不等罗衣问出心中疑惑,忙又道:“但不管怎么说,夫人和大夫如今是得偿所愿了,这是好事啊。” 罗衣扪心自问,不知道是喜是忧,但心里隐隐跳动,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是一身两命。 “多谢刁御医。” 她淡淡道。 “夫人好生休息,待微臣回去开了固胎的药,您按时喝了就没事了。”刁御医嘱咐道,“切记不要过度劳累,保持心情愉悦。” 说完这话连刁老头儿自己都不信,罗衣可是靖安城出了名的粗鲁暴躁,但不管那人遵不遵医嘱,话还是要说的。 罗衣乖觉的点头,让丰年送刁御医出去,听着院子里面吵闹,由小蛮扶着起身出去看了一眼,结果又是一怔。 只见罗老爷子和杜薄,正隔着一个大水缸对峙着。 “小兔崽子!你赶快写了合离书!老夫即刻带着罗衣回脂兴!” 杜薄虽然形体上写满了害怕,但是嘴上的气势不输。 “阿爷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罗衣的!” “你放屁!老夫要带罗衣走!” “罗衣的腹中是孙子的亲生骨肉,孙子一定好好待她!” “去你奶奶的!谁是你阿爷!老夫没有你这么个孙子!” “罗衣是我的妻子,她的阿爷就是我的阿爷!” “杜薄啊杜薄。” 罗老爷子叉着腰,刚才气怒太过,这会儿有些累了,呼吸慎重的说道:“你是真孙子啊,你不想好好待罗衣,还不允许老夫带她走了?” “我会好好待罗衣的!” 杜薄到头来还是那句话。 小蛮扑哧一声笑了。 罗衣瞥她一眼,再次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绪有些复杂。 “我告诉你杜凉言。” 罗老爷子也算是退让一步,一字一顿的说道:“你若是想把罗衣继续留在靖安,就把自己的一腚青屎擦干净了,否则……” “我会的。” 杜薄正色道:“我会处理好的。” 罗衣闻言抬头。 “那个叫什么过年的女妓呢?” 罗老爷子非要他把话托出底。 杜薄也没有犹豫,冷冽道:“我与平年相识三年,以死起誓,我不曾近过她一分一毫,但是我必须安顿了她。” 这话说完,罗老爷子深吸一口气,紧盯了杜薄两眼,那鹰隼一般的目光狠狠的叼在杜薄细嫩的肉皮上,又猛地啐了一口说道:“谁信那!” 杜薄一脸铁青。 “老夫本想带罗衣走的,现在倒好,托你八辈子的洪福,她还怀上了你的孽种!”罗老爷子气得不行。 “阿爷!” 罗衣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出声叫住这两人。 罗老爷子怒斥道:“小衣,和阿爷回去脂兴!” “阿爷!” 罗衣无奈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靖安。” “你是不是糊涂了,杜薄这小子这样待你,你是脑子被门夹了吗!”罗老爷子恨铁不成钢的吼道,“老夫怎么教出你这个怂包!” “老太爷!” 杜薄换了称呼,也说明了他的决心与否。 “我说了,我会处理好的,但是我必须安顿好平年。” 杜薄说着,眼睛却是看着罗衣,斑驳如麻。 “绝对不会委屈了您的孙女儿。” 他说完,垂眸顿了顿,转身离开。 罗老爷子恨不得跑过去给他一拳,到头来还是狠狠的砸在了水缸上,只听清脆的一声咔嚓,有大量的水从缸底流出。 小蛮心惊,忙扶住罗衣。 那人读不明白杜薄最后的眼神,只是捂着自己的肚子。 没想到十四年来。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这个孩子来的说巧不巧。 倒是像一条藤来,将她和杜薄轻易也分不开了。 ------------------------------------- 不知道是谁大嘴巴,罗衣有孕的事情不出两天就传遍了靖安城,托着川王的势力,上门道喜的络绎不绝,不过罗老爷子顾念着孙女儿,一一都回绝了。 那么一个老阎王坐镇,谁也不敢纠缠。 川王府的书房里,川王还在兢兢业业的描着吴玹的丹青,相儿在旁边陪着,他都看了一个多月了,还没画好。 那废弃的宣纸用来擦屁股是好,但是也用不了那么多啊。 “殿下啊。” 相儿发自肺腑的说道:“奴觉得已经很像了,您瞧这眉眼,任谁一看都知道是吴夫人,您就别改了。” 川王提着笔,左右看了看,又伸手搓成一团。 “殿下?” “这衣服颜色不好看。” 川王冷淡道。 “粉色多好看啊。”相儿累的连拍马屁都格外敷衍了些,“吴夫人穿什么衣服都好看的,殿下您就别再精益求精了。” “当然,玹儿穿什么都……” 话说一半,川王脑子里面忽然闪过些什么,抿了抿嘴唇,有些不正经的笑了笑。 相儿瞧见这一幕,背后划过一道恶寒,都是男人,他自然知道此刻川王的脑子里面都是些什么泔水。 “罢了。” 川王并没有打开新的宣纸,说道:“改日再画吧。” “殿下再拖,就能赶上夫人明年的生辰了。”相儿在旁讽刺。 川王装作听不见。 “殿下。” 吴玹推门进来,川王叫相儿把满桌的纸团收走,随后道:“你不是今日一早就去了母后那里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相儿离开,吴玹将门缓缓合上,她手里还抱着什么,脸上有些欣喜的说道:“我给娘娘请过安了,倒是说了另外一件事儿。” 川王见她抱的辛苦,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吴玹眉开眼笑:“殿下猜猜,可是好东西。” 倒像是画轴一类的。 川王放在桌案上,缓缓的推开最上面那一张,上面画着一个体态容貌都极其端正的女子,旁边属着:大理寺卿嫡女。 他霎时间就明白了。 “这是?” “这是备选王妃,陛下和娘娘都看过了。”吴玹笑道,“只等着陛下选一个顺眼的,陛下就可以指婚了。” “怎么是你拿回来的?” 川王有些别扭的说道。 “本该让殿下去一趟的。”吴玹说道,“只是娘娘最近让这些命妇闹得有些头疼,陛下前朝也有些琐事,就让我先拿回来了,叫选一选再说。” “我不选。” 川王不耐烦的合上。 吴玹阻止他的动作,将那画重新摊开,又抽出那边的一张,眼睛扫过去尽是欣喜之色:“殿下你看,这个更好看。” 说着还不停的拍打着川王的胳膊。 那人别开身子,皱眉道:“我不看。” “真是倾国倾城,我从前甚少出门,就算是娘娘办置席面也从不让我伴驾的,居然不知道靖安城有这么多好看的姑娘,您倒是瞧一瞧啊。” 吴玹越说越兴奋。 “我不瞧,要瞧你自己瞧。” 川王的语气有些堵得慌。 “我瞧啊。” 吴玹说着,还真仔细的端详了起来,一张一张的看着,也发自心内的赞叹道:“果然是百花争艳,各有春秋啊,我快要花了眼睛了。” “那就不看。” “那怎么行,您选妃可是大事,这可是未来的中宫啊。” 吴玹直啧嘴:“也不知道最后是谁有这天好的好福气。”又瞧见一幅,“这个这个,殿下您快看,这位可是太美了。” “吴玹。” 川王叫她。 那人回头,见这人靠过来,有些不快的说道:“给我选王妃,你就这般高兴吗?” 吴玹点头道:“当然,这是喜事啊。” “你就一点儿不吃醋?” 川王见她没有反应过来,干脆自己直接点破了。 吴玹这才明白,但是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我这样的身份,只配服侍殿下,不敢高攀中宫之位。”她道。 吴玹这样谦卑,让川王心里更加不舒服,心里想给疼爱的人最好的,却要碍于身份和祖宗规矩,烦心的坐了下来。 吴玹了然一笑,走过去摸着他的肩膀说道:“我知道你疼我,但是一切还是要按照规矩来的,难道你不想早些选了王妃,也好给我一个名正言顺的位分吗?” “我当然想。” 川王实话实说。 “所以啊,我不争这些。”吴玹靠近道,“只要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川王轻笑一声,将她拽在怀里,抱着她堪堪折断的腰,说道:“早知道现在会这样,倒不如你刚入府的时候就收了你。”贴近耳畔,“那样的话,也不至于虚度了这几年的光阴。” 吴玹听到这话,耳朵瞬间红的滴出血来。 “殿下现在愈发没有正形了。” 吴玹紧低着头,娇嗔道。 “这里只有你我,怕什么。” 川王抱着她道:“杜薄和他夫人都有了,我们也该快些,到时候你生下我第一个孩子,也好许你一人之下的良娣。” 吴玹咬了咬嘴唇:“青天白日……” “是啊。” 川王哀戚道:“天怎么还不黑啊。” 吴玹气的直捶这人的胸口,川王笑着握住她的手,哄着道:“好了好了,不同你闹了。”却不放开她,而是靠在她的怀中,叹了口气。 吴玹抚摸着他的鬓发,关切道:“殿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是无极城那边。” 川王闭上了眼睛:“父皇已经下令了,秦凯就是不肯回京,现在朝上的局势有些紧张。”顿了顿,“手握兵权,却在皇权不可及之处,父皇很烦心,他最恨功高震主之人了。” “自古帝王都是如此的。” 吴玹道:“秦凯若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叛臣必死,当年圣人根基未稳之时就能打压高颖之乱,如今皇权稳固,更是一个秦凯能撼动的?” 川王睁开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笑了笑。 “王妃的人选你来挑吧,能与你何来的人,必定错不了。” ------------------------------------- 宋端回去遥监殿上阁,韩来正在处理凤阁的拟折,瞧见她说道:“东西都送过去了?罗衣至少肯见你吧。” “是。” 宋端淡淡道:“罗夫人看上去好多了。” “他们盼这个孩子盼了这么久,总算是开花结果了。” 韩来顺手将折子放在一旁。 “希望这个孩子,能化解他俩的矛盾。”宋端道。 “他俩的矛盾,再有十个孩子也难。” 韩来这么说着,正巧杜薄走了进来,横剐韩来一眼,坐在旁边,拿起那人未动的茶喝了一口。 韩来倒是没介意,说道:“你的那些红颜知都打点好了?” “不过都是冲着我的荷包来的。” 杜薄皱眉:“有什么好打点的。” 宋端见状,行礼离开。 “等一下。” 韩来叫住她:“昼食的点心不错,阿娘最爱吃了,送些回府上。” “是。” 宋端应声,谁知那人又道:“叫罗清逸去。” 宋端眸光一漾,点了下头,转身出去。 杜薄打量着,想要讥讽几句,但是自己一对糟烂事,也没了心思。 “圣人要修缮善缘寺。” 韩来递给杜薄一封折子:“封太子按规矩要去给拜礼,这事儿交给了户部去办,季青云若是识趣儿的话,必定会好好置办,你也跟着盯一眼。” 杜薄应声。 傍晚下职时分,程听来接杜薄下职,那人刚要上马车,忽然听那人低声说道:“大夫,春意楼那边来人了,说请您去一趟。” 杜薄怔了一下。 程听面色为难,这件事情她犹豫了很久才和这人说。 毕竟现在罗衣有喜了。 只是说完她就有些后悔了。 杜薄迟疑片刻,叫马车送去街口,然后下车去步行至春意楼,孙鸨子瞧见他忙迎了过来,见这人脸色不太好,忙说道:“平年姑娘……” “我知道。” 杜薄直接掠过她上了楼去,推开平年的房门,素日迎面的屏风上不再是他为了平年画的丹青,而是换了一副山水画。 “平年?” 杜薄不安的唤了一声。 平年从后面走了出来,瞧见这人,杜薄突然烦心,道:“你总算是肯见我了,我……” 许久不见,杜薄以为自己会激动万分,或者是忍不住上前,但他自己也没想到,只是这样站在原地,连剩下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总觉得对不起平年。 谁知道平年乖觉的像他行礼,淡淡道:“恭贺大夫。” 杜薄知道她说的是罗衣有喜之事,没有言语。 平年伸手:“大夫请坐。” 杜薄走过去坐在圆凳上,那人奉茶来,他不敢直视,道:“我……我会好好安顿你的,你放心。” “不必劳烦大夫了。”平年说道,“这些年我也攒了不少钱,足够替我自己赎身了。” 平年这么一说,杜薄有些不解,皱眉看着他。 平年道:“委身风尘这么多年,我也终是累极了,再也做不得那些,准备回老家去了。”笑了笑,“所以这次,是和大夫道别的。” 杜薄彻底懵了。 怎么回事? 这人不是要被季林安买走了吗? “你不是……季林安……” 杜薄不知道该怎么问。 平年解释道:“季公子的确想要替我赎身,做他的府妓,但是被我和妈妈拒绝了,托妈妈的手,我已经改回了良籍,过几日就要走了。” 杜薄这才明白,刚才碰到孙鸨子的时候,那人为何一脸的捉急。 是想和自己解释吧。 还有方才,平年也没有自称贱身。 她也再不是轻贱之人。 “怎么不和我说。”杜薄低声。 平年也垂下头去,有些苦涩的说道:“当初上府叨扰了您和夫人,却还是没有说服季公子,我……深觉对不起您二位,更是辜负了夫人,她这样的人肯赏脸见我,我居然……连一盏茶的情都还不回。” 杜薄心里嘀咕,嘴上道:“无妨,本就是难于登天的事。” 说完这话,他一个恍然,又道:“那季林安……” “当初……” 平年迟疑了些,没有告知杜薄他俩的交易,只是道:“这靖安城,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这样的身份,即便是拿出视若性命的东西,在季公子的眼里,仍是不屑一顾。”摇了摇头,“好在夫人出手,才能扭转乾坤,那日我还以为前功尽弃了,还是妈妈告诉我,楼里的龟奴瞧见夫人和季林安在巷口说了几句话,或许……季公子才动了陈情的心思。” 平年语气平平,杜薄的心里早已是挠抓作痛。 小蛮说的是真的。 季林安,当真是罗衣说动的。 “既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平年抬起头来,脸上有些新生的欢愉和欣慰:“所以,便是清清白白的来,如今准备清清白白的走了。” 清清白白。 短短四个字,让杜薄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你……” 杜薄震惊的说不出话来。 假的? 季林安在骗自己? 平年根本就没有献身于他。 “大夫,夫人是女中豪杰,还望大夫可以善待她。” 平年劝解道:“您从前总说夫人不懂您,或许您从一开始就觉得夫人粗莽,也从未给过夫人懂您的机会,人总有一张口一条舌,纵使心有百结,也轻易解的开,只消说给夫人听。” 正如这三年,杜薄每每前来,心上想的,嘴上说的,都是因罗衣而生的烦恼,那般抓耳挠腮的模样,平年只觉得失笑,却又无奈。 “大夫从前说给我的,都该说给夫人才是。” 见杜薄沉思,她又道:“如今有了孩子,夫人的耳朵或许张得开。” 杜薄突然一笑,笑的怅然若失,又似卸下万斤担子。 平年至此,从里头取出一个画轴来,那上头正是杜薄给她画的丹青,她将其摆在桌上:“这个,就还给大夫吧。” 杜薄伸手轻拂,良久,说道:“你带着吧,毕竟相识一场。” 平年轻笑,逗趣儿道:“也是,若是带回去被夫人看到,大夫恐怕又要有苦头吃了。”拍了拍画轴,“或许回去老家,还能卖个好价钱。” 杜薄低头笑出声来。 平年这才深吸一口气,说道:“天色不早了,就不留大夫了。” 杜薄闻言起身。 “大夫。” 平年出声,平和道:“我走后,希望大夫和夫人一切安好,余生是这般看不到尽头的长,团聚和分别也只是眨眼朝夕,到时候就不劳烦您相送了。” 杜薄背着身子,点了下头。 这是平年再给自己台阶下。 想着,杜薄转过身来,深深一揖。 “来日方长,姑娘保重。”他道,“这三年,多谢姑娘不厌其烦。” 他看不到平年的表情,只是听着那人说出来的话,那温柔的声音,带着丝丝的颤抖和哽咽,却是了无遗憾的。 “能为大夫纾解烦忧,是我的福气。” 平年也蹲礼道:“大夫保重。” ———————————— 话外:原定的大纲里,平年就是个心机的第三者,但是第一次出场的时候,我改了想法,我想写一个飘荡在红尘里,温柔至情又克制自醒的女子,她的设定是对杜薄动了感情的,和季青云交易却多半为了罗衣,我不愿意用现代眼光审视她,我很喜欢她,包括写她身处风流尘土里,对宋端和罗衣这样活在光里的女子,所生出的羡慕和遗憾,我给了她一个好结局,我想让她离开,可以名正言顺的活着。 以良民女之身,做一人的正妻。 第11章 一模一样的狐狸佩(六千三) “就这样结束了?” 遥监殿的上阁里,川王有些疑惑的问道。 杜薄坐在旁边,手里抚摩着那柄折扇,语气平稳的应了一声。 “胡诌。” 川王扬声道:“你若是能和那个平年断了联系。”左右看了看,一把夺过韩来手里面的茶杯,“我把这茶杯生吃了。” 韩来皱眉,伸手抢了回来。 川王不屑,正巧程听走了进来,对杜薄说道:“大夫,春意楼那边下臣都打点好了,平年姑娘已经出城去了。” 杜薄颔首:“辛苦你了。” 程听回以淡笑,转身出去。 川王愣了愣。 韩来把手里的茶杯又递到他面前。 杜薄也盯着他。 川王脸色有些讪意,清了清嗓子,想要装作看不见。 “吃啊。” 韩来看好戏的说道。 “我记着,殿下从不食言。”杜薄也坏笑道。 川王瞧了瞧,一把推开,冷声道:“我乃新朝太子,你们两个胆敢对我不敬,真是好大的胆子。” “还可以这样胁迫?”杜薄不可思议道。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到底是真才实学的韩来把这话也噎了回去。 川王装聋。 “话说回来,北东宫那边都布置的差不多了,你不在宫里监工,跑我这儿来做什么。”韩来问道。 “今日是母后会见命妇的日子。”川王说起来就头痛,“我可不想被一群莺莺燕燕缠着,到你这里来躲个清闲,也要被嫌弃吗?” “选太子妃,你个太子不在,不还合适吧。”杜薄道。 “我有吴玹就够了。” 川王得意洋洋地说着,满脸写着幸福。 韩来和杜薄脸色一沉。 这两人的感情生活都不太顺利。 这人是来臭显摆的吗? “对了千年。”川王想起一事,说道,“听说今天徐夫人和宋端也去了。” 他说完,那人狐疑的抬头。 杜薄多嘴道:“不是给殿下选妃吗?难不成咱家夫人手里还有什么未出阁的好姑娘?”旋即摆手,“只怕是去凑个热闹。” “我娘一向不爱凑这种热闹。” 韩来说完,似乎反应过来什么,徐氏不但去了,还带了宋端,怪异的看了一眼川王,那人也猜到一二,促狭道:“要不要给你备马车?” “不用。” 韩来直接拒绝,别扭的拿起面前的毛笔转了转,又啧了啧嘴。 川王只觉得好笑,对着外面喊道:“程听!” 那人闻声而来。 川王道:“备车,回宫。” ------------------------------------- “娘娘瞧着都瘦了。” 长杨宫的正殿里,一众命妇早就离开了,只剩下皇后和徐氏,这两人从前闺中关系就不错,这会儿没有外人,说起话来也更家常些。 “还不是那些官眷闹得,本宫这长杨宫里就没消停过。” 皇后抿了口茶,脸上露出些疲惫的神色。 “那恰恰说明三殿下才貌双全,满城谁不欣悦之啊。”徐氏笑道。 “他们到底冲着什么来的,你还不知道吗,何苦来笑本宫。” 皇后道:“尤氏夫人的事,怎么不见她们一个个跳出来,这会儿册太子的消息传来,又一窝蜂的扑过来,真是让人头疼。” “呵呵——” 徐氏捂嘴笑了笑,瞥眼一旁的宋端,那人也淡笑。 “宋女史。”皇后看着她,吩咐道,“你也坐吧。” 宋端并没有推拒,撩衣坐了下来:“多谢娘娘。” “是本宫要谢你们呢,说起来,也是该好好谢谢你和千年。”皇后颇有些推心置腹的说道,“若不是你们四处奔走,尤氏夫人之事哪能得成,还有那位杜大夫,本宫听说,他夫人有喜了?” “是。” 宋端道:“已经一月有余了。” “那还真是好事。”皇后道,“本宫可得好好赏一赏,待会儿你走的时候将东西替本宫带过去,叫她好好养着,等孩子下生,也带到本宫面前来瞧瞧。” “娘娘厚爱。” 宋端起身揖礼道:“下臣替罗夫人谢过娘娘。” “坐吧坐吧。” 罗衣的娇悍在靖安城无人不知,皇后自有耳闻,所以说了这么一句:“他们两口子安好比什么都强。” “娘娘很喜欢孩子吧。” 徐氏温和道。 说到这个,皇后点了下头,话中有深意:“本宫喜欢,更何况……皇家儿女本就不如寻常家的孩子可以承欢膝下。” “娘娘风华正茂,何愁没有子孙满堂的时候呢。” 宋端适时说道:“想必川王殿下很快就能圆了娘娘的心愿的。” “那就借宋女史吉言了。” 皇后说着摇了摇头,颇有些怪罪的说道:“只是元白不上心,得了一个吴玹就不要别的了,这不,今日人也不来,躲去遥监殿了。” 宋端闻言,神色微动。 “儿孙自有儿孙福。” 徐氏也喝了口茶,不疾不徐的说道:“娘娘看我,早已经想开了,三殿下还肯收一个吴玹在府上,我那个逆子,都三十二岁了,还是独身一人,这么大的人说也不是打也不是,久而久之也就由着去了。” 皇后听这话,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宋端,那人发现,礼貌微笑,却在错开视线的一刹那心头微紧,小心翼翼的挪了挪身子。 皇后了然一笑,她知道徐氏对宋端是满意的,刚才的那些话,从前也没听徐氏说过,此刻挂在嘴边,自然知道是说给谁的。 “千年那样的好模样好品行,何愁将来没有一位温良淑德的妻子呢。”皇后开解道,“你也别担心了,都是顺其自然。” “如此说来,那一行好姑娘,娘娘可有中意的?”徐氏问道。 “倒是有几个看着不错,大方得体。”皇后回答道,“只不过最后还要元白自己选,到头来好与坏都怪不到本宫的头上。” 徐氏笑出声来。 “对了。”皇后眼珠明亮,一一字一顿道,“工部侍郎家的那对女儿,你可知道?” 徐氏恍然:“知道知道,一对双生胎。”惊喜道,“怎么?她们两个也在备选之中吗?” “她们不在。” 皇后瞥了一眼宋端,说道:“这两位都是嫡出的姑娘,又都是一模一样的容貌身段,当初产婆弄错,竟然连谁是姐姐谁是妹妹都分不出来,这便如同两片一模一样的云彩,选谁都会得罪另外一个的。” “那娘娘的意思是?” 徐氏说着,心里已然有数。 “工部侍郎这些年在朝清流,也是个本分的好人家,虽说和韩家比是差了一点儿,但好在干干净净。”皇后终于说出心里话来,“本宫想着,可以给千年打量打量,做不得正妻,便是两个姨娘,也是抬举了啊。” “这倒是个好主意。” 徐氏和她几乎一拍即合。 “千年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张罗起来了。”皇后淡淡道,“你也别怕那孩子不同意,妻妾这种事,娶回家养着就是了,绵延子嗣才是最要紧,谁又在乎能否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呢。” 说罢,见宋端若有所思,又想了想说道:“况且话说回来,这世间诸多太难圆满,这有时候真情切意的两个人,未必会在一起。”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咯拉一声。 徐氏回头,是宋端弄洒了手里的茶,忙起身道:“下臣失宜。” “无妨无妨。” 皇后温声道:“宋女史平日辛苦,只怕是有些累了。” 徐氏和她像是心有灵犀般,忙说道:“端午啊,不如你就先回上御司休息休息吧,不用担心,到时候娘娘自会派人送我回去的。” “去吧。”皇后也道。 宋端觉得奇怪,但是不好反驳,便依言离开。 瞧着这丫头失魂落魄的样子,徐氏噗嗤笑出声来,瞧着同样满脸含笑的皇后,有些怪罪的说道:“娘娘您也真是的,不怕吓到宋端。” “这都九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两人的心都是石头做的。”皇后嗔笑。 “也是。” 提到这个,徐氏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宋端要回太丘了。” “千年肯放人?” 皇后听说了这人致仕的事,蹙眉问道。 徐氏颔首。 “这个韩千年。”皇后若有所思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只怕是真的要走啦。”徐氏道,“青凤先生都来了,还有几天,这师徒二人就要回太丘去了。” “罢了,别心急。”皇后纾解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徐氏反应过来,哈哈一笑。 ------------------------------------- “姑娘。” 贤庆门外,素问和阿满瞧着宋端走出来,忙问道:“夫人呢?” “夫人和娘娘还有话要说,我就先出来了。”宋端揉了揉眼睛,眼角有些细微的红意,低声道,“眼睛……好酸。” 素问和阿满觉得有些不对,但是没敢问。 “那姑娘要回府休息吗?”素问关切道。 “不用了,先回上御司吧。” 宋端说完,正要踩阿满放置好的矮凳,忽然听到官道上传来一阵车轮声,瞥眼过去,是遥监殿的马车,愣了愣,说道:“公子?” 马车停在不远处,车窗里探出头来,果然是韩来。 那人瞧见宋端,察觉到这人眼中的红,猛地皱眉,随即道:“娘呢?” 宋端如实答了。 车夫见状,问韩来要不要下车。 “不必。” 韩来对着宋端说道:“素问和阿满留给阿娘,你快上车,我带你去一趟善缘寺,杜薄这几日忙活罗衣,根本没去监工。” 宋端依言上车。 一路上,两人对坐无声。 宋端始终是低着头。 韩来瞥眼窗外,听着那车轮骨碌碌的声音,良久才道:“皇后娘娘和阿娘都说什么了?” 宋端回忆起来,有些头痛,却还是如实说道:“娘娘说……为公子看好了工部侍郎家的两位姑娘。” “李清怡和李清莲吗?” 韩来不假所思道。 宋端一愣,抬头瞪眼看着他。 韩来只觉得这人目光灼热,似乎要在自己的脸上烧个洞,扭捏道:“李尚书家的这对双生胎,靖安城人尽皆知。” 只是这解释说服不了宋端,那人的脸色仍旧古怪。 “娘娘说,她二人身份不做妻,做一对侍妾也是抬举。”她道,“夫人已经同意了,公子若是点头的话,李尚书可是有福气了。” “我……” 韩来伸出手指划过鼻尖,低低道:“不着急。” 宋端不知如何作答。 三十二了还不着急。 自己二十四了都觉得火烧眉毛。 “夫人挺急的。” 宋端道。 “公子难道要不孝吗?” 韩来闻言转头,上下打量她一番,所问非所答。 “你就是因为这个含泪的?” 这问的唐突。 可是宋端还是猛地脸红,直接扭过头去。 韩来瞧着她紧抿着的嘴,霎时失笑。 宋端只觉得脸皮都要烧化了,连着衣服都要焚成灰烬,意识到自己被韩来戏弄了,愤怒压过羞耻,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可是深吸一口气,又全都泄尽了。 心里有些失落和烦躁。 那夜的话还做不做数。 她也不敢问,也不知道怎么问。 韩来瞧着,这人短短几秒脸色多变,心头好笑又好奇,用膝盖碰了碰她的膝盖,问道:“我问你话呢?怎么不答?” “公子说笑了,下臣是眯了眼睛。”宋端嘴硬道。 “原是如此。” 韩来往后走了坐,似笑非笑的说道:“以后要小心才是。” “多谢公子叮咛。” 宋端不快的瘪嘴。 韩来脸上的笑容更明显了,让宋端吃醋,他很高兴。 终于,马车出了城北,到了善缘寺前。 有扫地的小僧相迎,互相道礼后去通知住持,不多时太蝉住持走了出来,瞧见韩来,淡然着脸色说道:“韩郎君,宋女史。” “住持。” 韩来揖礼道。 “郎君多礼了。”太蝉住持了然道,“郎君是来看那青玉观音的吧。” 韩来点头:“不知是否方便。” “郎君不知,观音像拿去保养了,还没有请回来。”太蝉住持如实说,“祈福堂倒是都重修好了,郎君自便,老衲叫人在南院备好了茶水,若是口渴,取来饮了就是。” “好。” 韩来点头道:“那我们也不扰您清修。” 太蝉住持双手合十,点了下头,转身离开。 善缘寺的院身很大,听着那远处的细念之音,宋端也压低声音,说道:“公子,请吧。” 韩来轻应,一路来到祈福堂,赵国的太子在册封之前,都要来这里进行拜礼,两百年前的规矩,一直都这样遵守着。 进了屋子,倒是庄肃,让人不由得沉下心来,感受着心灵的洗涤。 而那供桌之上空着,青玉观音像还没有请回来。 上面只有两个香炉,是乳羊的模样。 那是赵国的吉祥物。 不知为何,宋端有些不敢直视,这是守护赵国之地,可是她的出身,却是不耻的,是失忠信孝义于赵国的。 韩来察觉到,淡淡道:“宋端,你先出去吧。” 那人抬头,颔首出去。 韩来抬起头来,轻轻闭上眼睛,四下寂静,他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回想起一个月前的种种惊险,沉呼了口气,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只要拜礼过后,川王就是赵国的新太子了。 从此北宫东便有了主人。 他十二岁那年立下的心愿也可达成了。 赵元白。 你做一国君主。 我便做肱股之臣,倾尽一生之才,辅佐你千秋万代。 韩来缓缓睁开眼睛,再次端详了一下堂内,确保没有差错,放下心来,转身出去门槛,宋端正站在院角落的柳树下。 只见她折下一小节柳枝,在手里摆弄片刻,往后站了站,对着那树干比划了两下,眼神一凛,猛地甩腕! 韩来就眼睁睁的瞧着,那柳枝扎进了树身。 这力道…… 他张了张嘴,好几次才出声。 “宋端。” 那人赶紧回头,往左边挪了一下身子企图挡住,丝毫不知刚才的一幕早就被韩来尽收眼底,忙道:“公子,要回去了吗?” 韩来看了一眼天色,点了点头。 茶未动,拜别了太蝉住持后,马车原路返回。 韩来瞧着宋端偷偷的转动着手腕,知道这人刚才怕是扭伤了,有些嫌弃在心头,伸手道:“给我看看。” 宋端一愣,停顿三秒,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韩来的掌心上。 那人看着手上的柳枝,脸色铁青。 “不是这个。” 韩来将柳枝扔在一旁:“我说你的手。” 宋端古怪的递过去,韩来一把攥住,那人皱眉,他小心的放轻,缓缓的揉捏着,低冷道:“我记得那个泼妇说过,你的体质不适合习武,看来是真的。” 宋端花了两秒的时间才反应过来,那个泼妇说的是青凤。 “是。”她应声道。 “武功练成这样,吃了不少苦头吧。”韩来盯着她。 宋端回想起曾经浑身缠满纱布,泡在药桶里挨骂的日子,平静的摇了摇头。 只是这样的无所谓,让韩来的心微微刺痛。 手上的力道不自居的加重。 宋端吃痛,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但没想到韩来的手劲儿也不小,他刚要出言提醒,忽然听到那人说道。 “宋端,那日我说属意你,你还记得?” 宋端心里一跳,抬头看他。 蒙愣之际没有回答。 韩来的目光极其深沉,有着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就算你回去太丘,我也会再带你回来的。” 他道。 “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会去找你的。” 宋端诧异的眨了眨眼睛。 “李家的两个姑娘我一个不要。” 韩来轻声。 宋端睫毛微颤,却见这人低下头,继续给她揉捏着手腕。 她往前探了探头。 然后呢? 这就没了? 这人怎么回事。 但是刚才没回答,这会儿也不知道如何开口,气氛有些诡异。 她也只好看向窗外。 还好,刚刚路过方庄,她忙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车板,马车停了下来。 韩来发问。 “上次公子让我去方庄做的玉怕是好了。” 宋端说着,不顾这人下车去,边说着:“公子先回去吧,等下下臣自己回府就行。” 说完,回了一个素日常见的笑容。 韩来没有阻止,点了下头。 宋端见马车走远,大松了口气,心里乱糟糟的,瞧着远处玩闹的孩子,嘴上还悬着鼻涕,轻笑一下,进去方庄。 伙计瞧见她,忙迎上来道:“女史是来取玉石的?” “这都一个多月了,你家老板也该出成品了吧。” 宋端说道。 “那是自然。”伙计笑道,“东西早就做出来了,只是老板回老家了,把东西交给了小的,这就给您取来。”一拍巴掌,“保准您喜欢。” 宋端应声,瞧着他进去里屋,就在殿中随意瞧了瞧。 “女史。” 伙计倒是麻利,抱着一个锦盒,放在台面上打开,说道:“老板还说呢,舅爷送来的玉石真是好东西,他丁点儿都舍不得浪费,就都赶出来了。” 宋端拿起其中一个珠串,精细圆润,透着光亮。 “女史好眼力,这可是我家老板最喜欢的一个了。”伙计道,“老板一边做一边夸,说这玉石极好,打磨起来一点儿不费劲儿。” “还有这个。” 伙计又取出一对耳饰来:“这个最配女史了。” 说着,伸手在宋端的耳边比划了一下。 宋端接过,在手里揉搓一番,化开一抹满意的笑来。 伙计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嘻嘻道:“小的就知道女史喜欢。” 宋端将东西收回锦盒里,忽然瞧见一块粉佩,有些眼熟,拨开其余的露出全貌来,瞳孔骤缩,脑袋嗡的一下。 伙计见状,忙哎呦一声,想要去拿。 宋端抢先一步夺在手里。 是狐狸佩! 宋端汗毛乍起,眼神凌厉的很。 是自己的那块狐狸佩! 不对! 不对。 这狐狸佩未雕眼珠。 不是自己的那个。 可是这样式,和这手艺,与自己的狐狸佩一般无二。 “这是?” 宋端浑身紧绷着,举起来问伙计。 伙计刚要作答,身后有人轻笑道:“这是我的。” 宋端听出这个声音,回头看去,坐实了自己的想法。 曹行。 宋端面无表情,垂眸着那枚玉佩,疑窦横生。 “女史喜欢?” 曹行倒也大方:“那就送给女史,还望您笑纳。” 宋端递出去:“不必。” 曹行接过,摸了摸,摇头感慨道:“我还以为你家老板做不出来,没想到。”他笑着看宋端,漆黑的眼珠像是棋子,“还真做出一模一样的来了。” 宋端谨慎的不留痕迹:“一模一样?” “自然。” 曹行说道:“从前收到过一个狐狸佩,就是坏了,这方庄老板说修不好,我就特地找了一块粉玉,重新做了一块。” “看来这方庄老板的手艺,也算的上是巧夺天工了。”宋端道,“曹公子看事最有独见,能让你满意,可见技术高超。” “是啊,否则也不会放心交给他了。”曹行道,“这粉玉很是少见呢。” “曹公子很喜欢这狐狸佩?” “样式少见,自然喜欢。” 曹行心平气和,又语气悠长。 “玉佩如此,人亦如此。” 宋端闻言,心里悄然擂鼓,声音不大,却极其快。 第12章 有风起(七千) “主子,曹行回来了。” 融雪轩里,曹琦正在染指甲,对面的婢女跪在地上,托着她的手,将那花汁一点点的涂在她的甲面上,认真至极。 曹琦的手指现场且骨骼分明,皮肤白皙像纸一般。 锦安说着,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 曹琦应了一声。 “长姐。” 话音刚落,曹行走了进来,瞥了一眼石柱子一般站着的锦安,说道:“猜猜我在方庄又瞧见谁了?” 曹琦头也不抬,似笑非笑的说道:“宋端。” 曹行略微诧异,旋即笑道:“还是长姐聪明。” 说完坐了下来,喝了一口凉茶。 “说来也奇怪,每次去方庄,都能碰到她。” 曹琦打趣儿道:“这便是缘分了?” “可惜她是韩来的人。”曹行道,“这样能力超群的女子,若是能为我们家所用的话,长姐便如虎添翼,我们很多事情,也不必那么难了。” “宋端是一条好狗,好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主子的忠心。” 曹行语气缥缈,说到狗时,身后的锦安略微一动。 曹行察觉,随后说道:“我知道姐姐最爱才了,这宋端若真能……” “你似乎很在意宋端。” 曹琦终于转过头来,一对丹凤眼里满是戏谑。 曹行的神色有些古怪,摸了摸那茶杯。 “我看不是为我所用,而是为你所用吧。”曹琦干脆挑明,但是她这话也没有别的训斥之意,反倒说道,“说来也是,宋端在靖安城的美貌,连我也要与她平分春色,做不得一枝独秀,更何况又是这样聪颖的女人,何人不爱呢。” “那长姐是同意了?”曹行意味深长的问道。 “只怕宋端是个宁为玉碎的性子。” 曹琦这样说,也是默认了。 “在我的手里,就算是块豆腐,也轻易碎不得。” 曹行很有信心的说,顺而起身,伸手抚在曹琦的肩头上,说道:“韩来那个古板的,不懂得怜香惜玉,那这美人,自会有别人来疼。” 曹琦笑而不语。 “大哥?” 正说着,门口有人冰冷的说道:“你怎么又在这里?” 锦安瞥眼,是曹纯。 这人的脸色十分不好。 尤其是看到曹行的手搭在曹琦的肩膀上,要知道这两人并没有亲生的血缘关系,更何况在她的心里,曹琦就是一个狐狸精。 大哥血气方刚的,若不是被这人勾引了,那还有什么理由,让他次次去维护那个私生女,反而对自己这个亲妹妹视若罔闻。 “身为弟弟,来和我这个长姐说说话,有什么不妥吗?” 曹琦转过身来,净白的脸上满是笑意,又道:“小妹。” 小妹? 曹纯几乎是一瞬间乍起,却又不敢在曹行面前发作。 言之凿凿小妹,谁是你的小妹。 “别以为大哥在这里,你就可以肆无忌惮。”曹纯到底没说的太难听,“就算你们是兄妹,也要懂得避嫌。” “我们又没有做什么。” 曹琦风轻云淡的说道:“不像有些人。” 这话,说的自然是曹纯和朱明朗的私会传言。 曹纯脸色一白,眼里的怒火几乎要喷涌出来,上前一步,却被一条手臂横在身前,是面无表情的锦安,他垂着冰冷的睫,又像是伺机而动的鹰。 想起上次被这人差点掐死,就算胆子再大也会心有余悸。 曹纯学了乖,并没有贸然。 “大哥,川王马上就要册封太子了,后天就是他的册封礼了。” 曹纯咬牙切齿的说道。 她恨一家人的不作为,就这样让川王轻而易举的坐上了太子位。 “那又如何?” 曹琦缓缓的站起身,瞧着指甲上漂亮的粉红色,轻轻抓了抓,那指尖尖利的似乎可以轻易刺进肉里去。 “册封太子是圣人的意思,小妹有多大的本事,叫圣人转圜心意。” “你闭嘴。” 曹纯忍不住道:“都是你无能。” “我是无能,所以现在都要靠你了。” 曹琦说着,很是浮夸的打了一个哈欠,迈步回了卧房。 “长姐好生休息吧。” 曹行道。 瞧见那女人远离了自己的视线,锦安也跟着走了,曹纯立刻上前,将曹行拽出这个充斥着风流味道的堂屋,恨铁不成钢的说道:“大哥,我和二哥对他都唯恐避之不及,你还总是凑上来,就不怕阿娘生气吗?” “怎么?” 曹行似乎是故意的:“你若是不去和阿娘告状,又有谁会知道呢?” 曹纯愣了一下,眼神有刹那的闪躲,看来是被大哥说中了。 “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着想。” 曹纯分辨道:“曹琦再如何,也是半个外人,只有我才是这个家里唯一的嫡出姑娘,我不想让人说,大哥一天到晚和个私生女厮混在一起。” 没了曹琦在身边,她说起话来有些肆无忌惮。 果不其然,曹行的眼神有些凝冷。 曹纯察觉到,又说:“大哥,我这都是为了你好,我才是你的亲妹妹,以后有很多事情,我都会替你去做的,不光她曹琦可以,我也可以。” 曹行缓缓伸手。 曹纯心骇,以为大哥又要掌掴自己,但是没有躲,而是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势必要挨下这一把掌了。 可谁知道,那手落在脸上,却是温柔的轻拂。 曹纯不安的睁眼看着他。 “大哥?” 没有挨打,她反倒很吃惊。 “纯儿,我知道你是好意,大哥也相信你以后会有这个能力。”曹纯话锋一转,“只是现在,你只要老老实实的就好。” 曹纯虽然轻浮,却也能听出弦外之音,想了想,问道。 “大哥。”她道,“是不是还有很多事情,你们都在瞒着我。” 曹行不发一言。 曹纯知道再问无意义,不甘心的眨了眨眼睛,转身出去了。 院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曹行。 那人负手在身后。 她深吸一口气,有些寒心和焦虑。 为什么要瞒着自己。 他们到底在瞒着什么。 ------------------------------------- “殿下!” 相儿瞧着书案上那张重新画好的丹青,头一次由衷的赞叹道:“您还真是神了,这简直和咱们夫人一模一样啊。” 他这么感慨,川王很是受用,抬起毛笔来。 这回的衣裳颜色也选的很好。 “这回……”相儿试探道,“应该可以了吧。” “可以了。” 川王说道:“等着晾干,明天晚上就送给玹儿。” 相儿大松了口气,将那画小心翼翼的拿起来出去了,川王站在书案前缓缓的伸了一个懒腰,画了一个下午,简直腰酸背痛的。 这会儿天色暗下来,都到了要用夜食的时候了。 “殿下?” 吴玹从外面进来,她应该是从膳堂回来的,脸颊上还带着面粉,小心翼翼的走进来说道:“都这么晚了,政务再要紧也没有您的身体要紧,还是先去膳堂用些东西,然后再回来忙也不迟,我陪您。” 川王失笑,招手让她过来。 吴玹走过去,川王伸手把她脸上的白面轻轻扫去,笑道:“怎么?玹儿今天亲自下厨,给我做了什么好吃的?” 说到这个,吴玹有些尴尬,搓了搓手说道:“想给殿下做糖饼来着,可是那个面怎么都揉不好,还被后厨的嬷嬷给说了,叫我不要添乱。” 川王哈哈一笑。 “殿下!” 吴玹不快的皱眉,旋即垂下头去嗔道:“您还笑话我。” “我没有。” 川王说着,将她搂在怀里,扣着她的脑袋安抚道:“没事,我本身也不喜欢吃糖饼,你有这份心就好,小心在后厨伤到手。” 吴玹心里暖洋洋的,抬起头来,眼里晶亮,微微一笑。 川王哎呦一声,只觉得瞧着吴玹那可爱娇嫩的模样,心都要化了,更何况每日瞧着杜薄和韩来两人为情所困,不由得觉得此刻的温情难得了。 他低头吻了吻吴玹的额头。 这里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吴玹没有太脸红,况且成日听罗清逸与程听两人胡诌,要比眼下不堪入耳多了。 “玹儿。” 川王瞧着吴玹。 吴玹知人事,自然明白川王想要做什么,心生不安,为难道:“殿下。” “玹儿,别怕。” 川王在那里骗小孩子一般:“很快的。” 吴玹想要拒绝,还是那套说辞:“青天白……” 忘了已经是黑天了。 “堂堂一国储君,怎能这样无耻。” 吴玹推拒着,可是哪里敌得过川王的力气,被他抱起来坐在书案上,这书房里面,也只有这上头能撑得住两人的重量。 “我做了三十三年的正人君子,便是做一夜无耻小人又如何。” 川王笑道。 吴玹这时候满脸的红才浮上来,身下还压着圣贤书呢。 “那就……回房。” 她提出自己最后的要求。 “这时候回房,若被府上的人看到了怎么好。”川王不肯。 这哪里是半哄半就的事儿。 “殿下。” 门外忽然响起相儿的声音。 “夜食都准备好了。” 吴玹一惊,连忙从川王手里夺过主动权,检查了一下发髻,然后搓了搓脸,对着外面喊道:“知道了,这就来。” 说罢,娇怒的锤了川王一拳。 “登徒子。” 川王也被刚才相儿那一声吓得清醒过来,又气又笑,拽过吴玹来附耳道:“等着晚上的。” 吴玹偷笑,川王深吸一口气,忽而有些正经的说道:“很快,你就会是王府里,不,北东宫的正经主子了,玹儿,我要给你最好的。” “那玹儿就等着那一天,等着殿下许我正经名分的那一天。” 吴玹轻笑,先行出门去了。 相儿等在外头,瞧着川王随之出来,说道:“殿下。”又笑道,“今天晚上有糖饼吃呢。” “是吗?” 川王挑眉看他。 “当然。” 相儿还沉浸在糖饼的喜悦之中。 “你别吃了。” 川王直接断了他的念想。 相儿一怔,满脸的疑惑。 “殿下?” 他追着那人屁股后面,不甘心的问道。 “殿下?为什么不让奴吃啊?” “奴……奴最喜欢吃糖饼了。” “殿下?” “殿下!” ------------------------------------- 清晨,长杨宫外,杜薄和罗衣来给皇后娘娘请安,那日让宋端送去的礼两人都收到了,按规矩也是要来谢恩的。 “夫人。” 杜薄回身,伸出手来。 罗衣看了一眼,并没有立刻伸手。 杜薄的眼底一闪低迷。 只是罗衣又看了一眼沿街洒扫的宫人,这才将手伸过去,杜薄也是松了口气,这朝服和罗衣身上传的吉服都太沉了。 “走吧。” 宫人引着进去,按规矩行礼后,皇后赐坐。 瞧着罗衣的身段,皇后笑着说道:“再有两个月也该显怀了,当年本宫怀川王的时候,也是四个月才开始显怀。” “臣妾不懂这些。”罗衣有些讪意。 皇后则道:“你不懂无妨,只要按照医嘱去做,也错不了的。”又看了看一旁的杜薄,“杜大夫这般小心翼翼,你可真是好福气。” 好福气吗? 只怕皇后说这样的话也是违心。 “是。”罗衣低低道。 “本宫听说你自幼习武,平日里也喜欢舞刀弄枪的。”皇后叮嘱道,“只是孕中就不要碰这些东西了,以免出什么意外,你们夫妻二人成婚也有十余年了吧,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可千万别有什么闪失。” “是,微臣一定好好照顾拙荆,还请娘娘放心。” 杜薄表态道。 “那就好。” 皇后笑着说道:“同行的这些孩子里面,老三和你都有了家室,也就剩下千年那个孩子,前些日子还和徐夫人说起来,也是让人不省心。” “韩郎君他……眼光高些。” 杜薄笑道。 “眼光太高,那便是眼高于顶。”皇后说道,“都三十多岁了,也不着急,倒是把徐夫人急的不行,连着本宫都替他着急。” “他潜心政务,我们倒也不好多劝什么了。” 杜薄道。 “虽说男子切记儿女情长,但是人生在世,数十年的光阴,若不能得一挚爱之人在身侧,亦或是……” 皇后话音拉长:“不能钟情,也是一大憾事。” 杜薄听到这话,愧疚的低下头去。 罗衣瞥眼,这才道:“娘娘说的是。” “罢了,你现在有身孕还要谢恩,本宫就忘了叮嘱这么一句,倒是让你大老远的跑来了,快回去吧。” 皇后叮咛道:“养好身子。” “是。” 那二人应声。 出了长杨宫,走在通往贤庆门的官道上,杜薄看着总是先行自己一个身位的罗衣,微微皱眉,低冷道:“平年已经离京了。” 罗衣没有回头,只是说道:“我知道了。” “我说过我会处理好她的。” 杜薄有些迟疑:“你……还要和我合离吗?” 罗衣闻言,猛地站住脚步。 杜薄也停住,不安的盯着她的背影,眼见着她转过身来,忙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浪子回头金不换。” 罗衣好看的眉眼闪过些许不屑,不快道:“少说你那些臭词,我听不懂。” 那里是听不懂,分明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杜薄为难道:“我……” “你还有事要去遥监殿吧,我自己回府就是了。”罗衣娇嗔。 “不了,若是让老太爷看到你自己回府,我只怕要掉一层皮。”杜薄赶紧小跑两步,伸手碰了一下罗衣的胳膊肘,“你慢些走,我……跟不上。” 罗衣又怒又笑。 “罗夫人!” 正说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唤,罗衣回头,忙要行礼:“见过公主。” 杜薄也拱手揖礼。 固阳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还跟着刑哲,她忙扶住罗衣的手,气喘吁吁的说道:“千万别,你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这虚礼就免了吧。” “多谢公主。”罗衣诚恳的说道。 “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啊。” 固阳公主问道。 罗衣如实说了。 “刚巧我正要去母后那里。”固阳道,“咱们倒是前后脚了。”明亮的眼睛盯了一眼杜薄,声音微利,“杜大夫。” 杜薄忙道:“微臣在。” “如今罗夫人有孕在身,你自是要好好看顾,也管好你自己,更不要生事让她烦心。”固阳公主对杜薄的风流债多有耳闻,虽然这人是韩来的好朋友,但是作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又哪里容得下这纳妾之事。 杜薄心里面骂娘,自己一个半甲子的人,叫一个半大的小丫头训斥,可是君臣有别,只好连连应声。 瞧着这人低眉顺眼的模样,固阳偷笑,对面的罗衣也一闪笑容。 “对了。”杜薄又道,“那日的事情,还要多谢公主出手。” 杜薄口中之事,自然是硬闯四门馆的那件事。 尤氏夫人赦免之后,固阳胡闹的事也不了了之,圣人并没有追责,固阳也就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再提起来,也没有邀功。 “一来是为了三哥,二来是为了千年哥哥。”她道,“更何况,我也不想尤氏夫人就这样枉死,说到底也是略尽绵薄之力,还是你们劳烦的多。” “好了,那你快回府歇着吧。” 固阳不等杜薄说话,又对罗衣笑了笑,转身带着刑哲离开了。 “臭丫头。” 见这人走远,杜薄说出心里的不忿。 罗衣蔑然。 杜薄一脸无可奈何,他又有什么办法。 “我回府了。”罗衣说道。 “我送你。” “不用了。” ------------------------------------- 皇后刚送走杜薄夫妇,正想着要去午睡一会儿,就听到院子里面传来固阳伶俐的笑声,连院里的鸟都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母后!” 固阳几乎是提着裙子跑进来的,皇后瞧见这小女儿,虽然不是自己亲生的却是自己亲养的,颇多疼爱,忙道:“跑得这么快,小心摔了。” “固阳才没有那么笨呢。” 她跑到皇后身边坐下,顺势伏在这人的膝上,笑道:“好几日没来看母后了,母后有没有想固阳?” 皇后伸手抚摸着她的头发,接过宫女递来的细羽毛,在她小小白净的耳蜗里面轻轻的转动着,小的时候,她就喜欢这么逗固阳。 “当然啊,母后每日都盼着固阳来。”皇后的声音比手上的动作还要轻柔。 “刚才看着杜大夫和罗夫人了。”固阳乖乖的爬着,一双大眼睛盯着不远处的香炉,那里面是她最熟悉的味道,“他们夫妻二人看着,到没有传言中那么不和睦啊,也不知道是不是在我面前装样子。” “他们是年少夫妻。”皇后淡淡道,“也就是罗衣脾气暴躁些,私下里关系就算不能举案齐眉,也大抵过得去。” “是啊,我听说罗老太爷都来靖安城了。”固阳认真道,“可见他们多重视罗夫人府中的胎儿啊,要是我以后的夫家能这样对我就好了。” 站着的宫女忍笑,别过头去。 皇后也失笑,将羽毛拿出来,拍了拍固阳的肩膀:“姑娘家家的竟不知道羞耻,青天白日说这样的话。” “那有什么。” 固阳坐起身来:“这一屋子的女子,谁不会嫁做他人妇呢,我虽然年纪小却也是早晚的事,才不会觉得害臊呢。” 皇后笑而不语。 “母后。” 固阳想了想,终于是道出今日的真正来意,往前凑了凑:“听说那日徐夫人来了,还和母后说了好久的话呢。” 皇后看出这丫头的一二想法,垂眸冷声道:“怎么?” “那工部侍郎家的两个女儿,还真要嫁给千年哥哥啊。” 固阳这么问,语气也紧张了些。 “那还要看韩家的意思。”皇后道。 “一个工部侍郎,出身怎么和韩家比,能做千年哥哥正妻的人。”固阳意有所指道,“一定是很高出身的人。”试探道,“比如公主?” “你休想。” 皇后站起身来,瞥眼着榻上的固阳,直接开门见山。 固阳微微一怔,就知道是这个答案,旋即不快的撇嘴道:“母后!”捧着裙子下地来,拉扯着皇后的袖子,“您总是这样,不听我把话说完。” 皇后闻言,正视着她。 固阳被看得有些心虚,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元意。” 皇后突然叫出固阳的本名,这让那人更加不知所措,害怕的咽了下口水。 “你的夫家,不是你自己可以说了算的,若是再这样胡闹,被你父皇知道,你只怕要受罚了。”皇后道,“你已经及笄了,更要注意言行。” “可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韩来?” 固阳硬着头皮质问道:“韩家的身份做皇婿,绰绰有余。” 皇后深吸一口气,她看着面前的小女儿,也不忍心责备,可是这丫头心意浓烈不能浇息,若不制止,只怕会酿造麻烦。 “韩来做驸马。”她道,“对韩家并非锦上添花,而是……” “火上浇油。” 皇后的声音森严而警惕,固阳眼皮一跳,一阵风从殿门处溜进来,顺势钻进了她的袖口,她低下头看着掌心,皮肉都凉了。 再抬起头,皇后进里去了,殿里只剩下自己一人。 这偌大的殿宇,金碧辉煌,却处处晃人的眼。 固阳不知怎的,有些失神。 ------------------------------------- 重新赶回遥监殿后,韩来却不在,杜薄问起崔秉直,那人如实说道:“听说郎君和三殿下去善缘寺了,好像说是那青玉观音像养好了。” “好。” 杜薄应声,明日就是册礼的日子,一切流程都不能出差错。 “那宋端呢?” 他又问。 “宋女史今日没来遥监殿,不知道人在不在上御司。”崔秉直说。 杜薄点了下头,进去上阁里。 韩来的翘头案收拾的很整齐,他陈呼了一口气,走到窗边推开,外头忽然刮了一阵疾风,直接吹得他眯了眼睛。 ‘扑啦啦——’ 翘头案上的宣纸也散落一地。 杜薄半晌才重新抬起头来,刚才那一阵风真是太诡异了,这会儿又没了,探头往出看了看,又闻了闻,空气中似乎有一股腥冷的臭味儿。 是又要下雨了吗? 进了六月,这天可一直没下雨。 杜薄回身,将满地的宣纸重新捡起来放回翘头案上,还用镇纸压住,一边整理一边说道:“遥监殿四个女史,居然要我来做这些事情。” “哒哒哒” 正说着,有什么动静。 杜薄转头看过去,瞧见窗口处站着两只小鸟儿,看不出花色,一蹦一跳的,他皱眉站起身来,那两只鸟又忽闪着翅膀飞远了。 蒙蒙中,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天边那头漫过来,压过来。 杜薄再次去到窗前。 探了半个身子出去,眺望北方。 他瞳孔聚缩。 只见北方的天空上漫来一片极黑极黑的云,像是一盆要泼在靖安城上的浓墨,那硕大又高远的架势,人在其面前小的像是蚂蚁,杜薄头皮发麻,远眺时瞧见有鸟雀缠在其中,上下颠簸,又疾驰而过不做停留。 院里的树叶沙沙作响,那颗柳树的柳条左摇右摆,风再次猎猎而起,杜薄的鬓发被吹得凌乱,啪的一下,有脱落的树叶打在脸上。 杜薄轻嘶一声,摸了一下脸颊。 指腹上有滴血。 第13章 无常(六千二) “你是说,曹行有那块玉佩?” 怀阁里,青凤听着宋端诉说方庄之事,有些警惕道。 “不是那块,是另外一块狐狸佩,没有雕刻眼睛,但其余的地方和我的那块狐狸佩一模一样。”宋端如实道,“师父,您看。” “或许,曹行是知道什么了。” 青凤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的凶险。 宋端皱眉垂眸,轻咬嘴唇,克制住唇瓣的颤抖,她感觉有些虚弱,扶着桌边坐了下来,没想到今生今世,狐狸玉佩被青凤毁了,还会出现另外一块。 是逃不脱的命运吗? 自己注定要死在这枚玉佩之上。 三个月马上就要到了。 还有七天。 “端午,我们明天就走。”青凤利落道。 “师父!” 宋端叫住他。 青凤站住身子,半转过头来,脸色极其凝重:“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犹犹豫豫的,孰轻孰重,你不知道吗?” “我知道,可是……” 宋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可是什么!” 青凤厉斥:“你还想看着韩来死在你面前吗!” 话音刚落,屋里的光亮瞬间沉了下来,原来是夕阳被漫上来的乌云笼罩,而同样被笼住的,还有宋端眼里的光。 “师父?” 她有些痴了,呆呆的问道:“您怎么知道……韩来会死在我面前?” 青凤的周身一片昏暗,他长长的唏嘘一声,抬脚往处走。 “人有生生世世。” 青凤的话忽远忽近,伴着打窗的风声。 “师父我不过是个江湖散人罢了。” 门合上。 云中无动静,可是宋端却似被五雷轰顶,连着牙冠都在咯咯作响,左臂在不停的踌躇着,她用右手死死的攥住,让自己尽量保持着冷静。 “所以……所以师父才会……把那狐狸佩提前取走……” 师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她呢喃着,掌心忽然像被锥子刺透一样的疼。 -------------------------------------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这儿瞧着要下雨啊?” 半起身的韩来道。 刚下了车的川王皱了皱眉头,瞧着远处蔓延而来的乌云,无奈道:“来都来了,看一眼就走吧,大不了在这儿避一避,总不能冒雨回去。” “说的也是。” 韩来也下车后,两人顺着石子路往前走了走,瞧见善缘寺的院身,风卷着树叶飞打在寺门前,并没有人在外头把守着。 “看样子雨不小。” 川王打量着,也说了这么一句。 韩来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满是凉意,还带着一股潮湿的味道:“罢了,先进去再说吧。” 太蝉住持按规矩接引他们进去。 “祈福堂就在……” 老住持刚要说,却听韩来道:“我知道在哪儿,就不劳烦住持了,我带着三殿下过去就是了。” 太蝉住持点了点头:“老衲叫南院的僧人们都出去了,不会叨扰到二位的。”看向川王,“殿下明日册礼,一定会顺风顺水的。” 川王忙双手合十,低头道:“多谢师父。” 太蝉住持回以淡笑,转身离开。 韩来同川王一起往祈福堂走,眼底掠过这寺院中的一草一木,本是新鲜绿意浓烈,此刻却略微弯了腰,怕是被这风吹的。 韩来将挽起的衣袖放下,到了南院,下意识的看了一眼院角的柳树,那上面果然还有宋端弄出来的痕迹,上前摸了一下,忽而轻笑。 川王瞧见,似笑非笑的说道:“想什么呢,对着一棵树笑,也实在是太奇怪了吧。” 闻言,韩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没什么。” 他冰冷的说道:“你明天行册礼,我高兴。” “高兴?” 川王故意道:“那你现在怎么又不笑了?” 韩来的话全都噎住,看那人促狭的表情,有些厌弃,说道:“那青玉观音都请回来了,还不进去拜拜,让菩萨保佑你皇途顺遂。” “顺与不顺,事在人为,岂非天定。” 川王负手在身后,蓦地声音清冷的说道。 韩来将要迈出的脚步一停,转头凝重的看着他:“你怕了?” 川王没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明日一过,你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了。”韩来道,“那空了三十余年的北东宫,也总算有了主人,现在怕了,有些晚了吧。” “谁说我怕了。” 川王语气深长:“千年,我盼这一天,盼了二十多年。” 韩来眼皮一跳,看着川王的目光多有意味:“你从前……可从未和我说过这样的话。”轻轻一笑,了然道,“果然,越是在乎,就越要装作不在乎。” 川王被说中心事,怅然的低头笑了笑。 匡王想要做皇储的心思昭然若揭,可他赵元白难道就不想吗? 不。 他或许比二哥还想。 只是一直没有表露出来。 但是,圣人是看出来了的,所以才会说出喜欢光明磊落,不愿暗影之君之言,也是那一次,他才下定了决心,要自己走到台前来。 还好,最后是他赢了。 看着如今匡王的落败和颓唐,以及那如同北风吹动的靠拢荒草,倘若输的是自己……若输的是自己,恐怕下场要比匡王还要惨。 即便他是皇嫡子。 “千年。”川王的语气颇多情绪,“这些年,多亏了你和凉言,尤其是尤氏夫人一事,若没有你们,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严重了。” 韩来见势,说出来的话也更多肺腑:“这都是应该的,是为了你,更是为了天下百姓,为了赵国能够绵延国祚,匡王……不能担此重任。” 川王轻笑,抬步往里走,只是在门槛处又猛地停住,看着那矮矮的,只要一抬脚就能迈过去的木栏,内心复杂道:“若我不能担此重任呢?” 韩来看着他,风轻云淡道:“怕什么,有我和杜薄在。” 川王回头。 韩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后。” 川王深吸一口气,笑着转身,抬脚进了祈福堂,远处的供桌上,青玉观音像用红绸盖着,屋里面漆黑一片,带着浓浓的檀香。 韩来寻到桌上的火石,将角落里的烛台点燃,幽幽的红光扑过来,充斥着整个堂屋,他瞧着墙上斑驳的光影,眨了眨眼睛。 川王站在中间,遥望着那红绸,平静道:“千年,还记得我们年少时候偷偷溜进北东宫时,说的那些话吗?” 韩来抬头,瞧着川王的影子拉得老长,一直投到那观音像上。 “记得。” 他道:“那次还差点被十六卫发现。”平稳的呼气,“我还记得,你当时坐在正殿里,说这里真好啊,要是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你果然记得。” 川王道:“我也记得,你那时候说,让我做赵国的君主,你便做我的肱股之臣,倾尽一生之才,辅我千秋万代。” 韩来闻言一愣,没想到二十年过去了,川王还记得。 当然,他也记得。 上次来祈福堂的时候,他也想起来这句话。 如今终要实现了。 “我当然会辅佐殿下一生一世,乱势时为你披荆斩棘,天下太平时载你安稳千秋,我愿赵国在殿下的手里,海内和清,万国来朝。” 韩来道:“只要殿下不嫌弃。” 川王转过身,目视前方:“韩千年,我赵元白活了三十三年,此半生没有相信过除了母后的任何人,唯独你,唯独只有你,你说的,我愿听,我都信,我照做,分毫不差。” 韩来心里溢出情绪来,忍不住道:“殿下。” 川王眼底含笑。 “能毕生安于座下臣子者,唯千年一人耳。” 多少君臣在登基后分崩离析,前者过河拆桥,后者心怀叛逆,川王如此推心置腹,正是在彼此立誓,这是一个未来君主的誓言。 韩来心中自有热血,拱手道:“毕生?” “毕生。” 川王字字铿锵。 一来一回,两人相视一笑。 川王转过身,不知在想什么,静悄悄的闭上了眼睛。 身后的韩来忽然胸口一闷。 那宋端怎么办? 若想让这人活下来,和自己高枕无忧的在一起,就要把宋端的身份悉数告知川王,只有这样才不惧事发。 即便宋端被贬,即便入狱,也只求留下她一条性命。 只是。 “元白。” 韩来说道:“可若有一日,我犯了大错呢?” 川王走上前,掀开那红绸。 “那也是我的为君之失。” 他道:“千年,我希望彼此,都是绝对的信任。” 这一句话像是愈伤的良药,让韩来稳定了心绪,说道:“我……” “千年!” 话未说完,忽见川王浑身一震,满眼大骇,喊道:“你快来看!” 韩来一愣,疾步上前,也是一惊。 那青玉观音像从右眼处开裂,那缝隙一直到肩膀! 观音像有损! 不是特地拿去养了吗?怎么好端端的坏了? 韩来即刻找了太蝉住持过来,那老人家瞧着这情况,也是大惊失色,趔趄着上前查看,确定了玉像有损后,只觉得五雷轰顶,眼前一黑。 川王忙扶住他:“师父!” 太蝉住持将将稳住身形,只觉得杀身之祸如影随形。 “这……这午后送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何就坏了啊?” 泰山主持吓得嘴唇都白了。 没有保护好观音像,若是圣人追责下来,怕是要掉脑袋啊! 尤其还事发在善缘寺。 “那期间,就没有人进来过吗?” 韩来逼近问道。 太蝉住持先是摇头,后又恍然道:“有人,这祈福堂老衲轻易不让寺内的僧人踏入,也只有派宝来进来盖上红绸。” 韩来深吸一口气,气的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 川王见势,忙道:“快把那个宝来叫过来。” 他看着韩来,紧皱眉头。 若是追究此事,遥监殿也逃不脱关系。 只是他心里暗生不安,在最关键的情况出岔子,瞥眼那观音像,那裂开的缝隙像是咧开的嘴巴,充斥着嘲讽和戏谑。 川王下意识的后退一步。 屋内的光再次黯淡了下去,川王见韩来浑身紧绷,赶紧将蜡烛再次点亮了几盏,说道:“千年你别担心,大不了……推迟册礼。” 说罢,自己也愤恨的砸拳,难得失态道:“他娘的。” “这话你自己都不信。” 韩来冷冽道:“迟则生变。” 正说着,太蝉住持带着宝来进了屋子,后者是一个青涩的小僧,进屋瞧见那破裂的观音像,吓得浑身一抖,赶紧跪了下去。 太蝉住持气的眼冒金星,不顾规矩的指着那观音像质问道:“那玉像是不是你给弄坏的?” 宝来有些愣,瞪着眼睛,摇了摇头。 “还说不是?把玉像除了你没人碰过?”太蝉住持尽力让自己保持着冷静,“你说实话,是不是你再盖红绸的时候给碰坏的?” 宝来还是咬着牙不肯承认。 但是不承认,脸上的泪却哗哗而下,连着鼻涕在下巴上流成瀑布。 韩来掐腰,闭眼转头。 愤怒的怒火烧的他嗓中干渴,轻咳一声。 但这轻轻一声,倒是让宝来忍不住,哇的一声恸哭出来。 太蝉住持也绝望的仰过头去,嘴里面叫苦连天:“我的祖宗啊,你碰坏什么也不能碰坏他啊,你这不是把整个寺中的人都给害苦了吗!” 宝来哭着拽太蝉住持的袈裟,嚎啕的:“师父!我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看看来着!谁知道那玉像那么轻!我不小心碰到就……就碎了!” 说罢,不停的磕头道:“师父您就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那谁饶了这满寺的僧人啊!” 太蝉住持也不住的事态道:“明天就是册礼了,不拜菩萨拜你吗!” “罢了。” 韩来疾道:“你的事情秋后再算账。” “对了千年。” 川王想起一事:“将军府上……” 话说一半,他忧心忡忡的看着韩来,那人恍然,稳住道:“你是说我母亲院中的那尊观音像?”想了想,“本就是做的一模一样,拿来调换也未尝不可。” 太蝉住持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忙上前道:“那不如就先这样。” 韩来瞥眼他。 太蝉住持不安的咽了下口水,却还是道:“殿下,郎君,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了,看守不住观音像的追责事小,但耽误了殿下的册礼才是大啊。” “千年,就这么办吧。”川王道,“先把册礼行完再说,更何况明天父皇也不会来,只有我和礼部的人来这里参拜,不被发现就是了。” 韩来沉思片刻。 “郎君。”太蝉住持捉急道,“都这么晚了,再犹豫就来不及了,册礼明天一早就开始,您这一去一回,怕也要两个时辰呢。” “罢了。” 韩来拂袖,抬步出门。 只是出门的一刹那,凝固了许久的黑云祭出一道闪电,那白亮的光晃过韩来漆黑的眸子,暴雨直接倾盆,如黄豆般砸在地面上! “千年!” 川王担忧道。 院里的韩来在短短两息就被暴雨浇头,他皱眉看向川王,风雨交加的迅猛遮不住眼底的担忧,薄唇被冻得通红。 “元白,我心里不安生。” 他如实说道。 隔着雨帘,川王的目光如炬,咬牙道:“千年,我信你,我在这里等你。” 韩来攥了攥拳头,转身奔了出去。 川王目送着他离开,回头看了一眼颓废的宝来和痛心疾首的太蝉住持,也疲倦的摇了摇头,不怕出意外,只怕节骨眼出意外。 他重新走到那破碎的观音像前看了看,眼尖的看到那裂缝里面有什么东西,像是液体一般,凑近之时还有一股别样的幽香。 那香味像是扑面而来的薄纱,遮住了川王的眼,从左耳钻进去,又从右耳处抽出来,奔入鼻孔,将七窍都系在了一起…… 他踉跄了一步。 太蝉住持忙道:“殿下?” ‘啪嗒、啪嗒、啪嗒、’ 太蝉住持扶住有些晕的川王,听到有滴水的声音,瞥眼过去,瞧见一抹黑色的衣袂,被雨水浸湿,往干净的堂屋地砖上,滴答着水渍…… ------------------------------------- “这么大的雨!公子还没回来吗!” 素问刚从外面的街上进了府门,那风吹的手里的伞都快碎了,瞧见站在院中的宋端,哎呦一声,赶紧跑过去道:“这么大的雨!姑娘怎么还在外面站着!快回去吧!” 宋端摇了摇头,担忧道:“公子呢?” “奴去外面的茶肆问了,公子和三殿下午后去了善缘寺,这会儿怕是在寺里躲雨呢吧,雨停了自会回来了!您快回怀阁避一避吧!” 正说着,她伸手一指:“罗女史!” 宋端也看过去,瞧见罗清逸撑着伞冒雨往这边来,她皱眉道:“罗清逸!” 那人回头,脸上明显一愣,问道:“端午姐姐怎么不在屋里?” “你干什么去?” 宋端问道。 罗清逸为难道:“家里传来消息,阿娘摔了腿,我想回去看看。” 宋端打量他一下,现在满心都在韩来的身上,遂点下了下头。 罗清逸见状,三两步出了府门,回头看了一眼宋端,眼珠微微一动,低下头匆促离开了。 “姑娘,咱们回去吧!” 这雨声太急,素问只得大声的喊道。 “再等一下!” 宋端觉得手心发麻,预感慌乱。 “姑娘!” 素问正喊着,宋端突然眼睛一瞪,不顾雨势跑了出去,她是听到了府外的马车声,刚过去就见韩来跳下马车,浑身湿透的往徐氏的院子跑去! 宋端也顾不得给他打伞,韩来的脸色很不好,倒是印证了她的不安,紧追不舍的说道:“公子,出什么事了?” 韩来马不停蹄,对宋端从不隐瞒。 “善缘寺的青玉观音像损坏了,我来将母亲那个取走调换一下。” 宋端茫然错愕,拉住韩来的手。 那人回头,雨滴砸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郑国进贡的青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宋端声音气若游丝,“怎么会轻易有损,公子,事出蹊跷。” 韩来的脸色铁青,声音细抖:“我知道,可是……眼下只能这样,若是明日的册礼出了问题,遥监殿跑不脱关系,这青玉观音像是我下令去养的,一直是杜薄看着的,分明没问题,却突然出了意外,我……” “公子。” 宋端从未见韩来如此手足无措过,伸手捧住他的脸,安抚道:“没事,你放心,幕后之人在这青玉像上做文章,无非是想册礼出问题,让圣人追责遥监殿和户部罢了,我们只要把观音像调换了,就没事了。” 韩来眨了眨眼睛,点头道:“好。” 宋端的手冰凉刺骨。 她心里极度慌乱。 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但是眼下观音像的事必须遮掩过去。 两人取了观音像后,飞速的赶往善缘寺。 一路上,韩来捧着那玉像,呼吸也原来越急。 “果然,山雨欲来风满楼。”他道,“原以为曹家放弃了,没想到只是按兵不动,想要打我一个措手不及。” “确定是曹家做的?” “不知道。”韩来眉头骤紧,“若玉像出事,户部的季青云也脱不了干系。” “公子别担心。” 宋端攥住他的手,坚定道:“就算曹家有动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 韩来点了下头。 可是就是有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安缠绕着他。 “再快点儿!” 宋端催促。 那马车在雨中几乎要飞起来。 终于到了善缘寺前,韩来忙不迭的往里跑着,一路而过,这硕大的雨声都压不下寺内的念经之声,听着那木鱼的响动,他的心稍作安稳。 南院那边无人,韩来捧着玉像加快脚步,却在月门处猛地停住。 随后的宋端见状,快跑两步,不知韩来为何停下,待上前去,也是一愣。 一个小僧在院门处趴在水里。 灰色的僧衣被水泡成了黑色,嘴角和血和头顶的血顺出一条细细的红线融进水里不见,右腿也向前弯去,是被人活生生掰断的。 宋端蹲下将他翻过来,一探鼻息,松了口气:“还活着。” 韩来眼角溢出血丝,抱着玉像的双臂愈发用力,几步到了祈福堂门口,太蝉住持也倒在了门口,他忘记呼吸,猛地往前跌撞了一步。 ‘砰!’ 脚在门口绊了一下。 韩来抬起头来。 川王倒在供桌之下,他侧着头,脸色纸白没有一点血色,眼睛紧闭着,胸口已经没有起伏了。 ‘轰隆——’ 有雷声伴着闪电而来,唰的一瞬,将堂屋照的大量。 那一刹。 韩来看清堂中的一切。 玉像自韩来的手里脱出,掉在地上,那样的响却毫发无伤。 “元白。” 他声如细蚊。 …… …… (卷二完) (卷三:秋叶割喉) ———————————— 话外:不好意思大家,我还是这么缺德。 川王最开始的人设是个完美的人,但初稿下笔后觉得纸上没有血肉,然后就慢慢的修改成了如今的样子,我觉得还行,只是他前期笔墨不多,他的笔墨,都在后文里,我故意的。 这也是我一贯的风格。 始初圆满,难察圆满,若有残缺,方觉圆满。 还有这本书不是be,he没跑,就是,坎坷一些,会死人。 第1章 变故之出(六千) “夫人!” 外面风雨飘摇,吴玹正在房里绣着衣裳,听着那窗框咣当,院内的沙沙树响,不安的看了一眼外头,又闻宝儿的喊声,急忙站了起来。 “夫人!” 宝儿打开门进来,又以迅雷不及言之势将其合上,生怕外面的雨打进来叫吴玹着了凉。 吴玹瞧着她一身的水渍,忙掏出帕子给她,担忧道:“你这大晚上的做什么去了?小心着了风寒。” “无妨。” 宝儿笑嘻嘻的擦了擦头发,咕哝道:“倒是不冷,就是风大,奴出门的时候带了把花伞,结果被吹飞了。” 吴玹扑哧一笑,重新坐回到绣绷前。 “赶紧去换身衣裳吧。” 她叮嘱道。 “哎。” 宝儿应了一声,转身要出去,吴玹赶紧叫住她,指了一下里屋:“就去我那里挑一身赶紧的先换上吧,别冒雨再出去了。” 宝儿嘻嘻一笑,连连道好。 进去里屋挑着,还故意扬声道:“那奴可随意挑了,到时候穿出来要是比夫人还好看,夫人可别见怪。” 吴玹缕着那金线,哭笑不得的说道:“好,随你挑就是了,要是咱们宝儿当真人靠衣装,不可方物的,我和殿下就要给你嫁人去了。” 屋里传来宝儿的抱怨:“夫人就会说笑,奴才不嫁人呢。” 吴玹回头笑道:“不嫁人,难不成还伺候我一辈子啊?” “那是。” 宝儿挑了一身素净的衣裳,是吴玹平日不爱穿的那件,一边系着扣子一边走出来,信誓旦旦的说道:“奴就要伺候夫人一辈子,等咱们搬去了北东宫,也要让奴看看那宫里什么样儿。” 宝儿是府上配的丫头,自然没去过宫里。 平日里吴玹出行,也是不爱带丫鬟的。 “好好好。” 吴玹说道:“你快坐下歇一歇吧,那里有茶,缓缓身子。” 宝儿点头,乖巧的坐在一旁,瞧着对着烛火传针的吴玹,那人眯着眼睛,眼角都熬红了,忙道:“奴来吧。” “不必。” 吴玹说着,瞪眼往前凑了凑,这才把线穿了进去。 只是靠着烛火太近,她不舒服的眨了眨眼睛。 “夫人,要不就先别绣了。”宝儿歪着头,打量着那绣绷,“奴瞧着殿下素日喜欢纯白,衣衫上也少有花色。” “那是从前,眼下殿下身份不同以往,身为一国太子,总不能一直不穿绣花衣裳啊。”吴玹手里头绣着蟒纹,嘴上淡淡的说道。 宝儿也觉得有道理,没再说什么。 “只是,这都几时了,殿下怎么还没回来。” 吴玹又瞥了一眼窗外,眼瞧着雨越下越大,有些不安生。 宝儿知道他是担心川王,便安抚道:“夫人别担心,殿下是和韩郎君一起去的,这雨如此急,怕是留在善缘寺了,等明日雨停就会回来的。” 吴玹闻言,也没多想。 宝儿看着她飞针走线,动作麻利,绣出来的花样儿栩栩如生,不由自主的感叹道:“夫人的手可真是巧,比杜大夫家的那位夫人厉害多了。” 罗衣吗? 吴玹偷笑一声,却还是说道:“别胡说。” 宝儿吐了下舌头,缩脖子一笑。 “罗夫人虽然拿不好这针线,却耍得来刀枪。”吴玹垂眸道,“女子习武啊……”若有所思道,“真是厉害。” 宝儿想了想,附和道:“是啊,宋女史也一身的好本领呢。”捧着手略有向往的说道,“就连男子也不敌,奴要是也有这本事就好了。” 吴玹抬头看了她一眼,随后温和的笑道:“你以为,这一身的好本领是靠嘴上说说就能来的吗?”回忆起一些事情来,“谁人不是一身的伤痕,我瞧那宋女史的手心,全都是陈年的薄茧和旧疤,哎,常人所不能及,也是常人吃不了的苦。” 宝儿也由衷的佩服,见吴玹又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道:“夫人,还是停一停吧,这件衣服也不着急送给殿下。” “明日就是册礼了,锦上添花嘛。” 吴玹揉了揉酸涩的脖子,声音略带疲倦的说道:“无妨,我已经都绣完了,只差这最后一下了。” 宝儿笑道:“夫人对殿下还真是用心呢。” 吴玹轻笑,主仆二人在这房中静静的坐着,不多时,这最后一处也全都绣好了,将衣裳从绷驾上取下,打量两番,松了口气。 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模,指尖传来钻心的痛,忍不住轻嘶了一声。 宝儿有些困了,闻声惊醒,忙过去接过来看,只见吴玹的左手指腹上扎了个小口子,殷出了好大一滴血来。 “把针留在衣裳里头了吧,夫人小心那。” 宝儿有些责备,用指尖掐出那根针,小心翼翼的放好。 吴玹拿回来在嘴里吮吸了一下,又拿在眼前看了看,那伤口处还在缓缓的渗血,三息后就又凝出一滴鲜红来。 她盯着那血珠,有些失神。 不知怎么的,心里突然擂鼓一般。 觉得头顶有些沉沉的压下来。 “夫人!” 突然,院里传来相儿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吴玹猛地转头。 宝儿想要去推窗子,却见吴玹快步冲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外面可还下着黄豆大的雨呢,无奈的扯过外衫追了出去。 “夫人您小心着点儿!” 宝儿有些追不上那人。 吴玹心里空唠唠的,相儿的这一声让她愈发惶恐,跑进院子里,瞧着那个站在原地,一身颓色,双眼刺红的小厮,她微咽了下口水,衣裳在跑出来的一刹那就湿透了,耳朵里飘进雨水,呼啦啦的。 “夫人!” 相儿哭腔着,这暴雨如筛,他扑倒在地,哀嚎着。 “殿下!殿下……出事了!” 吴玹猛地趔趄,赶来的宝儿连忙扶住她,看了看相儿,也害怕起来,对着喊道:“殿下怎么了!” 相儿不敢抬头,悲痛的声音比这雨声还要大上三分。 “殿下过身了!” 他嚎啕道:“午后殿下和韩郎君去了善缘寺,那里传来消息,说殿下倒在了祈福堂,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闭气了啊!” 轰隆—— 头顶雷声滚滚而过,吴玹只觉得眼前一黑,四肢百骸的血霎时间被抽干一般,往前踉跄了几步,挣脱开宝儿的手。 那人看着她登时煞白的脸色,心痛万分:“夫人!” 吴玹疾跑几步,嘴唇微颤,到了大门口晃了晃,噗通一下跌倒在地,净白的裙摆被泥水染湿,睫毛激颤两下,不省人事。 “夫人!” 那两人呼喊着,狂奔过去! ------------------------------------- 天还没亮,川王在善缘寺暴毙的消息就像是疾风一般,传遍了整个靖安城,霎时间一片震惊,人心惶惶,悚害的很。 百余个坊市沸沸扬扬,走街串巷的议论着。 圣人不是没死过儿子。 圣人有九子,三十余年间各种原因死了六个。 只剩下靖安城的两位,和行宫的九王。 可是这次不同,死的是将要立太子的川王。 事出突然,又在这节骨眼儿上,不由得让人纷纷扬扬。 怎么会这样? 朝廷也乱了,一行人在建武宫前的广场上吵嚷,储君在立国本前一夜暴毙身上,任谁也说不过去。 况且也没听说川王有什么急症,这其中必有蹊跷。 只是这个时候,谁也不敢胡说八道。 广场上,有人抱头痛哭着,嚎啕声不绝于耳,有人脸色惨白,攥着拳头左顾右盼,还有人事不关己,捧着笏板目视前方。 各色各异。 各怀鬼胎。 川王死了,就只剩下一个匡王。 这来日的北宫东之主。 再无第二人选。 只是今早匡王也没有来上朝。 李鹤鸣急喘着气,愤怒险些烧着了他,川王之死必有疑云,可事情已成定局,咬了咬牙,目眦欲裂。 再看不远处的张炳文,却是一愣。 这人的表情也难看的很,抱着笏板想着抱着孩子一般不肯松,他连翘起来的胡子都不伸手捻了,动了动嘴唇,上头尽是死皮。 张炳文此刻可谓是胆战心惊。 却又不能表露出来。 他实在是没想到,曹燮会把事情做的这么绝。 当日韩来那个臭小子公报私仇,一篇册文许多遍也不过审,他还找到曹燮抱怨来着,那人只是说道,事已至此,受些为难也无妨。 曹燮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幽幽却又暗含深意。 说了句,来日方长。 张炳文那时还不明白这句话,以及那语气的意思。 没想到。 没想到……竟然要谋杀皇储! 即便是他也害怕了。 曹燮居然这么胆大包天,更没想到的是,这世家之首,势力居然可以大到对抗皇威! 可是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这件事情就算不掺和,来日圣人要是真的追责下去,动不了曹家,必定会用自己开刀。 曹燮啊曹燮,你个老王八蛋。 张炳文想着,绷着的身子松下来,失力的叹了口气。 季青云闻声瞥眼,他的表情也十分不好,他和张炳文一样,心里认定是曹燮捣的鬼,却也震愕不已。 不曾想曹燮为了扶持匡王,居然下这么大的手笔。 遥望天空,一场雨过后,积水遍地,那天空仍被浓云笼罩着。 只是,早已经过了朝会的时间。 左内监还未传召。 ------------------------------------- “娘娘!娘娘!” 长杨宫里,薛姑姑抱着跌倒在地的卓皇后,她自是泪如雨下,怀里的卓皇后周身冰凉,像是身处地窖之中。 宫女传来消息的时候,她只觉得脑袋里面刺刺的痛,转头皱着眉毛,轻声呵斥着胡说什么。 可是当那宫女再次哭着喊着…… 卓皇后的脑袋里像是开了火炮,轰的一下,整个人都被炸的破碎斑驳,直接倒在了地上,浑身的筋像是被人抽出去,她颤抖着手,连手指都不能自如的张开。 薛姑姑哭着说道:“娘娘!娘娘您醒醒!” 卓皇后看着那雕梁画栋的房顶,何曾想到,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亲生儿子,居然这样横死了。 脑海里一时间被错愕和悲痛占据,一滴眼泪未掉,可心里的伤却早已经聚流成河,她喃喃道:“元白……我的元白。” 薛姑姑是她的陪嫁,瞧着卓皇后如此,心如刀割,看着那个跪在殿中哭的肩膀直抖的小宫女,骂道:“死丫头!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宫女也哭咧咧的说道:“殿下昨日午后和韩郎君去了善缘寺,而后韩郎君回府上取了什么东西回来,就瞧着寺里的小和尚还有太蝉住持都倒在了院里,而殿下……殿下躺在祈福堂,已经闭气了啊!” 她最后一句话是嚎啕出来的。 这一声像是柄刀,狠狠的将卓皇后单薄的身子戳穿,胸口处早已经是鲜血淋漓,她的指甲在冰冷的地砖上折断,指缝里流出血来。 薛姑姑忙攥住,头一涨一张的,像是被锤子敲打。 “怎么会……殿下怎么会。” 薛姑姑近乎失声。 卓皇后弓着身子,终于涌出泪来,仰头嘶喊道:“元白——” ------------------------------------- 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圣人并没有召集朝会,只是下令让十六卫将川王的尸身带回宫里。 从贤庆门出来后,杜薄忙不迭的赶回了家中,罗衣得知了消息,正在府上等他,瞧见府门处的杜薄,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 “夫人!” 小蛮连忙跟上:“您小心肚子里的小主子!” 罗衣充耳不闻,川王的死讯传出来后,她震惊不已,更觉得山雨欲来风满楼,整个人畏惧不堪。 此刻看到杜薄,那素日最瞧不起的书生,却仿佛自己的主心骨,茫茫然的跑过去,慌乱道:“杜薄。” 杜薄眼中一动,忙接住她,看着罗衣惨白的脸色就知道吓坏了,伸手搂在怀里,一言不发。 罗衣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糟乱了一天的心终于稍微安定,抬起头来对视着他漆黑的眼,干涩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杜薄心里痛极,更是恨极了。 他咬紧颤抖的后槽牙,安抚着怀里的妻子。 “看来有条狗急得跳墙了。” 杜薄切齿道:“三殿下一死,咱们也……大祸临头了。” 罗衣眼中颤栗。 下意识的把他抱得更紧了些,杜薄一愣,低了低头,竟不知道素来强悍的罗衣竟然也会怕成这样,是因为怀了孩子后为人母的殚精?还是…到底是自己的妻。 “别怕,你先在府上,我去一趟将军府。” 杜薄说着,目视前方,瞧见不远处站着的,一脸绷紧的罗老爷子,那人凌眉倒竖,点了点头。 杜薄轻轻颔首,松开罗衣正准备出去,瞧见院门处有人过来,竟然是常庭的龟奴六子。 他带了一个木箱子,瞧见杜薄松了口气,又连忙看了看四周,似乎生怕路上路过的行人瞧见自己在和杜薄说话。 “公子啊,您总算回来了。” 六子将箱子放在门口,有些苦涩的笑道:“这些年来,多谢公子照顾我们常庭的生意,您这身份,其实也不便总出入那风月场合的,这些是您送给柳娘的物件儿,她说她一个肉妓不配收公子的东西,就让小的都给您送回来了。” 杜薄眉间紧皱。 这才事发,就急着和自己撇清干系吗? 六子干涩的笑道:“公子无事的话……那小的就先走了。” 杜薄怒意横生。 可又知道是自讨苦吃。 这些因利而来的东西,最后必定会因利而去。 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可是真的发生的时候,却让人难以接受。 罢了,都是自己活该。 杜薄强压着怒火说道:“滚。” 六子如临大赦,忙不迭的点头道:“是是是,小的这就滚。” 说完,像是逃离地府一般的跑了。 杜薄没敢回头,他不敢对视此刻的罗衣,深吸一口气,快步出去。 ------------------------------------- 昨天还门庭若市的将军府,此刻冷清的像是棺材铺,就连路上的行人见到都绕着走,杜薄赶到的时候,那大门紧闭,只有门子守着。 瞧见杜薄,门子连忙将府门打开,说道:“大夫您来了。” 杜薄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韩千年呢?” “公子一早才回来。”门子有些焦虑的说道,“看着……不好。” 废话。 韩来和川王可是竹马之交! 杜薄二话不说的去了长鲸居,路上听说尤氏夫人已经哭的背过气去,直呼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如当初让自己死了,好给川王一条活路。 杜薄听见这话,心里一刹那空悬。 当初要是尤氏夫人去了,至少川王还能活命。 没想到,竟然是一命抵一命。 没有敲门,直接进了长鲸居,站着的宋端闻声回头,瞧见杜薄,动了动薄唇,没有开口。 杜薄转头,看着案前的韩来,他狼狈不已,浑身的衣裳被昨夜的风雨打湿还没有干透,脸色惨白,唇角还有血迹,眼底腥红,一言不发。 “千年。” 杜薄轻轻的唤了一声。 韩来双手垫在下巴上,眼神直钩的盯着空荡的笔架,那上面的毛笔都被借给川王,不知道这人画没画完,就这样突然的死了。 “为什么……” 韩来声音细微,嗓子哑的厉害,那语气充满着不甘和疑惑。 “为什么会如此,明明只差一步。” 韩来抬起头,眼睛盯着杜薄,可脑子里面却全是川王死时的样子,神色痛苦的倒在地上,就像是做了一个噩梦。 可是噩梦只要晃一晃就能醒来。 川王却永远身处噩梦之中了。 “是曹家动的手。”杜薄含恨道。 韩来充耳不闻,整个人像是魔怔了一般,捧着自己的脑袋,嘴里念叨着:“一步之遥,我承诺过元白……要辅佐他千秋万代……” 君无归处,何以为臣。 “可是……” 韩来和痛苦纠缠不清,血红的眼睛眼泪如注:“可是……” 宋端想要说话,贝齿却突然打架。 “公子!” 她忍住喝声。 韩来猛地看她,那泪水顺着脸颊流至下巴,在青紫处悬着,啪嗒一声落在空白的宣纸上,殷出一片深色的痕迹来。 “都怪我……” 他说道:“我昨晚要是不走的话,元白也不会出事。” 韩来说着,齿关间有血沫涌出。 他心里恨的像是鬼无常。 “千年,这不怪你。” 杜薄说道。 宋端忍不住上前去,将他搂在怀里,韩来紧紧的抱住他,宋端暗惊,他抖得几乎要抱不住。 “端午……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把元白留在那里……” “公子。” 宋端低头冷冽道:“曹家动了杀心,就算没有昨夜的事情,他们也必定会在他处对三殿下下手。” 这一局,赵元白必死。 “你若是留在昨夜,只怕死的就不止三殿下……” 宋端说到这里,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 若是韩来也死了。 韩来也死了…… 她闭上眼睛,漆黑中,前世的幻想大片大片的闪过。 还好韩来没事。 宋端由不得此刻的自私想法,将手臂越环越紧。 她绝对不允许韩来再出事。 ------------------------------------- ‘砰——’ 曹纯几乎是把木门踹开的。 堂中的人齐齐回头。 曹纯神色忐忑,多有慌乱,在门槛处停滞不前。 堂内,曹琦缓缓的瞥眼过去,她端坐在旁,气态泠然,大红的衣袍仿佛漫过来的花海,淡然道:“小妹这是怎么了?” 曹纯眨了眨眼睛,看向座上的曹燮。 曹燮的脸像是沉湖的钟。 那暗暗的眸子在难以察觉之处闪烁着的光。 “纯儿,我和老大他们还有话要说,你先出去吧。” 曹燮的声音贴地而来。 曹纯的手在袖子里狠狠的抖了一下,她下意识的捻了捻,刺凉的手心里满是潮汗。 曹行垂眸,平静道:“纯儿,出去。” 曹纯看着这硕大的堂屋,里头的三个人似乎天高水远,自己离着他们像是无法企及的距离,那样的肃穆可怕。 烛台上的火苗仿佛活了过来,摇曳着影子在墙上,鬼魅一般张牙舞爪着,无声中又隐隐听到尖叫,用火辣的光,将那三人笼罩在其中。 “是。” 曹纯用气声应了一句,转过身,将门合上。 轻轻一声。 她磕磕绊绊的下了台阶。 门里是地府。 门外才是人间。 曹纯往绛雪轩走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站在院门里,那拱形的墙咬着她小小的身子。 片刻才扶着墙壁,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原来,瞒着自己的事。 竟然。 是谋杀皇储。 第2章 赵国的天(六千) 宋端从长鲸居回来,素问瞧见,忙上前说道:“姑娘,公子怎么样?” 宋端摇了摇头,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叮嘱道:“你去后厨,看看灶上的安神药怎么样了,待会儿好了我给公子送过去。” 素问点头。 宋端将迈门槛,忽又想起一事,问道:“罗清逸呢?” 昨夜这人回了自家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该回来一趟。 素问说道:“还没回来,罗府那头也没信儿。” “知道了。” 宋端说着,进去房内,青凤正在榻上盘腿坐着,他神色冷漠,闻声睁开冰冷的眼睛,问道:“你同韩来说了没有。” 宋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迟疑着没说话。 青凤冷哼一声,也是意料之中,这丫头本身就不想和自己回太丘,这会儿闹出这么大的风波,要带她回去,势必难于登天了。 “罢了。” 宋端本以为青凤会强迫自己,谁知这人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宋端心乱如麻,韩来悲痛,这伤痛便会成倍的加注在自己的身上,就连她自己也没想到,忍不住说道:“师父,我能不能……” 青凤立刻道:“别说了。” 宋端不肯,又壮着胆子道:“师父,我自有我的……” “我说罢了!” 青凤忽然扬高声音,宋端吓了一跳,停在原地。 青凤这时的态度并不强硬,而是缓缓着语气:“事出突然,你也不要着急做出什么决定,等你真正想好了,再来和我说就是了。” 宋端略有诧异,瞧着青凤出去,低低道:“知道了。” 青凤打开门,素问随之走了进来,见这师徒二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对,小心翼翼的说道:“姑娘,灶上的药都煮好了,奴这就送去长鲸居。” “不必。” 宋端说道:“我亲自拿过去。” 长鲸居那边,韩来躺在榻上,他已经昏睡了一个多时辰,梦里,似乎掉进了狼窝里一般,那畜生成群结队的撕咬着他的血肉,老远处,他瞧见川王,那人面无表情,穿着一身素衣,遥望着自己。 “千年。” 川王声音高远,像是从天灵盖劈下来。 韩来目眦欲裂,高呼一声,身边的狼群忽然消失不见了,低下头去,一身的伤口也愈合了,再抬眼,原地的川王不见人影。 “元白!” 韩来心头猛颤,对着漆黑一片几声呼叫:“元白你在哪儿!” “千年。” 身后再次传来川王的声音。 韩来转过头去,瞳孔微缩。 只见川王雪白的衣裳从胸口处殷出大片的血来,像是化开的红墨,直至将他整件衣裳都染湿,仿佛自躯体里,开出一朵妖艳的花儿来。 “元白!” 韩来大骇,想要奔跑过去,谁知脚下生出无数条毒蛇,像是藤蔓一般将他束缚在原地,使得双腿有千斤沉,寸步不能挪动。 他心急如焚,看着川王的身影在逐渐远处,伸出手去! “元白!元白等等我!” 来不及了! 再慢点儿就来不及了! 韩来发了狠,拼尽全力的迈出一条腿,却猛地睁开眼睛! 他眼白上斥满了血丝,像是一刀刀割出来的缝隙,大颗的汗水从额头流进眼角,疼的脸上的肉都在颤栗,原来是一场噩梦。 韩来失意的看着榻顶。 赵元白。 满脑子都是死去的川王。 三十余年的竹马之情,怎忍心看他死在自己的眼前。 从前相知相伴的种种,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们一起开蒙,习书,挨打,逃课,直到后来两人一位做人臣,一位做储君,本以为可以太平一生,却不想,突遭此变。 那从前的一切又算什么。 如果早知道结局是这样的,何必要许他们这么多。 韩来已经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了,只是头下的枕头变得湿润,他伸手在脸前摸了一下,掌心全都是水。 ——能安于座下为臣者,唯韩千年一人耳。 昔日的誓言犹然在耳。 韩来的心像是被狠狠撕开,咬碎牙关,撑着身子坐起来,只是这一动便觉得头晕目眩,四肢也在颤,又失力的跌倒回去。 不行。 韩来咳嗽两声,肺子里面像是着了火,强坐起身来跌跌撞撞到了书案前,拿起一本空白的折子,拉开木椅,几乎是摔坐上去的。 “咳咳!” 这一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 韩来拿起笔来,右手悬在折本上,还在抖。 可恶。 韩来举起右胳膊用力的砸在书案上,疼痛传来,略有清醒,深吸一口气,圣人今日不上朝,明日也必定不会,但他要上奏。 元白不能枉死。 有人诬陷。 就是曹家,就是曹家! 韩来顾不了什么,将这三个月来的所有事情悉数写下,他要给赵元白伸冤,要让这天下间,还有是非公道在。 堂堂的一国皇嫡子,不能就这样自人间消逝! “公子。” 门外传来宋端的声音,那人不等应声就推开进来,或许以为韩来还在昏睡着,所以瞧见书案前的他,吃惊道:“公子?” 韩来充耳不闻,奋笔疾书着。 宋端看着他的脸色,和那虚浮的气息就知道不好,放下手里的药,伸手在韩来的额头上摸了一下,那人没躲,也没说话。 手心滚烫。 宋端皱眉,立刻道:“公子,您在高热呢。” 韩来只是一应,将写好的折子放在一旁,又掏出一本空白的写起来。 他要连奏。 就算是用逼的,也要让圣人上朝! “公子!” 宋端心如刀绞,上前拦住他的胳膊,那人抬头,眼里的恨和坚定划成一块无形的石头,她一愣,知道劝阻不了,只得道:“下臣帮您写。” 韩来这才松开手,撑身坐回榻上。 宋端瞧着上面的字,行间尽是悲愤和痛苦,心里叹了口气。 “公子,眼下三殿下过身,能立太子的只有匡王殿下了。”宋端仔细的说道,“曹家虽然倒行逆施,却是下了死棋,圣人并不能破局。” 韩来心里明白。 这是死局。 圣人无论如何,都会维护自己仅剩的一个儿子,至时川王党的一行人都会备受牵连,曹家这个始作俑者,奈何不了什么。 但是。 就算是死,韩来也下定了决心,要给川王伸冤。 “咳咳。” 或许是情绪又激动起来,韩来猛烈的咳嗽几声,宋端连忙放下笔过去瞧他,那人的身子熬的就像是一张纸,浑身滚烫,扶着他躺下。 “下臣这就去请刁御医过来。” 宋端捉急道。 “不行,你现在还是别进宫了。”韩来拉住她,“请个民间郎中过来瞧瞧就是了。”剧烈的呼了几口气,“我没什么事儿。” 宋端打量他两眼,点了下头,转身要出去,手却被韩来攥得死死的,她疑惑的回头查看,那人的手像是虎钳,竟然再次昏死了过去! “韩来!” 宋端惊呼其名。 ------------------------------------- “曹大夫怎么还不来。” 御史府的正堂里,匡王负手而立,根本也坐不下,对着陪在不远处的曹琦冷凝的质问:“这都半个多时辰了,更衣需要这么久吗?” 张炳文站在身后,匡王不坐他也不敢坐。 “殿下。” 他不安的上前说道:“要不您先歇歇吧。” “尚书说的是。” 曹琦笑意吟吟的说道:“家父年迈,收拾起来自然慢了些,你二位坐下喝口茶稍等片刻,话说起来,二殿下还是第一次来府上做客呢。” 匡王无言,心里倒是默认了。 从前都是曹琦私闯自己的王府,今时今日,也终于轮到自己登门。 眼下老三死了,朝上就只剩下自己,便不必在和曹家避嫌。 “老爷来了。” 院里有婢女传,张炳文赶紧看过去,果然是换了身素衣的曹燮,那人步态稳健,款款而来时仿佛推进的山脉,让他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 匡王闻言也回头。 只是看到曹燮的一瞬间,他就有些不淡定。 曹琦瞥见他嘴角的踌躇,心头冷笑。 曹行跟在曹燮的身后,瞧着匡王横冲而来,立刻挡在自家父亲身前,嬉笑着说道:“二殿下,好久不见。” 他故意把声音拉得老长,这短短的两秒让匡王冷静了许多,隔着曹行的胳膊和曹燮对视,奋力震袖,重新回到原地。 曹燮呵呵一笑,声音竟然多了一丝和蔼,让人毛骨悚然。 “没想到你们二位这么快就来了,是老夫怠慢了。”他道。 张炳文忙陪笑道:“大人说笑了。” “坐吧。” 曹燮伸手,张炳文很给面子的准备坐,倒是旁边的匡王积压的愤怒再次席卷了心头,转过身来,劈头盖脸的质问道:“是你杀了元白!” 张炳文的屁股刚要坐在椅子上,闻听此言,又马上站了起来。 气氛一时紧张。 曹燮抬眼,精明的眸子没有光亮。 曹行看了看,这才笑道:“元白?看来殿下很顾惜手足之情啊。” 匡王冷冽,丝毫不理这个纨绔子弟,而是对着曹燮咄咄逼问,那质问犯人的神情和语气,让一旁的张炳文大惊失色。 “殿下!殿下。” 张炳文咬牙笑着劝道:“您先坐下,有什么事咱们坐下说就是了。” 匡王猛地拍案坐下,目视前方,胸口剧烈起伏着。 张炳文回头对着曹燮笑,同他也坐下来。 “元白是皇嫡子,你好大的胆子。”匡王道。 曹燮拿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又不紧不慢的放了回去,那茶盖和茶杯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这空荡的堂屋里异常的清晰和突兀。 这让本来就悬心的张炳文更加紧张起来。 他从前只知道,曹家是世家之首,却不知道他有胆子做到如此地步。 “二殿下节哀。” 曹琦忽然出声。 这女子站在不远处,声音轻柔,像是划过的绸缎,只是那绸缎自耳朵里面穿进去,勒紧的,却是自己的脖子。 “节哀?” 匡王强压着怒火,川王死讯传来的时候,他正在吃宵夜,小丫头尖利的声音破空而来,那一口糖饼噎在嗓子里,好悬要了他的命。 随即而来的,则是恐惧,震愕,和最后的愤怒。 脑袋像是要爆炸,发丝也根根的竖立起来。 老三居然死了。 曹燮居然把赵元白杀了! 那个曾经一直挡在自己身前的弟弟,突然就这样暴毙了。 匡王没有惊喜,只有胆寒和暴怒。 也在那一刻才明白,曹琦口中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与其费心劳神的和川王去竞争,还不如,让皇位的人选从始至终,就只有自己一个人。 “是你杀了他,一个杀人凶手,让死去之人的兄长节哀?” 匡王不知道怎样才能抒发心中的悲愤。 曹行瞧着,觉得奇怪。 按理来说,这皇家子弟都是冷血无情的,更何况是在这立储的关键时刻,不互相恨入骨髓就不错了,匡王怎么还替川王打起不平来了。 “二殿下不高兴吗?” 曹行索性问了出来。 匡王看过去,一脸的不可思议。 自己怎么看,都不是高兴的样子吧,可是他心里又明白,曹行何以这样的问,深吸一口气,攥拳道:“为何要这么做?” 曹行无辜的摊了摊手,说道:“三殿下不觉得,这样做最省事吗?”索性把话说的很开,“以您的身份和资质,是没有机会坐上北东宫的,川王是皇嫡子出身,又那样的受百姓爱戴,除非他死,否则……何来你的容身之处呢。” “我想要的,自会尽力去争取。” 匡王忍不住道:“何曾想过如此卑劣的手段!” “卑劣?” 曹琦在旁淡淡开口道:“既然是手段,又何来好坏之说呢?”微微扬高了下巴,气态轩昂,“只有成与不成,曹家也向来不做无能之事。” “你……你们……” 匡王直接站了起来,伸手指过这屋里的每一个人:“蛇鼠一窝,连一国的皇嫡子都能杀,你们一家子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张炳文见势不妙,赶紧攥住匡王的手,无奈道:“殿下您消消火。”虽然心里也胆颤曹燮的做法,却是极其怕被弃,“曹御史这么做,也都是为了殿下您以后的千秋万代啊,咱们有话慢慢说,您先坐。” 说着,把匡王按着坐了回去。 虽然张炳文嘴上说着有话慢慢说,但是根本不敢置喙分毫。 他现在能坐的,就是紧紧的依附着曹家。 做曹家的狗。 “尽力去争取?” 终于,曹燮不紧不慢的开了口,那声音掠过每一个人的耳朵,像是敲钟的响动。 “赵元洲,你真是一点儿自知之明都没有。” 张炳文猛地抬眼。 曹燮竟然直呼匡王的大名。 果不其然,匡王也再次被激怒,骤然起身冲向坐着的曹燮,那人拦住曹行,丝毫不畏惧的直视着匡王的眼睛,犹如睡醒的怒狮。 匡王愣了一下,并没有再往前。 曹燮扶着花桌缓缓的站起身来,逼迫着匡王连连后退,直到最后跌坐回那木椅上,看的曹燮朗笑几声,霎时厉喝道:“你就是个蠢货!” 匡王不解的看着他,心头的怒火也消散了不少。 “赵元白是皇后所出的皇嫡子,又得韩家拥戴,尤氏夫人一事后,天下百姓的心意也全在他身上。”曹燮道,“除非赵皇祖给圣人托梦,要他摒弃赵元白立你为太子,否则,以你的出身和能力,便是再修炼几辈子,也赶不上赵元白的一个手指头。” 匡王咬牙,眼底的恨要蹦出来。 “老夫替你谋划这许多,你非但不心存感激,反倒跑来质问?” 曹燮冷屑道:“过河拆桥,得鱼忘筌,赵元洲,老夫是怎么教你的?” 匡王还想说什么,却见曹燮又道:“少拿你少主子的身份来压老夫,这么多年以来,若没有老夫在身后为你维持,你早就死了,还能有如今的地位去和赵元白争夺太子之位?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和他去争的资格。” 匡王被说到痛处,脸色一白。 “别忘了,行宫还有一位弘王呢。” 曹燮意味深长的说道。 匡王忙道:“老九是外命妇所生,没有资格做太子。”说完,自己猛然反应过来,一股恐惧和不甘涌上心头,“你什么意思?” “有没有资格做太子,现在是老夫说了算了。” 曹燮语气轻轻。 可是说出来的话却震惊四座。 就连曹行也敛了笑容。 唯有一直在笑着的曹琦,闻听此言,嘴角勾的更加浓烈。 匡王的瞳孔颤抖着,往后仰了仰身子,嗓中干涩:“放肆……放肆,我赵国江山,父皇天子龙威,岂容你……” “当年要是没有我和韩绥,你父皇早就命丧在高颖的手里了。” 曹燮死死的盯着他,似笑非笑的说道:“赵元洲,你心里高高在山不可攀附的父皇,当初有多狼狈,你不知道吧。”甚是不屑,“你没见过,那躲在龙椅之下,瑟瑟发抖,要一个女人给自己挡剑的……” “够了!够了!” 匡王再也听不下去。 “二殿下,当日我说了,我父亲并不是朝秦暮楚之人,既然决定辅佐你做这大赵国的新君,势必做得到。” 曹琦说道:“如今事成,这血都沾在了曹家的手上,您不必担心,只要本分的做好自己的事,保准您……心愿得成。” 曹琦说着,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让匡王有些摸不着头脑。 “若是您执迷不悟,净做些妇人之仁来,寒了父亲的心……” 曹琦话说一半,只留下一个笑容。 匡王何尝不明白,自己就是曹家手里的一个傀儡,顺则生,逆则死。 可自己好歹也是赵国的二皇子啊! 匡王痛心疾首。 曹燮斜睨着他,这才又道:“赵元洲,这是你的命数。” 匡王没有抬头。 而始终没有说话的张炳文感觉到,曹燮说完,看向了自己。 他攥了攥满是汗水的冰冷手心,里头的衣服也全都吓得湿透了,终于膝盖一软的跪倒在地,抛却了自己的所有自尊。 ——儿子身为文客,如今入仕为人臣,势必上辅君王,下检自身。 昔日出入官场时,跪在亲娘腿下的豪言壮语仍在耳畔。 可是如今,他却跪在曹燮的面前。 “微臣为曹御史马首是瞻。” 张炳文抬起头,腥红的眼底只看得到这一条出路。 哪里还有初心。 世间,就没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 就算只有川王这一朵。 也被掐碎了。 “你瞧瞧这个。” 曹燮从怀中扔出几个信封来,张炳文捡起来打开一看,赫然一惊! 这不是…… 这些都是圣人让秦凯回京的诏书! 怪道那人打了胜仗之后一直没有回京,都以为是违抗皇令,谁知,这诏书根本就没有下到秦凯的手里! 张炳文怕极了。 曹燮居然阻拦皇令。 见其如此,曹燮的眼里露出满意的笑容来,那一刻他站在匡王和张炳文的身前,轻轻的笑出声来,这一刻,也只有自己,才算是赵国的天。 “老大。” 曹燮说着,曹行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来,蹲在张炳文的身前,恭恭敬敬的把它递了过去,笑道:“尚书。” 张炳文接过,捏了捏,里面不仅仅一封信。 “圣人不知道何时才能出席朝会,你且记住,这件事情只能由你发作。”曹燮平静的交代道,“你且放心,这件事情并非是空穴来风,咱们也只是在事实上,在多添几笔罢了,更何况,老夫信得过你。” 张炳文松了口气,忙不迭的答应道:“御史放心,微臣一定会办得妥当。” “那就好。” 曹燮又瞥了一眼坐在那里,有些目光呆滞的匡王,说道:“赵元洲,剩下的事情只交给老夫和张尚书就是了,你只需要作壁上观,切莫动手,老夫一定会让你名正言顺的,坐上这新太子的宝座。” 匡王没说话,像一只人偶般。 曹燮不去管他,负手往出走,那扑过来的黑影,将匡王罩在其中。 第3章 动手打人(七千五) “姑娘,您都守了一晚上了在。” 小篆看着忙碌的宋端,关切的说道:“还是回怀阁休息一会儿吧,这里有奴和隶书守着,您还不放心吗?” “不放心。” 宋端也不避讳,接过湿毛巾放在韩来的额头上:“你和隶书先出去吧,这里我一个人就行。”看了看时辰,皱眉道,“郎中怎么还没请来?” 隶书闻言,脸上一闪难色。 宋端也了然。 没想到树倒猢狲散,如今的韩家,竟然连一个民间郎中都请不来,是真觉得这太子之位就是匡王的了吗? 她切齿着站起身来,说道:“既如此,我亲自去请。” “姑娘。” 小篆想要阻拦,忽然听到院里有人喊道:“端午姐姐!” 宋端听出来,是罗清逸的声音。 门打开,那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中年男子,肩头背着个药箱,看来是行医之人没错了。 “我听说了这事儿,尽快赶过来了。”罗清逸道,“听说公子病了,想来……所以把给家里看病的孙郎中带了过来。” 小篆狠狠的松了口气:“姑娘有心了。” 宋端打量了一眼罗清逸,这人发束整洁,衣衫也是新的,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神色很是轻松,不知道是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罢了,现在给韩来看病要紧。 “孙郎中,公子高热不退,你瞧瞧。” 宋端让开位置。 孙郎中走过去,扒了一下韩来的眼皮,又在手腕上按了按,颇有自信的说道:“郎君是风寒所致的高热,女史放心吧,待我开一副汤药来,喝了就好了。” 回身叫小篆拿来自己的药箱,从里面掏出一套针具来。 “我先给郎君行针。” 宋端瞧着那一排排的银针,心里有些不安,一把攥住孙郎中的手。 那人抬头,看出宋端眼里的担忧,皱眉道:“女史信不过我?” 罗清逸见状,连忙解释道:“端午姐姐你放心吧,这孙老中是给我家看病看惯了的,就连我祖母都是他亲自行针,我特地把他带过来的,你放心吧。” 宋端想了想,这才松开了手。 孙郎中熟稔的将银针扎在韩来的身体上,那人紧皱的眉头缓缓松开,随着根根银针的扎下,他的呼吸也变得松缓下来,看上去没有那么痛苦了。 宋端至此,才终于放下心来。 “罗清逸,你有心了。” 她疲惫的说道。 罗清逸笑道:“女史说笑了,你我同为侍奉公子的女官,这些事也都是分内之事,若说有心,这些年来,还是你操心的更多。” 宋端这时候可没心思和她说什么客套的话,沉默不语,坐在一旁,拿起韩来的手攥在掌心,那人昏迷着,却还是有回应的用了些力道。 宋端垂眸,韩来脸色苍白,素来清俊健硕的人,竟变得如此憔悴。 看来川王的死对他的打击很大。 如今这么凶险的局势,她是绝对不可能离开韩来的,青凤让她考虑好了再告诉自己,可她心里明白,根本就不用考虑。 就算韩来让她走,她也不会走。 韩来曾说心里属意自己,可自己何尝心里没有他呢。 不说今生,遥看前世。 正如杜薄所说,这翩跹君子谁人不爱,韩来虽然性情乖僻,但是九年来的朝夕相处,便是石头做的心也会变得柔软起来。 宋端没想到,用了两世,才看清自己的心。 “韩来。” 宋端忍不住轻轻唤他,声音万分轻柔。 罗清逸在旁边看着,眼神有些复杂,纤长的睫毛上下一翻覆,流露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神情来。 宋端对韩来的感情居然这么深吗? 那自己算什么? 又为何让自己入府贴身侍奉? 韩来是在拿自己做闹别扭吗? 罗清逸深吸一口气,有些不耐烦的咂了砸嘴。 只是随着宋端的轻唤,和孙郎中的妙手回春下,榻上的韩来悠悠转醒,他强睁开千斤沉的眼皮,看清面前的人,艰难道:“端午?” 宋端大喜过望,忙回应道:“公子,您醒了?” 韩来清了清嗓子,头脑也逐渐轻泛了些,宋端见势,想要起身给他倒水,可是韩来攥着她并没有松开。 宋端没想到这人病着,手上的力道不曾减小。 “小篆。”她只得吩咐道,“倒杯水给公子。” 那人照做,宋端接过水,扶着韩来坐起来,那人也不顾屋内众人,就这样自然的靠在了宋端的肩膀上,唇抵杯沿,痛苦的往下咽着水。 小篆和隶书是见惯了的,并没有觉得如此。 倒是孙郎中诧异的瞪了瞪眼睛,回头看了一眼罗清逸,那人斜睨着榻上亲密的两人,挑起眉毛,不做言语。 常听府上的人说这两人关系匪浅,果然不假。 罗清逸下意识的去看宋端的手腕,本以为会光洁无一物,谁知道那颗红色的痣就明晃晃的摆在那里,竟然还是完璧之身?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难不成宋端和韩来两人并未有夫妻之实? 真是奇怪。 宋端自然不知道罗清逸脑海中在想什么,此刻在他的眼里,只有备受煎熬的韩来,放下手里的茶杯,歪头道:“公子,您好好休息吧,一切有下臣和杜大夫应对。” “不行。”韩来干涩的唇瓣直起皮,“我不能倒下。” 宋端还想劝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疾呼。 “姑娘!姑娘!” 苏合不等通传就闯了进来,她惊惧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韩来瞬间坐直,紧盯着这人:“是不是川王府出事了!” 看苏合的表情,是被他给说中了。 “是张炳文……” 苏合咬牙道:“他上折弹劾说……”看着韩来的样子,有些不忍心,“说三殿下和秦凯有勾结,府中私藏了往来迷信。” 宋端紧皱眉头:“那……” “圣人已经派了金龙卫去办了!” 苏合哭丧道。 “咳咳!” 韩来受了刺激,剧烈的咳嗽起来,宋端赶紧稳住他,谁知这人急火攻心,表情痛苦万分,身子一弓,哇的呕出一口血来。 “公子!” 宋端呼吸一滞。 “你!” 韩来不管不顾,攥着宋端的肩膀,含恨道:“快去川王府!” 宋端这时候怎能离开。 “快去!” 韩来强横道:“千万要保护好吴玹!” 宋端深吸一口气,愤慨的点了点头,瞥眼罗清逸,嘱咐道:“照顾好公子。” 罗清逸道:“知道了。” ------------------------------------- “你们要干什么!” 相儿站在府门前,王府里没有府兵,张炳文带着金龙卫就这样横冲直撞进来,宝儿上前推搡,被其中一个侍卫一把推翻在地。 “宝儿!” 相儿气怒,狠狠的撞了那侍卫一下,将宝儿护在身后。 “岂有此理!川王府也是你们可以私闯的!” 他怒吼。 张炳文在人群中缓缓走出来,脸色平静,并没有多得意,只是道:“这是圣人下的令,天子诏令,你们谁敢不从。” 果不其然,即便相儿再如此恼怒,面对这话,也不敢妄言。 他将宝儿扶起来,那人却挣脱开,跑去了堂屋。 相儿没有阻拦,知道这人是去找吴玹了。 张炳文环视周遭,一挥手,喊道:“给我搜!” 话音刚落,吴玹从堂屋里走出来,她一身黑衣,头发披散在身上,通红的眼中满是恨意,看见张炳文,厉声道:“放肆!” 张炳文看着她,他自然不认得吴玹,似笑非笑的说道:“这位是?” “这位是我家夫人。” 相儿在旁边切齿道:“还不见礼?” 张炳文极其不屑,语气也多有轻浮的说道:“夫人?本官可从未听说过三王爷娶过王妃啊?不过是一个伴床罢了,也敢自称夫人?” “你!” 这样羞辱吴玹,宝儿气的头脑发昏,直要冲过去争论。 吴玹拦住她,急喘着气,川王的死几乎也要了她一半的命去,如今也只是个失魂落魄的野鬼一般。 “搜府?敢问大人,是以何由?” 她一字一句的问道。 张炳文不耐烦的重复道:“圣人怀疑三殿下和秦凯勾结,才使后者有了不臣之心,手握兵权迟迟不肯回京,所以特派我来搜寻两人狼狈的证据。” “你胡说八道!” 吴玹忍不住上前,愤慨道:“岂有此理!简直血口喷人!” 有侍卫上前维护张炳文,那人却不紧不慢的推开,也往前走了走,看着吴玹那强弩之末的样子,笑道:“到底是不是血口喷人,等金龙卫搜完,自有分晓了,姑娘若是个识相的,就赶紧让开。” 吴玹哪里能让,腥红的眼像是钩子般戳在张炳文的脸上,那人被这么看着心里头生出些不悦来,一挥手:“拉开。” 侍卫得令,几人上前拉扯吴玹。 宝儿和相儿赶紧跑来护着,吴玹被扑倒在地,她伸着手死死的扣着地,指甲在砖缝里一一折断,像是厉鬼一样:“若想搜府!除非你杀了我!” 这话倒是提醒了张炳文,遂道:“说来也是,违抗皇命者,自然杀无赦。” 宝儿大惊,仰头高喊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家夫人是皇后娘娘指给三殿下的人!你岂敢动她!” 可皇后两字丝毫没有压住张炳文的架势,反倒更加得意了。 “皇后娘娘赏的人又如何,难道中宫还能压的过皇命去?”张炳文再次捏住自己的胡须,手指转动的捻着,“你若是执迷不悟,本官就成全了你!” 旁边的侍卫得令,一把抽出自己的佩剑,直抵着吴玹的脖颈。 但那人丝毫不惧,那一心赴死的模样让张炳文也没想到,说实话,他倒是可以杀了吴玹,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但没必要。 毕竟还没有坐实川王暗煽朋党的罪行。 若是事败,吴玹之死必定会追责。 但是张炳文看着吴玹的愤恨,忽然想起昨日曹燮的话来。。 人生莫过于一场豪赌。 若圣人不在川王死后,维护最后的儿子匡王,那曹家行刺必定坐罪,可是看如今的局势,曹家赌对了。 那自己和何妨不赌上一把。 杀了吴玹,也好给向曹家表忠心。 “冥顽不灵,动手!” 张炳文下令。 “张尚书好大的官威啊。” 话音刚落,张炳文听到身后传来那熟悉的声音,猛地皱眉,表情也比刚才严肃的多,微微瞥眼过去,这个时候,宋端怎么来搅局了。 她的衣袖处还有韩来吐出来的血迹,事出从急,也没有更衣就赶了过来,那正要动手的侍卫瞧见宋端,不安的停下动作望着她。 张炳文没有言语,看着宋端一路走过去,相儿和宝儿如临大赦,后者哭丧着喊道:“女史!您总算来了!他们要搜府!还污蔑三殿下!” 张炳文不快道:“铁证如山面前,谁人能说污蔑。” 宋端看着那举刀的侍卫,凌厉道:“还不让开。” 那侍卫看了一眼张炳文,他没有示意,自己也不敢后退,于是乎拿刀和宋端僵持起来,甚至把刀刃靠的更近了一些。 宋端凛眸,这无疑是在挑衅自己。 张炳文见宋端来势汹汹本就心烦,更何况这人在自己面前呵斥下属,眼一闭心一横:“动手!” 侍卫顷刻将刀砍下! “啊!” 宝儿抱着吴玹尖叫,死死的护着她。 可是刀并没有砍下来,宝儿觉得脸上有些湿润,不安的睁开眼,瞧着悬在头顶上的刀被一双瓷白的手攥着,滴落下来的液体,正是流出的血。 吴玹也惊了,喃喃道:“宋女史?” 张炳文也没想到,宋端紧紧的握着那砍下来的刀剑,大股的血从指缝间瀑布一般流淌下来,她面无表情,找不到一丝疼痛的反应。 侍卫也吓了一跳,想要往回抽刀,却撼动不了分毫。 宋端眼底一闪杀意,手腕发力,竟然一把将那刀尖折断,巨大的力道让侍卫脱了手,刀柄落入宋端的掌心,她接过后奋力旋身! “啊!” 宝儿再次尖叫,看着那断刀没入侍卫的胸口,宋端的发力之狠,让人瞧着好像整只手都掏了进去,那侍卫还没反应过来,身体逐渐冰凉,力气如流沙般缓缓消散,伸手想要够宋端,却抬不起胳膊,眼前发黑,直直的倒了下去! 这一举动,让周围所有的侍卫都举起刀来,将宋端团团围住。 张炳文大骇,厉声道:“宋端!你好大的胆子!竟然杀了御前侍卫!” 宋端掏出帕子攥在手心,泠然道:“吴玹虽然还未册封,却是圣人金口玉言定下的太子良媛,是主子,御前侍卫心有不臣,以下犯上,该杀。” 她根本不将那些对着自己的明晃刀尖放在眼里,款步上前。 有了刚才的教训,那些侍卫也不敢轻举妄动。 张炳文面对着徐徐靠近的宋端,心里面也在不停的打鼓,可是这么多人都在呢,他不能露怯,咬牙道:“宋端,你想做什么?” 宋端瞥了一眼周遭:“难不成,你还想殴打女史吗?” 张炳文无奈挥手,那些侍卫纷纷撤后。 “宋端,别以为你武功超高,到底寡不敌众,你别逼我。”张炳文道,“我今日来是奉命行事,你若识相,就赶紧让开。” “我自然不会阻拦公事,但这里是川王府,你的人也别太放肆。” 宋端警告道。 张炳文道:“女史放心。”看着周围的侍卫,下令道,“给我搜。” “是!” 侍卫们得令,大批的涌入王府的各个角落。 吴玹悲痛的闭上眼睛,人都死了,还要欲加之罪吗? 宋端走过去,蹲下来安抚着吴玹,那人睁开眼睛,流出来的眼泪隐约带着红色的光,满是血污的手死抓着她不放,声音细颤:“宋端……殿下他……殿下他怎么会……” 宋端也心头悲戚,回头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张炳文,声如细蚊:“是曹家杀了川王,眼下是要让川王死的更……名正言顺了。” “可是殿下怎么会暗煽朋党。”吴玹哽咽道。 “殿下当然不会。” 宋端说着这样的话,心里却没底,张炳文来势果决,必定和上次唐家之事一模一样,想要污蔑一个清白的人,是天底下最简单的事了。 果不其然,不多时,几名侍卫从书房里翻出来一个箱子来,拿在院中将其中之物尽数倒了出来,散落在低的,的确有一沓信封。 吴玹惊愕,捂住了嘴巴。 宋端奇怪她的反应,没有发问。 张炳文弯腰将那信封捡起来,打开看了看,冷哼一声,举在众人面前说道:“的确是三殿下的笔迹没错了,这多多少少十几封信,等我交到圣人面前的时候,看圣人如何决断了。” 说罢,再次挥手:“都撤了吧。” 张炳文也算是满载而归,看来曹燮给的消息没错,就算川王和秦凯的往来信件中没有勾结不臣之事,但这匪浅的交情,拿来做文章最合适不过了。 “张炳文。” 宋端在身后叫住他。 张炳文停下脚步,并没有回身。 “你娘也没想到,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却是一条狗吧。” 宝儿忍不住干呕。 张炳文目眦欲裂,猛地转过身来,凶狠道:“宋端,你胡说八道什么。” 宋端含着讥讽的笑:“是曹家的狗把你配出来的吧,是不是到了御史府的狗棚前,你还要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叫一声爹啊。” 果然是青凤的徒弟。 这样侮辱人的话,气的张炳文头冒青烟,周围的侍卫也脸色各异,怒喝一声,他冲过去就要打。 宋端扬起脸来,紧盯着他。 张炳文的手停在半空中,那胳膊激烈的颤抖着,可是迟迟未能落在宋端的脸上,她到底是没有这个胆子,毕竟那地上还倒着一具尸体。 “宋端。” 张炳文恨不得嚼碎了她。 “张炳文。” 宋端目不斜视:“这世间的人,都会为自己做下的孽还债的,曹家也一样,别以为你们能逃。” “宋端,我看你也就是煮熟的鸭子,只剩下嘴硬了。” 张炳文强压下怒火,扬起的手掌化成拳头垂在身侧,阔步离开,而那些侍卫也如羊群一般,扑啦啦的出去,院中瞬间空荡。 “夫人!” 宋端赶紧回头去查看吴玹,问出刚才的心中疑惑:“那信到底怎么回事?” 吴玹纠结道:“我见过那信,只是没有多问,的确是殿下亲手所书。” 宋端心头一沉,如此一来,就不知道信上的内容是什么,等张炳文交给圣人之后,所书内容的真假,也不好判断了。 “宋端……” 吴玹泪流满面。 宋端看着那些踩出来的脚印,若有所思。 若真是死局,该怎么破。 ------------------------------------- 圣人并没有下令暂停朝会,所以连着两天,一行朝臣都是等左内监来传令才敢离宫,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建武宫前的广场上,大家都松散了许多。 “昨日……” 有人问张炳文:“听说尚书去了川王府?” 张炳文回头,淡淡的点了下头。 “那……” 那人说着,周围不少人也都凑了过来,这么大的事阖城皆知,但不确定一下也不好胡说。 “我已经从王府里搜出了往来的信件,已经交给圣人了。” 张炳文这么一说,周遭一片唏嘘。 竟然是真的! 三殿下和秦凯当真有往来! “只是那信上所写,尚书可知道?” 那人好奇的问。 张炳文挑眉:“信上写了什么,我并不清楚,只是打开了一封查看是否是三殿下笔迹时多留意了两眼,没想到殿下和秦将军甚是亲厚呢。” “张炳文!” 人声沸嚷间,韩来和宋端走了过来,一行人瞧见,都纷纷散去,虽然这人受了川王牵连,但毕竟是游兰献王后裔,三品要职,依旧惹不起。 况且身边还有个三品女史,手握着太后钦赐的宝印。 张炳文回头,上下打量了一眼,不是说韩来病了吗? 怎么面前的人面色红润,气态挺拔,行走间豪迈至极,丝毫看不出一丁点儿的病态,难不成……传出来的消息有假? “事情还未确定,你少在这里信口雌黄。” 韩来严肃道。 “并非是下官信口雌黄。”张炳文这时候也没那么客气,“证据摆在那里自有圣人定夺,我昨日也只是替圣上办事,郎君这是做什么?” 看着这人满不在乎的模样,韩来心里恨极了,低冷道:“你们这些人到底对元白做了什么,我心知肚明,青天白日,岂容你这样的卑劣之人在这里混淆视听,叫元白九泉之下还要背负骂名!”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张炳文也是拼了命去了,切齿道:“更何况,他还不是天子,身为一国储君,将封太子,却和身怀不臣之心的武将暗中勾结,若非是他,秦凯怎会手握兵权却迟迟不肯归京!” “元白已经是太子!” 韩来喝道:“你们拟证诬陷之前也不好好想想,顺理成章的事,元白又何必多此一举!” 此言一出,看热闹的群臣也都啧了啧嘴,觉得此言在理,他们看着对峙的那两人,交头接耳起来。 “说的也是,三殿下何必要勾结呢?” “那的确多此一举了。” “保不齐是封太子前有深交。” 张炳文暗道不妙,再次扬声道:“郎君不必在这里言之凿凿!等圣人看过那两人往来的密信,就知道,下官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韩来气极反笑,神情狰狞的很。 “到时候,自有分说。” 张炳文乘胜追击道:“若是蒙冤,便与天下人澄清,若是证实,这天下百姓也会知道,一直自诩贤良德政的三皇子,不过是个伪君子罢了!” 他这样喊出来,一行人都愣了,没想到他胆子会这么大! 宋端看向韩来,心说不妙。 不出所料,韩来嘴角的肉都在打颤,他和川王相识三十余年,那人到底是不是正人君子他最清楚,如今含冤而死身在九泉,却还要被人这样诬陷,甚至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他是伪君子? 一位读尽天下书的学子,一位心怀赵国民生的皇子,一位想开万世太平的太子。 居然说他是伪君子? 韩来积压了太久的怒火终于一起喷发,一拳打在了张炳文的脸上,这蕴含了巨大仇恨的力道,直接让张炳文倒了过去,头昏眼花,嘴里面有什么东西跌落出来,竟然是牙齿! 顿时惊呼声四起! 宋端也大喊道:“公子!” 韩来像是发了疯的野兽,出了笼子谁人能拦得住,亦或者是谁人又赶上前去阻拦,只见他拎起张炳文的领子,挥手又是一拳,但强撑着的力气和精神在这两拳之后也全都消耗殆尽,第三拳便软绵绵的。 张炳文被打得有些懵,看着眼前有些金星闪烁,他没想到韩来会动手,摇了摇头,见他没了力气,一把推开,挣扎着喊道:“御前动武!御前动武!” 韩来听他这么喊,想要再次上前打他,宋端拽住,却因为掌心的伤口没有攥住,她暗惊,若是让韩来这么继续闹下去,大事不妙! “千年!” 杜薄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的从后面一把抱住韩来,凝重道:“千年你别冲动!千万别给自己百上加斤!” 韩来整个人虚脱一般,跌倒在地。 这素日众星捧月的人在川王死后,并没有人来献殷勤的关切一二,所有人都在旁边看着,这人现在倒了,深陷泥潭,伸出手去恐会一同陷进去。 “张炳文……我杀了你。” 韩来牙冠咬的咯咯直响。 张炳文的脸肿的老高,左眼睛也有些看不清,只是伸手在前头胡乱的划拉着,不安的往后退了退,生怕韩来再打过来。 那人再怎么说,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自己都多大岁数了。 糟乱之时,建武宫前终于再次出现了那老内监的人影,他也没料到今早的广场会闹成这样,正了正心神,扬声道:“圣上有令,诸位大人都回去吧。” 又是这样。 群臣面面相觑一眼,都摆了摆手,往贤庆门走去。 “韩郎君!” 谁知道左内监又喊了一句。 众人纷纷回头。 “圣人的意思,先把张尚书送去太医署。”左内监无奈的看了一眼韩来等人,“韩郎君御前失宜,先带进去。” 说完,有银龙卫的侍卫跑过来,将韩来架起来。 “公子!” 宋端一把攥住。 杜薄忙道:“宋端。”垂眸冷冽,“还不快松手。” 宋端看着已经有些不省人事的韩来,心痛至极,迟疑两秒,松开了手。 第4章 只剩下你一个人(六千) 扑通一声,韩来被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偏殿的地砖又冷又硬,膝盖接触之上似乎尽数碎裂,他痛嘶一声,也没有起身的力气了。 “郎君好生休息吧。” 银龙卫的侍卫说了一嘴,刚要将门合上,传来一道年迈且急切的声音。 “等一下等一下。” 是左内监小跑了过来,他看了一眼那两个侍卫,说道:“二位先出去吧,等下我来锁这道门就是了。” 那侍卫还有些不放心,但左内监是圣人的贴身内侍,只得道:“那就有劳内监了。” 说罢,还回头多看了韩来一眼,这人此刻羸弱的很,若是想跑出去的话,也很容易就能控制住了,遂和同伴离开。 “郎君那。” 门合上,左内监大松一口气,连忙过去查看躺着的韩来,这年老的人扶着一个半残的缓缓坐起来,关切道:“郎君您怎么样了?” 韩来一把抓住他,急切道:“圣人呢?我要面圣!” 左内监脸上一闪为难,略微松开她的手:“郎君啊,圣人他……” 韩来再次攥住他的手,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 “左内监,元白是枉死的,是曹家人做的手脚。”他咳嗽两声,单薄的身躯要被震碎,“张炳文合谋构陷,他们要把元白踩进泥里……” “哎呦我的郎君啊。” 左内监吓得脸都白了,规矩体统也顾不上了,伸手去捂他的嘴。 “您的这些话要说,也要等着圣人肯见您的时候再说啊,您现在说给老奴听,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 他言辞恳切,韩来见此,虽然捉急却还是保持着理智,狠狠的咬牙。 左内监好歹也是看着川王和韩来长大的,知道这两人情同手足,当前者的死讯传来的时候,他还跌了老大一个跟头。 只是韩来提到曹家。 圣人昨日也提到了曹家。 左内监心力交瘁,当年高颖之乱,圣人被韩绥和曹燮勤驾,他这么多年一直防着韩绥,却不曾想,真正有不臣之心的人却是曹燮。 一朝看错,竟然酿成今日大祸。 圣人也老的厉害。 “郎君放心吧,老奴会再劝一劝陛下的。” 左内监虽然这么说,心里却不打算这么做,如今说什么都是错。 韩来何尝不明白,摇了摇头,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左内监无奈的叹了口气,这才起身开门,没想到那两个银龙卫的侍卫还没有走,而是道:“韩郎君,御前言行有失,圣人的意思是关六个时辰。” 左内监皱眉,嘱咐道:“若有所需,一应给他。” 那侍卫道:“自然,内监放心。” 左内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韩来,看着侍卫将门合上。 “哎。” 那侍卫不紧不慢的叹了口气:“瞧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哪儿还有韩老将军的半点影子,当真是白云苍狗。” 左内监瞧了瞧他,迈步离开。 而一门之隔,韩来坐在地上,嗓中湿润,脑袋砰砰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多了,眼睛也痛得厉害。 他勉强的站起身,扶着桌子坐在软榻上,看着这建武宫的偏殿,从前还小的时候,川王还带着他偷偷来过这里。 回想起来,川王小时候也是个爱调皮捣蛋的。 只有自己恪守规矩,却因着他一次次的破例外出,直至被圣人发现,书房外罚跪的时候,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又被发现不静心,被打了手板。 韩来想着,举着掌心看了看。 ——千年,我们要做一生世的好朋友。 ——那我们何不效仿故人结拜? ——我们本就是兄弟,何须结拜? ——我可不敢和你称兄道弟。 ——千年,我不把你当兄弟,我把你当做我,你就是我。 “……你就是我。” 脑海里,川王的话语和嘴中的呢喃一起说出,韩来眨了眨眼,一颗清泪无意识的低落下来,砸在他的掌心。 “可我却不能和你一同死去。” 韩来掩面痛哭。 ------------------------------------- 正如左内监所想,短短两日的光阴,可圣人身上的时间却仿佛流淌过了二十余年,苍老的让人害怕,正殿的他伸手扶额,浑身无力。 左内监回来,站在不远处,也不敢出言。 圣人虽然闭着眼睛,却轻易察觉到,遂问:“韩来怎么样了?” 左内监思忖着回答道:“回陛下,自是悲痛欲绝,失了半条命去。” “他俩的交情……” 圣人回想起从前,徐氏抱着韩来面见皇后,两个孩子在襁褓里的时候就喜欢搂搂抱抱的,稍微大些便围着太后膝下不停的嬉闹,直至一起读书,一起打马球,一起偷吃御膳房的橘子。 韩来,韩千年。 赵元白,赵光。 如今,一死一伤。 更别提一个是亲生儿子,一个是远房侄子。 但是他在怎么心痛欲裂,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给匡王让路了。 他只剩下这一个名正言顺的儿子了。 说起匡王来,左内监瞧见不远处过来示意的宫人,回头对圣人道:“陛下,二殿下来了。” 圣人扶额的手一颤,指尖的温度霎时间褪去,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睛,声音斥满了疲惫和冷凝,坐正了身子道:“让他进来吧。” 左内监见势,挥了下手。 不远处的宫人让开身子,说道:“殿下请吧。” 川王过身了整整两天,不上朝会,谁也不见,就连太后和吐血的皇后也没有去过问一嘴,突然传召自己,匡王的不安全都写在了脸上。 他步入殿中,瞧见坐榻上的圣人,心里一骇。 这还是平日里坐镇江山的父皇吗? 这苍老的人是谁? 他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认识了。 同时,满心的愧疚和连日的悲伤压在身上,承不住的跪在地上,匡王颤抖着声音开口道:“儿子给父皇……” 话音未落,圣人忽然拿起旁边的茶盏,用力的掷了过去! 那滚烫的热水溅在手背上。 匡王痛的一颤,缩了缩手,两秒后又把手放了回去,说出后半截的话。 “给父皇请安。” 圣人刚在那一抛,似乎用了浑身的力气下去,此刻微喘着气,竟也发觉自己不是二十四年前的少君了。 自己也老了。 “赵元洲。” 他苍肃的声音在这空荡的殿中响起,匡王忍不住道:“是。”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圣人似笑非笑,带着星点儿怒意:“居然敢杀自己的亲弟弟。” 匡王瞳孔一缩,匆忙的往前膝行了两步,将那地上的茶渍擦得一干二净,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说清自己的冤屈。 “父皇……儿子没有!” 匡王满心满腹的话,最后也只剩下这几个无力的字眼。 说完,他心下自嘲。 这话说出来,谁人又能信呢? 川王死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自己,他如何能撇得清干系。 更何况,这一切罪孽的缘由就是自己。 “元白可是你的亲弟弟。” 圣人低着头,一字一顿道。 匡王无话可说,颓废的坐在地上,午后的阳光像是薄纱般顺着窗户投射进来,他抬了抬头,看着那光晕中飞舞的细小尘埃,有些失神。 ——二哥!二哥你看这个! 年仅七岁的川王捧着圣人赏赐的酥饼一路小跑而来,他高兴极了,跑的小脸通红直到停在他的身前,笑嘻嘻道:“二哥!咱们两个吃!” 那年匡王十岁,瞧着那脆皮的酥饼,一点儿胃口都没有。 父皇又赏老三东西了。 即便是一盘随处可见的酥饼,自己都不曾拥有过。 他看着神色天真而真诚的三弟,道:“是吗?那你快吃吧。” 川王疑惑的看着他,以为他是不喜欢吃剩的,连忙往前又递了递:“二哥快吃吧,我一个未动,想着咱们两个一起吃。” 匡王有些诧异,却又苦涩的欣慰的笑了笑。 川王拿起一个递给他,欣喜道:“我问过父皇了,他叫咱们一起吃。”说着将其掰开,露出里面的芝麻糖馅儿,“二哥你快尝尝。” 小时候,川王给自己吃的,总会自己先吃一口,然后再给自己。 那时候他不懂,总以为川王是在和自己炫耀,可这一刻他才反应过来,原来川王从一开始就知道,他那么小,就明白皇家兄弟的隔阂和禁忌。 他是怕自己以为那吃食中有异。 他那么想和自己分享喜悦,也是那么的小心翼翼。 因着高淑妃的原因,宫中没有几个人待见自己,就连伺候自己的嬷嬷也成日冷着脸,暗地里抱怨俸禄比其他宫人的少。 只有这个弟弟。 这个一出生就坐拥一切的弟弟,无时无刻的想把一切和自己分享。 可是我的傻弟弟啊。 我们是天底下最不能分享一切的兄弟。 那可是皇位。 于是乎,少年时候,匡王有意的和他疏离,甚至躲着川王,因为他知道,自己以后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王爷,而他,是赵国未来的储君。 而聪颖如川王也开始察觉,不再如幼年时靠近。 他被圣人斥责,从御书房失落的走出来时,瞧见那个站在远处,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小人,恍然愣住,想要叫他,却见他扭头就走。 至此渐行渐远。 窗外有一道黑影疾驰而过,是雀儿。 川王的眼底缓缓的聚出些光来,透过那干净的窗纸,似乎对视到了那个七八岁孩子的双眸,心里细碎的裂开,大股眼泪流了出来。 是自己错了,是自己一开始就错了。 正如曹燮所说,川王一生下来就是要做新君的,不衡量出身,他的才学和品性以及怀揣天下万民的胸怀,是自己所不能匹及的。 若自己不心生隔膜,接受他的倾心以待,也会有潇洒简单的一生。 他这个弟弟会保护好自己,这个无能的哥哥。 是自己将最好的余生推开。 匡王绝望的闭上了眼睛,领口早已经被泪水浸湿,那凉意贴着脖子,像是横在肉皮上的刀刃,他恨不得低头下去,叫自己也即可死去罢了。 圣人瞧见这一幕,缓缓的站起身来,说道:“你现在知道后悔了?” 匡王无言以对。 “这世间只有后悔一症无药可医。” 圣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匡王的面前,那人感觉到被一片黑影遮住,小心的睁开眼睛,对视着圣人,却听那人道:“既然做得出,就要受得住。” 匡王闻言一愣,不知道圣人这话语中是什么意思。 “这皇城里也只剩下你这么一个皇子了。” 圣人语气无情。 不是还有老九吗? 匡王有些不解,可是转念一想,老九是外命妇所生,自小养在行宫,或许圣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这个意外而来的儿子,当做自己的接班人。 “赵元洲,你从此刻记住。” 圣人叮嘱道:“你再也不是朕的儿子,你是这赵国未来的国君,是这疆土之上的新天子,是那北东宫主人了。” 匡王张了张嘴巴,哑声道:“可是老三……” “赵元白已经死了!” 圣人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将他拽至身前,三十六年来,父子两人第一次靠的这么近,近到连眼中的愤怒都炙烤着睫毛。 “他因为你死了!” 圣人怒不可遏:“你还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匡王怯懦:“儿子……没有。” “拿出你的气概来!你也是朕的儿子!” 圣人厉斥。 匡王身子一晃,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自己也是他的儿子。 圣人终于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他控制不住面部表情,有些失笑。 “你要学一学你三弟。”圣人道,“为了这个皇位,敢为了尤氏夫人当面指摘朕的功绩!那才是一国储君的气概!而不是……杀了人之后,在这里说自己是清白的,你可以虚与委蛇,却不能后退半步!” “你已经行至于此,便再无退路!” 圣人死死的盯着他。 “再无……退路。” 匡王重复着这句话。 “再无退路。”圣人血红的眼像是受伤的洞窟,攥着他领口的手在不自觉的咯咯作响,“朕会保你,让这一路再无荆棘,让你成为皇太子,你和朕都没有第二个选择了,赵元洲!” 这一声声赵元洲,像是脑海中敲响的钟鼓。 匡王的嘴唇再次动了动,终于道:“儿子……知道了。” 得到了满意的回答,圣人却丝毫没有欣喜,他松开手,叫匡王重新跌坐了回去,孤独的坐回在软榻上,心里的想法更加清晰。 “只是,你要明白,更要记住。” 圣人没有看他,而是道:“只曹家不是韩家,曹燮也不是韩来。” 匡王垂眸,原来父皇什么都知道。 这是让自己不要再做曹家的傀儡了吗? “是。” 匡王应声:“儿子谨记。” “出去吧。” 圣人道。 匡王撑着起身,看着靠在软榻上的圣人,他抛去了方才的天子之怒,此刻又是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赵元洲。” 将要出殿门的刹那,圣人又道:“要善待皇后。” 匡王心痛的说道:“儿子一定会的。” 他说完,转过身,左内监在旁边守着,见势无言的走了进去。 匡王顺着看过去,圣人捂着胸口,靠着闭上了眼睛,那样的无能为力。 ------------------------------------- 张炳文交给圣人的折子披露,川王和无极城的秦凯往来密切,其中有两封信字里行间尽数虎狼之心,虽然日期不短,但也足矣追责。 这一下,靖安城的百姓都摸不着头脑了。 这是什么意思,川王死了又接露出这般罪行。 是想说他死有余辜吗? 那匡王呢? 这件事情难道和他没有什么关系吗? 素来健康的人突然暴毙,难道几封密信就能搪塞视听吗? 傍晚,有御史台之人联名弹劾杜薄,身负鸾台要职,垂涎花柳清倌儿,终日往返于秦楼楚馆间,不能监察自身,有悖谏议之职。 圣人雷厉风行,预备革职。 消息从宫里传来,杜宅上下一片惶恐,杜薄还在鸾台没有回来,韩来还被关在建武宫的偏殿里,独守着的罗衣坐在堂中,一言不发。 小蛮瞧着她憔悴的眼底,心疼她还身怀有孕,却也不敢出言劝阻,罗衣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的执拗性子,遂道:“夫人,眼下……” 罗衣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她心里想着,想完自己也愣了一愣。 从前在闺中之时,最恨的就是这句话。 女子难道就没有自己的志向吗? 难道这一生都要围着一个男人转吗? 自己自幼习武是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要活出自我来。 可事到临头,怎么也入了俗流了。 罗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若有所思。 小蛮看得出来,平静道:“夫人,您是个率直的人。” 罗衣心中疑惑,也没问出来,抬头瞧见院里走来的罗老爷子,忙站起身走了过去,说道:“阿爷,怎么样了?” 罗老爷子沉呼了口气,看着如此的憔悴的罗衣心都碎了,不由得默默的在心里咒骂着杜薄那个王八蛋,嫁给他十四年,竟一日欢愉都不曾有过。 “老夫已经上疏为他陈情。”罗老爷子说道,“老夫虽然久不带兵,但昔日的功绩在,圣人也不得不给三分薄面,那臭小子不至于被革职,但是眼下的局势,停职是在所难免了。” 罗衣紧绷着的弦终于松了一松。 “那就好。” 她低低的说道。 “那臭小子呢?”罗老爷子四处看了看。 小蛮上前扶住罗衣,又对罗老爷子说:“老太爷,公子在鸾台还没下职呢,奴这就让人去催。” “不必了。” 罗老爷子摆了摆手,他真是不想管杜薄,但为了罗衣,也不得不拉下老脸来去求一求圣心,从前最忌讳历数功绩,如今也怕不得功高震主了。 正说着,丰年在院里头高呼了一句:“公子回来了!” 罗衣闻言猛地转头,提着裙摆急匆匆的出去,杜薄从院门处走进来,瞧见快步来的那人,脸上闪过些许内疚和疲惫。 “怎么样?” 罗衣停在他身前,关心道:“圣人那边可有旨意?” “还没,不过……” 杜薄遥望了一眼罗老爷子,淡笑道:“有阿爷帮我求情,官职可保,只是这一停职,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复职了。” “没有被革职就好。”罗衣捂着心口。 “无妨。”杜薄道,“本就是借了阿爷的光,我起初够不上高位。” 罗衣心绪复杂,没有说话。 杜薄看着她殚精竭虑的样子,丝丝如缕的难受钻入心缝儿,忽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拉着她的手往书房里去:“你同我来。” 罗衣不解,同他进了书房,迷茫道:“怎么了?” 杜薄短短的吸了口气,从桌上摊好纸张,拿起墨锭来,在烟台上舀了清水,不紧不慢的磨着墨。 “圣人这回的态度很明朗。” 杜薄的手腕缓缓转动:“眼下局势已定,匡王已是不二储君,川王死去便不存在党争,千年和我成了废子,圣人要维护匡王,必定会作壁上观,曹家是容不下我们的,弹劾我,就是失势跌重的第一步棋。” 这些罗衣都明白,但不明白杜薄为何要赘述。 “罗衣。” 杜薄停下手腕,拿起毛笔来舔了舔墨,在纸张上落笔。 罗衣瞥眼,贸然一惊。 合离书。 杜薄这是什么意思? 罗衣下意识的上前攥住他的手腕,怪道是习武之人,就算怀了孕力气也大的惊人,不叫他继续往下写。 “你这是做什么?” 杜薄不敢看她,盯着那未干的墨迹,说道:“悔不当初,早知今日,就该听你的,也不会挨那么多的打,更不会事出之后被第一个开刀,你所担忧的正是我所该担忧的,但我没有……” 罗衣手指微颤,从杜薄的手臂上缓缓松开。 “当年是我夺人所爱,断了你和段白的姻缘,如今又拖累你,我若只是停职还好,可日后若无回天之力掉了乌纱帽,你便是罪臣之妻,这两者之间天壤之别,若段白至今未娶……”杜薄咬着牙,从缝隙里逼出话音,“便让他照顾你吧,你们青梅竹马,更知彼此心意,肚子里的孩子……就让我再做一次私自之人,欠段白的,来生再一点点的还给他吧。” 罗衣心颤如筛,猛地推开他,将那合离书撕得粉碎。 杜薄执着毛笔,错愕的看着她。 罗衣眼睛通红,蓄泪而出:“杜凉言,你还真是薄情。” —————————— 话外:这几章,我觉得写出了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第5章 只影向谁去(七千) 罗衣这滴眼泪,算是落在了杜薄的心上,也让他愣在了原地,心说这人前几日不是还要和自己合离呢吗? 如今得偿所愿,怎么又难过起来了? 杜薄皱眉道:“罗衣,我并不是一个薄情的人,相反,我是一个需要很多情意的人。”叹了口气,“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我也不想连累你,把小蛮也带走吧,她伺候你我也放心。” 罗衣看着她,道出心中所想:“夫妻本为一体,我此刻如何能弃你而去。”摇了摇头,“这不是我罗衣。” 杜薄心头微酸,诧异的看着她。 “我罗衣从不会被感情所困。”罗衣正直道,“从前闺阁中,我便是罗家鼎鼎大名的嫡姑娘,我的一生为家族使然,所以我放下段白嫁给你,如今我是你的发妻,十四年来,我检察夫君,为府邸维持,这便是我宗妇的职责,是我为人妻的教养,杜薄,你如何赶得走我?” 罗衣这洋洋洒洒的一席话,将她心中想法袒露出来。 也正如宝儿所言,她是个率直的人。 罗衣的心是真诚且红热的。 她无论是什么身份,都会尽职尽责。 杜薄将这些听在耳朵里,那一字一句都像是爪牙般钻进耳朵里,再往下,狠狠的攥着他的心,一下一下的揉搓着。 原来,何须红颜知己,唯有我妻足矣。 可是越是这样,杜薄心里想让她离开的想法就更加浓烈,遂道:“罗衣,你已经在我身边坐困愁城了十四年,和阿爷回脂兴去吧,这里一切有我和千年主持,若当真天道不公,也是我的命数,我不能连累你。” “可我是的你的发妻。” 罗衣愤恨道:“与夫君共进退是我的本分。” “你做的已经够多了。”杜薄有些倦怠,“是我不好,把。” 罗衣有些无奈:“是我监察夫君不严,未能尽责。” 杜薄失笑,说出心里的实话:“你已经很好了,只是我屡教不改,冥顽不明辜负了你的心意,可见是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转过身去,对着罗衣的方向摆了摆手,“你还是快走吧,越快越好。” “我不能离开。” 罗衣切齿道:“除非我死。” 这话并不能说服杜薄,他和罗衣相处了十四年,太知道这人的急脾气,情绪上来,总是一口气把话说绝。 但罗衣这样冲动,他不能不理智。 “你不属意我,就不必守着我了。” 杜薄的语气里突然出现些不耐烦来。 这样推拒的态度,让本就急上心头的罗衣生出几分恼怒,她一把拽的杜薄转过身来,高高的抬起右手。 这熟悉的感觉,让杜薄下意识的缩肩后躲。 罗衣愣在原地,那手放下不是,打过去不是。 她呆呆的问道:“你就这么怕我?” 杜薄面露窘迫,实话实说道:“从前我没有那些莺莺燕燕的时候,你便三天一小打,五天一暴打,就连阴天也要说是我晦气方的老天爷黑脸,也要狠狠的踹我两脚,更别提有了平年之后……次次下死手,这靖安城里,怕是没有人比我更抗揍了。”咕哝道,“亏我还是个文客,简直成了你的打桩。” 罗衣瞧着,噗嗤失笑,又不知怎的,忽然一阵委屈涌上心头,不知道是不是怀孕所致,情绪波动的特别厉害,瘪了瘪嘴,又抿嘴落泪。 杜薄哭笑不得,明明是自己成日挨打,这人哭什么。 看着那梨花带雨的轻柔面容,配上轻微的抽噎实在是惹人怜爱,杜薄有些心软,他伸手想要拂去罗衣脸上的泪,却被她打开。 罢了。 杜薄唏嘘。 这样美好的女子,从一开始就不属于自己,是他高攀了。 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 “这几日收拾收拾,和阿爷回脂兴吧。” 他这回的语气温柔的很,似乎想用这样半哄半就的态度说服罗衣。 “我不走。” 可见罗衣执拗,生怕杜薄再多说些什么,又补充着说道:“等圣人真的下旨将你革职之前,我是不会走的,若真有山穷水尽那一天,你自然也留不住我。” 杜薄听这话,捏了捏山根,这两日他头疼得很,罗衣这钢铁一般的性格真是让人又爱又恨,既如此,他上前两步,一把将罗衣搂在怀里。 罗衣被抱得浑身一紧,杜薄虽然看起来弱不禁风,但到底是男子,胸背宽广的像是山峦,将她紧紧的揽入其中,不受风雨侵袭。 “罗衣。” 杜薄伸手抚着她的背,淡淡道:“谢谢你。” 罗衣眼眶再次湿润,不知为何,最近总是爱哭。 “杜凉言。” 她也将杜薄搂住,杜薄的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墨香,不知道是这人常年读书留下的痕迹,还是自诩文客故意熏染出来的,总之这个味道,让平日里摸惯了刀枪剑戟的自己,心里很安定。 “你我夫妻同行十四年,人心都是肉长的。” 罗衣没有把话说完,但一起尽在不言中。 杜薄将她抱得更用力些。 书房的窗户半敞着,有微微的风吹袭进来,两人的衣摆翻覆交缠,罗衣腰间挂着的小铃铛响起清脆的声音,动听极了。 ------------------------------------- 傍晚的夕阳垂进来,将建武宫的偏殿映照得像是泼了盆血,韩来孤单的站在殿中,身后的影子被拉得老长。 整整六个时辰了。 无论他怎么叫喊,外面都没有人应声,直到最后一喊哑了嗓子,胸腔火辣辣的疼,咳嗽了几声用嘴捂住,掌心有些血沫。 徒劳无功。 忽然,咯吱一声,殿门被打开。 是银龙卫的那两个侍卫,他们看了一眼韩来,眉头一皱。 这人浑身含着恨。 左内监从外头走了进来,瞧见眼底血红的韩来也是一愣,整个偏殿里都充斥着浓烈的不安感,上前两步,躬身道:“郎君,老奴安排车轿送您回府,圣人的意思是,还望郎君您以后谨言慎行,这是御前。” 韩来此刻的情绪是平静,不,是死寂。 “我知道了。” 他这一张口,嗓中只有气声。 左内监暗惊,引着他离开。 马车缓缓的回到了将军府,一早得到消息的罗清逸和宋端正等在门口,前者见马车停下,立刻就要上前,却被宋端拦住。 罗清逸挑眉,识趣儿的往后让了让。 “公子。” 宋端走过去,车帘撩开,韩来从头缓缓的下来,瞧见他如此落魄,宋端心脏像是缠满了荆棘,忙瞥眼嘱咐道:“更衣沐浴,准备饭食。” 罗清逸忙道:“是。” “不必了。” 谁知韩来摆了摆手,此刻心力交瘁四字就写在了他的脸上,也不顾身边的罗清逸,拉起宋端的手,无声的往府内走去。 这样的举动,让周围路过的行人也纷纷侧目。 罗清逸站在原地,目送着两人进去,又往后看了一眼,说道:“有劳。” 赶车的侍卫微微颔首,驱车离开。 韩来拉着宋端一路到了书房,刚一进去,身形一软便向前倒去,宋端低呼着将他拦在怀里,皱眉道:“公子?” 韩来目光有些迷离,片刻才恢复精神,说道:“宋端。” 那人忙点头:“下臣在。” 韩来痛楚的摇摇头。 宋端迟疑两秒,懂了他的心思,又道:“我在。” 韩来微微撑起身,反将她抱在怀中,身上有血的腥涩味道冲进宋端的鼻腔,而她听那人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会一直在吗?” 宋端不曾思考:“会,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韩来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脸上并没有露出欣慰的表情,由宋端扶着艰难的站了起来,一步一步的走到桌案前坐下,摊开空折。 宋端见状,伸手按在那折子上头,阻止了韩来的落笔。 “公子这两日已经连上九道折子了。” 她道:“圣人若有意,一道折子足矣。” 韩来心里明白,但他执意要这么做,将宋端的手拿开,他的状态实在是有些不好,拿起毛笔后手竟然不自觉的颤抖。 “张炳文弹劾的折子圣人肯看,也必定过目了我的奏折。”韩来道,“即便圣人不作为,可是我的一言一句他尽数知情,这就够了,他迟迟不肯上朝或是面见我等,不肯发作,无非是在为匡王考虑,而软禁我,恰恰说明他也痛恨元白的死,我就要是他这样,奏折越泣血,他便更痛苦。” 宋端微张了张嘴,似乎明白了韩来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来接下来的话,也印证了他的想法。 “元白已经过身,棋盘上已经是死局,我不能翻盘,只能输的少一些,否则圣人一旦立匡王为太子,对于咱们来说,杀身之祸也不远了,圣人对元白的死多不舍一分,咱们便更安全一些。” 宋端闻言,心中疲惫。 韩来这人,如此悲痛的时候,也不忘了给其余党羽铺垫后路。 看着他在奏折上奋笔疾书,宋端没在言语。 又是三本折子写下去,韩来大汗淋漓,满脸惨白,停下了手,将毛笔摔在旁边,溅的桌案上满是黑渍。 “那尊青玉观音。” 韩来微微闭眼,将头仰靠过去:“有问题。”再睁开,“可是元白死的那晚,等咱们赶去祈福堂的时候,那尊有损的观音像已经不见了。” “三殿下的尸身并没有皮外伤。” 宋端也思忖道:“可是圣人已经派人将殿下的尸首带回宫里,就算是要验尸……咱们也无从下手啊。” “圣人已经知道元白的死因了。” 韩来说道。 是了。 宋端明白。 “他是要保匡王。”她道。 “这才是最无力之处啊。” 韩来扶额,那双眸子遮挡在纤长的手指下,是如此的聚精会神,他的心里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自己是川王党最后,也是最大的拥趸,只要圣人没有对自己下手,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即便余地再小,也是生机。 “端午。” 韩来冷静道。 宋端轻应。 那人抬起头来,语气那样的严肃和决绝:“若真有一日,这靖安城再也看不到日头,我希望你能和青凤……” “公子累了。” 宋端果断说。 韩来略微怔住,失意一笑。 ------------------------------------- “夫人。” 宝儿瞧着吴玹坐在绣绷前出神,整整两日了,吴玹水米不进,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大圈,不忍心她如此,上前劝道:“您好歹吃口东西。” 吴玹充耳不闻。 宝儿哽咽的跪在她面前,举着手里的粥碗:“夫人,就当宝儿求您了。” 相儿在一旁,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也扑通的跪了下来。 “夫人。”他撑着膝盖,往前探了探身子,“殿下已经去了,这偌大的王府还需要有人主持,您要是也倒下了,奴们可就真的没了天了。” “是啊。” 宝儿在旁说着,看了看吴玹,哭道:“夫人,您好歹说句话应一应,您别吓唬我们啊。” 吴玹的泪仿佛流干了般。 她盯着绣绷上,还未来得及给川王的那件白色衣裳,她曾经无数次幻想着川王穿上他的模样,伸手摸了摸,料子还是极好的。 看着她这样呆滞,相儿忽然想起来什么,急匆匆的跑了出去,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还捧着一个箱子,说道:“夫人,这个您瞧。” 吴玹瞥眼。 宝儿也疑惑的转过头来。 相儿打开箱子,从里面掏出一个卷轴,缓缓的打开来,赫然是川王花费不少时间和精力,为她描绘的那张丹青。 吴玹一怔,像是注入生气的人偶,总算是有了些反应。 她接过那卷轴,瞧着上面画着的人,眉梢眼角,都如同照镜子般,还穿着那件蓝色的裙袍,微笑着,是早春的游园景色。 看着吴玹的表情,相儿也哭腔甚浓:“这是殿下给您画的。”又从箱子里面拿出那个镯子,“这是殿下路过方庄买的,想和这画一起送给您来着。” 吴玹一把夺过,在掌心仔细的端详着,蓦地,一颗豆大的泪水砸落在画上,她慌乱的伸手抹去,将那画抱在怀里,嘴唇微颤。 “殿下说……” 相儿抽噎道:“想要亲手送给夫人的。” 吴玹方才看到卷轴上的题字。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不由得,也喃喃的将这句词念了出来。 相儿回想起,川王在书案前一边画着,一边咕哝着这句词的样子,他偶尔会愁容满面,说起这词中所提及的大雁。 只影向谁去。 ——相儿,你说要是以后我先死了,吴玹会不会很孤单。 川王还会这么问,他其实没有比吴玹老很多,但人陷入到爱情中,便是川王这样的身份地位,也偶尔会胡思乱想。 相儿那时候只是连连呸了两声,不叫他说这晦气的话。 可是如今他忽然懂得。 形单影只。 “你们知道,这首词中,最令人津津乐道的那句是什么吗?” 吴玹问道。 宝儿不解,可是日夜受相儿熏陶的相儿却懂了,脸色微白。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忽然,吴玹拿起绣绷上剪刀! 相儿大惊失色,一把攥住吴玹的手腕,宝儿也吓坏了,膝行两步抱住吴玹的双腿,哭喊道:“夫人!夫人您要做什么!可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相儿也道:“夫人!殿下九泉之下必定希望夫人一切安好!” 谁知吴玹道:“我不会自尽。” 相儿眨了眨眼。 吴玹叫他两人松开手,拿起那个小巧的剪刀,将那件衣裳上所有的绣花一点点的往下拆,低头谨慎道:“圣人还不肯上朝吗?” 相儿颔首:“是,不但不上朝,韩郎君如此恳请,也不愿见。” 吴玹应声,也不接话,只是一丝不苟的拆着。 相儿和宝儿对视一眼,无声的陪着她。 直到天边露出些许鱼肚白,吴玹才直起酸涩的腰背,没了绣花,这就是一件雪白色的衣裳,她抱着画轴,起身道:“走。” 宝儿也随之起身,疑惑道:“夫人……去哪儿?” 吴玹坚定道:“建武宫。” ------------------------------------- 第三日了,圣人依旧没有传召。 满朝文武仍旧聚集在广场上,圣人三天没上朝了,川王的死因只是人口相传的暴毙。 没有解释,没有举动,情势太不明晰。 大家也不在议论什么,都抱着笏板静静的等着左内监叫他们各自回去。 韩来站在其中,一言不发。 宋端远远的看着。 身旁的岑越低低道:“端午,郎君的身体怎么样了?” 宋端摇了摇头。 正说着,人群中突然有些骚动,宋端等人顺势看过去,竟然是匡王。 他在一行人的注视下,缓缓的站住。 韩来的眼神,嗖的一下如钢钉般刺进这人的背。 不仅仅是韩来。 匡王承受着四面而来的眼光,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 正如圣人昨日所言。 既然做得出,就要受得住。 曹燮瞥眼,意味深长。 “他来有脸来。” 程听小声切齿道。 岑越示意她别再说了。 程听回头,脸上写满了愤怒,眼神一瞥,愣了一愣,连忙拍了拍岑越和程听,指了一下说道:“端午,越姐姐,你们看。” 两人转身,也诧异得很。 其余人也注意到了,表情各异。 是一个白衣女子。 吴玹乌黑的头发披散着,穿着一件纯白色的衣裳,尺寸却比她自己的身形大了不少去,以至于衣摆流在地上,像是白浆一般。 她目不斜视,怀里捧着一个画轴,款步的行至登闻鼓前。 宋端往前两步,呢喃道:“这是……” 岑越等人也猜到了,不知如何做。 吴玹将怀中的画轴交给身后的宝儿,取下登闻鼓旁边的木槌,恭恭敬敬的跪了下来,对着那红色的鼓面,奋力一敲。 ‘咚——’ 那巨大的声音让所有人回头。 “这是?” “这女子是谁?” 有人窸窣。 吴玹咬着满嘴的恨意,将那登闻鼓敲得老响,一声接着一声,那厚重而洪亮的声音仿佛在攻城一般,传颂出来的,是一个女子的无尽冤屈。 吴玹深吸一口气,凄厉道:“赵国川王!才学奉玉!德行有彰!三日前的雨夜在善缘寺无端身死!实乃蹊跷!妾身乃太子良媛吴玹!还请圣人明察!还殿下清白!还天下公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才知晓,这女子是坊间传言的吴玹。 匡王闻言,斜睨过去。 眉眼紧皱。 看向吴玹的神色有多复杂和杀意。 曹燮不紧不慢的整理了一下衣袖,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身,那女子的呼喊一声接着一声,像是离弦之箭般,想要射开建武宫的大门。 痴心妄想。 “朝内小人睚眦!暗中报复!致使一国皇储含冤而死!天理昭昭!还望圣人明察秋毫!惩治恶行!” 吴玹嘶喊着,手上的力道也加大。 宝儿见状,落下泪来。 “吴夫人……实在是……” 程听忍不住捂住嘴巴,滚烫的泪水落在手背上,她低下头去不忍再看。 岑越也对这女子生出佩服来,深吸一口气,神色庄肃。 “能成。” 宋端说了这样一句,咬了咬牙:“登闻鼓敲响,圣人无论如何也得上朝,只要圣人肯见咱们,就能为殿下伸冤辩白。” 岑越摇了摇头:“难于上青天,圣人心里怕是已经有了抉择。” “无妨。” 宋端紧盯着吴玹:“只要肯见,只要肯见。” 而宝儿看着那没有动静的建武宫,心里的失落和无奈溢于言表,她目视着吴玹的背,才明白这衣裳拆绣,是要给川王戴孝。 “夫人……” 宝儿撑着冰冷的地面,痛苦的闭上眼睛,黑暗中,一声声的鼓响,像是击打在自己的身上,她失魂落魄的说道:“没用的……圣人还是……” 吴玹没有回答,但是那越来越红的眼睛,和那断了线的泪水,也证实了宝儿刚才说的话,也是她自己的内心所想。 是啊,圣人还是不肯开门。 吴玹叹了口气,放下了酸疼的手臂。 这持续了一刻多钟的响动突然停止,广场上顿时陷入了死寂中,也引得所有人不约而同的看过去。 岑越道:“吴夫人这是……” 老远,看着吴玹缓缓的站起身来,手里的木槌也落在地上,梆的一声。 宋端心里惴惴不安。 她似乎预料到了些什么。 只见吴玹仰起头来,看了看那雾蒙蒙的天,浑噩的眸子似乎一下就将其看穿了,晃了晃身形,低低道:“……殿下,只影向谁去。” ——吴玹,我赵元白自知是天下间极好的男儿,却也不是最好的男儿,我拥有你的大好年华,必定不会辜负,我只要你在我身边,永远的笑语嫣然,也别怕风雨,我不会叫它吹到你。 依稀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川王。 那时候自己才七八岁,而川王正值青年,长杨宫里初见,她下意识的叫了一声哥哥。 川王诧异,随后笑的开怀,问她是哪家的。 小小的吴玹不知道如何作答。 她知道自己是要给川王做伴床的,红了脸。 川王失笑。 再后来入王府,这人不碰自己,却叫府内的人都敬着自己,他会从宫里宫外的给她搜寻民间的稀奇东西,无论是吃食还是首饰,称她自小养在宫里,少了太多乐趣儿。 川王捧着吴玹养活,休说旁人,连他自己都会畏惧这人的娇怒。 用膳,吃, 服药,喝。 就寝,睡, 无一不从。 往来出行,去哪里,何时回来,知道自己担心,必定会定下时间,也会按时做到。 即便再晚回来,也会告知,川王知道她在等。 等他回来,等他给一个交代。 只有这一次,他失言了。 “赵元白。“ 宝儿痴痴的看着她。 吴玹这般,让看来的人心生恻隐,都以为她要放弃了。 “吴玹!” 谁知吴玹突然大喊一声,吓得众人一瑟。 “请圣人明察!” 她话音一落,决然的向架鼓的木柱子撞去,砰地一声。 似乎比方才的每一道击鼓声都要响。 鲜血霎时间涌出。 吴玹的衣裳染了红,和纯白交织,像是穿了一朵冬日里盛开的梅花,只是这梅花离枝,缓缓的落在了地上。 “夫人!” “吴玹!” 宝儿的尖叫和宋端的惊呼同时响起,岑越想要拉她,可是宋端早已经疾驰了过去,她抱起吴玹的身子,看着那人逐渐涣散的瞳孔,不可思议的喊道:“夫人!” 吴玹张了张嘴,额角流出来的血进了眼睛,所视之处一片通红,她强撑着伸手,宝儿连忙将画轴递了过去,哭喊道:“夫人!您怎么这么傻啊!” 吴玹只将那画轴紧紧的抱在怀里,喉咙里发出些细碎的声音,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苦涩的笑意,缓缓的合上了眼睛。 宋端只觉得有数万只蚂蚁在撕咬着头皮,她盯着怀里的吴玹,悲痛非常迟缓的袭上心头,刀锉般的喊不出。 当啷一声,不知道是谁的笏板落在了地上。 韩来瞥眼过去。 张炳文看了他一眼,连忙捡起来。 “圣人有令——” 左内监终于现身。 “传鸾台侍郎韩来——” ———————————— 话外:原计划里没有吴玹这个角色,那天写着写着她就跑出来了,她本身是一个给川王增加遗憾的工具人,但这章退场,我觉得也算完整了。 还有就是,一时半会儿不会死人了。 第6章 彼此(六千) 左内监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是跟针一样刺进每个人的耳朵,张炳文率先回头,看着那个苍老的人手持拂尘,一副镇定自持的样子。 他心里有些不安。 圣人不上朝,却单独会见韩来。 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这是什么意思? 张炳文想着,回头看了一眼曹燮,那人目视前方,无动于衷。 似乎出了什么事情,都不会撼动曹燮分毫。 但曹燮如此,不代表张炳文也可以镇定自如,倘若韩来在圣人面前说了些什么,动摇了那人的心思,还不叫他们知道。 处事中,最怕被蒙在鼓里。 再看匡王,那人还紧紧的盯着死去的吴玹。 他不知道,匡王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为什么。 有人愿意为了老三去死。 吴玹这一撞,把他的心撞得七零八落,碎成齑粉。 而左内监看着遥望着自己,眼中也有些疑虑的韩来,说了一句请吧。 韩来至此,回头看了一眼还抱着吴玹的宋端,这才撩衣快步进去建武宫的正殿里,身后的门轰隆一声合上,殿内突然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韩来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漆黑的建武宫。 圣人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 韩来见状,立刻跪地道:“微臣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 圣人淡淡道。 那声音似乎是贴着地砖袭来的,偷溜进韩来的袖口,缠绕在他的四肢百骸上,又像是带了尖刺,将那娇嫩的皮肉勾的血流成河。 “谢陛下。” 韩来的声音不卑不亢,拂袖起身。 整整三日,他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圣人,可是这一刻他却没有着急诉说心中的苦楚和冤屈,因为韩来清楚,圣人必定是看了自己呈上的奏折。 如今说多错多。 只是他没有开口,龙椅上的圣人幽幽开口道:“千年,你连上十数道折子给朕,想必是有很多话要说,如今朕给你开口的机会,你怎么不说了。” 韩来闻言,如实答道:“微臣心中所言,都在那奏折之上。” “朕,没有看那奏折。” 圣人突然道。 韩来猛地抬头,只是视线内昏沉一片,看不清圣人的表情。 没看? 这是何意。 是在诓骗自己吧。 “陛下。” 韩来不能争辩,只是陈情道:“三殿下的过身事出蹊跷,况且身死过后张炳文立刻来横踩一脚,陛下就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奇怪?” 圣人反问。 韩来咬了咬牙,心里的冷意也逐渐凝聚,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圣人这是要摒弃川王,拥立匡王了。 可是正如他昨晚和宋端说的那些,他现在要做的,不仅仅是给川王申诉,更要紧的是保全他身后的党羽,不叫他们受累于曹家的施威下。 “三殿下的身体素来康健,怎么会无端暴毙,这是其一。”韩来徐徐的说道,“其二,陛下怕是不知道,三殿下过身的当晚,微臣同他一起去了善缘寺的祈福堂,那堂中供奉的青玉观音有异。” “何异?” “观音玉损。” 韩来说道:“观音像所用的玉石那极北的青玉,一向是最坚硬的,素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一说,怎么会轻易有损,除非有人故意为之,而后为了不耽误第二日的册礼,殿下叫微臣取来自己家的那尊调换,谁能想到,等微臣赶回善缘寺的时候,殿下就……已经出事了。” 说到这里,韩来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川王最后的模样,像是被人狠狠的打了一拳,脑袋有些刺痛,还有些嗡鸣的声音。 “陛下……” 韩来强忍着身体的不适,诉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川王当真是突发顽疾暴毙过身,那寺中的住持和那个叫宝来的小僧又为何遭人偷袭,分明是他们看到了事情的真相,险些被人灭口。” 他说完,呆呆的看着圣人。 那人一言不发。 韩来突然觉得有些筋疲力尽,可即便知道说出来都是徒劳,他的心里还是有着最后的希冀,噗通一声再次跪了下来,说道:“陛下!微臣自小和三殿下一同长大,您是他的亲生父亲,他的品性才学……您是知道的,太子之位舍他其谁,可是……可是……他却死在册礼的前一夜,是有人狗急跳墙,是曹……” “千年啊。” 圣人突然有些语重心长的开口,不叫他继续说下去。 韩来只得住口。 圣人则继续道:“身为人臣,侍奉君主鞠躬尽瘁是常理,你这样为老三辩白朕不甚欣慰。” 韩来听到这话,眼睛微微发亮,呼吸也稍微急促了些。 是有望吗? “可是。” 圣人用短短的两个字谋杀了他的希望。 “谁又能说得准,朕百年之后,这万里江山就一定会交给老三呢?”他道,“朕只是封了他做太子,太子可立,也可废。” 圣人挥手,左内监将一物呈给韩来,是张炳文搜出来的密信。 韩来接过,打开来看着,殿中昏暗,他不得不凑得很近,瞧着那信上的每一个字的运笔藏锋,的确都是川王的亲笔。 就连那过从亲密的语句,也是。 韩来的瞳孔微颤,他不相信这是川王写的,抬起头来,往前膝行两步:“陛下,不会,就算其余的信都是元白写的,这两封绝对不会,元白不是这样的人,陛下!微臣和他自幼……” “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圣人说道:“就连朕从前也不曾想过,朕的这个三儿子,对朕居然有这许多不满。” 韩来知道他说的是上次因尤氏夫人之事,匡王的急切之言,遂道:“陛下误会了,元白对您只有敬畏之心。” “敬畏?” 圣人冷笑:“可是他言之凿凿的指摘朕的时候,朕怎么看不到丝毫的敬畏,只看得到身为儿子,对老子暴行的不满。” 他这样若即若离,不屑一顾的态度,让韩来的怒火像是溪流一般聚集起来,更因为圣人满口搪塞,不愿为川王伸冤而憎恨非常。 “陛下。”韩来低低道,“可是那些话,不都是您逼得他吗?” 此言一出,始终眯着眼睛的左内监猛地一颤,眼睛瞪大,转头看着韩来,这人是被川王的死刺激的失心疯了吗? “韩千年,你好大的胆子。” 果不其然,圣人的口气也沉重了起来。 韩来捏着那信,缓缓的站起身来,这一刻他和圣人对视,正如同当日为尤氏分辨的川王一般,抛去恐惧,置之死地而后生。 “匡王不配做太子,您这样逃避维护,九泉下的元白如何安息,他被自己的亲手足害死,就在临死前,还同微臣说,怕做不好来日之主,叫陛下您的百年功绩尽数糟践,可您呢?却还是要维护赵元洲那个蠢货!” 韩来愤怒的喊了出来。 左内监握着拂尘,手心里全是汗水。 龙椅上的圣人久久未言。 “将赵国交给匡王,便是交给了曹家。” 韩来终于说出这句话。 左内监以为圣人会龙威震怒,谁知道这人只是说道:“韩千年,你不是赵元白的属臣,你记住,你是这赵国的臣子,你终身要侍奉的,是这龙椅之上的人,冕鎏戴在谁的头上,谁才是你的君。” 左内监看向韩来。 圣人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也是韩来最后的台阶。 谁知那人冷屑一笑,坚毅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微臣韩来,此生侍奉之主,唯川王赵元白一人耳。” 这样的话,让左内监有一瞬的动容,身上的恐惧也褪去,只剩下对韩来的敬佩和对这两人友谊的感慨。 只是韩来说完这话,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到底还是做错了。 “韩千年啊韩千年。”圣人气极反笑,“你这脾气,当真是和你父亲从前一模一样,韩绥……罢了。” 圣人似乎并不想回忆什么,于是道:“既如此,朕就成全你。” 左内监有些不忍:“陛下。” “鸾台的事情,就先交给底下人去做吧,朕看你是累了。”圣人道,“就先歇一歇吧。” 这是要夺自己的实权。 韩来明白。 圣人是在给匡王铺路,也是让韩家给曹家让路。 “回去吧。” 圣人平静的说道。 韩来无言,将地上的信全都捡起来放进袖中,转身离开。 那建武宫的殿门缓缓打开,一道刺眼的光从缝隙中投射进来,韩来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随后抬起脚,拖着千万斤的力气,走了出去。 建武宫里没有光了。 这靖安城里,也再无公道可言。 “左世。” 圣人又道。 那老内监忙应。 圣人摩挲着龙椅的扶手,冰冷刺骨,说道:“传朕口谕,安川并脂兴的两道驻兵总督徐宰,即刻回京。” 徐宰是韩来的舅舅。 左内监了然,应声道:“是。” ------------------------------------- 出了建武宫,面前的广场上空无一人,唯独剩下宋端。 “公子。” 那人一脸担忧的看着他。 韩来浑身的力气都散尽了,而看着他的神色,宋端也垂下眼眸。 “吴玹呢?”韩来问道。 “杜大夫他们已经带下去安顿了。” 韩来点了点头。 “吴夫人……” 宋端心酸的别过头去。 韩来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道:“先回府吧,我有话和你说。” 宋端端详着他,疲惫的颔首。 青凤早就在府里等着了,看着回来怀阁更衣的宋端,在身后问道:“那臭小子怎么样了?” 宋端脱下外衫,由苏合伺候着更换常服,脸色谨慎:“公子被夺了实权,鸾台现在已经不归他管了,百官的奏折以后不会再经他手了。” 青凤也有些诧异,皱眉道:“这臭小子到底在御前和圣人说了些什么。” “公子和川王手足情深。” 宋端这么说,也是便向的回答了。 “这个臭小子,都什么时候了,学不会虚与委蛇,非要去强辩黑白。” 青凤颇有些责备的意味。 “公子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宋端将最后的腰带系好,抬头看着青凤,正色的解释道:“不会屈服于这世间不公之事,便是刀山火海,也定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这也是徒儿想要一直留在他身边的原因,人若不能秉公理于心,而随波逐流的话,枉为人臣。” 宋端这一席话,倒是让身边的苏合感慨万千。 青凤也没想到,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而是意味深长道:“随心而行,在我看来这想要随心的不是韩来,而是你宋端午吧。” 宋端被说中心事,也不想和师父争辩,便没有言语。 “罢了。” 青凤道:“这臭小子的脾气秉性,当真是和韩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姑娘。” 素问从外面进来,说道:“公子让您去长鲸居一趟。” 宋端看了眼青凤,转身去了长鲸居,堂屋里,韩来也换了常服坐着,瞧见推门进来的宋端,淡淡道:“行礼都收拾好了吗?” 宋端一愣,心中微悬:“公子何意?” “已经三个月了。”韩来道,“我准备将辞呈交给上御司,叫他们准许你致仕了,你可以和青凤先生回太丘了。” 宋端没想到,这前些日子还言辞激烈,不愿放自己离开的人,突然转变了性子,是怕这件事情牵连到自己吗? 可是她转念又是一惊。 都三个月了吗? 狐狸玉佩的事情没有发作。 川王兹事体大,让她把身世能否暴露之事都忘在了脑后。 本以为不会重复上一辈子的祸事,却不曾想,竟然是一难接着一难。 “公子,眼下事情焦灼,下臣不能……” 宋端还未说完,韩来就抢白道:“当初说好了的,你宋端何时成了胡搅蛮缠之人,你自己说过的话,势必要做到才行,这些年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可是你当初抱着我,让我别离开你,我也答应了。” 韩来本以为自己的激将法会管用,谁知道宋端根本不上套不说,还换了对彼此的称呼,语气冷静的反问出来,他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韩来,你若是想以如此拙劣的方式保护我,那大可不必。”宋端清亮的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无地自容的韩来,“若论起人前唱戏,我不知要比你强上多少倍,我不会走,更不会在这个时候走。” “宋端。” 韩来有些无奈的说道:“别这样,你先回去太丘,我会去找你。” “两情相悦为什么要分开。” 宋端直截了当道。 韩来猛然怔住,抬眼对视着她。 “你不是属意我吗?”宋端干脆道,“韩来,我也属意你,我宁可在刀山火海上和你在一起,也不愿意山水相隔的来信平安,彼此倾心就不要分开。” 宋端的这一行话,说的坚定,不容韩来反驳。 而这诚心的态度,和突如其来的坦白,更让韩来措手不及。 他不由自主的站起身来,缓缓往前。 宋端也没有躲。 “可是。” 韩来伸手扶住宋端的肩膀,漆黑的眼眸缓缓化开,就像是融在水中的墨,蔓延着,无有尽头,只荡漾着激动和复杂,还有随着红意浮出的欢喜。 “若有万劫不复的那一天……” “若万劫不复。” 宋端的心脏也随着说出来的话剧烈跳动。 她直白道:“我也会陪着你。” 就像吴玹陪着川王一样。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端午,你何苦这样。” 韩来道。 宋端记得,前世斩行的那天,韩来被架在刀下的那时候,看着自己,眼底没有丝毫的怪罪和愤怒,有的只有无尽的怜惜和不舍。 这一世,她一定要保护好韩来。 这世间太多道理都写在了书本上,唯独一个情字,是耗尽天下笔墨,都写不出的万分之一的。 “太傻了。” 韩来将宋端搂在怀里,他将脸埋进那人的发间,泪水细细流出,宋端也伸手搂住他的腰身,轻轻道:“韩来,我陪着你。” 而韩来的力道加紧,顾不得别的,只说出自己的内心深处的表达。 “端午,别离开我,我想与你日日得见。” “都见了九年了。” “那就先再许我九年。” ------------------------------------- 出了长鲸居后,宋端的耳朵才烧红起来,想起放在自己在韩来面前的言之凿凿,将情爱说的那样坦然,真是厚脸皮。 比杜薄还厚脸皮。 进了怀阁后,素问忙迎过来,为难道:“姑娘,青凤先生……” 宋端大抵猜到了些,快步进去堂屋,瞧见坐在那里的青凤,他的旁边摆着打包好的行囊,见到这丫头,似笑非笑的说道:“当真不和我走?” 宋端倒吸一口气,随后缓缓吐出来,点了下头。 “罢了。” 青凤故意怅然道:“女大不中留啊,看来我这张老脸,还是赶不上韩绥生的那个好儿子,细皮嫩肉的,叫你花了眼睛,迷了心智。” “师父。” 宋端有些愠怒。 “你知道徒儿不是那样的人。”她解释道。 青凤当然知道,不过是故意逗弄这丫头罢了,他伸手拽了拽那行礼,目光深远,思绪回到半年前,淡淡道:“那小兔崽子,我实在是不喜欢,可是瞧着他为了匡王奔走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爹死的时候了。” 宋端微微皱眉。 “韩绥那个老不死的。”青凤失意的笑了笑,“从前在我面前舞刀弄枪的那么起劲儿,说我成日不习武,肯定活不长久,可谁知道,我现在活得好好的,他却去喝阎王赏的茶了,你说,这上哪儿说理去。” “只是啊。” 青凤眼底也微微泛红:“韩绥一死,我也觉得这世道没什么趣儿了,人这一辈子若总是对牛弹琴,自然会对知己惺惺相惜。”啐了一口,“这该死的韩绥,早知道这样,就该把他赶出去,或者放猪拱死他,做什么朋友,可笑。” “公子和三殿下,必定是如此了。”宋端感慨道。 “是啊。” 青凤拍了拍腿:“臭小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这一点我高看他。”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虽然脾气臭了一些,但这样的品性,你跟着他,我放心。” 宋端有些不安,往前两步:“师父,你这就要走?” “当然。” 青凤说道:“那制作狐狸佩的玉佩匠还没有找到,我得再去打听打听,希望老天保佑,这人早就死透了。”又看无可奈何的宋端,伸手指了指,“我真是欠了你爹的,又欠了韩绥的,现在又欠了你的,也不知道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被你们给牵连上,劳累一生。” 宋端瘪了瘪嘴,有些泪目。 “行了,可别再我面前掉金疙瘩。” 青凤道:“从前习武一身的伤都不曾哭,怎么来了这靖安城后,三天两日的没出息,是跟韩来那个小兔崽子学的吧。” 宋端被逗笑,偷偷抹了眼泪:“师父,您说什么呢。” “罢了罢了。” 青凤拿起行礼,倒也不沉:“这南方的气候和吃食我都不惯,况且你也不跟我回去,我也就不在这里多留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已经不想再操心了。” 宋端道:“师父放心,徒儿会照顾好自己的。” 青凤微微颔首,一步一步的往出走,声音离老远的传来:“端午啊,你既然要随心而行,师父就由着你了,毕竟这人活一世,活得就是一个心,否则就算是再活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宋端闻言,呆愣在原地。 等她反应过来,青凤已经离开了。 师父是知道自己重生的事情吗? 她应该问问的。 可是青凤那样的人,晦测高深,有些事情不明白,要比明白了好很多。 亦或者,是自己想多了。 只是他方才口中的随心而行,宋端是势必要做到的。 重来一世最大的心愿便是护韩来安好,若此刻离开,岂非本末倒置。 更何况,今日证心。 她要和韩来共进退。 还好狐狸佩的事情没有牵扯进来,宋端疲倦的坐了下来,她伸手捂着酸涩的眼睛,已经好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姑娘。” 素问走进来,说道:“青凤先生已经送出去了。” 宋端点了点头。 素问关切道:“膳堂已经备好了午膳,姑娘要用吗?” 宋端长呼了一口气,起身道:“不了。” “可是姑娘您已经好几日没有正经吃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身子会扛不住了。”素问说道,“就算是为了郎君,您也吃一些吧。” “无妨。” 宋端往出走道:“我还要去川王府。” 还要处理吴玹的后事。 她迈出门槛,有清风拂面。 此一行崇山峻岭,千里迢迢,她不能停下。 —————————————— 话外:嗯,还算有一点点儿甜。 第7章 互相牵制(六千) 到了川王府前,还没进府门,相儿就冲了出来,他目眦欲裂,却又不敢上前去拉扯宋端,只是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旁边的阿满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 相儿挣开他的手,往前膝行两步,看着同样心焦的宋端,切齿道:“女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夫人怎么就……” 他说不出口。 宋端无奈的叹了口气,亲手把相儿扶了起来,攥着他的手说道:“你放心吧,你们家夫人一定不会白死的。”咬咬牙,“我还就不信了,这世间就真的没有王法和公理在了。” “我……” 相儿有些语塞。 “程听和岑越会来安排吴夫人的后事。”宋端嘱咐道,“你们一定要闭好自己的嘴,对外人只字片语都不要提。” 相儿明白,慎重的点了点头。 “夫人安置在何处?” 宋端问道。 “在卧房。”相儿低低道,“宝儿守着,已经哭死过去好几回了。” 宋端紧闭眼睛,黑暗中,吴玹溅出来的鲜血似乎都冲自己而来。 她随着相儿的脚步来到了卧房里,瞧见榻边跪着一个小丫头,攥着吴玹的手紧紧的不肯松开,相儿上前,说道:“宝儿,宋女史来了。” 宝儿像是疯魔了,一动不动的如雕像一般,不肯让开。 相儿不愿强求,回头看着宋端。 她看着榻上的吴玹,身上的血迹已经擦拭干净了,唯独额头上的伤口撕裂着倍显狰狞,脸色惨白,嘴唇紧闭,只怕身上已经开始僵直了。 生死相随。 原来吴玹也是同样的人。 宋端心有难耐,再多一眼都看不下去,遂道:“照顾好她,午后我会让程听和岑越过来,到时候,小心点儿宝儿。” 相儿应声。 “姑娘!” 外头的阿满跑了进来,对她道:“杜大夫那边来人,请您过去。” 宋端颔首,又交代了几句,离府去了杜宅。 罗衣有孕不久,各方面的照顾都很到位,但她显出的憔悴,让宋端着实微微一惊,给这夫妻二人问安后,坐了下来。 “千年……怎么样了?”杜薄皱眉道。 “圣人夺了公子的实权,鸾台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了。”宋端说道,“圣人还下令让舅爷回京,只怕旨意已经往脂兴传去了。” “夺了政权又夺兵权吗?” 杜薄扶额,这真是一个死胡同。 “圣人这回是真的要力保匡王了。”宋端眼神凌厉,“如此强压,可见决心之坚定,公子就算是游兰献王后裔,却如何同天子争辩。” “圣人这么做也无可厚非。”罗衣缓缓的调整了一下身位,“毕竟他眼下能立储的就只有二殿下,我们所要担忧的,是圣人拥立之下,会如何处置咱们,这样束缚手脚,可见还没有下死手,我们还有余地。” 这点宋端明白,圣人并没有过于折断韩来的臂膀,只是限制了这人手上的权力,或许……宋端的脑海里生出一个想法来。 “圣人是想用咱们牵制曹家。” 杜薄此言,也说出了宋端的心声。 “圣人明知道这件事情是曹家在背后作恶,却还是任由其去,不过是想借着曹家力压朝中和坊间的非议,让匡王名正言顺的坐上皇位,留着千年,只怕是为了日后匡王封了太子,曹家太甚,真是一手好算盘。” 罗衣思忖道:“这么说来,匡王才是咱们最后的保护牌?” “没错。” 宋端深吸了口气,只觉得胸口刺凉:“我们只有和曹家对着干,才能在圣人手下留有位置,若放弃抵抗依附于匡王,那便和曹家一样,在圣人的眼里就没有了用途,到时候飞鸟尽良弓藏,那才是真正的兵败如山倒。” “那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罗衣不安道:“明着和匡王对着干吗?” “本末倒置。” 杜薄摇了摇头,半转身看着罗衣,那人眉目担忧。 宋端眼珠转了转,拍案的手缓缓攥成拳头:“为川王伸冤。” 罗衣恍然大悟。 若是抵抗匡王,便是不效国本,会被说成心有不臣。 反之,借着韩来和川王的情谊,这般发作,倒还名正言顺些。 “三殿下是被人毒死的。” 罗衣看向宋端,说道:“我阿爷在宫中的太医署有旧交,说三殿下身体强健并不是突发顽疾,而是被人用一种气体毒死的。” 毒死的? 宋端的脸色霎时间变得铁青。 “可曾查出来是什么毒气?”她诘问道。 罗衣为难的摇了摇头,回答道:“不曾。” 杜薄道:“就算查得出来,这样掉脑袋的事,又怎么肯说。” “哪里来的毒气呢?” 宋端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和杜薄对视一眼,那人也有了思绪。 “观音像。” “青玉观音。” 两人异口同声。 罗衣也有所耳闻,她忍不住轰的站起身来,惹得两人侧目。 “小衣?”杜薄不解。 小衣? 宋端闻言失神,这两人的称呼何时变得如此亲密了。 “我知道了。” 罗衣攥着手指,对着宋端说道:“我从前闺中习武的时候,曾听我师哥说过一种江湖上盛传的毒药,听说是从郑国流传出来的,叫九段红。” 宋端也略有耳闻。 “那九段红无色无味,如清水一般。”罗衣惊骇道,“就算不入口,嗅之也会让人五脏刀绞,死的悄无声息,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除非把肚子解刨开来,才会发现……五脏六腑早就烂成了一团。” 杜薄平日里饱读诗书,自然不懂江湖之事,眉头紧皱道:“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只是九段红太过危险,使用起来稍有不慎便会吞命,加之会制作的人越来越少,久而久之也绝迹了。”罗衣小心的坐了下来,“会是九段红吗?” “如果想要印证,也只能……先找到那青玉像再说了。” 宋端阴沉道。 “我和你一起查。”罗衣出言道。 “不行。” “不可。” 宋端和杜薄再次异口同声。 可罗衣是什么脾气,有了主意,八百头牛也拉不回来,遂道:“若此时不活出性命去,便没有来路留待咱们了。”瞥眼杜薄,“凉言现在被停职,不能随意出府,也只剩下我了。” 宋端感慨,从前川王那么多拥趸,如今也只剩下韩来和杜薄。 “有劳夫人。” 宋端说完,起身离开。 她还要去善缘寺一趟,太蝉住持和宝来还在昏迷着,不知道怎么样了? 若这两人能醒过来,或许口中能有些救命稻草。 看着她离开,罗衣往前走了几步。 身后被人抱住。 她一愣,没敢回头。 虽然两人已经有了肌肤之亲,但这样常日里的亲密还是头一次。 罗衣张了张嘴,看着环绕在自己腰间的手,温柔的覆了上去。 “夫人。” 杜薄低低道:“是我不好。” 罗衣微微抿唇,摇头道:“无妨,我是你的妻子。” ------------------------------------- 善缘寺里,六安监寺出来相迎宋端,那人双手合十,平静道:“额弥陀福,女史有何贵干?” “太蝉住持呢?”宋端单刀直入。 说到这个,六安监寺眉头微皱,摇了摇头。 “还没有醒过来吗?” 宋端生疑。 那日她见过太蝉住持倒在地上的模样,看上去脑袋并没有受到撞击,就算是惊恐所致也早该醒过来了。 “我可以去看一眼吗?”宋端询问道。 六安监寺点了点头,伸手道:“女史这边请。” 宋端同他来到北院的禅房,推开门来,扑面一股极重的药味,她被熏得微微眨了下眼睛,随后走进去,古朴的床榻上躺着的,正是太蝉住持。 这人面无血色,双眸紧闭,一副很痛苦的样子。 “可着人来看了?”宋端问道。 六安监寺点头道:“也行针问药了,就是不见醒来。” 宋端端详着太蝉住持的身体,心中焦虑,不知道曹家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叫他们不必灭口,也可以让太蝉住持再也不会醒过来。 “有劳监寺了。” 宋端说道。 六安监寺再次合十双手:“女史放心吧。” 说罢,送宋端往出走,忽而那人转身道:“那尊青玉观音像,可是被寺中人给收起来了?” 六安监寺道:“女史说的是……” “不是韩郎君后取来的那一尊。”宋端眼神深邃,“是那尊玉身有损的观音,不知道监寺可曾见到过?” 六安监寺眉间微皱,似乎是想要回忆起来什么,随后否认道:“没有。” 宋端知道问不出来什么,只好与其拜别。 回程的马车上,阿满回头,不放心的说道:“姑娘就这么走了,不怕这住持被人杀人灭口吗?要不要派些人在这里看着?” “是有三分道理,但也怕打草惊蛇。” 宋端目视前方:“曹家杀了川王,已经引人侧目了,若是再补刀,便太过欲盖弥彰,反正住持没有醒来的意思,那他便是安全的。” 阿满点了点头。 马车缓缓的进城,回到了熟悉的街巷,阿满忽然道:“姑娘您看。” 宋端闻言掀开轿帘,瞧着街上那个在常庭前,和柳娘勾肩搭背的人,不正是曹家二公子曹献吗? 青天白日下就这么放肆,可见曹家现在当真无人可敌。 阿满瞧着曹献在柳娘身上那游弋的双手,倍觉恶心,加之心中的恨意,看向这人的眼神也多有憎恶。 曹献察觉,瞥了一眼,阿满啐了一口,快速驱车。 柳娘从前处处围着杜薄转,将两人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如今为了存活而依附曹献,她心里不觉得难堪,倒是曹献的不拒绝而甚是自满。 “公子。” 柳娘看着曹献转过头,娇嗔道:“您不是说要带奴家去方庄吗?咱们还去不去了啊。” 曹献盯着那离开的马车,面无表情。 柳娘好死不死的伸手去扳他的脸,手却被曹献一把攥住。 “你好大的胆子。” 曹献冷凝道:“从前和杜薄在一起的时候,就如此大胆吗?” 柳娘吓了一跳,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一个肉妓,如此放肆。” 曹献说完,吓得柳娘就要跪,却被提起身子,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甩在她的脸上:“滚。” 柳娘惊慌失措之际,仍然不忘捡起那钱来,匆忙离开。 “公子。”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厮见状走过来。 曹献低声道:“这将军府的马车,去哪儿了?” 小厮想了想:“车轮上有淤泥,想必是从城外回来的。” 城外。 那也就只有善缘寺了。 “韩来的人去了善缘寺。”曹献说罢,从口中取出一个小盒子来,小厮接过检查了一下,疑惑道,“公子,这素日都是红丸儿,今个儿怎么……” “无妨。” 曹献道:“你送过去吧。” 小厮没有多言,阔步离开。 而曹献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光洁的脸,冷屑道:“螳臂当车。” ------------------------------------- 宋端刚进将军府,就瞧见跑来的小篆,她捉急道:“姑娘,还是快请刁御医过来吧。” 宋端忙问。 那人说道:“方才公子的身上又高热了,孙郎中给行了针,可就是不见流汗出来。” 宋端见状,解下自己的腰牌,说道:“让阿满送你进宫。” 小篆接过,赶紧跑了出去。 宋端则赶去长鲸居,罗清逸正守在那里,她问及情况,前者叠着手里面的湿毛巾,摇头忧心忡忡的说道:“不见好转,姐姐快去看一眼吧。” 宋端进了卧房,刚一进去,就听到韩来撕心裂肺的声音。 “公子!” 宋端忙将他扶着坐起来。 “快出去,小心过了病气给你。” 韩来头昏眼花,推开她。 宋端充耳不闻,帮他拍打着后背,那人浑身滚烫,像是抱着一个刚烧开的水壶一般,心里担忧:“公子还是好好休息吧,这几日太过忧心了。” “无妨。” 韩来摇头。 “你以为自己是铁打的吗?”宋端多有责备。 韩来微怔,眼睛被高热烤的多有朦胧,他看着面前的宋端,伸手扣住其后脑靠过去,在额头上落下滚烫的一个吻。 宋端脸上霎时间烧红。 却见韩来无力的躺在她的腿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很是沉重。 罗清逸从外面进来,瞧见这一幕,又默默的退了出去。 脸上的表情极其铁青。 宋端伸出手来,轻轻的拍打着韩来的背,靠在一旁,多日来的疲惫在此刻袭上了心头,合上眼睛,竟然也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端被一道尖利的叫声吵醒。 “公子!姑娘不好了!” 是隶书。 宋端睁开酸涩的眼睛,发现不知道怎么回事,变成自己被韩来搂在怀里的姿势,而看那人脸色,已经比方才好了许多,应该是刁御医来过了。 再看窗外,从正午步入了夕阳。 自己居然睡了这么久吗? “怎么了?”韩来动了动完全麻木的手臂,问道。 隶书脸色难看:“是善缘寺那边传来消息。”她迟疑几秒,“太蝉住持午后突然口中呕血……醒不过来,活活被……呛死了。” 隶书说着,被一股恐惧席卷心头,不安的抿唇。 宋端明显感到韩来的身躯一震。 “备车。” 韩来低冷道。 “公子。”宋端阻拦道,“还是下臣过去吧。” “不必,我亲自去。” 韩来按住她,说道。 ------------------------------------- 等韩来赶到善缘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寺里寺外灯火通明,本以为太蝉住持死了,这里会乱成一团,但走进寺院的时候,里面仍如常般。 只是瞧见路过的小僧,那人点头行礼,神色略有慌乱。 韩来带着阿满阔步行至放置着太蝉住持的禅房,谁知道那院里站着的,是他此刻最愤恨的两个人,曹行和曹献。 前者神色平静,负手在身后,瞧着忙里忙外的僧人。 他身后的曹献多有不屑,更多不甘,但是曹行在这里,他也只是老虎身边的野猫,丝毫不敢龇嘴獠牙。 “公子。” 小厮提醒道。 曹献看过去,瞧见面容憔悴,气态却依旧昂然的韩来,微微皱眉,却也料到了这人会来,便说道:“大哥。” 曹行闻言瞥眼,方才脸上的严肃转瞬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那般纨绔子弟的嬉皮笑脸,忙上前,做一副小人的模样。 “韩郎君,您怎么过来了?” 他那卑躬屈膝的模样让曹献不快。 大哥这是做什么,现在已经不用怕韩家了。 韩来什么都不是了。 “太蝉住持怎么死的?” 韩来劈头盖脸的就问。 曹行闻言,大有架势的叹了口气,那可惜的模样十分夸张。 “听寺里的僧人说,住持午后突然呕血,可是有叫不醒,便……”曹行说着,摊了摊手,但眼底却是丝毫不在意的。 能把一个人的死,说的如此轻描淡写。 韩来不愿和这两人多言,抬脚就要往禅房里去。 曹行眸光一敛,伸手拦住韩来的去路,并未直言,而是道:“还以为事出之后来的会是宋女史,没想到竟然是韩郎君,郎君,里面脏污,还是不要进去了,我已经让人进去打扫了,住持的尸身也已经查验过后,挪出去了。” 太蝉住持不在这里? 韩来瞥眼:“尸体呢?” “挪出去了啊。” 曹行笑道。 “住持为何会突然呕血?”韩来又问道。 曹行耸肩,甩开扇子摇晃着:“这自然是仵作的事情。” 韩来眼神深了一深,想要进去看一看,却又被曹行按住身子:“郎君这是做什么?看您身子也不大舒服的,瞧见那一地的血,只怕……” “曹公子是怕这禅房里有什么东西,被我瞧见吗?” 韩来冷冽的发问。 曹行愣了一愣,缓缓的放下手,笑而不语。 韩来进去禅房内。 曹献见大哥受难,眼底冒火,想要上前,可是先自己一个身位的曹行再次抬起胳膊来,低冷道:“别动。” 曹献咬牙,愤恨的甩袖子。 韩来走进房内,里面斥满了腥臭的味道,寺里的很多小僧这辈子连荤都没见过,又如何受得了那一地的黑血,一个个脸色惨白,有实在是受不住的,捂着嘴巴躲到角落里,剧烈的干呕起来。 韩来看着那地上的痕迹,瞳孔微颤。 被呕出来的血活活呛死。 人却不能醒过来。 真是惨无人道的手段。 韩来愤怒转身,盯着曹行道:“住持的尸身现在在何处?” 曹行挑眉:“郎君要看?” “我要验尸。” 韩来道。 曹行啧嘴,无奈道:“郎君啊,您现在已经不是鸾台的一把手了,您又是以什么身份要求验尸呢?太蝉住持身份特殊,您若是要验尸,可是对这位师父的大不敬了。”笑了笑,“更何况,调查川王死因这件事情,圣人已经交给我父亲去做了,这寺里现在,我说了算。” 韩来受够了他的言之凿凿,硬撑着身子,切齿道:“曹行,你以为你们曹家可以一手遮天吗?” 曹行闭口不言。 韩来道:“调查川王的死因?还用调查吗?”他忍不住一手攥住曹行的领口,字字逼近,如鬼厉般,“元白不正是你们曹家杀的吗?如今又在这里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们一家人都这样虚伪?这样卑劣至极吗!” 曹献见状,上前拉开韩来:“韩来,你还以为你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鸾台郎君吗?一个阶下囚,还在这里叫嚣。” 韩来晃了晃身子,似笑非笑道:“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两人,“好哇,你们还真是一窝恶犬。” 曹献猛地瞪眼。 韩来咳嗽两声,阿满赶进来,关切道:“公子,咱们还是先回府上吧。” 韩来咬紧牙关,转身往出走。 曹献认出阿满来。 这不是当街对自己啐口水的那人吗? 果然是将军府的车夫。 曹献至此再次压抑不住怒火,上前一把拉住韩来,那人回头,迎面一记沉重的拳头! 第8章 废你一条腿 这一记拳头怕是用了曹献十二分的力气,以至于在收回的时候,整条胳膊都随之震动,在身侧握了握,有些麻意在掌心。 在看韩来,方才的一瞬间,有清晰的撕裂声音传入耳朵,巨大的力道让他轰然倒地,脑袋嗡鸣不断,眼前非黑即白。 本就高热孱弱的身躯跌坐在地上,韩来没忍住,欧出口血来。 “公子!” 阿满吓得魂飞魄散,蹲下来查看韩来的伤势,他是府内的家生子,伺候韩来出行十几年,何曾见过自家公子受过这么大的委屈。 “曹献!你好大的胆子!” 阿满随之气怒上头,起身就要去推搡曹献,却被那人一把拉开,旋即快步上前,一脚踢在韩来的胸口。 那人闷哼一声,又是一口血涌在嘴里。 “老二。” 一直冷漠旁观的曹行出口道。 曹献没有回头,歪着脖子,垂眸地上的韩来。 “公子!” 阿满从地上爬起来,看着韩来如此受苦,眼泪簌簌而下,转头死死的盯着曹献,恨不得上去生啖其血肉。 “阿满……” 韩来知道此刻不是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他有病痛在身,阿满又是个小孩子,硬撑着起身道:“咱们回去。” 阿满咬了咬牙,哽咽着点头,扶着韩来一步一挪的往外走。 曹献看着韩来的背影,想起这些年来,这人靖安城第一贵公子的名声,将自己和大哥压得死死的,深吸一口气,眼神凶狠的上前,再次扯过阿满,发了狠似的重出拳头! 阿满瞪眼,以为这拳头要落在自己的身上,谁知道眼前一闪黑影,韩来竟然挡在了他的身前,那一拳重重的落在他胸口。 “公子!” 阿满抵住来连连后退的韩来,咬碎牙齿,对曹献说道:“你敢对我们自家公子动手!你死定了!” 韩来硬攥住他,他此刻呕出来的血将胸口的衣衫染湿,轻轻的咳嗽两声下去,低声嘱咐道:“回府。” 阿满急喘两口气,这才扶着韩来出去。 曹献轻轻动了动手腕,看来刚才力气用的太大了。 回头去,看着面无表情的曹行,不屑道:“还什么靖安第一公子,手无缚鸡之力,没了宋端,他就是个废物。” 曹行负手看着他,并没有对弟弟的举动有什么赞许,而是道:“有些人武装自己,用的是头脑,并不是拳头。” 曹献略微错愕,因为大哥这句话,他更加生气了。 “你擅自杀了太蝉住持,今天又对韩来动手。”曹行不紧不慢的往出走着,“不必我罚你,只等着父亲如何发落你吧。” “怕什么,韩来现在什么都不是,咱们曹家才是……” “住口吧。” 曹行懒得理他。 曹献咬牙,疾步越过曹行,出院子走了。 曹行站在原地,回头看了一眼地上韩来呕出来的血迹,微微蹙眉,方才自己理应阻止曹献的,可他到底没有。 冷笑两声,如人自醒。 看来自己打心里,也是嫉妒韩来的。 这靖安城的世家公子,就没有不嫉妒他的吧。 ------------------------------------- “公子还没有回来吗?” 将军府里,宋端在府门内,问着外头守着的门子。 那门子正在蹲着嗑瓜子,听到这话,赶紧起来拍打身上,对着宋端摇了摇头说道:“还没。” 素问在旁边瞧了瞧,也有些担忧道:“姑娘不该让公子一人去的。” 宋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微微叹了口气。 正说着,府外传来阿满的疾呼,还带着明显的哭腔。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公子您别吓唬奴!” 宋端闻言,浑身激起寒意,几乎是眨眼间出了府门,阿满掀着轿帘的手被人拽开,整个人也失力的跌坐在地上。 他本身恼怒,可瞧见是宋端,方才在善缘寺的愤怒和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嚎啕大哭道:“姑娘!姑娘给公子做主啊!” 宋端看清眼前,赫然一愣。 韩来斜靠在角落里,眼睛紧闭着,浑身都是鲜血,下巴处有极其显眼的淤青,隐隐发紫,这一幕,让她头脑炸沸! “韩来!” 宋端凑过去检查,这人应该是退了高热后身子过虚,被打晕了,回头看着地上跪着的阿满,脸色冷凝:“怎么回事?” 阿满如实说了,抹泪道:“这个该死的曹献!” 素问赶过来,看到眼前情形也错愕的捂住嘴巴,她盯着宋端蹲在车板上的背影,略有不安,姑娘生了天大的气了。 “姑娘。” 素问小心的唤她。 宋端深吸一口气,叫人将韩来抬进去,掏出自己的腰牌交给素问:“去宫里请刁御医来,还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后。” 素问接过,忙不迭的让阿满送自己进宫。 看着那马车疾风般离开,门子攥拳道:“姑娘,这个曹献实在是太可恶了,咱们公子是什么身份,他居然……” “去给我牵匹马来。” 宋端嘱咐道。 门子一愣,赶紧照做。 后院的马匹牵来,宋端一跃而上,不等门子问他去哪儿,那人已经加鞭疾驰,徒留下一溜尘埃。 门子目送着她,微微蹙眉。 ------------------------------------- “我说你怎么回事?” 酒楼里,一男子瞧着自顾自喝闷酒的曹献,有些不快的说道:“说好了出来玩儿,你倒好,光顾着自己喝了。” “我大哥为什么总是对我不冷不热的。” 曹献打了个酒嗝,面上红晕。 男子瞥眼,冷哼道:“就为了这事儿?” “我想给父亲帮忙,我也想让大哥高看我一眼。”曹献道,“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曹家。” 男子似笑非笑道:“怎么?你大哥又说你了?” 曹献不知道怎么说,咂了砸嘴,又到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我说,这可是我的私藏,你省着点儿喝。” 男子将他手中的酒壶夺在手里,往自己的酒盅里倒了些。 曹献猛地拍案。 男子吓了一跳,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老实点儿。” 说完,将酒盅抵在唇边。 谁知曹献直接抢来,又仰头喝光。 男子顿生不悦:“曹献。” 曹献充耳不闻,捏着那酒盅看了看,心里十分不痛快,径直将酒盅顺着二楼的窗户扔了下去,并无碎裂的声音,反倒招来斥责。 “他奶奶的!谁扔的酒盅!给老子出来!” 男子皱眉,瞥眼看去。 曹献闻言,本就郁闷的心情愈发燥怒,起身走到那窗边往下看,那是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不过并不认识。 这靖安城这么大,那么多有权有钱的世家。 可如今,谁又能比得了曹家呢。 楼下的人也没认出来曹献,瞧见他探头,劈头盖脸的说道:“好你个小兔崽子!还不下来给你爷爷我舔鞋!” 曹献捏着窗框的手指咯咯作响。 韩来他都打了,何况是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曹献。” 身后的男子故意道:“你不教训教训他。” “还用你说。” 曹献转身拂袖,快步下楼去。 男子正准备跟上,忽然听到窗外又传来一阵马蹄声,快得很。 曹献路过楼梯的时候,端着酒菜的小厮瞧见,忙赔笑上前道:“二公子这是去……” 话没说完,被曹献一把推开,小厮手中的木盘掀翻,那人哎呦一声连着自己也滚了下去,这响动让大堂的人纷纷回头。 曹献一脸铁青的下来,挡在身前的人全全推开。 “我说你……” 有人不快的想骂,认出曹献来又连忙住了口。 “这人是怎么了?” 他们嘟囔着,瞧见曹献出了门口去,只是这原因还没猜出来,就听到一声高呼,一息前刚出去的曹献又飞了回来,直接摔在了那通往二楼的木梯上,砰地一声巨响,摔在地上! 堂中人顿时骚动了起来! 他们纷纷回头,更有甚至下的起身,连连后退,惊呼着乱成一团。 地上还有刚才小厮打翻的碗盘,全是碎片,曹献摔在上面,露出痛苦的表情来,浑身的骨头险些碎了,躺在地上疾呼两口气。 男子赶来,瞧见这一幕,瞪了瞪眼。 “曹献!” 他连忙将这人扶起来,抬头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人,有些惊恐的说道:“宋女史?” 他这一声,让所有人的目光从曹献的身上转去门口。 有月光随着这女子投进来,她一袭白衣,极美的面容上浮着只有冬月才会结出的霜,那副凌厉的姿态,让众人纷纷咽了下口水。 “这是……宋端?” “就是宋端。” “她怎么打起曹献来了?” “这上头的事情,咱们怎么会知道,只是这人大庭广众下动手也实在是太……” “太什么,我看曹献就是欠揍。” 这样的讨论激怒了还在地上的曹献,他爬起来,刚才出楼门,还不等去找那人理论,迎面就被宋端踹了回来。 被这么多人看着,简直是奇耻大辱。 “宋端……你敢打我……” 曹献挣脱开男子的手,动了动脖子,将胳膊上的碎片拿下去,腥红的眼睛冒着光,嗖的冲了上去! 众人惊呼。 却见宋端十分不屑,竟然直直的接住了曹献的拳头,那人一愣,想要将胳膊抽回来,可是那白皙的手指现场柔软,却又那么大的力,稍微收紧一些,疼的他浑身都在颤抖! “你……” 曹献知道宋端会武功,靖安城也无人不知,可是他一直以为这人是花拳绣腿,一个女人,能有多厉害。 曹献另一只攥拳也打了过去! 宋端轻而易举的侧身躲过,往前一拽,曹献踉跄扑过来之际,她再次抬腿将这人踹飞老远,这回摔在了一张桌子上! 桌子翻倒,碎裂上稀里哗啦。 周围吃饭的人连忙躲去了墙角,生怕被误伤。 柜台里的掌柜瞪了瞪眼睛,哭不出来。 曹献被摔得七荤八素,在地上难受的转着身子,睁开眼,入目是一个木质的凳子,他下意识的将双臂护在身前! ‘咔嚓——’ 凳子在他的身上炸开。 曹献闷哼一声,胸口火辣辣的疼,那飞溅出来的木屑将他素日最爱惜的脸颊也划破了,伸手捂了捂。 “曹献,我今天要废你一条腿。” 耳畔传来宋端的声音。 被打成这样,曹献的心里对宋端的声音下意识的产生恐惧,他费力的抬起头,见宋端捡起一根木刺来,正向自己缓缓靠近。 “宋女史!” 有人喊道。 宋端闻言回头,见到那个男子,似笑非笑:“刘公子。” 刘斯不曾想宋端也认识自己,本来想要帮曹献说话,但今日之事太过恐怖,他生怕牵连自己的家族,便迟疑着没开言。 “替本官向你父亲问好。” 宋端说着,将手中的木刺飞过去。 刘斯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但见那木刺擦着脸颊而过,扎在了身后的楼梯上,他张大了嘴巴,没有喊出来,却腿软的蹲了下来。 趁此时,曹献想要出手偷袭宋端,遂用最快的速度伸出手指! 还是被宋端接住了。 那人缓缓的转过头来,攥着他的两根手指,不疾不徐的往手背的方向掰着,十指连心,当那骨折的声音伴随着变形的手指传来,曹献疼的大喊出声,撕心裂肺的模样把堂中的一女子吓得哭泣。 “这点三脚猫功夫,就别出来卖弄了。” 宋端冷嘲一声,缓缓起身。 曹献攥着自己的手指,在地上疼的呲牙咧嘴。 宋端冷冷的垂眸着他,目光转移到曹献的膝盖上,狠厉踢去,只听又是一声咔嚓,曹献的腿直接向后折去! “啊——” 曹献凄厉的大喊。 掌柜的吓得直接躲在了柜台后,疯狂的拍着胸脯,受惊的小厮也爬了过来,胆怯道:“掌柜的,这……” 掌柜赶紧捂住他的嘴巴,摇头道:“管不了管不了。” “曹献。” 宋端道:“一报还一报,我今天饶了你的狗命,你要是再敢对公子动手,我便是把你当街当死,也是有这个可能的。” 说完,她环视周围。 所有食客都屏气凝神,一眼不敢发。 “扫了大家的兴致。” 宋端拱手道:“对不住了。” 可这个时候,谁还敢置喙一句呢。 “替我和曹献问好。” 宋端对着地上半死不活的曹献说完,眼神一黑,又一脚踏在曹献的胸口上,那人登时昏死了过去。 她攥了攥拳头,忍住杀人的冲动,转身离开。 ------------------------------------- “公子怎么样了?” 回了将军府已经是深夜了,宋端径直去了长鲸居,小篆她们正守在那里,瞧见她,忙道:“公子不太好。” 宋端凛眸进去卧房,刁御医正在手指着针袋。 “刁御医。” 她急切道。 那人忙行礼,随后道:“女史放心,韩郎君只是受了些外伤,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身体太过虚弱,还要静养,微臣已经开了方子,只要按时服用,不出一月就能恢复元气的。” 宋端至此终于松了口气,叫小篆送他离开。 隶书站在旁边,见状也识趣的出去了。 宋端坐在软榻边,看着皱眉不醒的韩来,那人憔悴的模样映入眼底让她心痛万分,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杀了曹献。 “公子。” 宋端将他的碎发从脖子上撩开,神色担忧。 或许是听到了宋端的声音,行针都没有醒过来的韩来眼皮轻微的动了一下,随后缓缓睁开,只是眸光迷离,应该是止疼的麻沸药让他的意识有些不清晰,轻咳几声,看到宋端。 “端午。”韩来嗓中喑哑道。 宋端连忙低下身去:“公子,下臣在这儿。” 韩来闻声,露出一个清冽的微笑来:“端午。” 宋端见势,苦涩的回应着笑容。 “没事了公子。”她抚慰道。 “你去哪儿了?”韩来轻声问道。 “下臣去给公子熬药了。” 宋端并没有实话实说。 韩来张了张口:“你辛苦了。” 宋端不知怎的,瞧见他这样异常的心痛且酸楚,眼睛微红,强忍住想要哭出来的欲望,却还是徒劳,她低下头,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留了下来,高高的悬在下巴上。 韩来看见,眉头微蹙,伸手抬起她的脸颊。 “端午,我该如何是好。” 他疲惫道。 宋端抽了抽鼻子,安慰道:“公子别担心,下臣一直在,以后出行不要再扔下我了,就让下臣一直陪着你。” 韩来摇了摇头,他想说的不是这个。 “端午,我欢喜你欢喜的不得了。”他深沉的目光盯着宋端白净的的脸庞,“你告诉我,我该如何是好。” 宋端轻呼了口气,有些呆愣。 心口却剧烈汹涌着,她朱唇微颤,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珍珠般落在韩来的脖颈上,哽咽道:“我也欢喜你,欢喜的不得了。” 韩来失笑,轻轻眨了眨眸子,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向着自己的方向施力,宋端没有抗拒,紧张的闭上了眼睛。 唇上触碰到同类的柔软,却又在转瞬间松开。 宋端半睁双眸,但下一秒,韩来的脸颊又骤然放大,有带着药味的柔软闯入齿关,她再次合上眼皮,感受着他的贪婪和侵略。 大抵几息过后,那人轻喘着将她搂在怀里。 韩来的身子滚烫着,像是一团火将宋端裹住。 “端午。” 韩来的声音呢喃着缭绕在耳边:“别离开我,就让我自私这一回好不好,我要你一直陪着我,一直。” 宋端轻应:“好。” 话音刚落,韩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宋端未及反应,只觉得天旋地转,意识到什么,脸咻的发红,猛地攥住韩来腰间的衣衫,低声道:“公子。” 韩来抱着怀里小小软软的女子,浑身的痛楚逐渐消退。似乎宋端就是自己的疗伤药,他低头吻了吻宋端的额头,那人的身子有些细颤,他轻柔的吻一路落回到下巴上,忽然停住。 宋端迷茫的看着他。 韩来摇了摇头。 不可。 他不能这样轻易的夺走宋端。 不能随便占有。 “端午。” 韩来躺下,从身后抱住她,小声道:“端午,等事情平息,做我唯一的妻子,我很期待我们的新婚之夜,我将一切都交给你。” 宋端呼吸一滞,伸手握住韩来的手,两秒后,淡笑道:“好。” ------------------------------------- 御史府中,杨氏的哭喊声在房内响起,吵得曹燮头疼,他看了一眼榻上昏迷不醒的曹献,心里并未多心疼。 “老爷!” 杨氏攥着曹献冰凉的手,听着太医说曹献的腿废了,就算痊愈也不能如常人行走,眼泪大股流下,切齿道:“献儿被打成这样,您就不管不问吗!” 曹燮皱眉,捏着山根一言不语。 杨氏不甘心的说道:“她宋端是什么东西!敢对献儿下手!” 曹纯在旁边也红着眼睛,恨极了。 “母亲,二弟属实是自作自受。” 曹琦捏着帕子,风轻云淡的说道。 杨氏猛地转头,死死的盯着曹琦,发狠道:“我不是你的母亲。” 曹琦充耳不闻,当然,她有自己的生母。 杨氏这么说,是伤害不到她的。 “韩来是什么人,那可是宋端心尖儿上的人。”曹琦说完,有意的看了一眼左手边的曹行。 那人明白,冷哼一声。 心尖儿上的人又如何。 拥有一个人,为必要拥有她的心。 “更别提宋端在韩来身边的这九年,无微不至,听说连一声咳嗽都是天大的事,刁御医三天两头就往将军府里跑,只怕韩来细皮嫩肉的比女子还要娇贵,这般放在心缝里的人,被老二打伤,她如何不恼。” 曹琦说着,又加了一句。 “只怕想要了老二的命,只是废了他一条腿,已经是高抬贵手了。” 话音未落,就见杨氏起身,抬起手来对着曹琦的脸啪的就是一记掌掴,指着她的鼻子说道:“贱人!你给我滚!” 曹琦的发丝被打的散乱,但并不恼,也没有依言出去。 曹纯见状,心里痛快,冷屑道:“大姐,你这样冷嘲热讽的,也别怪母亲会打你,你就受着吧。” 她说话的时候,大姐两字咬的用力。 曹琦伸手将散落的头发别在耳畔,笑的妖娆诡谲。 曹纯瞪眼,不再看她。 狐媚的贱货。 “爹爹。” 她又曹燮道:“二哥被打成这样,宋端明显没有将咱们曹家放在眼里,今日之事在酒楼里被那么多人看到,如今人云亦云,这叫二哥以后在靖安城如何立足。” 曹琦挑眉,没想到曹纯这个蠢货,也有聪敏一次的时候。 曹燮眼神未动。 正想说什么时候,忽然听到外面有人传道:“老爷!宫里来人了。” 曹燮出去,竟然是太后身边的梁吉。 “梁女史。” 他道:“你怎么来了?” 梁吉淡然道:“太后听说了今日的事,特地让下臣送些药和补品来给二公子。”说着挥手,身后的宫人将锦盒递过去。 曹燮让人接过,淡淡道:“多谢太后挂记。” “太后的意思是,宋端当街打人有错,她自会罚。” 梁吉意味深长的说道。 曹燮了然,太后在维护宋端。 她自会罚。 这是不让自己告状了。 曹燮深吸一口气,冷冽一笑,说道:“那就有劳太后了。” 第9章 多此一举 翌日,韩来自榻上悄然转醒,轻咳两声,撑身坐了起来,瞧了一眼窗外的日头,只怕将近正午了。 倒是省了一顿朝食,韩来心里苦笑。 “听说太后派梁女史去了曹家。” 花厅里传来小篆和隶书的声音。 “那这么说,太后是向着咱们姑娘的了?” “那当然,曹家这回实在是太过分了。打了公子,姑娘如何能忍,要我说就不该留下那曹献的性命,直接把他千刀万剐才叫解恨。” “属你厉害。” 两个小丫头偷笑着,并未注意到身后走出来的那人。 “你们说什么呢?” 韩来骤然问道。 小篆和隶书吓了一跳,不约而同的看过去,因为宋端吩咐了不许将这件事情告诉韩来,所以俩人都心照不宣的摇了摇头。 “太后怎么了?” 韩来不肯轻易放过。 瞧他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小篆和隶书对视一眼,叹了一声,这才道:“公子昨日回来后,端午姑娘就出去了,在南坊的酒肆找到了曹献,将那人狠狠的揍了一顿,连腿……都给打折了。” “听说还掰断了一根手指,现在整个人算是废了。”隶书补充道。 韩来头一次听说这事儿,略微诧异,淡淡的应声道:“那梁吉又是怎么回事?” “姑娘有先见之明。”隶书道,“让我们将此事告知了太后主子,她老人家派梁女史去曹家安抚,才叫曹家没有上诉此事。” “原是如此。” 韩来和宋端相处了九年,大抵也能猜出来这人的作为,遂让她们两个出去,只是那两人的身影刚消失,门还未合上,宋端就走了进来。 “公子,先把药喝了吧。” 宋端将木盘放在旁边的花桌上,看着韩来单着寝衣,说道:“那下臣先帮公子更衣,穿戴好后,想必那药也温了。” 说着,取来衣裳走到韩来面前。 那人没有按照平时的习惯张开双臂,而是冷凝的垂眸着她:“听说你把曹献给打了,不但打了,还把人直接打残了。” 宋端一愣,怪道小篆和隶书两个大嘴巴,到底还是没有瞒住,看韩来这样子许是生气了,但她并不打算认错。 “曹献罪有应得,伤害公子的人下臣一个都不会放……” 话音未落,韩来猛地将她搂在怀里,语气欣喜的像是个孩子:“我就知道你最疼我了,我就知道端午,你最心疼我了。” 这突然的转折让宋端始料未及,呆呆的仰着脑袋。 “公子?” 韩来扳开她的身子,对着宋端的额头就是凶猛的一亲,笑道:“你做的最好了,曹献就是欠揍。” “不过。” 韩来还有些腼腆:“没想到你这么疼我。” 宋端这时候脸才浮现出微微的红来,别扭的笑了一笑,端起旁边的药碗来:“公子先把药喝了吧。” “你喂我。” 韩来直截了当的说道:“就像那些戏折上一样。” 宋端失笑,点了点头,两人隔着小案坐着,她一口一口的将碗里的汤药喂给韩来,那人这时候也不觉得哭了,像是喝到了什么珍馐美味一样。 “对了。” 韩来咽下最后一口药,思忖道:“你去书信一封给舅舅。” “是。” 宋端放下药碗就要走。 韩来疑惑的看着她的背影:“你可知道我要告知舅舅何事?” 宋端站住,半转身子很是冷静的说道:“公子是想让下臣告知舅爷,不要服从皇令回京,而是原地不动,对吗?” 韩来满意一笑。 宋端也回以微笑。 徐宰手握兵权,是韩来最后的倚靠,不能回京。 要远扎在外,才能最大程度的威胁着圣人,叫他和曹家都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韩来的脸上逐渐写满了谨慎,“我要给太蝉住持重新验尸。” “是。” 宋端应声。 “不。”韩来说道,“让杜薄去做吧。” 宋端颔首。 ------------------------------------- “观音像可有下落了?” 杜薄听说罗衣从府外回来了,赶紧出来院子,瞧见妻子的身影,三步并作两步的过去扶住她,关切道:“还好吧,不该让你出去辛劳的。” 罗衣摇了摇头,准备坐在院子的石凳上。 杜薄吩咐丰年取了软垫来放好,这才让罗衣坐下。 罗衣复杂的看着他,没想到这人的心思是这么细腻,伸手摸了摸自己还是平坦着的小腹,若不能平息此乱,孩子生下来也会跟着吃苦。 要把太平留给孩子。 “根本没有头绪。”罗衣苦涩道,“事情一出,这观音像就被人给拿走了,只剩下韩来府上的那尊,如今破损的那尊到底在哪儿,无从查起。” 杜薄知道是这个结果,也不失落,站起身来负手在背后,冷冷道:“那观音像是青玉所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若想销毁的话极其困难,只怕是被曹家给藏在了什么地方,一个咱们绝对不会找到的地方。” 罗衣也觉得这话说得有理,一个人若想隐瞒什么,怎会让外人得知。 “那就把消息放出去。” 杜薄回头,条理清晰的说道:“让他们知道咱们在找这尊观音像,叫他们不敢轻易毁去,只要这东西还在靖安城,总有找到的一天。” 罗衣轻轻点头。 杜薄坐了下来,伸手握住罗衣的手,将额头抵了过去。 罗衣知道他和韩来因为川王的死备受打击,加之又被停职,可谓严峻形式下的百上加斤,虽然杜薄嘴上不说,但一举一动都被罗衣看在眼里,便伸出另一只手轻轻的摸了摸他的脑袋。 “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 “怀衣。” 谁知道杜薄猛然抬头说道。 罗衣蒙愣:“什么怀衣?” “我们的女儿就叫杜怀衣好不好。” 杜薄眼睛里面终于多了些喜悦,似乎这个名字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宽慰,叫这些日子的烦闷稍稍褪去一些。 罗衣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刚才低头的那么一会儿,是给自己肚子里面小小的人儿取了个名字啊。 “你怎么知道是女儿,若是个儿子呢?” 罗衣歪着头看他。 杜薄想了想,随后斩钉截铁的说道:“一定是个女儿。” 罗衣看着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遂一边摸着肚子,一边淡淡地说道:“若是个儿子的话,再给他生一个姊妹不就得了。” “不要。” 谁知道被杜薄利落的拒绝了。 罗衣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女人生孩子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杜薄的眼底流露出痛苦,“我娘当年就是生下我之后就撒手人寰的,我怕极了,我宁可不要这个孩子,我也不想让你吃这个苦头,就肚子里的这一个就够了。” 杜薄眼神真挚的看着她:“小衣,我只要你平安。” 罗衣有些失神,两人成亲了十四年,同床共枕的时日也不少,可就算肉皮贴着,也觉得相隔万里,却在这一个,才有心意相近的感觉。 罗衣淡淡的笑。 杜薄宽慰的呼了口气,又道:“我得出去一趟,千年让我私下调查一下太蝉住持的死因,若死因有异,也可以说明川王之死有疑云。” 罗衣不舍的松开他的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从前觉得那样单薄无能,只会啃书本的一个人,此刻却异常的可靠,如山一般岿然。 “等我回来。” 杜薄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 ------------------------------------- “太蝉住持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了。” 遥监殿的上阁里,听到这句话的韩来并不惊讶。 虽然他不用批折,但还是担着虚职的。 杜薄坐在对面,满脸铁青,胸口不断的起伏着,可见恼怒。 韩来瞥眼:“怎么这么生气?”又道,“听说曹家人不让验尸来着。” “是曹行。” 杜薄道:“他搬出曹燮那个老狐狸来,说太蝉住持是得道高僧,不能轻易验尸扰了死后的清修,我和他僵持不下,好在……”看向韩来,“是皇后娘娘让人从宫里送了口谕来。” 韩来一愣,半站起身子:“母后?” “是。” 杜薄咬牙切齿的说道:“本以为有了皇后娘娘的口谕,曹行就算再如何胡搅蛮缠也没有理由,谁知道……这时候才知道,他们早已经把太蝉住持的尸首给火化了,哪里还有检验的可能。” “既然要做,自然要做绝。” 韩来冷冽道:“意料之中的事。” “那你还让我去查?”杜薄不可思议的看着他,可转念一想他就明白过来了,作恶事就要做尽,曹家处理了太蝉住持的行为可以预见,可恰恰是这样的急功近利,多此一举,暴露了他们的此地无垠三百两。 若非心虚,何必如此呢。 “当时验尸的仵作和清尸夫呢?”韩来又问道。 杜薄也考虑到这一层,但摇了摇头,难堪道:“人早已找不到了。” 韩来冷笑一声,眼中有些算无遗策。 杜薄不解的看着他:“怎么了?你有什么主意没告诉我?” “人不是找不到,是被曹家处理了吧。” 韩来搓着手背上蹭上去的墨痕,徐徐道:“人不见了,就说明他们是知道住持真正的死因的,曹家不会杀他们,那仵作和做清尸夫的徒弟在靖安城小有名声,尸体很容易被人认出来,只怕和那观音像一样……被藏起来了。” 杜薄想了想,说道:“既然是被藏起来了,咱们是肯定找不到的,不如来一招引蛇出洞,让曹家人自己把东西的位置告诉我们。” “怎么说?”韩来颇有些意味的看着他。 杜薄摇了摇头:“还没想好。” 韩来登时一脸黑线。 “没想好你说什么。” “但是我有这个思路,难道不应该说出来吗?”杜薄也不快道,“更何况我们当务之急要做的,并不是真的为川王洗刷冤屈,而是要一直为他伸冤从而在圣人的眼皮子底下去对抗曹家。” “元白的冤屈我一定会为了他申诉到底的。” 韩来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杜薄无奈,点了点头,他自然也是这个意思。 韩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噎人,曲解了杜薄的意思,这才道:“今天辛苦了,我从府上带了些补品,你拿回去给罗衣补身体吧。” 杜薄也不客气。 “凉言,我就剩下你这么一个朋友了。” 韩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杜薄浑身一颤,并没有转身,眼眶微微一红,推门出去。 他前脚刚走,后脚杨广信就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折子,说道:“郎君,这个原本是交由杜大夫签字的,您看大夫现在……” 韩来现在也说了不算,只是道:“去给孟大夫看了就是了。” 孟鸾和杜薄同为谏议大夫,代签无妨。 杨广信应声出去,韩来起身走了走,也推开上阁的门,瞧着不远处的孟大夫才忽然想起来,这人右手前些日子受伤了,似乎不能提笔。 可杨广信过去后,两人说了些什么,前者这才哈哈一笑,拿起书案前挂着的毛笔,恭敬的态度让孟大夫也哭笑不得,连连点头。 这是让杨广信帮自己代签吗? 可是笔迹不同。 韩来瞧着,眼睛忽然一凛。 杨广信用左手提笔。 “杨郎中还真是厉害。” 孟大夫瞧着那折子上自己的名字,可不是和自己写的一模一样,更别说这人是用左手写的,不住的赞叹道:“真是鬼手啊鬼手。” “原来杨郎中还会用左手写字。” 身后响起韩来的声音。 杨广信一愣,回头忙笑道:“郎君过奖了。” 韩来从孟大夫的手上接过那折子,仔细的端详着,鸾台里每个人的笔迹他都了然于心,这杨广信写的,可不是和孟鸾的一模一样。 他若有所思的摇着脑袋,意味深长的说道:“真是和孟大夫的笔迹一丝一毫都不差。”转头盯着杨广信,“杨郎君当真是笔术了得,是不是这朝上的每个官员的字,你都能临摹的分毫不差啊。” “那是当……” 杨广信一时得意忘形,可是然字还没说出来,他像是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慌乱的住了口,两片薄薄的嘴唇像是被针线缝上了一般。 孟大夫并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况,还在不住的赞叹着杨广信的巧手。 杨广信脸上没有笑,目光死死的盯着地面。 “好好写吧。” 韩来说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杨郎中这样炉火纯青的笔法,只怕当朝也只有你这一个,来日必能借此一步登天。” 杨广信头皮发麻,瞥眼韩来离开的背影,一片猩红。 第10章 告老还乡 午后,阿满赶着马车来到了一座轻简的府宅前,府门前的灯笼上写着清晰的‘崔’字,下了马车的宋端看了看,竟然是崔秉直自己亲手写的。 府门前没有通传的门子,只有一个细伢子,衣着朴素,揣着小手呆愣愣的看着面前的女子,不自觉的张开嘴巴,咕哝道:“好漂亮。” 阿满见势,上前两步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看也不能多看。”直接用手把细伢子的脑袋推过去,“你们家大人呢?” 细伢子也不怕,抬头道:“你们找我爷爷吗?” 阿满蹙眉:“找你爷爷做什么。” 倒是宋端反应过来,温声的问道:“小孩儿,你爷爷是鸾台的崔郎中?” 细伢子点了点头。 阿满微微一惊,崔秉直好歹也是正经的京官儿,居然让自己的孙子来守着自家门槛,咂了砸嘴,看向宋端。 那人蹲下来,招了招手,细伢子凑过去,宋端帮其将翻出来的袖子重新挽好,那轻柔的动作和温暖的笑意,看的阿满也咧嘴笑了笑。 “那你进去告诉你爷爷一声,就说宋端来了,可好?” 许是宋端长得太漂亮,细伢子脸上一红,郑重的点了下头,随后跑进院里大声的喊道:“宋端来了!阿爷!宋端来了!” 细伢子喊完,又回来拽着宋端的袖子,硬让她跟着自己进去。 “阿爷很快就会出来了,姐姐和我在这里等着吧。” 细伢子说完,叫宋端坐在院里的石桌前,又小跑去屋内取来一个干净的茶壶来,壶嘴还冒着热气,说道:“府里没有茶叶了,姐姐先喝白水吧,我往里放了花椒粒,不知道姐姐喜不喜欢。” 阿满瞧着这府中的节俭空荡,可知花椒是极其珍贵的东西,这孩子居然能拿出来给宋端泡水喝。 “花椒这种好东西,怎么舍得给我喝?” 果不其然,宋端也这么问。 细伢子将茶杯推到宋端面前,小脸平静的说道:“阿爷说了,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阿爷病了,只有姐姐来看他,姐姐好心,我才用花椒招待。” 宋端欣慰,这小孩子衣着简单,但是说话谈吐和办事都稳妥,可见崔秉直素日的家教十分良好,便说道:“那多谢你了。” 细伢子笑嘻嘻的,扶着桌边坐在高高的石凳上,看着宋端。 “你看着我做什么?” 宋端拄着下巴看他,这孩子白白净净的,眉眼有些像崔秉直,那人虽然已经老迈了,但依稀能感觉出,年轻时也是个浓眉大眼的。 “姐姐叫宋端,我叫崔鹤。” 崔鹤笑道。 “真是个好名字,你阿爷还真会取名字。” 宋端赞叹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忙里忙慌的说道:“宋女史……不知宋女史光临寒舍,未能远迎,实在是卑职之失。” 是崔秉直。 这人穿着薄布衣裳,脸色发白,看上去倒像是真的病了。 “崔郎中生了一个好孙子。” 宋端淡然道。 “凌云的确懂事。”崔秉直隔辈亲,听宋端这么夸奖崔鹤,也露出快慰的笑容来,“不枉我悉心教导。” 说完,又抬头伸手道:“那就请女史移步正堂吧。”嘱咐崔鹤,“你去玩儿吧,别忘了把阿爷交代你的书都读一读。” 崔鹤点头,对两人行过礼后往院门处走。 宋端见势,看了阿满一眼,那人了然,跟着崔鹤的背影也出去了。 崔秉直带着她来到正堂,落座后,宋端问道:“郎中的病怎么样了?怎么突然就身子不适了,您的身子骨一直挺硬朗的。” 崔秉直闻言叹了口气,这才摸着膝盖回答道:“是啊,不瞒女史说,我这身子骨素来扛得住,只是这回不知道怎么回事,这病来的急躁,我前两日早上起身的时候,浑身酸痛,连腿都站不住,只得告假了。” “可曾看了御医?” “看了,说是年纪大了,没说别的什么。” 宋端明白了,遂道:“郎中也知道,鸾台和上御司局势紧张,所以我也就不废话了。”顿了顿,“郎中许是被人给算计了。” 宋端这么一说,向来胆小的崔秉直并没有露出什么恐惧的神色,反而是点了点头,这种情况他也猜想过。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但这个节骨眼儿突然病了,那就有问题了。 “杨广信是曹家的人。” 宋端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索性单刀直入。 崔秉直猛然抬头,随后又不自觉的点了点头,眼珠动了动,攥着自己冰凉的手诉说道:“是了,老杨不对劲儿。” “他能用左手书写,并且模仿任何人的笔迹。”宋端道。 崔秉直明白过来,暗惊道:“那也就是说……” “没错,川王殿下和秦凯的往来信件,其中那两份有不臣之语的,只怕就是崔秉直写的。”宋端凿定了他的想法。 崔秉直叹了口气,他从前就觉得杨广信有些怪异,这猛然被宋端坐实了想法,身边的同僚就是曹家的利爪,登时有些不寒而栗。 对了。 “那日他给我……” 崔秉直想起那日下职,崔秉直送给自己的两包茶叶,难不成崔秉直就是在茶叶里面做了手脚,毕竟清茶昂贵,拿回来也只是自己喝了。 “郎中是公子的拥趸,您得走了。” 宋端看着他,直直的说道。 崔秉直抬起头,倒不吃惊,而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公子倒了,鸾台这边曹家一定会插手,安置自己的人,崔郎中若不能适时让贤的话,这把火定然会烧到你的身上,不如现在借此次生病之机,告老还乡,还能带着崔鹤他们安度晚年。” 话是这么说,但崔秉直有些犹豫。 宋端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道:“郎中放心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子不会有事的,有我和杜大夫在,定会让天理昭然。” “没错,公子是游兰献王后裔。”崔秉直说着,“可是川王殿下更是龙裔……曹家……曹家都没有放过……” “曹家若是再想动公子,便是自寻死路了。” 宋端道。 崔秉直拍了拍腿,罢了,有些难耐的说道:“我在鸾台几十年,韩郎君都是我伺候的第三位郎君了,可也是他……让鸾台有如今的风光。” “既如此,公子也绝对不会让鸾台落在贼人的手里。”宋端沉静道。 “而且。” 她又道:“公子这几日让我在郎中的老家将您当年为了上京读书,卖掉的那座祖宅买了回来。”说着,宋端掏出房契来,“您带着全家人回脂兴,去梁城就是了,公子又补贴了些,足够您一家子的吃穿用度了。” 崔秉直没想到韩来会想的这么周到,更没想到这个往日里总是当年责骂自己的小兔崽子…… “您这些年兢兢业业,公子都是看在眼里的。” 宋端安抚道:“辛劳一辈子了,该享享清福了。”回头看着院外,门口处还有阿满和崔鹤的身影,“凌云这孩子我看着不错,是个好苗子,若日后也能登堂入仕,也可继承郎中的衣钵了。” 崔秉直提到这个孙子就欢喜,一时又哽咽,说不出什么来。 “这个给您。” 宋端从手指上摘下一枚扳指:“他日若有崔家后生落难,来靖安以此物找我,我定会相助。” 崔秉直有些失语,心里万分感动,恭敬的收下:“多谢女史。” ------------------------------------- “鸾台的崔秉直怎么突然称病致仕了呢。” 御史府里,张炳文犹自怀疑着:“说好了,让杨广信给他下慢毒而死,这人都不在靖安了,还怎么下手啊。” 曹琦坐在一旁,垂眸着自己变得空无一物的指甲:“张尚书在担心什么,正如您所说,这人都不在靖安了,不是正好吗?” 张炳文回头看她。 “咱们不过是要除去韩来的人,好叫杨广信接手。”曹琦道,“眼下不用杀人就能得偿所愿,两全其美。” “可是……” 张炳文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但心里始终惴惴,思忖半晌,才说道:“眼下韩来他们水深火热,正是用人之际,崔秉直又素来是个直脑筋的老古板,怎么突然致仕了,还是说……真是病入膏肓了。” “您到底在担心什么。” 曹琦斜睨着他,飞扬的睫毛掩藏着其中的诡谲。 “我父亲如今凌天之势,难道还不能让张尚书放心吗?”她道,“您可是我父亲如今最信任的人了,即便您的儿子张子奇……喜欢宋端。” 她说完,张炳文浑身打了一个寒噤,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正座上,始终闭目养神不曾开口的曹燮。 是了,这人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 他比肩皇权。 可以左右立储之事。 他现在就是赵国的天。 “张尚书是担心,杀了川王又杀了善缘寺的那个老和尚,如今又逼的崔秉直告老还乡,是怕父亲做的太过了吧。”曹琦挑明道。 张炳文连忙摇头,对着根本没有抬眼看自己的曹燮道:“卑职不敢,曹大人筹谋得当,才有我们的如今之势。” “妇人之仁,优柔寡断。” 曹琦淡淡的嘲讽道。 张炳文闻言,心里有些恼怒,终于是没敢还嘴。 “曹琦。” 曹燮说道:“你先出去吧。” 曹琦依言起身,行礼后离开。 待她走后,曹燮这才缓缓的睁开一直闭着的眼睛,对着有些坐立不安的张炳文说道:“你那个儿子和宋端,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炳文一愣,浑身的血都凉了,登时手足无措起来。 “大人……大人别怪,是犬子不懂事,卑职会去后定会好好教导。”他捂着胸口,往前探着身子,急于让曹燮看到自己的忠心耿耿。 可是曹燮的态度似笑非笑,若即若离,让他拿捏不准。 “曹琦对付男人很有一套手段。”曹燮说了这么一句话。。 张炳文瞪了瞪眼,若是让曹琦去办,张子奇还有活路?只怕不日就会死在那个叫锦安的手上,他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 “卑职……卑职会教导好的,不劳烦琦姑娘了。” 他瑟缩道。 曹燮这才应了一声。 而后脚曹琦回了融雪轩,脱下自己的外衫,换了件大红色的长裙,看着等身镜中的自己,妖娆无格,不施粉黛就能魅惑这靖安的每一处角落。 曹琦伸手抚在自己的下巴上,冷冷一笑。 若是没有这张脸,她便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川王死了,韩来倒台,曹燮很多事情都不再用她了。 自己已经快没有什么剩余价值了。 只剩下这一张倾国倾城的皮囊,等着用家族的联姻,为父亲做最后一件事。 毕竟,她并不是杨夫人生的,她只是一个乡妇的女儿。 正想着,曹行快步走了进来,常日里玩世不恭的一个人,此刻的脸色却难看异常,皱眉道:“长姐。” 曹琦和镜中的自己对视,那份凶狠,让镜中人都退让三分。 “出什么事了?” 曹行难堪道:“那仵作逃了。” 曹琦的手僵在半空中,目光缓缓的转移到他的身上,曹行只觉得浑身像是被刀刃片片割开,别过头去:“人一直关在南院,谁能想到刚才再去看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人能从御史府跑出去,无用。” 曹琦沉默几息,突然道:“锦安。” 曹行感觉到身后有一阵风吹过,回头看去,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他错愕的往后站了站,没有开口。 而曹琦同锦安的默契有加,只说了一句去吧,那人便卷风一般离开了。 “长姐这是?” “我让锦安直接去把他杀了。”曹琦道,“这已经不是忌讳着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了,谁知道这仵作一路上会不会碰到什么人,说了些什么。” 曹行也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随后看着有些生气的曹琦,说道:“长姐放心,以后再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那最好,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曹琦冷冷道,“现在曹家也只剩下你这一个男丁了,别伤了你娘的心。” 曹行微微蹙眉,转身离开。 曹琦走到妆奁前拿起一柄木梳,不紧不慢的梳着自己的长发,她爱惜自己的头发远超自己的脸皮,只是梳着梳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激怒来,将手中的梳子狠狠的抛掷在镜面上。 只听稀里哗啦的一声,等身镜碎成无数片。 镜上的人也扭曲狰狞。 像是个千目的怪物。 第11章 我只要你听话 “咳咳……咳咳……” 六月的江水依旧刺骨,李石从货船上跳下来,他水性不佳,但人总有求生的本能,一路游到岸边,他像是上岸的水鬼一般,重重的躺了过去。 衣裳湿透,身上似乎有千斤沉。 “该死的。” 李石看着那碧澄的天,一朵雪白的云彩都没有,侧头看了看四周,应该是一片桦树林,自己这是逃到了哪里。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靖安城验了这么多年的尸,最后却被活人逼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那日给太蝉住持验尸后,还不等出了寺门,就被人打晕,醒来后似乎在一户人家的柴房里,一日三餐有人送进来,可是当他问的时候,那冷面少年总是一言不发,多问两句就会被再次打晕。 以至于他始终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被关在了哪里。 可是三日前,他醒来后发现,柴房的门敞开着,但是心里警惕,并没有敢冒然离开,一直等到了下午夕阳渗进来,他才敢确认外面没有人。 从柴房出来,是一处大院落,空无一人,远处的角门开着。 李石就这样从角门挤出来,顺着僻静的街巷直到江边港口,素来忙碌的船老板像是瞎了眼睛,直到他钻进货仓里也没发现,就这样不吃不喝的在下层的仓里呆了两天两夜,饥寒交迫,加之晕船,吐得浑身都是。 再然后,有伙计发现了他,见昏迷不醒以为死了,就给扔进了江水里。 落水的一刹那,李石清醒过来,下意识的游着。 直到现在。 李石仍然觉得这一切不可思议,他居然就这样轻而易举的逃了出来。 “呼——呼——” 游水似乎耗尽了李石所有的力气,他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实在是没有精神再挪动身子,静静的合上眼睛,不想再去追究,自己现在在哪儿。 ‘唰——’ 耳边忽然一阵疾风掠过。 李石登时瞪大了眼睛,撑坐起身子来。 不对劲,这不是正常的风。 还带着腥味儿。 李石左右看了看,不远处的树枝上,居然挂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肥硕兔子,他呼吸微重,瞧着那血滴答滴答落下,将地上的枯叶染红。 “杀了你。” 身后有人说话。 李石浑身一紧,猛地回头看去,瞧见一位面如冷霜的少年,他的瞳孔瞬间缩成针鼻儿大小,登时想起来,这少年就是前几日自己关在柴房里,按时按晌送饭的那人。 追……追过来了? 李石吓得浑身的血都凉了,而那少年又冷冷道:“杀了你。” 李石的头皮像是被开水浇烫过,浑身的鸡皮疙瘩也激了起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就往桦树林的深处跑去,连头都不敢回。 而锦安站在原地,并没有挪步。 剧烈的跑跳让李石很快就筋疲力尽,可是他根本不敢停下来,那少年仿佛是索命的鬼,要是被他抓到,就要扔进油锅里去! ‘咔嚓——’ 李石的胸口又辣又疼,咳嗽两声,舌根一股腥味儿。 没看清眼前的路,撞到一根树杈上,李石仰头倒地,肺子里像是马上就要爆炸了,再也跑不动了……跑不动了。 李石算是认命了,死就死吧。 反正也活了这么久了。 “杀了你。” 正躺着自暴自弃的时候,头顶又传来那道勾魂索命的声音。 李石睁开眼皮,对视到那双鹰眼。 大叫一声,爬起来就跑。 又不知道跑了多久,李石眼睛已经花了,看不清前路,终于倒在一颗硕大的桦树前,他撑着身子,干呕出来。 右手边有脚步声音传来。 还有马蹄的声音。 李石现如今已经是一只惊弓之鸟,往声音的方向看去,以为又是锦安追了上来,谁知道视线内闯入四肢马蹄,他呆呆的抬起头,望着马上的人。 那是一名身着深衣的中年男子,身上的肌肉贲起,连衣料都遮不住,褐色的脸上满是俊逸和坚毅,眉眼有一道旧伤,又让他多了三分狰狞,用马鞭指着他问道:“这是猎区,你是何人?” 李石不知道怎么说,或者说他因为筋疲力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 李石逼着自己张开嘴巴,但仅仅是个这一字,就被打断。 “杀了你。” 出现了,又是这个声音。 李石看过去。 马上的中年男子也瞥眼过去。 不远处的地上站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少年,他黑衣入了夜,泛着光亮的青光,一对鹰狼般的狭长眸子里,只有李石惊恐的表情,马上的中年男子似乎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将军。” 男子身后又来一人一马,做副将模样,瞧见这一幕,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只觉告诉他,那个原地不动的少年,看上去很不简单。 “年纪轻轻,内力竟然如此雄厚。”副将察觉,说了这么一句,“将军可认识他?” 被称作将军的男人摇了摇头,饶有兴致的说道:“这里是猎区,小孩子还是快出去吧,小心被群箭误……” 话音未落,男子瞳孔一凛,竟不知何时,那少年已经逼至眼前,手在刹那间覆在佩剑上,可是下一秒,他又瞬身下马,厉喝道:“放肆!” 锦安的目标并不是他,而是李石。 可是男子并不能坐视不理眼前的凶杀。 ‘叮——’ 兵戈相接,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两人都纷纷后退。 李石刚才还以为自己死定了,愣了愣,伸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上面竟然淌出温热的血来,再低头,胸口还有被切断的发丝。 “救命!” 李石总算是反应过来,扑上去抱着男子的双腿,哭喊道:“好汉救命啊!他!”这会儿嗓音尖细,指着锦安,“他要杀我!” 男子看着后退的锦安,方才那一击,这少年的力气完全不是自己的对手,可是奇怪的是,他的招式极其刁钻毒辣,似乎想要一击毙命,若不是他方才全力反应,怕是来不及接住那袭来的短刃,叫李石人头落地。 “因何杀你?” 男子冷声问道。 “我……” 李石脑袋里面电光火石,嘴上也就全说了出来。 “我是靖安城的仵作李石!” 他没说完,但李石自己也哭笑不得,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锦安为什么要杀了自己,又怎么去和中年男子解释呢? 但是这句暴露身份的话,倒是把中年男子也牵扯了进来。 男子也看出李石的良苦用心,冷笑一声,不过在自己眼皮底下无缘无故的杀人,只怕锦安还没有这个本事,遂道:“饶你一命,速速离开。” 锦安面无表情,也没有回答,像是个假人一样。 副将察觉有意,冷冷道:“将军。” 男子摇了摇头。 李石今天这条命他留定了。 “多谢……” 李石不住的磕头,老泪纵横:“多谢恩人。” “杀了你。” 谁知道锦安又淡淡的念出这句话,攥着短刃的手猛地用力,身形再次向离弦之箭一般冲了过来,伴随着李石的尖叫,男子也横刀而上,两人巨大的力道泛起大片的气波,四处的叶子都随之沙沙作响。 锦安被男子挡住,却在眨眼间转变身形,男子皱眉,锦安的身子以一个正常人无法置信的柔软程度转身,短匕脱手,带着力道扎向李石! 李石吓得用双臂挡在身前! 副将还在马上,来不及阻止,好在眼前一道黑影闪过,男子虽然着重力道却也不慢,佩剑上挑,用刀剑击开短匕! “郑国的探子?” 男子回忆起方才锦安的招式,脑海里闪过一个想法,也说了出来。 锦安闻言,冰霜般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丝谨慎,双眼微眯,蹬地而上,接住被击飞的短匕,右腿仿佛巨鞭般抽了过来! 男子怒斥,想要攥住锦安的脚踝! 可谁曾想,锦安直直的双腿一息间像是缠人的蟒蛇,顺着男子的手臂游弋着缠过来,身子跃起,两腿夹住男子的脑袋,想要扭动身子,顺势将他的脖颈也生生折断! 副将脸色一白,飞身下马:“将军!” 但脖颈扭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锦安瞪了瞪眼,他方才用了七成的力气,这足衣扭断男人的脖颈了。 但……这人的脖子像是石头做的一样。 男子冷屑眯眼,一手抓住锦安的大腿,骤然发力,空气中响起肌理爆开的撕裂声,奋力甩出,锦安的身体在半空中再次惊人的扭转,稳稳的落在地上。 看着他血肉模糊的右腿,李石只觉得胆战心惊。 他是个仵作,死人见多了。 可怕的是,锦安受了非人的伤,却还如常人般站着。 一般人早就应该失血过多昏厥了。 男子看了一眼掌心上的血,在身上随意擦了擦,说道:“看你这身体的柔软程度,还有这刁钻毒辣的武功招式,你是郑国人?” 锦安没有回答。 “郑国的腌臜种。” 男子啐了一口,两国曾经交战,郑国最善偷袭,他痛恨至极,更恨郑国培养的那些无孔不入的探子,扭动脖颈,有咯拉的骨骼移动声音,听的人毛骨悚然,副将暗道不好,将军是真动了怒了。 “郑国的探子,相杀我赵国的百姓,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男子说罢,这回不等着锦安先出手,率先奔出身形,锦安扪心自问自己并没有本事接住男子这实打实冲来的拳头,跳身而起! 男子抓了一空,五指的力道散在一旁的桦树干上,那树登时折断! 锦安跃身而上另一棵树! 男子紧追不舍,他雄厚的脚力将附近的树枝全全震落,锦安自诩轻功之好无人能出其右,又凭借着繁琐的地形,次次都能躲过男子的致命一击! 男子被锦安戏弄的怒不可遏,停下脚步,看着远处树上的锦安,那人像是一只猴子般,这高耸错杂的树就是他最好的行动地盘。 “你到底是哪里来的野崽子。” 男子问道:“我问你最后一次。” 锦安怎会回答,转身要走,男子怎会予他机会,像是跃起的山豹般抓住他的脚踝,因着腿上有伤,重重的落在地上! 背触地面的刹那间,锦安向左翻身,男子的拳头在毫秒间落在他刚才头枕的地方,捡起来的土渣将雪白的耳垂豁开,有血溅在男子的眼睛上。 趁这个空荡,锦安也不再反击,反倒拔腿离开。 他实在是太快了。 男子并没有选择去追,追逐晚饭的猛兽扑空顶多是饿肚子,但被追击的猎物失败却是要命丧于此,这少年必定是用了全身的力气逃跑。 “将军。” 副将着急忙慌的上前查看他手上的伤势,无奈的笑了笑,可叹这人肌肤硬的像是树皮,除了擦蹭出来的白,连破皮都没有。 “这少年是谁?”副将望着锦安的逃跑路线,“年岁不大,武功倒是顶尖儿的,只可惜力气太小,否则将军……” 他留了后半句话,但是男子明白,他也不恼怒,反而道:“这一身的好武功若非自幼练习,是达不到这么炉火纯青的,你看他那柔软的骨头,必定从小泡在药里滋养出来的,郑国……难不成还真是郑国的探子?” “郑国的探子要杀一个仵作干什么?” 副将狐疑道。 倒是男子反应过来,瞥眼李石,那人躲在树后面,探出个脑袋来。 “善缘寺的太蝉住持,是你验的尸?”他问道。 李石不住的点头:“敢问恩公性命?” 副将笑了一下,他也明白过来了,今日救下这个李石,倒是天公作美。 男子将佩剑收回鞘里,说道:“我是安川并脂兴的两道掌兵总督,徐宰。” 李石诧异的说不出话来。 韩来的舅舅? 只是,他晃悠悠的站起身来,看着这人生地不熟的猎场,不敢相信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自己居然被那货船,带到了安川! “对了将军。” 副将从怀中掏出书信递给他:“属下前来是为了这个。” 徐宰打开看了看,是宋端的信。 ——按兵不动,勿归靖安。 “我……我居然到了安川?” 另一边,李石还在迷糊中,下一秒,徐宰拎住他的领子,居高临下的问道:“告诉我,靖安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 夜深了,曹琦坐在妆奁前,镜中的她美艳如罂粟,伸手在眉眼处温柔的摸了摸,曹纯和杨氏在一起的时候,两人就像是照镜子一样。 可曹燮粗粝,看来自己是遗传了亲娘的容貌。 “阿娘。” 曹琦呢喃着。 她连自己的亲娘都没有见过。 都是拜曹燮所赐。 曹琦指尖的力道微微加深,皮肉上传来痛意,她缓缓放下手,瞧着那个红红的印子,百无聊赖的笑了笑。 “主子,锦安回来了。” 身后没有多余的动静,曹琦没有回身,单单在对面的镜子里看着他颇有些狼狈的模样,还有腿上的巨大伤口,微微蹙眉道:“怎么回事?” 锦安低着头说道:“锦安按照主子的吩咐,将李石赶去了徐宰的地界。” “我说你的伤,怎么回事?” 曹琦问道:“我没让你杀李石,我让你放了他。” “锦安记着主子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 锦安道:“但出了点意外。” 曹琦猜了出来,直截了当的说道:“你和徐宰交手了?” 锦安不说话,默认了此事。 曹琦冷笑一声,在凳子上转过身来,眼睛瞥了一下他的伤口,叫他去卧房躺好,自己取来金疮药,坐在榻边。 锦安略有慌乱:“主子?”又道,“金疮药不管用?” “杯水车薪也是水。” 曹琦让他别动,拿起剪刀将和肉缠在一起的裤子剪开,露出锦安肌肉紧实的腿来,好在只是皮肉伤,骨头没问题。 用手帕将血擦干净,曹琦将金疮药轻轻的撒上去。 锦安无言的盯着她,瞧着那像是带着生命的发丝落在曹琦的锁骨上,那人对待自己温柔细致的模样,是他从未见过的。 只要是对曹琦有用的,即便是一个面首,她也会屈尊。 自己居然也可以让主子屈尊。 曹琦用纱布一圈圈的缠好他的大腿,瞧着那细微颤抖的皮肉,轻轻的伸手掠过,明显感觉到锦安的紧张,瞥眼轻笑:“你怕我?” “主子疼锦安,锦安不敢。” 锦安有些迟疑道:“主子对锦安太好了。” “我可以对你更好。” 曹琦笑着,提裙跨过去,双手压在他的胸口上,低下头去,带着清香的发丝堆叠在锦安的眼前,声音幽若鬼火:“你不想吗?” 锦安微咽口水,两秒后,也不怕冒犯曹琦,将她推开在一边,趔趄着下了床榻站在旁边,压抑着嗓中干渴:“锦安不配。” 曹琦斜倒在榻上,圆润的肩头像是光滑的锦玉。 “畜生。” 她说着,脸上的表情微微转冷。 锦安忙道:“锦安扫了主子的兴致,锦安的错。” 曹琦斜睨着他,坐起身来,将滑落香肩的纱裙弄好,声音垂冷:“你分明是对徐宰动了杀心,否则不会受伤,今日之事,是你咎由自取。” 锦安被说中,皱眉道:“锦安不敢了。” 曹琦招了招手,锦安靠近,却被她一把扯住领子,四目相对,前者的双眼燃烧着熊熊烈火:“锦安,我不要你的衷心,我要你听话,我要你按照我的话一丝不差的去做事,而不是自作主张,我不喜欢不听话乱咬人的狗。” 锦安低低道:“锦安听话。” ———————— 话外:审核制度限制了我的变态程度。 第12章 天意有损 七月初的靖安城有些闷窒,茶肆老板瞧着路过的行人,每个人的头上似乎都着了火,冒着徐徐的白气,有小孩子跑过,地上都泛起尘埃来。 “这鬼天气,快要把人热死了。” 坐在凉亭下的客人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抱怨道。 “谁知道了,这都多久没下雨了。” 另外有人说道:“再这样,岂不是又要闹旱灾了。” “闹了也是朝廷的事,和咱们这些出苦力的老贼有什么关系。”茶肆老板断了一盘瓜子坐在旁边,解下脖颈上的毛巾,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 “国库里哪儿还有赈灾的银子了。”那人将小小的瓜子攥在粗大的指头处,又放进胡茬围绕的嘴唇里轻轻咬开,“倒时候,只怕又要从咱们的腰包里掏钱出去,那年的旱灾,不是涨了靖安城的税吗?” “虽说咱们是在天子脚下,人人羡慕的宝地,但每天也只赚微末纹银,要是再涨了税,可真是活不起喽。” 另有人说着,将茶渍泼到不远处,又倒了一杯荤茶。 “这里的姜末也太少了。” 老板瞥眼,不快道:“我这一杯荤茶才多少钱儿,难不成还要给你放大片儿的姜吗?” 那人嘿嘿一笑,将茶水一饮而尽。 “要是有钱,谁还喝这荤茶,定要喝那碧绿的清茶啊。” 对面那人说:“听说那些有钱人家,都是喝清茶的。”摸了摸那茶杯上的破口,唏嘘道,“人家说了,荤茶太俗气,像是喝粥一样,定是要那清亮亮的茶,里面一点儿沫都不行有,还有那专门烹茶的漂亮姑娘陪着,美死了。” “怎么?”老板逗趣儿道,“我这老爷们儿给你上茶,你不乐意?” “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 “对了。”一男子凑过身来,神秘兮兮的说道,“你们知道,这半个月为什么一点儿雨都不下吗?” 对面的客人瞧着他,也没着急:“怎么说?还不是老天爷不赏面儿。” “不是不是。” 那人摆了摆手,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老板也起了好奇心,往前探了探干瘪的身子,好笑道:“怎么着?你又听谁说了?” “虽然是听说,但这街里街巷的早就传出来了,你们不知道?” 男子将双臂叠起,探头探脑看了看四周,有那挑着扁担的人气喘吁吁的走过去,他这才道:“听说,这不下雨,是因为最近的事儿。” “最近什么事?” 对面那人说完,眼珠子咕噜一转,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位的死?” 老板摸了摸粗糙的下巴,奇怪道:“这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 说出消息那人压低声音:“是说龙脉有损,触怒了天颜,这才让老天爷迟迟不肯降雨。”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你们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老板品了品,也跟着点了点头。 对面那人不信,往后靠了靠身子,只是藤椅摇摇晃晃的,险些跌倒。 “自古以来,皇家之争从未停止,怎么偏偏这次闹旱。” 见他分辨,这人才又道:“可这次不一样,兄弟阋墙,手足相残,这真龙后裔同室操戈的情况,不多见吧。” 这一句话,到让对面的人若有所思起来,眼睛眨了眨,其实百姓口中早就相传出来,这川王是匡王杀害的。 “要说啊。”男子哼了两声,“如今这位,也是不行,较老三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这大赵国的天下落在他手里,悬哦。” “可不敢胡说,你这胆子也太大了。” 茶肆老板忙阻拦道:“这要是让巡城兵听见,咱们都得死。” “谁大晌午头的出来巡逻啊,那些巡城兵一睡一大天,何苦出来给自己找不痛快。”男子啐了一口,“吃着皇粮的狗东西。” 老板道:“要说起来,也真是奇了怪,同样是一个爹生的两个儿子,作何有这么大的差距,一个重情重义,为了昔日的老师不惜放弃自己的大好前途,可另一个呢,为了一己得失,能同室操戈,心寒那心寒。” “可不是,造孽啊,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对面那人也附和。 闻听此言,最先出言的男子晃了晃脖子,将地上的褂子捡起来搭在臂弯处,看了一眼硕大的骄阳,起身道:“不能说喽,干活去喽。” “去吧去吧。” 茶肆老板收起他放在糙木桌面上的铜钱儿,又吆喝起来。 而男子走进一个巷口,顺着那无人的小路一直往回走,直到停在一处尊贵府宅的后角门处,门子看见,立刻给他开门。 穿至前院,看到出来的苏合。 “苏合姐姐,小的回来了。” 男子嘿嘿笑道。 “没人瞧见你进来吧。”苏合顺手掏出一把蜜枣来给她:“咱们姑娘交代给你的事,都说出去了?” 男子点了点头:“当然,一字不差,小的还特地邪乎了些。” “那就好,去吧。” 苏合道:“辛苦你了。” “不辛苦,都是为了公子和姑娘做事。”男子接过蜜枣,往嘴里扔了一个,含糊着说道,“那小的先回灶上了。” 苏合点头。 ------------------------------------- “岂有此理!” 匡王府里,只听那人一声暴怒,将婢女端过来的木盘打翻在地,汤汤水水洒了一身,吓得她立刻跪在地上,高呼着殿下息怒! 匡王此刻大汗淋漓,气的浑身都在发抖,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婢女,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说道:“眼下也就只有你,肯心甘情愿的跪本王了吧。” 婢女摇了摇头,语气殷切的说道:“殿下马上就要册封太子,您是真龙血脉,天下人无不信服,不光奴婢,天下人都会跪在殿下面前的。” “是啊。” 匡王有些自嘲的往前走着,看上去很是失意:“本王也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啊,为什么他就是不喜欢我,当真是因为老三是皇后所出,而我……备受母妃和高家所累,我是罪人之后吗?” “殿下和陛下的孩子。”婢女怯生生的说道。 “谁会认呢?” 匡王站住脚步:“谁会拿我这个匡王殿下当一回事呢。”捂住胸口,“什么狗屁的真龙脉有损,连老天不下雨都要怪罪,在我的头上。” “都是底下人胡诌,殿下别生气。”婢女依旧道。 听着她软糯的声音,匡王回头,斜睨着她:“彩宁,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说?他们就不怕本王吗?” 彩宁浓密的睫毛轻轻颤抖着,想了想,说道:“天下之人悠悠之口,民智未开便会受到流言影响,川王生前借着尤氏夫人之事那般招摇,他并非是自己口中那般贤良之人,他只是……比殿下更加善用民心而已。” 这一番话,让匡王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一个婢女居然会说这样的话。 不自觉的,匡王蹲了下来,抬起彩宁的下巴,那人清美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的惊慌失措,看来刚才自己着实吓到她了。 看着她浑身的脏污,匡王心生点滴不忍,说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奴不敢胡说八道。”彩宁薄唇轻启,“殿下是做实事的人,就像几个月前,只有殿下愿意站出来,接下那催收欠款的麻烦事,您不惜得罪满朝文武,也要为陛下分忧,这等忠孝之心,三殿下没有,陛下也定是看了出来,才会维护您的心意,比起您的实心实意,川王……不过是虚假之主,他利用韩来,利用陛下,也利用了殿下您,直到死了,还在利用这靖安城的百姓。” 这洋洋洒洒的一席话,让匡王的心再次活了过来,他将彩儿扶起来,扳着她瘦弱的肩膀,神色期盼:“就是这样。” 彩宁则道:“您在心计上略逊一筹,才让这天下百姓觉得,您不如三殿下贤德,可那是他们闭塞视听,他们没有看到,不似奴……”顿了顿,有些羞赧的说道,“奴日夜服侍殿下多年,您如此品性,如何心***都看在眼里,您心怀赵国安宁,更也心怀百姓,您是不逊于川王的良君。” 匡王心里一抖,竟然不顾彩宁身上的脏污,下意识的把她搂在怀里,彩宁吓了一跳,一动不动,低喃道:“殿下。” “可我即便要封太子,但这朝中……又何人肯认我。”匡王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含恨道,“他们只认曹燮,眼里也只有曹家。” “可是殿下的身后有陛下。” 彩宁说道:“陛下才是您最坚实的后盾,曹家心怀有异,这靖安城最近传出的流言蜚语,或许……” 匡王一激灵,推开她说道:“是曹家做的?” “奴不敢妄言。” 彩宁瘪嘴,看上去很是为匡王鸣不平:“只是殿下身处流言之中,这般痛苦不能自拔,曹家既然选择扶持殿下,就应该平息流言,而不是任由这悠悠之口以讹传讹,叫殿下不能悠然自处。” 是了,彩宁说的有理。 匡王知道自己是曹家的傀儡,又想起圣人曾经告诫自己,曹家不是韩家,曹燮不是韩来,他现在已经稳坐北东宫,便不需要登天梯。 更何况,曹家没有兵权,是撼动不了父皇分毫的,这天下间真正的主人,真正能点选储君之人,只有圣人一人。 只有他下旨,自己才是这赵国的新太子。 “原以为,本王的身边没有吴玹。”匡王话中意有所指,抚摸着彩宁微微粉红的脸颊,“是本王疏忽了。” 彩宁立刻低头下去,咕哝软语:“奴自知蠢笨,不能替殿下分忧,只愿日日如常的伺候在殿下身边。” “你今日解了我的心宽。” 匡王深吸一口气,将彩宁打横抱在怀里,那人惊恐,搂住他的脖子,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紧张的说道:“殿下?还是快放奴下来吧。” 匡王阴冷的眸子轻轻一笑,没有开口,只抱着她往出走。 一路穿院过门,府内的其余人瞧见,立刻别过身去。 有伺候的小厮凑头。 “殿下怀里的丫头是谁啊?” “是彩宁吧。” “这丫头不是后院的吗?怎么伺候到殿下身边去了。” 另外那人摇了摇头,倒也没放在心上,放眼整个匡王府,彩宁的模样也是拿得出手的,殿下近来心烦,瞧见个漂亮的动了心,解解乏又能怎样。 彩宁一个贱籍婢女,还能激起什么水花? 只怕能被匡王临幸,她的心里早就乐开花了。 这府里多少丫头求都求不来的美事。 先前那个说话的皱了皱眉,有些不快,说道:“吩咐吩咐吧,不要让这些丫头乱跑,该在哪里伺候就在哪里伺候,这叫什么事儿啊,殿下现下可是一国皇储,什么莺莺燕燕的都要放在后头,仕途才是最重要的。” “瞧你紧张的,怎么?你喜欢彩宁那丫头?” “你胡说八道什么。” “那你那么在意干嘛,殿下是皇储没错,却也是个正经的男人啊,谁没有个想要会周公的时候,咱们看着,消停闭上嘴也就得了。” “罢了罢了。” 那人摆手。 而卧房里,一阵云雨交融将将停息,时间已经是傍晚了,彩宁起身穿衣,回头看了一眼闭着眼睛的匡王,轻轻的唤了一句。 “殿下?” 彩宁声音温柔,匡王睁开双目,此刻的他或许是激情下头,亦或者是为己的本性,不耐烦的哼了一声。 彩宁不安的看着他:“那奴就先出去了,殿下好生休息吧。” 正打开门,外面站着一个人,是方才说话的小厮,他端着碗汤药,瞧见头发有些散乱的彩宁,眼底有些厌弃,说道:“殿下呢?” “殿下还在里头睡着。”彩宁伸手道,“这是太后主子送来的补药吧,我拿进去就是了。” “不用。” 小厮让她出去,瞥了一眼门里,转头对彩宁小声道:“姜彩宁,我可警告你,成日不要想着攀龙附凤的,本分的做好你的事,若是再有一次,让我看到你跑到殿下身边狐媚,我把你发卖出去。” 彩宁把手缩了回来,脸上有些委屈,轻应一声,转身离开。 小厮这才端着药走进去,匡王已经坐起来了,看着他肌肤上的抓痕,小厮更加又有不满,但只是道:“殿下,先把补药喝了吧。” “万年,你刚才和彩宁说什么了?”匡王接过,问道。 “没什么,殿下放心吧。” 名为万年的他看着匡王将药液喝的一干二净,不由得道:“太后知道您近来身体虚弱,日日着人送补药来,可是疼您。” 匡王点点头,这个皇祖母从小到大倒是一视同仁。 “皇祖母疼我,我自然不能怠慢。” 匡王说着,将药碗还给万年。 第13章 幻觉 “那殿下先歇着吧,等下夜食奴给您送进来。”万年道。 “不了。” 匡王觉得自己也没什么胃口,称自己一顿不吃也饿不死,吩咐他退下,重新躺回榻上,疲惫的叹了口气,自从川王死后,他日夜烦心,吃睡不好,好在太后每日送来的补药,勉强吊着精神。 刚才在彩宁的身上费了些精力,这会儿很快就睡去了。 不知道是不是汤药安神的效果不显著了,还是匡王自己本身的心事实在是太重了些,睡着了也噩梦连连。 他瞧见自己身处在宫外的官道上,不远处是城门,前面有十六卫重兵把守着,看了看头顶的日头,应该是准备上朝会。 “让开让开!” 十六卫的侍卫在大声的喊着,匡王回头看去,发现远处疾驰来一辆马车,听着马蹄和车轮交杂的噪音,他奇怪的皱了皱眉头。 “吁——” 马车停下,匡王这才看清,赶车的车夫居然是相儿。 那不是老三的贴身小厮吗? 那这马车里的人又是谁? 相儿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掀开身后的轿帘,没想到从里面缓缓走下来的人,正是前段时间死去的老三,川王赵元白。 怎么会? 匡王脸色瞬间煞白,指着他道:“老三你……你不是……” 梦中的川王一改往日的素衣模样,身着暗红的宽袖长袍,眉眼飞挑,满是不屑和愤怒,听到匡王所言,猛地看过来。 像是索命的厉鬼! 匡王心脏狠狠的抽动,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印象里的川王永远都带着骨子里的谦逊和淡漠,何曾有过如此狠辣刁钻的模样,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赵元洲。” 川王伸出一只手指向他。 匡王瞧见四周的十六卫的侍卫纷纷看向自己,他们的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不肯松开,且一步一步的向他靠近,无数人来者不善。 “老三……你要做什么?” 匡王觉得不对劲儿,攥了攥冰冷的拳头,他本来也是手无缚鸡之力的。 “就是他杀了我!给我抓住他!” 川王暴喝。 这一声下去,匡王感觉自己缩小了许多倍,那些高大如山的侍卫如成群的蚂蚁般,带着饥饿和愤怒冲自己撕咬而来! 长街霎时间漆黑一片。 匡王下意识的拔腿就跑,可是双腿像是灌了水泥,似乎有千斤沉,加之身上扑过来的侍卫,寸步难行。 “赵元洲!把命还给我!还给我!” 川王的嘶吼在身后紧追不舍。 匡王脚踩的地面开始发软,低下头,不知何时陷进了泥潭,那漆黑的脏污泥水一点点的吞噬着他的双腿,慢慢的,没入胸口。 不对。 老三已经死了。 这是个梦。 匡王忽然在梦中清醒过来,身上的压制感陡然消失,他也睁开了双眼。 听着院外鸟雀的叫声,盯着不远处干净的桌案,匡王掀开被子,身上的寝衣早已经被汗打透,头有些疼,想要起身去喝口水。 他没有穿鞋,光脚走到桌前倒了一杯冷茶喝了。 七月的夜又热又闷,还是叫人来,洗个澡再睡觉好了。 匡王放下茶杯,喊了万年进来,那人点头,等水烧好了再来叫他。 门再次合上,匡王又喝了杯水,走到等身镜前,镜子里的自己身形消瘦,脸色惨白,眼底泛红,发丝被汗液打湿贴在额头上,狼狈的很。 这是一国皇子的模样吗? 匡王心头自嘲。 只是刚转身的时候,匡王一愣,后脊骤然激冷。 镜中有人。 白衣人。 匡王看了一眼自己身后,并没有人,迟疑两秒,回头看镜子里,瞳孔骤然缩小,他的身后站着一袭白衣,面容淡漠的川王。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在梦里还没有醒吗? 匡王极慢极慢的再次转身。 这回川王没有消失。 他就站在自己的对面,和梦中的暴戾红衣不同,眼前的人是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清润弟弟,那样的真实,他伸手拧了自己一把,确认在清醒状态。 鬼。 是鬼魂! 匡王吓得直接跌坐在地上,双手撑着不住的往后挪动身子,惊恐无状,可这回川王没有靠近,也没有让人抓他,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老三……你到底是人是鬼……” 匡王整个人濒临崩溃,眼泪大股大股的流出来,他瑟缩着嘴唇,大口大口的咽着涎水,眼睛甚至不敢直视那人的白衣。 “老三!你别吓唬我!别吓唬我!” 匡王闭着眼睛大喊,双手也在半空中乱挥打着,甚至抄起桌子上的空茶盏仍向面前的人,只是出了碎裂声,并无其他回应。 “二哥,你瘦了。” 忽然,一阵清风拂面,是川王的话音。 匡王呆愣的睁开眼睛,那人已经消失了,他再抬头,门不知道何时被万年打开了,那人冲进来,瞧见坐在地上有些疯癫的他,关切道:“殿下!殿下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啊!这到底……” “老三!” 匡王一把攥住万年的手腕,想要把自己刚才的所见所闻告诉他,可是这两个字脱口他立刻后悔了,不能说。 自打川王死后,他虽然噩梦连连,但从未梦到了川王,今日刚听说坊间的流言蜚语,晚上就梦到被追魂索命,甚至看到了幻觉。 传出去,只会被人罪加一等,说成做贼心虚。 分明是曹家动手,可这错处,却要自己一个人来背。 “难道不是二哥也想做太子吗?” 耳边又传来熟悉的声音。 “谁!” 匡王如遭雷劈,猛地回头,怒喝。 万年吓了一跳,连忙按住他,看着匡王那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心里很是担忧,自从川王死了之后,他经常魂不守舍。 “奴去请御医来给您瞧瞧吧。”万年恳切道。 “不用。” 匡王想都没想就拒绝了,随即又道:“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你先出去吧,出去吧。” 甚至出手去推万年。 “您不能讳疾忌医啊。”万年劝道。 “我说了让你出去!” 匡王烦躁的吼出来。 万年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只得起身离开。 匡王喘着粗气,屋内的火烛已经暗下去了,他艰难的站起身,只是这一抬起头,刚才消失不见的川王,再次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一次,匡王并没有那么大的反应。 “老三,你是回来看二哥了吗?” 他喃喃道。 川王的表情很平静,点了点头:“二哥,我很想你。” “二哥也想你。” 匡王眼神有些模糊,摸索着来到榻边,回头看了一眼,川王的身影依旧伫立在那里,他像是想起来什么,起身合上了窗子。 这个三弟最怕冷了。 ------------------------------------- “夫人,咱们该回去了。” 方庄外,小蛮扶着罗衣上了马车,低声道:“您不该总这样出来的,在府里好好养着身子才是正事。” 没有消息。 罗衣坐在车里,小蛮也进来坐在她的旁边。 仵作,清尸夫,甚至是那尊佛像。 两个活人加上一个极其难以销毁的青玉观音,仿佛在靖安城直接蒸发了一样,她疲惫的摸了摸肚子,说道:“无妨,我还撑得住。” “等下回去,公子只怕会怪罪奴了。”小蛮低头咕哝道,“他千叮咛万嘱咐的叫奴不许带您出去的。” “他今天去找韩来了,咱们应该能提前赶回去。”罗衣淡笑道,“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知道。” 小蛮则道:“公子最知道了。” 罗衣愣了愣,也是,杜薄怕是会料到自己今日外出,想了想,举起拳头来说道:“他要是敢多嘴一句,看我不打她。” “算了吧我的夫人。” 小蛮按下她粉嫩的拳头,说道:“公子不是什么文弱书生,他也有些小功夫在身上的,平日里您打他,他都不还手,多半是让着您呢,况且您现在可是有身子的人,打得起来吗。” 罗衣被她说的不快,哼声道:“臭丫头,再说我现在就打你。” “夫人才不舍得打我呢。”小蛮笑嘻嘻的贴着她。 罗衣轻笑,刚要再说话,忽然听到车外传来一道马嘶,随之整个车厢都狠狠的晃动了一下,她整个人向后倒去,小蛮惊呼,紧紧的抱住她,确保一旦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可以给她做肉垫儿。 待车挺稳,小蛮先行查看了罗衣的情况,那人有些难受,但好在看上去并无大碍,她松了口气,掀开轿帘对着车夫斥责道:“怎么回事!在府上做了这么多年的车夫了!还能跌了夫人!看我不告诉公子!” 小蛮跟着罗衣,这么多年脾气也是骄横的,那车夫无奈的说道:“我的小姑奶奶,是有人冲了过来我才没稳住,我哪儿敢跌了夫人。” 罗衣听闻,掀开小窗帘,看向外头。 不远处的巷口有个浑身是血的人。 估计就是刚才冲撞过来的,只不过这会儿浑身是血,已经晕厥了,有几个家丁打扮的人将他拖了回去,留下一地的血迹。 这动静闹得不小,周围的百姓也都看了过去,窃窃私语起来。 “这人谁啊?” “可别乱看,你瞧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哪家老爷的狗腿。” “是得罪人了吧。” “这靖安城哪个不是贵人,算了,别管闲事了。” 小蛮也探出头去,忽然眼睛一亮,对罗衣道:“夫人您看。” 罗衣瞪眼,她也看到了。 那巷子深处,看着几个家丁将男子拖回去的人,好眼熟,似乎是从前成日跟在曹献身边的小厮,尤其是下巴上的那颗黑痣,就是他。 “夫人!” 小蛮回头,罗衣示意他不要出声。 “快回府。” 小蛮也了然,叫车夫赶紧驱马,又对罗衣道:“那被打的那人?” 罗衣不敢武断,这件事情还是要赶紧告诉韩来和宋端。 被打的这人,或许是清尸夫和仵作中的一个。 可是…… 罗衣也明白,曹家的人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大街上公然抓人,只怕就是做给他们看的,捂住肚子,咬了咬牙。 回府之后,她躺在卧房里休息,不多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卧房的门被人急匆匆的打开,是杜薄回来了,他一脸薄怒。 罗衣知道自己外出的事情瞒不住,滴溜着眼睛看他。 杜薄深吸一口气,没有发作,而是坐在榻边说道:“有没有受伤?” 罗衣摇头,隔着被子拍了拍肚子:“你女儿安然无恙。” 杜薄无奈:“我说你。” 罗衣愣了一下,沉默着摇摇头。 “我天天提着耳朵告诉你不要私自外出,怎么就不听话呢。”杜薄这才皱起眉头,训责道,“罗衣,我还是不是你夫君了?” 罗衣有些讪色,说道:“我就是……” “就是什么?”杜薄道,“我看你就是不听话。” “我……” 罗衣哪里被杜薄教训过,即便错在自己,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好了好了。” 杜薄对于脾气的拿捏是大师级别的,点到为止,生怕被罗衣反击,帮她拢了一下被子,语重心长道:“曹家连川王都能杀,可见丧心病狂,将来不知道还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我很担心你,以后不要随意出去了。” 罗衣别扭的点头。 “而且我已经求了固阳公主,她答应让刑哲派些侍卫过来暂作府兵。”杜薄道,“有他们守在这里,我每日外出也能放心些。” “知道了,对了。” 罗衣将今日街上的事情告知杜薄,那人的想法和罗衣一样,沉思片刻有些谨慎的说道:“做的太明显了,只怕是放出来的鱼饵。”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这件事情……” “我现在被停职了,手上没有丝毫职权,还是得告诉千年和宋端。”杜薄看了看罗衣,“等下叫丰年送口信儿过去就是了。” 罗衣点了点头。 杜薄拄着额头,攥住罗衣微微泛凉的指尖儿,已经失去川王了,自己更不能失去罗衣,直至危险逼近在眼前,才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 “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阿爷,我怕他担心。”罗衣嘱咐道。 “我知道。” 杜薄扪心自问,罗老爷子已经够操心的了,况且他在靖安城,算是对曹家的震慑和威胁,亦或者是刺激,更不安全。 “得找个时间和阿爷说说,让他先回脂兴。”他道。 罗衣颔首:“那我去说吧。” “你去?”杜薄瞥眼。 “算了,还是你去说吧,我怕阿爷舍不得我,更不回去了。”罗衣道。 但杜薄的想法不是这个,他迟疑片刻,才道:“我是说……我想让你和阿爷一起回去,等事情平息了,无论好坏,我再去脂兴找你。” 罗衣先是沉默,随后才不耐烦的说道:“我最烦你们酸文人嘴里的那些鸿雁传书,飞鸽传情了,麻烦死了,想说话,就要当着人的面说才是。” 这话别扭,但却表白了态度。 杜薄失笑,伸手伏在她的肩头上,说道:“孩子心性儿。” 第14章 只对他笑靥如花 长鲸居里,丰年被韩来看的有些无所适从,老天爷啊,他只不过是来送个杜薄的口信儿,至于这么看着自己吗? 宋端也觉得韩来的眼神怪怪的,似乎是要吃了丰年一般,便道:“公子?” “你家主子可曾看到那被打之人长什么样子了吗?”韩来问道。 丰年有些为难,恭敬的回答道:“夫人说,那人浑身是血,脸上也腥红一片的,怕是……没有看清。” “舅爷已经在安川抓到了仵作李石,这街上被打之人,会不会是那李石的徒弟,清尸夫叫李土的。”宋端猜想道。 “这师徒二人都什么名字。” 韩来抱怨一嘴,随即思忖着开了口:“那李石,一看便知是曹家故意送到我舅舅的手上的,李石多大的能耐,能从曹琦的手里逃出去,还有罗衣在街上看到的这一幕,只怕也是曹家故意为之。” “曹家到底想要做什么?” 宋端心里有些凉意。 这个曹家,总是不按套路出牌。 “既然是故意让咱们看到的,便是垂饵待钓。”韩来扶额道,“只等着咱们上钩,不过……” 宋端接过话茬:“下臣不相信,曹燮父女会做出这样明目张胆的蠢事,他们不会天真的以为,咱们看不出来其中的奇怪和猫腻吧。” 韩来没说话,叫丰年先回去吧。 那人松了口气,请辞离开。 “总之,咱们先按兵不动就是了。”韩来疲惫的嘱咐着,不知道怎么,最近总是很累很倦怠,曹献打的伤早就好了,难不成是辛劳太过? “公子倒是不必日日去鸾台盯着。”宋端道。 “就算没了实权,我还有职位在,就算是做眼中钉,我也得去。”韩来徐徐的说道,“更何况,鸾台还有一个杨广信,与其让曹家绞尽脑汁想别的办法监视我,还不如和杨广信同处一室。” “这个杨广信……只怕也清楚。”宋端道。 “我让崔秉直告老还乡,杨广信不是傻子,自然会知道自己已经暴露的事实。”韩来忍不住冷哼,“怪倒是官场的老腻子,每日和我说话,一副稀松平常的样子,看不出什么别的古怪。” “否则,曹家也不会用他了。”宋端道,“天色也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公子快休息吧。” “等下。” 韩来叫住她:“我让小篆准备了宵夜,等下吃完再回去吧。” 他这么一说,宋端还真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坐了回去,不多时小篆和隶书抬着食案进来,上面摆着一些清淡的菜色。 “我在这里伺候公子就是了,你们快回去休息吧。” 宋端道。 那两人习以为常,行礼离开。 韩来盘腿坐在食案前,宋端按照以往的习惯跪着布菜,谁知道那人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袖子,也不叫她坐去对面,而是道:“别忙了,我自己来。” 宋端点头,就势坐了下来。 “把这个喝了吧。” 韩来舀了一勺清粥,里头好像掺了燕窝,宋端立刻推拒道:“这是舅爷从安川送来的吧,还是公子自己用吧,下臣……” “好了。”韩来半哄半就道,“什么公子下臣的,这里只有你我,我瞧你这几日都消瘦了,心疼的紧,你快喝了吧。” 宋端愣住,只觉得一股酸味儿从脚窜到头顶。 这人温声细语的模样,还真是让人招架不住,为了让他住口,宋端赶紧接过那粥碗来,大口大口的喝着。 “慢点儿,我又不和你抢。”韩来轻笑。 两人默不作声的吃了些东西,韩来倒是没吃几口,全都给了宋端,瞧着那人吃饱喝足的样子,脸上露出些欣慰的笑容。 他心里对宋端的疼爱几乎要漫出来,可是有外人在,总是不好意思。 “端午。” 四下无人,只听韩来道:“过来抱抱我。” 宋端闻言,刚才喝下的一口清茶险些喷出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韩来,那人一脸平静的样子,她自己倒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颊。 可两人那日已经坦明心意,宋端本也不是背后扭捏之人。 “……好。” 宋端说着,用膝盖撑着起身,却被韩来一把搂在怀里,她惊呼,直接跨坐在了韩来的身上,那人直接环住她,低低道:“累吗?” 宋端到不觉得累,只不过吃的有些撑。 她如实说了。 韩来轻笑,伸手在她的肚子上揉了揉:“那我帮你消化消化。” 宋端噗嗤笑出声来,低头抿唇,双颊上红扑扑的,看起来十分可爱。 “这些日子辛苦你和岑越了。”韩来轻声说道,“好在上御司那边没受什么影响,只不过也要日日看人眼色做事了。” 宋端摇摇头,解释道:“有梁吉姐姐在,她是太后的人,旁人也不敢太为难上御司,岑越姐姐又是个暴脾气,公子……你就放心吧。” “你独自在外,我怎能放心。” 韩来轻摇头:“还有你那个师父,在太丘……谁知道曹家的手能不能伸到那么远去,我都放心不下。” “师父没问题的,你就别担心了。”宋端捧着他的脸颊,安抚道,“不管以后多少艰难险阻,我都会陪你共进退的。” “哎。” 韩来叹了口气,脸上有些无奈和失落:“或许我不应该让你留下。” “胡思乱想什么。” 宋端的眼睛亮晶晶的:“我才不走。”又羞赧的小声,“若是不能日日见到你,那才是愁思难解,叫人难受。” 韩来听到这话,心里高兴坏了,把脸凑近:“端午,我也是,要是一天看不到你,我都魂不守舍的,还不如叫我死了痛快。” “闭嘴,净说些晦气的。” 宋端嗔怒,耳垂却越来越红。 韩来愈发觉得爱不释手,也才明白,为什么川王有了吴玹之后,每天都面色红润,幸福异常,忍不住轻轻亲在她的下巴上。 宋端娇俏的埋在他的怀里,紧张的手都在抖,只是这一亲,她明显察觉到韩来的不对劲儿,反应过来后,脸像火烧一般,动不动都不是了。 韩来也有些尴尬,轻咳两声,别过头去:“那我就不留你了。” 宋端如临大赦,撑着他肩膀起身,捂了捂发烫的脸颊,话也没说,匆匆的推开门出去了。 韩来盘腿坐在原地,嗓中微咽,扯过衣摆盖住,十分烦躁。 但不行。 他不要这样轻易的碰宋端。 ------------------------------------- 昨晚那一遭,导致宋端做了个婉转动人的梦,直到进了上御司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坐在书案前,拿着毛笔迟迟未动。 脑子里全是梦中的情形。 那人轻柔的吻,和霸道的手,还有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耳语。 “端午,怎么了?” 岑越捧着折子路过,瞧宋端那出神的模样,还有那涨红的脸,好笑的叫她名字,故意道:“想什么呢?你这小脑袋瓜也有龌龊的时候?” 她这么一说,殿内忙碌的一众女史纷纷看了过来,都偷笑起来。 宋端回神,看着那些窃窃私语的同僚,不快的瞪了一眼岑越。 岑越放下折子,凑过去小声道:“韩郎君怎么你了?”趁其不备捏了一下她的脸颊,“瞧这小脸红的,总不会是热的吧。” 宋端看着那殿中的冰架子,大言不惭的说道:“怎么不是热的,这汗流浃背的天儿,我是闷的……闷得脸红了。” 岑越哪里能信,但也没有继续促狭她,只是道:“你这过来上御司,韩郎君那边……是罗清逸在照顾呢?” 宋端点头。 “早知道韩郎君不放你走,就不该把罗清逸调过来。”岑越抱怨。 宋端苦笑。 “自讨苦吃。”岑越说韩来一嘴,捧着折子离开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阿满就来了,宋端瞧见,有些不踏实,果不其然那人称韩来早起又高热不退,嘴里嘟囔着宋端的名字,想让她回去看看。 “可去请刁御医了?”宋端问。 阿满点头。 岑越出去了,宋端想了想,上御司不能没有掌外女史坐镇,不太方便去太后宫里把梁吉叫来,便吩咐人去鸾台将程听召回。 “我即刻回去,你先去备车。” 阿满点头,转身跑出去。 “陈殊。” 宋端喊了一声,里阁出来一个清美的女孩儿,她道:“女史何事?” “劳烦你去一趟太医署,再去请太医速去将军府。”宋端嘱咐道。 陈殊颔首。 宋端出门,马不停蹄的赶去贤庆门,谁知道刚出城门,正准备上马车的时候,有人叫住了她,看样子是在这里等了她好久。 “女史留步。” 宋端熟悉这声音,回头看去,果不其然是曹行。 那人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身后还站着面无表情的锦安,后者眼睛一下不眨,抱臂看着自己,看他屏气凝神的架势,是要打架? “大公子安好,本官先行出宫,便不虚词了。” 宋端说着,就要上车。 “我想请女史上府上坐坐,不知道女史可否赏脸?” 曹行笑道。 阿满回头奇怪的看着他,这都什么时候了,就连靖安城随处跑的娃娃都知道现如今曹韩两家水火不容,府上坐坐?亏他说的出来。 “公子身体不适,本官……” 宋端想也不想就要拒绝。 “身子不适自有御医,女史去了也不会看病。”曹行紧追不舍,看着宋端踩在矮凳上的脚,“再者说了,那个叫罗清逸的不是在将军府住着吗?还是说韩郎君金贵成这般模样,要折腾两个掌外女史近身伺候。” “公子一向金贵,这是应该的。” 宋端冷淡的回答道。 对于这人如此维护的行为,曹行的眼底闪过些许不悦,往前走了两步,拽住宋端的裙摆,阿满立刻侧身,怒斥道:“放肆!” 宋端轻轻瞥眼。 曹行攥着她裙摆的手一根一根的松开,似乎有些不舍得,旋即道:“怎么?女史可以赴张子奇的约,就不肯赏我的面儿?是女史瞧不起我,还是说我不如张子奇?” 阿满对于这人的纠缠厌烦至极,有些恼怒的说道:“曹行!” “阿满,休要放肆。” 宋端出言提醒,再看曹行,那人的表情仿佛志在必得。 “改日本官亲自登门,只是今日的确抽不出时间。” 宋端压制住脾气。 “哦?是吗?” 曹行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随后话中有话的说:“那太医署的太医们,只怕也没空去看韩郎君了?更何况,连太医们都看不好的病症,靖安城的其余郎中只怕也没那个底气,敢为其把脉了吧。” “你威胁我?” 宋端眼神凌厉。 “我不敢,我是诚心想要请女史做客的,女史就不要推辞了吧。” 曹行笑的很是开怀。 阿满有些为难:“姑娘。” “罢了。” 宋端从矮凳上下来,扯了扯袖子,说道:“既然公子亲自来请,那本官就盛情难却了。” 说完,看向曹行身后的锦安。 锦安是曹琦的人,这样一条认主的狗,怎么会突然守在曹行的身边,无非是为了自己,担心曹行今天请不动自己。 以曹家如今的势力,和锦安的疯魔程度,宋端没办法拿准,那人不会在贤庆门外和自己打起来,况且,锦安的武功远在自己之上。 “那真是太好了。”曹行连忙让开身子,伸出左手来,“女史请吧。” 宋端撞开他的手臂,径直上了曹家的马车。 “姑娘!” 阿满不放心。 “我快去快回,你先回府上吧。”宋端瞥眼叮嘱。 阿满咬牙,剐了一眼曹行,上马车飞快离去。 宋端进去马车后,曹行也进去坐在了对面,锦安不紧不慢的赶马。 “不知道女史平日里喜不喜欢喝酒。” 曹行毫不避讳的盯着她看,笑意斐然:“我今日特地让人在府上备了上好的窖藏,等下女史可有口福了,就连我父亲都没有尝过呢。” 宋端瞥眼窗外,冷淡道:“公子有心了。” 这如冬月冰霜的模样看在眼里,曹行脸上的笑也逐渐退去,心里对韩来的妒忌也越来越浓,大姐太艳丽了,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总是疲惫,倒不如宋端这般清丽柔舒,让人闻之耳目一新。 这般好模样的人笑起来,那是得多美啊。 更何况是发自内心的笑出来。 为了自己笑出来。 曹行深吸一口气,放松下来,斜靠在软枕上,随着马车的摇晃,腰间的配饰流苏也沙沙作响。 “看来,女史只对韩郎君笑颜如花呢。” 曹行阴阳怪气的说道。 宋端转过头来,冰冷道:“当然。” 曹行闻言,将扇子甩开,盖在自己的脸上,但是那扇面下的表情,十分狰狞。 ———————— 话外:本来想着让韩来挨打后黑化,后来觉得算了,他就是行端坐正的君子,不会被恶势力击溃,更不会以暴制暴,他是光芒,就算被黑布遮住,他只会发出更耀眼的光去照透黑布,而不是化身剪刀。 第15章 曹行 到了御史府前,曹行先下了马车,随后对宋端伸出了手,可那人视而不见,身段轻盈的落在地上,清淡道:“不劳公子费心。” 曹行在半空中的手指尖捻了捻,没有碰到想碰的人,似乎有些惋惜的意味,收回来笑道:“看来女史平日里伺候韩郎君惯了,被别人伺候有些不适应,不过没关系,今日我给女史做小厮。” “公子可是曹大夫的长子,本官可不敢。”宋端回答道。 “什么公子不公子,我愿意就够了。” 曹行很想拉进两人的距离,可是宋端像是随时戒备的猫,不给他任何的可乘之机。 “哎?那不是宋端吗?” 这里是御史府的正门,这最繁华的街道,行人也多。 曹家的马车大摇大摆的停在那里,自然引得人注目,其中有的认出宋端来,奇怪的说道:“这宋端怎么从曹家的马车上下来了?” “这两人还有说有笑的。” “难不成,韩来失势,这宋端就要另攀高枝?” “人心难测,谁又说得准呢。” “别胡说,宋端对鸾台那位郎君忠心耿耿。” “忠心耿耿?韩来亲口和你说的?” 那些人哈哈发笑,曹行瞥眼,并未放在心上,不过这些人把他和宋端放在一起,倒是让他很开心,便道:“女史请吧。” 门子打开府门,迎这两人进去。 “今日这府上就我一个人,父亲在御史台,长姐也出去了,小妹也赴宴去了。”曹行有意没有提起曹献。 “二公子呢?” 宋端反倒明知故问。 曹行眼睛一深,晦涩的笑道:“女史好身法,二弟他自愧不如,每日将自己关在房里,想要找机会再和您切磋切磋呢。” 宋端这才笑道:“本官自愿奉陪。” 曹行太喜欢宋端露出笑来了,就像是炎热夏天里,池塘中盛开的那一朵清淡解暑的莲花,让人浑身凉爽,舒快。 只是这样好的莲花,不能一直种在韩来的水缸里。 早晚要挪到自己的手里。 “女史请吧,前面就是我的碎雪轩了。”曹行道。 宋端知道自己进了狼窝,但她实在是没把握可以从锦安的手里活着杀出去,遂只得对眼前的曹行听之任之。 既然都知道自己来了御史府,晾他曹行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了碎雪轩的花厅,小竹匆忙的迎出来,说道:“公子,屋里已经备了上好的酒,奴……” “你先出去吧,这里不用伺候。” 曹行道。 小竹闻言离开,曹行又笑着回头看宋端,说道:“方才说了,今天我给女史做小厮,女史不会觉得厌烦吧。” “当然不会。”宋端道,“实在是本官的荣幸。” 曹行抬头朗笑,他倒也是俊美,但眉眼间阴鸷刁钻,这般笑声听起来很爽利,但也不缺阴森。 宋端看了一眼天色,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要下雨,北边的天色有些暗沉,正在逐渐往靖安城袭来。 “快要下雨了啊。” 曹行也察觉了,引着宋端进屋,两人坐在软榻上,中间隔着摆好酒菜的小案几,前者敲了敲瓷白的酒壶,说道:“其实今日请女史过来府上一坐,也是想给女史赔罪。” 宋端挑眉,颇有意味的看着他。 曹行面不改色,拿起酒壶斟了一盅,放在宋端的眼前,看着她并没有接过的意思,了然于心,拿起来自己先行饮尽。 随即将酒盅在手里倒过来,示意酒里无异样。 宋端无言。 曹行这才又到了一盅给她。 宋端接过,为了表态,也抿了一口。 “女史不爱喝酒?”曹行疑惑的问道。 宋端想起上次自己在张子奇府上的酒后失态,虽然那是为了打探曹家眼细的消息,但也的确醉的太过,便发誓再也不醉酒,遂点头。 “无妨无妨。” 曹行倒是很好说话,并没有一点想要为难宋端的意味,只是道:“女史肯赏脸,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点到即止。” “只是……前些日子,我二弟鲁莽,冒犯了韩郎君,所以今日也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想要替他赔罪。”曹行说完,又斟了一盅。 “这第二杯,是要谢谢女史,替父亲和我,教训了二弟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叫他日后谨言慎行。” 曹行仰头饮尽。 “公子客气了,本官只是不想郎君白白受辱罢了。” 宋端直言道。 韩来。 这话里话外对韩来的维护之意,曹行含笑的眼睛逐渐淡漠,自己又喝了第三杯,略带酒气的说道:“女史很喜欢韩郎君?” 宋端也不避讳,更是问心无愧的盯着他。 “真好,有道是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曹行把玩着手里的酒盅,语气压低,“心里想着一个人,便再不孤单。” “公子说的是。”宋端深吸一口气。 “不过,我猜。” 谁知道曹行话锋一转,抬眼看着面容淡冷的宋端:“女史现在心里最想的不是韩来,而是一样东西,一样……好东西。” 果不其然,宋端脸色凝固,谨慎道:“公子是说……” “青玉观音像。” 曹行随手将酒盅掷在地上,也将两人之间的虚与委蛇戳破,他往后仰了仰身子,说道:“难道女史不是在找这个吗?” 宋端道:“在你这儿。” 曹行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变相承认道:“我从前听说那郑国进宫来的青玉刀枪不入,水火不侵,以为只是戏谈,这世间哪儿有这么好的东西,可也奇了,我十八般兵器全都用过,又架在火上烧了三天三夜,那青玉还真的毫发无损,都不知道……那玉石上的裂缝,是怎么做出来的。” “玉像里藏得,到底是什么毒药?”宋端索性问道。 “我想想。” 曹行似乎是醉了,眨了眨眼睛,作回忆状:“好像是叫……九段红,消失在江湖很久的毒药了,还是锦安弄来的,我姐姐的这个狗还真是没有白养,处处都能帮得上忙。” 还真是九段红。 宋端微微眯起眼睛:“就这样轻易的告诉我,不怕我立刻去告诉圣人吗?刚才的每一个字,可都是你酒后吐的真言。” “我怕就不会说了。” 曹行忽而靠近,一把攥住宋端搭在案几上的手:“宋端,你在靖安城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做位极人臣,什么叫做顶级世家,圣人现在只有匡王这一个人选,他需要我们曹家为他的儿子保驾护航。” “你错了,还有行宫的九王。”宋端道。 “一个外命妇所生的,乳臭未干的孩子?”曹行再次哈哈大笑,攥着宋端的手不肯松开,可奇怪的是,那人似乎并没有抽走的意思。 “我是看着女史和罗夫人,每日为了搜寻这玉像的下落,奔波劳累,尤其是罗夫人,还身怀有孕,实在是辛苦,所以……”曹行依依不舍的松开手,站起身子说道,“今日就和女史赌一赌,此刻玉像就在这御史府里,女史若能找到,就归女史所有。” 曹行不会蠢到给曹家添麻烦。 这个玉像在不在府里,自己都不可能找得到。 什么游戏。 曹行就是想杀了自己。 贤庆门外的长街上,自己若是不跟他来,就会在长街上杀,进了御史府,就在府里杀,今日不杀明日杀,明日不杀择日杀。 这是曹家如今的肆无忌惮。 自己只不过是个乡野出身的女史,没有母家,只有韩来,这人如今失势做不了靠山,如此,她宋端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想杀便杀。 可见圣人和曹家之间,还有许多不能轻易看出的制衡和压迫。 宋端也不会多余的问出如果自己不玩这个游戏的话,她转了转手里的半盅残酒,无声的饮尽,缓缓的站起身来。 “和我玩这个游戏的,不是公子。”宋端似笑非笑。 “当然。” 曹行心里沉醉于她的聪颖,说道:“是锦安,女史这样的好本事,自然也要有高手去配,只不过这条狗只听我长姐的话,所以该请女史一定要尽力而为。”说着靠近,不顾规矩一把搂过宋端的腰身,“玉像就在我的卧房里,只是想看看,女史有无可能,将这东西,活着带出去。” 宋端对他的身体有着莫名的抗拒,伸手推开他,面色已经带有些许的不悦,曹行吃味,借着酒意,脑海里皆是宋端和韩来亲密的画面。 “女史请吧。” 曹行打开门,指了一下对面的卧房,院里空无一人,或者说整个御史府都静的可怕,宋端沉吟片刻,进去卧房。 曹行并没有跟上来。 卧房里很是轻简,带着淡淡的古籍泛出来的陈年味道,宋端在其中站了站,还以为玉像会藏在什么地方,竟然就在那书案上放着。 她只是听韩来说过具体,亲眼见还是第一次。 那玉的颜色,青碧色,美的无法用言词形容,这尊青玉观音虽然和徐氏房里的那尊同出一辙,但那脸上的裂缝,像是无法横跨的天险,使得本来慈眉善目的菩萨,变得憎恶扭曲。 这尊菩萨不再保佑世人,反而成了恶人手里行恶的帮凶。 自身难保,不渡人。 里面的毒药不知道是否清空,宋端拿起来查看的时候,严谨的闭气,左右看了看,裂缝里没有其余颜色,应该是空了。 否则曹行也不会摆在卧房里。 心心念念的想找的观音像此刻就在眼前,但宋端高兴不起来,只留下汹涌的无力感和挫败感。 这尊观音带不出去,自己能活着离开,就是万幸。 只是,这观音像底下压着什么东西。 是一沓宣纸。 从露出来的角可以判断,上面是丹青。 宋端挪开观音像,看清那纸上的画时,眼睛赫然一瞪,不可思议的拿起来攥的发狠,因为那上面无一例外,全是自己。 她看到自己在纸上被赋予鲜活。 润面。 腻耳。 无衣。 看着带吸盘的硕长触角。 人皮上生花,长在贝齿下。 直到最后一张。 看到自己,看到身后的曹行。 这一刻,宋端被彻底激怒,那由内而外的羞愤和屈辱,将她的理智和谨慎侵吞,双手颤抖,将那张张画撕的粉身碎骨。 曹行。 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 居然敢这样侮辱自己,宋端将手指攥的咯咯作响,将青玉观音横扫在地上,抬起头来,眼底已经是一片猩红。 拿起桌上架着的那柄东洋武士刀,奋力一甩,刀鞘落在地上,宋端攥着刀踢开卧房的门,瞧见站在院中原地,笑呵呵看着她的曹行。 他是把画故意放在那里的。 这个变态! 宋端二话不说,跃身而起,手里的武士刀直指曹行的命门,可那人并没有躲,反而胸有成竹的闭上了眼睛。 这人的反应在宋端的意料之中,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头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武士刀被击中,那巨大的力道顺着刀身攀上手腕,震得她连连后退,靴底在地上剧烈摩擦,脚心都能感觉到热意。 与其同时,锦安稳稳的落在曹行的身前。 宋端晃了晃发麻的手臂,看着那断了一截的武士刀,被斩断的刀剑扎在不远处的花盆里,冷哼一声,便是断刀,也要玉碎。 “宋端,喜欢我的画吗?” 曹行站在锦安身后,故意探头道。 宋端面无表情,不作回答。 “我自知画工上佳,能将梦中所想尽数展现在纸上,但可惜,做不到鬼斧神工,无法描绘的一模一样,女史在梦中之曼妙,当真让人回味无穷,甚至让我舍不得醒来。” 曹行还犹自满足,看着那沉醉的表情,真是令人作呕。 “曹公子画的真是好极了。” 谁知道宋端突然冷笑,旋即越笑越好看:“我竟不知道公子对我还有这坟心思,只可惜,画纸不如亲眼所见,再如何曼妙又有何意义,强加于纸上,不过是让人感叹,可悲。” “能眼见我皮肉之人,这天下,除爹娘外,只会有韩来一人。” 果然,曹行脸色一变,厉声道:“长姐怎么交代你的!” 锦安闻言,举起手里的短匕。 宋端倒抽一口凉气,好在曹行真的没在酒里放什么东西,将断了的武士刀摆在眼前,竖着手腕儿,那锋利的刀侧过来看,单薄的像是一条细细的银线,将对面的锦安割成了左右两半。 “轰隆——” 远处有雷声滚过。 两息后,筛豆般的雨急急落下,满院的地面瞬间变成了深灰色,宋端身上的衣裳也尽数势头,她踩住脚下,眼睛一下不眨。 ———————— 话外:带吸盘的章鱼触角,东洋的武士刀,嗯,这是对应伏笔,曹行的癖好,多半来自霓虹国,另外就是画那块得删了三百多字,怕封。 第16章 我要杀了她 曹行房里的东洋武士刀还真是个好东西,就是太不坚硬,不过那锋利的程度,连天上落下的雨滴都能切碎成两半。 他是故意把这柄刀放在那里的吧。 曹行的表情也认证了宋端的想法。 那人负手而立,似乎台下的看客一般,想要欣赏宋端和锦安两人之间即将上演的绝命厮杀。 他一直觉得,宋端和这柄武士刀很配,都是自己很喜欢的东西,那不粗不细正正好好的刀柄被面前的女子握在手里,刀身也轻,可以让她挥舞的很漂亮,想必溅出来的血也会像盛开的花。 “锦安。” 曹行的心里还有着私趣,嘱咐道:“别彻底杀了她。” 锦安站在他身前,闻言并没有回头,不知道有没有把他方才的话放在耳朵里,毕竟这人只听曹琦一个人的话。 这样听话的狗。 要是宋端肯做自己的狗,如此美丽,还这般有个人能力,再加之武功上佳,简直是做梦都要笑醒。 而宋端瞥见曹行这般笑容,就知道这人的脑中,必定肮脏不堪。 “我尽量。” 没想到锦安还回了这么一句。 曹行觉得奇怪,但不管怎么说,宋端别死透了就成,他想要这副躯体很久了,即便是长睡不醒,也没关系。 “我也尽量会会活下去!” 宋端说完,身形离弦而上,手中的断刀也横切过去,她自小练武多半是巧功,讲究的是快准狠,一击毙命。 但锦安也是如此。 而且他是专业的杀手出身,招式更加毒辣阴险。 宋端到了跟前,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她神色一凛,空气中似乎有突刺而来的波动,猛地后仰,那柄短匕霎时出现在眼前! 飞扬起来的鬓角被尽数切断,散落在四周。 那一瞬间,宋端看着那短匕刀面映照出来自己,瞳孔缩小,薄唇微微张着,紧张的倒吸一口凉气。 太快了。 锦安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但自己也不可能轻言放弃,一把攥住锦安的手腕,扭转身体,手里的断刀再次横插过去! 纳命来! 锦安的速度再快,还是被刺中,那断刀的头插进了肩头。 曹行在远处瞧见,微微皱眉。 刚才的宋端快的像是一道飞逝的光。 这女子,武功如此超群? 得手了。 宋端的心里稍微松了口气,只要自己能伤到锦安一分毫,便说明还有能逃出去的余地,还有和锦安一较高下的可能。 她想顺势抽出刀来,可谁知锦安攥紧手心,那股力道顺着上臂的肌肉传到肩头,隐约有骨头移位的响动,宋端赫然瞪眼。 只见锦安的肩头要比另一边高出两寸来,骨缝施力,将那断刀死死的卡在血肉里,可这般疼痛,他仍旧面无表情。 宋端没有多余的思考,松开攥着刀柄的手,后退两步,瞥了一眼颇有些兴高采烈的曹行,拔腿就跑! 锦安并没有立刻追上去,他肩膀一动,那断刀自行掉在了地上,看了一眼宋端的方向,跃身而起,跳过院墙消失不见。 曹行抬头,不禁唏嘘。 ‘砰——’ 墙外传来沉重的一声响,宋端的身子向后飞去,她双臂挡在身前,将将稳住身形,小臂袭来痛楚,像是要裂开一般。 锦安这一脚力气实在是太大。 自己和这人的功力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硬拼是不行了。 可是智取的话,锦安的速度也比她快。 罢了。 搏命就好。 只要能出了这御史府,锦安就没办法对自己下手了。 宋端想着,转身想跑,可是那抬起来的腿却被锦安抓住,那人手腕一转,宋端为了不被扭断右腿,身体在半空中飞速旋转一圈,右脚发狠蹬在锦安的胸口,那人眉头一皱,扑向面前的人! 宋端暗道不好,落地的身形再次躲闪,锦安的拳头随即打在坚定的地上,霎时又土石飞溅! 看着锦安手背上的血,宋端有些惊恐,若是这一拳落在自己的胸口若是脸上,只怕自己已经是死尸一具了! 锦安鹰隼一般的眼睛斜睨过来,身形比方才还要快,宋端来不得躲开被撞飞几丈远,嗓中一股腥味涌上来,她单膝跪在地上,裤腿已经破了,露出的膝盖也在汩汩流血,忍不住抿唇,唇瓣同样殷红一片。 曹行也赶了过来,瞧见这一幕,兴奋的浑身都在发抖。 “端午,你只消松口,我立刻让锦安饶了你!” 他大声喊道。 宋端目不斜视,冷哼一声,站起身来擦了一下嘴角,双手无懈可击的摆在空中,腿脚发力,预备着锦安的随时攻击。 锦安也没有理会曹行,这雨越来越急了,他也对面前的猎物失去了玩弄的耐心,动了一下受伤的肩膀,看眼神有些发怒了。 宋端知道自己不敌,便准备先手,可是她脚尖方一发力,锦安就在刹那间逼到眼前,来不及防守了,脖颈传来巨大的力道,宋端整个人悬空起来,她只得攥住锦安的手,不行,那五根手指像是虎钳一般! 锦安动了杀心。 宋端双眼刺红,再次抬起脚踹在锦安的胸口,那人吃痛后退间松开手,她的银钗也掉落,滑顺的发丝瀑布而下,锦安也在下一秒对准了宋端的发尾,她瞪了瞪眼,接住银钗,奋力割断! 青丝散去,锦安被逼着后退,看着掌心的屡屡发丝,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这样一个女人,自己十招内还未杀死!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宋端因为锦安,已经是第二次断发了。 剧烈的咳嗽两声,她攥紧双拳,迎上又袭来的锦安,两人的拳脚咋半空中相接,刺耳的衣袂裂空声在急雨中异常可怖,但宋端难抵,锦安的功法实在是棘手,每一次出手都直逼要害,她只能防守,无法进攻。 况且锦安的力气也更大些,十余招下去,宋端体力渐渐不支。 终于,一声闷响。 还有骨裂的声音。 曹行眼眸一凛,下意识的上前一步。 宋端在接住锦安最后一脚的之后,那人一腿,直接鞭断了她的左小臂,凄厉的眼神一闪而过,宋端失力的摔在了地上。 “咳咳——” 宋端不断的呕血。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天上落下的,细针一样的雨水,那样灰蒙蒙的天,像是一块布蒙在了眼前,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韩来了。 又一次,要死去了吗? 宋端试着动了动身体,可仅是本能的呼吸都犹如五马分尸,右手在空地上抓了抓,什么都没有,没有了。 “锦安。” 曹行叫住逼近宋端的那人,他此刻的神情要严肃许多,可曹行最担心的事情也发生了,那人不会听自己的话。 锦安的掌心闪着银光,方才这柄匕首,划得宋端遍体鳞伤,现在他要用这短匕,要了这人的性命。 “锦安!” 曹行上前两步,却见寒光一闪,那短匕抵在了自己的脖间。 他心里一空,站在原地。 锦安面无表情的看着她:“这是主子的命令。” 曹行何尝不知,他也答应了曹琦,可是这美人…… “除了主子,锦安谁都能杀。” 锦安说道。 曹行无奈的叹了口气。 锦安这才走向宋端,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的猎物,遍体鳞伤,眼中却澈澄无比,这样坚韧的眼神,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人,愣了愣。 可就是这一愣,右腿被用力一踹,锦安不察的向右倒去,宋端本来垂危的身体猛地翻起,右手夺过他的短匕,直刺面门! 锦安灵巧躲过,一手抄过宋端的身子,将她的双臂禁锢住,另一只手攥住宋端的右手腕,那本来刺向自己的刀剑,刺破宋端的脖颈肌肤。 只要一用力。 “住手!” 千钧一发之际,宋端听到了固阳的尖叫。 是幻觉吗? 她怎么会在这里? “大胆!还不快住手!” 宋端费力的睁开眼睛,瞧着那衣着华贵的少女冲自己跑来,身后还站着神情淡然的曹琦,她命令道:“锦安,松开她。” 下一秒,身上的巨大力道消失,宋端倒在地上。 固阳被这一幕吓得脸色煞白,用力的推开锦安,蹲下来查看伤的极重的宋端,素来意气风发的这人,怎么变成这样了。 “宋端!” 固阳捧着宋端冰冷还满是鲜血的身子,声音都在发抖,抬头看着锦安和曹行,眼底冒火,切齿道:“你们要杀了她!” 曹行也糊涂了,固阳公主怎么还了,还是曹琦带她来的,可是这人狐狸一样聪明,电光火石间便明白了一切。 可叹自己刚才还在担心,原来曹琦并没有想杀了宋端。 还选了固阳公主,这样身份的人来阻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固阳气的喊破嗓子,直勾勾的盯着曹行。 “公主息怒。”曹行平静道,“我今日请宋女史来做客,期间生了些口角,这锦安……心思直,便和宋女史打了起来,我也拦不住……” “胡说!胡说!” 固阳是小孩子,但却不是傻子,谁看不出来这其中的蹊跷,她气极反笑,说道:“好,好一个拦不住。” 曹琦走了过来,眼神一瞥,锦安点头离开。 “曹琦,曹行。” 固阳轻拍了拍宋端的脸,那人还有意识,强扶着她站起来,这件事情不能算了,但此地不宜久留,便道:“我要带宋端离开。” 曹琦没有说话。 “公主这样带着宋女史走,若是被人看到,岂非……” 曹行还没说完,就听固阳冷哼道:“怎么?你要拦我?” 曹行道:“不敢。” “今日你们要是敢杀了宋端,就先杀了我赵元意。”固阳高高的抬起下巴,顶着满脸的雨水,“我乃一国公主,我倒要看看,你们曹家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杀了三哥,又杀了我!” 固阳这桀骜不驯的声音响起,天上的雨也逐渐转小。 曹行本来也不想宋端死,左右长姐在旁边,便道:“公主请便。” 固阳见势,扶着宋端想往出走。 “公主难道不想让宋端死吗?” 谁知道曹行突然又多嘴道。 曹琦瞥眼。 固阳站住脚步,转头看他,神色阴冷。 “她是韩郎君的心有所属,若是宋端死了,公主……就可以一个人陪在韩郎君的身边了,公主这是成两全其美。” 曹行故意道。 “这天底下就只剩韩来一个男子了吗?” 不曾想固阳这样说道:“天下好男儿万千,难道就真的没有比韩来还要出色的人?我赵元意乃一国公主,唯天下百姓所养,自然要嫁给天地间最好的男儿,韩来是好,可未必是最好的,更何况,他既然已经心有所属,我又何必强求,曹公子,这才是成人之美。” 曹行眉梢一挑,笑道:“公主格局,我望尘莫及。”又道,“我是个自私的人,喜欢什么,是不愿意拱手相让的。” “小人。” 固阳说完,扶着宋端离开,只是路过曹行身边的时候,冷淡道:“原来这就是曹姑娘请我做客的诚意,受教了。” 曹琦垂眸,轻轻一笑。 ------------------------------------- “宋端,宋端你还好吗,你可千万别死了啊。” 固阳扶着宋端往外走,嘴里面念叨着,看神色也是真的担忧。 “公主放心吧。” 宋端艰难道:“下臣还死不了。” “该死的曹家。” 固阳是乘坐曹家的马车来的,遂道:“刑哲会来接我们的。”正说着,远处一辆马车行驶过来,赶车的那人喊道,“公主!” 刑哲跳下来,瞧见宋端也吓了一跳,连忙把她抱进了车里,固阳也不由分说的进去,吩咐刑哲快些离开。 那人颔首,披上蓑衣,正准备赶车的时候,迎面又是一辆马车,车上跳下来一个女子,快步的进了府门。 刑哲下意识的别开脸去,好在那女子行色匆匆,并未多注意他。 女子没认出他来,他却经常得见这人。 “宋端!” 车厢内的固阳瞧见宋端将窗帘撩开,连忙用手合上,小心道:“你这样子别被人看到。” 宋端没说话,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不知道是痛的还是什么。 刚才进去御史府的那女子,她也注意到了。 她更是日夜得见,朝夕相处。 “罗清逸。” 宋端血迹干涸的嘴角缓缓下垂,道出这人的名字。 固阳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说道:“你是说……刚才进去的人是罗清逸?那她……是曹家的人?” 她还未见过罗清逸。 宋端的脸上一闪痛苦,若是这人的话,自己早就应该察觉才对,更不能将这样的危险人物日日放在韩来的身边。 “我要杀了她。” 宋端想着这段日子的诸多坎坷,加之今日受辱,心里澎湃着愤怒,却被固阳按住,说道:“一切事情,都先回去后再商量。” 宋端按下怒火,点了点头。 第17章 换我来保护你 看着那一地的血迹,曹行并没有心疼,反倒满身是血的宋端让他有些莫名激动,咂了砸嘴,犹自回味。 “曹姑娘!” 不远处罗清逸的身形出现,气喘吁吁的,她赶来的很急切,因为曹琦的口信儿听起来很奇怪,便道:“何事找我?” 曹行瞧见她,神色疑虑,看向曹琦。 “没事了,对不住,让你白跑一趟。” 曹琦淡笑。 罗清逸面色铁青,可是又不能对曹琦发火,亦或者曹家的人都有些不太正常,深吸两口气,似笑非笑的说道:“没事就好,没事我就告辞了。” 说罢,拂袖离开。 “是长姐把她叫来的?”曹行问。 曹琦没说话,先行进了花厅,曹行随后也走了进去,来准备换洗衣物的小竹得到曹行眼神,放下干净的衣裳出去了。 “长姐根本就没想杀宋端。” 曹行说道。 曹琦用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笑而不语。 “你到底想干什么?就不怕父亲知道了怪罪吗?”曹行又道。 “宋端这样的身份,杀了之后会很麻烦。”曹琦道。 “可是让她这样离开,只怕会更麻烦。” 曹行盯着她。 “况且,长姐今日请来救宋端的不是别人,而是固阳公主,我们就更没有理由不放人了,不是吗?”曹行这样说着,心里面更有一百个问题想要逼出,可是想了想,他似乎察觉。 “长姐是在给父亲添麻烦。” 曹琦坐在软榻上,垂眸了许久,厅内的气氛有些压抑。 随后,她缓缓的抬起头来,脸上没有玩笑,而是冷凝道:“曹家在我的手里,你不放心?” 曹行也冷冷一笑,说道:“曹家在长姐的手里,会走的更长远。”话锋一转,“只是我想知道,长姐到底要做什么,我可以做你的手中刀,可以帮你杀任何人,只是我想知道,你这样做的理由。” 这样做的理由? 曹行从前可没问过这样的话。 曹琦颇有意味的看着他,心里所想,嘴上也顺势问出:“怎么?你对我有异心了?” “没有。” 这对姐弟说话的时候,似乎从来都不用思考:“我对长姐从来都没有过异心,就算是知道长姐的真实身份,可是我现在怀疑,长姐对咱们曹家有了什么异心。” 他说着,鬼魅一笑,眉尾也稍稍的挑了起来。 曹琦修长的睫毛抬起,摆弄指甲的动作也停住,她这样毫无保留的看着一个人,绕是曹行,也有些禁受不住,瞥开眼去。 “你早就有这样的心思了吧。”曹琦直言不讳。 “是你让锦安放了那个仵作,送去了徐宰的手里,又让我将清尸夫的消息闹出去,想必韩来不会不知道,还有今日,说好了要杀宋端,却半路拉来固阳公主打断计划,甚至……叫来了罗清逸。” 曹行道:“宋端知道她是眼细,这丫头,活不了了。” “罗清逸一条贱命,死就死了。” 曹琦丝毫不在意。 “长姐这样不停的做对曹家不利的事情,我身为曹家长子,也帮你办了这么多事,应该有知道的权利吧。” 曹行清冷道:“曹琦,你要毁了曹家。” “我也是曹家的女儿,就算不是杨夫人所生。”曹琦脸色冷冽,“你若是信不过我,大可以和我分道扬镳,以后再也不必再家里人面前维护我,亦或者是背后帮我做事。” 曹行垂眸又转瞬抬眼皮:“你会让锦安杀了我。” 曹琦没有回答。 “我只想知道,曹家在长姐的手里,会不会走的更长久。” 曹行问。 “当然。”曹琦缓缓起身,“你可千万别拦着我。” 曹行想了想,淡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 “咳咳……咳咳……” 韩来从床榻上坐起来,昏迷了一整天,好容易清醒一点,强撑着下了地,摸索到桌边,倒了一杯冷水喝。 小篆闻声进来,连忙扶着他重新坐下,伸手摸了一下韩来的额头,好在已经退烧了,看着他水洗的衣裳,说道:“公子稍等,奴这就给您拿干净的衣裳来换。” “好。” 韩来虚弱的应声,又问道:“宋端呢?” 小篆一愣,随即道:“回公子的话,还没下职。” 她伺候了韩来这么久,那人一眼就看出来她在说谎,微微皱眉,又咳嗽了两声才说道:“说,她到底去哪儿了?” 小篆面色为难,只得说道:“姑娘……姑娘被曹行带去了御史府,这时候还没回来呢。” 韩来如遭雷劈,猛地站起来,有些头晕,不可思议道:“谁说的?” “是阿满。” 小篆哭腔道:“您上午的时候又高热,素问就让阿满去上御司接端午姑娘回来,谁知道最后回来的只有阿满,他说曹行把端午姑娘强行给带走了,这都两三个时辰了,还没回来……” 韩来怒不可遏:“怎么不告诉我!” 小篆吓得一抖:“公子那时高热不断,况且……端午姑娘这些年……想必也能够应付的来。” 韩来没有再说话,虽然还有些晕,但思路很清晰。 宋端的脾气,知道了自己生病,便是天王老子有事,她都会第一时间赶回自己的身边,强行带走…… 强行带走。 韩来心急,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小篆连忙道:“公子体虚,还是快些……” 韩来一把推开他,扯过衣架上的袍子披在身上,也不顾外面还下着雨水,推开门大喊道:“备车备车!” 他知道,也只有自己才能把宋端带回来。 小篆连忙追了出去。 没曾想韩来虽然病着,脚力到快,不多时到了正门前的院子,只是她这一追,发现韩来站在不远处,浑身发抖。 小篆上前去,瞧见府门前的人,赫然一惊,下意识的喊道:“姑娘!” 固阳扶着的那人,闻声缓缓抬头。 宋端此刻像是泡了血。 茶色的官服上大片大片盛开的红,衣裳也破了,露出来的肌肤在不停的流血,左小臂失力的垂着,发丝散乱……还被削断了不少,脖颈处青紫一片,掺杂着一道清晰的划痕,让人触目惊心。 对面的韩来脸色纸白,看着他,呆若木鸡,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公子……” 宋端万分疲倦的说道:“是下臣无能……那玉像就在……就在曹行的手里,下臣没能……没能拿回来。” 固阳忍不住哽咽的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管着玉像!”招呼小篆过来扶住宋端,说道,“我现在立刻回宫,把这件事情告诉父皇!” 说罢,不等人阻拦,转身离去。 小篆碰到宋端,那人浑身冷的像是冰,她哭喊道:“姑娘!” 这一声,把韩来的魂给喊了回来,他三两步上前,将宋端抱在怀里,迎面一股凝重的血腥味,就连急雨都冲刷不下的惨烈。 “宋端……” 韩来搂着她消瘦的背,对小篆道:“刁御医!刁御医!” 小篆忙应声跑了出去。 韩来二话不说,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直接将宋端抱了起来,快步回了长鲸居,等待着的隶书见状,惊愕的捂住嘴巴,不等韩来吩咐就赶紧去准备热水,顺便拦住赶来的素问和苏合,一起去拿药。 “端午,怎么……怎么会这样。” 韩来看着榻上的宋端,心痛欲裂,压抑着的愤怒让他的双眼变得腥红可怖,尤其是摸到宋端断了的小臂,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曹行。 宋端看着他,低声道:“你放心,我还伤不致死。” 遍体鳞伤的人,还如此轻描淡写。 韩来心里的情感像是塌陷的洪水,一切镇定和理智都在此刻被冲刷的粉碎,立刻宣泄出来,他低下头,从齿关间死死逼出。 “端午,我已经不能看着你再受伤了,你做的够多了,以后我会保护好你的,前路再多困难,也都交给我。” 这一刻,被人按在地上没哭,被掐住脖子没哭,被打断手臂没哭,被横刀欲杀都没哭的人,忽然心头委屈,簌簌落泪,她牙关打颤,伸出右手来,哽咽道:“韩来……” 韩来立刻躬下身去,握住宋端的手放在脸上,急切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别怕,别怕。” 宋端挣扎着伸手,韩来将她抱起搂在怀里,那人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声音让赶来的隶书等人都闻之色变,一同落下泪来。 苏合抹了眼泪,三人将热水和药放在花桌上,安静退去。 “我好怕!” 宋端哭的心碎:“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你了!韩来!我好怕!” 韩来微微愣住,宋端的每一个字都拨在了他的心弦上,自己在看到宋端的那一瞬间,何尝不怕,他也怕极了。 怕宋端出事,从此两人阴阳相隔。 韩来目视前方,目光逐渐凶狠,死死的咬着视线中的一切,他自是不能用武力去反击,但是曹家做了这么多,也是时候付出代价了。 ------------------------------------- “看来曹家是当真把我们当成弃子了。” 季青云冷哼一声,将手里的茶盏重重的放在桌子上,一旁的季林安眨了眨眼睛,并没有对父亲的话有什么看法。 “父亲和鸾台一同负责川王的册礼,玉像和人都出了事,曹家不会不知道,若圣人追究下来,可是天大的罪过。”季林安说道,“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咱们季家,父亲是被骗了。” 季青云何尝不知,可是如今曹家势大,他若心生不快前去讨要一个说法,无非是撕破脸皮,那可是自寻死路。 若是默认了,又太过窝囊。 曹家是世家,他们季家何尝不是。 季青云攥着拳头,硬的不行,软的也不行,这口气他又迟迟咽不下去,急火攻心,捂了捂胸口,痛苦万分。 季林安忙道:“父亲别急,眼下圣人对曹家也是诸多看法,多行不义必自毙,曹家不会有好报应的。” “曹家如何都管不了了,只是咱们季家……” 季青云无奈的言尽于此。 季林安也明白,这其中的问题所在。 父亲为两边所不容。 他和曹韩两家皆有过利益来往,又都被知道,现在哪一方都不可能接纳他了,加之册礼出了事,就连圣人也不待见他。 “这个仇我一定得报。” 季青云说着,脑袋一转,对季林安说道:“你去一趟将军府,告诉韩来……杨广信和罗清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深深的吸了口气,“曹家不让我好过,我也必须给他们填些堵才是。” 季林安微微挑眉,点头出去。 -------------------------------------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罗清逸刚回到将军府,就被一行仆妇小厮给抓了起来,门子合上府门,不被门外路过的行人察觉,那人剧烈挣扎,想要高呼,立刻被一块脏污的抹布塞进了嘴里。 泔水的臭味冲进鼻腔,罗清逸被熏得流出眼泪来,她拼命的摇着头,身子往后仰着,可是她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那里能敌得过那些日夜劳作的老妈子,两三下就拽走了。 一路扔进了后院的柴房里,顺势抽出嘴里的抹布,罗清逸被绑着手脚,气的头上冒火,骂骂咧咧的,丝毫没有一点儿身为女史的样子。 柴房的草垛因为下雨又腥又臭,她痛苦的皱眉,对着要关门的那个小厮说道:“你们居然敢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小厮刚要得意洋洋的说些什么,忽而瞧见一人,立刻敛了笑容,低低的说了一声:“公子。” 是韩来! 罗清逸像是看到了天神一般,刚要向那个人求救,可是韩来的神色阴沉如石,她意识到有些不对,身子往后蹭了蹭,不安的说道:“公子……公子这是……” 韩来撩开衣摆,蹲了下来,罗清逸那张姣好的面庞在此刻看去,那么的恶人,让人不屑,不等季青云送来消息,宋端就已经告知了一切,细查下去,自己这几次高热,都是罗清逸在自己的身上动了些手脚。 伸手掐住她的下巴,他的病似乎一夜痊愈,冰冷道:“有什么想说的吗?” 罗清逸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想要辩解,却被韩来直接甩在了一旁,那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我会让人每日过来喂你吃喝,叫你别死了,剩下的……你也不需要知道了。” 罗清逸从未见过韩来如此,看着他将要离去,还有那缓缓合上的门,一股极端的恐惧涌上心头,大声的喊道:“别!别把我关在这里!别关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再如何嘶吼,那柴房的门还是被合上了。 小篆在不远处瞧着,说道:“真是便宜她了。” 韩来道:“去书房,准备笔墨。” 小篆看着他。 那人则道:“我要弹劾曹家。” —————————— 话外:最近写的好吃力啊,好在剧情终于要往前走了。 第18章 隐杀 “韩来,你这洋洋洒洒一席话,到底什么意思?” 朝会上,当韩来出言要弹劾曹燮的时候,整个建武宫鸦雀无声,就连龙椅上的圣人都缓缓的坐直了身子。 曹燮同样默不作声,仿佛被弹劾之人并不是自己一样。 倒是匡王出言,打破了死寂。 宋端被打的事情他听说了,正想着韩家那边会如此举动,没想到韩来居然会直接弹劾,把事情一口气做到了决绝。 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兵行险招吗? “谏官女史不能打,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韩来言之凿凿,他虽然被夺了要权,但朝会之上仍有一席之地,“曹行强行将宋端带回御史府,企图杀之,陛下,微臣想要曹大夫给微臣一个交代!” “韩郎君,这青天白日可不能信口雌黄。”张炳文皱眉,“你哪只眼睛看到曹公子将宋女史带走了。” “哼。” 韩来冷笑一声,说道:“当日贤庆门外的侍卫皆是见证,更有靖安城的百姓看到宋端进了御史府,是我信口雌黄,还是你张炳文想要闭塞视听,颠倒黑白。” 张炳文被一噎,有些尴尬,遂道:“那或许是……宋女史主动进府拜访也未可知啊。” “主动拜访?” 韩来此刻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将这殿中的一切虚假都刺穿,恰如融化冰川的烈阳,态度之强烈让人招架不住。 “如今势头,我们韩家和曹家的关系,你心知肚明。”他道,“宋端是我的人,怎么会上曹家拜访?恰如张尚书,会主动来将军府,慰问一句高热不退的我吗?” 张炳文神色一讪,往后退了一步,今日的韩来是怎么了,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瞥眼圣人,那人不为所动,他微微皱眉,韩来这样大吵大闹的算得上御前失宜了,这人怎么也不责备两句。 “千年,你别着急。” 匡王平静道:“事情还没弄明白,你这样胡乱攀咬,实在是有伤你们两家多年的交情。” “交情?” 韩来不屑一顾,当着圣人的面说出些大不敬的话:“交情再深怕是也抵不过手足情深,可兄弟都能阋墙,何况外人。” 果不其然,这话一说出来,左内监的手狠狠的抖了一抖,满殿的朝臣也纷纷变了眼色,大气也不敢喘。 韩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算什么。 只盼望城门失火不要殃及池鱼。 可意外的是,韩来这样冒犯,圣人仍未置一词。 再看匡王,表情僵硬,人可以丑陋,却不能被当面揭穿,韩来言辞激烈不亚于指着鼻子骂他残骸手足,微咽口水,一股极端的怒火从心头窜了出来,刚要开口,眼睛一瞥,悄然顿住。 那殿门口似乎站着什么人。 白衣胜雪。 面如冠玉。 是老三。 那人看着他,微微的笑着。 他衣裳飘忽,身形有些透明,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老三……” 匡王极小声的呢喃了一句,那失神的模样,让殿中盯着他的众人也摸不着头脑,还以为这人会勃然大怒,可这会儿…… “宋端怎么样了?” 终于,龙椅上的圣人悄然开口,韩来低头道:“伤得很重,只怕一时半会儿不能上职了,就连……”抬起头来,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像是有针扎在心头,“手臂也断了。” 此言一出,满殿唏嘘。 这实在是…… “打人的是谁?”圣人又问。 “曹家大姑娘的贴身护卫,锦安。” 韩来如实道。 “杀了。” 圣人的语气十分轻描淡写。 韩来不为所动,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圣人见他这样静静的站着,又淡淡的说道:“你不满意?那朕赐他五马分尸。” “那宋端不是还把曹家二公子打出个好歹来吗。”张炳文又开口道,“这事儿……难道郎君不认吗?” “那也是二公子先对韩郎君动手的。” 季青云突然道。 张炳文心里奇怪,瞥了一眼这人,冷冷的别过头去。 “千年。” 这一声浑厚,引得众人看去,他们深吸一口气,是曹燮。 “锦安的尸体老夫会让曹行亲自送去府上,至于曹行,老夫在这里答应你,不叫他入仕。”曹燮冷肃道,“宋端毕竟是在老夫的府上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既如此,老夫给你陪个不是,是我教子无方。” 说完,深深的对韩来揖礼。 众人哗然。 再看韩来的反应,他面色冰冷,倒也是没想到曹燮会来这招,思忖片刻,才说道:“大夫该赔礼的人不是我。” “郎君别过分,曹大夫是什么身份,还要他去给宋端赔不是吗?” 张炳文不快道。 “当然也不是宋端。” 韩来意有所指道:“那人已经死了。”似笑非笑,“只可惜,这一份歉意,他是受不到了。” “韩来你别太过分!”张炳文有些恼怒。 “千年啊。” 圣人开口。 这样亲昵的称呼和无奈的语气让张炳文微怔,连忙禁言。 “朕知道你心疼宋端,但曹大夫也给你赔礼了,你们两家都是朕的肱骨,这样打打闹闹的实在是不像话。”圣人摆手道,“罢了吧。” 韩来没表态。 “难道郎君觉得,宋端一个小小女子,还抵不过曹行公子未来入仕的大好前程吗?”张炳文也乘胜追击道。 只是还不等韩来反驳,殿中一道凌厉的声音骤然发问。 “张尚书此话何意!” 众人转头,竟然是岑越,旁边的程听也脸色铁青。 张炳文也意识到自己方才说错话了,这一下倒是把整个上御司的女史都给得罪了,有些别扭的说道:“没什么意思,岑女史别曲解。” “曲解?” 岑越冷笑不止:“小小女子?张尚书把我们这些女史当什么了,成文太后开辟女官制度,就是因为尚书口中的小小女子也可顶天立地,宋端文武全能,是韩郎君的左膀右臂,她侍奉九年,何人不叹望尘莫及,依下臣来看,宋女史可要比曹行有能耐多了。” “怎么?张尚书是想一句话就轻而易举的抹杀掉百年来所有女史的功绩吗?”程听也咄咄道。 张炳文没想到一句话摸了老虎屁股,被这两人说的哑口无言,脸色有些憋红,被众人看的恨不得钻地缝,皱眉道:“胡说八道,这样疾言厉色,竟然连女子最基本的端庄德行都没有。” “端庄德行?” 岑越不怕,继续道:“尚书就庆幸吧,下臣等只是牙尖嘴快,若是换了百年前的那位大汤朝的江御令,您就要吃苦头了。” “江淮是史书有名的罪臣,你也要和她并居?”张炳文反驳道。 “罪臣?” 岑越逆流而上:“君主无能,便会用红颜抵罪,这百年来早已为其证名,张尚书身在礼部,怕是还未读尽天下史书吧。”说罢,拱手揖礼对圣人道,“圣人英明,定会还宋女史一个公道。” 这样讽刺威逼圣人的话,别说其余人,就连韩来也不禁侧目。 岑越是疯了吗? 程听也有些变了脸色。 “哈哈哈——” 谁知道龙椅上的那人忽然笑了几声,说道:“好了,朕自会好好的安抚宋端,你们就不要再吵了。” 说罢,起身离开。 左内监连忙扬声退朝。 殿中之人觉得事态不好,跪礼后纷纷离开,人流涌动中,韩来看了一眼低头走路的岑越,眉梢微挑。 岑越的身后,有人。 “千年。” 曹燮突然叫住他。 韩来回头。 “你疼惜宋端之心,老夫明白。”他道,“但是父疼子之心,想必你也能理解。” “父疼子。” 韩来重复了这三个字后,留下一个冷冽的笑容,行礼离开。 曹燮深吸一口气,他似乎能读透这三个字背后的意思,瞥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匡王,那人看着什么,神色诡异。 ------------------------------------- “姑娘……还见她做什么。” 素问有些不快的扶着宋端起身,咕哝道:“宫里已经传来了消息,郎君为您在殿上争辩,好歹是压了曹家一头。” 宋端也听说了,赐死锦安倒是预料到了,只是曹燮用曹行的仕途做赔,她低头含笑,眼底无情。 曹行本也不会入仕。 但她的身份,这是最大的让步了。 至于韩来这么做,宋端也明白,如今韩家最大的筹码,除了徐宰手里的兵权,就剩下圣人想要看到的世家牵制。 越是和曹家对垒,越能在此刻站得稳。 左小臂断了,她费力的穿好衣服,前去花厅,曹琦正在那里等着,瞧见她后缓缓起身,笑道:“宋女史。” “姑娘坐吧。” 宋端说罢,先行坐下,曹琦也重新落座,看了一眼她手臂和脖颈的纱布,直接说道:“锦安已经被我处死了。” 素问站在一旁,一副古怪的表情。 倒是宋端一笑,没说话。 假的。 是谎话。 死的不知道是谁。 “锦安跟了姑娘那么多年,一定很舍不得吧。”宋端道。 “不过是一个随侍小厮罢了,如何能与女史比得了。”曹琦漫不经心的说道,“我这次来,也是为了给女史赔罪,我手下的人重伤了您,还特地带了些补品和上好的药材,希望女史可以早些恢复。” “曹姑娘有心了。” 宋端微微靠着身子:“只是再好的药,府上都有。” “用不用是女史的选择。”曹琦道,“送不送是我的心意,况且这也不是锦安第一次冒犯女史,按理来说,早就该处死他了。” “曹姑娘大可不必为了我如此。”宋端冷淡道。 “女史值得。” 曹琦忽然变得口气,她看着宋端的眼神,颇有些欣赏,似乎还有些中意和渴求:“您这样的人物,不该落得如此。” 宋端微微蹙眉。 “其实,女史这一身的本事。”曹琦淡淡道,“不该一直做这将军府的廊下燕,都说良禽择佳木而栖。” 这最后一句话,说的实在是太明白了。 既然曹琦这样直白,宋端也索性将话说的开。 “曹姑娘是在向我抛橄榄枝吗?” 曹琦轻柔一笑,叹了口气,说道:“我不喜欢垂死挣扎之人,也不喜欢不识时务之人。” 素问听这话,心里有气,看向宋端。 那人倒是不在意,随性道:“垂死挣扎,曹姑娘说这话未免也太早了吧,终局未定,怎好轻易下定论。” “我也不喜欢嘴硬之人。” 曹琦用殷红的指甲点了点额头,又说了这么一句。 “是吗?” 宋端转了转眼睛,看着这花厅内的整洁精致,挑眉道:“那看来我这里没有姑娘要找的人了。” 曹琦微微敛了笑意,似乎不太想浪费时间在这里和宋端打机锋,深吸一口气,说道:“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愚忠之人。” 宋端笑而不语,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切磋,寂静中完成了一场华丽的厮杀,看的素问心里不安,捏了捏手指尖儿。 “罢了。” 曹琦站起身来,对宋端道:“看女史身子无碍,我也就放心了,杀了锦安,也算是对得起女史了。” “曹姑娘实在不必如此。”宋端还是那句话。 曹琦微微侧过身,午后的阳光从窗棂投射进来,在她的脸上形成斑驳的影,她淡淡的笑着,每一瞬间都是绝美的定格。 “锦安犯错,应该杀。”曹琦又道,“更何况,无用之人,我也不会留在手上,相反,若是有用,我视若瑰宝。” 宋端见她还不肯放弃,便道:“曹姑娘请吧。” 曹琦见她这般执迷不悟,笑了笑,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又想起来什么转过身来,对着宋端碧澄的眼,说道:“嗷对了,不知道女史的师父在这里的话,又会怎么说。” “我是师父亲手教导,自然一心。” “是吗?” 曹琦瘪嘴:“可恭礼先生毕竟不是女史的亲生父亲。”话锋一转,意味深长的说道,“女史合该学一学您的亲爹,若没有他当年的识时务,女史此刻恐怕……不能站在我的面前了。” 宋端闻言,瞳孔微缩。 曹琦很满意她的反应,笑出声来,转身离开。 “曹琦。” 宋端在背后出声。 那人站住脚步,微微转过身来,下场的睫毛像是一柄扇子,掩住她眼中此刻的神情,语调柔和:“女史还有何指教?” 宋端微抬下巴,用她的口吻说道:“我不喜欢虚与委蛇之人。” 曹琦睫毛微颤,没再说话,抬步出了屋子。 宋端站在原地,忽然觉得浑身虚脱。 曹琦有自己的把柄。 这人知道自己的身世。 原来这一世的杀身之祸,在这里。 素问见她奇怪,连忙过来扶住她,却见宋端的手冰凉刺骨,那人缓缓攥成拳头,一言不发。 第19章 十四 “公子。” 阿满停下马车,摆好矮凳,韩来从上面走下来,接过那人递来的牛皮纸抱着的药,神色清冷的看了一眼旁边,皱眉道:“这是?” 门前不止一辆马车 另外一辆的车前红灯笼上,写着端正的一个字‘曹’。 曹家的马车。 曹家人来了? 韩来霎时面色铁青,将药包重新扔进阿满的怀里,快步进了府门,果不其然,迎面就是曹琦,那人瞧见他,笑语嫣然。 “郎君下职了?” 曹琦颇有些礼貌的问候道。 韩来视而不见她的蹲礼,脱口便道:“谁让你来的?” 曹琦含笑道:“郎君这是何意,我手下的人伤了宋女史,我自然要亲自登门致歉才是,哪儿有伤人者还能任自逍遥的道理。” 她这样大言不惭,让韩来反而冷笑,说道:“希望曹姑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良心不会痛。”话锋一转,“当然,我忘了,没有的东西何来痛楚呢,是我失言了。” 被讽刺,曹琦也丝毫不在意,这么多年受靖安城无数人指指点点,韩来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见到女史无碍,我也就能放下心来了。” 曹琦轻描淡写的转移了话头,对着韩来再次蹲礼,想要离开,只是没走出去几步,忽听韩来在身后说道:“曹琦,离宋端远点儿。” 曹琦微微侧头,没有说话。 “你若是碰宋端一根手指头,我便再也不做君子。”韩来道,“既然曹家做赵国小人,我很愿意奉陪。” “哈哈哈——” 谁料到曹琦突然仰头笑了笑,眼角藏着锋利:“韩来,人都是虚伪逐利的,等韩家真的兵败山倒的时候,你还真指望着宋端可以陪你一起下地狱吗?你若是真的为她好,就把她送给我。” “果然是我所视物,所视之物皆着己色。” 韩来说完,曹琦的这般口吻,似乎在哪里听说过,恍然想起,当日季青云上门邀功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 仿佛在他们的嘴里,人与人之间是没有情谊的。 有的只有利益。 即便是一脉同宗,即便是亲生手足。 可是,韩来不这么想。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有情,正是因为有心。 “曹姑娘这样说,想必是在宋端那里吃个闭门羹吧。” 韩来索性道。 “宋端总有一天会明白的,她与我是一路人。”曹琦死死的盯着韩来极美的面庞,这让靖安城万千少女都为之向往的人,在她的眼里却十分的讨厌,“为何要委身于男子。” “委身?” 韩来也丝毫不退让,两人的言辞在交互打架:“你是觉得宋端是被迫委身于我?曹姑娘还真是可怜。” 曹琦冷眼。 “人情冷暖四字,曹姑娘也只体会到了冷,不知道什么是暖,所以看到真情,也只当是委身,只当是虚伪罢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韩来实在是不耐烦,他心里还惦记着宋端的病体,也不多言,转身走开。 曹琦回头,看着那人潇洒颀长的背影,深吸一口气。 可怜。 人情冷暖只有冷,不知何为暖。 她冷屑一笑。 你还真是说对了,韩来,也只有终身冰冷之人,也只有那从未尝过暖意的人,才能事到临头,不会被小恩小惠所感动。 情谊,可是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 宋端没在卧房休息,韩来问过素问,才知道是在书房里,他有些不快的咂嘴,这人不好好休息,这个时候好读书了。 进去书房,那人正坐在书案前,瞧见韩来立刻要站起来。 “坐下。” 韩来责备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什么主仆之分。”连忙上前去扶住她,“更何况,你我现在更是不同。” 宋端明白他的意思,有些讪笑着说道:“这么多年,习惯了。” “无妨。” 韩来帮她整理好落下来的袖子,说道:“这才九年,你我以后还会有很多个九年,慢慢习惯就好了。” 宋端低头轻笑,只是笑容里掺杂着无奈。 曹琦临走的话犹然在耳。 这人知道自己身世的事,七寸在这人的手里把握着,做事便不能不计后果了,她咬了咬牙,抬头看向韩来。 那人垂眸,眼里很是温柔,和方才对峙曹琦时截然不同。 宋端心里复杂。 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韩来。 自己是叛臣遗孤的事情。 他会接受吗? 自己就是一颗用糖纸包着的毒药,一旦外皮被戳破,流出来的毒液会顷刻要了韩家所有人的性命。 说,还是不说。 “端午。” 韩来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手指摩挲着宋端的脸颊,颇有些垂爱的意味,见她欲言又止,便道:“端午,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还是曹琦和你说什么了?” 宋端微微垂眸,摇了摇头。 韩来看着她浓密乌黑的发顶,按住她的肩膀,缓缓的蹲了下来,瞧着宋端有些紧张的眼神,轻柔道:“端午,怎么了?” 宋端深深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韩来的眼神是那样的可靠,她忍不住,觉得等到事情败露一切就都晚了,倒不如现在告诉韩来,不管结果如何,总归还有筹谋的时间。 “韩来,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 宋端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 韩来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我其实……不是老将军旧部的遗孤,我是……”宋端咬牙,嘴唇都在轻微的颤抖,身为赵国的子民,父亲却是赵国的叛臣贼子,她生怕说出真相后,再不能直起腰身,站在这赵国王土之上。 谁知道韩来突然站了起来。 宋端茫然抬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的想用手臂拄着胳膊站起来,疼的长嘶一声,心下不安。 只见韩来神色平静的走到那博古架前,从上头抽出一本书,对着中间的缝隙打开来,里头夹着的,赫然是那张剪纸。 荣。 他极为小心的放在掌心,转头拿给宋端看,淡笑道:“幼荣。” 宋端如遭雷劈,整个人愣在原地。 幼荣? 宋端打死也没想到,这个名字居然会从韩来的口中说出,这可是当年老将军将自己藏在府上,对外的假名。 阴兰远亲,幼荣。 外亲的私生女。 而后,她被送去了太丘的师父那里,再回来时,身份已然变成了老将军旧部的遗孤,那个所为的幼荣,已经死了。 韩来怎么会知道。 还是说。 宋端的脊背发凉,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了上来。 韩来一早就知道这一切,对吗? 看着宋端那紧皱的眉头,还有那双眼中无数的迟疑,韩来将那剪纸夹回书册里,转过身,将她轻轻的搂在怀,疲惫的怅然道:“幼荣别怕,千年哥哥在这里。” 宋端浑身一僵,呆呆的看着前方。 她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来。 “是我不好,早就该告诉你真相。”韩来低低道,“这样大的事情,不应该让你一个人承受着,都是我不好。” 宋端此刻像是个假人,老半天才回神,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用未受伤的右臂回搂住韩来,微微哽咽,埋在他怀里,无声的湿了眼眶。 “别怕。” 韩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抚道:“也不要担心。” 宋端低头道:“曹琦知道。” “她不敢说。” 韩来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在朝为官这么多年,并不仅仅只有表面的自恋和自负,腹内的沟壑也有千万层,他明白。 “曹琦另有目的,在这个目的没有达成之前,她不会去做伤害韩家的事情。”韩来道,“甚至说,她或许会帮助曹家。” 宋端整个人处在虚脱当中,闻言抬头,泛红的眼眶和那还有些颤抖的唇瓣看上去那么的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恻隐。 韩来哪里能受得住。 他低下头,极其温柔的摄住宋端的下唇,那人吓得一抖,却没有躲开,只轻轻的叮咛了一声,韩来即刻松开了她。 “幼荣别怕,以后都交给哥哥。” 韩来靠在她耳边,说道:“包括你。” 宋端耳朵一红,再次埋头,右手攥着他的衣角不肯松开,心里却异常的稳定踏实,乖觉的应声。 ------------------------------------- “主子。” 曹琦刚一踏进融雪轩,就听身后有人说话,这么近的距离都没有提前的脚步声,她自然知道是谁,也没回头,径直走进了屋里。 坐在花桌前,刚拿起茶杯来,里面却是空的。 她微微皱眉,那人立刻上前,将茶杯斟满。 曹琦抬头看过去,是完好无损的锦安,这人并没有被大卸八块,只是脸上蒙了一块黑色的布。 当然,正如宋端所预料,有人会死,但绝不会是锦安。 “都处理好啦?”曹琦呷了口茶问道。 锦安点头。 替自己死的是个牢中死囚,至于需要处理什么,并不是这个死囚家里的后事,而正是这个死囚的家里人。 按照曹琦一贯的作风,已经全都灭口了。 “这次的事情,你做的很漂亮,只是……伤宋端太重。”曹琦面色冷凝的说道,“若她的手臂再也不能好,你罪过可就大了。” 锦安马上低头说道:“主子当心,锦安下手有准,宋端的手臂悉心治愈的话,不出两个月就能行动自如。” 曹琦这才说道:“办得好。”想了想,“既然你已经死了,那这张脸和锦安这个名字,你都不能再用了。” 锦安应声,解下自己脸上的黑布,那已经不是他了。 是另外一个人。 曹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招了招手,锦安立刻跪在了她的面前,她伸手摸了摸,那张脸冰凉,似乎很薄,连皮下的血丝都看的清晰。 比以前更年轻了。 像是十五六的少年。 明明是年纪比自己还大的人。 “我现在很是好奇,你到底出自郑国的哪个宗门,连这易容之术都手到擒来。”曹琦忍不住唏嘘,“能换几次?” 锦安说道:“三次。”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二次了吧。”曹琦道。 锦安点头,又低下头去:“请主子重新赐名。” 曹琦想了想,倒是随心所欲:“十四。” 这个名字似乎带着尘封的灰土,让锦安的眼睛上蒙了一层。 十四。 从前做杀手时的名字。 郑国,天门宗,专门盗取贵族的私生子做棋子。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 印象里,他只叫十四,生命中只有无尽的黑夜,白日对他们来说像是枷锁一般,杀手,只是跗骨之蛆。 杀人越货,不行好事。 锦安数不清自己的手上有多少条人命了。 直到一次任务失败,他回去郑国的路上,碰到了被山匪劫走的曹琦,那是十几年前,她还是十几岁的少女,明艳动人。 锦安那时也是同样的年岁,从来冰冷的心在看到一身灰土,被山匪踩在脚下的曹琦时,重新火热跳动。 他一眼就爱上这个女孩儿了。 不到一刻钟,山谷里横尸遍野,那些匪徒都被他杀了,而当锦安试着去扶倒在地上的曹琦时,那女孩儿却神色一转,方才的可怜直接变成了狡狯和狠厉。 “你坏了我的好事。” 她道。 锦安不知怎么回事,曹琦让她心里发狂。 什么赵国,什么宗门。 便是杀手又何妨。 他把命给曹琦都行。 随后,锦安将曹琦送回府上,他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个女孩子居然是赵国御史大夫曹燮的嫡长女,曹燮,曹大姑娘。 角门外,那女孩儿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神态完全不是一个半大丫头该有的妩媚,她扶着门,说道:“多谢你送我回来。”顿了顿,又问道,“要留下来吗?” “要。” 锦安不假思索。 “做我的面首?” 曹琦说完又自我否决了:“可是你不够漂亮,也没什么利用价值。”想了想,回忆起刚才锦安大杀四方的样子,“就做我的贴身侍卫,你可愿意?” “我愿意。” 锦安说道。 “你身上有伤,可是有什么麻烦事?”曹琦察觉到。 “我是郑国的杀手。” 锦安如实说道:“我没能完成这次的任务,宗门怕是会派人来追杀我,我不知道能在你身边待多久。” 本以为曹琦会吃惊,谁知她只是点了点头,甚是不在意的说道:“无妨,就都交给我吧,你大可放心的留在我身边。”又想了想,“只是……这张脸我不喜欢。” “我可以换。” 锦安平静的说,眼睛一下不眨的盯着曹琦,虽然他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那如勾爪的眼神早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曹琦看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十四。” “不好听,换一个吧。” “好。” “就叫锦安吧。” “好。” “那从此以后,我就是你主子了。” “好。” 曹琦咯咯的发笑,没有适时年岁的天真如许,有的只是诡谲算计,她看着眼前木头桩子一样的人,甚是得意。 “怎么?” 曹琦的声音将锦安从回忆中拉回,问道:“你忘了这个名字?” “没有。” 锦安说道。 “那好。”曹琦道,“你以后就叫回十四吧。” “好。” 十四道。 第20章 降职是好事 “好像有点儿显怀了。” 卧房里,杜薄轻轻的趴在罗衣的小肚子上,贴着衣裳很认真的听着,一边听还一边说道:“我是你爹。” 罗衣微微皱眉,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奇怪。 像骂人一样。 “你娘怀你很是辛苦,你可千万不要胡闹啊。”杜薄抬起头来,看着罗衣白嫩的脸颊,“听没听到,小念衣?” 罗衣只觉得好笑:“你就这么肯定是个女儿?” “当然。” 杜薄起身坐在她旁边,开心道:“我问了咱们府上的那些生养过的,都说你的怀像应该是个女儿,肚子尖尖的。” “不要胡乱打听,是个儿子也好啊。”罗衣道,“将来定要让他好好习武,比你强上一百倍。” “谁说我不会武功,我那平日里都是让着你罢了。”杜薄撇嘴。 “不过生个女儿也好,我也喜欢女儿,多乖啊。” 罗衣瞧着杜薄的样子,又道。 “生女儿脾气就该像你了,定是个不让人省心的。”杜薄长叹一声,那搞怪的模样让罗衣忍俊不禁,举着粉拳打他。 “我倒是觉得,生了女儿像……宋端那样,就好了。”罗衣想着说道,“能文能武的,多好啊,长得又那般漂亮。” “要我说,生女儿随我,也定是个文客。”杜薄道,“再者说了,韩来和宋端将来的孩子,肯定没有我们小念衣好看,从爹娘这一辈就比不过,下一代也是一样。” “别胡说八道,韩来和宋端多郎才女貌啊。”罗衣道。 杜薄嘻嘻一笑,视线从罗衣的脸上缓缓的挪到她的胸口处,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有些仔细的说道:“不过好像……也大了些。” 罗衣脸色一红,别过身去,也低头瞧了瞧:“是大了。” 杜薄瞧着,咽了下口水,抿了抿嘴唇。 罗衣瞧他这样,稍稍凑过去,虽然卧房中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是很小声的说道:“我问过了,好像说三个月胎像稳固,也可以……” 杜薄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却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摇了摇头,并且以告诫的语气对罗衣道:“不可,你休想,就算你再如何贪恋我的美色和功夫,孕期我是绝对不会的。” 罗衣嗔怒。 “公子!” 丰年在外头喊,杜薄叫罗衣躺下休息,自己出去,瞧见那人脸上有些为难,他心下一沉,难道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杜薄把他叫到一边,不想让房内的罗衣听到什么,再问起来,那人这才说道:“鸾台……那位被降职了。” 杜薄眉头紧皱:“什么?” “今早朝会后传来的消息,那位已经是常侍了。” 丰年如实说道。 他这么一说,杜薄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还以为被降成了什么,原来是散骑常侍,比从前的三品低了半品而已。 从鸾台的一把手,变成了御前伴驾罢了。 杜薄想着,还是得去鸾台看一眼,回屋和罗衣打了声招呼,这才叫丰年准备车马,赶去了遥监殿。 刚一进殿中,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杨广信为首的那些人都瑟索的站在角落里,杜薄有些奇怪,看了一眼地上,狼藉一片,大量的折子和书本散落成群,还有脚印,看来是有人刚才狠狠的胡闹了一番。 “怎么回事?”杜薄扬声问道。 虽然他现在被停职了,但在韩来铁面无私的衬托下,杜薄的人缘还算不错,他这么一问,立刻有人说道:“是韩郎……常侍他刚才下了朝会回来就……大发脾气,杜大夫,您还是进去看看吧。” 杜薄瞥了一眼上阁的方向,推门进去,又侧着身小心翼翼的关上,回头看去,本以为那人会火冒三丈,谁知道正坐在书案前,一边看着前朝的史书,一边悠哉的喝着茶水。 杜薄有些摸不着头脑,韩来也没搭理他,自顾自的呷茶。 “韩常侍,忙着呢?”杜薄故意道。 韩来这才抬起眼皮,算是瞥了他一眼,然后漫不经心的应声:“你不是被停职了吗?又跑来做什么,不怕被人看到,又奏你一折。” “我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杜薄坐在旁边,大言不惭的说道,“都已经停职了,还能做什么文章,有阿爷给我撑腰,我是不会被罢职的。” “你这个软饭吃的。”韩来冷哼,“真是理直气壮。” 杜薄被说习惯了,脸皮也自然厚了起来,只是看着韩来那丝毫不在乎的模样,倒也看得出来,这次的降职不算什么,况且也没什么别的理由,不过是为了韩来的舅舅徐宰手握兵权却不肯回京罢了。 “既然是如你所愿了,外面那一出又是怎么回事?”杜薄了然于心却故意问道,“做给杨广信看的?” “那人狡猾,未必能信。”韩来慢悠悠的翻了书页。 “所以呢?”杜薄问道。 韩来这才合上书本,看着杜薄的眼神也有些许的认真:“杨广信不信没关系,其余人半信半疑就够了,到时候传出去,圣人连我这最重要的一个川王属臣都动了,会说韩家倾颓,朝上必定人心惶惶,有多少人会去依附曹家,打破圣人想要的两党平衡,他自然会再护着我。” 杜薄长长的啊了一声,心里由不得感叹这人的心思细腻,不过说起徐宰的事情,他迟疑道:“你还真不让舅爷回京啊,他手握兵权,得诏却不回京是大事,别弄的像秦凯一样,或者曹家又做什么文章。” “舅舅那边,能拖就拖吧。”韩来对于此事也比较头疼,“这是咱们现在最后的救命稻草了,只怕一旦妥协,才会让曹家没有后顾之忧,就此宰割咱们。” “也好。” 杜薄点了点头。 “你留在这儿吧,我还要进宫陪着圣人去跑马呢。”韩来起身道,“我这样日日伴驾,只怕曹家那边……才会心生不安呢。” ------------------------------------- “姑娘,岑女史来了。” 榻上的宋端微微转醒,听到进屋的素问说道:“您醒了?” 刁御医开的药见效是快,身上的伤痛已经减轻不少了,就是喝完之后人总是犯困,但也睡不长久,断断续续的,一天之内,总是要睡上一两个时辰的小憩。 “越姐姐?” 宋端也没有梳妆,拢了一下头发想要起身,谁知道岑越推门进来了,她们共事多年,情谊匪浅,倒也不算冒犯。 瞧见宋端短短几日就消瘦不少的脸颊,岑越心里叹气,坐在她床边摸了摸她的手,无奈道:“你可好多了?我前几日就想来看你了,但是常侍那边不许,说不让打扰你。” “越姐姐可别听他胡说八道,我都好多了。”宋端说着,举起自己的左臂,还特意晃了晃,“等这骨头长好了,就没什么事了。” 这一晃可把岑越吓得不轻,连忙按住她:“我的小祖宗,你可别乱动了,要是再出了什么事,常侍岂能放过我。” 宋端偷笑:“今日越姐姐来可是有什么事?” 岑越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你了吗?”又道,“还有程听,也担心不得了,就连陈殊隔三差五的都来问,我也算是代表上御司过来慰问慰问。” 宋端被逗的咯咯笑,忙说道:“那我一定快点儿好起来,回去上御司陪你们一起。” “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养好身子。”岑越道,“上御司那边有我和程听你就放心吧。”想了想,她这才道,“那个罗清逸,你可处理好了?” 宋端神色转为严肃,点了点头:“就在后院的柴房里。” “真没想到,她居然是曹家的人。”岑越脸色难看,想着那个成日叽叽喳喳的女孩儿,背后城府也不浅,“我还以为是陈殊。” 宋端苦笑。 “罢了,我去看她一眼。”岑越嘱咐道,“你好生养着吧,我过几日再来看你,梁吉姐姐还说太后准备了补药,到时候我一并拿给你。” “那就有劳姐姐了。”宋端诚恳道。 岑越点头,多看了她一眼,这才去了后院,素问本想陪着她,谁知道岑越摆手,叫她去照顾宋端,罗清逸一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到底是奈何不了自己的。 那人已经被关了六七天了,每日三餐有人来送,拉尿都在一个木桶里,导致整个柴房里臭气熏天,连眼睛都睁不开。 门打开的时候,岑越被熏的险些吐出来,可瞧着草垛上的罗清逸,除了头发和衣裳有些脏污,倒也没怎么样,她以为是有人来给自己送饭的,没想到居然是岑越,立刻站起来道:“是你!” 不过,也不能抱有什么希望。 这人和宋端是一伙的。 “没想到,居然是你。”岑越冷笑不止,“曹家是一窝蠢货,安排的眼细也一样没脑子。” 这几日罗清逸大喊大叫,脾气也磨得有些瘪了,被岑越这样讽刺倒也不生气,反而道:“我这样没有消息,阿爹和曹家早晚会知道,到时候让韩家交人出来,我看你们怎么交代!” 她说的这样斩钉截铁,似乎对自己的价值很是清楚。 但岑越比她大上十几岁,这种只会牙尖嘴快的丫头她见得实在是太多了,高贵的出身,美丽的容貌,惊人的才学,赋予了她们无限的风光却也有人性的无知。 “交代?” 岑越语气平淡的说道:“有什么可交代的,你就算是死在这里,又有谁会知道呢?”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罗清逸脸上的表情有些变化,却还是硬撑着气势说道:“你们不敢杀我,我可是工部尚书的女儿!”往前两步,甚至伸手指着岑越,“官家女儿!你们岂敢动我!” 可她这架势,哪里镇得住从底层一步一步爬上来的岑越,那人抱臂看着有些体力不支的这人,再次冷笑道:“官家女儿又如何,川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不还是被人的毒死了吗?” 罗清逸的脸上有些发白,她的确是有些怕了,虽说见惯了曹家不择手段草菅人命,但别忘了,韩家是从根儿上就比曹家更加显赫的家族,只是韩来身为君子,从不做小人恶性罢了。 若真的动手,自己似乎……也泛不起什么波澜。 “我就这么告诉你吧。” 岑越说道:“就算韩来如今降职,韩家地位尴尬,但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叫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以他们家现在的实力,将你轻而易举的扼杀在这靖安城里,也只是动一动嘴皮子的事。” “我……我不能死。” 罗清逸眼珠一转,提起满是脏污的裙子,有些急切的说道:“我知道曹家的很多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们!” “曹家的很多事情?” 岑越半信半疑的说道:“曹琦那样心性的人,怎么会叫你知道他们那些腌臜的秘密,你休要在这里口出狂言。” “我没有!” 罗清逸连忙摇了摇头,捂着胸口发誓道:“我罗清逸此刻要是有一句话骗了你,便叫我不得好死,我全家不得好死!” 岑越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倒也不像是装假的,看了一眼院外,已经可以看得到夕阳的影了,若是再不回宫去,宫门就要下钥了。 “越姐姐,你要相信我!” 罗清逸见岑越要走的意思,更加害怕了,她已经在这里被关了整整七天七夜了,若是再这样关下去,怕是要疯掉了。 况且刚才岑越那番杀人理论,已经成功的吓唬到她了。 “信不信的,你也不必和我说,自要说给该听的人说。”岑越缓缓的打开柴房的门,外头的光一瞬间照了进来,晃的罗清逸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几秒钟后谨慎的睁开。 她有些不明所以,岑越这是什么意思,是放自己离开吗? 还有,她刚才说到。 该听的人。 是谁? 岑越是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吗? 看着罗清逸那谨慎的样子,岑越心里很是不屑,到底是孩子心性儿,这才说道:“你若是不和我走的话,就等着韩来对你的处置吧。” 罗清逸迟疑一会儿,这才点了点头,费力的抬起腿来,将信将疑的迈出门槛,这一步跨出来,忽然有一股极端的恐惧涌上心头,使得她猛地抬起头来,对视上岑越的眼睛。 那样的黝黑,一丝光亮都没有。 罗清逸很是不安,双腿都在发软,可岑越则道:“走吧。” 第21章 太后的想法 “韩来你什么意思!” 上阁里,杜薄大声的吼道:“你提议让圣人要修缮一个蹴鞠场,你让我掏钱!你怎么想的!” 韩来跑马累得很,正在用湿毛巾擦着脸上的汗,说道:“我这是在御前给你长脸,你怎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谁狗,我看你才是癞皮狗。” 杜薄气的头顶冒烟,刚才韩来从宫里出来,气喘吁吁的,张口就让自己拿出十几万两银子在皇城南边弄一个蹴鞠的场地,说是以后给圣人和这些伴驾的文客们用。 修场地这种鸡肋行为也就算了,居然还让自己掏钱。 他韩来自己怎么不掏钱。 谁不知道将军府副的流油,只怕穿的亵裤都是金子做的。 “我没钱。” 杜薄气不打一处来的说道。 韩来将毛巾放在一旁,颇有些正经的说道:“你没钱?你可是靖安城的有名富户,你所在的那条街,没几个不是你的宅子的吧。” “我那是……” 一阵恐惧涌上心头,无数不好的回忆也席卷而来,杜薄有些不自然的说道:“我那还不是为了我夫人,她不爱出门,但是也总不能在一处憋着啊,我买那么多房子……就是想让她多走动走动。” “把怕被打说的这么冠冕堂皇,你杜薄是第一个。”韩来拿起茶杯来呷了一口,似乎是六分烫了,微微皱眉,自己平日里都是喝八分烫的,无奈的放下,想着宋端平日里伺候该有多周到。 她不在,自己连一口舒心的茶水都喝不到。 有点儿想宋端了。 看着韩来那若有所思的样子,杜薄以为这人还在寻思怎么让自己掏钱呢,便道:“我是一分钱没有,不然你把我卖进人伢所吧,我这样好的模样,保不齐能给你换来一个蹴鞠场。” 韩来这会儿满脑子都是宋端,对于他的话也是左耳进右耳出,起身看着他说道:“反正,办法我是给你放在这里了,你用不用是你的事情,反正我和圣人提过之后,他很是高兴,对于你慷慨解囊的行为也表示了肯定,也同意了修缮蹴鞠场,保不齐这是在给你台阶下。” 杜薄瞥眼:“什么台阶下,难不成我掏了钱后,他还能解了我的停职,让我继续回鸾台上职吗?” 他说完,自己也有些醍醐,煞有介事的直了直身子。 是了。 这摆明是给自己讨好的机会,也是便向的让自己表现,圣人那样一个爱面子的人,若是被人知道,自己给他修缮了一个蹴鞠场,保不齐还真能让自己重新任职。 这样一想,他颇有些信赖的看向韩来。 只是这样的眼神,让韩来以为他仍旧一毛不拔,索性道:“总而言之,被停职的是你也不是我。”擦了擦手,“我先回去了。” 见杜薄还在那里思忖,韩来忽然发了脾气,一把夺过杜薄手里面的茶杯,指着他说道:“不是我说你,太小气,真小气,你说你们家里有多少银子,你这一辈子吃的完吗,我告诉你,银子不花,那就不是银子,到时候走的时候就两块板儿。” 杜薄神色有些呆愣。 甚少见到韩来动怒呢。 “我是好心,帮你花一花,况且这银子又不是花在了刀背上,是花在了刀刃上,你用十几万两银子买一个光明的前途,何乐而不为呢。”韩来继续道,“况且,那多少人想找机会卖官鬻爵,你就知足吧你。” 说罢,拂袖离开。 杜薄听着那关门的声音,猛地回身,气急上来。 “合着花的又不是你的钱!” 门外的韩来听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殿中的一行人纷纷瞥眼过来,不敢多看,这人自打被降职成为散骑常侍之后,脾气比天大,这和杜薄不知道怎么又吵起来了。 “看什么,还不快做事!” 韩来厉斥。 众人连忙低下头去,殿里登时响起飞速翻书的声音。 可叹这崔秉直因病致仕了,韩来没了出气包。 “常侍。” 有下属来报:“太后让您去一趟九华宫。” 韩来微微蹙眉:“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那人答道,“车马已经给您备好了,若是不早些过去的话,怕是会错过宫门下钥的时间。” 韩来点头,这才离开。 而上阁里的那人数着手指,算着自己还有多少钱,可是算了好几遍十根手指头都不够用,索性攥成拳头。 不就是十几万两银子吗。 少买点儿名人字画就有了,索性罗衣也不喜欢那东西,总说那些挂在墙上的鬼画符吓人唬道的,叫自己拿走。 掏钱就掏钱。 ------------------------------------- “千年啊,尝尝这个。” 太后挥手,梁吉将一盘冰镇好的梨子端过来,是整个的,他拿在手里左右看了看,看着那光滑的表皮,有些不知道怎么下嘴。 “看来常侍平日里被伺候惯了,没吃过这整个的梨子。”梁吉在旁边故意逗笑道。 太后好奇,梁吉这才道:“太后不知,素日里韩常侍吃的一切吃食都是宋端亲手准备的。”看向韩来,一脸促狭,“只怕常侍多年来就没见过带皮的橘子,囫囵个的梨子,是不是?” 韩来脸上一闪笑意,仿佛是回忆起那些平淡又悠闲的时光,嘴角虽然是勾起来的,却像是挂着愁。 若是能回到从前该多好啊。 从前…… “从前老三最喜欢吃冻梨了。” 太后突然道。 韩来闻言抬头,太后拿着一个梨子在手里,仔细端详着,口中也念念有词的说道:“从小就是,也怪他年纪小牙口好,哀家是不行了,也就看看解解眼馋。”将梨子放回盘子里,“这一批冻梨,本来是想都给老三的,哪成想……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韩来不解,太后为什么又提起这件事情。 川王都过身一个月了。 闹得最激烈的时候她不言不语,事情的风波过去了,才又说起来。 今日突然把自己叫过来,怕是另有目的。 只是他现在已经接受了现实,没有那么冲动了,遂道:“三殿下生前的确爱好这一口,我和杜薄是吃不了,太凉了,杜薄更是,吃上一口都会拉肚子。” 太后呵呵一笑,挥手叫梁吉离开。 那人将盘子放下,行礼离去。 这是要和自己说了吗? 韩来看着梁吉的背影,忽听太后说道:“老二就不喜欢吃冻梨。” 韩来回头,太后又道:“老二喜欢吃橘子。” 匡王吗? 太后一向不喜欢这个孙子,说起他做什么,总不能是顺口吧。 “这……就不知了。”韩来也实话实说道,“我和元白一向交好,二殿下……望尘莫及。” 望尘莫及? 太后先是一愣,随后被这个词给逗得哈哈直笑,拍着腿说道:“你心里分明是觉得匡王浅薄鄙夷,千年啊,你说话不由心。” 韩来眼睛咕噜一转,他也是自小长在太后膝下的,所以在她面前也是多用‘我’这个称谓,看太后揭穿自己,也不觉得讪,索性道:“太后您可知道,我若不这样说,只怕也会掉脑袋。” 太后了然,笑的隐晦:“滑头。” 韩来嘻嘻一笑。 “只可惜。”太后话锋一转,“哀家没有多余的橘子留给老二。”长唏嘘一声又道,“圣人爱吃梨子,所以往年来,宫里的一众水果里,梨子是最多的,橘子倒是不多见。” 话里有话。 韩来听得明白,这是想告诉自己,在圣人的心里,匡王的地位远远不及过身的川王,他微微垂眸,思忖着太后的用意。 可最关键的一点,川王已经死了。 人死不能复生,圣人总不能立一具尸体做太子吧。 “子肖父。”韩来只能说道,“川王是像极了圣人。” “瞧你说的,这做儿子的,哪儿有不像亲爹的。”太后淡淡的笑,“就算是那个小的,也一样。” 此言一出,韩来登时豁然开朗,再看太后,那静默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千言万语,但他何其机警,那些话……他猜得出来。 “太后!” 梁吉在外头通传:“那丫头带回来了!” 太后瞥眼,扬声道:“带进来。”又对韩来道,“千年啊,你先回去吧,哀家给宋端准备了一些补药,你顺便带回去给她。” “谢过太后。” 韩来起身行礼,转身离开。 只是人刚出了院子,瞧见面前的人,蓦然一愣。 ------------------------------------- “好端端的!上我们这里要什么人!” 苏合站在府门前,对峙着那个陌生男子,他的身后还带着几名家丁,装腔作势的,在人前大吵大闹,不成样子。 “我小妹呢!” 罗庆杰口口声声的质问道:“她不是在你们府上吗?都已经好几天没有音讯了,当初是你们让入府伺候的,她这时候不见了,我不跟你们将军府要人,还能去哪儿!” “罗清逸去哪儿我们哪儿知道,再者说了,腿长在她的身上,我们还能拴着她不成?”苏合气势汹汹。 素问在旁边看着,有些佩服。 假话都能说的这么真。 还如此言之凿凿,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我去上御司和遥监殿都问过了,她都好几天没有上职了。”罗庆杰指着苏合的鼻子尖儿,“识相的,赶紧把我小妹交出来,否则……” 他没等说完,苏合上前就推了他一把,罗庆杰一个踉跄,险些在门槛处扳倒,他将将站稳,又惊又气的看着那人。 “你少在这里耍威风!这里可是官府!” 苏合气势不减:“更何况,你是什么身份,你配进我们将军府的院子吗?” 罗庆杰还想争辩,忽然远处驶来一辆马车,是韩来回来了。 素问松了口气,而那人下了马车后,瞧见这一幕,韩来自然认识罗庆杰,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面色冷淡。 罗庆杰被他这高寡的气势弄得一愣,心说这个比自己还高上半头的人就是韩来,比起刚才在素问两人面前的盛气凌人,他此刻倒是谨慎了许多,毕竟这人被降职了,仍旧是三品官。 “罗清逸在太后的九华宫里,罗公子不放心吗?” 韩来张口便道。 他这么一说,素问和苏合也愣住了。 什么? 人不是在后院柴房吗? 怎么又跑到太后的九华宫里去了? 罗庆杰很明显不信,又不敢发脾气,只是道:“胡说八道!” “胡说八道?” 韩来冷笑一声,说道:“我刚从九华宫回来,罗清逸人现在就在太后的宫里,太后说了,这丫头机灵能干,想留在身边伺候,怎么?罗家难道连太后的面子也不给了吗?” 韩来这高帽子扣的,罗庆杰无话可说,只得咬牙道:“当然不敢,太后老人家能看上小妹,是小妹的福气。” “这样的福气,总不能就你一个人知道吧。”韩来话中赶客。 罗庆杰这才看了看,拱手离开。 “公子。” 素问看着韩来往府里走,忙道:“姑娘在书房。” 韩来往怀阁走的脚步一顿,转了个方向,这人又上书房做什么去了,都让她好好养着身上的伤了。 真是不听话。 书房的门推开,宋端转头过来,瞧见韩来开怀一笑:“你回来了。” 彼时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投进来像是红色的纱帛,笼罩在宋端消瘦的身子上,韩来看着很是心疼,这才几天啊,就瘦了这么多下去。 宋端被他轻轻抱住,也伸出手搂住他,说道:“怎么了?” 说到这个,韩来才松开他,眼神严肃,沉思道:“看来……太后是站在咱们这边儿了。” 宋端莫名其妙,她并不知道韩来和太后见过面,还说过话了,歪着脑袋看着他,问道:“怎么?你今天去九华宫了?” 韩来点了点头,扶着她坐下,自己拄着书案的边缘,意味深长的说道:“看来太后也很不满意匡王做这大赵国的储君。” 宋端何等聪明,左右想了想,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个人,和一个拗口的地名来,她想着,不由得看向韩来。 两人朝夕相处多年,一个眼神便深知对方的心意。 韩来认真的点了点头。 宋端这才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胳膊上的纱布,将自己心中所想的缓缓呢喃出来:“隆延行宫,九殿下?” 韩来也接过话茬,神色冰冷:“赵元齐。” 第22章 反击初始 说到赵元齐,已经是十五年前的旧事了。 也是现在闭口不谈的皇家秘辛。 但闭口不谈,不代表没人知晓。 平序二十一年,圣人醉酒后,宠幸了献宁长公主的贴身宫女,哪曾想一朝得中,诞下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当然,这个孩子,就是九皇子弘王,取名赵元齐。 毕竟是亲姐姐身边的人,圣人不得已的封了这个宫女为外命妇,只是时运不佳,孩子刚满月,就气虚过身。 就连献宁长公主也因为她的原因染病,卧榻不起,看遍了天下名医也没有效果,最后还是在太后和圣人的面前与世长辞。 那一年,靖安城里没有一丝欢声笑语。 圣人一边怀念着死去的亲姐姐,一边介意着九王生母的身份,便将他送去了隆延行宫养着,并且这一去就是整整十五年。 这期间,父子二人一面都没有见过。 只在每年生辰的之后,叫宫中的画师过去,给九王绘制一幅丹青,但是那画轴拿回来,圣人也未必会看。 这孩子是他的心结,或者可以说,是他政绩上的污点。 “太后怎么会动九王的心思。” 宋端有些不解,毕竟按照出身来说,匡王的母家好歹也是官家,虽然最后被高颖所累,但怎么说,也是一个宫女比不了的。 况且匡王自幼养在宫里,也是圣人和太后看着长大的,若论起做一位合格君主的能力,还是要比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强得多吧。 “太后的心思,你我又如何得知。”韩来道,“只是太后这样和我说了,怕是想让我和她一起扶持九王。” “话是没错,这样一来,好歹太后站在咱们身后。”宋端点了点头,只是她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这是为何。 “想不明白就别想了,小心累到。” 韩来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让你好好的在房里休息,总是四处乱跑。” “对了,岑越把罗清逸带走了。” 宋端垂眼,罗世杰上门要人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岑越是太后的人。” 韩来坐在对面,眼珠乌黑的说道:“我从九华宫出来的时候,正好看到她带着罗清逸去面见太后了,那人要被囚在太后的手里了,这样看来,太后她老家人……是要亲自下场了。” “她竟然是太后的人,这么多年我竟然从无察觉。” 宋端听韩来这么说,心里有些后怕。 本以为太后的身边只有一个梁吉一个女史,没想到还有一个从不显山漏水的,还一直安排在了自己的身边。 不过这么多年都没有暴露的人,却被太后故意告知身份,看来太后拉拢他们的心思,昭然若揭。 “怪不得她那日在朝会上和张炳文那么针锋相对,我一直猜到她身后有人,却不曾想过那人居然是太后。” 韩来说着,轻轻的将宋端的脑袋搂在怀里,那人噗嗤一笑,抬起头来,一双澈澄的大眼睛盯着他,说道:“山穷水复疑无路。” 韩来垂眸,轻轻道:“柳暗花明又一村。” ------------------------------------- “殿下!殿下您慢些跑!” “殿下小心摔了!” “快!快拦住殿下!” 一群婢女急匆匆的从月门处追了过来,瞧见那个正在攀爬假山的少年,吓得惊慌失措,连忙喊着花园里其余的婢女拦住那人。 假山上的少年闻言回头,那是一个面容白净,还带些婴儿肥的半大孩子,他看着那些花容失色的少女,露出些促狭的笑意,这样一笑,还显出两颊的浅浅梨涡和小巧的虎牙。 “九殿下!” “弘王殿下!” 那些婢女乌泱泱的围着假山,都一脸担忧的举着双手,生怕那假山的石块一个不结实,让这千金贵体跌下来。 虽说弘王不受圣人的宠爱,但也是龙子龙孙,更何况孩子小,又极受太后的重视。 可气的是,弘王正是调皮捣蛋的年纪,可是愁坏了她们这些伺候着的下人。 “让开让开!” 弘王捧着那假山的山尖儿,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不耐烦的很,还奋力的挥着手:“小心砸到你们!” “哎呦好大爷!” 贴身的彩珠往前靠了靠,半哄半就的说道:“那殿下就砸在奴的身上吧,可千万别摔了您啊!” “本王说了!你们快让开!听不懂话吗!” 弘王拿出主子的架势,语气命令的喊道:“谁不听话!本王就让谁去打扫恭桶!” 果不其然,他这么一说,那些婢女面面相觑,也没有方才那么急着往前冲了,毕竟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的漂亮女子,谁也不想和那脏污的屎尿打交道。 见状,弘王满意一笑,左右看了看,瞧见那湖边的栏杆,他觉得自己武功练得不错,应该能跃身站住,沉吸一口气,猛地跳了过去! “殿下!” “殿下小心!” “啊!” 随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弘王倒是准确的落在了那栏杆上,但那栏杆的面只有一掌宽,加上太过光滑,根本站不住,他落下后,瘦小的身子前后直晃,可惜还是底盘不稳,向前趴去! 听着那扑通一声,和那激起的水花,彩珠好悬晕了过去。 “快来人啊!” “殿下落水啦!”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这满园子里少说得有十几个婢女,怕是都能唱全本的折子了。 “别吵了!死不了!” 谁知道弘王虽然武功不佳,但水性极好,自己轻快的游了上来,只是还没站稳,就被一堆人围住,又是擦脸又是脱衣服的,不亦乐乎。 “好了好了。” 弘王推开她们,有些失落的说道:“死不了。” 彩珠冲过来,用身子搂住她:“殿下……您快吓死奴了。”扶着他站起来,“您要是出点儿什么事,奴怎么和太后交代啊。” 谁知弘王脸色一变,冷冽的看着她:“你若不通风报信,皇祖母怎么会知道。” 彩珠面色一讪。 “都散了吧。” 弘王拖着湿哒哒的衣服往回走:“一个人好像长了十张嘴,叽叽喳喳的烦死了,我的耳朵都要堵上了。” “彩珠姐姐。” 一众人围过来,看着彩珠。 那人无奈道:“好生伺候着吧,看住了,别再让他乱跑。” “是。” ------------------------------------- “陛下!” 建武宫里,张炳文手持笏板,再次弹劾。 “徐宰迟迟不肯回京,此举无疑是走了秦凯的老路,如今您已经夺了秦凯的兵权,徐宰您也不能置之不理啊!” “张炳文,你又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韩来侧眼,不快的说道,“先是秦凯,后是我舅舅,你就不能针对针对别人吗?” “针对别人?”张炳文阴阳怪气的说道,“身为文官,察谏是最基本的事,再者说了,他人并无不臣之举,微臣为何要弹劾?” “那你就看到秦凯和我舅舅有不臣之心了?”韩来冷冽。 “手握兵权,得诏不归,这难道还不明显吗?”张炳文看了一眼龙椅上的圣人,又道,“难道非要等到他们带兵逼宫,再动手吗?” “秦凯当初为何迟迟不肯回京,难道张尚书不知道吗?”岑越说道,“秦凯既然和川王殿下交好,必定也会对殿下忠心耿耿。” “知人知面不知心。”张炳文嘚瑟道,“再如何忠心,不还是和川王生出那些不臣之语来。” “信是伪造的,况且当初陛下的诏书,也未必送到了秦凯的手里,如今……也未必送到了我舅舅的手里。” 韩来一口咬定。 张炳文道:“无凭无据,你如何狡辩。” “当然是效仿张尚书了,你向来言之凿凿的事情,不也是无凭无据的吗,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程听在旁边讥讽道。 “你……” 张炳文长了教训,不想再和女史争辩。 “秦凯和舅舅都是曾经陛下笃定的忠臣,张尚书信不过我,能到还信不过陛下的眼光吗?”韩来问道。 “陛下……” 张炳文这两个字刚说出来,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住了口,似乎自己在不知不觉间被韩来牵着鼻子走了。 若信得过陛下的眼眶,自己此刻的弹劾便是一派胡言,若是信不过,便是菲薄圣心,两面夹击,没有好结果。 若是想破局,搬出当年高颖的事最合适不过。 可这无疑又是去指摘龙椅上那人。 怎么说都是错。 张炳文有些头痛,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曹燮,那人老成的脸上藏这些薄愠,看来是对自己刚才的对峙结果也有些不满。 张炳文想了想,索性开口道:“陛下,您看……” “既然这件事情是张尚书提出来的,那你可有什么好办法?”圣人突然开口道。 张炳文心里已经有了主意,既然动不了远在天边的秦凯,倒不如依旧拿韩家下手,便道:“都说父债子偿,既然徐宰是韩常侍的舅舅,圣人倒是可以处置韩常侍,以此来敲山震虎,逼着徐宰回来。” 韩来紧盯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处置?”圣人继续道。 “和杜薄一样,停职。”张炳文拱手,言之凿凿的说道,“陛下,步入虎穴焉得虎子。” “父债子偿?” 岑越再次开口道:“张尚书好大的口气,韩常侍没有犯错,难道要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受累吗?按您那么说……”她仿佛有天大的胆子,直截了当的说道,“陛下现在最该处置的,是二殿下不是吗?” 话音刚落,殿中顿时一片唏嘘。 始终没有开口的匡王闻言,缓缓的看过来,本以为他这样的脾气会和岑越对辩起来,谁知道他淡淡道:“是啊。” 他这么一说,满朝文武都看了过来。 “二殿下这是怎么了?” “和平日里有些不一样啊。” 他们这样一议论,曹燮也投了视线过来,微微皱眉。 匡王似乎消瘦了不少,整个人的精神也有些萎靡,眼底有较重的黑色,眨了眨眼睛,在朝会上也胆敢心不在焉。 况且他这样不反驳,又让张炳文陷入了困境。 正说着,外头有十六卫的侍卫进来通禀道:“陛下!徐宰回京了!此刻人正在贤庆门外!” “什么?”张炳文转过头。 圣人也没想到,稍微坐直了身子,说道:“宣。” “是。” 不多时,身披甲胄的徐宰站在建武宫前,正准备脱下甲胄,迎出来的左世忙道:“将军,陛下的意思是,许您披甲上殿。” “多谢陛下。” 徐宰说着,将佩剑取下来交给侍卫,随后脱鞋进了殿中,只是随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股极大的酸臭味道。 这股味道蔓延的很快,殿中的人全都闻到了,甚至有闻的不习惯的干呕起来,用笏板挡住鼻子,心说这是什么味道。 实际上,是徐宰脚的味道。 武人不是很讲究卫生,况且他成天待在兵营里面。 圣人也闻到了,禁了禁鼻子。 “徐宰。”圣人道,“一路风尘仆仆,你辛苦了。” “多谢陛下关爱。” 徐宰说道:“只是末将迟迟没有归京,并不是……”看了一眼捂着鼻子的张炳文,那人的脸都被熏得扭曲,“并不是有什么不臣之心,而是末将抓到一人,知道了些事情,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哦?” 圣人好奇道:“什么人?” 徐宰挥手,有下属将那人带上殿来,狠狠的摔在地上,赫然是已经骨瘦如柴的李石,看来脱离了锦安的控制,在徐宰的手里,他过的也很不好,成日担惊受怕的,有些癫狂的感觉。 张炳文看到这一幕,倒吸一口凉气,又被那脚臭熏得眼睛流泪,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曹燮,那人也微微眯眼。 李石怎么会在徐宰的手上。 他也不明白,这人不是和清尸夫一起关在自己的御史府吗? 难道是曹琦出了纰漏? 可就算是这样,李石也不该落到徐宰的手里,他是怎么千里迢迢的从靖安城去了安川,难不成是靠飞的吗? “这是什么人?”圣人发问。 徐宰拱手道:“回陛下的话,这人名叫李石,是靖安城的仵作,善缘寺太蝉住持的死就是他亲手验的。” “太蝉住持?”圣人明白了些什么,又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徐宰见状,伸脚提了一下李石:“圣人面前,如实回答。” “是……是。” 李石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随后道:“回陛下,太蝉住持并不是因为内脏出血而呛死的,他是昏迷之际,被人……被人给毒死的。” 第23章 官复原职 李石这一席话,倒是没有在殿中激起多少水花,毕竟川王当初是怎么死了,朝中人都心知肚明,只是大家都心照不宣罢了。 老住持作为当时唯二的在场目击者,昏迷不醒,又突然过身,多半也是为了湮灭证据。 只是没想到,消失了快一个月的仵作,居然被徐宰给找到了。 当然最出乎意料的,还是曹燮和张炳文。 仵作和清尸夫应该在御史府里被关的好好的。 千不该万不该出现,还是被徐宰逮到了。 “毒死的?” 岑越见无人开口,索性道:“何毒?” “毒药不知。”李石摇了摇头,“那毒药我也没见过,只是刨开太蝉住持身子的时候,里面的内脏……已经全部腐烂成血水了。” 这么一说,殿中众人的脸上都闪过惊愕和厌恶之色。 “看来,这毒药的药性不小啊。”岑越慢悠悠的说道,“就连做了一辈子仵作的你都不认得。” “这天下毒药千万种,不过只听说……”李石仔细的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他也不确定,那东西已经在江湖上失传了。 “听说什么?”圣人微微眯眼,似乎有些认真。 正如徐宰交代过的,圣人问话不能不答,身为小老百姓的李石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便俯身交代道:“回……回您的话,草民从前小时候听师父说过,江湖上有一种奇毒,可以让人急速死去,并且外面看上去不留痕迹,只是刨开肚腹,里头早已经空了。” “叫……” 李石思忖道:“叫九段红。” 这三个字出来,圣人的脸色有些不对劲儿,闪过些许的痛楚,只是这转瞬即逝的异样,被始终盯着他的韩来察觉到。 看圣人这痛心疾首的反应。 川王应该也是被九段红给毒死的。 不知为何,韩来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些希冀来,他上前一步,说道:“陛下,如此看来,太蝉住持是被人给灭了口的。”他猛地看向曹燮,说道,“微臣记得,当日是曹家的两位公子在善缘寺处理的,当日微臣想要查验死因,他们坚决不肯,现在看来……” “现在看来,是曹家的两位公子明知道太蝉住持死因有异,却故意隐瞒,这等行径实在是可疑!” 岑越夺过话茬,厉声说道。 她说完,殿中众人略有骚乱,可是曹家现在位极人臣,就连韩家都艰难的与之相较,又何况他们呢? 可是,也不是满朝懦夫。 “陛下,当日川王殿下遭遇意外的时候,太蝉住持正在身边,怕是目睹了整个过程。” 是李鹤鸣站了出来,这熟悉的声音,让韩来有些感慨。 当真是患难见真情。 李鹤鸣或许不是为了韩家,也不是为了川王,他只是为人直正,并且也不像一贯看上去的那么武莽。 在时局颓败,无法撼动的时候,他也会选择明哲保身,可是当事情有所转换的情况下,他也会为了公理而据理力争。 而李鹤鸣继续道:“突然过身,还是被人下毒,定是歹人怕他醒来后说出真相,所以才杀人灭口,由此可见,川王殿下的死也有异,至于那所谓的,和秦凯往来的密信,其余的都很正常,为何偏偏有三封言谈过于密切,这根本说不通,只怕是有人想让川王死的顺理成章,便是在死后还泼其脏水。” “堂堂皇储,被人如此构陷,实在是天理难容。” 李鹤鸣撩衣跪了下来:“陛下,还请彻查此事。” 韩来也就势跪地:“陛下,希望您能还元白一个公道。”说着,语气有些哽咽,眼圈儿也微微发红,“叫他在九泉之下也可以放心,不叫他死的如此不明不白,还要背负不臣的罪名。” “自古以来,心怀谋逆是最罪无可赦。”岑越也跪下,“陛下,川王殿下可是您给予了厚望的儿子,您忍心……让他死后还身背世人的骂名吗?” 程听见势,也忙走过来撩衣跪地:“陛下,三殿下是良善之人,为何会死在册礼的前一天,您就不疑心吗?” 这几人言辞恳切,大家也都看向了龙椅上的那人。 圣人垂眸,并没有看向跪着的几人,他伸手摩挲着龙椅的扶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权衡着什么,在为一些事,一些人善后。 “陛下。” 韩来抬起头,语重心长的说道:“这世间,难道不是公理最重要吗?” 他瑟缩的声音传进圣人的耳朵,那人终于缓缓抬起头来。 两人对视,到底是圣人先挪开了视线。 “陛下,秦凯在牢狱中受尽酷刑,却还是不肯松口。”韩来也慢慢的垂下头去,有些低落的说道,“有罪之人逍遥法外,受冤之人却在被严刑拷打,就算现在不能昭雪,也请……宽恕吧。” 圣人的眼底轻吹波澜。 “罢了。” 他开口道:“你们都先起来吧。” 圣人说罢,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走下龙椅,垂眸看着还跪在地上的李石,那人吓得大气也不敢喘,哆嗦的双手紧紧的抓着裤腿。 “你隐瞒不报,罪该万死。” 圣人说着,叫金龙卫的侍卫来将李石拖出去打死。 那人死活没想到,自己会被圣人处死,慌乱间直接抓住圣人的龙袍下摆,撕心裂肺的喊道:“冤枉!我冤枉啊!” 徐宰暗惊,一脚将李石踢开。 那人被踢得满脸是血,还有牙齿顺着血沫一同涌了出来,只是这样含糊着,也在不停的呼喊着。 “我冤枉!冤枉!” 可是李石并不知道是谁把自己关了起来。 他只能任由自己被拖了出去。 那些侍卫对着他拳打脚踢。 他是仵作。 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每一处损伤。 骨头裂了,内脏流血,眼珠冒出。 可惜啊,他不能给自己验伤了。 身后是李石撕心裂肺的吼声,随之减小,最后只剩下那些侍卫拳拳到肉的殴打声,没人敢回头看,他们都手持笏板,攥的极紧。 只看圣人如何处理。 这决定着日后朝廷的局势走向。 “传刑部,放了秦凯,官复原职,兵符也还给他。”圣人负手在后,故作漫不经心的说道,“既然千年都开口了,那朕就还他自幼,千年啊。” 他又换回了曾经亲昵的称呼。 “微臣在。” 韩来道。 “你还是做回鸾台侍郎吧。”圣人道,“遥监殿的折子不经你手审批,文昌省那边也做的乱七八糟,实在是给朕添堵。” 韩来松了口气,成了。 “谢陛下。” 他不卑不亢的说道。 “还有啊,杜薄那个蹴鞠场弄好后,就让他也一同复职吧。”圣人再次道,“朕看他成日里就盯着他夫人的肚子,丈夫生于天地,既然饱读诗书,就要用到正地方来。” 韩来略有惊喜,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 “微臣替杜薄谢过陛下。” “让他好好弄着。”圣人冷哼一声,“若是再沾花惹草,朕一样不会放过他,到时候别说是罗老将军求情,朕也会追究。” “是。”韩来道。 张炳文在旁边看着,满脸的不可思议。 怎么回事? 怎么徐宰带了一个李石来,所有的局势都天翻地覆了。 那他们这两个月所做出的努力,不全都付诸东流了吗? 可是眼下这样,他也不敢开口,只好看向曹燮,希望那人能进言,至少试着阻止一下韩家的复起。 但曹燮不为所动。 只是他的脸上不是寻常的,稳如泰山的冰冷表情,而是另外一种夹杂着怒意的凝重,张炳文咽了下口水,看来事情严重了。 “说来,也是得好好安顿老三。” 圣人转身坐回在了龙椅上,说了这么一句,韩来猛地抬头。 “这件事就千年你去办吧,风风光光的。”圣人道,“从前老三在世的时候,和你的关系最好了,丧仪由你来主持,朕也放心。” 韩来忍不住酸了鼻腔,重重点头道:“微臣领命。” “还有啊。” 圣人有些疲惫的捏了捏眼角:“老三虽然弃世了,但江山社稷还要流传下去,国本也不可不考量,老二啊。” 一直没有开口的匡王站出来,平静道:“父皇。” “你也辅佐朕这么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算来龙带子你也只有两条,朕这么多年也是冷落了你,便再赐你两条龙带子。” 圣人淡淡道。 匡王始终淡漠的脸上狠狠一抖,昏聩的眼睛闪烁出些清澈来,往前两步,下意识的张了张口,震愕之余,连谢恩都忘了。 他没反应过来,张炳文倒是反应快,立刻道:“二殿下,快谢恩那。” 那人提醒,匡王才跪了下来,俯身的时候,谢恩的语气多有疑惑和疲惫,并没有预料之中的高兴。 因为他心里明白,这两条龙带子是怎么来的。 是圣人要强扶他为太子,不得已而为之。 到底还是借了老三的光。 他抬起头来,看着角落里,那个站着的素衣男子,正在冲着自己微微的笑着,他眨了下眼睛,也笑了笑。 圣人蹙眉,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下,那角落里并没有人,只有两个上好瓷窑出的大的落地花瓶儿。 张炳文看着匡王的背影,心里到底是放了放压力。 就算徐宰来了,改变了局势又如何,就算给川王伸冤了又如何,终究是一张口,不能活死人肉白骨,川王还是死人一个。 圣人只能立匡王为太子。 只要这太子位在手,其余的都不重要了。 ------------------------------------- “十四。” 融雪轩里,曹琦早已经得知了今早朝会的事情,但是她并没有什么反应,很平静,很坦然,仿佛是她预料到了这一切似的。 她话音刚落,一个冷面少年便进门来,奉上一样东西,是个瓷罐儿,打开来里面是甜甜的蜜。 曹琦舀了一勺放进水杯里,看着那变成淡红色的温水,拿起来满意的喝了口,说道:“这玫瑰花露还真是好喝。” 说罢,将水杯推到另外一人的面前。 曹行瞧着那红红的液体,还带着些粘稠状,若不是那股熟悉的玫瑰的甜味儿,还以为是人血。 只是他来找曹琦,是想说朝会的事,对于这始料不及的局势变化,狡猾如他也有些招架不及。 但曹琦没有反应,他不知如何开口。 不过抬起头,看着那冷面少年,觉得眼熟,可是已经不是那张脸了,但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十四,就是曾经的锦安。 这人是如何换了另外一张脸的。 看着曹行如此盯着自己,十四也回盯着他。 曹行别扭的垂眸。 十四的眼里,满满的都是杀意。 他的眼里有血池。 那里是他杀过的所有人,包括川王。 如果自己不听曹琦的话,只怕以后还会有自己。 “父亲从御史台回来了吗?” 曹琦抿了一下勺子,问十四。 那人点头:“回来了,正在更衣。” 曹琦闻言,深吸一口气,倒还算轻松,起身说道:“那看来我也要更衣了。” 说罢,进了卧房。 花厅里就只剩下曹行和十四。 “你是郑国的杀手吧。”曹行问道。 十四没有说话。 “你是哪个宗门的?” 曹行继续问,当然,得到的还是十四的沉默,看样子除了曹琦,没有人能让他轻易开口。 “你接近我长姐到底是何目的?” “我对主子是忠心的。” 果不其然,他只回答这一类的问题,曹行也知道自己不必再问了。 不多时,曹琦换了一身衣裳后从卧房出来,刚出来,就有婢女过来传话,说正房那边,曹燮让曹琦过去。 那人冷笑一声,将自己的披帛正了正,那薄纱挽在手臂上,衬的肌肤更加瓷白如玉,借着午后正好的光,像是会发亮一样。 “若是我一时半会儿不回来,你记得去一趟。” 曹琦对曹行道。 那人明白,点了下头。 曹琦说罢,快步去了北院,曹燮正在书房等她,敲门进去,屋里面昏暗一片,只有书案前坐着的那人,说道:“曹琦。” 曹琦蹲礼道:“父亲,您回来了。” “那个李石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被关在府里吗?” 曹燮缓缓抬起眼,隐忍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一把将面前的笔架扫在地上,斥责道:“怎么会在徐宰的手里!” 而曹琦抬起头来,停了停,一脸无辜的说道:“女儿不知。” 第24章 深疾 曹琦说话的语气和神色都是那么的不谙世事,若不是曹燮对这个女儿了如指掌,还真会以为自己是误会了她。 “你先进来。” 曹燮耐着性子说道。 他本身并不是家丑不可外扬的性子,曹琦明白,否则也不会这么多年让自己出去抛头露面,给她做了那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 当然,这一切最主要的,还是自己不是她的心头宝。 可以拿出去交易。 若是换了曹纯,是万万不肯的。 长久以来,自己那个嫡出的小妹都被保护的很好,只是没想到曹燮捧在手心里的人是个蠢货,自己去和朱明朗私会,毁了名声。 曹燮叫自己关门,无非是想关门打狗。 果不其然,这书房的门才关上,就听曹燮道:“跪下。” 与以往不同的是,曹琦这回并没有立刻恭恭敬敬的跪下,而是看着昏暗处的曹燮,问道:“父亲?” 曹燮皱眉,厉斥道:“跪下!” 曹琦这才撩开裙摆,跪在地上,她跪着的时候,背脊挺直,并不像一个犯错的人,当然,她从始至终也没有觉得自己犯了错。 屋内昏暗,曹燮又上了年纪,所以没有察觉到曹琦的异样,而是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如实招来。” 曹琦则不卑不亢的说道:“女儿并没有犯错,不知父亲怒从何来?” “你倒是装的明白。” 曹燮冷哼一声,说道:“我知道你的手段,这么多年来,你的雷厉风行我都看在眼里,一个小小的仵作怎么会看不住?还叫他跑了出去,跑就跑了,甚至跑去了徐宰的手里,是不是你的手段!” 曹燮果然是愤怒了,语气也扬高了些。 但即便是这样的气场,仍然不能让曹琦的背弯下去,她就那样挺立的跪在门前,像极了那尊有裂痕的青玉观音像。 “这件事情是曹行去办的,女儿不知。” 曹琦依旧道。 “不知?” 曹燮根本不相信她的鬼话:“老大素来听你的话,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猛地拍案,“当初就应该听纯儿的话,把你活活打死才是!” 是吗? 活活打死。 曹燮话虽这么说,实际上心里的想法,应该是自己从未出生过吧。 “父亲您一直很信任女儿的,难道不是吗?”曹琦抬起头来,对视着曹燮那对凌厉的眼,“徐宰是什么人,那是韩来的舅舅,李石落在他的手里是什么下场,女儿心知肚明,怎么会故意为之。” 她说的有道理,这让曹燮再次迟疑。 在他的印象里,曹琦虽然阴毒,但是对自己始终是谨言慎行,不敢不从,否则,她在这个府里,就不会再有一席之地。 曹琦也的确不是那么蠢的人。 “前段时间,那个清尸夫也跑出去了,父亲不知道吧。”曹琦见曹燮没说话,就知道他在犹豫,便又补充道。 正如他所想,曹燮手猛地攥住:“什么?” “不过人已经抓回来了。” 曹琦说道:“既然仵作已经死了,清尸夫女儿已经让人处理掉了,不会再私自跑出去了。” 她的口气很是笃定,曹燮紧皱的眉头微微一松,但是还是存有不小的疑虑。 曹琦嘴角勾起,说道:“父亲,川王一死,韩来那边定会对咱们曹家虎视眈眈,只怕是安插了眼细也说不准,这偌大的御史府,到底是谁也不一定,只怕是李石被放了出去,韩来他们知道后,将其抓住,送到了徐宰的手里,又在今早做了这一出大戏来。” 曹琦这凿凿有据的话,倒是暂解了曹燮的心宽,只是他因为韩来等人复起的事情有些烦心,抚了抚额,没有说话。 曹琦没有等他开口,自己站了起来,说道:“父亲……可是有什么烦忧?”凝重的说道,“若有什么事情,女儿一定替您办好。” 曹燮解了疑虑,对她的态度也没有那么难看了,遂道:“韩来和杜薄已经复职了。” “原来父亲是在担心这个。”曹琦淡然道,“复职是迟早的事,只是来的比意料之中的快一些,不过这样也好。” “也好?”曹燮看她。 “父亲,我们杀了川王,把事情闹得这么大,圣人不是傻子,他心里很明白,只不过是为了匡王那个蠢货,他若是想要顺理成章的让这个二儿子当太子,就必须打压韩家,如今局势已定,圣人……”曹琦料到,“他最喜欢两方鼎力的局面,就像从前咱们两家一样。” 曹燮也是急糊涂了,听曹琦这么说完,才若有所思的说道:“你的意思是说……” “没错。” 曹琦深吸一口气,态度也比刚才严肃很多:“若圣人不保护韩家,只怕会对咱们曹家进行打压,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至少现在川王死了,韩来他们再如何,也只是无根的枯枝,不如我们,手里有必定会被立为太子的匡王。” 的确如此。 曹燮疲惫的点了点头,冲她摆了下手,示意她离开。 曹琦见事情平息,也准备退下,但是临了刚要推门,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情,回过头,有些迟疑的说道:“父亲,匡王最近似乎有些不对劲。” 曹燮知道,这女人一定会在匡王的身边留有眼线。 只是听曹琦这么一说,曹燮想起来近日朝会上匡王的异样,看上去魂不守舍,人也有些消瘦,萎靡不振。 “匡王那边抓紧盯着。”曹燮一语中的的说道,“这个赵元洲也是有心没胆的东西,只怕川王死后,他始终提心吊胆的。” “既然父亲知道他是个废物,为何还要强行扶持他。”曹琦道,“隆延行宫不是还有一个九王吗?小孩子,更好掌控。” “圣人不曾对那个赵元齐有过立储的想法,只怕强行扶持会本末倒置,还是匡王,这样唯唯诺诺,握在手里更好拿捏。”曹燮道。 “若是匡王也死了呢,那圣人可就只剩下弘王一人可以立储了。” 曹琦突然大胆的说道。 “正如川王死后,圣人不想立匡王也不行了。” “不可!” 谁知道曹燮怒斥道:“一定得是匡王!” 曹琦没有料到曹燮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微微蹙眉,眼底闪过些许狐疑,却被她很好的掩饰过去。 曹燮坐在书案前,满脸的倦意,他抬起头来,看着自己袍子里面,贴身衣裳的袖子,上面绣有竹筒的花纹,很是特别。 这是他前几年过世的亲弟弟,曹侃的衣裳。 曹侃死后,贴身的衣裳,被曹燮一直穿在身上,这件事情整个御史府无人不知,曹琦注意到,说道:“父亲是想叔叔了?” 曹燮没说话。 曹琦也没再多言,再要推门,又听曹燮道:“兵符。” 曹琦闻言,缓缓的回过头来。 昏暗中,父女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者推门离开。 刚关上门,忽听道:“长姐。” 曹琦抬头,是曹行来了。 他这是来救自己的吗? “还以为长姐要等一会儿才能出来。” 曹行说着,还往门的方向多看了一眼:“看来父亲并没有和姐姐多说些什么啊,害我担心了好久。” “是吗?” 曹琦精诡一笑,说道:“父亲不会怀疑我的忠心。” “那是自然。” 曹行也似笑非笑的说道:“长姐对父亲一向忠心耿耿。” ------------------------------------- 在韩来的操持下,川王的丧仪很是隆重,从祠堂里出来,韩来轻轻的拾下落在自己肩上的枯叶,托在掌心上。 明明是盛夏,却感到一股入秋的凉意。 故人已不在。 人生若只如初见。 他们两人在襁褓中的时候,就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韩来不知怎的,忽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大抵是五六岁的样子,两人因为一个石榴汁冷战的那些糊涂事来。 水果很多,但韩来那时候很喜欢石榴,又觉得一个颗粒一个颗粒的去嚼碎太麻烦,便叫人碾碎成汁水,然后盛在碗里喝。 那时候他还在宫里住,就被川王给偷喝了,韩来知道后,小小的人气的脸通红,将空碗夺回来,说是再也不和川王好了。 很小的事,但川王觉得天都塌了,连忙赔礼,可韩来根本不见。 川王回去后,取了两个硕大的石榴,扒开后,又不知道宫人门是怎么做成汁的,也是为了表示诚意,便用嘴嚼碎了然后吐出来,最后弄得嘴唇都破了,总算是凑盛了一碗,然后给了韩来。 那人一看川王满衣裳的汁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太恶心了。 但是韩来还是原谅了他,两人换了衣服过后,在一起习字,川王还不确定韩来到底消没消气,就不停的看他。 韩来发觉到,这才一拍胸脯说大丈夫才不会小肚鸡肠。 川王闻言,圆润的小脸笑成一朵花,说:千年,咱俩还是天下第一好。 “天下……第一好。” 韩来想着想着,眼圈儿不由得红了些,深吸一口气,心里面满是荒凉,祠堂里的棺材早已经上钉,他连川王的最后一面都没看到。 最后的印象,只是他躺在善缘寺冰冷的地上。 没了声息。 不过好在,如今平了冤屈,可以瞑目了。 元白,咱们天下第一好。 “公子。” 宋端看到韩来从祠堂里出来,不放心便也跟了出来,瞧见他站在那里出身,知道他心里难过,就静候了一会儿。 韩来回身,宋端的胳膊已经好多了,他过去扶了扶,说道:“都说了我自己就可以,你还非要跟着过来。” 宋端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来,这几日给川王操办,总是能回想起一行人在遥监殿里嬉笑打闹的场景,入仕九年,他们一起克服了那么多的困难,却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自是满心怆然。 “公子的身边如今就只剩下下臣了,下臣一定要陪在您的身边。” 宋端笃定道。 韩来轻轻一笑,摸了摸她的头。 宋端垂眸,复又抬眼,神色有些怪异。 韩来回头看去,月门处,匡王站在那里,他着一袭素衣,身上连一丝金银的配饰都没有,脸色泛白,眼神浑浊,说道:“我可以进去看看老三吗?” 这话问的奇怪,但他必须得问。 “可……” 宋端还没说完,就听韩来道:“杀人者也会心软吗?” 匡王没想到韩来会这么说,略有差异,面上也颇多愧色。 祠堂人不少,宋端觉得韩来没有必要这么针对匡王,他今日来祭拜川王,更多原因是因为川王是他的血亲,于情于理都要来的。 “你不配来祭拜元白。” 韩来言辞锋利的说道,他的眼神也如刀子一般,将站在不远处进退两难的匡王割的遍体鳞伤。 “公子。” 宋端小声提醒,匡王的到来本就引人注目,两人这样在院中对峙,小心让人留下是非口舌,但看了一眼韩来,她叹了口气。 赵元白是韩来的死穴。 劝是无用的。 “我只是想最后看一眼元白。” 匡王的语气放的很低,几乎是哀求了。 “我还以为二殿下的血是冷的呢。”韩来说道,“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没错,只是二殿下这心,软的也实在是太晚了些。” 匡王彻底低下头去,也不再管韩来了,径直走进了祠堂。 好在两人的立场清晰,匡王又是很明显的一副做了错事的样子,遂两人的对话并没有引起骚乱,只是有人唏嘘,韩来的态度太强硬了。 不多时,匡王从里面出来,他不论是出去的路线还是目光,都在尽力的躲避着韩来两人,可是即便是背对着,也仿佛被锥透了一般。 匡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月门的,好在拐走后,他长长的呼了口气,站在原地,攥了攥出汗的手心。 站在祠堂,面对着那棺椁和灵位的时候,匡王恨不得自己一头撞死在上头,他实在是不敢想象,从来怕黑的三弟,现在被关在那么一个小小的盒子里面,没了气息,只怕骨头也已经腐烂了。 “老三……” 匡王呢喃着,随后痛苦的抱住了脑袋,蹲了下来,甚至一个趔趄坐了下来,他低着头,灼热的眼泪顺着脸颊留了下来。 心如刀绞。 像是被剁成了馅一样。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而是老三。 他无法接受川王因为自己就这么死去。 “二哥。” 正在悲痛欲绝之际,那道熟悉的,温柔的,清冷的声音再次出现,像是疗伤药一样的抚平了匡王的心。 他浑噩的抬起头来,看着那人:“老三。” “二哥,我们回去吧。” 那人道。 匡王看着那道半虚半实的人影,挣扎着站起身来,伸手牵住了川王的手,点了点头,咕哝道:“好。” “二哥,那里好黑,我好害怕。” “不怕,二哥在这里。” 匡王牵着那人往前走去。 一直在旁边守着的婢女瞧见这一幕,脸色煞白,她转过头,盯着匡王的背影,那人的右手抬着,就像是牵着什么,独自一人离开了。 第25章 献宁长公主赵嘉 回去匡王府后,万年出来迎他,见他比清晨离开时还要憔悴,不问也知道是因为韩来他们的原因。 匡王去祭拜,那些人必定会为难的。 “殿下。”万年只得说道,“您早上就没用膳食,奴已经备好了昼食,您好歹吃一些再休息吧,瞧您这脸色,必定是劳累过度了。” 匡王看着站在万年身后的那个人影,摇了摇头,说道:“不吃了。” 万年很是担忧,但是也没有强行劝阻,便说道:“梁女史刚才来过了,殿下还是把太后送来的补药喝了吧。” “送去书房吧,我等下就去喝。” 匡王吩咐了一声,万年得令照做。 匡王并没有先去书房,而是去了后花园,那个素衣男子的身影也跟着他,自从上次出现后,他便再也没有消失过了。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可以每天看到三弟。 栩栩如生,仿佛从未离去一样。 “老三,你也坐吧。” 匡王坐在凉亭里,对着那人说。 “殿下在和谁说话?” 身后响起一道极其温柔魅惑的声音,匡王眼睛一抬,他对这个声音最熟悉不过了,是曹琦,这人又私自进了自己的府邸。 不过和以往不同的是,匡王并没有发脾气,而是转过身去,看着那个穿着暗红色衣袍的女子,她脸上并没有擦胭脂涂香粉,但却没有宋端和罗衣那样,清水出芙蓉。 即便曹琦是干净的一张脸,但那五官构造的深处,有着浑然天成的媚态感,仿佛天生的欲望家。 曹琦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冷面少年,像是一个铁柱子一样。 不是锦安。 那人已经因为殴打宋端被处死了,或许是这人的新男宠吧。 “你怎么来了?” 匡王说着,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刚才人影的方向,微微一愣,因为跟了自己半个多月的人,突然又消失了。 是因为曹琦的出现吗? 不知怎的,匡王忽然有些害怕,害怕川王的鬼影不会再出现了。 “听说殿下最近寝食难安,身子也不太好,又讳疾忌医,我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特地过来瞧瞧。” 曹琦说着,走过去凉亭处,摸着那冰冷的柱子,殷红的指甲轻轻的敲打着上面的红漆,平静的说道。 匡王直直的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成年的弃儿,整个人像是一潭死水一般没有生气,也没回答曹琦的话。 “殿下这是怎么了?”曹琦坐在旁边问道。 匡王目视前方,他对于曹琦倒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他也知道,自己的身边全都是曹家的眼线,自己的一言一行,都逃不过他们的法眼。 “我最近总能看到老三的身影。”他呢喃道。 曹琦闻言,丹凤眼微微一眯,她没想到,川王的死会引起匡王这么大的愧疚之心,竟然精神恍惚,出了这么严重的幻觉。 承受能力这么差,将来能坐镇江山吗? 不过曹琦并没有说出来,眼前的人似乎不能再多刺激了,只是她盯着匡王的眼神,让那人倍感不适,垂眸道:“我没事,你回去吧。” “本是父亲也惦记着,殿下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 曹琦假惺惺的说道。 匡王冷笑一声,是惦记着自己的身体吗,是怕自己命不久矣,不能做他日后的傀儡君王吧。 想到这里,匡王只觉的头痛,伸手抚了抚额头。 短短几秒内,头就像是要炸开来般。 好痛好痛。 看着匡王如此痛苦,曹琦温温一笑,起身将他搂在怀里,迎面一股女儿家的清香扑鼻,匡王一愣,不知不觉间,连头痛也缓解了许多。 他忍不住,双手环住曹琦的腰身。 杨柳一般纤细,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断一般。 不远处的十四瞧着,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手指却缓缓攥紧。 有攥紧骨骼的咯拉声响起。 “无妨,殿下且宽心。” 曹琦摸了摸匡王的脑袋,像是哄小孩儿一样哄着他,说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我们曹家都会帮您铺平垫稳的。” 闻言,匡王的手霍然勒紧。 曹琦身子一晃,皱紧眉头,并没有说话。 “韩来他们复职了。”匡王蓦地松开手,有些疲倦的说道。 “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曹琦说道,“不论如何,三殿下已经死了,韩来他们就是蜉蝣,朝生暮死,没什么好烦忧的。” “老三没死。” 匡王胡乱的说着:“我每日都能看到他。” 曹琦叹了口气,蹲下来,抬头看着匡王有些苍白的脸颊,斩钉截铁的说道:“不过是殿下的幻觉,死人是不会复生的,赵元白无论如何也不会活过来搅乱局面,和您抢夺太子之位的。” “我不要这个太子之位。” 匡王想都没想就说道:“我只想要老三活过来。” 曹琦闻言,眼神一凛,站起身来,伸手抄过匡王的下巴,态度像是腊月的冷风袭来,让人胆寒。 “赵元洲,事已至此,你没有退路了。” 她决然的说道。 匡王一愣,这人的语气和态度,像极了当日的圣人。 ——这世间只有后悔一症无药可医。 不过,他们说的都没错。 “可这不是我想要的。”匡王有些拒绝。 曹琦知道多说无益,她端详了匡王几眼,说道:“罢了,殿下还是好好修养着吧,一切有我和父亲为您筹谋,您就等着坐享其成吧。” 匡王没说话,有些固执的抿着嘴唇。 曹琦狭长的睫毛掩盖着瞳孔深处的情绪,忽听脚步声,抬头看去,是万年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说道:“殿下,您怎么还没去书房,这药都凉了,这是太后主子送来的药,您不能不喝啊。” 万年看到了曹琦和十四,脸上有些谨慎,但这女子出入王府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简单,便也习以为常了。 匡王接过,一饮而尽。 曹琦沉默着,带着十四离开,出了月门,她问道:“那药里有什么?” 十四跟在她身后,刚才万年端着药路过的时候,他闻到了,作为一个宗门的专业杀手,他嗅觉异常灵敏。 “不过都是些安神助眠的中药,主子放心。”十四答道。 “安神助眠。” 曹琦似笑非笑的说道:“太后从来不疼爱他,哪里会这么好心。” “不过还有一味药。” 十四轻轻的碰了一下鼻尖儿,又思索着摇了摇头,看上去并不是十分的确定,所以秉承着杀手的严谨性,没有说出来。 曹琦站住脚,回身看着他。 十四微微皱眉。 曹琦冷笑。 ------------------------------------- “药送过去了吗?” 九华宫里,太后沉肃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她靠坐在软榻上,正在闭目养神,有小宫女在给她轻轻的捶着腿。 梁吉站在一边,恭敬道:“送过去了,您送的药,他不敢不喝。” 太后满意的点了下头。 “只是……” 梁吉说出心头担忧:“只是二殿下近来忧思过度,有些伤身,您能给的可都是大补的药,怕是殿下虚不受补,怎么看上去更颓唐了。” “颓唐是因为他心里有鬼。” 太后挥手,叫那小宫女退下,随即张开眼睛,她年过甲子,可是那对眼睛仍旧精明,没有老年人的浑浊之态。 “元白是因他而死,忧思过度?哀家看是抱罪怀瑕,只怕午夜梦回的之后,元白的鬼魂会向他索命呢。” 果然如曹琦所料,太后当真不心疼这个二孙子。 只不过眼下圣人重视,她作为皇祖母,也不得不表态。 “太后,圣人来了。” 门外有人道。 太后叫梁吉退下,不多时圣人走了进来,问安后坐下,说道:“儿子刚去了长杨宫,皇后看上去有些不适,想起母后来,特来看看。” “死了唯一的亲儿子,你是该好好去陪陪皇后。” 许是刚才和梁吉的对话,勾起了太后的怒意,这会儿和圣人交谈的时候言辞间也有些火气,那人不知道,以为太后是生自己气。 “儿子也是没办法。” 圣人有些为难的说道:“也只能先把韩来等人官复原职,剩下的日后再做考量。” “若不是曹家从中作梗,哪里会有这么多事。”太后也不领情,仍旧冷淡的说道,“曹家和韩家是赵国的柱石,哀家知道你当初心急,想要帮匡王铺平垫稳,却也做的太冒失了些。” “是,母后教诲的是。”圣人无言以对。 “只是……” 圣人迟疑着继续道:“老三死的突然,儿子不得不一意孤行。” “曹家不是什么善类,你且防着去吧。” 太后说道:“当初你若是留住韩来等人,哪里会让曹家一步登天,你要知道,老三已经走了,不管韩来他们如何闹,最后登基的都是你唯一的二儿子赵元洲,你要做的,是说服韩来扶持他,而不是打压韩来,叫曹家将你这个儿子捧上来,岂非养虎为患。” 圣人听太后这么说,便知道她是真动怒了。 “你当初那么做,无非是动了心思。”太后冷冷的瞥他,这样的眼神让圣人不由得紧张了些。 “你真的怀疑,老三和那个秦凯有过勾结。” 太后说道:“你自己的儿子什么样,你做爹的不清楚,元白是什么样子,都是你一手教导出来的。” 太后这一席话,算是说到了圣人的心里。 他当时的确怀疑了。 可是这也怨不得他,当初高颖之乱,实在是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总觉得会被背叛,即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太后也是他的生身母亲,怎么会不清楚圣人此刻一言不发,心里是在想什么。 “哀家知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太后也逐渐缓和了语气,又说道,“但你要提防着曹家。” “儿子知道了。” 圣人应声,母子两人又说了些什么,他便称前朝还有些政务,匆匆离开了,太后随之叫了梁吉进来,那人道:“太后有什么吩咐?” 太后压低了生意,摩挲着掌心,说道:“隆延那边怎么样了?” 梁吉想了想,道:“前几日传来消息,说九殿下调皮落水了,不过没什么大碍,隆延那边比靖安还要温暖的多。” “一群糊涂的东西!” 谁知道太后忽然动了怒,猛地拍了一下腿,说道:“行宫里大大小小伺候的婢子有一百多人,连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还看不好,传哀家的口谕过去,所有人罚奉半年,贴身伺候的罚奉一年!” 梁吉并没有立刻传令,而是脸色有些为难的说道:“太后,您这样做的话,只怕底下的人会有异心,况且下臣听说,是九殿下自己太过调皮上了假山,那些丫头妇人伺候着,可到底是奴才,主子发话,谁又敢多嘴呢,不过是夹在您和九殿下中间,太过为难。” 梁吉说的不无道理,太后想了想,摆手道:“罢了罢了,好歹也是个半大小子,落个水也不算什么,叫她们好生照顾着,若是再出什么意外,哀家可就不会再这么心慈手软了。” “是。” 梁吉道。 太后挥手,梁吉连忙过来扶着,随后走进了卧房,从妆奁盒子底下抽出一个小锦盒来,轻轻打开,里面是一个碧色的手镯。 梁吉认得,那是献宁长公主的遗物。 想来已经都十五年了,献宁长公主赵嘉是太后最疼爱的孩子,所以自那人弃世后,太后隔三差五就会拿这个镯子出来看。 “你先出去吧。” 太后道。 梁吉应声离开。 太后坐下,摩挲着那冰凉的镯子,响起献宁长公主十三岁及笄的时候,自己亲手将这镯子给她戴上,还让她的手腕疼了许久。 “嘉儿。” 太后呢喃着爱女的名字,眼睛不由得酸楚起来,当日那个常常抚在自己膝上,说着要给自己颐养天年的女儿,就那样在血泊中离开了自己,当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痛到连呼吸都是困难的。 ——母后……嘉儿害怕…… ——我还不想死……母后……母后救我。 ——照顾好他。 回忆里,献宁长公主的瞳孔在逐渐涣散,直至眼皮重重的合上,太后记得自己走出房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冰冷刺骨。 “赵嘉。” 太后攥紧那镯子,无奈的叹道:“作孽啊。” 第26章 酸儿辣女 自从韩来等人被圣人复职之后,从前川王党的一行臣子也都在混乱中稳定了下来,至少没有前段时间那么摇摇欲坠了。 尤其是前段时间,韩来被降为常侍的时候,成日和圣人待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的,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隔阂。 杜薄最近又掏自己的小金库修缮了蹴鞠场,更把圣人哄得心花怒放,经常带着后妃们贪图享乐,颇有些昏君的意味。 朝中的墙头草见状,也都在脑海中重新洗牌。 就知道韩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是游兰献王后裔,那是正儿八经的王族血亲,曹家再如何位极人臣,也只是高等的平民而已。 这日散了朝会后,杜薄急匆匆的往外跑,给他穿鞋的内监拿着靴子追了出去,直接绊了一个大跟头,下巴直接青紫了。 韩来在旁边看着这个小内监一伸手,险些把杜薄的裤子拽掉,那人也踉跄了一步,回头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只见小内监从怀里面掏出一只靴子来,艰难的举起来:“大夫……您还有一只靴子没穿好呢……” “啊……” 杜薄有些尴尬的看了一眼四周,赶紧把靴子穿好,他是死活没想到这个小内监居然如此的忠心敬业,便蹲下来说道:“多谢了。” 小内监被他扶起来,转身回去了。 韩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杜薄平日里是挺冒失的,但也不至于穿上一只靴子就往出跑,遂问道:“杜凉言,你这火烧屁股似的,怎么了?早上吃多了,还是起来忘出恭了?” 李鹤鸣路过,调侃了一句:“是憋着一肚子虚功,不好意思在人前放出来吧。” 他笑呵呵的走过,成功得到杜薄的大白眼儿。 “都胡说八道什么,我家里好着呢。” 杜薄如实说道:“是罗衣,她昨晚和我说想吃麦芽糖,哭得厉害,我说这大晚上哪里来的麦芽糖,就答应她今早朝会回去后给她买。” “罗衣也不是小孩子了,想吃个糖还用得上哭吗?”韩来奇怪道。 “郎君您这就是不懂了。”程听走过来说道,“孕中的女子口味都是很奇怪的,下臣娘亲怀孕的时候,就喜欢吃枣核,害的我们全家人每天没完没了的吃蜜枣,后来吃的太多了就吃伤了,所以下臣现在一颗蜜枣都不喜欢吃。” 韩来饱读诗书,却唯独没有仔细研究过医书,这么大了也没近个女色,徐氏更不会对着儿子说这些闺房话,所以他还是第一次听说,好奇的往前走了两步,说道:“那民间传言,酸儿辣女……准吗?” 岑越也凑了过来,她没听到前面的,后面这个问题倒是听到了,思忖着摸了摸下巴:“虽说没有一定的根据,但是还是挺准的,下臣阿娘当年就是喜欢吃辣的,孕期的时候,一桌子都是辣椒。” “是吗?” 杜薄听着,不免有些着急:“可是罗衣最近偏好酸口。” “那恭喜杜大夫,罗夫人想来怀的是个男胎了。”岑越欢喜道,“杜家后继有人了,您和罗夫人这般冒昧,等来日小公子降生,也必定是个浓眉大眼的漂亮小孩儿。” 杜薄不知道怎么说,他不喜欢儿子。 况且脑子里也没有太过严重的,传宗接代的想法,谁说只有男子才能将杜家传承下去,一个顶天立地的女儿家也可以。 大不了找一个赘婿。 就像自己一样。 话说上回罗衣提了一嘴,说以后的孩子理应姓罗,他吓了一跳,打哈哈的糊弄过去,都说怀孕了脑子不好使,也不知道能糊弄多久。 “酸儿辣女,酸儿辣女。” 一旁的韩来嘟囔了两句,对杜薄道:“你还不快去给罗衣买糖,保不齐这人在府里正哭着呢。” “对对对,都是你们几个给我耽搁了。” 杜薄忙不迭的往出跑。 岑越和程听见势,也行礼离开。 韩来正准备往出走,身后有人叫住了他,回头看去的瞬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很多可能,可是还是没想到,居然是张炳文。 “郎君慢走。” 张炳文拱手笑道:“您是要回遥监殿,还是回将军府啊。” 这人怎么突然跑来和自己谄媚了? 韩来有些想不通。 但总归不是看着圣人最近重新看重川王生前的旧臣,又跑来拍马屁的,毕竟这样做的话,他不会接受,曹家更不能容。 “遥监殿那边没什么事,杨广信他们都能处理好。”韩来象征性的回了一句,他不太想和这人多言。 张炳文在他的眼里,就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三季人。 是曹家的狗。 人都说对牛弹琴,他这是对狗弹琴,还不知道这条狗会不会突然发狂的咬他一口。 “那看来是要回将军府了。” 虽说韩来不理,但架不住张炳文像是狗皮膏药一般,跟在他身边苍蝇似的乱嗡嗡:“不知道宋女史的伤势怎么样了?” 韩来瞥眼,他要比张炳文高一些,这个角度看着这人的胡子,像是谁把鸡毛掸子放在张炳文嘴唇上一样。 “好的差不多了,已经可以正常活动了。”韩来道。 “那就好那就好,微臣可是担心了好久啊。”张炳文语气悠哉的说道,“女史好歹是郎君心尖儿上的人,受了伤可怎么是好。” 这话本身没错,但张炳文说的这么直白,由来让人厌烦。 “宋端是父亲生前留给我的下属,更别说她在我身边任劳任怨的侍奉了整整九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担心也是应该的。” 韩来压着烦躁说道。 张炳文瞧着韩来那不耐烦的眉眼,也不打算继续找没趣儿,便又说了几句好话,目送着那人离开了。 “哼。” 不远处,有一道冷笑张炳文看去,是施邵文。 那人斜睨着他,负手走开。 张炳文冷眼,露出一个不甘心的笑来。 ------------------------------------- “姑娘,公子回来了。” 怀阁外,素问从外面进来,笑着说道:“厨房那边准备了点心,都叫小篆端走了,姑娘不过去书房那边瞧瞧吗?” 宋端正靠在软榻上看书,闻言也没抬头,说道:“点心是给公子准备的,我过去瞧什么,难道还怀疑后厨的手艺吗?” “咱们府里后厨的手艺自然是没的说。”素问道,“这做点心的嬷嬷是特地从外地一个大酒楼里挖来的,脾气古怪的很,谁要是说她做的东西不好使,直接就指着鼻子骂人呢。” 宋端轻轻失笑。 “你们主仆两人说什么悄悄话呢。” 正说着,韩来从屋外走了进来,素问连忙问安,看了一眼软榻上没起来的宋端,偷笑着出去了,还顺手关了门。 待门关上,宋端才放下手中的书,拄着下巴说道:“公子回来啦。” “怎么不给你家公子行礼啊?”韩来含笑道。 宋端嗔怪的看着他。 韩来见状,走过去贴着她坐下,拍了拍那人的脑袋,宋端心照不宣的趴在了他的腿上,捏着手指尖儿,说道:“今日朝会上,可有什么要紧事啊?” “有要紧事我就在遥监殿呆着了。”韩来垂眸着她乌黑浓密的发,伸手轻轻的抚摸着,“哪里还有功夫回来陪你。” “不过……” 韩来说完,又想起来一事,说道:“圣人倒是提了一嘴祁山大典的事情,看来今年还是要照常办的。” 宋端眨了眨眼睛,抬起身来,本以为今年因为川王的死,圣人会推迟或者干脆取消这祁山大典。 这本就是每三年为皇后举办一次的祭祀仪式,劳才伤民,还要重新修缮祁山山腰上的行宫和祭台,工部每次接受都会说一句触霉头。 “那你的意思呢?”宋端看着他。 韩来想了想,沉吟道:“倒是好事,元白过身,天下人心不稳,皇后娘娘若是能按规矩住持祁山大典,倒是能安稳人心,再者说了,这本就是老祖宗的规矩,坏不得,办就办吧。” “那到时候,这大殿的事宜又会落在工部和咱们的头上了。”宋端再次问道。 “不一定,这次怕是要交给工部和曹家。”韩来若有所思的说道,“圣人已经让曹家从川王案子中撤手了,这样冒然动作,必定会打草惊蛇,让其接手祁山大典的事……也多半是为了安抚。” “可皇后娘娘是川王的生母,曹家……” 宋端说出心头疑惑。 这一点,韩来也摇了摇头,他也拿捏不准,虽然川王死了,皇后对于曹家来说没有任何威胁,但是……但是! 韩来猛然想起来,看向宋端。 还有兵符。 川王死后,他手里的兵符在皇后的手里。 宋端神色严峻,垂眸想了想,说道:“公子放心吧,这件事情我有些眉目,就交给下臣去做吧。” 她又下意识的进入了办公事的状态。 韩来是相信她的做事能力的,只是有些哭笑不得的说道:“那你要做什么,想怎么做,都要提前告诉我,别让我担心。” 宋端抬眼,点了点头。 “对了。” 韩来说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一个纸包来,不大不小,里面透出一股甜香来,说道:“我从杜薄那里拿的,你尝尝。” 打开来,是酸枣。 宋端看着就觉得酸,见韩来那么真诚,便半信半疑的拿起一颗来送进了嘴里,轻轻咬开,顿时酸的吐出来,连连嘬了嘬舌头。 “酸死了,拿这东西回来吃做什么?”宋端不解的推开,一副很是嫌弃的样子。 “有吗?” 韩来拿起来一颗自己吃了,明明酸的脸都皱在一起了,还嘴硬的说道:“不酸不酸,你再尝尝,再试一颗,算我求你。” 宋端无奈,只得再吃了一颗,酸的嘴巴都木了。 “咽了咽了。”韩来催促道。 宋端硬抻了抻脖子,将果肉咽了下去,只是这一咽,她忽然反应过来,这东西是从杜薄那里拿来的,杜薄有这种东西,无非是因为罗衣怀孕的缘故,都说酸儿辣女,韩来故意让自己吃,岂不是…… “杜薄想要女儿,我想要儿子。” 韩来一本正经的说道。 果然! 还真被宋端猜中了,脸颊登时通红,像是火烧一般,她伸手摸了摸,将那酸枣推开,随即有些薄愠:“我不吃!谁要给你生儿子!” “你不生吗?” 韩来瞥眼问道:“你不给我生儿子,你给谁生儿子?” 宋端觉得自己被耍了,又气又羞,赌气道:“我不生。” “这样啊。” 韩来又慢条斯理的说道:“你不生,那谁给我生儿子呢?” 这下子宋端不知道怎么回答了,低着头,攥着手,气鼓鼓的。 “嗯?” 韩来低下头,凑过去,在那人的脖颈处瞧了瞧,这人一害羞,不光是脸颊,浑身都红,偷笑道:“谁给我生?” 宋端别过头去。 “好啦好啦。” 韩来搂住她,笑了笑:“不着急不着急。” ------------------------------------- “不是这个?” 杜薄举着那麦芽糖,亏他还特地让那卖糖的画了一个兔子,谁知道罗衣吃了一口,就说不够甜,直接扔在了一边。 “那你再尝尝这个。” 杜薄说着,将那个果盒转过来,将另外那边对着罗衣,这个就是韩来硬要走一把的酸枣:“你不是说要吃酸枣吗?” “不好吃,这个一点儿都不酸。” 罗衣吃了一颗,甚至连枣核都一起吞了,可那把韩来和宋端酸到灵魂出窍的枣子,到了罗衣的嘴里,被说成没味道。 “是吗?” 杜薄狐疑的吃了一颗,直接咳嗽起来,不可思议的说道:“这个还不够酸?”索性道,“那你不如直接喝醋好了。” 这么一说,罗衣瞪了瞪眼睛,手从隆起的小腹上抬起,嘴一憋,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泛起红来。 杜薄见大事不妙,连忙放下那果盒,将她抱在怀里,说道:“不喝不喝咱们不喝,都是为夫不好,我怎么舍得给你喝醋啊。”说着,大声的喊丰年。 那人连跑带爬的跑来,就听杜薄喊道:“给我去买!买靖安城最酸最酸的吃的回来!快去!” “嗷嗷,好!” 丰年又跑了出去。 杜薄回头哄着罗衣,苦笑不得,真是个活祖宗。 而罗衣哭着哭着,抬起头来,有些傻乎乎的说道:“不过……我现在想喝醋了。” 杜薄一脸无奈,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哭了。 “罗衣……要不你还是打我一顿吧。”他说道。 第27章 自食其果 “娘娘,韩郎君和宋女史来了。” 长杨宫的殿外,有婢女怯生生的说道,她是内务府新发来的,才十五六岁的样子,自从川王死后,长杨宫的老人也不多了。 皇后的脾气也日渐乖僻,平日里也总是沉默寡言,坐在床前,摆弄着川王生前留下的东西,其中最常见的,就是一个陶埙。 那个还是小时候川王好奇,和一个制陶的老师傅学的。 做好之后,他还兴高采烈的拿到皇后面前炫耀,并且信誓旦旦的演奏了一曲,可小孩子的手艺终究有限,吹出来的曲子也像是聊斋一样。 还被韩来笑话了好久。 “是吗?他们怎么来了?”皇后幽然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小婢子松了口气,不多时韩来和宋端走了进来,行礼问安后得皇后赐坐,前者看到皇后手里面的陶埙,脸色微变,不光是皇后,他自然也记得这个陶埙,便道:“还请娘娘不要太过忧思,小心伤了身体。” 宋端也道:“殿下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娘娘如此的。” 皇后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可叹她身为生母,还贵为一国皇后,最后竟然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不住,攥紧陶埙,心头刺痛。 “本宫总不能盼望着,匡王把本宫当成生身母亲来对待。”皇后道,“老二有自己的生母,当初高贵妃被赐死的时候,还是本宫亲眼看着她上路的,因着她不肯就死,脖子好悬被勒断半根下去。” 她说着,脑海中也闪烁过那些回忆,眉头紧皱,有些痛苦。 宋端知道川王的死对皇后打击很大,也不想看着她这样,遂转移了话题说道:“娘娘,今早朝会的时候,二殿下还说,要给您办一场席面呢,还说要请朝中的官眷来,好好的给您热闹热闹。” “他也算有良心。”皇后道。 宋端闻言,无奈蹙眉。 “你们两个今日来,还是有什么事吧。”皇后说道,“你们从前是老三的心腹,本宫自然也不会拿你们当外人,所以有话就直说吧。” 韩来和宋端对视了一眼,这才说道:“娘娘,元白生前手里的那半块兵符,就是指挥太行军的那狼符,现在是不是在您的手里?” 皇后听他这么说,才缓缓的抬起头来,脸上的悲痛之色也逐渐被谨慎和怀疑替代,但并没有表态。 韩来往前探身,说道:“娘娘。” “是在本宫的手里。”皇后道,“圣人也一直没有收回。” 韩来问出了答案,心里的担忧也升腾上来,这正是他所忡忡的,虽然大赵国遵循了百年以来的女官制度,但后宫女眷仍是不可干政的,皇后这样的身份,手握狼符,实在是太危险了。 “娘娘,这个狼符在您的手里……既安全又危险。” 宋端说出了韩来心里的想法。 皇后不解的看着她:“此话怎讲?” 宋端想了想,分析道:“太行军的狼符是两半,一枚在曹家手里,是当年圣人为了韩家和曹家两方牵制时,交给他们的,另一半本来是在川王的手里,那人过身后,圣人将这另一枚放在您的手里迟迟没有收回,为了还是两方牵制,但不管怎么说,还在咱们的手里这就是好事。” “那坏事呢?”皇后又问道。 “还是曹家。”宋端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攥紧,无奈道,“当初为了争夺太子之位,曹家倒行逆施,胆敢谋害三殿下,如今为了这半枚狼符……怕是会在祁山大典上做文章。” 皇后闻言,不屑一顾,冷哼道:“难不成,他们曹家还想要谋害中宫不成?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如何敢对国母下手!” 宋端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曾经的事情犹然在目,曹家又如此的丧心病狂,他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和最严密的防备。 “娘娘,三殿下也曾是国本,曹家不还是……” 宋端不想再去刺激皇后的丧子之痛,遂轻声提醒道。 皇后轻轻眨眼,黑白交错间,她也有些胆寒。 是了。 自己再如何尊贵,也只是一个后宫妇人,还没有娘家靠山,有的只有当年挡在圣人面前,那一剑的救驾之功。 “那你们的意思是……想让本宫怎么做?”皇后问道。 宋端垂眸思忖,抬头肯定道:“如果曹家对那半枚狼符有图谋的话,他们必定会在这次的祁山大典上作乱,所以……就让曹家自食其果。” “自食其果?” 皇后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却对这两人有着绝对的信任,便点了点头,说道:“好,那……本宫就给匡王一个表孝心的机会。” ------------------------------------- 因着皇后答应了匡王的想法,那人喜出望外,赏花苑的席面置办的十分豪华,那人现在是板上钉钉的太子,遂礼部和户部也不敢怠慢,银子流水般的花下去,就连月门处都包着金箔。 “这匡王还真是大手笔,户部怎么拨了这么多的钱。”罗衣由小蛮扶着走进来,程听瞧见,连忙迎了过来,说道,“好久没见到夫人了。” 她近来有孕难耐,杜薄下了命令,外人不许进府,就连程听都因为太叽叽喳喳而不可私自探望,算起来,两人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了。 “前几日你送来的老家的陈醋好吃的紧。”罗衣看到程听,脸上也露出些笑容来,“你有心了。” 小蛮在旁边接茬着笑道:“可不是吗,那一整坛子的陈醋,不到半个月就吃完了,每道菜都酸的不得了,把杜大夫……杜大夫都……” 她说着,捂嘴偷笑。 程听大抵也猜到了,哈哈一笑,又回到刚才罗衣的话上,说道:“匡王前些日子一直想要给皇后请安,可那人就是闭门不见,心里怕是也恨极了这人,这回终于给了个脸面,他当然要好好置办,听说这次户部也没怎么掏钱,都是匡王自己贴补的。” “二殿下的小金库还不小。”罗衣道。 “只怕是前段时间朝臣们孝敬的。”程听果然是个大嘴巴,瞒不住心里话,但也谨慎的说道,“那些人从前对川王一呼百应,只怕是没少给匡王气受,如今那人是百分百的皇储,自然要争相巴结了。” “巴结?”罗衣说道,“雪中送炭才可贵,锦上添花……这谁人不会,只是匡王那样的性子,现在巴结怕是也不会受吧。” 程听挑了挑眉,也算是同意了罗衣的想法。 “夫人。” 远处,宋端不紧不慢的走了过来,笑道:“听大夫说您前段时间害喜的厉害,还以为您今天不能过来了。” “杜薄太小心了。”罗衣摆手道,“我哪里有那么娇贵,好歹也是自幼习武的人,宋女史应该知道,便是怀孕了也不打紧的。” “夫人说笑了。”宋端调侃道,“夫人身体健硕,哪里是需要过度担心的呢,杜大夫这般是疼您,疼之则爱切,您应该高兴才是。” 罗衣轻笑,指着宋端说道:“你们瞧瞧这人,咱们三张嘴竟不抵她一个,看来是平日里和韩来学坏了,油嘴滑舌,惹人讨厌。” 那两人哈哈一笑,欢快的笑声引得众人来看。 “可不是吗。”程听也接茬道,“上次在上御司里,和许令官拌嘴,好悬把那人的鼻子给气歪了,气的人家直跺脚。” “哈哈哈——” 罗衣笑的直捂肚子,哎呦哎呦的,小蛮赶紧扶住她,自己也笑的上次不接下气,赶忙说道:“我的好女史啊,你们可快别说了,小心我们家夫人动了胎气。” “是了是了,到时候杜大夫怪罪下来,我们可吃罪不起。”宋端说着,叫小蛮扶着罗衣去后面的凉亭里歇着,匡王还请了一些民间变戏法的来热闹,那里已经围了不少人了。 罗衣从前在脂兴的时候很喜欢看杂耍,立刻过去了。 “女史不过去瞧瞧吗?” 身后有人说话,宋端了然,回头淡笑道:“曹姑娘。” 曹琦今日还是如常的深褐色裙袍,大片雪白的脖颈露着,上面点缀的宝石项链更衬得她肌肤瓷白,行了蹲礼道:“女史忙前忙后的还真是辛苦,从前要伺候韩郎君和川王,现在又要伺候匡王。” “曹姑娘这话说的奇怪,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宋端淡淡道,“我和程听等虽然身为女史,有自己主侍的官员,但说到底还是朝廷,还是圣人的奴才,这些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何来辛苦。” “女史还真是好心胸。”曹琦赞叹道,“若这赵国的臣子都像女史一样想的话,只怕就真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了。” “是啊。” 宋端负手而立,看着那人群聚集处,说道:“可也见得。” “女史请讲。”曹琦瞥眼那人高挺的鼻尖儿。 宋端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可见……这天下能否实现真正的海晏河清,天下太平,都取决于曹家和韩家是否和睦,不是吗?” 曹琦一愣,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眯,她心里有些诧异,宋端向来是谨言慎行的人,何曾有过如此狂言,更何况还是在自己的面前。 “女史怎么就觉得,是两家和睦,而不是二选其一呢?” 曹琦反问道。 宋端转过头和她对视,两人的视线交错,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曹琦就势说道:“女史,不如我们也去看看那变戏法吧。” 宋端不曾犹豫:“好啊,我平日里就喜欢看跳梁小丑。” 曹琦似笑非笑,没再说话。 “好好!” “好!” 假山处围满了人,一声声的叫好此起彼伏,那些女眷们三五成群将这里围的水泄不通,都开心的指着那里头,不住的拍巴掌。 罗衣见宋端走来,一把将她拽到自己身边,指着那处道:“你快看那只小猴子!可听话啦!” 宋端看过去,那是个中年男子穿着一身蓝色的袍子,是杂耍艺人的装扮,脸上还画着白粉和红脸蛋,旁边的地上砸了一根木棍,上面绑着一只半大的小猴子,正在剥着橘子吃,那煞有介事的模样,和人似的。 “你瞧你瞧。” 罗衣从旁边的桌子上又拿起一个苹果来扔过去,那小猴子眼疾手快的接住,还伸手拜了拜,像是在道谢一般。 罗衣开心的不得了,身子也往前走,似乎想要摸一摸那个猴子,小蛮吓得赶紧按住她:“夫人小心,那毕竟是个畜生,瞧那爪子尖的,若是突然发了性子,伤到您可怎么好,奴可不知道怎么和大夫交代。” “没事没事。” 罗衣玩心大起,看样子是很喜欢那个小猴子,挣脱开小蛮的手,那人还想拦着,却被宋端拦住,那人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块小石子正捏在指尖,看样子她要比自己还要紧张那猴子会伤害罗衣。 只是那艺人心里有数,这在座的谁人不是金尊玉贵的,要说最紧张的应该是他了,那手攥的青筋暴起,生怕攥不住那小猴子。 但好在这小猴子训练的久了,对人也没什么敌意,见罗衣伸手过来便也学着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惊喜的罗衣眉开眼笑,左右看了看,将自己耳朵上的玉坠摘下来给它。 那艺人眼睛瞪得老大,那玉坠不知道要值多少钱。 在坊间演了几十年,竟然不如来这里演一天,这些贵妇人指缝里面洒出来的,就足够自己富裕的活一辈子了。 罗衣满意的站起身走回来,小蛮也是松了口气。 “那小猴子好乖啊,我要是也能养一只……” 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道清晰的破空声,似是一小块珠竹片从远处嗖的击了过来,将那拴着猴子的绳子打断,随后扎进了那猴子的眼睛里! “啊啊啊啊!” 艺人大惊之余,那猴子吃痛受惊,大声的尖叫着乱跑,吓得围着的一行女眷全都跑开,假山处登时乱成一团! 小蛮将罗衣死死的护在怀里,生怕那猴子乱跑乱抓的时候伤到她,但好在那猴子窜上了假山,奔袭去了另一个地方! 曹琦没想到这猴子奔着自己过来了。 怎么回事? 不过她并不担心自己会受伤,因为她知道,那猴子近前来的时候,十四一定会出手制止她! “姑娘小心!” 宋端的声音响起,曹琦没想到,这个时候,居然是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前! 第28章 交好 “宋端!” 当那人挡在自己身前的时候,曹琦下意识的喊出她的名字,同时也伸手抓住了宋端的腰带。 宋端当时还以为曹琦是要害自己,比如用自己来挡住那发疯的猴子,可没想到的事,那人却把她往旁边拽,因为曹琦很肯定,十四一定会出手救下自己的,所以不需要宋端牺牲。 可曹琦也没想到,宋端不但没有被拽开,反倒一个回身将她搂在了怀里转了个圈儿,顺手抽下她的披帛,猛地甩出去,缠住那猴子扑来的右腿,再往下一拽,叫那畜生摔在地上! 曹琦瞪眼,那披帛拿在手上,仿佛轻云,别说抡出去做绳子,就是甩起来都费力,这宋端居然能用它缠住那猴子……这是注入了天大的力道吧。 再看那耍猴子的艺人,赶紧扑过来将那猴子搂在怀里,他此刻脸色惨白,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贵妇们的打赏,只求自己不要掉脑袋就好了。 “女史……女史……草民我……” 艺人吓得都有些胡言乱语了,抬头看着宋端,那人松开搂着曹琦的手,看了一眼那绳索的断处,像是被人为切断的,遂道:“你先退下吧。”对着一旁喊道,“还不快把人带下去!” 艺人如临大赦,赶紧抓着自己那个闯祸的猴子,他浑身发抖,胸前的衣襟也全都被汗打湿了,旁边立刻有侍卫跑进来将他们带了下去,人群里顿时有人骂骂咧咧的。 “到底是谁弄来的这死猴子,吓死我了。” “就是,好好的席面怎么还安排上猴戏了,以为咱们是什么,只会闲散逗趣儿的百姓吗?围这么一大圈儿,真不知道是人看猴子,还是猴子看人了,简直是笑话,咱们好歹也是官眷。” “对了,今日……这席面是匡王殿下安排的吧。” “你这么一说还真是……” 那人虽然最快,但好歹长了脑子,到底还是没有说完,虽然心里对于匡王是不屑的,但也不敢得罪未来的君储,至于她后半句要说什么,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这罪臣宗亲所生的匡王,那里比得了皇后嫡出的那位呢? 这可是给皇后置办的席面,脑成这个样子,只怕巴结中宫不成,反倒得罪了她。 不过是老天爷不长眼睛罢了。 “哪里有猴子!哪里有猴子!” 她们正嘟囔着,月门处有一道轻快的倩影跑过来,竟然是久未露面的固阳公主,罗衣上次看到她,还是在皇后的长杨宫外。 “哎公主公主。” 只是还不等罗衣主动打招呼,固阳就被一群官眷给拦住了,那些人拦住固阳说道:“可得小心那,那猴子咬人。” “谁说的。” 固阳扬着下巴,在人群中找着自己熟悉的人,看着面前那一张张谄媚的笑容,心里觉得厌烦,若不是因为自己是公主,怕是自己也会成为她们口舌上的是非吧。 “是我出主意,叫二哥请了猴戏艺人来的。”固阳公主说道,“你们有没有看到?” 听固阳公主这么一说,那些人面面相觑,片刻才有人主动的说道:“公主不知,那猴子发了性子,险些伤了宋女史呢,已经被侍卫给带下去了。” “什么?” 固阳公主皱眉,一把推开面前的美妇人,转头瞧见宋端,好在那人的个子比较高,她很快走了过去。 而那美妇人踉跄两步,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眼一闪不屑,凑过去低声道:“真是个没教养的死丫头。” 对面那人捂嘴偷笑,声音尖细:“本也不是皇后肚子里面爬出来的真千金,哪里会有什么好教养。” “就是。”另有人折扇后的嘴里露出轻轻的笑,“这大赵国真正的凤子龙孙就只有三殿下川王一个,只可惜,这凤子龙孙……也被……” “宋端!” 固阳公主走过去,宋端瞥眼过来,她心底一虚,自从上回因为韩来落水一事被宋端训斥后,她在这人面前多少都有些畏惧。 正如川王生前所言,固阳公主多了一个怕的人更好。 “宋端……姐姐。” 固阳公主不情不愿的叫出后面的两个字,看的罗衣一愣,忍俊不禁的说道:“公主和端午感情这么好哇。” 小蛮扶着她,大眼睛也滴溜溜的看着那两人,只怕罗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吧。 固阳公主和宋端,再加上一个始作俑者韩来。 怎么能和睦相处。 “猴子呢?”固阳公主还是那句话。 “带下去了。”宋端说着,回头看了一眼曹琦,“曹姑娘没事吧?真是忘了,畜生就是畜生,再如何听话也是没有人性的。” 曹琦看样子,并不是这场闹剧的幕后黑手,毕竟她自己见那猴子冲过来也吓个不轻,亦或者说,若真的是她,也不该冲着她。 “宋女史好身手,我没事,还要多谢您救命之恩。” 曹琦恭敬道。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哪里谈得上是救命之恩。”宋端蹙眉,刚才用力太过,整条胳膊都在发抖,低下头看了看。 “女史好像伤到了。” 曹琦作势道:“我陪女史去太医署瞧一下吧。” 宋端知道这人有话对自己说,和罗衣对视一眼,叫小蛮照顾好她,若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就赶紧叫御医来给把脉。 毕竟罗衣现在是两人身。 至于曹琦这边,宋端和她不紧不慢的出了月门,往太医署的方向去,这里离太医署远得很,光是步行的话,怕是要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什么事情都能说的很明白了。 冗长的官道上,两个身段和容貌都极其一流的女子并肩而行,前者如烧红的烈焰,后者如清泉的秀风,对比强烈。 “女史的伤不要紧吧。” 曹琦淡淡的问道。 “不妨事,习武之人,多得是磕磕碰碰,这点儿伤不算什么。”宋端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无奈的,正如从前师父恭礼先生所言,她的体质是很不适合习武的,就算吃得更多苦,学出个一二三来。 每每出手,都会留下一身伤痛。 曹琦看得出来,深吸一口气,忽然道:“女史这样冒险,就不怕真的伤到了罗夫人吗?” 宋端猛地站住,瞥眼看着她。 曹琦也似笑非笑的回头看宋端,往前走了两步,故意道:“女史怎么不继续往前走了?不是胳膊痛吗?” 宋端垂下胳膊,新旧伤痛交织,不过她还忍得住,遂道:“都说曹姑娘冰雪聪明,看来……她们果真没说错,真是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法眼。” 不错,正如曹琦所猜想的,猴子的闹剧,是宋端一手造成的,为的就是和曹琦套近乎。 “你做得太明显了。”曹琦道,“我真是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女史这样绞尽脑汁的接近我,我真是非常的感动,但女史也太小瞧我了,还要做的这么明显,生怕我看不出来。” “哪里,是曹姑娘太聪明了。”宋端道。 “女史这样大费周章,不惜和罗夫人做下这个局,又冒险将我给救下来,不知女史还有什么话想说,我必定洗耳恭听。”曹琦抱臂道。 “没什么事,就是想交曹姑娘一个朋友,卖你一个人情罢了。”宋端淡笑道,“姑娘不肯吗?” “当然不会。” 曹琦道:“能结交宋女史这样的朋友,我求之不得。”纤长的指甲点着更加殷红的唇瓣,“当然还以为宋女史冥顽不灵,原来,这迟来的饺子放进嘴里,才更香呢。” ------------------------------------- “这个宋端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和韩来商量一下,若是伤了你该怎么好。”杜薄攥着罗衣的手,颇有些怒气的说道。 “好啦,我这不是没事吗。” 罗衣好笑道:“再者说了,宋端武功不差,我也有些拳脚,难不成还能让一只畜生给伤到吗?你也未免太杞人忧天了。” “这怎么能说是我杞人忧天。”杜薄说道,“还不是你自己不小心,要是伤了我女儿可怎么好。” “人家御医今天说了,看怀像和脉象,是个儿子呢。” 罗衣故意逗他。 杜薄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就是儿子这两个字,连忙啐嘴:“哪里来的游野郎中,胡说八道什么,明明是女儿,哪儿来的儿子。” 罗衣歪着头看他:“可是刁御医的医术一向高明。” “刁御医年岁渐高,手抖眼花的,不准不准。” 杜薄连连摆手。 ------------------------------------- ‘叮——’ 那木矢在壶口边擦过,落在了地上,小篆在旁边看着,无奈的跺了跺脚,刚想走过去捡起来,就听韩来道:“别动,我再试试。” 说罢,又拿起一根木矢,对准那壶口掷了过去。 但不出意料的是,韩来再一次的失手了,他烦躁的皱眉,将自己摔在凳子上面,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该死的,自己饱读诗书,偏偏习武不精。 “人不总是十全十美的嘛。”宋端一边调侃着,一边拿起两根木矢来站起,煞有介事的叹了口气,还特地背过身去,闭上眼睛,双手同时向后投过去,只听当啷两声,两只木矢都中了。 小篆兴奋的直拍巴掌,高呼着女史好厉害。 这一下双中,直接扎进了韩来的心里,就算是宋端中的也拉着脸色,气鼓鼓的,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怎么了?” 宋端察觉到,说道:“不就是投壶吗,不中就不中吗,我好歹是从小练的功夫,若是被你轻易超过去,岂非白努力了。” “就是,公子也太要强了些。”小篆也出言安抚道。 韩来将将转过头来看她了一眼,小篆偷笑,识趣的出了院子。 这人前脚刚走,韩来就张开手,看着宋端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那人忍俊不禁,两人自打袒露心意后,私下里这人总是腻歪。 她走过去叫他抱住,说道:“多大的人了,还耍小孩子心性,这要是让外人知道,你这名声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我怎么了,别说我,靖安城谁不知道杜薄被罗衣家暴,他这样的人都能苟活于世,我怎么了。”韩来抱着她咕哝道。 “杜大夫那是脸皮厚,你脸皮薄。”宋端笑道。 韩来没在说这个,而是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慨道:“好香啊。” “这是曹琦送我的香粉,一盒不下百金呢。” 宋端垂眸,意味深长的说道。 “曹琦送来的东西你也敢用,不怕她下毒吗?”韩来调侃道,“况且曹琦那样的人,骨子里下流不堪,这粉虽香,却一股风尘的味道,你不适合,咱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清流人家。” 宋端只觉得好笑,这人的态度转变的也太快了,本来还说好闻,知道是曹琦送来的就说人家有风尘味道,遂道:“我觉得挺好闻的啊。” “不好闻,以后不要用了。” 只是提到曹琦,韩来也抬起头,淡然道:“话说回来,那个叫宝来的小僧,估计也已经被他们灭口了吧。” 当时川王的青玉案事发的时候,这个叫宝来的小僧也在场,只是太蝉住持被曹家人灭口了后,他始终也昏迷着,没有醒过来。 曹家人迟迟不肯杀他,怕是想要用他来继续追咬川王,但好在徐宰带回了仵作李石,圣人不叫曹家再插手青玉案,他们也深知不能再蹬鼻子上脸,如此一来,这个宝来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对于曹琦那样的性格,若是无用,必然杀之。 “我现在倒是相信,曹琦不会将我的身世发作出来了。”宋端说道,“只是没想到他们曹家……还有很多事情是我们不知道的。” “怎么说?”韩来问道。 宋端千头万绪到了嘴边,还是有些猜忌,摇了摇头。 “只是……他们父女的关系很不好。”她道。 “曹琦狡诈,你要小心。”韩来提醒道。 宋端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我不放心。” 韩来索性道:“我现在后悔死了,就该让你和恭礼先生回太丘去,这靖安城……”他深深的叹了口气,“水太深了,太危险。” “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留在你身边。”宋端道。 韩来轻笑,将她抱得更用力些。 第29章 准备 日子进了七月中,靖安城热的像是一个大蒸笼,街巷中人的都靠着墙走,排成一条直线,只为了那一抹阴凉。 前面推着板车的看了一眼那干透的毡子,说道:“我这鱼只怕都干死了,推到前面去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你就不应该卖鱼,这时候得送冰块儿。” 后面那人用毛巾擦了一下脸上的汗,咕哝道:“歇一会儿吧。” 先前的那人叹了口气,也不管板车上的鱼了,怕是都臭了,索性松开手蹲在墙根前,顺势坐了下来,呼了口气:“累死我了。” 后者也坐下来,盘着腿,用手拍了拍,看着那街上玩闹的小孩儿,这么热的天气,还能这样疯闹的,也只有这些无忧无虑的孩童了。 “这帮细伢子,一天什么事情都不用愁,真叫人羡慕。” 他说道。 前者把毛巾递给他,笑道:“长大了就有的愁了。” “呵呵。” 那人轻笑两声,靠在墙上,那墙砖倒是冰凉,感慨道:“还是这帮住在墙里的人好哇,生下来就什么都不用做,只等着人伺候就是了。” 回头看一眼,他又道:“哥,你说这帮主子们一天都干什么啊,他们用不用推碾子,筛米糠,做针线活啊。” 被叫哥的那人想了想,又摇了摇头,扶着墙站起来:“只怕那些主子们用的针都得是金子的做的。” “走吧走吧。” 他说道:“人生来不同命,就别在这儿怨天尤人了。” “是了。” 于是乎这两人一个推着板车,一个背着麻袋,一前一后的走着,身边路过两个娇俏的姑娘,发髻精致,衣裳不菲,顶着太阳有说有笑的。 背着麻袋那个闻到一股极好闻的香粉,忍不住又深吸了一口,对着前面的说道:“哥,这是什么胭脂啊,给嫂子也买一盒。” “呵呵,咱们可用不起。” 听到这两人说话,素问拉了一下苏合的衣角,那人回头,打量了一眼那两个苦力,没说什么,这两人虽然出苦力,但好歹是赵国的良籍,她们这些在府里做奴才的,都是贱籍。 除非主子好心,愿意给她们更换良籍,否则一辈子都要低人一等。 “两个臭汉。” 素问不快的说道:“还闻本姑娘的香粉。” “就是。” 苏合见她这样,逗趣儿道:“我们家素问身上的香味,只有心心念念的天哥儿才能闻呢。” 素问一听这话,本就因为热而憋红的脸更加烧得慌,伸手在苏合的胳膊上拧了一把,娇怒道:“苏合姐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苏合只觉得好笑,松开她的手,略有诘问的说道:“死丫头,还想瞒着我,说,你和刘天是什么时候的事,居然不告诉我。” 素问搅着手帕,苏合口中的刘天是府里管家婆子的侄子,她也是家生子,那刘天成日在府里做事,两人早就互相倾心,只是不好意思点破。 “还有什么抹不开的,你都这么大了。”苏合说道,“你若是不好意思和姑娘说,我去和姑娘说,叫她给你做主,到时候让姑娘和你娘家多备点儿嫁妆,到了刘家,也好当家做主。” “可我是贱籍。”素问低头道,“天哥儿可是良籍。” 苏合道:“姑娘疼你,会帮你改籍的。” “真的吗?” 素问惊喜道。 “你伺候了姑娘这么多年,她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苏合说着,拉着她继续往前走,“先别想了,把胭脂买了就先回府吧。” 素问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进了胭脂铺子,她在那架子前取下一个瓷盒,打开来闻了闻,又递给苏合,说道:“你闻闻这个。” 苏合凑过去,说道:“这个好,等下拿着。” 素问颔首,又想去拿另外一个,却被一个胖妇人用屁股顶开,她哎呦一声,苏合赶紧扶住她,瞥眼过去,倒像是个官家夫人,她们自己出门在外也不好说什么,便往后让了让。 素问回头,瞧着那个肥硕的身形,满脸的不快。 “哎对了,你听说没有。” 那妇人回头,是一行来的孙氏,那人接过妇人手里的香粉,闻了闻又放了回去,说道:“什么廉价货色,就不该来这家店。” 这孙氏说完,也不顾老板和店伙计的脸色,又道:“听说什么?” 妇人左右看了两眼,自然也注意到了苏合和素问,只是看穿着打扮就知道是谁家的下贱丫头,并没有放在眼里,于是说道:“将军府啊。” 将军府? 苏合和素问登时不约而同的竖起了耳朵。 “你说韩家啊。”孙氏不紧不慢的抬眼道,“圣人不是复了他和杜薄的官职吗?这才几个月,就又成朝上的香饽饽了,可怜我家里那个老不死的,当初我就说别踩高拜低,他非不肯,这下好了,韩来这一眨眼又得势了,现在再想巴结可是不成了。” “谁说不是呢。” 妇人道:“别想了。” “不过我最近听说……韩来要娶宋端了。”妇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你没听说?” 素问猛地瞪眼,又和苏合对视一眼。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们成日和这两人待在一起,都没听说过。 “谁说的?你听谁说的?”孙氏道:“可不敢瞎说啊。” “我没有,这靖安城都传遍了。”妇人凑过来道,“再者说了,他们两个事儿靖安城谁不知道,九年了,形影不离的,能没有事?” “你这么说倒也是,不都说宋端是老将军留给韩来的人吗。”孙氏道。 “说是下属,我看啊,就是伴床。”妇人偷笑,“听说宋端刚入府的时候,两人同塌而眠,能没有事?” “怪不得韩来这么多年都没成亲,看来是红袖添香,佳人在侧啊。” 两人说着嗤嗤的笑起来,那八卦的模样看的素问气上心头,猛地上前死死的盯着她们,吓得妇人哎呦一声,捂着丰硕的胸口骂道:“哪里来的死丫头!作死啊!知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孙氏也冷哼一声:“也不知道哪个府里出来的,没规矩,看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素问气得跺脚,苏合将她拽到自己身后,迎上那妇人的不善,不紧不慢的说道:“我们是将军府出来的。” 将军府? 妇人和孙氏一愣,没想到说闲话被正主的家奴给听到了,前者别过头去,没有再争辩,倒是孙氏不忿道:“没规矩。” “您说的是,我们家郎君和女史每日繁忙政务,对我们这些下人的确疏于管教。”苏合冷淡道,“不像梁大人,他从事礼部,想必府上的奴才都是一等一的规矩有礼,待我们回去,必定和女史好好说说。” 孙氏一怔,脸颊下意识的抖了抖。 这死丫头居然知道自己是梁哲的妻子,不安的喘了喘气,拉着妇人匆匆的出了铺子,一旁看热闹的老板轻轻一笑,苏合转头,对他说道:“老板,刚才我们看的这几个,都包起来吧。” 老板点了点头。 ------------------------------------- “姑娘!姑娘!” 刚回了将军府,素问就急匆匆的跑回了怀阁,恨不得立刻将刚才在胭脂铺子里的事告诉那人,正好刚一进院子就看到了那人。 宋端也是听到她的喊声才站住脚步,淡淡道:“怎么了?火急火燎的,是屁股着火了?” 素问那里有心情和她说笑,满脸的委屈,说道:“姑娘,外面的人都在传您的坏话呢,说的可难听了。” 宋端眼珠一转,伸手点了点自己的下巴,徐徐道:“我猜……是说我和郎君的坏话吧。” 素问张了张嘴,没想到宋端能猜出来,点头道:“是。” “说我们两个苟合吧。” 宋端索性道嗷。 素问气愤道:“姑娘……您也不管管。” “有什么好管的,这些话自从我从太丘进了将军府后,传的还少吗?”宋端道,“有什么好计较的,你赶紧去备茶,我这屋里有贵客。” “知道了。”素问咕哝道。 她备好了茶,想着是什么贵客,可是一进花厅,没想到和宋端坐在一起的人居然是曹琦,愣了愣,自家姑娘什么时候和宋端关系这样好了,三天两头的过来坐,真是烦人。 曹琦斜靠着,瞧素问脸上挂着不悦,只觉得好笑,待她离开后,慢悠悠的问道:“看来女史这丫头不是很欢迎我。” 宋端笑了笑,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哪有。”放下茶杯,“不过是在外面听到我的闲话,替我打抱不平罢了。” “那还真是忠心耿耿呢。”曹琦道。 “哪里。”宋端说道,“要论衷心,谁能比得过曹姑娘你身边的那个男子,只怕是要了他的命,也不会有一句怨言吧。” 曹琦哈哈一笑,没有接话。 “话说回来。”宋端索性道,“他的脸是怎么换的啊?” 曹琦摇了摇头:“那是他们宗门的秘术,我也不清楚。” 见宋端轻笑,她又说道:“外面的闲话……怕是女史和郎君的吧,想来也是极难听了,那些只知道转悠在女人堆的人,嘴太碎。” 宋端打量着她,忽而了然道:“这话是你传出去的?” 曹琦歪头,算是默认了。 宋端并没有介意,而是道:“我还以为,曹姑娘现在不会对曹大夫唯命是从呢,看来府上还是父权为大。” “呵呵。”曹琦冷笑道,“以后就不会了。” 宋端垂眸,没在言语。 送走了曹琦后,她去了长鲸居,韩来正在书案前写着什么,她将手里的冰葡萄放下,说道:“公子,还在想祁山大典的事?” “这回是礼部和曹家负责,我有些不安。”韩来抬起头,冲她招了招手,那人走过去,顺势被他拽着坐在了腿上。 “还有你。”韩来抱着她,“成日和曹琦厮混在一起,这简直是与狼共舞,与虎谋皮,我很担心。” “有什么可担心的。” 宋端说着要起来,谁知韩来不肯,还抬头亲了她一口,惹得那人满脸通红,说道:“太放肆了,怪得不外面的人都在传咱们两个的浑话。” “谁敢?” 韩来瞪眼道:“他们说什么了?” “那样的浑话,你还是别知道了。”宋端道。 “不就是梁哲的那个妻子胡说八道吗。”韩来说道,“他在张炳文的手下做事,保不齐这其中有什么猫腻儿,哼,看我怎么治他。” “你知道了?” 宋端惊异道:“素问和你说的?” “那丫头看你不管,便跑来和我告状。”韩来揉着她又香又软的腰肢,嘴上不停的说道,“素问说的没错,这嘴不好人,就该闭嘴。” 宋端抿嘴偷笑。 “公报私仇。”她道。 “不过话说回来,不如你赶紧嫁给我,这样也能堵住这靖安城的悠悠之口,也好让母亲高兴高兴,我也高兴。” 韩来嘻嘻一笑,将宋端抱得更紧一些,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面,心里面咕哝着,端午端午,我的好端午,我真是太欢喜你了。 当然,宋端是不知道他心里这些猥琐的想法的,只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的狡猾,大抵也猜到了些,耸了耸鼻子。 “只怕你娶了我,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宋端冷淡道,“公子这么冰雪聪明,难道还猜不出来他们的企图吗?” 韩来很吃她的吹捧,稍微一思忖,便脱口道:“退仕。” 这也是当年成文太后留下的规矩,女史若要成亲,是不能再在上御司从事的,也就是说,成家和立业,只能二选其一。 若宋端和韩来成亲的话,就要退仕。 这相当于直接折断了韩来的半边羽翼,考虑到杜薄撑不起来半边天的情况,宋端还是极其重要的,至少现在的时局,她不能退仕。 “流言伤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真的娶了你。” 韩来感慨道。 宋端道:“不怕流言伤人,我在你身边的这九年,不知道有多少更难听的流言蜚语,只怕流言成真,会影响你。” 韩来了然,不过现在官复原职,韩家的势头虽然不比从前,但也不是能轻易被打压的,圣人现在正紧着扶持自己,不会因为这几句虚无缥缈之言而再动手脚的。 “端午。” “嗯。” “要一直在我身边。” 宋端一愣,随后轻声应道:“好。” 第30章 杀了皇后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自古以来,女子干政祸乱朝纲的例子还少吗?” 朝会上,张炳文言辞沉肃的说道:“上有昭平皇后,篡权夺位,设酷刑,置百姓于水火,后有江淮宁容姬,以女子之身搅弄的大汤朝乌烟瘴气,陛下,您不得不思量啊。” 张炳文说完,龙椅上的圣人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斜靠在那冰冷的椅背上,粗粝的掌心摩挲着把手,不紧不慢的呼吸着。 因着皇后那手里半枚狼符的事情,这些人已经整整吵了半个多时辰了,都说女人是最闹腾的,可这一对老爷们叽叽喳喳起来,也算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每每张炳文开口,都让人觉得头疼。 “我就是不明白了。” 韩来冷笑,用手里的笏板指着那人,自从川王死后,他行事作风便不再那么翩然君子,更多了一些胡搅蛮缠。 以至于宋端在后面看着,总觉得像师父年轻时候的样子。 还说人家是泼妇。 自己也这么没礼貌,不过对于张炳文这样的人,也不需要有礼貌。 “那太行军的半枚狼符在皇后娘娘的手里,碍找你什么事儿了。”韩来不屑道,“至于你在这里急头白脸的吗?” 杜薄也附和道:“我也不明白。” 回头看了看那些面面相觑的朝臣,索性道:“在座的诸位,你们谁能明白?谁要是知道为什么,给解释解释。”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气的张炳文头冒青烟,自打韩来等人被圣人复职之后,这朝上的局势又转了态度,甚至从前许多巴结他和曹燮的人都选择了从此中立,生怕圣人哪天又改变主意,叫人应接不暇。 这样一来,根本没人替他说话。 “解释什么,牝鸡司晨是历来大忌。”张炳文硬着头皮言之凿凿。 “牝鸡司晨?” 宋端上前一步,不紧不慢的开口道:“张炳文是说,这兵符在皇后娘娘的手里,你不放心?张尚书是在质疑皇后娘娘对陛下的忠贞?” 好一个颠倒是非黑白的嘴,他张炳文哪里说过这样的话,只是一对三有些力不从心,便道:“隐患就要扼杀在摇篮之中。” “那你不还是一个意思吗?”杜薄皱眉道,“张尚书这话不还是觉得娘娘心怀不臣之心,会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情吗?你这样恶意揣测一国国母可是大罪。” “我何时怀疑过皇后娘娘?你不要胡说八道。”张炳文说道。 宋端借机说道:“那看张尚书这意思,尚书……” 张炳文生怕宋端再次混淆视听,赶紧道:“我对皇后娘娘心怀敬畏和尊崇,怎么会觉得她有不忠之意?” 他说完就后悔了,果不其然,宋端立刻发现其中的破绽,几乎是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反驳道:“既如此,那狼符放在娘娘的手里,张尚书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娘娘忠贞正直,当年……”看了一眼匡王,“更是在高颖的手下救驾陛下,这等雄举天下人尽知。” “如此看来。”岑越也说道,“这狼符放在娘娘手里,才是最安全的吧。” 张炳文顿时语塞,看了一眼曹燮,那人的脸色很不好,似乎是不满意自己的交锋落败,心里一抖,自己可绝对不能成为弃子。 “可是……” “张炳文。” 韩来瞥眼过来,语气骤冷:“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张炳文被问的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过圣人却知道韩来所问为何,扶额的手轻轻抬起,微眯着的眼睛投射出一道细细而撕咬的光,笼罩在张炳文的身上。 张炳文被看的满手心都是汗,用力的攥了攥,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片刻才切齿道:“我这都是为了江山社稷。” “江山社稷?” 韩来似笑非笑:“那张尚书以为,这狼符收回来后,让陛下再交给谁呢?”站直身子,扭过头去,不再看他那张青紫的脸。 “另一半可是在曹大夫的手里。” 他幽幽道。 “我……” 张炳文有些犹豫。 “不如放在韩郎君的手里,毕竟这太行军从前就是韩老将军生前的兵,也算是物归原主了。”李鹤鸣在旁边看的不亦乐乎,看着那张炳文那十分窘促的模样,他也故意添油加醋的说道。 “物归原主?” 张炳文冷哼道:“这天下的兵都是陛下的,何来物归原主一说。” 李鹤鸣倒也不在意,又道:“陛下和娘娘同心同德,狼符放在娘娘的手里,尚书就放心吧,您有空,还是操心操心娘娘的祁山大典,川王殿下意外过身,娘娘心思烦闷的很。” “祁山大典的事。” 圣人终于开口了,殿中的几人立刻低下头不做声了。 “办得怎么样了?”他问道。 张炳文刚要说话,曹燮接过话茬道:“陛下放心,祁山大典的事情微臣都置办的差不多了,一切都按照从前老祖宗的规矩来的,必定让娘娘和各宫主位都满意。” “那就好。” 圣人点了下头,起身道:“吵了一早上,都散了吧。” 他说完离开。 从头到尾没有置喙一句狼符的事情。 “张炳文。” 眼见着圣人离开,大家也都往殿门处走去,李鹤鸣看着失魂落魄的张炳文,又忍不住的说道:“你对皇后娘娘是颇多微词啊。” 李鹤鸣这么一说,周围人忿忿瞥眼过来,甚至下意识的放低了自己说话的声音,生怕错过这对活冤家打嘴架。 “胡言乱语。” 张炳文扔下这么一句,快步的往前走,生怕被这个莽夫缠住,他和李鹤鸣交锋这么多年,他也算是有经验和记性了。 骂不赢挨骂,骂的赢挨打。 总之没好。 ------------------------------------- “父亲,以女儿看来,张尚书怕是不能再用了。” 御史府的花厅里,曹琦坐在旁边,一副很是从容的样子,对着正座上的曹燮不疾不徐的说道。 对面坐着的张炳文听到这话,眼睛瞪的老大,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自己还坐在这里呢,曹琦就在这里从中作梗! “曹姑娘……我……” 张炳文有些紧张,扶着椅子的把手好悬站起来,看了看曹琦又看了看曹燮,语无伦次的摆着手。 “小女儿的玩笑话,你不要介意。”曹燮冷淡道。 玩笑话? 张炳文紧皱眉头,曹燮这样轻描淡写的倒是更让他害怕了,他现在是上了贼船下不去,遂急切道:“大夫,曹姑娘,咱们现在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您……您不能弃我啊。” 曹燮深吸一口气,无奈道:“曹琦,张尚书对咱们曹家忠心耿耿,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 曹琦轻轻的点了点头。 “看来这狼符在卓桥的手里是拿不回来了。” 张炳文暗惊,曹琦居然敢直呼皇后的名讳,低了低头,说道:“圣人不肯,韩家施压,这件事情太难办了。” “那有什么难的。” 身后的曹纯缓缓走出来,伸手给曹燮奉了杯茶,坐在旁边,一脸桀骜不驯的样子:“杀了皇后不就好了。” 此话一出,张炳文刚才被曹琦吓起来的心好悬从嗓子眼儿里面跳了出来,素来知道曹家嚣张,竟不知道连这个小小曹纯也如此大胆。 “纯儿,不许胡说。”曹燮皱眉。 曹琦冷笑道:“父亲,您还不知道吗?小妹一向如此。” 曹纯回了一个白眼。 “碍事的人,除掉不就好了。” 曹纯心不在焉的说道:“当初杀了川王,现在杀了卓桥,让他们母子两人在地下相逢,继续着母子情,这多好啊。” 曹琦瞥眼,曹纯虽然蠢钝,但也不至于这样放肆,看着那人眉梢眼角的装扮,她心头了然,这丫头在学自己。 “东施效颦。”她低着头,摆弄着自己的指甲。 曹琦一愣,瞪了瞪眼,说道:“咱们就在祁山大典上做文章,要了那卓桥的命又能怎样,呵呵,咱们曹家现在位极人臣,杀了川王都没怎样,何况只是一个后宫妇人,她死了,圣人也不会追究的。” “你知道什么叫做蹬鼻子上脸吗?” 曹琦不耐烦的看着她。 曹纯一时间不知道她是在说曹家,还是在说自己,愣了愣,皱眉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圣人当时那是为了扶持匡王,才出手打压韩家,现在匡王立储在即,这也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圣人又有意抬举韩家,和咱们作对,无非是为了朝臣制衡,现在曹家很危险。” 曹琦被这个妹妹蠢到了,也拿不出什么戏谑的态度来,反而解释起如今的局势来,此话一出,曹燮也抬起头来。 可是曹纯似乎看不出,而是道:“危险?曹家声势显赫,韩家算什么,没了川王他们什么都不是,不过是无根的浮萍罢了,如何和咱们曹家相提并论,咱们有匡王,你可别忘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这就是你曹琦吗?” “对牛弹琴。” 曹琦索性起身出去了。 “父亲。” 曹纯见这人走了,便起身坐在了她原来的位置上,对曹燮道:“你看曹琦。” 曹燮瞥眼。 “她有异心了。”曹纯道。 张炳文转了转眼珠,没想到自己在这里还见证了这水深火热的一幕,他微咽口水,看来曹家内部也不是很团结。 “纯儿,不许这么说你长姐,这些年来,她很忠心。” 曹燮一拍木椅扶手,没说话,看向了张炳文。 张炳文立刻低下头去。 这一眼,他明白了。 曹燮也想让皇后死。 杀了川王再杀中宫吗? 张炳文一想到这个,衣摆下的双腿都在发抖,曹家疯了。 他被疯子缠住了。 ------------------------------------- 匡王府的后花园里,万年看着独坐在石桌前的那人,匡王正在下棋,他手持黑子,迟迟不肯落下,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老三啊老三。” 匡王盯着那棋盘,摇头笑道:“你这一步棋走的是真好啊,二哥又输给你了。” 他说着,将那棋子放回盒子里,又伸手将其余的黑子拢到一起往盒子里面装,一边弄一边笑着说些什么。 万年皱眉,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这是在和谁下棋?” 身后有人说话,万年吓了一跳,回头又松了口气:“是曹姑娘啊。”回头看了一眼匡王,无奈道,“自己和自己下棋。” “是吗?” 曹琦半信半疑,走过去,匡王已经开始了新的一局,并没有发现身后站了一人,他落下黑子,几秒后,又笑道:“老套路了。” 曹琦眉尾挑起,看着那石桌的对面,空无一人,盒子里面的白子一颗未动。 “哎?” 匡王下着下着,一指那棋盘:“老三,你这也太不地道了。” 曹琦更加摸不着头脑。 这棋盘上哪里有白子,这匡王是又出现幻觉了吧。 “殿下?” 她轻声唤道。 匡王转头,倒也不吃惊,遂道:“你来了,坐吧。” 曹琦坐在对面,匡王眼里的白衣身影也消失了:“你怎么来了?” 曹琦捏起一颗白子来,细细的把玩着,说道:“殿下,您这身体还是让御医来瞧瞧吧,眼中尽是死去之人,不怕吓到自己啊。” 她语气缥缈,更让匡王思绪迷糊,没有答话。 “狼符的事情,殿下都知道了吧。”曹琦淡淡道,“张炳文做事不利,圣人答应不下来,不过殿下也不需要担心,小妹已经有了主意,父亲的意思是,祁山大典上,可以做些文章,叫这狼符稳妥的落在曹家的手里,太行军认符不认人,只要这狼符在手里,不怕他们不听话。” 匡王听到这话,意识才逐渐清醒许多,不解道:“什么意思?” “自古兵权最大,有兵就有权。” 曹琦道。 “你们曹家又想做什么?” 匡王脸色不太好,深吸一口气,不耐烦道:“我现在已经是未来的太子,赵国的储君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又要做什么!” 曹琦忽而一笑,往前探了探身子,说道:“殿下,您这么说可真是寒人的心,我们曹家殚精竭虑的,不就是想让您坐稳这太子之位吗,毕竟现在韩家复起,这……行宫还有一个九王,况且……圣人正值壮年,这后宫佳丽三千,若是谁人又生下一个皇子来,这都是威胁啊。” 匡王紧抿嘴唇。 曹琦便又道:“您的母妃是高淑妃,她是高颖宗亲,这本就是您备受诟病的地方,就算被封了太子,也不稳妥,川王怎样,不还是被我们弄死了,您想想,若是手里有兵,这可就不一样了。” 匡王冷眼:“所以呢?父皇不肯收回狼符,你们要怎么办?” 曹琦微微一笑:“杀了皇后,夺了狼符。” 话音刚落,匡王伸手狠狠的掴在她的脸上。 第31章 秘密 这一声仿佛晴天一道霹雳在庭院中炸开,远处看着的万年登时瞪大了眼睛,没想到匡王居然会对曹琦动手,而下一秒,万年只觉的身后一道劲风袭过,那巨大的力道险些将他吹起来! 是十四! 万年暗道不好,果不其然,那人快的像是一道黑影,直接将匡王扑倒在了地上,下一瞬便抬起右手,指缝间闪过一道银色的寒光! 是短匕! “殿下!”万年吓得魂飞魄散! “十四!” 曹琦也厉声呵斥道! 十四的动作登时戛然止住,那柄短匕的尖儿就垂在匡王的眼球正上方,只要轻轻一动,就可以将他的脑袋整个扎穿。 十四是有这个实力的。 匡王的脑袋此刻在他的眼里,和一个面瓜没什么区别,而匡王自从川王死后,心力交瘁,身子极其虚弱,根本没有什么精神反抗。 万年在旁白瞧着,腿都软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看着匡王那有些痴傻的模样,他颤抖着声音:“殿下……别杀殿下……” 匡王的眼神有些呆滞,不知道是不是十四扑过来的时候力气太大,摔得有些发蒙,而十四则双眼腥红,半个眼珠都凸了出来,因着那人掴了曹琦一巴掌,他恨不得把匡王挫骨扬灰。 即便是极致的忠于曹琦,他也快压不住自己的怒火了。 “任何对主子不敬的人,都要杀掉。” 十四咬牙切齿的说道,攥着短匕的手愈发攥紧,甚至木柄都有隐约开裂的架势。 “十四。” 曹琦冷冰冰的说道:“还不快放开二殿下。” 十四没有动作,呼吸越来越急促。 “十四!” 曹琦也有些火了,那人这才松开了手,但还是不解气的打了那人一拳,砰地一声,连院子里树上的鸟都飞起来了。 匡王只觉得头晕眼花,隐约间又看到了川王的身影。 这一拳也是自己活该。 不过,看到了川王后,他更加笃定了内心的想法,挣扎了爬起来,不远处的万年也反应过来,跑过来将他扶起来。 万年是和匡王一起长大的书童,感情极深,回头看着曹琦,眼中的怨恨恨不得化成刀子,将这对狼狈为奸的主仆碎尸万段。 “公主……您这是什么意思?” 万年装着胆子问道:“不管怎么说,殿下是君,您是奴才,哪里有奴才不受过的道理,竟然还让手下动手伤人!” 十四闻言,往前一步,却被曹琦抬手拦住:“你说的没错,我们曹家是殿下的奴才,我自然也是,刚才手下的人冒失,是我的不是,不过十四护主心切,还望殿下海涵。” 万年皱眉,曹琦说这话就是放屁,分明是不想赔礼。 “不能杀皇后。” 匡王突然道,他往曹琦的方向走了两步,态度很是坚决。 曹琦抬眼,脸上的假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玩味:“殿下此话何意?” “皇后是中宫,乃一国国母,岂能轻易动手。”匡王道,“你们已经丧心病狂的杀了老三,还想继续为非作歹吗?我告诉你,你回去转告你父亲曹燮,休想对母后动手,就算是为了老三,我也不允许。” “三殿下已经死了,是因为你死的。”曹琦道,“殿下若真有那慈悲心肠,何必现在言之凿凿,早干什么去了?” “我当日并不知道你们会对老三动手,若是知道……” “可不杀了川王,何来如今的储位呢?”曹琦反问道,“想必当日殿下是最清楚的,只要有川王在,你便和太子之位无缘,我们曹家也会为了殿下着想,殿下如此恩将仇报,实在是不可理喻。” 万年觉得不对劲,曹琦从来都是最会虚与委蛇的人,不会和匡王有这撕破脸的架势,看了一眼匡王,似乎不想再让他继续说下去了。 曹琦狡猾,他们曹家扶持匡王,哪里是真心为他好,不过是觉得匡王根基浅薄好摆弄,日后登基便可做他们手里的傀儡,到时候,曹家就是名副其实的摄政王。 还说什么皇后身为妇人掌兵会祸乱朝纲,可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曹家才是最大的祸根! “我不需要你们曹家为我着想!” 匡王果然被惹怒,对着曹琦怒吼,像是一条发疯的狗一样。 曹琦眼神一凛,随后又幽幽的笑了起来。 “这是小妹的主意,父亲也同意了。” 曹琦仿佛听不到匡王的反对一般,继续言之凿凿的说道:“我们会在祁山大典上设计,让皇后死在那里,到时候,扶持沈贤妃上位,就算圣人不肯,我们也……” “父皇若是不肯立沈贤妃为中宫,你们还要弑君不成!” 匡王怒吼起来。 曹琦眉毛一挑,赶紧笑着说道:“殿下可不敢胡言乱语,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旁人知道了,参上您一本,这太子之位怕是不保。” “不过……”她不疾不徐的继续道,“就算圣人不立继后,等他百年之后,还不是殿下让谁做太后,谁就是太后了,更何况,皇后可是川王的亲生母亲,川王又是因为你死的,她如何不对你怀恨在心,又怎会以真心待你,只怕背后给您使绊子,叫你储位之路如履薄冰呢。” “胡说八道,母后不是那样的人。”匡王争辩道。 “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殿下,这世间最真挚而深远的感情莫过于母亲对于孩子的爱意,就算一个人再如何理智,失去了亲生骨肉的痛苦,也足矣改变一个人,足矣将一个人逼疯。” 曹琦笑眯眯的说着:“况且,皇后就这么个一个儿子,哪里懂动了些歪心思,在圣人的耳边吹些枕边风,殿下还受得住吗?” “不会的,母后绝对不会这样对我的!” 匡王这样说,语气却已经没有刚才那般坚定了,曹琦见状,则乘胜追击的说道:“慈母之心素来如此,只是我忘了,殿下的生母高淑妃早早的离开了人世,殿下似乎不能理解这份感情。” 这般冒犯的话,万年听着就气的肚子疼,可匡王只是神色游离,被戳到痛处,也只是眨了眨眼睛。 曹琦笑的隐晦。 这一句一刀,不光插在了匡王的心上,也是插在了自己的心上,她曹琦也是自小就没了生母,杨氏是一个合格的宗妇,一个慈蔼的母亲,可那是曹行三人能享受的,她曹琦,不过就是一个外人。 “殿下您好好想想吧,我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罢,带着锦安离开。 匡王能对自己动手,可见对此事的不支持,当然,她也是不支持的,否则,也不会特地跑来,和匡王闹这一场了。 待其走后,匡王摩挲着坐了下来,曹琦说的话不无道理,可是一抬头便可看到老三的身影,那人冲着自己和缓的笑着,那样的温柔清润,这般如玉般的公子,这样处处良善的孩子,哪个父母会不疼爱呢? 况且川王死后,匡王也是见过皇后几次的,那样的憔悴,她从前保养的很好,年过四十也不见老态,可是老三一死,她瞬间老了几十岁下去,每日以泪洗面,数度昏厥。 匡王捂着胸口,只觉得阵阵剧痛。 皇后身为后宫所有孩子的主母,对他已经是仁至义尽,毕竟自己不是那人的亲生骨肉,她已经足够一视同仁了。 “不行。” 匡王攥着拳头:“绝对不能让曹家杀了皇后!” ------------------------------------- 第二天朝会散了后,百官换回自己的靴子,三五成群的走在台阶上,曹燮整理了一下袖子,同张炳文一前一后的往下走。 “曹大夫。” 匡王叫住他。 张炳文回头一愣,下意识的看了一眼四周,匡王和曹燮在朝上素来避嫌,不过青玉案后,也算是昭众了,大家见怪不怪,甚至有人故意别过头去,不叫自己惹麻烦。 “二殿下有什么事吗?”张炳文拱手道。 匡王视而不见这人的谄媚阿谀,而是对曹燮说道:“曹大夫真是养了一个好女儿啊,大姑娘雷厉风行,小姑娘也是主意百出。” 张炳文还没反应过来,曹燮就已经知道了原委,遂道:“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小女儿的戏谑之言,也要当真吗?” “戏谑之言?” 匡王冷屑道:“我看是狂悖大逆不道之言。” 曹燮深吸一口气,脸上已然不满。 “我警告你曹燮,中宫国母,你们休想。” 匡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指着曹燮的鼻子低冷道,吓得张炳文一把按住匡王的手,皱眉道:“二殿下,您这又是那股气不对啊,曹大夫也是为了您的将来考虑。” “我的将来已经铺平垫稳了,不需要他在考虑了。”匡王说道,“若想要考虑,就考虑考虑如何教育自己的两个女儿吧。” 说罢,拂袖离开。 张炳文吓得口中干涩,大汗淋漓,目送着匡王的身影越来越远,艰难的扭头看着曹燮,说道:“大人……二殿下这是?” “看来是有人把咱们的事情告诉赵元洲了。” 曹燮说着,心里已经有了人选。 ------------------------------------- “姑娘。” 伺候的婢女端着洗脸净手的热水刚要进屋子,就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还以为是十四,一回头发现是曹燮,吓得手里的盆好悬摔了,连忙跪地说道:“老爷您来了。” 她双腿跪着,双手抬着那水盆,还冒着白气。 曹燮挽起袖子,在里头净手一二,随后推开门进了花厅,曹燮坐在软榻上,侧靠着垫子,穿着寝衣,并没有穿着足衣,白皙的脚趾裸露在空气中,怀里不知道哪里弄来一只白猫,瞧见曹燮便跳开了。 “父亲您来了,快坐吧。” 曹琦没有起身,也丝毫不介意自己的衣着打扮,用手拄着下巴,不疾不徐的扯过一旁的衣裳披着,说道:“都这么晚了,您还没休息?” “祁山大典的事情,是不是你告诉匡王的?” 曹燮负手站着,质问着面前的女子,那生冷的语气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曹琦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仇人。 “父亲在说什么?”曹琦神色转为严肃,甚至坐直了身子,“我这几日都在府里,并没有去见匡王,至于祁山大典的事情,匡王是如何得知的,女儿也不清楚。” “除了你还能有谁?”曹燮阴狠道。 曹琦索性将衣服穿好,起身说道:“父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这件事情若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您自然可以怪在我的头上,可是那日张尚书和小妹也在场,您这样武断,也太过于偏心了吧。” 曹燮没有说话。 张炳文是万万不敢的,那曹纯…… “父亲,小妹的性格您又不是不知道,素来张扬,喜好邀功,或许是她忍不住去告诉了匡王也未可知。” 曹琦顺势道:“只是看父亲这样,匡王殿下……” 曹燮虽然不喜欢这个女儿,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对于曹琦来说还是有绝对的信任感的,或者说,他由衷的觉得,曹琦是依附于自己的蝼蚁,不敢对自己有违背之心。 “赵元洲这个怂货,要咱们别这么做。” 曹燮语气也松泛下来,冷声道:“哼,这份胆子,连赵元白的十分之一都没有。” “同样是一个父亲生出来的种,一个聪明良善,一个愚蠢不及,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生母的原因。” 曹琦这么说,表面上是在说匡王和川王,实际上是在说自己和曹纯,曹燮如何听不出来,但因为曹琦的巧言善变,他心里已经认定了是曹纯将此事告诉匡王的,便深深的叹了口气。 “由此看来,匡王怕是有异心了啊。” 曹琦不紧不慢的说道:“他不肯杀皇后,甚至因此和您争执。”冷冷的笑了几声,光脚站在地上,“从前就看得出来,匡王很是不满咱们对川王动手,狗咬吕洞宾之人,如今又阻止咱们在祁山大典上做文章,怕是这匡王不仅和咱们离了心,还早已经不在咱们的掌控之中了,父亲……您可得……” 她上前一步,曹燮冷冽道:“你想说什么?” “匡王不能再用了。” 曹琦试探道:“隆延行宫还有一个九王,不如我们……” “不行。” 曹燮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曹琦微微蹙眉,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固执的去扶持一个废物,憋着怒意,没有说话。 “因为。” 曹燮说道:“赵元洲是你叔叔的儿子。” 第32章 尘封的秘辛 此话一出,饶是曹琦也狠狠的愣在原地,因她喜欢光脚,所以融雪轩的地面素来是温热的,可是此刻,她的脚心却冷的像是冰。 原来,父亲一直执意扶持匡王那个蠢货做太子,并不单单是因为他登基之后可以很好的做曹家的傀儡,而是因为……匡王是曹家的血脉。 “所以……赵元洲是……叔 曹琦颤抖着朱唇逐渐发白,她有些不敢相信,叔叔曹侃在十年前就已经死了,怎么会……那个唯一对自己好的叔叔曹侃。 看到曹琦如此,曹燮无奈的叹了口气,就连这个女儿,都觉得如此不可思议,当然,祸乱皇族血脉,的确让人咋舌。 曹燮摇了摇头,走去一旁坐下,他扶着椅子把手,那缓缓放下身子的动作,也终于有了些这个年纪的老态龙钟。 “不可能。” 曹琦几乎是跌坐在软榻上的:“叔叔不会的。” “赵元洲的确是你叔叔和高淑妃的儿子。”曹燮低冷道。 曹琦尖利的指甲刺痛着掌心,心里也像是刀剜一样。 叔叔。 曹侃。 “曹侃?” 昔日的长轩庭里,高淑妃刚刚换了寝衣,正准备就寝的时候,肩膀上忽然搭了一只手,她并没有在意,还以为是伺候自己的曼珠。 “曼珠,今日陛下又宿在了皇后那里吧。”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高淑妃的脸上有些落寞,她虽然也出身世家,但是和皇后的清流娘家比不来,那人独坐中宫,任凭后宫佳丽三千,却也无人能撼动。 “罢了。” 她说着,回过身,脸上登时煞白。 面前的人不是曼珠,而是一个面如冠玉,身形颀长的俊美男子,正冲着自己微微的笑着,说道:“陛下和皇后的感情还真是好啊。” 高淑妃浑身打颤,曹侃是怎么进来的? 她急忙绕过这人,冲着外面想喊曼珠,却猛地住了口,若是被人知道曹侃私自进了自己的长轩庭,就算坐罪,自己怕也会丢了性命。 “怎么?” 曹侃负手道:“怎么不喊?” 高淑妃迟疑着转过身来,还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说道:“你怎么进来的?就不怕我告诉高颖吗?” “那个被断了根的内监总管?” 曹侃俨然不把高淑妃口中的高颖放在眼里,往前两步,那清润的脸上竟然带着极重的压迫感,叫高淑妃不敢在后退。 “当初若不是我,你能进得了宫?”他不疾不徐的说道,“还能让你们高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感激我就算了,还想治我的罪吗?还是你以为……恩将仇报这种事,你做得出来,高颖就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 “就算把你高颖叫来又怎样?” 曹侃微扬下巴:“他又能奈我何?若是把我惹生气了,曹家只要略施手腕,便可叫你们高家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高淑妃的手秒趋冰凉。 曹侃见状,伸手拉过她的手,将高淑妃搂在怀里,就算她现在是圣人的后妃又如何,到底不还是在自己的手里插翅难逃。 高淑妃浑身发抖,眼眶泛红,硕大的泪珠滚滚而落。 从前的曹侃不是这个样子的,亦或者说,她印象中的曹侃,一直都是个翩翩如玉的君子,也是她的青梅竹马,高淑妃曾经一度认为,自己会做这人的新娘,可如今看来,入宫为妃,或许是逃过一劫。 被剥开人皮的曹侃是一个极其卑劣,自私的人。 “当初可是你把我送进宫的。”高淑妃切齿道。 “我要你去争皇后的宠。”曹侃扳着她的肩膀,冷冰冰的说道:“可你呢?无用至极,别说夺宠了,就是平分春色也做不到,既如此,我们曹家还要你有什么用呢?” 他看着高淑妃那梨花带雨的怯懦模样,心里更加不屑:“还不如你的那个族亲高颖,已经是圣人心腹了?想必这宫里若是没有他,你的日子要很难过了。” 高淑妃没有说话,这是实情。 若没有曹家和高颖的庇护,她早就在这深宫里被撕得粉碎了。 只是她抬起头来,闻到一股味道。 是酒味儿。 “你喝酒了?”高淑妃说道。 曹侃露出些微醺的神色,步步逼近,将她挟制在了墙边:“我们曹家护着你,你总要付出些代价的。”说罢,伸手去撕扯高淑妃的寝衣,那人花容失色,却不敢喊叫,心里被绝望蚕食。 横冲直撞,啃咬抽打,羞辱啐骂。 高淑妃永远都忘不了,那在曹侃手里的一个时辰是怎么度过的,只是当那人离开的时候,她浑身血痕,紧紧的抓着床单,想要恸哭都没有勇气,只是泪流不止,仿佛一夜就能哭瞎眼睛。 再然后碰到曹侃,那人一切如常,外人面前,他还是那副正人君子的虚假模样,高淑妃的神志有些模糊,情绪也有了变化。 再然后,她发现自己有孕,曹侃知道后再次冒夜而来,他看着高淑妃的肚子,本以为这人会让自己把孩子拿掉,谁知道他异常兴奋,怀抱着她,贪婪的说道:“婴儿,我们有孩子了,这是我们的孩子。” 高淑妃只觉的恶心,伸手推开他。 曹侃的脸色登时大变,高淑妃惊骇,以为自己惹怒了他,谁曾想曹侃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婴儿,我后悔送你进宫了。” 高淑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曹侃这是什么意思,当初是这人欺骗了自己,说自己在御选中一定会落选,他已经买通了宫中的画师,叫那人把自己画丑,圣人一定会厌弃从而落选,可事情恰恰相反。 画上的人美若天仙,圣人一眼相中。 可是,因着人和画有差距,圣人的宠爱并不如意料之中的激烈,只是雨露均沾下的偶尔探望。 她好恨,找到曹侃对峙,那人在那时呲出獠牙。 高淑妃知道自己的心没死,便经常参加宫宴,只为了能多见曹侃一眼便心满意足,可是当二人苟合有了孩子,她觉得憎恶。 “婴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曹侃的声音像是带着什么魔力,让高淑妃的情绪安稳下来,“我会让高颖调整侍寝的记档,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的话,就是圣人如今的长子了,是二皇子。” “我……我不要。” 高淑妃激烈的摇着头:“不可以,这不是陛下的孩子……这是秽乱皇族血脉的大罪过,不可以,不行!” 曹侃听到这话,想都没想,一巴掌掴在她的脸上,随后拳打脚踢,只是每一次下手,都精准的避开了她的小腹。 高淑妃很快就奄奄一息,曹侃蹲下来,将她半抱在怀里,半哄半就的说道:“婴儿,我喜欢你,我是真的爱你的,送你进宫不过是服从我哥哥的命令罢了,我心里也是不舍的。” 高淑妃意识有些不清晰,被曹侃抱着,让她有一瞬间回想起从前两人好的时候,呢喃道:“真的吗?” 曹侃点了点头,声音轻柔的仿佛刚才打人的不是他一样,遂道:“当然,婴儿,你知道,有那个男人能心甘情愿的把自己心爱的女子拱手让人呢?圣人不宠幸你也好,我不希望别的男人碰你。” 高淑妃已经混乱了,搂着自己的肚子:“我……” “没关系。” 曹侃笑着说道:“这个孩子是我的就好,婴儿,把他生下来。” 高淑妃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 圣人知道高淑妃怀孕后,大喜过望,对这人的宠爱也蒸蒸日上,甚至很多时候连皇后的邀约也推辞,每日陪在这人身边。 可高淑妃高兴不起来,她满心满脑都是曹侃的身影,那日在床上对自己的折磨也历历在目,她宁可被曹侃虐待,也不希望日日面对着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眼看着高淑妃不高兴,总给自己脸色,就算是怀着孩子,圣人也有些不耐烦了,孕后期的宠溺也逐渐冷落下来。 高淑妃便每日熬夜,只盼着有一夜曹侃会来看自己,终于她盼到了那一天,曹侃还是笑吟吟的,抱着她说说笑笑。 床榻之上,曹侃顾念着高淑妃有孕,动作便愈发轻柔,叫后者沉沦在这人的温柔陷阱中无法自拔,可是塌帘被掀开,露出高颖那张气愤到无以复加的脸。 高颖在改记档的时候,便猜到了这孩子的来历,亲眼所见后他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堂姐能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他的愤怒在曹侃的眼里,无非是犬吠一般,那人不但没有起身,还压着高淑妃不叫她挣扎,继续着自己的无耻之行。 高颖的脸逐渐从震怒转为惊愕。 他惊愕的是,高淑妃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一幕,让人作呕。 而高淑妃早已经抛却了羞耻心,她只想要讨好曹侃,叫那人高兴,甚至在结束之后,萌生出帮助曹侃将皇后杀了的想法。 “你不是想杀了皇后吗?” 高淑妃赤着身子跪在榻上,看着不紧不慢系腰带的那人,言辞恳切的说道:“我帮你,我帮你可好?” 曹侃垂眸看着她,或许是因为有孕,高淑妃的身体发展的极好,他伸手摸了摸那人的脸颊,就像是在抚摸一条听话的小狗,笑道:“皇后娘娘是中宫,轻易动不得的,你若是真想让我高兴,就好好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也别让宫中再有皇子能活下来了。” 高淑妃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下来。 而后,高淑妃产子,生下二皇子匡王,除了沈婕妤当年没有保下的大皇子后,宫中许多年再无皇子能活到成年。 另一边的高颖每每前来质问,那人都大言不惭的承认自己的罪行,他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高淑妃为什么会这样。 曹侃分明伤害了她,她却像是着了魔一样,拼命的去讨好这人。 甚至不惜杀人。 可这种时候,高淑妃都会一脸失神,激动起来。 高颖接受不了,和曹家处处针对。 最后起兵,造出当年震惊天下的高颖之乱,他死了,高淑妃也死了,曹侃却活得好好的,一直到十年前,因病去世。 “你胡说!” 曹琦的声音刺破曹燮的回忆,那人呼吸急促,看上去有些激动,他盯着曹燮那枯槁的脸,眼睛刺红,切齿道:“不可能,叔叔不是那样的人……他不会……” 曹琦记得,自己刚来到曹家的时候,只有曹侃对她好,口口声声的叫着别人不肯唤出的小琦,称她是曹家的长女,是自己的侄女。 那样好的叔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曹琦再次跌坐,却忽然一笑,深吸一口气。 曹燮看着她,也冷笑道;“如今看来,比起我,你更像是你叔叔的女儿,脾气秉性,真是像极了。” 曹琦漫不经心道:“若是能做叔叔的女儿,也是我的福气。” 曹燮并没有生气,他粗粝的手指捻了捻,说道:“若不是你叔叔走得早,我们曹家不是如今的光景,只怕会更好一些。” 他站起身来,声音幽然道:“当初高颖想要借此事反过来要挟咱们曹家,你叔叔便抓了高颖的亲娘,最后,叫他起兵,告诉他咱们曹家会在逼宫之时接应,可结果呢……” 曹琦接过话茬,她虽然不知道当年事情的具体经过,但曹燮这么说着,她也猜到了七八分:“结果就是,叔叔做扣,在高颖起兵的时候和韩家联手勤王,叫高颖有苦难言,对吧。” 曹燮满意的笑了笑,他打心里面,其实是觉得自己不如弟弟的,能将这江山之主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也就曹侃一个了。 看向曹琦:“这赵国天下,必定是匡王的,也必定是咱们曹家的,你且去做吧。” 说罢,转身出去了。 曹琦在那门重新关上后,脸上的表情瞬间严肃阴沉,她一双狭长的眸子里满是恨意,自己的叔叔居然和高淑妃有染,什么深夜袭人,必定是高淑妃那个贱货勾引! 叔叔……怎么能和这样的女人苟合。 曹琦气得浑身发抖,脑海里闪过匡王的面容,她现在对这人的想法不仅仅是蠢了,更是舅舅和高淑妃的孽种。 孽种。 就是个孽种! 曹琦起身来,光脚往卧房里走去,躺在床榻上,听着那窗缝偷袭进来的风,捶打着榻上的铃铛,叮铃作响。 “叔叔。” 曹琦目光空洞,满脑子都是叔叔。 第33章 互相利用 因着近来朝中多事,皇后又因为川王的事情伤了精神,祁山大典的日子最终定在了下个月八号,日子逐渐逼近八月。 遥监殿内,杜薄走了进去,正看到满头是汗的杨广信,便顺口多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这殿里怎么这么乱?” 杨广信这才道:“大夫不知道,方才老侍郎又来胡闹了一圈儿,您和宋女史都不在,好说歹说才请走。” 老侍郎糊涂了这么多年,一直把自己当儿子,把宋端当儿媳,话说回来,他又故意道:“韩郎君呢?”笑了笑,“不是有他这么个孙子在吗?你们没叫他啊?” “郎君……他……” 杨广信无奈的摇了摇头,韩来最生气的就是这个了。 杜薄哈哈一笑,多看了杨广信一眼,这人的心眼似乎很小,从前身份没被发现的时候,还能很坦然的作祟,自从被韩来知晓他是曹家的人后,反倒谨小慎微了起来,况且处处受限。 “那杨郎中还真是辛苦你了呢。” 杜薄阴阳怪气的说完,进了上阁,韩来正在书案前处理着凤阁送来的拟折,看着上面详细的计划着祁山大典的事宜。 “我的儿,你阿爷来了都不出去迎接迎接吗?” 杜薄开口便道。 韩来抬眼,阴冷的盯着他,但杜薄自打罗衣有孕之后,总是得意忘形的,更知道韩来不会拿自己这个损友如何,索性坐下来,笑嘻嘻的说道:“我和你娘都不在,你也是太不孝顺了。” 韩来深吸一口气,骂人的话全都写在了脸上。 “哈哈哈。”杜薄没完没了的说道,“说来也奇怪,老侍郎是先认识你,后认识我,最后认识的宋端,却偏偏把我们两个当做两口子,你这个学生认作孙……” “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怎么复职的吧。” 韩来终于开口,实在是听不下去这人的讽刺。 杜薄也算是见好就收,看了看周围,说道:“宋女史呢?她都两天没在遥监殿了,我是要照顾夫人,她人呢?” “和曹琦约好去看戏了。” 韩来冷淡的回答,一边拿起毛笔,在那拟折上批改一二。 “曹琦?” 杜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不放心的确认了一遍:“你是说宋端和曹琦在一起?你别骗我,该不会是被曹琦抓走了吧,你忘了上次宋端从御史府出来的时候,胳膊都被打断了一条。” 韩来没有抬头,轻声的一应:“是。” “宋端怎么想的,竟然和曹琦为伍,那人的品性靖安城无人不知,只怕好人都跟着学坏了。”杜薄愤慨道,“有道是近墨者黑,你这个宋女史该不会眼见着曹家位极人臣,怕的投敌了吧。” 他说着气话,韩来听的心里不快,将拟折放在一边,皱眉道:“她自有衡量,你别在这里说风凉话,照顾好你夫人就是了。” 杜薄能在鸾台做这么多年,当然也不是蠢货,嘴上这么说,心里也大抵知道了这是委身之举,索性道:“那你和宋女史何时能成亲啊?” 他问的直白,加之话题转移的太快,韩来一愣,说起和宋端成婚的事情时,脸上蓦地浮红,看的杜薄哈哈发笑。 “还真是闷骚。” 杜薄取笑道:“我看啊,宋端这么好的女子,配你是有些可惜了,不如……我看张炳文那个儿子张子奇是真的不错,才华横溢又一表人才,别看他爹不是个东西,生出来的儿子倒是个好货,你要是为了宋端着想,不如就帮她体个亲。” 韩来深吸一口气,说道:“那你这么说,倒不如让罗衣离了你这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蠢货,和老家的段师兄再结连理,若是也是如自己方才所说,为喜欢的人着想的话。” 果不其然,杜薄被反将一军,脸色霎时间惨白,沉默了片刻,才不再玩味的说道:“最近坊间关于你们两个的传言可谓是愈发难听了,就算是想逼迫着你们两人给出交代,想让宋端致仕,也未免做的太过了些,你就不管一管吗?” “这种话平日里还少吗?”韩来不甚在意。 杜薄很不满意这人的态度,遂又道:“可今时今日的韩家,和从前鼎盛的韩家不可同日而语,况且如今……川王也不在了,咱们再如何如何也不过是没有根的树,枝叶在茂盛,在这靖安城也扎不住,宋端出身低微,又是女子,被这些闲言碎语缠身,少不了麻烦。” 杜薄这些话总算是说到了点上,韩来看了他一眼,说道:“这件事情等祁山大典之后在说罢。” 杜薄点了点头。 ------------------------------------- “好!” 御史府的南院里,宋端看着台上的戏子利落的连翻着跟头,忍不住拍手称快,顺势拿过盘里的果子,心满意足的吃着。 曹琦甩开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看着宋端,淡笑道:“没想到女史这么喜欢这出戏,不枉我叫人连夜搭台,请这戏班子了。” 宋端也没看她,继续盯着台上的戏子唱着。 “那还真是有劳曹姑娘了。” 曹琦笑道:“无妨,只要能搏宋女史一笑,这些都不算什么,别说是在这府里搭建戏台了,就是买下来一整个戏园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呢。” 宋端这才转过头来,她斜靠着身子,凑近道:“上次看到这么大的手笔,还是杜大夫呢。” “杜大夫家资雄厚,我是比不了的。”曹琦道。 “曹姑娘谦虚了。”宋端又呷了杯茶,看着台上的戏子作武打,眼睛都亮了,惹得旁边的曹琦唏嘘,说道,“女史的功夫远在这些戏子之上,不过是些花拳绣腿罢了,可见是小孩子心性儿。” 宋端放下茶杯,淡淡道:“平日身在其中,不绝如何,眼下看着别人做跳梁小丑,方知此事竟然如此有趣。” 说罢,瞥眼曹琦。 一对狭长的凤眼,一对圆润的杏眼。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这南院怎么这么热闹!我来迟了啊!” 正唱着,曹行从月门处不紧不慢的走了进来,宋端瞥眼却并没有回头,这个讨人厌的声音,听着都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不过宋端被扫兴,不代表曹行的心情也会受影响,近日来因为曹琦和宋端的关系逐渐密切,他也得了利,便是和那人常日得见,这真人站在面前说说笑笑,比画上看着要让人欢喜的多。 曹琦回头道:“你怎么回来了?” “听闻长姐在府中搭建戏台,这样的稀罕事,我当然要回来看看。”曹行直接不见外的坐在了宋端的旁边,入鼻就是一股极其清冽切透彻的女儿香,他深吸一口气,满足的说道,“不过是去跑马,改了日子也就罢了,谁人敢驳我的面子。” “那是我的面子。” 曹琦说道。 曹行嘿嘿一笑:“自然是借了长姐的势。” 宋端夹在这对姐弟当中,听这话觉得厌恶,更觉得没有头绪,不知道是当着自己的面故意如此,还是平日里说话就这般虚假。 “女史可喜欢这出戏啊?” 曹行看着宋端,殷切的问道。 宋端点头。 “那就好。”曹行眼珠滴溜一转,“那还要请女史常来,也不知道长姐有没有留饭,不如用了昼食后再回去吧。” 曹琦没说话,单看着宋端的意思。 曹行又道:“不过是一顿昼食罢了,女史不肯赏脸?” “那就不客气了。” 宋端面色清冷的盯着台上,情绪也没有方才痛快,似乎曹行坐在旁边就像是被一堆苍蝇缭绕着,又臭又烦。 不过她答应了,任谁也抵制不了曹行的喜悦,遂道:“那我现在就去盯着后厨准备,也不知道女史爱吃什么。”又道,“不如就让我猜上一猜,看看能不能拿捏住女史的口味。” 说罢,起身离开。 宋端这才重新坐正了身子,看的旁边的曹琦笑道:“女史看来很不喜欢我这个弟弟,那不如我以后就让他别来捣乱。” “无妨。”宋端冷淡道。 口是心非。 曹琦心道,想了想,又故意道:“不过女史不知道,我这个弟弟对女史可是很上心呢,怕是女史风姿迷了他的眼,叫他见之忘俗,便一心一意的在你上了。” “我的风姿哪里比得上曹姑娘。” 宋端话里有话。 曹琦并没有生气,反而道:“真是多谢女史夸奖了。” 一出戏毕,曹琦引着宋端去了膳堂,这一进去,连曹琦也愣了,那食案上摆了不知道多少珍馐美食,曹家即便再如何厉害,也不能在一个时辰内准备了这么多,瞧着那平日里不常见的菜色,便知道是曹行叫了礼席的活,这才摆了这么一大桌子。 “曹公子还真是大摆宴席,看得起我宋端。” 宋端挑眉道。 曹行一边帮她摆正椅子,一边说道:“女史这叫什么话,您的身份也配得上这一桌子的佳肴,只是我不知道女史平日里爱吃什么,就干脆让他们都做出来,总归是错不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宋端坐了下来,曹家姐弟也依次落座,侍奉的婢女正要布菜,一旁的曹行拦住她,说道:“你只管伺候好我姐姐就好,我你也不必管了,至于宋女史吗,我亲自来布菜。” 那婢女点了点头,一顿饭便只顾着曹琦。 而曹行则接过宋端手里的玉筷,看了一眼桌上的菜色,夹了一片鱼脍放在宋端的玉蝶上,说道:“女史先尝尝这个清清口,这是今早新打上来的鱼,冰水激过,最是脆嫩可口了。” 宋端应声,正准备接过筷子吃,谁料想曹行直接夹在了自己嘴前,她微微眯眼,看着那人。 曹行倒是一脸开心,似乎看不出宋端的脸色,那人回头瞥眼曹琦,她完全不往这里看,沉默片刻,张开嘴将那鱼脍吃了。 曹行深吸一口气,仿佛得到了什么巨大的满足,微咽口水,又拿起一个瓷碗来,里面赫然是羊肉粥。 羊肉在赵国有多贵重,宋端心知肚明。 这种好东西都拿出来给自己了。 “女史尝尝。” 曹行舀起一勺在宋端的嘴边,这一而再的行为被拒绝。 “我自己吃就好,不必公子伺候了。” 宋端道。 “这最后一口,女史别见外。” 曹行执意如此,宋端也不得不张口吃了,曹行这才坐了下来,他一边吃着,一边不住的盯着宋端的嘴。 瞧着那些吃食触在宋端娇嫩的唇边,又经贝齿啃咬,最后顺着那光滑洁白的脖颈咽下,越看越入迷,越看越心跳如雷。 只是苦了宋端。 和变态一起吃饭,实在是太难了。 终于饭毕,几人又闲谈了几句,宋端告辞离开,不过这一回,素来重视宋端的曹行并没有起身,曹琦瞥眼,没说什么。 送走宋端后,他还坐在那里,曹琦干脆的说道:“怎么?人家吃个饭的功夫,你就受不了了?” 曹行伸手在裤裆处按了按,倒也不介意被曹琦揭短,而是道:“我早晚有一天要让画上之事实现,我要宋端。” “我也要宋端。” 谁料曹琦也说了这么一句,曹行笑道:“哈哈,长姐和我要的,怕是不一样吧。” 可曹琦扶着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道:“若是一样的呢?” 曹行的笑容逐渐敛去,转移了话题:“不过长姐,这宋端做的委实太假,你不会真信了这人会和咱们联手吧。” “我当然不相信。” 曹琦说道:“这人对韩家忠心耿耿,更对韩来情谊深重,如何会为了咱们背叛,不过……现在还用得上她,想必她也是知道,咱们和她真正的对局,还在后面呢。” 曹行没说话,方才曹琦说宋端对韩来情谊深重的时候,他已然被愤怒填满了内心,脸色凝铁,神情阴狠。 曹琦盯着他,忽而一笑。 说来奇怪,不光她一个人的脾性像极了叔叔曹侃,这个曹行也是活脱脱的传承,曹燮的四个儿女里,也只有曹纯和曹献像了他,都是一样的蠢货。 而傍晚的卧房里,曹行穿着寝衣站在书案前,上面摆着他还未完成的画作,那画上的女人有着一双晶润的杏眼,此刻迷离氤氲,如被置在案板上被刮干净鳞片的鱼,四肢大字,做五马分尸之状。 曹行提笔,将自己的轮廓不紧不慢的勾勒着。 第34章 喂我吃饭 “姑娘回来了。” 怀阁的院里,苏合正端着新茶往屋里走,瞧见宋端进了院门,连忙上前说道:“折腾了一天累坏了吧,奴这就给姑娘准备夜食。” “不必了,我在御史府吃过了。” 宋端摆了摆手,虽说饭菜香甜,但是这顿饭吃的的确有些恶心,看了一眼苏合手里面的东西,奇怪道:“哪里来的新茶?” “是公子从杜大夫那里拿来的。”苏合笑道,“听说是外面的人给罗夫人的孝敬,只是夫人现在身怀有孕,御医不叫喝茶。” “拿来的?” 宋端好笑的反问,苏合了然,也偷笑道:“怕是抢来的。” 宋端接过来说道:“正好,我吃的有些腻,你去沏一壶来尝尝。” “是。” 苏合捧着新茶笑嘻嘻的过去了,宋端正想进屋休息,外面的素问小跑着过来,说道:“姑娘,公子听说您回来了,要您过去一趟呢。” 宋端回头,那人一头虚汗,这丫头今天是陪着自己一起去御史府的,回府下了马车就不见人影了,看来是刚去了一趟长鲸居。 “公子还没休息吗?”宋端问道。 “这才几点,离公子休息的时辰还早着呢。” 素问说着,有些心虚。 宋端叫苏合等下再沏茶,换了身衣服后去了长鲸居,小篆瞧见,连忙过来说道:“姑娘回来了,公子在里头等着您呢。” 宋端问起什么事,小篆摇了摇头:“不知道,公子叫了素问来问话,那丫头一走公子就生气了,您快去瞧瞧吧。” 宋端纳闷,推开卧房的门,那人正盘腿坐在榻上,听到宋端的声音抬起头来,一脸的不快,张口就问道:“御史府的饭菜好吃吗?” 宋端霎时间了然,刚才素问来,看来是什么都说了。 “不好吃。” 宋端如实答道。 “有人喂也不好吃吗?”韩来阴阳怪气的问道,“平日里都是伺候别人,还是御史府好啊,到了那里,都是别人伺候你。” 宋端故意道:“谁伺候我了?” “曹行把菜都夹到嘴边了,人家亲手喂得就是好吃。”韩来别过头去,“素问都告诉我了,你吃的可香了。” 宋端抿了抿嘴唇,不想火上浇油,也不想顺着韩来的脾气服软,抱臂看了看这人,说道:“我跟了你这么多年,好歹也是靖安城数一数二说得上名字的女史,御史府那边自然要全心全意的带我。”看着韩来那愈发不快的脸颊,“再者说了,我现在和曹家姑娘交好,自然也不能给曹行脸色看,人家特地喂过来,我不得不吃。” 正说着,隶书在外头敲了敲门,将门打开一个缝隙来,说道:“公子,夜食都已经准备好了,奴已经让人摆在花厅了,正好姑娘也在,出来用餐吧,等下凉了就不好吃了。” 韩来突然咕哝了一句:“你都没喂过我吃饭扳。” 隶书闻言,眼睛霎时间瞪大,看了一眼同样不可思议的宋端,又看了一眼有些恬不知耻的韩来,强忍着笑意说道:“那奴就退下了。” 说罢,她临走轻轻合上了门。 宋端这才不快的指责道:“当着隶书的面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韩来一听这话,气的从榻上站起来,想要扳住宋端的肩膀将她按到墙边,做出自己很霸气的样子,结果推了两下发现,那人纹丝不动。 怪哉,忘了宋端是习武之人。 韩来有些尴尬,看着宋端那玩味的表情,轻咳两声,说道:“以后别人给你喂,你不许吃,听到没有。” “这么大的人了。” 宋端不屑一顾,抱臂转身要走。 “哎哎哎?” 韩来拉住她,也总算是把她按到了墙边,他凑过去抵着宋端有些温热的额头,微愠道:“宋端,你看不出来我不高兴了吗?” “那我喂你吃饭。” 宋端这么说道。 韩来顿时转怒为喜,忙不迭的点头,并且亲自推开门牵着宋端去了花厅,小篆她们已经把菜布好了,遂道:“那我今天可就不亲自动手了,且等你伺候就是了。” 宋端朕是哭笑不得,想起上次和程听聊天,那人还说最近罗衣总是和她抱怨着杜薄的黏人,尤其是看着自己吃不下睡不好的样子,还总是在深夜里偷偷哭泣,还要罗衣去哄。 程听那时候总结道:当男人动情时。 岑越也说,男人动了情,智商会直线下降,惹得程听开扒岑越的情史,那人也不介意,口若悬河一边,像是看了一出大戏。 韩来坐下后,看着宋端拿起筷子来,开心的张了张嘴,谁知道那人反而将吃的送进了自己的嘴里,愣了愣:“不是要喂我吗?” 宋端夹了一根土豆丝吃了吃,说道:“这么大的人还要喂啊。” 韩来忙道:“你答应我的。” “我答应的事情多了,不记得了。”宋端扬了扬下巴。 “你……” 韩来气不过,看着宋端那油油的嘴巴,没忍住,上前一把抬起她的下巴来,直接亲了上去。 宋端怔住,眼睛霎时间瞪得又大又圆。 韩来也心跳如雷,迟疑两秒,开成破关,将那人舌尖的甜津全部掠夺入肚,随后坐了回去。 宋端立刻捂住自己的嘴,脸上发白,似乎连红晕都被吓退了。 再看韩来,似乎也是没料到自己这么大胆,抿了抿嘴唇,带着发烫的脑袋狂奔回了卧房,还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宋端回头,简直是哭笑不得,自己还没害羞,他倒不好意思了,眼珠转了转,起身推开卧房的门,看着趴在榻上,将脑袋捂进被子里的那人,走过去坐下,拍了拍说道:“干嘛呢?” 韩来声音闷闷的,也不抬头:“累了。” “是吗?” 宋端又拍了拍他的后背,韩来这才转过身来躺好,看着宋端那被自己裹红的嘴唇,更加羞赧,有些躲闪着宋端的眼神。 谁曾想宋端猛地俯身下来,用手肘撑在韩来的头边,那人吓得直接抱住了自己的胸口,紧张道:“你干什么?”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公子不会连我和曹行的醋都吃吧。” 宋端故意越凑越近,韩来连呼吸都乱了,这人平时在自己面前一股乖巧懂事的模样,哪会如此霸道,只是宋端这么一霸道,他心里面还有点儿……有点儿小欢呼雀跃。 “我……” 韩来道:“我不高兴。” 宋端见状,轻轻吻在他的额头上,半哄半就道:“千年,现在还不高兴吗?” 韩来摇了摇头:“高兴了。” 宋端噗的失笑,扑倒在他的山上,哈哈的笑着。 韩来脸上的表情缓和下来,伸手搂住她的后背,满意的说道:“以后就都叫我千年吧,公子公子……冷冰冰的。” “这是规矩。” “我们私下没有规矩。” “坊间的传言可是难听的很呢。” “难听就难听,反正也不是假的。” 宋端咯咯的笑出声来。 ------------------------------------- 祁山大典筹备在即,曹家和礼部是手忙脚乱,宋端近日也没有再去会见曹琦,素问上茶来,说道:“姑娘,刚才御史府那边又给您送东西来了,您要不去看一眼。” 宋端放下书卷,想着这个曹琦还真是客气,人不见,礼倒是不少。 “是曹琦送来的?” 她问道。 “是。”素问道,“她说得了几匹好缎子,特地给您送来的。” “那缎子你瞧过了吗?” 宋端呷了口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看了,都是好料子。”素问跪在旁边,帮着宋端整理着有些凌乱的书案,说道,“这个曹琦眼睛也毒的很,挑选的颜色和样式都是平日里姑娘喜欢的,姑娘不看的话,奴就先收起来了。” “收起来吧。” 宋端说完,想了想,又道:“被,挑一匹最好看的,叫人赶制出一身衣裳来,马上就是祁山大典了,我要穿。” “姑娘,您和曹琦最近走得太近了,这城里的人议论的紧。”素问迟疑着说道,“祁山大典这么重要的场合,您还要穿着她送的料子,这不是惹人议论吗?” 宋端放下茶杯,瞥眼道:“议论又如何?” “姑娘。” 素问劝说道:“您成日在府中和遥监殿忙碌,不知道这外头都怎么说您呢。”咂了砸嘴,不快道,“曹家可是残害了川王殿下,您身为伺候公子的女史,成日和杀人凶手为伍,都说您……没良心。” “无妨。” 宋端并不在意,又道:“我本就是个凡人,怎能叫这天底下的人都喜欢我,都敬爱我,待到事成,一切也都会真相大白了。” 素问不傻,大抵也知道这是宋端的权衡之术,但是她伺候了宋端这么多年,感情也深得很,遂道:“姑娘,那曹琦狡猾,靖安城谁人不知,就连曹燮都不能完全控制,您小心。” “你是觉得我不如曹琦聪明?” 宋端拄着下巴,好笑的看着她。 “当然不是。” 素问连忙说道:“只是您是好人,曹琦……狡诈如蛇,这坏人总是会不择手段的。” “放心吧,这府里的事情还不够你操心的。” 宋端说道。 素问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她那一副愁容的模样,看的宋端失笑,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掐了一下,宠溺的很。 ------------------------------------- 距离祁山大典还有三天,皇后等人就要准备着出发了,除了宫中的一众嫔妃外,还有三品以上的诰命官眷,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圣人特地派了金龙卫和银龙卫进行随行的保护工作。 上御司的一行女史自然也要陪同。 出城的车轿里,程听打着瞌睡,她是个爱玩爱好的性子,平日里顶着遥监殿女史的身份不能随意游玩,好容易有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的去爬山,高兴的没睡好,以至于现在哈欠连天。 “睡吧,只怕是明天下午才能到祁山呢。” 岑越斜靠着,也有些疲倦。 等到了祁山脚下,出了妃嫔们能坐二人抬以外,剩下的所有人都要徒步上去,现在就觉得累了,殊不知更累的还在后面呢。 “对了,端午姐姐呢?” 程听裹了裹衣裳,问道。 岑越摇了摇头:“外头呢。” 程听闻言,掀开轿帘往后看了一眼,宋端没有坐轿,而是和那些侍卫一样骑马巡视,也没有穿宫装,反而是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衣裳,看样式还是男装,衬的整个人飒爽英姿,器宇不凡。 遥坐马上,手按佩剑不松,背脊挺直,给足了人安全感。 程听不由得叹了口气,将双臂搭在窗口,感叹道:“端午姐姐今天可是太帅了,像是个女将军一般,真让人羡慕啊。” 岑越闻言,也顺着往出看了一眼,复合道:“这宋端若是生为男儿不做女人身的话,怕是要迷倒不少靖安城的小女子呢。” 程听哈哈一笑,不远处的宋端听到,看过来,瞧着那人正冲自己开心的招手,勾唇一笑,眼看她处。 “真是好看啊。” 程听沉醉的放下车帘,说道:“可不是吗,学富五车,容貌绝伦,又武功不凡,最关键的是,整个人温温柔柔的。”凑过去,“哎,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书上说……公子如玉世无双啊。” “宋端如玉不如玉。”岑越的脸上闪过些许促狭,小声道,“看来也只有韩来知道了。” 程听被逗得哈哈大笑,又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赶紧捂住了自己耳朵嘴巴,只是那笑意从眼睛中露出来,笑的直打滚。 宋端并不知道这两人在说着自己的悄悄话,只是在马上,听着那风声习习,身为武人,警惕性也高了许多。 “宋端!” 有人叫她。 宋端加快马步,到了一辆金贵的车轿旁,那从里面探出头来的人正是固阳公主,那人上下打量她一番,本以为要寒酸吃醋,谁知道这人笑着夸奖道:“你今天这身可真好看那,像个侍卫。” 宋端轻笑,也不知道这是夸人还是损人。 “公主若是喜欢,大典结束后,下臣把这身衣裳洗了送您。” “算了吧。” 固阳公主瘪嘴道:“母后一定不许,说女儿家不应该穿这样的衣裳,像个男子,不伦不类的。” 她说完,宋端并没有接茬,固阳公主疑惑的抬起头来,那人正在四处张望着,略带不快的说道:“你看什么呢?” 宋端心里略有不安,眉头紧皱,没有答话。 固阳公主不满自己被忽视,又道:“宋端!” 正说着,一只暗箭嗖的袭来! 第35章 震慑 固阳公主还在和宋端置气,迎面忽然一阵劲风,电光火石之间,她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正在冲自己袭来,尖叫一声,以为自己年纪轻轻的就要命丧于此了! “宋端!” 固阳公主下意识的大喊一声! 可下一秒,她看到的那东西并没有刺中自己,她浑身发抖,急喘了几口气,猛地抬起头来,闻到一股极重的腥味。 固阳公主看清局势后,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柄暗箭被宋端攥在手里,锋利的箭尖将其手背刺穿,正在汩汩的流着血,可即便是这样,那人仍然没有放下自己的手。 “宋……宋端!” 固阳公主哭腔甚浓,又对着四周大喊道:“来人!来人护驾!” 声音一出,正在四面巡视的金龙卫和银龙卫立刻蜂拥而上,将一路上的所有车轿团团围住,刀刃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刺耳的很! “护驾!护驾!” 金龙卫的李贽举着自己的佩剑,飞快的赶到固阳公主和宋端的身边,他看到那人手上的伤口,连忙道:“女史!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您还是赶紧下马入矫吧!” “小心!” 宋端耳朵动了动,眼睛看向那暗箭射来的方向,那里是一片茂密的树林,眉头紧皱,攥住马的缰绳,扬声道:“看好各位主子!” 说罢,跃身下马,奔进那树林里! “宋端!” 固阳公主吓了一跳,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焦急的喊道:“宋端你回来!宋端!你不要命了!” 李贽见状,连忙伸手将固阳公主按了回去,厉声道:“公主小心!这里实在是太危险了!” 刑哲也赶了过来,看到固阳公主没事,惨白的脸上才多了一些血色浮出,紧张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固阳公主瞧见他,也来不及追究李贽的无礼行为,立刻抓住刑哲的袖子嘱咐道:“宋端去了南边!你快跟上去!快!别让她出事!” 眼下这么危险,刑哲不肯,可是李贽说道:“我的武功在你之上,保护公主绰绰有余,你快过去看一眼,宋女史受伤了,况且那是射来的暗箭,保不齐上面会涂毒。” 刑哲这才点了下头,奔袭进那茂密的树林里。 “女史!宋女史!” 刑哲大声的喊道,他拔出自己的佩剑,谨慎的巡视着四周,这里的树林实在是太密集了,连正常走路都要小心,更别提在这里面动手了。 ‘叮——’ 左边传来一道清晰的刀剑碰撞声。 刑哲立刻侧耳,向左边看去,可是那树叶挡住了视线,他不由得攥紧了佩剑的剑柄,往左边小心的走去,一边大声的喊道:“宋女史!宋端!宋端!” ‘砰——’ 一声重击响彻云霄,刑哲瞧见一个人影飞了出来,重重的撞到了不远处的树上,震得那树干摇晃,上面的树叶也纷纷散落,像是下了一场秋后的暴雨一般。 刑哲开始还以为是宋端,心脏顿时缩紧,可是下一秒他发现,那落地之人不是宋端,而是一个黑衣的蒙面男子。 下一秒,一直在寻找的宋端也现身,她伏在树上,也气喘吁吁的,看着那破碎的领口和嘴角的鲜血,可见已经是缠斗一番了,她瞥眼不远处的刑哲,厉声道:“抓住他!” 刑哲不等宋端命令,就已经提起佩剑冲了过去,那男子刚才撞在树上看样子也受了内伤,动作显然比刚才缓慢了一点儿,可这短短的一愣神,刑哲的佩剑顺利刺穿了那男子的右腿! 刑哲本以为自己得手了,谁知道男子那露出来的眼睛中,似乎找不到一丝痛楚,仿佛刑哲刺穿的不是自己的腿一般,只见他一个转身,顺势将肉皮扯碎,那带着血沫的脚踝狠狠的鞭在了刑哲的手臂上! 刑哲被那巨大的力道逼的连连后退,踩得那地面的枯枝断裂一片,抬眼再看那男子,正准备逃开。 宋端一跃而下,踹在那男子的背上,将他狠狠的按在地上,抓起他的胳膊猛地一转,左手攥住他的蒙面,一把扯开! 谁料想扯开的同时,男子拼命挣扎,伸手在脸上抓了一下,宋端的瞳孔霎时间缩成针鼻儿。 她实在是没想到,男子为了不让自己看清面容,居然伸手将自己脸上的肉给抓个稀烂,连白骨都清晰可见,她心里微怵,被男子偷袭,一脚踹在了胸口,狠狠的飞了出去! 刑哲赶来将她接住,再看那男子,早已经不见了人影。 在这样复杂的地形里行动还能如此之快,可见此人轻功一流,加之那人的身形眼熟,刑哲在回忆里搜寻,也能挑出几个可疑人来。 不过眼下还是要按照固阳公主的嘱咐,保护好宋端的安全。 “女史,您没事吧。” 刑哲扶着她,刚才男子的那一脚踹的实在是太用力了,宋端忍不住呕出口血来,整个人的身子也软了许多,连基本的站着都在打颤,她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说道:“回去。” 刑哲皱眉应声。 ------------------------------------- 固阳公主遇刺,并且还没有抓到贼人,这件事情即刻就传入了宫里,圣人听闻,下令让仪仗回宫,取消祁山大典,但皇后执意不许,圣人无奈,只得继续往后推迟大典的时间。 为了确保回程的安危,只得将太行军调过去一大半进行护驾。 深夜的沿途驿站里,皇后梳洗过后,穿着寝衣坐在榻上,伺候的婢女从外面进来,小声说道:“娘娘,岑女史和宋女史来了。” 皇后说道:“让她们进来吧。” 婢子点头,引着宋端和岑越进来,后者在前面走着,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宋端,那人虽然已经由随行的御医医治过了,但身子看起来还是虚弱的很,小声道:“端午,不如我自己回禀吧。” 宋端摇了摇头,苍白的脸上有着些许勉强。 岑越无奈的叹了口气,两人给皇后问安后被赐坐,瞧着宋端捂着胸口的手,上面还缠着纱布,皇后问道:“宋端,你的伤怎么样了?” 宋端连忙坐正,说道:“多谢娘娘关心,不碍事的。” “今天你也是太大胆了些,独自一人去追那贼人,若不是有刑哲跟着保护,本宫以后可不知道怎么和千年交代呢。” 皇后不紧不慢的梳着流云般的长发,但嘴上这么说着,语气却丝毫听不出来担心的意味,自从川王死了之后,她对这些孩子的疼爱也不自觉的减少了许多。 宋端垂眸道:“娘娘说的是,今日是下臣考虑不周。” “可知道那贼人是谁?”皇后又问道。 宋端摇摇头,她虽然扯下来那男子的蒙面黑布,但是那人毁去了自己的脸皮,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当时自己若是纠缠不休,只怕那人会狗急跳墙,当真行些亡命之举,自己只怕要丧命了。 “今日固阳也吓得不轻,本宫刚才也去看过了,这丫头平日里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也被今天的架势弄得泪眼婆娑的。”皇后不疾不徐的说道,“到底还是个小孩子。” “不过……” 皇后赞许道:“今日还得亏你救驾及时。” 宋端忙说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娘娘。” 岑越在旁边看着,终于找机会问出了自己的心里话,也就是大家所有人的疑惑,皇后为什么还要执意举办祁山行大典,要知道因为今天的事情,跟着的妃嫔和各家官眷都炸了庙,恨不得现在就回宫去。 皇后一眼便看了出来,遂道:“近来朝中多事,本就人心浮动,若是再取消祁山大典,势必要扰乱民心,所以就算是冒着危险,这祁山大典本宫也要去做,往后再推迟推迟罢了。” 说罢,深深的看了一眼宋端,那人微微敛眸。 “罢了,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明日午后就要回宫了。”皇后摆手道,“这期间好生守着吧,切莫再出什么意外,今日那贼人已经打草惊蛇了,想必也不会再冒然出手。” 宋端点头,只觉得胸口滞闷,痛苦的皱了皱眉头,和岑越离开,这房门才刚关上,岑越就抱怨道:“自己一个人不怕死,还要拉着满宫的娘娘和官家女眷送死吗?这就是心怀天下的国母?” 宋端闻听此言,顿时吓得连心口都不疼了,连忙捂住她的嘴,又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一眼房门,皇后大抵是没听到。 不过,岑越一向心直口快。 从前只以为是她心性脾气所致,现在看来,背后站着太后的她,也算是百无禁忌,宋端叹了口气,回去了自己在驿站安排的房间。 刚一进去,她瞧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曹琦,她此行也跟着,不过白日的事情她并没有露面,漏夜前来,怕为的就是此事。 “曹姑娘。” 宋端小心的合上了房门,回头时,闻到一股药味儿。 多年习武,宋端一闻便知道这是金疮药,走过去,在那桌案上看到一个小瓷瓶,拿起来闻了闻,倒也没怀疑,倒出些涂在自己的嘴角,随后坐了下来,解开手上的纱布,赫然一惊。 自己掌心的伤口隐隐发黑,还有脓血。 这暗箭上果然有毒。 ‘当’ 清脆的一声,宋端瞧见曹琦拿出另外一个银盒,放在桌子上,笑吟吟的说道:“女史不妨一试,此毒可解。” 宋端抬眼,那黑衣男子果然是锦安。 “为什么要刺杀固阳公主?” 宋端直接问道。 曹琦眼珠轻转,拄着下巴,用手指去触碰那烛台,宋端却将那烛台拽在自己面前,拿起果盘旁边的短匕,在那火苗上烧了烧,深吸一口气,刀剑抵住那块的黑肉,狠厉一削! 曹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宋端已经疼得大汗淋漓,松开齿关,打开那银盒,里面是些白色的粉末,捻起来一些,轻轻洒在伤口处,虽然黑肉被削去,但并没有流出太多的血来,只是处理过后,手心有了些只觉。 “我这是为了保护皇后娘娘,女史看不出来?” 曹琦看着宋端用干净的纱布将掌心重新包扎好,只是最后的扣单手不好打结,便伸手过去,轻轻的帮她系好,用自己的指尖去抓着宋端冰凉的指尖,淡淡道:“只是……威慑总要放在关键的人身上。” 宋端挑起眉头,对于这个回答很是不快,攥了攥拳头,感受着那伤口处传来的痛楚,稍微放下心来,没处理之前,那块肉已经死了,就算是用力去按,也没有什么感觉。 “所以就选了固阳公主?” 她质问道。 曹琦不甚在意,他们曹家连川王都能杀害,一个不是嫡出的公主又算得了什么,遂道:“只是看来,皇后和圣人也不是如传言中那般疼爱这个小公主,我今天让十四夺了她的性命,本以为可以借此震慑,叫他们取消这次的祁山大典,谁曾想,皇后居然这么固执,可见不是亲生,便不当回事呢。” 她说着,心里面有些沉,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 宋端没有说话。 “只是女史也真是的,何必要替她当下这一箭,叫自己吃了苦头。”曹琦松开她的手,那指尖在包裹的纱布上缓缓转圈,眼神也温柔了许多,“那不是什么剧毒。” “直冲面门而来,就算不涂毒,人也活不了。” 宋端说着,瞥眼曹琦:“不似你的那个侍卫,就算是活活的剥开自己的脸皮,也能和没事人一样。” 说罢,看向曹琦的身后。 窗子的位置。 开着的窗户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顶着一张极其陌生的脸,但是那身形,还有那腿上的伤口,无疑都在证明着,这就是今日同自己和刑哲交手的少年,遂道:“这易容之术还真是厉害。” 曹琦没有回头,呵呵一笑,说道:“这是他最后一张脸了。” “好看。” 宋端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由衷的说道:“还真是越换越年轻,和姑娘站在一起,丝毫看不出来,真实年纪比姑娘还要大呢。” 曹琦仰头笑了笑,起身说道:“女史玩笑了。”又道,“今日若不是刑哲在旁边,他也没必要重伤女史的。” 宋端笑而不语。 曹琦告辞离开,出了驿站后,她端详着十四如今的脸,还真是越来越年轻了,三十余岁的人,像是十四五一般了。 她已经老了,可锦安还是如初见一般。 “真好啊。” 曹琦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十四微微扭头,闭上了眼睛。 第36章 来日的天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刚一回宫,宋端就被太后叫去问了话,梁吉出来迎她,忙不迭的问道:“我们在宫里知道消息,吓得不行,这贼人居然对固阳公主下手,还要你救驾及时,要不然……可真是要了皇后娘娘的命去。” 宋端摇了摇头,这件事情还要思量一下,至少得当着太后的面说。 “你的手,我瞧瞧。” 梁吉说完,拿起宋端的手,上面还缠着纱布,不过因着一整日的手部活动,纱布上已经缓缓的渗出了血。 她心疼的说道:“没事吧。” “没事。” 宋端语气很是轻描淡写,好像那不是自己的血,而是染料:“不过是点儿小伤罢了,从前练功的时候,骨折都是家常便饭了,一点儿小伤口算不得什么。” 梁吉不知道怎么说:“总之,能救下固阳公主,你这伤受得也值了,否则若是她出了事,你救驾不及,怕是也要追责的。” 宋端无奈的点了下头。 进入殿中,太后正在摆弄着桌案上的盆栽,她手持小剪刀,将上面多余的枝叶修剪的一干二净,听到脚步声,将剪刀放下,说道:“梁吉,你去太医院请刁御医过来,带些金疮药来。” 这是要把自己支开,梁吉倒也不介意,应声离开。 “坐吧。” 太后说道。 宋端坐在旁边,静等着太后开口。 “你坐过来,把手给哀家瞧瞧,看看伤得重不重。” 太后指了一下:“赶紧过来。” 宋端愣了一下,这才往太后的位置靠了靠,她解开自己手心的纱布,心下微紧,本以为昨天用了曹琦给的药,伤口已经无碍了,谁知道这会儿伤口边缘又有些发黑了,看来是毒素没清理干净。 看着宋端那紧皱的眉头,太后似笑非笑,接过她递来的手,瞧了瞧,拿起手旁的剪刀来,在那块发黑的死肉旁比划了一下。 “太后……啊!” 宋端还在疑惑之际,那剪刀一开一合,登时将那块死肉给轻而易举的绞了下去,她下意识的尖叫出声,另外一只手狠狠的抓住那桌案的边缘,以至于用力过猛,听到一些木板开裂的声音。 太后瞥眼,虽然她上了年纪,但上手稳当的很,精准的将那些黑肉全部绞了下去,说道:“暗箭上有毒。” 宋端疼的脸色苍白,都说十指连心,活生生的把肉绞下去,整个人都颤抖了些,抬头艰难道:“是。” “曹琦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太后冷冰冰的说道。 宋端猛然一愣,刚想问话,梁吉带着刁御医到了,她只得及时的住了口,刁御医行礼后进来,太后道:“给她看看伤口。” 刁御医点头,走过去,瞧着宋端那一掌心的血,着实吓了一跳,连忙打药箱,说道:“女史,您可得忍着点儿疼啊。” 宋端忙不迭的点头。 刁御医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较大的瓶子来,打开瓶塞,尽数倾倒在宋端的掌心,那是混了白酒的水,用来杀菌消炎,只是疼的宋端牙关连连打颤,下意识的想要挣脱。 “别动。”太后冷冽道。 宋端只得咬牙,直到伤口处的流血量减少,随后又拿出一个小瓶来,从里面倒出个黑色的药丸儿,递给梁吉,叫她用水化开。 梁吉接过,连忙去做。 刁御医拿着宋端的手,仔细的看了看,又往上抬了抬,借着窗外的阳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便取来银针,对着那伤口往上几寸,也就是手腕的位置,稳准狠的扎了下去。 宋端又是一抖,不知道刁御医这是为何。 几秒后,刁御医拔出银针,瞧着那发黑的针尖,他的脸色登时发白,急切的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宋端,说道:“这……” “有话直说。”太后的表情也有些严峻。 “这……女史的毒已经进血了。”刁御医为难道,“不是清理了死肉就能解决的,只怕……” “会死吗?” 太后言简意赅的问道,她这么一问,宋端也紧张起来,这种紧张不亚于当日在御史府里,和锦安决一死战的那日。 只是,当日她和锦安对峙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她已经不想活着了,可眼下的情况,这清朗的天,和煦的风。 她还不想死。 “死倒是不会,这药的毒性还没有这么厉害。”刁御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被太后盯着看病,实在是让人不安,“还好这伤口处理的及时,加之女史自幼习武,体态强健,这才没有让毒素加剧,看来是只延伸到了手臂处。” “这手臂能否保下?”太后又问。 “保的下保的下。” 刁御医连忙道:“微臣会调制解药,让女史按时服下,只要好好休息,不要乱动这条手臂,十天半个月的,也就没有什么大碍了。” “好。” 太后点了下头。 “药丸化好了。” 梁吉小心的端着一个小瓷盅过来,里面是黑色的液体,刁御医接过后倾倒在宋端的掌心,伤口处立刻泛起了白沫,宋端垂眸,虽然身上没有乱动,但是额头的汗水大颗大颗的掉了下来。 刁御医比她还要紧张,掏出崭新的纱布重新给她缠好,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只要好好养着就好,到时候微臣调配了汤药,女史按时服用了就好,按时服用了就好。” 生怕宋端不相信,刁御医还抬起头来,伸手道:“相信微臣。” 宋端疲惫的颔首。 “梁吉,送御医出去吧。” 太后再次下令,梁吉也照做了。 宋端这才有机会问道:“您刚才说……曹琦……” “暗箭是曹琦着人放的,这事儿,哀家知道。”太后用旁边废弃的纱布将剪刀上的血全部擦拭干净,“她养了一个郑国的杀手,是在天门宗里养大的,是不是?” 宋端震愕之余,连疼痛也顾不上了,迟疑片刻,才装着胆子问道:“难道……是您让曹琦这么做的?” 太后立刻斜睨过来,吓得宋端忙低下了头。 该死,就算心里面是这么怀疑的,也不能直接问出来。 “不是。” 太后好在没有追究,而是道:“曹家杀了老三,哀家也不屑与这些逆臣为伍,曹琦这样卑劣的人,在哀家眼里,不过是个蝼蚁,哀家若想知道一些事情,没人能拦得住。” 宋端觉得太后这话自有深意,曹琦行事严谨缜密,若是能被太后轻易得知的话,那自己和韩来的一切,她也…… 那自己的身世…… 宋端忽然生出一个极其惶恐的念头来,她猛地抬起头,看着又拿起剪刀来绣箭盆栽的太后,眼珠微颤,冗长的睫毛在细微的抖动,露在纱布外面的指尖轻轻的摩挲着桌面,不安的咬了咬嘴唇。 “你最近和曹琦走的很近啊。” 太后并没有对宋端的异样拿出什么态度来,问起了其余的事情,宋端用另一只手按压着伤口,说道:“是。”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这样做倒也没错。”太后瞥眼,“只是这靖安城的悠悠之口,你也受得住?” “公子说过,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宋端淡淡道。 “哀家从前只觉得千年这孩子有心胸,有远见,如今看来,你这孩子也不差,好好去做吧。”太后盯了一眼宋端,又道,“只是,那人最近要做什么,可是和你说了?” “曹家想要夺取皇后手里的太行军狼符。”宋端如实道。 “这些哀家也知道,曹家做的明显,有心之人都看得出来。”太后话锋一转,语气也逐渐严肃,“你知道哀家想要知道什么。” 宋端低下头来,眉头微微皱起,虽然太后和公子表明了心计,但是她只是为了弘王,并不是为了给川王报仇,不能确定是否是…… “你和韩来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太后看出宋端的焦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失笑于她的杞人忧天,遂道:“眼下的光景,皇后也倒了,她曾经的救驾之功,也只能保全她的中宫之位,并不能多做些什么,若没有哀家,你们可还有别的靠山那?立储之后,朝堂局势必定要重新洗牌,到时候,就算曹家如何,他们手里攥着匡王,总是要比你们韩家更得人心。” 宋端深吸一口气,太后说的有理,不管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但最终想要的结果毕竟是一样的,想了想,这才说道:“曹家并不像咱们想的那样一心一体,曹琦和曹燮父女之间的关系,似乎很紧张,况且……曹琦不是蠢笨之人,她也不会轻易相信我会投诚……” “不过是有共求的利益罢了,等曹琦将你利用干净,她自然会再次和你撕破脸皮,到时候,你又该怎么办?” 太后夺过话茬,反问道。 宋端也想过这个问题,遂道:“那我们就要比她快。” “比她快,却不比她阴险。”太后喃喃道,“你终究还是比不过曹琦的,人只有在不择手段下,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宋端听着这话,心里不舒服,轻眨双眸,挺直脊背,也不管面前的人是圣人的生母,也不理会自己会不会失宜,清冷道:“太后,您说的虽然有道理,但是下臣以为,一个人越想强求什么,就越会在这件事情上尽数失去,人可以有得,却不可强得,即便是真的想要,也要名正言顺的去争,而不是不择手段,人生在世,先立心后立命,下臣宁克玉碎也不要瓦全,宁愿为公理去,也不愿违背心意。” 太后闻言,昏沉的眼底闪烁出一丝精光,她在这宫中干熬枯槁的太久了,连血肉骨头都腐朽了,人也陷入了泥潭中。 眼前的宋端,像是希望,像是甘泉,让人见之清冽,仿佛可以洗涤天下的一切脏污,不叫宫里浑浊,不愧对于心。 “很好,不愧是韩来看重的人,你回去吧,曹琦那边一有什么动静就即刻来告诉哀家,不许隐瞒。”太后道。 宋端点头,出了宫门,见到了回来的梁吉,小声的说了些什么,那人进了殿中后,对太后道:“太后,那佛像就在御史府中,若是寻个什么由头搜府的话,想必能搜出来。” 太后瞥眼:“当真?” “是。” 梁吉认真道:“青玉素来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曹家一直将其藏在府中,只怕正是因为不好处理掉。” “这件事情要缓缓去办,不要惊动曹家。” 太后嘱咐道:“你先出去吧。” 梁吉应声,出了殿门,瞧见旁边站着一个人,是罗清逸,这人自打被太后软禁在了宫里后,整个人看起来瘦了一大圈,人也显得阴鸷,和梁吉对视一眼,拂袖出去。 梁吉盯着她的背影,似笑非笑。 ------------------------------------- 御史府的书房里,曹燮扶额,皱眉道:“既然太后要动手,那这观音像就不能再在咱们府里放着了,必须要送出去。” 曹行站在对面,有些无奈道:“父亲,太后若是有心,必定会让人留意咱们府上的任何动向,任何从咱们府上送出去的东西,只怕她都心知肚明,咱们根本瞒不过的。” “太后怎么会下场。” 曹燮倒是想起来另外一件事情,他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很是严峻,摩挲着手里的毛笔,低冷道:“立储的事情,太后始终是作壁上观,不曾插手党争,就算是川王的死,也无法撼动她,怎么……开始插手了,难不成,太后要站在韩来的身边?” 曹行也有些想不通,遂道:“难不成太后是要给川王报仇?” “若要给川王报仇的话,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曹燮道,“从眼下局势来看,咱们始终忽略掉了这个老太婆,没想到她的手要比咱们想象的长,想象的大,或许朝中遍布着她的势力也说不准。” 曹行见父亲少有的局促,不由得也紧张了些:“父亲,那我们该怎么办,抵抗太后这……咱们曹家怕是不行。” “咱们曹家是抵抗不了太后的手段,那就让他们皇家自相残杀。”曹燮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变得毒辣,脑海里已经在生出些不轨的计划来,“咱们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便是了。” 曹行连忙道:“父亲想怎么做?眼下圣人也是偏向着韩来的。” 曹燮冷眼道:“不要如今的天子,要来日的天子。” 曹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第37章 你才是那个孽种 “老三!老三!你在哪儿!” 在院里的万年听到屋内的声音,吓了一跳,和旁边说话的婢子对视了一眼,忙不迭的冲了进去,刚一打开门,就看到失魂落魄的匡王。 地上也一片狼藉,无数的水果和茶渍倾倒,就连墙上挂着的字画也全都掉了下来,匡王站在其中,双目刺红,头发散乱,喃喃道:“万年……老三不见了……老三人呢?” 说着,激动至极还上来揪住万年的衣领,大声斥道:“你把老三给我藏哪儿了啊!老三呢!你把老三还给我!” 万年闻言,心头苦涩,看着匡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他恨不得真的把埋在地里的川王挖出来,质问那人,到底给匡王下了什么药,居然把好好的一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殿下……” 万年无奈的说道:“三殿下已经走了。” “走?” 匡王脸色惨白,眼下有着大片的乌青,紧紧的攥着万年的手臂,力气之大险些将其骨头折断。 “去哪儿?” 他四处张望着:“老三去哪儿了?给我叫回来!叫回来!”他指着外面的天,“都这么晚了!老三最怕黑了!你们怎么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外出呢!还不快把他给叫回来!” “三殿下已经死了!” 万年实在是忍不住,扳着匡王的肩膀,大声的嘶喊道:“赵元白死了!你的三弟死了!”看和匡王那呆愣的神情,咬牙切齿道,“他已经下葬了,在棺椁里,人已经没了,没了你知道吗!” “没了?” 匡王猛地跌坐在地上,他伸手在自己的脸上乱划拉着,一把推开担心自己的万年,连滚带爬的到了那等身镜前,他扶着那镜面,手心的潮汗留下一个湿湿的痕迹。 “老三没了?” 万年以为这样会劝回匡王的理智,谁料想那人盯着镜中自己的眉眼看了看,似乎看到了川王的样子,喃喃道:“可是……那棺椁里太黑了,老三会害怕的,不行,我要让老三回来!” 匡王像是想起了什么,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身,摇摇晃晃的往出走,眼睛紧紧的盯着前方,可眼底只有外面的大片黑夜。 “赵元洲!你清醒一点!” 万年心如刀绞,一把拽过匡王的胳膊,右手对着他的脸就是重重的一拳,直打的那人眼冒金星,重新跌坐在了地上。 也托了这一拳,匡王整个人也冷静了许多,摩挲着那冰冷的地面,粗喘着气,说道:“万年,多谢了。” 万年抹了一下眼角,扶着他起身:“殿下,好好休息一下吧,自从……” 他忍住没有继续说下去,生怕再刺激到这人。 自从川王死后,匡王就要疯了。 就要被逼疯了。 “殿下!” 外面有婢子来报,说道:“曹大夫来了。” 万年猛地回头,皱眉道:“谁?” “御史台的曹大夫。” 婢子迟疑道。 不怪万年这种反应,就连她也觉得奇怪,虽说曹家是站在匡王背后的世家,但是两方为了避嫌,这么多年明面上从来没有往来,甚至说刻意的不出现任何交际,遂平日里曹琦来,都是私自夜袭。 怎么今日曹家光明正大的来人了,来的居然还是曹燮! “殿下……” 婢子看着匡王的状态不太好,迟疑着说道:“殿下看起来身子有些不适,那就让……” “不必,请曹大夫进来坐。” 匡王对万年说道:“你先下去吧。” 万年应声。 匡王坐在花厅的榻上,不多时,曹燮走了进来,他今天是只身来的,没有曹琦和曹行陪着,见自己进来匡王也没有站起来的意思,冷哼一声,自己坐在旁边,说道:“殿下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啊。” 他说着,看着这一地的狼藉,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不妨事。” 匡王摆了下手,想要喝茶,却发现茶杯不在手边,尴尬的轻咳了一声,喊道:“万年,上茶。” 那人从外面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说道:“殿下,太后送来的药热好了,您先喝了吧。” 匡王接过一饮而尽,说道:“给曹大夫上茶。” 万年点头,叫婢子来奉了茶,又关上门出去了。 “你这脸是怎么回事?” 曹燮看到匡王嘴角的淤青,奇怪的问道:“怎么受伤了?” 匡王不知道怎么说,难道还能直说是被万年打的吗?只怕曹燮还会追究万年的以下犯上,这么多年来,只有这个小书童陪着自己,一举一动都对自己无微不至,他舍不得让万年受罚。 “没事,自己不小心磕到了。” 他随意的解释道。 曹燮看着他这迷迷糊糊的模样,想着或许是自己摇摇晃晃的走路不小心摔倒了,也就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说道:“太后最近有给你送药来?” “是。”匡王说道,“都送了一个多月了。” “可是殿下这身子不曾见好啊。” 曹燮若有所思的说道:“殿下可曾检查过那药渣?” “曹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匡王有些不耐烦的斜靠着,手指点着桌案,皱眉道:“是想说皇祖母给我送的药有什么问题吗?”喝了口茶,“太后是我亲祖母,如何会害我,曹大夫还是不要杞人忧天了。” “话虽如此,可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曹燮抱臂道:“多防备总归是好的,这皇家父子尚且没有真心,何况这中间还隔了一辈去,这么多年,太后待你也是淡淡的。” “那又如何,皇祖母对老三也是不冷不热的。”匡王说着,想起一件事来,也就平静的说了出来,“皇祖母的心里,就只有隆延行宫的那个老九,十多年来,也一直是皇祖母在派人悉心照顾。” “一个外命妇生的孽种,有什么好疼惜的。”匡王冷哼,伸手在额头上点了点,说道,“亲生的不疼,疼一个孽种。” 曹燮听他说这样的话,似笑非笑的说道:“殿下以为,什么才叫孽种,如何的出身,才会被称之为孽种。” “老九的生母是什么身份,一个卑贱的宫女。”匡王不屑道,“就算是伺候献宁姑姑的贴身婢女,如何能有资格生下龙裔。” “龙裔。” 曹燮想了想,忽然放声大笑,那爽朗却又蔑然的笑声让匡王有些发愣,不知道他在笑什么,警惕的说道:“曹大夫,你今天漏夜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当然是想和殿下在商量商量祁山大典的事情。” 曹燮说道。 一提起这个,匡王立刻拍案而起,指着曹燮的鼻子诘问道:“固阳遇刺的事情是不是你让人做的!” 曹燮对于他这种无礼的行为有些不快,站起身来,一只手负手,一只手伸过去,将匡王伸过来的手指压下去,说道:“赵元洲,你就是这么和我说话的吗?注意你的语气和言辞!” “谁让你对固阳动手的!” 匡王丝毫不惧,往前一步,切齿道:“固阳是母后最后的念想了,你们已经杀了老三了,难道还想杀了固阳不成吗!” 看着匡王那痛心疾首的样子,曹燮也觉得有些奇怪,当日事发后他还去质问了曹琦,可是那人不承认自己做过,他也不相信这个女儿会瞒着自己做这冒险的事,况且刺杀一事可是耽搁了祁山大典,这是坏了事,便道:“即便有人想啥了固阳,也不会是我们曹家。” 匡王紧盯着他,似乎不太相信。 毕竟曹家连刺杀皇储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出来,何况再杀一个固阳。 “若是做了,老夫也没有不承认的道理。” 曹燮冷静的说道:“固阳那丫头,平日里跋扈惯了,只怕也得罪了不少人,想杀她的自然不在少数。” “可是除了你们曹家,晾别人也没有这个胆子。” 匡王不依不饶的说道:“就算对固阳有怨恨,谁敢动手,她可是父亲唯一的女儿,疼爱的紧。” 说着,他的脸上忽然闪过些痛苦的神色,扶着桌案缓缓的坐了下来,匡王有些无奈的说道:“可是……我现在也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肯重视我,我也是父皇的儿子……” “你不是他的儿子。” 曹燮忽然道。 匡王一愣,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有接茬也没有什么反应。 “赵元洲,你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们曹家的种。” 曹燮又重复了一遍,这也是他今日的来意。 他要告诉匡王自己的身份。 “曹大夫,这个玩笑似乎开的太大了些。”匡王仍旧以为曹燮是在和自己说笑话,有些不耐烦的说道,“你需慎言。” 曹燮冷哼一声,负手迈过那些狼藉,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年,你母妃高婴是我弟弟,也就是曹侃亲手送进宫的,他们两个在幼年时分是青梅竹马的恋人。” 匡王见曹燮还在这里侃侃而谈,心里生疑,皱眉盯着他:“曹大夫,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母妃出身高家,和你们曹家有什么关系。” “哼。” 曹燮则继续道:“为了日后的图谋,曹侃忍痛将高婴送进了宫,想让她分夺皇后的宠爱,只是……” “曹燮!” 匡王双目腥红。 “你就是曹侃和高婴的儿子,你不是圣人的种。”曹燮道,“你刚才口口声声说赵元齐是孽种,其实……你才是那个外人。” 匡王整个人愣在原地,他牙关打颤,看着曹燮的样子完全不是在说假话,可是……可是这件事简直是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胡说八道!” 匡王整个人的情绪再次激烈了起来,忍不住上前几步,一把攥住曹燮的手腕,整个人大汗淋漓,额头上的青筋也条条鼓起,像是盘踞在皮肤下的蛇一般青红相间。 “曹燮,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匡王含恨道:“你知不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会是什么下场!” “圣人不是你的亲生父亲,赵元白也不是你的亲弟弟,你们之间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曹燮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只是你想一想,以你的身份和地位,我们曹家这样的世家,为什么要扶持你坐皇位?难道真的只是想让你做个傀儡?那样的话,年纪还小的九王不是更合适吗?” 匡王嘴唇发白,甚至在短短的时间开裂。 “我不是……不是曹家的孩子,我可是……” “你不是。” 曹燮还算平静的说道:“你的身上没有皇族的血,你的身上流着我们曹家的血,你是曹侃的儿子,是我的亲生侄子,我们曹家要扶持你,待圣人百年之后,这赵国的江山,就是咱们曹家的了。” “你休想!” 匡王驳斥,又深吸一口气,怀疑自己这么多年不受宠爱,难道是…… “难道父皇一直不疼爱我……是因为……” 他喃喃着。 “你放心,圣人不知道这件事情。”曹燮道,“从前,圣人也不怎么宠爱高婴,自然也不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只不过是因为高颖的事情才对你心有隔阂,赵元洲,你应该叫曹元洲才对。” “我不信,你在唬我,不过是想让我心甘情愿的和你们曹家站在一起对抗父皇罢了。”匡王背过身去道,“你回去吧,我心已定,不会再和你们曹家一起作恶了,我现在已经是准太子了,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也不需要任何扶持了。” “你爱信不信吧。” 曹燮深吸一口气,说道:“只是,我虽然是想让你和我们曹家一体同心,但是这件事情却不是骗你的,我们也没必要编出这样的事情去骗你,若是假的,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说罢,转身准备出去:“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只是你要记住,你赵元洲是曹家的种,你的身体里,不曾流淌过一滴皇族的血。” 曹燮再次瞥眼:“你从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尊贵。” 说完,离开了。 门关上的刹那,匡王顿时失去了浑身的力气,狠狠的跌坐在了地上,脑海里全都是曹燮刚才的话。 曹家,曹侃,高家,高婴。 自己不是父皇的孩子。 言之凿凿老九的身份,可殊不知,自己才是那个孽种。 秽乱皇族血统。 “二哥。” 匡王猛地回头,看着那个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他倒吸一口凉气,满心都是恐惧,眼看着川王靠了过来,他始终微笑的脸上竟然多了些愤慨,并且说道:“你不是我二哥,你不是父亲的儿子。” 匡王拼命的挥着手,撕心裂肺的喊道:“我是!我是——” 第38章 不原谅 “轻点儿轻点儿。” 看着素问在给宋端重新上药,韩来在旁边担心的手都凉了,掌心冒着细细的汗,往前探着身子,都快把素问给挤开了。 被韩来这么一弄,素问也有些紧张起来,攥着药酒的手轻抖了一下,让那药液洒在了宋端的手背上,那人哭笑不得,说道:“那不如让我自己来吧。” 说罢,就要接过那药瓶。 “不行,这药酒触碰到伤口疼得很,自己哪能对自己下手。”素问抬起手,不叫宋端碰,瞥眼看到韩来额头上浮的汗水,眼珠咕噜一转,笑嘻嘻的说道,“那不如让公子来吧。” 韩来一愣,倒觉得也是,与其盯着别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倒不如自己来吧,便伸手接过,对素问道:“你先下去吧。” 素问偷笑,转身出去了,顺便合上了房门。 “公子这拿笔的手,怎么能用来给下臣上药。”宋端看着韩来那哆哆嗦嗦的手,看样子要比素问还要笨,遂故意促狭道,“还是算了吧。” 韩来白了她一眼,说道:“闭嘴。” 他看了看,把药瓶放在旁边,煞有架势的直了直身子,还将双臂的袖子小心翼翼的挽了上去,露出白皙的手腕来,轻咳两声,说道:“等下要是疼的话,你可不许喊疼嗷,也不可以乱动。” 宋端用另一只手拄着下巴,看着他的样子愈发好笑,瘪嘴道:“可我要是挣扎起来的话,你能制得住我吗?” 这倒是个问题,也把韩来难住了。 没错,要是宋端乱动,以他的娇贵身体,是肯定按不住的,早知道就不让素问出去了,他抬头看了一眼,才说道:“你自己克制住。” 宋端轻笑。 韩来看着宋端掌心的伤口,心疼的紧,这一柄暗箭倒不如扎在自己的身上,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说。 接住暗箭受伤,不接的话固阳公主就会没命。 “好了,快些弄吧。” 宋端把手伸过去,韩来无奈,在伤口处倒了些液体,刁御医配置的药灵得很,那毒素很快就控制住了,配上口服的汤药手臂已经没有前几日麻木的感觉了。 “嘶……” 即便是宋端再忍着,可十指连心,她还是忍不住的出声,韩来心里一惊,忙放下药瓶,捧着她的手心小心的吹了吹。 清风拂过,的确带走了不少痛处,估摸着韩来的腮帮子都痛了,宋端哭笑不得的说道:“好了好了,没事了,把纱布包上就好了。” 韩来点了点头,处理好了后,整个人都好似虚脱了,大汗淋漓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刚刚扛了麻袋,谁曾想是细心活儿。 “下次还是素问来吧。”宋端道。 韩来于心不忍,还是附和道:“好。” 素问毕竟是个女孩子,做起事来温柔。 “对了,我听说前几日……曹燮去了匡王府。”宋端将手放好,说起正事来,表情也严肃了许多,“这实在是奇怪,平日里这人为了避嫌,在宫里都是视而不见,分道而驰,怎么突然光明正大的登堂入室了。” 韩来皱眉,这件事情说来奇怪,但若是仔细想想,曹燮站在匡王身后的事,朝中的一众官员,包括圣人,都是心知肚明,再继续伪装下去,一来时局所迫,不能再唯唯诺诺,以至于耽搁了大事,二来也是实在没必要了。 “谁知道他们蛇鼠一窝,又在琢磨什么坏事。” 宋端道。 “不管怎么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韩来站起身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的说道,“怕是没有用的。” 宋端点了点头。 ------------------------------------- “皇后看起来消瘦了许多。” 圣人轻轻握住皇后的手,摸着她皮包骨的手背,细细抚摸,连皮下的血管都触碰的到,他有些心疼,语气也轻柔的很。 皇后反手抚在他的手上,摇了摇头,说道:“无妨,陛下近来前朝的事情也很繁忙,不用总来看臣妾的。” “前朝是前朝,后宫是后宫。”圣人道,“皇后在后宫里不好,朕在前朝也不安心呢。” 圣人说的倒是心里话,虽然皇后出身门户不高,但却是名誉极好的清流人家,当初自己刚刚登基,地位不稳,那人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都避着自己,生怕自己的女儿被选中。 毕竟赵国当时的局势,极鼎盛的世家,是看不上皇后这个位置的,他们内部联姻,盘根错节,紧紧的抱成一团。 当初听说卓家有女,他动了心思,本来是像是退而求其次,也不知道卓家能不能答应,谁料想美梦成真,大婚的当夜,掀开盖头,那人眉目如画,唇红齿白,他霎时间红了脸庞。 这样好的女孩子,是自己的发妻了。 “我……” 他当时紧张,竟然忘了自称朕,而那女孩子捂嘴轻笑,眼睛弯起来像是天上的月牙儿,他不由得痴了,也嘿嘿的消了起来。 而后,他极宠皇后,便是后宫佳丽三千,也只叫她三千宠爱在一身,任谁也无法撼动皇后的地位,就算是号称靖安城第一美人的高淑妃,那样的容貌和出身,也替代不了皇后。 再然后,高颖之乱,皇后扑到自己的面前,替自己挡住了高颖刺来的那一件,他的脑袋翁的一下,觉得江山万里都不重要了,若是卓桥离开了人世,那这个皇帝,不做也罢。 他要护着天下百姓,却唯独护不了自己最心爱的人。 好在皇后活了下来,从那时起,除了对皇后的爱,还更多了一分感恩在,即便是春晓秋冬交替了快三十年,即便皇后已经年老色衰,即便后宫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即便再如何,他都只爱卓桥一个人。 “臣妾会照顾好自己的。”皇后低眉道,“这宫里有贴身伺候的婢子内监,还有太医署的御医,皇上就放心吧。” “那就好。” 圣人拍了拍她的手。 两人正说着,有声音从内殿的方向传来,从里面走出来一个睡眼惺忪的女孩儿,她慢吞吞的揉着眼睛,嘴里面咕咕哝哝的,不知道在说什么,旁边伺候的婢子走过来,小声说道:“公主,您醒了?” 从内殿出来的人正是固阳公主,她抬起头来,瞧见圣人正冲着她笑,也开心的喊道:“父皇!” 说着,连跑带跳的扑过去,圣人抱住她,固阳公主像是小蝴蝶一样乖巧的伏在圣人的膝盖上,笑嘻嘻的说道:“父皇您来啦,怎么不叫儿臣一声,这样儿臣就不用赖在母后这里睡懒觉啦。” “怎么没去叫你,你睡得沉,没叫醒而已。” 圣人开怀道。 固阳公主嘿嘿的笑着,外面有人通禀,跪在殿中道:“陛下,娘娘,二殿下来了,说是要给娘娘请安。” 固阳公主闻言,脸上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一些,抬头看了一眼圣人,可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他的下巴,小声道:“父皇。” 圣人伸手摸了她脑袋,对外面说道:“叫他进来吧。” “殿下,您请吧。” 外头的匡王闻言,轻轻颔首,进入殿中,没想到圣人也在这里,还有他膝盖上的固阳公主,愣了愣,心里有些恍惚。 水到渠成的一家三口,那样的亲密恬淡,那才是血浓于水,尤其是固阳公主,可以承欢膝下,在圣人的怀里放肆,自己从小到大,就连拍拍背的待遇都没有,他微微皱眉,心在滴血。 “给父皇母后请安。” 匡王有些倦意的跪在地上,俯身下去请安道。 “二哥。” 固阳公主因着川王的死,很久都没有理会过匡王了,可是今日圣人和皇后都在,她不得不顾全礼数,只是语气听起来很是不耐烦。 匡王听了出来,心里叹了口气。 “老二,你怎么来了?” 圣人拍了拍固阳公主的背,叫那人坐起来,又叫匡王起身赐坐,不紧不慢的说道:“北东宫那边的事你都处理好了吗?也不知道那里修缮的怎么样了,你今日入宫,可有去仔细看过?” 匡王微微蹙眉,当初川王要被立为太子,圣人可是亲自为北东宫的修缮事宜监工,到了自己这儿,就不管不问了,叫他自己盯着。 可是他怎么盯,若是省钱弄得寒酸,有损准太子的面子,若是修缮的太奢华,又会被说铺张浪费,蹬鼻子上脸,忘了自己的太子之位是如何得来的,更会和从前清廉的川王进行比较。 难就难在,要修缮的正正好好。 “儿臣还没来得及去看,不过相信礼部那边会处理的很好。”匡王不疾不徐的转移了话题,“儿臣惦记着上次祁山大典的事,惦记着小妹和母后的安危,所以没心思去顾念自己的事。” 这话说得很好,圣人的脸色也缓和下来,看了一眼皇后,那人面对着川王死因的始作俑者,能够做到不生气就已经很难得了,遂也没有强求笑脸相对,只是说道:“你是个有孝心的,本宫无事,固阳也无事,有劳你还记着。” “母后这是哪里的话。” 匡王闻言,忙接话道:“顾念着您可是儿臣的本分之事。”他咬了咬牙,如同在刀尖上跳舞,“从前……这些都是老三的事,如今他先行一步了,您就只剩下儿臣和老九了,可老九远在隆延行宫,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儿臣在母后身边,自然要对母后尽孝了。” 固阳公主猛然瞪眼,匡王居然还敢在母后的面前提起三哥,分明是他为了争夺皇位,才害死的三哥,去求本不是自己的东西,弄成现在这两房破败的局面,他还有脸提起三哥! “我会孝顺母后的!” 固阳公主没忍住,驳斥道:“难道我不是母后的女儿吗?” 匡王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倒也不慌忙,而是道:“小妹……” “好了好了,你们孩子都有孝心,本宫很知足了。”皇后面无表情的说道,“不过……本宫还没年老到需要你们操心的地步,这宫里伺候的人这么多,你们照顾好自己就是了。” “是。” 匡王颔首。 “上次。”皇后深吸一口气,语气稍微放的和缓了一些,“你操持的赏花宴也是极好的,只是下次要更小心一些。” 匡王眼中一亮,忙不迭的点头道:“儿臣知道了。” 出了皇后的宫门,匡王站在长街上,心里五味杂陈,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是同样要回宫去的固阳公主。 “小妹。” 匡王站住脚步,对上她冰冷的双眸,心里一颤,自从老三死后,这丫头和自己就像是仇人一样,刚才在殿中听到她叫自己二哥,心里还怀揣了一些希冀,这会儿看来,不过是这丫头在做表面文章。 “上次祁山大典的事情……” 匡王还没说完,就被固阳公主伶牙俐齿的抢白道:“哦对了,说起上次的事情,我还真是要感谢你,我的这位好二哥,您老人家高抬贵手饶了我一命去,否则我还真是要命丧当场呢。” 匡王猛地皱眉,这丫头怎么会这么想自己,祁山大典搞刺杀的事情连曹燮都不知道,自己又怎会未卜先知,更别说是自己一手策划的。 “固阳……你……” 匡王已经受够了给曹家背锅,就像当时川王的死,分明是曹家擅自行动,可是世人却都将这罪过安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件事情不是我做的,你可是我的小妹。” “我不是你的小妹。” 固阳公主的眼神冷若冰霜,说出来的话也不含任何感情,匡王被她看的心寒,忍不住后退了一步,呼吸略有急促的说道:“你……” “我是三哥的小妹。” 固阳公主故意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说罢,伸手推开匡王的身子,跨步的往前走着。 “固阳!” 匡王猛地大喊着叫住她。 固阳公主站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看着那耸动的肩头,她的情绪也很是激动。 匡王咬着牙关,一字一句,像是发了狠一样的说道:“二哥在这里给你起誓,若是我杀了老三,便叫我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叫我不得好死,这辈子做成不太子,死了也被万人唾骂,不得好死!” 这样血一般的毒誓发出来,饶是固阳公主再气也暗暗一惊。 只是…… 固阳公主瞥眼过来,冷冰冰道:“这话你应该说给三哥去听,况且就算不是你杀的,也是因为你。”转过身来,言辞激烈道,“你就是个灾星!就是你害死了三哥!赵元洲,我赵元意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说罢,转身跑开。 匡王万分失意,低下了头去。 第39章 疯了 “殿下,殿下您可算回来了。” 刚一下了马车,进了匡王府的大门,就见万年迎面跑来,一脸焦灼的样子,他扶住匡王消瘦的身子,隔着袖子摸到他如柴般细的手腕,心里面很是难受,小声道:“殿下,您怎么才回来啊,不是说今天入宫给皇后请过安就立刻回府吗?” 匡王面无表情,从万年的手里抽出自己的胳膊,叹了口气:“无妨,我去老三小时候住的宫里坐了坐。” 万年闻言,猛地皱眉,自从川王死后,贤清居就被圣人下令给封锁起来了,还叫十六卫把守着,匡王如何进去的? 莫不是这人又出了什么幻觉了。 “殿下,贤清居已经被封了。”万年实在是不忍心戳穿匡王心里面的挂念,只得道,“若是被圣人和皇后娘娘知道您去了那里,必定要生气的,殿下还是忍着些吧,不要再私自去了。” “我想叫人好好修缮一下那里。” 匡王似乎是没有听到万年的劝阻,神色有些朦胧:“我今日去那里,见那殿里全都是灰尘和蛛网,老三才走了多久,怎么贤清宫里就破成了这个样子。” “您还是好好修缮修缮您自己的北东宫吧。”万年小声咕哝道。 匡王充耳不闻,想起来刚才在府门口看到另一辆停靠的马车,便问起了缘由,万年这才一拍脑门,刚才他着急忙慌的冲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情,遂忙道:“是梁女史,太后派了梁女史来看您了。” “梁吉?” 匡王微微皱眉,这人受太后所指,每日给自己送滋补的汤药,平日里都是送来就走了,怎么今日想起来多坐一坐。 前几日是曹燮,今日是梁吉,什么时候自己的匡王府也成了风水宝地,人人都要来坐上一座。 匡王没有说话,跨步的进了花厅,梁吉正站在厅中,看到自己后恭恭敬敬的醒了揖礼,声音轻柔道:“殿下金安,听府上的人说您去了宫里给陛下和皇后请安,早知道下臣也就留在宫里了,省的跑这一趟。” “我这匡王府就这么是非吗?连特地跑一趟都不值得。” 匡王冷哼一声,也没说什么客套的话,径直走过去坐下,语气更是丝毫不收敛,把站在旁边的梁吉都说愣住了,她微微歪头,打量着面前的人,心里只觉的奇怪。 平日里唯唯诺诺,妇人之仁的匡王,竟然也有如此疾言厉色的一面,况且自己可是太后的人,如此不敬,就不怕得罪她老人家吗? 只是再看匡王,那跋扈的表情心里应该是没什么顾忌的,他不疾不徐的整理着自己刚才被万年弄乱的袖子,也不正眼去看梁吉,摆明着没有把这人放在眼里,遂又道:“梁女史还看什么,只坐下就是了,难不成非要等到本王开口,当真是伺候人习惯了,一身的奴性。” 梁吉猛然皱眉,眼睛死死的盯着面前的人,今日的匡王是吃错药了吗?还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自己跟着太后这么多年,朝中谁人见到她不得礼让三分,遂强压住自己的怒火,撩衣坐下。 “皇祖母让你来,可是来问什么的?” 匡王翘起二郎腿,从语气到举动,浑身上下写着不尊不重。 梁吉的脸色已经有些不对劲儿了,刚进屋来奉茶的万年瞧见这一幕也有些提心,不停的给匡王使眼色,但都被那人忽视了。 梁吉好歹也是跟了太后近二十年的老油条,这种场面也见多了,扯出一抹笑意,说道:“太后惦念着殿下,所以让下臣来瞧瞧。” “那女史瞧见了,本王吃好喝好,马上就要做太子了,女史回去告诉皇祖母,本王很好。”匡王看着梁吉,几乎是把后面的话一字一字的咬了出来,“好得很,女史可以回去回话了。” 这几乎是在赶客了。 梁吉就算脸皮再厚,也实在是坐不下了,和一旁一脸尴尬的万年对视了一眼,那人眼神里全都是歉意,她轻轻一笑,起身道:“殿下好那太后和下臣也尽可放心了,那下臣就不再叨扰了。” 说罢,起身行礼离开。 万年连忙将其送走,临上马车时,万年迟疑着说道:“女史。” 梁吉回头。 “殿下近日总是神情恍惚,整夜整夜的失眠,脾气也大得很。”万年用自己的话帮着匡王找补,“所以……还请女史多多见谅。” 梁吉看着万年,这个小书童倒是比匡王更会待人接物,眼珠在眼眶里悄然的转了转,了然的说道:“无妨,哪有做奴才的不受主子气的,更何况殿下刚才也说了,殿下已然是准太子,这未来的天子之怒,我受也就受了,无妨。” 万年听这话,心里一沉,看来还是招惹了这人,太后始终是皇城三位主子里,最无法拿捏的存在,略微垂眸,摇了摇头。 梁吉在看不到的地方冷笑,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万年搔了搔后脑勺,和一脸疑惑的门子对视一眼,那人瞧见这一幕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声问道:“年哥儿,这是怎么了?” 万年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再次摇头,回去花厅后,匡王靠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雕塑一般,眼神呆滞而冰冷,直直的盯着不远处墙上挂着的画,那是他前几日画的,画上之人正是川王。 万年忙走过去,想要将那画卷收起来,却被匡王喝道:“别动。” 万年的手并没有收回来,反而执意的将那画轴卷了起来,低头整理着说道:“睹物思人,奴才知道殿下心里不好受,但是人总是要往前走的,还是不要再把这……” “我让你别动!” 话没说完,就见匡王从椅子上轰的站了起来,记性两步,一把拎住万年的衣领,看那狰狞的表情,似乎要将万年生吃一般。 “谁叫你动的!谁叫你动的!” 匡王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那愤怒的感情喷薄在万年的脸上,使得那人愣在原地,下一秒又被匡王恶狠的推倒在地,去拿那个卷轴。 万年眼睛泛红,也上了倔脾气,用力的搂着那个卷轴,像是母亲保护孩子一样,死死的不肯松手,甚至背过了身去。 “殿下!这东西不能留!不能留了啊!” 万年的哭腔都出来了。 “给我!给我!” 匡王发了疯一样的上去抢,两人在争执间,只听撕拉一声,那卷轴被扯碎的噪音登时清肃了两人的思绪,万年和他都愣在了原地,后者慌忙的坐起身来,低头看着怀里的卷轴。 卷轴是三七分直接全都断了。 画上的川王身首分离,只是那半截画上,川王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柔和煦,就像是真人一样,在对着自己笑。 万年不知道怎样,心里一骇,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 他似乎也是潜移默化的受到了匡王的影响,对死去的川王心怀着满满的愧疚,微咽口水,说道:“殿下……” 匡王也跌坐在原地,从万年的手里夺过画卷,右手哆哆嗦嗦的拿上来摩挲着那画轴,眼睛一红,泪水大股大股的流了出来,像是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将其抱在怀里,失声恸哭起来。 “殿下?” 万年扶着匡王的肩膀,紧张道:“殿下?” “我不是你的殿下!” 匡王一把打开万年的手,颤抖着嘴唇,含恨的喊道:“我不是什么殿下!不是你的殿下!也不是这大赵国的皇太子!我不是……”他眼中的愤怒也逐渐消退,变成了慌乱,“我不是……我不是……这画上的人才是……你不要再叫我殿下……老三才是……老三才是……你怎么能把他……把他毁了呢……你怎么能毁了他!” 这最后的几句,看上去是在质问万年,实际上是在质问自己。 万年神情复杂,扶住匡王,沉声道:“殿下,这画上之人已经死了……死了!”深吸一口气,抓着匡王,就像是抓着一个快要溺死的人,“你才是这大赵国未来的君主,你才是,殿下。” 匡王闻言,情绪稍微缓和了一些,径直的躺在了地上,他看着那古朴的屋棚顶,上面连个雕花儿都没有,自己好歹也是二皇子,却连一个宗亲都不如,冷笑一声,闭上了眼睛。 曹侃和高婴的女儿。 前者杀了川王,后者高家叛乱逼宫。 他出生就是个孽债。 如何有脸去做皇太子,从前面对储位,还是有争夺权的,如今看来,那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位置,他甚至因为双亲罪孽,而按理早就该死去了,而不是苟活至今,还害死了真正的未来储君! 匡王摸着冰凉的地面,默不作声。 ------------------------------------- “匡王好像疯了。” 回去太后宫里的梁吉语气低冷,将刚才在匡王府发生的事一字不差的告诉了太后,并且附带了自己的不快:“对您大不敬。” 太后听她说完,了解了来龙去脉,倒也不生气,她还在摆弄着自己最近养着的盆栽,那还是前些日子固阳公主给她淘弄来的名种,放下剪刀,笑着说道:“哀家看老二还真是疯了。” 梁吉轻应。 “送过去的药看着他喝了吗?”太后又问道。 梁吉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没有,二殿下赶客,没能看到。”顿了顿又道,“也不知道这段时间送过去的,二殿下有没有按时服下。” “他喝了。” 太后语气轻轻,态度却斩钉截铁,梁吉眼珠一转,也明白了原因,低头轻笑道:“是。” “都要做皇太子的人了,成日这样浑浑噩噩的像什么样子。”太后轻缓的说道,“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样如何坐镇未来的赵国江山。” 梁吉神色模糊,轻轻眨了眨眼睛:“太后说的是。” 太后深吸一口气,伸了手,梁吉连忙将旁边的清茶递了过去,太后轻轻呷了一口,说道:“由着他去吧,自作自受。” 梁吉点头。 ------------------------------------- “若是韩郎君有心的话,自己掏腰包给尤氏夫人重新修缮府宅就是了,何必又要来借国库的银子。” 朝会上,张炳文冷眼横对,不同意韩来从户部出钱,给尤氏重新修缮破落多年的唐宅,深吸一口气,又说道:“陛下能留下尤氏夫人一命已经是法外开恩,按理说那宅子应该收回去,还能给尤氏住着,她都应该庆幸去烧高香了。” “那银子是三殿下自己存在户部的,那银子本就不是国库的。”韩来说道,“尤氏夫人是三殿下的师娘,他过世前,曾经和我言及尽孝养老的事情,我现在也是为了帮三殿下尽孝。” “三殿下的银子?” 张炳文不认道:“户部的钱,那都是陛下的钱,哪里又来的三殿下的钱这么一说。” “若是张尚书不愿意的话……” “若是张炳文不愿,这笔银子本王来出就是了。” 此话一出,满殿震惊,不约而同的看向了那个方向,张炳文的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他忍不住上前一步,说道:“二……二殿下?” 不错,刚才出言的人正是匡王。 他脸色苍白,看上去有些颓废,也不顾这些异样的目光,又对怀着迟疑态度的韩来说道:“老三的孝心本王也明白,本王是老三的亲生手足,他的恩师和师娘,也是本王的恩师和师娘,郎君能记着他生前的话实在是令人感动,既然如此的话,这笔银子就不要让户部来出了,本王来出,将唐宅重新修缮,让尤氏夫人重新住回去。” 韩来也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今日之事也只是拿出来膈应曹家和匡王的,毕竟这笔银子随便敲诈敲诈杜薄就出来了,不许他们掏钱。 谁曾想,匡王会这么做。 但事已至此,他只得借坡下驴说道:“多谢殿下。” 匡王点点头。 张炳文见状,后退了两步,将张开的下巴也重新合上,虽然有着千言万语堵在嘴边,还是全都咽了下去,不安的看了一眼曹燮的方向。 这人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来他对匡王的举动也是不满意的。 怎么回事? 匡王是吃错药了? 曹燮脖颈上的青筋一条条鼓起来。 第40章 弃用 是夜,曹燮坐在书房里,屋里一片昏暗,仅剩的半截蜡烛在烛台里也没人更换,那火苗的影子在墙上摇曳,映在脸上,满是黑白斑驳。 ‘咚咚咚’ 门外有人轻敲,随即传来曹纯低微的声音,说道:“父亲,膳堂已经摆好了饭食,您出来用一些吧。” 曹燮没有答话,曹纯壮着胆子推开了个门缝儿,屋里面居然比外面还要漆黑,她素日里颇多宠爱,这种行为,也只有她敢了。 曹纯推开门,看到书案前的那个人影,试探着说道:“父亲?” 曹燮这才抬起头,他叠着手背托着下巴,那锐利的眼神像是苏醒的狮子,看着曹纯心里发慌,这人自从朝会回来后,就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来,即便是母亲亲自来请,也被送了出来。 “无妨,你们先用吧,告诉你母亲,我今晚就睡在书房了。” 曹燮声音略带疲惫,嘱咐道:“你先出去吧,不用担心。” 曹纯迟疑几秒,这才说道:“父亲,母亲和大哥他们都很担心您。”顿了顿,又问道,“父亲,是不是朝会上出了什么事?女儿听说……韩来要给尤氏夫人重新修缮宅邸,是不是……” “你先出去。” 曹燮的声音骤然严厉,曹纯被吓了一跳,只觉得心突突的,手心也泛出了潮汗,虽然素日里曹燮宠爱她,但若是严苛起来,也会狠狠的管教她一二,低了低头,决定还是不要顶风而上。 她重新打开门正准备出去,迎面瞧见一道妖娆的倩影,曹纯眉头骤然一蹙,又怕打扰到曹燮,压低声音带着薄怒说道:“你怎么来了?” 曹琦神态自若,直接把曹纯当成了空气掠过,后者一愣,对于这人忽视自己的行为十分不快,抬起手臂来拦住曹琦,切齿道:“曹琦,父亲现在不想被别人打扰,你怎么来了?” 曹琦往前一步,胸口碰到曹纯的手臂,那人感受到那硕大,薄唇微微张了张,不好意思的往后放了放。 “怎么哪儿都有你。” 曹纯此刻对于这人的厌恶已经达到了顶点,恨不得上去伸手将曹琦的脸皮活生生的撕碎。 “曹纯,让她进来。” 里面的曹燮平静的开口。 曹纯愕然回头,曹琦冷哼一声,按下她的手,神情得意的掠过,不疾不徐的说道:“小妹,把门关好,姐姐和父亲还有事情要商议。” 曹纯紧咬牙关,看着她那得意忘形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将门合上,至院中停住脚步,回头盯着那书房的门,攥了攥拳头。 “曹琦,你怎么不死了。” 当然,书房内的曹琦是听不到这人对自己的恶毒诅咒的,她扫了一眼屋内,曹燮仍旧坐在那里,不动如山,像是一座古塔般。 “这屋里太暗了,女儿帮您重新掌灯。” 曹琦说罢,走到烛台前,拿起一旁的小剪刀,对着那火烛的根部精准的剪掉,那烛火顿时亮了许多,红红的映在眼睛里,使得此刻的曹琦看着像是地牢里的猛鬼,含着微笑,还没有呲出獠牙来。 曹燮没有转头,只是道:“朝会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曹琦瞥眼,盯着曹燮那宽厚的背影,如深山中疲惫的黑熊,她放下小剪刀,平静的说道:“听说那日梁吉去了匡王府,受了好大的奚落和不敬,那人落了脸,别说梁吉了,就连太后也落了一身的不是。” “你倒是对匡王的行踪一清二楚。” 曹燮似笑非笑的说道,只是那笑意极冷,十分不善。 “不过都是父亲交代的事情,女儿自然要全心全意的盯着。”曹琦不紧不慢的说道,“从不敢怠慢。” “是啊。” 曹燮的声音慢慢的,却不像从前那样肯定了,而是瞥眼过去,眼角的余光仿佛一把锋利的剑刃:“你做事,为父从来都是最放心的。” 曹琦只当听不出来,尖利的指尖随意的撩拨着那晃荡的火苗,那火热的温度在指腹上若即若离:“韩来为何要突然给尤氏修缮府邸,这本就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尤氏是罪臣之妻,当初能留下一命,还是拼了川王党的众人之力,这会儿又拿出来做文章,想必是……” “怕是在试探圣人的口风。” 曹燮并没有细想,或许是太疲倦了,已经不想再细想了。 “只怕事情没有父亲想的那么简单。”曹琦声音幽幽,伴随着那墙上的光影,给人一种迷惑的感觉,“当初咱们以为手握着匡王,圣人就不敢乱动,若不是咱们曹家在背后支持着,川王死了这么大的事情摆在那里,匡王如何能名正言顺的做太子,若不是咱们力压流言,这靖安城的口舌是非,便是横在北东宫前的犬吠,匡王是靠近不得的。” 曹琦说着,神色也像曹燮那般凝重了起来:“可谁曾想到,圣人实际上是不受控的,不过是过河拆桥,得鱼忘筌罢了,对咱们曹家也不过是利用,利用咱们护送匡王坐上太子之位,可……时局一定,便又扶持起韩家来和咱们抗衡,父亲,只怕圣人的心思已经不在咱们曹家身上了,就算当初救驾之功再高,也高不过这屠害匡王之罪,那毕竟是圣人的亲生儿子,当面不说,心里只怕已经是恨极了。” 曹燮何尝不懂这个道理,闻言扶额,粗粝的手里轻轻的扫过书案上挂着的一排毛笔,发出难听的碰撞声。 “韩来和宋端已经是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近来做事,高调又针对,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个不是冲着咱们曹家来的。”曹琦冷淡道,“圣人想要咱们两家制衡,韩来就投其所好,处处使绊子,处处上眼药,倒是正中了圣人的心意,只怕他越过分,圣人越高兴呢。” 她语气轻柔,可听在曹燮的耳朵里,却是那么的刺耳,随着椅子挪动的声音,他缓缓的站起身来,回头道:“无妨,只要咱们继续把持着匡王,就算旧主防备,可待他百年之后,匡王登基,咱们曹家已经是这大赵国最鼎盛的存在,现在……且叫韩来和宋端他们高兴一会儿。” “高兴一会儿?” 曹琦微微眯眼,那火光从她纤长的睫毛穿过,割裂成无数道:“可是依女儿看,圣人对咱们曹家多有不满,这来日的辅君之臣,圣人和皇后还是有意韩家,一块鲜嫩的肉,父亲以为是让狼守着安全,还是让一群羊守着安全,到时候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咱们曹家就是辛辛苦苦给别人做了嫁衣去,自己留下一场虚空。” 她越说声音越小,最后几乎是气声,曹琦闭上眼睛,狠狠的吸了一口凉气,说出自己的内心话。 “况且……今日朝会上,匡王之举……”曹琦迟疑着,“匡王已经有了异心,他不够贤德,却也不够阴险,他想要这个皇位,却又没办法不择手段,他想要杀戮,却不想自己手上染血,他希望有人替他身背这个骂名,但也不想让世人看到真相。” “父亲。” 曹琦一字一句的说道:“匡王不能用了。” 曹燮眉头一挑,略有深沉的说道:“你什么意思?” 曹琦微微扬起下巴,眼神凌厉:“父亲以为?” 曹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不可。”看着曹琦,“当日为父将他真正的出身告诉了你,为了就是让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扶持匡王做太子,这是你叔叔的血脉,不能断了,也是咱们曹家的后人,叫咱们的曹家的血流进赵国的皇宫,日后……也好……” 他说到这里,住了口,那些大逆不道的话,在心里默默的升腾。 “父亲告诉女儿倒是没什么,只是不该……”曹琦话锋一转,“把这个真相告知匡王,他不是一个心理很强大的人。” 曹燮皱眉,盯着自己这个在光影里,如同鬼魅一样的女儿。 “因为川王的死,所有人都指责他。”曹琦无奈道,“匡王已经神智恍惚了,父亲,他都出现幻觉了,他每日看着川王的影子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满心愧疚,所以他才会……” 顿了顿,曹琦压低了声音:“他本就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川王,这皇位本就是沾满了鲜血,他害怕,他是个懦夫,如今又得知了自己的身世,让本就自卑的他更加觉得不堪,为了一个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害死了川王,所以今日才会在朝上替韩来说话,父亲,若是匡王一直这么下去的话,怕是不用圣人出手,他就会除掉咱们曹家。” “他不会,他可是曹家的人!” 曹燮忍不住说道。 曹燮忙上前几步,对上父亲的视线,一下不眨自己的凤眼:“可是匡王不会这么觉得,他不希望!他不希望自己是曹家的人,就算咱们曹家再如何显赫,那也是臣,不是君。” “再者说了。” 曹琦冷笑几声,继续道:“他若是真的想要这个太子之位,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匡王显然不喜欢被咱们曹家拿捏,可偏偏咱们曹家有着他最大的把柄,若是安之若素,就要永绝后患,父亲,您就真的相信一个现在就开始帮着韩家说话的人吗?您就真的相信,一个那么希望自己皇家嫡出的人,在得知了自己是外臣孽种的人……不会狗急跳墙吗!” 曹琦蓦地扬声,曹燮只觉的耳朵里骤然嗡鸣,大滴大滴的汗水自额头上滑落,后背和衣裳黏腻在一起,像是用刀刃飞快的刮过,激起一阵一阵的颤栗,往后踉跄了两步,跌坐在了椅子上。 “是我……做错了?” 曹燮从里到外的质疑了自己一句,只是攥紧拳头,猛地在书案上砸了一拳后,又强迫着自己清醒。 “父亲,为今之计。” 曹燮在桌案的对面,拄着双手,那殷红的指甲盖像是流出的血,探过身子,一点点的诱导道:“只有弃用匡王,他不能再用了,匡王身上的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了。”顿了顿,“隆延行宫的九王,年纪还小,没有根基,若是……” “不可!” 曹燮摇头道。 “父亲。”曹琦见状,有些捉急,都什么时候了,曹燮还这样的执迷不悟,若是再强行扶持匡王,就是养虎为患,就算曹家日后将韩家打压了下去,可是又如何对抗最后的皇权,况且那半块狼符还没弄到手,没有兵权就什么都不是,“您要三思啊,您顾念着血脉亲情,可这份亲情恰恰是匡王最不喜欢,最心生厌恶的,您越强调,就越适得其反。” “你不要再说了,我心已决,必须扶持匡王做太子,做这大赵国来日的君王。” 曹燮摆手道:“你出去吧,实在是扰我心神。” 曹琦直起身子,缓缓的走到方才的烛台前,那蜡烛已经烧的只剩下不到寸了,蜡泪淌的到处都是:“那父亲好好休息,女儿先退下了。” 说罢,伸出指尖,将那火苗捻灭。 漆黑的屋里,只听到呲的一声,随后隐约有白烟缥缈起来。 打开门,出了院子回去融雪轩,十四正在那里等着她,曹琦坐了下来,十四站在她的身后,动作有轻有重的帮她按着肩膀。 “主子好像很是烦心。” 十四冷淡的说道。 曹琦闭上眼睛,十四的力道恰到好处,一下一下,游刃有余,很好的疏解了一天的疲惫,只叫四肢通畅,灵魂洗涤。 见曹琦不说话,十四稍微停下动作,小声道:“主子,既然曹燮要强行扶持匡王,那十四就帮主子除了这人。” 曹琦似笑非笑道:“除了谁?匡王还是父亲?” “只要主子一句话。” 十四面无表情:“不论是神佛,还是魑魅魍魉,十四也杀得了。” “父亲是……” 曹琦睁开眼睛,话说一半,又转移了话题道:“匡王得死,但不能是被你杀死的,我要他自己去死,死的干干净净,不牵连别人。” 十四眼珠一转,随后道:“这件事情主子就放心交给十四去办吧。” 曹琦伸手搭在十四的手上,轻轻的握了握:“你要怎么做?” “十四会让匡王自己心甘情愿的送死。” 十四道。 曹琦垂眸:“好,你就去做吧。”说着,又道,“这几日你有空回去一趟,看看阿娘的灵位怎么样了?替我念道几句,女儿,马上就要接她回来了。” 十四应声。 第41章 谁说我不存在 “年哥儿,这是今天梁女史送来的汤药。” 有婢女叫住正要去正房的万年,小心翼翼得到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黑色药液,万年还没有靠近,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苦涩味道。 万年看着那黑色的药液,缭绕着的热气仿佛缠绕在沼泽上面的白烟,微微皱眉,招了招手,说道:“给我吧。” 婢子点头,走过去交在万年的手里。 “今天这药……” 万年端详了一下,说道:“好像稠了一些。” 婢女也有这个感觉,大眼睛眨了几下,有些无辜的说道:“可这就是每日送来的药材啊。”她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今天送来的药包的确要比往日里的轻了些,或许是换了方子?” 听她这么说,万年也往这个方向思考了一下,昨日殿下把梁吉狠狠的得罪了一通,想必那人回去一定会和太后如实讲述的,这药比往日的苦比往日的稠,怕也是为了惩罚他的冒失。 “你先下去吧。” 万年嘱咐道:“药的事情不要和别人说。” 那婢子不知道为什么,却还是听话的答应了,她走后,万年推开正房的门,匡王并没有在书案前坐着,而是在里屋睡着,看着那睡梦中还紧皱着的眉头,还有额头浮出的细汗,便知道必定是做了一个不太美好的梦,他小心的将药碗放好,轻轻的推着匡王的手臂。 “不……不是……我……” 匡王被这么一推,整个人都乱动了起来,手狠狠的攥着床单,双腿在被褥下面乱蹬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挣脱不出去一般。 同时,他的嘴里也咕咕哝哝的,念叨着什么。 “我不是!我不是!” 随着匡王的大叫,他从噩梦中惊醒,整个人相知蓦地折叠一般,从床榻上嗖的一下弹了起来,吓得万年往后撤了一步,狠狠的跌坐在了地上,疼的他痛苦的咬牙,揉了揉自己的屁股。 不过他又立刻爬了起来,伏在床边,对着脸色惨白的匡王不断的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匡王转过身来,又把匡王吓了一跳,他眼眶乌青,脸颊深陷,嘴角的死皮大块大块的翘起,有血涸在其中,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动手将其打伤了,可万年不知道,曹燮带来的消息,在短短的时间内,可以把一个心内复杂的人折磨成这个样子。 “殿下?您怎么了?” 万年见状,眼泪唰的一下留了下来。 他摸着匡王冰冷的手,像是已经死去多年一样,哽咽着强行把匡王按了回去,用被子将其裹紧,手忙脚乱之际说道:“奴才……奴才这就去给您请御医,这就去!” 说罢,也不等匡王说话,亦或者说,匡王还没有反应过来,像是不会说话的痴儿一般。 万年跑出屋去,正好瞧见走过来的桥南,招了招手,说道:“我去宫里请御医,你……看好殿下。” 桥南看万年这么紧张,忙问发生了什么,万年不知道怎么解释,叹了口气,只告诉他好好照顾着那人,随后去了宫里。 临近傍晚,刘御医和万年赶回了王府,匡王又进入了梦乡,与上次不同的是,这回他呼吸平稳,并没有太多的痛苦。 “您瞧瞧。” 万年小声的说道。 刘御医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太医署里除了刁御医,也就只有他资历最深了,点了点头,拿出匡王的手,号了一脉,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脸色有些莫名其妙,回头对一头雾水的万年道:“殿下……身子无碍啊,这脉搏强健有力。” “可是……” 万年盯着匡王的脸庞,焦灼道:“可是您瞧殿下,这脸色……也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这话有理,毕竟刘御医也不是瞎子,匡王的样子的确不正常,可是多年的医家经验也不容置疑,他的确没号出什么病症。 “那我就开一副安神的药给殿下吧。”刘御医道,“号不出来什么病症我也不能随便医治,那就需补,或许殿下能好好睡觉后,精神和人气儿也能好好恢复恢复。” 万年迟疑片刻,才无奈的说道:“有劳御医了。” 只是说完,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事,说道:“御医,我……” 话没说完,万年猛地住了口。 他本意是想让刘御医帮忙看一下太后送来的药有没有问题,可是转念一想,这件事情若是做了,刘御医回宫之后,太后必定会知道,那人的手段太高了,只怕这靖安城中有无数的眼线,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这人的眼里。 昨日本就得罪了梁吉和太后,若是在叫刘御医验了药渣…… 况且刘御医也说了,殿下身子无碍,那也就说明这药无妨。 刘御医见万年踌躇的样子,一边整理着药箱,一边问道:“到底是什么事情?” 万年一狠心,现在什么事情都没有匡王的身体重要,自从高淑妃死后,再也没有人顾念着匡王,就算是还有那个亲生父亲,可是他的心里眼里都是那个名噪的川王,或许现在,也只有他将匡王当做自己的全部。 “能不能请您帮忙看一个药渣。”万年请求道。 刘御医点头,万年连忙叫人将还未倒掉的药渣拿来,正好那砂锅还没有清理,往桌子上一摆,那药的苦味儿就渗透了出来。 刘御医将药渣倒在帕子上,一样一样的用手指拨开,将里面的药材名字一味一味的说出来,平静的说道:“这都是好药啊。” “啊?” 万年下意识的质疑。 “这都是补身体的好药,也正是安眠益神的良药。”刘御医还放进嘴里尝了一下,便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这药材的新鲜度和稀有度都好得很。”抬头又问,“这是谁开的药方?” 万年眼神闪躲,没有说。 刘御医在宫里伺候了这么多年,也识趣的没在追问,只是说道:“你且放心吧,这是好东西,对人有益的,若是殿下正在喝这副药方的话,我的那副也可以省了。” 万年这才疲惫的说道:“好,多谢。” 刘御医轻摇头:“我不过是尽医家本分。” ------------------------------------- 接下来的几天里,匡王都因身子不适而没有出席朝会,不过朝上的人并没有多在意,也没几个人去问候。 满朝文武只是对于祁山大典的延期择定不停的争吵着。 这日午后,万年再次端着汤药进了正房,几日的休息和安眠让匡王恢复了不少,至少从脸色上看,有着略微的红润和弹性。 他正穿着寝衣,披着外衫坐在书案前,看着曹燮交给自己的信,近来朝上无事,他草草的看了几眼,就将信合上了。 “殿下。” 万年将药放下,匡王看了一眼,拿起来喝了,说道:“你去备车,我等下要入宫一趟。” 万年忙道:“殿下您的身子……” “御医不是都说我没什么事了吗。”匡王轻笑了一下,“难不成你还要比那几个老头子还厉害,一眼就看出我的不支?” 万年摇了摇头,见匡王语气松泛,比前段时间好多了,也放下心来,说道:“好,奴才这就去备车。” 匡王点头。 午后入宫,匡王去给圣人和皇后请安,因着今日的痛病,那两人对他也表露出了关心,匡王心里安慰,走在长街的途中,他看着高墙外的天空,上面飞过去一排燕子,空气中略有腥涩,怕是要下雨了。 不过天气的低沉却打压不了匡王的心情,他回想着刚才自己面见圣人的情形,略的苦笑,也是嘲讽自己,竟然因为圣人对自己的几句关切就这样沾沾自喜,也实在是太可悲了。 或许自己就是一个极度可悲的人。 匡王的背影在这永不见尽头的长街上显得异常渺小。 正准备出宫,匡王站住了脚步,看了一眼时间,这个时候若是回王府的话,只怕半路就会下雨,想了想,倒不如去北东宫,那里现在是自己的地盘儿,也可以看看那里被修缮的怎么样了。 比起川王被封太子时的雕梁画栋,眼下的北东宫只能说是干净整洁,从外面看去,连普通妃嫔的住所都不如,更别提和固阳公主的殿宇相较了,不过匡王已经很满意了。 他过去,守在殿前的十六卫侍卫忙过来道:“殿下。” 匡王说道:“我过来瞧瞧,你们都先回去吧,等下要下雨了。” 侍卫坚定的摇了摇头,说自己等守在这里,是职责,就算是下雨也不能玩忽职守,叫匡王不要担心。 匡王没办法也没再劝说,而是进了殿中,屋里很空,只摆放了最基本的家具,一些用来点缀的装饰品不见影子。 他站在窗下,望着外面的景色,似乎没有小时候偷偷溜进来的时候看的那样漂亮,即便那树丛已经要比小时候还要整齐茂盛了。 匡王望着那逐渐弥漫过来的阴云,轻轻闭上了眼睛,感受着那带着湿度的风轻轻的从打开的窗子处吹进来,吹在自己的脸上。 他回想起,年少时分偷溜进来,躲在屏风后面,躲着那两个同样是偷偷进来的孩子,在那里欢声笑语。 ——千年,你是第一次来北东宫吗?怎么连路都不认得。 ——第一次,这里不是随便进来的,只有未来的天子才能进来,我们还是快些出去吧,要是被那些守卫发现了会被圣人责罚的。 ——有我呢,你怕什么,我就算烦什么错父皇都不会责备我的,再者说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是来日的天子呢? ——元白,切莫狂言。 ——你也太胆小了,这里只有你我,况且,这个太子之位注定是我的,二哥他……他是做不了太子的,他是高淑妃所出,身上流着乱臣贼子的血。 曾几何时,躲在屏风后面的匡王听到这句话,恨不得冲出去,将这个弟弟亲手掐死,他紧咬着牙关,紧攥拳头,却又无力的松开。 彼时阳光正好,匡王能看到川王身子投过来的影子,可即便只是一个单纯的影子,都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金尊玉贵。 他听到那两人的交心,听得到那字里行间的情谊。 听到韩来那句‘倾尽一生之才,辅佐千秋万代’,匡王不知为何,心脏忽然抽紧,这世间……也会有人,为了自己会说出这句话吗。 自己也值得吗? ‘呼——’ 风骤然加大,匡王皱眉睁开了眼,回忆里的开春鸟语花香,被替代的是眼前的细雨淋漓,阴沉不晴。 “可惜啊,我们都回不去了,二哥。” 匡王猛地一愣,这个声音,他不敢置信的回头,瞧见了那个已经大概半个月没有出现的人影,微咽口水,不安道:“老三?” 今日的川王要比从前的每一次出现都要真实,真实到他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匡王倒吸一口凉气,不安道:“你怎么……又来了?” “二哥不欢迎我啊?” 川王站在那里,倒是比印象中的要矮一些,声音也低沉的多,只是那张脸……那张脸就是川王没错,化成灰匡王也记得。 “二哥刚才在想什么呢?” 川王步步逼近,说道:“是不是想起了我?想起了曾经我们一起长大的情谊?”轻轻一笑,这次的笑容狰狞又诡异,“还是说,想起你当时是怎么把我害死的?” 匡王有些不知所措,往日里川王出现,都是和生前一样温柔和煦,对待自己也态度很好,怎么这次……这次这么奇怪…… “我没害死你。” 他低喃道:“不是我杀了你。” “可我就是因为你死的。” 川王还在不紧不慢的冲着他靠近,深吸一口气,冷笑着说道:“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死的吗?”站住脚步,他淡淡的说道,“是……曹家曹琦身边的那个……侍卫。” 他说到这两人的时候,对于称呼,都迟疑了一下。 “那个裂开的观音像。”川王继续道,“里面藏着九段红,那是江湖上最厉害的毒药,我只轻轻的闻到了一下,就觉的疼,好疼!疼的让人发疯!五脏六腑都要腐烂融化了!” 他越说越激动,似乎是想要故意刺激匡王。 “我倒在地上!就那样死去了!” 匡王眼睛血红,牙关打颤,捧着自己的脑袋,不停的提醒着自己:“不是真的……你不是真的……都是假的……你不存在……不存在!” 谁曾想川王快行几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在匡王眼珠凸起的表情中,厉声道:“谁说我不存在!” 第42章 匡王令 当那实打实的肉体接触到的一刹那,匡王只觉的浑身的汗毛一根接着一根的炸了起来,整个人像是从前宴席上,孙婕妤养的那只小刺猬一样,他张了张嘴,看了一眼面前的川王,蹭着身后的窗户,一点点的坐了下来,寂静的殿中,只听得到风声和他牙冠敲打的声音。 川王见势,冰冷的脸上扯出一抹不善的笑意,似乎是得逞,也似乎是不屑和嘲讽,讥笑着这位准太子,居然是这样的胆小如鼠。 匡王目视前方,视线内只能看到川王的那条腰带,上面还挂着一个雪白的玉坠子,他记得那个玉坠子,是川王十五岁生日的那天,圣人亲手给他系上的,而川王这一带,就是整整十七年。 可见圣人给的这个玉坠子是个好东西,佩戴了十七年,还和刚系上那日时一样光洁,一样的完美无瑕。 完美无瑕的玉坠,配得上这世间最完美无瑕之人。 匡王坐在地上,那窗口吹进来的风,像是一条白绫子一样缠绕在他的脖颈子之上,只要稍微用力一些,他就要命丧于此了。 地砖冰凉,他像是坐在了冰面上,抬起头来,刚有些血色的脸上此刻再次惨白如纸,像是个死人一般。 “老三,你是假的。” 匡王虽然被吓惨了,但是心里也知道这人是假的,是自己的幻觉,从前他就知道,现在也知道,只是不愿意在欺骗自己了。 “我是不是假的不重要。” 川王负手在身后,身形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山,这座山注定要压在匡王的身上,永生永世都爬不起来。 即便人已经死了,可那份愧疚,那份屈辱,那份不甘。 “重要的是,你也不是真的。”川王道。 匡王眼皮一跳,不太明白川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深吸一口气,望着那人冰冷的眼眸,说道:“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二哥难道不明白?” 川王蹲了下来,他挺直的背和匡王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形成强烈的对比,拍了拍匡王的肩膀,似笑非笑的说道:“你的身世。” 话音刚落,他的手就被匡王奋力的打开,那人扶着窗口摇摇晃晃的站起来,只是短短的几十秒,他仿佛苍老了十多岁,人也秒趋消瘦,像是被什么东西蚕食了一样。 “我的身世……” 匡王重复着川王的话,印证着自己的心绪,眼神也飘忽起来,腥红的光从他的眼角蔓延出来,像是蒸腾的血。 “我是父皇和母妃的亲生儿子,你……” 匡王说着,却被川王笑着打断,他看着面前神色逃避的人,上前两步一把抓住匡王的领子,提到自己的眼前,对视着那双空洞的眼,深深的望进去,里面只有恐惧和愤怒。 “你是曹侃和高婴的儿子。” 川王就那样轻描淡写的说出了这个惊天的秘密,匡王浑身的血在此刻凉彻骨,他狠狠的咽了下口水,脑袋嗡嗡的,嗓子眼像是被火烧了一样痛楚,情急之下,他涌了口血,滴在了川王的手背上。 “你以为这件事情别人不知道吗?”川王毫不在意的说道,“赵元洲,你自己掩耳盗铃,还把别人也一样当成傻子吗?我从前那么敬你爱你处处礼让着你,可你呢,这么大的谎言藏在心里,弄了半天,原来你根本不是我的二哥,你连我的血亲都不是!” 川王怒吼一声,一把将他推到在地,砰地一声,匡王的后脊和那开着的窗扇重重的撞在一起,像是片脱离了树枝的枯叶,落在地上。 “我不是……我是父皇的儿子……” 匡王眉头紧皱,脸上写满了痛苦,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川王抬脚给踩在原地,不叫他动弹分毫。 匡王只觉得胸口力压千斤,肋骨好似要根根断裂,他伸手攥住川王的脚踝,可撼动不了分毫,只得切齿道:“胡言乱语,我是皇族血脉……你从哪里听来的无稽之谈,荒谬!荒谬!” 话音刚落,接着一道惊雷响彻云霄,那随之的闪电划破昏暗的天空,照亮了躺在地上的匡王的脸。 他像是个被剥了皮的鬼,头发散乱,脸色纸白,下巴满是血痕,脖颈和额头的青筋像是苏醒了的蟒蛇,根根鼓了起来。 “赵元洲,你根本就是个野种,你的出生就是个孽缘。”川王抬起头来,看着外面的风雨飘摇,“你根本就不该生在这个世界上,你还想肖想这个太子之位,你配吗?你根本没有资格。” 川王说着抬起脚来,一步一步的走到正座上坐了下来,他不紧不慢的往后靠了靠,未来的天子龙威展现的淋漓尽致。 匡王疲惫的躺在地上,瞥眼过去,这一幕像是刀子一样,深深的刺进了他的心里,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任凭那风雨像自己倾斜过来。 “赵元洲,这个太子之位根本不属于你。” 川王一字一句的念道:“你就是个冤孽,你当时就应该和你那个秽乱宫闱的母妃一起死在高颖的手里,你们高家就是自相残杀的根。”忽而朗声大笑,像是来勾魂的号角,“就像你,杀了我一样。” “哦不对。” 川王又继续道:“你根本就不是我的哥哥,你是冤孽,冤孽!” “你说得对……” 匡王在没有反驳一句,他只是平静又颓废的睁开眼睛,干涸的嘴角说出这样无力的一句迎合:“我是冤孽,我是这个世上最大的冤孽。” 川王闻言,眉梢一挑,笑容变得诡谲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如同行尸走肉的匡王身边,稍稍用力就将他提了起来,说道:“既如此,我带你走,带你去一个地方。” 匡王说不出话来,任由他将自己拽出去,在川王的手里,他就是一个垂死挣扎的鸟雀,被攥在掌心,生死已经由不得自己做主了。 耳边风声猎猎,脸上暴雨捶打,匡王感觉到有水贯入自己的耳朵,好痛,像是毒药在侵蚀一般,将自己的脑袋搅弄的不明不白。 砰的一下,匡王落在了地上,这一下摔得是七荤八素,他看着那似乎比刚才要近了许多的乌云,微微皱眉,强撑着不适转过身来,这一看不要紧,他瞳孔皱缩,这里是……五凤楼? 五凤楼是宫里的一座九层高塔,素来是宫里面有一些重大节日的时候,请一些僧人来这里祈福为用,怎么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了。 “你说在这上面站着,会不会被雷劈死啊?” 川王站得稳当,在那高塔之上矗立,虽然人影细小,但那擎的住天地风雨的肩膀却不曾摇晃,他负手而立,垂眸那人。 苟延残喘,当真是一条丧家之犬。 “二哥果然不是皇族的人。” 川王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也只有高家和曹家那样的劣种,才生出你这样的一个劣根,毫无皇族的威望可言。” 匡王心痛欲裂,被这句话给刺激到了,撑着那塔尖缓缓的站起身来,小心翼翼的往前试探了一步,仅这一步,他便往后仰了一下,这里实在是太高了,高的都看不到地面,高的一眼能看到整个皇宫。 “你觉得自己是这江山万里的主人吗?”川王问道。 匡王本能的恐惧着这个非人的高度,若是摔下去的话,怕是会直接成了肉酱吧,他瑟缩的身子,不得已的扒住那个塔尖儿,即便是川王如此激将法,他也实在是没办法再证实自己的勇气了。 “这江山的腾图上,来日若是被你这样的冤孽描绘上一笔,真是我大赵国的千古罪痕。”川王煞有介事的说着,又摇了摇头。 “我不是……” 匡王徒劳的辩白道。 “从这里跳下去吧,你本就不该被生下来。” 川王转过身来,说出这样催命的话,他的表情仍是平静的,那雨滴捶打在头顶上,炸出一朵朵灿烂的水花来。 “赵元洲,你去死吧。” 川王静静的看着他。 匡王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被带上五凤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这个川王要做什么,只是他没有想到,这人居然没有把自己推下去,而是让自己选择,他松了松手,又畏惧的抱紧了塔尖。 “哈啊哈哈哈——” “啊哈哈——” 川王见到这一幕,心里的欢愉像是澎湃到了顶点,仰起头来,放肆的大笑着,那笑声掺杂着雨声,比宫中最好的乐师都要演奏的好听。 “你就是个冤孽。” 川王平复下来,转身准备下去,却被匡王一把攥住,他抬起头来,仰视着那人,说道:“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川王,不是那个自己认识了三十多年的赵元白。 他从不会如此疾言厉色,他一个骨子写满了温柔的人,他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温水,更不用说,川王根本就不会武功。 听到匡王这么问,川王心满意足的笑了笑,不过也由此见得,这个人也根本不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他笑了笑,拿开匡王的手,凑过去,抵着那人的额头说道:“我是谁又有什么要紧。” 匡王睫毛轻颤,死死的盯着他:“你不是老三。” “我当然不是。” 川王笑道:“只是,我知道你是曹家的冤孽,这就够了。” 说罢,一把拨开匡王的脑袋,身轻如燕的跃下塔去,消失在这茫茫的月夜之中,不曾留下一丝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 匡王站在原地,塔尖上的风似乎更大一些,把他吹的左摇右晃,他响起刚才那人的话,失意的笑了笑。 原来这个秘密,早就被别人知道了。 命脉在别人的手里攥着,自己再次身不由己了。 匡王抬起头来,任凭风雨侵袭,他张开双臂,迎接着那劲风急雨。 本以为老三死了,自己就是准太子了,以为有父皇做靠山,再不用被曹家拿捏在手心里了,可是刚才那个人又是谁,他为何又会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除了他还有谁知道。 他又会拿这件事情去做什么文章? 掌中之物,没有未来。 匡王捂着脸颊,痛苦的哭笑不得。 “二哥。” 不远处有人说话,匡王浑身一愣,抬起头来,看着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人影,一袭白衣,正是川王。 和刚才那个假的不同,他和煦的像是暖阳,没有冰冷,没有锋利,只有让人心安的温暖和动人的情谊。 “老三?” 匡王说完,头像是被利剑穿过,忽然疯狂的痛了起来,他蹲在地上,又不支的倒了下去,急喘着气,难耐的哀嚎了起来。 “啊——” “救命——救命——” 他疼的在地上直打滚。 “二哥,你怎么了?” 川王在远处不安的问道。 匡王汗流浃背,混着雨水消失不见,粗喘着气抬起头来,川王似乎很是担心自己,他扯出一抹笑意来,意识再次变得混乱,他记得自己这个弟弟最怕黑了,更别说是如此风雨交杂的夜晚。 “老三……” 匡王站起身来,眼睛里只有那个哭腔甚浓的弟弟,他伸出手来,像是不受控制一样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念道着:“老三别怕……二哥来了……二哥来陪你了……别怕……别……” 最后一个字没说话,他的身影消失在塔尖儿。 砰—— 这一声摔得太响,在廊檐下躲雨的十六卫侍卫都听得到,他们互相对视了一眼,刚才的确有人看到有什么东西摔了下来,扶了扶帽子,不约而同的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道:“人!好像是个人!” 为首的那位皱了皱眉头,听同伴这么说,脚步也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许多,那跺水的声音噼里啪啦,像是炸开的鞭炮。 “是人!还真是人!” 有人喊道。 为首的猛地站在原地,粗喘着气。 的确是人。 是一个浑身都摔烂的人。 从五凤楼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能有全尸就已经很不错了。 “看去看看是谁啊!” 同伴见他愣在原地,着急的用手肘怼了一下他,催促道:“还愣着干什么啊!还不过去看看是谁!” “妈的,真晦气,这可是礼楼,好端端的死了人!” “别说了,快看看是谁!” 几个侍卫簇拥过去,那人的身子已经摔得不成样子,只得翻过来,在那衣服上面寻找痕迹,蓦地,他们都愣住了。 为首的那人见状,不安的跑过去,看着那腰牌上写着:匡王令。 …… …… (卷四完) (终卷:冬雪没身) 第1章 无声的眼泪 太后等人赶到太医署的时候,几位御医正聚在一起,商量着等下怎么回话,叽叽喳喳的,都端着手,那粘稠的鲜血正顺着指缝滴答坠落。 殿里闹成一团,确定了匡王的身份,震愕之余更多胆寒。 好端端的,匡王如何会从五凤楼坠下去,摔成了这个肉团样子。 梁吉扶着太后,看着奔走的人群,皱眉扬声道:“太后驾到!” 此言一出,殿中众人这才回过头来,瞧见面无表情的太后,都齐刷刷的跪了下来,磕头道:“给太后主子请安!” 太后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微微皱眉,问道:“刁御医和刘御医两位可在?” “在,微臣在。” “微臣在此。” 他两人说着,下意识的挺直了自己的脊背,好让太后在杂乱的人群中一眼认出自己。 太后微微敛眸,梁吉立刻说道:“其余人都先退下吧。”又对跪着的那两个人说道,“二位太医,麻烦您二位给太后回个话。” 说罢,扶着太后进了里屋,那榻上正摆放着匡王的尸体,梁吉就看了那么一眼,心里便突突的跳了起来。 上次见到这人,还活生生的和自己犟嘴,没想到这才小半月没见就成了这副死人模样,看了一眼太后,那人同样神色复杂,眨了眨眼睛。 梁吉回头道:“确认是二殿下吗?” 两位太医对视一眼,到底是刘御医叹了口气,没直说,而是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将那脑袋上的白布掀开,说道:“娘娘请看。” 梁吉倒吸一口凉气,扶着太后的手狠狠的抖了一下。 匡王的脑袋整个裂开,可根据那拼凑的五官,也一眼就能认出是那个人,那撕裂的肉,露出来的白骨,还有那陷进去找不到的眼球。 “太后,这……” 饶是梁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太后紧抿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看来她也在意料之外,问道:“圣人和皇后呢?怎么还没来?” 话音刚落,门被打开,左内监扶着圣人走了进来,她的身后还跟着皇后和固阳公主,最后的那个小丫头瞧见榻上的人,身形一晃,险些倒在地上,随后也下意识的扑过去,盯着匡王,不可思议的呢喃道:“二……二哥?” 回头,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刁御医和刘御医,牙冠打颤:“这是我二哥?我二哥!” 刁御医艰难的点了点头:“公主节哀。” “胡说!” 固阳公主挣扎着站起来,也不顾礼仪,一把推在那年老的太医的身上,直把那人推得趔趄两步,指着她鼻子狠狠道:“胡说八道!这才不是我二哥呢!他好好的……好好的在匡王府呢!” 说罢,固阳公主又对着外面撕心裂肺的喊道:“来人!来人出宫去王府把我二哥叫来!快来人那!” 她说着,可内心深处也欺骗不了自己,眼泪大股大股的留下,她不敢相信匡王死了,前些日子他俩还在吵架,而她和二哥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难道是因为这个,二哥才想不开从五凤楼上跳下去的吗? 如果真是这样,固阳公主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巴掌,就算她再怎么恨匡王,可他也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哥哥,况且她心知肚明,川王是曹家所杀,匡王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背了黑锅。 “二哥……二哥他……” 固阳公主像是迷路的羔羊,慌乱的扑到圣人的身旁,抬起头来,泪水大颗大颗的摔在地上:“父皇!父皇您要给二哥做主啊!父皇!” 圣人扶住她,声音疲惫的很:“左世。” 左内监立刻理解,拉住固阳公主,那人情绪激动的太过,整个人都软绵绵的,他忙道:“公主,公主咱们还先出去吧,这里有陛下和两位主子娘娘在,您先回去休息一下吧。” “我……我不……” 固阳公主满脸泪痕,心里也斥满了悔恨,这一下,皇城里就只剩下她一个孩子了,自己的两个哥哥都没了,都没了! 左内监没办法,皱起眉头,叫了小内监将固阳公主强行拽了出去,而那人的凄厉嘶喊响彻云霄。 “二哥!哥哥——” 那声音像是锋利的尖刀划破绸缎一样,划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圣人叫刁御医两人将白布盖上,出去外面坐下,坐下的时候他扶着那椅子的把手,整个人像是虚脱一样,低头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来回话的十六卫侍卫跪在他的面前,如实说道:“回陛下的话,带的是一刻钟前,属下几人在五凤楼前守着,听到……听到有异样便冲出来看,谁曾想地下躺着一人,前去查看的时候才发现……发现……” 话已至此,他也不太忍心继续说下去了,而是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来交给圣人,那人接过,正是匡王的手令。 匡王令。 那上面的血已经擦干净了,却还是有些血涸,圣人的手指不紧不慢的摩挲过上面的每一个字,忽然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皇后也从里面走了出来,瞧见这一幕,叫侍卫先退下,随后走过去拍了拍圣人的背,疲惫道:“老二怎么会坠楼?” “老二不曾练过武功,如何爬到那么高的塔上。”太后也由梁吉扶着走了出来,平静的说道:“陛下一定要好好彻查一下此事。” 圣人扶着额头,只觉的指尖冰凉。 不到半年,自己的两个儿子都死了,都死了。 “梁吉。” 圣人说道:“你前些日子不是见过老二吗?” 太后斜睨过去,脸色冰冷。 梁吉立刻跪了下来,说道:“是,下臣前几日见过二殿下。”想了想,如实回道,“前段时日,太后娘娘听闻二殿下身体不适,便叫下臣去看看,还每日送了补身体的汤药,二殿下的身子已经好多了,只是看着还是……” “还是什么?” 圣人逼问道。 “二殿下的情绪似乎很不好,还说了许多……”梁吉迟疑道,“还说了许多对太后娘娘大不敬的话,最后将下臣撵了出去,再然后……下臣就再也没见过二殿下了。” “大不敬的话?”圣人疑惑道。 梁吉应声。 圣人大抵也猜得到些,便没有继续追问,看了一眼太后,说道:“母后有心了。” “哀家送的也不过是些补身子的药。”太后也坐了下来,目光深远的说道,“陛下若是不放心,去王府里找找,兴许还有药渣。”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圣人焦头烂额的说道,“母后错怪了。” “老二也是哀家的孙子,虽说……犯了滔天大错。”太后道,“但他毕竟是未来的天子,是准太子唯一的人选了,哀家就算是再不喜欢也得维护着,这坠楼之事实在是奇怪,陛下一定要清查。” 圣人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他更知道查不了,从何查起,虽说他从小到大更疼爱老三,但是老二也是他的亲生骨肉,就算是手背那也是掉下来的肉。 听闻老二近来神思恍惚,还总是出现幻觉,说是能看得到老三。 他身为父亲,太知道这个儿子的脾性了,老三的死一直如大山一样压在他的背上,终究是喘不过气,想要解脱了。 圣人想着,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皇后心痛,皇城里又失去了一个孩子,老三死后,老二为了赎罪常来尽孝,可是次次都被自己拒绝了,虽说她心里面还是恨,可是看到摔成那样的匡王,心里的感情还是有些复杂。 “陛下……”皇后唉声道。 “陛下,匡王的贴身小厮叫万年的,老奴带来了。” 左内监走进来道。 圣人道:“叫进来。” 左内监扬手,有侍卫将万年带进来,准确的来说,是将那人拖进来的,得到了匡王坠楼的消息,万年整个人都滩成了一汪水,满脸的憔悴和恐惧,他干涸的眼睑疼的像是撕碎了,摔在地上,连给三位主子请安都忘了,仰头看着房顶,连呼吸都快忘记了。 他虽然是奴才,可却和匡王一同长大,两人情同手足,患难之际一同走过来,也是陪着匡王走到了太子位上的心腹,没有妻室,一心一意的伺候着这人,怎么如今……就这样死了? “万年,匡王近来有什么异样没有?” 梁吉问道。 万年像是痴傻了,根本不知道回话。 太后道:“梁吉。” 那人得令,上前去拎起万年的领子,对着他苍白的脸就是几下重重的巴掌,那人将将回过神,跪直了身子,说道:“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哽咽道,“自从川王殿下走后,二殿下他……他就有些不对劲了,总是出现些幻觉……说是看到了三殿下……甚至和幻觉中的川王一起下棋赏花……每日念念叨叨的,还画着川王殿下的丹青挂在了房间里面,他总是笑着对那幅画说话……可是……奴才却看不到一个人影。” 梁吉闻言,看了一眼太后。 太后又道:“还有呢?” 万年想了想,又道:“没什么了。” “没什么了?” 圣人半信半疑。 太后冷哼一声,说道:“把他带去老二的榻前。” 左内监得令,再一挥手,侍卫将万年拎了进去,殿内一阵死寂后响起万年心如刀割的嘶吼和哭喊,圣人紧皱眉头,痛苦的抵着额头,蓦地大声喊道:“够了!” 侍卫将哭的快要断气的万年拖了出来,那人身形一抽一抽的,眼睛流出来的泪都混了血,他咬紧牙关,挺直脊背,扶着冰冷的地砖:“奴才什么都说……只是恳求陛下……可以叫奴才给殿下终身守灵。” “你倒是衷心。”皇后道。 “奴才这一生,唯二殿下一人马首是瞻。” 万年说道。 “好。”圣人道,“朕答应你。” 万年这才深吸一口气,说道:“是曹家,曹燮很久之前就找到了二殿下,答应会扶持他做太子,二殿下一心盼望太子之位,就答应了,后来的事情,陛下也知道了,曹家先斩后奏,害死了川王,可是二殿下根本就不知情,他还愤怒的去了御史府对峙,曹家想尽一切办法挟制着二殿下,那曹家的大姑娘也总是深夜来见二殿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万年急切的往前膝行两步:“陛下,二殿下根本没想杀了川王,他只是……”说到这里,抬起头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质问道,“他只是心里不忿,不忿陛下为什么总是偏疼三殿下!难道只是因为他母妃是高家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二殿下!” 说着,竟然要伸手去抓圣人的腿,被侍卫给拖了回来,万年像是破釜沉舟一样,将从前看到的,听到的委屈全全诉说了出来。 “二殿下也想让您疼疼他,抱抱他,像是对待三殿下一样一视同仁的对待他。”万年哭喊道,“二殿下也是您的儿子啊!您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啊!他过的连个宗亲都不如!他只是想让您关心关心他,这么多年了,二殿下每夜哭泣,生不如死啊!” 皇后眼神波动,也扶着坐了下来。 圣人并没有责怪万年,而是道:“你继续说!” 万年这才又道:“本来……本来二殿下已经好多了,可谁知道那日曹燮过来,不知道又和殿下说了些什么,刺激了那人,二殿下的幻觉便加重了,整个人像是疯魔了一样,问他也不肯说。” 圣人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挥了下手,侍卫将万年带了下去,那人拼死挣扎着却是徒劳无功,只是不停的喊道:“陛下!您要给二殿下做主啊!他太苦了!太苦了!为什么要跳楼!为何跳楼啊!” 太后盯着圣人,说道:“陛下,这件事情你要想好了,如何和朝中众臣交代,如何和这天下人交代。” “母后,我的儿子……我的儿子都死了……” 圣人抬起头来,和太后对视一眼,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君王,而是一个手无足措的儿子,像是在向她求救一样。 太后无言,由梁吉扶着出去了。 圣人深吸一口气,再次剧烈的咳嗽起来,皇后攥着他的手,默默的跪在他身前,忽而发现手背上有水痕,愣了愣,抬起头来。 圣人嘴唇颤抖片刻,泛红的眼睛泪流不止。 第2章 父女对峙 匡王死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四处,御史府的绛雪轩里,曹纯还处在睡梦中,小丫头匆促的跑了进来,路过花厅的时候,还不小心打碎了桌上的花瓶,刺耳的碎裂声将榻上的那人吵醒。 曹纯不快的张开眼睛,头脑还有些沉,翻了个身,并没有在意。 “姑……姑娘!” 小丫头带着这惊天的消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推开卧房的门,跌撞在榻前,说道:“姑娘不好了!” 曹纯强压着脾气,恨不得一巴掌掴在这丫头的脸上,这都是伺候了自己多少年的人了,不知道自己最不喜欢被人打扰吗。 “什么天大的事情?” 她诘问道。 小丫头眼睛瞪的老大,在这漆黑的卧房里显得异常空洞,曹纯见状心里也有些不安,又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丫头这才说道:“是二殿下……二殿下死了……” 曹纯听到这消息,只觉得脑袋里轰的一下,像是炸开了,一个挺身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峙着那丫头的视线:“你说真的?” 小丫头点头如啄米,恐惧的说道:“是……是宫里刚传来的消息,二殿下从五凤楼上摔了下来,整个人都碎了……” 曹纯的冷汗唰的流了下来,贴身的寝衣在几息局促的呼吸间便湿成了一大片,她手忙脚乱的从榻上爬了起来,连外衣也来不及穿,光着脚便跑了出去,不听小丫头的呼喊,一路跑到了正房。 发现曹行也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大哥!” 曹纯见状一把拉住曹行的手臂,微咽口水,看那人的神色应该是已经知道了这消息,哆嗦着问道:“大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曹行的头脑也一片混乱,匡王死了,他们曹家在不能握住圣人的命脉了,又做了杀害川王这样大不敬的事实,岂非是案板鱼肉,况且那半块狼符还没有到手,没有兵权的曹家,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大哥!” 见曹行不说话,曹纯更加心急如焚,不住的摇晃着那人的身体,曹行实在是不耐烦了,一把打开她的手,厉斥道:“我不知道!” 曹纯好悬跌倒在地,站直身子后,也不再去烦缠曹行,想要去敲正房的门,却听曹行说道:“父亲不在房里。” 曹纯一愣:“父亲在哪儿?” “去了长姐的融雪轩。” 曹行说道。 这一下算是戳中了曹纯的心窝,她眉头倒竖,不可置信的说道:“都这个时候,父亲还要和她商量吗!这都什么……什么时候了!要不是她,咱们曹家怎么会落在这种地步,都是她!都是曹琦这个丧门星!父亲怎么就不明白呢!我这个为这个家里着想!他却什么事情都和那么野种商量!如今竟然还背着大哥你了!” 曹行疲惫道:“父亲和长姐还有话说,你先回去吧。” “大哥!” 曹纯无可奈何:“你居然还叫她长姐?还叫她长姐!” 曹行深吸一口气,猛地上前一步,吓得曹纯后退,看着自家大哥那血红的眼睛,不安道:“大哥?” “事出如此,你觉得父亲还能靠谁?”曹行问道。 “靠……” 曹纯虽然脾气暴躁,但毕竟没有傻透底,曹行这么一问,她下意识的住了口,是啊,还能靠谁。 “我没有官职,所有的人脉都不在靖安城,你二哥到现在还在床上躺着你,还有你,一个未出阁的女眷,还因为私会毁了名声!”曹行越说越厉害,“都这个时候了,父亲不靠她难道还要靠别人吗!” 曹行心猛地一跳,眨了下眼睛,无意识的滑出一颗泪珠来。 ------------------------------------- 而融雪轩的门口,婢女端着果盘从里屋出来,瞧见曹燮阴沉着脸走了进来,她连忙迎了上去:“老爷,姑娘已经睡下了。” 曹燮直接打翻了她手里的果盘:“滚出去,不要让任何人进融雪轩,你也给我滚!” 婢女吓了一跳,眼珠转动,忙不迭的应声跑了出去。 曹燮狠狠的吸了口气,大步流星的进了正屋,曹琦正穿着寝衣坐在妆台前,用篦子梳着自己流云般的长发,刚才院里的动静她都听到了,可即便曹燮都进来了,她还是我行我素的没有起身。 曹燮站在那里,阴沉的像是一坨乌云,外面的冷讯吹不进来,他独身便是风雨,这屋内的温度霎时间的降了下来。 “坐吧。” 曹琦瞥眼过来,她脸上的妆容已经全部清洗了下去,眉眼也不似平日里那般妖娆,只是和宋端的不同,她不是天然的洁净,即便脸上干干净净的,也是有一股狠厉在眉眼。 曹燮冷哼一声,到没有直接动怒,而是道:“匡王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曹琦自然也是知道了这天大的消息,她放下手中的篦子,拿起一旁的尖刀来,将自己蓄了多年的长指甲,一根一根的剪短。 “赵元洲到底是怎么死的!” 曹燮最不喜欢她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走过去一把多过她手里面的剪刀,猛地摔在地上,质问:“是不是和你有关!” 曹琦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站起身来,毫不躲避的说道:“没错,是我让十四去的,是我让十四把他带上的五凤楼,可是这跳与不跳是匡王自己的心意,谁曾想这竟然是个懦夫,还真的跳下去了。” “你疯了!” 曹燮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怒不可遏,几乎是大喊出来的:“你明知道匡王的身世!他可是你叔叔的儿子!”想要掐住曹琦,“你也知道他是咱们曹家最后的把柄,没有他,就不能制衡圣人!” “制衡圣人?” 曹琦忽而哈哈大笑,遂又骤然收敛,变脸之快让曹燮也是一愣。 “太后早就在给匡王下药了。” 曹琦冷冰冰的说道。 曹燮初次听闻此事,眉头紧皱,不可思议的看着那人:“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曹琦侧过身去,平静地说道:“自从川王死后,太后命梁吉日日去匡王府,给那人送一副补药,那里面虽然都是好东西,却有一味可以致人出幻觉的药材,这才让匡王精神不振,日日萎靡,能看得到川王的鬼影,呵呵,父亲以为……太后真的是好心。” 曹燮脸色复杂:“可太后为什么……匡王可是圣人最后的……” 话没说完,他猛地想起来什么。 曹琦看出,便顺着说道:“那当然是……扶持她最心疼的九王,那人一直在隆延行宫,如今川王和匡王都死了,也只剩下他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了。” “你既然早就知道太后要对匡王下手,为何不早些告诉我!”曹燮再次愤怒道,“一再无视,酿成今日大祸!” “太后若是想要一个人死,父亲以为您能保的下他?”曹燮转过头来,言辞锋利的反驳着那人,“就像咱们当初想要杀了川王一样,即便那人是皇嫡子,有圣人和皇后,甚至还有太后的庇护,可那又怎样,还不是死了!” 曹琦眼睛瞪大,说道:“想杀一个人,那人就绝对活不了。”话锋一转,她的眼睛缓缓的眯了起来,声音飘渺起来,“况且,我本来就全劝了父亲,匡王不能再用了,别说太后了,我也想让他死。” “所以你就……” 曹燮忍不住道:“助纣为虐?” “这四个字实在是太重了。”曹琦笑道,“不过,父亲您说的没错,我就是故意的。” “咱们曹家现在没有狼符,又没了护身符匡王。”曹燮头一回显出些手足无措来,“还杀了川王,圣人这是知道的,没了这些,咱们曹家现在就是废人一个!韩来他们迟早会对咱们下手的!你为何要这么做!”他一把攥住曹琦的手,“你为何要置我们曹家于死地!” 话音刚落,一阵风拂面而来,曹燮攥着曹琦的手腕,被另一只手给紧紧的攥住,痛楚袭来,他只觉的自己的手腕要断了。 那是个面容铁青冰冷的少年,没见过。 不过想来,又是曹琦的面首。 “为何要置你们曹家于死地?” 曹琦抽出自己的手腕,看着有些蒙愣的曹燮,一字一句的说道:“那当然是因为恨。” “恨?” 曹燮不明所以。 曹琦脸上的笑容全部被严肃所替代,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齿关间研磨出来的一样,这夹杂了三十余年的怨恨,终于在此夜袭上心头,毫不掩饰,毫不留情的说了出来。 “我很你们曹家,我恨极了你。” 曹琦说道。 曹燮似是是明白了什么,紧咬牙关,腮帮子处都鼓了出来,他不安的往后退了一步,胡子都在颤抖,可是十四就是不松开手。 “当日你和宋端走的那么近,纯儿说的没错,你果然是有了异心。” 曹燮说道:“我当初怎么就没信,还以为你是一直忠诚于我。” “忠诚?” 曹琦被这两个字给逗笑了,眼睛却是冰冷的:“瞧瞧,父亲对女儿的说辞,居然是忠诚,我也是你的亲骨肉啊,我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你游走朝堂的工具,忠诚?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恨你害死了我的亲娘,又一手毁了我。”曹琦继续道,“还想让我对你毕恭毕敬,曹燮,你真是把这个梦做的太美了些。” 对于这人直呼自己名讳的行为,曹燮并没有多说什么,他急喘着气,胸口不住的起伏着,切齿道:“贱人!” “贱人?” 曹琦说道:“曹燮啊曹燮,你那个女儿曹纯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愚蠢之人,可是她就聪明了这么一次,你却还不信她,哈哈哈,看来你们父女两人是一样的蠢货,我是贱人?我看杨氏才是贱人!你才是贱人!你们曹家每一个人都下贱不堪!” 曹琦说着,情绪也激动了起来,好在十四控制住了曹燮,让她也终于有机会攥住了曹燮的领口,贴脸过去,像是要吸食魂魄一般。 父母两人贴得这么近,曹燮也总算是看到了她的真面目。 “你对我和杨氏那样谦卑恭顺,你那样惧怕我……” 曹燮不可思议的呢喃道:“小琦……你为何……” “别叫我小琦!” 曹琦几乎是尖叫出来的,她对这个称呼倍感厌恶,只是道:“身上流着你曹燮的血,是我曹琦这辈子最恶心的事情。”越凑越近,“你当日负了我阿娘,她才应该是你的正妻!你抛下她!让她在那些流言纷扰中绝望病逝!她在临死前还喊着你的名字!可你呢!来了靖安城!又娶了杨氏!为了仕途抛弃妻子!曹燮!你这个罪大恶极之人!是你害死了我的阿娘!你还我的阿娘!” 曹燮瞳孔闪烁,三十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曹琦如此,通过她刚才的话回想起曾经的糟糠之妻,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可我……不还是把你接了过来,给了你嫡出的身份。” 曹燮还在为自己辩白。 “你说什么?曹燮!你在胡说什么!” 曹琦愤慨道:“给了我嫡出的身份?这嫡出的身份本来就应该是我的!本来就是我的!是杨氏和她的三个孽种抢了我的!为什么本来属于我的东西,却要靠别人施舍,还不是你!都是你作孽!” “你把我接来靖安城是为了什么,你心知肚明!” 曹琦缓缓的松开手,似乎被那些痛苦的回忆弄得焦灼:“你不忍心让自己和杨氏的女儿去勾搭,就把我接来替你做事,我十四岁!我才十四岁你就让我和一个古稀老朽睡觉!我那个时候才十四岁啊!这些年来我用身子给你换了多少人脉!为你杀了多少人!你心知肚明!你们曹家这一切都是我曹琦的血肉换来的!这曹家的每一样东西都有着我曹琦甩上去的血!这一切的一切,都应该是我的!” 曹燮头脑发昏,十四松开手,他跌坐在地上。 曹琦顺势蹲了下来,情绪也平复了许多,她伸手扳住曹燮的肩膀,死气沉沉却又坚不可摧的说道:“曹燮,我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要毁了曹家。”曹燮喃喃道。 “不。” 曹琦似笑非笑:“我是要接管曹家,父亲,你老了,曹家在你的手里是没有出路的,只有我,可以保全曹家。” 她微扬下巴:“从现在开始,曹家的一切由我说了算,曹燮,你若是识相的话,就让开,从前我受得无数白眼,都该还回来了。” 第4章 射标 不知为何,匡王的丧仪过后,靖安城淅沥沥了一个多月的小雨,整个皇都阴沉沉的,圣人在韩来所讲的,辛勤耕耘了这么久后也稍微节制了些,似乎是皇后劝阻后才收敛了些。 宫里的五凤楼锁了,圣人不知道哪里听说的,半年内死了两位皇子实乃命数不调,于是乎,百官再次研究起祁山大典的事情。 这日朝会后,韩来和杜薄正往贤庆门走去,自打匡王死后,曹家的失势速度要比当初的韩家还要快,从前的门庭若市,登时变成了死寂。 韩来伸了个懒腰,虽说他和宋端已经成了夫妻的事实只有将军府的人知道,但是为了消息不被传出去,还是各自睡在各自的院子,不过洗漱过后,韩来还是会偷偷溜进怀阁,抱着那软香入眠。 这日子过得爽,人的精气神也足了些。 杜薄瞧着他那一脸风骚的样子,连连啧嘴,煞是唏嘘的说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瞧你这脸色,红润的像是小猪仔一样。” 这本是讽刺的话,但是此刻的韩来听着却丝毫不气恼,甚至有些得意,凑过来说道:“这男女欢喜,真是欢喜。” 杜薄眉头紧皱:“不要脸。” 又不屑的补充了一句:“好像谁没有经过人事一样。” “是啊,我怎么比得了你啊。”韩来阴阳怪气的说道,“罗衣现在有了身孕,你也不能……” “韩来!” 杜薄扬声厉斥,这一声惹得周围人来看,但韩来哈哈一笑,颇有些得逞的意味,一边挽着衣袖一边道:“对了,今日她去了你府上看罗衣了吧,那正好,我和你一起回府,正好用一顿昼食再走。” “好你个韩来,你那将军府富得流油,跑我这里来占便宜。” 杜薄摇了摇头,这人怎么变成了这个骚气的样子,从前还是人口皆碑的翩然君子,现在成了臭屁无赖登徒子了。 宋端是个什么神人,把韩来给摧残成这个样子。 只是这人笑得欢快,前方走着的曹燮回过头来,他在短短的一个月内苍老的厉害,眼底的褶皱像是能夹死蚊子,身形虽然挺拔,但明显没有从前的架势了,目光在他两人身上停留了几秒后,转身前行。 杜薄瞧见,想起来一事,说道:“曹家看来还是没放弃那狼符一事啊,今日朝会上,他那么力荐圣人将祁山大典重新定下日子,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顿了顿,“还是说穷途末路,倒行逆施。” “没了匡王,曹家也就没有什么能够辖制圣人的了,好歹也是一国天子,怎么能看不出他的小心思。”韩来冷淡道。 “我看圣人像是被说动了。”杜薄道。 “那咱们就等消息吧。” 韩来冷哼一声。 ------------------------------------- “好你个宋端,这么大的喜事居然不告诉我。” 杜宅的书房里,宋端正在帮罗衣捋线团,那人听杜薄说起了她和韩来的合婚庚帖一事,心急的查问,见宋端承认了,她立刻放下手里面给孩子织了一半的鞋子,偷笑道:“若不是杜薄回来说,我竟不知,你瞒的可真好啊,可见是把我当成了外人了。” 宋端见她如此,知道罗衣并没有生气,笑着说道:“我可没有,夫人可是错怪我了,只是这件事情若是被别人知道,我必定会被弹劾,到时候就要致仕了。” “好了好了,这是喜事,我不和你生气。”罗衣拿起那针线,继续低头做工,脸上欣喜道,“只是这么好的事情要瞒着掖着的,还不让好好置办,真是委屈你了。” “无妨,好日子定在后头呢。” 宋端道。 “对。”罗衣也笑道,“好日子在后头呢。” 说完,罗衣眼珠咕噜一转,又将手里的活放下,凑到宋端的身旁,屁股在她旁边挤了挤,那人不解的看着她:“夫人?” 罗衣嘿嘿一笑,压住宋端整理线团的手,小声的附耳问了一嘴。 还没说完,宋端的脸便肉眼可见的红了起来,连着脖子都像是烧着了一般,她脸色羞赧,让了让身子,掐着手指道:“夫人你……” “说嘛,说嘛。” 罗衣倒是脸不红心不跳,一脸看热闹的样子:“咱们现在都是为人妻子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闺房里面说悄悄话,不会有人知道的。” 宋端这才敛眸,小声道:“两三次吧。” “两三次!” 罗衣捂住嘴巴,又缩了缩脖子,促狭道:“你好福气啊。”拍了拍自己已经隆起来的肚子,“只可惜我肚子里面有货,每每要求,都给我好一顿说,哼。” 宋端失笑道:“那还不是杜大夫担心你。” “那……”罗衣大言不惭的说道,“碰都不碰,好像我有什么传染病一样,真是的。” 宋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素日里光听程听她们说这些个不正经的,没想到罗衣也是这样,忍不住哈哈的笑出声来。 “你们两个笑什么呢?” 正笑着,院里传来杜薄的声音,罗衣扬头看过去,起身打开书房的门,对着那人说道:“杜大夫好大的官威啊,连笑都要管。” 杜薄呲牙一笑,瞧见圆滚滚的罗衣,这早起上朝的怨气也没了,忙走上前去扶住她,说道:“不敢不敢,多笑笑好。” 宋端也走了出来,瞧见院子里的韩来,先是一惊,而后笑了笑。 韩来也笑了。 膳堂里,四人坐着用膳,罗衣逗趣儿道:“平日里宋端都是站着伺候千年吃饭,真是难得,今日能一起坐下。” “我说啊,这一顿饭就让是你们两个的喜酒了。”杜薄举着筷子说道,“可别和我再要什么别的礼,没有嗷。” “谁说没有,你那么多的私藏。”罗衣立刻道,“怎么那么小气,等下回去的时候,瞧瞧有什么喜欢的,拿去就是了。” “那就多谢夫人了。” 宋端抢白道。 杜薄看了看宋端,看了看罗衣,舔了下嘴唇,没敢多嘴。 “话说回来,等到时候正经给你们置办婚礼的时候……”罗衣脑子里想起曾经姐姐的婚礼,那真是热闹非凡,“想着……定要办置个夺胜的局,就像我姐姐当时弄了个射标的靶子,赢了有彩头呢。” “我记得,咱家后院好像有个标靶吧。”杜薄随口一提。 “对啊!” 罗衣闻言,猛地站了起来,连着那杜薄都颤悠了两下,吓得杜薄一口茶水好悬喷出去,捧着她的腰。 “宋端,你敢不敢和我比一场。” 罗衣神采飞扬的看着宋端。 宋端先是一愣,随后也玩心大起,拄着桌子站了起来,眼底满是桀骜不驯,扬了扬下巴:“我当然敢。” “那好,咱们就一人十箭定输赢!” 罗衣放下筷子,拉着她就往外走,还喊道:“丰年!备箭!” 杜薄眼睁睁的看着她俩出去,又和韩来对视一眼,他也一头雾水,这饭才吃上没几口,苦笑一声,真是两个活祖宗。 “走吧,别吃了。” 杜薄起身,韩来也随后,顺手拿了个鸡腿。 后院的标靶很快摆好了,站桩和标靶大抵有十丈远,那靶面看上去只有手指肚大小,箭筒放在旁边,一共有二十支箭,分成两组,系了蓝色和红色的丝带。 丰年站在旁边,小蛮和素问端着茶过来,气喘吁吁的说道:“这膳堂里面怎么没人了?” 丰年也一脸无奈的说道:“你瞧,吃饭吃到一半,突然要比赛什么射箭,都说女人的脸儿六月的天儿。” 小蛮耸了耸肩膀,失笑道:“真是的。” 素问则道:“我家姑娘一定能赢。” “谁说的,我们家夫人也功夫了得。”丰年说道,“不信的话咱们就打赌,赌半个月的月例,怎么样?” “好!” 站桩旁边的桌案处,摆着瓜子花生和糖果,还饿着肚子的韩来和杜薄磕了一地的皮,两人一脸上火,看着宋端她们从月门处走进来。 两人都把长发束了起来,又将袖袍扎了起来,走去箭筒旁,罗衣太久没有摸这些东西,欢喜的不得了,立刻说自己先来。 宋端点头,笑着站在一旁,韩来拉了拉她的手,给了一把扒好的花生米,她哭笑不得。 罗衣拿起弓身来摸了摸,掐起一支箭搭了上去,正要拉弓的时候,腰间却被人抱住,低头一看竟然是杜薄。 那人煞有介事的说道:“夫人,出箭吧。” 知道这是杜薄怕自己抻到,罗衣一把推开他:“御医都说了,孕期也要多活动活动的,去去去,别耽误我的功夫。” 杜薄这才悻悻的走开。 罗衣拉弓瞄准,对着第一个靶面,嗖的射箭,砰的一声便中了。 “好!” 杜薄弹起来给夫人鼓掌。 罗衣得意的看了一眼宋端,那人也道:“夫人好准头。” 罗衣二搭弓,又中了,这下子丰年和小蛮也高兴的喊了出来,不住的鼓掌,伴随着那稀稀拉拉的掌声,罗衣连中了四箭。 “太厉害了!” 杜薄瞥眼韩来,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我夫人厉害吧。” “端午还没出手呢,事情未定,还不能判断输赢。” 韩来也不急,他是知道宋端伸手的。 “哎呀。” 罗衣那边叹气,原来是第五箭空了,许是因为这一次失误,后面的罗衣有些心急,接连又丢两箭,气得她直跺脚。 “不急不急,夫人不急,还有三箭呢。”杜薄冲着她摆手,“宋端不行,咱们七箭就能赢她!” 韩来皱眉:“你还想不想在遥监殿做官了?” 谁知道这威慑的话听在杜薄的耳朵里一点儿效果都没有,那人一脸正色的说道:“不想。” 韩来咂了砸嘴,看来这世上只有罗衣的话对杜薄来说是圣旨。 “夫人稳住,扶住,精准射箭!” 听着杜薄在耳边唠叨,气的罗衣骂她一句,随后又接连射出了那三箭,结果只中了一箭,素问见状,嬉笑道:“你们两个,等着给钱吧。” 丰年冷哼,小蛮也学着哼了一声。 罗衣不快的把弓递给宋端,咕哝道:“到你了。” “夫人一共只中了五箭呢。” 宋端故意道。 “多日不练武,生疏了还不行吗?” 罗衣坐了下来,吃了杜薄递来的瓜子,指着宋端道:“你来试试?” “好。” 宋端拉弓射箭,结果连丢五箭。 “哈哈哈——” 杜薄放声大笑。 韩来也没想到宋端会接连失手,看了一眼兴高采烈的罗衣,登时心里有数,欣慰的笑了笑,这丫头是想哄罗衣高兴呢。 “献丑了献丑了。” 宋端也嘿嘿的笑了笑,说着,掐起两支箭来。 杜薄说道:“宋端,你单箭都射不中,还要双箭齐发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吗。” 宋端深吸一口气,脸上的笑容瞬间被专注替代,搭弓拉弦,缓缓的合上了眼睛,下一秒猛地睁开,听了一耳风声,骤然松手。 ‘砰砰’ 两箭全中! “姑娘好厉害!”素问喜得跳脚。 杜薄愣住了,韩来倒是一脸高兴,罗衣也诧异的站起身来,见宋端再次取出两箭来搭弓,再次全中! 饶是罗衣这个争强好胜的脾气,见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攥拳,道了一声漂亮,只是喊完又无奈的叹了口气,这第五箭中了两人就是平手了,到底也还没分出个输赢来。 宋端这才拿起最后一支箭,搭在弓弦上,掐住后拉。 杜薄不快的看向韩来,那人一副宋端有本事我也没办法的脸色,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几乎打了起来。 宋端瞥眼罗衣,那人紧盯着那标靶,她轻轻一笑,射出那一箭。 “哎呀!” 宋端猛地跺脚,还顺势砸拳,可恨道:“没中。” “没中!没中!” 罗衣立刻转悲为喜,指着宋端道:“我赢了!” “夫人厉害。” 宋端拱手道,瞥眼韩来,那人笑着摇了摇头。 “夫人赢了!夫人赢了!” 丰年和小蛮喜出望外,立刻回头去看素问,谁知道刚才还在这里给宋端欢呼的那人,一转眼就不见了。 “宋端。” 罗衣不是傻瓜,自然看得出来宋端在让着自己,遂笑着说道:“你今天这个情我领了,我夫君的藏品,你随便拿!” 罗衣豪爽,正在嗑瓜子的杜薄却猛地咬了舌头。 第5章 都怨你 回程的马车上,素问识趣的和阿桥一起赶车,并没有进车厢,后者看着这丫头喜滋滋的模样,问道:“素问姐姐,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素问歪头道:“我和杜大夫家的拿两个用咱家姑娘和罗夫人的射箭靶数赌输赢来着,半个月的月例银子呢。” 阿桥见势,忙道:“咱家姑娘赢了?” “当然没有。” 素问得意道。 阿桥奇怪的看着她,稍微放慢了马缰:“那你高兴什么?” “我没给钱。” 素问道。 阿桥无奈的咂了砸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话说回来,素问一对赌就会耍赖,当时还把自己的腰包掏了个一干二净。 “真不愧是素问姐姐,聪明伶俐,腿脚利索,只怕小蛮姐姐和丰年哥哥再修炼个几百年也追不上你。” 阿桥阴阳怪气的说道,素问一下子听出来,直接伸手掐住他的耳朵往上拎着,不快道:“你说什么呢?你个臭小子,我可是子啊将军府里把你养大的,你居然这么说我,看我不扯烂你的耳朵!” “哎呦呦!疼死我了!你这人手劲儿怎么这么大啊!” 阿桥疼的不行:“我错了素问姐姐,我不说了还不行吗,快放开我的耳朵,要掉了要掉了。” 这两人在车板上这样打闹,路过的行人纷纷不约而同的侧目过来,不过那是将军府的马车,谁也不敢胡言乱语。 “你们两个,别胡闹了。” 车厢里面传来宋端的声音,那两人立刻乖觉道:“是。” 素问松开手坐了回去,看着阿桥那怯生生的模样,不由得偷笑。 宋端坐直身子,摸了摸自己的手指,那上面还有勒痕,是刚才的弓弦留下的,韩来拿过来看了看,心里面很是怜惜,又很唏嘘的说道:“看来那个太丘老泼妇说的不错,你的身子真的不适合练武,实在是太脆弱了,强撑着总是会受伤,这该死的两口子,看我明天到了遥监殿怎么收拾那个怕老婆的主儿。” “习武之人难免……” “磕磕碰碰。” 韩来对于她这套说辞实在是太熟悉了,就势接过话茬,说道:“话说回来,你还真让着罗衣了,以你的本事,十靶全中怕也不是问题。” “那当然。”宋端对于自己的准度还是很有自信的。 “不过以罗衣的脾气,若是输了,今天可不会给杜薄好果子吃。”韩来顺势靠在她的腿上,笑着说道,“让就让了,反正还拿了杜薄的私藏。” 韩来一想起刚才杜薄那心如刀割的不舍模样就想笑,这副仕女图他早就想要了,谁知道杜薄那人小肚鸡肠,别说送给他了,就是拿出来瞧瞧都不许,这下好了,直接被宋端要走了。 “话说回来,公子为何喜欢那仕女图啊。” 宋端问道。 刚才韩来生怕杜薄反悔,拿着那卷轴就跑了,那画也没有让她仔细的瞧一瞧,想来韩来这么喜欢,那画上一定是个大美人了。 “你可知道,那仕女图上画的是谁?” 韩来起身道。 宋端摇头,她怎么会知道。 韩来神秘兮兮的一笑,这才将那卷轴小心翼翼的打开,画上是一个身着浅绿色衣裳的女子,端着个银盘,体态纤柔,像是神仙。 只是这脸颊,宋端一愣,这画上的女子和自己怎么这么像。 “这……” 宋端看了看那画,又看了看韩来,那人料到她的反应,笑着伸手在她的脸颊上抚摸了一下,这才说道:“你知道这个是谁画的吗?” 宋端看着他:“不是宫里的画师吗?” “没错,是一位叫唐叶的画师。” 韩来说着,脸色略有不快,提起这个他就不高兴,这还是川王从前无意间发现的,又告诉了他。 唐叶早在几年前在皇宴上描画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宋端,那是一遇倾心无法自拔,从那时起,无论画谁都有三分像宋端。 那年御选,他负责给那些适龄女子画像,那好几百张画川王也都一一看过,发现了这个问题,就告诉了韩来,韩来冲到丹青馆,将唐叶的私藏拿出来看,百无一外,全都是宋端的模样。 当时的韩来发了天大的火气,这自诩翩然公子的人好悬打了唐叶。 宋端听韩来说完,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哭笑不得的说道:“竟然还有这样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公子如何不同我说?” 韩来绷着脸,不说话。 这种事情怎么好意思和她说。 宋端了然,偷笑着着那画,果然是活灵活现,栩栩如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照镜子,便道:“想来,能画的如此好的人,自己也必定是一表人才,是个风流多情的人呢,真想见见。” “一表人才?”韩来猛地皱眉,反驳宋端道,“他要是一表人才,我就是画中仙人,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小矮子,想的倒是美,我一想到他每日在丹青馆画你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宋端低头抿唇,没有说话。 “不对。” 韩来反应过来,抬起宋端的下巴,言之凿凿的说道:“你是不是眼睛有些不好用了,宋端,我可是这靖安城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连杜薄都在梦中想要和我亲昵,摆着我这张脸在你身边日日得见,你却说别人一表人才,你当真是要气死我了。” 见他好像真不高兴了,宋端这才拿开他的手,好声好气的说道:“我不过是玩笑话。”还调皮的捏了一下他的鼻子,“我当然知道你这张脸皮是独一无二,绝世无双的,凭他是谁,都比不过你去。” 韩来这才转怒为喜,那人忍俊不禁。 不多时回了将军府,这刚一下了马车,韩来就拉着宋端急匆匆的回去了长鲸居,那人愣了愣,刚要说话,就见韩来把房门关上了。 她不解的眨了眨眼睛,说道:“怎么了?” 谁曾想韩来关好门后转过身来,脸上多了一丝贪念,方才宋端射箭那英姿飒爽的样子,早就弄得心思活络了。 攥了攥手心,韩来几步过去到宋端的身前,那人不知所措的往后靠了靠,最后不得已的靠在了书案上,失笑道:“你这是怎么了?” “端午,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有一个孩子。”韩来握着她柔软的手指,语气颇有些欣然向往道,“看着杜薄和罗衣那一家三口,我当真是羡慕极了,到时候我们多要几个,超过他去。” “现在还不行。” 宋端的眼底也有些失落,低下头去。 是了,现在连成亲这样的事情都不敢宣扬,更别提要孩子了,所以每每两人在一起时,韩来都会注意不让自己有孕。 “对了,今日杜薄还给我一样东西,是我托他给我弄来的。” 韩来忽然想起来,从袖子里面掏出一样东西来。 宋端定睛一看,脸色一红。 “这是……” ------------------------------------- “羊肠儿?” 重新坐在膳桌前的罗衣正在欢天喜地的吃着,赢了宋端,心情也高了许多,胃口也大了,看向杜薄,疑惑道:“你给韩来这东西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避子。” 这膳堂里没有别人,杜薄索性说道:“他们两个现在还不能有孩子,这羊肠儿……咱们两个现在又用不上,就都给他了。” “哦。” 罗衣点头,忽而又想起来,盯着杜薄道:“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杜薄被问的一愣,没及时回答。 罗衣放下碗筷,顺着凉席蹭到了杜薄身边,眯着眼睛,煞有介事的质问道:“你说我们现在用不上,可我们从前要孩子心切,更不需要这种东西,你从哪儿弄来的?还是说你又在外面……” “胡说八道什么呢。” 杜薄咬了咬牙,这才说道:“那是韩来前几日和我提起,我特地给他弄来的。”颇有些气势的说道,“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去查,我现在要是还在外面招惹什么莺莺燕燕的,天诛地灭!” 说着,还举起了手。 罗衣打量着他,冷哼一声:“谅你也不敢。” 杜薄嘿嘿一笑,伸手帮罗衣捏着肩膀,说道:“不过说起来,夫人今天好厉害,宋端那可是太丘出来的习武苗子,又是恭礼先生一手教出来的,夫人连她都能赢,可见也是个绣花枕头,真不知道韩来成日里捧在掌心喜欢个什么,哪儿里有我夫人好。” 说着,靠在罗衣的肩膀上,不住的赞叹道。 “得了吧。” 罗衣娇嗔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是宋端让着我呢,她能中双箭的好本事,如何会单靶不中,不过是因着我有孕,特地哄我开心罢了,我也就就坡下驴,给了她那幅画。” 提到那幅画,杜薄一脸悲戚,不过转念一想,罢了罢了,只当是新婚贺礼算了,自己的私藏多得很,不差这一两副丹青。 不过他不追究,但罗衣的心里却起了疑惑,推开他问道:“对了,那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从前就看到过,不过却没有问你。”话音拉长,很是狐疑的说道,“那幅画怎么和宋端长得那么像?” “那……” 这一下把杜薄问的不知所措,看着那罗衣越来越难看的脸,忙解释道:“那你问我做什么,去问唐叶啊?” “这个唐叶又是谁啊?”罗衣抱臂盯着他,看着杜薄那想要抱头鼠窜的模样,更加不高兴了,难不成这人从前还对宋端有想法。 “唐叶是画这幅画的人啊。”杜薄这才如实说道,“这人在宴会上见过宋端,便对那人一见钟情了,画了不知道多少宋端的丹青,不过后来川王告诉了韩来,那人知道后便将这唐叶的老巢一窝端了,这唐叶后来也就不做画了,这幅仕女图是他最后的画作,不知道多值钱。” 罗衣这才明白了些,不过眼神还是半信半疑。 “你难道还不信我吗?”杜薄捂着胸口道,“我怎么会对宋端有想法啊,夫人你可是要比她好看上一万倍的啊,再者说了,我这样一个守财奴,看上这幅画当然是为了它的价值,怎么会因为上面是宋端呢。” “你承认这上面是宋端了!”罗衣指着他鼻子。 杜薄哭笑不得,只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只得将她拽了过来,又搂又抱的哄着她,那人才哼哼一声,将将放过了他。 只是他这样亲昵,惹得罗衣转过身来,盯着杜薄说道:“这次姑且就饶了你,不过你这样的怂货,也配不上宋端那样的好姑娘。” 杜薄蹙眉:“那谁配得上,韩来那个身娇肉贵的少爷?” 罗衣这才道:“我跟你说,别看韩来柔柔弱弱的,可是那事却不含糊呢。”放好碗筷,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又道,“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杜薄往后仰了仰,用手撑着凉席,奇怪道:“怎么说?” “听说,不负良辰美景,能三两巡呢。” 罗衣眨着大眼睛,自己和杜薄可从来没有这样过,那人对视着她的视线,脸色有些难堪,这回又轮到他觉得莫名其妙了:“这两口子之间的私隐之事,你怎么会知道?” “宋端和我说的啊?”罗衣道。 杜薄松了口气的同时有些恼羞,甩开罗衣的手说道:“你们女人家成日里在一起都说些什么有的没的,不害臊。” “那有什么,又都不是小姑娘。”罗衣大言不惭,“况且咱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 “咱们两个……” 杜薄知道她要说什么,立刻很有底气的抢白道:“那又怎样,我一巡比他三巡。” “是吗?” 罗衣根本不信,看着这人不怀好意的伸手,杜薄觉得有些不妙。 翌日下了朝会,韩来不耐烦的再次放慢了脚步,看着没什么精神的杜薄,不快的说道:“我说你就不能走快点儿?” 杜薄摆了摆手:“腿抖。” 韩来皱眉,他也没往那个方面想,只是问道:“不会是罗衣又打你了吧。” “没有。” 杜薄喃喃道:“不过我倒是希望她能打我。” “原来如此。”韩来满不在乎的说道,“你还真是个贱皮子。” 杜薄苦笑,转过头看韩来,就差把这份委屈写在了脸上,一副你不懂我的表情摇了摇头,说道:“都怨你。” 韩来觉得莫名其妙,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瘸一拐的杜薄。 第6章 有消息 日子又安逸平静的过了半个多月,重启祁山大典的事情也再次提上了日程,不过匡王死后,皇后的心绪也烦闷的很,圣人也想让宫内的气氛重新缓和一下,便在杜薄赞助的蹴鞠场办了一场马球塞,决定靠着这次热闹,让一切回府到从前样子。 但是谁都清楚,半年内死去了两位王储,这一切的一切,早就已经回不去了,如今北东宫再次虚悬,可眼下却没有合适的人选了。 风平浪静的靖安城的云朵下,早已经卷起了滔天的巨浪。 “公主,用些果子吧。” 婢女将果盘端过来摆好,上面的果实已经全部切好了,还泛着冰碴,在这炎热的夏天食用再好不过了。 固阳公主闻言,默默的转过头来,她本意今天是不想来这蹴鞠场参加什么活动的,但如今宫中只剩下她一个皇储,她不得不来。 自从匡王死后,她就窝在自己的殿宇中不愿意见人,心内的自责甚至超过了当初川王死去后的痛楚。 她到现在也无法接受,自己对匡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永远都不会原谅他,每每想起来匡王那临终的样子,她都会长叹口气。 世事无常,她半年之间,竟然失去了两位哥哥。 “公主,您尝尝这个。” 婢女见状,拿起一块苹果递了过去,固阳公主看了看,这才接过来放进嘴里,可是齿关间再甜,也遮盖不了内心的苦楚。 “公主,尝尝就好,这果子太凉,也不要贪食。”婢女善意的提醒道,“若是累了,奴扶您回去休息就是了。” 固阳公主摇了摇头,转头看向蹴鞠场。 这场地的四周搭满了凉棚,到处都是吵闹的嬉笑声,各色的女眷像是春天盛开的百花一般,她们欢声笑语,笑靥如花,也有不少人想来给她请安,却都被固阳公主给拒绝了。 “宋端!”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固阳公主连忙看过去,那场地中央,坐在马匹上的宋端一跃而起,将球打进了门,惹得周围一片叫好。 婢女也笑着拍手,开心道:“宋女史还真是厉害。”看了看也抬眼的固阳公主,说道,“女史打的这样的好,公主不给赏吗?” 固阳公主轻轻一笑,摆弄着自己的手腕,不紧不慢的说道:“宋端养在将军府里,什么好东西没有,谁不知道他们世家可要比我们皇族有钱的多,你看宋端的吃穿用度,一看就是极好的。” “可您是公主,从您手里出去的东西,便是一个枣核也是好的。” 婢女笑道。 固阳公主被她逗笑了,心情也终于松泛了一些,拄着下巴说道:“绿竹,你说生成宋端这样的女子,该有多好啊。” 绿竹见她开朗了些,也稍微放了心,歪了歪头,看着在马背上活跃着的宋端,那人身着男衣,高束着头发,神色飞扬,眉眼间写满了桀骜不驯和高不可攀,开怀大笑,率真痛快。 有细密的汗珠浮在额头,随着动作的幅度,像是珍珠一般摔落。 “可是宋女史的出身并不好啊。”绿竹说道,“哪里和公主您这天潢贵胄比得了,乡野出身,若不是老将军赏识,怕是一辈子都没办法驻足这靖安城呢。” “说的倒是没错。” 固阳公主又说道:“可是她很自由啊,那样的容貌,那样的才学,又是一身的好本领,可以出入朝堂,像男子一样雷厉风行,多让人羡慕啊,我虽然出身好,也不过是池塘里的锦鲤,永远都是那四方天地。” “呵呵,锦鲤,本宫的固阳也学会哀伤春秋了啊。” 不远处忽然响起皇后的声音,固阳公主吓了一跳,回过头去,脸上多了些欣喜,忙起身道:“母后,您来了,还以为您今天不会过来了。” “这好歹也是陛下借本宫之名办得马球赛,本宫自然要来。” 皇后坐在固阳公主的旁边,挥了挥手,绿竹识趣的退了下去,她摸了摸固阳公主细嫩的手,拿了起来,说道:“你瞧你这手。” 固阳公主不解,自己的手白嫩修长,从不曾沾阳春水,养的如同婴儿一般细腻,说道:“我的手怎么了?” 皇后并没有继续说,而是问道:“你可曾见过宋端的手?” 固阳公主眨了眨大眼睛,转头看宋端,那人手握马缰,胯下的马儿听话异常,后退几步,稳稳的接住了那球。 “见过。” 固阳公主说完,有些恍惚。 宋端的手,全都是伤口和旧疤,掌心内连一块好肉都没有。 “正是因为宋端出身乡野,所以她想在这靖安城有一席之地,便要付出比常人更多的努力,虽说老将军的赏识和抬举很重要,但若是没有自己刻苦磨练出的一身好本领,也会任由这好机会白白溜走,机遇固然重要,但也要确保,自己也是才。” 皇后不疾不徐的说道,她放眼那些女眷,说道:“这些人,有几个人能像宋端一样,忍受着身体的痛楚和来日的疤痕丑陋,将那一根根木桩尽数打断,又有谁能忍受断手之痛,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九年来如一日的俯视着韩来,打着十二分的精神,一丝错处都没有呢。” 固阳公主听完这一席话,心里也明透了许多,是啊,人人都说宋端是攀了高枝,才能以乡野出身的丫头走到如今三品御典的位置,可她背后的艰辛又有谁看到了? 只怕这机会落在那些酸言酸语的人面前,她们还把握不住。 “只会说,不会做的人,不用理他。”皇后嘱咐道,“这些年来,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也诋毁过本宫,小门户的出身,能够坐镇中宫。” “可是母后帮父皇挡过那一剑,这一点,其余人是做不到的。” 固阳公主信誓旦旦的说道。 说起这事,皇后忽然目光长远,笑容复杂,没有反驳也没有复合。 “下臣参见皇后娘娘,公主殿下。” 正说着,宋端从马上下来,走到她们身前,恭恭敬敬的行礼道:“不知道皇后娘娘驾临,是微臣的疏忽。” 皇后笑道:“你说哪里的话,方才那一场精彩的比赛本宫看的甚是高兴。”掏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擦擦汗吧。” 宋端道谢接过,说道:“她们非要我跟着一起,都是些世家小姐,下臣也实在是不好拒绝,打起来也不好下手去赢,当真是累极了。” 宋端在这两人面前也没有遮掩,苦笑着说道。 皇后失笑,固阳公主则道:“让着她们做什么,只怕就算你故意输给她们,这些人也不会领你的情的,回去时候,怕是逢人就会说,这宋端也不过如此,还说什么文武双全,连一场马球都打不过,看来是个绣花枕头,盯看不顶用呢。” 固阳公主说完偷笑,直叫她过来坐,宋端也没有推拒,坐在固阳公主的旁边,将皇后的帕子小心仔细的叠好,交给了婢女。 固阳公主趁机偷看了一眼宋端的手掌,唏嘘的抿了抿嘴唇,不过也转移了话题,问道:“宋端,你和韩郎君近来如何了啊?” 宋端转过头,固阳公主没有像平日里一样称呼韩来为千年哥哥,而是换了一个这样不会出错的称呼,看来经历过这些事情,固阳公主的心性已经成熟了许多,她深呼了口气,说道:“公主何以发问?” 固阳公主也没有避讳,说道:“听说坊间流言甚广,把你们两个传的极其不堪,我可不相信你是这么好脾气的人,都不管管。” “世人的口舌,下臣又如何能干预一二呢。”宋端抬起头来,挺立的鼻尖儿盛着正午的阳光,耀眼的正好,“况且,若是一辈子都活在世人的口舌之上,岂非太过劳累,下臣这一生,就算不活在顶峰,也要活在自己的手里,公主觉得如何?” 固阳公主先是一愣,随后用力的点了下头:“正是这个道理。” 宋端轻笑,没再说话。 一旁的皇后闻言,瞥眼过来,无声眨眼。 宋端说完,瞥见不远处一个人,脸色微敛,起身和皇后两人道了一声失陪后,一边挽着衣袖一边走了过去,那人正是曹琦。 今日的曹琦和以往不同,素日的她总是大红大紫的,浑身散发着熟透了的妖冶魅力,气态也是缠绕迷人的。 可今天,曹琦穿着一身深色的长袍,锁骨处也全都遮住了,头发也不再做勾栏样式,高高挽起,露出白皙修长的后颈,身上连一丝风尘的味道都找不到了,泠然庄肃,高傲如山巅的雪。 这样的曹琦宋端还是第一次见,她遂道:“本以为曹姑娘今日不回来了。” 曹琦微扬下巴,似笑非笑的说道:“怎么?”抬起手来,指甲也剪短了,干干净净的,“女史以为,匡王死了,我们曹家就要做贼心虚从此以后藏起来不再见人了吗?” 宋端低头轻笑:“当然不会。”又道,“看来,曹家现如今已经是曹姑娘在做主了,不用做曹大夫手里的工具,便是连穿衣打扮也能按照自己的脾气秉性来了,当真是恭喜恭喜啊。” “借女史吉言,当然也是要感谢女史,若没有你的帮忙,我还不能这么快的接手曹家。”曹琦话锋一转,“当然,最要感谢的还是太后娘娘呢,要不是她给匡王下药,那人还不能这么快就疯了。” 宋端是第一次听到这个事情,眉头微蹙又转瞬放开,看曹琦这毫不遮掩的样子,只怕她以为自己知晓这件事情,便没再开口。 “只是不知道,太后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两位皇储都死了。” 曹琦看着宋端,嘴上闻着,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宋端笑着转了过头去,深吸一口气,道:“姑娘以为这事情能成吗?” 曹琦哈哈一笑,看着场上那些花拳绣腿,可是比宋端差远了,她眺望着目光,平淡的说道:“九王再不济,那也是圣人的亲生骨肉,这偌大的赵国江山,若是放手给了宗族,岂非太可惜了。” “可是圣人没有动作呢。”宋端语气缥缈的说道,“他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却迟迟没有下令。” “难道死了两个皇子,还不够他长教训的吗?” 曹琦的话也是丝毫不客气:“立了川王,川王死了,立了匡王,匡王也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九王了,这最后的火种当然要悉心保护,圣人明面上没有动作,谁又能说准,他在隆延那边有什么准备呢,只怕行宫现在已经被重兵把守着,不叫任何人靠近呢。” 宋端道:“曹姑娘又想做什么?” “我?” 曹琦回头看着她,两人视线交错,她淡淡道:“没了匡王,我们曹家现在是岌岌可危,只怕事情稳定后,便会被追责杀害川王的罪。” 宋端没开口,等着她继续说。 不过她心里隐隐觉得,曹琦是来寻求保护的,果不其然,曹琦继续的话也透漏出这其中的意思。 “杀害王储,只怕要被夷族。” 曹琦道。 说到夷族,宋端的心猛地一颤,脑海里闪过上一辈子的事情,本来因为打马球而满是汗的手心刹那间便的冰凉。 曹琦捕捉到她的异样,笑的精诡,说道:“怎么?让女史想起了些不好的事情吗?”低下头去,放低声音又道,“是我不好,忘了女史经历过的一些事,想来当日若不是老将军留情,女史也早就湮灭在当初的襁褓中了,哪里又能活到现在呢。” 宋端想的是前世韩家夷族,曹琦说的则是当初孟成化的夷族,她想了想,说道:“曹姑娘放心吧,既然咱们当初联手,也算是各得所求了不是吗,姑娘如愿以偿的接手了曹家,我们也为川王报了仇,我当然也不会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的。” 曹琦道:“哦?” 宋端索性笑着说道:“当然,命脉在手,我们现在无非还是互相牵制着不是吗,姑娘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你若是保留着秘密,我们也不会将曹家赶尽杀绝,难道说,姑娘是不相信我吗?” 曹琦打量了她几眼,说道:“女史说的话,我当然相信。” 宋端回以微笑,正要再说什么,程听从不远处走了过来,瞧见这两人说话,心里疑惑,却还是道:“端午姐姐,有消息。” 宋端瞥眼:“怎么了?” 程听看了一眼曹琦,迟疑片刻,才道:“刚才宫里传来消息,清凉殿的那位沈婕妤有喜两月有余了。” 话音刚落,盛夏的热意中偷袭过一阵凉风,吹过在场的人。 宋端皱眉,看向曹琦。 那人面无表情。 第7章 太后的要挟 “沈婕妤怎么会有孕?” 宋端得知了消息,不远处凉棚下的皇后也自然知道了,不过身为六宫之主,稳坐凤椅多年,她并没有露出什么其他的表情,看不出来高兴也没有失落,只是平静的点了下头。 倒是一旁的固阳公主突然来了精神,脸色一喜,这么说来,父皇又有孩子了,若是个男婴的话…… 半年内失去了两位皇子,倘若沈婕妤是个有福气的,一朝得男,这个孩子势必要交给皇后抚养,便又有了嫡出的身份,这空荡的北东宫便会再度迎来他的第三个主人。 即便不是男子,就算是个公主,也是皇族兴旺之象,所以沈婕妤这一胎至关重要,固阳公主看了一眼宋端,露出久违的笑容。 宋端倒是多看了一眼皇后,了然她的冷漠,自己的亲生骨肉已经失去了,那谁再坐皇位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心已经死了。 “是。” 程听接过固阳公主的话茬,但是脸色不太好,说道:“听太医署的人说是见了红,这才得知自己有了身孕,这个孩子……” 一听说这个孩子怕有闪失,固阳公主脸色一白,下意识的起身随后看了一眼皇后,急切道:“母后,咱们快去看看吧。” 皇后本意是想拒绝,但这里人多眼杂,身为国母却对后宫妃嫔不闻不问也不太好,便答应了下来,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回宫去。 不远处,那些还在玩闹的女眷们瞧这架势,都狐疑的停了下来,也不敢大声,只交头接耳的讨论着。 “这些人怎么走了啊?” “是啊,这可是给皇后办置的马球塞,这正主都走了,咱们还在这里干什么啊。” “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啊,连宋女史她们都回去了。” “不知道。” 她们摇了摇头,有人轻声道:“哎?我刚才看到曹琦和宋女史在一起说话来着。” “曹琦?” 另外一人瞥眼过去,还没有瞧见那人,前者特地伸手指了一下她才发现了曹琦的存在,诧异的用帕子捂了捂嘴,冷哼着唏嘘道:“怪哉怪哉,今天这日头怕是从西边出来的吧,这曹琦今天是来奔丧的吧。” 她说完,忍不住偷笑起来,后者连忙皱眉道:“胡言乱语什么,今天可是来拜见皇后娘娘的。” 那人意识到自己失言,脸色登时惨白,好在只有她一个人听到,又是自己的宗亲,刚才的话要是被外人知道就惨了,这足矣连坐罪的事情,宗亲只要长了脑子,就会帮自己隐瞒的。 “是妹妹失言了。” 她连忙道。 那人也没有多说,只是道:“不过今日曹琦的确奇怪,这素日像是个花朵成精一样,难得这么朴素。” “看来是落了配的凤凰不如己。”一旁又有人插嘴道,“曹家现在不如从前了,没了曹家的曹琦,什么都不是,想起从前她在咱们面前那趾高气昂的样子,没想到也有今天,真是痛快。” “不如,我们去问问,出了什么事?” “和曹琦说话?” “算了吧,我怕招病。” “哈哈哈——” 听到她们那一哄而起的笑声,不远处的曹琦闻声看了过去,那一堆庸脂俗粉加在一起都不如宋端的三分姿色,更别说和自己相较了,她眼中的凌厉投射过去,惹得那些人回头来看。 其中有的高高扬起下巴,觉得自己现在不再低人一等,也不必再躲着曹琦了,可是几秒钟下去,便觉得手脚发软,别扭的转过头。 狐媚,那人心里暗骂了一声。 曹琦懒得浪费时间,眼下沈婕妤突然冒出来的那个孩子才是最要紧的,不过好在这件事情不用她出手,有比自己还着急除掉的人。 ------------------------------------- “端午姐姐。” 一行人快到清凉殿的外头的时候,程听忽然拉住宋端的手,很小声的对她说了一句:“沈婕妤的孩子保不住了。” 宋端一愣,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她们和固阳公主一行人拉开了不小的距离,看着那些人进了院中,宋端才皱眉说道:“刚才慌慌张张的没来得及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程听看了看里头,又看了看宋端,这才叹了口气,说道:“方才午后时分,太医署那边来人来了沈婕妤这里,听说是那人流了好多的血,怕是还没来得及高兴,就要先办丧事了。” “可是太医署的人不是每天都会来给各种妃嫔请脉吗?”宋端思忖着摸了摸下巴,“既然已经两个多月了,早就应该……” 话说一半,她住了口,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程听,那人见她欲言又止也没有多问,只是道:“姐姐,还是先进去吧,咱们可是和皇后娘娘一起来的,半路人不见了,会被问的。” 宋端点头,两人刚一进院,就听殿里面传来圣人的滔天怒吼,还伴随着碗盘碎裂的动静,吓得程听一把攥住宋端的胳膊,说道:“这……” 宋端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看来沈婕妤的孩子没有保住。 虽然现在谁坐皇位都对他们来说不重要了。 “滚!都给朕滚出去!” 圣人又怒吼了几声,刁御医和刘御医从里面跌跌撞撞的奔了出来,连药箱都弄洒了,两人蹲在地上不住的收拾着。 “这叫什么事啊。” 刘御医的手上还有血,想要擦一下脸上的汗,瞧见那一掌心的红又无奈的放了下去,说道:“这沈婕妤素来葵水不准,平日里又总是病病殃殃的,这有了身孕,百般不适也只当是自己病着,也不叫咱们来瞧,谁还能窥得天机,知道她有孕了不成?” 刁御医也连连摇头。 “这下好了,这好好一个孩子没了。”刘御医特地压低声音,“得亏这孩子还没成型,若是成了型的男胎,只怕咱们得掉脑袋。” 宋端和程听对视一眼,都过去帮忙,前者说道:“刘御医这话可就过分了,圣人虽然求子心切,却也不会乱杀无辜啊。” 刘御医见到是宋端,稍微放下心来,宫里的这几个女官也就只有她比较让人放心了,便苦着脸说道:“女史,您自己都说求子心切了,您是不知道啊,这段时间以来,圣人多想再要一个儿子。” “罢了罢了,可别说了。” 刁御医在宫里行医这么多年,最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那就是现在,接过宋端递来的针包,说道:“多谢女史了。” 宋端看了一眼殿内,拍了拍程听的肩膀,这才走了进去,迎面就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儿,圣人坐在外厅的软榻上扶额,不用靠近就可以感受到这人的勃然怒意。 皇后和固阳公主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后者满脸失落,瞧见宋端便使了个眼神,叫她进去里面看一眼。 宋端点头,撩开内殿的帘子,微微蹙眉。 沈婕妤躺在床上,虽然盖着被子,但露出来的床单上面满是鲜红的血,一旁有宫女和接生婆守着,那人小声啜泣。 看着沈婕妤不省人事的样子,宋端大抵猜到了什么,对着那还在哭着的小宫女说道:“沈婕妤怎么样了?” 小宫女哭的满脸泪痕,说不出话来,倒是旁边的接生婆忙转过身来对着她跪下,说道:“沈婕……” 宋端做了一个禁声的动作,随后放下帘子,接生婆这才道:“沈婕妤怕是不行了。” 这话在宋端的意料之中,她轻轻应生。 接生婆则道:“沈主子平日里身体就弱的很,见不得风,用着山参吊着精神,这能有孩子已经是意料之外了,恕老妇说一句罪该万死的话,即便是这孩子保得住,勉强足月也生不下来啊。” “这话你说给我听就罢了,若是不想死,以后不要再说了。” 宋端冷眼道。 接生婆忙不迭的点头道:“是是是,老妇记住了。” “你是伺候沈婕妤的丫头吧。”宋端又问道。 “奴是沈婕妤的贴身侍女,漫夭。” 那宫女闻言,怯生生的答道:“见过女史。” 宋端想了想,本意不愿多嘴,但还是问了一句:“沈婕妤最近……” “端午。” 话没说完,有人撩开帘子叫她。 宋端回头,是岑越。 她愣了一下,那人示意她出来,太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听说沈婕妤没了孩子,倒也算平静,安抚了圣人两句便回去了。 宋端也一同回了太后的殿里,那人在路上不紧不慢的走着,岑越在旁伸手扶着,素来都是梁吉,今日换了人,宋端还是有些别扭。 冷不丁的知道岑越是太后的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越姐姐隐藏的也太好了。 不过听韩来说,这人的锋芒是在韩家失势后才露出来的,看来太后也是那个时候准备出手的,这才动用了这枚十几年的棋子。 “宋端。” 太后阴沉沉的开口道。 宋端忙快步:“下臣在。” “你猜测的不错,沈婕妤的孩子是哀家打的。” 太后轻描淡写的态度还是让宋端诧异了些许,她垂下眼眸,这人的目的太明显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自己直说。 难不成……宋端心下复杂,大抵猜到了。 “老九在隆延行宫被保护的很好,他是现在北宫东唯一的主人,哀家不许任何人来分这一杯羹。”太后道。 “下臣明白。”宋端只得道。 “哀家不怕这件事情被你知道,况且哀家还有事情要交代给你和韩来,还有杜薄那个臭小子。”太后说了,却没有说完,只是道,“你回去把这话带给韩来,他会明白哀家的意思。” 宋端应声。 “哀家也不允许今后皇宫里有孩子降生,这件事情哀家已经告诉了罗清逸,她若是想保全罗家,便会好好的去办。”太后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谨慎的宋端道,“你要帮助她,知道吗?” 这是宋端最不想面对的,迟疑了片刻。 “怎么?这件事情这么难办吗?”太后面无表情的说道。 宋端不知道如何作答。 本以为现在川王死了,又和曹家互相牵制,一切都暂稳了,可是太后却还是想要把韩家和她卷进来,不过……就算没有太后庇护,以韩家游兰献王宗亲的地位,依旧可以屹立不倒,所以才撞着胆子不答应。 太后冷哼一声,没说话,倒是一旁的岑越忽然一脸严肃,压低了声音说道:“端午,别不懂事。” 宋端不解的看着她。 岑越的眼底浓黑一片,继续道:“曹家能知晓的事情,未必别人也不能知晓。” 宋端闻言,指尖一麻。 难不成说……太后也知道自己身世的事? “你若是不愿意去做的话,哀家倒是颇喜欢曹琦那个孩子,想必这件事情若是交给她,她会办得极好。”哀家似笑非笑的说道。 宋端皱眉,这是威胁了。 “端午。”岑越催促道。 “是。” 宋端低头拱手:“下臣领命。” ------------------------------------- “怎么你这身世,是个人就知道。” 回去将军府后,宋端将今日之事一一说给韩来,那人哭笑不得的抹了一把脸颊,说道:“本是个天大的秘密,却人尽得知。” 宋端也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 是啊。 人尽皆知的秘密。 “曹家这边不必要担心,太后这头……”韩来深吸一口气,起身缓缓的走到窗前,只觉的疲惫。 正如宋端所想,他也以为自己可以安之若素,此后再也不必参与党争了,没想到太后竟然强行要挟。 以扶持曹家来进行威胁,这是韩来不曾想过的。 曹琦如今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可以保护曹家的靠山,太后若是抛出橄榄枝,无疑是比韩家更好的选择,曹琦那人,利益为先,是个极其不确定的因素,摸了摸下巴,说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宋端瞥眼,无奈道:“这话用在这里,实在是不合适吧。” 韩来扶着窗框,蹙眉道:“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头伸了伸手,对宋端道,“无论如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想来现在圣人也奈何不了太后了,九王能不能当太子是他们母子两人的博弈,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遵从了。” 宋端走过去,搭上自己的手。 “无妨。” 韩来道。 第8章 弘王的身世 “沈婕妤的后事都安排好了?” 太后的宫里,那人端坐在软榻上,只穿着朴素的衣裳,或许是人老了也不喜欢奢华,殿宇里的精致摆件也更换了许多,圣人来坐的时候,还略微诧异了些,不过半月未曾踏足这里,以为自己走错了。 是哪里的尼姑庵呢。 “都安排妥当了,她家里人也都知道了,朕赏了些东西安抚,也就能如此了。”圣人说起这件事来,还是有些惋惜,脸上的神色很容易便可被人察觉,“太可惜了,好容易皇城里又有了个孩子。” “这孩子不但自己没降生下来,还害死了自己的亲娘。”太后的态度和语气都是冷冰冰的,这对于刚失去孩子的圣人无疑是太残忍了,况且她接下来的话也十分残忍,“可见是个没福气的,这样没福气的孩子不给咱们赵国皇族带来拖累,已经算是懂事了。” 别说圣人了,这话就算一旁的梁吉听到也心里觉得别扭,多看了一眼那个铁血心肠的老妇,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 而圣人就算心有不快,但为了一个失去的孩子和太后争执也实在是没必要,便在这种高压状态下转移了当下的话题。 “母后这宫里的摆设倒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圣人道。 这话题转变的又快又无趣,太后虽然明白却也就坡下驴的说道:“哀家近来总是梦到老三,从前他在的时候便不喜好奢华,哀家想起他,便也让人把这些金银玉器撤了一些,算是缅怀那个孩子吧。” “老三那样做无可厚非,只是母后便大可不必了,您好歹是朕的生身母亲,就算再奢靡也是说得过去的。”圣人摆手道,“还是要有一国太后的规矩和仪制。” 太后接过梁吉奉来的茶,叫她退下。 “陛下。” 梁吉将另一杯茶递给圣人后便乖觉的出去了,圣人瞥见,倒是没有喝这杯茶,而是紧紧的攥在手里,思忖着什么事情出身。 或许一些事情在他的心里也有了猜想。 太后在旁冷冷的看着他,拿捏不住他此刻在想些什么,但母子两人这样僵持着也算不得什么好事,便问道:“祁山大典的事情都安排妥当了?” “都安排好了,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儿子找人算过了,是个黄道吉日,适宜操办祭礼。”圣人松了口气,这才抬起头说道。 “下月初九?”太后伸手掐算着日子,“也是入秋了,秋高气爽的赶起路来也方便,只是上次固阳那丫头遇袭的事情你可有调查清楚?” 圣人摇了摇头,他私下里的确让人去查了,可是那贼人来去匆匆,又是独身一身,身手敏捷不说还判断果决,派了那么多的十六卫过去结果也只有宋端和刑哲和其交了手。 听刑哲回来禀报说,此人像是郑国的细作杀手,所使用的招数在大赵国并不常见,宋端想要扯下他的蒙面,那人竟然不惜毁掉自己的脸也不想她看出来,可见是铁了心要隐藏自己的身份。 如此豁出去的搏杀,若不是付出同等的代价,是调查不出来的。 见圣人不肯开口,太后用头发丝也想到了,便无奈的说道:“哀家本意是取消这祁山大典……” “儿子知道母后担心皇后,只是……”圣人脸色微白,抢辩道,“可是国内流年不利,半年之内失去了两位皇子,怕是得罪了上天,若是再取消这祭礼……” “你什么时候也开始信这些了。” 太后冷淡的讽刺道:“一国国君,也要信这些莫须有的吗?” 圣人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无可奈何的说道:“母后,这并非儿子本意,但事已至此,有些时候也不得不……” “求老天爷?”太后根本不理解,“不过是无能的表现,你是这大赵国的主人,万万人之上,若是你都需要求天拜神,那要这赵国的老百姓们怎么办?” 圣人一愣,没有说话。 “罢了。” 太后也没有强行为难,她毕竟也是圣人的亲生母亲,哪里有亲娘不停的挤兑亲儿子的道理,便说道:“既然皇令已经下去了,那就好好办妥就是了,一定要确保皇后她们万无一失,还有那些嫔妃和官眷们,上次的事情出了,她们这次必定是不愿意的,也要好好安抚她们的夫家。” “是。”圣人道,“都是些朝中老人了。” “就因为是老人便更要加以奖励。”太后嘱咐道,“别掉以轻心,已经没了老三和老二了,皇族中人不能再有损失了。” 太后这本是好意,可是最后非要提一下这两个孩子,却故意揭开圣人的伤疤,果不其然,那人心痛的骤紧了眉头,心里默念这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不过话说回来,他想起一件事。 从踏进太后宫里便一直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那个想法。 “听说昨天,贤亲王的夫人来看过皇后了。”太后说道。 圣人又被打断思路,点了下头:“是,这次大殿她也会去。”借此说出了刚才的想法,“听说贤亲王夫人还带了自己的小孙子。” “是赵元星那个小子吧,如今也得有四岁多了。”太后道,“上回哀家见到过一次,孩子长得不错,人也机灵。” 见圣人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太后狐疑道:“怎么?” “贤亲王夫人是想让皇后收这个孩子做义子呢。”圣人道。 太后闻言,先是一顿,随后冷冷的笑出声来:“这个贤亲王夫人倒是想得挺美,直接给了赵元星一个嫡出的身份,看来是动了宗亲继位的心思了。”忽然换了一种说法,故意道,“他们这是认定了,你再也生不出儿子了呢。” 听着太后这阴阳怪气的语气,圣人果然被激怒,不过片刻冷静下来,虽然贤亲王夫人这样做让人讨厌,但不得不说,失去了沈婕妤这个孩子后,他也的确没了信心,自己已经步入年老了,要是再花个十年二十年的培养一个儿子,只怕是不太可能了。 这还要说,这个儿子是可塑之才,如曾经的老三一样。 再不济也得是匡王那样的。 若是匡王还差,把大赵国交出去,他死了也不会安心。 圣人自诩不是一个眼睛里只有皇权的帝王,他更心怀百姓,心怀着赵国的未来明晰与否。 “其实。” 太后缓缓的开口道:“何须这贤亲王夫人操心,你不是还有一个儿子呢吗?” 太后说完,斜睨着那人,将他的一举一动全都包裹在眼里,心里也拿捏着下一句话的轻重缓急,毕竟这不是小事。 圣人猛地皱眉,一把抄过桌案上的茶杯,激动的连里面的茶水都杨洒了出来,一提到这件事情,他便控制不住自己,牙冠咬紧,瞪眼看着一旁的太后,那人微眯着眼睛,静静的看着他。 “母后别说笑了。” 圣人压着自己的脾气说道。 “怎么?难道老九不是你的儿子吗?”太后见圣人的反应还可以,便继续着说道,“你连匡王都可以立为太子,老九为什么不能。” 圣人阴冷道:“老九到底是谁的儿子,母后比朕心知肚明。” “可元齐的身上也流淌着赵国的皇族之血。”太后扶着桌案缓缓的站起身来,压低声音说道,“他可比那个赵元星有资格多了,况且……你明明还有一个儿子却执意去立宗亲的话,岂非让天下人非议。” “对外。”太后又道,“元齐是外命妇所生,这并不耽误什么,匡王不也是高淑妃那个罪妇所生吗,你大可不必担心。” “可是老二也是朕的亲儿子。” 圣人也忍不住的站起来,切齿道:“赵元齐的生父却是个侍卫!” 他怒喝道。 太后的眼神骤然发怒,虽然年迈,但气势依旧在,圣人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眼神闪躲,他刚才说的话,也是太后最不愿意回想起来的。 “真不知道献宁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放着大好的前途不要,也无需她出国联姻,偏偏要喜欢一个御前侍卫。”太后闭上眼睛,陷入到她痛苦的往事中无法自拔。 当年的献宁公主赵嘉,放着顶级世家的联姻不要,和自己说,爱上了一个宫里的侍卫,还有了孩子,那一刻,太后整个人的世界都要崩塌了,实在是不敢相信,自己最疼爱,视作掌中宝的孩子,居然能做出这样大胆妄为的事情来。 太后当即做出决定,立刻要献宁长公主出嫁,好隐藏这个孩子的事情,可谁知那人死都不肯,太后爱女心切,不想自己女儿的名声毁于一旦,便将那个侍卫关押了起来,又将固阳公主送去了隆延行宫,只说是病了,等这个孩子降生,便假托为圣人的私生子。 那人最初是不愿意的,可是看到自己呕心沥血的母亲,和自小疼爱着的妹妹,还是松口答应了,不过是个私生子,假称外命妇所出就是了,左右在外面养着,好好长大就是了,也不需要他做什么。 也算是他做哥哥的,最后纵容了这个妹妹一次。 可谁曾想,献宁长公主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是因为受惊难产,冒然听说那个侍卫已经被太后处死了,直接晕厥过去,昏迷之时根本用不上力来,用药催醒后还是留下个孩子血崩而逝。 临死前,恳求太后可以保护好这个孩子。 太后最疼爱她,远远超过圣人,对于赵元齐的态度,也要比川王和匡王更加用心,若不是川王死了,她也不会动用这个心思。 “若是当年母后答应了,儿子便将那侍卫好好提拔一下,让他配得上小妹就是了。”圣人疲倦万分的说道,“就算是被人非议一国公主低嫁也就罢了,不至于酿成最后的惨剧,失去了小妹,儿子也痛心,但是母后不能……不能把这份愧疚之心补偿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对儿子来说实在是不公平啊。” 圣人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太后脸色冰冷,看来如今她心思已定,任凭圣人如何也阻挡不住了,只是道:“他好歹是你妹妹的孩子,就算是侍卫所出,也相当于没有背后的势力挟制你,总归要比宗亲要好得多,你若是旁立了,只怕选中了谁家,谁家就是以后比曹家更难缠的存在了。” 圣人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 “殿下!殿下!” 隆延的行宫里,彩珠一路小跑的追上了弘王,那人脚步不停,也不把这人放在眼里,大步流星的同时说道:“又怎么了?小王我不过是想外出溜达溜达,吃些小食,这都不行吗?” 彩珠毕竟是太后的人,谨记着那人的叮嘱,不顾身份的上前伸手阻拦住这人的去处,说道:“不可殿下,太后娘娘交代了,您现在身份贵重,千万不能随意出门,娘娘还特地派了重兵把守在行宫呢。” “也不知道皇祖母这是干什么,从前那样散养着我,现在又让人把这里团团围住,像是个囚笼一样,我就算是私生子,也不必这样吧,又不是犯人。”弘王掐着腰抱怨道。 彩珠这才语重心长的说道:“殿下,您怎么还不明白呢,这是娘娘有意为之的啊,眼下京城那边局势不稳。半年之内接连失去了两位皇子,那北宫东两度易主却仍旧虚悬。”拉住弘王的胳膊,“殿下,您现在是那北东宫唯一的人选了,您可明白?” “明白?” 弘王不屑的甩开彩珠的手说道:“小王我当然明白,不过是想让我回去做太子吗,呵呵,是嫌我命长?这人人都说,做了大赵国的太子就活不久了,三哥是,二哥也是,现在又轮到我了。” “呸呸呸。” 彩珠忙道:“殿下说什么呢,也不怕晦气,您现在金尊玉贵,重兵把守正是对您的重视,您还是听些话吧,就算奴求您了。” “可是这青天白日的,我总在这里关着也没意思。”弘王眼珠咕噜一转,看着面前白净的彩珠,怪笑道,“那你陪我?” 彩珠虽然是伺候他的,但也是伴床的,诧异一下,不安道:“可是殿下,现在是白天,不太好吧。” “怎么?你不答应我,那我就出府去了。”弘王道。 “好好好,奴答应您就是了。”彩珠没了法子,低下头去。脸色微红,虽然弘王才刚满十六岁,但是小小年纪精力却足得很,回回都折腾的她腰肢酸痛。 “对了,把彩玉和彩佩也叫上。” 弘王扬手,回头笑道:“小王今天要好好的玩上整整一天。” 彩珠张了张嘴,只得道:“是。” 第9章 祁山大典 “父亲。” 御史府的正房外,曹处提着裙子匆促的踏上了台阶,推开房门,书案前的曹燮和木轮椅上的曹献同时回过头来。 “小妹。” 曹献自从上次被宋端废了腿后,整个人都变得消沉了,成日浑浑噩噩的与酒为伴,脸上胡子拉碴的,也不知道梳洗。 从前最喜欢女人的他现在孤人一身,不喜欢人碰,浑身上下因着不叫人伺候散发着难闻的味道。 曹献也不爱出远门,连家里人探望也不许,曹纯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二哥了,今日这一眼,便只觉的心酸。 曾经的天之骄子,狂傲不可一世的人,居然变成了这个样子,这让曹纯对宋端更加恨之入骨,暗中握拳,真是可恶。 即便是曹献这样,还是曹燮命人强行抬来的。 “老二,你现在的心里是真没有这个家了。”曹燮冷冷道。 曹献默不作声,黏腻的头发贴在头皮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宋端打断的似乎不是他的腿,而是他的心。 “父亲。” 曹纯忙道。 今日不是她自己要来的,而是曹燮把她叫来的,父亲甚少主动把自己叫来做事,高兴之余还有些紧张,她势必要比从前的曹琦做的更好。 “出什么事了?”她说完,恍然道,“可是祁山大典的日子定下来了?咱们……”迟疑几秒,“还要安排人手吗?” 曹燮不容置疑的说道:“当然,这是咱们曹家现在唯一的希望了。” 曹纯没有否决父亲,而是乖觉的点头,在她的心里,父亲是曹家的顶梁柱,是镇山石,只要有曹燮在,就是最稳定的存在。 没有曹燮扛不住的危险。 “二哥。” 曹纯看了一眼曹献,那人听到自己小妹的呼唤,漆黑空洞的眼底总算是有了一丝生气,抬头道:“小妹。” 曹纯闻言,心痛欲裂,浑身都气怒的颤抖。 “二哥,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样子,我心里的你,从前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你……你不能这样自暴自弃。” “我知道宋端会对我下手,却没想到,她会真的废了我的腿。”曹献似笑非笑的,看上去颓废的很,“真是个狠厉的女人,比曹琦还有心狠手辣三分。” 说起曹琦,曹纯有些疑惑,今日这么大的事情,这人怎么不在,父亲不是最看重这人的能力吗? 还是说…… 曹纯不安的看向曹燮,那人双手垫着下巴,冷哼道:“纯儿,父亲从前正应该听你的劝诫。” 曹纯一愣,倒吸一口凉气。 “曹琦的确有异心,她想从为父的手中接手曹家。”曹燮道。 “痴心妄想!” 果不其然,曹纯猛地拍案,娇声厉喝道:“曹琦是什么东西!不过是个野种,若不是当年父亲抬举,这样一个野丫头还想踏进靖安城的城门,做梦去吧,嗟来之食吃着就要知道感恩,曹琦非但不感谢父亲,还敢做出违背家族的事情,我曹纯第一个饶不了他。” 曹燮的脸上闪过些许欣慰,点了点头,他目视前方,盯着那紧紧关着的书房门,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些搏命一击的意思。 曹献现在的情况实在是太危险了。 从前杀了川王还能屹立不倒,甚至扶摇直上是因为他们手里紧紧握着匡王,那是圣人最后的命门,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 可如今匡王也死了,那么曹家想要继续在这靖安城威望下去,手里就要有一样东西,一样连圣人也不敢动的东西。 那便是皇后手里面,太行军的狼符。 没有什么比兵权更能让一个帝王忌讳的了。 只要曹家手握了太行军,无论是怎么得到的,只要在手,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至于谁做皇位,曹家仍有置喙的话语权。 九皇子弘王明显是太后的人,那么宗亲,是最好的办法。 “贤亲王……” 曹燮小声的咕哝着。 “对了父亲。” 曹琦看了看四处:“大哥呢?” 说起曹行,曹燮再次冷哼一声,这个儿子现在早就不和自己一条心了,他现在是曹琦手里的人,唯那人马首是瞻呢。 曹燮不明说出来,但是曹纯已经懂了,恐怕自己那个傻大哥早就和曹琦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猛地皱眉,指甲在桌案上滑出声音来。 真不知道这个贱人给大哥灌了什么迷魂汤。 大哥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如何会甘心受曹琦摆布,这其中必定有古怪,曹纯扬起下巴,头一次在父亲面前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不再是那个什么事情都会被蒙在鼓里的丫头片子了。 “父亲放心吧,祁山大典的事情,女儿一定会为您安排妥当的。” 曹燮看着她单薄的背影,没有说话,只是那锋利的眼神不带着任何父亲的疼爱和怜惜,片刻,才轻轻的应了一声。 ------------------------------------- “明天就是祁山大典了,你怎么不住在上御司,明日一早出发还方便些,我到时候让素问送些浣洗的衣裳过去就是了。” 韩来看着正在收拾行李的宋端不紧不慢的说道。 那人叠着衣裳,淡淡道:“素问不知道这祭礼都需要什么,若是出了错,也来不及更换,被人说是对皇后不敬也是有可能的。” 韩来点头,不过一想到要半个多月见不到宋端,他的心里就失落万分,走过去躺在榻上,看着坐在旁边整理的那人,有些不舍。 宋端瞥眼,看了出来,轻柔道:“不过是半月而已,时光如梭,一转眼就过去了,没什么的,等我回来,你可要吃胖一些才行。” “吃胖了怕把你压坏了。”韩来偷笑的搂她的腰。 宋端做的正又稳,叫那人撼动不了分毫,韩来拽了半天也拽不动那人,索性翻身耍赖道:“最后一天你还不好好陪陪我。” “别胡闹了,明天可是大日子,马虎不得。”宋端道,“况且上次车驾还没出靖安城呢就遇袭,我更给提起十二分的精神。” 说起上次的事情,韩来也有些后怕,尤其是宋端中了那暗箭后,被上面的余毒折磨了那么久,手心的肉都更换了好几层去,若不是刁御医的确有两把刷子,只怕整只手都不能要了。 “我不想让你去了,上御司那么多的女史,为什么偏偏要你去,罗清逸不行吗,她现在是太后手里的人,整个罗家的未来都在她的手上,她必定会保护好皇后娘娘的。”韩来委屈道。 “可是上御司的一行女史里,只有我会武功啊。”宋端清淡道,似乎在说着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韩来微微皱眉,说到这个,他更是满心满腹的不快:“会武功怎么了,难不成……难不成皇后娘娘要你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保护,要那些多的侍卫做什么,摆着好看吗?” 宋端哭笑不得,把他的身子按了下去,继而道:“这叫什么话,那些五大三粗的侍卫没办法贴身保护,况且,祁山大典本来就是需要上御司的几位高品女史随行,就连岑越和梁吉不也去了,再者说了,你是在害怕什么吗,我都已经去了三回了,连山腰的台阶层数我都记得。” “可是这次和前几回不一样。”韩来攥住他的手,“曹家一定会在祁山大典上做文章,这是不稳定因素。” “那就看曹琦的本事了。” 宋端说着,心里也是犯嘀咕的,她可以肯定的是,这次祁山大典之行必定不会顺风顺水的,只是要到什么程度,叹了口气想再多也没用,事到临头,只能灵活应对了。 宋端想着,伸手摸了摸韩来的脸颊,那人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只能怀揣着担心闭上眼睛不安的睡去,临了还抓着宋端的衣角,那人看着韩来的眉眼,睡梦中也是这样的焦躁,无奈的轻笑。 一夜无言。 翌日清晨,韩来醒过之后,宋端已经出发去了宫里,这次的仪仗队和上次的规矩是一样的,只是跟从的侍卫明显比上次多了些,他们严阵以待,将皇后娘娘和固阳公主所乘坐的车轿围的水泄不通。 宋端则照例坐在马上随军巡视,路过程听等人的轿子前,那人掀开帘子又道:“端午姐姐,这回应该没什么事了吧。” 宋端放慢速度,攥了攥那粗粝的马缰绳,说道:“上次的事情不论是谁搞的鬼,她已经是打草惊蛇了,这次按理来说,应该不会在路上做文章了,你们放心吧,咱们傍晚会在驿馆休息,你们若是不累的话,下来陪我走走?” “不了不了。”岑越在一旁笑着放下了车帘。 宋端轻笑,回头环视四周,丝毫放松不下警惕性,深吸一口气,感受着四外周的风动,或许是处于武人的直觉,她稍微放下心来。 傍晚时分,仪仗队到了宋端所说的驿馆处,上次他们就是在这里无功而返的,这回一路平安,大家今日歇一晚,明天下午就会到祁山脚下了,登山之后,第三日晌午才会正式祭天。 好笑的是,祭礼只持续两个时辰,剩下的十几天就是单纯的在山腰上住着,素衣戒荤,等到了第十五天晌午再次祭礼后回程。 这入了秋本就凉,山上更是蚊虫颇多,到时候免不了那些埋怨。 宋端折腾了一天,简单洗漱后便睡下了,只是睡得不沉,稍微有些动静便要起身看一看,夜深露重,她只穿着寝衣还是冷,便又披了毯子,没有素问和苏合在夜里轮流伺候,只得自己照顾自己。 不知怎的,宋端重新躺下的时候,感受着那冰冷的被褥,忽然脑海里闪过韩来那炙热的皮肉,脸色一红,感觉更睡不着了。 “该死了韩来。” 宋端想着,自己在这里骂,韩来在将军府会不会打喷嚏。 “宋女史。” 窗外忽然有人说话,宋端一愣,猛然起身,看着那窗外的方向,她披上衣服走过去推开,是十四的脸,微微皱眉,原来是曹琦来找自己了。 “你家主子呢?” “父亲已经不受我控制了,祁山大典要出变故,护好皇后。” 十四没有回答宋端的问题,而是自顾自的说了这一堆话,宋端反应了一下,才说道:“这是曹琦让你转告我的?” 十四看着她还是一言不发。 罢了,宋端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复命吧。” 十四在话音落下的同时消失了。 “好快的身法。”宋端蹙眉,只是曹琦将此刻的情况告诉自己,这让她更睡不着了,索性盘腿坐在榻上,双手搭在膝盖上,调整着呼吸,像小时候一样,静坐着,直到天明。 经过曹琦的提醒,不论是去往山脚的路上,还是爬山的时候,甚至直到祭礼结束宋端都一直绷着精神,整个人的体力也达到了极限,终于祭礼结束后,她回去木屋里,倒在了毯子上。 这些木屋建在半山腰,倒也结实,只是不避寒。 程听看着筋疲力尽的她,好笑道:“我看你啊,真是被上次的事情给吓坏了,整个人神经兮兮的,草木皆兵,都快魔怔了。” “不神经不行啊,咱们要守着的可是皇后和公主,还有那么多官眷们,哪一个拿出来是能怠慢的主儿。”宋端疲惫道。 程听想了想倒也是,拍了拍宋端的背,说道:“哎,你要是还累不死的话,咱们叫上岑越还有梁吉姐姐去山后腰那个转转啊,听说那里能看到靖安城看不到的大月亮,可美了,我从前就听说了,只可惜今年才被允许来参加祁山大典,所以……” “累不死……” 宋端哭笑不得,但良辰美景难得,再动一动也无妨便坐了起来:“就往死里累就是了,我去外面等着,你去叫她们两个。” “嗯。” 程听高兴的跑了出去,不多时,那三人结伴而来,远远的看到宋端便招了招手,说道:“端午,你还好吧,太累的话明日再去吧。” 程听也有些担心。 宋端则伸了伸手,笑着说道:“我好歹也是习武之人,这点儿路途还累不倒我。”算了算,“这里离山后腰不到半里地,咱们走着去也就一刻钟多,不如我们来比赛,看谁快,输的人掏钱买酒喝!” “哈哈,我早料到你会这样,你看这是什么。” 岑越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面拿出一个铁的酒匣,笑道:“谁要和你赌的,必输。” “哈哈哈——” 第10章 匪患 刚入秋的夜算不太太冷,加之几人这样赶路,不多时便气喘吁吁,尤其是程听,平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出行没有车轿,累的叫苦不迭。 “不行了,走不动了。” 程听半蹲下来拄着自己的膝盖,连连摇头的说道:“太累了。”抬头看着哭笑不得的梁吉,无奈道,“你们都不累吗?” 梁吉淡笑道:“还好啊。”一指前方没有停住脚步的宋端,“你看端午,她都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她是个妖怪,我是凡人,我怎么比得了。” 程听咕哝着,无可奈何的继续跟着她们往前走,又一刻钟后,终于四人慢吞吞的到了程听所说的那处后山腰。 “呼,累死我了。” 程听也不顾着自己的衣裳,径直躺在了那草地上,闻着那身下泛出来的青草香,她狠狠的吸了一口,只觉的透心的沁凉。 虽说这里的花花草草没有靖安城里养殖的漂亮精致,但这野蛮生长的活力,却是死气沉沉的宫里所寻找不到的,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想着,这也是她们和宋端的区别吧。 她躺着,仰望着漫天星河,说道:“你们来看看。” 梁吉也有些累了,倒不是说她们这些女史实在是不能吃苦,只是大家都赶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筋疲力竭了。 她也躺在了程听的旁边,看着那漆黑夜幕上的繁星闪烁,烦躁了一天的心也总算是平静了下来,说道:“此夜星繁河正白,人传织女牵牛客。” 程听偷笑:“不害臊。” 梁吉索性道:“我这个年纪倒是人年老珠正黄了,你倒是正年轻呢,也没个心头的牛郎吗?” “我……” 一说起这个事情,程听不知道怎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刑哲的样子,脸上猛地一红,怕被梁吉发现,忙捂住了脸颊。 可是梁吉是什么人,在太后身边伺候了那么久,一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瞧见她的样子,偷笑道:“怎么?心里已经有牛郎了?” 程听嘴硬道:“才没有,你别胡说。” “有心上人是好事。” 梁吉突然语重心长的说道。 程听闻言,觉得奇怪,转过身去,用手臂垫着脑袋,看着梁吉那平和的侧脸,如果没记错的话,梁吉也快三十五岁了吧。 “梁吉姐姐,你……” 程听不清楚该怎么说,或许会冒犯到梁吉,想了想,又把后半截的话给咽了回去,闭上了眼睛。 但梁吉并没有在意,只是道:“我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早已经这些身外之物看的淡了,只想着伺候好太后就是了。”略微垂眸,“当年成文太后建立女官制度,给了我们女子一个前途,但是……总归是要归这天地间的男子管制,女官一旦有了家室,就要退仕。” 程听也点了点头,这是最大的限制。 若是退仕…… 说到这个,这也是上御司的一行女史为何都年老未嫁的原因吧,谁都不想因为一个男人,而让自己十余年的寒窗苦读付诸东流。 “我也不想。”程听道。 “不管怎样,把持好自己的心就是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毕竟不管怎么选择,到了一定的年岁,都会后悔的。”梁吉道。 程听颔首。 不远处,宋端和岑越坐在地上,后者打量着闭目养神的宋端,想了想,不紧不慢的说道:“当年兖州因为争粮引起的民众暴乱,我就是那个兖州刺史的女儿。” 宋端闻言,猛地睁开眼睛,看着岑越,她还是头一次知道岑越的身世,从前她也调查过,但空白一片,想来是太后帮她全都除去了。 岑越则继续道:“我父亲赈灾不济,被治了罪,岑家的女眷都被关押了起来,等着变卖为官奴,我那个时候才十二岁,好在……梁吉姐姐和我是旧相识,和太后说了我,那人便将我救了出来,我进上御司那年十九岁,便一直在为太后做事了。” 宋端了然轻笑道:“姐姐隐藏的真好,叫我不能察觉。” “我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若不是匡王死了,太后动了九王的心思,恐怕我也一直不会被启用。”岑越唏嘘道。 宋端倒是理解,太后是给了她第二次生命的人,若懂得知恩图报,就要为太后做事,况且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上次的事情,还要多谢岑越姐姐。” 宋端说道。 岑越当年明白,宋端口中的事,是上次太后威胁,她从中提醒的那次,遂沉默片刻,才说道:“端午,这件事情,太后势在必行,当然,这是他们母子二人的博弈,你只要记住,太后的势力,要比咱们想象的更加强大就是了。” 宋端轻应,倒是岑越问道:“端午,你……” 如宋端对她的了解,她对宋端的出身也是一无所知,只知道这人是太丘恭礼先生的徒弟,剩下的,只知道她出身乡野,可是若真是偏远出身这满腔的才学和这一身的好武艺又是哪里来的。 难不成,恭礼先生当真如此好本事。 “我是老将军旧部的私生女。” 宋端道。 这也是她对外一直的说辞。 “我父亲当年是……临阵脱逃,被老将军处死了,我是父亲唯一的骨肉,便把我送去了师父那处,老将军当年和我父亲颇为交好,当年杀了父亲也是满心的复杂,便着人好好培养我,这才有了如今。” 宋端随性道。 岑越辨别不出真假,但也没继续再问,只是道:“端午,你不必否认你和韩来的感情,但是以你的出身,想要嫁给韩来也是困难,就算你凭借着女官的身份嫁了,可你舍得致仕吗?” 岑越这么一说,梁吉和程听的注意力也都投了过来,她们的心里当然是不舍的,那么宋端呢,她可是眼下最炙手可热的。 大赵国谁人不知道她宋女史。 岑越想着又说道:“还是说,你不想和韩来在一起。” “我想。” 谁曾想宋端承认的轻而易举,她拄着身子,仰望着天上的繁星千万,心内倒也坦然,说出自己的实话。 “若有一日我可以嫁给韩来,我必定会嫁。” 宋端道。 程听闻言,好奇的凑过来,大眼睛眨了眨说道:“可是你如今的名衔和声望,还有你这满腹经纶的好本事,你都舍得?” “舍得。” 宋端平静道。 梁吉微微蹙眉,在身后轻声问道:“为了一个男子,值得吗?” 宋端摇了摇头,说道:“不是为了韩来,也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是为了我自己,要去做心内想做的事,这首当其冲,便是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虽说我做了女官,却也不曾想过要凭一己之力匡扶国家,辅佐君王,我是读了许多书,但治国之道还是要远逊于其他能臣,人空有抱负是没有用的,还要结合自己的真正能力,我眼下能做好的,就是好好的辅佐韩来,让他去扶持圣人,为百姓谋福,把自己能做的事做到最好,这才是身为人臣应该做的,而不是假大空说。” 梁吉眼睛一亮。 宋端心内畅然,继续道:“况且,谁说我不做女官,这一身的才学和武功便白费了,说实话,我生平的抱负不在朝堂,不在这靖安城的街巷之中,而是在山水之间,若要有心,这一生所学总有用武之地,可以在晚辈的教导中,夫妻的相处中,语教于人,传承下去。” 程听听完,心生佩服,忙道:“端午姐姐,你说的对,若是有心,一生所学怎会白费,总会有用武之地,并不是一定要在庙堂之中。” “这大赵国百年基业,踏实稳固,是多少能臣贤臣,倾尽一生心血伫立起来的,这些人里,有男臣,有女史,他们才是真正的伟大,我们不过是后继的孩子,踩着他们的脚印一步步的向前,如何能说是开辟的利刃,愧不敢当,也不敢妄自承受如今的繁荣。” 宋端说道:“尤其是咱们这些女官中,若论才学和武力,何人能比得了当年大汤朝的江淮,还有那年当朝的骆宛竹,徐丹青,那才是真正的百花齐放,女子地位扶摇直上,我们现在的女官制度,早已经是固定的体系了,也已经开始衰败了。” “谁说的。”程听不快道,“人人不都说端午姐姐你的出现,是女官制度的二次繁荣吗?” “你错了。” 宋端说道:“他们都错了,我的出现,不过是轻描淡写,这女官的未来路途上还会有许多人,我,不值一提。” “你谦卑了。”梁吉道,“你的确当得起。” “我不会枉费我的一生才学。” 宋端道:“我当然也不会放弃任何心中所愿,我会用毕生的才学为我的心远渡,永不停留。” 梁吉闻言,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个人,那是尘封在回忆里太久太久的人,那是她为了做女官而放弃的一个人,一个能勾起痛苦,让她寝食难安的人,平静垂眸,眼睫略有湿润,在无人察觉处轻轻拭去。 “端午,做的很好。” 梁吉说道。 宋端轻应。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便商议着要赶紧回去了,好在祭礼已经结束,可以好好休息几天了。 回去的路上是下坡了,要比来的时候轻松许多,程听便没有再抱怨什么了,反而是蹦蹦跳跳起来,甚至唱起来家乡的小调儿。 只是唱了一会儿后,剩下的三人都不约而同的让她闭上了嘴,别人唱歌要钱,程听唱歌要命。 “我好不容易一展歌喉,你们三个居然这么不识货。” 程听不快道。 “留着给刑哲听罢。” 岑越忽然道。 程听一愣,直接做了一个大屁股蹲,看着那抱臂的人,疑惑的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安的说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端也是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好笑道:“你以为你的那点儿小心思我们看不出来吗?”又阴阳怪气的说道,“哎呦,只是某人舍不得那女史的职位,把人家的好意都给摔了,啧啧啧。” “我……我胡说,我才没有,刑哲那个五大三粗的……” 程听起身,指着宋端道:“我可是有远大抱负的人,才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我的一生才学都要用在朝堂上才是!” 那三人见势,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宋端看着程听那纤细的手指,笑着笑着,忽然神色一凛,一把攥住她的手指,皱眉道:“别动,你们听。” 梁吉和岑越被这架势吓了一跳,不过宋端的感觉一向很准,前者立刻也伸手在岑越身前,谨慎道:“怎么了?” 程听也握紧了手,浑身僵直,仔细侧耳道:“听什么?” 梁吉也听了听,似乎只有风声。 可是,宋端是武人。 那风声。 不下千人。 “坏了!” 宋端说罢,突然狂奔起来,并且回头叫她们三个躲好,千万不要回去大营,那来时走了小半个时辰的路,她转眼就跑完了,眼前闪烁着无数耳朵火光,还有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像是海啸一般扑面而来。 宋端呆愣的说道:“山匪?” 祭礼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会有山匪埋伏在四周,难道他们不知道自己埋伏的是谁吗?还是说,他们压根儿不是山匪。 宋端想着,眼神逐渐阴狠起来,深吸一口气,调整好自身的状态,抽出自己的腰带剑,跑向了皇后和固阳公主所在的木屋。 好在曹琦提醒她过后,她便将这消息告诉了刑哲,那人通知了这次跟队的十六卫总首领,对于此次的匪患也早有预料和对策,几乎是山匪出现的一瞬间,便完美的进行了迎击。 为了保护好这些女眷,她们的木屋都聚在了一起,都在南边,山匪被北边攻过来的话,就要突破十六卫的防守,两方焦灼的打在一起,宋端冲了进去,人太多了,她没办法立刻赶到皇后那里。 既然可以判断他们不是山匪的话,难免要担心他们兵分两路,只要这些匪患挟持住了皇后,那在前面挡着的十六卫也无可奈何了。 罢了,只能杀过去了。 刑哲应该保护在皇后和固阳的身边。 又吩咐一心侍卫去后山腰寻找梁吉等三人,宋端提起剑来,眼底闪过银光,心里很久都没有动过这么大的杀意了。 纵身跃进,像是一滴水落入了大海。 第11章 事定 腰带剑是老将军留给宋端的,女子的力气毕竟要小一些,所以寻常的长刀大剑轮起来有些勉强,这腰带剑倒是正好,平日里可以收起来像是一盘水,可是一旦注入了力道进去,便立刻坚如磐石。 那匪人的血溅到脸上,一股灼热的带着血腥的触感传来,宋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一脚踹开他,顺势抽出了剑,眼瞥右边,一人举着砍刀冲自己而来,灵巧的向后跃身,落地的同时那刀刃砍下,砰地一声将那地面都劈开来,登时炸出石沫! ‘嗖——’ 宋端猛地转头,脖颈处一道刺痛,原是被那小石块打中了,还好伤口不是很深,用手捂了一下,提剑反击! ‘叮——’ 腰带剑接住砍刀,触碰之时声音震耳欲聋,宋端只觉的一股巨大的力道突袭而来,险些将手臂震断,她脸色一白,这不是她平素里的状态,两天两夜没有合眼,身子情况实在是太差了。 “该死。” 宋端左脚踏地,身子一斜,抵着那砍刀向右边卸去,匪人不差,稍微踉跄了一下,脑袋往前探了探,宋端抓紧机会,收了力道,那腰带剑登时柔软的像是绸缎,啪的一下将那人的眼睛抽碎! 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宋端直接砍下了他的头颅。 “老三!” 有人瞧见这一幕,突然暴起,隔着衣服都能看到那贲起的肌肉,他猛地将面前的侍卫举起来摔在旁边,怒吼一声,冲着宋端而来。 宋端猛地皱眉,和这人硬拼力道就是找死了,她一把拽过旁边的匪人挡在身前,身形后让,那个替死鬼还没反应过来,眼看着一只拳头将自己的独自给打穿,吐了口血,被扔到了一边。 宋端骇然,即便是隔着一人,都能感觉到这人的力道,咬紧牙关,双腿已经因为筋疲力尽有些发抖,猛地转身向后跑去。 “该死的娘们儿!给老子纳命来!” 那人在身后紧追不舍,宋端持着腰带剑,拼命逃窜,躲着那些交错而来的兵器,腰带剑像是活了过来一样,灵活的将路途上的每一个贼人都抽的鲜血淋漓,只是人太多地方太小,她被尸体狠狠的绊倒在地上。 “不好!” 宋端低呼。 “女史小心!” 宋端听到刑哲的声音,猛地抬头,瞧见一柄刀向自己砍来! ------------------------------------- “母后!” 固阳公主听着外面那兵戈相接的声音,立刻从自己的木屋跑去了皇后的那里,推开房门,那人仍端坐着,神色严肃,一言不发。 “母后……您……” 固阳公主见皇后不为所动,有些疑惑,不安的看了看外面,虽然刑哲已经带人将这里给包围住了,但想来敢袭击仪仗队,必定不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山匪。 “别慌。”皇后缓缓起身,说道,“不要乱跑。” 话音刚落,刑哲冲了进来,他手中的剑尖沾了血,固阳倒吸了一口凉气,谨慎道:“是不是那贼人已经冲过来了?” “是。” 刑哲皱眉道:“还请皇后娘娘和公主赶紧离开这里。” “不可。” 皇后正色道:“你去将那些女眷全都带到这里来,一个人都不要少,本宫倒要看看,到底是谁敢打本宫的主意。” 刑哲有些迟疑,一国中宫的性命是绝对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娘娘……” 刑哲不肯离开,固阳公主也担心着皇后的安危,不论是上次的暗箭还是这次的匪患,无疑都是冲着皇后来的。 “母后,不论如何,您还是先离开这里吧。” 固阳劝阻道。 谁曾想皇后重新坐了下来,如巍峨的山脉伫立在此,声音也掷地有声如奔雷砸下:“不走,所有人都给本宫待在这里,我就是要看看,到底是谁想要了本宫的命,到底是谁敢谋害中宫!” 固阳公主闻言,心下一骇,她似乎听出来皇后的言外之意。 中宫,皇储。 皇后失去了川王之后,心里一直埋藏着恨。 而这一次匪患就像是入秋的雨,让这个仇恨的种子破土而出。 “罢了刑哲,就按照母后所说的去做吧。”固阳公主说道,“况且这样也好,大家都在一起,总比分散开要安全一些,这次冒着众怨执意来祭礼就已经是不妥的了,要是出了什么事,母后和父皇也没办法向那些朝臣交代,就算要出事,本公主挡在前头就是了。” 固阳这么一说,刑哲看着她的表情颇多意味,曾几何时,这个桀骜不驯,素爱耍性子的赵元意,也变得如此稳妥和安定,如此的抗大局,便点了点头,安排了人把手门口,自己冲了出去。 不多时,一行女眷全都聚集在此木屋,大概三十余人,她们受到了不小的惊吓,抽噎声此起彼伏,没一个都如同残花败柳一般,精美的发髻散乱拆开,华丽的衣裳也划破了,还有人脚底带血,一路看着那些尸体,眼神都空洞了,忍不住捂头尖叫起来。 贤亲王夫人坐在旁边,紧攥着拳头,对着那尖叫声不为所动,但表情极其凝重,似乎在下着什么决心一样,豆大的汗水顺势滑落。 执意站在门口的固阳公主闻声回头,尖叫的人是施邵文的女儿施婷,她走过去的时候,那人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猛的站了起来,她再有两个多月就要成亲了,本不应该来的,一想到自己大好年华可能要葬送在这祁山上的时候,就泪如雨下。 “吵死了。” 贤亲王夫人咬牙切齿的说道,她双眼血红。 施婷怯懦的闭嘴。 “别怕。” 固阳公主按住施婷的肩膀,说道:“若是贼人真的踏了进来,我会挡在你们所有人的面前。”说罢,从袖子里面抖出一柄短剑来,“会给你们家里一个交代,你们放心吧。” “公主……” 施婷诧异道。 “要不是皇后娘娘非要继续办这个祁山大典,咱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其中有人不快的咕哝道。 固阳回头,那人立刻垂眸不再言语。 而皇后只当是没听到,闭眼盘腿坐着,看着呼吸匀称,倒不紧张。 仿佛外面的争斗和她无关一样。 “母后……” 固阳轻唤道。 皇后轻轻摇头。 “啊——” 固阳猛地跌倒在地,竟然是贤亲王夫人一把攥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拖到地上来,右手闪过一道银光,登时有一柄短刃抵在固阳公主的脖子上,对着在场众人嘶喊道:“都别动!”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慌乱的凑成一团,门口守着的侍卫也没反应过来,但贤亲王手里挟持着固阳公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皇后总算是睁开了眼睛,贤亲王夫人则挟持着固阳公主来到了墙角处逼着,让她挡在自己身前,那匕首靠得太近,贴着的皮肤隐见血痕,固阳公主也惊愕不堪,恐惧袭上四肢,有些疲软。 不过她还是强撑着恐惧,攥着贤亲王夫人的手臂,切齿道:“你个老妇,果然是你们家搞的鬼!” 贤亲王夫人也是自幼习武的底子,虽然这些年养尊处优惯了,但也要比她们这些花拳绣腿强得多,尤其是事态紧张,她爆发出来的力气让固阳公主撼动不得。 那些女眷们平日里见惯了花花草草,琴棋书画的,哪里见过这个场景,匪患就已经够可怕了,如今贤亲王夫人竟然还挟持了固阳公主,这老赵家皇族的人怎么全都在自相残杀。 “别动!” 贤亲王夫人勒着固阳公主,对着那些靠近的侍卫喊道:“都别过来!退后!退后!” 女眷们担心公主的安危,也尖叫着让他们退后。 侍卫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那是公主,若是她出了事,他们这一行人也活不了,便抽出自己的刀剑,径直走了过来。 一个妇人,还是治得了的。 “我说了别动!” 贤亲王夫人发了狠,举起那短匕对着固阳公主的右胳膊就是用力的一扎,随后猛地抽出来,再次抵在她的脖颈之下:“别乱动!” 女眷们刺耳的尖叫响起,而固阳公主只是闷哼了一声,她紧咬着嘴唇,不叫自己心慌意乱,而是道:“夫人,您到底要做什么?” 贤亲王夫人粗喘着气,看来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是她自己的本意,一个常年深入浅出的人,怎会如此。 “做什么?” 皇后负手而立,冷冰冰的说道:“当然是要夺我手里的兵权,拥戴你孙子为太子,让宗亲继位,不是吗?” 贤亲王夫人被说中了,眼睛猛地一瞪,手上的力道都下意识的变得重了,固阳公主有些呼吸困难,疼的大汗淋漓。 但皇后并没有在意她的话会不会激怒贤亲王夫人,而是毫不留情的继续说道:“让贤亲王死了这条心吧,圣人已经下令,下个月初就封九王赵元齐为新太子,从隆延行宫接回来继承大统,那是圣人的亲骨肉,宗亲继位?你做梦去吧,以为这还是二十四年前的大赵国,圣人还是二十四年前的那个赵年吗!” 贤亲王夫人闻言,脸色瞬间惨白许多,握着刀柄的手也开始逐渐的发抖,可转念一想,不对,只要将狼符弄到了手,一切局势皆可更改,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兵权更加重要的了。 “把狼符交出来。” 贤亲王夫人一字一句的说道:“如果你还想让公主活命的话。” 皇后冷眼道:“本宫没有带出宫来。” 贤亲王夫人瞳孔微缩,不可置信的用刀剑指着她:“胡说!这狼符你素来是贴身携带的!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 “本宫料到会出变故,所以没拿。” 皇后颇有些得逞的看着头脑分崩的那人,平静的说道:“本宫已经交代好了,若是本宫出事,这狼符就会送去给韩来,贤亲王永远都别想拿到这狼符,永远都别想掌控太行军。” “你……” 贤亲王夫人狗急跳墙,知道自己今日做了这样的事,肯定是活不成了,只盼望着外面可以攻进来,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可是下一秒,听到刑哲的喊声:“娘娘!公主!成了!”他高呼着胜利的喜讯,“贼人已经全都被十六卫控制住了!还好宋女史的消息及时,属下等人来得及安排人手……” 话没说完,瞧见木屋中的这一幕,尤其是固阳公主受到威胁,他整个人愣在原地,霎时间像是杀神附体,提刀道:“还不快放开公主!” 输了? 输了! 贤亲王夫人脑袋像是被炸开了,觉得一切都毁了,整个人的力道都顺着双腿流出去了,怔了怔,感受到怀里的固阳公主有些想逃,立刻将其狠狠的禁锢着,这下更不能留着固阳公主的命了。 就算自己死,也要带走一个给自己陪葬! 刑哲见势不好,猛地提刀! 固阳公主猛地闭眼,此命休矣! 施婷更是捂住了眼睛! “公主!” ‘嗖——’ 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射了过来,直穿过贤亲王夫人的左眼,贯穿了整个脑袋,她猛地后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死了。 刑哲见势,手里的长剑几乎攥不住,吓得浑身都软了,固阳公主也倒在地上,捂着自己的肩膀,吓得气喘吁吁。 皇后也趔趄了一下,抬头看过去,门口的不远处,宋端放下长弓,她左肩膀血肉淋漓,隐约露着白骨,看上去好像是被削掉了一块肉,见贤亲王夫人死去,她快步跑了进来,拉起固阳公主,惨白的嘴角正在汩汩的流血,却语气平静的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固阳见状,鼻酸的落泪,看着宋端这惨状,一把抱住她嚎啕大哭了起来,那声音委屈凄厉,让人闻之色变。 皇后叹了口气,有些头晕目眩。 固阳到底还是个孩子。 “是下臣不好,来得迟了。” 宋端强忍着剧痛,安抚道。 固阳公主没有开口,只是抱着她哭着。 “女史,您的伤势太重了。”刑哲忙道,“属下这就去传随行的御医来给您诊治!” “好。” 宋端没有拒绝,又道:“还请赶紧派人去后山腰,程听她们还在那边呢,务必要把她们安全无虞的带回来!” 刑哲领命,拱手道:“是!” 宋端闻言,松了口气,总算是没事了,再想安慰固阳公主几句,却觉得浑身失力,眼前发黑,猛地倒了过去。 “宋端!” 固阳公主尖叫道。 第12章 蜥蜴断尾 宋端梦到了小时候习武的自己,青凤先生站在旁边,拿着一根占了盐水的皮鞭,冷冰冰的抱着手臂,说道:“这是今天的最后一根了,打完这根才能吃饭。” “我好饿。” 小宋端穿着一身男衣,袖子和裤腿全都晚了起来,露出来的皮肤全都是青紫的伤痕,尤其是那手指的关节,皮肉破裂,淌着鲜血。 “打断这根才能吃。” 青凤先生还是这句话,语气听不出丝毫的妥协。 小宋端咬了咬牙,看了他一眼,这才重新攥起拳头,豆大的汗水自额头滑落至眼中,热辣难忍,她摇了摇头,将那汗水甩去,看着那隐有裂痕的木桩,再次手脚齐上。 每一下都用了十分的力气,皮肉和木头相接,发出闷响,可是前面已经拼尽力气打断了两根,这第三根,她心有余而力不足。 “师父,我太累了,我不行了。” 小宋端痛苦的皱着眉,筋疲力尽的说道。 “给你两个选择。” 青凤先生面无表情的说道:“打断这根木桩,然后去吃饭睡觉,或者现在挨我二十鞭子,泡了药浴后饿着肚子去睡觉。” 小宋端闻言,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艰难的选择,饿着肚子根本睡不着嘛,想了想,再次举起了双臂。 宋端在旁看着,脸上欣慰和复杂交叠,是说不出的苦楚,曾经年少时的回忆和练武的疼痛都在这一刻向自己的心席卷而来。 记得自己当时是选了挨二十鞭…… “我要吃饭。” 谁知道这梦境中的小宋端竟然和自己当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她紧紧的咬着嘴唇,又是重重的一拳,砰—— 木桩只是轻微的晃了晃。 小宋端实在是没力气了,看来今天就算是她要强,她的身体也实在是吃不消了,往后退了一步,却因为腿软跌坐在地上,只是她再想要爬起来的时候,青凤却道:“算了,去吃饭吧。” 小宋端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青凤先生则道:“别让我说第二遍。” 小宋端脸上露喜,看来师父还是心疼自己的,忙道了声谢,艰难的站起来行了礼,并且保证自己吃完饭后休息一下,睡觉之前一定会来将这根木桩打断的。 闻听此言,青凤先生只是冷冷一哼。 前院就只剩下宋端一人,她看着那根小时候被自己视作豺狼虎豹的那根木桩,在童年自己的眼里,这根木桩似乎比天还要高,比水缸还要粗,可是当自己再次站在这根木桩面前时,却发现,只有一米左右,不过碗口粗细。 宋端深吸一口气,双腿扎紧,举起右手,蕴着力道缓缓的攥成了拳头,猛地出击,仅仅这一下,那木桩便应声断裂。 ‘咔嚓’ 宋端神色平静。 “你是谁?” 忽然一道童声自背后响起,只这一瞬间,天竟然黑了,宋端回头看了过去,是小宋端,她疑惑的看着自己,问道:“怎么这么厉害?” 宋端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道:“你以后也会这么厉害。” “自然。” 小宋端桀骜不驯的说道:“我必定会成为这天下间最好的女子。”打量着宋端的衣着,“你是从靖安城来的吗?” 宋端点头。 小宋端眼睛里立刻露出向往来:“那里好吗?” “好,又不好。”宋端淡笑道。 小宋端想了想,扬起白净的下巴,笑道:“我知道了,好,是金玉其外的好,不好是败絮其中的不好,是不是?” 宋端略微诧异的看着她。 小宋端则转过身去,看着北方,信誓旦旦的说道:“莲花自要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人只要定心,是不会被改变的,若人的志向会被其余的事情影响,那便不是我的志向。” 宋端好奇道:“那你的志向是什么?” “随心而往,不做违心之事。”小宋端道。 宋端点了点头。 小宋端回头看着她,忽然摆了摆手,说道:“你该回去了。” 宋端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竟然变得模糊起来,视野中的场景碍事剧烈抖动,她耳边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口子,有熟悉而又急切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有人在叫她。 “端午,端午?” 咻的一下,宋端仿佛从深海浮出水面,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了眼睛,床边的徐氏吓了一跳,随后脸上露出欣喜,俯身过去,小声的叫着她道:“端午?你醒啦?感觉怎么样?” 宋端看了看四周,这好像是自己的怀阁,素问和苏合也站在旁边,两人的眼睛红的像兔子,好像哭了很久,就连徐氏的眼角也红红的,里面全是血丝,像是缝进去的绒线一般。 “阿娘。” 自从两人成亲后,宋端私下便称呼徐氏为阿娘,那人闻言,大大的松了口气,说道:“好孩子,阿娘在这儿。” 宋端觉得还好,就是体力耗尽,身体太沉了,摇了摇头,素问连忙端了一杯水过来,宋端想要伸手去接,可是肩膀传来剧烈的痛楚,那撕扯的感觉让她瞬间大汗淋漓,脸色惨白。 “别动别动。” 徐氏忙叫她,脸色无奈的说道:“你肩膀有个伤口。”说到这里,她露出怜惜的表情,徐氏第一次看到那个创口的时候,整个人的心脏都要从嗓子里跳了出来,整块肉被贴着骨头削掉…… 宋端想起来,当时那个人举着砍刀从自己的头上劈下来,她拼尽全力才躲开,虽然受了伤严重点儿,但是总比自己丢了性命要好。 “皇后那边?”宋端问到。 徐氏接过水杯和银勺,小心的给她喂水,一边道:“这个你就放心吧,你的消息很及时,皇后和宫女,还有那些女眷们都没有事,贤亲王府已经被十六卫控制了起来,现在还没挖出和曹家的关系,千年今日早朝的时候联手朝臣弹劾贤亲王谋逆,圣人很是生气,下令彻查,相信不日就能将曹家揪出来,给川王和你报仇了。” 宋端点了点头。 “姑娘,您晕的这两天,公子可是很懊恼呢。” 苏合小声道。 宋端一愣,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两天?” 徐氏点了下头,有些怜爱的帮她掖了掖被子:“是啊,刁御医说你伤得太重,失血过多,需要静养,谁知道你一睡就是两天,千……韩来那孩子像是疯了一样。”握住徐氏露出来的手,“这次他势必要将贤亲王和曹家揪出来,血洗一番了。” 她刚说完,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小篆的喊声:“公子您慢点儿,姑娘醒了还很虚弱,您先换身衣服!” 徐氏回头,瞧见风尘仆仆下朝赶回来的韩来,那人神色疲倦,看样子没睡好,每夜守在宋端的床边,像是受惊的小兽,一有点儿声音便会乍起身,然后摸了摸宋端的脸,再次瞌睡起来。 听到宋端醒了的消息,他整个人都松了口气,因为紧绷精神而感觉不不到的疲倦也重新席卷而来,说道:“你醒了。” 徐氏见他这样,知道他肯定有满心的话和宋端说,便道:“咱们都先出去吧。”起身又对韩来道,“让端午好好休息,你也是。” 韩来应声,门合上,他坐在宋端旁边,瞧着他这憔悴的样子,心痛欲裂,更是懊悔不已让宋端去了祁山,早知道这样,早知道这样…… 宋端见状,便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这不是你的错,若是能用这一身伤换来皇后等人的平安无事,也是好的。” 韩来微微蹙眉。 宋端笑道:“皇后有如今屹立不倒的位置,想来,也不光是圣人对她有情,更有当年高颖之乱时挡剑的恩情,我现在做的越多,想必……” 韩来叫她不要再说,也不要这么想了,伸手将她的鬓发拂过去,说道:“这次的事情,圣人生了很大的气,贤亲王这次完了,只是还是找不出来曹家参与其中的证据。”攥紧了拳头,“现在只需要一个证据,一个可以让曹家倒台的证据。” “别急。” 宋端说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我要赶紧处理了曹琦。”韩来惦记着那人知道宋端身世的事,这始终是个隐患,宋端自然理解,不过还有一件事情。 “太后。” 宋端思忖道:“太后知晓我的身世,若是我们可以帮他扶持弘王顺利登基的话,她自然会保着我,太后的手段可是要比咱们高得多。” 韩来点了点头,暂且放下心来,换言之,还有一种可能,曹家的处境越危险,就越要指着宋端的把柄活命,曹琦不是个傻子,也不是一个冲动的人,她不会冒这个风险。 “不过,曹家的事情,等到梁吉醒过来,想必也能迎刃而解了。” 韩来说道。 宋端不解的看着她,心下微悬:“梁吉姐姐怎么了?” “她和程听岑越在后山腰遇袭,后两人没事,她被打中了脑子,现在还在昏迷着,倒是没有生命危险。”韩来忙道,“不过听程听说,她好像看到了曹家人,似乎是曹纯,但是没有看清楚,所以不能确认,她们三个中只有梁吉准确看到了。” 宋端眨了眨眼睛,严谨道:“保护好她们。” 韩来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放心吧,圣人现在对曹家也动了杀心,程听和梁吉的安全,他已经安好妥当了。” 宋端轻应。 韩来俯身轻吻她的额头,轻轻道:“好好休息,剩下的交给我吧。” ------------------------------------- “梁吉没有死,曹纯办事不利,只要梁吉醒过来,曹家就是万劫不复,她看到了曹纯,这是铁证。” 御史府的书房里,一行人站在那里,曹纯听着曹琦在那里言之凿凿,自己也惊恐不堪,她没想到回来的路上会碰到梁吉,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这个时候也不敢反驳什么,而是道:“父亲……” 曹燮也因为此事的失败而头脑炸裂,圣人已经下令贤亲王夷族,他们虽然已经先圣人一步派人进贤亲王府除去了一切两家有关的证据,但就差一个梁吉,贤亲王也不妨会说出来什么。 圣人对曹家已经动了心思,只等着梁吉的那句证词。 如此,梁吉一定会被关顾起来,他们也无法对梁吉下手了。 “父亲可知道,蜥蜴断尾,还能活。” 曹琦冷冰冰的说道。 曹燮自然知道曹琦说的是什么意思,蜥蜴断尾…… 刚要驳斥拒绝,可是话还没出口他又犹豫了,瞥了一眼怯生生的曹纯,眼睛腥红,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自然和曹琦不谋而合,无奈的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愁苦,说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曹行在旁边也一清二楚,也说道:“长姐,你一定有别的办法对不对?我们不必做到这个份儿上的。” “若不是父亲和贤亲王私自动手,咱们曹家只要攥着宋端身世的把柄就可以苟活,以待来日复起之机,只可惜啊。” 曹琦冷笑道:“愚蠢,真是太愚蠢了。” 曹燮缓缓的抬起头来,齿关轻颤,终于,他也开口像这个大女儿投降了,说道:“曹琦,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曹纯也看向了她。 “杀了川王的事情可以推到匡王的身上。”曹琦深吸一口气,面对这个烂摊子她不得不出手,“让杨广信模仿匡王的笔迹,再写一封遗书就是了,剩下的事情,我也会处理好的。” 曹琦说完,也不顾他们阻拦,径直走了出去。 “妖精。” 门合上,曹纯不忿的咕哝了一声。 “你还好意思说,就这么一件事情都办不好。” 曹行皱眉,有些焦灼的叹了口气,不想看曹纯的委屈,也不想听这人的辩解,从前曹琦为家里做事的时候,从未出错,她就像是这靖安城的另一个宋端,一个从来不会走慢或者走快的钟。 只不过那人行走于日光之下,曹琦则委身于黑暗。 曹琦说的真不错,曹纯就是一个蠢货。 曹行推开门走了出去,短短半年,曹家天翻地覆,从世家之首落到如今的地步,一时间难以接受。 “大哥!” 曹纯往前两步,随后回头看着曹燮,不快道:“父亲,您看!” 曹燮闻言抬头,眼神里的复杂和寒意让她不寒而栗,这不是疼爱自己的父亲,曹纯害怕的后退,跌跌撞撞的出门去,走在院里,她抱着自己的双臂,惊恐席卷,她落下泪来。 第13章 玉佩匠 回去碎雪轩后,曹琦默默地站在窗前,本以为拿捏着宋端的命脉也是得到了韩家的庇护,没想到,真是没想到啊。 曹琦突然厉喝一声,一拳砸在窗框上,她似乎用了十分的力气,震得那窗纸哗哗作响,十四悄然出现在她的身后,静静的说道:“主子,小心生气伤身,你若是生气的话,就打十四好了。” 曹琦没有转过身,她的心里面恨极了曹燮的愚蠢,曹纯的办事不利,微微眯起眼睛,自己要接手曹家不错,但是若是此刻的曹家,似乎有些不值得了。 “曹燮,曹纯。” 曹琦殷红的薄唇轻轻吐出了这两个人的名字。 十四的瞳孔略微缩紧,小声道:“只要主子一句话,十四这就去杀了这两个人给主子消气。” “曹燮不能杀。”曹琦虽然对这个父亲深恶痛疾,但毕竟这人还是曹家外面的话事人,想了想,又道,“至于曹纯……” “长姐。” 话没说完,曹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曹琦憎恶的闭了闭眼睛,挥了下手让十四离开,旋即转过身来,看着一脸迟疑的曹行,冷冰冰的问道:“你怎么来了?” 曹行张了张嘴,无奈的叹了口气,他本意不想来这里的,但是曹纯毕竟是自己的妹妹,此次留了这么大的祸根在梁吉的手里,又见曹琦和曹燮都动了杀心,不得已而为之。 “长姐可否留下纯儿性命。” 曹行语气诚恳的请求道。 曹琦先是面无表情,随后嘴角一勾,冷笑几番,不知道是笑曹行的荒谬还是笑他的不自量力,往前一步说道:“杀她?你以为我要杀了曹纯那个蠢货?” 曹行没说话,但眼中的表情却笃定了他心里的想法。 “谁说我要杀曹纯了?” 曹琦语气平静的质问着面前的人,虽然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但杀了曹纯只是无济于事,况且梁吉醒来,将曹纯这个名字脱出来,若是这个时候曹纯死了,岂非掩耳盗铃,此地无银三百两。 曹琦不会做这种蠢事,就是不知道曹行为什么会这么想,可见这个曹家唯一聪明的人也并非聪明,也可说明,自己的头脑都是托了自己亲娘的福气,曹家的人竟然无一例外,全都是蠢货。 “可是刚才在书房的时候……” 曹行可以确定,当时的曹琦就是想要杀了曹纯,才会说出断尾而逃的话来。 断尾而逃,断尾,断的就是曹纯。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不会杀了曹纯。”曹琦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鬓发别在了耳后,露出一小块指甲大小的红色胎记来,“毕竟如果曹纯死了的话,我上哪里再去找这个蠢钝之人呢。” 曹行闻言,松了口气,低头无奈道:“多谢长姐。” 曹琦冷哼的坐在旁边,端起茶杯来,倒是没有喝。 曹行想了想,这个家里现在能指望的,也只有面前的人了,或许父亲真的不适合引领整个曹家,亦或者现在这种困境也只有曹琦能解,沉默片刻才说道:“长姐,还请你出手救一救曹家。” “我没有办法。” 曹琦这次说的倒是实话,曹燮和曹纯的这个作死,让圣人彻底动了对曹家的杀心,不论曹家有无犯错,都会找机会坐罪,更何况现在曹家罪大恶极,谋杀川王,掌控匡王,刺杀皇后。 这桩桩件件,哪一件不是夷族的死罪。 曹行闻言有些捉急,更觉得眼前一黑,绝望的扶着旁边的桌子坐了下来,若是曹琦都没有办法了,曹家就真的完了,穷途末路。 曹琦瞥眼这愁苦万分的人,心里也没什么幸灾乐祸了,曹家倒了,她也逃不了,微微皱眉,冷声说道:“人抓到了吗?还有那东西,都取过来了吗?” 曹行猛地抬起头来,看着那人,点了点头。 “很好。” 曹琦深吸一口气:“明天把人带过来,我去找宋端。” 曹行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立刻点头道:“好。”终于是大松了口气,“多谢长姐不计前嫌,还肯……” “不计前嫌?” 曹琦皱起眉头,语气刁钻的说道:“谁说我要不计前嫌了?你们曹家还有他曹燮加注给我的痛苦,我迟早要一点点的讨回来。”站起身来,伸手点着曹行的额头,在那人略带惊恐的神色中继而道,“只是我现在保着曹家的原因,想必你也心知肚明,曹行,我知道你是你们曹家最聪明的一个了,被让我失望,也千万别背着我做事。” 曹行不知道怎的,平日里自己在外人面前,好歹也是御史府的大公子,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也无所畏惧,可是一到了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姐面前,登时没了所有气势,甚至被这么威胁的时候,十分恐惧。 “好,我答应你。” 曹行声音略带颤抖的说道。 曹琦拿下手指,看着曹行额头皮肤上的红印,微微眯眼,那眉毛的尾部像是锋利的尖刺,微微上挑,即可夺人性命。 ------------------------------------- 贤亲王的处置很快下来,抄家流放一个不留,同时还在贤亲王府里发现了匡王的遗书信件,上面的话过从亲密,判断后的确是本人笔迹。 杜宅里,小蛮给韩来上茶,那人接过后脸色很不好,杜薄在旁边坐着,见状让小蛮先下去,随后说到:“那边怎么说?” 罗衣此刻肚子也大了不少,捧着腰坐下,她也甚少见到韩来如此严肃的表情,心里有些担忧,难不成是匡王的案件有什么变故吗? “十六卫在贤亲王府里发现了匡王和贤亲王的往来密信。”韩来说着,似笑非笑,有些怒极反笑,“上面明确的说明了,当初川王的死时他们两方合谋的,这次的刺杀事件,也是贤亲王为了给匡王复仇才去做的,话里话外将曹家摘得一干二净。” “胡扯!” 杜薄气的拍案,罗衣吓了一跳,夺过他的手,看着那发红的掌心有些心疼的说道:“这分明是胡说八道,贤亲王不喜欢匡王这是世人皆知的事情,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了,还要为他复仇,这么扯的理由圣人难道会信吗?” “这件事情不由得圣人信不信,他都必须的得信。”杜薄却已经知晓了其中的原因,“这是曹家给出的答案,也是逼着圣人认下,半年之内死去了两位皇储,如今亲王又出了事,现在整个赵国皇族简直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他不得不力压流言,最好的方式就是以曹家给出的理由去结案,这件事情已经不能在生长了,否则赵国在天下诸国间还何来威信可言。”愤恨的攥拳,“只是就这样让曹家跑了吗?” “曹家就算现在倒台,可毕竟也是三朝世家。”罗衣无奈道,“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曹琦又是一身的好手段,只怕这次的脱逃就是她出的主意。” “曹琦的确有这个本事。” 杜薄严肃道:“这么多年,曹燮在曹家住持,可咱们都知道,这十之八九都是曹琦去做的,这人的手段和心机深不可测。” “端午曾经和我说过。” 韩来重新拿起茶杯,在唇边抵住,虽然觉得口干舌燥,但迟迟没有喝下去,索性又放了回去,说出心中所想。 “曹琦的心计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当时祁山大典出事,正是这人来通风报信的,她为什么要一手毁了曹家,难道真的是因为她恨极了曹燮拿她做刀剑?可是曹家倒了,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曹琦想做曹家的话事人。”韩来道,“她当初和宋端联手,为的就是扳倒曹燮,让自己的父亲在曹家彻底没了话语权,但是她为何要这样操之过急,至少要等到得到皇后手里的狼符再下手,这样一来,曹家就什么傍身的倚靠都没有了,为什么要这样?” “除非,她还有保住曹家的手段。”杜薄道。 罗衣看了看这两人,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更觉得曹琦的可怕。 “可是这保命的手段就只是将川王之死嫁祸给贤亲王吗?”罗衣摇了摇头,说道,“这并不能力挽狂澜,圣人想要除掉曹家的心思昭然若揭,只要等到梁吉醒来,他们就再无回天之力了不是吗?” “只能说,这件事情要比我们想象的更加复杂。”韩来扶额,“可是我们现在根本不清楚,曹琦手里最后的底牌是什么。” 难不成是宋端的身世? 韩来不知道怎么将这件事情告知杜薄两口子,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多就越危险,他不能冒险,也不能让灾祸蔓延至眼前人的身上。 ------------------------------------- 南坊的酒楼包间里,曹琦正端坐着,她看着身边的人,是个年老不堪的男子,虽然已经清洗过了,但身上仍有着上了年纪的臭味,他常年东躲西藏,胡子稀疏,眼睛浑噩像是废弃的井口。 “曹姑娘……我……” 老头儿怯生生的开口,他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身上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压迫感,可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女子,想起来昨夜匍匐在这人脚下的时候,那人得意的笑声,就觉得不寒而栗。 那一刻,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明明面前站着的是人,却像是被索命一般,不,老头儿摇了摇头,面前的不是人,是恶鬼。 “无妨,有什么话现在说就是了。”曹琦呷了口茶,夹起面前的鱼脍不紧不慢的吃了一口。 那净白又弹滑的鱼肉在齿关间,一点点的被咬断,碾碎,无形间似乎能听到这条鱼的哀嚎,微微仰头,顺颈咽下,不留痕迹。 “我只是一个玉佩匠,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老头儿不安的重复着口中的话,极力的想撇清这其中的关系,可殊不知,有句话叫越抹越黑,何况是在曹琦的面前。 “素来称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正是什么都知道的人。”曹琦不紧不慢的放下筷子,那竹筷和玉著相碰的声音叮的一下。 那样轻微的碰撞声,在老头儿的耳朵里却像是惊雷,吓得他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险些从椅子上滑落下来,他伸出枯槁的手扳住面前的桌子,往前伏了伏身子,眼睛瞪得老大,汗水湿透了衣衫。 见这人的紧张和异样,曹琦更加肯定面前的人正是想要的人,忍不住又被逗笑了几番,说道:“我不会杀你的,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 “什么……人?” 老头儿抬头看她。 曹琦正要开口,包间的门被人打开,曹琦会心一笑。 宋端的伤势才好一些,本不应该出门的,但是约见自己的人是曹琦让她不得不动身,扶着肩膀走进去,没想到里面不只有曹琦,还有一个年老的男子,微微皱眉,不知道曹琦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女史来了,快请坐。” 曹琦语气客气,但是并没有站起来相迎或是怎样,她优哉游哉的靠在椅子上,笑道:“还以为请不来女史了呢。” 宋端没什么心思和力气和她打机锋,自己坐了下来,说道:“哪里的话,曹姑娘邀约,我岂有不来的道理。”调整了一下坐姿,“到底所为何事,姑娘但说无妨,我的身子无法支撑在外面活动太久。” “看来女史的伤势很重啊,还以为我上次提醒了女史,女史和刑哲他们做出防范。”曹琦不紧不慢的说着,她当然不会担心宋端的伤势,蛇本冷血,无故怎么会为羔羊落泪,她也不屑为之。 宋端的话也不过是托词。 “不知道女史是否认识这位老者。” 曹琦顺手指了一下旁边的老头儿,那老头儿也好奇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宋端,倒是个不亚于曹琦的美人,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和火烈妖艳的曹琦形成强烈的对比。 可是他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在那几十年的认知里,他可以肯定自己并没有见过宋端,自己可是玉佩匠,无论什么玉的样式,他都能一眼记住从不遗忘。 “不认识。” 宋端不耐烦的夹起一块肉来:“还请姑娘介绍一下。” 曹琦微笑:“这位老者,是一个玉佩匠。” ‘啪嗒’ 宋端闻言,筷子夹着的肉落在了桌子上。 第14章 火起太医署 玉佩匠? 宋端感觉到一股凉意顺着后脊席卷全身,连手中的玉筷子也变得冰凉刺骨,似乎自己只要稍微一用力,那筷子就会碎成齑粉。 曹琦见到宋端如此反应,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惹得旁边的老头儿奇怪的看着她,攥了攥拳头,不安的回头再看宋端。 自己和这个后来的女子是有什么渊源吗? 可是他搜肠刮肚,当真不认识她。 宋端也看向曹琦,瞬息之间就知道这人找自己的真正来意了,看来曹家遇难,她也不是置若罔闻,想在自己身上做文章呢。 “这位老者是个玉佩匠,还是前朝的玉佩匠,人称鬼手。”曹琦不疾不徐的介绍着,“他最为人啧啧称奇,一举成名的,便是那巧夺天工的套兽型玉佩了,宋女史饱读诗书,不会不知道这人吧。” 老头儿闻言,略微惊讶,宋女史? 这个女子就是宋女史? 他久不在靖安城,还以为大名鼎鼎的宋女史是个四十余岁的中年女子,没想到这么年轻,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一个雕琢玉佩的匠人,和人家宋女史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兽佩。” 宋端重复了这么一句。 “我没记错的话,女史就有其中的一枚狐狸佩。” 曹琦笑吟吟的说着。 此话一出,那老头儿如遭雷劈,整个人呆愣在原地,那套兽佩是他毕生绝学,素来视若珍宝,但为了出路,也逐一卖了出去,当然卖给谁了他记得很清楚,尤其是这枚最好的狐狸佩,是卖给了…… “你当时把狐狸佩卖给谁了?” 曹琦转头问他。 老头儿浑身发紧,颤抖着说出:“孟……孟成化。” 宋端低下头去。 老头儿说完,浑身都虚脱了,这孟成化是当年助纣为虐之人,是高颖的属臣,当年和他有牵连的人都死了,自己也因为有这枚玉佩的关系,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东躲西藏这么多年,没想到被曹琦给抓了回来,再看宋端,那么狐狸佩为什么会在她的手上。 这个女子和孟成化是什么关系? “你……” 老头儿很确定,孟成化一家都死了。 “那枚狐狸佩在太丘,不在我的手上。”宋端抬起头,冷冰冰的说道,“你有什么把……” 话没说完,宋端的瞳孔骤然缩小成了针鼻儿,因为曹琦一直攥拳放在桌子上的手缓缓摊开,里面赫然放着那枚狐狸佩。 老头儿惊讶的几乎要站起来,指着那玉佩,战战兢兢的说道:“就……就是这枚玉佩……是我的毕生心血,我绝对不会认错……怎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这里坐的越久,老头儿就越觉得自己活不长了。 宋端不顾肩膀的伤口,起身就要去拿,却被曹琦避开,那人将玉佩重新收回到袖兜里,淡笑道:“看来是这枚玉佩不错了。”看着宋端那缓缓透出红色的肩膀,说道,“女史小心伤口。” 宋端闻着那淡淡的血腥味,加之细密的痛楚,倒是稍微让她冷静了下来,重新坐回去,一言不发。 这玉佩应该在太丘师父的手里,难不成曹琦对师父做了什么? 想到这里,宋端恨不得手撕了这人。 曹琦对着她杀人一般的目光,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解释道:“这是偷出来的,青凤先生并不知情,他在太丘颇有盛名,我怎会随意动手呢,更何况他是女史的师父,岂非打草惊蛇,不过话说回来,这么重要的玉佩,他也不能每日拿出来检查一番,所以,我建议女史还是不要告诉他的好,这件事情闹大了,就是逼着我动手了。” 宋端盯着曹琦洁净的脸颊,如果在这里将这两人杀了的话…… 曹琦的身边一定有十四在。 罢了。 宋端开门见山道:“曹家危难,你用玉佩的事情威胁我,到底想做什么,或者说想让我为你做什么?” 曹琦心满意足的笑了笑:“不愧是宋女史,我就喜欢女史这样爽利的人说话。”微敛笑意,“我并非是要故意毁了父亲的计划,我只是没想到曹纯会留下把柄。” 宋端何等聪明,立刻道:“你是想让我杀了梁吉。” “没错。” 曹琦眼露欣赏,双手搭在自己的下巴上,平静道:“圣人想除掉曹家,可是明面上并没有可以动手的理由和证据,现在只怕是就等梁吉醒来后的指证了,所以,根据我的猜测,梁吉现在必定被保护的很好,我的爪牙根本没办法靠近梁吉,现在还能靠近她的,也只有你了。” “你做梦吧,我不会对梁吉姐姐动手的。” 宋端斩钉截铁的说道。 “没想到女史对梁女史如此同僚情深,真不知道梁吉得知了女史的秘密后,也会不会替女史保密,否则……太后又是怎么的得知的呢。” 曹琦笑着说道。 宋端皱眉。 正如韩来所说,自己身世的这件事,怎么人尽皆知。 “不过是表面的姐妹,再者说了,梁吉伤了脑子,到底会不会醒过来两说,她若是永远醒不过来,女史岂不是帮她解脱。” 曹琦还在徐徐引诱着宋端。 “你别做梦了。” 宋端觉得自己言尽于此,站起身来,说道:“就算是我死,我也不会杀了梁吉姐姐替你灭口,你休想。” 说罢,转身要走。 “你不怕死,但你舍得韩来死吗?” 曹琦的声音在身后幽幽响起,宋端浑身一紧,转过头来,看着曹琦那如鬼火般燃烧的瞳孔,切齿道:“你休想。” 曹琦并没有在意她的态度,而是道:“去做吧,没人会知道的,他们都会以为是我做的,宋端,有的时候正人君子并不能活命,阴险小人才能活千年呢。” 宋端没说话,无声离开。 ------------------------------------- “端午,你怎么了?” 回去将军府后,宋端在膳堂和韩来一起用昼食,看着她心不在焉的样子,韩来关切的坐过去,说道:“是不是肩膀痛,没胃口吃饭?” 说着,舀起一勺清粥递过去,小心翼翼道:“我喂你。” “不是。” 宋端推开他的手,看着韩来那疑惑的样子,神色复杂的说道:“曹琦派人从师父那里偷来了我的那枚狐狸佩,又把那个玉佩匠抓到了,那人就是当年将狐狸佩交给我亲爹的那人。” 韩来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松,那汤勺当啷一声摔了下去,原来曹琦的最后底牌竟然是这个,放下粥碗,沉思道:“按照曹琦的性子,能将这件事情摆在明面上。”顿了顿,“曹琦可是提了什么要求。” 宋端盯着韩来:“她让我杀了梁吉。” 韩来蓦地冷笑:“痴人说梦。” 这人和宋端是一个反应。 宋端也道:“先不说我不能做这样的事,况且以曹琦的性子,我这次若是如了她的愿,便是上了她的贼船,这把柄在她的手里,以后不知道要我帮她做多少事呢。” “没错。” 韩来思忖道:“看你这样子,她必定是拿我的安危来要挟你了是不是?”说着,起身搂住宋端的身子,那人无力的抱住他,“千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韩来拍着她的后背,安抚道:“无妨,我们还有太后呢。” 宋端轻应,转念又道:“或许我真的应该离开这里了。” “说什么傻话,就算你到了天涯海角,身世的秘密暴露出来,我们仍旧跑不了。”韩来说道,“曹琦不会傻到只告诉你一人,她不过是赌一把罢了,或许还是要求别人。” 宋端浑然一凛,抬头道:“还有一个人。” 韩来微微眯眼:“你明日进宫一趟吧。” 宋端颔首。 ------------------------------------- 翌日傍晚,宋端下职后自上御司进了宫,梁吉所在的太医署被十六卫严防死守,程听和岑越轮流在旁照顾,现在也只有上御司的人可以随意出入太医署了。 “女史。” 门口的侍卫点头,叫人把门打开,程听正好从里面走了出来,瞧见宋端,连忙让她进去,关切道:“端午姐姐,你怎么来了?” “听说梁女史还没醒,我过来看看。”宋端看了一眼里屋,语气和神色难掩焦虑,“她人怎么样了?” 程听闻言,摇了摇头:“不好,刁御医虽说她已经没了生命危险,但是能不能醒过来还是两码事。” 宋端疲倦的揉了揉眼睛,昨日的事情让她没睡好,眼底的乌青有些严重,今早还特地遮了粉,程听看出来,却没有指出。 “真不知道梁吉姐姐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程听也很着急,只要梁吉姐姐醒过来,曹家就完了。 “我进去瞧瞧。” 宋端说着,走了进去,梁吉躺在床榻上,看着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帮她把手臂掖进被子里,轻声道:“姐姐,你快些醒过来吧。” 但宋端这么说着,心里却很犹豫。 万一曹琦狗急跳墙,太后就算势力滔天,也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自己,况且……这件事情太后会不会保自己,还是一个未知的谜题。 “端午姐姐,我先回去了,辛苦你了。” 程听在门口说道。 宋端点头,程听离开后,她出去花厅倒了杯冷茶喝,随后盘坐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心里思忖着最近的事情。 太医署里不知道点了什么香,混着草药的味道很是精心,宋端不自觉的躺了下来,连日的疲惫席卷而来,她悄然的窝下了身子。 屋子外面有整齐细密的脚步声,十六卫在外面守夜。 曹琦昨日刚说完,应该不会这么快对梁吉下手吧,宋端在心里面这样的想着,但是忽的一下,她睁开眼睛,不对,曹琦素来不按套路出牌,而她的心里隐约不安,自己的直觉一向很准的。 宋端决定还是不要睡了,她起身进去里屋,梁吉还在床榻上平稳的躺着,看着没什么异样,深吸一口气,忽然在那满屋缭绕的味道里闻到了另一股奇怪的味道。 这是什么味道,好熟悉? 忽然想起来当日毒死川王的九段红,宋端下意识的捂住了鼻子,掏出帕子来想把梁吉的口鼻也先捂上,却猛地顿住。 宋端缓缓的抬起头,眼睛瞪得老大,看着那床顶上的颜色有些不对劲儿,她嗅了嗅,又伸手在上面抹了一把,在指尖捻了捻。 这是……油。 还不是寻常的油。 哪里来的? 她一直守在这里,没有听到任何响动,怎么会有人进来做手脚,还是说这人的轻功功法在自己之上,脑海里闪过一个人! 宋端猛地回头,眼前映照出十四的脸来,刚要大喊,那人以迅雷之势伸手在自己的脖颈上点了一下,一股麻意顺着脖颈席卷全身,连喊也喊不出来了,张了张嘴,浑身也变得僵麻,看着十四推了自己一把,她失去力气倒在床榻边,没知觉了,浑身都没了知觉。 十四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而是检查了一下那些油,出去花厅,消失不见了,不多时,太医署的房门再次被人打开,随着那急切的脚步声进来的,正是宋端和韩来昨夜猜测的那人。 罗清逸。 这人被太后束缚在身边,和曹家几乎断绝了联系,怎么又给曹琦做事了,不过回想着曹琦昨日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只怕是也掐住了罗清逸的什么把柄,否者这人不会冒着家族风险。 这人在外还是上御司的女史,门口的侍卫放她进来是情理之中,更何况自己还在里面,怎么会出事。 罗清逸在看到地上的宋端的时候,吓了一跳,拔腿就想走,可是刚一转身,意识到宋端现在动不了,又颤颤巍巍的转过来。 “宋……宋端……” 罗清逸眼睛泛红,脸色也很不好,手忙脚乱的从袖子里面取出了打火石来,像是蚊子一样说道:“你……你别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这是助燃油……用水都浇不灭……将这里烧成灰烬不过是一刻钟的事情……你不会受多少痛苦的。” 说罢,她走到床榻边,将那打火石对准那沾了油的木板,迟疑了片刻,猛地伸手,火几乎是一瞬间冲上来的! 罗清逸没预料到威力会这么大,那火光扑到脸上,她瞬间失去了意识倒在了宋端的身上,那人痛苦的皱眉,随即而来的,是几乎要将性命眨眼吞噬掉的滚热! 第15章 圣人的决定 正如罗清逸所说,有了那助燃油的加持,太医署的活几乎是在几次呼吸间烧了起来,门外的侍卫察觉到,第一时间开始救火。 一盆盆,一桶桶的水运来。 满宫的宫人都在大喊走水,沿途尽是奔跑的脚步声。 圣人今晚宿在了皇后的宫里,左内监急忙忙的来通传,圣人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刺痛,这偌大的皇宫里,近万所殿宇,偏偏是从来不动火的太医署着了火,这很明显就是冲着梁吉来的。 “情况怎么样了?” 皇后按住焦躁不堪的圣人,问那个老内监,左世的表情很不好,迟疑了两秒才说道:“十六卫和各宫的人已经在全力救火了,只是那火有些奇怪,烧的实在是太快了,况且……不光是梁吉,宋端和罗清逸当时也在太医署里,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 “什么?” 就连皇后也按捺不住,皱眉道:“宋端也在里面!” “是。” 左内监怯懦的点了下头。 “陛下,咱们还是快去看一下吧。” 皇后道,圣人点了点头,很快就摆驾太医署,等匆匆忙忙赶到那里的时候,太医署的火已经全部熄灭了,宫里到处都是烧焦的味道,混着潮湿的臭气,大片的白烟在那太医署的废墟之上缥缈升腾。 无数宫人因为筋疲力尽而跌倒在地,他们看着那大片的废墟,连抱怨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呆呆的坐着。 “听说……宋女史还在里面……” “不是说宋女史会武功吗?怎么没有逃出来?” “你傻啊,刚才的火势有多大你没看到?要不是我刚才躲得快,那火都得窜到我的身上去。” 听到宫人的讨论,皇后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找到宋端的身影,便对着十六卫的护卫呵斥道:“宋端呢!还有梁吉!” “在这儿!” “两位女史在这儿!人都没事!” “快找人来!刑哲受伤了!” 有侍卫大声喊道。 圣人和皇后连忙抬步过去,刑哲被砸的血肉模糊,也多亏了她,梁吉和宋端才能安然无恙,前者还是晕厥着,后者倒是醒着,只有肩膀的旧伤在汩汩流血,许是吸入大量的烟,正在撕心裂肺的咳嗽着。 在他们的旁边,还有一具焦尸。 能看出来是个女子。 想着刚才左内监来通报的时候,称太医署里还有一人,圣人皱眉质问宋端道:“这是罗清逸。” 宋端被水泼了一下,清醒了许多,闻言点了下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人迫不及待的再次问道,皇后看了一眼宋端,回头道:“陛下,还是先把她们安顿一下再说吧。” 圣人点了点头,皇后这才道:“你们先把梁吉送去太后宫里。”又看了一眼宋端,“还撑得住?” 宋端点头。 ------------------------------------- “程女史,程女史您不能进去。” 程听得知走水的消息第一时间赶了过来,太医署已经不能要了,所以匆促的赶去了玉堂居,因为此夜受伤的人都被安顿在了那里。 那是太医署的附院,用来制药的所在。 “放开本官。” 程听挣脱开门前侍卫的阻拦闯了进去,几位御医正在忙前忙后,她瞧见刁御医,连忙拉住那人说道:“刁御医,端午姐姐和梁吉姐姐怎么样了?这么大的火势……” “女史还请放心。” 刁御医一边擦着手一边安抚道:“她们两人都无事,梁吉已经送去了太后的宫里,宋端被圣人和皇后带走了,不过……”略有遗憾的说道,“罗清逸……” 程听不解的看着她:“出事了?” 刁御医点了下头,无奈的说道:“还请程女史节哀,罗清逸烧的实在是太严重了,抬出来的时候,人已经烧黑了。” 程听虽然心头泛起波澜,但并没有什么悲伤,罗清逸的死不足以让人同情,况且这人来太医署做什么,必定和这次的火情有关。 “罢了,宋端和梁吉没事就好。” 程听放下心来,正准备离开,瞥见刑哲的属下从里屋出来,她认出这人来,忙上前询问道:“吴桐?你怎么会在这里?可是受伤了?” 吴桐摇了摇头,他身为刑哲的下属,倒也知道自己兄弟喜欢眼前的人,遂实话实说道:“是刑哲受伤了,他为了救三位女史,被梁上掉下来的木头给砸中了,倒是没什么大碍。” “砸中了还没什么大碍?” 程听听说刑哲受伤了,浑身冰凉,猛地瞪眼道:“胡说!” 说罢,推开这人冲去里屋,只是将要撩开门帘的时候,她停在了原地,踌躇着自己要不要进去。 吴桐瞥眼,挑了挑眉。 几秒后,程听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刑哲刚才脱了上衣擦药,这会儿还没来得及穿上,本以为进来的是吴桐,没想到却是程听,刑哲先是一愣,随后意识到自己还赤膊,连忙拿起旁边的衣裳想要穿。 但肩头血模糊一片,疼得他猛地嘶声。 “别动了。” 程听站在原地,犹豫着说道:“小心伤口在崩开。” 刑哲闻言,停下了动作,只是拿衣裳捂着胸口,随后又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或许太娘娘腔了,索性扔在一旁。 鉴于两人之前也彼此通过心意,刑哲开口便也没有那么拘谨,更有三分调戏在其中,故意道:“怎么?末将受伤……“”程女史很担忧吗?” “我……” 程听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刑哲那硕大的伤口,血红一片,扪心自己心里的确担忧的要命,生怕他落下什么后遗症,更别提,那血淋淋的肉翻着,仿佛是将自己的心割开了一般。 “女史既然貌美便必定心慈。”刑哲见她如此窘迫,便自己顺着话说了下去,“况且我是为了救宋女史和梁女史才受的伤,你作为上御司的人来关心我一下,也是应该的。” 说罢,刑哲自己又自言自语的低头说了一句:“是我贪图了。” 他的声音太小,程听一时间没有听清,便又问了一遍:“你说什么?我没听到。” “罢了。” 刑哲似笑非笑的说道:“没什么。”深吸一口气,收回了自己的笑意,转而替代的是些许的歉意,“上次……是我一意孤行想要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忘了你虽然是官员却也是个女孩子,是我冒失了,还自己先走了,把你留在那里不知所措。” 说罢,起身拱手道:“女史见谅,我只顾着自己的心,却忘了女史您的难处,想来这能进上御司的人,都是苦读诗书之人,我不忍心看着你的一腔努力付诸东流,所以以后再也不会做上次那样冒失之举了。” 程听闻言,心里小兔蹦跳,紧张的不得了,刚才刑哲站起来的时候她小心的后退半步,捧着自己的手在胸口处,一言不发。 “既然女史想要一生不嫁,我便也一生不娶就是了。” 刑哲这句话倒是坦然,他不想给程听造成负担,也不像违背自己的心意另娶别的女人,自打上次在固阳公主的宫外,她为了让宋端闯进去而抱住自己的那一刹那起,刑哲这颗铁树便彻底开花了。 “胡说八道。” 程听别过身去,咕哝道:“我怎能因为自己而耽搁了你的人生。” “无妨,我自幼习武,体质还不错,再活个几十年也没问题。”刑哲打量着程听,“你总有老到需要致仕的那一天,到时候我再娶你就是了,在此之前,你守着上御司,我在十六卫守着你。” 程听听到这话,心里波涛翻腾,眼眶不知不觉的酸了,忍不住说了些气话:“我心里有人了。” “是我,我知道。” 刑哲倒是大言不惭。 程听脸颊猛地红了,连着耳根都在发烫,旋即薄愠道:“才不是。” 刑哲懒得驳斥这丫头的嘴硬,重新坐了下来,看了一眼肩膀的伤口,这么大的伤口必定要留下疤痕了,顺手拿衣裳盖住,说道:“女史请回吧,不过是皮肉伤,骨头震到了养一养就是了,这样的血口子,只怕吓到你了。” “我才不会那么轻而易举的被吓到。” 程听硬着头皮说,随即走上前去,将那衣裳取了下来,这衣裳脏得要死,还是不要放在伤口上了,取出自己的丝帕子捂上去。 “还是用这个吧。” 程听小声的说完,转身准备出去。 刑哲攥着那帕子,还带着程听身上的香味儿,忍不住站起身来,疾步上前从背后搂住程听的身子,皱眉道:“谢谢你。” 程听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变得僵硬了起来,怪哉怪哉,刑哲的身子和胳膊像是铁人一样,她张了张嘴,极小声的说道:“刑哲,你太放肆了。” 谁知道这句话说完,刑哲的手臂搂得更紧了些。 “这里又没有别人,等事情结束了之后,你大可以处罚我。” 刑哲说完,松开了手,程听在原地站了站,头也没回的出去了,那人坐回榻上,怀里还留存着程听的味道,闭上了眼睛,疲惫的叹气。 ------------------------------------- “陛下。” 皇后拿出外衫给圣人披上,那人盘腿坐在榻上,弓着背部,脸上有着连夜操劳心的疲惫,低着头轻应了一声:“皇后忙了一个晚上了,先去休息吧,你是后宫之主,不能倒下。” 皇后摇了摇头,抱住圣人的肩膀:“无妨,臣妾陪着陛下。” 圣人闻言,转过头去,欣慰的扯出一抹笑意来,拉住皇后的手,叫她坐在自己旁边吧,这才道:“左世,人呢?” 左内监点头,一挥拂尘,小内监将已经更衣梳洗过的宋端引进了温暖的殿内,那人浑身透着虚脱,可态度里却写满了强硬。 “下臣给……” “不必了,坐吧。” 圣人摆手道。 宋端谢恩后坐了下来,长裙下是发抖的双腿,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想起自己在关键时刻冲破点破,拉过罗清逸的尸体做肉盾,左手腕细微的颤抖,被右手猛地攥住。 “到底是怎么回事?” 圣人问的很直接,也说明他并不想听到什么谎话或者托词。 宋端经过此事后,再也不想隐藏什么,无论自己听从与否,曹家最终都会要了自己和韩来的性命,曹琦也迟早会将自己的身世浮出水面,狠狠的掐了自己一把,她决定实话实说。 “下臣去探望梁女史,碰到了曹琦身边的侍卫,她制住了下臣,也在整个太医署里涂满了助燃用的油,随后罗清逸走了进来,是曹家让她来做这件事情的,她掏出火石来点燃了太医署,只不过没想到那助燃油的威力实在是太大了,那火是炸出来的,将她烧死了。” 宋端一字一句的说道。 “曹家?” 皇后缓缓松开圣人的手,站起身子来居高临下的说道:“你可以确定?” “下臣确定,那人就是曹琦身边的侍卫。”宋端道。 “看来不用等梁吉醒过来了。” 圣人恶狠狠的说道。 “陛下,娘娘。” 宋端却摇了摇头:“曹琦身边的那个侍卫曾经是郑国的探子,有易容换颜之术,下臣曾亲眼见过,况且下臣既然没死的话,那个侍卫必定先躲起来了,到时候只要曹琦不认账,下臣就没办法指认。” 圣人闻言,狠狠砸拳。 还是不行吗! 想要将曹家连根拔去就这么难吗! “陛下,要不然还是等到梁吉醒来再说吧,曹纯是跑不了。”皇后思忖着说道,“曹家三朝为臣,不到溃烂之时,很难去除。” “宋端,你这段时间就在宫里吧。”皇后道,“本宫让人将耳房收拾出来了,你先住在本宫的宫里,回去将军府太不安全了。” 宋端闻言,点了下头。 “用的东西叫人送来就是,你现在不能离宫。” 皇后道:“先回去休息休息吧。” 宋端谢恩后,起身出去。 皇后回头,圣人紧紧的攥着拳头,闭着眼睛,焦灼的汗水贴在额头上,泛着晶莹,她伸手帮其拭去,关切道:“陛下?” “哎。” 圣人长长且轻浅的叹了口气,起身说道:“左世。” 那人忙上前一步:“老奴在。” “去隆延传令吧。” 圣人道:“接老九回来。” “是。” 第16章 准备好了 出了殿门,宋端拖着疲惫的身子正想往往皇后的宫里走去,只是没走出去两步,身后有人颤抖着声音轻唤道:“端午?” 宋端听出来,浑然一愣,回头看着那个冒夜而来的人,那人脸色惨白如纸,狠狠的攥着拳头,整个人都在颤栗。 “千年?” 宋端有些诧异,这么晚了,宫门都已经下钥了,韩来怎么来了? “端午。” 见宋端没事,韩来整个人都松了口气,看上去更有些虚脱,一步一步挪着自己的身子走过去,小心翼翼的将宋端抱在怀里,那丝毫不敢用力的动作,仿佛宋端是一块白嫩刚出锅的豆腐一般。 “我好害怕。” 韩来埋在她的发间咕哝着,也丝毫不在意周围路过的宫人,这个时候,什么都没有怀里的宋端重要,天地间,此时此刻,只有彼此。 宋端有些哑然,也伸手搂住了韩来,这人的担忧不必言说便可以感觉到那浓浓的情绪,遂道:“没事,我没事。”又补充了一句,“梁吉姐姐也没事,只是吸了些烟,嗓子有些难受。” “没想到曹家会来这一手。”韩来道。 “好在死里逃生,我没事了。”宋端松开他,轻轻安抚道,“你不用太过担心了。” “我怎能不担心,我只想让这一切都冲着我来,可是……这些不快的事情却总是发生在你的身上。”韩来含恨切齿,觉得自己无用。 “话不能这么说,你才是我最大的靠山啊。” 宋端扯了一抹微笑,帮他整理好连夜奔袭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衣领子,就像往常一样熟练轻柔:“况且……”笑容泛着苦涩,“我那日拒绝了曹琦,这人素来是不留用即可杀之的脾性,想来若不是我今日也来了太医署,他们还不会这么快动手,无非是想让我也一起死了就是了。” 韩来闻言,神色很是痛苦,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己白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最后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偏偏长了一张只会在朝堂上和人争辩的嘴,没有拳脚相争的本事。 “曹家若是想杀我,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宋端看出他的心结,淡淡道:“你不用太过自责,我本就是老将军派来保护你的,何须你来保护,公子应是阳光下的君子,那些暗影中的事情,都让下臣来做就是了。” “不。” 谁知韩来一把攥住她的手,切齿道:“除掉曹家。” 宋端皱眉,连忙捂住了韩来的嘴巴,看了一眼四周,没什么人,稍微松了口气,韩来这话说的太不小心了,曹家必定满是耳目,不过现在总算是除掉了一个罗清逸,剩下的,只需自己小心才行了。 “韩郎君!郎君!” 正说着,左内监从殿里面急匆匆的出来,瞧见这两人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反倒是轻松了些,叫住他说道:“郎君安好。” 宋端不解,瞧左内监这个样子,倒像是正要去找韩来一般,便扶了扶他的身子,说道:“内监有什么事吗?” 左内监点了点头,又转头对韩来说道:“郎君在这里就好了,倒是省的老奴拖着这副腿脚再去一趟将军府了。”拉过韩来,压低声音道,“郎君,圣人方才下了密命,让郎君去隆延行宫将九王接回来,还下令去了徐舅爷那里,让他进京呢。” 宋端微微蹙眉,圣人这是下定了心意了。 连徐宰都召回来了。 这次召回和上次必定是不同的,想来是已经预备好和曹家鱼死网破了,至于韩来去接九王,宋端还没开口,左内监便了然道:“郎君,您若是现在离开了靖安,曹家倒是能稍微松口气,也算是降低了警惕,也能让他们不至于一次又一次的对宋女史下手啊。” 说罢,左内监一脸忧忡的看向宋端,今日大火,明白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太医署煎熬汤药从不在这里,如何动火,梁吉晕着,也不需要多亮的火烛,况且退一万步来将,就算是打翻了烛台,这火怎么会从床榻上烧起来,又烧的这样的快。 无非是有人捣鬼。 程听和岑越看护的时候没事,偏偏宋端来了一晚上就出事,这目的更是昭然若揭,叹了口气,左内监道:“这真是又不太平了。” “你放心吧,你去隆延的这段时间里,我现在皇后娘娘的宫里住着,不会有什么事情的,只是你要小心,若是消息被曹家探知,只怕也也要在路上对你出手。”宋端说道。 “女史放心,圣人也从十六位里挑出了高手陪同。”左内监说完,又语重心长的说道,“况且,还要太后派的人在。” 说罢,深深的看了那两人一眼。 宋端这才放下心来,太后最疼九王,这次又是回来继储,更是百般看重,有太后的人跟着,应该出不了什么问题。 “好。” 韩来似乎也是下定了主意,点了点头,又看了宋端一眼,这才挪步离开,宋端略有忧色,看向左内监,似乎想说什么,那人却摆手,说道:“女史不必多言,老奴也不会说什么呢,况且……也都是明眼人,女史和郎君的情谊,这么多年都看在眼里,谁又能说出三分不是来,不过是女史成亲要致仕的规矩,倒是把这件好事给耽搁了。” 宋端脸色有些讪,想了想,苦笑一下。 “不过……”左内监又淡笑道,“好在女史和郎君总在一块,彼此有个照应,这成亲与否也不重要了。” 宋端笑而不语。 ------------------------------------- “殿下!殿下!” 行宫里,彩珠一路小跑而来,明明入秋天凉了不少,可是她脚步太过匆促,额头上挂满了汗珠,瞧见花园里,弘王正在和一种丫头蒙着眼睛抓人,欢声笑语响彻一片,连忙过了。 那些丫头片子嘻嘻哈哈的,瞧见彩珠来,纷纷让开,弘王蒙着眼睛伸着手抓着,一下子抓到了她,顺势抱在了怀里,笑着说道:“抓到了。” 一众丫头也拍手叫好,纷纷喊道:“抓到了抓到了!” 弘王一把扯下自己眼睛上的布,拉扯彩珠就要蒙她的眼睛,笑嘻嘻的说道:“到你了,到你了。” “哎呀我的殿下。” 彩珠连忙按住他,说道:“殿下,您还在这里玩闹。” 弘王倒是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揉搓着那蒙布,不屑道:“怎么?你伺候我这么久,还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性,现在才来对我说教?” “才不是。” 彩珠拉住要走的弘王。 旁边有人诧异,这个彩珠真是个扫兴的,本来她们将弘王哄的高高兴兴的,只怕有赏,倒是这个彩珠一来,全都搅乱了。 “殿下,是有好消息,宫里来的。”彩珠小声道。 弘王坐在旁边的石桌前,立刻有丫头帮他奉茶,他接过喝了,对彩珠口中的好消息并不在意,也没有多问,倒是让彩珠不知怎么开口了。 好在旁边有人问道:“彩珠姐姐,是什么好消息啊?瞧你这一身的汗。”说罢,还去搂弘王的手臂,“什么好东西,咱们殿下没有的。” 彩珠抿唇,这才说道:“是太后娘娘传了消息来,圣人已经让鸾台的韩郎君和徐将军来接您了。” 此言一出,众人惊讶万分,纷纷道:“可是真的?” “那还有假。” 彩珠连忙坐过去对弘王道:“殿下,您要回靖安城了。” 弘王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眯起眼睛来,说道:“现在?” 彩珠点头。 “殿下!这可这是大喜的事情啊!” 那些丫头大喜过望,倒是比他这个正主还要高兴,纷纷不顾规矩的上来搂抱弘王,那人的身子被摇晃的像是坐船,只是那脸上的表情逐渐隐退下去,变得极其冰冷,瞳孔的深处,也有暗霜凝结,只是那些丫头都高兴的过了头,谁也没有注意到弘王脸上的变化。 彩珠也觉得可以扬眉吐气一番了,世人总是议论弘王身份不正,这下好了,等回去靖安城后,看谁还敢再多说什么只字片语,捏着帕子的手也微微发力,低下头去,轻轻发笑。 谁知道下一秒,忽然听到弘王冷冰冰的说道:“那还真是好事。” 彩珠轻应,抬起头来,她注意到弘王的神色异样,有些奇怪,可来不及说些什么,周围的那些丫头便拉扯着弘王撒娇嗔怪。 “殿下若是去了靖安城的话,可是要把奴们扔下不管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殿下对咱们是一顶一的好。” “就是,想必就算殿下去了靖安城,也会把咱们小姐们儿带上的,到时候,也让咱们去瞧瞧那京城的繁华。” “正是了,这隆延那里比得了天下脚下。” “殿下一定要带奴去啊!” “带着奴带着奴!” “到时候必定要置办些好首饰呢。” 她们叽叽喳喳的像是一窝麻雀,将弘王围拢在其中,彩珠觉得有些不妥,正想让那些丫头片子别再烦缠弘王了,谁料想那人忽然又不含任何语气的说道:“都给本王滚开。” 那些丫头一愣,大家面面相觑,虽说平日里弘王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主子,但好起来也是疼她们的,况且今日这样的好消息,弘王这是怎么了? 见她们还不走开,弘王忽然皱眉怒吼道:“都滚开!”站起身来,怀揣着一万分的不快,“什么下贱皮子,也想去靖安城?” 彩珠见状,连忙摆手让那些人都下去,随后走过去,看着一脸阴沉的弘王,心里也有些七上八下的,遂道:“殿下……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这大喜的事,如何惹得一身不快。” 弘王瞥眼,冷淡道:“这次去靖安,本王只带你一个丫头。” 彩珠被弘王这样一弄,脸上没有多高兴,只是担忧道:“殿下……您是不是还……没准备好?” “没准备好?” 弘王深吸一口气,没有接彩珠的话茬。 没准备好? 哼,他可是准备太久了。 ------------------------------------- 大抵过了三两日,韩来等人接到了弘王,徐宰骑着马端详着这行宫的外面,倒是清僻,不过也太过安静了。 韩来也有些啧奇,这么大的行宫,加之太后素来偏疼弘王,怎么来回伺候的人这么少,弘王的身边也只有彩珠一个丫头近身伺候。 “千年哥哥!” 韩来正纳闷的时候,忽然听到大门里传来一道清脆的笑声,他闻声抬头看去,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穿着一身红衣,看上去意气风发,天真不谙世事,他还扯着彩珠的手,说道:“是来接我回宫去的吗?” 徐宰等一众人连忙下来行礼,倒是韩来看到弘王的面容时,脑海里忽然一愣,几秒后才跟着下来。 弘王更是一一将他们扶起来,有些腼腆的笑道:“不过是回宫,却劳动你们这么多人来接我,真是辛苦了。”又道,“千年哥哥,那我们现在动身?” 弘王的眼睛里面亮晶晶的,里面写满了期待和兴奋,徐宰在旁有些皱眉的看着他,这孩子虽说十四五岁了,可看上去心性只有七八岁,和川王和匡王两人完全不同,那两人半大的时候,心思可都深得很。 还是说,太后将弘王保护的太好了,让这人天真如洗,可是这般天真的人去了靖安城,岂非是莲花入淤泥,好人进了狼窝。 哎,只盼望太后可以保护好他,别再遭受曹家的魔爪。 “殿下若是想现在走的话,即刻就可以出发。” 韩来说道。 弘王倒是非常的迫不及待,拉着彩珠就上了马车,说道:“那就现在走吧,我要尽快去宫里给皇祖母请安。” 韩来看着那放下来的车帘,说道:“是。” 说罢,他上了马。 徐宰在一旁也骑上马背,两人随在马车的后头,徐宰也注意到了,凑过去说道:“千年,你发没发现,这九殿下的模样,怎么和当年的端午这么像啊,也就是男相一些,可这眉眼,若是遮住下边的脸,当真和端午一模一样了。” 韩来点头,刚才他的诧异也源自于此。 不过想来,弘王和宋端是没什么关系的,两人的年岁也差太多,或许就是长得很像,瞥眼道:“是像。” 恍惚间想起九年前的宋端,清淡一笑。 第17章 真是很像 圣人并没有想隐瞒弘王回宫的消息,反之,整个赵国都知道,这靖安城的北东宫里,又要迎来自己的第三位主子了,一时间沸沸扬扬,大家都说这北宫东里有异,否则为何前两位主子都毙了命。 听说那个弘王又是个身份不正的,自打生下来就在隆延行宫,成日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也是个不喜欢读书习武的噱头,这样的人可以做一国之君吗? 只怕赵国交到这等顽劣孩童的手里,是江山社稷之灾祸。 一晃三日已过,韩来和徐宰等人将弘王接回了宫里,圣人没有瞒天过海,而是闹得人尽皆知,倒是让曹家等人不敢轻易下了手,所以回来的途中也没遇到什么怪事,顺顺利利的进了靖安城。 御史府的书房里,曹纯因着上次的事情出了纰漏,这回站在旁边一言不发,倒是比从前要谨慎许多,况且她心里也觉得,自打上次的事情出了以后,父亲对她的态度就变得严肃冰冷,有的时候更会透露出厌弃和烦躁,母亲杨氏也不敢随意插嘴。 曹献坐在旁边的木轮椅上,他还是以往那副颓废的模样,但是精神状态要比之前好了些,情绪调节不少,可以和人正常说话。 小半年过去,曹献也算是接受了双腿被废的事实。 这段时间以来,家里人不知道拜访了多少骨科名医,想要将这双腿重新接好,但是来查看的郎中无不说回天乏术,这致其断腿之人下手十分刁钻狠毒,就是为了断他的腿。 “父亲。” 死寂之时,书房的门被人推开,是曹行,他稍微把门推开点儿,映出曹琦来,这人神色无异,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穿着一身深褐色的长裙,倒是比从前低调许多,不知道是性情使然,还是家族败落所致。 曹纯看到曹琦,眼里登时射出怨恨的精光,那光芒像是一根细细的银针来扎在那人身上,但曹琦素来不喜蠢人,懒得理。 “弘王已经入宫了。”曹行说道。 “这回,圣人把徐宰也叫了回来。”曹燮缓缓的直起身子,单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是要防着咱们曹家了。” “这回狼符没有到手,咱们曹家本就没有兵权,圣人还要这样提防着,看来是已经决心除掉曹家了。” 曹琦也不等曹燮开口,便走去旁边,她看着面前的曹纯,那人虽然满心的不忿,可是对上曹琦那双眼睛,还是不自在的让开了。 曹琦提裙坐下,说道:“父亲可是要想想办法。” 她说的风轻云淡,可是听在曹燮的耳朵里却异样的尖刺,万般无奈之下还是开了口,说道:“小琦。” 这样亲切的称呼和平淡语气,是曹燮开始妥协了。 曹琦也不愿意蹬鼻子上脸,想了想,伸手拂过耳边:“弘王回宫本也是合了我的意,只是我们得想办法见一见这个弘王,小孩子年纪轻,若想摆弄他,不如投到太后的名下。” 曹行微微皱眉,看着曹琦说道:“可是太后属意韩家和宋端,咱们曹家现在本就微弱累卵,如何能和他们争夺。” “常言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曹琦不屑的说道:“就算咱们曹家今时不同往日,但是……从前那些巴结的,讨好的,还是不少的吧。” 说罢,她看向曹燮,那人也点了点头,说道:“就算他们想和咱们曹家摆脱关系,也是不能的了,就像韩来和唐家,这不曾往来之人尚且还要受到牵连,更何况咱们曹家的这些拥趸呢,曹家倒了,他们一个个的怕也跑不了。” 曹燮听她说完,似乎明白了些,往前一步,低头看她:“你的意思是说……” “让他们去闹,去上奏,以弘王身份不正之名去驳。” 曹琦道:“让弘王立储的事情先缓和下来。”抬起头来,“到时候父亲再去找太后,亦或者女儿去也就是了,韩家虽然得用,但是他毕竟是游兰献王的后裔,闹出了贤亲王谋逆之事,圣人必定会对这些亲王有所忌惮,即便这其中有咱们曹家的挑唆,但贤亲王有异心也是不争的事实,况且,还有宋端的身世,太后既然知晓的话,更应该明白用她不是长久之事,倘若让韩家和宋端扶持弘王上位,将来宋端身世拖出,便也是不小的麻烦,太后既然偏疼弘王,如何会将这烂摊子交给弘王。” 她洋洋洒洒的一席话说完,倒是听的曹燮醍醐灌顶,看向这个女儿的眼神也颇多赞赏,这回可是发自真心的。 曹纯听完也心里砰砰直跳,仿佛什么事情到了曹琦这里都可以迎刃而解一般,怎么自己就想不到,为何自己就想不到! 曹行也松了口气,上前淡笑道:“既如此,事情也就有缓了。” “曹家这次受了重创,就算得了太后的赏也无法恢复元气,威胁也就大不如从前。”曹琦道,“太后若是愿意的话,咱们便可吩咐那些人不要在为难弘王的出身之事,带头扶持弘王,便可水到渠成。” 曹燮点了点头:“好,那就这么办吧。” 说到这里,他对于曹琦夺权的事情也没有那么恨了,只是浓浓的哀叹了一番,却听曹琦又道:“只是父亲,阿娘一个人在老家太孤单了。” 曹燮瞥眼,曹纯先行车过她,不快道:“你什么意思?” “当然是将我阿娘的灵位从老家挪过来,挪进曹家的祠堂里。”曹琦冷言扯过自己的衣袖,说道,“至于该给什么地位,想必父亲可以自己定夺,不叫女儿不高兴的。” 曹燮闻言,略有迟疑,杨氏还在府里,若是将曹琦生母的灵位摆在祠堂里,那人必定不干,更何况至少也得是平妻之位。 “长姐放心吧。” 谁知道危难之际,曹行开了口应下。 “大哥?” 曹纯不解的看着他,他不在乎自己这个亲妹妹就算了,杨氏可是他们的亲生母亲,这样羞辱母亲的事情,他居然一口应下。 曹行也不理她,自顾自的对曹燮说道:“父亲,这件事情就交给儿子去办吧,长姐也是父亲的骨肉,长姐的亲娘也是我和纯儿献儿的亲娘,咱们曹家应该阖家在一起才是,如何让姨娘一个人在外孤零零的。” 曹燮略微诧异,片刻还是点了下头。 曹琦轻笑一声,身旁的烛火黯淡许多,将她没入黑暗之中。 ------------------------------------- “娘娘,九殿下来了!” 小丫头从外面小跑进来,欢天喜地的说道:“要给您请安呢!” 太后闻言,从榻上轰的站了起来,连连往前走了两步,梁吉吓了一跳连忙扶住她,说道:“太后小心。” 又回头对那个小丫头嗔怒道:“忙忙叨叨的,也不怕惊着太后。” 太后并不恼火,而是叫梁吉别骂这丫头了,随后舒了口气,对着那小丫头说道:“他可去拜见过圣人和皇后了?” 小丫头摇了摇头:“圣人还在御书房处理公事,韩郎君和徐将军在里面呢,叫殿下午后再去不迟,也交代了殿下,说是皇后娘娘身子不适,明日再去,就让他先来太后这里了。” 太后闻听此言,心头冷哼,这对夫妻是谁都不待见这个孩子了,十五年没见,也只有自己惦记着,好歹也是他的亲外甥。 “罢了,你先叫元齐进来吧。” 太后道。 小丫头听吩咐,转眼将弘王引了进来,他身后跟着彩珠,那人初进宫里不太熟悉,略有拘谨,瞧见那小丫头的穿着打扮,这京城里的时兴和隆延就是不一样,有些腼腆的低了低头。 “元齐?” 太后瞧着那个办法的孩子,喜气洋洋的,浑身散发着欢脱的劲儿,连忙招了招手,弘王高兴的想要扑过去,却顾着规矩先磕了头,这才扑到太后的脚下,泪雨婆娑的说道:“皇祖母,老九回来见您了!” 他这样,太后也不由得也酸了眼眶,连忙将弘王扶了起来,虽说只有十四五岁,但个子已经很好了,成日梦中相会的儿孙终于得见,将弘王紧紧的抱在怀里,说道:“这么多年,让你在隆延受苦了。” “皇祖母不必这么说。” 弘王抹了把眼泪,笑着说道:“这么多年,多亏祖母疼爱,时时顾念这小九,否则……这不见天日的行宫里,日子终归也是不好过。” “不好过如今都好过了,以后在靖安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太后拉着弘王坐下,又吩咐梁吉去叫宋端,随后又对弘王道,“况且这次回来所为何事,想必你也心知肚明。” 弘王点了下头,样子十分乖觉。 太后打量着他,常听说他在隆延行宫顽劣贪图美色,可是今日得见也不妨是个好孩子,只怕是有人算计,故意弄出这么一个名声来。 “如今你父皇膝下就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了,有皇祖母在,必定让你顺顺当当的。”太后攥住弘王的手,“你可放心。” “也请皇祖母放心,小九一定不会辜负。” 弘王信誓旦旦的说道。 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摸了一下弘王的脸颊,只是方才没注意,她晃了眼睛,这会子瞧着,心头略微诧异。 这弘王的眉眼和一人好像。 想起刚才让梁吉去叫宋端,这才反应过来,这弘王的眉眼当真是像极了宋端,和那人九年前刚刚入仕时相差无几。 “祖母怎么了?” 弘王奇怪的说道:“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小九去叫御医?” “无妨无妨。” 太后说着,心里也欣慰他的孝顺,直说没事,又问弘王回来的路上可还顺利,弘王应声道:“千年哥哥和徐将军很是照顾,又有十六卫一路护送,不曾受到辛苦,只是祖母,这宋端又是何人?” “是伺候韩来的女史,哀家想着叫她来问问,不过你既然说没什么事,待会儿人来了打发了就是了。”太后道。 不多时,梁吉带着宋端走了进来,那人低头垂眼,给太后问安,随后抬起头来,瞧见弘王的一瞬间,自己也愣了愣。 仿佛和年幼的自己照了个镜子。 弘王也眨了眨眼睛,忽而粲然一笑,起身过去拉住宋端的手臂,一直拽到了太后的面前,兴高采烈的说道:“皇祖母,这天下当真有这等奇事,您快瞧瞧,这位端姐姐和小九长得竟然如此相像!” 太后笑道:“当真是。” 宋端这才反应过来,给弘王就要跪下行礼,哪只弘王紧紧的扶住她,不叫她跪,又道:“不必不必,姐姐和我这么像,像是自己跪自己一样太别扭。” “好了。” 太后招手,弘王走过去,那人又对宋端道:“千年和徐将军可见过陛下了?这一路途辛苦,你也不必住在宫里了,回去伺候就是。” 宋端颔首:“下臣明白。” “对了。” 太后脸色微敛,有些沉声说道:“出宫前,你去一趟皇后宫里,听说她身子不舒服,你瞧瞧她再走。” 宋端这几日在皇后宫里住着,什么时候听说她身子不舒服了,看了一眼弘王便了然,不过是不想看到这个孩子的推辞罢了,应声后行礼离开,弘王见状,连忙称要送送宋端。 太后见他高兴,也就由着他去了。 梁吉瞧着,说道:“九殿下如此,太后也可以放心了。” 太后笑而不语。 弘王一路送宋端出了太后的宫里,笑着说道:“我曾在梦中见过姐姐呢。” 宋端不解,那人解释道:“我自小便做一个梦,有一个和我容貌所差无几的姐姐,总来瞧我,叫我好好的待在这里,以后自会回去靖安城,到时候她会来看我的。”顿了顿,“想必就是姐姐了。” 宋端觉得这话无羁,轻笑一下:“那是下臣的福气了。” 弘王没在说什么,目送她离开,只是宋端转身的刹那间,他眼中的光芒登时消失,变得阴沉可怖,极尽贪婪和感慨。 “以为是假话?” 弘王轻轻喃道:“我从前也以为是假的,没想到这世上还真有这么一个姐姐,倒是和我长得真是一模一样啊,欢喜欢喜。” 深吸一口气,弘王再次轻笑。 正说着,不远处走来一女子,不着粉黛却美艳无双,看样子正是冲着自己来的,微微蹙眉,那人走来行礼道:“臣女曹琦,见过九殿下。” 第18章 曹琦? 弘王看着面前的媚态美人,笑嘻嘻的过去拉住她,说道:“曹琦?那姐姐是曹家的人了?” 曹琦看着这孩子,倒是一副天真不更事的样子,心里的盘算登时又稳当了几分,这才问道:“殿下知道臣女的名号?” 弘王笑道:“姐姐的名号如雷贯耳,便是在隆延行宫也是赫赫有名的,本王宫里的那些小丫头都说,要是自己有姐姐封三分美貌,也不至于愁苦以后的东床人选了呢。” 曹琦觉得这孩子口齿伶俐,说出来的话也中听,略微生异,不知道是不是久久的远在他乡无人管,便养成这副喜欢讨好的样子。 “原是殿下客气了,臣女今日来本是想给太后娘娘请安的。”曹琦笑着说道,“既然有缘见到了殿下,那便有劳殿下帮臣女和太后问好就是了,也就不去打扰殿下和太后团圆。” 弘王笑道:“这好说,只是今日见了姐姐觉得有缘,单在这里说几句话实在是可惜,不如有空姐姐常来,再加上宫里这几个女史姐姐,在一处说说话,也让本王知晓知晓这宫里的趣事儿,可好?” 曹琦连连摆手道:“殿下说笑了,臣女如何是上御司的那些女史相比的了,她们一肚子诗书文采,臣女只有一肚子糟糠罢了。” “哈哈哈——” 弘王拉着她不肯松手:“姐姐是个有趣儿的,本王喜欢,来日姐姐有什么事情,只管来找本王,只要能办的,一应办了。” “殿下客气。” 曹琦说着,媚眼如丝,多看了弘王一眼,那人笑的开怀,这才迟迟的松开了手,又略有腼腆的说道:“那我送送姐姐。” 曹琦也不拒绝,两人并行往出走,她打量着身旁的人,分明是十四五岁的模样,却比自己高了半头多,想了想,忽而道:“不知道殿下回宫之后可曾见过那位宋女史?” 弘王摇了摇头,清淡道:“不曾见过,从前在隆延的时候,倒也是常听闻这个宋女史的大名,有空本王就去见见。” 曹琦则笑道:“哪里用得那么麻烦,殿下只要照照镜子,就瞧见她了。” 弘王瞥眼:“这话怎么说?” 曹琦笑而不语,弘王这才又拉扯她衣袖道:“姐姐倒是说啊。” 曹琦只是道:“殿下日后瞧见她,就知道了。” 两人说说笑笑的,一直到了街头,两人这才分别,弘王忍不住多添了两句,依依不舍的说道:“姐姐……以后常来。” 曹琦笑道:“这自然是。” 说罢,转身回去,也没听到其余的脚步声,想来弘王仍旧站在那里没有走,冷哼一声,脸上写满了蔑视和轻挑。 这个弘王果然名不虚传,是个贪玩好色耍贫嘴的。 如此,便好拿捏。 弘王看着曹琦的背影,面容清冷,忽听身后有人唤自己,回头竟然是梁吉,太后见他迟迟没回来,便让梁吉出来瞧瞧。 弘王将刚才的事情说了,梁吉一听曹琦,脸色立刻冷了下来,一边带着弘王往回走,一边说道:“殿下还是离这人远点儿吧。” 弘王露出不解的模样,所问为何。 梁吉觉得弘王年纪还小,也不知道这其中的很多事,便也不肯细说一二,只是再三告诫道:“曹家不是什么好人,二殿下和三殿下都折在了他们家手里,殿下若想坐稳北东宫,还是离曹家人远一些才是。” 弘王闻言,立刻不再追问了,而是道:“本王记下了。” 梁吉捂嘴一笑,说道:“殿下可不敢这么说,好像下臣教训主子一样,小心给下臣招了麻烦。” “是是是。” 弘王嘻嘻道。 ------------------------------------- 午后,弘王拜见过了圣人,听了不少的教导,隔日又去见了皇后娘娘,那人仍是称自己身上不舒服,叫弘王在屏风后面磕了头就算了。 又几日后,圣人竟然准许弘王上朝听事,果不其然,一种老臣纷纷娄露出不快的神色,张炳文更是直接进言,称弘王年纪还小,又是刚从隆延行宫回来的,还需要再习书练武。 说川王和匡王又都是及冠后才开始理事,又几年才能上朝,知道圣人疼爱弘王,也不能破例。 一顿闹了之后,朝会便不痛快的散了。 下了朝后,杜薄说自己府上请了个戏班子,在府上唱了两天了,罗衣怀着孕不能出门,只当是给她解闷的,让韩来和宋端也去。 “好,许久不见罗夫人了。”宋端道。 “再蹭你些好吃的,你可别肉痛。” 韩来笑道。 杜薄冷哼一声,不多时回去府上,后院子那里传来唱词,小蛮正端着果盘往那边走,瞧见这三人,忙迎了上去。 “你们夫人呢?”宋端问道。 小蛮引着他们进去月门,说道:“夫人点了一出武打,这会儿看的正热闹呢。” 四人进去院子,看清情况后吓了一跳,罗衣正嫌那打戏不好,夺过戏子手里面的红缨枪头来自己要耍,丰年在旁边攥着不肯松手,罗衣现在身子沉,这枪头又锋利的很,要是伤到可怎么好。 “我的祖宗!” 杜薄见状,上前按住罗衣道:“你这是胡闹什么,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请戏班子了,伤到碰到可怎么好,还不快松手。” 罗衣哼鼻,把手松开,大步流星的往桌子处走。 “没趣儿,我要出门去。” “不行不行。” 杜薄跟在她的屁股后面哄着,两人闹着回屋子去,丰年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说道:“夫人的力气可真大的,奴用力了不是,松开了也不是,好在你们来了,要不然可闯了大祸了。” 韩来摆手,让那些戏子先下去。 那些人也如临大赦,赶紧招呼着先退出去了。 宋端走过去,瞧见丰年手里的红缨枪,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看样子也是想耍弄一番,韩来则顾念着她肩膀的伤,那人按住道:“我这伤口也好的差不多了,试试也不妨事,总不活动也不行。” 韩来相信她,便笑着坐到对面去:“我瞧瞧。” 戏台上,宋端拿着那杆红缨枪,身轻如燕,手上生花,风声猎猎,不多时一身汗出来,看的丰年高兴的直鼓掌,说道:“女史可比刚才那些戏子强上一百倍!” “如何拿她和那些戏子相比。”韩来起身道,“你给我闭嘴。” 丰年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赶紧捂嘴,又松开道:“奴也是实话实说,女史身段可见极品。” 宋端将红缨枪扔给他,说道:“好了,你也别为难他,咱们还是赶紧去看看那两口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韩来应声,和宋端两人一同到了正房里,也不知道杜薄磨破口舌说了什么,罗衣已经不生气了,正在和和气气的吃葡萄,瞧见宋端,连忙招手让她过来坐在旁边,嘻嘻道:“前端时间你住在宫里,想叫你过来说话都不能,我这身子也无法进宫去找你,可把我憋闷坏了。” “宫里拘束,哪有这里自在。” 宋端说完,摸了摸罗衣的肚子,竟然这么浑圆了。 “预产就在今年腊月了。”罗衣笑着低头,过了三四个月,她的脾性也没那么焦躁了,一想到腹内的孩子将要落生,自己和杜薄就要从二人世界变成三口之家了,就觉得幸福至极。 韩来瞧见,多看了一眼宋端,那人只道他什么意思,脸色一红,别过头去,罗衣察觉,也懒得调戏,只说道:“今个儿上朝,听说那些官客吵得厉害,可是因为弘王听事的事?” 杜薄点头,也觉得蹊跷:“圣人这个时候就让弘王上朝听事也实在是太早了些,若说是想早点儿给弘王正名好立太子,也实在是着急太过了,如今就只剩下他一个皇子,就算成日花天酒地的,也得是他,何苦现在拿出来叫人争执,今早我看,那张炳文口水横飞,早就准备驳了。” “圣人的心意咱们如何能揣度。” 韩来说着,又道:“想必是太后的意思,圣人现在筋疲力竭,一心都在曹家的身上,可是梁吉又不醒,就算是醒了,也不知道这一局能不能将曹家扳倒,好歹也是三朝大族,根基颇深,今早的事情就看得出来,还是有不少人站在曹家这边的。” “这难道是想像圣人示威吗?”罗衣问道。 “非也。” 宋端总觉得这事情没表面上看着那么轻巧,曹家现在岌岌可危,又为何要做再去惹怒圣人的事情。 “那些人只怕也是受了曹家的胁迫,况且话说回来,从前曹家得势的时候,他们紧着巴结,恨不得满靖安城去声张和曹家的关系,如今曹家完蛋了,他们也受连累,倒不如最后在依附曹家搏一搏,好歹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万一还能有出路呢。” 罗衣煞有介事的点了点头,又听杜薄说道:“对了小衣,和你说一件有趣的事。”见罗衣看过来,又道,“那个弘王,活脱脱的,和宋端一模一样,若是宋端倒回九年,两人站在你的面前,管叫你分不出。” 罗衣闻言,眼睛一瞪,拉住宋端道:“真的?” 宋端也无奈的点了点头,似笑非笑的说道:“我那日见了他,也是吓了一大跳,没有十分像,也有八分像。”又将那日弘王梦中姐姐的事情和他们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套近乎,不过这个孩子的心性儿可不似寻常,在隆延行宫挨了十几年,极其会看眼色,遇人便讨好。” “既如此。” 罗衣眼珠一转,说道:“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和他多套套近乎,这梦中的姐姐如今有了真章,你何不认下这个弟弟?” 宋端失笑:“我哪里敢高攀他。” “不过……” 宋端又想了想说道:“倒也能琢磨琢磨。” “好了。” 韩来起身道:“罗衣现在身子沉,要多休息,咱们叨扰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母亲还在府里等着咱们回去一同用膳呢。” 杜薄自称不留客了,叫丰年送他们出去。 上了马车后,韩来见宋端若有所思的模样,往她旁边靠了靠,说道:“你寻思什么呢?和我说说。” 宋端表情严肃,说道:“只是想不通曹家为什么要和圣人对着干,一味的挑弘王的身世,不过想来,我也有一个猜测,曹家这样,或许是给自己留了一个好处,现在挑唆弘王的出身,等事情僵住了,他们曹家为首再站出来给弘王说好话,叫这事合乎过去。” 韩来也想到了这里,接口道:“看来曹家是不想拿着圣人,开始在太后那里用心思了,还是说,曹家想要夺了咱们的位置,叫太后……” “我的身世还是个问题,更何况曹家人也知道,若是二选其一,曹家无疑是更好的选择,没落时投诚,也能叫太后没什么后顾之忧。”宋端说道,“只是摸不准太后的意思,看来我近日要和弘王多多走动,罗衣说的正事,摸不准太后的心思,讨弘王的好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正说着,忽然听韩来在旁阴阳怪气的说道:“怎么?那日姐姐姐姐的叫的你心花怒放了?还想听?我那日叫你姐姐,你就嫌恶心。” 宋端听这人寒酸吃醋的语气,皱眉道:“你胡说什么呢?” “哎呀,怪道我是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韩来不屑道:“哪里有人家十几岁的孩子叫的甜,姐姐姐姐,听的人心肝儿都得乱颤,我可比不上,你要是去就去,拿出一副好姐姐的模样,又是梦里的仙子变成了真人,更别提长得又是八分像。” 韩来说完,靠在旁边,闭上了眼睛。 宋端没说话,他正要眯眼看,忽然觉得腿上被人狠狠的拧了一把,宋端的手力重的很,一阵钻心的疼袭来,他整个人都抽了一下,长嘶一声,攥住宋端的手,皱眉道:“你还真掐啊!” 宋端冷哼,说道:“我看有人得了病,小时候听师父告诉我,这阴阳怪气说话叫疯怔,狠狠的打一顿就好了,下臣顾念着公子细皮嫩肉的,大是大不得了,掐一下子试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韩来哭笑不得,赶紧给他赔礼,说自己以后在不这样,宋端失笑,靠在他的怀里,只是心里装着事,无聊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