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大明勋戚》 001 便宜老子 明南京城的秦淮西段,这里遍布着皇亲国戚、功臣勋贵的豪宅官邸,琼楼玉宇中处处彰显着大明正统朝的盛世繁华。 只是在这朱门高墙之下,一栋有些陈旧的别院座落在街角位置,显得与此处的恢宏有些格格不入。 别院东厢房木床上,一名模样十几岁的少年正坐在床头,打量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眼神中满是怀疑跟茫然。 不科学! 张宁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三个字,自己明明正在工作台前修复着文物,只不过迷迷糊糊打了个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古香古色”的房间里面,甚至就连身体都变成了一副少年模样? 身为一名接受过高等教育的唯物主义者,张宁除了做梦这个词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眼前一切的变化。 没错,我一定是在做梦! 想到这点,张宁毫不犹豫的在自己大腿上用力掐了一把,他哪怕知道其实在梦境中也能有痛觉产生。但此刻张宁已经有些病急乱投医,只能用这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实验了。 只是跟张宁想的不同,冲入脑海的不只是痛觉,还有一段记忆也随之汹涌袭来…… 自己的名字叫做沈忆宸,年方十六,大明应天府江宁县人士,现今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附学。 目前家中只有丁口两人,除自己外还有母亲沈氏,平常靠着织布勉强维持家用,所以日子过的一向清贫。 至于自己的父亲…… 记忆到这里的时候,浮现出来的名字瞬间让张宁惊醒过来,因为这个名字简直就跟自己出现在这里一样不可思议,他就是大明顶级世袭勋贵,第二代成国公朱勇! 成国公是我爹? 张宁突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这到底开的什么玩笑,不科学也就算了,现在就连史实都不符合了,成国公朱勇什么时候有个叫做沈忆宸的便宜儿子? 先不管是否史实出现遗漏,成国公好歹也是个大明一品公爵,又不是后世相声里面的大清绿帽子王,咋姓氏都还能不一样的? 莫非自己穿越到了平行世界? 想到这里,张宁的思绪一下就打开了,上辈子他科幻电影、穿越网文什么的可没有少看,于是犹豫了一下,然后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主神?” 略显空荡的屋子里面依旧昏暗,并没有想象中的光点出现。 可能称呼不太对,换个通俗点的。 “系统?” 话音落下之后是长久的宁静,还是没有异样发生。 有问题!这到底是没给自己开挂,还是称呼不对? 思索再三,张宁的面色有些凝重,然后咬了咬牙喊出了那两个字。 “爸爸!” 反正脑海中记忆连成国公朱勇都能成为便宜老子,说不定这就是系统的恶趣味,自己只能投其所好了! 只不过张宁等待中的系统回应并没有出现,反而从门外传来了一道中年女声:“宸儿你在说什么?” 宸儿? 突然听到这个称呼,张宁愣了下神,没反应过来这个宸儿到底叫谁。 “宸儿,都已经卯时了,赶紧吃点东西去教馆。” 再次听到屋外女声的呼喊,张宁这下反应过来了,记忆中自己名字叫做沈忆宸,所以宸儿喊的就是自己。 “嗯,我马上就好。” 脱口而出的回答,没有一丝丝的陌生,很熟悉跟自然,仿佛这种对话经常上演。 “难道我真的穿越了?” 张宁终于意识到事情不是做梦那么简单,并且随着脑海中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他对于现在身处的环境跟身份,也有了更为明确的认知。 现在已经不是公元2021年,而是大明正统八年(1443年),屋外那道催促的女声是自己母亲沈氏,此刻到了应该去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时间点。 至于之前那什么成国公是我爹的记忆,也不是系统的恶趣味,而是事实如此! 不过准确来说,这种父子关系只存在于血缘上,而不是名义上的,原因就在于沈忆宸是一名婢生子,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大明子女有妻生子、妾生子、婢生子、奸生子等种类,妻妾生子约等于现代的合法婚生子女,无非就是分个嫡庶。而婢、奸生子则相当于现代的非婚生子女,也就是俗称的私生子。 但古代对于婢生子并没有特别的歧视,只要父亲肯认,后续宗族同意上宗谱的话,也能获得庶子地位。 沈忆宸之所以跟成国公没有名义上父子关系,问题就出在朱勇不太想认账,并且身为大明顶级公爵,这个宗谱也不是想上就上的,所以只能以婢生子的身份随母姓。 不过毕竟是成国公的血脉,哪怕没获得承认上宗谱,也不至于流落市井街头。于是就在这大明秦淮西段勋贵住宅区,有了这么一间略显破败的别院,还得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的机会,别日后成个文盲丢了国公爷的脸面。 “宸儿,你怎么还没出来?” 又是一声催促传来,打断了张宁再次陷入记忆之中。 “来了。” 张宁应了一声,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压制内心里面的惶恐跟迷茫,打算先走一步看一步。 推开房门走出屋外,映入“沈忆宸”眼帘的是个小庭院,布局结构很简单,除了一口水井外,就只剩下一株梧桐树。虽然看起来有些简陋,并且地砖很多处都已经破损,但打扫的却很干净,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庭院北面偏房大门是打开的,沈氏正在小桌上摆放着早饭。沈忆宸顺势打量了一眼,自己这位“母亲”身着竖领对襟短衫,梳着高顶髪,面相温和端庄,一副古画上典型的江南妇孺模样。 “还站着干嘛,快点过来吃,等下迟到夫子又要责罚了。” 看到沈忆宸从房间出来只是呆呆站着,沈氏朝他招了招手,这个时代老师可谓是绝对的权威,对于迟到的处罚很严厉。 而且儿子的身份特殊,只有比常人更加努力出息,才能得到成国公的承认,入宗谱摆脱私生子的身份,这也是沈氏奢求的心愿。 听到招呼,沈忆宸赶忙走了过去,模仿着记忆中的方式坐在饭桌面前,尽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从容。 饭桌上摆放着一碗白粥,一碟咸菜,几个杂粮馒头,以及一个煮熟的鸡蛋。看起来简简单单,但飘散的香味却让人闻着食指大动。 沈忆宸肚子刚好也有些饿了,端起桌上的白粥就着馒头咸菜,就大口的吃喝起来。 望着沈忆宸大快朵颐样子,沈氏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不过她嘴上却仍然叮嘱道:“宸儿,现在天气快要转秋了,再过几个月又到了县试的时候,你一定要抓紧时间读书,切记莫要拖延。” 县试? 听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名词,沈忆宸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所谓的县试放在科举制度里面,就是最基础的入门考试,只有通过了县试跟府试,才能获得童生的身份,算是正经的读书人。 理论上获得童生的难度并不大,更别说还是在成国公府家塾里面接受“精英”教育,起点比这个时代很多孩童高了不止一筹。 但这个世界的“沈忆宸”可能确实不是什么读书的料子,硬是参加了三届县试,连个童生都没考取,属实有点智商捉急。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沈氏用了“又”这个词的原因。 上辈子十几年寒窗苦读终于熬到个硕士毕业,没想到在这个世界还要从零开始“单排”,人生有时候真是世事无常啊…… 当然,感慨归感慨,沈忆宸表面上不露声色的点了点头回道:“娘,我会努力的。” 沈忆宸的这句随口回答,却让沈氏脸上的笑容更甚了,身为父母自然是欣慰儿子能懂事明白读书的重要性,更别说这个时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了。 简单的吃过早饭,沈氏拿过一个小布袋递给沈忆宸,里面装着笔墨纸砚这些文具用品,以及目前蒙学所教的《千家诗》、《小学》等课本。 接过“书包”,沈忆宸告别沈氏后,就转身就朝着院门走去。说实话除去惶恐跟迷茫外,他内心里面也滋生一股好奇,想看看历史上的大明正统八年,又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面对沈忆宸这样“迅捷”的上学动作,沈氏反倒大感意外,要知道平常这小子上学都是磨磨唧唧的,就如同之前在房间里面要催促几遍那样。 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居然去学堂变得如此积极,难道说真的懂事了? 沈家别院外面一条小巷,伴随着初升的朝阳,许多挑着担子的小商贩已经开始叫卖,以乡土特产跟饮食小吃居多,如果抛开衣着上的区别,沈忆宸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农村赶集的场景。 而走出小巷之后,眼前出现了一条宽敞的大道,这就是明代的官街。相比较巷子里挑担子的小商贩,官街的两旁就是专职经商的铺行,所售物品更是玲琅满目。布庄发兑、茗茶玩物、画脂杭粉等等,可谓是应有尽有。 随着沈忆宸不断前行,嘈杂繁华的铺行逐渐减少,开始出现了诸如戏台、茶楼等娱乐休闲场所。并且在各式富丽堂皇的廊院阁楼中,穿插着停留在秦淮河畔的楼船画舫。 金陵旧院? 沈忆宸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名称,这里就是明代最负盛名的烟花风月之地,而且与一般倚门卖笑的娼妓不同,能在旧院居住的,大多是才情~色艺俱佳的青楼名伎。 加之隔河遥对的就是明清科考圣地江南贡院,于是许多后世有关于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就是在这里流传发生的,比如著名的秦淮八艳。 只不过青楼通常在晌午后才开始营业,晚上气氛达到顶峰,而现在只有船工小斯做着采购清扫工作,就连丫鬟都看不见几个,更别说艳绝天下的秦淮名伎了。 可惜了…… 沈忆宸叹了口气,看来想要见识一下大明华灯璀璨的夜生活,现在还不到时候。 就在沈忆宸打算继续朝成国公府迈步的时刻,他眼角余光瞥见河提旁一艘画舫的船头位置,站着一名身着白衣的女子。河风轻拂着她的裙摆,晨曦的暖阳照射之下,有着一种别样的美感。 面对这宛如画卷般的场景,沈忆宸忍不住内心嘀咕起来,难怪秦淮名伎被古代众多文人雅士所追捧,甚至形成了独特的青楼文化,果然气质决定档次,感受不到那种庸脂俗粉气息。 可是接下来的画面,就让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只见这位站在画舫船头的白衣女子,缓缓的向前迈步,还踏上了比较危险的船舷位置,一副打算跳河轻生的模样。 不是吧,自己能这么巧遇上直播跳秦淮河? 沈忆宸望着眼前这一幕,内心里面简直满是疑惑,只不过还没等他慢慢捋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站上船舷的白衣女子,已经一点点的把脚挪了出去,甚至整个身体都已经开始前倾。 这下沈忆宸也顾不上判断怎麼回事,如果再旁观下去,估计就真得下河捞人了。所以他把肩上的书袋一扔,快步冲到了河堤旁,然后纵身一跃直接跳上了画舫船头,伸手一把拽住了白衣女子。 甚至因为这一下用力过猛,沈忆宸把白衣女子拉的倒向了自己怀中,然后两个人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船头甲板上。只不过沈忆宸更惨一点,还白白当了个肉垫,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没事吧?” 沈忆宸忍住后背传来的阵痛,对怀中白衣女子问了一句。 听到沈忆宸的声音,白衣女子也下意识的抬头望向他,不知是因为意外还是惊慌,此刻白衣女子脸色异常苍白,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那份清秀跟稚气,估摸着也就十来岁的年纪。 短暂的对视之后,白衣女子像是反应过来了,一把推开了沈忆宸,挣扎着想要从甲板上爬起来。 只不过她这一推,倒是疼的沈忆宸呲牙咧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看来就算到了古代,当个好人见义勇为风险也不低。 白衣女子望着沈忆宸呲牙咧嘴的样子,脸色的表情很是复杂,眼神中闪过一丝感激,但更多的是痛苦。 “你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 正杵着船舷站起来的沈忆宸,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都愣住了,自己当时就下意识想着救人,还得提前准备个理由? “救人哪有这么多为什么,你就当我侠肝义胆好了。” 沈忆宸随口回了一句,然后就准备下船去捡自己书袋,既然对方不太识好人心,那也就没必要过多纠缠,见义勇为这种事情从来都不是什么等价交换。 而且相比较穿越大明这种离谱事情,眼前这点插曲就连小儿科都算不上,他还想着赶紧去成国公府,见识下传说中大明顶级公爵府邸的奢华气派。 “你真救了我吗?” 背后这道充满凄凉的语气,让沈忆宸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他转过身来,却看到被救的白衣女子红了眼眶,瞳孔中带着一层雾气。 002 书香门第 秦淮河畔这种地方,诞生过无数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同样在这背后,也有着无数类似“扬州瘦马”的悲惨之事。 白衣女子大清早出现在青楼画舫上,沈忆宸不用猜都能知道对方大概是什么身份,只是十里秦淮烟花女子有着太多故事,他此刻的能力拉一把已是极限,根本无力做更多事情。 但望着对方这副模样,沈忆宸终究还是于心不忍的问了一句:“那我能帮你什么吗?”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白衣女子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嘴角露出一丝自嘲般的笑容,然后微微欠身行礼道:“你帮不了我,今日之事,奴家谢过公子。” 白衣女子话音刚落下,画舫的一扇舱门突然被推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身着艳丽服饰的妇人,并且在她身后还跟着几名短衫壮汉,看模样应该是类似于打手的角色。 “哎呦我的姑奶奶,这大清早的露水重,你身子弱可别站在船头着凉了,还是赶紧回屋休息去。” 说完这句话后,艳丽妇人朝身后众人使了个眼色,很快几名短衫壮汉就围在白衣女子身旁,做出了个请的手势。 “知道了。” 白衣女子面无表情的应了一声,然后就迈动脚步朝着舱门走去,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微微转头看了他一眼,只是这次并没有说什么。 注视着白衣女子走进船舱之后,艳丽妇人就把目光转向了沈忆宸身上,脸上带着一种职业笑容说道:“这位小公子,我们秋月舫可是晌午后才开始营业,如果公子是看上我家哪位姑娘,晚些时候来找我何妈妈,保证安排的明明白白,包公子满意。” “就刚才那位姑娘如何?” 沈忆宸随口反问了一句,他现在对于青楼妓院什么的可没兴趣,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对白衣女子有些好奇。 “公子真是好眼光,我们家婉儿可是来自书香门第的官家女子,善诗词、精书画、吟风弄月不输文人,可谓是色艺俱佳,而且还是个清倌人哟。” 夸赞了一番之后,何妈妈话锋一转道:“不过婉儿才刚到我们秋月舫不久,对于江南水土也不甚适应,公子想要佳人相伴,可能要等些时日了。” 听到青楼老鸨的一番话,沈忆宸倒是有些意外了,因为按照之前白衣女子的举止神情,他猜测背后隐情大概率是逼良为娼这种,结果没有想到,居然还牵扯出来官家女子的身份。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年代,官都代表着统治阶层,青楼势力再大,也不敢明面对官家女子动手。只不过这毕竟是老鸨一家之言,后世稍微了解一点大保健的,都知道里面失足妇女身上,大多有一段“荡气回肠”的身份跟故事,让人听后我见犹怜…… 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那只能说谁信谁傻叉! “何妈妈,你这有些夸大其辞了吧。” 沈忆宸自然也是露出一副不信的表情,青楼老鸨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老手,怕是想把自己当凯子忽悠。 见到沈忆宸居然不信,何妈妈脸上流露出一丝傲慢神情。 “小公子,看来你很少参与诗酒唱和的应酬之事,否则肯定知道这十里秦淮秋月舫的名号,岂会做这种夸大虚假之事?” “实不相瞒,婉儿可是前翰林侍讲刘球之女,货真价实的书香门第官家女子,这下公子可还有疑问?” 话落何妈妈还轻哼了一声,一方面是对于自己秋月舫实力的炫耀,另一方面是对于沈忆宸这个土包子的鄙夷。 刘球之女?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着实有点惊讶,穿越之前他从事的就是文物修复工作,而且专攻字画古籍方面,所以对于很多历史大事记都是比较熟悉的。 现在所处的明正统八年,恰好发生了一件著名的残害忠良事件,那就是身为翰林侍讲的刘球应诏直言,针对朝政时事提出了任贤臣、罢营作、清吏治、停麓川之役等十项建议,史书上称之为《疏言十事》。 本来上疏直言就是件容易惹祸上身的事情,偏偏刘球还在疏言中控告了明朝第一代专权宦官王振胡作非为,简直跟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果然疏入之后,刘球不但没有扳倒王振,反被诬陷以权谋私,投入诏狱后惨遭肢解而死。 只是沈忆宸如果没记错的话,刘球虽然惨死,却并没有株连满门,两个儿子安全退居乡下,甚至在刘球被平反后还接连高中进士,官至广东参政跟云南按察使。 至于刘球女儿如何,史书中并没有提及,有没有女儿都是个悬念。不过按照逻辑,基本上不可能沦落为风尘女子,这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想到这里,沈忆宸有些茫然了,本来成国公私生子的身份,就让他感到简直就是在胡闹。这下又碰到刘球事件与史料记载有些不符合,更是让沈忆宸满头雾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身处真实历史当中,还是整个历史都已经发生改变。 唉…… 沈忆宸叹了口气,既然想不明白,那就干脆不再去想,古人说的好: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也走一步看一步。 “何妈妈的秋月舫属实不凡,晚生已没有疑问,就先行告退了。” 说罢沈忆宸拱了拱手,顺势就沿着舷梯走下画舫。刘球事件所涉及的层面太高,内阁大臣都不一定能搞定,更别说自己这个小虾米了,还真就应了刘婉儿的那句话:你帮不了我。 “穷酸秀才。” 望着沈忆宸下船背影,何妈妈轻啐一口,本以为这小子仪表堂堂,加上一身得体的文人长衫,会是哪家的公子哥。结果这一番交谈下来,纯粹是自己看走了眼,一个穷酸土包子还想着吃秋月舫的天鹅肉? 得亏是沈忆宸没听见老鸨的吐槽,否则他估计得老脸一红,穷酸秀才这词都算是高看自己了,毕竟老哥可是考了三届,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大聪明”…… 003 逆反心理 下船之后走出金陵旧院,再穿过镇淮桥,官街两旁更多出现的是高宅大院,这块区域就属于明代南京城功臣贵戚住宅区。 “不愧是朱门勋贵啊……” 沈忆宸站在成国公府面前,望着三扇红色兽头大门,以及横梁上那金闪闪的“敕造成国府”五个大字,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先不说什么豪门权贵的威严气势,就单单论门板面积都快抵得上自家那小别院了,难怪古代文人把封侯拜相当作自己的毕生追求,只有亲临其境,才能感受到这种侯门“逼格”确实不同! 打量咋舌一段时间后,沈忆宸并没有从这里进入成国公府,而是走向了侧边的角门。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不配! 古代府邸正门一般只有贵客来临才会开启,以成国公这种级别能走正门进入的,除了皇亲国戚之外,估计也只剩同等公侯大臣了,自己这种婢生子算哪根葱…… 角门处除了侍卫外,还有几个门房正在聊天,他们只是很随意的看了一眼沈忆宸,并没有招呼行礼或者其他表示,显得有些轻视。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门房平常接触都是达官贵人,并且大多数都是舔着脸求他们通报办事,早就已经眼高于顶。 沈忆宸这个私生子只要一天没入成国公的宗谱,那么就算不上什么“主子”,自然就没有讨好或者尊重的必要。 而且按照以往沈忆宸的表现来看,估计这辈子都没希望入国公爷的宗谱,再过两年要是还考不上童生,怕是得直接赶出家塾。 对于这些门房的轻视,沈忆宸自然是没有任何感觉,毕竟你们轻视的是沈忆宸,跟我“张宁”有什么关系? 进入国公府后,沈忆宸凭借着记忆,往着家塾所在的西偏院走去。 明代的缙绅富实人家,大多都会在家中自设书馆,供府中自家子弟求学。不过有些大户人家或者书香名门,也会接受亲眷好友子弟,甚至是亲信部下子女共学,这种就被称之为“附学”。 沈忆宸并没入成国公的宗谱,所以他算不上什么族中子弟,只能以“附学”的名义在家塾上课。并且同窗也不是成国公的亲眷戚友子弟,而是跟外院的亲信部下子女共学。 这也就是为什么,之前门房完全没有把沈忆宸放在眼中,因为这种安排就意味着,哪怕成国公允许沈忆宸在府中“附学”,也没有真正把他当作自己儿子看待,更像是一种恩赐跟施舍。 沈忆宸刚一靠近家塾讲堂,就听到朗朗的读书声传来,瞬间他就感觉心里一凉。 “完蛋,早学已经开始,自己又迟到了!” 随即脑海中出现了各种挨板子跟罚小抄的画面,看来之前这个“沈忆宸”也是个经常迟到的老油条,被处罚的经历不少。 不过来都来了,自己总不可能“打道回府”吧?而且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九年义务教育的说法,逃学惹到夫子暴怒,是真有可能滚犊子回家不用再来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低拉着脑袋按照记忆中认怂的方法跟语气喊道。 “先生。” 朗朗的读书声戛然而止,讲台上一名身穿青衫的中年文士,发现是沈忆宸站在门口后,脸上立马出现了一丝愠怒,他就是沈忆宸的塾师李庭修,宣德五年(1430年)举人。 “古人云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而你却连早学都做不到准时吗!” 李庭修是典型的传统文人,刻板专业恪守师生之道,对于治学要求极其严格。 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学生偷懒迟到,毕竟成绩差也有天赋跟悟性的因素,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做到金榜题名。但迟到偷懒就属于态度问题,绝对不能放纵! “学生知错了。” 沈忆宸没有找任何的借口,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立正的道理他懂。 而且也确实没办法解释,总不可能直说是因为上学路上,救了一名打算跳河的青楼女子导致的吧? 先不说李庭修信不信,按照记忆中他那种传统老夫子性格,得知自己跟青楼女子有牵连,或者进一步误会成逛窑子迟到,那后果就不止是挨板子跟罚小抄能解决的了,所以这迟到的锅只能咬牙硬背了! 面对沈忆宸的坦然认错,李庭修有些意外,因为这小子平常迟到都是找各种借口,不是什么腹痛脑热,就是路上突发意外。一般情况下,李庭修都没功夫听沈忆宸的解释,直接就用戒尺打手心,然后罚抄课本,几乎已成固定模式。 所以沈忆宸的异常表现,导致李庭修反倒没有直接处罚,而是问了一句:“为什么迟到?” 听到李庭修的问话,沈忆宸愣住了,他就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所以才坦然认错。 结果没想到这先生不按套路出牌,以往找借口不听,现在不找又问,这就是传说中的逆反心理吗?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不要怪我瞎掰了…… “先生,昨夜学生读书温习太晚,所以早上耽误了时辰。” 沈忆宸憋出了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其实他更想用通俗点的方式表达,那就是睡过头了。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庭修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铁青,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这小子的德行,以往找借口只是假,现在用的借口简直离谱! 读书温习太晚?自己教导他几年,就没发现沈忆宸是个晚上会温习功课的人! “立学先立德,再给你一次机会坦白交代。” 认了又要问,说了又不信,这不是折腾人吗? 沈忆宸没想到就是早上迟个到,放在古代也是一件如此纠结的事情,不过话都已经说出来,那么只能死扛到底。 “先生你刚不是说要萤窗万卷书吗,所以我晚上在秉烛夜读。” 沈忆宸的这句话说出来,讲堂内的同窗表情都变得很精彩,这家伙居然敢睁眼说瞎话,简直就是侮辱夫子的智商,是想要被赶出家塾吗? 004 刮目相看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离谱回答,李庭修被气的怒极反笑道:“好,好。好!既然你说昨夜在秉烛夜读,那让我考考你到底读了些什么。” 李庭修一边说着,顺手就拿起了讲台上面的戒尺,很明显沈忆宸很快就会为自己的言论,付出惨痛的代价…… “夫子看起来生气了,沈忆宸这次至少得挨二十尺吧?” 一名前排学生缩着脖子说道,脸上表情有些畏惧。 “二十尺?我看他这次要被赶出教馆,欺骗夫子可是不敬师长之罪。” 说这话的学童长的白白胖胖,语气却带着些许幸灾乐祸。 白胖子的同桌听到这话后,不太相信的小声回道:“不会吧,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国公爷的儿子,不至于被赶出教馆。” “呵,婢生子没入宗谱跟国公爷有什么关系,等被赶出教馆后,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再踏入国公府。” 坐在末尾一名比较高大的学童,尖酸刻薄的说了一句,丝毫没有同窗的情谊。 这就是沈忆宸在成国公家塾的现状,顶着国公爷儿子的名头,却没有公爵子弟的身份跟地位。加上本身才学悟性又差,平常表现也是憨憨的,在众人眼中跟地主家的傻儿子没多大区别,自然就成了被嘲笑的对象。 甚至很多人在他身上寻找优越感,毕竟再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正常情况下哪有机会能嘲笑讽刺大明顶级公爵的儿子? 讲台上的沈忆宸,自然是听不到台下同窗的小声议论,他看着李庭修手中的戒尺,心里面也开始有点发怵,同时有点不忿! 别人穿越公爵世家都是吃香的喝辣的,还能送个系统什么的轻松逆天改命!自己只混到个私生子也就罢了,总不至于第一天什么都没做,就白挨顿“板子”吧,那这待遇差距也太大了点。 面对沈忆宸有些怂了的表情,李庭修自然明白这小子什么秉烛夜读是在说瞎话,不过他也不是随意处罚学生的师长,至少做事情都要师出有名。 所以在打戒尺之前,李庭修还是开口问道:“今天正好要讲解《千家诗》的五律七绝,既然你说昨晚秉烛夜读,那么自然也是温习过,就把唐杜牧的《江南春》背诵给我听听。” 本来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些忐忑的,担心李庭修会出什么难题,结果没想到所谓的考验,只是要求背诵一首唐诗《江南春》,这可是后世小学课本就学过的东西,简直跟送分题没什么区别,真把自己当作小学生看了? 就这? 沈忆宸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回道:“是,先生。”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沈忆宸清晰嘹亮的背诵出了《江南春》的诗句,没有丝毫错误,不过话说回来两辈子记忆连几十个字都出错,那可能是真的智商有点问题。 对于沈忆宸能准确背诵出来,李庭修也不意外,因为《千家诗》属于最基本的入学启蒙,难度也就略超《三字经》、《百家姓》这种,如果不是以往沈忆宸表现太过拉垮,根本不可能用这种题目来考他。 所以李庭修干脆提高难度问道:“既然你已经熟读《千家诗》,那我就考考你其他内容,《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是什么?” 《小学》是宋代朱熹编写的入门读本,跟《千家诗》一样,成为了科举蒙学的核心教材之一。不过相比较《千家诗》五律七绝一些古诗的琅琅上口,《小学》篇幅内容跟记忆难度就要大很多。 往常沈忆宸背《小学》,磕磕跘跘磨蹭许久还背不完整,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顿“板子”逃不掉了。 但恰恰很多时候,变局就出现在“意外”两字上面,原本这个世界沈忆宸就蒙学数年,每天接触同样课本文章,怎么也有一定的印象。 而另外一个世界的自己,那更是文物修复专业的985硕士高材生,理论知识课程里面对于古代汉语基础、古代史、甚至古代书法绘画都有专业要求,再加上本身就喜好文学历史,《小学》内容认真来说并不难。 所以沈忆宸短短思索几秒后,脑海中逐渐浮现出清晰的抽背内容。 “兴于诗,兴,起也。诗,因人情之邪正以示劝惩……是不得成于礼也,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数百字的《小学》立教篇十一段,沈忆宸除了些许的停顿外,全段没有任何一处错误,跟以往的他可谓是判若两人。 当最后一个词话音落下,讲堂内那些本打算看笑话的学童,都瞪着惊讶的眼睛望向沈忆宸,不敢相信他真能流畅背出来。 甚至就连蒙师李庭修此刻表情都变得有些复杂,这下轮到他开始怀疑人生,自己是不是错怪了沈忆宸,莫非这小子昨晚真的在秉烛夜读? “不错。” 李庭修终究还是点头称赞了一句,无论沈忆宸昨晚是否真的认真温习过,至少今天能流畅背诵出来,就是一种进步。 “看来你这段时间确实在学业上有所精进,不过想要在明年的院试上获得成绩,那这还远远不够,为师就再考考你四书吧。” 四书? 这下又轮到沈忆宸傻眼了,所谓的四书就是《大学》、《论语》、《孟子》、《中庸》这四本书,究其古代千年科举,考的就是这四书五经里面的内容。 沈忆宸上辈子虽说古文历史很不错,但毕竟后世应试教育跟明代的科举制度所学还是不同的,像《千家诗》、《小学》这种还可以死记硬背搞定,四书五经除了原文外,可还有各种官方注释的,想要背下来的难度呈几何级数提升。 如果要求再高一点,甚至要提出自己见解,相当于直接考科举的水平了,沈忆宸自认还没这个本事诠释四书五经。 “先生,开始不是只抽背《千家诗》吗?” 沈忆宸委婉的回了一句,明明说好就考《千家诗》的,结果背出来后又要抽读什么《小学》,现在更是提升难度考四书了,老小子你是不是玩不起? “你已蒙学数年,理应熟悉四书。” 李庭修恢复了淡漠语气,这并不是刁难沈忆宸,而是他以往对于沈忆宸的标准要求太低了,想要在科举中考取童生,乃至更进一步的秀才身份,就不可能不熟读四书五经。 “是,先生。” 沈忆宸知道在古代这种局面,学生是没有什么商量余地的,既然躲不掉就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好,那就让你自己挑选一书吧。” “我选《孟子》。” 沈忆宸语气很果断做出了选择。 只是当李庭修听到沈忆宸的选择,眼神中写满了意外,因为四书入门顺序,南宋理学大家朱熹已经给后世学子定下了基调。 那就是先读《大学》,以立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再读《孟子》,以激其发越;最后读《中庸》,以尽其精微。 再加上四书里面,《大学》的篇幅字数是最短的,背记下来相对容易,可以说后世文人,基本上都是按照这个顺序学习。李庭修没想到,沈忆宸却选择了篇幅字数最长的《孟子》,他到底哪里的自信跟勇气? 005 成国公 面对李庭修意外的眼神,沈忆宸知道这位夫子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确实按照古代的逻辑,加上自己拉垮的学业水平,全篇仅两千余字的《大学》,可以说是唯一选择。 但是《大学》简短,并不代表它好理解,后世学习过古文的都知道,不怕古人说一段长对话,就怕缩到短短几句精髓,让你去阅读解析,那才真的不知道这些老祖宗要表达什么。 《孟子》跟《大学》之间的对比就是如此,《孟子》里面的内容,都是一篇篇故事文章,哪怕其中有一两句不理解,但结合上下文,也能猜测个大概意思,明白先贤要表达的哲学思想。 并且沈忆宸曾经把《孟子》作为自己的人生读物,用书中的思维观点来启发自己,就像很多人选择读《孙子兵法》一样。所以他对于《孟子》的熟悉程度,要远超其他三书,这就是自信跟勇气的来源! “好,既然你选择《孟子》,那我就取梁惠王章句中的一段,可有疑问?” “没有,先生。” 沈忆宸依然淡定点头称是。 见到沈忆宸如此坚定,李庭修也不再多言,直言道:“当年齐宣王接见孟子于雪宫,曾问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是如何回答的?” “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 沈忆宸回答的很正确,但李庭修却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追问道:“那这段话如何注释?” 还要加码? 面对李庭修不断提升难度,沈忆宸隐约意识到可能是今天表现的过于反常,让这位蒙师开始好奇探索,自己学问的极限在哪了。 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沈忆宸也没打算藏着掖着,毕竟拥有成国公府家塾这样的教育资源,结果十六岁连个童生都考不上,那所谓的低调就不属于扮猪吃老虎,而是本身就是那头猪! “孟子讲的是,国君要是以天下人的快乐为快乐,以天下人的忧愁为忧愁,那么民众同样也会为国君如此。这样的国君还不能够使天下归服,是从来没有过的。” “那你自己又有何见解?” 李庭修目光如炬的盯着沈忆宸,这种字面上的翻译,并不能真正考察学识的深浅,他想看看沈忆宸的真实水平。 “回先生,其实宋代范文正公已经给出了最好的回答,那就是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沈忆宸并没有说自己的见解,而是引用了宋代范仲淹《岳阳楼记》里面的两句话,事实上这也是词之巅峰,后人见解想要超越几乎不可能。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整个讲堂都鸦雀无声,学童们惊讶于沈忆宸这么跟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没有被老夫子给问倒挨罚。而李庭修心中的震撼就更甚了,因为他不单单感受到沈忆宸在学识上的进步,还有一种气质上的变化! 就在气氛如同凝固一般的时候,讲堂门外长廊传来了一道宏伟雄壮的声音。 “讲的很好!” 这道声音打破了讲堂的寂静,所有人下意识把目光看向门口,沈忆宸自然也不例外。 只见讲堂大门处出现了一名红面虬髯,身材魁梧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就给人一种极强的压迫感,跟李庭修这种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简直相当于两个极端。 “公爷。” 还没有等沈忆宸反应过来,站在讲台上的李庭修就欠身向这名中年男人行礼。 与此同时,讲堂内的学生们也都纷纷站起来鞠躬行礼,只剩下沈忆宸还呆呆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毫无疑问,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公爷”,并且得到众人行礼的只有一位,那就是第二代成国公朱勇,也是沈忆宸血缘上的父亲! 要知道成国公府虽然建造在南京,但朱勇却在京师掌管京营,这也算得上明朝两京制的特色任职方式。所以朱勇常年都是居住在京师,很少有机会回到南京的府邸,更别说到府中外院家塾里面视学了。 沈忆宸有印象以来,只在外院家塾见过一次成国公,那还是当年李庭修过来任塾师,朱勇以宾主身份待客“西席”,出现在讲堂勉励了众学童数句。 除此之外,就只有两年前府中二公子朱佶参加壬戌科乡试朱勇回府过,当时沈忆宸远远的望了一眼,从此再无交集。 他没想到成国公朱勇会突然出现在这里,甚至还称赞了自己一句。 沈忆宸很意外,朱勇同样很意外。 这次朱勇回府是受明英宗朱祁镇之命,与现任南京守备襄城伯李隆,处理一些关于南京中军都督府的军务问题,为明年北征蒙古兀良哈部做好准备。 朱勇本身并没有视学外院家塾的想法,而且他身为国公,让非亲族弟子入家塾“附学”,已经是天大的恩赐,怎么可能有闲工夫去关注这些学童的学习? 所以他纯属偶然路过讲堂长廊,刚好听到沈奕《小学》跟《孟子》内容的背诵。 其实朱勇对于蒙学背诵内容也不感兴趣,之所以开口称赞,是因为他听到沈忆宸最后关于《孟子》的见解,有着一种超脱于学童的大气格局,并且没有那种文绉绉的儒气,很符合成国公一脉靖难武将勋贵的胃口。 只是朱勇万万没想到,这个背诵课本的学童,居然会是自己的儿子! 短暂愣神之后,沈忆宸瞬间感觉到心情复杂无比,有怨恨、有畏惧、有不甘、有渴望…… 种种情绪涌上心头融合在一起,简直五味杂陈。 很明显这不可能是现在“沈忆宸”的感情,只能是原本这具身体的情绪,看来成国公这个爹,在原本沈忆宸的心里面情感很复杂。 “公爷。” 沈忆宸压制住内心汹涌感情,语气平淡的如同众人那样,朝着成国公行了一礼。 只是当他行完礼后再抬起头,没有像以往那样畏惧懦弱的躲避,而是直视着眼前这位大明公爵,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006 世俗眼光 “背的不错,看来你学业上有所进步。” 一句简单的言语,却让沈忆宸的身体颤动了一下,因为从这句话中可以得知,成国公是知道自己以往的学业成绩,否则不会用进步两字来形容。 他其实关注过我吗? 沈忆宸因为激动,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这是一种孩子对于父亲认同的喜悦。 哪怕现在的意识已经换了另外一个人,这种记忆深处的情感依然遏制不住的迸发出来,就如同母亲沈氏希望沈忆宸有朝一日能认祖归宗一样,原来的沈忆宸同样希望能在朱勇面前证明自己! “谢公爷称赞。” 沈忆宸最终只是平淡客气的道了一声谢,先不说自己已经不是原本的沈忆宸,就算是,婢生子也没资格跟国公爷恃宠而骄。 沈忆宸的回答跟表现都很正常得体,但朱勇却始终感觉哪里有点不对劲,好像眼前的这个少年变了许多。 难道是因为接触太少,所以自己不了解沈忆宸的变化吗? 这些年朱勇虽然没有正面对话过沈忆宸,但却通过府中管家,得知过他的一些情况,比如说学业、品性之类的。 不过客观来讲,这种在意跟父子亲情没多大关系,纯粹是因为成国公一脉人丁并不算多么兴旺,朱勇膝下只有两子三女,并且还是晚年得子。 按照后世标准有两子三女,已经称得上“超生游击队”了,但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幼儿夭折率奇高,就算皇家子弟,都不敢保证能安安稳稳活到成年,然后传宗接代下去。 所以哪怕已有两子,对于沈忆宸这个血脉上的男丁,朱勇还是保持了关注,做为家族爵位最终“备胎”计划。 只是随着膝下两子逐渐成年,加上沈忆宸的表现过于不堪,近些年朱勇已经对这个婢生子没报多大期望,今天这一幕,属实有点刮目相看的感觉。 “嗯。” 朱勇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跟沈忆宸说什么,转而把目光看向了讲台上的李庭修。 “李教谕,我就是路过看看,你继续教学吧。” 成国公一脉属于靖难封爵的武将,而且常年在京营掌军,相对来说武人气息浓郁,没那么多文绉绉的客套。 “是,公爷。” 李庭修拱手致敬了下,他也不是什么阿谀奉承之人,所以并不在乎是否能多说几句套近乎。 说完这句话后,朱勇就打算转身离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 “沈忆宸,你想到内院进学吗?” 成国公府的内院,同样还有一座家塾,与外院就读的亲信部下子女不同,内院私塾才称得上真正的成国公教馆。只有族中亲眷戚友子弟,以及外院考取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去就学。 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拉垮水平,自然不可能以成绩进学。所以只剩下另外一条路,那就是以宗族子弟的身份,成国公的提问,某种意义上蕴含着隐喻。 你想不想入宗谱? 当这句提问出来,讲堂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沈忆宸身上,答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 甚至就连沈忆宸自己,内心里面都开始疯狂的悸动,想要赶紧应承下来。对于他来说,这不单单是一个未来入宗谱的机会,更多还有着来自父亲的肯定。 但这真的是肯定吗?沈忆宸不知为何,内心里面莫名冒出了一丝犹豫。 看着沈忆宸迟迟没有回应,讲堂内其他学童都疑惑了,这种机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莫非是这小子乐傻了? “回禀公爷,晚辈斗胆问一句,是用什么名义去内院进学。” “沈忆宸!” 还没有等朱勇回话,李庭修就抢先喝止了一声,沈忆宸的这种言语太过大胆,如果因此而顶撞到成国公,一个婢生子的身份可保不住他。 果然在听到沈忆宸这一问后,朱勇眼神瞬间就变了,常年军旅生涯带来的杀伐气息,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身为大明的顶级勋贵,朱勇绝对不是那种头脑简单的鲁莽武夫,他听懂了沈忆宸话中的意思。这个小子是在向自己确认,是否以族中弟子的身份进学,或者更直白一点,是不是真给他上宗谱的机会! 如此直白的表露,让成国公朱勇之前的好感消散了不少。 要知道明代官场上风靡着客套推辞的风气,哪怕皇帝请某位阁老大臣出山,都要装模作样几番推辞,才能最终得以任命。 成国公虽是武将勋爵,但在官场日久,他也已经习惯这种氛围。更别说沈忆宸的身世特殊,理应更含蓄委婉些,也符合以往的弱懦废材的形象。 结果沈忆宸却没有丝毫遮掩,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颇有一种赤裸裸把野心所求公之于众的感觉。 终究还是不甘成为私生子,想要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吗? “以你目前的成绩跟身份,就算到内院进学,自然也只能用附学的名义。” 朱勇的这段话同样很直白,那就是告诉沈忆宸,让他到内院进学并不意味着会给他入宗谱的机会,依然还是一个“旁听生”,不要有非分之想。 认真来说,这样的交流方式对于父子而言,已经不能用“恩赐”来形容,更像是一种“施舍”。 听到朱勇这个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抹嘲弄,仿佛是那么的理所应当。 说实话刚才的提问,说出口后就连他自己都非常诧异,好好成为纨绔子弟的机会不要,偏偏多嘴问这么一句,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可就在提问前的那一刻,他脑海中记忆不断涌出,浮现出原本沈忆宸内心里面的不甘愤怒,浮现出母亲沈氏那张期盼的脸庞。 旁人皆认为沈忆宸要入宗谱,无非就是想得到勋贵子弟的身份地位,得到那唾手可及的荣华富贵。甚至就连穿越过来的沈忆宸自己,想的都是趁机成为纨绔子弟,吃喝玩乐岂不是美滋滋? 但就是这一刻的迟疑跟涌现出来的情绪,让沈忆宸突然明白,自己想要入宗谱真正的原因,并不是什么荣华富贵,而是想要给母亲争取一个名分,让她不再受到别人的非议。 同样母亲沈氏所期盼的努力出人头地,也不是为了什么身份地位,仅仅是想要自己得到成国公朱勇的认可,堂堂正正的踏入国公府,不再被世人所看轻! 除此之外,还隐藏着一种对于父亲与丈夫的感情期待,只是成国公的回答,让沈忆宸明白他是如同旁人一样的世俗眼光看待自己,不夹杂丝毫的父子亲情,所以才有了嘴角的那一抹嘲弄。 “多谢公爷厚爱,晚辈选择继续在外院进学。” 007 卧龙凤雏 当沈忆宸的回答出来,整个讲堂内可谓是一片哗然,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他会做出如此的抉择。 疯了吗? 就算是以附学的名义去到内院,但终究还是跟外院有着本质上的区别,更别说还是国公爷亲自恩赏。错过这次,恐怕这辈子都碰不到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另外一边,当听到自己这个“儿子”给出的选择,成国公眼神愈发的凌厉起来,他直直的盯着沈忆宸,仿佛想要看穿对方内心的真实想法。 确实如同沈忆宸认为的那样,开始朱勇把他的反问,当作是种迫不及待的野心贪念,打算趁势而上获得勋爵子弟的地位跟富贵荣华。 这也算见惯了官场各种投机野心后,朱勇的一种惯性思维。 但沈忆宸最终的拒绝,相当于推翻了之前的假设,而且朱勇还发现一点,就是这个以往都不敢直视自己的婢生子,今天好像一直都是对视自己,连些许眼神闪躲都没有。 朱勇常年掌兵,并且身为上位者,很清楚自己身上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很多时候就连官员部下,都畏惧躲闪自己,沈忆宸这种少年心性还能强过他们? “那好,你就继续在外院上学。” 朱勇没有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得到什么,不过这并不重要,以成国公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压根不用在乎沈忆宸到底怎么想,今天所发生的事情,对于朱勇来说只是一点小插曲罢了。 抛下这句话后,朱勇朝李庭修点头示意了一下,甩袖扬长而去。 “你也回座位上课吧。” 望着成国公离去,李庭修对沈忆宸吩咐了一句,然后如同往常一样开始授课。只不过这次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走向座位的背影,脸上表情若有所思。 回到自己座位,沈忆宸刚落座,同桌一名有些瘦弱的少年立马靠了过来,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嘀咕道。 “沈忆宸,你刚才居然回绝了到内院进学的机会,是脑子糊涂了还是早上没睡醒?” 面对这瘦弱少年的问题,沈忆宸首先想的不是该如何回答,而是对方的身份。 不过很快,脑海中浮现出“赵鸿杰”的名字,京卫指挥同知赵勇的儿子。虽说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是允许亲信部下子女共学的,但也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来。 就拿赵鸿杰来说,他父亲这个京卫指挥同知从三品官衔,放在明朝前中期武官地位没崩盘前,算得上高官了。但在国公府外院家塾官二代群里,从三品的官衔就非常一般。 一方面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重武轻文,把武官品阶定的太高,导致后来武将“高官”多如狗。另外一方面,就是赵鸿杰并不是正妻嫡子,所以跟沈奕一样,以往都是在外院受欺负的对象。 正所谓同病相怜,两个人就抱团取暖,再加上成绩都稳居家塾垫底行列,那更是难兄难弟般的“革命”友谊! 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客观因素很多,但沈忆宸记忆里面,赵鸿杰算是自己在外院家塾唯一的朋友。至少他不会阴阳怪气自己的身份,更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求莫名的优越感。 “都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 赵鸿杰简直无法理解,身为沈忆宸的好友,他很清楚对方多么渴望认祖归宗,摆脱私生子的身份。 到内院进学不说一定能入宗谱,但至少踏入门槛有条途径,而且这条路还是国公爷亲自给予的,居然就这么放弃了?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外院也挺好的。再说如果我去内院进学,以后就只剩下你在外院垫底,那日子恐怕不好过。” 沈忆宸不想解释太多,因为刚才那一瞬间情感太过于复杂,就连他自己一时都无法理顺,只能把话题转移到别处。 “没关系,我可以考中秀才,然后跟你一起到内院进学啊。” 赵鸿杰这句回答,把沈忆宸给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同样是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渣,能不能考中秀才自己心里面真就没点逼数吗? “呵,赵鸿杰就你这学识也想考秀才,这辈子能考上个童生,算是你祖上积德。” 沈忆宸没有说话,但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却被后桌一名身材高大的学童给听到了。之前沈忆宸因为迟到被李庭修训诫的时候,他也在台下说着风凉话,现在更是出言讽刺赵鸿杰。 听到这话,赵鸿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方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怂了把头扭回来。 沈忆宸也顺势回头看了一眼,想起这名高大学童名叫李达,父亲乃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正,正二品官衔,算是成国公朱勇在京卫里面的心腹部下。 外院家塾的学童,都是武官系统子弟,自然偏向“以武为尊”的风气。李大身材高大很有优势,再加上嫡子身份跟父亲地位,隐约在学堂内有点“老大”味道。 平日里沈忆宸跟他关系不怎么样,因为就算是婢生子,但怎么说也是成国公血脉,不可能在国公府家塾去当别人的小弟。 而另一边李达也觉得沈忆宸装犊子,其他学童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的,就这小子摆谱。一个私生子而已,这辈子都没机会上国公爷宗谱,还真把自己当小公爷了? 不过再怎么样,李达还是不敢对沈忆宸动手,最多就是背后阴阳怪气两句。但是对待赵鸿杰,他就没这么客气了,当面嘲笑是经常的事情,而赵鸿杰各方面都比不过,只能忍气吞声。 出身勋爵官宦世家就是如此,哪怕只是在蒙学讲堂,也已经出现了地位尊卑的阶级观念。 “那看来你祖上挺缺德的,不然怎么也考不上童生?” 沈忆宸脸上带着一种戏谑的笑容,朝着后桌李达回了一句。 以往面对这种嘲讽,沈忆宸虽然听着也很不爽,但只能当作没听见忍着。毕竟真动起手来,除了拳头之外,自己这个私生子身份卵用没有,是压不住人的。 而今时不同往日,至少现在的沈忆宸没有以往那么弱懦,到连话都不敢回一句的地步。 “你说什么!” 这句话刺到了李达的痛处,声音瞬间大了起来。 因为这家伙学业成绩跟沈忆宸还有赵鸿杰,撑死属于半斤八两的水平,同样数年连童生都没有考上。 可能这也跟武将世家的传承有关系,外院家塾里面的学生,大多数成绩都不咋样。而且这还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群官二代对于自己认知,好像都缺乏了那么一点逼数。 你自己就一个大聪明卧龙,也配笑话凤雏了? 008 师生对话 “讲堂之内不得大声喧哗,李达去屋外罚站!” 就在李达准备爆发的时候,讲台上李庭修的怒喝,如同一盆冷水泼了下来。 “是,先生。” 李达虽然算是这群学童里面的老大,但面对李庭修这样的严师,可不敢有任何放肆。只能老老实实的站起身来,顺从的朝讲堂外长廊走去。 只是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恼怒的小声威胁了一句:“你给我等着!” 对于这种少年阶段常见的威胁,沈忆宸毫不在意嗤笑一声,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还有你们两个,要继续窃窃私语,也一同去外面罚站。” 李庭修顺势也告诫了沈忆宸跟赵鸿杰,只是他了解这几个学生的品行,知道惹事的应该不是他们俩,所以并没有一同处罚。 “知道了,先生。” 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也起身称是。 坐下之后,赵鸿杰趁着李庭修目光看向教案,凑过脑袋语气中带着担忧说道:“忆宸,李达肯定会找你麻烦,到时候怎么办?” “你想装孙子吗?” “当然不想。” “那不就得了,没得选择就是干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初来乍到就遇到这种“校园欺凌”的鸟事,没权没势哪有什么骚操作可言,不想被欺负装孙子,无非就只剩下硬刚。 这句简单粗暴的回答让赵鸿杰愣住了,他这几年在外院家塾被欺负,一直都是选择忍气吞声,没实力也没勇气去反抗。 结果今天在沈忆宸嘴中,做出反抗的选择好像是如此的轻松,他就不害怕了吗? “忆宸,我感觉你今天好像跟往常有些不同。” “人总是会变得。” 哪怕有原本的记忆,但沈奕知道自己不可能完美的伪装下去,所以他不想跟赵鸿杰在这个话题上过多谈论。 “是吗?” 赵鸿杰看着沈忆宸,越发感觉有些不对,只不过他说不上哪里出了问题。 伴随着琅琅书声,上午的早学很快就过去,退堂之后学员们都将去公府的大食堂吃午饭,然后简短的午休再进行下午课程。 不过这次退堂之后,李庭修并没有直接走出讲堂,而是对着沈忆宸说道:“你跟我来书房一趟。” 面对这突然的招呼,沈忆宸有些意外,一般这个时代被叫去书房,跟后世被老师叫去办公室的后果差不多。 难道说早学迟到这档子事还没了结? “是,先生。” 虽说心里面犯着嘀咕,但这年头师道尊严,沈忆宸只能站起身应了一声,然后老实跟在李庭修的身后。 走出讲堂,刚好碰到了还在长廊罚站的李达,这小子看见沈忆宸出来,立马就恶狠狠的瞪了一眼。 不过当他发现沈忆宸是跟着李庭修去书房,瞬间变脸幸灾乐祸的笑了起来,堪比后世网络上那个著名先怒后笑的黑人表情包。 李庭修的书房就在外院靠南侧的厢房,里面的布置很简单,除了一套书桌,一张书架就别无他物。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书房,李庭修站在书桌前面,看了沈奕一眼后缓缓说道。 “今天你背诵的很不错,还得到了公爷的夸赞。为师希望你能谨记业精于勤,荒于嬉,争取早日蟾宫折桂。” 听到李庭修说这话,沈忆宸算是松了口气,原来叫自己来书房,只是为了勉励几句。 “是,先生,学生谨记于心。” 沈忆宸很恭敬的弯腰行礼,哪怕没有古代的这些规矩,他也是一个尊师重道之人。 对于沈奕这种认真听进去的态度,李庭修欣慰的点了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身份特殊的学生,一夜之间好像成长了许多,不再是以往那种懒散懈怠的样子。 所以他注视着沈忆宸,犹豫了几秒后才说道:“忆宸,你真的不想去内院家塾吗?” 突然听到李庭修这个问题,让沈忆宸有些意外,他本以为这次谈话,无非就是常规的嘱咐两句,并不会有过多的交流。 但是沈忆宸想错了,这个时代师生关系远比后世要亲密,李庭修所恪守的师生之道,也不止是流于表面的严厉刻板,而是真正把传道授业当作了自己的人生准则。 “老师,那你觉得我应该去吗?” “为师不能帮你做出选择,但身为师长,我不希望看到你进入内院家塾的方式是附学。” 与那些不会细想的少年蒙生不同,李庭修的人生阅历,让他能清晰感知到成国公朱勇情绪上变化,从最初的意外赞赏,到最后的冷漠轻视。 身为沈忆宸的蒙师,哪怕这名学生平常不怎么争气上进,李庭修依然希望他能依靠自己努力,堂堂正正的获得认同跟肯定,而不是这样被自己父亲所轻视。 甚至可以想象,沈忆宸进入内院家塾后,将会遭受到更多的非议跟鄙夷,更是他不愿意见到的场景。 这就是为什么,李庭修把沈忆宸叫到书房的原因。 “先生,我明白你想说什么,所以学生不会用附学的方式进入内院家塾。” 沈忆宸毕竟也有着后世的人生经验跟阅历,哪怕李庭修没有把话说穿,他也能明白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李庭修想要说的,就是以这种附学方式进入内院家塾,本质上并不能改变什么。以沈忆宸目前的处境跟身份,真正可以改变的道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科举之路! “看来你确实有所长进,为师也就不再多言,只希望能谨记无论以后做什么,切不要忘记君子当以德行为先。” 李庭修脸上罕见的出现一丝笑容,他很高兴沈忆宸的进步。同时也是告诫他,不要为了执念于世家身份而误歧途,德行学识才是君子正道。 “立学先立德,学生不会忘了先生所教。” 沈奕非常郑重的回了一句,语气中很是尊重。 李庭修很多时候确实严厉刻板,很有那种传统老夫子味道,但不得不承认,他始终把教书育人放在了最高位置,没有愧对自己师长的身份。 又嘱咐了几句之后,沈奕就从书房里面退了出来,他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没有早上醒来那种迷茫跟错愕,开始意识自己在这个世界,未来该走的方向。 009 不讲武德 这边沈忆宸刚从书房出来,赵鸿杰就从墙角位置摸了过来,鬼鬼祟祟的问道:“先生叫你做什么,不会是打板子吧?” “像我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可能挨板子。” “你什么时候品学兼优了?” 赵鸿杰有些鄙夷的回了一句,同窗几年这家伙得到先生夸赞的次数屈指可数,打板子倒是没缺席过几次,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品学兼优? “今天早上开始的。” 沈忆宸很恬不知耻的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向饭堂,现在这个年纪正好处于发育期,他上课时候就有些饿的咕咕叫。 吃完午饭之后是短暂的休息,然后回到讲堂进行下午的课程,只是沈忆宸坐在座位上,一直都感觉脖子有种凉飕飕的感觉,李达这小子被罚站一上午,就想着放学后怎么“报仇雪恨”了。 可能是感觉到背后传来的“杀气”,赵鸿杰神情有些慌,一直朝沈忆宸使眼色暗示背后的李达想搞事情。 不过这些沈忆宸都没有放在心上,而是把注意力放在了课本以及李庭修的讲解。他虽然有着后世高学历基础,但明朝科举的内容大不相同,能派上用场的不多。 没有外挂跟系统爹的帮助,想要拿下县考获得童生身份,或者更进一步金榜题名,那么只能依靠自己努力了。 不得不说李庭修学识渊博,就算是蒙学内容,他也没有照本宣科。而是引经据典,非常详细的解剖着书本上的内容,为将来学生更高一级科举打下基础。 下午课程比早学要短,很快就到了退堂的时间,这边李庭修前脚刚走出讲堂,后边的李达就直接站起来大声说道:“沈忆宸,你居然敢骂我祖上缺德,真以为自己是小公爷?” 李达的这一声大喊,把讲堂内其他学童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多数人脸上都是副看戏的表情,想看看沈忆宸这个所谓的国公爷儿子出糗。 与此同时,平常几个跟李达玩得好的同窗也顺势靠了过来,一副人多欺负人少的样子。 要是换做以往,估计沈忆宸早就怂了,但这次他却很淡定说道:“既然我不是什么小公爷,那你也可以回敬下我祖上缺德试试。”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脸上浮现出玩味的笑容,他倒想看看李达敢不敢来这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试试就试试,我还会怕你?” 李达完全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不过就在他准备问候沈忆宸祖宗的时候,旁边的同伴却反应过来了,一把拉住他低声说道。 “找死吗?就算这小子是个婢生子,但祖上依然是成国公一脉,你还真打算骂?” 听到这句话后,李达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刷的一下都变了。 刚才要是问候了沈忆宸的祖宗,被传出去就算国公爷明面上不追究,背后自己乃至父亲仍然会受到很大影响,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不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达也不能虚了丢面子,于是强作镇定的说道:“哼,别想用这方法阴我,不是怂货就来西边巷弄,看你有没有这个种!” 李达冷哼一声后,就转身走出讲堂,与此同时那几个交好的同窗,也一脸挑衅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跟着离开,准备在西边巷弄给他个教训。 看着这群人耀武扬威般的离开,赵鸿杰一把抓住沈忆宸的胳膊,惴惴不安的说道:“完了,他们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我们俩真过去干架吗?” 赵鸿杰脑海中还记得之前沈忆宸的回答,梁子既然已经结下,又不想装孙子,那就没得选择只能干了! 但问题是,就自己跟沈忆宸两个人,怕是到西边胡同会被人给吊打…… “我们俩?李达又没点你名,是打算跟我一起去挨揍吗?” 感受到赵鸿杰那因为慌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臂,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答,反倒是调侃了一句。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沈忆宸的调侃仿佛刺激到了赵鸿杰,刚才还一副惊慌害怕的模样,瞬间变得满脸通红起来。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赵鸿杰有这么大反应,没想到这小子在记忆中一直都是软弱被欺负的模样,真遇到事情反倒扛住了没怂,骨子里面的武将家族血性还是有的。 “好!很有精神!” 沈忆宸欣赏的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随即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没打算挨揍,所以等下咱们兵分两路,你去书房向先生告状,就说李达要欺负殴打同窗。” “什么?” 赵鸿杰本来面红耳赤,咬牙打算去干一架了,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让自己去打小报告,说好的就是干呢? “这……不太好吧,是不是有点不讲武德?” 以往学童之间有什么冲突,都是选择在西边巷弄自行解决,没有谁会去找先生告状。毕竟家塾里面都是武将世家子弟,输人可以,不能输阵! “李达那孙子以众欺寡讲武德了?” 沈忆宸顿时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刚还觉得赵鸿杰这小子有血性,结果血性过头还讲起武德来了。 李达人高马大而且还人多,自己现在身体虽说不算什么弱鸡,但也不是甄子丹能一个打十个的水平,没事赶着去挨顿群殴不是脑袋有毛病吗? “李达是人多,但可以单挑啊。” “你能单挑过李达吗?” “打不过。” “那不就得了,而且我们叫先生过去,并不是什么不讲武德,相反是遵从了先生教导的同窗之谊,制止李达的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面对沈忆宸的“循循善诱”,赵鸿杰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顺着点头道:“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沈忆宸再次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一副语重心长的教导态度。 “好了,我现在就去单刀赴会,你赶紧去书房叫先生去西边巷弄,切记别耽搁时间。” 沈忆宸着重强调了一下时间紧迫性,要是赵鸿杰出什么乱子,那自己等下估计要压榨长跑潜力了,怎么也不能穿越第一天啥事没干,就白挨了顿揍。 010 神秘少女 所谓的西边巷弄,顾名思义就是成国公府西边的一条小巷,李达跟那几个要好的玩伴已经蹲在那里,等待着沈忆宸的到来。 “达哥,我们等下真的要痛揍沈忆宸一顿吗?怎么说他也是国公爷一脉,会不会惹出事?” 之前在课堂上嘲笑沈忆宸的那个白白胖胖学童,此刻语气有些犹豫不决,担心事后会被追究。 “他沈忆宸不过是个婢生子罢了,能有什么事?” 李达满脸骄横的回了一句,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 以往因为成国公的身份,哪怕在学堂跟沈忆宸不对付,他也不好去找麻烦。现如今沈忆宸居然敢主动招惹自己,不给这婢生子一点教训,以后自己在学堂还怎么服众? “但今天国公爷可是说让沈忆宸去内院家塾,万一……” 还没有等白胖子把话说完,李达就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没有万一,张祺你现在怎么跟个婆姨似的,要是怕了就走,反正今天我必须给沈忆宸一个教训!” 与此同时几个玩伴看到白胖子畏首畏尾的样子,也开始嘲笑了起来。 “张祺你怕不是真把沈忆宸当小公爷了吧?” “你没听国公爷说他到内院依旧是附学吗,终究只是个婢生子。” “就你这胆量以后还怎么入行伍,别丢了祖上的脸面。” 面对同伴的嘲笑跟打趣,白胖子张祺有些恼羞成怒的回道:“谁怕了?我会怕沈忆宸这个野种?” “张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母亲好像也就是个小妾出身吧。就算让你爹张留守过来,也不敢称呼我为野种,你也配?” 一道凌厉的声音从小巷入口处传来,沈忆宸正面色冰冷的看着眼前这群人,没有了之前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 原因很简单,就算沈忆宸已经不是原本的“自己”,他对于古代什么嫡庶出身也毫不在意。 但毕竟原本沈忆宸的记忆跟潜意识还在,野种这个称呼是他心底里面的执念,这点现在的沈忆宸无法做到彻底的置身事外。 可能是沈忆宸这副跟以往完全不同的形象出来,让张祺突然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反驳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硬生生的咽了下去不敢出声。 “哼,嘴倒是挺硬。” 看到张祺不敢出声,李达站了出来,毕竟他是这外院家塾的“老大”,而且家族身份地位也是正宗嫡子,可不会被沈忆宸两句话给吓住。 这时候只见李达把肩上的书袋往地上一扔:“沈忆宸,别说靠人多欺负你,今天就我来让你懂点规矩!” 李达打心眼没把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沈忆宸放在眼中,教训他压根就不需要什么以众欺寡,自己一人足以搞定。 面对李达一副要开打的架势,沈忆宸表面上泰然自若,心里面却有些嘀咕。 这小子单挑武德是讲了,但是不讲打嘴炮的流程啊,按照自己计划好歹先唇枪舌战一番,拖点时间让赵鸿杰把先生给带过来,结果现在有点计划赶不上变化。 “好啊,不过理论上能教育我的是天地君亲师,李达你觉得自己能取代谁?” “我取代你……” 天地君师李达肯定不敢不敬,所以他下意识的就要回一句我取代你爹! 不过到了最后一个字的时候硬生生的打住了,然后脸上表情愈发愤怒,他反应过来沈忆宸这家伙又给自己挖坑了。 “别跟我扯这些婆娘的口舌,来动手吧。” 一边说着,李达一边恶狠狠的朝沈忆宸走去,他现在已经领悟一个真理,那就是能用拳头解决问题,绝不动嘴! 面对李达的步步逼近,沈忆宸用眼角余光瞟了一下身后,还是看不到赵鸿杰跟李庭修的影子。于是现在就有两个非常现实的选择摆在沈忆宸面前,那就是要么跟李达干一架,要么直接转身跑路。 干一架吧,李达这孙子长的五大三粗,还能算个练家子,没这些优势他也成不了外院家塾的“老大”,打起来大概率打不过。 要是选择跑路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明天自己依然还要来到成国公府上学。而且经历过学生时代的都知道,这种“校园霸凌”怂了就默认以后要被欺负,简直后患无穷。 如果对方群挑自己,沈忆宸毫不犹豫转身跑路,那是真打不过。但是单挑的话,至少能还能做到输人不输阵,所以选择就很明显了。 艹,这都什么破事! 沈忆宸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别人穿越都是各种权术谋略秀的飞起,轮到自己本想搞个智取,结果形势压根不按套路走,早知道搞这么多骚操作,还不如在书袋里藏一块板砖实用。 毕竟武功再高,也怕菜刀,功夫再好,一拍就倒! 就在沈忆宸觉得没戏准备硬刚的时候,突然身后传来了一道银铃般的女声:“李达,你又欺负同窗,是不是想要被先生开革出家塾!” 面对这道突然出现的女声,巷弄几个人都愣了一下,然后下意识朝声音出现的源头看去。 只见在巷弄的尽头,站着一位身穿翠绿色襦裙的少女,清秀的鹅蛋脸上带着一丝嗔怒,而在这位少女的身后,正是之前兵分两路的赵鸿杰。 什么情况? 看到这一幕场景,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赵鸿杰这小子不是去请先生的吗,怎么带一个小丫头过来了,中间到底出了什么意外? 就在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李达见到这名少女却是慌了手脚,完全顾不上单挑的事情,立马结结巴巴的解释道:“青桐……青桐妹妹,我……我……我没有欺负同窗,只是打算跟沈忆宸切磋一下……切磋一下。”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也赶紧助攻道:“没错,点到为止的那种。” “谁是你青桐妹妹了?李达,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种称呼!” “还有,是不是切磋你自己心里面明白,再不走的话我就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李先生去了!” 一听到要告诉先生,李达这下更加慌了,赶紧把之前丢到一旁的书袋给捡起,摆手道:“别,别,别,我不切磋了,现在就回去。” 说完之后,李达朝那几名交好的同伴使了下眼神,一行人动作非常麻利的消失在小巷尽头。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害怕李庭修,还是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少女。 011 好久不见 “你没事吧?” 少女的询问打断了沈忆宸的懵圈,他反应过来学着这个时代文绉绉方式拱手道:“我没事,多谢姑娘出手相助。” 面对沈奕的客套跟文绉绉方式,眼前少女表情有些古怪,她盯着沈奕看了两秒,然后黛眉微蹙问道:“你……你不记得我了吗?” 我认识的人吗? 这下轮到沈忆宸开始慌了,虽说继承了原本身体的记忆,但他对眼前少女压根没有任何印象,而很明显对方又是认识自己的,感觉有点不好圆场了。 “那个……记得!我当然记得!你就是青……青桐妹妹?” 沈忆宸急中生智,想起之前李达那孙子好像就是称呼青桐妹妹,虽说被眼前这少女给一脸厌恶的回绝了,但现在没办法自己也只好拿来用了。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跟李达同等“待遇”的心理准备,结果没想到自己这声“青桐妹妹”出来,对面少女嘴角却出现了一抹上扬的弧线,点头道:“嗯,我们好些年没见了。” “是啊,好久不见。” 沈忆宸也装模作样的点头赞同,同时表现出一脸的唏嘘,反正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我听说朱伯父让你去内院进学了,是真的吗?” 朱伯父?应该说的是成国公朱勇吧,这名少女称呼朱勇为伯父,那她莫非是我堂妹? 沈忆宸这下彻底迷茫了…… “确有此事,只不过我谢绝了公爷的好意。” “你为什么不答应?” 眼前少女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珠,诧异反应就如同之前赵鸿杰一样。 “因为外院也挺好的。” 沈忆宸随便搪塞了句,就连赵鸿杰他都不愿意多解释,更别说眼前这个不认识的少女了。 “这是哪里好的问题吗,你明不明白内院进学代表着什么?” 少女的语气有些着急,同时从这句话可以得知,她应该对沈忆宸很了解,所以知道内院进学的背后含义。 面对少女焦急的反问,沈忆宸望着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并没有做出回答。 可能是意识到沈忆宸的回避,也可能是多年未见的陌生,让少女不好再继续追问下去,只能叹了口气无奈说道。 “这次朱伯父回府处理事务,是为了明年北伐蒙古做准备,未来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南京城。所以朱伯父决定三天后举办一场家宴,邀请南京的勋贵世族,以及文武官员叙叙旧。” “并且内院家塾学子们也会参加,让他们有机会展露学问,说不定会得到意外赏识,对未来科举仕途有所帮助。你到时候跟我一同参加,争取在家宴上也得到勋戚重臣们的关注。” 参加家宴? 沈忆宸不由思索起来,按照这小丫头所说,成国公家宴上达官贵人无数,用后世说法就意味着人脉资源。 如果自己始终无法入成国公宗谱,得到世家子弟的身份优势跟家族资本,那么趁此机会混个脸熟也不错。万一真得到哪位勋贵高官欣赏,说不定未来科举仕途上还能提携一把。 其实中午跟李庭修的对话,沈忆宸就已经想清楚了,既然已经重活一世,自然不能碌碌无为的混一辈子。否则单论吃喝玩乐的话,明代娱乐方式拍马都比不上现代,那人生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抱负也好,野心也罢,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 “好,我跟你去。” 沈忆宸如此爽快的答应,让少女都有些意外,本以为按照沈忆宸连成国公邀请都拒绝的态度,自己想要说服他肯定要费一番功夫,结果没想到这么轻松。 “你当真答应参加家宴?” “当然。” 得到再次确认,少女脸上露出一抹浅浅笑容,嘴角嵌着梨涡。 “既然你答应了,那可不准反悔!” “好。” “那我就先回去了,我们三天后见,忆宸哥哥。” 还没等沈忆宸做出回应,少女狡黠一笑,摆了摆手很干脆的转身离去。 忆宸哥哥? 看着少女背影消失在巷弄尽头,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于是转过头来对着赵鸿杰问道:“你什么情况,不是说好兵分两路去叫先生,怎么叫来个小丫头?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赵鸿杰脸上表情有些委屈:“不是我叫来的,是去先生书房的路上碰到,她自己要过来的。” “那她为什么要过来?” 赵鸿杰两手一摊:“我不知道啊。” “那这小丫头是谁?” “你刚不都叫青桐妹妹了吗,还问我?” “我……” 这下轮到沈忆宸有些无言以对,只能含糊其词说道:“那个……那个多年不见,记忆有些模糊,你给我详细介绍下。” 赵鸿杰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也没有多想,开口回道:“她名字叫陈青桐,是泰宁侯陈瀛的独女,泰宁侯跟国公爷交好,所以陈青桐打小就在成国公府就学。” 泰宁侯独女陈青桐…… 沈忆宸嘴中默念着这个名字,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个憨态可掬的小女孩模样,眉眼间依稀跟刚才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嗯,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依稀想起一些儿时记忆,但并不是很清晰。 “你们俩小时候应该经常能碰面吧,这都能忘记,你现在忘性有点大。” “可能最近秉烛夜读劳累的。” 面对沈忆宸面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赵鸿杰脸上肌肉抽搐了两下,内心想着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这么不要脸呢? “好了,要是没什么事的话,我也先回去了。” “这么早回去?我们不去南市街逛逛吗?” 赵鸿杰表情很是意外,以往放学后两人都要到处玩耍一番,直到夜幕降临才意犹未尽的回家,今天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当然不去,今天夫子还教导学向勤中得,看来你没听进去分毫,这种觉悟水平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沈忆宸一脸的痛心疾首,然后转身朝着巷弄出口走去,徒留赵鸿杰呆呆站在原地怀疑人生…… 012 科举之路 走到回家的路上,沈忆宸心中却暗暗有些后悔,因为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国家博物馆,见过一张名为《南都繁会景物图》的画作。 这张画卷就宛如清明上河图一般,栩栩如生的描绘着明朝南京城的生活场景,给当时的沈忆宸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画卷中央的街市,就被称之为南市街。 “早知道就不装这波逼,答应赵鸿杰那小子去南市街逛逛了。” 当然后悔归后悔,沈忆宸决定先回去也不单纯是装逼的缘故,更多是因为今天所见所闻信息量太大,需要静下来仔细梳理一番。 巷尾别院内,沈氏正在织布,见到儿子回来有些意外问道:“宸儿,今日怎么回来的这么早?” “今天先生教导的功课内容不多,所以放学比较早。” 对于沈忆宸的说词,沈氏没有丝毫怀疑,放下手中的纺锤起身说道:“肚子饿了吧,娘这就去准备饭食。” “娘,不用急着做饭,我先回屋看会书。” 听到沈忆宸说要先回屋看书,沈氏下意识一愣,这些年好像还没见自己儿子如此勤奋过,让她都有些担心道:“宸儿,在公爷府上没出什么事吧?” “没事,放心吧娘,我就是为了明年的县试提早准备。” 沈忆宸赶紧解释了一句,看来有些时候变化太大,带来的并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好,好,那宸儿你安心读书。” 确定儿子没出什么事情,只是打算努力读书,沈氏的脸上挂满了欣慰笑容。 “娘,我就先回屋了。” 沈忆宸说完后,就转身朝自己房间走去,不过当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隐约觉得刚才沈氏反应有些奇怪。就算自己变得勤奋好学不太正常,为什么首先想到的会是在成国公府出事? 想到这里,沈忆宸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娘,我小时候是住在成国公府的吧?” 沈氏有些疑惑道:“宸儿,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没什么,就今天我遇到泰宁侯独女陈青桐,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 听到沈忆宸提起陈青桐的名字,沈氏笑着点了点头回道:“是啊,小时候青桐最喜欢跟你玩,我还记得每当你不在屋里,那小丫头就坐在门槛上等你回来。” “那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公府?” 今天陈青桐的出现,也让沈忆宸回想起一些尘封的记忆。 自己并不是从出生就被朱勇否认,小时候待遇如同庶子一般,正常生活在成国公府内,只差选个良辰吉日纳入宗谱。 可这一切突然被改变,沈忆宸依稀记得那个夜晚,母亲慌张的带着自己离开成国公府,从此就在这个街角别院住下,绝口不提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品性温良恭俭不争不抢,理论上不会惹怒到成国公。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在宣德三年(1428年)朱勇进封太子太保,正式主管京营后,就极少再回南京的成国公府,那段时间压根就不在南京,想要得罪也无从说起,所以说这件事情必有隐情。 以前的沈忆宸荒废度日,空有想法却无行动,从未深究过去这些事情。而现在的沈忆宸不同,他清楚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母亲去认祖归宗,都绝非一件易事,必须要明白发生过什么。 当沈忆宸问出这句话,沈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住了,眼神躲闪回道:“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没必要再提及,你努力读书就好。” 看着母亲情绪变化,沈忆宸基本上可以认定自己猜测没错,当年确实是发生过一些事情。不过既然母亲不愿提及,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追问,于是点头道。 “我知道了。” 回到屋内,沈忆宸坐在书桌面前,看着桌上摆放的四书五经以及先贤所著的释义跟集注,开始思考着该如何在最短时间内,获取功名之路上的成功。 自己目前身份是蒙生,放在后世就是小学生的层面,当然实际难度肯定是远超小学生水平的。 正统九年,也就是明年将举办三年两考的院试,其中第一场考试称之为县试,由知县主考,相当于入门级考试,通过者将得到参加第二场府试的资格。 府试属于进阶考试,由知府或同级官员主持,如果把府试给考过了,那么将得到童生的身份。 别看童生是最基础的科举身份,但它是能否被称之为读书人的分水岭。要是连童生都考不上的话,在外自称读书人,估计心里面都有点虚。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在成国公家塾,李达拿童生身份嘲讽赵鸿杰的原因。进学数年连个读书人身份都没正式获取,确实是有点丢人。 连过县、府试两关,那么接下来就是最后一关院试,主考官为提督学政,录取者就是后世熟知的“秀才”,相当于有了正式功名,并且院试第一名还会被称为案首。 如果说童生是区分读书人的分水岭,那么秀才就相当于阶层的分水岭,从此算是进入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徭役,见知县不跪,不能随便用刑等等特权。 沈忆宸目前没有好高骛远,觉得自己能轻松高中举人、进士等等功名,所以仅仅把目标放在最基础的秀才身份上。 但是话说回来,秀才也不是那么好考的,需要深入了解四书五经,以及对诗词策论有一定水准。 诗词策论先放一边,就拿主要的四书五经来说,单纯从字数上看,四书五经仅仅只有十七万字,想要死记硬背下来并不难。 不过科举考试,可不只是让你来默写,而是取其中一段或者一句,来做规范格式的命题作文,这就是大家熟知的八股文。 想要写好八股文,除了自己的理解外,还需要参考文宗大家的观念论据,比如著名的程朱理学,然后模仿古人语气“代圣人立言”。 用最简单粗暴的解释,所谓的科举八股文,简直就是考前人的“读书笔记”! 放在后世想要买什么高考练习册是很简单的事情,谁还没有过两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但是放在古代,不是书香世家或者富绅官宦,想要有个庞大书库,收藏这类“科举教辅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相比较沈忆宸还算幸运,虽然被赶出成国公府,但至少还能在外院家塾附学,享受着古代堪称顶尖的教育资源。 目前沈忆宸需要做的,就是把这教育资源转换为实际成果,而没有外挂跟系统的帮助,那么唯一可以依靠的,就只剩下自己的努力了。 “夫子说的对,还是得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啊……” 013 奋笔疾书 伴随着窗外几声鸡鸣,东方的朝阳逐渐升起,沈忆宸也睡眼惺忪的起床穿着衣服。昨晚上他可是真做到了秉烛夜读,直到凌晨两三点实在困得不行,才倒头睡下。 并且在读书过程中,沈忆宸还有个意外发现,那就是自己的记忆力好像强了许多。不说达到传说中的过目不忘,但只要经过几遍巩固阅读,就能把书本上的内容记个大概,学习效率相当之高。 思前想后究其原因,沈忆宸觉得可能是自己原本记忆力就不差,加上穿越后又多了另外一段记忆,相当于两个大脑叠加起来,所以达到了双倍的效果。 当然是不是真的如此,沈忆宸也无从考证,不过记忆力变强总比变弱好。 穿好衣服从房间出来,母亲沈氏一如既往的做好早饭等着自己。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心中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只能用一句诗表达: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能是因为昨天关于成国公话题的缘故,早上沈氏言语不多,只惯例的嘱咐两句,然后就目送沈忆宸出门上学。 沿着昨天走过的街道,今天沈忆宸的新奇感少了许多,当路过旧院秦淮河畔的时候,下意识的多看了两眼,那艘秋月舫依旧停在那里,只不过船头不见那位白衣女子。 “看来没有继续寻死了,只是不知道活着,会不会比死更难。” 沈忆宸默默的嘀咕了一句,以往历史事件对于他来说,只是书中的几段文字,亦或者荧幕上的几帧画面。而现在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现在自己生活中。 唯一没变的,就是自己依然只能当一个旁观者。 来到成国公府家塾,走在讲堂外的长廊,沈忆宸发现李达正带着几个小跟班,虎视眈眈的看着自己。 此刻李达内心可谓是非常不爽,昨天教训沈忆宸这小子没有成功,还在青桐妹妹面前留下坏印象,他满脑子都在想今天怎么把场子给找回来,所以早早就在长廊等着沈忆宸到来。 本以为自己这样凶相毕露,起码能给沈忆宸个下马威,先在心理上吓唬一番再说。结果没想到沈忆宸撇了一眼,然后完全无视自己几人存在,就这么径直走了过去…… “达哥,沈忆宸是没看到我们吗?” 张祺看着沈忆宸背影消失在长廊转角,有些不可置信的问了一句。 “他还没瞎!” 李达恨恨回道,他也没想到沈忆宸会这么淡然自若走过去,搞的自己像个陪衬,想好的狠话跟威胁一句没说出口! “达哥,那现在我们怎么办,要不去讲堂直接凑那小子一顿?” 另外一名学童忍不住说道。 “想要被开革出家塾你就去。” 李达虽然读书不行,但还不傻,以先生李庭修的行事规矩,家塾里面殴打同窗,绝对会被赶出去。 相比较真正的勋戚世家可以袭爵,李达这种官宦子弟,哪怕是嫡子,最终能达到什么成就地位,还是要靠自己努力。 现在学问不行,科举之路已经走不通。要是还被开革出成国公府家塾,连武将人脉关系都断了,那才真是因小失大,这点利弊李达还是明白的。 “那我们就拿这小子没办法了?” “真是没文化,来日方长懂不懂?走着瞧!” 李达装模作样的抛下一句狠话,然后独自朝着讲堂走去。 其实他还真没啥办法,因为沈忆宸身上成国公血脉,就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别管沈忆宸如何不受待见,万一触及到国公爷颜面或者底线,后果连自己爹都扛不住。 再加上昨天陈青桐的出现,让李达怀疑沈忆宸是否跟勋贵世家子弟还有什么联系,否则泰宁侯独女凭什么帮个婢生子? 种种原因跟顾忌,除非现在沈忆宸自己认怂,否则李达就只剩下嘴硬了。 另一边沈忆宸刚进入讲堂,赵鸿杰就立马迎了上来紧张问道:“大早上李达就在长廊准备堵你,没把你怎么样吧?” “你小子知道他堵我,就没想着过去帮忙?昨天说好的义气呢?” 面对沈忆宸吐槽,赵鸿杰老脸一红解释道:“家塾里面他们也不敢怎么样,所以就不必我出面了。” “再说我们兵分两路,关键时刻还可以去叫先生帮忙,制止李达窝里斗行为,你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听到如此熟悉的话语,沈忆宸深深理解了什么叫做出来混,总归是要还的。 “有道理!你真是孺子可教也!” “那可不,我娘说我打小就聪明。” 赵鸿杰丝毫没有听出沈忆宸语气中的揶揄,相反还有些小得意。 接下来两个人又闲聊了几句,不过基本上是赵鸿杰一个人在说,沈忆宸偶尔回应两句。 大概过了十来分钟的样子,原本有些嘈杂的讲堂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学童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沈忆宸抬头一看,发现是先生李庭修已经站在了门口。 等待学生们彻底安静之后,李庭修就大步走上讲台,深邃的目光左右扫视一圈。 “很好,今天早学没有人迟到。” 说罢李庭修还特意看了沈忆宸一眼,不知是暗示还是表扬。 “因你们入学进度资历不同,往日早学都是着重讲蒙学,但明年县试时日渐进,未来重点将放在四书五经上面。” “所以今日的早学内容,就是默写《大学》全文。” “是,先生。” 众学生齐声应道,不过很多人表情都面露难色,这里有蒙学没多久,对四书五经不太熟悉的。也有像赵鸿杰、李达这样的老油条留级生,蒙学数年都不敢保证一字不错,完整默写四书中最简短的《大学》。 “完蛋,《千字文》我都默写不全,《大学》怎么写的出来,这次板子估计挨定了。” 赵鸿杰语气中带着三分悲凉,七分认命。每年县试前夕,都是最难熬的阶段,板子可没少挨。 以往沈忆宸也是老大难中的一员,而这次却异常平静,《大学》全文两千多字,对于他已经算不上什么难题了。 摊开稿纸,用笔尖沾了沾墨汁,《大学》开篇的句式,一字字浮现在沈忆宸的笔下。 与此同时,李庭修望着学生们已经开始默写,也走下讲台视察。当见到书写工整流畅的,李庭修会微微点头肯定,当看到潦草错乱的,会下意识的皱起眉头。 一路巡视过来,李庭修来到了沈忆宸几人的书桌旁,首先看到了李达了默写。整张稿纸上除了开头还算能看,后面的书写简直能用鬼画符来形容。 目光挪开看向前面的赵鸿杰,这小子的默写也好不到哪里去,错字漏写比比皆是,完全做不到把《大学》熟记于心。 这种情况让李庭修忍不住叹了口气,难怪当年自己来成国公家塾,就连国公爷都亲自待见西席,果然是有原因的…… 就在李庭修感到不忍直视的时候,眼角余光瞥到了沈忆宸的卷面,瞬间他瞳孔猛的收缩了一下。如此惊讶并不是因为沈忆宸默写的准确,或者多么迅速,而是稿纸上那一手堪称模板的“台阁体”! 卷面上每个字都端正拘恭,劲秀工整,把台阁体推崇的“尚法”精神给展现的淋漓尽致。甚至李庭修自认在台阁体书法造诣上,都不如现在的沈忆宸。 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台阁体想要写的如此法度谨严,没有病笔,根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没有十数年乃至数十年的临池不辍,那是不可能的! 沈忆宸以往的字体非常普通,毫无出彩之处,到底怎么做到短短几天判若两人? 014 书法大家 沈忆宸并不知道李庭修站在自己身后,依然心无旁骛的在稿纸上奋笔疾书。至于为什么会使用台阁体,只能说是一种下意识习惯,也与后世的工作专业有关。 另外一个世界沈忆宸专攻字画古籍修复,原因就在于他从小练习书法以及水墨画,基础非常扎实,特别是在字帖临摹上,用天赋异禀来形容都不过分。 工作之后因为纸质书籍保存难度缘故,沈忆宸接触最多要属明清时期的古籍。而台阁体算是明清时代官方书体,无论是科举试卷还是宫廷文件,使用的都是这种字体。 想要修复破损的明清古籍,不会台阁体那是不可能的,常年修复临摹下来,沈忆宸一手台阁体哪怕面对古代书法大家,也能有的一拼! 李庭修发现沈忆宸这手字后,就没有再移动过脚步,默默站在身后看着他一笔一划把整篇《大学》给写完。 “写得好,这手字有沈学士之神韵!” 李庭修嘴中的沈学士,是明朝侍讲学士沈度,台阁体书法代表人物,甚至被明成祖朱棣称之为当朝王羲之,可见对其书法造诣评价之高。 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的夸奖声,把沈忆宸都给吓了一跳,他发现是李庭修后,立马起身谦虚回道:“先生过赞了。” 其实认真来说还真不算过赞,因为沈忆宸这手台阁体的临摹对象,恰好还就是沈度,没有神韵才奇怪了。 “为师教导几年,为何之前没有见你用过台阁体?” 按理说此刻问这种问题不是很恰当,但李庭修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疑惑。 “回禀先生,之前学生写的不好所以无颜展现,直至最近练字小有所成,才斗胆一试。” 你这水平才小有所成,那我这还不如的水平算什么? 面对沈忆宸的解释,李庭修脸上表情很精彩,他明白这是在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却不知如何揭穿,因为太过于离谱! 其实从昨天沈忆宸早学迟到后的变化,李庭修就已经察觉到非常古怪。他甚至怀疑过,是不是自己任课这几年来,沈忆宸的懒散愚笨都是在伪装,就等着国公爷回来展现? 但仔细想想又感觉不可能,一名十几岁的少年,伪装数年却没有丝毫破绽,这需要何等的心智跟谋划,而且这样做的意义又为何? 李庭修想不明白,又无法再问下去。 “那看来是为师对你了解不够。” 李庭修留下这句富含深意的话后,就迈步走向讲台,等待着已经默写完毕的学童,把稿纸交上去检查。 这边先生刚走,赵鸿杰就立马把脸凑了过来说道:“让我看看,你那破字怎么可能有沈学士神韵,是不是先生看走眼了。” 赵鸿杰之前听到李庭修的夸奖,就感到莫名其妙,沈忆宸的字别人不清楚,他还能不知道吗? 如果说沈忆宸字有沈学士神韵,那自己岂不是可以吹成颜筋柳骨?先生正值壮年,按理说不应该老眼昏花啊。 不单单赵鸿杰好奇,就连后桌的李达此刻也撅起屁股,悄摸起身打算看看沈忆宸到底写的啥。往日里大家难兄难弟几斤几两,谁心里面还没点数,凭什么沈忆宸的破字就能受表扬? “赵鸿杰,李达,你们两个偷看的如此明目张胆吗?” 李庭修的怒喝从讲台上传来,以往默写学童作弊,最多也就是偷偷转个脑袋,现在李达都敢站起身来了,实在是有些肆无忌惮! “先生,我没有……” 李达这一刻感到自己是真冤啊,就算自己要偷看,也不会偷看沈忆宸这个学渣啊。 “默写完毕之后,你们两个回去罚抄《大学》五遍,明天我来检查。” 李庭修不给李达任何辩解的机会,同时顺势拿起了讲台上的戒尺,警告的意味很明显。 “知道了,先生。” 李达垂头丧气的应了一句,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而赵鸿杰却咧开嘴忍不住笑了,毕竟看这小子受罚,比自己得奖励还爽,哪怕是一起罚。 默写完毕之后,根据完成度外院家塾大多数学童,都被罚抄写《大学》或挨了板子。确实两千多字的文章,对于这些武将子弟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挑战。 这里面唯一例外当属沈忆宸,当李庭修宣布他全篇无一出错的时候,讲堂内学童脸上可谓写满了不可置信。 大家数年同学相处下来,什么学识水平都很清楚,沈忆宸要是有这个默写《大学》的本事,会连个童生都考不上? 但问题是默写过程中,学童们都看到李庭修就站在沈忆宸身后,想要作弊都不可能。现在进步如此之大,简直就跟太阳打西边出来没什么区别。 如果说今天的默写表现,只是开场热身的话,接下来几天沈忆宸展现出来的东西,更是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无论李庭修布置的是背诵,还是默写,甚至是特地加大难度考经义诠释,沈忆宸都能对答如流,完全超乎了以往的学识水平。 唯一欠缺的,就是在诗赋创作上面稍显不足,以李庭修的评判标准,就如同小儿打油诗。不过在科举取士中,诗赋所占整体比重很小,属于锦上添花的那种,日后补齐就可。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三天后,因为成国公府要举办家宴的缘故,所以外院家塾的学童们,得到了一天的额外假期。 要是放在以往,遇到这堪称白嫖的假日,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会高兴坏了。然后双双跑到南市街,逛上一整天的街市,看上一整天的杂耍,不到夜幕降临不归家。 这一次沈忆宸没有跟赵鸿杰游玩,而是如同往常一样来到了成国公府,因为他已经答应陈青桐,将出席这次的成国公家宴。 今日的成国公府外官街,可谓是车水马龙,各式轿子、马车络绎不绝。平日里关闭着的正门也被打开,门房正在唱名赴宴的达官重臣们,无一不是南京城顶级权贵。 沈忆宸依旧没有从中门进入的资格,或者更直白一点,他连参加这次家宴的资格都没有。所以只能移步来到侧边角门,却意外看见陈青桐已经提前等候在那里。 “忆宸哥哥。” 见到沈忆宸过来,陈青桐欣喜的打着招呼,脸上浮现出一道抑制不住的笑容。 015 国公府家宴 今天的陈青桐身穿一件紫丁香色绣袄,上面用金线绣着缠枝牡丹纹,配色图案考究却不浮华,显得十分雅致。 另外陈青桐的身旁,还站着一位身着浅素色襦裙的丫鬟,正一脸好奇的打量着沈忆宸。 “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忆宸拱手回礼,他还真没想到陈青桐会提前在这等自己,因为后世这种情况,确实已经不太常见。 “没有,我也就是刚到。” 陈青桐摆了摆手,只不过话音刚落下,旁边小丫头就开口道:“小姐,我们不是等了好一会儿了吗?” “雪儿,谁让你多嘴的!” 陈青桐低声斥责了一句,只是旁边这名叫雪儿的小丫鬟吐了吐舌头,并没有流露出害怕模样,看得出来平日关系应该很好。 “既然已经久候多时,那我们先进去吧。” 沈忆宸略带歉意的笑了笑。 “嗯,那就走吧。” 陈青桐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拉着丫鬟手臂就快步走进角门,跟沈忆宸刻板映像中的古代江南女子完全不同。 不过这样自然点挺好,否则沈忆宸为了不露破绽,也得装模作样文绉绉对话,他也挺难受的。 …… 另一边成国公府内,正是一副高朋满座的景象,朱勇站在正厅,与几位前来赴宴的宾客打着招呼。能得到成国公亲自款待的,无一不是南京勋爵跟实权人物。 此刻站在朱勇左手边的,就是第四代魏国公徐显宗,作为开国六公爵徐达的子孙,并且魏国公封号乃明代世袭公爵第一,徐显宗的身份地位自然是不言而喻。 而朱勇右手边的,是二世襄城伯李隆,相比较开国辅运以及奉天靖难受封的世袭公侯,伯爵的爵位并不算太高,理论上是不配站在成国公朱勇的右手席位。 但是李隆除了襄城伯的爵位外,他还担任着实权南京守备一职,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理论上节制南京所有卫所兵力。 另外从永乐朝设立南京守备一职开始,就始终是襄城伯李隆担任,已经历任四朝根深蒂固,所以站在朱勇的右手边也就不足为奇了。 除了几位驻守南京的勋爵之外,朱勇下方还站着两位并无爵位的官员,分别是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徐琦。 自从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之后,南京城的内阁六部班子,基本上就成为被排挤或者养老基地。但是作为南方的行政中心,再怎么混日子终究是有实权官员的,否则事事都要等到京师做出决定,以古代的效率黄花菜都凉了。 这两个人的存在,刚好诠释了明代南京的权利架构划分,分别是南京守备、镇守太监、以及参赞机务(由兵部尚书兼任)。 或者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权利架构划分,也代表着整个明代官场勋戚、太监、文官三方势力。 成国公朱勇与众人相谈甚欢之际,眼角余光看到泰宁侯陈瀛走了过来,步伐有些匆忙,还时不时左顾右盼的。 见到这一幕,朱勇拱手致歉了一声,然后朝着陈瀛走过去。 “泰宁侯是许久未到我府邸,所以有些陌生了是吗?” 朱勇笑着调侃了一句,他跟陈瀛两人分别在京师掌管中、后军都督府,算得上老同事了。再加上陈青桐打小在成国公府进学,所以关系非常熟络,也少了些假客套。 面对朱勇的调侃,陈瀛摇了摇头无奈道:“还不是因为小女青桐,她本与我一同前来,结果到府门口提前下了马车,现在都还没见着人影。” 听到是关于陈青桐的事情,朱勇爽朗大笑起来:“青桐在我这里,可能比在泰宁侯府还要熟悉,你就不必闲操心了。” “这哪是闲操心,你也知道我就这个独女,明年就到及笄岁数了。现在却还如同个小丫头似的,这可怎么行?” 泰宁侯与其他勋贵不同,他膝下并无其他子嗣,只有独女陈青桐。别说是在公侯世家还要考虑袭爵问题,就算普通平民百姓之家,没有男丁继承家业也是一件大事情。 所以陈瀛对于陈青桐的培养格外重视,甚至让她到成国公府进学。就想着自己百年之后,哪怕爵位承袭给旁支,陈青桐也能有自己人脉本事独立,再嫁得个好归宿,不至于最后无依无靠。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就连赴宴都能玩消失,着实是太不懂事! 成国公朱勇自然是知道老友心结所在,于是安慰道:“青桐打小就聪明伶俐,说不定她先去了家塾会见同窗,不必过多担心。” 说着说着,一群内院家塾学子朝正堂走来,陈青桐的身影恰好就在其中。于是朱勇笑着指道:“你看,我说的没错吧,青桐这不是跟同窗过来了吗?” 只不过很快朱勇脸上的笑容沉下去了,因为他发现陈青桐身旁站着的,并不是内院同窗,而是沈忆宸! 他怎么会在这里? 朱勇眼神陡然锐利起来,心中开始揣测着沈忆宸出现的动机。 前几日在外院家塾,沈忆宸最终拒绝到内院附学,可谓出乎所有人意料。当时朱勇也没看穿沈忆宸到底想要什么,但多年官海沉浮,他很清楚背后肯定有原由,只是没兴趣深究罢了。 今日这场家宴,除了勋戚重臣叙旧议事外,还有就是给内院学子们一个露脸的机会。 要知道科举取士,决定你最终录取跟名次的,不单单只有绝对硬实力,还要一定的运气以及人脉关系。 就拿沈忆宸考了数年的童生举例,县试只有编号并不会糊名,更别说誊录这种防止认出笔迹的操作了。也就意味着,考官知道写这张试卷的考生是谁,想要暗箱操作就很容易。 哪怕考官公正廉洁,但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喜好偏爱的文风不同。如果跟主考官关系好,甚至有师生同门关系,那么得到偏爱的几率将会大大增加。 以成国公之尊,自然没必要明摆着去舞弊,但邀请诸如知府提督学政等等主考官员,与府内宗族弟子混个熟脸什么的,这并不算过分吧? 事实上别说院试这种,哪怕上升到考举人、进士,防作弊措施再严密,关系户依然能有办法得到优待。 这种行为就连明朝第一内阁首辅张居正都没办法免俗,几个儿子不是状元就是头甲,背后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沈忆宸出现在家宴,朱勇能想到的就是跟明年县试有关系。事实上也确实如成国公所想,陈青桐拉着他过来,就是想要博取今天赴宴的主考官关注。 但有一点成国公朱勇依旧想不明白,那就是沈忆宸既然想要趁家宴寻求机会的话,那么之前让他到内院附学为何又拒绝,岂不是多此一举? 016 兄友弟恭? 沈忆宸并不知道成国公已经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更不知道对方心里的疑惑。 如果沈忆宸知道的话,这个疑惑的答案其实非常简单。 那就是曾经的选择是被施舍的,而现在,是沈忆宸靠自己去争取! 内院学员这边,当陈青桐带着沈忆宸出现后,也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不过相比较成国公的锐利揣测,这群人看向沈忆宸更多是一种轻视与鄙夷。 “青桐,今日家宴你怎么带个外院学童来赴宴?” 一名身穿华利襕衫的学员,用着不屑语气问道。并且着重强调了“学童”二字,暗讽沈忆宸没通过院试,连生员都算不上,只是一名未进学的学童。 “朱宇庆,你管不着。” 陈青桐自然是听出来对方语气中的轻视之意,所以回的也很冰冷。 “我是朱氏宗亲,当然可以管。今日家宴非宗族子弟以及内院学员者不可参加,沈忆宸没有这个资格。” 说罢就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上,想要看看这个婢生子该如何出糗。 面对挑衅目光,沈忆宸平淡如水,丝毫没有混进来被抓现行的羞愧感。脑海中倒是想起了这个朱庆宇是谁,他祖父跟第一代成国公朱能是兄弟,勉强算得上自己的堂兄。 不过沈忆宸因为身份的缘故,跟这些朱氏宗族子弟并没有过多交集,与这朱庆宇更是仅见过几面,知道个名字的关系。 按理说双方无仇无怨的,这小子跳出来找自己麻烦干什么,宴会吃的又不是他家饭。 “沈忆宸也是成国公一脉,凭什么没有资格参加!” 沈忆宸没有应话,陈青桐气不过站出来为他据理力争,这朱庆宇论血脉亲近关系,远不如沈忆宸,也好意思用朱氏宗亲的身份来管?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朱庆宇身后传出来,瞬间之前围着看热闹的内院学员,给让出来一条道,并且齐声拱手道:“二公子。” 二公子? 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跟来者的视线对撞在一起,能在成国公府内被称之为二公子的,那么就只有一人,他就是朱勇的第二个儿子朱佶。 这话要是朱宇庆说出来,陈青桐肯定还要争论一番。但从朱佶嘴中出现,陈青桐张了张嘴,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辩驳。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嘴角,却浮现一抹玩味笑容。他之前还奇怪那朱庆宇,为什么会吃饱了没事做找自己麻烦,现在当朱佶出现,那么一切都能说的通了。 因为在沈忆宸有限的孩童记忆中,小时候受到的欺负,始作俑者基本上都是这个二公子朱佶! 至于为什么要欺负自己,原因其实也很简单,因为朱佶的母亲林氏并不是成国公嫡妻,而是后纳的小妾。 更不凑巧的是,当年自己母亲沈氏,被分配到了林氏的院子当侍女! 侍女上位,并且还有了成国公的孩子,从开始的主仆关系,变成了“竞争对手”。不管其中过程缘由如何,事实上已经成为了竞争的假想敌,言传身教之下自然朱佶就充满敌意。 没想到多年未见,一切都还是依旧。 “沈忆宸,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还是自觉点出去。” 朱佶看着沈忆宸嘴角玩味笑容,突然感到非常不爽。当年这小子见到自己,就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躲躲闪闪,今天还笑得出来? “我想你们对我的身份,好像有什么误解?” “既然不清楚的话,那不妨告诉你们,我今天赴宴并不是以宗族子弟,或者外院家塾学童的身份,而是以泰宁侯府的名义过来拜访。” 说完之后,沈忆宸更是直接向前迈了一步,站在朱佶面前凛然道:“闭门谢客让泰宁侯府客人出去,你朱佶貌似没这个资格。” 无论之前的沈忆宸有多不堪,有多卑微,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的沈忆宸,绝对不会再继续懦弱的逃避! 甚至沈忆宸这一步逼近所爆发出来的气势,让朱佶身形都细微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想要往后退去。幸好整个动作不算明显,否则被沈忆宸这一步轻松逼退,朱佶恐怕得颜面扫地。 “没错,沈忆宸是与我一同以泰宁侯府名义赴宴,除非朱伯父不允,不然没人可以让他出去!” 陈青桐此刻也反应过来了,是自己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的,那么名义上就代表着泰宁侯府,而不是朱氏宗族或者外院学子。 想要逐客出门,就必须得成国公亲自开口,否则没人可以替代他的资格。但问题是这种事情,国公爷是绝对不可能计较的,所以沈忆宸今天参加的光明正大! 有了泰宁侯府的名义加持,这群看热闹的内院学子表情很精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还能这样另辟蹊径。 而朱佶神色愈发阴沉下来,一方面是陈青桐搅和,让他下不来台。另外一方面更重要,那就是刚才他自己心里清楚,有那么一瞬间被沈忆宸气势给震住了。 被一个从小被自己鄙视的婢生子给震住,简直就是一种屈辱! 就是局面有些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名看起来成熟稳重的青年走了过来,朝在场众人说道。 “筵席马上就要开始,各位同窗开始先入席吧,今日莅临的勋戚重臣众多,莫让人看了成国公府的笑话。” 这名青年的出现,打破了僵持的局势,顺势还给了双方一个台阶下。只见朱佶冷哼一声,恼恨的看了眼沈忆宸,然后拂袖而去。 其他内院学子倒是没有直接离去,而是纷纷拱手道:“大公子。” 就如同之前的二公子名号一般,能在成国公府被称之为大公子的,自然只剩下嫡长子朱仪了。 见到朱仪前来,陈青桐脸上也浮现出笑容,亲切的行礼道:“炎恒哥。” 炎恒是朱仪的表字,他比朱佶跟沈忆宸年长几岁,今年二十一。而且相比较朱佶的嚣张跋扈,朱仪性格廉静持重,很符合嫡长子的标准,陈青桐跟他关系也要好上许多。 “既然都已经来了,你也一同入席吧。” 朱仪看着沈忆宸说了句,没有特别的针对,也没有任何亲近之情,就如同招呼一位普通的宾客。 “嗯,谢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致谢,无论如何朱仪的出现,算是一种解围。另外他语气也十分平淡,内心里也感受不到什么兄弟之情。 可能兄友弟恭这种情感,不太适合帝王公侯之家吧。 另外沈忆宸所不知道的是,整个事情经过,全部都被成国公朱勇看在眼中。某种意义上来说,父子四人在这种场合之下“重聚”了。 017 诗词助兴 “成国公,青桐旁边那个年轻人,就是沈忆宸吗?” 泰宁侯看完这一幕后,朝着朱勇问了一句。 “嗯。” “看来不似传言那样啊……” 陈瀛意味深长的说道。 坊间传闻沈忆宸愚笨不堪,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而且自身还玩物丧志,毫无进取之心,于是被成国公所厌恶,不允许上宗谱。 陈瀛虽然跟朱勇关系熟络,但以他们的公侯身份,这种家事也不可能过多谈及。所以对于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的了解,基本上也就是偶尔听闻一些下人传言。 但今日陈瀛看沈忆宸的谈吐仪态,与坊间传闻貌似相差甚远。别的先不说,至少面对二公子朱佶丝毫不弱下风,甚至隐约在气势上还压倒了对方。 “泰宁侯,我们还是别站着了,先入座吧。” 朱勇没有接过陈瀛的话语,而是伸手相邀他先入座。 “请。” 泰宁侯陈瀛也是顺势伸手,做出请的动作。大家都是聪明人,很明显朱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多谈,陈瀛也不会继续多言。 明代王侯勋戚家宴,虽名为“家宴”,但与后世吃顿家常便饭完全不同,处处都有着规矩跟讲究。 就拿最基本的入座来说,成国公朱勇与南京一众顶级勋贵权臣坐在首座。爵位稍次一档的以及其他高阶官员,坐在首座之下的三座,其中以左为上。 再次一点的文臣武将们,就坐在相对于首座的二座,最次一档坐在二座之下的四座。可以说整个排位秩序等级森严,什么档次品阶的人,就坐什么样的位置,安排的明明白白。 这里面唯一例外的,就成国公府内院家塾学子们,没有按照辈分官衔放在最末端的“四座”,而是相对于中间档次的“二座”。 如此安排一是成国公想让族中子弟,处于更显眼的位置,能得到更多重臣的关注。另外一点,就是这群人家世背景不简单,一般的官员未来前景还真比不上他们。 家宴入座的时候,陈青桐本想拉着沈忆宸,一起去坐在属于高官勋戚的“下三座”,不过被沈忆宸给婉拒了。 原因也很简单,之前打着泰宁侯府的名义,纯粹是拉大旗作虎皮,为了压住朱佶不得已而为之。 如果自己真去坐高官勋戚的那桌,让众人看到朱勇儿子打着泰宁侯旗号,那影响就大了。到时候无论是成国公,还是泰宁侯,估计都会下不了台。 所以对于自己真实身份地位如何,沈忆宸心里面还是有点逼数的,没资本过于张扬到时候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于是他很干脆的走到末席,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沈忆宸的这一桌宾客,基本上都是那种品阶不高,却手握实权或者政治地位非常突出的。比如说知府知县地方父母官,以及南京都察院御史这类的言官。 别看这群官员品阶不高,但要知道南京是陪都应天府,行政地位特殊。说不定这群人里面卧虎藏龙,有着直接上达天听的权利。 不过很遗憾,沈忆宸那是一个都不认识…… 沈忆宸虽不认识,但他一个年轻后生落座下来,却引起了同桌其他官员的好奇猜测。 “这位小友,不知该如何称呼?” 坐在沈忆宸左边的一位年轻官员,主动与他打起了招呼。 “晚生沈忆宸,国公府家塾学生,不知大人尊称?” 沈忆宸简单介绍了自己一句,并且还询问起对方身份,毕竟这一桌上都是达官贵人,万一得罪就麻烦了。 “我乃江宁知县周顺,幸会。” 周顺今年才赴任江宁知县,所以并不知道沈忆宸是成国公私生子。也恰恰因为他资历浅,加上是这次受邀品阶最低的官员,所以才会主动跟沈忆宸打个招呼。 当沈忆宸把自己名字说出来后,邻座的几名官员都把目光放在他身上。从异样的眼神中,很明显能得知他们明白沈忆宸是谁,今天算是见到本人了。 不过相比较周顺,其他官员知道也没出言攀谈。毕竟私生子身份特殊敏感,如何对待沈忆宸是个问题,干脆装作不知道为好。 “晚生见过周大人。” 沈忆宸得知对方知县身份后,立马主动拱手行礼。 其实认真说起来,江宁知县算是沈忆宸的父母官,并且他现在可是没有任何功名的普通老百姓一个,理论上正式场合见官还得行跪拜礼。 但沈忆宸毕竟是后世思维,可没那动不动就下跪的爱好,反正对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功名,行个拱手礼差不多就得了。 “小友不必客气。” 周顺也是连忙摆了摆手,今天在座都是一些大佬,他自己都是个后辈,可没想找一个晚生摆谱。 就在周顺准备多聊两句的时候,成国公朱勇已经站起身,按照惯例发言致谢宾客,于是在座都正襟危坐起来。 发言内容基本上都是一些忠君爱国,互助同僚的客套话,沈忆宸听着也是万分无聊,目光直勾勾的放在桌面佳肴上面,时不时的吞咽了一下口水。 结果没想到,他这一副模样,被同桌官员看到后忍不住都心生鄙夷。难怪成国公不认这个私生子,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 好不容易等到朱勇说完筵席正式开始,面对桌上“三大件”、“六冷盘”、“八热菜”等等珍馐,沈忆宸可是垂涎已久,就等着动筷子了。 结果没想到刚吃两口,内院学子中有一人站起身来,举着酒杯遥对朱勇说道:“公爷,今日家宴如此其乐融融,岂能没有诗词助兴?” “晚生朱缙斗胆,愿献丑赋诗一首,请各位大人雅正。” 朱缙的这句话出来,引得内院学子们一阵叫好,其他宾客也纷纷放下酒杯筷子,准备听听他的作品。 毕竟这群勋贵高官参加国公爷的筵席,应该没几个是真为了吃饭而来的。 不过这里面沈忆宸就满腹吐槽了,虽说你们这群内院世家子弟,家宴就是为了出风头。但装逼好歹也选个时辰,你们不想吃,老哥我可忍了好久! 当然这事沈忆宸说了不算,只见成国公朱勇听到后,面露笑容的回道:“好,朱缙你就赋诗一首,让各位大人点评下文采。” “谢公爷。” 朱缙满脸自信的环顾四周,只是当他把目光看在沈忆宸身上的时候,却故意稍作停留,露出一抹讥笑。 018 怕啥来啥 “花影玲珑满园香,绮筵金盏泛琼浆。” “酒醉诗吟皆欢快,坐中俱是谪仙官。” 当朱缙这一首诗念罢,内院学子们纷纷鼓掌叫好。 “好诗!” “朱兄不愧是年少英才!” “以朱兄的文采,明年乡试必定金榜题名!” 与此同时,成国公朱勇点头微笑,朝着身旁一名中年男子询问道:“丰城候,你觉得此子作诗如何?” 丰城候一脉也是奉天靖难起家,并且世居南京,传至正统年间为第二代丰城候李贤。历史上将由他在襄城伯李隆之后,接替南京守备的职位,算是驻守南京勋贵中比较位高权重的一位。 “写的不错,诗作富贵大气,并且有洒脱祝福之意,很适合今日筵席。” “谢丰城候夸赞。” 听到李贤的话语,朱缙也是非常合时宜的主动拱手致谢,脸上充斥着得意神情。毕竟能在诸多勋戚重臣面前露脸,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还得到夸奖。 丫鬟雪儿在听完丰城候的夸赞后,悄悄俯身靠近陈青桐耳边问道。 “小姐,这朱缙诗真写的很好吗?” “一般,丰城候就是客气客气。” 陈青桐很不屑的回了句,朱缙这首诗称之为打油诗肯定过分了,但全篇无任何出彩之处,只能算勉强合格。 至于丰城候称赞夸奖,一方面纯粹是客气,身为长辈勋爵,不可能在这种场合驳了后辈面子。另外一方面,这朱缙是朱氏宗老的嫡孙,算得上朱氏宗亲里面的近支,成国公朱勇这个面子得给。 所以很多时候,点评的是诗词,说的其实都是人情世故。 “那沈公子的诗词水平如何,他今天能展露学识吗?” 雪儿眨着好奇大眼睛问道,她知道小姐邀请沈忆宸一同赴宴,就是为了像朱缙那样在众人面前展露学识。 据说今天应天府尹,以及南直隶提督学政都在场,他们可是府试跟乡试的主考官。如果能得到他们赏识,科举之路将事半功倍,只是不知道沈公子文采到底如何了。 面对雪儿这一问,陈青桐下意识愣了一下,自己好像还真不太了解沈忆宸的学识水平。不过从家塾成绩,以及童生都没有考取的现状看来,沈忆宸学识应该好不到哪里去。 当初就单纯想着今日家宴是个机会,就忘记考虑沈忆宸是否有这个实力把握机会了! “那个,我也不太清楚……” 陈青桐小声回了一句,语气很是心虚。 “那万一沈公子学识不行怎么办?” 雪儿也是看出了陈青桐的心虚,而且沈忆宸还在外院家塾附学,想必学识也好不到哪里去。 无法在家宴上一鸣惊人倒也没什么,就怕在家宴上出丑惹个坏印象,那可真是弄巧成拙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怕啥来啥,雪儿才刚刚问出怎么办,那边赋诗完毕的朱缙,就开口说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听闻外院家塾学童沈忆宸沈兄天资聪慧,不如也来赋诗一首给各位大人助助兴。” 本来就等着干饭的沈忆宸,突然听见朱缙点了自己,瞬间心里面跟日了狗似的。难怪作诗之前特意瞄了一眼,原来就等着找个机会让自己出糗。 不单单沈忆宸万分不爽,本来脸上还挂着微笑的成国公朱勇,听完朱缙的话后,脸色也逐渐阴沉了下来。 沈忆宸是个没入宗谱的私生子,出现在这种场合,本身就容易惹人非议。更何况朱缙还着重说出“学童”两字,几乎相当于告诉众人,沈忆宸连童生都没有考取,属实落了成国公府的面子。 而且沈忆宸学识水平如何,朱勇心里面也清楚,这不是让他当众出丑吗? “沈小友,你还是个学童?” 江宁知县周顺也忍不住惊讶问道,他本以为沈忆宸大概率是秀才,甚至有可能举人都说不定,最次也得是个童生。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小子连童生都算不上,学童也混进成国公府家宴? 面对疑问,沈忆宸只能尴尬点点头承认,然后站起身来说道:“朱兄抬举了,在下学问不精,恐怕作不出什么好诗,免得打扰各位大人雅兴。” 对于自己水平如何,沈忆宸一向还是有数的,死记硬背的东西让他展示一下问题不大。原创诗词这种,对于现代人那真是强人所难,目前撑死就个打油诗水准。 未免自取其辱,干脆找个借口开脱算了。 只是沈忆宸没想到自己都认怂了,对面坐着的二公子朱佶使了个眼神后,朱缙依然穷追不舍道:“沈兄你这就过谦了,莫非是不愿意在各位大人面前展现?” 之前沈忆宸借用泰宁侯的名义,让朱佶吃了闷亏,他就已经打定主意,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沈忆宸。 现在借用朱缙之口,把沈忆宸架在火上烤,务必让这小子颜面扫地,以报自己心头之恨! 面对朱缙的咄咄逼人,沈忆宸也明白,这次应该很难躲过去了,于是干脆回击道:“在下说的都是实话,论赋诗,我确实溜须拍马比不上朱兄你啊。” 本来沈忆宸这句话说出来,朱缙脸上都浮现胜利者笑容了,看来这个婢生子明白自己什么身份了。 结果没想到,陈青桐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一带动之下,其他桌的宾客也接二连三出现笑声,甚至很多人看向朱缙的眼神都变了。 之所以会出现笑声,就在于沈忆宸说的“溜须拍马”,表面上是自谦,其实有着一语双关的作用,暗讽朱缙的诗作。 原因就在朱缙最后一句“坐中俱是谪仙官”上,其中谪仙本意是指神仙被贬入凡间后的状态,后来引申为才情高超,清越脱俗的人物,诸如李白、杜甫等极具才华的文人,都曾被称为“谪仙”。 朱缙称在座官员俱是李白、杜甫这样的谪仙,可不就是溜须拍马吗? 本来这种吹嘘放在诗词里面也正常,最多听的人觉得有点过赞不好意思,但这样被直接捅穿了,味道就完全不同了。 在场都是明朝科举佼佼者,怎么可能听不懂沈忆宸的暗讽,笑出声正常,没笑出声只能说明定力好。 伴随笑声,朱缙也反应过来沈忆宸的含沙射影,本来脸上还挂着笑容,瞬间就变成一种猪肝色,身体都因为又羞又怒颤抖起来。 当着南京满城勋戚重臣面成为笑柄,朱缙恐怕是开创了明朝先河…… 019 以牙还牙 “沈忆宸这个后生不简单啊……” 泰宁侯陈瀛开口感叹了一句,之前见到沈忆宸硬刚朱佶的时候,他就觉得气势不凡,现在更是证明了自己的猜想。 “确实,反应敏捷且回击精准,很符合老夫脾气。” 魏国公徐显宗附和了一句,这群人都是人精,朱缙从开始挑衅针对他们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漂亮。 听到同僚们的称赞,成国公朱勇心情却很复杂。 虽说前几天发生的事情,他隐约察觉沈忆宸变化很大,但长久以来的印象跟了解,想要突然改观几乎是不可能的,朱勇依然看不上这个婢生子。 而这一切在今天这场宴会上,可以说完成了一次颠覆。沈忆宸目前的表现,已经不能仅仅用变化来形容,简直跟换个人没什么区别。 朱勇不知道面对沈忆宸这种改变,自己是否应该高兴。毕竟除了血缘上的父子关系外,他对于这个儿子并没有多少感情,所以才会五味杂陈。 “沈忆宸,你……” 面对这种堪称“群嘲”的场面,朱缙心态彻底被破防,又急又恼之下直接指向沈忆宸,想要破口大骂。 但就在这个时候,身旁有一锦衣学子站起身来,拉住朱缙手臂摇了摇头,制止了他冲动行为。 随后转头看向沈忆宸说道:“沈学弟才思敏捷,身为曾经同窗,在下佩服。真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既然如此,在下也有拙作一首想要请教沈学弟,不知学弟是否应允?” 如果说之前朱缙只是把沈忆宸架起来,那么现在这位锦衣学子,几乎相当于公开向沈忆宸下战书了。 放在寻常文人家宴上,这种过于锋芒毕露的挑衅行为,可能会被制止打断。但今天在场大多是武将勋戚,而且与明朝中后期纯靠袭爵的不同,这里上过战场的比比皆是。 看热闹不嫌事大,有些彪悍的武将勋戚,甚至拍桌叫好,等着沈忆宸“应战”。 “麻烦了,沈忆宸诗词肯定比不上他。” 陈青桐小声嘀咕了一句,脸上写满了担忧。 “小姐,还没比过怎么知道,刚才沈公子应对的不是很好吗?” 雪儿很是不解,沈忆宸讽刺朱缙占了上风,看起来也不弱的样子,为什么小姐“未战先怯”了? “你是不知道,这人名叫曾蒙简,二十岁就高中举人。如果不是恰逢父亲去世丁忧,可能现在已经是进士了。” “哪怕如此,正统十年的乙丑科取士,他高中几率也是十拿九稳,内院先生甚至认为他能取得三鼎甲成绩。” “这么厉害?” 听完陈青桐的解释,雪儿也莫名为沈忆宸担忧起来。毕竟只有状元、榜眼、探花才能称之为三鼎甲,这种天之骄子想要赢他,难度可想而知。 别说雪儿了,就连沈忆宸自己,现在都想着怎么打退堂鼓。这位曾蒙简当年在外院家塾就一骑绝尘,以绝对优异的成绩进学内院家塾,堪称明代学霸! 但很多时候,不是想退就退了,毫无疑问今天对方不找回这个场子,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事已至此,至少要做到输人不输阵,沈忆宸骨子里面不是认怂的人。 “好,就请曾兄赐教了。” “不敢当。” 曾蒙简很客气的拱手回礼,一副翩翩君子的做派,实际上两人已经擦出了浓浓的火药味。 “酒酣豪情满胸中,笑谈不尽意无穷。” “诗书作伴心自远,琴瑟相和韵更隆。” “中间谩借留侯扇,左右还成少傅文。” “更有新诗酬旧友,却怕刘项不识书。” 举手抬足之间,曾蒙简就作出了一首七言律诗。并且相比较之前朱缙那偏浮华庸俗的文风,这首诗立意豪迈,直抒胸中志向,让人感到大气磅礴。 “真是首好诗,有唐宋之遗风!” 坐在沈忆宸这桌一名年逾半百的官员,听到曾蒙简诗作后,满意的直接鼓掌叫好,很明显非常欣赏。 “孙提学目光如炬,此子却有大才。” 旁边一位官员也称赞道,并且把对方称之为孙提学。如果沈忆宸没记错的话,目前应天府提学官名字就叫孙鼎,兼御史之职,看来就是这位了。 好家伙,县考的主考官周知县坐在旁边,院考的主考官孙提学是同桌。不出意外的话,府考的主考官应天府丞应该也在这桌,直接就把院试三位主考官给集齐了! 这要是今天给他们留下个学问不佳的印象,那估计明年的童生怕是又得泡汤,更别说考个秀才获取功名了。 “成国公,你这家塾里面真是卧虎藏龙啊,难怪能弱冠中举。” 主桌上面,泰宁侯陈瀛适时恭维了朱勇一句,他很清楚今日这场宴会的目的,看来这个曾蒙简的才学,将得到很多人青睐。 “不错,如果此子八股经义也有这水平,那么乙丑科取士,说不定会问鼎文魁啊。” 襄城伯李隆附和了一句,然后笑嘻嘻的对着陈瀛打趣道:“泰宁侯,难怪你会让爱女到成国公府就学,看来哪天我也要送个孙儿到成国公府来了。” 面对宾客恭维,朱勇也是连忙摆手自谦,不过内心里面也有着几分得意。确实曾蒙简学问了得,间接也证明了成国公府家塾实力。 要知道明朝勋戚大多数是武将封爵,在文人眼中就是没文化的大老粗,如果成国公府能做到文风鼎盛,岂不是文武双全了? 就在这一片夸赞恭维声中,朱庆宇突然站起身来奉承道:“曾师兄真是逸群之才,这首诗作让在下佩服不已。特别是最后一句,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朱宇庆这句话一出来,内院学子们哄笑声一片。就如同之前沈忆宸暗讽朱缙诗作最后一句一样,曾蒙简这首诗的最后一句,也是在讽刺沈忆宸。 “却怕刘项不识书”这句诗,引用了唐代章碣的《焚书坑》,原句为“刘项原来不读书”。 这句话原本意思,是文人讽刺秦始皇焚书坑儒控制言论毫无意义,结果被刘邦、项羽两个没读多少书的人给推翻了。 曾蒙简把这句诗一改,用在了沈忆宸身上,讽刺他不读书,刚好呼应他目前的“学童”身份。 甚至可以这么说,曾蒙简这首诗作之所以能得到这么高评价,除了写得好之外,还做到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展露出自身极高的学问水准。 020 一鸣惊人 只是内院学子们哄笑一片,在场的勋戚大臣们,脸上表情多少有些不自然。 曾蒙简诗句中回讽如此明显,这些勋戚大臣们自是清楚,之所以众人都选择视而不见,就在于沈忆宸无论怎么说,也是成国公朱勇的私生子。 你当着朱勇面笑他儿子,也太不给面子了一点。 “小姐怎么办,沈公子好像真比不过。” 虽然丫鬟雪儿跟沈忆宸并不熟,但怎么说也是小姐的幼时好友,自然倾向于他这边。 很明显这个叫做曾蒙简的学子,已经赢得了满堂喝彩,加上陈青桐又把他说的那么厉害,雪儿不由为沈忆宸着急起来。 “不知道。” 陈青桐满脸严肃的摇了摇头,丫鬟雪儿只看得懂输赢,她可是很清楚曾蒙简这首诗,将会给沈忆宸带来何种负面影响。 如果今天沈忆宸没办法作出与之对应的诗词,那么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今天这场成国公家宴,都会成为文人士子口中的谈资。 沈忆宸是自己邀约赴宴的,所造成的后果,自己自然也有一份责任。所以陈青桐此刻除了担忧,还有一种自责涌上心头。 曾蒙简面对满堂喝彩,傲然环视一周,并且不断拱手致谢,仿佛已经坐实了胜利者姿态。 最终他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伸手示意道:“沈学弟,请赐教。” 随着曾蒙简的动作,正堂所有人的目光,也一同放在了沈忆宸身上,想看看他该如何应对。 只是几乎所有人心里面,都认定以沈忆宸的才华,想要作出匹敌曾蒙简的诗词,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迎着众人的目光,沈忆宸缓缓站起身来,整个人依旧很淡然。甚至嘴角还有一抹淡淡笑容,完全没有丝毫败局已定的颓势。 “曾兄确实好文采,在下很是敬佩。” 沈忆宸很是敬佩的话音刚落下,朱庆宇就迫不及待的接话道:“沈忆宸,你这是自认甘拜下风了吗?” 在朱庆宇的眼中,沈忆宸的才华,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曾蒙简,说这话就相当于认输。 “我有这么说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奈了,学着古人风格客套一下,没想到还有个二傻子当真了。 “那就让我们好好欣赏一下你的大作!” 朱庆宇没想到都这个时候了,沈忆宸还在死鸭子嘴硬,那今天就让他彻底臭名远扬! “既然话已至此,那我只好献丑一番。之前各位所作的都是诗,在下就来写一首词吧。” 听到沈忆宸说要写词,了解他底细的,更是流露出一副嘲弄模样。 因为写诗实力不行,磕磕绊绊的也能凑出一首打油诗。而写词除了考虑平仄的同时还得考虑韵脚,并且还需要遵从词牌名格式,难度大上许多。 沈忆宸这是打算破罐子破摔了吗,居然想写词? 沈忆宸并没有在意他人嘲笑,而是清咳一声后念道。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随着沈忆宸抑扬顿挫,一首《临江仙》缓缓道出,当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后,与之前赋诗讨论称赞的场面完全不同,这次是全程如同死一般的寂静。 这首词是号称明代三大才子之首的杨慎所著,二十三岁状元及第,可谓年少得志意气风发。可惜后来却仕途不顺,更因嘉靖年间“大礼议”事件,被杖责罢官发配云南充军,于是回顾自身沉浮写下了这首《临江仙》。 不过后世更多人得知这首词的途径,并不是了解杨慎的生平,而是因为《三国演义》的片头。 其实沈忆宸很清楚自己诗词水平,也不太想做一个文抄公,所以一直避让推脱,但奈何对方实在咄咄逼人。 没办法,身为接受现代教育的人,与古人去比诗词,就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但这个世界规则不可能随自己改变,该顺应时事的时候,就只能顺势而为。 “这首词……这首词……” 终于有一人打破了筵席上的寂静,这个人就是江宁知县周顺。 他坐在沈忆宸的旁边,每个字都听的非常清楚,受到的冲击也是最大的。 这首词含金量之高,已经远远超乎了孙鼎的预期,他本想说两句赞赏的话语,却在颤音喃喃之后,不知该从何说起。 “好词,堪称惊世之作!” 泰宁侯陈瀛也是拍案而起,给沈忆宸的这首词下了定论。 筵席开始之前,对于沈忆宸的谈吐仪态,陈瀛就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现在更是没想到,这个外界传言愚笨不堪的婢生子,学识居然如此惊人。 加上与成国公朱勇的关系,所以泰宁侯没有吝啬赞美之词,给了这首《临江仙》很高评价。 “虽然描叙略显直白,但立意深远,整体瑕不掩瑜,可为佳作。” 一直没有说话的南京兵部尚书徐琦也开口了,身为在场品阶最高的文官,加上又是南直隶实权参赞机务,这种勋戚家宴他本不好多言,避免给言官留个谄媚勋贵的话柄。 所以之前内院学子的诗句,徐琦几乎没有任何表示,最多就是随众客套鼓掌一番。 但沈忆宸这首词,让徐琦实在是坐不住了。他本身就属于以文臣从武事,《临江仙》慷慨悲壮,并且大气豪迈。却又营造出一种淡泊宁静,笑看古今兴衰的氛围,很符合徐琦的身份经历,不由代入感很强。 “徐大人点评到位,难怪咱家也觉得直白,而且对仗不甚工整,更似弹词风格。不过大巧不工,特别以沈忆宸的年龄,有如此境界感悟,属于难得。” “另外此子格局很高,没有继续执着于争强好胜。” 兵部尚书徐琦开了个头,南京守备太监刘宁也开口了。并且作为代天子总镇一方的人物,刘宁的隐性地位跟权势,实际上比徐琦还要更甚。 自从明宣宗开设内书堂,专门配备翰林院官员教导太监读书后,京师高品阶太监学识水准并不低,所以听出来沈忆宸这首《临江仙》更像是弹词。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历史上杨慎的《临江仙》收录于《廿一史弹词》中,并不过分强调于对仗工整,而是更倾向于浅显讲唱。 弹词出身,也让这首《临江仙》遭受到很多非议,喜欢的人很喜欢,认为是明清词巅峰之作。不喜欢的人,认为只能算优秀,被吹的名过其实。 不过无论如何评价,都掩盖不了这首词的光芒,就如同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彻底改变了在众人心中印象一般。 今日这一词《临江仙》,可谓一鸣惊人! 021 都是人才 有了泰宁侯、守备太监、兵部尚书的认可,这场家宴诗词“助兴”的结果已经不言而喻了。 曾蒙简此刻脸色惨白,脑海里面嗡嗡作响。在座众人里面,没有谁比他更了解沈忆宸的学识,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废物,怎么可能写出这篇《临江仙》? 难道说真是文章本天成,被沈忆宸妙手偶得了? 更让曾蒙简无法接受的,是守备太监刘宁最后一句“格局”。这意味着他不单单诗词输了,就连人设上面都崩了。 未来南京城文人们讨论今天这场家宴,自己诗作内容中的回讽,只会被打上争强好胜的标签。而沈忆宸的词作,并没有再一味的回应反击,相反还说了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这种洒脱、大气,再配上守备太监提的格局,将会被文人雅士们所称赞、推崇! 要知道曾蒙简这一路走来,都是别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哪怕回家丁忧放弃了一届会试,也被文人雅士们赞为至孝。 难道现在这所有一切,都要输在一首词上面? 早知如此,自己为何要揽下二公子朱佶的事情,替他强出头! 世间没有后悔药,如果今天是沈忆宸做不出来一首好诗词,可能他的下场比曾蒙简惨的多。单单一个学童称号,就足以成为今日筵席上的笑柄,内院家塾子弟更不会放过羞辱他的机会。 “忆宸哥哥,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陈青桐望着远桌的沈忆宸,眼中满满都是回忆。 那时候的沈忆宸还在成国公府,没有后来外界所认为的愚笨顽劣,相反天资聪慧,并且乖巧懂事。 陈青桐还记得,有一次自己读书被先生责罚,躲在成国公府花园角落里伤心。就是幼时沈忆宸走了过来,手中还拿着一串糖葫芦,像个小大人似的讲道理安慰自己。 到最后安慰不管用,还恋恋不舍的把手中那串糖葫芦递了过来。 陈青桐不知道这些年沈忆宸经历过什么,可能此刻光彩夺目的他,才是自己记忆中那个熟悉的忆宸哥哥吧。 面对全场称赞,沈忆宸倒是感觉有些不好意思,赶忙拱手道:“谢过各位大人称赞,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愧不敢当。”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赶紧坐了下来,缩在末席角落里面显得异常低调。 本来沈忆宸是真被吹的不好意思,结果万万没想到,他这番动作出来,更是赢得了在场勋戚重臣们好感。 “年纪轻轻却不骄不傲,实属难得。” “刘公公目光如炬,此子确实有格局。” “成国公有如此虎子,居然没入宗谱,真是让人不解。” “看来明年院试红案上,必有沈忆宸之名!” 听着耳旁络绎不绝的吹捧,沈忆宸彻底无言以对了。这群老哥真不愧是官场混的,简直个个都是人才,说话也好听。 换做是沈忆宸自己,他都不敢这么自吹! 酒过三巡,筵席也到了尾声,赴宴的各位官员们也逐渐离场。 很多官员在经过沈忆宸身边时候,都会点头示意下,甚至过来勉励两句。 不过也就止步于此,毕竟沈忆宸现在就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身上还没有功名。要不是今天词作一鸣惊人,连打个招呼都不配,身份差距实在太大了。 沈忆宸看着差不多了,也准备起身离开成国公府,不过他没打算像其他官员那样,与成国公告辞一番。 因为沈忆宸认真来说,并不在赴宴邀请宾客名单之内,算是混进来的。而且与朱勇之间身份特殊,碰面说不定会尴尬,反正偷偷溜走也无人在意。 但有些时候,事情走向就挺出人意料。沈忆宸想着低调跑路,却偏偏事与愿违,身后响起了一道浑厚的声音。 “沈忆宸,你暂且先留下。” 让沈忆宸留下的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朱勇。所以这道声音出来,原本离场的官员都频频回首观望,心中揣测着会发生什么。 “是,公爷。” 沈忆宸自然也不知道朱勇想要干什么,但既然成国公发话了,他没得选择只能留在原地等候。 很快宾客散尽,之前还热闹无比的正堂,就只剩下成国公朱勇跟沈忆宸两人。 本来陈青桐也打算留下来,她担心沈忆宸单独面对成国公会应对不了。如果真出现什么矛盾,有自己在关键时刻还能缓和下两人。 但是陈青桐却被父亲给劝走了,陈瀛很清楚以朱勇的性格,让沈忆宸留下来,肯定是想单独跟他说些什么。 况且无论如何,两人都是父子血脉,自己这个女儿的担心纯属多余。 初秋的落日把世界给染成了金黄色,朱勇半张脸掩盖在浓密的络腮胡中,双眸却依然闪烁着凌厉的光芒,注视着面前的沈忆宸。 “今天这一切,是你早就策划好的吗?” 朱勇不相信一个十几岁少年会突然蜕变,如果真有这种事情发生,那么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就是这个人从未改变过,他之前所展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象。 所以沈忆宸出现在家宴上大放异彩,朱勇同样不认为是什么偶然,而是早已准备好,就等着这个机会在勋戚重臣面前崭露头角。 “回禀公爷,没有。” 沈忆宸坦然回道。 虽然这场家宴,自己的确抱有在主考官面前,混个熟脸的想法。但能赴宴纯粹是场意外,策划更是无从谈起。 “是吗?那你想要得到什么,是想借助勋戚重臣的口碑入宗谱?” 朱勇的语气冷若寒霜,他之前没有看穿沈忆宸的想法,现在依然如此。只是能想到做这一切的合理解释跟利益,无非就是入宗谱获得世家子弟身份。 朱勇本以为直言揭穿沈忆宸的目的,他会表现出忐忑,惶恐,祈求着自己会答应。 却唯独没有想过,沈忆宸完全不为所动,反而脸上浮现出略显苦涩的笑容。甚至接下来回了一句,让朱勇自己都错愕在原地的话语。 “宗谱上一个名字有这么重要吗?父亲。” 这句话是原本沈忆宸内心深处的呐喊,朱勇始终认为那份宗谱上的名字,代表着一份份荣华富贵。难道就没有想过在这之外,还有着一丝丝的父子亲情吗? 022 一荣俱荣 内心深处的呐喊跟感情,终究还是影响到了现在沈忆宸的理智,否则他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不过随着与母亲沈氏的亲情越深,现在的沈忆宸也越能理解这份隐藏在心底的痛苦,以及这声等待已久的“父亲”。 “沈忆宸,放肆!” 错愕之后缓过神来,朱勇厉声呵斥一句。身为大明公爵,哪怕嫡子也不能忘了尊卑跟自己这样说话,更别说沈忆宸这种婢生子。 这一声呵斥也让沈忆宸清醒不少,现在可是在明朝,纪纲人伦才是社会运转规则,自己这种举动简直就是作死。 “公爷,是晚辈逾矩了。” 理智占了上风之后,沈忆宸只得低头认错。 “哼。” 成国公冷哼一声,看似非常不满,不过内心里面却对于沈忆宸的低头很满意。 这种满意并不是展现了上位者的权威,以成国公朱勇的地位跟权势,还没有必要在沈忆宸这种小虾米身上找存在感。 而是沈忆宸能快速的控制住自己情绪,做到进退有度。以他目前年龄能如此稳重,可谓相当难得。 哪怕这个婢生子还没获得承认,但终究是自己血脉,有出息总比没本事强。 “你什么时候有这样学识的?” 朱勇这句话语气柔和了许多,身上那股公侯上位者气势也平缓了下来。 “从发现母亲鬓角有白发开始。” “这是在为你母亲不平?” 以朱勇的阅历,自然能听出沈忆宸这话中有话, “回公爷,晚辈不敢。” 话虽不敢,但沈忆宸语气却十分强硬,他确实为沈氏不平。 不说按照后世的道德标准,就算古代这种抛妻弃子不认账,也称得上十足的“渣男”行径。 话一出口,沈忆宸心里面又开始打鼓,这样顶撞朱勇,估计等下没好果子吃。但是想起沈氏因每日辛劳,鬓角越来越多的白发,以及为自己的默默付出,就感觉心中憋着一股气不吐不快。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被惩罚的心理准备,却没有想到朱勇沉默良久后,却叹了口气回道:“身为人子,你有这样想法也不足为过。” 这是放过我了? 以朱勇的强硬性格会说出这样话语,真是出乎沈忆宸意料,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面,对于沈氏也有着一丝亏欠。 “既然今天你表现不是为了入宗谱,那无非就是为了在科举上博个好名声,对吧?” “是的。” 这次沈忆宸没有否认,以朱勇的能力,想到这点就是迟早的事情,再否认就没有意义了。 “我以前真是小看你了。” 朱勇意味深长的说了一句,他是真没有想到,被放弃的婢生子会如此判若两人,一瞬间不知是喜是忧。 “我不日将前往京师,率军北征蒙古,可能短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府。” “你如果想要在科举上有所进展,我可以上奏朝廷,保你为监生。” 所谓监生,就是到国子监就读的学生,或者可以用更简单的现代思维理解,相当于去读公办顶尖大学。 古代监生大体有四类:生员入监读书的称贡监,官僚子弟入监的称荫监,举人入监的称举监,捐资入监的称例监。 其中荫监可以不经考取得到监生资格,并且可以跳过考秀才的院试,直接参加考举人的乡试。对于沈忆宸这种连童生都没考上的“学童”来说,相当于从小学跳级到大学。 并且意义还不止于此,成国公愿意保举为荫监,就意味着沈忆宸要成为官僚子弟。甚至更进一步,等同于告诉沈忆宸,你将纳入朱氏宗谱,成为国公爷庶子! 哪怕沈忆宸没抱过要入宗谱的奢望,当听到朱勇这句话后,都是满脸震惊的看向他,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为什么成国公会突然改变主意,就因为今天自己一首词? “很意外?”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变化,朱勇却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不单单是一个身份,更相当于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甚至哪怕未来在科举上没有建树,也可以靠着国公庶子获得荫官,会震惊意外实属正常。 “嗯。” 沈忆宸点头回道。 “原因很简单,你身上有着成国公府的烙印,一荣俱荣。” 朱勇除了父亲身份,更是大明公爵,所以他代表的永远不止是自己,还有成国公府,乃至整个朱氏一族。 从太祖时期开始,多少功臣勋戚被夺爵,所谓伴君如伴虎,没有谁敢保证家族永远繁盛屹立不倒。 所以朱勇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宗亲人才辈出,然后再维系住整个家族的发展。这就是为什么,他身为一名武将,却如此重视家塾教育的原因。 以往沈忆宸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加上又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所以朱勇后来干脆放弃。但是现在他发现了这个儿子的潜力,如果还继续无视这块璞玉,简直侮辱了大明公爵的眼光谋略。 至于那些什么父子隔阂,对于公侯世家来说就是个笑话。从沈忆宸从成国公府出生那一刻起,就意味着未来无论关系如何,都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确实。” 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朱勇说的太明白了,已经不需要思考都能听懂。 自己今天的表现,展现出来了被投资的价值。而且血脉这种东西,无论你是否接受都无法改变,特别是放在古代以孝道治天下的社会。 用句最简单粗暴的话来表达,就是哪天成国公被诛连九族,自己莫非能躲过? “想明白了就准备一下,过几日与我一同前往京师。” 说罢朱勇就挥了挥手,示意沈忆宸可以离去,意思已经表达很清楚,就无需再多言。 “谢国公爷厚爱,但晚辈还是想要靠自己考取功名。” 什么? 一瞬间,朱勇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种一步登天的机会沈忆宸不要,选择靠自己? “我本以为你是个聪明人,却没想到如此意气用事。” 以沈忆宸之前言语来看,他心中有着一股不平。但把书生意气用在这种事情上面,注定日后难成大事,看来自己放弃的没错。 “公爷误会了,晚辈不是意气用事,而是志向不止于监生!”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抬起头直视着朱勇的眼神。这一刻他内心里面的雄心壮志,或者更直白点说,赤裸裸的野心迸发出来了。 因为荫监看似是一条捷径,但这个世界是相对公平的,往往你得到了什么,就得在其他方面付出什么。 所以荫监的下限很高,而上限却并不高,沈忆宸不想未来自己被“天花板”给桎梏。 023 名扬应天府 明朝科举仕途不止对于功名有要求,同样对于排名也有很高要求。 比如最终殿试成绩可分为一甲、二甲、三甲,虽同为进士,但日后前程可谓是天壤之别。 一甲进士可进入翰林院,被授官翰林修撰、编修等职位。而翰林院素来被称为“储相”之地,这群人将是未来大明内阁成员有力竞争者! 二甲、三甲中年轻且成绩优异者,也有机会入翰林院任庶吉士,这步被称之为“选馆”。只是相对于一甲,升迁机会要差许多,进入内阁的希望更是渺茫。 至于二甲、三甲中的平庸者,基本上都是外派为官,别说入大明内阁了,极大概率一辈子连中央都混不进。 如果把一甲、二甲、三甲看做现代一本、二本、三本差别的话,那么荫监的学历,几乎就等同于专升本。 明清有个普遍的共识,把“荫监”与“捐监”,直接认定为“杂流”。就算能考中进士,地位也较为低。 原因很简单,但凡自己有点能力本事的,都不会选择走荫监这条路。哪怕到时候成绩优秀,“第一学历”决定命运,主考官也会戴有色眼镜排斥荫监,很难被选中为头甲,更别想进入大明权利中心了。 除非朱勇可以达到后来张居正那样的权势,直接逆天改命空降状元头衔。否则文官集团的主考官,可不吃勋戚子弟荫监那一套。 “那你志向又止于哪步?” 对视着沈忆宸的目光,朱勇仿佛看见了一团炙热的火焰。这种不加掩饰的狂妄野心,从奉天靖难之后,他已经多年未见。 没想到再一次看到,会在被自己放弃的儿子身上,真是有种讽刺意味。 “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沈忆宸用了后世李鸿章的一句诗词,来表达了自己的抱负。 这首诗是李鸿章二十一岁时,以优等生身份入京师国子监所著,虽然荫监跟贡监同为监生,但一个是靠祖上蒙荫,另一却凭实力,不可同日而语。 不说人品政绩如何,单论文学角度这句诗意气风发,豪情壮志,大有天下公爵舍我其谁,长河史书唯我是著之意。 沈忆宸就是要告诉朱勇,自己不愿意未来的人生,局限于堆砌成国公府这座高宅的“砖瓦”。 封侯拜相青史留名,才是大丈夫所求! “好!” “那你就让我看看,是否能如魏国公徐达一脉那样,一门两公侯!” 朱勇第一次没用上位者的姿态俯视沈忆宸,而是把他摆在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对话的位置上。 并且朱勇也不在乎沈忆宸野心勃勃,相反身为成国公的儿子,必须要拥有野心跟能力,才能在官场上生存下去,让家族屹立不倒。 “我会做到的。” 沈忆宸默默回了这句话,不是对成国公朱勇所说,而是对自己说的。 言尽于此,两人也没其他共同话语,沈忆宸拱手请辞,得到应允后转身离开成国公府。 走在回家的路上,脑海中回想起今天所发生的一切,说实话沈忆宸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甚至可以说以前做梦都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在古代勋戚重臣面前大放异彩,可以跟大明公爵如此对话。 恍惚中回到自己的小院,沈忆宸并没有跟母亲说今天在成国公府所发生的事情。 因为前几日的对话,隐约能得知当年离开成国公府有一段故事,没弄清楚之前,他不想母亲目前还算平静的生活被自己打破。 用井水洗了把脸,把脑海中杂七杂八的念头洗去,沈忆宸就坐在书桌面前,开始了温习功课。 毕竟豪言壮志这东西,就跟吹牛皮一样,吹的时候震天响,自己也挺爽的。但是吹完之后该如何实现,就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特别这个牛皮还是在国公爷面前吹的。 还好沈忆宸这个人,虽然优点不多,但能沉下心学习绝对算得上其中一条。 灯火烛影下伴随着沙沙翻书声,一夜很快过去。 第二日沈忆宸照常前往成国公府上学,不过在角门处远远就看见赵鸿杰东张西望的,见到自己出现,赶忙屁颠屁颠的跑了过来。 “忆宸,我听说你昨天在家宴上,狠狠的收拾了内院那帮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 赵鸿杰满脸兴奋,就如同后世那些看到八卦新闻的小女生一样。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嘛。” 沈忆宸没有直面回答,而是调侃了一句,昨天发生的事情今天一大早赵鸿杰这小子就知道了,确实效率不错。 看到沈忆宸没否认,这下赵鸿杰更激动了,于是连忙继续说道。 “那看来消息没错!” “对了,还有那首《临江仙》到底是不是你所作的,昨晚一些文人聚会都传疯了,称之为惊世之作!” “这么快?” 这下就连沈忆宸都大为惊讶,家宴下午才结束,晚上就传疯了? 哪怕《临江仙》放在明朝诗词这种中衰之世,确实称得上惊世之作,但速度未免也太快了点。看来不仅仅是赵鸿杰一个人喜欢八卦,整个江南文人都是如此啊。 “还真是你所作的?” “算是吧,有什么问题吗?” 赵鸿杰听到后呆呆立在原地,昨晚从别人嘴中听闻这首词,是成国公婢生子所作的,说实话他始终不怎么敢相信。 现在得到沈忆宸的亲口确认,带来的冲击着实猛烈,以往同为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一夜之间居然成为了当世大文豪! “你怎么了?” 看着赵鸿杰突然木然状态,沈忆宸反倒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没想到沈忆宸话刚说出口,赵鸿杰立马无比激动道:“你是不知道这首词的影响力,据说就连昭文书院新任讲学教授,状元公林震听到后都放言,准备邀请你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昭文书院?状元公?冬至诗会? 相比较于赵鸿杰的激动不已,沈忆宸就几乎毫无波澜,这倒不是说他多么大心脏,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 而是赵鸿杰说的这些东西,沈忆宸压根就没有概念,差不多等于对牛弹琴。 这里面唯一熟悉点的,可能就是状元公林震,沈忆宸知道他是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勉强跟自己的塾师李庭修算一届,只是后者落榜并没有考中进士。 看着沈忆宸一脸茫然的模样,赵鸿杰颇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感。 “我就这么跟你解释吧,你那首《临江仙》现在最多扬名于应天府。要是能在冬至诗会上一举成名,那么整个大明文坛将天下皆知!” 024 再次一换一 “哦,知道了。” 对于赵鸿杰的画大饼,沈忆宸表现兴味索然。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现在所处的时代是大明,而不是秦汉跟隋唐早期。所以选拔人才用的是科举制,而不是举孝廉跟九品中正制。 诗词名扬天下有个毛用,就算你诗词强如杜甫、柳永,想要进入权利中心,不还是得考取功名才行。 自己目前就是个学童,连最基础的秀才功名都还没有混上,有这份心情想着如何名扬天下,还不如专心致志把明年的县试给过了,否则越出名越会被人拿来嘲笑。 “哎……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对于沈忆宸这种态度,赵鸿杰颇为痛心疾首,这要是自己有这水平,那还不得好好宣扬人尽皆知? 毕竟做人如果不装逼,那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我如果是朽木,那你小子……算了……” 本来沈忆宸还想找个形容词,但想想这小子的拉垮已经无法形容。只能伸手过去一把搂住赵鸿杰的脖子,把他往角门方向拽去,要是再继续扯淡下去,恐怕又得迟到了。 来到外院家塾,跟以往有些不同,本来早学开始前有些喧嚣的讲堂,当沈忆宸出现在门口后,瞬间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这是把我当先生了吗? 突然见到这种场景,着实把沈忆宸给整不会了,愣了两秒之后就拉着赵鸿杰,赶紧回到了自己座位。 “沈忆宸来了,我本以为他会去内院家塾了。” “是啊,他现在可是名扬应天府,国公爷昨天都留下他单独训话。”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难道说依然不招国公爷待见?” “不知道,不过都应邀参加冬至诗会了,以后肯定会入宗谱了吧。” 周围同窗各种议论纷纷,可能是以前大声嘲讽惯了,这次议论依然没有多少避着沈忆宸的意思,悉数被听入耳中。 听到这些,沈忆宸才明白自己进来,为什么情景会如此怪异。原来这些家伙,都知道昨天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以为自己会入宗谱,从此一飞冲天呢。 沈忆宸能听到,赵鸿杰自然也能听到,只见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也凑了过来小声问道:“对了,昨天公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不是,你们消息有这么灵通吗,怎么个个都跟亲临现场似的?” 沈忆宸实在有些无语,知道《临江仙》就算了,毕竟这首词一出来,被迅速传播是肯定的。但是最后自己被成国公留下来对话,这些人都清清楚楚,明朝通讯啥时候有这么发达了吗? “成国公府家宴,众多勋戚重臣参加,几乎是整个南京城都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这下倒是轮到赵鸿杰不解了,成国公何等人也,一举一动都被人所关注着。更别说这次家宴,勋戚重臣基本上悉数到场,还有内院学子参加,想要不知道都难!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沈忆宸瞬间也明白了,自己是个小角色,而成国公朱勇可是个“电灯泡”,他的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人所关注着。 加上昨天那群内院学子,基本上也是南京文人圈子里面的,流传开来确实不足为奇,是自己还没有适应上层社会的影响力。 “快说说,公爷有没有提入宗谱的事情?” “没有,就是勉励了两句。” 沈忆宸不想把自己跟朱勇的对话说太多,而且这些对话背后蕴含太多恩怨情仇,说也说不明白。 “就这,不应该啊。” 赵鸿杰感到无法理解,按理说沈忆宸现在可在文人士子圈里面打响了名号,入个宗谱也不算辱没了成国公府家门吧。 “入不入宗谱其实也没什么。” 对于赵鸿杰比自己还要执着,沈忆宸只能笑着回一句。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说的。” “你都说了那是以前了。” 就在两个人拌嘴皮子过程中,李庭修拿着书本迈上讲台,霎时整个讲堂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一日之计在于晨,有这个闲聊的功夫,不如放在温习功课上面。” 很明显李庭修是听到了学童们之间的八卦,于是出言告诫了两句。 “学生谨遵先生教诲。” 众学童立马起身称是。 “今日的早学内容,是背诵并且默写《中庸》全文,不合格者将罚抄三遍,并且打手心十尺。” “啊……” “完蛋了。” “不要啊,先生!” 李庭修这话一出,整个讲堂内可谓是“哀嚎遍野”。 前段时间默写个《大学》,能通过的学童就已经寥寥无几,这才过了几天,又要默写难度更大的《中庸》,简直是不给活路。 学童里面还能悠然自得的,估计就只有沈忆宸了。 只见他脸上洋溢着轻松的微笑,心中暗想让老哥我写个诗词什么的,可能还有点难度。背诵默写这些,不是送上门来的表演舞台吗? 但俗说话的好,做人不能太得瑟,李庭修接下来的一句话,就让沈忆宸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除此之外,沈忆宸用‘女与回也孰愈’为题,写一篇八股文章。如写不好,打手心二十尺。” 啥? 当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沈忆宸直接是懵了,要自己现在写一篇八股文,这不是开玩笑吗? 本来沈忆宸的计划,是这小半年突击学习八股文,明年县试再检验下成果。结果没想到李庭修不按套路出牌,今天就要自己写文章,实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要是写诗词什么的,咬紧牙关还能凑合出一篇打油诗,再不济当个文抄公总能整出来,这八股文那真是抄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抄! 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自己莫名要多写一篇文章也就算了,为什么就连手掌心都要多打十下? 很快这个盲点也被后座的李达发现了,他想着沈忆宸要比自己多挨十下打,心中暗爽之下忍不住笑出了声。 本来沈忆宸就心里不爽,还听到身后传来李达辛灾乐祸的笑声,于是越想越气,感觉不能忍!让你小子笑的开心,大不了一起死。 于是起身对着李庭修说道:“先生,不患寡而患不均,学生愿与李达同享二十尺!” 听到沈忆宸这话,李达瞬间感到有些蒙,不患寡而患不均是这么用的吗? “你说的有道理,李达如若《中庸》默写不出来,也打手心二十尺。” 什么叫做如坠冰窟,李达现在心理状态就是,他万万没想到沈忆宸会给自己整这出戏。 ps:循环也没藏着掖着,下午有事就两章都发出来了,真心大兄弟们有票的都投投,感激不尽。 025 破题八股文 “不是……先生……我……” 李达听到李庭修居然答应了,立马站起来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 结果心里面越着急,反倒越表达不出来,只能磕绊没句囫囵话。 “好了,不必多言,拿出书本准备跟读吧。” 李庭修压根没打算听李达解释,因为他躲在后面偷笑,其实早就被看在眼中,答应沈忆宸的要求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看着李达这副憋屈模样,沈忆宸瞬间觉得心情好了不少,果然不愧为同挨二十尺的难兄难弟,两个人心理阴暗面真是一模一样,都见不得对方好……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念!” 随着李庭修的领读声响起,学童们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手中的《中庸》上,开始跟着先生一起背诵。 朗朗读书声此起彼伏,三千余字的《中庸》用时其实并不长,当最后一句“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读完,学童们赶紧把笔墨纸砚摆好,快速的投入到默写过程中。 几千字默写以沈忆宸现在的记忆力来说,基本没多大难度,他抓紧时间笔走龙蛇写完,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李庭修布置的那篇八股文上面。 “女与回也孰愈。” 沈忆宸看着纸上写下的题目,说实话,先不论该如何写,单单这句考题,对于现代人连读都读的无比拗口。 不过好歹也有着两辈子记忆加古文基础,沈忆宸还是知道这个题目,是取自《论语》中孔子与子贡的一段谈话。 大概翻译过来就是孔子对子贡说:“你和颜回比,谁更好些?” 这句古话看着没问题,翻译过来意思也算通俗易懂,但就这么一句话要你写个几百字的文章,并且在固定格式前提下还要写出花来,怎么看都像是强人所难。 难怪八股文会被时代所淘汰,这真是不给人活路啊…… 沈忆宸忍不住在心里面暗自吐槽,但吐槽归吐槽,这个时代你写不好八股文,就等于科举无望,再延伸点意味着前途也废的差不多了。 所以沈忆宸只能静下心来,把自己带入古人的思维里面,思考着如何做文章。 八股文之所以称之为八股,是因为文体有固定格式,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 并且写作要求后面四个部分,每部分要有两股排比对偶的文字,讲究平仄对仗,合起来共八股。 沈忆宸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破题,用现代的方式来表达,就是开篇概括题目大意。如果你连主题要写啥都不知道,那后面也就没必要写了。 高考作文写跑题了,六十分还能给个十几二十的友情分,放在科举里面要离题了,直接回家准备下届再来吧,主考官看都懒得再往下看去。 李庭修布置这么个题目,肯定是有深意的,孔子为什么会突然问子贡他跟颜回谁好? 按理说子贡和颜回同为孔子学生,身为师长跟先贤,是不会鼓励学生之间这种攀比之风的,所以必定有其他的含义! 按照这个思路下去,沈忆宸开始冥思苦想,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某本《中庸注释》中,宋代朱熹有关于这句话的解答。 大概意思并不是要让两个学生互相比较,而是孔子作为老师,知道子贡的优缺点,借助这句话让子贡审视自己不足之处,然后自我反省。 题目被破开,沈忆宸可谓是长舒一口气,谁能想到这么一句看似简单的对话,哲学道理却远到自省上面去了,学识要稍微差那么一点,估计这辈子都想不到。 同时沈忆宸也理解了李庭修出这道题的深意,看来是自己之前听到默写觉得简单,表现的太得意忘形了。所以先生提醒自己不要与同窗比较,并且要学会自省自己的不足。 既然破题成功,那接下来就是写了,按照八股文破题只能用两句话的格式,于是沈忆宸在稿纸上写下“以孰愈问贤者,欲其自省也。” 这句话直接点明正题,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用谁比谁更好来问你(子贡),是教诲你要自我反省。 有了开头破题,后面的承题相对难度就要低了一些,不过这对于沈忆宸来说,依然困难重重。 除了要找到相对应的“圣人言”来表达,还要考虑对仗排比,不是把四书五经背的滚瓜烂熟,基本上别想写出一篇好的八股文。 所以沈忆宸就这么一直写到了早读结束,当其他学童都去家塾食堂吃中饭,还独留沈忆宸一人在课桌前,绞尽脑汁写着这篇八股文。 李庭修看着沈忆宸认真模样,也没有催促跟打扰,而是让他一个人慢慢思考。 说实话,见到沈忆宸这种状态,李庭修内心里面很高兴。昨天成国公家宴上发生的事情,不单单赵鸿杰这些学童知道,身为成国公府塾师,李庭修自然也有所耳闻。 《临江仙》确为佳作,李庭修也想不到沈忆宸能写出这种好词。不过他更担心随着广为传播,众人追捧,沈忆宸会把握不住自己,迷失在这种吹捧之中。 伤仲永的故事,没有哪个文人不知道,以沈忆宸的学识基础,可能还不如北宋的方仲永。所以早读前站在讲堂外,听着学童们的议论纷纷,李庭修就已经考虑如何给他一点警醒。 现在沈忆宸可以沉下心来,如此认真的做文章,代表着他并没有受到昨天家宴多大影响,李庭修自然感到欣慰。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当沈忆宸把最后一笔落下,抬头环顾四周的时候,却发现整个讲堂内除了李庭修外,已经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人呢? “写完了?” 沈忆宸还有点发懵的情况下,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回先生,写完了。” 说完沈忆宸站起身来,把写着八股文的稿纸,交到了李庭修的手中。 接过这篇文章,李庭修首先看到的是破题,刹时眼前一亮! 他这个道题不算特别的冷门刁钻,但对于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学童来说,绝对称得上难度很大。 沈忆宸写这么久在李庭修的意料之中,甚至他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沈忆宸会跑题千万里,亦或者压根就写不出来。 但李庭修唯独没有想到,沈忆宸会破题如此精准,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解析的清清楚楚,实在是难以置信! 026 神秘前辈 “先生,写的有问题吗?” 看着李庭修脸上表情变化,沈忆宸其实内心里面也是忐忑不已。 毕竟这是自己第一次写八股文,就连破题啥的,都毫无把握是否破对了。 万一写偏题,那今天这篇文章算是白折腾了。 “没有,写的很好!” 李庭修克制住自己情绪变化,尽量让自己语气平静,实则他内心里面早已波涛翻涌。 沈忆宸这片文章,不仅仅是精准的破题了,后面的承题,以及讲究工整对仗的后四股,都称得上优良水准。 拿这篇文章去考举人、进士什么的,或许会稍显稚嫩。而用来院试考个秀才,李庭修认为自己要是主考官,此文必定名列前茅。 现在问题就出现了,自己虽不是沈忆宸第一任塾师,但来到成国公府家塾已有三年,并且还见证了沈忆宸两届院试。 诗词创作这些东西,李庭修平常不怎么教导,毕竟古代也讲究一个应试教育。 但是八股文沈忆宸有什么水平,李庭修心里面可是清楚的很。就连今天让他写这篇文章,也是昨夜李庭修再次翻看了沈忆宸往年试卷,决心帮他补齐短板。 结果没想到,以这篇文章的质量,压根就不算什么短板! “沈忆宸,你最近进步很大,不但破题精准,就连后面圣人言也熟记于心,孺子可教也。” “谢先生夸赞。” 沈忆宸谦虚的回了一句,其实对于他而言,最难的可能就是破题了。至于后面“代圣人立言”解题,属于记忆力强项,反而没那么难。 “不过这篇文章解题没有新意,其中圣人言基本照搬了朱子的注解。还有最后两股用文重复,如果不知如何束股,可用虚比,不入股。” “另外写作时间稍长,等到真正入了贡院,除了答题外还需要誊抄试卷,时间上可能不够用。” 就在沈忆宸受表扬感觉有些飘了的时候,李庭修噼啦啪啦的又指出了一大堆缺点。 这篇八股文相比较沈忆宸以往的水准,自然称得上是佳作。不过既然已经展现出了潜力与进步,就不能再用以往的标准去评判,而需要更高更严格! “学生明白,确实文章有许多不足。” 对于李庭修的斧正,沈忆宸欣然接受,毕竟没有谁能比自己更清楚文章质量如何。 先生说的没错,文中绝大部分观点,其实都是借用朱熹的注释。 这种借用放在古代科举中,并不能被定义为抄袭,因为都是在“代圣人立言”。 但是没抄袭,并不意味着出彩,一篇中庸之作放在院试考秀才,主考官不会说什么,甚至还会认为此学生基本功扎实。 一旦进入到乡试,乃至更高级别的会试、殿试,人人都是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学霸,所以就不存在基本功不扎实的情况。到了这一步,就需要比拼谁的文章更为出彩,谁的观点更打动人心。 另外写到最后几股,沈忆宸实在想不出有新意,并且还平仄对仗的圣人言,只能用了意思相近的重复描述。 李庭修也告诉了沈忆宸遇到这种情况的破解之法,那就是在真正科举考试中,要是实在想不出来,可以提虚中后两股不写,把八股变成六股也可以,总比重复描述要强。 “能不骄不躁,虚心受教,看来我一些担忧是多虑了。” “先生你担忧什么?” 沈忆宸还没意识到李庭修所想,于是很好奇反问一句。 “没什么,今日时辰不早,你先回去吧。” 这种伤仲永的担忧,李庭修自然没必要道出来。现在早已过了退堂放学的时间,该让沈忆宸先回家了。 沈忆宸听到后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庭院梧桐树缝隙中,穿透着一缕缕夕阳金色余晖,看来自己这篇文章确实用时良久。 “是先生,学生告辞。” 沈忆宸拱手行礼,转身回到自己课桌拿上书袋,就准备回家。 不过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再次传来了李庭修的声音:“对了沈忆宸,你应该还没有选定本经吧?” 所谓本经,就是科举士子们在《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这五经中,选取一经专攻,而这一经就被称之为“本经”。 用后世的表达来形容,就相当于考大学选择专业主修,喜欢金融的就去读金融,喜欢计算机的就考计算机专业,喜欢挖土搬砖的就选择土木工程。 古时候科举说是考四书五经,实际上五经的地位要远远低于四书,按照应试经义规定“士子各占一经”,所以最终考试也仅仅考四书一经罢了。 “是的,学生还没有选取本经。” 沈忆宸转身回道,事实上他不是没有选取本经,而是压根连五经都没怎么读…… 原因非常简单,那就是院试的前两场童生试,只考四书,不考相对较难的五经题。 只有最后一场考取秀才功名,才会四书五经都需要考。不过五经题占打分比重很低,只要不是写的过于离谱,基本上前面四书题出彩,也能顺利过关。 按照沈忆宸以前的学问水平,能考上个童生算谢天谢地了,秀才压根没想法,哪还有多余的精力去学什么五经题。 “既然如此,这个月的月假你来一趟家塾,我带你去见一位前辈。” 前辈? 沈忆宸有些好奇,于是开口道:“先生,学生冒味问下是哪位前辈?” “见到你就知道了,这位前辈学识渊博,就连为师都远不如矣。如有幸可以让他助你选取本经,并且指导一二,将受益无穷。” 这么厉害吗? 夫子李庭修虽然没有皇榜题名考中进士,但当年二十多岁就中举,放在这个时代绝对是顶尖精英。就连他都自称远不如矣,那么这位前辈至少得是个进士吧,说不定还是高顺位的一甲、二甲进士。 “学生谢过先生。” 不管是谁,肯定是位牛人,沈忆宸先谢了再说。 “师生之间不必过于客套,你回去吧。” 李庭修恪守师生之道,却不在乎表面虚礼,摆了摆手示意沈忆宸可以走了。 告别夫子后,沈忆宸离开了成国公府,可能是今天“留校”太晚,往常都会在门口等自己的赵鸿杰,也没有看到人影。 顺着街道回到自家别院,沈忆宸推开院门,这次首先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那一幕熟悉的织布场景,而是摆放在庭院中央的一口红漆木箱,母亲正站在木箱旁边背对着自己。 什么情况,为何会多出个箱子? 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开口问道:“娘,这怎么回事?” 沈忆宸的声音,惊醒了正在走神的沈氏,她回头这才发现儿子已经回来了。 “宸儿,你回来了。” 沈氏望着沈忆宸,脸上挤出一抹勉强的笑容继续说道:“没什么,就是别人送来的礼物。” 是吗? 沈忆宸感觉气氛有些奇怪,于是走过去打量一眼,发现这口木箱打造精良,箱体上还雕饰着鸾凤花鸟图案。 以沈忆宸考古专业知识来分析,这应该是一口明代的官木箱,就算不是出自于官宦阶层,最低也得富绅阶级。 先不说箱子里面装的什么,单这个箱子本体就价值不菲。自家撑死算小农阶层,谁会送这种昂贵礼物,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隐情。 027 陈年往事 “娘,我现在不是孩子了,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告诉我的。” 沈忆宸望着母亲,语气十分正式认真。 沈氏这种单亲母亲,放在现代想要拉扯大一个孩子,都非常不容易,更别说是明朝这种古代。 自己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胸无大志,只知道玩耍混日子的沈忆宸了,是时候该承担起一份身为人子,身为男人的责任了。 沈氏面对沈忆宸真切的眼神,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含辛茹苦十数载,今天终于看到儿子像个大人模样了。 只是有些事情,沈氏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儿子给牵扯进来。 沉默犹豫良久,沈氏俯下身来,打开了这口红漆木箱。 箱子刚被打开,就有一道银色光芒,折射入了沈忆宸的瞳孔。因为整个木箱的上层,整齐的码放着一层银锭,并且提纯度很高,不出意外是大钱局出品。 另外在银锭的下方,依稀可见还堆叠着布匹,至于具体什么材质沈忆宸就不清楚了,但看着应该价值不菲。 沈忆宸来到明朝也有些时日,对于这个时代物价如何,也大概了解。今天这个木箱,放在普通的三口之家,几乎可以保证至少十年衣食无忧。 是谁会出这样的大手笔,又有什么目的? “宸儿,你现在肯定很想知道这箱东西是谁送的吧。”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 只见沈氏的嘴角流露出一抹苦笑,然后说道:“公爷的继室林夫人所赠。” 朱佶的母亲林氏? 沈忆宸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段儿时记忆,当年自己与母亲离开成国公府后,就听说朱勇的原配王氏因病身故,再后来小妾林氏被扶正为正妻继室。 只是这个林夫人,当年不是处处针对自己与母亲吗,为什么还会送如此厚礼? “娘,林夫人想要做什么?”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种突然送上门的厚礼同理。昨天成国公府家宴上,朱佶依然充满敌意,处处跟自己争锋相对,他老娘更不可能送礼了。 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沈氏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最终话到嘴边没说出口,而是无奈摇了摇头。 “跟我有关,对吗?” 沈忆宸敏锐的察觉到这件事情,可能是跟自己有关系,否则住这小院这么多年都相安无事,偏偏自己昨天见过朱佶情况就变了,哪有这么凑巧。 “宸儿,你就安心读书,这些事情都是上一辈的恩恩怨怨,跟你没关系的。” “那上一辈的恩恩怨怨又是什么?” 沈忆宸之前问过一次,母亲并没有回答,当时他也不好继续追问。而这一次,他打算打破沙锅问到底了。 听着沈忆宸追问,沈氏内心很煎熬,她很不希望儿子因此受到影响。但有些事情已经摆在眼前,靠躲避隐瞒,是瞒不住的。 “林夫人送这些东西,是想让你从公府家塾退学。” 原来如此。 听到母亲的回答,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之前的疑惑现在瞬间就能解释清楚。看来是昨日自己在家宴上表现的太过显眼,加上又被成国公朱勇留下来对话,隐隐开始威胁到某些人地位了。 不过沈忆宸倒是有些佩服林夫人的手段,一个不抛头露面的深闺女人,动作却能做到如此迅速,真是不给自己留一点隐患。 “宸儿,你是不是在家塾里面做了什么,林夫人为何会突然想让你退学?” 不单单是沈忆宸有疑惑,沈氏同样对于今天收到林夫人“厚礼”,心中充满了意外跟不解。 沈忆宸都在成国公府家塾就读快十年了,为何不早不晚,偏偏今日要他退学? “可能是国公爷称赞了我两句,有了那么一丝入宗谱的希望吧。” “真的吗?” 听到这话,沈氏心中欣喜,冲散了之前的忧愁。她这辈子最大的奢望,就是想让儿子得到朱勇的承认,只是现实却越行越远。 没想到沈忆宸居然在家塾,已经得到了国公爷的赞赏! “嗯,不过只简单说了两句,与入宗谱并无关系。” 沈忆宸看着母亲激动状态,赶紧把事情经过给改了。单单说有点希望就这样了,要是被沈氏知道自己拒绝了荫监,还不知道一激动之下会发生什么。 “那也够了,至少有了一个好开端,公爷依然还是在意你的。” “可能吧。” 沈忆宸不忍心戳穿沈氏的幻想,毕竟她一介女流想的是父子亲情,而成国公朱勇在意的却是宗族世家。 “娘,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林夫人会如此忌惮我们母子?” 沈忆宸虽说佩服林夫人好手段,但认真说起来,这种反应是不是有些过大了。 毕竟现在的林夫人,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小妾,而是公爵正室。别说自己入宗谱八字还没一撇,就算是入了宗谱当了庶子,也很难对她造成多大威胁。 因为朱勇还有一个原配嫡长子朱仪,世袭优先权是大于继室嫡子的。至于自己母亲沈氏,婢女出身从来没受过成国公恩宠,更影响不到林夫人的地位。 想来想起,要合理解释林夫人过度反应,就肯定还有其他因素。 “宸儿,你前几日不是还问过我,当年我们为什么会离开成国公府?”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那天自己并没有得到答案。 “因为当年娘在公府,看到了一桩不该看到的事情。” 说到这里,沈氏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那些陈年往事娓娓道来。 成国公朱勇的原配王氏,嫁入成国公府后多年一直无出。放在古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环境中,正室生不出子女可是犯了“七出之罪”,更别说朱勇这种世袭公爵,还有偌大的家业爵位等着子女继承。 于是夫妻两人关系渐生间隙,成国公也接连纳了几门妾室,其中就包括朱佶母亲林氏。 林氏进入成国公府后,凭借姿色跟手段,非常受朱勇的恩宠。后续开始掌管公府内院,事实上挑战了王氏正妻的地位。 这种情况下王氏又急又气,身体日渐消瘦,也更无力与年轻貌美的林氏抗衡。 不过很快局势发生变化,就在王氏已过而立之年,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却突然怀上了孩子。并且十月怀胎之后,生下的还是个儿子,他就是后来成国公嫡长子朱仪。 本以为依靠嫡长子能重掌内院大权,结果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王氏的年龄放在古代已经能称之为高龄产妇了,生下嫡长子朱仪后,身体更是垮了,常年卧病在床。整个成国公府完全被林氏所把持,一度达到了“宠妾灭妻”的地步。 再后来林氏也怀上了当时的庶子朱佶,怀孕期间成国公朱勇偷腥,看上了婢女沈氏,于是又有了现在的沈忆宸。 也正因为这点,林氏把母亲沈氏看做了“竞争对手”,从此对母子二人充满了敌意,处处排挤打压。 但无论如何,成国公正室还在,林氏再怎么掌控内院,也只是一个妾室。所以沈忆宸除了名分上被阻拦没入宗谱,待遇上依然如同庶子,可以正常在公府生活学习。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就出现在沈忆宸母子离开公府的那个夜晚! 正妻王氏卧病在床,身体越来越不行,成国公朱勇晋升太子太保掌管京营,基本上也不怎么回南京府邸,整个成国公府林氏可谓只手遮天。 那天晚上王氏病重猛烈咳嗽,不断的呼喊侍女去找大夫,但这么喊了小半个时辰却无人应答。 当时母亲沈氏正好路过庭院,听到王氏呼喊无人呼应感到不解,按理说侍女们应该时刻守候在床前,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抱着疑惑以及对正室的尊重,母亲沈氏打算进入庭院帮忙,却没想到正好看见站在门口的林氏。 只见林氏面色阴沉,对于屋内王氏的呼喊充耳不闻,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王氏的声音越来越小,就如同生命的流逝一般。 见到这一幕母亲沈氏当时吓坏了,惊慌失措下就想着赶紧离开,却不慎踢到了院门口的花盆。抬头再看向房门的时候,刚好迎上了林氏狠戾的目光。 母亲沈氏虽是婢女出身,但好歹生活在深宅大院里面,基本的危机意识还是有的。于是赶紧跑开,连夜带着沈忆宸离开公府,来到了巷尾的这间别院生活,并且明确表示不再回公府。 可能是因为林氏忌惮鱼死网破,也可能是母亲沈氏退让加上沈忆宸不堪,对自己也没什么威胁,再继续追究说不定会弄巧成拙引起公爷怀疑。 所以这些年来,沈氏带着沈忆宸,母子俩生活在这栋小别院里面,也算是偏安一隅,直到被今天林氏这份“厚礼”打破。 “宸儿,娘本不想让你牵扯进来,但现在你也已经长大,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就该去面对。” 说完这些陈年往事后,沈氏语气坚毅了起来,不似以往那种羸弱温和的模样。 “娘,我明白。” “这些东西我会托人送回去,你继续好好在公府家塾上学。娘这辈子没别的想法,就期望着你有出息,有一天能堂堂正正站在公爷面前,让他看看自己儿子成才了!” 沈氏此刻的神情言语,完美诠释了八个字: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028 提督学政 “娘,无论发生什么,我会让你看到这一幕的。” 沈忆宸郑重点了点头,就算母亲不说这些,他也会有一天堂堂正正站在朱勇面前。 只不过是不是以儿子的身份,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对于沈忆宸的话,沈氏从来都不怀疑,哪怕是以前不堪的模样。她笑着摸了摸沈忆宸的脑袋,现在儿子已经快要比她高出一个头了。 “饿了吧,娘去给你准备吃食。” “嗯。” 吃过晚饭,沈忆宸回到自己房间,开始认真的研读起历年科举的一些八股文范例。 这些科举范文,特别是三鼎甲的,每年放榜之后都会有专门的书商统计装订成书售卖,以供后世学子钻研学习。 对于明年的院试,沈忆宸之前的心态是尽力而为,不管结果如何至少努力过。 但是现在他的心态变了,明年院试必须要考中秀才,如果可以的话,去冲击一下案首的位置。甚至明年末的乡试考举人,沈忆宸也要下定决心势必拿下。 因为今天的这份“厚礼”,给了沈忆宸一个很大的警示。那就是今天林夫人还愿意用钱摆平问题,当她发现摆平不了的时候,以公爵夫人之尊,会做一些什么? 古代社会就是一个丛林法则,平民百姓有些时候在权贵面前卑微至极,连最基本的反抗能力都没有。 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唯一能做的就是功名护身! 同时沈忆宸隐约也有点庆幸,如果自己在不了解的情况下,答应了朱勇的荫监,顺利入了宗谱,母子二人就这么回到成国公府。 那么当初发生在王氏身上的事情,会不会有一天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 就算王氏不是林夫人直接害死,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一进入到这深宅大院,很多手段真就防不胜防。 别说母亲这种温良妇人,就算自己有两辈子记忆,都不一定能玩的过林氏。 至少现在自己还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母子二人依然被成国公给排除在外。林夫人可能察觉到了一丝威胁味道,但双方地位相差甚远,应该还能稳住一段时间。 没想到出了风头,得到的不只是名扬应天府,还有风雨欲来啊…… 第二天沈忆宸照常去到了成国公府家塾上学,而林夫人的“厚礼”,也被母亲沈氏给退了回去。 对方并没有什么后续动作,一切都好像重归平静,只是不知道这种平静日子,还能维持多久。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很快就到了月假这日。沈忆宸推掉了赵鸿杰一起去游玩的邀请,按照跟先生李庭修的约定,来到了成国公府角门处,与他一同去见那位前辈。 此刻角门外的小巷,已经停好了一辆马车,李庭修看到沈忆宸过来,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上车同坐。 坐上马车,沈忆宸有些好奇的打量着,说实话这是他穿越过来,第一次乘坐这个时代的交通工具。不过感觉并不怎么好,毕竟没有轮胎、弹簧这样的减震部件,路面稍微有些不平整就摇摇晃晃的。 “怎么,没坐过马车?” 看着沈忆宸这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李庭修开口问了一句。 “嗯。” 沈忆宸从小到大,生活范围基本上就固定在成国公府周围,压根就没有出远门的机会,也就不需要乘坐什么马车。 “古人讲君子六艺,现在虽已不提倡,但你身为勋戚之后,有机会还是要熟悉下骑射。” “学生明白。” 道理沈忆宸懂,他也挺有兴趣试下骑马射箭什么的,不过也得有这个机会啊。 李庭修并不是一个喜欢多言的人,交谈几句之后,他就开始闭目养神。伴随着车轮吱嘎吱嘎声音,马车停在了一幢雅致的院落面前。 “到了,下车吧。” “先生,现在该告诉我,今天要见的是哪一位前辈了吧?” “宣德五年庚戌科状元林震。” 什么? 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沈忆宸愣住了。之前赵鸿杰曾激动不已的说过,有个状元公林震,想要邀请自己参加什么冬至诗会。 当时自己压根就没当回事,结果万万没想到,今天与李庭修要见的前辈,就是这名状元公,莫非先生真的跟他是科举同年? 还没等缓过神来,李庭修已经下了马车,沈忆宸见状只得赶紧跟了上去,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进了院落。 刚一进入庭院,就看见正堂门口站着两位青衫文士,其中身居左位的见到李庭修,拱手相迎道:“维初(李庭修字),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李庭修也拱手回礼道:“敦声兄(林震字),久违了。”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震字敦声,不过古代讲究以左为尊,并且对方主动迎客。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这座院落的主人,宣德五年状元——林震。 “对了维初,我来跟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提督应天学政的孙提学,字宜铉。” “学生见过大宗师!” 提督学政是个官名,职责就是主管一省的科举跟教育工作,并且还身负选拔、监察之职责。所以天下生员、士子,都会尊称提学官为大宗师。 李庭修虽然已经中举,但并未从仕。于是面对这位南直隶提督学政,依然以学生自居,称呼对方的尊称。 沈忆宸此刻站在身后,正想着该如何行礼打招呼。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孙提学身上时候,突然有着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 很快脑海中灵光一闪,沈忆宸想起在哪见过了。这不就是成国公家宴上,听到曾蒙简诗作后,同桌鼓掌叫好的那个孙提学吗? 真是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他,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维初,这里不是官场,不必客套这些虚名,就以老友之间称呼为好。” 孙提学笑呵呵的回了一句,他今天来这里也是会会故友,所以不想弄官场那一套客气虚礼。 除此之外,他还打算见一位新人后辈。 说罢,孙提学就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颇具玩味。 见到孙提学的目光望了过来,沈忆宸明白对方肯定也是认出自己了,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道:“晚生见过状元公,见过大宗师。” 林震已经致仕回乡,并没有官职在身,所以沈忆宸称呼其为状元公。而身为未进学的学童,面对本省提学官就没得选了,只能尊称大宗师。 “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大宗师,晚生愧不敢当。” 沈忆宸赶紧谦让一句,这声小友他可当不起。因为在明代最低得学童,才有资格被称之为小友。如果是生员功名,在不认识情况下,可以客套称呼一声老友。 之前在家宴上,周知县那是被忽悠了,误认为自己进学童生,所以叫做沈小友。 现在孙提学可是知道自己底细,要还故意默认为小友,那可就是大不敬了。 029 状元业师 对于沈忆宸的谦让,孙提学笑笑没说话,其实他这么称呼,也有一番捉弄意味。 因为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开始对于沈忆宸的印象,并不怎么好。 根源就在于吟诗作赋的时候,沈忆宸一副饿死鬼投胎模样,死死盯着桌上菜肴不断咽口水,实在是太有辱斯文! 不过后来沈忆宸的表现应对,可谓让孙提学大为改观。他没有想到一个就连童生都没有考取的学子,在这种大场面上进退有度,各种回应反击酣畅淋漓。 特别是最后那首《临江仙》出来,相比较年轻士子,他们这些年过半年,官场沉浮半辈子的“老人”。对于词中所描叙的淡泊洒脱之意,更是感受颇深。 恰恰带着这份好感,孙提学在得知今天沈忆宸要来拜访林震后,才会主动留下来等待。 “既然如此,沈小友应该还没有表字吧,那老朽就叫你忆宸好了。” “晚生还未取表字,大宗师请随意。” 看着两人都开始聊起来了,林震于是开口打趣道:“现在秋风易冷,就算忘年交一见如故,也还是先进屋去吧,不急于这一时。” “哈哈,敦声兄所言甚是。” 孙提学笑容满面,能看得出来他今天心情确实不错。 “请。” 状元公林震说罢,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看着林震跟孙提学转身进入正厅,李庭修靠近沈忆宸悄声问道:“忆宸,你何时结识了大宗师?” 李庭修此刻满腹疑问,沈忆宸看起来跟孙提学,好像很熟络的样子。但问题以大宗师的身份地位,怎么会跟一个学童如此亲近,正常情况下见一面都不可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爷家宴上,我跟大宗师一桌,不过没有任何言语。”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 别说李庭修了,就连沈忆宸自己都奇怪。之前在一桌的时候,孙提学明明看向自己还面露鄙夷,鼓掌也是给曾蒙简叫好,现在态度咋一百八十度转弯? 几人进入正堂依次坐好,状元公林震首先开口道:“维初,我俩老家漳州一别,不知不觉已经过去四载了。” “是啊,当年你辞官回乡办学,而我却要前往应天教学。匆匆一别后再会,都已经四载春秋了。” 李庭修说这段话的时候,语气唏嘘感慨不已。古代受限于交通地理条件就是如此,有时候匆匆一别,再见面都不知是何年何月。 而这段话听在沈忆宸耳朵里面,就称得上信息量巨大了。他本以为先生李庭修跟林震,最多就是科举同年,现在看来远不止如此,他们还是同乡好友? “这次我来到应天讲学,暂时担任了昭文书院教授,以后就有机会多走动走动了。” “维初,不瞒你说,辞官后回想起当年会考,在京师同乡会馆把酒言欢的日子,甚是怀念。” 林震可能跟李庭修数年未见,话题更多是回忆着当年往事,而且言语随性洒脱。 不过这种行为也很符合林震的性格,要知道他可以是状元身份辞官回乡办学教书,此等淡泊名利的境界,一般人还真做不到。 “把酒言欢这种事情,也叫上老朽我一个。” 孙提学适时插进来一句话,言行并没有任何大宗师架子。 “那当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哈哈。” …… 几位前辈大佬们相谈甚欢,坐在末席的沈忆宸,就只能尴尬赔笑了。毕竟年龄跟身份差距太大,这种场面他压根就插不上话,也不敢多嘴。 闲聊了几句之后,林震看到有些局促的沈忆宸,这才想起今天还有正事没说。 “维初,你在拜帖里面说让我见见忆宸,所为何事?” 听到林震终于提及自己名字,这下沈忆宸精神来了,其实他也好奇李庭修想要做什么。 “说来惭愧,身为忆宸的蒙师,却在经义上才疏学浅。明年不单单有院试,还是乡试的大比之年,所以想请敦声兄担当忆宸的业师,为他点明本经。” 就如同现代有不同年级、科目的老师一样,古代同样有不同时期的老师。通俗点来讲,大概分为三个主要时期,分别是蒙师、业师、座师。 蒙师就是李庭修这种,教导学童们基础启蒙教育的老师,也可以称之为塾师。一般正常情况下,蒙师都是由童生或者秀才担任,教育偏远落后地方,甚至未进学长者也可以担当蒙师。 以举人功名担任蒙师的,可谓少之又少。也从侧面可以看出来,成国公府教育资源多么顶尖,沈忆宸之前多么拉垮。 业师也可以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蒙师的进阶版,教授更高等学业的老师。另外一种就是因材施教,或者遇到良才心喜而收为弟子。 像林震这种,就属于造诣很高的大佬收弟子,传道授业者为业师。 最后的座师就比较特殊,它几乎不在学识上教导什么,但放在古代却是最重要的师生关系。 因为座师就是你科举的主考官,当他选中你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了你的座师。 相比较蒙师跟业师,座师兼具老师跟仕途领路人双重身份。人生未来仕途如何,很大程度上跟座师绑定在了一起,双方可谓是个利益共同体,关系就自然要亲密。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什么“房师”、“殿试帝师”等等称号,重要性都不如这“三师”。 沈忆宸是万万没有想到,李庭修带自己过来,居然是想让林震成为自己的经义业师! 这可是大明状元啊,放在后世,就等同于清华北大博导,来当自己这个小学生老师,简直不敢想象! 别说沈忆宸了,当李庭修这话说出来,在场的林震跟孙提学两人,脸上表情都凝固了两秒。 好家伙,你这个老小子还真敢想…… “维初,我虽回乡办学教书,却未有过收学童为弟子的先例。对于忆宸,在听到《临江仙》那首词后,也万分欣赏,甚至打算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冬至诗会。” “但想要成为我的弟子,单单靠一首《临江仙》可不行,忆宸还得拿出其他学识来打动我。”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之中有些考验的意味。 见状沈忆宸站起身来,对着林震行礼道:“晚生斗胆,还请状元公考校。” 李庭修都把机会递到自己面前了,这要无动于衷不知把握的话,那真是辜负了先生一番苦心。 成为状元公的弟子,先不论能学到多少东西,就人脉跟仕途上的帮助,都不可估量! 030 天纵之才 “有志气,不愧是能写出《临江仙》这种词的后生!” 对于沈忆宸果断“应战”,林震出言称赞了一句,此子不谈学识如何,至少气度不凡。 “刚才维初让我帮你点明本经,那是否意味着,忆宸你四书已经烂熟于心了?” “不敢妄言烂熟于心,但晚生进学数年,确实有所收获。” 沈忆宸话不敢说的太满,却也不能表现的太怂,只好尽可能的看起来有底气些。 “那好,我就来出题考考你。” 说完林震沉思了一会,又言道:“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是哪五种?” 林震取了《孟子·尽心上》中一段作为考题,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孟子说过君子教育人的方式有五种,让沈忆宸回答是哪五种。 对于这种问题,沈忆宸差点没高兴出声,这不是送上门来吗?自己四书里面最擅长的就是《孟子》,状元公偏偏用《孟子》来出题。 当然,心里面乐开花,沈忆宸表面上还是不能表露出来,于是装作气定神闲道:“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 “那你认为孟子说君子教者五,是想告诉世人何种道理?” 如果说前面的提问,是死记硬背的话,那么现在林震所问,就是让沈忆宸探寻背后所表达的哲理。 “因材施教。” 没有丝毫犹豫,沈忆宸说出了标准答案。 旁边的孙提学听到了,忍不住点头道:“不错!” 李庭修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笑容,一是为自己的学生高兴,另外一点,就是很清楚沈忆宸擅长《孟子》,这种题目考不倒他。 “那好,《中庸》有云,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话何解?” 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一个月之前,以沈忆宸对于《中庸》的熟悉度,就算能回答,也只能说勉勉强强。 但这段时间以来,秉烛夜读这四个字,早已不是当初的那句玩笑话,而是沈忆宸每天的生活经历。 四书的原文以及注释,他基本上已经做到牢记于心! “回状元公,这是孔夫子回答鲁哀公问政的话语。孔夫子认为要行善政,必须得贤臣。要得到贤臣,必须的得先提升道德,而道德又以仁义为先。” “回答的很好,但《中庸》同样有一句,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那如何保证善政能长久实施下去呢?” 当林震把这个问题提出来,李庭修跟孙提学两个人脸上表情,出现很明显的变化。 因为这种考题,完全超乎了对于童生的四书学识要求,甚至是超过了考秀才跟举人的阶段。更像是皇帝在殿试上,对会试录取的贡士亲自策问。 拿这种问题去考沈忆宸,知道的明白林震有心试试他学问上限如何,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存心刁难。 说实话,面对林震的提问,沈忆宸都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 单从字面意义上来看,《中庸》这句话并不难,比许多生僻拗口的古文好多了。哪怕叫来后世一个高中生,都能大概理解这句话是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意思。 林震现在问如何能改变这种局面,让好政策长久的实施下去。 用现代的视角来回答,其实很简单,那就是把“人治”,改为“法治”。用律法的形式把政策给固定下来,这样就很好避免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局面。 问题是这种思维方式,放在现代是没错的,但是放在独尊儒术的古代,去强调“法”高于“人”高于“仁”。 那相当于你身为一名儒家学者,击穿了自己政治哲学底线,传播出去用流行词形容等于“社死”,未来仕途、学问通通无望。 除非能逆天改命,把整个社会意识形态都给改变了。 所以这个问题对于沈忆宸更难,他不单单要想出合理的回答,还要违背自己本心! 看着沈忆宸沉思,林震脸上带着微微笑容,并不着急催促。 从前面几个问题,他已经能得知沈忆宸的四书基本功很扎实,回答的迅速并且准确。甚至一度让林震都有点疑惑,这种学识水平,怎么可能在成国公府家塾,进学数年连个童生都考不上呢? 所以林震跳脱了四书五经八股的限制,问了更为实用的策论,想看看沈忆宸到底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是真正的才华横溢。 “良法善治。” 思索再三,沈忆宸终于给出了自己答案。 沈忆宸开始在回答“人治”或者“法治”之间纠结过,不过很快就醒悟过来,“法治”并不是什么后世的新观念,诸子百家时期就已经讨论过。 以林震状元之才,出的考题怎么可能就是浮于表面二选一? 如果遵从自己本心,简单选择“法治”的话,那么这个答案必定有所缺陷,而这个缺陷又在哪里呢? 正是因为意识到问题所在,沈忆宸才会沉思良久,幸而最后让他想明白了。 那就是法典本身不会自发为弱者伸张正义,它只是给所有人提供保护自己的依据。而如何运用法典,靠的依然还是人,无人遵守的法律,不如一张废纸! 荀子就曾断论过“有治人,无治法”。所以单纯“法治”跟“人治”都不对,要以道德仁义滋养法治,用法治去强化道德仁义,两者相辅相成才是良法善治! “答的好!” 几乎是沈忆宸刚给出答案的瞬间,林震就激动的拍案而起,大声叫好! 他从来没有想象过,这个被无数先贤大能辩论过的问题,会被一名未进学后生,用仅仅四个字就概括出来了。 如果再加上之前的“因材施教”,可以说沈忆宸切中要害之精准,解题之灵动,在林震教导过的学生弟子中,简直无出其右! “果真是天纵之才!” 孙提学颤颤巍巍站起身来,语气激昂无比,看的沈忆宸都害怕他有什么闪失,万一背过气去了该如何是好? 相比较林震近几年辞官之后才办学教书,孙提学可谓督学半生,见识过无数文人士子。 精通诗词歌赋、风花雪月的有,把八股文章写的妙笔生花的也有,但以十六岁还未弱冠年纪,达到沈忆宸这种见解格局的,还真没有! 不愧是能作出《临江仙》的学子,这股少年老成之气让人叹服。 就连身为蒙师的李庭修都惊呆了,本来只是想拜托林震,帮助沈忆宸补齐经义上的短板,去备战明年的院试跟乡试。 结果考校范围完全出格了,更离谱的是沈忆宸居然能答上,而且还如此出彩…… 031 拜师状元 “古人云一字千金,忆宸,今天你这八字回答,真可谓是字字珠玑。” 此刻林震已经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当作普通后生学童看待,此子这种学识跟见解,日后必成大才 “状元公过赞了,晚生不过是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客套,另外一部分是真的愧不敢当。 因为良法善治这种答案,认真来说也不是沈忆宸独创出来的,而是后世社会不断发展进步得出来的经验。 “敦声兄,既然忆宸已经完成考校,那么你现在也就要兑现承若了。” “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夺人之美,收沈忆宸为关门弟子了。” 孙提学带着惋惜语气说出这句话,相比较林震,他更早见识到沈忆宸的才华。 只不过当时在家宴上时机不妥,加上自己提学官的身份,双方并没有任何交流。 现在面对沈忆宸的表现,他愈发感到欣赏,如果不是李庭修跟林震两人有言在先,孙提学真打算横刀夺爱,收沈忆宸为自己关门弟子了。 “提学大人厚爱,晚生愧不敢当。” “没什么不敢当的,状元公都要收你为弟子,老朽更是收的。” 听着孙提学这种明示话语,林震笑呵呵说道:“宜铉兄,你别忘了自己可是提学官,贸然收一名学童为弟子,不怕到时候院试,有人说你徇私?” “老朽督学半生,行得正坐的直,不怕被人嚼舌根子。” “大宗师鞠躬尽瘁,乃我辈之楷模。” 李庭修起身行礼,他自己就是一名蒙师,所以对于孙提学这种为教育事业奉献一生的人,很是尊重敬佩。 “却是如此。” 林震点头赞同,只有亲身经历过督学,才明白其中难处,也更佩服孙提学数十年如一日的坚守。 说完之后,林震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忆宸,对于经义,你可有所偏爱?” 既然想要选一经为自己的本经,那么前提是对某经感兴趣,这样学习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回状元公,晚生并无特别偏爱。” “那治《尚书》如何?”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心中大喜,因为这意味着林震要收自己当子弟了! 因为林震还未中举之前,在长泰县学读书,专攻的本经就是《尚书》。 高中成为状元之后,林震的经义水准,更是成为文学大家,在明代《尚书》领域有很高的地位跟权威性。 “弟子愿治《尚书》为本经” 听懂了林震的意思,沈忆宸也赶紧打蛇顺棍上,直接把自称都由晚生改为了弟子。 “好,那老夫就收下你这个弟子。” 林震也是爽快,直接就认了沈忆宸为弟子。 孙提学随即祝贺道:“恭喜敦声兄,喜得爱徒。” “忆宸,切记以后要勤奋向学,莫损了状元公名声。” 李庭修嘱咐了沈忆宸一句,以状元之尊收一学童为弟子,这就是一份莫大的恩情。 以后沈忆宸的言行举止,学问高低,不仅仅代表着他自己,还代表着自己业师林震。稍有不慎,就会让状元公蒙羞。 “学生明白。” 沈忆宸拱手称是,欲戴皇冠必承其重,状元公弟子享受荣光同时,也担负着厚望。 李庭修嘱咐完之后,就起身走向院外的马车,从车内提过来了一个包袱。 “维初,这是?” 看着李庭修突然拎着一个包袱走进来,林震有些不明所以。 “既然已经拜为业师,怎能不行拜师礼,这是六礼束脩,忆宸你准备拜师行礼吧。” 听到李庭修就连拜师的六礼束脩都准备好了,林震哑然一笑,自己这个老朋友,还真就抱着必成的把握前来的啊。 其实这点林震还真是想错了,否则李庭修就不会暗中备好六礼束脩,而会叫沈忆宸提前准备。另外也不至于放在马车里面,直到林震亲口答应才拿出来。 两人虽为同乡同年老友,但李庭修毕竟进士落榜,而林震却大魁天下,身份落差这种东西,总归还是有的。 用旧情来“裹挟”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是李庭修不会也不愿做的事情,他想让沈忆宸用自己的才华来打动对方。 所以收为弟子这件事情,李庭修并无把握,如果成功那么备好六礼束脩就用来行拜师礼。如果失败了,这些东西就当从未准备过,他也不会让沈忆宸知道。 东西都准备好了,沈忆宸首先行盥洗礼。就是在先生带领之下,把手放在水盆中正反各洗一次,然后擦干,意为净手净心,去杂存精。希望能在日后的学习中专心致志、心无旁骛,这也是表示对拜师的诚意和尊重。 盥洗礼完毕就是叩首礼,不过首先拜的并不是老师,而是先跪拜至圣先师孔子,然后再拜先生,以示对先师和先生的敬重。 接下来就是赠送六礼束脩了,这六礼分别为芹菜(寓意为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莲子心苦,寓意苦心教育)、红豆(寓意红运高照)、红枣(寓意早早高中)、桂圆(寓意功德圆满)、干瘦肉条(以表达弟子心意)。 一切形式走完,最后就是敬茶,当先生喝下这口茶,会对学生进行训话,内容一般是门规以及对学生的希翼。直到这一步结束,才算是真正的完成拜师礼。 “忆宸,五经里面诗、礼、易偏向于仁义道德,而书、春秋偏向于家国天下。你身为成国公勋戚之后,为师希望你当以天下为己任,以万民为根本。” “是,弟子谨遵先生教诲。” “另外为师现担任昭文书院讲学教授,如你有意愿,可以前往昭文书院进学。如不愿,经义上有所疑问,也可以随时到这间院落找我。” 林震毕竟不是沈忆宸的专职塾师,他还担当着书院教授一职,无法做到像李庭修那样日日教导。 所以摆在沈忆宸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去昭文书院进学,而昭文书院是应天府最好的书院,拥有数位名儒大家,整个南直隶士子都趋之若鹜。 二是沈忆宸不愿意换学校的话,那么就只能到这间院子来请教学习,相对来说要麻烦许多。 “回先生,我还是习惯在公府家塾就学。” 沈忆宸并不想去什么昭文书院,因为说实话四书五经对于他而言,是纯粹的应试教育需求,而不是真正想要在学术上面有所追求。 只要能够用考上科举,在哪里学习是无所谓的。 “不忘蒙师之恩,很好!” 很显然林震误会了沈忆宸,把他拒绝前往更好的学府,误认为是不舍得李庭修。对于这种尊师重情的品性,林震很欣赏。 当然,这种误会沈忆宸也不会傻到去揭穿,只能一笑了之。 “对了,还有件事情,冬至那日将在秦淮河畔举行一场诗会。到时候许多南直隶有才之士,都会前往参加,而为师就是这场诗会的主审。” “之前初闻《临江仙》之时,为师就打算邀请作者赴会。现在你已为我弟子,省去了邀约繁琐,到时候就直接去参加吧。” 林震本以为这种名扬天下的诗会,沈忆宸会欣然前往,结果没想到沈忆宸在听到之后,居然还面露难色。 “先生,这个……弟子能不能选择不参加?” 032 同游南市街 早在赵鸿杰告知有冬至诗会的时候,沈忆宸就兴致寥寥。这倒不是说他多么淡泊名利,对于名扬天下没有任何想法什么的。 而是肚子里面有多少墨水,沈忆宸自我认知清楚的很,诗会这种玩意越隆重,那对于诗作的要求就越高,到时候拿什么作品去参加啊? 靠自己原创吧,估计是过去丢人的,特别是在《临江仙》名扬应天府情况下,外界对于自己期望肯定非常高。 哪怕小宇宙爆发真写出一首佳作,有了《临江仙》珠玉在前,写的再好也会被人认为江郎才尽。 实在不行做文抄公吧,明代又不是唐宋那种诗词盛世,而是有名的诗词中衰之世。压根就找不出多少能稳压《临江仙》的作品,就算有其他同等佳作,也得看情景适不适合。 总不可能秦淮河畔风花雪月,你来一首边塞诗,也太不应景了。 所以沈忆宸尽量避免参加这种文人雅士聚会,我本俗人,还是不凑这个热闹了。 只是这种回答放在林震他们几人耳中,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 前面沈忆宸拒绝去昭文书院,还能解释尊师重情,而冬至诗会是多少文人士子梦寐渴求的场合,一般人还没有资格参加。 现在机会都摆在沈忆宸面前,他还拒绝了? “忆宸,就算你不喜追名逐利,参加冬至诗会也能开拓眼界,广结天下士子,百利而无一害。” 林震开口劝说了道,这种好机会他不愿意沈忆宸错过。 “对啊忆宸,冬至诗会一年一次,乃南直隶最大的文人盛会。如若错过的话,明年大比之年想参加都没有空闲了。” 李庭修也在旁边附和道,名气很多时候对于科举也有帮助,你一个名扬天下的才子文章,主考官也得多看两眼。 “所言在理,老朽届时也会到场,看看今年的南直隶,是否依旧文风鼎盛。” 面对几位先生大佬们劝说,沈忆宸实在没脸说自己不去的原因,是因为心虚不太敢去…… 所以此刻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长者命不可违,那晚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拜师跟冬至诗会的事情告一段落,教学经义什么的也不急于一时,接下来的时间就是他们几位老友叙旧了。 几个人把酒言欢,情到深处还时不时高歌一曲,颇有一种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味。沈忆宸就这么作陪到了夜晚将至,才与李庭修一起乘坐马车,返回成国公府。 “忆宸,为师今日很高兴,很高兴!” 下了马车,李庭修很明显喝多了,不断的拍着沈忆宸肩膀,强调他的喜悦之情。 “学生明白!” 沈忆宸敷衍了两句,然后眼神示意车夫把先生给扶进去。 “还有忆宸,以后会有很多人把目光盯在你身上,言行做事切记要沉稳冷静,莫让别人抓了把柄。” “先生,我知道。” 从家宴之后,沈忆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自己被很多人所关注,如果今日拜师状元公再传出去,估计就更引人瞩目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沈忆宸他懂。 简单嘱咐几句,车夫就把李庭修扶进了成国公府,而沈忆宸也转身朝着回家方向走去。 只是当他走出角门小巷的时候,却发现迎面走来了两位熟人。 “忆宸哥哥,今日不是月假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陈青桐看到沈忆宸出现后,言语中满是欣喜,今天是家塾的月假,理论上学童们都不会来到成国公府。 “书本上有一些问题不解,所以过来请教一下先生。” 今日跟李庭修去拜林震为业师之事,沈忆宸不想广而告之,也最好不要从自己嘴中传出去。 因为这种事情一旦由沈忆宸公布,未免有炫耀夸弄之嫌,悠悠众口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 到时候传到林震或者孙提学他们耳中,在还没有彻底了解品性的情况下,无法保证是否会多生事端。这两人现在是沈忆宸科举道路上最大的靠山,他可不想因为自己多嘴而留下什么误会。 “是吗?沈忆宸,你现在变了许多。” 旁边青年男子听到沈忆宸回答之后,淡淡回了一句。 “见过大公子。” 沈忆宸拱手行礼,这人就是在成国公府家宴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朱仪。 虽然两人年纪相仿,并且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兄弟,但朱仪是朱勇的嫡长子,未来的成国公。事实上身份地位相差悬殊,所以沈忆宸只得尊称首先行礼。 “不必多礼,笃志好学是件好事,要是父亲大人得知,他应该会很欣慰。” 对于大公子朱仪的话,沈忆宸不知该如何表示,甚至对方是真心还是试探,他都不敢确定。 因为从小到大,他跟朱仪的接触,可能比二公子朱佶还要少。抛开双方身上血缘关系不谈,比陌生人强不到哪里去。 但恰恰在帝王公侯之家,血缘关系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之一。并且有了朱佶的先例,沈忆宸现在对于成国公府的兄弟之情,没有丝毫信心可言。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的拘谨跟防备,朱仪于是笑了笑转而对陈青桐说道:“青桐,你与忆宸也是许久未见,好好聊聊,那我就先回府了。” “好的炎恒哥,你先回去吧。” 陈青桐朝朱仪挥了挥手,另外一边沈忆宸也是拱手相送。 看着朱仪从侧门进入成国公府后,陈青桐立马跳到沈忆宸的身侧问道:“忆宸哥哥,你等下还有其他事情吗?” “没什么事情。” “既然无事,听说今晚南市街有烟花爆竹表演,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本来沈忆宸是打算出言婉拒的,因为随着县试时间日近,加上之前文化底子又差,得抓紧时间好好补补,颇有一种当年高考来临前的紧迫感。 但是看着陈青桐那双充满期待的大眼睛,以及对于明代南市街夜景的好奇,沈忆宸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好,我们去看看。” “嗯。” 陈青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然后领着沈忆宸朝南市街走去。 南市街是明代南京城最繁华的商业街,用现代词汇来形容,可以称之为明代南京cbd,热闹程度不输于秦淮河畔的旧院跟江南贡院。 此刻已经夜幕降临,但南市街车马行人接踵摩肩,简直如同现代都市夜生活。沈忆宸与陈青桐二人,穿梭在人流之中,听着旁边店铺跟小摊,不断传来各种吆喝叫卖声。 陈青桐兴高采烈的四处打量着,她身为泰宁侯独女,想要如今日这般自由游玩,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特别是与沈忆宸同游,还是第一次。 “忆宸哥哥,你看那花灯好漂亮。” “忆宸哥哥,这个簪子你觉得好看吗?” “忆宸哥哥,那盒脂粉好香啊。” …… 随着时间推移,陈青桐逐渐放下了对沈忆宸的拘束与生疏,如同天真烂漫的小女生一样,仿佛回到了孩童时期的那种亲切感。 033 妒火中烧 沈忆宸面对陈青桐的询问,大多数时候都只是点头笑笑,不过内心深处也感到一种放松。 这可能是穿越回到古代以来,第一次面对这个时代的人,不用时刻伪装着自己,能好好欣赏这一番大明南京夜景。 两个人就这么踱步徐行,突然在内秦淮河方向传来一声“砰”的闷响,随即一朵绽放的烟花,把整个天空都给点亮了。 “好漂亮呀。” 天空中的烟花,倒映在陈青桐的瞳孔上面,嘴角浮现出一抹向往的微笑。 “你很喜欢这样的景色吗?” “嗯,我从小就喜欢烟花。” “可是这种美好的景色,却只有那么一刹那。” “有那么一刹那就够了,不是吗?” 陈青桐偏过头来,朝着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是吗? 沈忆宸心中没有答案,毕竟每个人的追求都不同,人生有些时候如果能绽放出这么一刹那的高光,好像也挺不错。 “忆宸哥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两个,一起爬到国公府屋顶看烟花的场景吗?” “不太记得了。” 对于这些儿时记忆,沈忆宸很模糊,能想起陈青桐小女孩模样已经实属不易,更别说具体事件了。 “那时候我们不能随便出去玩,而外面放烟花经常被公府高墙给遮挡住,就是你带着我一起爬上屋顶,才能看到这些漂亮的焰火。” 说着说着,陈青桐突然嫣然一笑:“不过后来被你娘给发现了,可把你给好一顿训。” 听着陈青桐诉说着这些儿时往事,沈忆宸感觉很奇特,仿佛自己正在亲身经历着一段别人的人生。 南市街旁一间茶馆二楼,二公子朱佶正与几位朱氏宗族子弟,吃着点心品着茶,商讨着等下该去秦淮河畔哪家青楼逛逛。 就在这时,坐在窗边的朱缙好像发现了什么,推了推朱佶的手臂,指着楼下远处说道:“二公子你看看,那是不是泰宁侯府的青桐小姐?” “你看错了吧,这大晚上的青桐妹妹怎么会来到这里。” “怎么可能,不信你看看。” 朱缙有些急了,虽说在内院家塾读书的时候,男女学子之间有一道帘子隔开。但好歹同学数年,平常见面也不少,怎么可能连个人都认错? 听到朱缙这么一说,朱佶于是将信将疑的转过头去,当他看清楚之后,瞬间脸上表情就变了。原因并不是陈青桐,而是他看到了沈忆宸! 这个婢生子为什么会跟陈青桐在这里? “青桐小姐好像不是一个人,她旁边那个是沈忆宸吗?” 不单单是朱佶发现了沈忆宸的存在,桌上其他几名宗族子弟,也是认了出来。 与此同时,朱佶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因为陈青桐,是朱佶的目标联姻人选,这并不关于什么情情爱爱的,而在于她是泰宁侯的独女。 只要能娶到陈青桐,就相当于得到了整个泰宁侯府的助力.再加上自己母亲现在已经是正室,两股力量合并起来,意味着朱佶能够挑战嫡长子朱仪的袭爵地位! 不过这些年来,陈青桐对于朱佶,一直都是爱塔不理的。现在却跟一个婢生子沈忆宸夜晚同游,简直就是旧恨未消,又添新仇! “二公子怎么说,我们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吧?” 跟随在朱佶身边的这些宗族子弟,对于他的野心都很清楚,再加上之前的成国公府家宴,双方已经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现在肯定不能就这么放过。 “走,跟我下去会会这个婢生子!” 朱佶也没有客气,或者说完全没有把沈忆宸给放在眼中,当即起身招呼着这几个宗族子弟,准备下楼去给点颜色看看。 一行人走出茶楼,沈忆宸那边还在听着陈青桐,诉说着那些儿时往事。 突然耳旁传来了一道刺耳的声音:“沈忆宸,你真是好雅兴啊。” 顺着声音方向望去,沈忆宸看到朱佶几个人,正面带不善的朝着自己走来,很明显一副找麻烦模样。 “朱佶,你想干什么?” 陈青桐自然也是发现了朱佶几人,她下意识的就站到沈忆宸前面,朝着对方质问。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没再让陈青桐挡在自己面前,而是抓住她的手腕,把她轻轻拉到自己身后。 而这个拉住手腕的动作,看在朱佶的眼中,简直让他妒火中烧。古时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陈青桐虽然还未及笄,但也不是你沈忆宸可以碰的! “二公子,真巧,幸会了。” 沈忆宸也是淡淡回了句,连基本的拱手礼都懒得做,对方既然来者不善,也没必要再客套什么了。 “沈忆宸,莫非是那日家宴上出了风头,今日忘记自己什么身份了吗?” 旁边的朱缙看到沈忆宸连礼都不行了,忍不住跳出来讥讽。 “忘性确实比较大,看来不止是赋诗,可能在记忆力方面,在下溜须拍马也比不上朱兄你。” 沈忆宸立马反唇相讥,既然你小子喜欢提家宴跟身份,那老哥我也把当初家宴上的事情再说一遍,看看谁能恶心到谁。 果然当沈忆宸着重点出“溜须拍马”四个字后,朱缙脑海中那段被南京满城勋戚重臣耻笑的记忆激活,瞬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哼,沈忆宸,看来你现在口舌伶俐了许多。” 朱佶冷冷说道,他没想到沈忆宸反击的如此犀利,与这些年的形象截然不同。甚至比当日在家宴上,还要锋芒毕露了。 “不敢当,以前没发挥罢了。” 沈忆宸毫不示弱,这也确实是一句实话。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是文绉绉形象礼貌示人,但这并不意味着在喷人上面,沈忆宸就不行了。 要知道后世网络暴躁老哥骂人功力,简直令人发指,可以把十八代亲朋好友换着花样问候十遍。沈忆宸只需要学到一点皮毛,差不多就能把朱佶祖宗三代给问候一遍。 当然,沈忆宸不会这么做,毕竟现在双方是同一个祖宗,这可不能像当初对待李达那样,来一波祖宗极限一换一。 而且太过于直白粗痞,对方也不一定能听得懂。不过就应付目前这种嘴炮,还是绰绰有余了。 “沈忆宸,你真以为自己一个婢生子,我们就不敢动你吗?” 朱佶身旁一位壮汉有些忍不住了,几乎就想伸手过来与沈忆宸撕打。 之前在成国公府还有所顾忌,现在有二公子撑腰,还跟这个婢生子做什么口舌之争,直接给他两记老拳就好! “我确实这么认为的,不信你可以试试,看看到时候我们谁比较惨。” 说完这句话之后,沈忆宸干脆向前踏了一步,直接顶在了这名壮汉前面。 论个头,沈忆宸差不多比对方要矮了半个头,但论气势,沈忆宸可谓是完全碾压了对方。 甚至当沈忆宸眼神望了过来,这个壮汉不敢对视! 我为什么会害怕?难道是因为当日家宴上这个婢生子的万众瞩目? 还是因为他被国公爷给留下了,日后会入宗谱成为三公子? 今天自己要是动手了,会不会日后遭到此子的报复,以及国公爷的严惩? 如若沈忆宸胆怯,这名壮汉说不定就直接动手了。但偏偏沈忆宸不仅没怂,相反还气势凌人,反倒让对方摸不清楚底细,害怕成国公朱勇已经承认了这个婢生子。 古代讲究的就是一个尊卑贵贱,只要沈忆宸一天有成为国公庶子的可能,那么这名壮汉今日敢动手,日后必定下场不会太好。 别说是这名壮汉了,就连朱佶看到沈忆宸这副架势摆出来,心里面都有些犯嘀咕。 主要家宴当日沈忆宸表现太过于光彩夺目,而且一首《临江仙》名扬应天府,被许多文人士子所推崇,给了朱佶很大的震撼与危机感。 要知道自己那个国公父亲,可是不会轻易留人单独谈话,更别说留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谁也不敢保证,父亲大人给沈忆宸许诺过什么,手足争斗要是摆在明面上,最后吃亏的肯定是自己。 毕竟沈忆宸无论如何都没有袭爵的希望,而我朱佶有! 不单单如此,双方这一副对峙的架势,也吸引到了很多路人目光。爱看热闹是人类本质之一,已经有些人放慢了脚步,想看看到底会不会有场打斗戏码。 “朱凯,你先退下。” 朱佶喝退了这名壮汉,现在围观的路人愈发多了起来,并且应天兵马司的巡防就在不远处,要是动手的话影响力太大,可能最终会得不偿失。 更何况,朱佶已经想到更阴险的办法对付沈忆宸,杀人不见血! “呵,牙尖嘴利倒是挺厉害,不过沈忆宸你知道私会泰宁侯独女,会有怎样的后果吗?” 听到这句话后,沈忆宸面色凝重起来,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话可不能乱说,什么叫做私会!” “不是私会,为何你一个年轻男子,会单独约见泰宁侯独女,身份配吗?” ”朱佶,你不要恶意中伤“ 身后的陈青桐也义正言辞喝止,古代女子对于名节是非常看重的,特别是勋爵子弟,名声更是关乎到家门颜面。 客观来讲,陈青桐确实不应该与沈忆宸单独出行,至少得带个丫鬟仆人什么的,否则容易被泼脏水,就如同现在朱佶所做的一样。 但当时遇到纯属偶然,加上候府马车还没有到,陈青桐一时高兴,压根没考虑那么多礼节问题,就邀请沈忆宸同游。 现在隐患暴露出来了,真是有口难辩。 034 指鹿为马 “青桐妹妹,我知道这件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而是被沈忆宸这个登徒子给蒙骗了。” “放心,为兄这就送你回候府,并且会向泰宁侯禀明一切,以证你清白!” 朱佶心里很清楚,这种光靠一张嘴的事情,真要污蔑成沈忆宸跟陈青桐两个人私会,也不太现实。 并且事关泰宁侯府,把陈青桐给污名化了,相当于打泰宁侯的脸。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陈青桐给摘出去,锅全扣在沈忆宸身上。 泰宁侯就算到时候心里明白事情不是如此,但为了保全陈青桐的名声,肯定也会把罪名推给沈忆宸,这样就足够了! 沈忆宸不是仗着自己有成国公血脉嚣张吗?但很遗憾,你终究还是没有入朱氏宗谱,一个无名无份的婢生子,敢觊觎泰宁侯独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不得不说,朱佶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这手阳谋都被他给玩的明明白白,还做到了借力打力。 “朱佶,你……” 陈青桐又羞又怒,想要反驳,却不知从何说起。 别看她平常大大咧咧,性格活泼外向,但毕竟只是一名十几岁的少女,放在后世就初中生年龄。突然遇到这种事关名节的污蔑,还真有些不知所措。 “朱佶,你针对我可以,但不要牵扯到他人,否则我一定会让你后悔。” 沈忆宸语气冰冷至极,甚至弥漫着一股淡淡凶狠。他之前其实能理解朱佶这种争爵之心,所以对自己有敌意并不在意,更谈不上多么愤怒。 而现在不同了,他母亲林氏的厚礼“警告”,以及把陈青桐名节当作打击自己的武器,这些行为都触及到了沈忆宸的底线! 沈忆宸从来不想抱有主动害人之心,但面对别人不择手段的害己,他也绝对不会有什么妇人之仁! 突然感受到沈忆宸这一股凶狠,朱佶不知为何心中一惊,不过他很快稳住了状态。 “什么叫牵扯?明明是你有意坏青桐妹妹名声,我在出手阻止罢了。” 朱佶倒打一耙的功夫可谓炉火纯青,今天机会难得,必须要吃定沈忆宸。 “是这样吗?” 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们很快被隔出一条道,一名身穿绯袍的中年男子,出现在沈忆宸几人面前。 “晚辈拜见侯爷。” 当看清楚来者是谁后,沈忆宸几个人也顾不上冲突,纷纷鞠躬行礼。 “爹!” 陈青桐看到这名中年男子后,立马冲了过去挽住他手臂,急切的心情一下得到了安抚。 没错,这时候出现的中年男子,正是陈青桐的父亲,泰宁侯陈瀛! 陈瀛今天本来是跟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商讨公务,结束后将路过成国公府,刚好接上陈青桐一起回府。 这也就是为什么,陈青桐会独自跟朱仪出现在府门口,因为她正在等待候府的马车。 结果当泰宁侯陈瀛到达成国公府的时候,却没有发现女儿的身影。还好公府门房都认识陈青桐,打听之下才得知她与沈忆宸同游去了。 以泰宁侯的阅历,自然是意识到陈青桐的行为不妥,带着对女儿的关心,他也来到了南市街寻找,刚好就遇见了朱佶污蔑的这一幕。 “桐儿别怕,爹在这里呢。” 无论陈瀛在外人面前多么地位崇高、威风八面,在陈青桐这独女面前,他永远都只是个父亲身份,这点与成国公朱勇可谓截然不同。 “侯爷,你来了正好,沈忆宸欺青桐妹妹年少无知,带着她来这南市街游玩。幸好被我给及时发现,否则可能对青桐妹妹的名节有损。” 见到正主来了,朱佶赶紧朝着沈忆宸开黑,不过这次言语谨慎了许多,像“私会”什么的不敢当着陈瀛的面用了。 不过只要提及“名节”二字,相信已经足够了。 “爹,不是这样的,是女儿……” 陈青桐听到后,立马就要为沈忆宸辩解,她没想到仅仅就是看场焰火表演的小事情,会闹成这种局面。 更担心自己父亲以此为由惩罚沈忆宸,那自己可就要内疚死了。 陈瀛这时候轻拍了陈青桐两下后背,朝她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再说了。 当泰宁侯陈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对着朱佶说道:“贤侄可能误会了,并不是忆宸带着青桐过来游玩,而是我们一起过来的,刚好分开了一段时间。” 什么? 朱佶的瞳孔因为震惊瞬间扩大,他本以为泰宁侯会非常气愤,然后向沈忆宸兴师问罪。甚至更极端一点,说不定还会告知已经前往京师的父亲大人。 到时候沈忆宸别的不说,至少成国公府家塾,这辈子是别想再踏进来了。 结果朱佶万万没想到,陈瀛会说出这样的话。 问题自己在茶楼上面,可是看的真真切切,压根就没有见到泰宁侯陈瀛的影子,怎么可能一同过来的? 泰宁侯说谎帮沈忆宸掩饰? 想到这种可能,朱佶内心里面更是不可置信,堂堂泰宁侯在南京城内,算得上顶级勋贵之一,凭什么会帮一个婢生子说话。 “侯爷,你是不是受了沈忆宸的蒙骗,明明……” 还没有等朱佶把话说完,陈瀛就面色一冷打断道:“贤侄,你这是质疑我吗?” “晚辈不敢!” 就算朱佶身为成国公儿子,在泰宁侯面前也不敢放肆。 “忆宸与青桐从小相识,品性敦厚老实、胸怀坦荡,本侯绝对相信他的为人。” “贤侄,在外你们可是有兄弟血脉之情,切莫闹出什么误会,给旁人看了笑话。” 泰宁侯陈瀛这下不单单是力挺沈忆宸,甚至还变相默认了他成国公后代的身份,对于朱佶来说,简直就是雷霆一击! 要知道泰宁侯可是自己父亲的至交好友,连他都承认了沈忆宸,是不是意味着父亲也是如此? 不可能!婢生子凭什么受到泰宁侯的青睐,甚至不惜站位帮他说话,难道是为了避免陈青桐名节受损? 没错,毕竟有了泰宁侯同游,就不存在什么私会的说法,一定是这样的! 朱佶始终无法接受泰宁侯会帮沈忆宸的事实,只能把这种说辞往陈青桐身上靠,以寻求那莫名的心理安慰。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哪怕泰宁侯明着说谎指鹿为马,现场也没人敢去揭穿。 “侯爷,那看来是晚辈误会了,抱歉。” “一点小事,无妨。” “那晚辈就不打扰侯爷兴致了,在下告辞。” “嗯。” 说完朱佶几人拱手退去,只不过在转身之后,整个人仿佛失了魂似的。 今日原本是个踩死沈忆宸的好机会,到头来备受打击的却是自己。到底哪点不如这个婢生子沈忆宸,为什么就连泰宁侯都帮他,到底为什么! 望着朱佶几个人远去,沈忆宸陷入了一种尴尬境地,他心里面很清楚泰宁侯所说都是假的,并且还帮自己解了围。 只是如果道谢的话,那不相当于指明泰宁侯说谎,而毫无表示的话,礼数上又显得不周,确实两难。 “不用谢我,今日帮你是为了小女青铜,而且想借我泰宁侯的刀,还太嫩了点。” 陈瀛也是老江湖,一眼就看出了沈忆宸的局促,干脆把话给挑明了。 “是晚辈考虑不周,连累青桐了。” 沈忆宸同样很干脆的认错,自己比陈青桐岁数要大,理应更懂男女之防。 只不过沈忆宸毕竟拥有后世思维,跟一个儿时长大的玩伴逛街看看烟火,压根就没想这么多,才会被朱佶给抓到把柄。 但这也算是给沈忆宸提了个醒,自己是拥有历史先知的优势,却并不意味着就能随便玩转大明朝。这个时代的人,能力同样不弱,绝对不容小觑。 “也无大碍,毕竟你们是儿时玩伴。不过忆宸你要知道人心叵测,不是每次都能如今日这般好运。” 今日陈瀛相助除了为女儿外,其实他还有一点没说,就是确实很欣赏沈忆宸,否则不会如此偏袒。 成国公府家宴上,陈瀛就感觉沈忆宸气势不凡,不似外界传言的那样。后面诗词反击,以及那首《临江仙》,算是验证了泰宁侯的想法。 现在说这句忠告,也是为了沈忆宸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的特殊身世注定了会招惹很多是非,以后行事还是要老成谨慎些。 “晚辈牢记侯爷告诫。” “嗯,那青桐就先跟我回去了。” “恭送侯爷。” 上了马车后,陈瀛掀开窗帘一角,看了眼还站在原地没动的沈忆宸,转头后却朝着陈青桐说道。 “青桐,以后还是少跟沈忆宸接触吧。” 咋一听到这句话,陈青桐都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刚才父亲明明还很认同沈忆宸,为何上了马车就变样了? “爹,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忆宸哥哥没有欺我,是我主动邀他来南市街看焰火的。” 陈青桐还以为父亲对沈忆宸存在误会,于是想要解释一番,却被泰宁侯接下来的一句话打断了。 “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既然爹你知道,为何不让我跟忆宸哥哥接触?” “因为他配不上你。” “爹,我跟忆宸哥哥之间没有什么,再说他很优秀并不差。” “不用再多言,你记住为父所说的话就好。” 泰宁侯陈瀛是过来人,怎么可能没品味出来陈青桐对沈忆宸,已经超乎了正常友情范围。 他很欣赏沈忆宸没错,也认为此子未来将大有可为。 但再怎么大有可为,现在连童生都还没有考上,未必还能出将入相? 甚至夸张一点说,就算沈忆宸出将入相了,与公侯勋戚之间还是差了一档。现在已经不是太祖成祖的时代,想要正常封爵几乎不可能,除非是袭爵。 但祖宗之法不可违,成国公还有两个嫡子,轮也不可能轮到沈忆宸。 陈青桐是自己独女,未来只有勋戚世家,才能保证她一生荣华富贵,沈忆宸不行! 既然如此,长痛不如短痛,在情窦初开时期就斩断萌芽,日后女儿会明白自己苦心。 陈青桐不敢忤逆父亲,只能满脸愁容的坐在车内,看着车窗外转瞬即逝的人流、店铺。 她不明白为何一场开开心心的游玩,最终会变成这种局面。但有一点在陈青桐心中很坚定,那就是沈忆宸很优秀,绝对配得上自己! 035 冬至诗会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并不知道候府马车里面发生的对话,其实就算是知道,可能沈忆宸还会更偏向于泰宁侯一些。 因为只有经历过社会的毒打才能明白,“门当户对”这个词很残酷,却很现实。而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泰宁侯身为父亲,有这样的想法考量无可厚非。 回到家中,沈忆宸很快就把晚上发生的事情抛之脑后,专心致志的开始读书写八股文。 对于现在的沈忆宸而言,也算是深深体会什么叫做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这年头不靠读书在科举上混出点名头来,真就啥也不是。像今日这般朱佶明着污蔑,就算闹到官府去,你还得跪着被训话,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地位、权势被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追求,原因就在于此啊…… 就这样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沈忆宸的学识也在飞速增长着。从最开始一篇八股文章,足足写了三四个时辰,到现在开头破题至结尾束股,仅需一个时辰就能搞定,效率跟质量同步提升了数倍不止。 另外在经义上面,确定了治《尚书》作为自己本经后,沈忆宸也开始循序渐进的学习。 不过相比较四书,五经内容更加的深奥难懂,最初阶段连从头到尾流畅背出来都很困难,更别说牢记住写文章什么的了。 幸运的是,沈忆宸拜了林震为业师,论当今世上治《尚书》大成者,林震绝对排得上前几位。有任何疑难不懂之处,都能在林震那里得到解答,甚至举一反三。 同时沈忆宸也明白了,为何李庭修要以蒙师身份,亲自送自己去拜业师。确实状元公的学识天下无双,不服不行。 缺点就是沈忆宸更累了,每天除了要跑成国公府家塾,还经常要跑林震的府邸学习经义,几乎忙的脚不沾地。 光阴荏苒,秋去冬来,时间很快就到了正统八年冬至这一日。 作为华夏的传统节气,古代民间有“冬至大如年”的说法,所以家塾也给学子们放假一天回家过节。 不过沈忆宸并没有待在家里,而是应了业师林震之邀,前往秦淮河畔的冬至诗会。 南京城作为明代的两京之一,又是整个南方的科举行政中心,文人雅士本就众多。加之冬至诗会,在南直隶地界都算久负盛名,外地知名才子们也纷纷赴会,一时秦淮河畔可谓人潮涌动。 为了举办好这场诗会,整个南京文坛官场,也算是做足了准备。不单单包下了秦淮两岸的茶楼客栈,还用铁索把青楼画舫给连在一起,形成了数船连舫之景,方便文人雅士们穿梭游走。 甚至就连秦淮四绝中的“曲绝”与“舞绝”,都被请来作陪,分别是凤鸣阁的董玉静,以及燕春舫的许佳人。 其中凤鸣阁的名伎董玉静,更被视为明年秦淮花魁的热门人选。所以参加冬至诗会不少读书人,除了吟诗作赋外,还有一睹美人风采的想法。 主会场凤鸣阁此刻已经人声鼎沸,身为主审的林震处于首席位置上,而在他的左右手方向,分别坐着南直隶大宗师孙提学,以及应天府尹李敏。 除此之外,同桌的还有书院博士、当代大儒等等。这些人都是今天晚上的评审,将审阅诗会上才子们的佳作。 沈忆宸进入凤鸣阁后,悄摸摸的找了个角落坐下,没有选择上主桌与林震打招呼。 因为拜师这件事情,并没有流传开来,除了少数几人外,外界都不知道状元公新收了个弟子。 而林震素来喜好低调,此时上前行礼问候,不免有得瑟出风头的嫌疑。再加上参加这场冬至诗会,本就不是沈忆宸的意愿,纯属师命难违,找个角落混过去就算交差了。 随着参会文人士子们逐渐到齐,林震看着眼前盛况,朝同桌的应天府尹李敏说道:“李大人,今日诗会热闹非凡,应天府在你治下,真是人才济济啊。” “状元公过赞,应天府本就人杰地灵,本官不过顺势而为罢了。” “李大人,这就是你过谦了。” “哪里,哪里……” 两人打着官场客套,一副宾主相宜的景象。 单从场面上看,林震像主人把控着话语权,并且也坐在首席,李敏下位客座。 但在官衔上应天府尹为正三品,林震辞官前最高也就做到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两人品阶相差悬殊。 之所以会反着来,就涉及到京官与外官的区别,哪怕南京同为明朝两京之一,但品阶含金量却远远不如京师。 更重要林震以状元及第身份授的翰林院修撰,如果不辞官的话,就是公认的“储相”人选,双方上限天花板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另外谁知道林震会不会哪天被起复回京,明朝这种官员起起伏伏的案例数不胜数。今天看似一闲人,明天说不定就是掌控生杀予夺的当朝重臣! 所以林震就算无官位在身,李敏依旧不敢怠慢。 主桌上大佬们互相打官腔,下桌的文人士子们,同样相谈甚欢。 就拿沈忆宸旁边那桌来说,互不相识的文士们纷纷自报家门,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并且其中大多都有举人功名,从这点也能看出今晚这场诗会,确实才子齐聚。 “子玉兄,今晚才俊众多,你认为谁最终能独占鳌头?” “我认为应天举子曾蒙简当属第一!” 曾蒙简? 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不由竖起耳朵,莫非就是内院家塾的那个曾蒙简? “曾兄属实有大才,不过最近听说在国公爷家宴上,他好像被一名学童给技压一筹了。” 当听到国公府家宴,沈忆宸就基本上能确定,就是内院家塾的曾蒙简。 想想也正常,二十岁就中举,放在哪个朝代都当得起年少英才四个字,能参加今天这场冬至诗会情理之中。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并不是什么学童,而是国公爷的私生子。家宴在场的勋戚官员,谁敢让国公爷儿子输,所以结果早就注定了。” “小老弟,你毕竟还是年轻啊……” “受教了!” 年纪较小的士子,听闻后郑重点了点头,看来这家宴上比得不是才华,而是人情世故。 靠…… 一旁偷听的沈忆宸,差点没吐血,自己要在勋戚官员面前这么有牌面,哪至于混成现在这副德行。 “在下并不赞同,那名学童的《临江仙》想必各位都听过,绝对是惊世之作,能赢曾举子毫不意外!” 同桌另外一名文人起身反驳,力挺沈忆宸的《临江仙》。 “没错,就算没有家宴这回事,曾蒙简他也当不得什么第一。叙州府十六岁中举的刘朴庵,乃当世神童,定当夺魁!” “呵,还定当夺魁,小心别伤仲永了。” “你说什么!” 所谓文无第一,每个人都有自己欣赏的才俊,互相不服对方。于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一场争论。 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沈忆宸没兴趣听他们争论个谁输谁赢,哪个最终当第一都无所谓,反正与自己关系不大。 所以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桌上的干果点心上面,不得不说今日这些吃食,都出自名家之手,味道还真不错。 正吃的开心,旁边空位上,突然有人捂着脸一屁股坐下。并且因为身材魁梧,与沈忆宸几乎是紧贴着坐了。 要知道沈忆宸特地选了角落里面,最不起眼的末席,这一桌除了他之外,就没有人愿意过来入座。 所以沈忆宸还真有点意外,到底是哪位志同道合的老哥,跟自己想一块了。 当他转过头看向对方的时候,来者也恰好转过头来看向沈忆宸,四目相对之下,两个人都如同定格一般愣住了。 “是你!” 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沈忆宸在外院家塾的老对头李达! “你怎么会来参加诗会?” 沈忆宸首先开口问道,李达那文化水平简直是“人神共愤”,他是过来搞笑的吗?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李达罕见的老脸一红,不过却嘴硬回道:“你不也参加了,都是学童,看不起谁呢!” “我……” 沈忆宸本想反驳,但仔细想想看还真如此,这里面不出意外,应该就只有自己跟李达是学童了。 两个难兄难弟还分什么彼此,大哥别笑话二哥了…… “算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就凑合着坐吧。” 想着李达选这个角落入座,估计也是因为心里面有点逼数,怕丢不起那个人。 反正这一桌也是空着,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起码还算是个熟人。 “嗯,好。” 李达罕见的没有顶嘴反驳,相反还把头给低下来,蜷缩起身子,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打眼。 只是这一幕看在沈忆宸眼中,他实在是有点忍不住想笑,明明自己在家塾跟这小子是死对头,互相坑了不止一次,咋还能有这种孽缘呢。 “笑什么,信不信回家塾我揍你!” “别吹了,你要敢动手会等到今日?” 这种威胁沈忆宸都懒得搭理,两个人约架都好几回,反正就没真动过手。 “哼。” 李达冷哼一声,明白现在也吓不住沈忆宸,干脆就不说话了。 036 难兄难弟 “说真的,你到底为什么参加冬至诗会。” 本来李达能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足够离奇了,加上这小子还一副遮遮掩掩的模样,属实勾起了沈忆宸的好奇心。 “为何要告诉你?” “如若你告诉我,万一等下有什么情况,我会帮你遮掩一二。” 既然称之为诗会,自然在场士子都有概率要吟诗作赋的。 以李达的水平大概率写不出来,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半桶水,但怎么说还是要强点,代笔个打油诗不过分吧。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李达瞬间两眼放光,他之所以选个角落里低着头,就是怕选到自己作个诗,写个词什么的。 沈忆宸虽然也是个学童,但家宴上面那首《临江仙》,别人都说好。看来在写诗上面,应该能比自己强上那么一丢丢,可以考虑让他帮忙。 “好,我告诉你后,切记要拉为兄一把!” “贤弟,可别墨迹了,快说吧!” 沈忆宸也不惯着李达,都混成这逼样有求于自己,还想当大哥? 老实当弟弟吧! “这个……那个……其实是我爹逼我来的。” 磨磨唧唧一顿后,李达终于蹦出了原因。 “李佥事为何要你参加诗会,他难道不知道你学识水平?”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他才叫我过来交流学习一番,说明年要是再考不上秀才,就打断我腿。” “那看来你腿是保不住了。” 经过家塾的几个月学习,现在沈忆宸对于李达还有赵鸿杰的文化,那可谓有着深刻了解。 这两兄弟放在后世智商检测,怕是得归为弱智那一档,千字文、千家诗这种基础蒙学内容都没有整明白,拿什么去考秀才? 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么会跟这群人一起吊车尾,难怪会被人所轻视,凭心而论这还真怪不得别人啊…… “沈忆宸,不要欺人太甚! 本来今日参加诗会就憋屈,还要听沈忆宸的嘲讽,我李达外院小霸王,什么时候受过这种鸟气! “好,好,点到为止。” 沈忆宸也没打算落井下石,毕竟这年头风水轮流转,万一等下要自己写诗作词呢? 恐怕面对在场的这群学霸,不当文抄公比李达也没本质上区别,还是攒攒人品为好。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角落末席,其他桌的文人士子们,都在商讨着谁的学问更好,谁的诗作更佳。唯独沈忆宸与李达,讨论桌上哪种点心好吃,吃的那是津津有味。 邻桌的偶尔看到他们两个人举动,都忍不住摇摇头,这种人参加冬至诗会,简直是对于读书人的侮辱! 就在这时,本来有些喧嚣的大厅内,突然安静了下来。 面对这种状况,沈忆宸跟李达两个人手中拿着糕点,大眼瞪小眼不知发生了什么。 不过很快两个人就明白过来,只见大厅之外,一行花枝招展的女人正踱步进来。而为首的两位,更是美艳不可方物,哪怕沈忆宸后世在媒体上,也算是见识过各种明星美女,这两位与之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左边那一身粉衣的,就是号称秦淮曲绝的董玉静吧,据说她唱曲宛如天籁之音,没想到长相也是如此美丽绝伦。” 邻桌之前还为曾蒙简争的面红耳赤的中年文士,见到董玉静出来之后,立马变成了一副猪哥相。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竞选明年的花魁?” “我认为右边的许佳人更胜一筹,传言她跳舞堪比汉时赵飞燕,可谓倾国倾城!” “贤弟眼光独到,为兄也很是赞成。” 相比较之前文无第一的争论,现在“美无第一”的讨论,那简直称得上一片和谐共赏。 很像后世某些论坛上求种,放弃一切成见,齐刷刷的只剩下好人一生平安场景,大家都其乐融融…… “妾身见过各位大人,各位才子们。” 董玉静与许佳人两位青楼名伎,到达大厅中央之后,就恭身朝着在座众人行礼。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们是青楼女子,单看这容貌、仪态、气质,说她们是大家闺秀,估计都没有人怀疑。 “听闻两位姑娘才艺双绝,不知可否赏脸,为在座的麒麟才子们表演一番?” 林震适时开口邀请这两位青楼名伎表演,其实这也是历年惯例跟流程,本身邀请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助兴的。 “回状元公,此乃妾身的荣幸。” 回话完毕后,这群青楼女子四散开来,拿出琵笆、三弦、月琴、二胡、板鼓等等乐器,准备奏乐。 董玉静也是侧身站了一步,把大厅最中心的位置让给了许佳人,很明显是给留出舞蹈的空间。 伴随着乐器声音响起,董玉静宛如黄莺般的清脆唱曲,也传播了整个大厅。同时卡着节奏,许佳人开始翩翩起舞。 董玉静唱的是传统词牌名《如梦令》,其实在明清时期的青楼歌伶,已经很少唱唐宋时期的传统词牌,而是转为时调小曲、杂剧、昆曲等等。 因为相比较传统词牌的阳春白雪,时调小曲爽口轻丽,行文简练,更加贴近大众的词意传唱。 不过今日是场文人聚会,并且表演者是秦淮名伎,自然不可能唱些大众“口水歌”。所以董玉静的选曲,也得符合观看者的品味与档次。 沈忆宸看着眼前的表演,说实话内心里面是有些震撼的,他之前一直认为古代歌曲娱乐等等,与现代相差甚远,完全提不起兴趣。 但今天这董玉静唱的宛转悠扬,仿佛直达人心,就算与后世的流行音乐风格完全不同,也能让沈忆宸沉醉其中。 果然音乐这种东西,不分年龄、语言、国界。现在看来,就连时空都可以不分,同样能做到让人感同身受。 另外许佳人的舞蹈,也可谓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仅仅是看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让沈忆宸明白什么叫做从此君王不早朝。 难怪古人文人从来不把逛青楼,当作一件羞耻的事情,反倒认为是一桩雅事。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沈忆宸,这糕点就剩一块了,你不吃我可吃了啊。” 就在沈忆宸逐渐陶醉的时候,旁边李达非常合时宜的破坏了这种氛围! “不是,你就知道吃吗,有没有一点欣赏美的觉悟?” 沈忆宸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这副吃货德行,已经遭受过很多人的鄙夷了。真是万万没想到,李达这小子更是青出于蓝。 “什么叫欣赏美的觉悟,能吃吗?” 李达完全没意识到沈忆宸说什么,准确来说,这场惊艳的歌舞表演,他压根就没抬起头来看上几眼。 “我服了,你吃吧。” 沈忆宸面对李达,第一次生出甘拜下风的想法,这小子难怪能长的五大三粗,果然是靠吃出来的。 有了李达这个活宝坐在旁边,沈忆宸也没了欣赏歌舞的兴趣,于是乎就随便看看。 不过他的目光,很快就锁定在一名伴奏女子身上。因为沈忆宸发现这名女子,就是当初自己在秦淮画舫上,救下的刘球之女——刘婉儿! 她也在这里? 说实话,沈忆宸没有料到与刘婉儿再次相见,会是在这种场合。 自从那日救下刘婉儿后,沈忆宸上学途中路过秋月舫,偶尔也会猜想,她现在过的如何? 自己当初的“救义勇为”,对于刘婉儿来说,到底是对是错? 只是除了偶尔想起这个名字外,沈忆宸身为一个婢生子,自己都自顾不暇,哪有资格去操心别人的命运。 今日再见,唯一能让沈忆宸稍感欣慰的,就是至少刘婉儿还活着。 而活着,就有沉冤昭雪的希望! 就在沈忆宸看向刘婉儿的同时,正在弹着琵琶的刘婉儿,也抬起头看了过来。 相比较之前沈忆宸突然相见的意外与震惊,刘婉儿表情几乎没有变化,就这么默默对视着。 家族变故、父亲横死、自己被天子发配官妓。这些日子所经历的事情,已经让刘婉儿心如死灰,很少再有什么事情或者人,能让她情绪出现一丝波动。 沈忆宸对于刘婉儿来说,不是什么故人,只是一名过客罢了。 一曲结束,在场的文人士子们纷纷叫好,董玉静跟许佳人两位名伎,也去到了主桌上陪酒。再怎样所谓的秦淮名伎,无非就是身价高一些罢了,在真正的权势跟地位面前,算不得什么。 伴奏的乐师们,也退到了大厅角落处,等待需要时候再出来。刘婉儿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刚好就等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两个人背对无言。 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沈忆宸还是首先开口道:“你最近还好吗?” 没有指名道姓,甚至就连目光注视都没有,但刘婉儿很清楚对方询问的就是自己。 “多谢公子挂念,奴家很好。” 一句稀松平常的回答,只是沈忆宸心中明白,不过是一种客套遮掩罢了。 而沈忆宸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回道:“好好活下去,正义或许会迟到,但它绝不会缺席。” 说实话,这种言语更像是一种心理安慰,迟到的正义还能不能算正义,都有一定争议。 只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心理安慰也算一种支撑自己的力量。 沈忆宸说完后,并没有刘婉儿的回话,也不知道她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就在此时,主桌上的林震站起身来,朝着参会文人士子们说道:“诸位才子们,两位秦淮大家的舞曲已经欣赏完毕,你们也应当展露下才华,让世人见识到我大明的文风鼎盛!” 林震说出这句话,就意味着这场冬至诗会,正式开始了。 037 顶级文豪 “状元公所言甚至!” “才子佳人美景,正是创作的好时机。” “我大明人才济济,今日诗会定当出现传世佳作。” 在场文人雅客们,纷纷捧场附和,同时很多人已经摩拳擦掌,就等待着这个机会,让自己名扬天下! 见到下面文人反响热烈,林震轻抚胡须,心中也很是满意。 转而对于孙提学说道:“大宗师,就请你来出题吧。” 林震虽然身为状元,并且占据诗会首席主审的位置,但毕竟已经致仕辞官。 古人讲究一个中庸之道,风头不能让一个人出尽,孙提学是提督学政大宗师,广义上能算应天所有科举学子的“老师”,理应要说几句。 “好,既然状元公有请,那老夫就当仁不让了。” 说罢孙提学站起身来,朝着在场文人们说道:“古有西园雅集的曲水流觞,今日我们冬至诗会,也效仿古人来一场飞觞令如何?” “不知大宗师以何字为令?” 下面有一名文人比较胆大,还没等孙提学说完,就直接开始提问了。 “今日两位秦淮大家在此,都有可堪花魁的绝色,那干脆就以花字为令,从左位第一桌开始吧。” 一听到孙提学出题为“花”字,底下一些反应较快的士子,已经开始绞尽脑汁想诗句了。 所谓的飞觞令,后世大多被称之为飞花令,看过央视“中国诗词大会”的应该都知道,基本上每一季都有类似的超级飞花令竞赛环节。 不过古代还有种称呼为“拈字流觞”,只有约定所答诗中出现某字,才能叫做某令。如约定“花”字,那么就叫飞花令,而约定月字的话,就只能叫做飞月令。 另外还有正式点的称呼,也可以成为“月字流觞令”。 现在所开始的飞花令,属于冬至诗会的开场节目,并不参与到诗词评审,更像是一种热身。 当然,如果你学识足够出彩的话,也能利用飞花令大出风头,效果其实是一样的。 相比较其他桌士子摩拳擦掌,等待着接令一展才能,沈忆宸这桌上两个人,就可谓愁眉苦脸了。 “沈忆宸,你说等下咋办啊,这花字该怎么接?” 按照规则,每一桌至少得站出来一名士子,作出一句带花字的诗句。也就意味着沈忆宸这桌两人,必须得有一人站出来接飞花令。 “我怎么知道。” 沈忆宸也满是头大,这玩意看似简单,实则不易。主要原因就在于今日参会文人,学问水平都太高了一点,容易把飞花令整体质量给拉高太多。 经过这几个月的学习,客观说沈忆宸诗作水平还是有提升的,但放在这种场合就不够看了。 一经对比,大概率会高下立判,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会显得丢人。 现在想想,还好来的时候没有选择跟林震打招呼,不然这状元英名,岂不是毁于自己手中? “好啊沈忆宸,之前不是说好的要拉我一把,现在是要反悔?” 李达这下血气上涌,沈忆宸这小子前面还说会遮掩一二,结果事到临头了,就说不知道。 早知道要每桌接飞花令,自己就不选这角落里面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说不定就轻松蒙混过去了! “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放心吧,等下我上!” 沈忆宸可不是那种出尔反尔之人,既然已经听了李达的参会原因,那么自然就得履行承诺。 反正以前沈忆宸的形象就没好过,再丢一次脸也问题不大。 一听到沈忆宸认账了,李达瞬间就完成了变脸,立马亲热无比的搂了过来。 “沈忆宸,够义气,为兄真是没看错你!以后在家塾有什么事情说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沈忆宸一脸嫌弃的把李达手给推开回道:“贤弟,辈分不能乱!” 就在李达与沈忆宸讨价还价过程中,左边第一桌已有一名士子站起身来,朝着主桌上的孙提学拱手道:“大宗师,晚辈应天举子曾蒙简,就献丑来接这首令吧。” “好,如此之快就想到诗令,真乃才思敏捷。” 孙提学开口称赞了一句,这就是拔得头筹的好处,不单单能让全场瞩目,就连评审们也会高看一眼。 当然除此之外,之前成国公府家宴上,孙提学也是见识过曾蒙简的诗作。哪怕最终被沈忆宸给技压一筹,但对于他的才华印象还是非常好的,所以比较欣赏。 “谢大宗师称赞。” 回谢之后曾蒙简站定身子,开口道:“一枝红**清池,花影摇曳月上眉。” “不错,诗映于景,却有大才。” 孙提学确实比较看好曾蒙简,给了他很高的评价。另外就是第一个站出来接令的,客观上思考时间要比别人短,也更值得鼓励。 “看到没有,这就是曾蒙简!之前我说他有大才,还有人敢反驳,现在你敢去反驳大宗师吗?” 邻桌之前那位争论的中年文士,现在可谓扬眉吐气了,大宗师认证有才的举子,谁还敢不服? 果然有了大宗师的认同加持,同桌争论的文士,也只能尴尬笑笑表示默认。 李达自然也是听到了邻桌的言语,他用胳膊碰了碰沈忆宸道:“喂,当初在家宴上曾蒙简是不是输给你了?” “嗯。” “好像有点才华,这次你可别被他给压一头了。” “怎么,这是在帮我站位吗?” 沈忆宸都有些无言以对,啥时候李达跟自己同一战线了。 “当然,当年在外院的时候,这孙子仗着学识高目中无人。虽然你也比较讨厌,但相比他还是要强上不少。“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哭笑不得,敌人的敌人是朋友都来了,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与李达同仇敌忾。 有了第一桌的曾蒙简打样,后面等待的文人士子们,就更加的跃跃欲试。 很快第二桌、第三桌、第四桌传递下去,甚至有些功利心显著者,为了争夺这每一桌出风头的机会,抢着起身接令。 沈忆宸对于这些人作品如何,他是没什么兴趣关注,不过当有一名三十左右的文士起身介绍时,倒是打起了精神。 “诸位仁兄,鄙人乃浙江严州府举子,姓商名辂字弘载。此次来到应天献丑了,还望各位海涵。” 商辂?莫非就是明代第二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终明一朝国祚二百六十七年,总共出现了两位三元及第文曲星,分别是洪武年间的黄观,以及正统年间的商辂。 但是黄观因为忠于建文帝朱允炆,靖难之后选择投江殉难,惹怒明成祖朱棣后,被取消了状元头衔。于是明代唯一名正言顺的,就只剩下正统年间的商辂。 “没想到商解元都来参加了冬至诗会!” “商解元不是在国子监苦读吗?为何会来到应天府?” “商解元已经苦读八九年了吧,明年就应该启程参加后面的春闱,也应该出山了。” “早知今日有商解元在场,还争个什么第一啊!” 不单单是沈忆宸关注商辂,在场的其他文人士子们,同样对于他议论纷纷,能看出来名气很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明宣宗宣德十年,当时才二十岁出头的商辂便轻取解元,可谓年少成名天下知。 作为比较,想想看曾蒙简二十岁乡试第三名经魁,都在南京城里面无数人吹捧仰慕,更别说是第一名的解元了。 很多人都认为,这位年轻解元参加第二年会试,必当金榜提示。甚至有激进者,认为以商辂的学识才华,连中三元都不是不可能。 但现实很多时候都是无情并且残酷的,会试商辂别说连中三元,居然直接落榜了,可谓让很多人大跌眼镜。 一般读书人遇到这种场景,心里落差肯定非常大,想着赶紧再战一次证明自己。而商辂定力堪称恐怖,他居然没有选择再考,也没有选择放弃,而是进入国子监深造十年! 能力不够者苦读十年还可以理解,有过解元头衔,还能沉下心来提升自己,没有绝对把握不考,真是世间少有。 最终也皇天不负有心人,商辂在正统十年再次考中“会元”、“状元”,达成三元及第这份读书人的至高荣耀! 正统十年就是现在时间的两年后,如果沈忆宸科举一切顺利的话,理论上甚至能跟商辂成为同年,到时候该不会自己能亲眼见证三元及第的诞生吧? “并蒂倚风娇欲语,双花凝露净还欹。” 就在沈忆宸胡思乱想之际,商辂的飞花令已经作出来了,瞬间整个大厅里面惊叹声一片! 并蒂、双花、娇欲语、净还欹…… 这十四字以花喻人,可谓栩栩如生,把花都给写活了。还切合了孙提学的出题,对应今天到场的秦淮双绝,真乃巧夺天工之作。 之前那些文人们接的飞花令,与商辂一比,简直货比货得扔,人比人没活路啊! “这就是解元的学识吗?果真恐怖如斯!” “太厉害了,正统十年乙丑科取士,商兄必当夺取文魁!” “今日参会者文采共十斗,商兄恐怕独占八斗!” 别说是这些文人士子了,就连沈忆宸听后,都有些敬佩不已。 他没想到一个飞花令,还真能被商辂给写出花来! 不过很快沈忆宸还发现了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商辂接完,下一个好像就是轮到了自己这桌。 之前还想着别人相比没活路,原来小丑竟是我自己,有了商辂珠玉在前,这下真完犊子了…… 038 蹭的过分 “商解元真乃大才,妾身听后甚是喜欢,在此敬君一杯,还望商解元赏脸。” 主桌上作陪的许佳人,此刻举起了一杯酒,希望能跟商辂同饮。 身为秦淮河畔顶级名伎,论学识水平,许佳人可能不比在场某些士子差,自然也能听出这两句诗的水准之高。 不出意外的话,商辂就是今天这场飞花令第一了,董玉静也被其才华所折服,表露出来仰慕之意。 要知道明代秦淮才子佳人,某种意义上是相辅相成的。青楼艺伎们的存在,给了才子很多创作上的灵感,而才子们的文章诗词,也因艺伎的传播跟认可,让更多人所熟知。 就拿现在许佳人的举动来说,她出言邀约同饮,就是从侧面认定了商辂的文采,其效果不下于林震或者孙提学的夸赞。 甚至放在其他文人士子眼中,可能更羡慕商辂获得美人芳心。要是再进一步发展点什么流传出去,说不定就是一段风流韵事,诗作也能传播更广。 “许姑娘愿意共饮,在下自是求之不得,请!” 商辂很痛快的答应下来,言辞中把自己放的很低,并没有因为许佳人妓女身份,而生出什么优越之情。后世史官评价商辂待人“宽厚有容”,看来所言不虚。 两人举起酒杯,虚空相敬后一饮而尽。 “本官早年间就听闻商解元之名,今日才得以见到真容,果真乃天纵奇才。” 孙提学满脸欣赏的看向商辂,这两句诗绝对有文魁级别水准。只可惜是飞花令,如若是首完整诗词,说不定成为传世之作。 “大宗师谬赞了,学生才疏学浅,真是愧不敢当。” 听着孙提学当众人面如此夸赞自己,商辂感到有些承受不起。毕竟经历过一次落榜,明白什么叫做捧上天再摔落地上的滋味。 “商解元不必自谦,老夫同样看好你。” 林震看到商辂过于谦虚了,也出言赞同一番,他可是实打实的状元及第,言语有着足够的说服力。 “谢状元公厚爱。” 商辂此刻只能应声道谢,毕竟在很多人看来,自谦过头就显得假。 本来这个诗会开场还能称得上百花齐放,现在商辂的飞花令一出来,基本上就变成了一枝独秀。就连接令还没有走完一圈,很多人都没有注意到,全场焦点都聚集到商辂身上去了。 “沈忆宸,这个什么商解元看起来很厉害的样子,等下你该怎么接?” 李达一边说着,一边吐着果壳,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反正接令的事情沈忆宸包了,自己现在就是个看客。 “闭嘴!”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沈忆宸现在自己都处于懵圈状态,李达还在火上浇油。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可能还真被李达这个乌鸦嘴说中了,主桌上几位大佬与商辂客套一番后,想起来飞花令还有末席那一桌没接。 “飞花令还有一桌没接,以今日参会士子之才,说不定会出大轴之作。” 末席那桌因为过于偏僻不打眼,就连人都没有坐满,很多时候都属于被忽视的位置。 林震说这番话本意是想给末席加油打打气,毕竟会选那桌的士子,肯定属于才学不佳,性格也偏内敛的类型。 结果他没有想到,却从末席上站起来一位熟面孔…… 只见沈忆宸脸上写满尴尬,扭扭捏捏的起身后,按照流程规矩自我介绍。 “诸位仁兄,在下沈忆宸,尚未取表字,献丑了……” 别人说献丑可能是谦虚,沈忆宸说献丑,那可能是真的有点丢人。 就拿最基本的自我介绍来说,其他桌站起来都是某地举子,最次也有个生员名号。唯独沈忆宸,那是真没脸说自己学童,干脆省略了这步骤。 果然这种自我介绍一出来,在场文人士子们,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有些奇怪。 如果沈忆宸能知道之前李达所想的话,那么他一定罕见的表示无比赞成。那就是早知道飞花令是这种玩法,就不选这没人坐的末席了,找个人多的桌子混过去多好…… “沈忆宸,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之前应天府传的那首《临江仙》,好像作者就是叫沈忆宸。” “我也想起来了,就是这个沈忆宸,国公爷的儿子,还力压了应天经魁曾蒙简一头!” “看起来很年轻,不亏年少英才。” 本来沈忆宸都做好了被群嘲的准备,结果万万没想到,当自己名号一报出来,居然议论的大多数是称赞。 看来之前那首《临江仙》,影响力确实很大,已经扭转了以往对于婢生子沈忆宸,不学无术的坏印象。 他怎么也在这里!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诗会,曾蒙简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毕竟沈忆宸能有现在的名气,其中一小半功劳,是踩在曾蒙简身上达成的。 仇人见面,怎能不分外眼红? “忆宸,你怎坐的如此靠后。” 见到沈忆宸,林震内心里面却是高兴,关切的问了一句。 这两个月接触下来,林震已经彻底的认可了沈忆宸这名弟子,哪怕他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一名学童。 因为无论是勤奋、见识、沉稳、格局上,沈忆宸都远超同龄人,并且一手台阁体写的,就连林震身为状元都感到惊叹。 很多时候见字如见人,只有经过亲身接触,林震才明白为何当初老友李庭修,会把一名学童推给自己当弟子。 因为老友他清楚,沈忆宸一定不会辱没自己名声! 诗会开始后,林震不止一遍扫视全场,想要寻找沈忆宸的身影,结果都大为失望,还以为弟子最终没有选择参加。 现在突然见到沈忆宸现身,自然心里高兴。 别说是林震了,就连孙提学脸上,都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容。 “回先生,弟子自知学问不佳,所以落座末席。” 沈忆宸这话一出来,立马引发了现场很多文人士子的不满。 不满原因倒不是他自谦,而是称呼上有很大问题! 在场文人们都只是称呼林震为状元公,而沈忆宸却叫先生。同时回话自称一般为后生、晚辈,沈忆宸却自称弟子。 想要沾状元公点光,那是人之常情,大家心里面都懂。问题你小子也蹭的太过分了吧,直接就认弟子身份了,属实脸皮厚度惊人啊。 “沈忆宸到底是何身份功名,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 “没功名,就一学童。至于为何会叫状元公为先生,你猜?” 曾蒙简终于抓住了机会,把沈忆宸老底给掀了出来,一个学童能混进来参加诗会,已经拉低了整个冬至诗会的档次。 现在还想攀附状元公,沈忆宸你真是得意忘形了! 果然当曾蒙简这话一出,可谓瞬间引爆了全场,前面沈忆宸自我介绍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奇怪为何没有功名贯籍。 现在一切都解释的通了,这小子没功名,所以刻意隐瞒了过去。 “此子虽有才,却无德,基本规矩都不懂!” “有没有才还另说,据闻沈忆宸之前在成国公府不学无术,顽劣不堪,所以才进学数年连童生都考不上。” “那如何作出《临江仙》这种佳作?” “我怀疑是国公爷帮他找的替写,就为了在家宴上崭露头角!” 如果说开始大多数人还凭借《临江仙》的印象,对于沈忆宸以称赞、钦佩为主。 那么随着沈忆宸学童身份爆出,以及把状元公林震成为老师,这些人就纷纷转黑,各种讽刺鄙夷沈忆宸,连成国公朱勇帮他找代笔都出来了。 对于这些言论,沈忆宸一笑了之,唯一感到有些郁闷的,就是好像任何场合都把功名跟人挂钩,是人是鬼都要提一嘴,很像后世找工作时候议论你的学历专业。 身为一名冷门专业毕业的学生,沈忆宸可谓经历过不少,宛如情景重现一般。 不过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幕,对于现场嘲讽的文人士子来说,可谓是惊天剧变! 不知林震是听到了现场声音,还是想要提携一把沈忆宸,于是开口道:“忆宸,你学识文章如何,为师心里很清楚。人不可骄傲,也无需过于谦恭。” 而且除了林震外,孙提学也适时助力道:“状元公所言甚是,忆宸你可当上桌。” 对于沈忆宸坐在末席角落的行为,孙提学可不止见过一次,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也是如此低调的举止。 如果说一次是偶然跟身份卑微的话,那么第二次就足以看出,此人品性确实低调谦虚不张扬。 古代可是相当推崇这种谦逊品质,特别沈忆宸以拜状元公为师的前提下,还能做到如此,更是尤为难得! 孙提学现在看沈忆宸,真可谓越看越喜欢,如不是自己女儿已经嫁人,孙女年龄太小,他还真有了捉婿之心! 说实话,沈忆宸是不知道孙提学心中所想,要是知道的话估计自己都会懵了。他没有选择打招呼炫耀,以及坐在角落末席,跟低调或许有那么点关系,但更多还是能力不行啊…… 要是能把这个逼装的满分,他也就去得瑟了,还低调个啥啊。 结果现在却无心插柳柳成荫,频频收获各位大佬好感,属实有些阴差阳错。 039 还真没蹭 林震与孙提学的言语,特别是那一句自称“为师”,相当于直接承认了沈忆宸弟子身份。 这下让之前那些出言讽刺的文人士子们,彻底傻眼了,仿佛巴掌给啪啪打在脸上。 同时他们心里面也想不明白,为何以状元公这等学识身份,去收一名未进学的学童为弟子? 难道说还是跟成国公朱勇有关系,走了后门了? 但以林震的经历品性来说,完全不似那种巴结勋戚之人,否则不会连官都不做,选择办学教书。 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场学子想不通,曾蒙简就更是如此。他可跟沈忆宸有过同窗经历,无比清楚对方真正的学识水平如何。 就算升入自己内院之后,沈忆宸有所改变,也不可能变化这么大,甚至能到拜状元为师的地步。短短几个月时间内,真的可能做到脱胎换骨吗? 抱着三分疑惑,三分不服,四分嫉妒,曾蒙简当即站起身来说道:“没想到昔日同窗,竟已成为状元公的弟子,真是失敬、失敬!” 一看到是曾蒙简站起来,哪怕说的挺客气,沈忆宸也明白狗嘴里面吐不出象牙来。 不过大庭广众之下,该做的样子还是要做的,于是也拱手回道:“曾兄客气了。” “既然同窗贵为状元公弟子,那么文采定然不凡,不知接下来的飞花令,与商解元孰美?” 后世课本上有篇古文叫做《邹忌讽齐王纳谏》,其中吾与徐公孰美这句话,相信很多人都记忆颇深。 曾蒙简突然说这个词,并不是指沈忆宸跟商辂谁长得好,而是代指谁的飞花令接的更好。 商辂之前的那两句飞花令,几乎已经达到天花板级别水准。现在把沈忆宸用状元弟子身份架起来,去跟商辂作比较,堪称是驱狼吞虎之计,两个人谁输都下不来台。 这种小手段,以商辂的智商,自然也能轻松看出来。他本就不是追名逐利之人,所以立马站起身来让步道:“沈兄大才,一首《临江仙》让鄙人自愧不如,不敢与之比较。” “商兄解元之资,在下也是拍马也比不上,自认甘拜下风。” 别人都如此给面子了,沈忆宸自然也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再说他这还真不是什么客气,当前阶段确实比不上,说点实话罢了…… “两位兄台不必过谦,诗会本是创作之场合,相信沈同窗的飞花令,一定会让在场各位叹服!” 曾蒙简这么一说,让现场很多不明真相吃瓜群众,还真以为能看到一场精彩对决,纷纷起哄附和。 “没错,诗会比的就是文采,全在谦让就没意思了。” “沈忆宸再怎么说也是状元弟子,肯定才华不凡。” “解元对状元弟子,有好戏看了!” 面对这些起哄,主桌上的林震看出了沈忆宸的为难。因为身为业师,对于他诗词水准如何,现在也已经有了一定了解。 两个月教导下来,林震知道沈忆宸最强的是四书,无论是原文还是大儒的注释,都能记的一字不差。 其次策论,沈忆宸很多观点非常新颖,并且直击问题要害。这点让林震着实不解了许久,理论上以沈忆宸年龄阅历,怎么也不会强在策论上面,只能用天纵奇才来解释了。 其实如果林震也来自后世的话,那么这个疑问将迎刃而解。因为只要考过公考,都能明白策论是怎么回事,格式可能不同,破解问题的流程与核心,相差并不大。 而且古代很多提问,都在后世网络上被讨论过,你说键盘侠也好,嘴炮选手也罢。至少能生出不同的角度去看待问题,给策论带来一些灵感,沈忆宸自然也被耳濡目染过。 再次是五经,这没什么好说的。最次的就是诗赋,就算作出来也平平庸庸,不甚出彩。 对于明代科举而言,诗赋不出彩也没什么问题,只要八股文写得好就行。但这种诗会上,沈忆宸还挂着自己弟子的头衔,如果太平庸的话,就将遭受到很多非议。 没想到沈忆宸拜自己为师,却承担了更多本不属于他的压力。 另外一边沈忆宸确实有些为难,他本不想出这个风头,特别是面对商辂这种真正三元及第的君子,更没必要去踩别人一头凸显自己。 但当他看到林震那担忧与期待的眼神后,明白今日这场诗会飞花令,代表的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了,还有业师状元公的名号。 无论如何,都不能堕了林震的状元之名! 于是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曾蒙简,然后淡淡说道:“曾兄既然如此期待,那鄙人也就只好让你叹服了。” 曾蒙简的原话是让在场各位叹服,而沈忆宸直接点名道姓让他服气。此种姿态与前面的低调谦逊,形成了巨大反差,甚至可以说是盛气凌人! 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刚来到这个时代的蝼蚁了,他有了状元为业师,有了孙提学看好,甚至连“父亲”朱勇,也对自己颇为改观。 可能这些背景对付朱佶跟林氏什么的,还完全不够用,但还轮不到曾蒙简一而再、再而三的骑脸。 喜欢跳是吗?那日《临江仙》没有一脚把你给踩死,今天就再让你体验一下什么叫做绝望! “这句飞花令,是弟子写给先生的。”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句诗的原文,是清代龚自珍辞官后所著。意喻辞官归乡,犹如从枝头上掉下来的落花,但它却不是无情之物,化成春天的泥土后,还能起到培育下一代的作用。 沈忆宸选择这句作为飞花令,就是因为它的深意,与林震经历可谓如出一辙。辞官之后并没有浪费自己的余晖,依然教书育人,培养着下一代文人士子。 同时借以这句诗,沈忆宸也是向林震表达的感激,毕竟能收一名学童为弟子,还悉心教导没有差别对待,这份传道授业之恩,确实应该没齿难忘。 “状元公,有弟子如此,夫复何求。” 孙提学满心羡慕的看着林震,这种场合之下沈忆宸说出这句飞花令,不出意外的话将美名远扬,成为文坛一桩雅事。 什么学童身份,在这句诗面前都不重要了,反倒更为凸出了林震师道人格上的伟大。 哎,当初李庭修带沈忆宸过来,为何自己不横刀夺爱呢? “状元公,恭喜恭喜,没想到弟子如此出色。” 应天府尹李敏,此刻也是拱手道贺。 沈忆宸这句飞花令,可能在寓情于景上不如商辂的,但在格局大义上,那真是远超对方。 特别林震还是今天主审,出彩的是他弟子,那更可谓双喜临门,此时不恭喜,更待何时? 面对两位同僚的祝贺,林震轻抚胡须不断摆手,连称不敢当。而事实上他心里面,简直乐开了花。 哪怕林震不是什么显摆之人,这种场合之下弟子给自己增光添彩,那股自豪之情是掩盖不住的。更别说论飞花令本身质量,也绝对称得上是顶尖,沈忆宸进步良多。 “难怪学童能拜状元公为师,这实力不输于商解元啊。” “两句飞花令各有千秋,不过我认为沈忆宸的略胜一筹。” “我也是这么认为,格局大气还映衬了状元公,两全其美。” “曾举子今日真是输了面子,又输了里子,哎……” 这句飞花令一出来,参会文人们对于沈忆宸的印象,也算是彻底改观。 毕竟能跟商辂解元相匹敌,这份实力不服不行! “忆宸,为师很欣慰。” 林震朝着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并没有说太多。 因为沈忆宸是他弟子,而且这句飞花令也是写给自己的。身为诗会的主审,哪怕再怎么认同,该避嫌的还是需要注意点。 “好了,飞花令既已经结束,那接下来就请各位才子们发挥所长,留下些许墨宝佳作,以供世人所品鉴。” 林震并没有宣布谁飞花令接的最好,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场,并不涉及高下优劣。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答案已经不言而喻了。 接下来的吟诗作赋,才是今天这场冬至诗会的“正餐”,有实力的文人雅士们,将在宣纸上写下自己作品,呈给主桌上几位大佬审阅。 词曲最佳者,将会被董玉静吟唱出来,传遍整个秦淮河畔。最终就像后世的流行歌曲一样,被天下皆知。 这就是为何冬至诗会,有如此多文人士子参与的原因,的确可以做到一朝成名天下知! “沈忆宸你可真厉害,为兄以前小瞧你了!” 李达没听懂飞花令的深意,不过他从在场文人的反应议论,得出来了沈忆宸接令肯定很不错。 “贤弟,别放马后炮了。” “不是,我年龄明明比你大,贤弟这称呼不妥吧?” 现在接令危机已经解决,李达没有了后顾之忧,开始不满被沈忆宸占便宜了。 “就你这德行,也好意思当我为兄吗?” “那行,咱俩各论各的,互为兄弟!” 这句话把沈忆宸给堵的没脾气了,这李达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啊,以前咋没发现呢。 看见沈忆宸不说话了,李达消停了一会儿,不过很快又百般无聊的凑了过来说道:“喂,我看别人都在写词作曲,你怎么不写?” “写不出来呗。” “不是吧,你会写不出来?” “你要觉得容易,自己试试看。” “那还是得了吧。” 就在与李达的斗嘴过程中,沈忆宸身后传来了一道温婉的声音;“沈公子,你可以为我写首词吗?” 040 公子大才 沈忆宸身后坐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伴奏完毕后,坐在角落等待的刘婉儿。 除了最开始的那两句问候,其他时间里面,两人就再也没有任何交流。 毕竟客观来说,两人萍水相逢并不熟悉,加之身份话题敏感,也不方便多言。 只是沈忆宸没有想到,刘婉儿会突然让自己为她写首词。 “这个……” 沈忆宸一时不好答应,他跟李达斗嘴的写不出来,还真不是什么假话,确实不太好写。 要知道这可不是飞花令,找一句诗就可以应付过去,而是要写整首的词牌,然后由董玉静给演唱出来。 并且基本的应景要有吧,质量得保证吧,各方面限制下来,想写出彩就不容易了。 或者更直白点说,相当文抄公都不太容易。 听见沈忆宸有推脱之意,刘婉儿也是出身书香门第,自然不会死缠烂打。 于是颔首低眉道:“是奴家唐突,打扰沈公子了。” 只是这语气中,有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伤之情。可能在刘婉儿看来,沈忆宸这种才子拒绝,更多是不愿意写给自己这名青楼女子吧。 “你没有唐突,是我才疏学浅。不过如若姑娘你不介意,在下愿意一试。” 每当感受到刘婉儿这种忧伤之情,沈忆宸就于心不忍,也不知道是出于对她遭遇的同情,还是出于对刘球这名国士的尊重。 “怎会介意,奴家谢过公子。” 相比较之前,很明显这次刘婉儿多了一分欣喜,可能除了诗作,更多是一份来自沈忆宸的尊重与认同。 既然答应了刘婉儿,沈忆宸也就把宣纸给铺在了桌面上,准备写一首词曲赠予她。 只是准备工作做好之后,等待要落笔之时,沈忆宸却又不知道该写点什么。 看到沈忆宸迟迟没有落笔,李达又忍不住悄声问道:“你是真写不出来吗?” “不然呢?” 就如之前很多阴差阳错的误会一样,每当沈忆宸一本正经的说一件真事情,别人都会歪曲当假的看待,最后弄得实在无言以对。 “其实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说。” 沈忆宸此刻有些心烦意乱,想尽快摆脱李达这小子的打扰。 “你这学问到底怎么进步的,能不能教教我,这样回去也好给我爹一个交待,不然他真会打断我腿。” “很简答,记住夫子所说的就行。” “夫子说什么了?” 李达满脸茫然,他压根就不记得李庭修说过什么重要东西。 “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 “嘁,我要能做到,还需要问你吗?” “艹……” 这是沈忆宸来到这个时代,第一次忍不住用后世脏话,他是真被李达给气到了。不知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怎么来到古代会跟这小子给纠缠在一起了。 本来沈忆宸就不知如何下笔,这下被李达一搅和,更是脑袋空空。 就在沈忆宸冥思苦想之际,已经有些文人士子快速写好,把词曲递到了主桌林震等几位评审手中。 说是写好,其实某种意义上是誊抄好,因为这些文人士子们为了在冬至诗会上一举夺魁,早早就准备好了作品,就等待这个时机。 像沈忆宸这样毫无准备,甚至压根没打算写的,可能仅此一个了。 “状元公,你觉得这篇《如梦令》如何?” 应天府尹李敏,从士子们递上来的词曲中,挑选出一篇比较中意的递给了林震。 “落叶西风满院,飒飒霜林一片,无处觅秋光……” 林震接过来默念了几句,然后摇了摇头道:“此词意为叹时节逝去,却文风不甚出彩,平庸之作。” “确实如此。” 李敏也点了点头赞同,毕竟在学识上面,自己可差了状元公林震不止一筹。 对方既然说不行,自然不必勉强。 “状元公,老夫认为这首《忆江南》不错,就是立意稍显悲凉。” 身为主审,林震也从孙提学手中接过这篇词曲,默念道:“伤别离,怀抱向谁宽,旧恨新愁悲独夜……” “词不应景,还是先放着,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佳作。” “嗯。” 孙提学自是赞同,这种悲伤风格的词曲,确实不太适合现在场合。 随着提交的作品越多,林震几人审阅的也就越快,太差的就直接被淘汰了,中等品质的放在了一边,而优秀词曲让随从贴在了大厅的布告栏上,以供现场士子品读鉴赏。 这种做法的好处,一方面可以让优秀作品流传的更广,另外一方面,也能避免主审徇私。 毕竟优秀作品都被公开展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想要钦定差距明显的作品都不可能。而且也没有哪位主审,愿拿自己文坛宗师级别的名声来做这种事情。 只是眼看作品都被审阅的差不多了,林震却迟迟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他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就算沈忆宸诗词创作方面欠佳,也不至于写不出来吧,亦或者说这小子压根就没写? 抱着这种疑问,林震抬起头伸长脖子,尽可能看向角落里面的末席。 发现沈忆宸桌上倒是摆放好了宣纸,至于上面有没有词作,那就看不清楚了。 不过看沈忆宸拿支毛笔在转动摆弄的模样,就不像认真写词的样子! 这个架势可是把林震给气的够呛,之前飞花令表现的如此出色,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又开始莫名其妙的低调了呢? 看来这次诗会之后,一定要好好教导沈忆宸,做人不能太低调! 布告栏周围,已经围了一圈文人雅士,想要看看到底谁的作品,被几位文坛大佬给评定为佳作。 “苏州举子吴迎千这首词不错,感觉有夺魁希望。” “这词可为佳作,但想要夺魁,得问问常州生员钱永佑!” “钱永佑也配?最终还是得看商解元的作品,没发现被贴在了布告栏最上方?” “商解元的飞花令属实不错,但个人认为曾蒙简的这首《声声慢》更胜一筹!”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种诗词评选很容易陷入争执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所好,就如同后世歌曲一样。 你喜欢杰伦的《晴天》,我喜欢俊杰的《修炼爱情》,他也可以喜欢许山高的《雅俗共赏》。 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文学这种东西就没有固定的喜欢,以及绝对的评判标准。 争论一番之后,并没有分出什么高下,不过很快有人发现了一个盲点,那就是这块布告板上面,好像没有沈忆宸的作品? 要知道前面的飞花令,沈忆宸可谓是大出风头,就连商解元都被他给隐隐压了一头。现在的吟诗作赋,正是今日诗会的重点所在,为何会没有沈忆宸的作品,难道没被选上? 不应该啊,按照飞花令的水准,怎么也不至于上布告栏的实力都没有吧? “这位仁兄,你有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作?” “没有啊,我也正在找呢。” “莫非是判定为中作?” “不可能,中作那一叠我也特地看过,没有沈忆宸的名字。” “总不至于下作淘汰了吧,那也太可惜了……” 士子们议论纷纷,有些文人雅士,已经按耐不住好奇心,纷纷转头看向沈忆宸的桌面。 却发现他桌面空空,已经没了文房墨宝的存在,甚至就连上面糕点果盘都消失了。也不知是写完了,还是压根就没写。 “我创作的时候,见过沈忆宸桌面摆放了宣纸砚台,如此看来,确实是被淘汰了。” “一时之光,后劲不足啊。” “莫非这就江郎才尽了?” 几乎所有人都不太理解,为什么沈忆宸的诗作没有出现在布告栏上。也压根没人想到,是沈忆宸没写或者没提交。 毕竟今日这场一年一度的冬至诗会,等待的就是这个名扬天下的机会,你如若不愿意作词提交,那为何又来参加呢? “沈公子,这首《金明池·咏寒柳》,你真的不打算递交给评审吗?” 刘婉儿手中拿着一张宣纸,上面写着沈忆宸创作的词曲,所以他并不是没写或者写不出来,而是没有选择参与这场冬至诗会的评选。 “不必了,你如果喜欢的话,就留着好了。” 风头已经出过一次,沈忆宸没打算让自己站在风口浪尖之上,否则以后被打上诗词歌赋才子标签,从哪找这么多作品发表? 很多事情都过犹不及,古人的中庸之道,并不无道理。 “奴家很喜欢,从来都没有见过如此有文采的词曲,公子真是大才,仿佛写出了奴家的心境。” 一边说着,刘婉儿一边轻抚着怀中词作,眼眶微红。家中剧变这大半年以来,她过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沈忆宸的词曲,把自己这半年来的遭遇心境,描述的可谓淋漓尽致。刘婉儿从未想过有一名书生,会感同身受被贬官妓的处境,沈忆宸除了心地善良,还如此才华横溢。 听到这句,沈忆宸只是略显腼腆的笑笑,确实这种词有一部分感同身受。毕竟自己也是一名婢生子,受尽过世人的冷眼与嘲笑。 但更多还是另外一名传奇女子的自身感受,恰好很适合刘婉儿现在的处境罢了。 041 冠绝全场 随着文人雅士们的诗作词曲基本写完,也来到了今日的压轴大戏,那就是挑选出最佳词作,由秦淮曲绝董玉静来唱词。 “董姑娘,你觉得哪位才子的作品更合眼缘?” 既然是由董玉静唱词,那么出于尊重,林震还是询问了一下她的意见。 “状元公客气,妾身一个小女子,哪敢挑选各位才子的作品。” 林震问归问,要是董玉静真当回事来自己挑选,那可就是有些看不清楚自己身份。 身为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这点眼力劲跟情商都没有的话,也不可能做到头牌。所以董玉静依然把选择权,交还回了林震的手中。 董玉静这么一回,林震也没有再继续客套,而是点出几份词曲道:“老夫个人认为,这两份词曲可为佳作,不知在座各位意下如何?” 林震所选出的两份词作,分别为苏州举子吴迎千,以及应天举子曾蒙简,很多人所看好的商辂,并没有在其中。 原因就在于商辂国子监苦读数年,对于风花雪月之事并不擅长,写出来的词曲自然稍逊一筹。另外就是相比较词作,商辂更擅长写诗,后世所流传的作品,也是以诗作为主。 “状元公好眼光,这两首却为佳作,可挑其一。” 林震的文学眼光是毋庸置疑的,在座的孙提学还有李府尹,都开口附和。 “既然如此,应天举子曾蒙简所作,貌似更贴合于景,不如董大家就唱词这首?” “妾身并无异议,但凭状元公吩咐。” 董玉静回答用语很标准,不过从眉间喜色中也能看出来,其实她也更偏好于曾蒙简词作。 理由并不仅限于曾蒙简写的更好,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曾蒙简是本地人,并且年少英才,前途无量。 不要认为曾蒙简被沈忆宸给压了两次,就永世不得翻身什么的,事实上除了名气稍有打击,实质伤害并不大。 外人眼中,他依然是年少中举的才子,并且在成国公府家塾就学,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人脉关系,另外他还是应天府本地人,地头蛇优势明显。 青楼女子就算贵为花魁,吃的也不过就是碗青春饭,最好的归宿就是被权贵看中,得以脱离贱籍,完成社会阶层的飞跃。 就连明末盛名的秦淮八艳,终其一生追求莫不是如此。 如果董玉静为曾蒙简唱词,能与这位少年英才搭上关系,哪怕现在他还未功成名就,至少也能算得上是个潜力股。相比较之下,苏州举子吴迎千年近四十,并且家中已有妻妾,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看到状元公林震已经意属自己的词作,曾蒙简阴沉了一整场的脸,终于舒展了开来。 飞花令这种无关紧要的插曲,被你沈忆宸力压一头又如何,今日冬至诗会最重要的唱词,还不是被我曾蒙简给拿了下来,谁笑到最后,才是真正的胜利者! 不单单如此,就连一些与曾蒙简交好的本地士子,都开始提前恭喜起来。 “曾兄词曲无双,今日终将拔得头筹。” “状元公都看好你,曾兄是否考虑拜为业师,日后当以状元弟子自居!” “可不止状元公,我看就连董大家都心属于曾兄,这下还要抱得美人归。” 各路吹捧恭维下来,曾蒙简再也遏制不住内心的得意,脸上笑开了花。 不过马上他就会更加深刻的理解了,什么才叫做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赢家! 就在评选即将敲定的时刻,刘婉儿却突然站起身来,欠身向林震说道:“状元公,奴家这里还有一首词曲,乃沈忆宸沈公子所作,还望各位大人们过目。” 什么? 沈忆宸一脸懵圈的转过头去看向刘婉儿,他完全没想到对方会做出这种举动,更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 刘婉儿并没有在意沈忆宸诧异的目光,而是手捧词作,双眼直视着主桌上林震,想要得到那个期待的答复。 “喔……忆宸居然写了,那姑娘你呈上来看看。” 评选阶段林震等待了许久,都没有看到沈忆宸的词曲,还以为这小子没写,亦或者没打算递交上来。 结果没想到临近评选结束,会突然站起来一位乐伎,说她有沈忆宸的词曲,着实有些意外。 “谢状元公。” 得到应允,刘婉儿捧着词作来到主桌,林震接过之后缓缓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首叫做《金明池·咏寒柳》词曲。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光看上阕,那种阴冷萧条之气息,就可谓扑面而来。词曲感慨自己满怀凄凉,犹如萧条冷落的杨柳树枝条,正在寒风之中摇曳。 不过在这凄凄惨惨戚戚中,还能隐约看到当年柳絮纷飞,在春光中舞蹈的样子,更是凸显了由盛转衰的悲戚之情。 这首词是以女子为视角,所以沈忆宸描写的就是这秦淮河畔的青楼女子吗? 林震脑海中不由产生这种推测,因为之前流传出来沈忆宸的《临江仙》风格,跟这首《金明池》,可谓有着天壤之别。 《临江仙》豪迈悲放,有着一种英雄迟暮之感,而这首《金明池》属于婉约含蓄,道出了女子心中孤寂、无奈的心境。 说实话林震阅人无数,很少能在一个人身上,看见两种完全不同的词曲风格。而且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两种风格都刻画的入木三分,让人感同身受。 沈忆宸到底是怎样的鬼才,才会有这种惊人之姿? 林震捧着词作半天不说话,这副反常举动,也是让孙提学与应天府尹李敏感到疑惑不解,于是带着一份好奇凑了过去,想看看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这真的是忆宸所作?” 看到宣纸上的内容,完全颠覆了孙提学对于沈忆宸词风印象。 要知道之前那首《临江仙》,孙提学可是引为知己,那种人生沉浮、云淡风轻之意,稍微上了年纪的官员,都有种自身写照的感悟。 而现在这首词,把小女子的凄冷、悲凉,同样描述的入木三分,孙提学实在不敢相信,这会是出自于同一人之手。 “回大人,千真万确。” 刘婉儿再次确认。 别说这些大人们震惊,如若刘婉儿自己不是亲眼所见,沈忆宸一笔一划的写出来。她都不敢相信这首词,会是一名年轻士子所著。 不过相比较起来,刘婉儿很快就读懂了这首词,是沈忆宸借助寒柳,来描写自己的处境。 自己现在就如同那秋冬时分的杨柳,伴随着寒风摇曳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 “状元公,看来今日唱词,可能得另有他选了。” 李府尹看到沈忆宸的《金明池》后,朝林震拱手说了一句。 之前基本上已经选定了曾蒙简的词作,但是沈忆宸这首一出来,对于人物内心的细腻描写,可谓高下立判。 就算词意略显悲凉,不太符合诗会的热闹气氛,但沈忆宸毕竟是林震弟子,只要不是差距太大,这个面子李府尹还是愿意卖的,更何况还后来居上。 李府尹这句话出来,自然也被在场的文人雅士们听到了。很多人就感到纳闷了,到底什么样的词,能让几位主审临时改变主意,难道说有什么暗箱操作? 不过按照状元公的名声与人品,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这种事情。于是一些大胆的,起身伸长脑袋,也尽可能的想瞅瞅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 “这手字也太漂亮了吧,莫非沈忆宸没有考上童生的原因,在于十几年都去练字了?” 内容没看清楚,首先看到的是那堪称木板印刷体的字,今日参会士子,有一个算一个,没有一人台阁体的端正拘恭,能比得上沈忆宸! “以字看人,沈忆宸基本功绝对扎实无比,我不相信他以往顽劣不堪那些传闻!” “没错,真不学无术,愚笨不堪是写不出来这手字的。” 古代书法颜值,就如同现在人的脸面,长的好看的,第一印象就天然有亲近感。长的丑凶恶的,也会让人避之不及。 甚至就连殿试皇帝挑选状元,字写的如何,以及长的怎么样,都占了很多的评分比。单论大明朝,就有三位殿试第一,却因长相不佳,被皇帝给取消了状元头衔。 所以不论内容,单论这手字,沈忆宸就冠绝全场! 曾蒙简听到在场这些士子的议论,有如当头一棒,瞬间就感到整个人天昏地暗。 如果单是林震看好,他还能鼓足勇气去据理力争一番,毕竟沈忆宸是他弟子,很难说没有徇私之心。 但是现场众人,现在都站位沈忆宸,甚至有些人认为他字漂亮! 这就让曾蒙简无法释怀,就沈忆宸那一手狗爬似的字,也能称得上“漂亮”二字? 学识上有进步我认了,诗词比输了我也认了,但字这种东西没有长年累月的练习,不可能有大的变化,说他沈忆宸字好,我曾蒙简不服! 不过当他把目光放在沈忆宸卷面上的时候,内心里面仅存的一点骄傲跟优越感,被打击的破碎不堪。 因为沈忆宸这一手字,确实无可挑剔! 042 来日期盼 “董大家,你也看看这首词曲如何。” 林震看完之后,就把沈忆宸的词作递给了董玉静。 毕竟沈忆宸这首词是以青楼女子视角写的,可能让董玉静来欣赏,更能品出其中滋味。 果然这首词到了董玉静手中,她立马双眼放光,惊叹连连。 并且董玉静关注重点,还不是放在上阕,而是《金明池》的下阕。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饶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下阕内容主要是回忆过去,以及描写对于爱情的固贞执守。 这份回忆爱情,本意是秦淮八艳之一柳如是,暗指昔日恋人陈子龙的。 但是在明朝这个时间点,柳如是都还没有出生,旁人自然是看不出暗指何人。只能从词曲文字中,得到一个孤寂细腻女子,表达对爱情的固贞执守,以及对命运的不屈从。 此等文字,可谓写出了董玉静的心声,她这种青楼女子以色侍人,想要得到的,无非就是一份看似忠贞的爱情,让自己脱离命运的苦海。 董玉静接触过无数文人才子、达官贵人,这群人满口的花言巧语,想要得到的无非是自己这身皮囊美色,内心里面并无真正白首之情。 但是沈忆宸的这首词,让董玉静感受到了理解、尊重,没有真真切切的情感,是写不出这种词的。 “回状元公,妾身觉得沈公子这首词甚佳!” 之前林震询问,董玉静都是临摹两可的回答,并且把选择权交还回去。这样既不用得罪人,也能尊重状元公的身份跟地位。 而这一次,她说出了自己内心真实感受,沈忆宸这首词当属今晚诗会第一! “董大家好眼光,老夫也是这么认为的。” “韩非子有云,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沈忆宸虽为老夫弟子,但这首词浓纤婉丽,极哀艳之情,所以老夫评为诗会最佳词作!” 林震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加上沈忆宸的这首《金明池》确实也称得上佳作,自然没有人会出言质疑。 “举贤不避亲,沈忆宸确实厉害。” “真没想到今日夺魁者,会是一名学童。” “恭喜啊沈小友,来日会试必当登上金銮殿。” “沈小友真是大才,令鄙人佩服不已。” 随着尘埃落定,很多人也来到了沈忆宸这桌恭喜,以他的年龄跟两首词作,不出意外将会名扬天下。 说实话突然面对这么多陌生人祝贺,沈忆宸都不太适应,脸上挂着略显虚假僵硬的笑容,不断拱手回礼,直至董玉静来到了大厅中央准备唱词才结束。 听着董玉静用悦耳声音唱着这首词作,沈忆宸有些唏嘘不已,这首词除了写给刘婉儿外,何尝不是写给自己。 孤身一人在这大明朝,面对各种危机挑战,宛如河边杨柳一般随风摇摆。 只是时过境迁,自己用努力跟步步为营,终于扭转了命运的走向,才有了今日这种全场瞩目的时刻。 但沈忆宸心中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可能没有功名傍身,再大的名气也如同空中楼阁、镜花水月一般,哪一天就会消失不见。 “沈忆宸,你写的词真有这么好吗?听起来也不怎么样嘛。” 李达听着董玉静的唱词,感觉非常不合自己口味,腻腻歪歪软趴趴的,哪有什么男子汉的气概。 虽然李达很不愿意承认,但沈忆宸确实是成国公儿子,武将勋戚之后就应该刀光剑影征战沙场,写的这是些什么玩意。 要是换做其他时候,面对李达这种不懂欣赏的文盲,沈忆宸肯定回怼过去了。但这一次,他突然觉得在这一片不真实感中,李达却真实无比,是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吧。” “是吧,看来我还是有眼光的。” 对于沈忆宸认同自己的看法,李达表示很满意。 一曲唱罢,也就意味着今日这场冬至诗会即将结束,董玉静站起身来并未直接退场,而是走到了沈忆宸面前说道:“沈公子大才,妾身十分仰慕,不知是否有机会与公子诗酒唱和一番?” 董玉静这番相约,立马在文人士子中引发了躁动,很多人都向沈忆宸投来了羡慕嫉妒恨的眼光。 秦淮四绝之一,明年花魁有力竞争者,如此公开主动的邀请,换做其他男人,估计立马答应下来去做裙下之臣了。 “谢董大家欣赏,不过县试时日渐近,不才还得勤奋向学,只能有负厚爱了。” 沈忆宸很委婉的拒绝了董玉静的邀请,一方面是他此刻对于青楼女子兴趣确实不大,而且科考之日将要来临,考取功名才是人生大事。 另外一点就是自己老师林震还坐在主桌上呢,现在对于狎妓的风气还没有明末那么开放。加上自己尚未弱冠娶妻,大庭广众之下整这套,传出去也不太好。 沈忆宸还不至于到色令智昏的地步,所以最理智的方式就是拒绝。 听到沈忆宸的婉拒,董玉静脸上流露出失落之意,不过这种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又挂上微笑回道:“是妾身唐突了,那就在这里遥祝公子早日蟾宫折桂。” “不才谢过。” 董玉静退去后,林震也适时站起身来,说了一番对于在场文人士子们的勉励之话,然后宣布这场冬至诗会结束。 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沈忆宸这种《金明池》,就将唱响整个秦淮河畔。 众人退去之后,沈忆宸悄摸摸的来到了林震面前,拱手致歉道:“弟子不敬,先前未有礼拜先生。” 理论上古代学生见到先生,都要主动前去行礼,而沈忆宸诗会开始时候为了低调掩饰,所以并没有跟林震打招呼,现在过来认错了。 “哼,你还知道错?” “弟子知错。” 这种时候最好不要狡辩,老老实实认错就完事了。 “这件事日后再来处罚,为师且问你,为何选择坐在末席,并且不愿呈上词作?” 林震自己没有多大追名逐利之心,却想着弟子们都能出人头地。 之前力劝沈忆宸参加冬至诗会,说白了就是想要让他表现一番,结果这小子完全不按自己想法走。 “弟子愚钝,怕庸作辱没先生名声。” 这倒不是沈忆宸谦虚,确实之前没想着当文抄公,用自己原创词作应付过去得了。 结果没想到林震主动公开了弟子身份,这下被架住了,不表现也不行。 “油嘴滑舌,你这也叫庸作辱没名声吗?” 林震看似批评沈忆宸,实则内心里面那股喜悦都快压制不住,嘴角下意识流露出笑容了。 今日这场诗会,所获最大除了沈忆宸,就是林震了。可以说这名弟子,给他挣足了面子。 虽然对于这些虚名,林震并不是很在乎,但终究是一桩好事,特别是看到弟子成才有出息,成就感更是溢于言表。 “嘿嘿。” 沈忆宸笑了笑,他这道歉也就是走走过场,知道林震不会真的生气。 “好了,今日诗会的事情已经过去,以你的品性为师不担心会迷失在名气之中。但依然要心中清楚,科举跟诗词并不是一回事,明年县试才能决定未来的前途。” “弟子明白。” 这点沈忆宸一直都头脑清醒,所以从来没有想过拿后世的诗词,来炒作自己打响名气什么的,而是专注四书五经八股文。 “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你就先回去吧。” 该嘱咐的也差不多,现在夜色已深,该让沈忆宸回家了。 “对了先生,记得代我向孙提学问声好,今日也没跟他行礼。” 沈忆宸今日一直都没有主动去找孙提学问好,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避嫌。毕竟主审已经是自己老师了,陪审要还是熟识长辈,那就算没有暗箱操作,估计传出去别人都不信。 “嗯。” “那弟子告辞。” 沈忆宸拱手退去,走出房间来到了画舫船舷之上,并没有着急着回家。 因为来到明代这么久了,他期待许久能看看十里秦淮的夜景,之前一直没有时间跟机会。今日既然已经站在这里,就多停留些许好好看看。 一艘艘的画舫沿岸停泊,很多文人士子离去之后,并没有选择回家,而是直接留宿在这青楼画舫之中。所以哪怕夜已渐深,这里依然灯火璀璨,才子佳人络绎不绝。 停留了一会儿,感受到冬日晚风微凉,沈忆宸打算转身离去时,却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正站在自己身后。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奴家是来向公子道歉的。”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的刘婉儿。她已经换下了诗会上那身艳丽的服饰,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裙装,就如同普通女子一般,站在沈忆宸的身后。 沈忆宸自然知道她要为何道歉,不过这种小事过去就过去了,没必要斤斤计较。 “没什么好道歉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那沈公子就不好奇,我为何要把你的诗作递交上去吗?” 如果刘婉儿不提还好,沈忆宸也没当回事,她现在这么一说,反倒是勾起了一些好奇心。 “为何?” “沈公子之才犹如天上星辰,就不应该掩盖自己的光芒。” 说吧刘婉儿直视着沈忆宸眼睛继续说道:“另外奴家期望看到沈公子大魁天下的场景,有朝一日为我爹洗清冤屈!” 043 许下承诺 听到这些言语,沈忆宸的嘴角却露出一抹苦笑,刘婉儿是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了么? 假如她要是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么有才华,也许更做不到什么大魁天下,是不是会感到无比失望? “我不想打击你,但为你爹洗刷冤屈这件事情,我很可能做不到。” 沈忆宸不想欺骗刘婉儿,给她什么虚假的希望。刘球这件事是被冤杀天下皆知,但只要王振不倒,就没有人可以帮他平反。 哪怕有朝一日自己真成为状元大魁天下,也不过区区一名从六品官翰林修撰,距离明代权利中心内阁,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就算平步青云,升官如同坐火箭,没有个十年八年的官海生涯,别想达到跟王振掰手腕的地步。 当然,如果历史走向没改变的话,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依然如期发生,那么刘球的冤屈将由明代宗朱祁钰来为他昭雪,也没自己什么事情。 所以无功不受禄,沈忆宸不想提前揽功劳装好人。 “我知道。” 刘婉儿脸上也浮现出苦涩笑容,然后继续说道:“但奴家始终记得公子那句正义不会缺席,终有一天我爹会沉冤昭雪。” “没错,这一天终会到来。” 这句话并不是安慰刘婉儿,而是历史走向没出错,那么刘球确实终有一天,会被还以公道。 “沈公子,你是一个好人。” “是吗?” 突然被发了一张好人卡,沈忆宸反倒有些不适应。 “嗯,最初互不相识的情况下,你救了我。” “今日我想要利用你,私自把你词作递交了上去,你也没有生气,还愿意帮助我。” “奴家自从家破人亡后,公子是第一个对我如此之好的人。” 面对这种话,沈忆宸都不知道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 以往看电视、小说,穿越之后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现实却是自己势单力薄,想要做点什么都无能为力。 “我记下了,如果有一日真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你爹的清白。” 不管是给刘婉儿希望也好,还是给自己立下一个目标也罢,沈忆宸觉得自己终究要做点什么,否则有愧于自己穿越的身份。 “公子大恩,奴家衔环结草,没齿难忘!” 刘婉儿说完之后,就准备跪下给沈忆宸行大礼。 见到这种架势,沈忆宸赶紧伸手托住了她,事情都还没办呢,就让别人行跪拜之礼,他可没这种爱好。 “不用行大礼,如若有一日我真做到了,你再来谢吧。” “那个,公子……” 刘婉儿此刻面色绯红,语气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这种变化反倒让沈忆宸感到莫名其妙,之前还赶着行大礼,怎么一下就扭捏起来,就算女人善变也没这么快吧。 不过很快沈忆宸就反应过来了,自己还一直抓着刘婉儿的手臂没撒手呢。古代讲究一个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想要阻止行大礼,大多数时候也就虚托一下。 哪怕有身体接触,也是赶紧松开,哪会像沈忆宸这般抓着不放了。 另外刘婉儿虽已沦为青楼女子,但毕竟是官家小姐出身,而且秋月舫也看中她的身份背景,把她给打造成为了清倌人,就为了来日卖得一个好价钱。 所以刘婉儿男女之事见识得多,而身体接触却没有,这下确实有些羞愧难当。 “抱歉,是在下无礼了。” 沈忆宸明白过来之后,也是赶紧撒开手,连声道歉。 经历过陈青桐那件事之后,现在沈忆宸可对于古代女子名节的重要性,可谓有着深刻的认识。 “沈公子无妨,夜已深了,奴家也不能在外久留,只好就此告辞了。” 刘婉儿欠身告辞后,还没等沈忆宸回话,就已经转身离去。 一方面是面对沈忆宸,有些许尴尬害羞。另外一方面,秋月舫这段时间对她看管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没有到自由行走的地步。 目送着刘婉儿远去,沈忆宸也走下画舫,朝着自家小院方向走去。 回到院中,现在时间已接近深夜,按照明代的习惯普通百姓之家早就已经入寝了。 不过自家院子依然还亮着微弱的烛火,母亲沈氏听到院门响动声音后,立马提着烛台走了出来。看见是沈忆宸回来了,这才放心道:“宸儿,你回来了。” “嗯,娘,我回来了。” “今日诗会参加的如何?” 沈忆宸出门的时候,跟母亲说了要去参加诗会。不过对于诗会这种读书人的聚会,沈氏只粗识几个大字,也不懂具体干什么,更不懂夺魁的含金量。 “挺好的。” “那就好,时辰不早了,宸儿你早点洗漱休息吧。” “娘你也回屋去睡吧。” 沈氏听闻后点了点头,转身朝着自己房间走去,嘴中还低喃了一声:“宸儿现在有出息了,能像其他读书人一样参加诗会了。” 从这句话中也能感受出来,虽然沈氏并不懂诗会的具体,但她心里其实挺为沈忆宸能参加感到骄傲。 一夜过去,沈忆宸照常前往家塾上学,今日学堂气氛可谓堪称诡异。当沈忆宸进来之后,很多人盯着他就连大气都不敢出。 有这么夸张吗? 沈忆宸看见学堂内的场景,仿佛就如同那日成国公亲临一般,自己啥时候有这种压迫感了? 带着这份疑惑回到自己座位,同桌赵鸿杰也是紧盯着沈忆宸,却闭口不言。 “别在这装神弄鬼的,有什么想问的就说。” 赵鸿杰这个话唠性格,沈忆宸可谓太清楚了,这副德行肯定心里面有许多疑问,憋着两个人都挺不自然。 “忆宸,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吗?” “是啊,怎么了。” “哇……真是太好了。” 赵鸿杰“哇”的一声带着哭腔,然后一把抱住了沈忆宸,情绪转换堪称川剧变脸。 “赶紧松开,不然别人还以为我有断袖之癖。” 对于这种搂搂抱抱的行为,沈忆宸一脸嫌弃把赵鸿杰往旁边推开,自己连姑娘都还没有抱过呢,跟你一个半大小子有啥好亲热的。 “忆宸,我真没想到你不但参加了冬至诗会,还技压天下士子拨得头筹,甚至拜了状元公为师!” “现在的你,可堪称为当世文豪!” 沈忆宸大概猜测到今天学堂诡异表现,可能跟昨晚的冬至诗会有关系,毕竟之前经历过一次家宴,对于明代这种小道消息传播速度,有过切身体会。 但是赵鸿杰这小子也太夸张了一点,当世文豪都出来了,吹的过份了。 “得了吧,别太浮夸。” “没浮夸,外界真的这么称呼。” “还有什么事没,没事的话就闭嘴看书。”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他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些虚名。 “有,能不能帮忙引荐一下状元公,在下仰慕已久,也想拜他为师!” “可以,如果你能把四书五经一字不落的全背下来,我带你去见先生。” “看来是在下唐突了!” 赵鸿杰非常有自知之明,一听到要背下四书五经,立马选择了放弃。 两个人聊着的过程中,李达也从门外走了进来。一见到他,赵鸿杰就如同老鼠见到猫一样,低着头眼神不敢对视,毕竟以前被欺负惯了。 以往李达路过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个人座位时候,也会装腔作势冷哼一声,甚至是故意言语挑衅,反正就得整出点动静来。 而这一次,李达却低调异常的回到自己座位,连眼神寻衅都没有。 面对这一幕,赵鸿杰有些懵了,沈忆宸脱胎换骨跟变了个人似的也就罢了,为何现在就连李达,都性情大变了呢? 更让赵鸿杰吃惊的还在后面,见到李达来了,沈忆宸反倒是首先开口道:“贤弟,昨晚上被你爹教育了没?” “你说什么呢,现在又没到县考。” 李达不高兴的回了一句,沈忆宸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种糗事也能当众说出来? 贤弟? 听到这声称呼,赵鸿杰瞪大了眼睛,什么时候李达成为了沈忆宸的贤弟了? 就算是瞎喊的,问题李达听到后,居然也没有生气反驳,相当于默认了,难道从今日起,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吗? 别说是赵鸿杰了,学堂里面其他学子听到,也是惊掉了下巴。 这两个人可谓水火不容,如若不是身份原因,架都不知道要打多少回,现在居然还称兄道弟起来了,世道变换的可真快啊。 “贤弟,那你可得好好努力了。” “别乱称呼,谁是你贤弟了!” 李达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自己在学堂当老大的一世英名,怎么可能就这么毁于一旦。 “忘记各论各的了?” 沈忆宸不怀好意的笑着,反正在成国公家塾,自己以往都是属于弱势的那一方。 再加上年龄也比李达要小,理论上来说各论各的,好像还能占点便宜。 “我……” 李达也想起昨晚的话来,所以话刚出口,就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然李达这货读书不行,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但是人还算比较守信用讲义气的,说出去的话,自己不会食言。 而且他心里面也清楚,论嘴炮能力更是打不过沈忆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言多必失,干脆咬牙忍住不争了,否则更丢人。 看着李达认怂,沈忆宸心中一阵暗爽,与此同时塾师李庭修也快步走进了讲堂,调侃暂时告一段落。 044 考前准备 李庭修走进讲堂正常授课,丝毫没有提及冬至诗会的任何事情。 因为在他的眼中,只要进入了这个学堂,就只是一名学子,无论在外有多大的名头,都与此无关。 课堂之上,要做的只有传道授业解惑。 早学结束之后,家塾学子们终于开始忍不住,悄摸摸的议论着沈忆宸昨晚诗会故事。 只是相比较之前的毫不顾忌,现在他们说话要低调多了。可能这就是现实,当沈忆宸身份名气大幅度拉开与同窗差距之后,之前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现在也不得不低头。 冬至诗会的热度,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达到了顶峰,主要原因就在于沈忆宸那首《金明池》,被秦淮艺伎们不断演唱,逐渐传播到大江南北。 但热度这种东西,总是会有回落的那一天,差不多一个月后,沈忆宸这个名字就开始逐渐被人们所淡忘。 究其原因,除了时间因素外,更重要沈忆宸没有功名在身。诗词写的再怎么天下无双,连学童都考取不上,就无法在天下士子心中竖立起高大形象。 可能会有大把人认同沈忆宸有才,但却没有几个人会去学习模仿沈忆宸,把他当作自己偶像。 很快时间到了年关,处于江南地区的南京城,也少见的下起了大雪。 站在自家别院之中,沈忆宸看着空中飘落的雪花,他并没有如同传统文人才子那样,认为这是一番美景,并且诗意大发。 而是心里面很清楚,南京城的温度越来越低,意味着明代小冰河时期降温越来越严重。从此自然灾害频繁,粮食大幅度的减产,引发剧烈社会动荡,最终成为压死明朝的稻草之一。 沈忆宸以往没有什么过多的悲天悯人之心,但是现在身处于这个时代,他偶尔也会瞎想,自己是否有这个扭转乾坤,拯救万民的能力? “宸儿,院子里面凉,赶紧回屋里来。” 看见儿子站在院子中心赏雪,沈氏喊了一句,要是得了风寒什么的,那可是一件大事情。 “好,我这就回去。” 沈忆宸应了一声,然后走进屋内。 此刻桌子上面已经做好了满满一桌的年夜饭,虽然家境算不得宽松,但沈氏宁愿亏待自己,也不会亏待了儿子吃食。 所以鸡鸭鱼肉样样齐全,就想着让沈忆宸吃饱吃好,来年有个好身体学习,能在科举上有所进步。 母子二人就这么坐在饭桌前,一边吃着饭,一边聊着些家常。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母亲沈氏在说,沈忆宸在听着。 吃到末尾的时候,窗外不知何家放起了烟花爆竹,空中闪亮的焰火,吸引了母子二人的目光,同时两人各自都有着心事。 沈忆宸看到焰火,不由想起了跟陈青桐在南市街的那晚,也是从那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陈青桐了,不知道现在她怎么样了。 而沈氏的心中,想着却是成国公朱勇。 “宸儿,公爷他北征蒙古,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对于这些家国大事,沈氏并不是很清楚,所以只能问向儿子。 “应该已经出京了,很快就会遇到兀良哈三卫吧。” 如果沈忆宸没有记错的话,正统九年正月十一日,成国公朱勇与太监僧宝出兵喜峰口,兴安伯徐亨同太监曹吉祥出界岭口,都督陈怀同太监但住出古北口,都督马亮同太监刘永诚出刘家口,各将精兵万人分路征剿。 同时蒙古的瓦刺部,辽东的建州卫也趁机合而围之,最终击败了兀良哈三卫。 不过这场战役并没有大的斩获,仅仅夺回了一些兀良哈三卫掠夺的人口牲畜,细算起来连出兵成本都没有捞回来。 而且更重要一点,本来还算左右横跳的兀良哈三卫,经过这次征讨之后,完全倒向了蒙古瓦刺部的也先,为日后土木堡之变埋下了隐患。 可以这么说,正统九年的这一场北征兀良哈三卫,除了面子上打赢了,战术战略角度输的一塌糊涂。 “刀枪无眼,公爷现在年龄也大了,征战在外,望他可千万要小心注意身体。” 沈氏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哪怕成国公朱勇是个“渣男”,她却依然没有丝毫记恨的意思。 对于这一幕,沈忆宸也不好说什么,情感上他不太能接受,但理智上他很清楚,这就是封建礼教制度下女性的传统思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无论朱勇做了什么,就算抛弃了沈氏,只要他还活着,母亲就必须得顺从这个所谓的“丈夫”。 甚至原本的沈忆宸,对于朱勇的情感也无比复杂,有爱有恨。认真来说的话,爱更远超于恨,要是朱勇愿意认可自己这个儿子,估计也就没什么恨了。 “放心吧娘,公爷会没事的。” 虽然现在的沈忆宸,对于成国公朱勇逐渐没有那些复杂情感了,但血缘上父亲这层关系割舍不掉,能平安无事总归还是好的。 听到沈忆宸的话,沈氏点了点头,没有在继续说下去,只是眼中的那一抹担忧,始终挥之不去。 过完正月,从北边终于传来了成国公北征蒙古的捷报,朱勇在富峪川、热水川两次击败蒙古军队,受到皇帝的嘉奖,正式晋升为太保,位列三公职位。 同时朱勇身上的头衔,也在此时达到了顶峰,拥有奉天靖难特封成国公、中军都督府都督、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太保等等。 不算封爵,这里面光很多官员,穷极一生仰望的正一品头衔都好几个。可以说除了皇族宗亲外,朱勇已经做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不过沈忆宸很清楚,这个所谓的捷报,里面水分有多重。但是他此刻也没有精力,去关注这种远在天边的战事,因为大明正统九年的应天府县试,马上就要来临了。 别说沈忆宸了,整个成国公府外院家塾,都弥漫着一种紧张气氛,就如同后世高考前夕一般。 很多平常不学无术的家伙,比如李达这种,开始临时抱起了佛脚,想着能在县试里面走狗屎运,考上个童生秀才什么的。 这日放学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按照李庭修的吩咐,前往他的书房。 一桌一架陈设依旧,李庭修坐在书桌面前,沈忆宸进来后行礼道:“先生,学生到了。” “嗯。” 李庭修点了点头道:“忆宸,你知道为师叫你过来所为何事?” “学生大概猜测是关于县考。” “没错,还有十几日就要县考,为师有几句话要嘱托你。” “先生请讲。” “出结作保的事情已经妥当了吗?” 所谓的出结作保,就是凡参加县试的学童,需要到本县礼房报考,填上自己的贯籍、姓名、年龄、三代履历、身貌等等资料。 除此之外,还需要与五名同考互结,并且找一名本县的廪生作保。确保所有资料都是真实的,不是娼、优、皂、隶之子孙,没有处于父母的服丧期,方准报名应考。 沈忆宸并不是第一次参加县考,准确来说次次县考都有他,所以这些前期准备工作驾轻就熟,早就已经办好。 “回先生,都已妥当。” “笔墨纸砚可有备份?” 科考之中,笔墨纸砚可是个不容忽视的细节,一旦在考棚里面出问题,那可真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总不可能让你敲敲隔壁的“号舍”,然后说声:“大兄弟,借你的笔墨一用。” 有这种举动,轻则驱逐考场,永不录用。要是严重的按舞弊论,那还真就有充军杀头的可能性。 所以笔墨纸砚这些文房用品,都得准备好,并且还要有多余备份。 “回先生,都已备好。” “寒衣吃食可知准备?” 前面两个回答,沈忆宸都认认真真的回了,但当李庭修问这个的时候,他实在是忍不住“噗呲”笑出了声。 这可跟以往那种严师形象完全不同,就像老妈子似的,连穿衣吃饭都开始操心起来了。 “有何可笑的?” “先生,你忘记我考了多少回县试了吗?” 听到这话,李庭修愣了一下,可能是最近沈忆宸表现实在太过于出色,他都忘记这小子以前,是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惯犯”了。 “咳咳。” 这时李庭修清咳两声,掩饰了一下自己的尴尬。 “为师听你言语,好像考了多回还很骄傲?” “回先生,没有……” 看到沈忆宸老实了,李庭修觉得稍微挽回了一点师道尊严,于是说道:“忆宸,跟以往不同,这次在学识上面,为师并不为你担心。” “但科举之事,终究没个定数,为师只希望能看到你红案提名。” 中进士的榜单被称之为金榜、皇榜,而中秀才的榜单,一般就称之为草案、红案。李庭修这次叫沈忆宸过来别无它望,只希望能见到自己学生高中。 “学生定不辜负先生所望。” 沈忆宸很正式的躬身行礼,从李庭修这些堪称可爱的询问中,他心里面很清楚,这是老师对自己的紧张与重视。 李庭修某种意义上,已经不仅是沈忆宸学业上的老师,而是人生的导师。以身体力行、言传身教,让他明白了什么叫做师之道,师之德,师之魂。 045 武将子弟 正统九年二月十七日,距离县考还有两天时间,母亲沈氏已经帮沈忆宸准备好了吃食、御寒的衣服等等生活用品。 其中最为打眼的是一包煮熟的红鸡蛋,沈氏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道诸如六礼束脩这样高大上的寓意,她就觉得红鸡蛋能讨得一些好彩头。 看着母亲准备的东西,沈忆宸又感动又好笑,县试这东西跟乡试以及会试不同,不会连续考上好几天。 都是当天早上进去,即日就出来,并不会在考场过夜,所以只需要准备一日三餐就行。 甚至如果你比较扛饿,考前心态好能吃得下早餐,那么就饿上中午一顿,晚上再出来吃也可以,完全可以不带任何吃食。 而且县试理论上要考五场,也就是说需要五天的时间,实际上最主要的就是第一场正场八股文,其余四场属于锦上添花的考试。 因为只要第一场正场能合格,就已经获得了下一阶段府试的资格。有一些比较年少轻狂的士子们,拿到府试资格后,后面四场都懒得再去认真写,随便凑合一下就交卷走人了。 当然“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这些东西都是母亲的一份心意,沈忆宸笑盈盈的接下后,就独自前往县考所在地——下江考棚。 不单单是沈忆宸,此刻整个江宁县的学童们,都已经聚集到考场周围的客栈、酒楼,浩浩荡荡恐怕得有数千人。 正常情况下一个县的学童是没有数千人这么夸张的,但南京毕竟是明朝两京之一,经济实力相对雄厚,很多家庭都供养的起一名读书人。 还有就是江南自古文风鼎盛,科举传世之家数不胜数,导致参考的学童众多,这也是明朝科举分南北榜的重要原因之一。 沈忆宸来到了一家比较熟悉的客栈住下,虽说他家距离考场并不算很远,但古代车马交通太慢了,住家的话每天要浪费大量往返时间,所以还是住客栈为好。 “嘿,忆宸,我可等你好久了,怎么现在才来?” 沈忆宸选择距离县考还有一天时间入住客栈,而赵鸿杰可是在三天之前就已经住进来了。 原因就在于每年县考时间,是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家时刻,脱离了家里各种规矩管束,对于赵鸿杰来说简直就如同天堂一般。 只不过往年也是提早离家的沈忆宸,今年却一直没有出现。赵鸿杰已经坐在客栈大厅之中盼望两天了,看着往来进出的学童们许久,终于等到了沈忆宸到来! “明天才考,来这么早干什么?” “干什么还需要问?当然是出来玩耍啊!” 赵鸿杰瞪大眼睛,一副孺子不可教的表情,沈忆宸莫非真的这段时间读书读傻了,三年两度的狂欢时刻都忘记了。 “我算是明白了,为何你现在还是个学童……” 这不就跟高考前夜睡什么,起来嗨的逻辑一样吗? “……” 这句话让赵鸿杰无言以对。 没有继续搭理赵鸿杰,沈忆宸提着行李与客栈小二,一同前往了入住房间。 沈忆宸选择的是偏中低端的人字号单间,入住每日需要五十文钱。用大米计价换算,简单粗暴一点大概相当于现代的五十块钱一天。 不过从明朝万历年间开始,随着白银不断开采流入,导致银价大幅度的贬低,一两钱可能要比明朝前中期打个五折。到了清朝时期,一两钱的价值更是低到了两折。 单论购买力而言,这个单日房价对于普通人来说是偏贵的。但是物以稀为贵,一下涌入数千名学童,各家客栈都人满为患,自然房价也就跟着水涨船高。 还好沈忆宸算是这里的熟客了,同时成国公府外院家塾这群难兄难弟,每三年两次需要在这家客栈“包场”,否则这个价格还住不到。 放好行李,房间里面坐了一会儿后,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聊。这个时间点,让静下心来看书,他也没那份心境,所以犹豫了一下,还是前往大厅看看赵鸿杰还在不在。 果然考前起来嗨,也不无道理,否则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只是沈忆宸再次回到大厅,见到的就不止赵鸿杰一个人,还有李达他们那帮外院小团体,单方面正在聊的火热。 为何不是双方?因为赵鸿杰如同一只小弱鸡似的,被李达等众人夹在中间,脸上的陪笑简直比哭都还难看。 “贤弟,你又在欺负同窗了。” 虽然赵鸿杰这家伙朽木不可雕也,但身为好友沈忆宸也不可能看着他被欺负,而选择视而不见。于是走了过去拍了拍李达肩膀,大大咧咧的坐了下来。 见到沈忆宸出现,赵鸿杰就宛如看到救星降临,表情委屈的都跟快要哭出来似的,立马紧贴靠了过来。 毕竟现在这里不是学堂了,没有了老师跟成国公府家规保护,真要被李达他们给痛揍一番,都找不到地方说理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用这个称呼!” 李达压低着声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句话,自从那日诗会过后,沈忆宸每次见到自己都用上了这个称呼。 人少时候还能忍,大庭广众之下,自己这么多小弟在场,被人给称呼为贤弟,还要不要面子了? “你不是自诩大丈夫吗,打算言而无信?” 沈忆宸丝毫不在意李达的跳脚,反倒笑眯眯的盯着他,这种抗议也不是第一次发生,反正最后这小子都老实妥协了。 果然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李达就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没有了之前的气势。 见到李达焉了,沈忆宸也没有继续调侃,其实这段时间慢慢接触下来,他对于李达的印象有了不少改观,或者说发现了对方本质上没那么坏。 就拿“贤弟”这件事情举例,各论各的不过当日诗会一句玩笑话,换做沈忆宸自己,估计事后都不会认真去遵守。而李达却一根筋的言而有信,哪怕再怎么不服生气,也咬牙认了下来。 另外沈忆宸在大明朝呆久了,也见识了什么叫做封建社会的人吃人,相比较各种欺男霸女的官宦子弟,李达不嫖不赌不作大恶,每日放学后也没在外惹是生非,就自己在府邸舞枪弄棒的。 还有这小子把关二爷、岳爷爷当作偶像,动不动就说自己要成为他们那样的英雄好汉。所以每次李达想要惹事或者不服气,沈忆宸就拿出“大丈夫”几个字揶揄,基本上都能收获奇效。 纵向比较下来,思想品德比李达良好的,肯定是大有人在。但横向比较同阶层的官宦子弟,李达放在封建社会已经远超了及格线以上。 “好了,没事的话,赵鸿杰我们换一桌吃饭去吧。” 沈忆宸拍了拍赵鸿杰,示意他起身离开,跟自己到另外一桌去吃饭。 虽然对于李达的印象没那么差,但也并不意味着双方关系多好,保持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最好。 “沈忆宸你打算在这客栈吃?” 听到沈忆宸叫赵鸿杰吃饭,李达开口反问了一句。 “对啊,怎么了?” “这客栈猪食有什么可吃的,明日就是县考,为兄带你去醉仙楼吃顿好的!” 李达大手一挥,就邀请沈忆宸去外面下馆子。 毕竟当初在诗会上,沈忆宸那副吃相不下于自己,好歹也是同窗一场,今日就大方一回。 “贤弟请客,我要是拒绝,那就却之不恭了。” 在兄弟辈分这件事情上面,沈忆宸也有着自己的偏执,反正不能让李达这小子占便宜。 “那我呢?” 听见李达邀请了沈忆宸,赵鸿杰可怜巴巴的问了一句,要是同窗们都走了,就留自己一个人在客栈,那也太孤寂惨了点。 “一起去吧,你这德行真丢了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每次看到赵鸿杰这副弱怏怏的样子,李达就气不打一处来,武将世家弟子在外就应该昂首挺胸,气宇轩扬,哪像这小子一样。 只是李达没有想过,他越看赵鸿杰生气,对方反倒就越怕他,形成一种恶性循环了。 “恃强凌弱,你这行为也没给武将子弟挣到什么脸面。” 沈忆宸以前就没怂过李达,现在更不会惯着他了,每个人的性格都不同,成为武将子弟这种身份并不是赵鸿杰能选择的。 就好比以前的自己,可能在成国公眼中也是给勋戚子弟丢脸了吧。 “我……” 李达本想解释,但是仔细想想,好像欺负弱小确实不是什么大丈夫所为。看到明日就要县试的份上,就不与沈忆宸计较了。 于是他甩袖转身,大步走出客栈,朝着醉仙楼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白胖子张祺快跑两步,追上了李达问道:“达哥,你现在为何处处都忍让着沈忆宸那个婢生子?” “对啊达哥,到底怎么回事。” “现在又不是在家塾,没有先生当靠山,不需要惯着他。” 不单单是张祺,其他外院学童们,也纷纷附和。 最近这两个月,李达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面对沈忆宸别说主动找麻烦惹事。甚至就连对方出言调侃打趣,也选择忍气吞声。 以往是在家塾里面,还能解释怕先生跟家规责罚,不得不息事宁人。现在都已经身处客栈了,为何还是如此? 这婢生子不就靠诗词出了点风头吗,又没有被成国公纳入宗谱,李达没道理真怕了他吧? 046 内外院之争 “忍让?我这是大人不记小人过,知道不?” 一听这话,李达就不高兴了,立马给自己找了套说词。 “达哥,那你也太大人大量了点,居然还要请沈忆宸吃饭?” 张祺很明显不太信这套说辞,李达最近举动太反常了。 “你小子是不是想讨打啊!” 既然解释不清楚,那么就只有靠拳头去威胁,这套路李达驾轻就熟。 果然当讨打两字说出来,之前的质疑声音立马烟消云散,唯独李达自己在心里面泛起了嘀咕。 到底是从何时起,自己对沈忆宸这小子态度变了呢? 是那天巷弄约架,还是家宴大出风头,亦或者共同参加诗会? 说实话,就连李达自己都弄不清楚,到底从何时开始的。他更加有一点想不明白,就是为何自己会对沈忆宸客客气气的。 可能是这家伙身上开始有了一点勋戚之后的影子,没有之前那么讨厌了吧,一定是这样的! 想来想去,李达只能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解释,毕竟他最讨厌唯唯诺诺的人。 醉仙楼是明代应天府有名的酒楼,其中琵琶鸭堪称是天下一绝,据说连洪武大帝品尝之后都赞不绝口。 传说是不是真的,沈忆宸不清楚,因为他从来没有来过醉仙楼,这里面一顿饭的价格,可能够他们娘俩半年家用。 所以李达一说到醉仙楼吃饭,沈忆宸立马就答应了,他也挺好奇明代这种顶级酒楼的饭菜,到底味道如何。 李达一群人很明显是经常来,驾轻就熟的叫上了店小二,给安排了一张桌子,另外也没问有什么菜肴,直接就报出一堆菜名。 可能是无巧不成书,就在李达一行人等待上菜的时候,从店门外走进来了一群人,为首的一见到沈忆宸,脸色立马就不太好看了。 “呵,这年头山鸡飞上枝头变凤凰,也是能吃得起醉仙楼的饭菜了。” 来者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却正正对着沈忆宸他们那桌,所以能听的清清楚楚。 莫名其妙听到这么句话,沈忆宸一行人自然转头把目光望了过去,发现是内院家塾一行人也来到了醉仙楼,其中为首的就是朱氏宗亲朱庆宇。 李达跟朱庆宇等人,在醉仙楼也算是经常碰面,虽然内院跟外院家塾学童们关系不算好,但大多数时候也能称得上相安无事,所以这句话不是针对李达几人。 那么具体是针对谁,答案就很明显了。 “朱庆宇,来醉仙楼就好好吃你的饭,说话不要阴阳怪气的。” 没等沈忆宸开口,李达就已经站了出来,脸色非常难看。 要知道内院因为是朱氏宗亲的缘故,身份地位上一直都压着外院一头,而且还有种莫名的优越感。不过就算是李达身为外院老大,很多时候都选择避让一头,不会去招惹他们。 但是今日不同,沈忆宸是自己邀请过来吃饭的,无论之前有什么矛盾,现在针对沈忆宸,就是打我李达的脸。 哪怕朱氏宗亲身份地位再高,李达也不得不站起来出这个头。 “李达,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旁边一人站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不屑,能让这群外院学童来到成国公府进学,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居然还跟朱氏宗亲如此说话? 这句话让李达面色铁青起来,他握紧了拳头压制着心中怒火。 封建社会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现在成国公刚刚大捷加封为太保,正值春秋鼎盛之际。得罪了朱氏宗亲,万一把状告到成国公那里,别说是自己了,就连父亲大人都要被连累。 见到李达闭口不敢言,朱庆宇对于他的认怂感到很满意,同时气焰更是嚣张的来到了沈忆宸这桌面前。 “论辈分,我是你的堂兄,见到我还不起身行礼?” 朱庆宇这话,自然不是要讲究什么堂兄弟之情,无非就是那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被沈忆宸借助泰宁侯之名给压了一头,今天要原原本本的讨回来。 不过这声堂兄,倒是让沈忆宸乐了,自己两个亲兄弟都没搞兄友弟恭那套,一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堂兄,也配让自己起身行礼? 所以沈忆宸压根就懒得搭理,甚至就连口舌之争都没兴趣,直言道:“滚一边去。” 当这句话甩出来,内外院两方学子都如同石化了一般,一下子没消化过来。 沈忆宸什么时候这么狂妄了,开口就是让人滚? “你……你……你说什么!” 朱庆宇被震惊到了,他这个阶层遇到的都是些有身份地位的人,就算互相看不顺眼出言讥讽,至少也得唇枪舌战一番,哪有像沈忆宸这样简单粗暴的。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你也配当我堂兄?听懂人话就滚一边去,别打扰我吃饭的雅兴。” 沈忆宸还清晰记得当日家宴上,这群朱氏宗亲,可没有把自己当宗族子弟看待,连赴宴都不配。 今天又想拿这套来压自己一头,哪有这种便宜占尽的好事? “沈忆宸,你居然敢以下犯上?” 朱庆宇可能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会嚣张到如此地步,完全没有把自己给放在眼中。 所以说完这句话后,他抬起右手,下意识就准备给沈忆宸一巴掌。 结果这一掌还没有落下,腹部就感到一阵剧痛,整个人都往后倒了出去。 因为沈忆宸可没傻到白白挨揍,既然对方已经想要动手,那干脆就先下手为强,所以看到朱庆宇手抬起来,他就一脚给踹了出去。 “大哥,你没事吧?” “沈忆宸,你敢殴打朱氏宗亲!” “反了你了,国公爷要知道,定把你给赶出家塾!” 这群纨绔子弟可能欺负人惯了,还没有遇到像沈忆宸这般敢直接动手的,所以第一反应不是上来群殴,反倒用身份背景去压人。 还是朱庆宇反应的快,他明白朱氏宗亲这套想要压住沈忆宸,份量还差了点。毕竟无论怎么说,他都是成国公的血脉,闹大了无非就是各打五十板。 “还愣着干什么,上去揍他!” 既然是宗族内斗,那么就看谁人多,谁拳头更大了。今日就算痛殴沈忆宸一顿,相信外院这群附庸也不敢插手,必须得让这个婢生子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事! 一看对方有围殴之势,沈忆宸也下意识的操起坐下板凳,这可是街头斗殴的不二法器。 只是还没等到沈忆宸出手,一个酒杯就砸了过去,“啪啦”一声脆响,对方一个人蒙着脑袋应声倒下。 扔这个酒杯的不是别人,正是一直躲在沈忆宸身后的赵鸿杰。 “我……我……我赵鸿杰岂是不讲义气之人!” 赵鸿杰因为害怕,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都是哆哆嗦嗦的。但依然咬牙站在了沈忆宸身后,并没有退缩。 “直娘贼,干了!” 就连以往看不起的赵鸿杰都敢动手,李达一下气血上涌掀翻桌子,朝着对面几人就冲了过去。 同时外院家塾的几名学童,也拿出了身为武将子弟的血性,一同助拳与朱庆宇几人撕打起来。 不过场面却呈现了一边倒的局势,李达等人毕竟是武将后代,家族都有习武的传统,可谓拳拳到肉。而朱氏宗族理论上也是武将勋戚宗亲,但是这种旁支大多靠的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怎么可能会吃的了习武的苦。 平常靠着成国公威名,以及人多势众欺负别人不敢动手罢了。今日遇到外院这几个硬茬,很快就明白了什么叫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好了,住手赶紧走!” 见到朱庆宇几人都被打倒在地,沈忆宸一把拉住了李达几人,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要知道醉仙楼可是名楼大店,在这吃饭的达官显贵什么的也不少,一旦有冲突发生,五城兵马司的官兵会很快赶来。 自己等人身上没有功名,而且明天就是县考之日,如若被抓去耽搁了,恐怕就得等到两年后再考。 还有就是动手打出点皮肉伤好解决,要是打出大问题,这群纨绔子弟背后宗族长者们,绝对会出头施压成国公朱勇。 这年头以孝治天下,朱勇贵为成国公,也不可能无视宗老们的意见,闹大了吃亏的绝对是李达他们,甚至自己都脱不了身。 所以现在占到了便宜,就赶紧跑路! 李达他们虽然怒火中烧,但也还算清醒,听到沈忆宸的拉架,一行人撒腿就朝着酒楼外面小巷跑去。这种事情以前也干过多次,相当的有经验。 穿过几条小巷后,一行人喘着粗气停下了脚步,互相望着对方几眼后,突然一下哈哈大笑起来。 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外院学童论年龄都是一群半大小子,以往有过摩擦恩怨,今天都算是站在同一战线上面了。 “嚇……嚇,赵鸿杰没想到你小子总算是有点血性了,没丢咱们武将子弟的脸!” 李达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夸起了赵鸿杰,他是真没想到今天第一个敢站出来的,会是这小子。 “嘿嘿。” 赵鸿杰可能还不太适应李达这种态度,只是嘿嘿一笑。 “还有你沈忆宸,为兄算是服气了,以后就让你称呼贤弟了。” “什么为兄、贤弟的,说什么呢。”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感到好笑,这小子现在还惦记着谁当大哥。 “没错,今日要不是沈忆宸,这口被内院欺负好多年的气,都撒不出去,我也服气了!” 白胖子张祺也附和了一句,沈忆宸太强硬了,完全颠覆以往形象,他心服口服。 “我也是,沈忆宸你以后也是我大哥!” “没错,老大。” 今天要没沈忆宸出这个头,大概率是外院学童吃一肚子窝囊气。 既然老大李达都认当贤弟了,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沈忆宸就是以后老大了! 047 下江考棚 说实话,沈忆宸还真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场面,搞的跟黑社会拜大哥似的…… 今日他之所以敢如此嚣张出手,赌的就是成国公朱勇看到了自己的潜力价值,不会因为几个宗亲近支的打斗,从而处罚自己。 很多时候现实就是如此,哪怕身为父子,也得展现出自身价值,才能得到对方的认同。 不过他们愿意认自己当大哥,沈忆宸自然也不会拒绝,原因就在于这群人别看不学无术,科举上好像也了无希望,但他们却是实实在在的武将世家子弟,这点可没有掺假。 成国公朱勇为何会选择让他们入家塾,无非就是拉拢他们父辈当亲信,而这群人大概率就是未来的大明武将,为何自己不能提前拉拢? 沈忆宸是没打算走从军这条道路,因为大明的体制决定了文官才是王道。但是能在武官里面拥有自己的亲信人脉,沈忆宸也不会拒绝。 毕竟有一位伟人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真到了万分危急的时刻,谁手中有兵有枪,谁就是最后胜利者! “好,既然你们认我当老大,那我也就当仁不让了。” 沈忆宸干脆承认了下来,不过这话听在李达的耳中,他却感到怎么味道不对啊。 自己不过是承认了跟沈忆宸的老弟关系,并没有把外院家塾老大的位置让出去啊,这些人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但是现在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就算是有误会,凭借李达这张嘴一下也解释不清楚,他只能满脸郁闷的选择了默认。 “今日在醉仙楼吃顿好的是没戏了,既然已经当了你们大哥,那就去南市街小摊,我请你们吃一顿岁寒三友吧。” 传闻朱元璋还在乞讨之时,有一次在冬日里病倒,与他同行的乞丐讨了点米跟猪下水,就这么胡乱一锅炖,没想到朱元璋吃下后,身体奇迹般的转好了。 于是他高兴说道,人们常把松竹梅称之为岁寒三友,今日这副猪下水有肝腰肚,干脆也称之为“岁寒三友”。 于是明代很多商贩小摊就把猪下水,换了一个雅称“岁寒三友”。 “大哥,就吃岁寒三友吗?” 白胖子张祺有些嫌弃,毕竟从醉仙楼的玉盘珍馐,降低到了街边的猪下水,这档次差距实在是有点大。 “有的吃就不错了,还嫌弃?” 沈忆宸有些不满,这一行六七个人,还都是些半大小子处于饭量大时期,一顿不得吃掉自己好几十文钱。 如果不是当了大哥,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一下,否则沈忆宸才舍不得出这个钱。 “大哥,不敢。” 张祺以往本来就是借助李达狐假虎威,现在前老大自己都去当小弟了,加上沈忆宸动手的果断还历历在目,此时可不敢惹他。 “那就走吧。” 沈忆宸也没有废话,明日还有县考这等大事,今天可不能拖的太晚。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的杀到了南市街,找了个卖猪下水的路边摊坐下,几口热腾腾的吃食下肚,整个人也都活络了起来。 从开始聊之前醉仙楼的打斗,每个人都吹嘘自己有多么厉害,再到后面聊起了学堂的趣事,互相揭露对方的一些糗事,往日的那些恩恩怨怨,也都付笑谈中…… 一夜过去,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县试这日,沈忆宸早早的就起床,然后叫上了赵鸿杰跟李达几人。 之所以会叫上他们,与昨夜发生的事情没多大关系,主要原因就是出结作保的五人,就是赵鸿杰等几个外院同窗。 一行人随便在客栈吃了点东西,就急匆匆的前往了考场所在地——下江考棚。 下江考棚是应天府最大的县试考场之一,之所以会称之为下江,原因就在这个考场处于长江下游位置,考生多为江苏学子。与之对应的还有上江考棚,不过那个考场基本上都是安徽学童生员。 沈忆宸等人来到考场门口之后,这里已经人声鼎沸,密密麻麻的站满了整个院前空地。 应天府的兵丁衙役们,正在努力的维持着考场秩序,并且大声招呼着不同地方、书院的考生,找到他们所属的序进牌,然后整齐排队等待。 对于这些考前流程,沈忆宸几人都称得上县试老油条了,哪怕不用招呼,都知道该做些什么,很快一行人就找对了位置。 不过在成国公府家塾的序进牌下,沈忆宸却看到了一群“老熟人”,昨夜醉仙楼痛揍的朱庆宇等人,他们也要参加今日县试,甚至比自己都还要早到。 说实话,沈忆宸都没有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因为内外院报名参加县试并不统一。还有就是在沈忆宸的潜意识里面,认为内院学子们,至少都是秀才身份,怎么可能还需要考县试? 会有这种思维方式,是因为沈忆宸完全把自己带入了外院身份,毕竟只有外院考中秀才的佼佼者,才有资格到内院进学。 但问题是,内院的朱氏宗亲们,本身就不需要秀才这张门票,他们凭借血脉就可以进学。 而且话说回来,外院这些武将子弟对学习没兴趣,常年考不上个童生,内院这群宗亲纨绔子弟又能好到哪里去,论吃喝玩乐可能更甚,所以碰到朱庆宇等人考县试也就不足为奇。 正可谓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朱庆宇一伙也是看到了沈忆宸等人,愤怒情绪立马就涌上心头。 朱庆宇刚准备朝沈忆宸做点凶狠表情,来占据气势上的上风,结果一下拉扯到嘴角的伤痕,疼得立马呲牙咧嘴起来,这副表情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其他几位内院朱氏子弟也没好到哪里去,不是熊猫眼,就是脸上挂着“腮红”。论打架动手的能力,他们真的是拍马都比不上外院武将学童。 “忆宸,他们现在不会找我们麻烦吧?” 昨晚的冲动已经过去,内院宗亲身份上的“余威”犹在,再次见到他们,赵鸿杰心里面有些发慌,靠着沈忆宸小心问了一句。 “不会。”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想了想,又更为准确的表达:“至少现在不会。” 这里是下江考棚门口,科考重地是严禁打架斗殴这种事情发生,如有违背者,将会直接取消参考资格。 内院宗亲又不是成国公朱勇的亲儿子,哪有这么多荫监名额给他们,无非就是家庭条件底子强点,想要真正在仕途上有大作为,还得靠科举出头。 就算退一万步,他们不打算考了,准备跟沈忆宸“同归于尽”。这种行为也就相当于,把外院家塾武将子弟的县试给搅黄了。 俗话说断人财路,都如同杀人父母,古代要是断了一届科考,仇恨值绝对不会低于财路。到时候这些武将子弟父辈们,定当会找成国公朱勇讨回一个公道! 平常小孩子打打架,朱勇可能会偏袒于自己宗亲,但是这种大是大非上面,官场亲信的重要性,要远远大于近亲旁支。 以成国公朱勇的理智,会做出如何选择,简直毫无悬念! 果然就如同沈忆宸预测的那样,朱庆宇心中哪怕有万般不服,这等场合之下也只能憋着,双方泾渭分明的站在序进牌之下。 相比较朱庆宇的忿忿不平,沈忆宸身为昨晚打架斗殴的胜利者,自然心中没那么憋屈。 所以他压根不在意朱庆宇想要吃了自己的眼神,而是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周围,看看今日江宁县考的盛况。 放眼过去考棚门前一片人头攒动,沈忆宸本以为自己这种数年不中的老油条,放在这里面应该算是年龄偏大的了。 结果他想错了,单单随便一眼,就能看到好几个中年模样的学子,估摸着至少得三十岁左右。 当然,考生里面也有不少年龄偏小的孩童,只是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这种岁数真不能算多么大龄考生。 之所以会产生自己“老油条”的错觉,一方面沈忆宸进学年龄偏小,所以才会考了这么多回。 另外一方面,就是成国公府家塾教育资源太过于优良,出了不少年轻的举子,导致沈忆宸误认为童生秀才这种功名随便考。 而事实上,除非书香门第以及家境非常殷实,想要如同沈忆宸这般几岁就完全脱产接受良好教育,放在这个时代终究是少数。 很多乡下私塾的学童,跟着一个自己都未进学的先生,一本《三字经》、《千字文》都得学好几年。至于高级点的八股文破题、解题参考书,更是洛阳纸贵买不起。 就这种环境跟教育资源,怎么可能轻松考取秀才? “真是无论那个时代,教育资源都不平等啊。”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不由感慨了一句,上辈子高考,他就恨不得自己是那些优势地区的学生。 现在看来穿越之后,自己某种意义上也算梦想成真了?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考棚衙役叫到了成国公府的序进牌,沈忆宸等人赶紧拿出“识认官印结”,准备接受兵丁们的点名识认,以及搜身确认没有携带作弊物品。 只有通过了这一关,才能正式进入到下江考棚之内。 048 正式县考 所谓的“识认官印结”,可以简单理解为准考证,不过相对要复杂许多。 因为古代没有身份证、照片这类图像识别工具,而守门检查的兵役,也不可能认识所有考生都长啥样,为了防止有人替考代笔,就衍生出这种防作弊手段。 “识认官印结”是一种行政文书,沈忆宸在本县礼房报考填写资料时,旁边的识认官就会填写这份行政文书,上面同样有沈忆宸的基本资料,并且盖上官印。 更重要一点,就是这份行政文书上,还会有识认官自己的签名。 如若怀疑哪一位考生有问题,识认官就会出来辨认签名笔迹,判断这张准考证是否作伪。 这种方式相当于在出结作保之外,再增加了一道官方保险,就是为了尽可能的确保科举取士公平公正。 沈忆宸是不可能请人替考代笔的,要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是个学童。另外准备的吃食衣服,也很清楚有哪些禁忌,所以搜查很快就放行了。 进入考棚之后,首先看到的并不是考房,而是一栋两层主体建筑,名为笃志楼。这里是整个县考期间,主考官以及执事官员们警戒、发号施令的地方。 每个考生进入考场之后,也要先到这栋楼的正堂,拜见一下主考官验明身份。然后再由吏员领到属于自己的号舍,并且发放试卷纸。 沈忆宸对于这里地形非常熟悉,大步走进了笃志楼正堂,只不过他好像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今日的主考官,勉强可以称得上“老相识。” 江宁县令周顺正襟危坐在大堂正中,左右两边分别是县丞以及教谕官。 今日这场县试,是周顺担任江宁知县后,所主考的第一届。虽然县试不像会试那样,主考官有座师之名,但怎么说也是为天子吸纳英才,这份荣誉感可谓杠杠滴。 只是随着时间推移,长时间保持威严坐姿,周顺感觉自己腰酸背痛。开始那份荣誉感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他就盼望着学童们能赶紧进来,早点结束拜见正式开考。 上一名学童刚离去,堂外又有一名学童要进来,今日这种场面周顺已经麻木了,他都没功夫仔细看清楚来者是谁,就准备走个流程。 “江宁学子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嗯,期望蟾宫折桂,下去吧。” “学生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准备跟随吏员前往号舍,不过这时候突然听到堂上传到一道声音:“等下!” “不止父母官还有何事?” 沈忆宸低着头询问了一句。 不过这时候再怎么低着头也无用了,周顺脸上表情非常古怪的看着他说道:“沈小友,我们又见面了。” 当沈小友这个称呼出来,周顺左右两边的县丞跟教谕,都用奇怪眼神看向他。不过是一个还未进学的学童,堂堂江宁知县把他称之为小友? 莫非这是哪个世家公子哥,与周知县打过招呼了,需要特别关照的? 就算是如此,潜规则大家心里明白就好,也别这么光明正大的搞暗箱操作吧。这位新任知县,看来还是不懂为官之道啊。 与堂内其他官员不同,沈忆宸一听到沈小友这个称呼,就明白周顺想起了那段被自己忽悠的往事。 他之所以低着头想要快速拜见走人,就是怕周顺会小心眼记仇,万一给自己穿小鞋怎么办? 要知道号舍这种东西,可是有优劣之分的,新建号舍都是砖墙结构,在这二月寒春之中,也能少受些冷风吹。而次等的号舍,可能连个屋顶都没有,要遇到刮风下雨跟落汤鸡似的。 自己淋雨也就算了,试卷被淋雨晕了墨,那这届县试又得来年再战。 所以这哪是什么暗箱操作啊,明明是怕被打击报复! “嘿嘿,父母官客气了,学生承受不起。” 沈忆宸尴尬笑了笑,当着众人面称呼自己为小友,看来是来者不善啊。 其实沈忆宸还真误会周知县了,他称之为小友,并不是想着要打击报复,所以故意揶揄。而是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的称呼而已。 当日在成国公府家宴上,虽然被沈忆宸忽悠默认为生员,但是这种尊卑礼节上的小问题,周知县还没那么记仇。 相反如若当日不是沈忆宸在,他就是桌上身份地位最低的官员,面对一群大佬高官,将会无比拘束卑微。 沈忆宸的存在,某种意义上让周顺有了一种“同类”的感觉,能不在乎身份地位繁文缛节,轻轻松松的对话聊天。 更别说后续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才华,更是让周顺感到敬佩不已,叫一声小友并不过分。 当然,此刻在县试考场之上,并且自己还是主考官,还叫小友就不太合适了,很容易会被人认为是在徇私。 所以周顺发现这个问题后,立马把脸板了起来,面无表情的回道:“嗯,进去考场吧。” 恰恰周顺这个反应表情,更让沈忆宸心里没底! 完蛋,周知县都对我甩脸色,看来这次小鞋是穿定了。早知道家宴上就告知学童好了,非要碍于面子遮掩默认,拉低了周知县的辈分,这下真是悔之晚矣…… 带着沉重的心情,沈忆宸从吏员那里接过试卷纸,然后走出了正堂。 边走心中想着,这下别说讲究什么屋顶好坏了,恐怕会给自己安排到“臭号”旁边。接下来这几日,怕是得度日如年啊。 所谓“臭号”,就是紧挨着厕所的号舍,一排六七十号人,就共用这么一个厕所,坐在旁边那股味道可想而知。 天冷还好点,遇到秋闱温度比较高,简直就跟毒气弹似的。如果运气再不好点,碰到两个拉肚子的货,就能硬生生的体会到什么叫做饱受摧残,生不如死! 带着这一份忐忑,沈忆宸被带到了“玉”字号舍面前。下江考棚的号舍编号,是按照千字文顺序所排的,“玉”字号属于老号,刚好在号舍中间位置。 要知道古代号舍,靠中间都是属于黄金地段,既不用怕风吹雨打,也能避免末尾的“臭号”,靠近做饭的“火号”,以及靠近走道,会被巡视徭役脚步打断思路的“前号”。 “沈公子请,祝早日高中。” 吏员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说完这句话后就退去了,留下还有些不明所以的沈忆宸。 什么情况? 沈忆宸依稀记得自己前几次县考,吏员拽的跟二五八万似的,把自己带到号舍之后,甩手就直接走人。 哪会像今日这样,不但笑脸迎人,还给了句祝福? 另外就是这号舍位置,沈忆宸很清楚这种黄金地段,会被达官贵人子弟打招呼提前分配。 科举舞弊是重罪,挑个号舍位置总没什么问题吧,所以正常情况下,自己压根就不可能被带到这里,莫非人品爆发了? 沈忆宸不明白为什么,吏员可是很清楚,因为在离开正堂的时候,周知县给自己使了个眼神。 这个眼神就是县考约定俗成的暗号,一旦有打过招呼的关系户进来,就把他们给安排到最好的号舍。这种走走关系寻个方便的做法,放在那个朝代都无法避免。 不管原因到底为何,坐好位置,总比坐差位置要强。于是沈忆宸很快把这些疑惑给抛之脑后,走进了玉字号舍,把笔墨纸砚等等考试工具给摆好,等待着开考时间到来。 可能是因为人数众多的关系,沈忆宸等待了差不多一个时辰,才听到提示开考的敲锣声音。也就是在这个时刻,整个考棚内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翻开试卷的沙沙声。 沈忆宸自然也是没有闲着,他把试卷纸给摊开,并且用镇纸给压好,防止被风给吹动了。做完这一切后,就是安心等待举牌的兵役发布考题。 县考第一场的考题总共有三道,分别试四书文两篇,以及五言六韵试贴诗一首。其中前两篇四书文尤为重要,后面的诗贴什么的,就不太关键了。 另外县试不需要填写名字,所以没有传统考试先写名字的做法。但是在每张试卷的左上方都有编号,考官以此来判定是哪位考生所写。 甚至在你交卷的时候,还能与主考官攀谈两句,聊的来说不定还有个眼缘分。 当然,这得前几个交卷才有这种机会,后面一窝蜂交卷的,就算是主考官想跟你聊两句,也没这个时间机会。 这也就是为什么,成国公朱勇会在离开南京之前举办一场家宴,为的就是让家塾学子们,在各级主考官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可能就是这一眼之缘,决定你能否高中! 沈忆宸没有等待多久,很快一名举着木牌的兵役,就朝着他走过来。而木牌上面有一张白纸,上面就写着这次县试的考题。 第一题四书题为: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第二道四书题为: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 第三题五言六韵诗作,并没有出题要求,考生们可以自由发挥。 不过这个自由发挥只是对于内容而言,而不是对于格式,必须得按照五言六韵的规定,并且还要以古人诗作或者成语为题,所以才被称之为试贴诗。 沈忆宸看到这两个四书题后,立马在草稿纸上面誊抄下来,不然等下忘记题目了,还得等兵役举牌再走一圈。 于是乎,沈忆宸穿越回大明朝的第一场科举,就这么开始了。 049 可为案首 沈忆宸誊抄之后,就把目光放在了第一道考题上面:百姓足,君孰与不足。 这道题是出自《论语·颜渊篇》,全文内容是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 有若对曰:“盍彻乎?” 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 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 出题官截取了最后一个回答中的片段,这也是古代八股文出题常用方式。 相对而言这次出题已经算很照顾考生了,至少截取的片段是完整的。要知道很多考官出题,这里凑两个字,那里凑两个字,整出一句连读都读不太顺通的考题。 这种阴间考题,也被称之为“截搭题”。 这段对话全文翻译过来的意思,大概就是鲁哀公问有若:“年成歉收,国家备用不足,该怎么办?” 有若回答:“为何不实行十分抽一的税率呢?” 鲁哀公说:“十分抽二都不够用,还去实行十分抽一?” 有若回道:“如果百姓用度充足,国君怎么会用度不足呢?如果百姓用度不足,国君又怎么会用度充足呢?” 八股文想要写得好,就必须把四书给扎扎实实的全文背诵下来,否则你不了解出题的前因后果,单单看截取的这段对话片段,是无法破题的。 不过很多时候就算知道了全文内容,想要破题精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单从字面内容来理解,这就是鲁哀公跟有若关于民生问题的讨论。提出身为统治者,利益得与人民利益保持一致性,只有让民众利益得到保障,统治者个人利益才能得意满足。 通篇所指向的方向,其实就是孔子的“仁政”思维。 但问题出来了,又该用怎样的方式去表达出来,代入圣人哪句言论合适呢? 另外还有更重要一点,这不是李庭修或者林震这样的先生考校,你只要解题精准,写的漂亮就行了。 这是县试,将由主考官周知县来评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文风喜好不同。也就意味着在答的精准之外,还得对周知县的胃口,否则不一定能得高分。 这就是八股文章难的原因,很多时候不仅考虑文章,还得考虑人心。 犹豫许久,沈忆宸终究还是下笔了。 破题的第一句,他写下了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如果在下的百姓已经富足,那么在上的国君也就自然会富足。 这道考题的核心思维,沈忆宸判断出来两点,第一点是国君应该关心民众疾苦,第二点就是藏富于民。 本来沈忆宸破题思路,是接近于第一点的,但是后来他想了想,国君关心民众疾苦这条思路,不太像是县试考官要表达的东西,更像会试选取国之栋梁,才会要求的思维方式。 所以他选择了藏富于民这条思路。 既然有了方向,那后面的承题、起讲等等文章,对于沈忆宸的难度就陡然降低。 因为现在的四书内容,已经如同刻在了沈忆宸脑海之中,说倒背如流可能夸张了点,但滚瓜烂熟应该大差不差了。 所以八股文也有这点好,就是不需要太多自己的表达文字,只要记忆力足够的好,总能再四书或者注释中,找到合适的句子来代入进去。 有了第一篇破题,第二篇四书八股文,也就水到渠成了。沈忆宸完全进入到了应试状态之中,全程奋笔疾书,没有关注外界变化如何。 到了最后的五言六韵诗文,那更是不成问题。 这倒不是说沈忆宸诗文多么厉害,能轻松写出来,而是试贴诗反正也不关键,随便写对了格式凑合一下就得了,不影响大局。 当沈忆宸把所有考题写完,抬起头来下意识想要环顾一下四周,却除了青砖黑瓦,压根就看不到其他学童的情况。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立马开始誊抄起自己的试卷,要知道古代科举卷面整洁,是一项非常重要的指标,越是等级高的考试越看重。 誊抄过程中,手可千万不能抖,错了个字涂改的话,印象分会大打折扣。如若运气不好碰到个严格要求的考官,看到错字直接把你试卷给毙了,那真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当然,县试这种学童级别考试,对于卷面整洁度要求没那么严格,稍微有些涂改错字也是能接受的。 但是为了尽可能获得高分,沈忆宸整张试卷都写的工工整整,再加上他那一手标准的台阁体,看起来颇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誊抄之后沈忆宸也没有墨迹,直接就起身打算提前交卷。想着看是不是能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话,缓解一下之前的误会。 万一真要因为一个“小友”称呼,把自己试卷给毙了,那得多冤种啊…… 起身之后沈忆宸走出号舍,巡查的兵役们看到他手上拿着试卷,知道是要提前交卷的,也就没有过来阻拦。 借助着交卷的时机,沈忆宸也好奇看了几眼其他学子的状况。有如同自己一样挥洒自如的,也有绞尽脑汁,看着试卷满面愁容的。 甚至沈忆宸还看到了两间号舍里面的学子,干脆就趴在桌上呼呼睡着大觉。也不知道拥有怎样的心理素质,才能在这种场合睡的如此之香。 另外沈忆宸还在号舍的“黄金地段”,看见了朱庆宇的号舍,估计是因为同在成国公家塾队列的原因,两个人相距的其实并不远。 这小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另外一只手在砚台里面磨着墨。试卷上除了几个大字,其余一片空白,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发呆状态之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沈忆宸从面前走过。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届江宁县试,还能再看到这小子赴考。 江宁知县周顺坐在考舍最上方的主考位上,眼神时不时的扫视着四周动静。除了防止有喧嚣作弊之外,还有就是防止哪个学童生火做饭引起火灾。 不过县试毕竟只有短短一日,只要脑袋正常的,都不会带生食进来。甚至如同沈忆宸这样快速写完的,连吃食都不需要,中午时分就走人了。 “县台大人,下官看到有一名考生走出了号舍,不知道今年是谁第一个交卷。” 同考官江宁县丞,看见沈忆宸的动静,朝着周顺说了一句。 “喔,才中午时分,谁答题如此迅速。” 周顺心中也是有些好奇,能做到这么快交卷的,肯定是学识非常扎实,并且才华横溢之辈。 当然,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不学无术瞎写一通,赶紧交卷还能赶上中午饭吃一顿好的…… 不过这种瞎写一通交卷的,会在主考官心中留下极坏的印象,基本上你这辈子别想在他手上通过县试了。 随着交卷考生逐渐走近,周顺终于看清楚来者是谁,他就是成国公的私生子沈忆宸! 说实话,见到是沈忆宸第一交卷,周顺心中不知为何,并没有多少意外之情。可能是当日家宴上的表现,也可能是冬至诗会流传出来的词曲,让他已经认定沈忆宸是有大才之人。 “父母官,学生沈忆宸交卷。” 沈忆宸一边说着,一边把手中试卷递到了周顺的面前,同时眼神打量着对方表情变化,看看有没有缓和关系的可能性。 “本次县考拨得头筹,不错。” 周顺肯定的夸赞了一句,但是脸上表情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这让沈忆宸有些忐忑。 不知对方到底是惯例的客套,还是真心表扬。 “父母官,如若有些误会,还请大人有大量。” 沈忆宸也是豁出去了,直接道歉认怂,不管对方接受不接受,至少态度是拿出来了,总比莫名其妙被毙了强。 面对沈忆宸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周顺有些懵,这小子唱的是哪一出戏,不过是提前交个卷而已,至于大人大量吗? 莫非这小子是瞎写一通,随随便便就交卷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周顺赶紧打开沈忆宸的试卷查看起来,他心中这名学童可是有大才的,不至于做如此愚蠢之事啊。 见到周知县直接开始审阅自己试卷,这下轮到沈忆宸迷茫了,对方的这种举动放在县试里面,叫做当堂面试。 理论上是主考官非常看中这名学子,并且看了开头破题后,对于文章非常满意,便会当堂审阅。然后再出个题试之,通过之后就直接取中! 这到底是打算当堂取中我,还是想要当场淘汰我? 周顺打开试卷后,连开头的破题都没看,仅仅是映入眼帘的这一手字,就让他震惊不已。 别说周顺了,左右两位同考官,脸上都露出了惊讶之情。这手字压根不像学童能写出来的,放在会试之中,可当状元笔法了吧? 强忍着内心的震撼,周顺继续看了下去,这一下越看越惊心! 因为这两篇八股文章何止是破题精准,通篇散骈对仗工整,每股押韵平仄优美,称之为科举范文都不为过。 更可贵的是,这寥寥数语,完整的阐述了士大夫的治世方略。 深吸了一口气缓和下情绪,周顺缓缓把手中的试卷给放下,然后看向左右。 “诸位,我认为此子文章,可为案首!” 050 案首之争 什么? 咋一听到周知县说出案首这两个字,两位同考官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就算你无比喜欢此子的文章才华,这可是第一份试卷啊,谁又敢保证后面交卷的数千名学子中,没有比这更好的? 现在就把案首给定下来了,是否对于其他考生不公平? 另外当堂取中,除了查看卷面外,还得出几个题考校一下学子。 这种当场面试做法,是为了防止考题提前泄露,以及试卷被人代笔的可能性。如若你答不上来主考官的问题,并且试卷又写的如此之好,肯定哪里有点问题。 周知县这些都没做,属实有些不符合规矩,再加上之前那声“沈小友”,莫非这名考生,真的是有背后勾连的关系户? 问题都有此等文采了,何必做那些背后手段了,不是没事找事吗? “县台大人,此事稍有不妥,不如我们先取中,再从长计议?” 县丞这时候开口提醒了一句,你实在没考校直接取中也就罢了,确定为案首是万万不可。 万一真有哪位学子不服举报,那后果就严重了。 县丞的这一声提醒,也是让周顺反应过来了,确实不能直接取中为案首,自己有些违规了。 “县丞所言甚是,是本官唐突了。” 说完之后,周顺把目光看向下方的沈忆宸回道:“文笔不错,可当取中。” 不过接下来周顺却突然话锋一转,望着远处说道:“雨入花心,自成甘苦。” 面对周知县这突然的一句话,如果不懂的人,估计会心里想这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但这是在县试考场,主考官绝对不会与你胡说八道,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这句话就是当场考校。 古代科举当堂取中的考校,不会是想象中的长篇大论,让考生彰显其才华。毕竟时间就那么点,还得前几名交卷才说的上话,让你在这夸夸其谈,后面的还交不交卷了? 周知县现在举止,认真来说都已经超时了,还好沈忆宸交卷的足够早,另外就是拨得头筹。否则也没那么多时间废话,客套两句就让他出去了。 于是乎考校基本上都只有简单几句对话,其中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对联,因为八股文的对仗工整,某种意义上也是对联的一种形式。 “水归器内,各显方圆。” 沈忆宸没有丝毫迟疑,直接对答如流。 “答的好,出去吧。” 周顺很满意的点了点头,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的才华确实可当案首。 “谢父母官,学生告辞。” 沈忆宸躬身退去,哪怕这种时候了,他还是有些不太敢相信,周知县这是取中我了? 但问题是当堂取中的话,应该要告知自己,后面几场县试就不需要再考,越级到府试阶段,而不是称赞一句后就让自己出去。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局面已经超乎了沈忆宸的预期,他之前想象提前交卷最好的结果,就是自己找机会道歉认怂,周知县给予个公平对待的机会,别穿小鞋就好。 现在看来,周知县虽然板着个脸,却并没有针对自己的意思,莫非其中有所误会? 沈忆宸一边心里嘀咕着,一边朝考棚大门方向走去,想要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只能等日后的发案了。 沈忆宸这边前脚刚离开,后脚就有其他学子走出号舍,也想着跟主考官周知县搭上两句话。说不定自己破题出色,拿到个当堂取中名额,后面四场县试就可以松口气了。 只是很遗憾,面对这些学子,周顺的态度就明显不一样了,对话都是非常公式化那种,没有任何一人被当堂取中。 不过也有几名大书院的学童考卷,被周顺给单独放到了一边,这些都是破题优秀文章,到时候第一名案首就由此选出。 考试时间不断流逝着,随着“铛铛铛”三声锣响,县试第一场正场就此结束。还没有写完的考生,都被兵役给喝止停笔,然后收走了试卷。 科举残酷,阅卷都还没有开始,下江考棚就隐约能听到数处嚎哭声音。 至于沈忆宸,他早早就的回到了客栈,然后睡了个回笼觉。 要知道县考大半夜就得起床准备,加上各种排队等待时间,真正进入考棚那一刻,就已经称得上身心俱疲,更别说考完后的状态。 就在沈忆宸半睡半醒之际,房间门被人给推开了,赵鸿杰跟李达的等人,一窝蜂的冲了进来。 “好家伙,我们出考棚后可在大门等了半天,没想到你居然回来睡觉了!” 李达等人也算是提前交卷的,不过他们提前的原因可跟沈忆宸不同,纯粹是写的差不多,再坐下去也憋不出来个啥,干脆早点交卷出来活动一下身体。 结果他们在门口等了半天,考试都彻底结束了,也没有看到沈忆宸从里面走出来。 还是赵鸿杰脑子稍胜一筹,想到沈忆宸会不会已经提前走了,于是一行人就浩浩荡荡的杀回客栈,果然发现他早就交卷回来了! “不然呢?站在门口吹冷风吗?” 沈忆宸交卷的太早了,距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两个时辰,他也不确定赵鸿杰等人什么时候能出来,所以干脆就先回来了。 只是没想到,对方会在门口等着自己。 “那你何时交卷的,我可是前几个啊。” 李达感到有些不服,比自己交卷还早的屈指可数,沈忆宸有这么快? “应该是第一个。” 号舍面积这么大,并且还都封闭成不同区域,沈忆宸也不太敢保证自己是首位,所以加了应该两字。 “第一个?你该不会交了白卷吧?” 李达大吃一惊,自己只写了一道四书题,才做到前几位交卷的。 沈忆宸居然是第一个,那换算下来不等于没写? “贤弟,你以为我是你吗?” 沈忆宸没好气的回了一句,白卷等于自断科举之路,哪怕乱写也不可能交白卷。 也只有李达这种武将子弟摆烂,已经不在乎科举功名了,才会写一道题就交卷。 “厉害,不愧是大哥!” 听到沈忆宸没有交白卷,白胖子张祺非常合时宜的拍起了马屁。 “大哥文采无双,这次肯定案首了。” “没错,大哥真乃文曲星降世!” 可能是李达培养出了习惯,现在沈忆宸当了大哥,这群外院小弟们,开始吹捧到他身上。 面对这种肉麻的土味吹捧,沈忆宸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然后回道:“别来这套,说吧,找我有何事。” “何事?昨日醉仙楼没吃成,当然今日要去补上!” 李达大手一挥,拉起沈忆宸就准备朝醉仙楼杀去,昨晚被朱庆宇那个腌臜货扫了雅兴,今天怎么也要补回来。 以李达的块头力气,沈忆宸被拉扯真没多少反抗余地,只能被裹挟着走出了房间。 沈忆宸等人前往醉仙楼吃顿好的,江宁县官衙里面,主考官周顺与两位同考官,正对着满屋的试卷有些头痛。 数千份试卷,必须在今日之内就看完,而且这还只是第一场正场的考卷,明日有第二场初复,后日有第三场再复,到第四五日还有两场连复! 五日试卷加起来,去除一些不打算考满的,恐怕也得上万份了。 所以为了提升效率,绝大多数试卷都只会看个开头破题,稍微有一点点的偏题,无论你后面文章写的多么妙笔生花,都没有再被看下去的机会。 连续几个小时的阅卷,哪怕动作快到几秒钟扫视一个开头,长时间下来都让周顺有些头晕目眩。 相比较起来周顺还算年轻的,本县的教谕已经年过半百,老眼昏花被烛火给熏的泪流满面,这副惨状看的就连周顺都感到于心不忍。 但是没办法,就算最初级的县试试卷,也不可能随意让他人给翻阅,只能自己与两位同考官咬牙硬撑了。 熬到半夜,终于把最后几份试卷看完,三人聚集到书桌面前,开始讨论起有哪些学童被取中直接去院试。另外还有一件事情很重要,就是选取谁为县试案首! 江宁县教谕首先开口,指着桌上考卷说道:“县台大人,这里有五份试卷,都是今日佳作各有千秋,案首可从其中选取。” “林教谕,还有四场未考,现在定下案首是否为时尚早?” 江宁县丞表达了反对意见,县试要考五场,虽然第一场占据比重最大,但也并不意味着后面四场无关紧要。 现在直接就把第一名给定下了,万一后面有更好的文章出来,那该怎么办? “县丞大人言之有理,但古今都以正场为重,就算后续还有佳作,也很难被评为案首。” 林教谕坚持己见,因为后面诸如初复、再复等等场次,出题内容跟难度其实是逐步降低的。 难度不同,自然评判标准就不能等同。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当正场取中榜单放出去后,排名靠前的士子就会放松,后续几场文章质量不可避免的下降。更有甚者,后面几场干脆不考了,直接准备四月的府试。 所以按照规矩与公平原则,今日就得把县试案首给定下来,如果实在怕引起舆论上的争议,可以选择暂时密而不发。 见到教谕如此态度,县丞也明白想要老学究改变主意,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于是他干脆就说出来自己心中人选:“既然如此,我认为昭文书院的神童徐东海,可为案首!” 051 红案提名 徐东海? 咋一听到这个名字,周顺与江宁教谕都有些诧异。 这名徐东海,确实当得起神童二字,据说七岁就能写诗作词,十岁熟读四书五经。 并且还以孩童年龄,考进了应天最好的昭文书院,更是从侧面印证了他的天分。 今年虚岁才十三,就来参加了江宁县试,还入选了五份最好的答卷之一,表面看起来好像各方面都无可挑剔。 不过认真来说,在这五份选中的试卷中,徐东海文笔、破题思路等都算不得出类拔萃。如若不是看在他年纪尚小的优势,可能都选不进来。 就这县丞居然还想要取中为案首? “徐东海文章稍显稚嫩,可以取中,但不可为案首。” 教谕直言反对,这五份里面最没有资格评为案首的,就是徐东海。也不知道县丞想什么,居然提名他。 面对林教谕反对,江宁县丞也不争论,而是脸上挂着一道深意笑容反问道:“那老教谕想点谁为案首?” “成国公府沈忆宸,以及江宁县学罗正,其二选一!” 林教谕说出了自己心中人选,沈忆宸今日拨得头筹理应加分,并且那一手字力压群雄,八股文章破题精准,整篇写的也没问题。 不过稍显败笔的是最后试贴诗,除了勉强对上了韵脚,其他各方面都极其平庸,简直跟前面优点判若两人。 罗正就恰恰相反,笔墨上稍逊一筹,八股文章两人算旗鼓相当。但是最后的试贴诗,就领先沈忆宸太多了,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面。 综合下来,林教谕更心属罗正。 “县台大人,你呢?” “成国公府沈忆宸。” 周顺没有什么好说的,他绝对力挺沈忆宸。 如若不是县试当堂点为案首太过出格,周顺当时冲动之下,都差点直接宣布沈忆宸为案首了。 听完两位同僚的回答,江宁县丞笑着回道:“就算不论县台大人的主考权利,单单投票沈忆宸也有两票了,这么看来案首就点为沈忆宸了?” 江宁县丞说完之后,却并没有等另外两位回答,而是继续说道:“不过下官认为,点中沈忆宸为案首,对于县台大人并无好处。” “张县丞,你这话为何意?” 周顺立马追问道,很明显这话里有话啊。 “沈忆宸乃成国公之子,这身份应天府可谓人人皆知。当日国公爷家宴,县台大人你也参加了,其中关联很难不让人产生遐想。” “另外今日考棚,县台大人你公开称呼为沈小友,还暗示吏员安排了号舍。并且沈忆宸交卷速度之快,很不合乎常理,再加上交卷之后,你又说出可当案首的话语。” “种种迹象综合起来,点沈忆宸为案首,县台大人您如何服众?” 江宁县丞一脸深意的看向周顺,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那就是你跟沈忆宸之间的瓜葛太多,外界会怀疑受贿徇私。 甚至别说是外界了,就连县衙中人,都感觉你跟沈忆宸的关系不正常。要还把他点为案首,不正好坐实了那些猜测吗? “一派胡言!” 周顺虽然年轻,但也不傻,这种赤裸裸的污蔑,他如何能接受? 自己对于沈忆宸的关照,不过是起了爱才之心,私底下并无任何联系,更别说受贿舞弊这些操作。 “县台大人,人言可畏,你可要慎重啊……” 江宁县丞又劝了一句,沈忆宸不当案首也就那么回事,但这可事关你周知县的前途,愿意拿来赌吗? 就在周顺无言以对之际,一旁的林教谕冷冷说道:“县丞大人,你选中徐东海,又真的是唯才是举吗?” 不比周顺这种年轻的空降知县,林教谕与张县丞一样,都是本地老官员了,双方知根知底很清楚。 张县丞说出这么一番话,绝对不可能是站在公义上为周顺考虑,更多还是为了自己私心。不出意外的话,看来沈忆宸,是挡了徐东海的路了。 听见林教谕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张县丞就干脆承认道:“老教谕说的没错,确实不完全唯才是举,徐东海除了本身才华出色外,他还有另外一层身份。” “是何身份?” 教谕心里面也清楚了,看来这个徐东海,才是真正的关系户。 “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徐大人的堂侄。” 当徐琦的名号报出来,周顺跟林教谕两人脸色一变。 要知道南京六部里面,唯一的部院实权大臣就是徐琦,他可不是什么休闲养老官,有很高概率重返京师权利中心的可能性。 难怪张县丞敢如此的肆无忌惮,就是吃准了说出来,别人也不敢拿他怎么样。 “县台大人您还年轻,卖徐大人一个面子,未来仕途上将大有可为。” 既然话都已经说开了,威逼之后就是利诱,县考徇私走关系,整个大明都是如此,算不得什么新鲜事情。 而且这徐东海本身就有才华,也没有舞弊泄露考题什么的,可以说卖这个面子毫无风险,完全就是举手之劳而已。 周顺稍微权衡一下,应该就会清楚该选择谁为案首。 说实话,此刻周顺心中确实犹豫了,先不论什么好处不好处的,自己不过区区正七品知县,何必为了一个才数面之缘的沈忆宸,去得罪南京实权大臣? 但是想要就此答应下来,周顺却又过不了自己内心的那一道士大夫精神的槛。 因为这是周顺第一次担任主考官,内心热血未凉,满满的为天子取士荣誉感。 明明沈忆宸各方面碾压了那个徐东海,却碍于对手有个当朝大臣的堂叔伯,就得令明珠蒙尘? 周顺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外派为官那日,心中曾许下的诺言,那就是:士大夫以文载道,以民为本,当不为权贵折腰! 想到这里,周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放松的笑容。 “徐大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臣谋国,乃我辈之楷模。” 张县丞咋一听到周顺对徐琦的称赞,还以为对方想明白了,这是在说点场面话示好。 结果仔细听这用词,好像又不那么对味,有点反讽的意思。 “我相信今日要是徐大人亲临,也定会秉公取士,绝不会徇私!” “所以本届县试案首,本官决定点中为沈忆宸!” 当沈忆宸这三个字出来,张县丞傻眼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年轻知县,真就那么一根筋犟到底。 “县台大人慧眼识珠,下官佩服。” 林教谕伸手长鞠一躬,这并不是什么场面话,而是打心眼里佩服。 凭心而论,这事要是换做自己,林教谕都没有勇气如同周知县这般公正大义。 周顺说完之后,为了防止自己后悔,直接咬牙走到了摆放取中榜单的红案面前,于榜首写下了沈忆宸的名字。 简单三个字,对于此刻的周顺来说,却恰有千斤之重! ……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此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点中为案首,更不知整个取中过程中,有如此多的利益纠纷,周知县顶住了多大的压力。 他与赵鸿杰、李达一行人,今夜在醉仙楼,可谓吃的膀阔腰圆。到最后结账的时候,都能隐隐看到李达脸上那般肉痛表情。 吃饱喝足回到客栈房间,沈忆宸倒头就呼呼大睡,这倒不是有多么辛苦累到了,而是李达这群家伙实在太能劝酒了。 哪怕沈忆宸以明日还有县考为由,找了无数个借口,但人都在桌上了,挡得住初一,挡不住十五。 到了最后,沈忆宸干脆也放弃了抵抗,与李达来了个“不醉不归”。 半夜无梦,当天空之中还是星光点点的时候,沈忆宸就挣扎着从床上爬起,要赶着去县试第二场初复了。 摇了摇因为宿醉之后还隐隐作痛的脑袋,沈忆宸来到了院子里面,打盆冷井水洗了把脸,好让自己更加清醒一点。 与此同时,赵鸿杰也从房间里面走出来,一看到沈忆宸就抱怨道:“哎,早知道昨夜不跟李达喝这么多了,今日头痛欲裂,县试还怎么考啊。” “你也好意思说这话,昨夜劝酒最起劲的就是你!” 沈忆宸毫不留情的揭穿了赵鸿杰,可能是现在没有了李达的欺负压迫,这小子可比以前放开了不少。 甚至昨天晚上,还有胆子跟李达玩起了酒令,到最后都喝多了,两个人还勾肩搭背的哥俩好起来,沈忆宸感觉自己都看瞎了眼。 说话之间,李达等人也纷纷从房间走了出来,每个人都睡眼朦胧一脸疲态,完全没有了昨夜的精神劲。 洗漱完毕之后,随便吃了两口早餐,一行人就朝着下江考棚方向赶去。 与昨日考生们三三两两,在考棚前空地各处站着不同。今日沈忆宸等人来到下江考棚,看到了几乎所有考生,团团围在了一座告示栏前面。 “出案了,这么快?”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一行人都是考了数次的老油条,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只是以往放榜公布取中名单,最快也得到第二场初复结束之后,甚至慢者拖到第三场结束都有可能。 没想到今年主考官阅卷速度了得,第二场都还没有考,就已经出案放榜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看看取中了没?”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李达等人瞬间反应过来了,然后仗着身强力壮,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杀到了公布栏的最前面。 “快看看,老大的名字在哪里?” 白胖子张祺因为体型缘故,想要挤到前面不太容易,于是只能扯着嗓子朝李达喊了一句。 “没看到我在哪里啊。” 面对张祺催促,李达快速扫视一圈,粗看之下并没有发现自己名字。 “谁说你名字了,是看老大沈忆宸的!” 听到张祺这句话,李达首先愣了一下,瞬间感到内心里面五味杂陈…… “狗叛徒!” 嘴上恶狠狠的暗骂一声,李达眼神动作可没有耽搁,又赶紧扫视了榜单名字,好像也没有沈忆宸的。 不应该啊…… 李达好歹也是见识过沈忆宸在诗会上的表现,整个南直隶的文人雅士都称赞他有才,还是状元公弟子,难道考个县试又得名落孙山? 不过很快李达反应过来了,自己习惯性的更关注榜单末尾的名字,毕竟要是能取中,自己名字肯定也在那块。 但是沈忆宸不同啊,他名字应该在榜单前面! 改变思路,李达从后往前看,一直扫到了第一行榜首,他才终于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沈忆宸! 052 县考第一 “案……案……案……案首!” 当确认是沈忆宸的名字,李达说话都结巴起来了。 这倒不是他见识少,面对个县试案首都如此惊讶,而是李达怎么也不会想到,沈忆宸真有独占鳌头的实力。 要知道仅仅在半年之前,沈忆宸还是跟自己在家塾垫底的难兄难弟,时过境迁差距为何这么大了呢? “什么案首,你说谁案首啊。” 赵鸿杰也还没有挤到最前面,只是依稀听见李达说出案首两个字。 作为家塾常年垫底的三剑客之一,赵鸿杰同样没有意识到,这个案首会是沈忆宸。 “案首是沈忆宸啊,我们大哥!” 这下李达彻底被惊住了,以往喜欢的贤弟称呼都没用上,跟着也喊上了大哥。 “达哥别闹,这才第一场考完,案首没这么快出来,你眼花了吧?” 张祺并不是很相信李达所说的案首,甚至他有点怀疑,是不是李达喝多了还没醒酒,连名字都看错了。 并且话说回来,一般情况下第一场正场结束之后,只公布取中院试之人,而不会直接公布案首。毕竟考都没有考完,谁知道后面有没有更厉害的? “不信你自己过来看,名字上用朱笔点了红圈,这我还能看错?” 面对各种质疑,李达有些急了,好家伙自己老大身份没有就算了,现在连言语都这么没说服力了吗? 听见李达再三强调,这下白胖子张祺有些将信将疑,他发挥出自己体重优势,用力往前面人群撞去。 还真别说,吨位大确实有点用,一片骂骂咧咧声之中,硬是给张祺挤到了前排。 有了李达的提醒,张祺这下顺势直接看向榜首位置,果然第一名写的是沈忆宸名字,并且名字还被朱笔给圈住,这就是点为案首的标志。 “大哥真中案首了,江宁县考第一!” 张祺这一嗓子吼出来,围观榜单的学童们纷纷侧目,想要看看他嘴中的大哥到底是谁,能如此之有才,第一场县试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 此刻还在往榜单面前挤过去的沈忆宸,也是听见了张祺的喊声,如果没听错的话,好像说的这个案首是自己? 说实话对于这场县试,被取中什么的,沈忆宸还是非常有信心。毕竟这段时间勤学不辍,再加两位老师孜孜不倦的教导,如若县试都考不过,那只能说明自己不适合科举。 但被点中为案首,这就是沈忆宸没有预料到的事情,甚至他压根就没有对此抱有希望。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取中案首看的不仅仅是才华,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或者其他不可言喻的关系。 就算抛开后两点单论才华,县考三道题中最后的试贴诗,自己写的也不怎么样,因此扣分也实属正常。 总结起来一句话,考不上案首在意料之中,被点中了才是意外之喜! 随着几位外院同窗共同努力,沈忆宸终于挤到了榜单面前,他看着榜首那个被圈住的自己名字,这一刻所有尘埃落定,自己确实成为了县案首。 “昨日考完我就说了,大哥文采无双,这回肯定是案首!看到没,看到没,谁还敢质疑我?” 外院一名叫做吴荣的小弟,此刻满脸得意洋洋的邀功,仿佛考中案首的是他自己一样。 “屁话,我还说了大哥是文曲星降世呢,不比你吹的狠?” 另外一名小弟不服,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对方真面目。 “你们懂个屁,这是比谁吹的狠吗?是比谁吹的到位!” 张祺适时站了出来,义正言辞的教育起两位同窗,拍马屁也是有学问的。 本来众人都还在惊叹于沈忆宸考中案首,结果被这几个活宝一搅和,变成了马屁吹捧交流大会。 面对这一幕,沈忆宸无奈摇了摇头,然后悄摸摸的从人群中退了出去。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现在更是感觉丢不起这个人了。 同时心里面隐隐有些后悔,自己那日想着收这群货成为小弟,日后在军中好有些武将人脉,这个决定到底有没有用。 就这么一群活宝官二代,来日真的可堪大用? 不过这一群活宝的言语,也带动了其他考生们的议论,注意力从县考取中名单,转移到了沈忆宸个人身上。 “这个沈忆宸名字很耳熟啊,好像在哪里听过。” 其中一名考生不断嘀咕着沈忆宸名字,总感觉莫名熟悉。 “我也有这种感觉,不知从何而来。” 旁边一名学童应声附和,他也有同感。 “我想起来了,去年冬至诗会,有一名学童力压群雄,好像就叫做沈忆宸!” “没错,就是沈忆宸,果真才华横溢!” “犹记当时还有人取笑沈忆宸学童身份,现在看来,今日这案首称得上实至名归。” “确实如此。” 参加冬至诗会获得名气的好处,此刻开始显现出来了。这种提前点中为案首,要是放在往届县考,很容易引发一番争议。 但是放在沈忆宸身上,简直无可争议! 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能以学童身份,力压一众秀才举人,拿下了冬至诗会唱曲名额,有谁敢放言自己能比沈忆宸更强? 当你的实力仅仅比竞争者高出那么一丢丢,会引发各种羡慕嫉妒恨。而当你的实力完全碾压竞争者,得到的只会是敬仰崇拜,现在沈忆宸就是如此! 随着到场考生越来越多,沈忆宸被点中为榜首的消息,自然也传播的越来越广。 昭文书院序进牌下,一群考生面色不善,目光死死盯着被围在人群当中的沈忆宸,其中就有差点被选中为榜首的徐东海。 “呵,不就是被点中为案首,看那副小人得志模样。” 其中一名学童心中不忿,忍不住出言讥讽了一句。 “还不是靠有个国公爷的爹,否则能被提前点中?” 另外一人附和道,按照惯例提前点中案首必有猫腻,沈忆宸身上最大的背景,自然就是成国公朱勇。 “当初抢下东海状元公弟子的名额,也是因为成国公的关系吧。” 本来徐东海面色还算正常,结果一听到这话,瞬间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去年状元公林震来到昭文书院担任教授讲学,许多才子文人应声前往听课,并且不少人心中,还抱有拜林震为师的想法。 而这其中,呼声最大的就是徐东海。 以他兵部尚书徐琦堂侄的身份,加上本身才学出色,不出意外的林震也会卖这个面子,把他收为弟子。 但世上很多问题,恰恰就处在意外两字上,林震允许了徐东海去听他的讲学,却并没有答应收为弟子。给出的理由,就是自己不收学童为弟子,至少得考中功名才行。 本来这番拒绝理由也没问题,徐东海欣然接受,却没想到时隔不久在冬至诗会上,听闻了林震收沈忆宸为弟子的消息。 你明明说过不收学童为弟子,而沈忆宸也是个学童,这不摆明了之前说辞是借口吗? 按照徐东海这群官家子弟的思维,林震会做出如此选择,定然是受到了其他方面影响。放在沈忆宸身上,毫无疑问就是成国公朱勇打过关照,否则他一个婢生子学童,也配拜状元公为师? 就因为这事,徐东海算是跟沈忆宸结下了梁子。 不过双方平常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认都不认识,哪怕徐东海感到心里不服,也只能就此揭过。 没想到今日县试,又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 “东海,你说周知县点沈忆宸为案首,会不会背后有所营私舞弊?” “我不知道。” 徐东海不敢在这个话题上深聊,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家里人,也走了后门。 “应该不会吧,怎么说这沈忆宸也是有实力的。” 另有一名昭文书院学童,犹豫着说出这句话。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是沈忆宸两首词作已经名扬天下,要污蔑他没有才华,估计都没有人信。 果然这句话出来,其余众人都没有反驳。 说穿了这种背后议论,更多是出于一种文人相轻,嫉妒沈忆宸能被林震收为弟子。而他们本为昭文书院学子,都没有这个机会。 这种感觉就如同自己碗中肉,被沈忆宸给夺了去。 一番喧嚣过后,下江考棚的龙门大开,第二场初复即将要开始,准备放考生们进场了。 其实以沈忆宸被直接点中案首的身份,理论上他已经完全可以不参加后续四场县考,直接跳到四月的府试。 不过沈忆宸好歹也是“勋戚子弟”出身,基本政治敏感性还是有的。自己被提前点中为案首,正处于风头正劲的时期,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给放大关注。 不参加后面四场考试,传出去必然会说自己狂妄自大,飘了什么的。而整个文坛官场,都不甚喜欢这种得意忘形之人,影响到后续科举考试的声望。 所以哪怕是做做样子,沈忆宸也打算把剩下四场考试给做完! 一切如同昨日流程,沈忆宸首先进入正堂拜见主考官。 只是这一次沈忆宸见到周知县,相比较昨日不仅仅面无表情,而且还脸色发黑十分难看,完全没有见到自己点中案首的那种欣赏神情。 面对这种场景,沈忆宸心中忐忑起来,到底什么情况啊,莫非自己又有误解? 这副表情怎么看着周知县像是被人绑架了,才勉为其难把我给点为案首似的…… 053 哭笑不得 周顺没有被人绑架,不过他此刻心情,却跟被人绑架了差不多。 脸色之所以发黑,一方面是昨夜阅卷太晚,今日又起的早,基本上没怎么睡觉。 另外一方面,就是内心转辗反侧,想着自己为何那么勇敢,居然还真就点了沈忆宸为榜首。日后在仕途上面,得罪了徐大人还怎么混啊。 所以今日看到沈忆宸进来,内心情绪复杂无比,说难过吧不至于,要高兴吧也高兴不起来,就很纠结…… “学生沈忆宸,拜见父母官。” 不管周知县态度如何,沈忆宸该有的礼仪还是要做的,他首先礼拜了对方。 “嗯,本官点中你为县案首,希望你能继续精进,来日成为栋梁之材。” “学生必不辜负父母官厚望!”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周顺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欣慰的笑容,身为主考官为国取士,想要见到的不就是此种场景吗? 年少英才,就应当高居榜首! 离开正堂之后,沈忆宸来到了昨日的号舍,依然是一段漫长的等待之后,才看到兵役们举着考题木牌,开始在考房之间穿梭。 今日这场考试被称之为初复,顾名思义就是初次复试,相当于为没有被正场取中的考生们,再提供一次补考的机会。 当然,这种补考机会不止这一次,后续还有三场。理论上足够刺激的话,有些考生能卡在第五场连复才被取中,经历一番人生的大起大落。 初复内容相比于正场,考试内容要稍微简单一些,四书八股文减半,只需要写一篇。另外试贴诗也不用写了,改为理论或者孝经论一篇,最后再默写百余字的《训士卧碑文》。 沈忆宸已经被取中为案首了,自然压力也就没有昨天那么大。今日的答题内容都写的很随意,也没有想着提前交卷跟周知县搭上两句话,一切都按照普通考生的标准进行。 考完后回到客栈,沈忆宸又被李达等人,拽着到酒楼喝了一顿,说是庆祝他被点中为案首。 其实说实话,县案首这种都当不得真正的案首,只有拿到了最终院试的院案首,才会被人承认高看一眼。 但这对于李达等人来说,庆祝不过就是个吃吃喝喝的借口罢了。 第三日的下江考棚,依旧是人声鼎沸的场景,明代县试的整体通过率,大概就是百分之三四的样子,而最终能考取到秀才的功名的,比例也不过百分之一二。 换算下来,参加江宁县试的这数千名考生,看似人潮涌动,实际上笑到最后的,不会超过百人。 这种通过率,李达等人想要取中难度可想而知,所以今日的公告栏榜单上,依然没有赵鸿杰跟李达一行人的名字。 对于这种状况,赵鸿杰几人也算是早已习惯,依旧嘻嘻哈哈的没当回事。如若这次再考不中,大不了弃文从武,依托父辈的关系去军中任职。 毕竟正统朝时期的武官,还没到明末不如狗的地步,依然称得上是条出路。 第三场考试为再复,难度已经降低到四书八股文都没有硬性要求了,只要考生能在四书五经考题中写出一篇就行。 另外还需要律赋一篇,试贴诗一篇,以及同样的百余字默写《训士卧碑文》。 到了第四、第五场连复,这下完全没有限制,时文、诗赋、经纶、骈体文不拘定格,你想怎么选就怎么选。 这就是为什么,之前周知县等几位主考官点案首,会出现争议的原因。 提前选中案首,确实有可能会对后面的好文章,造成一些不公平。但同样的,县试后面出题简单,考生能更好的选择自己所擅长的类型。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于第一场正场考生的不公平。 就这样接连五日县考结束,沈忆宸走出下江考棚的“龙门”,感觉天都蓝了许多。 这几日起早摸黑,还时不时被李达“裹挟”着出去吃顿好的,确实是有些疲惫了。 难怪古代很多人把科举考试,也称之为一桩体力活,要是身体弱的还真不一定能扛住。 站在门口稍等了会,李达一行人也从里面走了出来,二话没说就准备拉着沈忆宸,再次前往醉仙楼吃喝一顿,美其名曰庆祝县考结束。 问题是你们几个难兄难弟,硬是连科举入门县试都没有一人考过,还庆祝个啥啊…… 现在沈忆宸也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代很多世家子弟,会变成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就这种天天吃喝玩乐的诱惑下,一般人的意志力真抵挡不住。 当然,沈忆宸可不是一般人,这次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李达的邀约,选择提前回家。 原因很简单,母亲沈氏这几日,肯定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着自己是否能考过。他想第一时间把取中案首的消息告诉母亲,她的儿子终于有出息了。 回到自家的街角小院,轻轻推开院门,沈氏正跪在佛龛面前,祈祷着沈忆宸能通过县试,就连儿子已经站在身后都没有发觉。 沈忆宸默默听着母亲那些祝福祈祷话语,不知为何,他突然感觉到鼻头一酸。哪怕之前发案看到自己被点中榜首,都没有此刻情绪来的激烈。 对于母亲沈氏而言,这种期望已经差不多快有十年,次次都以失望告终,今日终于得以改变。 伫立许久,沈忆宸才轻轻呼唤一声:“娘,我回来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沈氏先是一愣,然后才满心欢喜的从地上爬起。来到沈忆宸面前,心疼的抚摸着脸颊说道:“宸儿,这几日考试辛苦了吧,都瘦了许多。” 本来沈忆宸内心里面还挺感触的,这句瘦了又让他有些想要发笑。理论上来说,自己这几日蹭李达吃香的喝辣的,应该是胖了不少…… “娘,你放心吧,我这几日过的挺好,一点都没瘦。” 沈氏抱着不太确信的心态,仔细打量了沈忆宸一圈,好像精气神确实不错,与往年考完县试回家有着很大区别。 “那个宸儿,这次县试你考得如何?” 沈氏终是有些忐忑的问出了这句话,可能经历过太多次失望,她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也担心自己流露出来的情绪,会给儿子造成更大的打击。 “县试案首。” “县试案首怎么了,宸儿我是问你考的如何,不是问县试案首是谁。” 沈氏完全没明白儿子突然冒出个县试案首是何意思,她还以为沈忆宸会错了意,以为自己问案首是谁。 因为相比较外界,沈氏对于沈忆宸的学识了解,可能要更少。 比如两首声名远播的词作,亦或者冬至诗会的魁首,再加上状元公林震的弟子。这些东西,沈氏一个家庭主妇通通都不知道。 在她的印象之中,儿子还是那个考不上县试的后进生,只是最近这半年时间浪子回头,勤奋了许多。 “我被主考官点中为县案首了。” “什么,宸儿你是案首?” 沈氏表情由开始的错愕,到最后的惊吓,甚至开始用手猛拍起了胸膛。 见到这一幕也把沈忆宸给吓到了,母亲应该没有什么心脏疾病吧,万一这一下惊喜过度出现什么意外,明代可没有现代那些医疗器械。 “娘,你深吸气别激动,区区一个县案首而已,当不得什么重要头衔。” 结果沈忆宸这么一说,沈氏更加震惊了,自己儿子现在居然连案首都看不上了,他是得多飘啊! 深呼吸了半天,沈氏才平复下来情绪,用着一种不太敢置信的询问口气再度问道:“宸儿,你莫哄娘,实话实话,县试考的如何?” “娘,真的考中案首了。” 这下轮到沈忆宸哭笑不得,自己被第一场取中案首,外界那些考生都没有如此质疑。结果到头来,是自己亲娘不信能考中,也着实有些离谱。 “朱氏列祖列宗保佑,我儿终于有出息,没有丢了公爷脸面,考中案首了!” 沈氏高兴之余潸然泪下,她没有想到以前数次县考,沈忆宸次次名落孙山,这次不但考中了,而且还高居案首,真是靠祖宗保佑! 只是这话听在沈忆宸耳中,他却有些心情复杂,因为自己姓沈,而不是姓朱,跟朱氏列祖列宗没有多大关系。 他很能理解母亲期盼自己认祖归宗那份心,只是越深入接触成国公朱勇,沈忆宸就越能感受到帝王公侯之家的那份无情。 就算能纳入宗谱改姓朱,又跟成国公的脸面有多少关系,无非是自己展现出来足够高的价值,能为公府的朱门高墙,添砖加瓦罢了。 当然,这种时刻沈忆宸自然不会说这些东西,来扫了母亲的兴,而是淡淡一笑选择了默认。 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之后,沈氏立马来到佛龛面前上香还愿,并且还点了一封鞭炮庆祝沈忆宸高中。 甚至当左邻右舍被爆竹声音吸引过来,沈氏还忙不停蹄的告知他们,自己儿子高中县试案首了,内心那份自豪之情溢于言表。 其实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儿子被外界所看轻,沈氏并不是一无所知。只是她身为一名弱女子,哪怕知道也无能为力,无法为沈忆宸做点什么。 时至今日,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054 昭文书院 看着母亲种种庆祝举动,沈忆宸心中很是感触,这些年不止自己被看轻,母亲同样遭受到太多委屈。 只是为了不给自己压力,母亲沈氏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过,今日也算是一种释放。 在家休息了一日后,沈忆宸就来到了成国公府家塾,虽然他估摸着自己中案首的消息,先生李庭修应该已经知道了。 但是沈忆宸还是想要亲口告诉他,如若不是遇到了李庭修这种老师,自己大概也没有中案首的可能性。 因为县考放假缘故,外院家塾并无学童上学,所以沈忆宸直奔书房,不出意外的话先生肯定是在那里。 果不其然,当沈忆宸来到书房,看见李庭修手中拿着一本书,正坐在书桌面前品读。 见到沈忆宸出现在门口,李庭修并没有情绪多激动,只是淡淡说了句:“这次县试考的不错,取中为案首了。” 其实并不是李庭修不激动,而是昨日得知后,已经激动过了。再说在自己学生面前,还是需要保持一点师道尊严,同时也不能让沈忆宸太飘,毕竟县案首仅仅是第一步罢了。 “是的,不负先生所教。” “县试只是开始,四月还有府试,你切记不可松懈。” “学生明白。” 这不用李庭修嘱咐,沈忆宸也清楚县试只是第一关罢了,连个童生都还没考上。 所以从始至终,他对于这个县案首身份并不得意。 夸赞嘱咐了几句之后,李庭修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情说道:“对了忆宸,你取中案首的消息,还没有告知林业师吧?” “是的先生,我打算等会就去。” 今日沈忆宸肯定要两名老师都报喜一遍,不过凭心而论,他对于塾师李庭修的感情,还是要更深厚一些,哪怕林震对于自己未来仕途上的帮助要大。 所以沈忆宸首先来到了成国公府外院家塾,再去林震那里报喜。 “那现在时日也不算早,你就先过去吧。” 李庭修开口催促了一句。 沈忆宸能首先想到自己,不忘蒙师之恩,这点李庭修很欣慰。 不过社会很现实,站在明代的立场上,就是座师要大于业师,最终大于蒙师。 林震并不是什么斤斤计较之人,收沈忆宸为弟子更没有在乎利益纠缠。但越是如此,越能显得这份师恩的珍贵性,沈忆宸理应重视。 “嗯,那学生告辞。” 沈忆宸很清楚李庭修的意思,所以也没有矫情客套之类的,行礼之后就转身离开。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李庭修脸上不由浮现出一抹笑容。昔日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如今隐约要蜕变为麒麟子了。 沈忆宸叫了辆马车,来到了业师林震居住的院落,不过却扑了个空,林震并没有在家,而是在昭文书院讲学。 拜师林震几个月来,沈忆宸一直都是来到院落请教求学,从来都没有去过什么昭文书院。一是因为路途较远,书院大多都是修建在清静之地。 另外一点就在于,林震之前没有公开过自己身份,这么贸然以弟子名义去拜访,可能会产生一些不妥。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就是不去,也得去了。原因很简单,已经拜访了李庭修,如若不及时报喜林震,耽搁一日传了出去,会引发极大的非议。 古代讲究一个天地君亲师,“三师”身份,哪一个礼数不到位都不行。所以沈忆宸立刻叫上马车调头,前往处于南京紫金山的昭文书院。 昭文书院目前是应天府最大的民办书院,始建于元朝,不过终元一朝,整个书院发展基本陷于停滞状态。 原因在于元朝统治者担心底层汉人造反,文化教育事业管控非常严格。表面在官方宣传上,对于民间开设书院大力倡导,实际每个书院都有朝廷委派的官员坐镇,讲学内容都被固定死了。 到了明朝初年,对于讲学内容的限制放开,不过昭文书院依旧没得到振兴。 但这次原因与元朝完全不同,纯粹是朝廷非常重视科举制度,大力发展了官学教育,才导致民办书院没人愿意去。 这点就类似于后世公立学校与私立学校的区别,除非是所顶级私立学校,教师资源逆天的那种。否则同等竞争力之下,大多数人还是会选择公立学校,怎么说学费也要便宜许多。 后来到了明宪宗的成化年间,由于科举腐败,官学也日渐垮了,于是一大批士大夫站了出来,兴复或者创建书院。 所以后世比较闻名的明代书院,比如崇正书院、阳明书院、东林书院等等,基本上都是创建于明朝中后期。 来到昭文书院山门,沈忆宸向门房通报了来意,经历过冬至诗会的宣传后,现在他状元公弟子身份,已经算得上“人尽皆知”了。 核实完身份,门房就告知了林震所在讲堂的位置,沈忆宸独自沿着有些曲折的石梯,一步步来到了书院的大门口。 昭文书院大门相比较南京城内那些公侯府邸,显得十分朴素无华。除了高悬梁上的“昭文书院”四个大字外,就别无他物,连基本的门联都没有。 沈忆宸抬腿跨过门槛,迎面而来的是朗朗读书声,这里聚集了应天府最为优秀的学子,文风之盛自然毋需多言,与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时常一片嬉戏打闹之声,真是形成了鲜明对比。 沿着木制长廊,沈忆宸来到了门房所告知的“明学堂”,林震此时正站在讲台之上给学子们授课,讲学内容正是关于《尚书》的经义诠释。 由于事先没有通知,所以林震并不知道沈忆宸已经站在了讲堂之外。而身为弟子,沈忆宸自然也不可能这么冲进去,打断老师的授课。 于是就这么安静站在门外等待着,直到林震眼角余光看到窗户外站着一个人影,这才发现是沈忆宸到来。 “诸生自行背诵,为师暂且有事,去去就来。” 嘱咐完毕后,林震就径直朝着讲堂外沈忆宸走去,脸上还有着一副欣喜神情。 “弟子冒失,打扰到先生授课了。” 见到林震出来,沈忆宸赶紧先行鞠躬致歉。 理论上他这种贸然造访,并且打断先生授课的举动,是非常无礼的行为。 但沈忆宸事先也不知道如此,人来都来了,总不可能打道回府。 “无妨,忆宸你突然前来,所为何事?” 林震开口问了一句,其实他心中隐约猜测到沈忆宸前来的原因。不过弟子取中案首这种事情,他还是希望能亲自从沈忆宸口中听到。 “回先生,县试已经结束,弟子被取中为案首。” “好,果然不负重望!” 哪怕已经知道答案,林震此刻也是很开心。 一个县案首对于林震状元身份而言,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荣誉,他更高兴于自己眼光没错,沈忆宸也没有辜负自己期望。 林震的这声“好”,由于情绪过于激昂,也是惊动了讲堂内正在背诵文章的学子,他们纷纷探出头来,想要看看是何事让先生如此激动? “这年轻士子是何人,能让先生如此开怀?” 一名学子并不认识沈忆宸,好奇的问了一句。 要知道前段时间南京部院大臣来昭文书院视学,林震都一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模样,哪像今日这般热情。 “不清楚,但很眼熟。” 另外一名学童回道,他是参加过冬至诗会的学子,见过沈忆宸的模样。只是时间过去数月,仅仅一面之缘印象不太深刻,所以只是觉得有些眼熟。 “我知道他是谁。” 讲堂内徐东海,盯着长廊上的沈忆宸,冷冷吐出这句话。 “是谁?” “成国公府沈忆宸。” “是他?” 当听到这个名字,昭文书院的学子们一片哗然,沈忆宸以学童身份拜林震为师,并且夺下冬至诗会的魁首,经历可谓如雷贯耳。 没想到今日,意外见到真人了! “难怪先生如此重视,真是好生令人羡慕。” “据说这次县试他提前点中案首,估计是来报喜的。” “看着仪表堂堂,难怪传言秦淮曲绝都邀请他共度良宵。” 各种议论声音纷纷响起,其中以羡慕神情居多。 因为昭文书院的学子们,虽然也称呼林震为先生,自称为学生,但相比沈忆宸这种正式拜师的,名分上还是要差了不止一筹。 今日又看到林震如此热情的对待,那份喜爱之情简直溢于言表,更是让在座学子们羡慕不已。 也不知道沈忆宸走了什么狗屎运,一个学童能得到状元公如此厚爱。 “哼,不过一县案首耳,连功名都算不上,你们别辱没了自家身份!” 这时候一名昭文书院学子起身反驳,语气中满是怒其不争。 这群人身为昭文书院学子,理应是南京城的天之骄子,其中很多人身上都有秀才举人功名,现在居然羡慕推崇起一名学童来,真是坠了书院的名声,学子的身份! “冯子楚说的没错,我们昭文书院学子个个顶尖,难道还会被一学童给比下去吗?” 徐东海起身赞同之前那名学子所言,他始终怀疑沈忆宸这个案首有猫腻,县试输了一筹内心更是万分不服,今日自然不会帮他说好话。 果然当这两句话出来,其他学子都闭口不言,因为谁还继续称赞,就相当于默认自己不如沈忆宸。 虽然这里面很多学子认可沈忆宸的优秀,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一份学霸骄傲,要承认不如一名学童,是万万不可能的。 055 年少轻狂 沈忆宸与林震还在长廊谈话,丝毫不知讲堂内已经起了这么大的争议。 “忆宸,你的县试考卷,为师已经看过。四书题写的很不错,试贴诗过于随意,后续的府试、院试要注意。” 听到业师林震这么一说,沈忆宸还是有些震惊的,他本以为最多就是已经知道自己被点为案首,结果没想到就连试卷都看过,这就是权贵的力量吗? 其实沈忆宸有所不知,县试结束后卷宗公开,本来就是科举的程序之一。 这样做一是可以让士子们学习、借鉴优秀文章,起到教辅书的作用。另外一方面,也算是一种监督,如若取中的试卷写的太烂,可以向儒学提举司举报主考官徇私。 以林震文魁的身份,想要看到一份公开的试卷,不是轻而易举? “学生明白,日后定当补齐短板。” 沈忆宸也很清楚自己在诗词方面的劣势,不过想要补齐短板,只能嘴上说说了。 因为四月府试之后,被取中的话为童生,就将立马参加院试。再被取中,就获得了秀才功名,得到参加三年一考的乡试名额。 很不巧的是,明英宗正统九年,正好就是三年一考的“大比之年”。 乡试开考时间为八月初九,这就意味着沈忆宸要是一切顺利,今年大半年都得为一场场考试准备着。能把经义给学好,已经称得上不容易,哪有空闲的时间去学什么诗赋? 所以补齐短板,沈忆宸就算有心,也无力。 林震又聊了几句关于应试方面的嘱托,然后估摸了一下时间,自己应该回到讲堂继续授课。 于是开口道:“忆宸,为师还有课时在身,暂且就不便与你久谈。” “弟子明白,还请先生继续讲学。” 林震点了点头,正准备返回讲堂的时候,突然冒出个想法:“忆宸,如若今日你无事的话,不如留下来旁听,为师正好在讲解《尚书》经义。” 对于沈忆宸的学识,林震心里面也很清楚,县试被取中为案首,正常情况下府试都会顺利通过,然后直达院试。 这也就是说,沈忆宸最快在五月就要正式考五经题。 现在沈忆宸的治《尚书》功力,远没有他四书扎实,而且五经题不像试贴诗那样,稍有瑕疵也不影响大局。 一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并不长,沈忆宸想要稳固经义、补全诗赋,就得抓住任何空闲时刻。 今日自己正好在讲授经义,沈忆宸留下来听课最好。 “先生,弟子不是昭文书院学生,留下来恐有不便。” 沈忆宸心中有些顾虑,自己不是书院学生留下来白嫖听课,很容易给老师带来非议。 “忆宸你呀,就是太过于谨小慎微了,随为师进去吧!” 林震无奈摇了摇头,自己这名弟子哪都好,就是过于年少老成。 做人做事各种细节,都要讲究个面面俱到,这种风格习惯根本不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 要知道林震这几年辞官教书,也见识过不少与沈忆宸同龄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是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唯独自己这名弟子与众不同。 听到林震都这样说了,沈忆宸也是腼腆笑了笑,跟随在他身后一同走进了讲堂。 昭文书院的学子们,本来还在讨论着沈忆宸,结果抬头一看,发现正主都已经走了进来,脸上表情有些惊讶意外。 “诸生,这位是我的弟子沈忆宸,今日暂且旁听一课。” 稍微介绍了下,林震就指着讲堂内一个空置座位,示意沈忆宸坐过去。 “鄙人沈忆宸,打扰诸位了。” 沈忆宸入座之前,也是很客气的朝昭文书院学子行礼问候,基本的客套礼仪这些,他从来不会留下话柄。 本以为就是简单的旁听一课,感受一下明代学院的学习氛围,不过当沈忆宸走到自己座位,正准备坐下的时候。 突然有一名昭文书院的学子站起身来,朝他行礼道:“鄙人冯子楚,久闻沈兄大名,今日得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 “在下才疏学浅,冯兄言过了。” 沈忆宸谦虚回了一句,感受上却不怎么舒服,可能是这人言语太过,反倒隐约带有一种攻击性。 “沈兄,这就是你过谦了。” 冯子楚嘴角露出一种轻佻笑容,又言道:“应天府人人皆知你为冬至诗会魁首,县试又被提前点中为案首,还深得先生器重。让我们昭文学子,都深感自愧不如。” 如果说之前那股不舒服,还是一种主观感受,那么现在冯子楚这段话出来,相当于印证了沈忆宸的想法,这家伙就是在挑衅自己。 只是沈忆宸有些不明白,自己与他素不相识,哪来的这么大攻击性? 林震站在讲台之上,听着冯子楚的言语,脸上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玩味表情。 其实从冯子楚站起身来说出第一段话,以林震对于学生的了解,就已经猜测到对方的意图,他是对于沈忆宸不服气! 换做正常情况下,这种课堂比试行为,林震会出言阻止,过火了还会开口训斥。但这一次,他压根就不打算插手,甚至还生出了一种看戏的心态。 理由也很简单,就是沈忆宸以往表现太过于老成,反倒衬托出冯子楚的争强好胜,才更像一名心高气傲才子,面对“劲敌”的正常反应。 年少老成、谨小慎微并不是件坏事情,但沈忆宸身为一名年轻人,要是没有了年轻气盛,那还能叫年轻人吗? 圆滑世故看似处处都不得罪,却往往到了最后,也迷失了自己心中的坚守跟准则。这个年龄段,沈忆宸就应该展现出特有的棱角跟锋芒! 面对冯子楚的挑衅,沈忆宸下意识的看了眼林震,毕竟这些人也是他的学生。 俗话说得好,不看僧面看佛面,要如何应对怎么也得看看林震的反应,要是折了自己老师面子可不太好。 只是这一眼望去,林震的反应让沈忆宸很迷惑,先生好像完全不在乎的样子,甚至还挂着淡淡笑容看热闹?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震心中所想,就在他疑惑不解之时,冯子楚见他久久没有回话,好像还在寻求先生林震的帮助,内心不由生出一股鄙夷。 连单独应战的勇气跟实力都没有,还需要向先生求救,真不知道状元公一世英名,为何会收这种懦夫当弟子! 看来所谓的年少英才,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既然今日有幸得见,鄙人正好有几处疑问不解,还想请教沈兄一二。” “嗯,你说吧。” 沈忆宸没有弄明白林震到底什么态度,不过这冯子楚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而且摆明是想要搞事情,他也懒得再继续客套下去了。 林震之所以会认为沈忆宸谨小慎微,是因为沈忆宸对于自己所尊重的人,礼数上都做的非常到位,没有一丝的逾矩。 而对于那些给脸不要脸的人,沈忆宸也不介意让对方见识一下,什么叫做锋芒毕露。 当听到沈忆宸这句“你说吧”,冯子楚都有些怀疑是不是听错了,这小子是把自己绵里藏针的客套话,当作真向他请教了? 这到底是真傻听不出来,还是在装傻? “沈忆宸,你好大的口气!” 徐东海趁此机会也站起身来发难,他可不相信县试案首,连这种基本的客套话都听不出来,很明显是狂妄无比,真打算赐教冯子楚了! “先生讲学时间宝贵,冯兄既然想要解惑,那就莫耽搁了。” 沈忆宸压根就没正眼瞧下徐东海,甚至完全忽视了他的言语,而是继续向冯子楚补充了句。 沈忆宸这句话出来,是个人都明白了他此时态度。 没错,你不是想要请教一二吗?那我现在就来给你答疑解惑,有什么问题? “这沈忆宸完全无视了徐东海,真是有够嚣张。” “徐东海乃徐大人的堂侄,县试被沈忆宸压了一头,现在又被如此羞辱,估计梁子结下了。” “结下又如何?沈忆宸可是成国公之子,不比一个堂侄强?” “传言沈忆宸低调异常,现在看来挺年少轻狂的啊。” “冯子楚夺得五经魁后眼高于顶,终于碰到对手了。” 讲堂内这些昭文学子们,面对此等场景,开始忍耐不住议论纷纷。 与成国公府家塾那种“高干”子弟私塾不同,昭文书院各个阶层的学子都有。像徐东海这种仗着家世背景,平日在书院傲慢无比,看他不爽的人也不少。 另外沈忆宸婢生子出身,一路以学童身份逆袭而上,经历过程也收获了不少人的好感。所以哪怕在对方的主场,言论倾向于他的依然不少。 “你……” 徐东海跟冯子楚两人,异口同声的说出了个你字,结果发现与对方撞词后,又同时收声。 两个人脸色都有些铁青,内心里面又气又恼。冯子楚是没想到自己客套话被沈忆宸给利用,现在自己要出题刁难的话,不正好印证了是在向他请教? 徐东海就更是愤怒无比,他纯粹是羡慕嫉妒恨沈忆宸,把对方当作自己未来府试、院试案首的最大竞争对手,所以才会拱火冯子楚去刁难。 当然,要是有机会的话,能顺带一起踩一脚,也不是不可以。 结果万万没想到,自己在对方眼中,连个“对手”都算不上,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 最大的羞辱是无视,最高的轻蔑是无言! 056 倭寇传闻 眼看着局势已经逐渐脱离了“才学”争强好胜的范畴,林震适时站出来打断道:“好了,学海无涯应当共同进步,冯子楚你若有何疑问,退堂之后再来找我解答吧。” 林震的这番话,也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下,再继续唇枪舌剑下去就有辱斯文了。 “是,先生。” 林震既然已经发话,那无论有何怒气跟不服,都不可能在讲堂之内继续下去。否则就不是学子之间的纠纷,而是在挑战师道尊严。 三人拱手称是后,纷纷坐了下来继续上课,只是在徐东海跟冯子楚心中,却感到憋屈万分。 明明是准备给对方一个下马威,让他见识一下昭文学院学子的实力。结果现在看来,却被沈忆宸给拿捏住了,自己倒是处于下风! 沈忆宸此刻却波澜不惊,压根就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来到古代久了,深深的理解了什么叫做“文人相轻”。 越是有才华的人,就越有着那么一股子傲气,看跟自己差不多的人就越不服。 特别这群昭文书院的学子,放在旁人眼中都是些天之骄子。而自己不过区区一学童,却能拜林震为业师,还被邀请入讲堂旁听,这种待遇怎能不让人眼红? 所以他们想要针锋相对在学识上比较一番,也就不足为奇了。 林震讲学过程中,讲堂内都很安静认真听课,不像在家塾还有人时不时窃窃私语。毕竟状元身份摆在这里,没有哪位学子敢胡闹。 还有就是生源上确实有差距,成国公府外院的学童,放在后世基本上可以统称为“差等生”。 另外相比较家塾的蒙学,《尚书》经义就只能用诘屈聱牙这个成语来形容了,哪怕沈忆宸治书已有数月之久,都不敢说自己能完全理解下来。 但好在林震学识渊博,哪怕再深奥难懂的古语,都能引经据典让学生们理解其表达的含义。 不知不觉中,一堂讲学的经义课就结束了,退堂之后沈忆宸也随着林震一同走出讲堂。 踱步在长廊上,林震看着沈忆宸似笑非笑的说道:“忆宸,你今日表现可大有不同。” 听到林震这么一说,沈忆宸还以为先生打算怪罪自己,在讲堂上与两位昭文书院学子,唇枪舌战的事情。 于是赶紧致歉道:“先生,是弟子轻率,不应在讲堂之内产生纠纷。” “不,你没有轻率,做的很好。” 什么? 这下沈忆宸都愣住了,以往都只听说过先生责罚学生之间的摩擦,林震却反其道而行之,这是鼓励争端吗? “别误解,为师只是希望你有时候,能适当展现一下自己的锋芒。” “人不可咄咄逼人,更不可唯唯诺诺,君子当取其中庸之道。” “是先生,弟子受教了。” 沈忆宸此刻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别的先生都是劝告弟子前往要低调,不要年少轻狂到处惹事。结果自己的老师,却劝告应该跳一点,别太低调了。 现在看来,是自己还不够高调?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长廊尽头,沈忆宸看着天色也不早了,于是拱手道:“先生,如若无事,那弟子就请辞了。” “去吧,山路湿滑,注意脚下。” “谢先生关心,弟子告辞。” 说罢,沈忆宸后退了几句,然后转身离去。 但是当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却还听到了林震的嘱咐:“切记为师所说,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 听到林震的再三嘱咐,此刻沈忆宸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在讲堂上,先生没有阻止并出现那种似笑非笑的表情。 看来不是自己有所误解,而是以往的一些表现,让林震产生了误会。 不过这样也好,放在古人的价值观里面,认为自己低调异常,总比高调张狂要好。别看现在林震再三强调,要真如同纨绔子弟那样到处惹是生非,估计连成他弟子的资格都没有。 回到家后,天色都已经黑了,沈忆宸吃过晚饭来到自己房间,如同往常一样秉烛夜读,丝毫看不出在县试取中案首后,有任何放松懈怠的意思。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明白,未来科举之路上,还有无数道难关等着自己,特别是短板的经义跟诗赋,越到后面要求就越高。 到时候在四书题水平都差不多的情况下,经义跟诗赋水平,很有可能就成为判定是否录取的标准。 时间紧促,沈忆宸不愿意浪费过多。 三天之后,成国公府外院家塾也恢复了正常教学,不过再次见到李达的时候,这小子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腿是没被他爹真打断,但看着德行,应该被打的也不轻。 至于赵鸿杰,本身就死猪不怕开水烫,加上又是个庶子,估计他爹也没抱有多大希望,来到家塾后依旧生龙活虎的。 而且没有了李达的欺负,现在赵鸿杰小日子过的愈发潇洒,前景一片光明! 至于沈忆宸自己,也稍微有了一些变化,那就是在每日功课后,李庭修会专门为他补习一些关于经义与诗赋上的学识。 李庭修所谓的不擅长经义,那是相对于林震这种状元而言,并不意味着他学识就真很差。 怎么说也是壮年中举,还能被成国公朱勇看中聘为西席,水平就不可能差到哪里去,帮助沈忆宸这个连学童还是绰绰有余。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就来到了四月,距离府试还有不到半个月时间。 相对而言,府试对于沈忆宸的难度不是很大,因为在科举有个潜规则,那就是县试中了案首,府试基本上等同于被取中。 除非是作弊本身学识特别差,亦或者你跟知府有仇,他就是不取中你,否则很难出现什么意外。 但就在沈忆宸全力备战府试的时候,应天府却人心惶惶,整个街头巷尾都在传着倭寇快要打进来了。甚至一些胆小之人,开始收拾家中金银细软,准备随时好跑路! 别说是普通老百姓了,就连成国公府这种高门大院,都已经开始流言四起,学童们纷纷讨论起外界的倭寇局势。 “忆宸你听说没,倭寇袭扰浙东,已经攻破了台州、宁波的千户卫所,正在沿着海岸线北上,准备攻打松江府。” 赵鸿杰一脸担忧的跟沈忆宸说起目前局势,他们这种武将子弟,哪怕父辈还在京师任职,所获得的信息量也远超常人。 “不太清楚,但松江府没那么容易攻破,而且就算攻破了,距离应天府也有一段距离。莫非这小小倭寇,还能顺着大江逆流而上,攻破应天府?” 沈忆宸并不担心,更别论什么恐慌了,现在还是正统朝时期,虽然边防卫所已经开始糜烂,但也还没烂到完全垮掉。不像嘉靖朝时期那样,被几十个倭寇就杀到南京城下,还大摇大摆的离开了。 “这可说不定,五年前倭寇不就连破了台州、桃渚、宁波、大嵩等千户所,还攻陷了昌国卫。当年皇上可是诛杀了失事将官三十六人,还增设了海防倭官,这才过了几年,倭寇又卷土重来了。” 赵鸿杰所说的是正统四年的倭乱,那一年倭寇带着四十余艘船,从福建沿海北上,一路烧杀劫掠,直到攻破了昌国卫这种军事重地才结束,可谓朝野大惊。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次倭乱也从侧面暴露出大明海防的薄弱,整个东南沿海卫所大多糜烂不堪,为日后更为严重的东南倭乱埋下了隐患。 不过哪怕就是倭乱最严重的明朝后期,也不存在攻陷南京这种大城的可能性,更别说正统年间北方京营卫所还是有很强战斗力的。 目前这种舆论恐慌,不过后跟后世各种抢盐、抢米的心态差不多,以讹传讹导致越传越夸张。 沈忆宸满脸不在乎,坐在后排的李达看到赵鸿杰这副怂样,又有些憋不住了。 “赵鸿杰,你好歹也是京卫赵同知的儿子,有这么怕几个矮子倭寇吗?要是真打过来,大不了投笔从戎,披甲上阵杀敌就是,慌个球?” 相比较他人的恐慌,李达语气中甚至隐约带着一种兴奋,他早就期望能有机会上战场杀敌,而不是在这家塾中背什么四书五经。 如若倭寇真的打过来,李达立马就去南京都督府报备,以他爹京师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的身份,从军报国肯定毫无问题。 “李达,你这么想从军吗?” 沈忆宸回头问了一句。 “当然,大丈夫当提三尺之剑,而不是这根破笔杆子。” 李达一边说着,一边厌恶的看着手中毛笔,从这表情跟动作也能看出来,这小子确实很厌学。 “如若真喜欢从军,就去京师加入京营吧,我修书一封给国公爷为你举荐。” “真的吗?” 听到沈忆宸愿意给国公爷修书举荐自己,李达的两眼可谓放光。 “当真。” “但……国公爷与你……” 短暂的兴奋过后,李达想到了更为现实的问题,那就是沈忆宸还是个婢生子,他修书有何用? 说句更难听一点的,国公爷会不会看他的家书都成问题。 “放心,国公爷一定会看的,不过前提是能说服你爹李佥事。” “好,这次我定当不会退让!” 李达恶狠狠的回了一句,有了国公爷背书,那么这次一定能成功。 如果说之前收了李达这群人当小弟,只是沈忆宸一时兴起所为。那么现在愿意修书让他去从军,就称得上是一手布局了。 这次倭乱虽然沈忆宸很清楚没什么威胁,但也算给他提了个醒,未来的正统朝,将会发生堪称剧变的战事,必须要有两手准备了。 要是真的历史发生改变,到时候自己靠着一根笔杆子,就会如同今日信了流言的平民般,毫无自保反抗能力。 057 落花有情 早学结束之后,沈忆宸没有第一时间前往公府食堂吃饭,而是坐在课桌前修起了“家书”。 他之前对于李达的承诺可谓信誓旦旦,不过真要让成国公朱勇听进去,说实话并无把握。 沈忆宸目前最大的倚仗,就是家宴结束后的下午,朱勇所展现出来对于自己的“器重”,以及那句称得上毫不虚伪的“一荣俱荣”。 既然朱勇认为自己变得更强大,有助于成国公一族的繁荣,那么必然会理解让李达这群武将子弟从军的好处。特别现在蒙古也先部势大,边境重压之下将会更加倚重武将,多些自己的亲信部下总不会是坏事。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不愧有着成国公的血脉,两个人心底都隐隐暗藏着一种对于巩固权力的野心。 课程结束之后,沈忆宸独自一人回家,现在赵鸿杰等人也习惯了他的“好学”作风,没有重要事情不会轻易拉着他再去玩耍。 不过当跨出角门,来到公府旁小巷的时候,沈忆宸看到陈青桐带着丫鬟雪儿,正在焦急的左顾右盼着。 见到沈忆宸出来,陈青桐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提着裙摆一路小跑飞奔过来。 “慢点,小心脚下石子。” 不知为何,可能是很久未见,突然见到陈青桐出来,沈忆宸心中也生出一股愉悦之情。 “忆宸哥哥,好久未见,你最近还好吧?” “挺好的。” “对了,还有你考中了县案首,我也一直没机会来给你道喜。” “无妨,再说现在不是来了吗?” “现在意义不同,我应该早点见你的。” 陈青桐仿佛有很多话想要跟沈忆宸诉说,一见面就各种言语不断,只是当说到见面的时候,语气中很难掩饰一股失落。 “忆宸哥哥,你听说倭寇的事情没?爹爹跟南京兵部尚书谈话被我听到了,好像倭寇正在进攻松江府,南直隶卫所以及神机营兵卒们已经开始集结,准备前往松江府协防。” 家塾外院都已经传到沸沸扬扬的事情,内院自然更不用说,对于陈青桐而言,都已经能知道具体的军事部署了。 “听说了,不过应该没什么大事。” 沈忆宸虽然不敢确定,历史会不会有所改变,但他是真不信正统年间区区几个倭寇,能打倒南京城脚下。 要知道就算万宁年间大明已经腐朽不堪,进入了王朝轮回的衰退期,照样还能在朝鲜干翻丰臣秀吉的侵略军,现在倭寇算得上个什么东西? 当然,受限于接收的信息量,不能要求所有人都有沈忆宸这般视角。毕竟古代贼过如梳,兵过如篦,无论是正义还是非正义战争,打赢还是打输,最终受苦的一定是老百姓。 有这么多血泪历史摆在面前,普通人担心害怕有兵争很正常。 “听闻倭寇们都很残忍,如若真的有事,到时候忆宸哥哥你就来泰宁侯府避难。南京五军都督府、五城兵马司等等兵丁,都会着重防守的,定然不会有事。” 看着陈青桐一脸认真的模样,沈忆宸只得点头笑道:“嗯,知道了。” 就在陈青桐还准备多说点什么的时候,身旁丫鬟雪儿却小声提醒道:“小姐,候府马车来了,我们要准备走了。” 面对丫鬟的催促,陈青桐脸上失落表情更甚了,她只得看向沈忆宸说道:“忆宸哥哥,我不能在外久留,记住我所说的话,要是有危险就来泰宁侯府。” “青桐,你是有什么急事吗?” 看着陈青桐这一副神色匆匆的模样,沈忆宸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其实那次南市街游玩之后,沈忆宸也好几次想找机会,打听一下陈青桐的近况。 只是奈何没入宗谱,国公府内院对于他来说就是禁地,而且经历过家宴事件后,内院学子们与沈忆宸关系降低至冰点,不故意使绊子就算不错了,怎么可能帮他打听问话。 “没事,就是爹爹要求我早些回去。” “是因为我的关系吗?” 这种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沈忆宸除非是眼瞎,否则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怎会,忆宸哥哥你别多想。” 陈青桐为了让沈忆宸放心,嘴角还挤出了一道勉强的笑容。 “忆宸哥哥,那我就先回去了,下次再见。” “好,路上小心。” 挥手告别后,陈青桐就转身朝着候府马车方向走去,只是她的丫鬟雪儿却特意慢了几步,然后悄悄退到了沈忆宸的身旁说道。 “沈公子,雪儿期望你能早日龙标夺归,这样小姐就不用被侯爷给禁足了。” 突然听到这句话,沈忆宸还有些不明所以,正打算追问详细情况的时候,雪儿已经跑开去追陈青桐了。 看着她们俩人离去的背影,沈忆宸站在原地思考着雪儿的言语,意识到这段时间陈青桐没有出现,就是被泰宁侯陈瀛给禁足了。 并且还可以得知,陈青桐禁足的原因是因为自己。 但问题是自己为何会让她禁足,难道说那日南市街同游,泰宁侯并没有表面上的豁达,回去后对于陈青桐没有严守男女之防,所施加的惩处吗? 就算如此,这跟自己科举龙标夺归,又有何关系? 不得不说沈忆宸在男女之情的敏感性上,还不如泰宁侯陈瀛。这可能也跟他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科举取士上有关,毕竟一心很难两用。 回到自己小院,坐在书桌面前,沈忆宸并没有钻研学问,而是把之前在家塾里没写完的“修书”,打算继续写完。 其实认真来说这封信内容并不复杂,无非就是请成国公关照一下李达,帮他在军中安排个好职位。而且以李达他爹是朱勇亲信的关系,这种要求哪怕没有沈忆宸的信,也没多大问题。 所以难点并没有出在信的内容上,而是沈忆宸与朱勇那复杂的父子关系,不知道该用何种身份来描述。 想了许久,沈忆宸最终还是放弃“晓之以理”的写法,而采用“动之以情”。 成国公朱勇可以很直白的跟自己谈“一荣俱荣”,但古代孝道讲究个君臣父子伦理,所以无论如何沈忆宸不能跟“父亲”如此直白,必须得谈感情。 于是修书内容不能太生疏,而太亲近也没那个感情基础,忙活到半夜,沈忆宸才终于把这封信给写完,他算是长长的舒了口气,这可能比自己写科考试卷还难! 第二日上学后,沈忆宸就把这封“家书”交给了李达,自己该做的事情已经办完,至于他什么时候能说服自己老爹前往京师,那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另外倭乱的消息也没有流传多久,还没等南京五军都督府出兵协防应天府,倭寇们就自行退去了。 因为相比较福建浙江沿岸的卫所,松江府已经称得上是作坚城,除非自己开城门迎敌,否则想要凭借那几把破武士刀砍下来,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倭乱的暂时平息,也让应天府府试能够顺利举行,相比较两个月前外院家塾学童们集体出动,这次参加府试的,就只剩下沈忆宸孤零零一人,差点“全军覆没”。 说实话,就连沈忆宸自己都没有料到,外院同窗们学问会如此拉垮,这么多号人参加就取中自己一个,还不如县试的平均录取率。 府试的考场依然是下江考棚,只不过应试的考生们,已经从之前的江宁县范围,扩大到整个应天府下辖的上元、江宁、江浦、六合等八县。 范围虽然扩大了,但是应试的考生人数却缩减了不少。每个县的县试取中人数在五十到一百人之间,也就说满打满算,整个府试考生人数也不会超过八百人。 站在微亮的考场前空地上,看着稀疏不少的应试人群,沈忆宸突然感到一阵唏嘘。 这就是科举的残酷啊,有些人考着考着,人就“没”了。 但很快沈忆宸就看到了几个“异类”,内院家塾的朱庆宇几人,居然也出现在了考场,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通过了县试。 沈忆宸对于朱庆宇等人了解不多,但这段时间通过观察李达这群官二代,也大致了解了这群世家子弟什么德行。 就李达这种货色,放在世家纨绔子弟里面,都已经称得上“品性高洁”之辈,朱庆宇只会比他更加不堪。 就算其中有人天资聪慧能考过县试,那又怎么可能几个人都通过了,这摆明假的离谱! 科举舞弊! 沈忆宸脑海中冒出四个大字,只能这条能解释他们为何通过了。 说实话,沈忆宸一直都知道明朝有科举腐败,像县试这种初级考试更是重灾区。特别是到了明宪宗朱见深的成化年间,那暗箱操作已经明着来了。 但好歹正统时期距离成化还有二三十年呢,就已经如此明目张胆了吗? 另外一边昭文书院的序进牌下,徐东海等人也正在候场等待,意外见到了沈忆宸与朱宇庆等成国公府学童。 “东海,成国公府这么强吗?居然县试通过这么多,与我们昭文书院不相上下。” 徐东海毕竟也是官宦子弟,同阶层理论上对于成国公府比较熟悉,所以一名昭文书院学子向他问道。 “呵,果然不出我所料,成国公府的县考有问题!” 058 跟着躺枪 徐东海脸上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日县试完毕提前点出案首,就有同窗问他背后会不会有营私舞弊? 当时徐东海给出的回答是不知道,毕竟他自己都走了后门屁股不干净,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贼喊捉贼,实在是有些过于无耻。 徐东海虽然心高气傲,有着一股官宦子弟的优越感,但基本的文人道德底线还是有的。 而且他的徇私,不过是跟主考官搞好关系,暗示能否点中案首,真才实学上面并没有多大问题,比科举舞弊还是要强了许多。 今日看到成国公府家塾有数人通过了县试,并且包括沈忆宸在内,全部都是朱氏宗亲,这要没点猫腻简直就是侮辱他人智商! 只是不知为何,徐东海心中有种松口气的感觉,看来沈忆宸并不是学识比自己更强,而是拼爹比自己更厉害啊! “东海,这种事情我们要不要向儒学提举司举报?” 另外一名昭文书院的学子,此刻也是满脸的不服气。 他们这群人在应天府最优秀的书院寒窗苦读数年,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勋戚宗族轻松取中,不公平的愤怒感简直充斥心头。 “你有证据吗?” 徐东海就简单反问一句,他很了解对方这种勋戚宗族,没有证据靠一张嘴举报,说不定还会被倒打一耙。 成国公朱勇现在如日中天,连勋戚第一的魏国公都暂且落了下风,谁敢这种时候去触霉头? 一提到证据,答案就很明显,科举舞弊想要找到证据谈何容易,再有不甘也只能憋回去。 “放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如此肆无忌惮,终有暴露的一天。” 徐东海相信成国公这群宗族子弟,绝对不会止步于县试。毕竟县试取中连个童生都算不上,更别说秀才这种正式功名了。 所以接下来的府试,乃至最终的院试,绝对还会继续录取,到时候总会露出马脚。 沈忆宸并不知道昭文书院的学子如此看他,要是知道的话,估计得郁闷的吐血三升。 内院家塾这群宗亲,简直就跟自己死对头差不多,他们就算有科举舞弊的嫌弃,关自己屁事啊。再说了你要论朱氏宗亲,跟我沈忆宸有什么关系,宗谱上何时有过我的名字? 成国公这块金字招牌,好处没有捞着,锅倒是给背上了。 朱庆宇等人看到沈忆宸朝自己序进牌走来,脸上都带着一种挑衅神情,现在没有了外院家塾那些武将子弟护着,就这一个婢生子不是随便拿捏? “嘿,真是无巧不成书,今日怎么没看见你带着几个小弟了?” 朱宇庆开口就是话中带刺,揶揄李达等人县试没有通过,顺带提醒沈忆宸他现在就一个人,最好老实点。 “我那几个同窗没来不意外,你们几个都能前来参加府试,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对于已经撕破脸的人,沈忆宸从来都懒得再去做假客套,干脆直指对方的痛点来。 就如同徐东海怀疑的那样,沈忆宸同样不相信就这几个货色,而且也丝毫没有把自己与对方,当作成国公府的同阵营,完全不顾及影响跟脸面。 “沈忆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 朱庆宇自然明白沈忆宸意指何事,这种事情就算大家心里面都清楚,但明面上绝对不能被揭穿。特别现在众多考生在场,闹大了引发士子动乱,绝对没人能保住自己。 要知道古代社会统治阶级,最害怕的就是读书人聚众闹事,闹大了皇上都要派重臣来安抚。 就拿明朝最著名的科举南北榜来说事,因为北方举子们不满抗议,朱元璋为了稳定平息事端,甚至不惜冤杀新科状元以及录取主考官。 沈忆宸开口就说这话,还真没把自己当作成国公府一员,摆明就是要掀桌子啊。 “怎么,我难道说中了什么?” 朱宇庆有顾忌,沈忆宸可没有,他甚至还带上了一种玩味笑容,打算好好看看对方的丑态。 “你……” 朱宇庆想要反击回去,却因为心中有鬼,不敢在这个话题上争论。 这跟外界质疑不同,旁人要说成国公府宗亲舞弊,没有证据那是诽谤。偏偏沈忆宸可是成国公朱勇的儿子,要是连他都说这话,想想传出去会掀起怎样一番惊天骇浪? “不敢说话就老老实实闭嘴,以后在我面前继续瞎得瑟,信不信我再叫人揍你一顿?” 沈忆宸现在索性放开自我,外院家塾这群武将子弟,能打的基本上都算得上是自己小弟。 以前那叫做纯嘴炮,现在是真有这个实力去揍人了。 说罢后还干脆向前走了几步,往序进牌下首位一站,朱宇庆直接就挤到了后面。 朱宇庆今天可算是见识到什么叫做变天了,一个以前在国公府连根葱都算不上的婢生子,现在却比正宗嫡子还要气焰嚣张。 偏偏这种场合之下,自己还不能拿他怎么样。脱离了这种场合,喊人现在好像也打不过沈忆宸了! 这世道,怎一个惨字了得! 随着时间推移考生们都已到齐,下江考棚的龙门大开,所有人按照序进牌的秩序进场,整个流程如同之前的县试一般。 沈忆宸验明正身之后,再次走进了“笃志楼”,只是这次坐在堂上的主考官们,已经不是之前的周知县,而是应天府府尹李敏。 应天府属于两京之一,政治地位类似于后世直辖市,所以官员配置也属于高配。 别的州府一般长官都只能称之为知府,而顺天、应天的知府属于正三品,还能带个尹字,尊称为府尹大人。 “江宁县学子沈忆宸,拜见府尹大人。” “沈忆宸,本府与你有些时日未见了。” 这句话一出来,震撼程度不下于当日周知县的那声“小友”。李敏身旁的同考官府丞杜时、应天府学教授司马云纷纷侧目,什么时候府尹大人会跟一名学童如此熟络了? “有幸得府尹大人挂念,学生受宠若惊。” 沈忆宸立马表现出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否则放在他人眼中,还以为自己私下里跟李敏有过什么联络。 当然,这副表情都是装出来的,相比较周知县,他对于李府尹印象可能还要深刻些。毕竟当日在冬至诗会上大放异彩,可被这名李府尹给称赞多次,加上还有林震弟子光环,今日被高看一眼也不足为奇。 果然听到沈忆宸的言语,李敏笑了笑回道:“那日你那云淡风轻的内敛模样,本府可是记得很清楚,今日不必太拘束了。” 与沈忆宸一样,李敏对于他的印象同样深刻,相比较其他参会士子们的争强好胜,沈忆宸整个过程中都低调异常,秉性内敛沉稳,很得旁人好感。 另外好感什么还是次要的,主要在于沈忆宸的飞花令以及词曲《金明池》,堪称近年来冬至诗会之冠。 如此有大才的年轻人,还拜了状元公为师,李敏想要不着重关注都难。 “是,学生承蒙厚爱。” “哈哈……” 听到沈忆宸立马坦然承认了,李敏都忍不住大笑起来。 李敏主考过两三届府试了,其他考生见到府尹大人,莫不是一副唯唯若若的模样。有时遇到高官子弟,虽然没有了惧怕,但那种骨子里面的优越纨绔,也让人感到不舒服。 唯独沈忆宸两者之间平衡取的很好,既不卑微,也不傲慢。 而且这小子刚才还一副不胜惶恐,转脸就变成摊牌不装了,还真没有哪位考生面对自己,能表现的如此自然轻松。 果然有大才之人,必定心胸不凡! “咳咳……” 旁边的同考官府丞杜时,见到李敏有些过界了,清咳两声暗示了下。 察觉到杜时的提醒,李敏也反应过来了,于是不苟言笑道:“嗯,本府知道你是县案首,期望这次再夺魁首,进去吧。” “谢府尹大人,学生告退。” 望着沈忆宸的背影离去,杜时微微侧倾身子,开口说道:“府尹大人,你与这位考生熟识吗?” “不算熟识,当日在冬至诗会上,就是他夺取了魁首。” “原来是这个沈忆宸。” 老成持重的府学教授,听闻李敏的话后,抢先说了句。 他身为学官,像是青楼妓院这种场合,自然是不方便去。只能从学生或者旁人嘴中,听闻到一点关于沈忆宸的消息。 再加上冬至诗会都已经过去快半年,对于沈忆宸这个名字印象也不怎么深刻了,所以一下没有把考生与名字联系起来。 但是对于沈忆宸的《临江仙》以及《金明池》这两首诗作,府学教授可是印象深刻。难怪府尹大人会如此重视这名考生,换做是自己,恐怕也得另眼相待! “噢,司马教授莫非也知道这个沈忆宸?” 见到平日里道学森严的府学教授,神色都有些动容,李敏于是饶有兴趣反问了一句。 “回府尹大人,下官听闻过此子的两首词作,文采斐然,堪称当世佳作。” “下官也想起来了,此子确实少年英才,难怪府尹大人如此青睐。” 府丞杜时恍然大悟,联系起冬至诗会与两首词作,他也终于想起沈忆宸是谁了。 “才华确实有,但能否让本府青睐,还得看文章说话。” 李敏并没有承认他对沈忆宸特别看重,只是脸上的笑容,已经暴露了内心的想法…… 059 高级作弊 离开笃志楼后,沈忆宸在吏员的带领下前往号舍,只是这次领路的吏员已经不能用客气来形容了,称之为讨好都不为过。 全程笑脸相迎,并且还把沈忆宸带到了位置最好的“老舍”,也不知道这是县试案首的待遇,还是跟府尹李敏有关系,反正不同寻常。 入了号舍,沈忆宸按照惯例摆放好文房用品,然后就安心等待着举牌兵役发布考题。 府试放在科举初级阶段三场考试中,属于中间的过度考试,项目内容与县试相同,场次却仅有两场,并且依然以第一场为重。 还有就是府试的第二场很随意,可以看作是彻底的补考,理论上第一场被取中,就没有必要再考第二场,将直接跳到最终的院试阶段。 这边沈忆宸等待过程之中,另外一边朱庆宇等人也是进入了号舍。只是与沈忆宸首先摆放好文房用品不同,朱庆宇却无比重视那个装着吃食与寒衣的考篮。 趁着巡查的兵丁走远,朱庆宇把考篮中的物品都给腾出,然后找到其中几根特殊编织的竹条,小心翼翼的抽了出来。 如果这个时候有个放大镜贴近看,就能发现这几根竹条上面,密密麻麻的雕刻着字体,堪比现代的微雕。 古代科举虽然监管严格,并且发现舞弊后的惩罚也很严厉,但是科举舞弊之事,依然层出不穷。 毕竟只要跨过了科举这道门槛,带来的不仅仅是钱财名气,而是整个社会阶层的提升,如此大诱惑力之下,科举舞弊根本就不可能断绝。 作弊方式愚蠢点的,就是夹带小抄这种,基本上在进入考场搜身就会被发现。然后被当场除名,带着枷锁示众以警告其他考生。 高科技一点的,就用盐水或者乌贼汁把答案写在衣服夹层内,进入考场后只要用蜡烛一烤,字迹就会显现出来,这种方法叫做“银盐显影”。 乌贼汁技术就要更高一档,毕竟除了物理知识,还用上了化学理论。方法就是把乌贼汁混合特殊的透明鱼骨胶,提前半年写在衣服上,随着蛋白质分解之后,墨迹就会变成透明色。 等到考试的时候,身上汗水会恢复鱼骨胶的胶性,只要撒上一点灰尘,字迹就能显现出来。 本来这种作弊方式堪称绝密,但奈何遇到了乾隆这个狠人,他还下令过让考生把衣服提前放在水中浸泡三天的做法,管你什么盐水、乌贼汁的,通通没有卵用。 技术流一点的就如同朱庆宇现在这样,采用“缩影”跟“米刻”的方式。 “缩影”就是用老鼠须制作特殊的“鼠毫”,然后写出超小的字体,这样就能方便夹带。而“米刻”就是微雕,流行于明朝,早期被称之为“鬼工技”,最厉害的能在一粒米上雕刻完整篇诗词,代价就是看瞎眼。 当然还有最后一种简单粗暴流,那就是干脆把主考官、监考、巡查兵役等等全部都用钱或者权买通。 考场通通都是我的人,你拿什么去查我舞弊? 随着“铛”的一声敲锣响声后,府试正式开始,所有考生都严阵以待。朱庆宇也赶紧把几根竹条给藏好,毕竟他还没牛到都是我的人地步,要是被巡查兵役给发现了,后果很严重。 举牌兵役开始不断在号舍之间穿梭,沈忆宸也很快看到了府试考题。 第一道四书题: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当看到这道题的时候,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原因倒不是题目有多难,而是太容易了。 这道题出自《中庸》第二十章哀公问政,翻译过来意思为不论做什么事情,事先有准备,就能得到成功,不然就会失败。 如此浅显直白的道理,哪怕放在后世,只要不是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漏网之鱼,都能明白它要表达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 科举考试中,这种没有歧义,并且引用清晰的考题,简直可以称之为送分题。 就当沈忆宸想着为何题目如此简单的时候,他目光顺势往下一瞄,看到了第二道考题,瞬间就明白了原因。 因为这第二道考题,是他娘的阴间截搭题啊! 考题内容为:君夫人阳货欲。 按照普通人的理解思维,这句话分段就为君夫人,阳~货、欲。顺着这个思路写下去,得到的将是一片妥妥的八股小黄文。 问题就出在于科举取士这种重要考场,考官会给你出一篇小x文的题目吗? 所以毫无疑问,这句看似狗屁不通的考题,绝对是从两句完全不同的话语中,各截取其中几个词语,然后混搭在一起的。 想要破题,就必须得找到原文。 就算强如沈忆宸,已经把四书给背的滚瓜烂熟,突然一下想要联想到这句话,出自于四书的哪一本、哪一处,都感到有些困难。 而其他考生们,见到这种题目更是怨声载道,隐约都能听见各种嘀咕叹气之声。 “肃静!” 一声威严喊声响起,并且伴随着锣声警告,才压制住了这股抱怨风头。 笃志楼中,几位考官隐约感受到考生们的哀怨,府学教授司马云转头朝着李敏说道:“府尹大人,看来第二道截搭题属实有些剑走偏锋,考生们能答取的不多。” “本官知道。” 李敏说道这句话时,嘴角有着一丝无奈苦笑。 他身为主考官,并且还是出题官,怎么可能不知道这种截搭题属于阴间题? 但问题是李敏心里苦,他也没得选啊。 科举取士规定,所有考题都必须从四书中选取,结果千百年考下来,能出的考题基本上都出光了。 想想看县试五场就得出十道四书题,府试四道,院试还得出几道。整个大明得多少个县、府,平均下来每年考题得出上千道不算多吧? 更别论考中秀才后,还有更高级的乡试、会试、殿试等等,同样还需要从四书中找寻各种考题。 《论语》、《大学》、《中庸》、《孟子》等等加起来,也不过区区几万字,所以越是往后的朝代,想要正常出题就越难。 被逼无奈之下,出题官们只能想方设法,从四书里面东凑凑西拼拼的,搞出了所谓的截搭题。 很多时候看似阴间题是在整考生,某种意义上科举八股文这种僵硬的考试制度,是在搞所有人。 “考题确实难了些,不过也能更好的考验学子们的功底,算各有优劣吧。” 府丞杜时帮着李敏说了一句,他为官也是一步一个脚印上来的,当年担任知县的时候,最为头痛就是每年县考出题,所以能深深理解府尹大人心中的苦。 主考官们还能找到点开解理由,对于考生而言,就完全没得选择,无论多么阴间的截搭题,都必须要想办法写出来。 沈忆宸脑海中思索半天,终于明白这句考题到底怎么凑出来的。 君夫人出自《论语·季氏篇》,代表的并不是某个夫人,而是通指国君的妻子,所以被简称为君夫人。 论语原本想表达的是春秋礼乐崩坏,诸侯嫡妾称号混乱,没有了上下尊卑之分,所有妻子都被统称为君夫人。 阳货这词相对来说简单些,出自于《论语·阳货篇》,这里指的是一个人名,而不是某些不可描述之物,他的名字就叫做阳货。 论语原文中是阳货想要见孔子,结果却吃了个闭门羹,原因就在于阳货本是季氏的家臣,却最终夺取了家主季氏的政权,孔子对于此等僭越之事非常反感,自然不想接见。 其实认真分析下来,这道截搭题并不算是特别阴间,原因就在于“阳货”这个词,在四书五经里面属于独有人名,很容易就能让人想到出处。 截搭题最怕的就是同义词,整个四书里面好多篇都有,你压根不知道出题官指的是哪个。 就拿“公子”这个名词举例,截搭题要用这个词,那简直就是要人命了。因为春秋战国里面诸侯之子,都被称之为各种公子,随便能找出十个八个,你能知道考官指的是哪个公子? 沈忆宸综合这两个名词的关联性,第一反应得出破题关键在于“礼”字上。 无论是没有上下尊卑,还是行僭越之事,都是属于无“礼”。 可以说古代八股文你要是研究透了,并没有初次见识到的那么玄乎,仔细点就能找到破题关键所在。 不过沈忆宸隐约觉得还有其他破题思路,因为“礼”太普通了,自己能想到,旁人也能想到。 想要文章写的出彩,除了文笔好之外,还有就是立意要出色,同时还不能让主考官认为你偏题了。 于是想来想去,沈忆宸决定从“秩序”二字入手,同样能呼应礼乐崩坏的考题,并且还别出新意。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这算是一种赌,赌对了就能过府试,甚至能高中府案首,终结自己数年进学下来,还是个学童的尴尬身份。 赌错了最坏结果自然是滚蛋回家,不过沈忆宸之前取中了县案首,理论上会有优待。只要不是错的离谱,主考官依然会给自己取中通过,只是名次不会太高。 而“秩序”这个破题思路,就算偏了也不算太离谱,加上还脸熟了主考官李敏,他应该不会卡自己。 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取中保底,沈忆宸才决定赌一赌,搏一搏,看看能不能单车变摩托。 毕竟除了“大三元”外,县试还有着一个“小三元”的称号,连中三元的诱惑,没有哪个士子能抵挡得住! 060 当堂点中 有了破题思路,沈忆宸奋笔疾书,很快两道四书八股文跃然于纸上。 到了五言六韵试帖诗上,这次沈忆宸没有随便写写就糊弄过去,而是很认真的对韵脚用词,至少不能让试帖诗成为自己的绊脚石。 可能是对于这个时代规则越来越熟悉,沈忆宸感觉自己的目标野心也越来越大。 最初选择科举,无非就是摆脱婢生子这种被人轻视的身份,对于名次什么的并不看重,只要取中就好。 而现在随着一步步发展,沈忆宸发觉自己只要利用好身边资源,并不比一般的官宦子弟要差。以前之所以混的如此拉垮,更多原因还是在于摆烂了。 一个人连自己都不自强,凭什么别人要看得起你,就凭是成国公朱勇的私生子? 认真来说凭借这个也没毛病,纨绔子弟也没人敢招惹不是,但前提得入宗谱让朱勇认账啊,没有这个前提一切免谈。 现在的沈忆宸更想名列前茅,原因就如同后世考大学一样,985、211出来就是比一般本科要受重视,科举名次同样如此,案首别人就得高看你两眼! 当最后一笔落下,沈忆宸誊抄好答案后,就直接起身交卷。享受过一次提前交卷的好处,沈忆宸可不愿意把这种机会让给别人。 应天府尹李敏等人,本来还想着今天这道阴间截搭题,估计会有很多考生做不出来,就算是最终答出来了,也会耗时甚久。 结果没想到,刚刚到中午时分,就已经有人提前交卷,又到底是谁如此有把握? 要知道这可不是县试,没有强制的报名门槛,府试本身就是被挑选过一轮的佼佼者,所以不存在什么乱写交卷的可能性。 随着来人逐渐走进,府尹李敏都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看来当初冬至诗会夺魁不是什么偶然,状元公林震收一名学童为弟子也是有原因的。 有大才之人,才会如此迅速的破题交卷! “回禀府尹大人,学生请求当堂面试。” 如果说县试的当堂取中,是沈忆宸被动接受的,那么这一场府试当堂面试,沈忆宸将主动出击! 确实如同林震所言的那样,有些时候实力积攒到了一个程度,就应该适当的展现出来,鲜衣怒马才符合少年郎心性。 “好,勇气可嘉!” 府尹李敏高兴的夸赞了一句,他本以为自己这种阴间考题,会弄得这届府试考生大崩盘。万一因此影响到自己到自己考核,或者在外官“外察”上评个下等,那就因小失大了。 现在看来,题目虽然是偏门了些,只要考生们学问扎实,还是没有问题的嘛。 “请府尹大人阅卷。” 沈忆宸一边说着,一边把试卷放在案首之上,随着卷面被缓缓摊开,那一手工整无比的“台阁体”,也是映入了三位主考官眼帘。 对于沈忆宸的字迹,李敏已经在冬至诗会上见识过一次,所以并不是很惊讶。 但同考官府丞杜时,以及府学教授司马云,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忆宸的字。当咋一看到年仅十几岁的青少年,能写出一手如此好字,不由啧啧称奇。 “这手字真是令人赏心悦目,很多书法大家也不过如此吧。” 府学教授身为学官,见识过不少文人墨客,单纯论字,工整程度上能强过沈忆宸的不多。 就算有过人之处,也是靠几十年沉淀下来的个人风格,沈忆宸这手字唯一缺陷,就是少了点特色。 “确实如此,坊间传闻此子文采斐然,起初我还是有些不信的,今日算是信了。” 府丞杜时赞同道,身为南京地方官,他对于以前那些关于沈忆宸的传言,可是听过不少。就算后续评价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第一印象摆在这,没有亲自接触之前,想要彻底改观也很难。 现在看到这手字,带给人的冲击可能比文章还要直接,杜时算是相信坊间传闻非虚了。 “诸位,还是要看文章的。” 对于两位同考官如同“乡巴佬”没见过世面一样,府尹李敏很有着一股超然感,毕竟我可算早早见过,称得上慧眼识珠。 现在你们两个应该都淡定,这手字不过是沈忆宸这小子的基本操作,没什么好惊讶的。 李敏首先看到了第一道四书题八股文: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 这道题在出题的时候,李敏就是想着要中和一下截搭题的难度,所以出的特别简单。如若有考生连这道题都答不出来,那可能不仅仅是学识问题,应该查查县试到底怎么过的。 所以沈忆宸这道题写的中规中矩,属于上等文章,没什么特别出彩之处。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标准出题,八股文中的“圣人言”基本上都固定死了,想要文采也基本不可能。 所以李敏把目光着重放在第二道截搭题上面,这道题沈忆宸要是能写出花来,他就毫不犹豫直接当堂取中! 就在李敏阅卷之时,还有其他几名考生前来交卷,分别是昭文书院的徐东海、江宁县学罗正、以及上元县案首秦旭升。 沈忆宸虽然并不认识徐东海与罗正,但这两个人却把他给当作了自己的劲敌。因为县试发榜录取名次时,沈忆宸高居榜首拿到了案首称号,徐东海被力压一筹第二名。 至于罗正,按照文章水平理应排在第二,只是家世不及徐东海,最终主考官周顺还是妥协了部分,把把给排在了第三名。 背后排名过程,几名考生自然是不知,所以罗正也没把徐东海当作自己假想敌。既然想要争取名次,那目光必然会放在最强的那个人身上,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县试交卷被沈忆宸给拨得头筹,这次府试无论如何,都要抢占先机。 只是他们没想到自己已经尽量加快节奏了,居然还是慢了沈忆宸一步,莫非这小子多长了一只手? 来到案前,徐东海几人见到李敏已经在当堂审阅沈忆宸的试卷,心中莫不是感到无比郁闷。如若动作还能快上那么一点,这次被主考官审阅的就是自己了! 只是府试不存在什么插队的可能性,他们也不敢出声打扰到府尹的思路,哪怕心里面再怎么焦急,也只能老老实实站在沈忆宸身后等着。 “写得好,此文破题别出心裁,以夺造化之工,本府都不由感到叹服!” 当李敏见到沈忆宸破题思路为“秩序”时候,那种推陈出新带来的冲击,真是有种天成之文被沈忆宸给妙手偶尔的感觉。 要知道这种题目,从古至今能想到的破题思路无非就是“礼”字,再新颖点就加个“德”字,从未有人想过以“秩序”破题。 说实话,在李敏先前的评判标准里面,这道截搭题只要能正确审题,他就认为可当取中。至于写的新颖出彩,李敏想都没有想过,就府试这群学童几乎不可能。 事实证明,自己想错了,沈忆宸当称奇才! 应天府尹这声惊叹,也是把两位同考官目光吸引过来,他们也不顾堂下还有考生看着,纷纷起身走到李敏身后,同看沈忆宸的这份试卷。 “没想到除了字之外,文采还如此卓越,年纪轻轻厉害啊。” 国子监祭酒捋着胡须,不断点头称赞,他见识过无数生员,能达到沈忆宸这种思路着,寥寥无几。 “府尹大人,可以当堂面试了。” 府丞杜时更加直接,他认为以沈忆宸两篇八股文章的水准,后面的五言六韵试帖诗已经不重要了。就算写的一塌糊涂,也能达到取中的标准,干脆提前当堂面试。 听到府丞的这句话,徐东海此时有些急了,能跟主考官说上话的机会,只要你能前几名交卷就行。但被当堂取中的名额,一场府试下来能有一个,就已经非常难得! 如若这个名额被沈忆宸占用,那轮到自己再被连续取中,希望非常渺茫。这不仅仅关乎文章质量问题,更多在于考试潜规则,一场就不可能取中多人。 徐东海自认为文章不输沈忆宸,凭什么因为就慢了这么几分钟,就要处处低他一头? “府尹大人,学生徐东海,恳请当堂审阅!” 既然沈忆宸能当堂阅卷,那我徐东海也能!府尹李大人自己可是见过几次,甚至还有一次是被堂伯带着拜见,他定然会给这个面子。 要换做是一般人,突然冒失插话,李敏肯定会认为对方没有规矩尊卑。不过当他看清楚来者是徐东海时候,他也只好按下心中不悦,点头回道:“好,那本官也看看你的。” 毕竟这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堂侄,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个面子确实得给。而且凭心而论,李敏也是了解过徐东海的学识,明白他不是什么纨绔子弟。 其余两人见到府尹大人接过了徐东海的试卷,也有心让他当堂审阅,但问题是他们没有个当朝大臣的亲戚啊,可不敢造次,只得老老实实候着。 扫了两眼徐东海的文章,李敏也是笑着点头说道:“文章写的不错,能看出来学识功底很扎实。” 说罢,李敏就拿起案台上的一支朱笔。 这是准备点中我了吗? 见到李敏都动作,徐东海忍不住心中一阵狂喜,只要这支朱笔在自己的试卷上面画个圈,就意味着当堂点中。 沈忆宸啊沈忆宸,你交卷快又如何,能否点中是要看文章优劣的!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让徐东海狂喜心境瞬间崩塌,李敏拿起朱笔之后,移到了沈忆宸的卷面上画了个圈。 沈忆宸,当堂点中! 061 骚操作 府尹大人是不是弄错了试卷,明明是在夸赞我的文章,为何会圈中沈忆宸? 徐东海还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结果,可能这是他目前年龄,第一次经历着人生的大起大落…… “谢府尹大人朱衣点额。” 见到自己试卷被圈中点取,沈忆宸立刻躬身行礼道谢。 “先别谢的太早,本府还要考校你。” 李敏脸上带着笑意,话虽这么说,但操作流程却反了,理论上是应该先考校再取中。 所以后补上来的考校就很明显是走走过场,避免给他人留下话柄。 这副画面放在其他几名等候交卷的考生眼中,内心里面情绪可谓无比复杂,主考官实在是偏袒的有些过于明显了,如若不是有真才实学,那这背后铁定有暗箱操作! “请府尹大人出题。” 对于如何出题当堂考校沈忆宸,李敏确实一下子为难住了。 常规难度的对联,以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才华,肯定没有多大难度,也彰显不出来他的实力服众。 如若出题太难的话,自己又是先取中再考校,万一沈忆宸答不上来,那可真会贻笑大方。 不过当目光扫视到徐东海几人脸上那怏怏不服的表情后,李敏心中立马有了主意,今日必须得让沈忆宸亮出两把刷子! “场列东西,两道文光齐北斗。” 这道上联非常有讲究,每个词语都蕴含着深意,其中场列指下江考棚分东西向设立,文光代表着文采,北斗就更简单了,类似于古代文曲星的形容方式。 所以这道上联是李敏在自述,自己考棚所取中的,都是有大才之人。 上联已出,这下轮到沈忆宸为难了,单单把各组词对上并不难,难点就在于同样要蕴含点中深意。 说实话,如若不是府尹大人已经当堂取中了,沈忆宸都要怀疑这是李敏在为难我沈某人,历届当堂考校哪有出这么难的对联? 不单单是沈忆宸这么想,其他几名提前交卷的考生,内心里面也泛起了嘀咕。本来还想着李敏这先取中再考校,走过场形式太明显,搞不好背后就有什么暗箱操作。 结果现在一看这对联难度,哪像是随便两句就能答出来的样子。凭心而论,这种考校出题放在自己身上,恐怕一时半会都想不出好的下联。 见到沈忆宸面露难色没有回答,旁边的府丞杜时打了个圆场说道:“府尹大人,这道考题就算让下官来答,一时半会也很难想出答案,要不换道题吧。” 杜时这一方面是打了圆场,另外一方面也是心里话,这府尹大人搞什么鬼,你要取中就取中,还多此一举出个这么难的上联,现在僵住了吧。 别说府丞杜时了,就连李敏此刻心里面都感到有些尴尬下不来台。早知道就走走当堂考校的正常形式,偏偏一时兴起要增加难度让沈忆宸服众。 这下好了,服众没服到,明日肯定会流言四起主考官徇私,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哎……” 李敏叹了口气,为自己骚操作感到后悔,打算接下府丞给的台阶,换一道简单点的对联来考校沈忆宸。事已至此,圈都已经画在试卷上了,哪怕硬着头皮也得把这个流程给走完。 “回府尹大人,学生已经想好了下联。” “噢,快说。” 李敏顿时感到松了一口气,自己果然还是没有看错沈忆宸啊,这不有下联了吗? “帘分内外,一毫关节不通风。” 下联中“帘”指的是号舍的门帘,关节是一种隐喻,指的是人情、金钱、后门等等通贿请托的行为。 李敏在上联中自诩唯才是举,虽然更多是站在自己的角度,但客观上也指明了沈忆宸是有文采之人。 所以在下联中,沈忆宸也称赞了回去,号舍内外都没有任何的贿赂徇私行为,主考官大人清廉高洁,丝毫不通关节。 可以说沈忆宸的这道下联,无论是对仗还是立意上,都做到了尽善尽美,堪称绝对! “果然没有辜负本府的器重,忆宸你可以先出去了,具体名次等发榜吧。” 可能是心中大为满意,李敏直接用上了比较亲近的“忆宸”称呼。理论上在科举重地,只有考官与考生之分,不能徇私情。 但李敏却依然这么做了,足以得出他的那句器重,并不是什么虚言。 不过这次府试李敏并没有点出名次,而是要沈忆宸等到发榜再说。原因就在于府试的重要性以及规格,要高出县试不少,最起码有个童生的名号,代表着算个正式读书人。 “谢府尹大人厚爱,学生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很潇洒的转身离去,徒留徐东海几人在原地羡慕的眼神。 只是在沈忆宸刚走出笃志楼的时候,朱庆宇等人也提前交卷,想要得到主考官的当堂审阅。 徐东海等人看到朱氏宗亲一窝蜂的提前交卷,本来已经服气的心中,不免又泛起了嘀咕。 莫非成国公府家塾人才济济,已经完全超越了应天最好的昭文书院,否则怎么能做到府试几人,人人都答题如流的? 当然,随着提前交卷的人数越多,这些人是不可能再得到当堂审阅的机会。所以李敏只是把考卷给收下,示意他们可以先行离开。 沈忆宸走出考棚“龙门”,看着春日的暖阳,重重呼出一口气。 说实话今日这场考试,整个流程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轻松,特别是第二道截搭题,沈忆宸心中完全没底,纯粹是赌自己能另辟蹊径成功。 可能成大事者,确实需要那么一点运气加持,沈忆宸赌成功了。李敏心中的满分破题思路,并不是关于“礼”,而是关于“秩序”。 不过这件事情也给了沈忆宸一个启示,那就是自己日后的科举考试,不单单要考虑题目,还要考虑主考官。 也就是说提前知道主考官的文风喜好,查阅他历届所点中的试卷,这样刻意去投其所好,把赌的风险给降到最低。 另外就是李敏最后的对联,沈忆宸也真是差一点就答不上来。主要原因就在于时间紧迫,要在非常短的时间里面,想出对仗工整、寓意贴合的下联,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特别李敏出的还如此之难,再加上那道阴间截搭题,让沈忆宸都不由怀疑这名应天府尹,是不是有种整学生的恶趣味? 调整了一下心态,沈忆宸很快恢复如初,大步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府试不同于县试,自己被当堂取中,第二场就完全不需要再考。也就说,他只需要在家中等待着人来报喜就是。 家中小院,沈氏一边织着布一边心中默念着儿子的府试。蒙学数年,这是沈忆宸距离童生最近的时刻,也不知道这次能不能被取中。 毕竟再到下一届府试,沈忆宸都已经年满二十,到了古代男子最晚的弱冠年龄。到时候就连学童都不好意思称呼,而应该换个儒童的称号了。 想到二十岁连个正式的读书人身份都没有,就算沈氏无比信任儿子,也不免有些着急。 就在沈氏感到忧心忡忡的时候,院门突然被人从外往内推开,当看到是沈忆宸回来。沈氏第一反应并不是欣喜,而是心脏“咯噔”猛跳了一下,该不会是儿子提前结束府试了吧。 “宸儿,你这是考完了吗?” “嗯,考完了。” 听到这句回答,沈氏的心更是沉到了谷底,儿子还真提前回家准备下一届了。 不过为了不打击沈忆宸的信息,沈氏还是强颜欢笑道:“没事的宸儿,你还年少,来年再战就是。” “来年再战?娘,我来年战乡试吗?” “乡试?宸儿你是不是考试用脑过多说胡话了,府试都没过,哪有什么乡试?” “娘,谁告诉你我府试没过,我这是过了才回家的。” 沈忆宸有些哭笑不得,每次自己想要给母亲一个惊喜,得到的反应总是惊吓。 可能是之前科举名落孙山的次数太多,让母亲都形成惯性思维了。 “府试不是要考两场吗?而且现在时日尚早,你哪有可能这么快考过?” 沈氏并不明白什么当堂取中这类的规则,只知道县试要考五天,府试要考两天,早上开考下午结束。 沈忆宸这才中午刚过就回家,哪个时间点都对不上啊。 “我提前被府尹大人点中,现在已经能称为童生了。” “宸儿,当真?” 一个童生名号在很多官宦子弟眼中,压根就排不上号,但对于沈氏而言,这么多年科举考试期望,就是想着儿子能获得童生名号,成为一个正式的读书人。 “娘,我还会骗你吗?过几日应该就会有人来家里报喜,并且通报府试名次。” 沈忆宸虽然学习不堪,但以往从未在成绩上欺骗过自己,所以听到这话,沈氏就不再怀疑。 “太好了,太好了,宸儿你终于可以称得上是读书人了!” “娘得赶紧还愿,对了,你去街上买点好酒好肉,考取童生叫上左邻右舍的庆祝一下。” 按照古时候的惯例,一般考取童生秀才这类的功名,都得举办筵席庆祝一番。 沈忆宸母子二人认识的也不多,加之身份特殊愿意接触他们的人更少,所以家里面做一桌好饭菜,邀请下左邻右舍的就好。 “好,今日就高兴庆祝一番。” 沈忆宸笑着回应,他其实对于童生并无特别感悟,不过能让母亲高兴一下,这就值得。 062 未来布局 沈忆宸拿钱上街买了壶黄酒以及一些肉食,不过在回去的路上犹豫了下,还是折返到了成国公家塾,等待马上就要放学的赵鸿杰等人。 虽然以沈忆宸的性格,并不能完全融入这群半大小子的世界中,但是友情这种东西无关年龄、身份,穿越这大半年来,他能切身感受到赵鸿杰对自己的重视。 另外像是李达等人,前期虽说有些摩擦隔阂,但现在基本上都已经解开了。就算不为了武将人脉去刻意结交,李达身上也有着信用、义气等等优点,算官宦二代里面比较可靠的那一批了。 再说自己已经成为了这群人名义上的老大,府试取中这种事情都不告诉他们,邀请到家吃顿庆功宴什么的,也说不过去。 没有等待多久,就有三三两两的外院家塾学童们,从成国公府的角门走了出来。赵鸿杰等人见到沈忆宸站在小巷,首先是露出了惊讶神情,然后一股脑把他给团团围住。 “老大,你不是在考府试吗,怎么来家塾了?” “忆宸,你手上提着吃食干什么,该不会是没去考吧?” “不可能,贤弟可是案首,府试大概率被点中,为何不考?” “老大你听我说,本来我们都打算去考棚帮你助威鼓劲的,奈何先生他不给我们批假,真是遗憾万分!” 面对这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别的沈忆宸都信,就是那句想要请假帮自己助威鼓劲,他是万分不信。 要是真能请假成功,这群货不自己跑去玩才怪! “府试我提前交卷,已被府尹大人给当堂取中,这是来邀请你们吃庆功宴的。” 一听到沈忆宸再次提前取中,这群人集体愣住,因为县试被取中为案首,已经超乎了他们的想象,这次直接大脑都过载了。 “真的假的?” “你敢质疑大哥?大哥说取中就取中了!” “大哥才华横溢,考个小小府试算得了什么?” “没错,就算是中状元,你此刻都得相信!” 反应过来后,这群外院小弟们又开始了议论夸赞,只不过这话听在沈忆宸耳中,怎么感觉这群货是在高级黑自己啊…… 沈忆宸也懒得再与他们解释更多,转身就朝着小巷出口方向走去,见到老大都走人了,议论拍马屁自然得告一段落,一群人立马跟了上来。 沈忆宸家的小别院里面,隔壁家的大婶们,已经开始帮着沈氏张罗摆桌了。 这么多年来,小院里面从来没有举办过什么喜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热闹过,沈氏看在眼中感慨良多。 “娘,可能还要多摆一桌,我带了些同窗过来庆祝。” 听见院门外沈忆宸的喊声,沈氏抬头望了一眼,发现儿子已经提着买好的黄酒跟吃食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六七个同窗。 “好,都赶紧进来坐着,娘这就去准备。” 沈氏脸上喜笑颜开,不单单是家里面来客人了,她更高兴于儿子能在家塾里面交到朋友,不再是被孤立的那个。 因为沈忆宸进学以来,除了赵鸿杰之外,从未往家里面带过其他同窗。沈氏同样在高宅大院里面呆过,心中很清楚为何原因,自己儿子的身份与那群宗亲、官宦子弟格格不入。 现在有这么多同窗来家里面吃酒,自然表示沈忆宸被众人所接受,身为母亲如何能不高兴? 只是接下来的场景,让沈氏意识到,儿子恐怕不仅是被接受那么简单…… 只见李达赵鸿杰等人,进入院落后齐刷刷的在沈氏面前站成一排,然后齐刷刷鞠躬喊道:“拜见伯母!” 这种架势如果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世古惑仔电影里面认大哥呢,着实把沈氏都给吓了一跳,看向沈忆宸的眼神中喜忧参半。 旁边的沈忆宸见状,也是感到一阵脑壳痛。 好歹都是进学数年的老学童了,怎么身上一点文人儒雅气息都看不到,完全一副行伍社会做派。看来这群人的老爹让他们学文,可能是人生中最为错误的一个决定! “好~好~好,赶紧坐下吧,宸儿你也招呼下自己同窗。” 沈氏连忙摆手示意李达等人入座,别齐刷刷站这一排,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家在拜山头呢。 同时沈氏心中隐约也有些明白,为何自己儿子这么多年都考不上一个学童身份,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入座之后,有了隔壁大婶的搭把手,上菜什么的都很迅速,很快两桌客人都开开心心的吃喝起来。 酒过三巡,李达突然悄悄凑到了沈忆宸的耳边说道:“大哥啊,今日为兄也告诉你个好消息,家里老爹同意我去京师入伍了,可能很快就要动身出发了。” 听着李达这又是大哥,又是为兄的,沈忆宸就明白这小子肯定是有些喝多了。不过他还能记得前往京师参军的事情,看来投笔从戎确实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 “那我在这祝你一帆风顺,日后京师再会。” 这次沈忆宸没有任何吐槽心态,而是动了真感情,以古代的车马路遥,今日一别再相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何日了。 说罢举起酒杯,沈忆宸一饮而尽。 “好,我也等着你进京赶考,他日踏上金銮殿!” 李达情绪也上来了,端起桌上酒杯一口闷了下去。 “忆宸,要不我也从军去如何?” 听着李达说自己要走了,赵鸿杰心中也是感慨良多。如今外院家塾垫底三剑客,就将只剩下自己一个,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也不行,总得想想出路。 别等到以后放眼学堂内,都是些陌生的后进学童,再也没有了那些熟悉的身影。 说实话,赵鸿杰虽然也是武将子弟出身,但他要走从军之路,沈忆宸并不是很看好。 现在明朝卫所制度逐渐糜烂,就只剩下北方以及京营还勉强能看看,战斗力也是下滑的很厉害。特别在正统十四年,明朝大军将会遭遇一场灭顶之灾,以赵鸿杰的性格及体魄,能不能活着从关外回来都是问题。 但在科举这条路上,赵鸿杰更是走绝了,进学这么多年连蒙学内容都没有学扎实,比从军更不靠谱。 最好的结果,无非是他爹赵同知高升,看能不能恩荫个监生的功名。关键赵鸿杰是个庶子,他家兄弟又众多,恩荫也没这么多个名额。 沈忆宸仔细思索了一下,既走从军这条道路,但又不用打仗危险系数偏低的。 很快沈忆宸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要了一条符合要求的道路,只是能否让赵鸿杰适应,他就心中没谱了。 “赵鸿杰,要不你从军入南北镇抚司如何?” “锦衣卫?” 听到镇抚司的名号,赵鸿杰立马想到了锦衣卫这个名词。 明英宗正统时期,正好是处于锦衣卫权力上升阶段,职权范围开始扩大,能够直接向皇帝上奏而不通过其他部门,成为了完全体的天子亲军。 但问题是在民间锦衣卫的名声并不太好,特别是北镇抚司所管辖的诏狱,素来有残害忠良之名。去年传的沸沸扬扬那个翰林学士刘球,不就是死在了诏狱之中吗? “嗯,锦衣卫。” “这个……这个也不太适合我吧?” 一想到诏狱中行刑、处决等血淋淋场景,赵鸿杰就不由打了个哆嗦。别看是武将子弟,他可真没那个胆子。 如若有的话,也不至于被李达鄙视这么久了。 “要是害怕,可以进入南镇抚司,主管法纪、军纪、监察之责。” 沈忆宸自然也明白赵鸿杰的性格,北镇抚司那些厂卫手段,确实不太适合他。 相对而言,南镇抚司锦衣卫更类似于“宪兵”,后期更是成为了闲职,基本上没多大问题。 当然从私心上面来讲,赵鸿杰要是入了北镇抚司,未来在特务机构中拥有自己相熟的老友,带来的帮助简直不可估量。 但沈忆宸不会把自己的朋友当作棋子一般来布局,因为这种人一般到最后都会众叛亲离,无一人可信。所以选择权依然在赵鸿杰手中,未来的路该如何走,还是要由他自己做决定。 “我知道了。” 赵鸿杰并没有说出自己如何选择,而是在说完知道了之后,同样猛灌下去一大杯酒。 这场庆功饭一直吃到了夜幕降临才散场,就在沈忆宸准备收拾桌椅的时候,发现院门口隔壁的杨大婶没有离去,旁边还站着她的儿子曾阿牛。 “杨婶,你是还有何事吗?” 沈忆宸走过去问了一句,这种很明显是有话想说。 果然面对沈忆宸的询问,杨大婶脸上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吞吞吐吐说道:“忆宸,你现在成为文曲星有出息了,婶子也有些事情想劳烦你帮帮忙。” “杨婶,但说无妨。” 沈忆宸没有推辞,这些年来母子俩住在这小院里面,说实话左邻右舍帮忙不少。就连自己小时候母亲卖布忙不过来,还经常在杨婶家中吃饭。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别说自己现在还没咸鱼翻身,就算来日衣锦还乡,沈忆宸也不会忘记那些帮助过自己的恩情。 “就是我儿子阿牛,眼看明年就二十了,除了会种地一把子力气,也没别的本事,现在媳妇都没有讨上。” “忆宸你要是认识什么大官人,就拉一把阿牛,只要能找个媳妇我也就安心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哑然失笑,这都是些什么要求,我自己都是个光棍,去哪帮你儿子找媳妇啊? 文人之间那些什么文曲星的称呼是客套,杨大婶可能是真把自己当“文曲星”看待了…… 063 府试案首 “杨婶,找媳妇这种事情,我也是有心无力啊……” 沈忆宸无奈回道,杨大婶这真是高看自己了。 “那要不让阿牛跟着你,也可以见识一下世面。” 找媳妇没有希望,杨婶却认定沈忆宸未来大有可为,干脆让儿子跟着他,就算当个跑腿的,也比以后种地要强。 “对啊忆宸,我力气可大了!” 曾阿牛也憨憨的附和一声,还展示了一下身上壮实的肌肉。 说实话,曾阿牛也算得上沈忆宸童年老大哥,当初刚刚入住这小院,有些孩童欺负他孤儿寡母,就是曾阿牛站出来打跑了那些小孩。 对于曾阿牛的秉性沈忆宸也非常清楚,忠厚老实没有小心眼,而且身强力壮不输李达,当个跟班什么绰绰有余。 但问题是,自己不需要啊! “杨婶,这个我目前还是个童生,连秀才功名都没有考取。等来日若考取举人什么的,再让阿牛跟着我也不迟。” 沈忆宸只好委婉拒绝,自己一个童生在功名上八字都没一撇,哪来的经济基础养随从跟班这类的。 最起码得等自己考上举人,别人尊称为一声“老爷”,才有这个资格吧。 听到沈忆宸接连拒绝,杨大婶脸上表情有些失望,她还以为沈忆宸取中后,就跟那些官人老爷一样,需要一大堆随从前呼后拥的伺候着。 现在看来,好像跟以前没多大区别。 不过杨大婶也不是趋炎附势之人,最多带点市井思维,沈忆宸发达了她可以沾点光,没变化也不至于揶揄低看一头。 所以很快就恢复如初道:“那看来是婶子想错了,忆宸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别忘了婶子就行。” “不会的。” “忆宸,有需要就叫我。” 曾阿牛也是拍拍胸脯,丝毫不在意沈忆宸没有帮上忙。 “好。” 送别了邻居,沈忆宸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关上小院大门。 以前对于远亲不如近邻这个词,没有多大的理解。现在看看,成国公府那一群自己“血亲”,可能真的还不如左邻右舍有感情。 喧嚣结束,一切都回归于平静,沈忆宸回到自己房间,认真翻阅起《尚书正义》。 随着府试被当堂取中,无论最终排名如何,自己都已经获得了参加院试的门票。 院试按照惯例,一般都是在五月中旬开考,具体时日会根据每年筹划不同,而稍有调整。 不过无论怎么更改,都一定会在五月内举办,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最多只有一个月的准备时间,就将迎来一场更大的挑战。 因为相比较童生这种读书人的虚名,秀才才属于真正的科举功名,让考生的社会阶层实现了跨界,正式踏入了士大夫行列。 烛光闪烁,伴随着窗外的虫鸣蛙叫,南京城另一端的府衙内,府尹李敏正与两名同考官在审阅府试的考卷。 相比较之前县试的数千份试卷,府试数量降低到了五分之一左右,但这并不意味着阅卷量减少了。 因为府试毕竟经历过一轮筛选,不会出现那种破题乱七八糟,随便瞎写一通的考生。所以每一份试卷,至少得认真的看上两眼,避免沧海遗珠的情况发生。 不过筛选一轮也带来了便利,那就是各县案首以及优秀考生,在主考官心中都有了数,只要着重看这些人的试卷就好。 “府尹大人,这十分试卷中,有四份为各县案首所作,其余六份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品文章,府案首可从中选出。” 府学教授司马云,挑选出来十份试卷摆在了案上,理论上府试第一名,就将从这十人之中挑选。 “司马教授,这还需要选吗?” 李敏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两位同考官,府案首都已经呼之欲出了,还走个啥流程啊。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一向比较严肃的司马云脸上,也是流露出“你懂得”的样子。 不过这时候府丞杜时站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凝重神情说道:“府尹大人,对于沈忆宸的学识以及文章,下官同样非常欣赏,选为案首没有任何异议。” “但是在阅卷过程中,我发现成国公府家塾的几名学童试卷,雷同度非常高。偏偏写的还都没有问题,原则上也能达到取中的标准。” “如若一视同仁的话,那么成国公府家塾包括沈忆宸在内,将有四名学童取中,实属不同寻常。要是这么发案出去,恐怕会惹人非议。” 杜时的话,也让李敏脸上的笑容褪了下去,大型家塾或者书院,同时四人府试被取中的先例,并不是没有。 但试卷雷同度很高,这里面可就有许多说法了,必须得好好审查一番。 “杜府丞,你且把这几人试卷与我看看。” 不用李敏招呼,杜时早就已经把朱庆宇等人的试卷放在了一旁,就等着让主考官判断。 李敏打开试卷扫视两眼,发现文章答题内容相似度,确实非常高。用后世一句网络流行语来形容,就是不能说完全一致,只能说一模一样。 其实客观来说,类似的情况历年科举也发生过,毕竟每年四书注释、科举范文什么的,考生参考的内容都大差不差。 如若主考官的出题被押中了,那么这一届的试卷就会出现许多篇相差无几的文章。所以单凭答案类似,并不能说明考生抄袭或者舞弊了,只能说嫌疑很大。 “第一道四书题雷同实属正常,而第二道截搭题从未有类似文章出现过,他们几人怎会如此接近?” 府尹李敏感到疑惑不解,像截搭题这种冷门到堪称阴间的考题,就不可能有人押中。 事出反常必有妖,除开沈忆宸外,剩下这三名学童必然有问题。 “巡弋兵丁有报过这几人的异常现象吗?” “回大人,没有。” 杜时摇了摇头,整个府试过程中,并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几人异常。 听到这个回答,李敏隐隐推测到可能是考题被泄露了。但这种事情太过于重大,还牵扯到了成国公府,没有十足的证据并且现场实锤几人舞弊,说出去将会引火烧身。 县试、府试这种地方层面考试,一直都是明朝科举舞弊的重灾区,正统朝年间还算好些,到了成化年间基本上已经明着来了。 再到嘉靖、万历年间,腐败一直延伸到了乡试、会试,连内阁大臣这种级别,都开始插手进来。 只能说科举给了底层民众一个相对公平的竞争方式,但世间很难有绝对的公平。 “府尹大人,成国公府家塾取中四人,已经非常打眼,要是还把沈忆宸点中榜首,除去惹人非议,他本人恐怕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从试卷文章上来看,沈忆宸肯定是毫无问题的,文采斐然。但是案首衬托之下,就会出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场景。 外界士子流言非议,不会把沈忆宸排除在成国公府家塾之外,反倒会因为他高居案首,成为攻击的首要目标。 为了降低负面影响,最好沈忆宸不要列为榜首,这样就你好我好大家好。 李敏听到这个建议有些心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淘汰几名成国公的宗亲,那么势必会得罪现在如日中天的朱勇。 相反稍退一步,把沈忆宸从榜首位置上拿下,给个前几名。这样录取四名成国公家塾子弟,也就不会那么打眼,沈忆宸本人损失也不大,还避免了被攻击的可能性。 沈忆宸是不知道这些屁事,要是知道的话,估计连杀了朱庆宇等人的心都有了。 这几个人跟自己有屁关系,就连家塾都分为了内外院,同窗都算不上! 合着有好事的时候,没想着自己也是成国公朱勇儿子,有坏事需要人来分担火力,又变成了成国公府宗亲,自己就是个背锅侠? “府尹大人,下官不赞同府丞大人的意见,沈忆宸才华横溢,文章质量独一档,案首之名当仁不让!” “还有他婢生子的传闻,相信各位大人都听说过,成国公根本就没让他入宗谱,自然跟这些朱氏宗亲也并无任何关系。” “江南贡院有着两座牌坊,上面书写着明经取士,为国求贤。下官身为学官,莫不敢忘,还请府尹大人三思!” 府学教授司马云,看出来府尹李敏的动摇,他并不是行政官,身为学官当以士大夫的准则来要求自己。 如此不平之事,岂能坐视不理? 司马云的这番话,给了李敏很大的冲击。 是啊,沈忆宸并没有作弊的嫌疑,他文采斐然,破题别出心裁,理应这届府试当之无愧的案首。 为何要因为他人之事,而连累一位年少英才? 就算日后有非议跟流言,成大事者当有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的觉悟,这也是人生必须要经历的阶段。 “司马教授这番警言,如同醍醐灌顶,是本府狭隘了。” “既然明经取士,为国求贤,那么沈忆宸这个案首就受之无愧,诸位可还有异议?” “下官并无异议。” 府尹跟府学教授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杜时心中原本也认定沈忆宸为案首,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无异议。” 司马云也拱手称是。 就如同县试一样,府尹李敏也在发榜的红案上,为首写下了沈忆宸的大名。 只是这一次他笔锋坚定,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犹豫! 064 府尹临门 府试发榜这日,一阵“铛铛铛”的报喜锣鼓声音,惊动了坐在院中织布的沈氏。 她赶忙起身小跑着冲向院门口,就为了能早一步听见儿子的府试名次。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令郎高中府试第一,为发榜案首!” “真的吗?我儿高中府案首了?” “定然当真,贯籍门牌号我都对过的,夫人放心吧。” “好,好,同喜,同喜!” 沈氏可谓笑的合不拢嘴,连忙从口袋中掏出一叠铜钱,塞到报喜的吏员手中。 与此同时,沈忆宸也慢慢悠悠的走到了门口,其实从当堂取中的那日起,他就对于名次并没有多大在意了。 能当案首最好,说不定还有连中小三元的机会,要是没当到案首也无妨,这又不是什么解元、会员、状元,并无实际的好处。 很快左邻右舍也听到了报喜声音,纷纷走出家门,甚至有两户还点燃了炮仗,来帮沈忆宸讨个好彩头。 说实话,也就是放在南京城内,再加上遇到沈忆宸这种穿越者,才会显得如此淡定。 要是放在寻常的州县,村里面出了一名府案首,恐怕整个村都得大摆几天流水席。什么村正、宗老、大户,甚至是县衙的官员,都会上门来道喜恭贺。 后世很多人眼中功名那都是举人起步,秀才多如狗,童生更是不如狗。实际上放在明代,只要不是两京这种大城,一个秀才足以安安稳稳过一生,举人那更是人上人! 得知了自己具体名次,回礼了左邻右舍之后,沈忆宸当即出门拜见自己两位先生,该有的学生礼数不能少。 做完这一切,等沈忆宸走在归家途中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不过当步入街尾,却发现自家门前那条小巷,已被围的水泄不通。 沈忆宸来到巷口位置,此处已经被数名衙役给封锁住了,不允许围观的普通百姓进入。 透过人群缝隙,沈忆宸还看到在巷内起码有着数十名兵役、吏员,举着诸如肃静、回避的官衔牌。 另外自家门口好像还停着一顶轿子,阳光照射之下,能很清晰的看到轿身上有着间金饰银螭绣带。 洪武元年对于官员出行工具,有过非常详细的规定,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得以乘轿。不过这项规定,后来逐渐松懈下来,低于三品的官员出行为了舒适,也弄来一顶轿子坐坐。 但是间金饰银螭绣带,这种轿身装饰,必须得一至三品官员才能得以使用,违者将处以重罚。所以现在沈忆宸看见的这顶轿子,意味着最低有一位三品官员到来。 放在其他小地方,三品高官缺指可数,很容易就猜出来者是谁。但放在南京城,三品及以上不说多如狗吧,算上各种超品勋戚,几十个还是轻轻松松的,沈忆宸还真不确定这位官员是谁。 就在沈忆宸疑惑不解的时候,旁边围观群众的议论声音,恰好帮他解开了疑惑。 “案首真是好威风啊,府尹大人都过来亲自道贺。” “不会吧,府尹大人可是正三品,给一个童生道喜?” “我之前可是看到了应天府尹的官衔牌,岂能有假?” “真是羡慕沈氏生了个好儿子,这下孤儿寡母终于熬出头了。” “可别乱说,你忘了沈忆宸还是国公爷儿子了?不出意外定会让他入宗谱,日后将平步青云!” 面对这些关于自己的议论,沈忆宸尴尬的清咳了两声,然后喊道:“诸位让让,让让。” 沈忆宸一边喊着,一边挤开围观的人群,来到了封锁路口的兵役面前。 “这位军爷,在下沈忆宸,就住在这条巷弄别院中,还请行个方便。” 一听来者就是正主沈忆宸,封锁的兵役哪敢怠慢,赶忙回道:“沈公子不敢当,我们老爷已经在贵府等候多时了,还请赶紧进入吧。” 说罢几人让开一条道来,弓着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还真是应天府尹? 这下轮到沈忆宸惊讶了,应天府尹没事来自己家干什么,莫非如同路人所言,是给自己中了案首道喜? 凭心而论,沈忆宸可没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脸,能让应天府尹这种级别的官员给自己道喜。但除了这一点外,又想不出别的理由了,属实有些奇怪。 抱着一探究竟的心态,沈忆宸越过了兵役,来到了自己院前。 李敏此刻就坐在自家正屋主桌,旁边还站着一位中年文士,至于自己的母亲沈氏,非常拘束紧张的坐在一旁。 见到沈忆宸回来,沈氏立马起身出了正厅,说实话她面对府尹大人可谓是胆战心惊,生怕儿子在外惹出什么事情,被官兵找上门来了。 哪怕李敏一再解释让她不用慌张,沈氏那颗心始终放不下来,直到看见儿子出来,就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 “宸儿,府尹大人上门来了,你赶紧过来拜见。” “娘,我知道。” 看着母亲这一脸紧张的神情,沈忆宸自然明白她此刻的心态,所以让自己表现的平静淡然些,这样也能缓解下母亲的情绪。 “学生沈忆宸,拜见府尹大人。” “不用多礼,本府就是路过看看。” “府尹大人的大驾光临,是令寒舍蓬荜生辉。” 听着沈忆宸这拍马屁的言语,李敏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秉性,本官也略有了解,就不用来这套虚礼了。” “今日本官前来有两件事情,一是为了恭喜你取中案首。另外就是过几日,应天府将举办一场赏花游会,到时会有很多贵家公子小姐参加,我希望你也能到场。” 李敏今日到沈忆宸家里面来,确实是属于路过。毕竟以他正三品的府尹之尊,哪怕再如何欣赏沈忆宸,也不可能亲自登门道贺,所以恭喜是顺便的。 至于另外一件事情,同样不在计划之内,因为沈忆宸也不配让李敏来邀请。而是路过之时,被府中幕僚给提醒了一句,李敏临时生出的主意。 不是担心取中成国公府四人,会被考生士子们非议吗?那干脆就让沈忆宸主动曝光,给众人见识一下他的学识功底,看看谁还有什么好质疑的。 认真说起来,李敏以及幕僚会生出这种想法,跟林震还有点关系。 当初林震邀请沈忆宸参加冬至诗会,开始是惜才,后来就变成了扬名。同时沈忆宸的实力表现,也能堵住很多议论他收学童为弟子的流言,可谓一举两得。 既然沈忆宸的老师都打过样,那么李敏萧规曹随,也来试试看。 只是这话听到沈忆宸耳中,他就完全不知道府尹大人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了。 虽说自己跟李敏关系不差,但认真说起来除了被取中案首的半个“座师”关系,其他都只是混个脸熟罢了。 这什么赏花游会,还有贵家公子小姐参加,一看就是权贵的高端聚会,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让府尹大人邀请啊,恐怕李敏自己的子侄有这个机会的都不多。 不过恰恰是因为关系没有那么亲密,所以沈忆宸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否则产生的后果,可能远比想象中更严重。不像当初林震询问是否参加冬至诗会,还可以试探性的问一句不参加行不行。 “承蒙府尹大人厚爱,学生惶恐,定当到场。” “很好,不枉本府的器重。” 果然对于沈忆宸的态度,李敏感到很满意。 说完之后,李敏对着身边的中年文士示意了一下,后者立马拿出来一个托盘,揭开上面的红布后,显露出来数锭白银。 “忆宸,本府既然是来道喜的,自然不能空手而来,这算是本府的花红银。” 所谓花红银,是明清赏赐给乡试中式之举人的银钱,一般二十两左右用来建造举人牌坊。不过如果才学优异,以秀才功名拿到了国子监贡生的名额,也会赏花红银来建造牌坊。 但从未听说过,童生也能有花红钱的。 很明显,这是李敏随便找了个借口,给沈忆宸送了点零花钱。 如果说沈忆宸之前什么惶恐、厚爱这些,都是嘴上说说的客套礼节,现在当李敏把花红银都给端出来了,他是真心感受到了府尹的重视。 说句难听点的话,应天府尹光临你个童生的寒舍,已经算是给了天大的面子。结果现在还邀请你参加权贵聚会,并且登门礼这种都没有落下,真的是把诚意给拉满了。 “府尹大人厚礼,学生感激涕零。” 李敏见到沈忆宸没有那种礼节性推托,而是直接收下了,明白对方也是懂了自己的心意。 于是站起身来,走到了沈忆宸面前,亲近的拍了拍他肩膀说道:“忆宸,本府很看好你的学识为人,日后定会大有作为。” 这句话同样不是李敏都客套,他已经看到了沈忆宸身上的潜力,绝非池中之物。 “学生定当不负大人厚望。” “好,那本府也就不久留了,其他具体事宜,就让幕僚卞先生与你细聊吧。” “是,学生知晓。” 说罢,李敏就走出了正堂,只留下来这名姓卞的幕僚。 “沈小友,鄙人姓卞,单名和,字江墟,久仰了。” “卞先生客气,晚生受之不起。” 对面很有礼之人,沈忆宸自然也以礼相待。 “沈小友此刻想必心中很疑惑,为何府尹大人会突然造访吧?” “在下愿闻其祥。” 沈忆宸是聪明人,对方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是话中有话。 “是因为鄙人帮了沈小友你一个小忙。”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卞和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笑容。 065 破解之法 帮我忙? 听到这话,沈忆宸仔细的打量了这位卞先生两眼,来确认自己以前是否见过或者认识。 但在脑海中搜索半天,都找不到相关的记忆,不知是自己真没见过,还是已经忘记了。 既然不认识,那对方为何要帮自己忙? 沈忆宸从来都不相信,在官场这种虚与委蛇的是非之地,还存在无缘无故的好。对方付出过什么,那必然就是想要在自己这里得到什么,等价交换才是官场的生存之道。 “不知卞先生帮了在下何忙?” “沈小友,你看过发案榜单了吗?” “还未看过。” “不愧是你。” 卞和脸上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只有沈忆宸这种超凡脱俗之人,才会在小小年纪,把府试案首都不放在眼中吧。 其实这点卞和还真想错了,沈忆宸不是懒得看发案榜单,而是在吏员报喜之后,他就赶着把取中案首的消息,告知两位老师去了。 一圈下来,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根本就没有时间去看发案榜单。 “如若沈小友看过发案榜单的话,就会得知除了你高中案首外,成国公府家塾还有三位宗亲,被取中为童生了。” 话不用说的太明白,仅从卞和这一句,沈忆宸就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了。 府试那日,沈忆宸还与朱庆宇等人发生过几句嘴炮,准确来说,是沈忆宸单方面碾压。 因为当说到对方几人,能集体来参加府试不同寻常后,朱庆宇就很明显不太敢还嘴了。 当时的沈忆宸并没有太当回事,毕竟几句言语之争,过去也就算了。哪怕心中有所怀疑,没有证据的事情,说出来更像是污蔑。 现在卞和旧事重提,就说明问题出在了朱庆宇等人身上。 “卞先生是说另外三位朱氏宗亲,试卷有问题?” “这话我不敢说。” 卞和很聪明的撇开了,先不说会不会得罪成国公朱勇,单论这三人府试是被自己东翁取中,承认他们试卷有问题,岂不是变相承认李敏也有问题? 一名合格的幕僚,是绝对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是晚生唐突了。” 沈忆宸也很快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瑕疵,赶忙向卞和道歉。 “无妨,今日发榜之后,此事必然会在考生士子中议论。沈小友你高中案首,将万众瞩目,恐会有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隐患。” 卞和用上了隐患二字,几乎是明摆着告诉沈忆宸,朱庆宇等人的试卷有问题,而且大概率会连累到你。 并且身为案首,你所遭受到的质疑跟非议,恐怕比朱庆宇几人加起来还要多,得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了。 “晚生明白了,谢卞先生提醒。” 沈忆宸此刻嘴角露出苦笑,他并不只是明白了朱庆宇几人试卷有问题,而是更多理解了那日与成国公朱勇的对话,什么叫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就算没入宗谱,事实上跟成国公府宗亲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但在外人眼中,自己依然是成国公府的一员,荣辱与共。 难怪朱勇丝毫不在意什么父子隔阂,依然大度的举荐自己荫监,究其根源就在于此。 “不过沈小友也无需过于担忧,此事同样有解决之法。” “解决之法就是赏花游会?” “没错,沈小友果真天资聪慧。” 卞和赞许的点了点头,自己没有看错人,沈忆宸眼界格局远超寻常童生,此子日后必然鱼跃龙门。 “应天府试的考生,多是达官贵人之子,想要破解非议,就让旁人无可争议!” 这就是应天府试与其他州府最大的不同,身为明朝陪都两京之一,有话语权的考生大多都是贵家公子。 流言非议这种东西,你不可能一个个的去辟谣解释,最好的方法,就是把他们都集中起来,一次性解决。 而赏花游会,就是这个时机! “卞先生今日所助,晚生铭记于心。” 沈忆宸此刻也明白了,卞和开始所说的帮个小忙是什么了。不出意外的话,让自己参加赏花游会,就是他向府尹提议的。 “沈小友不用客气,鄙人也就结个善缘罢了。” 这倒是卞和的一句真心话,以沈忆宸现在的能力,基本上是没办法提供等价的帮助来回报自己。 他之所以愿意这么做,是断定沈忆宸潜力绝不止于此,提前打好关系,日后真有什么所求,也好有个开口的基础。 “晚生明白,多谢卞先生。” “那鄙人也就不再打扰,告辞。” “卞先生慢走。” 沈忆宸很客气的把对方送到了院门口,就如同卞和所说的那样,与人为善,很多时候也是给自己多一条出路。 看着院内的官老爷们都离开了,沈氏这才从后屋里面走出来,同时一颗悬着的心暂且放下。 “宸儿,你到底做了何事,就连府尹大人都来亲自报喜?” 沈氏文化虽然不高,但好歹在成国公府里面也见识不少,知道应天府尹这种级别的官员,是不可能给一名童生报喜的,哪怕中了案首。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敏一再解释让沈氏放宽心,她始终忧心忡忡的原因,事情太反常了。 “没事,可能府尹大人特别器重我吧。” 沈忆宸自然不可能告诉母亲那些朱氏宗亲的破事,而且说实话也没什么大事情,身正不怕影子斜,就算最终科举舞弊曝光也跟自己没关系。 “真的吗?” “放心吧娘,府尹大人就是路过,顺便来看看而已,你别多想了。” “好吧。” 沈氏点了点头,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补充道:“宸儿,你日后可能会接触到许多达官贵人,切记要谨慎行事,莫要开罪于人。” 可能这就是身为人母的心境,以前沈忆宸没出息,沈氏操心他的将来。现在沈忆宸过于有出息了,连府尹大人都上门道喜,她又担心儿子年纪轻轻,处理事情没有经验,会冒犯到这些贵人。 “我知道,娘你回屋休息吧。” 为人处世这方面,沈忆宸还算是比较有经验的,甚至到了林震都认为他谨小慎微的地步了。 “嗯,那宸儿你也别看书太晚,早点休息。” 看着儿子如今这沉稳模样,沈氏也是放心不少,嘱咐了一句后就回屋去了。 一夜过后,沈忆宸就收到了卞和代笔的游会请帖,只是看到地址着实有些意外,居然是在魏国公府的瞻园。 瞻园在南京城内可是相当的有名气,被称之为“金陵第一园”,前身为明太祖朱元璋称帝前的吴王府,后来被赐予了中山王徐达。 传闻瞻园山石布局奇巧,通过堆叠、陈列、组合之法,达到了雄壮、峭拔、幽深的自然意境。另外园中牡丹堪称一绝,与别处相比,更显清淡素雅,仙气十足。 沈忆宸本以为这个所谓的赏花游会,不过是一群贵家公子小姐去踏踏青而已。现在从游会地址上看,举办规格远比自己想象中要高出不少,恐怕不下于之前的成国公府家宴。 理论上这种规格的游会,哪怕应天府尹正三品在里面都是个弟弟,就算能带优秀后辈进去,名额最多也就是一两个,府尹大人把这个游会“门票”给了自己,还真是下了血本! 不过这次沈忆宸还真想错了,应天府尹李敏是很看重他,但下血本还不至于。 因为这个所谓的赏花游会,赏的压根就不是什么花,而是人!之所有会着重强调贵家公子小姐参加,其实还有着另外一层作用,那就是明代版本“集体相亲大会”。 早在《周礼》中就有记载,中国原始的集体相亲,就是在草长莺飞的季节,让负责婚嫁的官员把未婚青年男女召集起来,用吟唱情歌的方式来表达出自己爱意。 后来随着儒家成为主流文化,特别在宋朝的程朱理学之后,这种自由婚娶方式逐渐消亡,取而代之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时候的年轻男女别说自由恋爱了,婚嫁前可能连对方长相都不知道,一切由父母媒人给包办了。 当然,很多事情也有例外,毕竟这种完全蒙在鼓中的“开盲盒”婚嫁,风险实在是有点大。特别贵家公子小姐,他们本身就处于婚嫁优势地位,可选择的余地很多,为什么还要去拼运气,不择优挑选? 于是明清相亲习俗又逐渐兴起,只不过方式改的更为含蓄,媒人带着男方去女方家里,而女方并不出面,躲在闺房偷偷观察着对方一举一动。 如果感觉特别合适,就直接出来见面给男方倒茶,表示这件事成了。感觉不合适,便不出闺房,这样男方心里面也就有数。 说实话,这种方式有点类似于现代快节奏相亲,双方约出来吃顿饭,有好感交换个微信发展,没感觉就找借口结账跑路…… 上升到官宦权贵阶层,那就更加含蓄,干脆连相亲两字都不需要,取而代之的是各种游会,让年轻男女有见面接触的机会。 你看这连相亲的都不是,纯粹的赏花踏青,完全不可能违背任何祖宗礼法,总挑不出什么理了吧? 这就好比明末各种儒学宗师,跑到青楼楚馆里面狎妓取乐,美其名曰灵魂层面的文学交流。不但不能认为这是在嫖娼,反倒还得称赞是一桩雅事,真是不服不行。 府尹李敏长女已嫁,幼子还小,这种场合也找不到合适的子侄带进去。加上幕僚卞和的一提醒,于是就便宜了沈忆宸这小子了。 066 相亲大会 正统九年四月二十七,正好处于牡丹的花期,此刻魏国公府的瞻园内,已经花香扑鼻了。 从清晨开始,瞻园的仆役们就已经忙碌起来,清扫庭院、准备吃食用具,以及接待来访的贵客等等。 相比较之前成国公府的家宴,瞻园这次赏花游会规格其实并没有那么高,至少勋戚官员不再是游会主体,更多把重点放在了文人士子、公子小姐身上。 所以整个瞻园也被分为了三个部分,魏国公徐显宗为首的几名勋戚官员,坐在了静妙堂中。一边品着茶,一边惬意的说些自家子侄辈的趣事,没有往日官场的严肃。 瞻园的扇亭位置,被轻纱给包围了起来,里面坐着南京城内的官家小姐们。 虽然这次并没有冠以相亲的名号,但形式上的男女之防还是要做做样子的。用轻纱隔开,礼数上做到位了,官家小姐们也能看清楚那些文人公子的长相,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其他地方,就属于公共自由区域,年轻文人公子们可以随意走动,并无限制。 因为瞻园名义上号称魏国公府的一部分,实际上却是一个半独立的园林,所以不用担心乱走,会引发什么礼数上的过失。 扇亭内,陈青桐此刻倚靠在亭阁的围栏上,有一把没一把的往水中撒着鱼食,吸引了瞻园饲养的锦鲤争相抢食,还溅起了片片水花。 看着小姐这种举动,丫鬟雪儿有些无奈的摇摇头,然后贴近耳边悄悄说道:“小姐,这鱼再让你喂下去就撑死了,你就不看看今日游会的文人公子们吗?” “有何好看的。” 陈青桐压根就对其他文人公子没有丝毫兴趣,她早就心有所属了。 “小姐你现在看看,说不定能相中一个自己喜欢的,如若不看的话,万一哪天侯爷把你婚配个丑八怪怎么办?” “那我就逃婚!” “你又能逃到哪里去?” 雪儿的这句反问,让陈青桐无言以对,以泰宁侯的地位跟身份,普天之下哪有自己的藏身之所。 看着小姐兴致不太高,雪儿自然明白她心中郁结所在,于是靠近坐下说道:“小姐,雪儿也知道沈公子很好,并且现在很努力的科举,已经成为了府案首。” “但是等待沈公子龙标夺归,还是太遥远了啊……” 那日在小巷,雪儿悄悄跟沈忆宸说过,期望他能早日龙标夺归,以状元之资来说服侯爷。 可是状元哪有这么好考,小姐今年已经十五,到了及笄之年。婚嫁日期逐渐来临,说不定哪天就被突然定亲了,就连今日参加赏花游会,也是侯爷下令才会前来的。 就算沈公子大才,来日金榜题名坐着高头大马,簪花游街天下瞩目。 而自家小姐又能不能等到那天呢? “雪儿你胡说八道什么,这跟沈公子又有何关系!” 见到被雪儿拆穿了自己的心事,陈青桐有些恼羞起来,赶紧矢口否认。 “小姐,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吗?有些时候,你也得为自己将来考虑。” 丫鬟雪儿与陈青桐从小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情同姐妹。 心有所属沈忆宸没关系,但人总不能在一颗树上吊死吧,今日到场的文人公子众多,其中也不乏佼佼者。小姐看中个合眼缘比较优秀的,真到了侯爷要强制婚配的那日,起码还能有点自己选择的余地。 就在陈青桐不知如何回答的时候,一位身穿淡蓝色交领袄、马面裙的官家小姐靠了过来,朝她笑道:“青桐妹妹,为何独自一人在此,不去看看自己未来的如意郎君吗?” 说这话的官家小姐名叫徐妍,是正统九年刚进爵的兴安侯徐亨女儿,年长陈青桐几岁,已经嫁作他人妇。今日到此是作为过来人,给这群小姐妹们把把关的。 “妍姐姐莫拿我逗趣了,哪有什么如意郎君。” “现在到场的文人才子们,都不入我青铜妹妹的法眼吗?那姐姐我倒想看看,到底哪家的公子哥,能斩获你的芳心。” “没有,妍姐姐你莫要乱说。” 陈青桐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面对徐妍这样的妇人调侃,自然是落了下风,很快就羞红了脸。 就在此时,能斩获陈青桐芳心的“公子哥”,也已出现在了瞻园门口。 “忆宸,等下进去之后,本府将去拜访魏国公,你就自行请便了。” “是,谨遵府尹大人吩咐。” 沈忆宸拱手称是,其实站在门口这一会儿,他就大致明白目前局势了。 赏花游会跟成国公府家宴最大的不同,就是除了权贵阶层的公子小姐外,还有许多有学识的才子得以参会。 之所以会如此,沈忆宸猜想了一下原因,可能这些权贵们心中也清楚,自家那群二代大多数是什么德行。让有学识的才子也过来参加,说不定能从中找出一两个潜力股。 就好比皇帝挑选驸马,也不一定局限在勋臣贵戚之中,寻常人家只要身世清白、才华横溢,再加上长相容貌秀丽,同样是有机会的。 既然有了普通阶层的人进来,那么群体就自然得被划分,像李敏这种高官,就得跟勋戚重臣们在一起,而不会混迹在年轻文人公子之中。 所以他这句话也是在提醒沈忆宸,接下来该如何做,就得看你自己了。 “对了忆宸,本府知道你为人低调不好出风头,但今时今日不同,必须得拿出点东西,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明白吗?” 府试发案之后,李敏这几日已经得到了儒学提举司那边的消息,有几名落榜士子举报成国公府宗亲作弊,要求提举司严查这几人。 碍于如今成国公朱勇正处于权势巅峰期,加上举报士子也还没有领头人出现形成规模,这件事情暂时被压了下来。 不过随着流传开来,就怕这股风头越来越盛,到时要引发大批考生去哭文庙,成国公朱勇有没有事李敏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这几个主考官,恐会有杀头风险! 说实话,当时录取时候李敏自认问心无愧,自己没有任何徇私作假的地方。现在看来,事情闹大就不是有没有愧的问题,总得找到一个背锅的。 想要压下这股风气,就得看今日沈忆宸的发挥了。 “学生明白。” 不止是李敏得到了通知,就连沈忆宸这几日在外院家塾,学童之间都穿得沸沸扬扬,说外界都在议论成国公府府试作弊。 沈忆宸身为案首,又是成国公朱勇的儿子,受到的怀疑就更多了。 再加上仅仅一年之前,沈忆宸还是个愚笨顽劣的鄙视对象,这段经历被旧事重提,仿佛更印证了他翻天覆地的变化,是靠着弄虚作假才做到的。 说实话,有些时候流言蜚语,不是你想要低调就能终结的。老师林震说的没错,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今日该到自己高调的时刻了。 想到这些,沈忆宸整理了一下衣襟,昂首挺胸的跟在府尹李敏身后,大步跨进了瞻园。 此刻瞻园之内,已经站着起码数十位年轻男子,其中官宦公子跟才华文士基本对半开。 处于人群最中心位置的,是英国公张辅嫡长子张忠、襄城伯李隆的庶长子李琏,以及成国公朱勇的二公子朱佶。 身为超品勋戚的子弟,父辈家世身份摆在那里,想要不引人关注都难。 不过仔细观察也能发现,这些勋戚子弟中,除了张忠是嫡长子外,其他不是庶子就是次子。而张忠早年间因为骑马摔成了残疾,事实上已经被丧失了袭爵的机会,庶长子张懋才是英国公培养的袭爵人选。 也就是说,这群人理论上都不是袭爵的第一人选。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原因也很简单,袭爵嫡长子身上肩负着家族重担,他们得姻缘都已经固定在了联姻上面。相反次子跟庶子,没有袭爵的可能性,反倒多了一些选择的自由。 除此之外,此次赏花游会还有几人比较引人瞩目,分别为应天府经魁曾蒙简,杭州府案首卫卓,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的外甥董世成,以及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堂侄徐东海。 但因徐东海年仅十三,这种聚会他更多是来扬名,以及跟勋戚官宦子弟联谊的,相亲意思并不大。 这群人有相识的,有不相识的,见面后都客套的互相打着招呼。直到有一人进来之后,瞬间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成为了这场上流聚会的“主角”。 “这人我看着眼熟,是成国公的婢生子沈忆宸吗?” “没错,他就是沈忆宸!” “那今年府试案首,也是他夺魁的吧?” “嗯,就是他。” “沈忆宸居然也来参加了,传闻今年成国公府科举作弊,他这个案首不知道有没有水分。” “说话小声点,成国公的二公子也在呢,别被他给听到了。” 伴随着沈忆宸出现,人群中开始议论纷纷,他现在可谓是勋戚、官宦、文人、士子各个阶层中的“顶流”人物,身上经历充满了话题度。 再加上最近的科举舞弊嫌疑,更是把关注度给拉满了。 刚一踏入瞻园的沈忆宸,就发现院内这群公子文人的目光,都投向了自己。 这种场面让沈忆宸内心有些嘀咕,这到底什么情况,怎么搞的我像是c位出场一样…… 067 最强人选 “朱佶,怎么你案首弟弟受邀前来,都不跟我们说一声,藏着掖着干什么啊。” 见到沈忆宸出现,襄城伯的儿子李琏首先揶揄了一句。 勋戚也不是铁板一块,就比如他跟朱佶的关系势同水火,基本上只要能逮着机会,总得阴阳怪气两句。 “关你什么事。” 朱佶冷冷的回了一句,脸上表情有些难看,他并不知道沈忆宸会来参加,而且理论上沈忆宸是没有资格参加的。 那日泰宁侯陈瀛的偏袒还历历在目,今日陈青桐在场沈忆宸又精准出现,朱佶很难相信这是什么巧合。 莫非这个婢生子,还真有入宗谱夺爵的野心? “你们成国公府文风鼎盛,现在案首出现这么藏着掖着,是不是怕被旁人发现什么猫腻呀?” 李琏逮着机会,根本不打算放过朱佶,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言,现在已经满城皆知。 今日游会他人不敢当着朱佶的面点出来,我李琏可不怕这小子。特别取中的那几名朱氏宗亲,基本上都是朱佶的跟班,与自己一伙人可动手过好几次了。 最好被坐实了科举舞弊,然后通通抓去砍头,看看朱佶以后还拿什么在自己面前张狂。 “李琏,污蔑成国公府的后果,你可当担的起?” “污蔑?我说什么了,成国公府文风鼎盛算是污蔑吗?” 这种威胁放在旁人眼中,可能会吓的不敢说话。而李琏同为勋戚,父亲爵位虽然不如成国公,但加上南京守备这种实权,至少在南直隶这块地盘不虚他朱佶。 吓唬我?没门! 不得不说,纨绔子弟就是硬气,一般人还真不敢这么得罪如日中天的成国公二公子。 看到其他人的眼神,被李琏言语给吸引过来了,朱佶紧咬牙关把这口气给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种场合之下,争论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事件,无论输赢自己都是最终的输家。而且再怎么讨厌沈忆宸,也不可能把他给单独摘除成国公府外,只能咬牙默认了。 沈忆宸以往感受到的那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无奈,现在朱佶同样感同身受了一番…… “东海,你的案首之争就是输给了他么?” 杭州府案首卫卓开口问了一句,他跟徐东海是昭文书院同窗,不过治的本经不同,所以并未见过沈忆宸。 “输?我可没输给他!” 徐东海此刻满脸的不服,如果在府试之前说这话,可能听到别人耳中是输不起的借口。 但现在不同,几乎应天士子公认成国公府家塾府试有问题,那么沈忆宸这个案首自然嫌疑最大。 不过是靠着作弊才夺取案首的欺世盗名之辈,自己哪里输给他了? 对于徐东海的言语,卫卓只是笑笑不说话,他身为同窗知道对方性格比较心高气傲,很难承认自己不如别人, 当然,沈忆宸这个案首是否真的靠学识,目前情形来看确实存有疑问。 沈忆宸缓缓走入园中,感受着旁人那些古怪的目光,让他也感到挺不自在的。不过就在这时,有个白白胖胖的身影冲到了他的面前,宛如救星一般的缓解了他的尴尬。 “大哥,你怎么来了?” 这个白胖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外院家塾的白胖子张祺,沈忆宸还真没料到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他。 “应天府尹李大人邀请我来的,你呢?” “我,嘿嘿。” 张祺面对沈忆宸询问,有些不好意思的饶了饶头。 “你小子该不会是混进来的吧。” “当然不是,我爹其实是京师前军都督府都指挥佥事张軏。” 都指挥佥事张軏? 沈忆宸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人名,突然想起年初从京师传来的成国公捷报中,这个张軏就是跟随朱勇出塞至毡帽山,因功升的都指挥佥事。 而且这个张軏还有个非常有名的哥哥,他就是英国公张辅! 这么说来,张祺这小子是英国公张辅的亲侄儿,有如此身份,还在外院家塾给别人当小弟? “可以啊,你小子真是深藏不露。” 沈忆宸拍了拍张祺的肩膀,现在各种勋戚也见多了,一个国公侄子的身份,已经不能引发太大的心境波澜。 “大哥,明察秋毫怎么可能瞒得过你,客气了。” 张祺依然是这副马屁精的老样子,让沈忆宸都有些无语,难怪这么喜欢当小弟。 不过话说回来,有了张祺这个熟人出现,至少沈忆宸感觉自在了不少,起码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 静妙堂内,魏国公徐显宗看着院内士子们已经差不多齐聚了,于是开口道:“今日到场的公子文人众多,其中不乏相貌俊美才华横溢之辈,不知道谁家可以挑选佳婿而归。” 说罢,魏国公就把目光看向了泰宁侯陈瀛身上,他的独女陈青桐可是今日这场赏花游会的明珠,不知道多少青年才俊心属于她,自然得听听陈瀛的意见。 听到魏国公的话语,泰宁侯陈瀛笑了笑,他自然明白说的是自己。 不过认真来说,今日这场赏花游会,陈瀛并无多少挑婿之心。因为到场的公子文人中,身份地位足以匹配自己独女的,几乎可以说没有。 无法袭爵的勋戚之后,最终也不过就是一普通富家子。 如若不是想要帮女儿打开一下心结,见识更多的优秀青年,像是这种聚会,陈瀛是不会让陈青桐参加的。 见到泰宁侯陈瀛不说话,魏国公也明白他对于这个独女的珍重,于是把目光看向了成安侯郭晟,他的嫡女郭永馨今日也来参加了。 郭晟目前也膝下无子,本来地位与泰宁侯陈瀛相同,奈何在宣德五年,郭晟被革爵下狱过。 后来虽恢复爵位,但食禄却低了一档,导致勋戚地位大不如前了。 “魏国公,这还得看看诸位公子文人的才学如何了。” “成安侯所言甚是,不如就让在场的青年才俊舞文弄墨一番,诸位来品品他们的文采?” “如此甚好。” 郭晟点头称是,今日这场游会,除了能让贵家小姐们亲眼所见对方相貌,更是要是考察一下学识。 否则徒有其表,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入不了这些勋戚大臣们的法眼。 随着魏国公的一声令下,早已准备好等候的仆役们,拿着笔墨纸砚以及案板,鱼贯而入来到人群之中。谁有灵感便可直接挥毫泼墨,一刻都不耽搁。 并且在静妙堂跟扇亭之间,还竖立起了一块公示栏,有才华有信心的公子文人,可以在完成后把自己作品,直接贴在公示栏上,让众人来评判高低优劣! 面对这种公开评判的模式,在场的公子文人,有些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而有些人神情却不怎么好看,毕竟文人相轻,实力不够去展现的话,得到的就不是什么赞扬,而是丢人现眼了。 “朱佶,你们成国公府可是人才济济,要不你起个头赋诗一首?” “李琏,既然你如此活跃,要不你来试试?” “朱佶,你莫不是怕了吧?” “李琏,你行你上啊。” 朱佶跟李琏二人又开始了唇枪舌战,不过说归说,却非常有默契的没人动笔。 自己学识有几斤几两,心中还是很清楚的,不写最多出不了风头,写的不好那就是纯丢人了。 有人退缩,就自然有人迫不及待,要是文采能得到在场的勋戚大臣,或者扇亭里面的贵家小姐欣赏,那来日就可能是乘龙快婿了。 很快人群中一名文士笔走龙蛇,写下了一首诗词贴在了公示栏上,如此勇气引得众人纷纷叫好。 有了人带头,那么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很快公示栏上就贴满了今日公子文人们的作品。其中不乏有一些佳作,还得到了静妙堂内勋戚大臣们的赞扬。 作品被赞扬到了士子们,一个个脸上表情都喜不自禁,拱手道谢之后,都刻意往扇亭的位置靠了靠,希望能让轻纱内的贵家小姐们,看清楚自己的相貌。 “大哥,你不打算露一手吗?” 张祺看见别人创作火热,就沈忆宸丝毫不为所动,有些忍不住问了句。 “你见过终极boss,开局就出场的吗?” “终极什么?” 听到沈忆宸吐出这种莫名其妙的词语,张祺完全不懂在说什么。 “意思就是让你别急,做大事要沉得住气懂不懂。” “不愧是老大,真是英明神武,谋略不凡。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然震惊四座,讲究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面对张祺这种天花乱坠般的强行吹捧,把沈忆宸都给吹的目瞪口呆。 本以为说出这番话,已经有些装逼的成份存在了,现在见识到张祺,才明白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沈忆宸这边沉得住气,静妙堂内的应天府尹李敏,却已经急不可待了。频频转头望向公示栏,想看看沈忆宸到底有没有力压群雄的大作。 结果半天都没有看到沈忆宸露头,让他心中都不由忐忑起来,该不会是这小子写不出来吧? 这今天要是写不出来,或者写一首拙作,影响可比没参加还要坏,几乎是坐实了案首也有舞弊的嫌疑。那自己这一番操作,简直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看着李敏神情有些坐立不安,魏国公感到有些好奇,于是问道:“李大人,你是看中了那首佳作了吗?” 徐显宗的话,打断了李敏的焦虑,他赶忙拱手回道:“回魏国公,确实是有几首写的不错。” “噢,李大人你之前还担任了府试主考官,不如来评评哪几首吧?” “杭州府案首卫卓,应天府童生徐东海,以及英国公大公子张忠作品,都可称为佳作。” “那李大人你认为谁作的最好呢?” 面对这声询问,李敏犹豫了会,然后咬了咬牙回道:“回魏国公,下官心中最好人选的作品,还没有递交上来。” 李敏这句话,倒是引起了满桌的勋戚大臣们好奇,谁能这么得应天府尹的器重,诗赋还没写就被认定为最好了? “不知道李大人所言何人?” “应天府府试案首——沈忆宸!” 068 小姐偶像 当沈忆宸这个名字从李敏嘴中说出,在座的勋戚重臣们,脸色表情可谓各有不同。 当日成国公府家宴,沈忆宸词作之才华,在座之人中,有不少亲眼见识过。但是这届府试的流言蜚语,同样也传到了这群人耳中。 按理说这种时候,李敏应该明哲保身选择避嫌,结果他居然如此力挺沈忆宸,是得对他的才华多有信心才敢这样做? 万一今日沈忆宸做不出好诗词,恐怕科举舞弊就不是流言蜚语那么简单了,将成为真正的罪状! “喔,沈忆宸也有参加今日的赏花游会吗?最近此子可谓风头大盛,本公也想要见识一下,他能否复现那日成国公府家宴之才。” 魏国公徐显宗的这番话,也让在场不少人点头认同,那日《临江仙》给予的震撼,过了许久回想起来都记忆犹新。不知道这个沈忆宸,还能有什么惊世之作出现。 “魏国公说的我都有些好奇了,真是遗憾当日不在南京,没能亲眼见证到此子作出《临江仙》的风采。” 成安侯郭晟一脸向往,沈忆宸那首《临江仙》他也品读过,其中那笑看人生起落的意境,更是让他感慨万分。 毕竟革爵问罪,再到复起的经历,大多勋戚都没有品尝过其中滋味。所以对于沈忆宸,郭晟有着很深的好感,如若今日见到本人相貌英俊秀美的话,选作自己金龟婿不是不可以。 在座勋戚越是夸赞看中沈忆宸,就越是让李敏胆颤心惊,额头上都隐隐出现了汗珠。 这种形势已经称得上骑虎难下了,要是今日沈忆宸不给力的话,那么后果将很严重。 “成安侯无需遗憾,李大人点中为案首并且如此器重,那看来沈忆宸学识确实惊人。今日说不定有机会再作出一首惊世词作,让在座各位情景重现一番。” “期盼如此。” 成安侯郭晟点了点头,目光再度转向静妙堂前的公示栏。 勋戚大臣们都报着欣赏词作才华的心态,唯独泰宁侯陈瀛在听到沈忆宸之名后,内心里面的情绪很复杂。 凭心而论,陈瀛对于沈忆宸并无恶感,相反还非常看好欣赏,甚至为了帮他还做出“指鹿为马”的事情。 但奈何此子出身实在太低了,别说有袭爵希望的嫡子,就连个庶子都算不上,只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 按照这个起步,就算最终获得了成国公的承认,得到了皇上的荫封。正常情况下一辈子满打满算,到顶也就当个指挥使、都指挥同知这类三品左右的武官衔。 泰宁侯陈瀛对于未来佳婿的标准,就算不是超品勋爵,至少也得一品大员、内阁权臣这类。三品武官说句难听点的话,整个大明多如狗,这也算得上个官? 大丈夫手中无权,拿什么去保障自己妻儿子女,家族昌盛? 自己女儿堂堂泰宁侯的独女,嫁与这种小官,未来碰到个勋戚贵妇、诰命夫人什么的,还得先低下头来给对方行礼? 如若自己有子,青桐日后还可以靠着娘家的威名,不至于落了下风。但是陈瀛心中也很清楚,自己这身爵位,大概率是要传给旁支。 没了娘家,青桐后半生,就只能靠夫家鼎盛了。 本来沈忆宸如若一辈子就这么碌碌无为下去,与小女青桐的这桩情愫,随着时间流逝也算过去了。但偏偏此子半年下来,斩获冬至诗会魁首,得到了天下士子文人的瞩目。 还接连拿下了县试、府试案首,不出意外的话,按照科举潜规则,院试取中秀才功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沈忆宸表现的越是出色,就越是动摇泰宁侯陈瀛之前坚定的想法。自己到底要不要棒打鸳鸯,或者说给此子一个机会? 但婚姻大事不是儿戏,特别是拿自己女儿的人生做赌注,陈瀛是真不敢确定未来沈忆宸能走到哪步啊。 扇亭帷幔里面,莺莺燕燕的贵家小姐们,也纷纷来到了轻纱面前,想要透过这一层薄纱,看看公示栏上那些公子文人的墨宝。 “陈姐姐,应天府那徐东海诗作好像很不错,你觉得如何?” “诗作很好,但年龄偏小,不太适合。” “郭小姐,英国公大公子作品,好像得到了爵爷们的称赞,你要不仔细看看?” 成安侯嫡女郭永馨听到姐妹们的推荐,摇了摇头回道:“张忠才学虽有,但身患废疾,略有遗憾。” 与此同时,兴安侯女儿徐妍也向陈青桐推荐道:“青桐妹妹,我看成国公的嫡子朱佶也在人群中,素闻他英俊潇洒,颇有人望,你觉得如何?” 徐妍也知道陈青桐是泰宁侯的掌上明珠,必须得嫁与身份匹配之人。朱佶虽说不是嫡长子,但现在也能算是个嫡子,并且还是陈青桐同窗,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各方面都很合适。 “没兴趣。” 陈青桐连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喂鱼事业中。 “那杭州府案首卫卓如何?此人文采斐然,相貌也长的好生俊俏,其父乃京师吏部侍郎,未来前途似锦。” 听到是个府试案首,陈青桐下意识嘀咕了一句:“我要是能选府试案首,还需要等到现在选他么?” “噢,那妹妹想要选何人?” 徐妍毕竟是嫁过人了,一下就听出陈青桐这是话里有话啊,立马追问了一句。 “沈……” 陈青桐抛着鱼食注意力也没太集中,下意识就要说出沈忆宸的名字,不过刚把个沈字说出来,就感觉到事情不对,后面忆宸两字收了回去。 “妍姐姐,没什么。。” “沈家公子,到底是何人?” 徐妍听到后开始思索起来,今日到场的勋戚官员中,好像没有姓沈的大员。 既然不是勋戚官员子弟,那么就应该是赴会的才子了,再加上陈青桐提了一嘴府试案首。 突然间徐妍想到了一个人,完美符合了所有的标准。 “沈忆宸!” 可能是因为过于激动,徐妍直接把这个名字给喊了出来,本来还在轻纱面前欣赏诗作才子的官家小姐们,这下注意力全被吸引了过来。 “沈忆宸是谁?” “我知道沈忆宸,冬至诗会的魁首,那曲《金明池》把女子的柔情委婉写的入木三分。” “原来是他呀,好像士子口中传颂的《临江仙》也是他写的吧。” “没错,就连新晋应天府案首,也是他呢。” 官家小姐们议论纷纷,很快把沈忆宸的过往经历全都扒了出来。 如果说《临江仙》这首词在文人士子中影响力极大的话,那么《金明池》就在大家闺秀中,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就如同宋时柳永那样。 现在的沈忆宸,可谓男女通杀! “青桐,你心属沈忆宸么?今日他有来参加赏花游会?” 郭永馨这个时候靠了过来,开口问了一句。 “没有,你别听妍姐姐乱说。” 陈青桐赶紧否认,以明代这种环境,想要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公开承认喜欢一名男子,是几乎不可能的。 “可惜了,其实我也想看看,沈忆宸如若参加会有怎样的作品。” 郭永馨并未亲眼见过沈忆宸,不过对于他的了解,可不比在场贵家小姐们少。甚至可以说除了陈青桐,她是最为关注沈忆宸过往经历的人。 “永馨妹妹也好奇么?那看来这个沈公子,确实挺引人注目,如若今日能来参加,那是最好了。” 徐妍附和了一句,然后把目光看向园中,想要搜寻沈忆宸的身影。 只是在场公子文人众多,扇亭又有一层薄纱阻挡视线,贵家小姐们想要在人群中看见沈忆宸几乎不可能。 所以并没有办法确定,沈忆宸是否参加了这场赏花游会。 “沈公子如若参加的话,定当冠绝全场,他可是有大才之人。” 雪儿这时候忍不住称赞一句,她可亲眼见证过成国公府家宴上,沈忆宸那光彩夺目的形象。 “是吗?好像越来越期待了呢。” 郭永馨嘴角露出笑容,这副表情语气让陈青桐看见后,却感觉心中有些堵得慌。 对方好像对于沈忆宸,不单单只有欣赏之意。 官家小姐这边都在议论着沈忆宸,公子文人那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公示栏上都已经出现了好几篇佳作,却迟迟没有看到沈忆宸动笔,再加上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闻,该不会是这小子江郎才尽,根本就写不出好诗词吧? 这时一名自认有才的举子,趾高气扬的来到了沈忆宸面前说道:“这不是应天府新晋案首吗?如此盛会之下,怎么不写一首佳作,让吾等众人品读欣赏一番?” 这名举子的言语,瞬间就让在场的公子文人们,纷纷把目光投放到了沈忆宸身上,并且眼神中大多不怀好意。 面对这突然一问,沈忆宸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愣了一下之后,感受到对方来者不善的态度,于是冷冷回道:“暂还未写。” 只是这种回答,放在旁人眼中,宛如作假之后的心虚表现,根本就不敢当场创作。 “是未写,还是写不出来?” 所以来者并不打算就此揭过,而是咄咄逼人的继续追问。 有人起了这个头,更多质疑沈忆宸学识的人,就按耐不住了,纷纷围了过来,准备一同撕下此子欺世盗名的面具。 沈忆宸感受着众人来势汹汹的目光,他这才明白过来了,什么赏花游会,对于自己而言,怕是一场鸿门宴啊。 接下来自己要面临的局势,莫非就是群起而攻之? 069 破诗三市斤 “好好说话,什么叫做写不出来?以我大哥的学识随便写两句,就能甩你十条街懂不懂?” 见到这人摆明了就是来找事的,张祺也没有惯着,直接撕破脸就开怼。 别看平时马屁拍的飞起,真遇到事了张祺还是站的出来,可能这也是家塾外院武将子弟们骨子里的血性,还没到明末那种竟无一人是男儿的地步。 “既然写的出来,那为何不写?” 这名举子依然紧追不舍,特别现在沈忆宸这种不说话的表现,让他生出了一种可以痛打落水狗的错觉。 如若今天能把沈忆宸的真面目给揭穿,那么整个应天士子届将视自己为英雄! “因为目前公告栏上那种破诗,我一天能写三市斤。” 什么? 这下不单单是挑事的举子愣住了,就连围观看热闹,准备一起踩一脚的公子文人们,全部都震惊住了。 狂妄至极! 沈忆宸这句话,简直就是开了群嘲,把在场文人们的作品都归纳于破诗的范围,甚至他一天能写数斤出来。 其中的张狂、自大、轻蔑,可谓应天府这么多年来,还没有哪个文人士子敢如此。就算古之狂生,可能也就如沈忆宸这样吧。 “说我们写的是破诗?沈忆宸你简直是傲慢猖獗!” “荒诞,你沈忆宸不过一区区府试案首,就连最基本的秀才功名都没有,也敢小瞧应天士子?” “一个靠着祖上蒙荫才考中童生的小人,也敢大放厥词?” “沈忆宸,本来还打算给你留点颜面,这次过后我定当向儒学提举司举报你科举舞弊,到时候将革除功名,永不录取!” 沈忆宸的这句群嘲,可谓是把在场的公子文人们给炸锅了,就连张祺都直勾勾的看向他。 老大好像变了,变得是如此像勋戚子弟,这股嚣张跋扈的气焰简直纯正无比! 不过问题也出现了,老大这下把事情给闹大,恐怕不太好收场。看这群人群情激愤的架势,今天还能不能站着走出瞻园,可能都有点悬念了…… 在场公子文人的喧嚣,也是让静妙堂的勋戚大人们听闻到了,特别是魏国公表情有点难堪。毕竟今天这里算是他的主场,原本赏花赋诗一桩文人雅事,搞得骂骂咧咧粗鄙不堪,简直有辱斯文。 于是他就让一名仆人出去打探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很快仆人回报道:“回公爷,好像是沈忆宸沈公子的一句话,引发了众怒。” “什么话?” 魏国公赶忙追问了一句,他还真想不出有何言语,能达到这种效果。 “公告栏上的那些破诗,沈公子说他一天能写三市斤。” 听闻仆人这句话,应天府尹李敏倒吸一口凉气,差点没昏厥过去。 自己让沈忆宸参加赏花游会,是展现一下才学,堵住那些科举舞弊的非议,不是让这小子过来开群嘲得罪人的。 今日到场都是些贵家公子,青年文人领袖级别的,影响力重大。沈忆宸这番操作,简直成为了应天文坛半个公敌。 如果说之前科举事件闹大,自己最多因为识人不当丢了官帽的话。那么现在经过沈忆宸这么一闹,可能到时候丢的就是项上人头了。 这小子平日里不都谨小慎微,文质彬彬的吗?为何今日在游会上就性情大变,被阴邪给附身了? 不管原因如何,反正此刻应天府尹李敏想死的心都有了,真是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沈忆宸取中为案首,还把他带来了这个赏花游会…… “沈忆宸会说出如此狂妄之言?” 魏国公此刻也有些吃惊,当日在家宴上,看着这小子好像挺低调的,坐的也是在末席。 就连后面的冬至诗会,别人也是传言沈忆宸不显山露水,还是靠着一个乐伎,才让众人得知他已经写出了《金明池》这种佳作。 从秉性上看,沈忆宸不似能说出这种话之人。 “你确定没有听错?” “回公爷,奴婢听到的原话就是如此,现在公子文人们都非常生气,要向沈公子讨一个说法。” 看着园中众人都情绪激昂的模样,成安侯开口道:“魏国公,要不我们出面,平息一下事端如何?” “看着架势下去,恐有动手的风险。” 毕竟这是一场君子盛会,要真传出去什么打架斗殴的流言,对于所有人名声都是一种贬低。 所以成安侯郭晟给出建议,以勋戚身份平息一下现在的纷争。 “这事就让下官来出面吧。” 南京兵部尚书徐琦开口了,勋戚们身为地位尊崇,各种关系盘根错节,还是让文官们介入更好。 “再看看吧,如若沈忆宸没这个学识还敢放豪言,就直接把他赶出去。” 魏国公阻止了一手,他有自信在自己园中,也出不来什么大事。 就给沈忆宸一点时间,见识一下他的本事到底如何,如果只是一个口出狂言之辈,再赶出去也不急。 听着众人的讨论,唯独泰宁侯陈瀛脸上表情,始终带着淡淡笑意。 世人皆认为沈忆宸低调谨慎,就只有陈瀛从见到沈忆宸第一眼起,就感觉此子气势不凡,并且还是心高气傲之辈。 想想看,一个被外界所看轻鄙夷的婢生子,面对成国公嫡子朱佶带着宗亲过来挑事,却能从容面对,甚至在气势上还反压了对方一头。 这是一个唯唯诺诺的人能做到的事情? 也正因见到了这一幕,所以陈瀛一直以来,都对于沈忆宸抱有着好感,相信他绝对不是表面上的那个废物。 现在看来,自己的判断并没有错误,以前沈忆宸是没有实力,张狂起来只会让人觉得这是个笑话,连正眼瞧你的人都没有。 而现在,沈忆宸骨子里面那股心高气傲终于逐渐展现出来了,这可能才是他的本性! 扇亭里面的贵家小姐们,看着园中公子文人们都集聚一处,并且吵闹喧嚣声音不绝于耳,心中同样感到无比好奇,纷纷叫着自己的丫鬟小厮去打听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要知道正常情况下,在贵家小姐面前,公子文人们都要摆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怎么会流露出吵闹这种粗鄙不堪的形象?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踏入瞻园受到了众人关注,却没有人朝他直接发难的原因。哪怕其中有些人看沈忆宸不爽,另外一些人认为他没有真才实学,是靠科举舞弊才当上了案首。 但当着在场勋戚小姐们的面,为了保持自己君子形象,都选择了隐忍不发。 直到有人带了个头,加上沈忆宸自己还开了群嘲,这下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什么君子形象也顾不上,先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回禀小姐们,这场游会沈忆宸沈公子也来参加了,而且还因为言语惹怒了园中的公子文人们。” 沈忆宸参加了? 一听到这三个字,陈青桐立马来了精神,把手中鱼食放到一旁后追问道:“沈忆宸他说了什么,为何会犯众怒?” “沈公子说今日众人所作的都是破诗,他一日能写三市斤。” 啊~~~ 整个扇亭内,听到这话一片娇嗔,见过文人狂生,还真没有见过狂到沈忆宸这种地步的。 一天能写三市斤,这得把别人诗词给贬低成啥样了? “沈忆宸居然真来参加了,而且还如此张扬?” “不是传言沈忆宸低调异常,冬至诗会都不愿意出头吗?” “毕竟状元公弟子,加上又刚取中案首,有些文人傲气也是正常的吧。” “问题这也太盛气凌人了点,沈公子真有如此才华吗?” “古之狂生,也莫不过如此。” 一群贵家小姐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相比较往年“相亲大会”单纯舞文弄墨,今年有了沈忆宸的插曲,明显气氛更加热烈了。 毕竟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这群贵家小姐常年身居闺中,出趟门都不太容易,哪有机会如同今日这样,“直播”看一场文人相争? 唯独陈青桐脸上流露出担忧神色,她倒不是质疑沈忆宸的学识,而是今天到场的才子众多,文采这东西又没有绝对的评判标准,很容易遭人记恨。 “青桐妹妹,你这是担心起沈公子了么?” 徐妍一直观察着陈青桐脸上表情变化,也就是从这抹担忧的神色,她基本上可以确定,陈青桐心属的意中人就是沈忆宸。 “哪有,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是吗?不过沈公子敢放出此等豪言壮语,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这是自然,沈忆宸文采斐然,否则如何成为案首。” 担忧归担忧,此等时刻,无论沈忆宸是狂言,还是才华冠绝于众,陈青桐都会坚定的站在他那一边。 就如同小时候无助之时,沈忆宸也是陪伴在自己身边一样。 就在此刻,成安侯之女郭永馨走了过来,站在轻纱面前遥望着沈忆宸方向,开口悠悠说道:“看来青桐你很信任沈公子,其实我也有同样想法。” “沈公子大才,此等言语必然有十足把握,绝对不会是大放厥词!” 070 传世之作 听闻郭永馨的言语,陈青桐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那股堵得慌感觉,并不是什么错觉。 面对其他小姐们的质疑,郭永馨能如同自己一般信任沈忆宸,这绝不会简单的欣赏就能解释的通。 果然很多时候,女人的直觉都很准。 只是陈青桐不明白,为何郭永馨会对沈忆宸有好感,两人明明没有过任何的交集。 公子文人那边,面对沈忆宸如此猖狂的挑衅,很多人都已经按耐不住了,如果不是考虑到今日场合的原因,估计想要动手的人都不少。 也就在这个时候,徐东海站了出来说道:“沈忆宸,你真以为自己取中个案首,就文才天下无双了吗?” 沈忆宸看了来人一眼,好像之前在考场见过。对了,那日自己前往昭文书院拜访老师的时候,这个小子也跳出来一次。 沈忆宸不知为何这人总抓着自己不放,既然甩不掉的话,那么就只好让对方主动闭嘴了。 “鄙人文才是不是天下第一不知道,但我知道应该是比你要强。” 说这句话沈忆宸有着十足的底气,县试、府试自己两度案首,次次都压了对方这小子一头,凭什么不能说比他强。 听到这句话,徐东海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他这半年来最憋屈不服的事情,就是科举考试始终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 还有就是那日在昭文书院,被对方无视的那种羞辱感,始终环绕心中。 今天又被当着众人面轻视,沈忆宸简直欺人太甚! “呵,比我强?如若不是靠着成国公,你凭什么能取中案首,成国公府宗亲全员为何取中,你难道心里面就没点数吗?” 这种直指对方科举舞弊的言论,因为关乎到成国公府以及主考官员,之前公子文人们讨论,都是处于私下。 特别徐东海本身也算是官宦子弟,他背后站着的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一言一行更加要慎重。 只是徐东海毕竟还是年纪轻,这番恼怒之下不管不顾,直接当着众人面,把成国公府家塾科举存在舞弊的嫌疑给公开了。 这下想要息事宁人和平收场,几乎不可能了。 “徐东海,有质疑可以,别带上成国公宗亲。” 这边朱佶听到后,不得不站出来警示了一句,只是他这话其中深意,就很值得在场众人玩味了。 首先朱佶居然肯定了徐东海的舞弊质疑,这意味着他在放任对于沈忆宸个人的攻击。还有一点,强调不要带上成国公宗亲,这是身为成国公之子必须要做的事情。 同时也带出来另外一点,沈忆宸事实上并没有入成国公府宗亲,也就是说他算不得什么宗亲。 如果说之前质疑不满的人,心中还有些忌惮朱佶以及背后的成国公府势力,现在他这番话相当于直接把沈忆宸给单独撇出来了。 只要你们别拉上我成国公府,随便怎么做。 这下本来隐忍不发的舆论,瞬间被引爆开来。 “一个靠着祖上势力取中的案首,也敢自称才华?” “沈忆宸,别人怕你身份,我可不怕你,今日定当揭穿你的真面目!” “沽名钓誉之辈,还敢大放厥词?” “来日我必向儒学提举司举报,剥夺你的案首之名。” 感受着在场的群起激愤已经克制不住了,张祺这下挡在了沈忆宸面前说道:“大哥,你要不先跑吧,我来殿后!” 放在张祺眼中,沈忆宸这次牛皮吹大了,惹了众怒这顿打估计免不了。 自己身宽体胖挡住众人,给他争取点跑路时间,说不定能免受一顿皮肉之苦。 见到张祺这架势,曾蒙简就意识到沈忆宸要跑路,于是大喊一声:“挡住园门,别让此子给跑了!” 有过数次被沈忆宸打脸力压一头的经历,现在曾蒙简也学聪明了,不敢再当那个出头鸟。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选择了屈服。 无非就是把明白上的争斗,转为了暗戳戳的报复,就如同现在这样,主动带头挑衅的事情曾蒙简是不会做的,但是有痛打落水狗的机会,曾蒙简也不愿意错过。 见着外面众人都要动手了,魏国公徐显宗这下坐不住了,万一真搞出个什么流血事件,传出去自己这个东道主脸面可挂不住。 另外一边的陈青桐也焦急万分,她都想要冲出这轻纱帷幔,去帮沈忆宸一把。 只是她一个小女子,面对众人也无法做什么,并且碍于礼数,陈青桐要是做出冲动之举惹怒了父亲,恐怕以后都别想再见到沈忆宸了。 想来想去,既然自己无法出手相助,那么只能向父亲大人求助了。 就在陈青桐准备前往静妙堂的时候,身旁的郭永馨却先行一步,朝着静妙堂方向跑去,很明显她的想法与自己一致。 这下陈青桐再也顾不上别的,跟在了郭永馨的后面,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冲到了勋戚大臣们面前。 静妙堂的魏国公徐显宗,正准备叫府中仆役去维持一下秩序,结果却看到两位小姑娘气喘吁吁的跑了进来,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永馨,你这慌慌张张的模样,哪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还没等魏国公开口,成安侯郭晟见到女儿这副模样,张嘴训斥了一句,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爹爹,女儿看见园中公子们有些骚乱,担心会出意外,所以特地前来寻求帮助。” “自有为父与众大臣在此,哪需要你一个姑娘家操心?” 这边郭晟的话音刚落下,那边陈青桐就同样向泰宁侯求助道:“爹爹,忆宸哥哥现在有危险,你帮帮他吧。” 听到女儿这话,泰宁侯陈瀛可谓脸都黑了,万万没想到半年禁足过去了,女儿丝毫未变,依然忘不了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本来魏国公还有些不解,为何这两位勋戚小姐如此着急,当听到陈青桐说出忆宸哥哥四字后,他瞬间就明白了,这两位是在为沈忆宸担心。 不过随之而来是更大的疑惑,沈忆宸何德何能,能让两位侯爵之女如此牵肠挂肚? “不用帮了,你们看看园中,沈忆宸自有解决之法。” 一直旁观的兵部尚书徐琦,终于开了一句口,顺着他所说言语望去,园中众人已经让出来一条道,沈忆宸正踱步走向公示栏面前。 只见他从仆役手中接过宣纸与墨笔,然后直接就把宣纸贴在了公示栏上。随即下笔风雷,堪称艺术的字体跃然于纸上。 《剑如虹》 “空穴来风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 “少年壮志登红案,暮年回望身后名。” “封侯拜将祁连外,才尽回肠荡气中。” “金戈铁马禅关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这首诗原本出自于清龚自珍的《夜坐其二》,描写自己怀才不遇的苦闷,以及经邦治国的壮志不得实现,希望有朝一日能大展宏才的期盼。 但是沈忆宸除了借用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原意外,几乎全篇魔改了这首诗词,意境描写完全改变了。 开头两句所表达的意思,就是诉说流言蜚语之所以能传遍四方,是因为自己睨视天下发现已无人才。 而谣言这种东西起于谋者,兴于愚者,止于智者。你们这群人拿科举舞弊来攻击我,足以证明没有一个是人才,通通都是愚笨不堪的蠢才! 第二段就更容易理解,自己年少壮志夺取案首,什么争议、名气、成就,只有等到暮年回首才能盖棺定论,凭什么说我现在是欺世盗名之辈? 第三句是把格局放大,不再斤斤计较于他人言论,表达出只有在祁连山外封侯拜将,才能让世人理解这段才气纵横、令人荡气回肠的诗句。 其中祁连山是引用了《匈奴歌》中“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恰好对应了大明北方边境蒙古之患,沈忆宸有封狼居胥的壮志豪情。 最后一句就是龚自珍的原意了,当打破了这一切桎梏,人可以如同美玉一般,剑也可以吐出如虹的气势。 之前沈忆宸的诗词,因为对于古代文学理解不够,只能做一个纯粹的文抄公。 但是现在不同了,差不多一年时间的勤学不辍,沈忆宸对于古代文学的理解,有了一个质的提升。至少脱离了打油诗的水准,能够借用诗词来明志。 当然想要达到惊世骇俗的地步,依然还是需要借助古人的金句,所以他选择了这句“美人如玉剑如虹”。 当这首诗出来,当这手字摆在众人眼前,之前所有的质疑、非议、流言蜚语,此刻只剩下了一片哑口无言。 前面卫卓、徐东海、张忠的诗作,确实称得上不错,不过现在与沈忆宸这首相比较,破诗三市斤还真没有形容错。 因为一首传世之作的价值,远远超过普通庸诗千倍、万倍,就好比乾隆一辈子写诗三万首,加起来能比得上李白、杜甫任何一首传世经典吗? 诗词从来都不是靠数量决定的,而是靠其文字所蕴含的才华! 看着沈忆宸这首诗作,泰宁侯陈瀛神情复杂的默念道:“看来确实是我错了,人如其诗,此子的大气磅礴,壮志凌云平生罕见,来日未必会苦了青桐。” 071 深藏功与名 “这……这……这首诗也太强了吧。” 终于有一名文人忍不住开口承认了,沈忆宸这首诗出来,简直让前面所有诗词都黯然无光,说是碾压全场都毫不过分。 “怎么可能,沈忆宸真的有如此才学?” 另外一名官家公子,脸上也是写满了震惊神情,如若不是亲眼看着沈忆宸书写出来,他怎么也不信这是一名十七岁童生所作。 “看来传言的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真的就只是流言蜚语了?” 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甚至沈忆宸都用诗句回应了外界所谓的谣言,如果这都不能算才学的话,那就再怎么解释都无用了。 徐东海一张脸铁青无比,他是真的没有想到,沈忆宸能现场写出此等佳作。 以往还能找拼爹的借口,现在差距摆在眼前,就是自己学识不如对方,徐东海一时感觉自己接受不了。 唯独曾蒙简,偷偷的松了口气,甚至心中不知为何还产生了一丝暗喜。 要知道他可是吃了沈忆宸不少亏,每次自己高光时刻,都被沈忆宸给稳稳压了一头。所以这一次沈忆宸没有出手,他坚决不认为自己可以笑到最后。 果然不出所料,在场的其他公子文人们还是年轻了,沈忆宸都一改往日低调形象,说出如此气势凌人的话语,居然没有生出一丝警觉之心。 现在沈忆宸杀手锏使出来了,全部都懵逼了吧? 还是我曾蒙简机智,沉住气隐忍到了最后! “李大人,你果真慧眼识珠,难怪之前放言沈忆宸作品会是最佳,现在看来,此子确实独居一档。” 魏国公徐显宗看到沈忆宸的诗作后,想起之前向李敏的询问,在没有见到诗作之前,对方都敢直言断定沈忆宸最强,果然不无道理。 甚至他都有些敬佩李敏的勇气,能顶住外界流言蜚语,力邀沈忆宸参与赏花游会。如若不是抱有十足的信心,断定此子才学力压群雄,否则的话万万不敢如此。 听着魏国公的称赞,李敏赶忙点头称是,私下却悄悄的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珠。 因为就在前面沈忆宸引发在场公子文人,群起而攻之的时候,李敏他差点没被吓的尿裤子。结果没想到在转瞬之间,自己就完成了绝境翻盘,还冠上了慧眼识珠的美名。 这一番人生大起大落,李敏当年考科举都没有这么刺激。 毕竟科举没考上还能选择来年再战,这一次要是出问题,就真的没有来年了…… “封侯拜将祁连外,不愧是勋戚后裔,此等气魄真是随了今年凯旋而归的成国公!” 成安侯郭晟此刻也是赞不绝口,如今的勋戚子弟,基本上已经堕落成为了纨绔子弟。除了靠着祖上荣光吃喝玩乐以外,哪还有什么进取心,脑海中都忘了现在北方草原上,还有着外族的铁骑纵横! 沈忆宸身为一文人,却保留着封侯拜将,金戈铁马之心,显得尤为可贵。很难想象拉垮的勋戚子弟中,还能出现如同沈忆宸这般的志向。 “确实厉害,特别那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堪称千古绝句。就算不论诗词如何,单单他那一手字,恐怕当今书法大家,见到之后也要称赞一二。” 兵部尚书徐琦也被沈忆宸的诗作感染,他都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见过此等佳句了。如果说之前外界对于沈忆宸还有着些许偏见,今日这首诗作出来,将再无质疑! 与此同时,扇亭的贵家小姐们,也传来了一阵掌声与欢呼声音。她们参加赏花游会,本质上就带着一颗挑婿之心。如今沈忆宸才貌双全,冠绝全场,不知引得多少贵家小姐们仰慕倾心。 “沈公子果真如同传言那般才华横溢,诗作中还表露出了凌云志,真是让人敬仰。” “不止才学,沈公子相貌也仪表堂堂,真是让人看了好生欢喜。” “古人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看来谦谦君子,淑女也好逑。” “妹妹,你这话说的春心荡漾了。” “嘻嘻……” 扇亭里面打趣一片,如若不是碍于男女之防,可能现在的沈忆宸,要收到很多贵家小姐表露芳心了。 园中沈忆宸看着之前还气势汹汹的众人,现在面对自己诗作却哑口无言呆立左右,脸上流露出一抹无趣的笑容。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然后把手中墨笔放置于架上,拉着依然处于呆滞状态等张祺,两人就这么穿过众人离开了瞻园。 徒留一众惊讶眼神,深藏功与名! “怎么回事,这小子就走了?” 魏国公本来还想着把沈忆宸叫入静妙堂称赞两句,结果这家伙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果然有性格。 “有才之人大多行为乖张,可能沈忆宸也如此吧。” 徐琦帮沈忆宸解释了一句,他在官场上也算是见识过太多的狂生,所以并不意外。 “李大人,沈忆宸平日里也是这样吗?” 成安侯郭晟感觉沈忆宸这样直接走人的行为,有些过于轻狂了,于是开口向李敏问了一句。 “这个……下官平日里接触沈忆宸,还算比较谦卑的。” 现在这群人里面,最迷糊的可能就属应天府尹李敏了。 他接触过沈忆宸很多次,对于这小子的性格也算是有一定的了解。平日里言谈举止,没有丝毫逾矩之处,各种恭敬谦虚谨小慎微,少年老成的完全不似他的年龄。 结果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好像跟变了个人似的,堪称狂傲无比。莫非这小子真是坚决执行了自己的计划,想要破解非议,就用绝对实力让旁人无可争议?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沈忆宸也太听话了点吧,真叫做指哪打哪啊。 不过无论是何种原因,至少李敏现在最大的危机已经度过,今日沈忆宸展现出来的学识,再也无人敢放言自己取中徇私枉法! “公爷,沈公子的《剑如虹》小女甚是喜欢,还望公爷厚爱把这首诗作送给小女。” 郭永馨完全没在意沈忆宸的“狂傲”,相反她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沈忆宸留在公示栏上的那副作品。 今天魏国公是东家,如果想要的话,自然得向他请示。 听闻郭永馨的话,虽然魏国公徐显宗也非常喜欢沈忆宸的墨宝,但是让他堂堂一国公与后辈争夺,实在是有失身份。 所以徐显宗点了点头道:“既然永馨你喜欢,那就取下拿去吧。” “谢国公爷厚爱。” 听到徐显宗把沈忆宸的诗作送给了郭永馨,这下陈青桐可谓是又气又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让别人给捷足先登了呢? 但是国公爷都已经开了金口,想要让他改变主意是万万不可能的。所以陈青桐只能说道:“公爷,让小女陪永馨姐姐一起去取下吧。” 徐显宗有些莫名其妙,一副字需要两个人过去取吗? 不过这种小节之事,他也不可能刨根问底,点点头答应了。 就这样郭永馨跟陈青桐两人走出来静妙堂,园中公子文人们看到两位勋戚小姐出来,脸上表情从被沈忆宸打击后的落败中,瞬间变成了一副猪哥样。 这两位可都是侯爵独女,哪怕就是当个上门女婿,都能保证一生的荣华富贵,并且还能得到妻家的鼎力相助。 她们两个人公开露面是为何,难道看中了我们当中的某人? 如果沈忆宸此刻还在这里的话,估计这群人还不敢多想,毕竟大出风头的不是他们。而现在沈忆宸都已经走了,这两位大小姐看中的必然是剩余之人中等一个,说不定就是自己! 只是让所有人大失所望的一幕出现了,郭永馨跟陈青桐面对众青年才俊,礼仪性的微微欠身行礼后,就走向了公示栏,小心翼翼把沈忆宸诗作给取了下来。 看到这种情形,很多人心态都崩了,沈忆宸人都走了,就留下一首诗作,都能得到两位勋戚小姐的如此重视。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特别是朱佶,他眼白都涌现血丝。如果说那日在南市街遇到陈青桐跟沈忆宸,还能找点其他借口解释。 那么现在陈青桐的举动,已经第二次印证了她对于沈忆宸的感情不一般。 一个婢生子,就是在小时候有过些许接触罢了,为何自己跟陈青桐从小长大,还同窗了数载,却依然比不上他? 自己到底输在了哪里? “永馨姐姐,你真的喜欢这副诗作吗?” 取下沈忆宸作品后,陈青桐有些不舍得撒手。 望着陈青桐这副模样,郭永馨脸上带着淡淡笑意回道:“青桐妹妹,你如若真心喜欢的话,姐姐可以送给你。” “真的吗?” 这句话让陈青桐喜出望外,她完全没想到会如此简单。 “真的。” 说罢,郭永馨就松开了手。 如果说之前对于郭永馨的言语举动,陈青桐有着一种女人直觉的话。 那么现在她所作这一切,陈青桐就完全看不穿对方想的什么了。 “永馨姐姐,你对沈忆宸,好像特别不一般。” 毕竟还是女孩年龄,陈青桐心底藏不住事情,终究开口问了一句。 “是的。” 出人意料的是,郭永馨连最起码的遮掩的都没有,坦然承认了。 “为何?” “因为沈忆宸他是我一好友的恩人,帮他就是帮我的好友。” 说完这句话后,郭永馨就转身走向扇亭,只是这个理由与陈青桐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 072 终究错了 另外一边沈忆宸两人走出瞻园后,白胖子张祺这才反应过来,有些愣愣的说道:“大哥,我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呢,还留在那里做什么?” “炫耀啊,你没看那群王八蛋脸色都变成什么样了,这时候当然要狠狠的嘲讽回去!” 张祺丝毫不顾及那些所谓的君子言行,在他看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才是正道。 之前那群家伙气势汹汹的德行,就差没动手了,现在大哥沈忆宸用诗作啪啪打他们的脸,自然得好好羞辱一番,才能解了心头之气。 “无所谓,这群人提不起我的兴趣。” 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性情大变”,更多是出于计划需求,而不是真如同纨绔子弟那样盛气凌人,来寻求某些心理上的满足感。 甚至退一万步说,就算沈忆宸有这份心踩别人来装逼,他也没打算找赏花游会的这群公子哥。 别看他们好像身份、才华都挺不错的样子,实际上都是一些虚名。家族里面没有地位实权,才学放在外面,又称不上真正的天才少年,踩他们不相当于是在菜鸡互啄? 今天自己这番操作,能压制住关于成国公府家塾科举舞弊的传言就足够了,再做其他也没有多大意义。 而且很多东西过犹不及,今日在场的不止公子文人,静妙堂内还有着南京城的勋戚大臣们。让他们看到自己咄咄逼人,按照这个时代的逻辑,恐怕得到的不是赞扬,而是心生反感。 见好就收的道理,沈忆宸两辈子人生经验很清楚。 唯一让沈忆宸感到有些不爽的,就是自己的这番举动,相当于变相也拯救了朱庆宇等人。 说实话,如若不是现在被绑架在成国公府家塾一艘船上,沈忆宸他都有向儒学提举司举报的心,这几个朱氏宗亲能被府试取中,绝对有问题! “大哥,那我们接下来该去哪?” “各回各家。” “就这么回去?不找点乐子?” “你想找什么乐子?” “听说桃花楼最近来了个胡人歌姬,长相奇特俊美,要不我们两个去看看?” 听到这话,沈忆宸乐了,明朝这个时代的胡人歌姬,大概率是中亚或者俄罗斯那边来的,直白点说就是毛妹。 没想到回到了几百年前,还有人邀请自己去看毛妹…… 放在平常时候,沈忆宸可能会架不住心中好奇去看看。不过现在他有这个兴趣,也没这个时间。 “算了,等候院试结束后再去看看吧。” 院试在五月中旬,距离现在已经没几天时间了,更重要府试将正式考经义题,对于沈忆宸而言是一种全新的挑战。 所以他打算好好抓紧剩余时间,让自己经义基础知识更为稳固一些。 “好吧……” 张祺脸上流露出一丝失落,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说道:“大哥你好好努力,一定要再拿回来个院案首,连中小三元给我们外院家塾扬眉吐气!” 外院家塾被内院家塾嘲讽最多的地方,就是功名上的差距。 整个外院家塾上一个秀才,还是数年前的曾蒙简,后面虽然有不少人考中了童生,却始终没人通过院试这一关。 原因就在于县试、府试这两级考试主考官,都是应天府本地官员,比如说江宁知县、应天府尹等等。 你是本地官员,就免不了一些地头蛇的人情世故,就好比后世现代社会了,要本地出了点什么事情,很多人第一想法就是找人打个招呼解决。 放在科举上面,就是暗示照顾一下自己的子侄。 但是院试主考官是各省道的学政官,由朝廷委派管辖各省道的科举跟教育工作,相当于直接空降了个“教育钦差大臣”。 空降就意味着跟本地豪强,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再加上大多由监察御史担任,有上奏天听的权力,想要他徇私可不容易。 所以外院家塾学童们,大多数人都止步于童生这个身份上,很需要再出个秀才证明一下自己,否则要被内院宗亲们给嘲笑的抬不起头来。 沈忆宸目前已经拿下来两座案首,只需再往前一步,就能达成小三元成就。可能这跟连中大三元完全无法相提并论,却也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足以还击内院那群关系户了。 “尽力而为吧。” 沈忆宸有过连中小三元的想法,不过这种事情影响的因素太多,就连运气都占据了很大一部分。 除非有成国公朱勇亲自帮自己站台,否则就不可能有绝对的把握。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就告别了张祺,独自一人朝着回家路上走去。 但是走到半道上的时候,沈忆宸突然改变了主意,前往业师林震的院落。 因为沈忆宸府试结束之后,通过那一场“礼”与“秩序”的赌博,明白了抓住主考官文风喜好的主要性。 院试的主考官是提学官孙鼎,算是自己业师林震的老友,沈忆宸没有什么私底下打招呼徇私的想法。不过如若能得知孙提学的文风偏爱,然后投其所好的话,这并没有什么逾矩的地方。 之前沈忆宸一直不愿意因此事打扰林震,害怕对方觉得自己太功利,影响到个人印象。 经历过昭文书院事情后,沈忆宸已经很确定自己在林震心中,已经形成了谨小慎微的固定形象。如若这时候去找他,就完全不用担心会出什么负面影响,相反还会得到林震夸赞。 这小子终于开窍了啊,明白年轻人就应该有些张扬进取心! 所有有些事情真的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栽柳柳成荫。 前往林震院落的沈忆宸所不知道的是,赏花游会结束之后,他的《剑如虹》以及那句“破诗一天三市斤”的言论,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应天府各个角落。 甚至还超越了之前的《临江仙》跟《金明池》,毕竟这次言论过于劲爆。魏晋狂生之后,随着宋朝程朱理学发展,已经很少再有文人,会放出沈忆宸这般狂言。 更离谱的是,沈忆宸不但说了,还真做到了力压群雄,把狂言变成了事实。 再加上之前流传的那两首词作,现在都沈忆宸已经隐约有了应天府文人诗词魁首的感觉。从来没有人想过,金陵这种人才辈出之地,如今站上巅峰的会是一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 自然而然的,那些关于沈忆宸科举舞弊的传闻,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如果这个时候还有谁敢不长眼的质疑沈忆宸才学,绝对会有人反唇相讥一句,你若有本事,就写出一首与沈忆宸相提并论的诗词,如若写不出来,哪来的脸去质疑别人作弊? 回应质疑的最好方法,确实是用绝对实力,让旁人无可争议! 泰宁侯府内,陈瀛恰好经过女儿的房间,却透过窗台看到陈青桐正对着沈忆宸的那副诗作,痴痴傻笑着。 见到这一幕,陈瀛可谓心情复杂,他都不知道现在该如何抉择女儿与沈忆宸的关系,是继续棒打鸳鸯,还是选择顺其自然。 “咳咳……这首诗作,有那么好看吗?” 陈瀛故意清咳两声,提醒了下陈青桐自己到来,并且对于女儿这种犯桃花的状态表达的不满。 “爹爹,我……我就是看看。” 突然见到父亲出现在自己身后,再加上以前的警告与半年禁足,让陈青桐也是慌的不行。 生怕因此惹怒了陈瀛,换来更为严厉的看管。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陈瀛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青桐,天下君子才俊众多,沈忆宸确实很出色,却也没达到鹤立鸡群的地步,你有时候要把眼界放的更开阔些。” “爹爹,忆宸哥哥他真的没有到鹤立鸡群的地步吗?” 陈青桐说罢,就把目光挪到了书桌上那副诗作,意思很明显。 这句反问,让陈瀛瞬间哑然,确实在他所熟悉的勋戚官宦子弟中,已无人可以达到沈忆宸之才华。 而其他文人士子就算才华不输于沈忆宸,那地位家世又能比他强多少,有区别吗? 泰宁侯陈瀛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势利之人,毕竟达到他的爵位,往上也就只有公爵这一步。 而晋升公爵的难度,除非大明朝再来一次新君当立,获得从龙之功,否则基本上是想都别想。 所以陈瀛已经站上了人臣巅峰,也无需再巴结任何人,自然就谈不上势利眼。 但恰恰因为对于女儿的重视,他用着最为庸俗的眼光审判着沈忆宸,哪怕明知道对方才华以及前景情况下,依然棒打鸳鸯。 现在回想起来,终究是自己错了。 “青桐,爹这辈子最大的不放心,就是如何帮你寻得一个好人家。这样就算我百年之后,也能在九泉之下与你娘亲有个交代。” “为父一直用着最为严格的标准,去审视着沈忆宸,哪怕他有着诸多优点,却因不够位高权重,始终无法获得认可。” “今日这场赏花游会,也让为父想清楚了,有些人身上的光芒是无法压制住的。沈忆宸绝非庸人之资,就如同诗作所写的那样,封侯拜将才能实现他荡气回肠的才华。” “所以……所以爹不会再干涉你的感情,只要你未来能开心快乐就好。” 泰宁侯陈瀛,最终还是为了女儿选择了妥协,可能相比较夫婿的权势地位,陈青桐幸福才是最关键的事情。 073 搜身检查 “爹爹,你……” 陈青桐听完父亲的话后,眼眶一下就红了,语气也哽咽的说不出来话。 从小到大,父亲身为侯爵,始终是一副要强的形象。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亲能服软与自己说出这番话。 “你也别高兴太早,为父只是认同了沈忆宸的才华,不再干涉你,而不是同意让他成为我女婿。” “如若沈忆宸想要成为我泰宁侯的女婿,必须要金榜题名、六礼齐备、八抬大轿的把你迎娶过门,否则想都别想!” 泰宁侯陈瀛终究不可能无限妥协,什么王侯将相不要求了,但最基本的金榜题名考上进士这一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退步的。 因为只有考上进士,才有资格进入到京师的权力中心,到时候再加上自己与成国公助力,以沈忆宸的才学,平步青云的概率非常大。 如若考不上,相当于仕途上限被锁死,连操作空间都没有。 “爹爹!” 本来陈青桐只是心有所属,还没有考虑到婚嫁那么远的事情,结果现在父亲直接说出来了,让她感动之余,又感到有些娇羞。 “好了,这件事情就暂时如此,也别总是抱着这副诗作不撒手了。怎么说也是我陈瀛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没人要呢。” “爹爹,女儿会记住的。” 陈青桐一边说着,一边走过去挽着父亲的手臂,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其实陈青桐心里面也很清楚,今日父亲为自己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身为侯爵之女,婚嫁能随自己心意,这可能就是最大的自由了。 看着女儿这副模样,泰宁侯陈瀛脸上写满了欣慰,如若真能确定段好姻缘,那么自己最大的心结也就可以放下了。 …… 另外一边,沈忆宸来到林震院落的时候,时间已经临近黄昏,放在寻常拜访可能会显得稍晚,但对于沈忆宸而言,这个时间点刚刚好。 因为来到太早的话,林震还在昭文书院讲学,并没有回家。而上次沈忆宸前往书院找老师,讲堂内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毕竟自己不是昭文书院的学生,沈忆宸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的给林震添麻烦,所以在他家院落请教更为合适。 走入院中,沈忆宸看到林震坐在门口长廊,面前摆放着一套茶具,正悠然自得的品着好茶。 林震见到沈忆宸走进来,放下手中茶杯,有些意外的说道:“忆宸,这个时间点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弟子拜见先生。” 沈忆宸首先行礼,接着再说道:“先生果然慧眼如炬,弟子这次前来,确实是有事情想要向先生请教。” “噢,那坐下来再说。” 林震指着茶具对面的位置,然后提起茶壶,顺便给沈忆宸倒了一杯茶。 现在沈忆宸对于林震这位业师,早就没有了当初的陌生,所以一些礼仪也懒得再客套,直接大大咧咧的坐在对面,从老师手中接过茶杯。 “先生,弟子再过几日就得院试了。” “为师知道,所以今日前来,是请教学问上的事情?” “并不是,弟子是想询问关于主考官孙提学的事情。” 听闻沈忆宸这句话,林震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道:“忆宸,你该不会是想让为师与孙提学通通气吧。” “嘿嘿,弟子还真有这想法。” “甚好,那为师干脆把孙提学叫来,你自己与他商量一二。” 沈忆宸越是如此坦然承认,林震就明白自己这名弟子,肯定不是想要徇私走关系,于是也开了句玩笑。 “先生,其实弟子这次前来,是想要打探下孙提学的文风喜好,打算在院试上投其所好。” 面对业师,这种事情没什么好隐瞒的,而且不单单沈忆宸这样做,基本上所有考生都会有这方面的考量。 只是如同沈忆宸这般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恐怕就没几个了。 “你小子倒是说到直接。” 林震有些哑然失笑,他接触过无数的晚辈学子,还真没有人如同沈忆宸这般,把投其所好说到如此坦然。 他人怎么也得遮遮掩掩,旁敲侧击一番。 “弟子不敢欺瞒先生,只能坦诚相告。” “其实这也没什么,忆宸你有如此想法,也算进取心的一种,为师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说实话,沈忆宸这么坦然,反倒让林震感到欣赏。毕竟这也从侧面证明,他对于自己这个老师相当信任尊重。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小子终于不是在那副年少老成、云淡风轻的态度了,有了这个年龄该有的期待、进取、得失心。 林震虽然秉承中庸之道,但他更清楚少年郎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就必须得锐利进取,展现出绝对的意志力跟决心才行。 过于随和、得过且过的态度,意味着事业上限并不会太高。 “为师与孙提学相识多年,如若问我,他有何文风喜好。那么忆宸你在答题方向上,只需要谨记一句话即可,这也是他为官多年的箴言。” “先生何话?” “教士务先德行。”(通假事务) 教士务先德行? 沈忆宸仔细的品味着这句话,他突然想起自己蒙师李庭修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格言,那就是立学先立德。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句话的深意是一样的,那就是无论是做人做事,还是做学问,首先要做好的都是自己德行。 “谢先生赐教,学生明白了。” 对于沈忆宸有此悟性,林震并不意外,他笑着说道:“既然明白了,加上天色已晚,那就陪为师吃完晚饭再回去吧。” 林震前往昭文书院临时讲学,家眷并没有跟随,而是留在了老家长泰县。他此刻状态,用一句后世的话来形容,那就是“独居老人”。 所以今日沈忆宸前来,林震内心里面也很高兴,想要留着学生一起吃顿便饭,也能陪自己聊聊天什么的。 对于老师的心态,沈忆宸自然也明白,于是他拱手道:“那弟子恭敬不如从命。” 饭桌上,这次师徒两人聊的不再是关于学问、未来、人生等等大事,而是一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 特别是林震,算敞开了心扉,说起了自己当初在京师为官的一些经历,还有远在老家的妻儿子女。 以前沈忆宸感觉自己跟林震,好像总隔了一点什么,不如蒙师李庭修来到亲近。 经历过这一次,对于沈忆宸而言,林震褪去了那高高在上的状元光环,变成了一名普通传道授业的师长,那一层无形的心墙被打破了。 吃过晚饭,林震还让自家的马车,送沈忆宸回了街角小院。有了业师的提醒,沈忆宸看题的方向,着重放在了四书五经跟“德行”有关的原文和注释。 就这样,闭门苦读了几日后,时间来到了院试这一天。 如同之前考试一般,沈忆宸提着母亲准备的衣服跟吃食出门,现在春夏相交温度逐渐升高,也不太需要厚实的寒衣了,考篮重量要轻松许多。 依旧住在离考棚不远的那间老客栈,好像一切都没有变化,却又好像处处都有不同。 第二日伴随着点点星光,沈忆宸站在了下江考棚前的广场,今日参加院试的考生们,平均年龄要比之前县试、府试大了不少。 因为院试只要获取过童生身份就可以报考,不局限于应届考生,所以很多前几届没有考上秀才功名的,都会报名再战一番。 沈忆宸目光所至,就看到了好几位须发皆白的老童生,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来考取秀才功名了。 现代人笑范进中举就喜极而疯,突出一个丑态。却不知古时多少垂垂老朽,终其一生所求不过是个秀才功名,相比较起来,范进已然称得上是个幸运儿了。 收回了感慨心情,沈忆宸来到了成国公府序进牌下,朱庆宇等人因为是坐着马车前来的,所以早早就已经站在那里等候着。 见到沈忆宸过来,可能是之前科举舞弊的传言,闹的动静实在太大。也可能是沈忆宸完全不顾及成国公府的颜面,让他们不敢再出言挑衅。 反正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这次朱庆宇等人表现的非常老实,看了一眼后就把目光挪向前方,保持着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 对方既然没有挑事,沈忆宸就更不会主动找事,他安心排在了后面,等待着兵役们放行进入考场。 随着天色逐渐微亮,等候入场的考生们,很多人发现了成国公府序进牌下的沈忆宸。 “那位傲然而立的年轻人,就是应天府案首沈忆宸吗?” “当然,你没看见成国公府的序进牌吗?” “据说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传言可当真?” “你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沈忆宸最新诗作《剑如虹》没听过?这等才华还敢说成国公府舞弊?” “《剑如虹》傲视金陵才子所作不过是破诗,此等豪橫才气,真是不服不行!” 在场的众考生议论纷纷,看向沈忆宸的眼神中,多是仰慕崇拜之情。 毕竟以一首诗压制全场,这种操作不是轻易能做出来的,很多年轻读书人,甚至都把沈忆宸视作自己偶像。 就连以往非常看沈忆宸不顺眼的昭文书院学子,他们面对这种情形,都明智的选择了闭嘴。 哪怕心里面再不服,对于成国公府科举成绩再有质疑,跨不过沈忆宸才学这座大山,说出来不过是徒增笑料罢了。 时间推移,下江考棚龙门大开,所有考生按照秩序依次进场。 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府试科举舞弊传言的影响,这次院试兵役检查的格外严格。不单单考生携带物品要仔细检查几遍,就连衣服裤子全部都得脱下,遮羞的裤衩都不准留。 甚至除了目视皮肤上是否有字,连身体空洞缝隙,都掰开仔细看上一遍。比如鼻子、耳朵以及肛门这种隐私部位。 要知道以往这种科举初级考试,搜身检查是不会如此严格的。 就拿沈忆宸前两次来说,搜身只是脱掉衣服外裤,会给考生保留一条遮羞的裤衩,避免有辱斯文。最多就是觉得谁可疑,会在裤裆处捏几下,防止有任何夹带,仅此而已。 只有考举人的乡试,以及考进士的会试,才会执行如此严格的检查制度。 很明显这种严格的搜身检查方式,引发了很多思想保守的文人士子不满,下江考棚瞬间怨声载道。 但是在外帘监考官出来,取消了几名带头闹事的考生资格后,剩余众人立马变得老老实实起来。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对于这种搜身检查,沈忆宸就觉得很无所谓了,现场都是一群大老爷们,你有的零部件别人也有,无非就是大小不同,有啥好害羞的? 不过沈忆宸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那就是站在自己前面排队的朱庆宇,居然身体出现了明显的哆嗦抖动。 冷?害羞?害怕? 看着朱庆宇的异样,沈忆宸想到了三种可能性,冷是可以首先排除。现在已经农历五月了,天气温度正好,不存在冷的直哆嗦的情况。 害羞也不太现实,朱庆宇这种宗亲子弟,青楼妓院恐怕比在自己家还熟悉,他们会因为脱个衣服害羞? 那么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朱庆宇等人害怕严格检查! 说实话,沈忆宸也一直在心中好奇过,朱庆宇这群纨绔子弟,到底是靠着何种方法在考棚里面作弊。 一般的夹带、身上写字,沈忆宸认为是不太可能的,之前搜身严查虽说没有今日这般严格,但是想要混进去也绝不容易,更别说连续几人通过了。 所以他们绝对有更高明的手法,到底是什么呢? 带着这份好奇,沈忆宸突然拍了下朱庆宇的肩膀说道:“喂,你好像抖的很厉害。” 沈忆宸这一拍,直接把朱庆宇给吓的跳了一下,不过他很快缓过神来,强装镇定的说道:“关你什么事,我今日不过少穿了件衣服,有些冷罢了。” “是吗?” 面对这种回答,沈忆宸一脸玩味的看着朱庆宇,很明显不太相信。 “管好你自己,不用闲操心。” 朱庆宇警告一句后,就转过头去不再搭理沈忆宸。 与此同时,排在最前面的内院家塾宗亲,已经开始接受了兵役的检查。 他的表现跟朱庆宇如出一辙,脱衣服的手能明显看出来在哆嗦。 面对这种情况,兵役心中有些怀疑,不过也不能断定对方就有舞弊嫌疑。毕竟有些考生心理素质较差,检查容易紧张,再加上脱光衣服五月确实有些凉意,哆嗦也正常。 只是沈忆宸却敏锐发现,这位朱氏宗亲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的看向自己考篮,这一点很不寻常! 074 舞弊曝光 考篮有问题? 沈忆宸第一反应,就是怀疑这个考篮有问题,里面是不是有夹带的作弊物品。 不过考篮是兵役的检查重点,里面携带的个人物品被倾倒在桌上,然后一件件的查验。甚至感觉带来的寒衣哪里偏厚了,都直接撕开,看看里面有没有夹层。 其他诸如糕点这样的吃食,也被掰开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看着兵役搜查如此严格,却并没有发现问题,沈忆宸估摸着是自己想错了。 就在搜查进入到尾声,准备让这位内院家塾宗亲穿衣服的时候,有一名搜查兵役好像发现了哪里不对劲,再次来到桌前举起考篮仔细端详。 这个举动出现,让本已经恢复了镇定的内院家塾宗亲,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手臂陡然再次抖动起来。 这下别说是沈忆宸怀疑,就连排队等候查验的其他考生,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猜测着这个考篮到底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搜查兵役仔细观察几圈之后,终于在考篮底部,发现有几根竹条颜色存在细微差别。用手摆弄两下,感觉好像特别松动,就如同没有编织紧实一般。 以这群搜查兵役的专业经验,自然很轻易的就能推测到,这几根竹条有问题。于是用力把竹条给抽了出来,这才发现上面居然密密麻麻的雕刻着字体! “拿下!” 一声怒喝,打破了现场的气氛,瞬间几名兵丁凶神恶煞的的冲了上来,一把抓住检查的内院家塾宗亲。 “不是我……我没有……这肯定是个误会……误会!” 面对这种情形,朱氏宗亲明显已经慌乱了神,说话都显得语无伦次。 考棚兵役自然不会听这种解释,他们逮捕过作弊的考生多了,就没有见过被逮住后主动承认的,每个人都宣称自己没有作弊。 而且为了以儆效尤,兵役们不单单是控制住作弊的朱氏宗亲,还有两人拿来了枷锁,准备按照传统规矩,给他戴枷后绑在考棚前广场上示众。 让考生们都看看,作弊被抓住后是怎样的下场,同时也可以让舞弊者斯文扫地! “我是成国公宗亲,我爹是国公爷的堂弟,看谁敢给我上枷锁,就不怕国公爷问罪?” 可能是见到事态严重,这名内院家塾宗亲反倒没有了开始那种恐惧,干脆破罐子破摔,把成国公朱勇名号给拿出来。 因为科举舞弊被抓到,处罚也有轻重之分的。像是这种考前被抓住夹带,没有证据表明已经作弊成功,只能算作是作弊未遂。 最轻处罚就是取消本届考试资格,下一届再来,严重点就是连续取消几届,甚至是永不录取。 如若是在举人或者进士考试中舞弊,被抓住将会问罪,要是闹大了并且还跟考官有勾结,砍头送命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在处罚结果还没有判定下来之前,先把自己后台跟背景亮出来,这样惩处力度说不定要轻了不少。 要是正常情况下,这位朱氏宗亲把成国公朱勇给搬出来,说不定还真有点用。但是很遗憾,他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之前成国公家塾科举舞弊,早就已经在士子中传的沸沸扬扬。 要不是沈忆宸在赏花游会来了一波,用绝对实力回应质疑的操作,可能今天成国公家塾几人,都要面临儒学提举司的调查。 原本就污点缠身,你还用成国公朱勇来当众压人,这主考官要是选择放你一马,不是相当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了背后有暗箱操作吗? 所以这种情况,越是叫出成国公朱勇的名字,主考官为了自证清白,得到的惩处将会越重。 果然这种叫喊,再次惊动了外帘监考官,他走了过来义正言辞的说道:“科考重地,不得喧哗徇私,就算是成国公亲至,也得秉公办理!” “如若再叫嚣抗法,吾等将上奏朝廷重罚,永世不得录取!” 外帘监考官的言语,已经称得上是相当严重的警告了,你小子要是老老实实的认栽,还有转圜余地。 不然把事情给闹大上达天听,就连成国公朱勇都压不住,将永远不会再有科考机会。 果然在听到这句话后,之前还想着鱼死网破,用成国公朱勇名号博一把的朱氏宗亲,瞬间就焉了下来,老老实实戴上枷锁,在考棚广场示众。 如果成国公府家塾只有一人被查处,还不足以抵消沈忆宸赏花游会上展现才学,所带来的正面影响。 结果有了先例之后,第二名内院家塾宗亲,同样在考篮中查到了作弊的竹条。这下可谓引起全场一片哗然,之前被压下去的成国公府科举舞弊言论,立马死灰复燃,甚至有了愈演愈烈之势。 “原来成国公府真的是靠舞弊取中的,谁之前还辟谣说他们有才学的?” “还不是因为沈忆宸力压群雄,实力摆在那里,谁还敢质疑他弄虚作假?” “如今真相大白了,恐怕沈忆宸之前的力压群雄,也不过是成国公府演的一出好戏吧?” “现在看来成国公府家塾没一个清白的,沈忆宸案首更是存疑!” 等候考生们开始逐渐躁动起来,因为对于古代文人士子而言,科举就代表着自己未来所有的一切。 打个后世类似的比方,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去高考,却在成绩公布之后,发现录取者全部都是高官子弟靠着作弊达成的,心中该有多么的愤怒跟不服? 而且后世高考失利,实在不行还能去工厂拧螺丝,古代这群读书人手无缚鸡之力。很多苦读十几年完全脱离了社会,连基本单独生存能力都没有,更是相当于斩断了命根子。 “科举不公,案首存疑,还望监考官严查,还众考子们一个朗朗乾坤!” 人群中一名少年站了出来,以领袖姿态朝着外帘监考官大声请愿。 这种时候去儒学提举司举报,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古代科举现场同样有着帘官制度监督。 这个“帘”字与之前府试时候,沈忆宸所作对联中“帘分内外”,其实有着类似的意思。 这道“帘”指公堂有着一道帘子隔绝内外,内帘坐着主考官以及同考官,他们主要职责是阅卷、监试、以及掌控全局。 而外帘为监考官,主要职责维持考场纪律,搜查考生舞弊等等。正常情况下为了保持公正,内外帘官不相往来,有公事都在内帘门口接洽。 所以还没进入考场举报舞弊,就只能向外帘监考官上报了,今日众考生义愤填膺,必须得给出一个说法。 至于说出这番正义凛然言语的人,也算是沈忆宸的“老相识”,他就是昭文书院的学子徐东海。 本来经历过赏花游会之后,徐东海的心高气傲,如同曾蒙简一般,被沈忆宸给一次次打击服了。 于是今日院试,徐东海显得异常低调,他就想着好好考完取得秀才功名。至于沈忆宸成绩如何,已经不关自己事,再羡慕嫉妒恨也无用。 只是让他万万没想到,考前入场搜身检查,能爆出这么精彩的一幕,成国公府家塾学子真就全员舞弊! 先不论这种考篮竹条“微雕”成本有多大,单单这几根小小竹条,就算字雕刻的再小,想要把四书五经全部写下,也几乎不可能。 就算真有这种鬼斧神工雕刻出来了,眼神想要看清楚也难。 所以成国公府家塾舞弊,不只是夹带入场这么简单,还涉及了考题泄露! 连科举考题都有办法弄到,那么沈忆宸的几首作品,谁又敢保证成国公朱勇没有下大本钱请人代笔? 婢生子之前不受重视,没入宗谱又如何,沈忆宸还不是成国公的血脉?日后飞黄腾达了认祖归宗,谁又会在意他婢生子的身份? 甚至徐东海隐隐觉得成国公朱勇真是老谋深算,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像是科举舞弊这种事情,沈忆宸成功了,带来的收获成国公与有荣焉。 就算是玩砸了,这小子没有入宗谱,都算不得成国公府的人,又跟我朱勇有什么关系? 还真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沈忆宸看着徐东海站了出来,脸上的表情有些难堪了,这小子三番两次的跳出来,自己看他还是个小屁孩就没当回事。 现在这种敏感时刻,又把矛头指向自己身上,真有种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感觉。 “案首存疑,你是指我么?” 出乎所有人意料,沈忆宸这种时候并没有选择沉默应对,而是从序进牌下站了出来,盯着徐东海冷冷问道,丝毫不在意有不打自招的嫌疑。 面对沈忆宸的眼神,要是换做当初县试时候,徐东海就当场点头承认,说的就是你怎么了? 可不知为何,这次他居然不敢明指出自己说的就是沈忆宸,而是左顾言它的回道:“谁靠着舞弊徇私取得案首,我说的就是谁。”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流露出一抹讥笑,本以为这小子是多么硬气,敢三番两次的挑事。 现在来看,不过是一跳梁小丑罢了! 075 提堂坐考 “呵,连指名道姓的勇气都没有,你也配说我案首存疑?” 与以往的低调隐忍不同,这次哪怕对方已经选择躲避,沈忆宸也没想着就此揭过。 原因很简单,今日被实锤了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必须得旗帜鲜明的表明立场,这件事情与自己并无任何关系。 否则科举舞弊这种传言,将始终伴随在自己身上! “沈忆宸,你不要欺人太甚,真以为我不敢说你么?” 徐东海面对沈忆宸的咄咄逼人,此刻也有些恼怒起来。 怎么说也是南京兵部尚书徐琦的侄子,面对成国公嫡子可能会怂,而沈忆宸不过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罢了,想要压的他不敢说话还差点意思。 而且这么多考生看着,如果今日徐东海怂了,以后还怎么在应天文坛混?神童名号还要不要了? “欺人太甚?” 沈忆宸冷笑一声继续回道:“徐东海,背后中伤我这种事情,你已经做过不止一次了吧?” “之前我不屑与你计较,而今日你向监考官暗指,已经超过了口舌之争的限度。所以我直言不讳的指出来,这也叫欺你吗?” “如若这也叫做欺人太甚,那我就是欺你了又如何,论成绩、文采、诗词,你哪一样比得上我?” 沈忆宸一句句话抛出来,展现出来的信心跟气势,简直让现场很多考生都感觉到了威压。 不愧是冬至诗会夺魁,连下两座案首,并且力压应天众才子的男人,果真是气势凌人! 徐东海第一时间,也被沈忆宸的气势给震慑住了。当他反应过来后打算反驳,却发现自己无从下口。 就如同沈忆宸所说的那样,科举成绩,展现出来的文采,以及名扬天下的诗词,自己是样样都不如对方。 以往沈忆宸没有拿这些东西,在自己面前炫耀张扬也就算了,要真用来欺负,好像确实无可辩驳。 望着徐东海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回应的话,沈忆宸最终只留下一个轻蔑的眼神,然后回到了序进牌之下。 今日自己是来考秀才的,不是跟这个毛头小子打嘴炮的。 “这就是案首之威吗?以前真没感觉到沈忆宸如此有气势。” “其实徐东海也算年少成名的神童了,奈何他遇到的是沈忆宸,怎么比得过?” “徐东海真是踢到铁板上了,成国公府宗亲舞弊被抓了现行,沈忆宸可还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有参与,现在质疑案首太早了点。” “对啊,至少得检查过后再说。” 可能是沈忆宸表现的太显眼坦然了,本来已经掀起的一片攻击之声,此刻居然偃息旗鼓了。 毕竟就连徐东海这种官宦神童,都被沈忆宸给压的说不出话来,自己又算哪根葱,怎么去跟他比较? 考棚广场安静下来后,监考官望了一眼沈忆宸,眼神中怀疑的成份少了许多,反倒多了一丝认可。 以他监考多年的经验,能像沈忆宸这般坦然面对的,要么心理素质已经强大到处事不惊,要么就是心中无鬼不怕被质疑。 无论是哪种,都表明这个年轻人不同寻常,是个人才。 一番喧嚣过后,搜身检查依然还在继续,这次轮到了站在沈忆宸前面的朱庆宇。 此时朱庆宇已经面无血色,手中死死的抓住考篮,怎么也不想松手。他的这番动作,几乎已经明示众人,作弊的方法就是在考篮上面。 果不其然,当检查的兵役从朱庆宇手中夺下考篮之后,发现了同样雕刻着字符的竹条。 同时朱庆宇的曝光,意味着成国公府府试取中四人中,已有三人被确定舞弊,只剩下最后沈忆宸一人,还有待搜身检查。 “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实锤了,这样看来沈忆宸也很难避免。” “本来我都不太相信沈忆宸会作弊,但现在这种情形,真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就看沈忆宸考篮有没有问题,如若案首是作弊取中的,恐怕会生出一桩大案。” “对啊,案首都落马的话,成国公他也压不下来了吧。” 现在院试考生们,几乎已经把目光锁定在了沈忆宸身上,如若他考篮也被查出问题,造成的影响可能比前面几位成国公府学子加起来还要大。 毕竟现在沈忆宸不敢说名扬天下,至少名扬应天府没问题,而且还连中两座案首,牵扯的官员不计其数。 成国公朱勇现在是位极人臣,却并不意味着他有着把控朝政的能力,从太祖朱元璋取消宰相后,就已经没有再出现过只手遮天的合法权臣。 到时候这桩科举丑闻,就连成国公朱勇自己,恐怕都得牵扯其中。 沈忆宸迎着众人目光,走到了检查的兵役面前,他心中坦荡至极,压根就不怕什么搜身检查。 脱掉身上的衣服,兵役们也把考篮中的物品一一拿了出来,着重检查编织的竹条,看看有什么异样。 甚至为了确保不留下任何的话柄,外帘监考官也主动走上前来,一起查验沈忆宸的携带物品。与之前几位朱氏宗亲不同,沈忆宸的考篮竹条颜色一致,也没有松动之处。 再次对着光线仔细验证,没有看到任何一根竹条上,有雕刻的字体。 至于其他方面,沈忆宸就更为正常,基本可以排除舞弊的嫌疑。 既然查不出来问题,那么自然就得放行通过,外帘主考官点了点头,示意沈忆宸可以穿上衣服,表示他清清白白。 这种情况,可谓出乎现场很多人都意料,毕竟成国公府家塾已经查出来三人,按照惯性思维,沈忆宸舞弊的可能性非常大。 事实证明,沈忆宸并没有参与其中,他所获得的成绩都是靠自己的才华学识。 “沈忆宸居然没问题,难道成国公府家塾作弊,偏偏漏了他么?” “正常,你忘了沈忆宸是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吗,认真来说,他算不得朱氏宗亲。” “这么看来沈忆宸真才实学,那么今日院试,会不会出现应天府首位连中小三元的案首呢?” 伴随着考生们都小生讨论,沈忆宸提着考篮跨过龙门,步入了下江考棚。准备前往笃志楼,拜见今日院试的主考官孙提学。 只是当沈忆宸刚踏入考棚之内,就有一名兵役挡在了他的面前说道:“沈公子,请稍等片刻。” “为何?” 这下沈忆宸神情有些凝重了,外面考生们再怎么吵吵嚷嚷,对于自己都没有多大影响。 现在兵役的举动,他怀疑是不是查处舞弊牵连到自己,若是因此影响到院试正常进行,那么后果就严重了。 “主考官孙大人有令,让沈公子龙门等候,将提堂坐考。” 提堂坐考? 突然听到这陌生名词,沈忆宸脑海中有些疑惑,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所谓的提堂坐考,就如同其名字一般,是把考生提到大堂之上坐着考试,相当于放在主考官眼皮子底下。 之前成国公府科举舞弊传的沸沸扬扬,整个应天府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再加上考前搜查,成国公府府试取中四人中,又有三人被查出来作弊工具,只剩下自己一人清白。 不过这种程度的“清白”,想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很明显是不够的。 按照科举传统潜规则,沈忆宸身为府案首,院试大概率取中秀才功名。甚至文章若是写的好,案首几率也比其他考生要大许多。 连中小三元带来的影响力,必然会把科举舞弊揣测再次推向一个高峰。 如何避免给人留下话柄呢? 最好的方式就是提堂坐考,让沈忆宸当着主考官的面答题,将彻底杜绝舞弊的可能性。 同时提堂坐考还有一个优势,那就是直接拥有了当堂考校的机会,毕竟你交卷就是直接给主考官的,他很难不提前看上两眼。 当然弊端也有,就好比后世考试,让监考老师坐在你面前看着写。哪怕没有作弊想法,那种被人盯着的心理压力也会各种不自然。 所以提堂坐考还能写出好文章者,莫不是真才实学之人,取中将再无非议! 看来孙提学也知道了搜查之事,这是在帮我正名啊…… 就如同沈忆宸所想的那样,门外检查出成国公府舞弊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内帘几位考官耳中。 于是孙鼎想出了提堂坐考的方法,来帮助沈忆宸取中后,堵住那些是非言论。 不过除此之外,孙鼎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避嫌,毕竟他与沈忆宸业师林震是好友的关系,很多人都知道。而且冬至诗会上也关照过沈忆宸,有心人要编排点什么故事很容易。 提堂坐考的方式可谓一举两得,帮了沈忆宸,也帮了自己。 就在沈忆宸等候过程中,后续也有很多考生搜身检查完毕跨入龙门,并且有数人也被留了下来提堂坐考。 其中沈忆宸所知道的,就有昭文书院的徐东海,江宁县学罗正,上元县案首秦旭升。这几人算是老对手了,一路竞争考过来的。 另外还有一人沈忆宸也听闻过,名字叫做孟凡。 这人可不一般,严格来说都不能算是明朝人,而是正统六年西南麓川之战归顺的土司后裔,被安置在了应天府。 只是与那些不通教化的纯土司后裔不同,孟凡拥有汉姓,并且精通汉学,正统七年就考取了童生。 但终究是边陲土司后裔,身上气势与旁人总有些格格不入,所以向来是独来独往一人。 今日孙提学把这群人一起提堂坐考,到底有何用意呢? 076 弄巧成拙 沈忆宸揣测着孙提学的意图,想要得知他这样做背后的深意。 其实孙鼎自己,还真没有什么复杂想法…… 纯粹是因为提堂坐考,你不可能就叫沈忆宸一个人来考吧,这样没有其他考生见证,更像是暗箱操作的手法了。 所以干脆就把这届院试里面,名气、争议性比较大的几个“刺头”,统一集中起来放在大堂考试。 这样人证也有了,风险也随之降低了。 随着考前搜身检查接近尾声,被安排提堂坐考的考生人数已经超过十人。 等待过程中每个人脸上表情各异,却始终一言不发。这倒不是因为不熟悉板着个脸,而是考场规矩进来之后,就不得随意交谈,哪怕在这种场合。 终于等到最后一个检查考生入场后,“铛”的一声铜锣敲击声音响起,下江考棚的龙门随之关闭。 沈忆宸等人,被兵役们带到了笃志楼的大堂之中,与之前两次空荡荡的环境不同,这次大堂之中已经摆好了桌椅,上面放置了试卷,就等着他们入座答题。 孙提学高居正位,身穿青色的正式文官袍,其实单论官衔品阶,他还不如府试的应天府尹李敏。 不过明朝很多官员权利大小、地位高低,并不是单纯看品级的。 就好比很多人都知道文贵武贱,同品阶武官远不如文官,到了明末甚至二三品的武将大员,被六七品文官给训孙子似的。 文官里面也有此等区别,像是京官大于外官,言官大于执政官。其中同品阶又以都察院、六科给事中、翰林院最为尊贵。 提督学政虽然身处地方,却不属于地方大员,依然还在京官的序列之中。并且孙鼎还兼任着南直隶督察御史之职,所以哪怕正三品的府尹李敏在他面前,地位权势上面可能最多打个五五开。 “学生沈忆宸、徐东海、罗正……拜见大宗师。” 沈忆宸等人进入大堂之后,首先齐刷刷的向孙提学行礼,然后站立原地等候着对方吩咐。 见到沈忆宸进来,孙鼎眼前一亮,不过他并没有任何的表示,就连脸上表情都显得非常严肃。 毕竟院试非同凡响,取中者有着秀才的功名,优秀考生还能进入国子监当贡生。相当于后世进入清北这种学院,还拿到了全额奖学金的概念。 所以这种场合之下各种礼数要显得更严谨些。 另外就是吸取了院试李敏的教训,他不好跟沈忆宸过于亲近,避免授人以柄留下非议。而且这次提堂坐考又不是沈忆宸一人,你主动跟他打招呼了,那其他考生要不要一视同仁? 如果都一视同仁,十几个嘱咐下来,那还考不考了? 面对众考生都礼拜,孙鼎轻点额首,算是回应了。 “诸生今日被安排提堂坐考,相信你们也明白规矩跟流程,本官就不再多言了。” “今日院试正场,考四书、五经义各一篇,其中经义题自行选择所治本经。不过本官取中与旁人不同,四书和经义阅卷考量比重所占相同,还望诸生切莫大意。” 听闻孙提学这话,提堂坐考的这十几个人中,有些人脸色大喜,有些人表情就有些沉重了。 因为按照科举制度规则,理应重首场,重四书,甚至有些场次还会重首题。 就拿沈忆宸之前考的县试、府试来说,首场成绩就可以直接决定是否取中,甚至就连排名都可以提前定下来。 重四书就更好理解了,古代科举取士用的都是八股文,而八股文又是从四书里面出题,这要不重视,那重视什么? 所以院试考四书五经各一题,理论上四书题打分比重,要超过五经题的。也就是说如果两名考生文采相当,其中一人优势在于四书题,而另外一名优势在于五经题,那么最终考虑排名的时候,四书题考生将胜出。 这种规则考量之下,自然考生们会把学习重点都放在四书题上。孙提学就偏不如此,要求考生“德智体美”全面发展,对于那些经义不重视的考生,就称得上是道难关了。 很不幸的是,沈忆宸就属于经义不重视考生中的一员。 其实准确来说,也不是沈忆宸不重视,而是之前学习太拉垮,精力有限只能主攻四书,把经义排在了后面。 这就好比沈忆宸诗作拉垮,县试的五言六韵试帖诗随便写了一首应付,反正也不影响最终打分,好不好不关键。 如若不是李庭修去年帮了一把,拜了状元公林震为业师,可能今日沈忆宸要开创府试案首,院试落榜的先例了。 见到众人神情各异,孙鼎也不用在乎这群考生想什么,再次开口说道:“考桌上放着试卷,你们按序入座吧,还望能高中功名。” “是,大宗师。” 诸位考生都俯首称是,接着走到了考桌面前,对着自己的序号入座。 沈忆宸这时候发现,自己考桌位置居然正对着孙提学,可谓实打实的眼皮子低下。也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孙提学刻意安排的,这样被人盯着写试卷,压力有点大啊。 入座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着急打开试卷,而是抬头看了一眼孙提学,刚好迎上了对方的目光。 只见孙鼎脸上表情终于出现了变化,嘴角流露出转瞬即逝的笑意,很明显他也一直关注着沈忆宸,期盼他这次院试能再夺魁首。 甚至还有一点是沈忆宸所不知道的,孙鼎之所以强调四书五经并重,其实也是想着在自己职权范围之内,给他创造一些优势。 想想看,沈忆宸可是拜了林震为师,而林震身为状元公还是经义大师,教导出来的弟子本经水平能弱到哪里去? 相比较其他注重四书的考生,沈忆宸可谓领先在了起跑线上面! 真正帮助沈忆宸徇私舞弊这种事情,以孙鼎的人品肯定不会做,所以他能帮到的点都已经尽力,就看沈忆宸这小子临场发挥了。 可是孙鼎所没有料到的是,沈忆宸虽然拜了林震为师治本经,但并不意味着他经义强项,纯属于临时抱佛脚,来恶补自己的短板。 所以这一番用心良苦的操作,颇有种弄巧成拙的意味…… 翻开试卷,与正常号舍看到考题模式不同,提堂坐考的题目都已经写在了试卷上面,不用等举牌兵役路过誊抄。 其中一张试卷上面写的是四书题,题目为: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 孙鼎毕竟是学官出身,而且督学数十载,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相比较应天府尹李敏要专业许多。 这份专业放在出题上,就是不需要找各种阴间截搭题来祸害考生,能出一些正常点,中规中矩的考题。 这道题目出自于《论语·泰伯篇》中,孔子称赞尧的片段,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尧这个人特别伟大,百姓们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赞美他了。 他的功绩,何其的崇高,他制定的礼仪制度,又是何其的灿烂美好! 如果要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来理解的话,也可以把这段话看作是拍马屁,反正一波吹嘘的天花乱坠,只是相对于要文雅许多。 这种四书题不生僻,就意味着破题思路很好找,方向就往歌颂古圣先贤化育之功上面靠,指出尧做了哪些好事,又任用的哪些先贤等等。 然后别忘记最关键的一点,那就是借古喻今。 这一点放在院试上还不明显,毕竟天高皇帝远,放在乡试特别是会试上,见到类似歌颂古代先贤帝王的题目,你一定要拐弯抹角引用到当今皇帝身上。 然后写一段自己都感觉溜须拍马的文章,指出当朝皇帝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治国有方、雄才大略等等。最高水平就是吹的比孔子原文还狠,那么恭喜你,离取中就不远了。 之所以说离取中不远,而不是完全取中,原因就在于你不能光吹不干实事啊。皇帝取士是让你当官做事情的,不是让你光拍马屁的。 这种干吹方式就显得特别不真诚,不走心。 所以你要在最后一段,加上自己的心中抱负,励志自己未来辅佐当今圣上,也要干出一番大事业,造福万民等等。 这一波下来吹了先贤,又吹了当朝皇帝,最后还称赞了一波自己。前后呼应,堪称满分,不被主考官取中简直对不起文章中的“真情流露”。 可能也是八股文写多了,现在沈忆宸对于这种常规题目,可谓驾轻就熟,破题什么的手到擒来! 孙鼎坐在大堂之上,目光不断扫视着堂下众考生们,当然主要注意力是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这段时间孙鼎并没有见过沈忆宸,但是听到关于他的传闻可不少,诸如县试、府试两夺案首,成国公府家塾舞弊,赏花诗会上的《剑如虹》“大杀四方”,可谓事事都如雷贯耳。 说实话,孙鼎都没有料到,当初在成国公府家宴上,一个其貌不扬坐在末席的小生,能搅的应天府文坛天翻地动。 只是文坛如何亮眼,都比不上金榜上那一笔姓名,今日沈忆宸到底是鱼跃龙门,还是折戟沉沙,就看这两道四书五经题了。 077 人中龙凤 沈忆宸对于四书题有了破题思路后,并没有着急写八股文,而是打开了另外一份五经题试卷。 五经题试卷跟四书题不同,上面同时写着五道考题,分别取自五本经书中的一段,考生治哪一经,就选择写哪一道题。 比如沈忆宸治《尚书》为自己本经,那么就选择五道考题中的《尚书》题。 题目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这道题取自《尚书·虞书·大禹谟》,是儒学著名的“十六字心传”中的前八字。 十六字完整版为: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据说这十六字源于尧舜禹禅让的故事,古代先贤们托付天下与百姓的重任,靠的就是“道”与“心”二字。 用通俗点的话翻译,就是人心是危险难安的,道心却微妙难明。惟有精心体察,专心守住,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 说实话,相比较四书现代人还能看个大概意思,五经很多内容简直跟天书似的,各种生僻字冷门语法晦涩难懂,让人看着就头大。 哪怕翻译成白话文现代语法,都显得不是那么畅通,堪比玄学。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无论古代还是现代,五经的普及度都远远不及四书。因为别说是深入了解了,就连基本的看懂常人都做不到,还怎么普及…… 沈忆宸看着眼前这复杂的五经题,仔细思索了起来,结合背景故事,大概能理解出题人想要表达的意图。 那就是人心难测,大道难明,你该如何做? 如果放在沈忆宸还没有去林震那里讨教之前,不了解孙鼎的文风喜好。那么他可能破题方向,就是放在考题原文的后八字上面。 答案核心变成要心智清明,目标明确专一,这样才算是一条正确路线。 不过现在沈忆宸知道了孙鼎的人生格言“教士务先德行”,那么自然就把回答内容往德行上面写。 既然人心难测,大道难明,那么就得坚守好自己的德行,不被外界所带偏,以仁义为先等等…… 可以说这种答题内容,跟原本思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这就是为什么,揣测主考官的文风喜好很重要,甚至将决定你是否录取的关键! 有了方向,沈忆宸提笔写下了破题八股:人心道心之辩于微危也。 破开题目后,承题引用《论语》中孔子与孟子关于道心的交谈。而中篇起讲,用上了王阳明《重修山阴县学记》中,对于“允执厥中”的理解。 可以说到了这个时候,院试对于沈忆宸而言,已经没有任何难度了。 “提学大人,下官看沈忆宸下笔风雷,可谓才学扎实。” 说这话的是国子监司业,他被指派为这届院试的同考官之一。对于沈忆宸与孙提学的关系略有耳闻,知道对方心中很看重这名考生,所以也一直观察着。 “沈忆宸诗作才华极佳,至于才学文章如何,还不能过早下定论。” 孙提学面对同僚对于沈忆宸的夸赞,他并没有接话,一方面是为了避嫌,另外一方面他确实没有看过几篇沈忆宸的文章,特别是五经八股文。 只是这话如果听在沈忆宸的耳中,他估计会无言以对,这孙提学是完全说反了,明明我现在最弱项目是诗作,文章还挺有信心的。 “其余诸生看着也不错,本届院试考生质量很高。” 能在官场混下去的都是人精,孙鼎没有接话,国子监司业自然明白对方是在避嫌。 所以话题没有专注在沈忆宸一个人身上,而是转移到了全体上面,这样显得把一碗水给端平了。 “确实如此,只能说应天府文风鼎盛。” 孙鼎这句话也没毛病,应天府以及南直隶地区,一直都是科举大户,考生的平均水准相对较高,能被提堂坐考的又是优中选优,自然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提学大人,那个南蛮好像写的也不慢,真是稀奇。” 这句话是另外一位同考官所言,他的关注点放在了孟凡身上,这名归顺土司后裔,居然科考也能答的上来,属实有些离奇。 “慎言。” 孙鼎提醒了一句,虽然高堂之上小声议论,下面的考生不一定能听得清楚。但是现在大堂整体上比较安静,难免言语会流入到考生耳中,造成一些不必要的干扰。 另外孟凡毕竟已经归顺于大明,哪怕心里面认为这些土蕃是蛮族,你也别当着面说出来啊。 特别在这种考场之上,还是需要谨言慎行的。 “提学大人提醒的是,下官谨记。” 这名同考官也是意识到自己言语错误,很快就低头认错,然后选择不再说话。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沈忆宸很快就进入到试卷誊抄的阶段。八股文主要难点是在于破题,只要你有了明确的解题思路,真正写起来字数并不是很多。 一篇大概七八百字的样子,两篇就相当于后世的两篇高考作文,速度快的两个小时就能搞定。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每次提前交卷,连中午饭都能赶上。因为你放在后世语文高考,分配给写作文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否则前面答题就写不完,他已经习惯了这种速度。 最后一笔落下,沈忆宸检查了下没有什么错别字后,就直接起身交卷了。 他这一站起身来,没有了号舍围墙遮挡,自然全体考官、考生都目光都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原来他做题都这么快的吗? 徐东海眼神中充斥着惊讶神情,难怪自己提前交卷,每次都落在了沈忆宸的后面。 特别是府试,徐东海从看到考题开始,就已经特意加快了自己做题速度,就想着第一个交卷获得主考官当堂考校的机会,结果还是被沈忆宸给抢先一步。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沈忆宸能比自己快多少,现在亲眼见证到对方交卷速度,徐东海才明白快太多了! 其他考生表情大多如此,唯独孟凡这种土司后裔,不知道是不关心还是天性如此,就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好像完全不在意他人的交卷。 “父母官,学生已答写完毕,还请当堂考校。” 如同之前府试一样,沈忆宸交卷之后,直接就要求主考官当堂考校。 且不论他与孙提学本就相识的关系,单单说这次院试破题,沈忆宸信心就已经远超了府试的“赌博”。 不出意外的话,自己能被当堂取中! 面对沈忆宸这信心十足的模样,孙提学脸上罕见的浮现出淡淡笑意。 这小子果然是没有辜负自己的看好,学识、心智、稳重等等方面,都已经达到了人中龙凤的级别。 其他考生都还在破题,沈忆宸就已经敢于让自己当堂考校,差距确实非常明显了,两度夺取案首不是什么偶然。 见到孙提学脸上的笑容,其余考生内心此刻可谓是五味杂陈…… 从跨入大堂内到现在,大宗师脸上始终保持着一副不苟言笑的表情,甚至就连与同僚的悄声对话,都出现过明显的训斥言语。 点点细节也能看出,大宗师治学严格,不会对人假以颜色。 但问题出来了,他偏偏对沈忆宸笑了,这不明摆着告诉众人,大宗师很欣赏对方吗? 府试案首,院试第一交卷,并且还要求当堂考校。就算没有科举录取潜规则,沈忆宸这番表现距离当堂取中也不远了。 之前所有的关于案首舞弊传言,此刻都变成了笑话! 不过很多时候,最终的变化却往往出人意料,面对沈忆宸提出当堂考校的请求,孙鼎却最终摇了摇头。 “院试为功名之考,取中当更为严格,必须详读文章之后才能给出决断。” “另外此次为提堂坐考,大堂之内还有着其他考生,如若当堂考校会影响他人做题,所以先回去等发案吧。” 孙鼎给出了自己拒绝当堂考校的两点理由,一是院试要考秀才功名,这可是实打实的阶级提升,跟府试那童生虚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不能随便就取中。 第二点就是现场还有其他考生在考试,考校你的对话,势必会影响到别人。所以还是按照正常科考流程,先回去等阅卷结果吧。 对于孙提学的拒绝,如若是在当初县试阶段,估计沈忆宸还会胡思乱想一下,自己是不是得罪主考官了。 但是现在自己好歹脱离了“一穷二白”的处境,夸张点说背后有人有关系,孙提学绝对不会故意卡自己。 所以沈忆宸俯首行礼道:“是,大宗师,学生告退。” 说完之后,就很爽快的退出了笃志楼大堂,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 对于沈忆宸这种干脆举动,孙鼎捋了捋自己胡须,眼神中愈发欣赏。 他本来还以为沈忆宸会多想有心理压力,于是多解释了两句,现在看来是自己想多了。 走到龙门处,驻守的兵役现在都认识沈忆宸了,毕竟连续三次提前交卷独自前来,这份显眼举动想不记住都难。 而且两夺案首,很明显这位考生前途不可限量,守门兵役很恭敬的打开龙门,礼送沈忆宸出去。 再次踏出这座下江考棚,沈忆宸心境与之前有些明显的不同,更加的淡定从容了。 也可以自信点说,从今日开始的沈忆宸,不再是那个人微言轻的平民百姓,而是一只脚踏入了大明的士大夫阶层! 078 小三元 沈忆宸交卷后没有多久,其他考生们也陆陆续续开始交卷。 不过为首的都没有当堂考校,后面的考生自然更不可能得到这种机会。所以这次院试正场阅卷,完全按照常规科举流程在走,没有任何人提前取中。 夜晚的学政衙门里面,几名考官审阅着院试考卷,这次考试涉及到了科举功名,并且能走到院试这一步,基本上没有那种胡乱写一通的水货。 于是每一份试卷,考官们都得认真对待,除非是那种偏题过于严重的。 其中又以提堂坐考的十几人试卷,为重中之重。 一圈看了下来,孙鼎对于沈忆宸的文章可谓是爱不释手,特别五经题以重德行为先的破题思路,简直深得他意。如若不是考虑试卷还没有看完,他都想要提前点出案首了。 当然,哪怕主考官有着绝对的取中权利,孙鼎也没打算搞一言堂。而是向着两位阅卷的同考官问道,是否有心怡的案首人选。 这话听到其他两人耳中,颇有一种明知故问的感觉,你这老小子拿着沈忆宸文章就没撒手过,那点小心思要是看不出来,那也别在官场上混了。 “回禀提学大人,本届优秀文章众多,其中又以提堂坐考的众人为先。下官思前想后,认为应天案首沈忆宸的文章别出心裁,可为第一。” 有了人带头,国子监司业也干脆附和道:“下官附议,沈忆宸文学出众,文章无可挑剔,当为案首。” 听到这两位同考官的话,孙鼎感觉有些过于顺利了,是不是自己暗示的太明显了? “诸位同僚,现在院试才考了第一场,你们就选中沈忆宸为案首,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 这话听到两位同考官耳中,那更是感到演过了,你这老小子居然还玩起了欲擒故纵这一招。 当然,心里面这样想,脸上可不能表现出来。 只见国子监司业一脸痛惜表情回道:“提学大人,吾等身为考官为国取士,难道要面对英才视而不见吗?” “况且历来科举以首场为重,沈忆宸文笔俱佳,案首当之为愧!” 另外一位同考官看着国子监司业这激动语气,心想好家伙,平日里没看出来这么会演戏。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互飙演技吧。 “司业大人所言甚是,沈忆宸才华横溢就应该取中为案首,特别这篇五经文破题以德行为先,更是深得下官心意,如此人才不能被埋没了啊……” 孙鼎听着两位同考官越说越离谱,脸上表情也是有些尴尬。他为官多年,虽然是学官不太参与一些官场纠纷,但并不意味着没有见过市面。 很明显自己与沈忆宸的关系,还有对这篇文章的偏爱,已经影响到了两位同考官的评判标准,所以他们才会恭维附议。 其实孙鼎想的没错,确实他的喜好占据了很大因素,但并非全部如此。 另外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沈忆宸的文章确实无可挑剔,选为案首没有任何毛病。 而且他已经夺取了县试、府试两座案首,在本身才华横溢的情况下,任何一位主考官都会倾向于成人之美,打造出一番连中小三元的美名。 这也是科举初级考试与高级考试的区别之一,没有糊名制度,提前知道试卷是谁的,会有很大程度受到印象分影响。 “既然诸位同僚意见一致,那这届院试就选取沈忆宸为案首,等待考试结束最终发案,再一起公布吧。” “谨遵提学大人吩咐。” …… 对于自己已经被选为案首的信息,正处于美梦之中的沈忆宸,自然是不知道的。 第二日夜色朦胧,他依然照常前往下江考棚准备第二场的招复考试。 就如同之前县试、府试一样,院试也被分为了三场,第一场为正场,最为重要。第二场就是招复,属于最不重要锦上添花的考试,对于文章内容也没有硬性要求。 第三场为大复,是给那些已经被淘汰的考生,一次复活的机会。 所以要求要严格许多,不单单四书五经文章各写一篇,还得写一首五言六韵试帖诗,最后还有默写《训士卧碑文》百余字。 三日院试考完之后,沈忆宸走出下江考棚的龙门,第一眼目光就看向了公示栏,依然没有看见张贴取中名单。 想了想这可能是因为涉及到秀才功名,主考官们阅卷比较严谨,不会轻易点出取中名单,所以发案才比之前考试要慢上些许。 不过沈忆宸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对于自己首场两篇文章很有信心。并且身为府试案首,只要文章没有出现大问题,是必被取中的,无非就是争一个名次高低。 就算没有拿到院案首连中小三元,沈忆宸最多就是感到有些可惜,毕竟这不像大三元那样,取中排名会对仕途产生重大影响。 其他考生也陆续走出来下江考棚,只是这群人中如同沈忆宸这般坦然的不多,每个脸上的神情都各异。 有些人因为没考好放声嚎哭,有些人如同后世高考结束后一般,打算尽情的放纵。还有些老童生白发苍苍,回首着身后的龙门,不知道是不是在感慨岁月蹉跎。 科举考场就宛如人生百态,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曾经的影子。 沈忆宸没有那种考完狂欢的想法,而是默默回到自己家中,母亲沈氏经历过两次案首冲击,现在见到儿子回家要冷静了许多。 “宸儿,考完了成绩如何?” “暂不知道,要等到发案报喜才能得知。” “没关系,考试辛苦了吧,娘已经做好了饭菜,把东西放下赶紧先吃。” 沈氏这段时间也从旁人嘴中得知,自己儿子不出意外是必然被取中为秀才的,没有了后顾之忧,她也没有执着于成绩如何。 毕竟沈氏压根就没有奢望过沈忆宸能次次案首,达成连中小三元这种成就,如今能稳稳被取中,就已经无比满足了。 于是这次沈忆宸回家之后,就出现了一抹诡异的场景,母子二人都无比淡定从容,压根不像刚刚结束院试归来。 甚至考中秀才的喜悦程度,还不如之前的童生…… 不过这所有的淡然假象,都被一通报喜的唱名给打破了。 “恭贺江宁沈忆宸老爷,拿到了应天府院试第一名,并且被大宗师点为案首!” 同时还伴随着的“铛铛铛”的铜锣声音,响彻了整条街道,听闻到声音的街坊们通通从屋内走了出来。 “沈忆宸又被取中为案首了,没记错的话这是第三次了吧?” “没错,沈忆宸连中小三元,真是有大出息!” “而且这次有了功名,以后沈忆宸就是秀才老爷了!” 沈忆宸隔壁的杨婶,走出院门后听到众人的讨论,高兴的简直合不拢嘴,就跟她儿子曾阿牛考中一般。 乐呵呵的朝别人回道:“那可不,我可是看着沈忆宸长大的,这娃儿打小就聪明,跟我家阿牛不相上下!” 不过她这话听到旁人耳中,立马遭来了一顿鄙夷:“你家曾阿牛大字都不识几个,还跟案首不相上下,真是会往脸上贴金。” “你们懂个屁,忆宸是文曲星,我家阿牛走武曲星的道路,怎么就贴金了。” “可别吹了,等你家曾阿牛考上武状元再说。” 伴随着一阵囔囔声,沈忆宸跟母亲沈氏也来到了门口,报喜的吏员一见到沈忆宸,立马鞠躬行礼道:“恭喜沈忆宸老爷,取中了甲子年应天府院试第一名,大宗师点中为案首!” 本来沈氏早早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是当听到唱名出自己儿子再次成为府试第一名案首时,她还是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 幸福真是来的太突然,仅仅一年之前,儿子还是被众人所轻视,学业也不甚长进,科举完全看不到希望。 谁能想到一年之后,儿子连中小三元,正式成为了应天案首,这份荣耀堪称光宗耀祖! “贺喜夫人,有如此麒麟儿。” 吏员也非常合时宜的向沈氏道了一声喜,听到这里时候,沈氏才反应过来,立马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包递了过去。 这下报喜的吏员,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不过这次收了红包之后,报录的吏员并没有直接离去,而是大大咧咧的等着进入院内,准备讨一杯喜酒喝。 这不仅是为了庆祝,更是为了讨一个好彩头,连中小三元的成就,应天府多久没有出现过了,真真的文曲星转世啊。 而且还不单单如此,左邻右舍们也提着诸如鸡蛋,发饼,米面、红包等等物品,来沈忆宸家道贺来了。 只要不傻的,都明白沈忆宸这个秀才功名是个开始,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并且他身为成国公儿子这件事情,不提不代表着忘记,这下离认祖归宗不远了。 同时对于沈忆宸的称呼,后面也有很多人加上了老爷二字,搞得他怪不习惯的。 但放在古代就是这样,秀才也是功名,意味着你已经跟普通百姓划清了政治界限。 就好比现在都沈忆宸再见到江宁知县周顺,客气可以称之为一声父母官,陌生称之为一声周大人,熟络甚至称之为一声周兄也不是不可以。 要是放在以前学童身份,被对方称一声小友都得心惊胆颤,害怕拉低了辈分会遭受到打击报复…… 079 四邻道喜 鞭炮响起,锣鼓喧天,沈忆宸家这间小院落,已经承受不起如此多人的祝贺。 没办法,只能在小巷里面摆起了流水席,反正认识的不认识的,只要你过来道贺一声,就坐下来沾沾喜气。 说实话,也就是在这一刻,沈忆宸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旺的人气。 真是十年窗下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不单单普通的街坊四邻,很快巷口处还来了几辆马车,分别是江宁知县、应天府尹、提督学政的人过来恭贺。 毕竟沈忆宸连中小三元,还是他们亲自点中的案首,勉强在名义上有座师之名,派人过来祝贺一番混个熟练并不算太离谱。 其中应天府尹派过来的,还是沈忆宸的熟人幕僚卞和。 “沈小友,仅仅一月未见,今日就鱼跃龙门,连中三元了。” 听着卞和的吹捧,沈忆宸笑着回道:“卞先生就莫客套了,这也能称得上是连中三元吗?” “称不上,就当鄙人提前恭喜了。” “卞先生你就这么有信心,我来日能大魁天下?” “我相信自己眼光,就算做不到大魁天下,沈小友你来日也绝非池中之物。” 卞和说这段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了那种虚伪客套的笑容,相反显得很认真。 说实话,可能是后世网络虚拟世界见识多了,沈忆宸对于这种陌生人突然的好意,总带有一丝警惕之心。 他始终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免费的午餐。 对方如此交好自己,就真仅仅是为了结个善缘吗? “卞先生,上次相助我还未向你感谢,如若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但说无妨。” 既然欠了人情债,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还了,于是沈忆宸旁敲侧击的提了出来,想看看卞和到底想要什么。 “沈小友,你警惕性真高。” 出乎沈忆宸意料,自己内心的想法,居然被这卞和给一眼看穿了。 更为意外的是,对方没有任何的遮掩,直接点明了出来,实在不太符合幕僚的一贯风格。 “我这话并没有任何贬义,未来仕途官场,警惕性低的人,都站不上权力巅峰。所以沈小友,你有这种警惕之心,是一种好事。” “喔,那看来我警惕的没错?” “没错,我确实有所意图。” 不知道为什么,卞和直截了当的说出自己有所图,反倒让沈忆宸感觉安心了不少。 毕竟这年头与聪明人打交道,不知道对方底牌,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不知卞先生所图什么?” “我想帮你袭爵!”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淡淡笑意,本以为卞和是什么高人不露相,结果越说越离谱,这老哥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袭爵? 朱佶这个嫡次子都没多大希望,凭自己一个婢生子去挑战整个古代的礼法? “卞和,你该不会也是习得了什么帝王学术,在下认为还是货与帝王家更好。” 沈忆宸轻飘飘回了一句,袭爵这桩大事自己承受不起,卞和如果真有多大野心,想找寻一块跳板,不如直接去找皇帝朱祁镇,他更适合一点。 听到沈忆宸这话,卞和却哈哈大笑起来回道:“跟什么帝王学术没关系,因为我所图的事情,至少得成国公才说得上话,沈小友你如若不袭爵,恐怕是帮不上我。” 至少成国公这个级别才能帮上忙? 沈忆宸想了想,成国公的级别只要不是牵扯到政权谋反,哪怕其他的十恶不赦的重罪,都有办法帮上忙。 这个卞和,该不会是什么谋反重罪吧…… 问题在于明英宗时期,好像没听说过什么著名的谋反人物,历史书上更没有卞和这个名字,他到底是做什么的? “卞先生,那恐怕我是帮不上你了。” 沈忆宸自认没什么袭爵希望,而且也没有信心能摆平古代的十恶重罪,还不如开诚布公的说出来,让卞和别抱有些什么不必要的妄想。 明代也不是上古春秋战国时期,什么纵横谋略家四处投资的方式,压根行不通。 “无妨,就算没成为三代成国公,说不定沈小友也能走出自己的路。” 卞和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与旁人喝酒高兴去了,丝毫看不出刚刚与沈忆宸谋略了一番“大事”。 除了卞和,孙提学派来的幕僚,也给沈忆宸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要他参与三日后的院试庆功宴。 古代科举有四大筵席,分别为“鹿鸣宴”、“琼林宴”、“鹰扬宴”、“会武宴”,服务于科举预设的文武两科。 其中鹿鸣宴跟琼林宴为文科宴,当新科举子跟进士诞生之时,地方官吏乃至皇上,会宴请新科士子们,以赐宴来表达庆贺。 不过这种筵席最低档次,也得是乡试考上举人后才有资格举办,从来没有听说过什么秀才也有庆功宴的。 可能是提前猜测到沈忆宸的疑惑,孙提学的幕僚说明了原因。 那就是沈忆宸连中小三元,这份荣耀应天府已经十数年没有出现过,为了恭贺这种地方文风鼎盛的盛况,提督学政举办一场庆功宴,显得合情合理。 同时应天府尹跟提督学政,还决定破例为沈忆宸建造一座三元牌坊,一方面是奖励他学业上的成就,另外一方面也是当作榜样,激励应天士子们勤奋向学。 不过这座水分十足的“三元坊”修建出来后,不知沈忆宸看了后会不会脸红。毕竟应天府不是什么小地方,而是大明的两京之一,各种举人牌坊、进士牌坊层不出穷。 秀才级别的三元坊,着实略显寒酸…… 当然,这是父母官跟大宗师的一片好意,沈忆宸还是得连连道谢。并且表示自己日后将继续努力,建造出一座真正的三元坊,不辜负两位的厚爱云云。 另外卞和临走时,还给沈忆宸带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朱氏宗亲当场被搜出作弊工具的事情,被来自上面成国公的力量压了下去。 几人仅仅被罚下届院试不得报考,就连府试考取的童生都没有被剥夺,也足以看出来此刻的朱勇,确实已经称得上权势滔天。 其实这里面除了朱勇的力量,最主要还是沈忆宸他自己出了大力气,如若不是案首没有被查处舞弊,并且还考出了小三元的成就。 恐怕发酵下去引得一众考生去哭学宫,那就得出现一场科举舞弊大案了。 不过换个角度站在朱庆宇那一方想,本来自己几人低低调调混个功名就行,也不太引人注目,这种做法在勋戚子弟里面都已经形成惯例了。 偏偏来了个沈忆宸各种出风头,还接连点中案首引得众人瞩目。这下把自己几人也给带出来曝光,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所以很多事情,身处不同的立场角度,得到的结果可能完全不相同。 筵席结束,隔壁的七大姑八大姨帮忙收拾了下残局,小院很快就恢复到往昔的平静。 只是屋内堆满的各种礼品,预示着沈忆宸如今的地位发生了剧变。除此之外,桌上用红布盖着一堆贺银,在烛光的照射之下,仿佛特别显眼。 “宸儿,这次恐怕得有一百多两银子,咱们拿什么去还礼呀。” 沈氏看着这堆银子,第一反应不是收钱高兴,而是想着该如何给这些达官贵人们还礼。 “不用还礼,娘你好好收着家用就行。” 沈忆宸对于这一百多两银子并不以为意。 古代科举功名号称社会阶层的跳跃,并不是说说而已,就拿这堆银子来说,几乎够正常的三口之家吃喝一辈子了。 放在寻常百姓之家,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恐怕都从土里挖不出来这么多钱。 当然,沈忆宸能有这么多贺礼以及花红银,是属于特殊情况,正常考中秀才是没有这么多的。 但是你有秀才功名,只要走走门路,一年就能从官方那里弄来十来两白银或者同等米粮补贴,还能免除徭役以及三亩地的赋税。 实在不行,去当个塾师、幕僚,再次帮别人写写字,当个讼师、风水师。最次凭借秀才路引下海经商,一年二十两银子也是轻轻松松,反正不存在饿死的可能性。 现代电视剧里面秀才穿的破破烂烂,饭都吃不上,除非是特例以及王朝末期的乱世,否则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的。 所以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不是什么虚假描写,而是你老老实实科举上去,就真能得到这些东西。 现在沈忆宸的成就,已经超乎了沈氏这种家庭主妇的眼界,所以儿子说不用还礼,她也不再多问。 只是把沈忆宸带到了祖先灵位面前,递给他一柱香烛说道:“今天实在太忙了,还没有给列祖列宗道喜,宸儿赶紧跪下拜拜祖宗。” 说罢沈氏就跪倒在蒲团上面,非常虔诚的供奉着祖宗灵位。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立刻跟着跪下,因为他看着灵位上那朱氏先祖的文字,感觉有些可笑。 连亲爹都没有同意入宗谱认祖归宗,自己还是随母亲姓沈,拜的哪门子朱氏列祖列宗啊,老祖宗能在族谱到找到名字么? 但是放在古代,君臣父子,天理伦常这种东西,压根不可能随着个人意志而改变。 甚至夸张点说你造反弑君只要拳头硬,建立新朝依然有一大群士大夫阶层跟随。而你要是公开杀父弑母,那可真是完犊子了,再强天下人都得唾弃。 所以沈忆宸摇了摇头,还是随着母亲的心意一起供奉先祖。 080 三元庆功宴 放榜后的第二日,沈忆宸就到了两位老师那里报喜。 对于沈忆宸能取中秀才,这点他们都不意外,毕竟属于板上钉钉的事情。但是看着学生能连中小三元,说实话还是有些惊喜跟骄傲的。 报完喜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等候在成国公府旁的小巷,准备与赵鸿杰等同窗一起吃顿饭庆祝下。 因为随着考中秀才,以后沈忆宸就不需要再到外院家塾学习了,而他也不可能去内院跟那群朱氏宗亲进学。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如同毕业一般,将要与这群同窗分别。 众小弟走出角门见到沈忆宸,自然是惊喜过后,一番马屁给拍上天。然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找了间馆子坐下,打着庆祝的名义吃吃喝喝起来。 酒过三巡,每个人脸颊都带着微醺醉意,李达这时候一只手搭在了沈忆宸肩膀上说道:“大哥,为兄这次可能要先走一步了,不日将前往京师任职,以后也不用学那什么破文章了。” 李达要去京师进入行伍,这点沈忆宸早就已经知晓,只是不知道具体时日这么快就定了下来。 虽然跟这家伙缓和关系时间没有多长,但好歹也算同窗了数年,以后再见都不知何时了,内心里面难免有些离别伤害。 “那我就在这祝你,日后马到成功。” 矫情的话沈忆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送上一句祝福了。 与此同时,赵鸿杰这时候也靠了过来,朝着沈忆宸说道:“忆宸,上次你不是推荐我从军入南北镇抚司吗?” “这段时间我也想好了,准备与李达一同北上,让我爹托关系进入南镇抚司。北镇抚司那刑讯手段,终究还是不太适合。” 还没等沈忆宸回答,李达听到后就不满说道:“大好武将儿郎,居然害怕血淋淋的场面,连北镇抚司都不敢入。来日疆场上要是遇到尸山血海,你赵鸿杰怕不是得吓的尿裤子?” 可能是对于李达这种语气习惯了,赵鸿杰压根就懒得搭理他,反正现在也没有挨揍的风险。 “南镇抚司也挺好的。” 沈忆宸并没有处于前景跟权利的考量,来阻止赵鸿杰入南镇抚司,而不去北镇抚司。 人各有志,有些人天生性格就比较软弱胆小,不适合特务机构那一套。 “可是我挺舍不得你的。” 赵鸿杰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显得非常低落,他这些年在外院家塾,也只有沈忆宸这一个朋友。 如今前往京师,就意味着连最后的朋友都要分离。 “没事,人总要自己成长,京师才是一番更广阔的天地,我也在这里提前祝你一帆风顺。” 说罢,沈忆宸举起了酒杯,感觉今日这杯酒格外苦涩。 直到淡淡月光洒满了大地,一行人才从酒楼里面出来,每个人脸上的兴致都不高。 谁也没有料到,原本的庆祝到了最后,却演变成了告别。 “来日方长,兄弟们,日后京师再会。” 临别之际,沈忆宸表现的非常洒脱,并且第一次用上了兄弟们这种称呼。 “当然要京师再会,为兄等着你来京师赶考!” 李达也是洒脱之人,从来不喜欢各种矫情,而且他非常确信沈忆宸能中举,然后再到京师赶考,所以不会分别多久的。 “嗯,忆宸,我们以后京师再会。” 相比较之下,赵鸿杰的性格就要感性很多,语气说出来都略显哽咽。 见到他们这副模样,沈忆宸笑了笑,然后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之后,不知为何突然感觉鼻头一酸,可能自己内心还是孤独的,能遇到几个说话的伙伴不容易,没想到却这么快就要分别。 人生路还长,离别的伤感终究是短暂的,三日时光转瞬即过,很快就到了新科庆功宴的这一日。 这一天早上,沈忆宸就穿上了崭新的秀才服,头戴方巾。按照明早期的规定,秀才服等同于文九品官服。 当然,这是早期规定,到了明朝中后期秀才逐渐增多泛滥后,服装上面的规定也没人遵守。几乎文人士子们,不管有没有功名,人人都身着一件襕衫。 庆功宴的举办地点在学政衙门,孙鼎设宴做东,邀请院试取中的一百二十名秀才,其中还有三十名算是增补考上的。 也就是说从最初的县试三千人开始,一路补充淘汰下来,总数差不多八千人取中了一百二十人,录取概率就在百分之一二之间。 可能很多人觉得这也不算低,但要考虑到明朝的整体识字率也不过百分之十,这还是中后期在小说剧本推广下的数据,前中期只会更低。 所以这也就是为什么,区区一个秀才功名,就能改变自己阶级层次。 学政衙门前,上百名新科秀才等候于此,却并没有人提前进入。 这并不是宴会时间未到,府衙阻拦等等,而是他们在等一个人,只有这个人到场之后,才会中门大开让众秀才们进入。 没错,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身为院试案首,连中小三元的魁首,沈忆宸才是这场宴会的真正主角,其他人通通都算作陪的! “呵呵,沈忆宸真是好大的架子,新科秀才都到齐了,就他偏偏没来!” 一名秀才等不及了,忍不住开始出言抱怨。 “你有本事也考取个案首,那么众人也可以等等你。” 另外一人听到后,立马出言讽刺了一句,这年头科举是这样的啊,谁考第一谁老大。 就算是考殿试,你中进士了也得老老实实跟在新科状元后面。 “东海,提堂坐考时候,你看着那沈忆宸,像是有案首之才么?” 同样取中秀才的昭文书院学子,心中也等着有些烦躁,朝着徐东海问了一句。 “不知,但文章确实他第一个做完。” 经历过几轮打击后,徐东海以前那张狂口气,现在低调多了,至少不敢随意编排沈忆宸。 “东海,感觉你现在低调许多,怎么还肯定起沈忆宸来了?” 听着这话,昭文书院学子感到不满了。他本就等着一肚子怨气,想要跟徐东海一起吐槽下沈忆宸,以发泄心中不满。 结果看对方这样子,压根没有以前那种狂傲了,这是认怂了吗? 徐东海听到这话,脸上表情有些难堪,他也不想认怂沈忆宸,但奈何形势比人强,能怎么办嘛? 另外一边角落,同样有几名相熟的秀才聚集在一起抱怨,他们是上元县学的生员,也算是应天府一大学府了。 “旭升,如若不是那沈忆宸与大宗师交好,这个案首说不定就是你的了,那还用在这里等着他摆谱!” 这人嘴中的旭升,就是上元县案首秦旭升,上元县乃应天府首县,就连江宁县都是从以前的上元县划分出来的。 以往应天府科举考试,魁首位置基本上都是被上元县给把持着,今年算是被沈忆宸这一匹黑马给夺走了。 “慎言。” 秦旭升还是比较谨慎的,他出身寒门,没有徐东海那样的背景。 成国公现在人臣巅峰,就算是他没入宗谱的婢生子,也不是一般人能惹得起,所以还是说话小心点。 “有什么不敢说的,难道这不是事实?都有人扒出来了,沈忆宸业师林震,与大宗师是多年至交好友,很难说背后没有行个方便。” “对啊,成国公府作弊虽然结案的不明不白,但科考试题泄露是无可辩驳的事实。只能怪那几名朱氏宗亲太懒太蠢,但凡记住两篇文章,哪还用什么竹条鬼工技。” 成国公府科举舞弊案,虽然在朱勇的权势之下草草结案,不过文人士子们也不傻,背后没人的话,考题是怎么泄露出来的? 沈忆宸虽然最终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参与了,却始终无法割开与成国公府的关系。另外就是院试结束之后,一些有心人深扒了他与孙鼎的关系,发现原来还有林震这根线。 当然,这次提堂坐考还是有效果的,作弊是没有人敢明说。不过主考官优待,在很多人心中还是认为有那么回事。 学政衙门前各种议论沸沸扬扬,但是很快一阵雅乐声音打断了他们。只见此刻朱红色的中门大开,两排衙役从里面走了出来,意味着筵席即将开始,诸位等候的新科秀才们,可以正式入内了。 看着中门大开,有些秀才下意识抬脚就想走进去,不过很快却发现自己身边无人挪动。一些反应较快的,已经开始转过身去,看向了后方。 只见阶梯之下,一名年轻文人傲然而立,脸上带着淡淡笑意望向众人说道:“抱歉诸位,在下来晚了。” 毫无疑问,学政衙门此时中门大开,只为迎接一人,他就是沈忆宸! 看着站在阶梯之下的沈忆宸,本来还各种怨气的新科秀才们,此刻大多眼神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难怪科举会有案首、三元等等称号,魁首的待遇就是不一般,多少读书人一辈子都没有今日沈忆宸这般荣光。 诸生等候,中门迎接,这不过才是个秀才而已,如若哪日金榜题名状元郎,恐怕天下都要为之侧目吧。 081 就是立威 看着众人脸上表情,沈忆宸嘴角的笑容更甚了,他今日其实是刻意来晚的。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下马威! 成国公府舞弊传了有些时日了吧,自己这个三元案首被质疑不少吧,眼红的、挑事的,那更是不计其数吧。 而这些传播主力,就在今日这群等候的新科秀才中。 好,很不错,之前跳的多欢,今日就给我老老实实的候着,就凭我是院试案首,是今日筵席主角! 所以说很多时候沈忆宸低调,也不屑于没事就找个人装装逼什么的,那是时机未到。 既然要装,就找准时机把这个逼装到满分,有什么方式能比今日这种,让应天府甲子年新科秀才们,恭迎左右更大的逼? 人,保持谦虚态度是种好习性,但是不能让他人忘记了你还有张狂的一面,否则各路牛鬼蛇神会如同苍蝇一般络绎不绝。 “让各位仁兄久候,实属抱歉。现在中门已开,进去吧。” 沈忆宸态度非常恭敬,甚至抬手做出来一个请的姿势,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踏出脚步先行。 原因依然没变,科场规矩榜首先行,沈忆宸都没进门,谁敢抢这个先? “沈兄,你既是案首,还请走第一个。” “对啊,沈案首请先行。” “沈兄,请。” 其他新科秀才们,也不是不懂规矩,有些对于沈忆宸心悦臣服的,主动侧身让出一条道,让他先走。 “既然诸位仁兄大气,那在下也就当仁不让了。” 沈忆宸说着最客套的话,却做着最傲气的事情。只见他昂首挺胸踱步前行,完全把其他新科秀才当作迎宾一般,跨过门槛走入学政衙门,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见到这一幕,之前一些久候有怨气的士子们,这下更是憋屈的肝痛。 如若沈忆宸表现的张狂还好,至少能抓住一个目中无人的把柄,直接开怼。 偏偏沈忆宸谈吐言语客气无比,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 不过效果也很明显,沈忆宸这种举动只要不傻的,就明白是刻意而为。 摆明告诉众人自己不好惹,以前传的谣言跟添的堵都还记得,现在算是给还回来了。 “案首真是好风光啊。” 看着沈忆宸走远的背影,终于有一名年轻士子打破了沉默,用着羡慕语气说了一句。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谁能想到一年前这个婢生子,还被众人轻视嘲笑,今日却可以独领风骚?” 旁边一名须发皆白的老秀才,听到后用着感慨语气回道。 他也考了数届童子试,很清楚沈忆宸的那些过往,就愈发感到人生变幻莫测。 “别感慨了,进去吧,你这个年纪还能取中秀才不错了。” “也是,进去吧。” “陈兄,请。” “请。” 余下的新科秀才们,在沈忆宸跨入中门后,跟着进入了学政衙门。 唯独之前揶揄过沈忆宸的那群人,依然站在门口脸色难堪。 “呵,还真是晚到给我们来个立威。” “不过是一案首,不知道的还以为连中三元!” “东海,现在沈忆宸都骑到脖子上来了,这你还能忍吗?” “考题泄露事件不明不白,还有跟孙提学关系不清不楚,这种案首我不服!” 留下来的众人可谓义愤填膺,沈忆宸态度都已经骑脸了,这口气怎么咽得下来? 于是他们纷纷把目光看向了徐东海,一方面是这小子年少轻狂沉不住气,喜欢出这种头。 另外一方面,就是徐东海背景深厚,学识上也没什么水分,绝大多数情况下压得住别人。 只是很遗憾,他们这次找错对手了,徐东海迎着众人目光一言不发,直接迈动脚步跨过门槛石,完全没有迎合向沈忆宸发难的意思。 怎么回事,就连徐东海都惧怕他沈忆宸了么? 这一幕让很多拱火的士子感到大失所望,如若就连徐东海这样“豪强势力”都退了,那应天科举届,不是让他沈忆宸只手遮天了? 对于众人心中怎么想的,徐东海其实也很清楚。 以往不用拱火他都敢出来挑事,一是年纪太小性格确实比较冲动,自小的神童名号加上身世背景,导致过于心高气傲。 另外就是徐东海也不傻,知道出头很容易抢占风头,在别人心中肃立威望。文坛领袖这种名声,平日里看似作用不大,关键时刻可是能引导舆论走向的。 特别到了明末各路学派的大佬们,哪怕身上没有功名在身,下至州县,上至六部内阁,见到他们都客客气气,这就是文坛领袖的威力。 不过连续的惨败,以及院试结束后叔父徐琦的话语,差不多已经让徐东海明白了一个现实。 那就是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可以轻视的婢生子了。无论应天府文官集团,还是武将勋戚中,都有着很高的好感度。 又有成国公朱勇的血脉背书,来日必将平步青云! 后面这句是叔父徐琦的原话,所以在等候过程中面对其他昭文书院同窗的怨言,徐东海始终低调应对,没有过多参与。 当对方的实力跟阶层,已经不输于甚至超过你的时候,再去盲目挑衅,就等同于找死。 徐东海只是年纪小比较冲动,并不蠢。 沈忆宸从中门而入,走进了学政衙门。说实话他穿越来到大明差不多一年了,除了自家院门外,还是第一次走高宅大院的正门。 如若不是小三元案首,光靠一个秀才功名,别说是走大门了,正常情况下连学政衙门的门都进不来。 难怪古代很多小说剧本中,把状元游街给推崇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原因就在于那一日新科状元,除了功名利禄之外,整个仪式给予的荣誉感,也是无与伦比的。 可以这么说,上至皇帝、文武百官。下至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整个天下都围着新科状元转! 学政衙门的前厅跟院落,都已经摆放好了桌椅,布局座次类似于当初的成国公府家宴。 前厅因为面积缘故,只摆放了上三桌。提督学政孙鼎、应天府尹李敏、江宁知县周顺三人坐在主桌上位,其中以孙鼎居中。 同时这一桌靠左手的主宾位置,是留给沈忆宸的,他身为小三元案首,理应坐在最重要的主宾席位。至于其余空位,按照院试的取中名次排序。 好巧不巧的是,徐东海刚好坐在了沈忆宸的旁边,就不知道这顿庆功宴两人坐在一起,到底是谁恶心谁了。 沈忆宸步入正厅,却没有直接坐下,他还要等待余下的新科秀才们到齐,一同参拜三位主考官。 这不仅仅是官场尊卑的礼仪,更是被三位主考官取中,相当于有着“座师”的师生之谊。 当然,这种科举初级阶段的“座师”,仅仅是个名分礼仪上的,真正达成师生利益关系的,还得看取中你当进士的那位主考官。 等待人都到齐之后,沈忆宸大声喊道:“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新科秀才,拜见大宗师!” “拜见大宗师。” 一百二十名新科秀才,齐刷刷的弓腰行礼,场面可谓异常壮观。 孙提学见到这一幕,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脸上挂满了笑容。毕竟像这种宏大场面,如若不是打着沈忆宸小三元案首的名义,他也很难看到。 只见孙提学站起身来,向着众秀才们回了一礼道:“今日见到诸生意气风发,本官心中感到甚慰。” “每朝席上宴佳宾,抵多少十年窗下无人问,本官希望诸生都记住今日这意气风发的一刻,来日金榜题名的琼林宴上,还能如同此时一般,鲜衣怒马少年郎!” 孙鼎的这一番话,让很多士子心中都感到一股热血沸腾。秀才远远不是科举的终点,今日这场筵席只是一个开始,来日必登金銮殿,才能让十年寒窗变得值得! “谢大宗师赠言!” 又是齐刷刷的一片行礼。 并且这次回礼不单单是孙鼎站了起来,就连陪坐的李敏以及周顺,也顺势起身向着新科秀才们行礼祝贺。 这就是有功名跟没功名的区别,没有功名在身,无论名气多大,才学有多么厉害,今日在场的这三位主考官,都不可能跟学子们对等行礼,哪怕是特殊场合给个面子。 今日他们这么回礼,除了给面子恭贺新科秀才们外,更多是一种同属于士大夫阶层的认可。 “好了,诸生都坐下吧。” 孙提学虽然是学官恪守士大夫礼仪,却天性比较洒脱不太摆谱。 简单的说了两句之后,就让新科秀才们入座准备就餐,而不像后世很多领导开会那样,逼逼个半天不知所云,为了说而说。 “谢大宗师。” 诸生回礼之后,就按照顺序坐下,沈忆宸自然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主桌。不过让沈忆宸感到意外的是,他发现提堂坐考时候那个土司后裔孟凡,居然也在自己这一桌的末位。 沈忆宸没有看过发案榜单,所以对于别人名次并不清楚,一桌八人能坐在末位,意味着孟凡是本次应天院试第五名。 还真是没想到,明朝人眼中不通教化的归顺蛮夷,居然能考取第五的好成绩,看来这个孟凡有点东西。 082 成为反派 入席之后开始上菜,相比较成国公府家宴的山珍海味,这次学政衙门的庆功宴,明显就要朴素很多。 不过也算是有鱼有肉,对于很多穷苦出身的秀才而言,有肉吃就算不错了。 以往参加筵席,沈忆宸大多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这次他身为案首主角,自然得收敛一些。基本上没动什么筷子,频频与桌上三位主考官们对饮。 只是在喝酒过程之中,沈忆宸发现李敏兴致好像不太高,与快要喝上头的孙提学,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用问沈忆宸也能大概猜测到原因,恐怕李敏还是受到了成国公府科举舞弊案的牵连,考题如何泄露这桩悬案没有解决,始终是悬在应天府尹头上的一把刀。 酒过三巡,之前带着些许紧张与拘俗的新科秀才们,也逐渐放开了,甚至还有不少人起身来到主桌上,向三位主考官们敬酒。 对于这些敬酒的士子们,孙提学基本上也是来者不拒,实在喝不下也浅尝一口表示了下。毕竟这种喜庆日子,要么敬酒就都不喝,有了个开始后面拒绝谁都不太好。 就在沈忆宸以为庆功宴,会这么吃吃喝喝的过去了,只见这一桌院试第三的罗正站起身来,朝着自己举杯说道:“在下敬沈案首一杯,还望赏个薄面。” 对于罗正,沈忆宸虽然没有什么交流,但一路考过来也算有些了解。知道对方是江宁县学的优等生,并且一直处于前三的行列中,始终没有掉队过。 “罗兄客气,请。” 沈忆宸也没有推辞,举起酒杯就一口干了。 罗正看着沈忆宸都干了,也是一饮而尽,然后继续说道:“在下与沈案首三场考试,次次屈居人下。” “沈案首的诗词俱为佳作,在下着实佩服,并无二话。但这次院试经义为重,在下也同样好奇,林状元郎到底教出了一手怎样的好文章。” 罗正此话一出,本来开开心心喝酒的新科秀才们,目光全部被吸引了过来。 说实话这场院试,莫名其妙出现了四书五经五五开的局面,让很多人都感到不解。 虽然科举上并不是没有重五经题的先例,但自从宋代确定理学之后,四书就占据了绝对统治地位,五经完全无法与之匹敌。 所以大宗师别出心载搞这一出,到底是为何? “我想起来了,林状元郎可是经义大师啊,一手《尚书》诠释天下无双。” “对啊,林状元郎十岁治书,当年就是靠着经义力压群雄。” “罗正的意思,莫非院试重经义,是与沈忆宸有关?” 当有人把这句话说出来后,本来还小声讨论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下来。 之前很多人对于沈忆宸这个案首的不满,仅仅停留在孙提学可能有所偏爱上面。 因为沈忆宸拜了状元林震为师,整个应天府人尽皆知,而孙提学又是林震好友,对于他弟子优待属人之常情。 就算别人心中感到不公平,也引发不了什么舆论争议,放在明代是件很正常的事情。 但是优待不等于开后门啊,就好比后世考试,有个历史特长生。考官单独把这一科分数从原本的满分一百,提到跟语数外相同的一百五十分,不相当于多加了五十分? 而且提高五经分比重,比后世单独提高副科分数还离谱。毕竟考秀才这个级别的文人士子,普遍五经不行,等同于给沈忆宸开特招了。 所以罗正的这一番言语,让很多人疑惑大开,原来院试四书五经并重的根源,就出在沈忆宸身上! 主桌上孙提学等几位官员,听到罗正这话,脸上笑容都逐渐褪去,不过却没有人出言训斥阻止。 原因就在于罗正说的很聪明,他提问对象并不是孙提学,而是沈忆宸。并且表面上也没有质疑院试经义并重,相反字面意思还称赞了林震的教学水平。 如若这时候主考官们开口阻止,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默认孙提学就是为了沈忆宸开后门了? 特别李府尹跟周知县两人,心中更是清楚真实原因,这种科举潜规则大家明白就好,说出来就有些下不来台了。 沈忆宸听到罗正这话,第一反应是愣了下,因为从头到尾院试为何会出现五经题并重,自己并不知情。 甚至在提堂坐考的时候,沈忆宸都感到一阵头痛,认为孙提学是出了道难题。 所以他本能的朝着孙提学看了一眼,却发现对方面露难色,仿佛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见到孙鼎表情这一刻,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原来院试四书五经题并重,还真就跟自己有关系! 同时沈忆宸此刻心情也感觉无比操蛋,这他娘的都是些什么破事,自己躺着也中枪。 要是捞着好处把这锅背了也就算了,问题院试考经义题啥好处没捞着,压根就不需要整这套啊。 不过事已至此,无论沈忆宸有没有参与过,他都必须承了孙提学这份情。同时借此机会,他也得让众人闭嘴,否则又会出现下一个成国公府舞弊的传言! “罗兄,你想说的是,我靠经义题加分了是吗?” 没有遮遮掩掩,也没有任何逃避以及恼羞成怒,沈忆宸非常淡定的把背后所要表达的言语,给曝光在众人面前。 因为这种时候,你越是遮掩,哪怕靠着孙提学等官员的力量,把罗正给压的闭嘴了。能保证在场的其他一百多名新科秀才,背后不会嚼舌根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么浅显的道理要是沈忆宸都不明白,他也不配当这个案首了。 “在下不敢。” 罗正当然不敢承认自己暗指孙提学,对方可是有着座师名分的。而且沈忆宸又没有直接舞弊,利用规则赢下案首,最多是不公平,远没有到掀桌子的地步。 “罗正,你恐怕喝多了,要不先行一步回去休息吧。” 李敏这时候淡淡说了一句,这种事情既然没法光明正大的说出来,那干脆就别说了,回去洗洗睡吧。 “谨遵府尹大人教诲,在下告辞。” 罗正也很硬气的回了一句,昂首起身,准备离场。 他与之前喜欢挑事的徐东海不同,并不是嫉妒羡慕恨沈忆宸,而是对于这种科举不公的反抗。 可以说从始至终,他决定把这件事在庆功宴上说出来,就已经做好了被打击报复的准备,整个人都显得正气凛然。 说实话,沈忆宸看着罗正这副大义凛然,他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万万没有料到,自己也会莫名其妙的成为反派。 “且慢!” 沈忆宸这时候也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看向罗正。 他对于罗正的行为,并没有多大的愤怒跟怨恨,相反能不畏强权出头的勇气,沈忆宸还很欣赏。 但是仅仅因为感觉不公,就在没有经历任何调查跟取证的前提下,选择在庆功宴上公开质疑。 何尝不是为了满足自己内心的正义感,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肆意欺凌? “沈案首,还有何指教?” 这次罗正的语气带着一丝轻蔑,沈忆宸的举动在他眼中,颇像是恼羞成怒了。 “那我就给你们好好指教下。” 沈忆宸说到不是你,而是多了个们字,同时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目光扫视到院落的众人。 “相信你们很多人心中肯定有跟罗正相同想法,我靠着经义题加分了才成为院试案首的是吗?” 面对询问,在场无人应答,但是答案却很明显。 “今年应天府新科时文集应该已经出来了吧?” 所谓时文集,就是书商们会把新科举人、进士的中试文章,统一装订出书,给后来的士子们参考。 不过很多时候,优秀的童子试文章,同样也会被装订成册。例如沈忆宸这样的小三元案首,科举文章几乎百分百会发表出来。 果然沈忆宸这么一问,很多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今年的应天府新科时文集,在场众人几乎都看过。特别沈忆宸的文章,还成为了很多人参考对象。 “既然诸位仁兄都看过,那我倒是想问一句,哪怕抛开经义题,单单鄙人所书写的四书题,有人敢放言优胜于我吗?” 说到这话,沈忆宸睨视四周,那股莫名的气势喷涌而出,居然没有一人敢与之对视! 见到没人回答,沈忆宸看向了罗正,再次对着他问道:“有吗?” 简单两个字的提问,背后却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魄力,丝毫没有任何心虚可言。 自己本就没有参与徇私作假,何谈心虚? 案首是凭实力赢下的,哪怕抛开五经题不谈,我就跟你们单比四书题,谁敢说能比我写得好! 罗正迎着沈忆宸的目光,本来他内心里面坚定无比,认为自己在行大义之事。 结果面对这一问,罗正突然意识到,如果院试没有四书五经并重这回事,如同传统一样四书题为重,好像沈忆宸的优势更大! 因为今年时文集上沈忆宸那几篇四书八股文,堪称无出其右者,碾压众人毫不过分。 想明白这点,罗正突然不敢正视沈忆宸的目光了,甚至感觉有些可笑。 原来自己所认定的科举不公,孙提学徇私,并没有改变任何结果。哪怕不考五经题了,案首依然会落在沈忆宸的头上。 这就是绝对实力,案首当之无愧! 总总一切,终究不过是自己妄想罢了。 083 华夷之辨 “沈案首,是在下狭隘了,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罗正面露苦涩,抱拳向沈忆宸道歉,他并不是什么无耻小人,错了就要认。 “我认为你更应该向大宗师认错。” 沈忆宸不仅仅是要帮自己讨回公道,还必须得维护孙提学的名声。 “大宗师,学生知错。” 罗正面对孙鼎一躬到底,态度非常谦卑。 “无妨,年少时分总会有迷茫时候,能醒悟过来就好。” 孙鼎并没有深究,一方面是他能理解年轻士子,面对科举不公时候那一腔义勇。 另外一方面,就是自己确实有所偏向沈忆宸,倒打一耙的事情他也干不出来。 只能说孙鼎当初不过是有爱才之心,一时兴起才搞了出四书五经并重的操作,与沈忆宸并没有任何的背后徇私,以及暗箱操作。 事情演变到如今这地步,也是孙鼎所没有料到的。 唯一能感到欣慰的,就是沈忆宸这个案首名至实归,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偏爱,而产生什么不公的影响。 否则真就是弄巧成拙了。 “罗正,你也坐下吧。” 李敏适时缓和了下气氛,毕竟他开口要罗正离开的,如果不出来说句话,估计对方都不敢坐下。 “府尹大人大量,学生羞愧。” 罗正道歉后坐了下来,本来气氛有些凝固的庆功宴,很快再次活络了起来。 “不愧是案首,换常人遇到这种事情,恐怕难以保持这份沉稳吧。” “废话,沈忆宸是有真才实学的,他慌张什么?” “有一说一,沈忆宸的童子试时文集我看了,文章确实写的无可挑剔。特别那破题思路,真不知道怎么想出来的。” “我正是因为看过他的文章,所以才从未质疑过案首,沈忆宸大才毫无争议。” 沈忆宸之前的哪些诗词,可能会带来很大的名气,并且传唱度很高。 但是真正想要获得文人士子们的绝对认同,放在明朝这种环境中,还得看八股文章。 这一次风波平息的迅速无比,就连始作俑者罗正也很快低头道歉,究其原因就在于沈忆宸科举那几篇八股文太强了。 不但遵从的传统的代圣人立言,还集齐了后现代网络破题思维所长。简单点来说,就是领先了整个时代,形成了对同年考生的降维打击。 服不服终究得凭实力,大多人都心服口服的情况下,一点小波澜已经完全掀不起风浪了。 又是几杯酒下肚,应天府尹李敏可能是为了平息之前的影响,以及拔高恭维一下孙鼎,于是说起了应天府的文风教化。 其中最好的例子,自然就是桌上的孟凡,一个土司南蛮归顺于大明之后,都能考得应天府院试第五。 这还不足以说明孙提学重教兴文,有传承之功? “孙大人,这几年应天府在你的治学之下,可谓蒸蒸日上。短短时间内就连孟凡都精通文墨,取得了院试好成绩,实属功不可没,本官敬你一杯。” “李大人客气,教化乃先贤至圣的功劳,本官不敢贪功。” 孙鼎谦虚客套了一句,不过还是把酒杯举起来,与李敏痛饮。 本来这也就是两句官场上的恭维话语,没想到之前在主桌上始终一言不发的孟凡,听到后却面露冷笑。 “我麓川本就人杰地灵之处,何须教化?” 孟凡这句话出来,让主桌上数人神情大变,就连之前被罗正质疑面不改色的孙提学,表情都严肃了起来。 因为这不仅仅是没有情商不给面子的问题,而是直接反驳了大明的边陲政策,数次麓川之战的成果! 麓川位于云南的西部边陲地带,元末天下群雄并起,也给边陲少数民族提供了难得的机遇。 一名叫做思可发的地方领袖,通过向元朝进贡获得了官职,然后一步步的建立起地方政权,史称“麓川政权”。 到了明朝创立之后,麓川地方政权不断向外扩张,甚至威胁到了云南腹地。不过洪武初年,麓川第二代领袖思伦发选择归顺朝廷,授麓川宣慰使。 但这种边陲领袖,今日归顺,明日反叛这套操作,基本上已经属于常备技能。所以在洪武十三年,麓川土酋刀干猛叛乱后,朱元璋感觉不能忍,发兵斩首了刀干猛,才平定了这波叛乱。 同时还把背后老大思伦发的麓川宣慰使职位给撸了,换上了亲近大明的刁宾玉,这才让云南边陲暂时安分下来。 表面和平一直维持到正统初年,随着明朝委任的麓川宣慰使刁宾玉势力衰落。前任土司头子思伦发的儿子思任发,认为是刁宾玉抢了父亲的职位,感到不服。 于是组织起旧部,还联合了麓川其他地区实力,一同发兵反了刁宾玉,还侵占了属于明朝平缅宣慰司的孟定、湾甸,大肆杀掠。 这种举动在明朝看来,刁宾玉是我任命的宣慰使,你反他不就是反对中央政权吗? 驻守云南的黔国公沐晟,不打算惯着这个土司蛮夷,立马把情况上报给了明英宗朱祁镇,并且厉兵秣马准备干过去! 明英宗收到消息后,也没有盲目准备开打,而是派了个刑部主事杨宁找到思任发传旨,谕令他归还所侵占的地盘。 结果万万没想到这个思任发鸟都不鸟圣旨,还公开宣称:“我就是法”,并且还把名字改成了思任法。 朱祁镇一听,好家伙见过狂的,还真没见过这么狂的。你就是法对吧,那老哥就让你看看,普天之下到底谁的法更大! 有一说一,明英宗虽然仗打的一塌涂地,还成为了著名的“叫门天子”。但是论起开战,他还真就非常积极。 用后世的话说,打不打的赢,那是实力问题。而打不打,那就是态度问题了。于是征调兵马,并且给沐晟下旨发兵讨伐。 只是明英宗自己可能都没有想到,这一场看似简单的征讨反叛土司的战斗,却打了三场大型战役,经历数次降复反叛,足足用时十年才用盟约形式勉强结束。 并且因为麓川之战,明朝调动了大量人力物力,导致大军疲惫,国库空虚。为紧接着北方迎战北方蒙古瓦刺部埋下了隐患,成为了大明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另外刘婉儿的父亲翰林学士刘球被杀,主要原因是得罪了宦官王振。但其实他反对麓川战役,认为劳民伤财,也被明英宗朱祁镇所不喜。 更方面因素叠加,才最终落得个悲惨下场。 有了刘球的前车之鉴,麓川战役几乎成为了明朝的国策,孟凡这样公开反驳,岂不是相当于打了大明朝的脸? “放肆,麓川乃大明之疆土,为何不需要教化!” 应天府尹李敏脸色一沉,直言开口训斥。同时政治敏感度很高,直指孟凡那句“我麓川”,表明立场这并不是你的麓川,而是大明疆土! “大明之疆土?我部族在此生活百年,那时还在大元统治之下,何来大明?” 孟凡乃麓川一部落首领之子,从小接受的儒家教育,自从归顺之后被强制迁往大明内陆,就一直处于心生不满的状态。 更让他感到难以接受的是,自己明明儒家学识不输于大明士子,却始终被看作教化南蛮。越是这种偏见与歧视,导致孟凡愈发偏向于故土麓川。 今日应天府尹李敏当着新科秀才的这番教化言论,也算是达到了孟凡的临界点,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就如同在场诸生一样,沈忆宸默默听着双方的对话。用现代观念来看,李敏当着孟凡的面,把教化当作功绩看待,仿佛轻视对方蛮夷出身,不太尊重人。 但是放在明朝观念里面,边陲就是一群蛮夷,我用中原文风教化你们高等文明,就应该感恩戴德,而不是恩将仇报。 别说是南蛮了,就连深受中原文明影响到李氏朝鲜,让他们做大明的狗,都堪称是最大的荣幸。把大明皇帝看的比亲爹还亲,驾崩了要给他披麻戴孝。 所以很多观念,你不能用现代视角看待。 对于孟凡的这番言论,李敏身为三品府尹,被区区秀才给当面驳斥,自然不能惯着对面。 不过“刑不上大夫”,孟凡已经身为新科秀才,在没有被革除功名之前,李敏就算再怎么气愤,也不能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一顿。 既然不能动刑,李敏这种身份地位,也不可能跟他继续打嘴炮。于是就只剩下一种方式,那就是赶出学政衙门。 就在李敏大手一挥,准备呼叫衙役的时候,之前沉默不语的沈忆宸却开口说道:“你等部族存在于麓川的时候,确实大明还没有顺承天命开国,但这并不意味着,麓川不是我华夏疆土!” “早在先秦时期,楚国大将庄蹻就已建立滇国,始皇帝修建五尺道,往云南派遣官吏统治,标志着中央政权正式管辖西南边陲。” “后面隋唐、宋元虽偶有反复,麓川却始终处于华夏管辖或者册封状态下。认真算起来,距今已有千年历史,那时候你等部族又在哪里?” 沈忆宸不紧不慢的说出西南边陲地区的历史,真要较真起来,汉人老祖宗在那块底盘起码千年起步。 不是要比谁来的早吗?那就来比比看啊! “强词夺理,那些王朝跟大明又有何关系?” 孟凡很明显不太认同沈忆宸的理论,秦汉都千年以前的事情了,也能算在大明的头上?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表情更加冷漠了,既然论文化传承你不听。那么就让你听听,什么叫做真正的强词夺理。 “关系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你麓川既然已经臣服于我大明,那就是大明疆土!” 084 武人血脉 沈忆宸这番话出来,参与这场庆功宴的众人,目光齐刷刷的其中在他身上,很多人眼神充满了意外跟震惊。 经历过宋元理学的削弱,到了大明的文人士子,早就没有出将入相,放笔拿剑的血性与强硬了。 甚至到了明朝末期,还把武人看的如同猪狗一般,满口仁义道德自己却成了待宰羔羊。 就算前中期,随着武将勋戚的衰落,表面上看大明文坛好像挺有骨气的样子,号称什么不和亲、不赔款云云。 但表面上强硬有个屁用,你不参军报国尊重将士,谁去帮你上阵杀敌,谁来保家卫国? 这种现象放在具体事例上面,就如同今日这样,文人士子们心中大多数认同刘球上疏,认为麓川之战是劳命伤财,应该宣扬教化,靠儒家仁义感动对方。 所以孟凡的言论,无一人站出来反驳,只有李敏身为大明官员,不得不出面喝止。 这些新生代的文人,因为还有武将勋戚的存在,没走到鄙视武功战事的地步。但内心里面重文轻武的种子,早就已经生根发芽,一代代的产生蜕变。 “沈忆宸身为小三元案首,骨子里面还是武将风气啊。” “当然如此,你忘记他爹是成国公了?” “沈忆宸说的话虽没错,但麓川之战目前为止两次兵纷,已劳民伤财无数,不能再打了。” “没错,看看孟凡就知道,边陲土司已通教化,何必再起刀兵呢?” 院中众人窃窃私语,大多数人抱着大明优越感,还是很认同沈忆宸那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 只是这种认同,却想着不是建立在武力之上,而是文教之功,就实属有些搞笑。 没有大明武力当作后盾,麓川土司后裔会教化?没有云南黔国公兵马镇守,今天麓川在土司思任法扩张之下,还是不是王土都不一定了。 “好,既然是大明疆土,那我等部族也是大明之臣,为何当今圣上要不断征讨?” 孟凡依然没有服气沈忆宸,而是找寻他言语中的漏洞进行反驳。 “那就得问你们为何复而又叛,叛而又复了。” “那是因为大明要拆分我的部族,划分我们的土地,设立汉人官吏。” “既然是大明疆土,大明之臣,为何不能这样做?” 两个人的争论,开始涉及到真正的核心部位,那就是从明朝开始实行的西南边陲改土归流! 所谓改土归流,简单点说就是废除西南原有的少数民族土司制度,改由中央政府委派的官员直接管理。 就好比麓川这块地方,原本土司就是土皇帝,表面上归顺明朝,实际上是国中之国。 所以明朝洪武帝进攻云南之后,在这里设立了麓川平缅军民宣慰司,打算委派中央官员管理。 到了明成祖朱棣的时候,直接让黔国公沐晟永镇云南,也是从这一刻起,云南才算是真正的纳入汉土,再也无法分割出去。 沈忆宸之所以站出来说话,就是因为他站在历史高度,很清楚终明一朝,那些看起来在西南劳命伤财的战役,对于后世中国版图的稳固,有多么大的正面意义。 就好比史书里面大多评价过始皇帝残暴不仁,汉武帝穷兵黩武。但如果没有他们完成大一统后开疆扩土,后世哪来的良田耕种? 所以沈忆宸此番举动,与那些文人士子所想的勋戚血脉,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呵,我不与你争辩,反正永远都是你们有理!” 孟凡其实心里面也很清楚,从麓川土司选择归顺于明朝的那一日起,对方就已经拥有了君臣大义。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如今仅仅是改土归流罢了,你哪来的法理去反叛? 但是心里面明白,并不意味着接受,原本山高水远能当土皇帝,现在却成为了治下之民。 甚至部落的族人,还要受到大明偏见与轻视,并没有真正的平等对待。哪怕自己这种“统战”对象,都被明朝官员当成了教化功绩,时不时拉出来炫耀一把,对于文人来说简直是莫大侮辱! 这一点,才是孟凡的心结所在。 说实话,对于孟凡的思维,沈忆宸某些方面能理解。只是双方立场不同,天下一统是大势所趋,不会因为个人意愿而发生改变。 “此事辩论就到此为止,孟凡如若你再议论朝政,本官将革除你的功名。” 眼看双方已经陷入到“华夷之辨”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中,孙提学终于出面阻止了。 与李敏这种行政官只能口头警告不同,提督学政掌管一省文教,是可以随时革除诸如秀才这种初级功名的。 所以孙鼎要么不较真,一旦他认真起来,你的功名护身符就不那么好使了。 果然听闻到孙鼎这话,之前还满腹抱怨的孟凡,此刻也只能偃旗息鼓,老老实实的坐下闭嘴。 至于沈忆宸,对方既然都已经不说话了,他也没兴趣争论下去。相比较这种口舌之争,其实沈忆宸更信奉真理只在大炮的范围之内。 当然,现在自己是文人,这种简单粗暴的武力言论,暂时还是需要低调点。 就这样,一场本应该热热闹闹的庆功宴,却接二连三的生出波澜。导致到了最后筵席结束的时候,孙提学等人也没多大兴致再高谈阔论,简单说了两句后就宣布结束。 学政衙门中,看着诸生们离去,孙提学脸上的表情若有所思。 犹豫再三,孙鼎还是开口朝着身边应天府尹问道:“李大人,你之前有没有感觉到,沈忆宸他身上气势不太像个文人,更像是常年征战沙场的武将?” “确实有这种感觉,可能与成国公有关吧。” 李敏也感觉到沈忆宸与寻常文人士子那股不同,好像更热衷于边疆武事,不喜欢掺和各种舞文弄墨。 不过想了想,他可是朱勇的儿子,成国公常年征战沙场,肯定还是会受到些许影响。 “是吗?” 孙提学望着远方,这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了解沈忆宸。 学政衙门出口处,沈忆宸与孟凡两人再一次相遇,因为之前争议的缘故,此刻双方都没有什么好脸色。 “沈忆宸,我知道你是成国公朱勇之子,习惯于对边境部落的征讨杀戮。可你有没有想过,兵锋所至之处尸横遍野,手上将沾满平民鲜血?” 孟凡这番言语,要是对传统儒学文人所说,可能会有点效果。 但沈忆宸,却丝毫不为所动。 “我只知道如若没有大明兵锋所至,那么流血的就会是大明边境子民,你敢说麓川部落没有行劫掠之事吗?” 别的方面沈忆宸很少会如此咄咄逼人,哪怕是别人背后讥讽他本人,很多时候都选择不屑一顾。 而这一次面对孟凡,沈忆宸却始终争锋相对,因为这并不是为了自己个人利益,而是为了华夏子民的权益。 历史上出现一个安南就已经够了,决不能让云南变成第二个安南。 “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会为了自己族人而继续抗争下去。” 孟凡明白自己说服不了沈忆宸,但他同样也不愿意看到自己族人,始终面对着大明的刀锋。 “那这可能就是我们唯一相同的道了。”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他同样会为了华夏而抗争。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离去了。 站在历史的上帝视角,沈忆宸很清楚今年二月班师告捷的二征麓川,远远不是终结。正统十三年,将发起更大规模的三征麓川战役。 甚至麓川的后患,一直延续到了明朝万历的三大征之一播州之役,无数将士边民深陷战争泥潭之中。 终究只有一方彻底倒下,才会结束这场战争。 慢步走在回家路上,对于庆功宴上所发生的事情,沈忆宸并未继续多想。 因为这种家国天下事,目前阶段离自己还很远,是处于权力中心的高层该考虑到问题。自己不过区区一届秀才,仅有一腔热血豪言罢了,哪能影响什么时局。 街角小院中,沈氏有些急切的在院中来回踱步着,见到儿子回来了,立马迎了上去说道:“宸儿,快进屋看看,国公爷从京师给你写了一封信。” 沈氏其实中午就已经收到了这封成国公朱勇的来信,奈何她识字不多,打开也看不明白,所以只好焦急的等着沈忆宸回来。 朱勇给我写信? 咋一听到这个消息,沈忆宸感觉疑惑不解,自己给成国公写的举荐信,李达都还没有带到京师呢。 结果没想到,自己反倒是先收到了对方的来信。 从出生到现在十七载,沈忆宸还真没有收到过成国公朱勇的任何书信,甚至他都不太相信,这个便宜老子会给自己写信,该不会是母亲认错人了吧? 带着这份疑惑,沈忆宸走进屋内,桌上摆放着一个信封。并且开口处用火漆封缄,上面还盖着成国公的私人印章,理论上是没人敢仿造的。 “娘,你知道国公爷为何会给我写信吗?” 沈忆宸随口问了一句,他对于成国公的了解,肯定是不如母亲的。 “不知,打开看看吧。” 沈氏催促了一句,内心激动又期待,这可是国公爷第一次给宸儿写信。 至少代表着在他心中,沈忆宸有了一席之地! 085 国公的信。 沈忆宸撕开封口上的火漆,拿出里面的信纸一看,只有薄薄的一张。 看来成国公朱勇应该是没写什么矫情的废话,一张信纸足够直奔主题。 摊开信纸,沈氏也靠了过来。虽然她识字不多,但此刻内心急切想要得知成国公写了什么,一刻都等不及。 信纸上面的字迹并不能算好,却苍劲有力,很符合成国公的武人习性。 内容描述的也很简单,朱勇知道了沈忆宸拿到了县、府两座案首,让他前往京师国子监就读。 只不过这次不是靠着祖上的荫监,而是走另外一条入学渠道,那就是贡生。 所谓贡生,单从名字上面理解,意谓以人才贡献给皇帝。正常情况下,挑选符、州、县生员中成绩或资格优异者,送入到国子监去就读,可以简单理解为现代的特招生。 因为古代路程时效的缘故,成国公朱勇只知道沈忆宸拿下来两座案首成为童生,并不知道他已经连中小三元当了秀才。 但科举潜规则成国公也懂,拿下府试案首必中秀才,足以名正言顺的用优贡方式选入国子监,更何况沈忆宸还连下两座案首。 说实话,当见到书信内容是关于入学国子监的,沈忆宸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去年成国公前往京师之前,把自己留下谈论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用荫监方式送入国子监。没想到时隔大半年,这个名义上的“冷酷无情”父亲,依然记得这件事情,甚至还改用了方式。 “宸儿,我看信上写着京师什么生的,公爷想要你做什么?” 望着儿子脸上表情复杂,沈氏的心情可谓又期待又紧张。 期待是成国公给沈忆宸写信了,这至少意味着在他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还有这个儿子。 而且现在沈忆宸有出息了,说不定就能获得国公爷的重视,认祖归宗纳入族谱,成为真正的国公之子。 紧张是害怕书信里面有什么不利于内容,毕竟她也没有忘记儿子身份特殊,可能会动了某些人的奶酪。自己跟沈忆宸又不在国公爷身边,万一公爷听信了什么小人谗言,那又该怎么办? “国公爷在信中写到,他想让我以贡生的名义前往京师国子监就学。” 沈氏就算对于科举不熟,但也知道京师国子监是怎样的地位。就好比后世哪怕农村老农,也听说过清华北大的名字。 “公爷让你去京师国子监?” 首先是惊讶,后续就是忍不住的喜上心头,成国公帮助儿子入学京师国子监,岂不是变相认同了沈忆宸的父子关系? 而且还有很重要一点,就是沈忆宸去了京师,就相当于呆在了成国公的身边。这一点对于培养父子感情,可谓至关重要。 十几年的期盼奢求,沈氏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突然,儿子终于看到纳入朱氏宗谱的曙光了。 “嗯,以贡生名义入学。” 相比较母亲的喜悦,沈忆宸就显得平淡无比,要知道他都已经经历过一次成国公的邀请,自然不可能惊讶到哪里去。 而且说实话,现在的京师国子监,对于沈忆宸诱惑已然不大。 自己已经考上了秀才,能名正言顺的参加大比之年乡试,没必要再走什么国子监的捷径。另外就是正统九年正好处于大比之年的节点,乡试还有大概三个月的时间。 沈忆宸需要做出决断,自己是沉淀三年进修,还是选择仓促连考。 有过数次科举考试经历后,现在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菜鸟,害怕考取不中。 以自己目前的记忆力跟学识水平,再加上文官学界累积的人脉关系,考上个举人应该难度不是很大。 当然,这也可能是沈忆宸盲目自信,毕竟古代历史上天才少年乡试落榜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难保自己不在其中,成为下一个著名榜样。 但是对于考进士名次,沈忆宸就心中没一点底了。 因为进士名次,除了对于学识要求极高以外,各方面影响导致的变数也大。甚至殿试时候,皇帝看你顺不顺眼,都有可能改编取中名次。 说穿了,除非你能厉害到秒天秒地,否则真的有些看脸。 而且一、二、三甲取中名次,对于未来前途也有着决定性的影响。自己目前所拥有的勋戚、文官人脉,放在科举初级考试里面,可能会占据点小便宜。 甚至在南京这种大地方,也可以显得背后有人一样。 放在京师,那就完全不够看,利益集团也不会仅仅因为好感什么的,就出手相助,那才是纯粹的官场丛林法则。 想要凭借自己实力快速出人头地,最低二甲进士出身,不能再低了。三甲同进士出身,大概率都是外派当地方官,这一辈子就等着三年考核一步步慢慢升,可以说提前看到人生结局是怎样的了。 所以现在问题就出在,如何确保考取二甲排名或以上? “好,好!宸儿,既然国公爷让你去京师进学,那就莫要耽搁了,想好启程时日,早点动身为好。” 沈氏此刻有些激动,无论是到京师国子监进学,还是获得了成国公的认可,这对于沈忆宸的前途而言,都是莫大的帮助。 虽然她心中也很不舍儿子离开,但沈氏更明白好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沈忆宸该跟随自己父亲,去闯荡更广阔的天地! 看着母亲这副恨不得把自己推出家门的模样,沈忆宸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不过他也能理解此刻沈氏的心情,毕竟十几年来所期盼的,就是被成国公所接纳,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了。 “娘,让我考虑一下,明日再说吧。” 沈忆宸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毕竟他跟沈氏单纯的想法不同,要考虑到很多利益纠缠。甚至哪怕成国公这个所谓的父亲,第一考量点也不是在亲情上面,而是如何达成利益交换。 也不知道是成国公的思维影响到了沈忆宸,还是沈忆宸因为内心里面曾经的愤怒、不甘,所以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成国公朱勇。 反正现在两人的思维方式越来越接近,几乎没有感性存在的空间,全是理智的算计了。 “宸儿,这有何好考虑的?现在公爷主动接纳你,难道想要错过吗?” “没有,就是很多事情要有规划,让我再想想吧。” “宸儿,娘知道你心中有过怨恨不甘,但公爷他始终是你的父亲,不要违逆他的决定!” 沈氏毕竟是亲娘,很多东西不提及,并不代表着她不清楚沈忆宸的态度。 特别是最近这一年,沈氏感觉儿子对于公爷好像越来越生分了,连以往那种认祖归宗的渴望都逐渐消散。 甚至拜祭朱氏先祖灵位,沈忆宸都有些不情不愿,这也是以前所没有过的事情。 沈氏不知道沈忆宸怎么想,又如何会变化如此之大,但父子亲情、血脉伦理是割舍不断的。就算目前沈忆宸姓沈,不姓朱,沈氏也不想这个私生子的名号,伴随着儿子一生。 认祖归宗在沈氏眼中,并不是为了什么荣华富贵,而是她想给予儿子的补偿,让他能抬头挺胸的做人。 沈忆宸直视着母亲眼神,很多东西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里面有现代古代观念的区别,也有亲情这种东西,在帝王公侯之家,其实跟普通百姓之家完全不同的因素。 自己能说不在乎随母姓,也对入不入宗谱无所谓这种话吗? 答案是不能,古人无法理解,觉得低人一等。 那自己又能说成国公其实没啥父子感情,愿意提携自己,是建立在公侯之家一荣俱荣的基础上吗? 也不能,这样可能会粉碎母亲对于成国公仅有的美好想象,家庭主妇也很难理解其中深意。 所以人生的难点就在于此,没有谁对谁错,却很难找到两全其美的选择。 “娘,如果以后我都只是沈忆宸,你会无法接受吗?” 听着儿子这平淡一问,沈氏愣了一下,她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沈忆宸,不姓朱。 “我……我……” 沈氏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她从成国公府出来之后,人生所有的目标希望,都是让儿子能重回公府,得到该有的名分。 如今却从沈忆宸嘴中听到这句话,瞬间感觉到人生都好像被颠覆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选择。 看着母亲这副模样,沈忆宸也明白这种事情对于她而言,冲击过于巨大。 所以在此之前,沈忆宸一直都选择避而不谈,就预测会出现这样的场面。 “娘,没什么,我就是突发奇想随便说说。” “对了娘,我还决定好了,遵从公爷邀请前往京师。” 沈忆宸不想母亲陷入这种两难境地,而且他也突然想清楚一件事情的答案,那就是如何确保考取二甲排名或以上? 答案就是成国公朱勇! 没错,之前因为各种原本的记忆,加上为母亲沈氏遭遇的不平,他对于成国公朱勇始终带着一种心理抗拒。 既然不用感性思维去判断什么父子关系,单纯用理性角度来看,这个世上有谁在科举上提供的助力,能超过此刻正如日中天的成国公? 沈忆宸能想到的人物,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以前的一荣俱荣,那是成国公强压的观念,沈忆宸并不认同自己人生是成国公府的“砖瓦”。 而现在他想通了,添砖加瓦的前提是功成名就,否则当公府垫脚石都不配。 既然如此,那就干脆把成国公的一荣俱荣,来当作自己功成名就的垫脚石! 086 京师人脉 “宸儿,你决定去京师了?” 听到儿子突然的转变,沈氏都有些不太相信,这变化得也太快了点。 “嗯,我决定去京师见见公爷,再考虑之后的打算。” 沈忆宸虽然决定前往京师,但并没有明确自己会入国子监进学,具体做出怎样抉择,还得看如何去借成国公的势! 毕竟乡试考举人的难度,要远超童子试考秀才,他一向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好,是该去见见公爷了,该去见了。” 对于沈氏而言,想要她如同沈忆宸一般的转换观念,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更高兴儿子能改变自己主意,去到成国公的身边,拾起那断开多年的父子亲情。 “娘,那我就去房间准备一下,既然决定去京师,就得早日动身了。” 留给沈忆宸决定的时间也不多,毕竟距离乡试只剩下三个月,而古代可没有高铁飞机这种交通工具,此行称得上山高路远。 明代从南京到京师有水陆两种方式,水路就是著名的京杭大运河,慢的情况下,士子们进京赶考需要用时三个月。 原因就在于运河负担漕运工作后,经常会枯水堵塞,冬季还有冰封期。一路上民船没有优先通行权,走走停停排队通行什么的,就导致耗时非常长。 走陆路的话,速度就取决于你钱有多少。要是路引通畅,能做到全程驿站快马加鞭,最快半个月就能抵达京师。 没钱就只能靠双脚去走,上千公里恐怕也得走上几个月,反正用时都不短。 不过现在的时间点,并不是士子们秋季动身,赶往京师参加会试的春闱时刻,而是南京就可以参考的乡试秋闱。 再加上春夏季节雨水充沛,运河流量大增,没有冰封期的困扰。以及赶考民船较少,不会排队等等因素,理论上行船速度会大增,从南京到京师个把月就可以。 哪怕如此,沈忆宸也得快速做出决断,否则到达京师黄花菜都凉了。 “好,娘也帮你准备准备。” “嗯。” 就这样,沈忆宸回到了自己房间,其实他决定前往京师,还受到了一件事情的影响。 那就是自己入不入宗谱无所谓,也没想去当那什么朱公子,但母亲沈氏,一定要冠上朱夫人的头衔! 原因就在于自己身为私生子,最多就是被人拿出身轻视嘲笑两句,并且碍于成国公身份地位的缘故,很多人还不敢明着来。 还有婢生子在古代接受度很高,毕竟不是什么伤风败俗的奸生子,所以受到的屈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重。 但是母亲沈氏就完全不同,宋代程朱理学之后,封建礼教对于女性有着极强的压迫性。没有名分未婚生子,还被“夫家”给赶了出来,种种因素放在外人面前,是抬不起头来的。 所以这么多年,母亲所受到的非议跟屈辱,远超自己十倍百倍。 想要改变这一切,根源就在成国公朱勇身上。有没有感情无所谓,甚至以后见不见面都无关紧要,只要他能给母亲一个名分就足够了! 这一夜,沈忆宸跟母亲都没有睡好,因为他们很清楚,前往京师不仅仅意味着一段旅程,更是一段人生的转折点。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做出了决定,三日内就动身前往京师。不过在启程之前,还需要先见见两位恩师,与他们做告别。 来到熟悉的外院家塾,李庭修此刻正在书房里面备课,当看见沈忆宸站在门口,眼神中立马显现出惊喜之情。 “忆宸,你怎么来了?” 现在的沈忆宸已经拿到了秀才功名,没必要还在外院家塾里面读着蒙学,除非是到内院家塾去进学。 “先生,学生这次前来,是向你辞行的。” “辞行?你要去哪吗?” 很明显,李庭修感到意外,沈忆宸刚刚连中小三元,大比之年的乡试就在眼前,他要去哪里? “学生收到了公爷家书,不日将前往京师。” “京师国子监?” 一听到前往京师,李庭修立马反应过来沈忆宸要去京师国子监。 因为想要乡试考举人的话,南京也有江南贡院,不需要前往京师。 而且是成国公的家书,那么可选项就不多,大概率是去京师国子监进学。 “嗯,公爷想让我前往京师国子监进学,只是学生还没有下定决心。” “为何?” “我想要连考乡试。” 连考乡试? 咋一听到沈忆宸的想法,李庭修有些惊讶。 乡试一般在八月中旬,满打满算就只剩下三个月时间,前往京师用时还不知道多久,沈忆宸拿什么来做准备复习? 一般新科秀才遇到这种大比之年,都会选择跳过这一届乡试,给自己预留充足的准备时间。沈忆宸不跳就算了,还要千里迢迢前往京师去考,是不是太着急了一点? “忆宸,连考乡试恐不太稳妥。” “反正没考中也是等待三年,不如试试。” 沈忆宸表现的很轻松,不考也得等上三年下届乡试,试试也不亏。 “可落榜后再考的心理状态,却万万不同。” 说到这话时候,李庭修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就是经历过会试落榜,导致后来面对科举考试压力大增,心态始终调整不过来。 所以才最终选择到成国公府就任西席,一方面是调整下心态,另外一方面教书育人也能有所成就感。 “先生,你恐怕忘了,我可是落榜多届了。” “啊……” 李庭修有些哑然失笑,他还真忘记沈忆宸之前,连考个童生都考了好多届,论落榜经验可谓十足…… “既然如此,那为师也就不再多说,等到来年开春,咱们师生再会吧!” “先生,你是决定参加正统十年(1445年)乙丑科的会试了?” 这下轮到沈忆宸脸上露出惊喜神色,李庭修至从宣德五年(1430年)庚戌科落榜之后。十几年间已经缺席了好几届会试,甚至一度决定不再科举。 没想到他居然会回心转意,决定明年进京赶考春闱。 “嗯,看到你,让为师也有了斗志。” “那期望来年春闱,学生能与先生共同金榜题名,创下一段佳话。” 听着学生的激昂话语,李庭修只是淡淡一笑,他早没了沈忆宸这般冲劲。 告别了李庭修之后,沈忆宸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穿过那道经常走的长廊,站在讲堂窗外看着。 这一次,他发现讲堂内空荡了许多,曾经那些熟悉的身影,都已经不在了。 他们已经走了么? 不知为何,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感到内心空落落的。上辈子那种毕业后的散伙情绪,再一次体验到了。 离开成国公府,沈忆宸马不停蹄的去往了林震的别院,把自己要前往京师以及准备参加乡试的消息,再诉说了一遍。 相比较李庭修,林震后期的科举之路就要顺畅很多。而且身为状元公,已然站上了文人巅峰,所以他对于沈忆宸如此急切的想法,并没有过多阻拦。 实在要是落榜的话,就当作积累经验了,毕竟还年轻。 “忆宸,为师经历过官宦沉浮,虽告老还乡已无雄心壮志,但也明白京师才是年轻人大展拳脚之地。” “别的为师也帮不上太多,待你动身之后,将书信几封与我在京师的老友同年,可能会对你日后有所助力。” 说实话,沈忆宸心中很清楚以林震状元身份退下来,在京师文官集团里面,绝对会有很深的人脉网。 不过这次他来告别,纯粹是为了师生情谊,不掺杂任何利益关系,更没想着去借助老师的人脉。 可能沈忆宸骨子里面,就不是那种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 对待赵鸿杰是如此,对待林震也是如此。 “先生大恩,弟子感恩戴德。” 沈忆宸不主动利用亲近之人,但有捷径还拒绝,那就是愚蠢迂腐了。 所以林震提出来之后,他也顺势应承下来,没有什么虚假客套的。 并且深深施了一礼,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这短短几封书信,可能抵得上别人十年寒窗苦读之功! “你我身为师生,无需多礼。” 林震笑呵呵虚抬一手,示意沈忆宸起身。 他也很欣赏沈忆宸这种直接了当性格,接受帮助就干干脆脆,有恩情就记在心中。不像很多虚伪之人,满口仁义道德,却行着卑鄙小人之事。 “这几封书信分别是写给为师当年的座师,现礼部左侍郎王大人,房师翰林院掌院钱大人,还有同乡同年的老友林恒简。” “忆宸你到了京师之后,记得寻一个好时间上门拜访他们。” “先生放心,学生都牢牢记住了。” 沈忆宸恭敬的点了点头,林震愿意用他的人脉举荐自己,当然不可能需要帮忙的时候才想起这些人,或者是要他们主动相助。 人脉只是相当于铺桥搭路,如何具体运营,能得到多少助力,最终还得看你自己的能力。 别以为仗着一个状元公弟子的名头,就可以躺着等大佬暴力灌饭到嘴中。京师这些都是实权官员,与南京斗争失势以及养老官完全不同,大概率懒得正眼看你。 林震就是担心沈忆宸年轻不懂其中门道,所以才特地提醒了一句,一定要恭敬拜访留下好印象,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寻得帮助。 087 儿行千里 听着沈忆宸回答,林震也知道自己这名弟子的秉性,实属少年老成之辈。应该这些人情世故还是懂得,不会出什么大的纰漏。 点了点头后,可能是提及的这些名字,让林震想起来一些陈年往事,忍不住感慨道:“遥记当年福建同乡三鼎甲,龚兄真是可惜了。” 林震嘴中的福建三鼎甲,是指他那庚戌科的一甲前三名,全部都是来自于福建。 分别为状元福建长泰林震、榜眼福建建安龚锜、以及探花福建莆田林文。其中探花林文,字恒简。 像是这种同乡包揽一届科举前三名的情况,放在古代可谓少之又少,比连中三元还稀奇。千百年科考下来,只出现过两次。 古时同乡可不比现代的一句老乡,要知道在人生四大喜中,他乡遇故知可名列其中之一。朝廷内外各种乡党、同乡会组织,你同乡众多将是一股很大的助力。 放在科举上面,同年加同乡,相当于天然的政治联盟。这也就是为什么,林震辞官后依然备受尊重的原因,不仅仅因为他的状元身份,还有就是在朝中有人! 只是很可惜,庚戌科的榜眼龚锜因事牵连被削官为民,所以林震最后才有了那么一句感慨。 对于老师的忆往昔峥嵘岁月,沈忆宸没有插话都资格,他只能在旁边默默听着。 一顿情绪释放之后,林震可能也察觉到,在学生面前说这些不太好。 于是笑了笑言道:“忆宸,为师也没有其他好嘱咐的了,只望你未来能蟾宫折桂。” “谢先生,弟子必不辜负所托。” 告别林震后,走在应天府的大街上,沈忆宸突然感觉心里面空落落的,有着一种对于未来前进方向的迷茫。 不知自己如此仓促的选择卷入京城权力漩涡之中,到底是不是个正确选项。 回到家中,小院里面除了站着沈氏之外,还有着隔壁的杨婶以及曾阿牛。 看到沈忆宸回来,杨婶立马迎了上去说道:“忆宸,婶子听说你要去京师了,这一路上山高水远的,就让阿牛陪同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什么的。” 听到杨婶这句话,沈忆宸有些无奈了,看来这位大婶子还是没有忘记让自己提携一把。 说实话,放在古代这种书生出远门,身边带上三两个书童、随从、保镖什么的,确实是很常规的事情。 只是沈忆宸毕竟有着后世思维,没有经历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也不太习惯古代的阶级划分,把人给分为三六九等,仆人奴婢视为牛马一般。 所以他一向自力更生,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哪怕现在成为秀才老爷,并且也不太缺钱了,也没想过找两个人伺候自己。 就连这次前往京师,沈忆宸也只是打算一人独行,轻装上阵即可。 “杨婶,这次前往京师实在仓促,连落脚点都没有考虑好,带着阿牛不太方便。” 沈忆宸这一是委婉拒绝,另外一点说的也是实情。 前往京师属于计划之外的事情,纯粹走一步看一步,自己都没有好好准备,还怎么带一个人? “宸儿,此行甚远,还是让阿牛跟着为好,多一个人也多一个照应。” 沈氏出面劝解了一句,儿子虽为武将勋戚之后,却从小习文,没有舞枪弄棒过。 从应天到京师一行千里,文弱书生怎能让人放心的下? 曾阿牛也算是看着长大,品行敦厚老实,并且身强力壮还会拳脚功夫,这样陪伴着沈忆宸前往京师,也要放心许多。 “对啊忆宸,据说福建浙江一直有矿民闹事,而且今年苏州、松江闹了大水,这一路上可能不太平。” “有阿牛跟你一起走,遇到事情也能多个帮手。” 如果说单纯照顾的话,沈忆宸确实不太需要,不过杨婶的这句不太平,却给他提了个醒。 从洪武末年开始,浙江、福建两地开设了很多银矿。早年间银矿投入劳动力多,却出产少,于是矿税税额定得很低,矿工负担较轻还能生活。 结果到了永乐年间,矿税陡然加重,甚至比洪武末年翻了接近十倍,地方矿民苦不堪言。 本来这都已经压榨到了极限,结果正统年间为了榨取更多白银,再度加税盘剥矿工。到这一步已经开始没有活路了,福建、浙江两地矿工不断出现小规模起义。 到了正统九年,小规模起义变成了大规模起义,不单单只是矿工,就连周围贫苦农民也参与其中。 起义军席卷福建、浙江两省,延续到了正统十四年,才被彻底的镇压剿灭,足足打了有五年之久。 现在正统九年属于东南矿民大规模起义爆发前夕,理论上从应天沿运河北上还是很安全的。不过此刻恰好遇到了苏州、松江(上海)大水,周边流民数量大增,也成为了一个不安定因素。 沈忆宸目前身体素质,只能说占着年轻优势还算不错,但要真遇到什么危急事件,可没有一个打十个能力。 如果带上阿牛,以他的拳脚功夫,至少还能冲出一条跑路通道。 “那好吧杨婶,让阿牛回去准备行李,我很快就会动身。” 听到沈忆宸答应下来,杨婶立马喜笑颜开回道:“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对了,忆宸,你联系好船家没有?” “暂未联系。” “那就让阿牛去办,这方面他熟。” 这时曾阿牛也拍着胸脯回道:“沈老爷你放心,我阿牛认识的人多,保证办的妥妥当当。” 沈老爷? 咋一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言以对,这叫的什么玩意。 “阿牛,你就叫我忆宸好了,沈老爷我听着不习惯。” “不行,娘说了你现在是秀才老爷,出门在外要称呼沈老爷。” 曾阿牛非常耿直的回了一句,读书人地位在他们眼中本就崇高,现在沈忆宸还成为了案首秀才,更是高高在上的老爷,他可不敢乱叫了。 “这点我说了算,就按以前的称呼。” “好的,忆宸。” 曾阿牛咧开嘴笑了起来,其实他也不太习惯叫老爷,就用小时候称呼多好。 “对了,直接包一艘船到京师,价格贵些没关系。” 说完之后,沈忆宸从口袋中拿出两个银锭递给阿牛,具体包船需要多少钱他也不清楚,不过这应该够了。 “忆宸,我就这去办。” 曾阿牛没那么多花花肠子,接过银锭之后撒腿就跑出了小院。 看着儿子都出去办事了,杨婶也就识趣说道:“那忆宸,婶子也先回去了,有事就随时招呼。” “杨婶慢走。” 目送杨婶走远,沈氏靠了过来说道:“宸儿,行李什么娘都已经收拾好了,你拜别了恩师没?” “都见过了,随时可以动身。” “那就好。” 沈氏点了点头,伸手帮沈忆宸整理起了衣裳。 接到成国公来信时候,她恨不得让儿子立刻与公爷去相见,现在确定沈忆宸真的要远行了,内心里面那股不舍又源源不断的涌出。 看着沈氏的动作,沈忆宸心中也明白母亲此刻所想。 他故作轻松的回道:“娘,你也不用太担心,怎么说在京师也有一座国公爷的靠山,差不到哪里去。” 有一说一,沈忆宸这句话还真没毛病,不管成国公朱勇有没有感情,出于何种打算。 至少现在他已经没打算放弃自己这个便宜儿子了,到了京师怎么也得照拂一二。 大明顶级公爵的靠山,一般人还真没有。 另外一边,曾阿牛的办事动作很快,短短半个时辰左右,他就已经找到了靠谱的船家。 果然有人跑腿就是方便,现在沈忆宸也是明白,为什么古代有点身份的人,都喜欢吆五喝六带着一大群随从了…… 由于事情进程比沈忆宸预计的要快上不少,原本打算三日左右出发的行程,直接被提速到第二天就离开。 主要是沈忆宸担心在路上出现什么意外耽搁行程,毕竟古代这车马交通的速度,你永远不知道在路上能发生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只能预留充足的时间。 一大早,沈忆宸就已经背上了行囊,看着儿子准备离家,沈氏忍不住泪眼婆娑的。 沈忆宸自认不是什么矫情的人,之前准备离家也没多大感觉,却在见到母亲这一幕后,感到鼻头一酸,眼眶瞬间红了起来。 “娘,我去京师后你好好照顾自己身体,现在有钱了可以找两个丫鬟在家帮忙什么的,有事就去驿站用加急书信通知我。” “实在事情紧急的话,就去昭文书院找我老师林先生,他会鼎力相助的。” 沈忆宸拜访林震最后一件事情,就是托他照看一下自己母亲。 因为成国公府林夫人“送礼”事件,始终不算彻底的解决,之前没有跟成国公扯上关系,对方估计还能隐忍的住。 现在自己应朱勇的家书去京师,恐怕很快林氏也会得知,沈忆宸担心会对母亲有所不利,必须要留个后手防备。 有了老师林震的照拂,将会放心许多。 “嗯,嗯。” 沈氏此刻说不出话来,眼泪如同决堤一般涌出,只能不断点头回应。 “娘,就呆在院中别送,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后,沈忆宸心一狠,扭头叫上等候的曾阿牛,就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只是很快嘴角出现了微咸的味道,终究还是没有忍住。 这一刻,沈氏再次让沈忆宸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儿行千里母担忧。 088 青丝信物 伴随着春夏交际的微风吹拂,沈忆宸脸上很快就只剩下两道浅浅的泪痕。 他与曾阿牛两人,要先前往长江边上乘船,然后顺着长江而下到镇江府汇入京杭大运河。接着就是沿运河北上,就可以一路直达京师了。 相对而言,放在古代走这种直达水路,要比陆路转来转去方便许多。 由于时辰尚早的缘故,此刻长江上还弥漫着浓郁的水雾,只能隐约看见码头上停靠着不少小船。 曾阿牛指着其中一艘说道:“宸哥,你看见那艘雀船没有,就是我找的船家。有硬蓬遮风挡雨,还有桨有帆提速,定不会耽误了时辰。” 雀船是古代内河小船的一种,名字取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含义。相比较江南水乡常见的乌篷船,雀船体型要稍大一些,乘坐更为舒适。 另外更重要一点,就是雀船装备了船帆,这样摆脱了单纯人力摇船桨,速度要比乌篷船快上许多。 阿牛也知道沈忆宸进京赶考时间比较紧急,这是仓促之间能找到的最合适民船。 “挺好的。” 沈忆宸点了点头,他对于古代船只没多大研究,不过听曾阿牛这么讲解,好像是不错的样子。 另外他还反应过来,阿牛怎么又把自己称呼变了,这次是宸哥? “阿牛,我发现你小子最近变得花样挺多,宸哥又是怎么来的,你明明年龄比我大。”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阿牛脸上浮现出憨厚的笑容:“嘿嘿,我娘说读书人不能直呼其名,沈老爷你又不让叫,想来想去只能叫宸哥了。” “那是有字后不能直呼其名,我现在还没起表字呢。” “那你什么时候起表字?” “我……” 突然间,沈忆宸觉得曾阿牛的名字真没有起错,自己颇有种对牛弹琴的错觉。 “算了,你想怎么称呼都行。” 不再与阿牛计较这些细节问题,沈忆宸继续向前行进,就在走到码头的时候,有着一辆马车呼啸而来。 “吁……” 车夫用力拉动马缰,人吟马嘶之下,这辆马车紧急的刹停在了沈忆宸面前。 马车还没有完全停稳,轿厢上的门帘就已经被掀开,几位年轻的姑娘从车上跳了下来。 “青桐,你这么来了?” 看清楚来者是谁之后,沈忆宸的语气很是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来者会是陈青桐。 相比较沈忆宸的意外,陈青桐下了马车后,一把牢牢抓住他的衣袖,语气有些哽咽的问道:“忆宸哥哥,你为何要走都不跟我说一声,是不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忍俊不禁,这小丫头片子想什么呢,自己不过是去京师赶考,搞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再说了,就算想要告知,也没法入泰宁侯府那道门啊。 “怎么会,我不过是去京师赶考罢了。” 沈忆宸没有说成国公的书信,这种事情在局势未定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乡试应天不也有江南贡院吗,为何要跑到京师那么远?” “因为还没有确定是否连考,如果准备不够充分的话,我可能会去京师国子监进学。” “那忆宸哥哥你要走也跟我说一声呀,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陈青桐还是偶然从李庭修那里得知了,沈忆宸要去京师的消息。 以李庭修的性格自然不会说的很详细,加上陈青桐也比较着急,听到个去京师就赶紧跑来了码头,她还以为沈忆宸这一去不复返了。 “放心吧,应天是我的家,我娘都还在这里呢。” 沈忆宸本想笑着拍拍陈青桐脑袋安慰,不过手举到一半,想起了这个时代的男女之防,只能悻悻放下。 确定了沈忆宸只是进京赶考,这下陈青桐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身后一位年轻女子站了出来,侧身行礼后说道:“沈公子,初见相见,甚为打扰。” “这位小姐是?” 沈忆宸对于陈青桐身边的人,只知道一个叫雪儿的丫鬟,其他一概不知。 “小女乃成安侯之女郭永馨,今日恰巧与青桐妹妹在一起,得知沈公子将要远游,所以一同过来送别。” 成安侯之女? 沈忆宸对于成安侯没有任何印象,当初在赏花游会,勋戚们坐在屋内,而贵家小姐们被轻纱隔断,他也没见过郭永馨相貌。 看来这应该是陈青桐的闺密,恰巧就一同过来了。 “郭小姐,幸会。” “既然遇到了,小女身上正好有一件物品受人所托,就转交于沈公子了。” 说吧,郭永馨从身后侍女处,递过来一个锦盒。 沈忆宸满怀疑惑的接过了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有着一封奏章,另外还有一个香囊。 “郭小姐,这是?” “这是受刘婉儿所托转交于公子,她现在出行不便,无法亲自递与公子手中,还望沈公子见谅。” 刘婉儿? 一个是成安侯之女,另外一个目前是官妓,她们两个怎么产生了关连?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内心的不解,郭永馨解释道:“小女从小与婉儿相识,当年父亲因罪革爵,满朝文武避之不及。只有刘翰林上疏直言,救了父亲于水火之中。” “此恩情小女莫不敢忘,如今刘家遭逢劫难,小女能力有限,只能尽此绵薄之力。” 听到这话,沈忆宸恍然大悟,原来成安侯跟刘球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不过话说回来,这种直言不讳的行事方式,倒是挺符合刘球的性格。 “好,那我收下了。” 沈忆宸没有推辞,他始终记得冬至诗会的那晚,自己曾许下过承诺。 如果有一日真能大魁天下,定当主持正义还刘球的清白! “婉儿果然没看错人,小女在此祝沈公子一帆风顺。” “谢过。” 陈青桐听着沈忆宸与郭永馨的言语,对于刘婉儿之事,那日在赏花游会之后,她就已经得知了。 不过在沈忆宸打开锦盒的那一刻,陈青桐瞥见了里面的香囊,放在古代女子赠送男子香囊这种随身之物,已经脱离了普通感谢的范畴,很难说没有别的意思。 想到这点,陈青桐心急之下,一下也不知该送沈忆宸何物纪念。 于是干脆把头上的双股发簪取了下来,然后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到沈忆宸手中说道:“忆宸哥哥,我来的匆忙,没有准备什么送别礼物,这个发簪你就留着,见簪如见人。” 说完这句话后,陈青桐脸颊绯红,完全不敢直视沈忆宸的目光。 接过这半支发簪,沈忆宸神情也有些意外,因为他现在好歹也算得上饱读诗书,明白这种做法在古代意味着什么。 发簪不仅仅是一种饰物,还可以是寄情的表物。古代恋人或者夫妻离别之时,女子就会把头上的钗一分为二,一半赠给对方,一半自留,待到他日重见再合在一起。 辛弃疾词《祝英台近·晚春》中的“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即在表述这种离情。 以往沈忆宸与陈青桐,关系处于青梅竹马跟懵懂暧昧的结合区。现在陈青桐的举动,以古代女子的委婉,无疑是直接表明心意了。 “好,我收着,待来日宝钗合。” 沈忆宸也不是那种喜欢玩暧昧之人,既然陈青桐都已经表明心意,自己还无动于衷太不像个男人了。 见到沈忆宸收下,并且还说出宝钗合这样的话语,陈青桐就明白对方也算是表露心迹了。 这种双向奔赴的好感,让她有些喜出望外,但受限于礼法约束,此刻也不能多做什么。 只能含情脉脉点头道:“忆宸哥哥,我等你归来。” “嗯。” 沈忆宸笑着点点头,然后抱拳朝着其他人行礼道:“诸位再会。” 说完之后,就带着阿牛踏上了雀船,伴随着桨叶拍打水面的声音,消失在这弥漫的雾气之中。 “小姐,别看了,沈公子已经走远了。” 看着陈青桐还在恋恋不舍望着船只离去的方向,丫鬟雪儿朝她打趣了一句。 “哪看了,我这是在欣赏江景。” 另外一边,郭永馨也侧身行了一礼道:“青桐妹妹,今日之事谢过了。” “永馨姐姐不用客气,刘翰林之事我也倍感气愤,希望有朝一日刘家能沉冤得雪。” “期望如此,回去吧。” 郭永馨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刘球想要沉冤得雪的难度,比当初自家恢复爵位还难。 勋戚大臣无一敢出言得罪王振,整个大明,也就沈忆宸凭借一腔正义热血敢做出承诺。 只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对于沈忆宸压力太大了,这本不是他应该承受的事情。 浩荡江面上,沈忆宸站立在船头,目光遥望着江边,手中拿着那半支发簪。 没捅破窗户纸,心中也就没多大感觉,一旦突破了那条男女之情的界限后,不免就多了一份牵挂。 眺望半饷后,沈忆宸把发簪收入怀中,拿起刘婉儿托人转交给自己的锦盒。 沈忆宸打开锦盒,本想看看奏章上面的内容,却发现香囊口袋没有系紧,露出了纸条的一端。 带着一份好奇之心,沈忆宸把香囊拿入手中,解开了绑定的红绳,里面确实有着一张纸条。 只不过除了纸条外,沈忆宸还看到了香囊里面放着一缕青丝。 青丝?情思? 见到这一物,沈忆宸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一日之内,会遭遇两份情愫。 089 文人风骨 古代女子头发很多时候,也被当作了定情信物来使用,青丝音通情思,代表着一份思念之情。 这种身体发肤之物,是轻易不会赠予陌生男子的,所以刘婉儿所表达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沈忆宸顺手打开了那张小纸条,上面出现了娟秀端庄的字体。刘婉儿毕竟是出身于书香门第,这手字不输于一般的文人士子。 “沈公子,冬至诗会后,婉儿始终记得那句正义不会缺席,莫不敢忘。” “锦盒中的奏章,是父亲在诏狱泣血之作,打算呈给皇上以自证清白,却一直到亡故都没有送出。” “哥哥帮父亲装殓遗体时候,发现了这封奏章,找遍京师与父亲相熟的大臣,无人愿意帮忙上疏。为了防止被阉贼王振发现,奏章一直由我贴身保管着,就为了有朝一日能上达天听。” “婉儿如今把这封奏章交与沈公子,期望未来能看到公子所说的那迟到正义。” “此大恩大德,婉儿没齿难忘,今生可能无以为报,只盼来生结草衔环,服侍公子左右。” 沈忆宸看完纸条上面的文字,还发现了许多处笔墨被晕染开来,很明显刘婉儿所书写的时候,是边哭边写的。 说实话,开始咋一看到青丝,沈忆宸脑海中闪过诸如以身相许报恩的想法。但是此刻他内心有些沉重,纸条上的文字,更类似绝望之下所写的绝笔书。 这缕青丝,是刘婉儿感觉自己可能今生都无以为报,许定来生报答的做法。并且就连自称,都由女子常用的奴家,改为了自己的小名婉儿。 就在沈忆宸准备把纸条卷起来放入香囊中的时候,他还意外发现了纸条的背面,居然还有着一行小字。 “沈公子,阉贼王振把持朝政只手遮天,婉儿知道此事将会经历的困难与凶险,也不愿因自家之事,导致公子身陷险境。” “如若觉得事不可为,就把锦盒之中的奏章焚毁,以免留下后患。婉儿依然感激公子的相助之恩,因为公子在婉儿人生最黑暗的时刻,给予了一束光芒。” 看完这最后的小字,沈忆宸嘴角不由浮现出一抹微笑,没想到自己也有成为别人光芒的那天。 把东西收拾好,沈忆宸并没有选择打开刘球那份奏章,因为从刘婉儿的字条中已经能得知,这是份自辩奏章。 而且这东西说实话也没啥用,要是自辩有用的话,还会含冤而死吗? 想要沉冤昭雪,靠的也不是这份奏章,而是王振倒台。 只能说这份刘家人视为性命一般的遗言,在旁人眼中价值就如同鸡肋一般。 “宸哥,船头雾气大别着凉了,要不回船舱里面坐着?” 阿牛看到沈忆宸自上船后,一直站在船头看着锦盒内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关注什么要紧事情,所以不敢出言打扰。 直到沈忆宸把东西收了起来,这才开口说话。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确实站久了衣服上都湿漉漉的,于是转身回到舱内。 雀船的蓬内面积并不大,只有几个平方的样子,船中心位置摆放着四方桌椅,还烧着个火炉,用来泡茶以及做饭用。 正常情况下雀船是不会在船舱过夜的,不过要是赶时间,勉强躺躺也行,就是舒适度肯定不会很高。 当然,沈忆宸对于衣吃住行并不挑剔,只要条件允许,他打算尽量减少岸上休息时间。昼夜行舟,用最快速度赶往京师。 “沈相公,壶里面烧的是茶水,就是茶叶不好,不嫌弃的话可以喝茶暖暖身。” 船家看着沈忆宸坐下来了,也开口招呼了一句。 “谢了船家。” “客气了沈相公,你可是三元案首,能坐我的船,是我的福气。” 沈忆宸的小三元案首之名,可谓传遍应天府,就连江边不识文字的船夫,都听说了他的名号。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了笑,并没有为之得意。他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往桌上的陶碗中倒了杯茶水。 确实如同船家所说的那样,茶叶连粗茶都算不上,只是些碎茶沫子。由此也可以看出,普通船夫之家生活条件并不太好。 沈忆宸也没有什么品茶习惯,茶水对他而言只是解渴用,所以茶叶好坏并不在意。 吹散漂浮的茶叶碎渣,微微抿了一口,然后把目光放在了船夫身上。 这名船夫相貌饱经沧桑,看着有四五十岁的样子。不过沈忆宸很清楚,这种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实际年龄远比看上去要小很多,应该只有三十来岁左右。 “船家,我们这一路前往京师,大概需要多少时日?” “回沈相公,昼夜不停的话,以我们这种小船最快十几天就能抵达京师。” 京杭大运河从镇江段开始算,到达京师的长度大概在一千五百公里的样子。 就算最快十五天,意味着每日要行船百来公里,换算成时速为每小时四公里左右,与普通人步行速度很接近。 别看这速度好像挺慢的样子,实际上放在古代能日行百公里,已经称得上是飞速了。这还必须得建立在昼夜行舟,以及船桨风帆并用的基础上才能达到。 可能是闲着也是闲着的关系,沈忆宸干脆与船夫聊起了家常。得知他今年才三十五,早年间跑过漕运,对于运河北上京师的河道很熟悉。 后来娶妻生子要照顾家庭,漕运的风险太高了,这才定居在应天江边生活。如若不是跟阿牛相识,并且乘客是三元案首,他可能都不会接这单生意。 聊了许久之后,伴随着小船颠簸,沈忆宸感到了一丝困意。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的疲倦,船夫放下了船桨,从一口木箱中拿出被褥说道:“沈相公,船上简陋没有床榻这类,只能委屈你将就下了。” “无妨,靠一会儿就好。” 听着沈忆宸的话,船夫突然感叹道:“沈相公,小人也见过不少达官贵人,但从未有一人愿意跟小人聊这些家常事,也没有哪位老爷如同相公这般随和。” “坊间都说你是文曲星转世,现在小人信了相公真是有菩萨心肠。” 船家的话让沈忆宸不知道该回什么好,很多在他眼中稀疏平常的小事,放在底层百姓眼中却是莫大的敬意。 可能现代与古代思维区别之一,就包括人人生而平等这条吧。 沈忆宸裹着被褥,靠在船舱上就这么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等他醒来睁开眼睛,发现江上的浓雾已经散去,阳光洒在江面上波光粼粼。 “阿牛,我睡了多久?” “宸哥,大概一个多时辰。” 这么久吗? 沈忆宸揉了下眼睛,他感觉自己只是眯了会儿,没想到都过了两个多小时。 推开被褥站起身来,沈忆宸发现船家已经在船尾的位置做起午饭,可能是担心油烟熏到自己,特地把火炉给提了出去。 船上的伙食非常简单,一锅鱼汤搭配备好的面饼,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下午时分,为了打发这坐船的无聊时光,沈忆宸拿出书本坐在船头阅读起来。 还真别说,伴随着徐徐江风,以及那春夏交际的暖阳,读书别有一番滋味。 就这样顺着长江而下,到了夜幕即将要降临的时刻,两岸建筑逐渐增多,并且隐约能看见远处灯火辉煌。 “沈相公,前面就是镇江府了,很快就要从大河出去汇入运河。” 船家看着灯火,告知了一下沈忆宸行程。古代长江并没有具体名字,一般都是直接叫做大江大河。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应天距离镇江府水路大约也在百来公里左右,本以为要一天才能达到。结果这样顺流而下,速度远比自己预估的块,不到半天就已经抵达了。 不过到了运河之后,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逆流了,而且水面宽度远小于长江,吹拂的江风也不够大,速度将会慢下来许多。 离开长江汇入运河,镇江府内的这一段叫做内运河,宽度与秦淮河差不多。加之自宋代以来,江浙地带一直都是富庶之地,所以两岸风貌也无比类似。 都有着各种琼楼画舫,青楼妓院等等风俗烟花场所。 “宸哥,我看你今天有些疲惫,要不今晚就在镇江府寻一客栈落脚?” 阿牛虽憨厚话不多,但基本眼力劲还是有的,沈忆宸第一次坐船出远门,能明显感受到不太适应有种疲态,最好还是下船休息一晚再出发。 不过对于阿牛的话,沈忆宸却摇了摇头,看向船夫问道:“船家,运河晚上能连夜赶路吗?” 早一日赶到京师,准备时间就更充分一些,所以沈忆宸不打算停靠上岸。 “沈相公,镇江运河上游船画舫众多,夜晚行船比较堵塞容易发生碰撞,要是得罪了贵家公子官老爷,可能会惹上麻烦。” “另外河道上都有靠水讨生活的帮会,夜晚也容易多生事端,最好还是过了镇江再夜行。” 船夫毕竟有过漕运经验,别看进入繁华市区河道,好像夜晚行船更加方便的样子。 实际上恰恰因为繁华,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你一外地船只晚上视野不开阔,惹到任何一方都是麻烦事情。 过江龙都不一定能压住地头蛇,别说沈忆宸区区秀才功名了。 古代远行可不仅仅只有交通工具、道路状况的不便,治安同样是个值得重点关注的大问题,甚至优先度还要更高。 “船家大哥所言甚是,阿牛我们下去寻一客栈落脚吧。” 沈忆宸从来都不是胡搅蛮缠之人,船夫说的事情都很在理。于是招呼了声阿牛,两人就从雀船下去,准备寻找客栈过夜。 镇江的运河景色,从船上看灯火辉煌璀璨无比,下船后也是人群熙熙攘攘,尽显繁华。 只是在这人群之中,沈忆宸看到了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缩在街角处想着乞讨一口吃食,与之前见到的景色形成鲜明对比。 一边是太平盛世歌舞升平,另外一边却是天灾人祸挣扎求生。 “阿牛,这些应该是遭了水患的浙江流民吧?” “嗯,浙江今年入春后水患严重,许多活不下去的农户只能拖家带口逃灾。应天府的城防严格,所以他们没办法进城,看来镇江府被溜进来不少。” 听着阿牛的话,沈忆宸这才明白为何在应天府内,好像丝毫没有天灾的影子,原来是流民不准入内。 古人云: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沈忆宸虽然还没有达到这种地步,但事实上主要精力也放在了科举上面,对于外界变化不太关注。 如今出了应天府,才能看见大明繁盛之下阴暗的一面。 “走吧,先找到地方吃点东西。” 沈忆宸叹了口气,把目光从流民身上挪开,哪怕自己有悲悯之心,面对现状却无能为力, “好的,宸哥。” 相比较起来,阿牛就显得习以为常,因为这种遭遇天灾人祸成了流民,放在古代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两人沿着运河前行,河边的青楼女子们,见到沈忆宸仪表堂堂,并且一身襕衫,纷纷朝他媚声招揽。 “公子,画舫已备好佳肴玉露,何不与妾身共饮??” “公子一表人才,奴家心如小鹿乱撞,还望公子垂怜。” “公子长夜漫漫,奴家甚为寂寞,还请留步。” 不得不说,沈忆宸单在身形相貌这点上,着实遗传了父母双方的优点。 既有着成国公武人的高大英俊,又继承了沈氏的长相俊美,再加上这身秀才的襕衫,称得上年少有为,能吸引众多青楼女子青睐也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沈忆宸哪怕在秦淮河畔,都对风花雪月没多大兴趣,更别论镇江的庸脂俗粉了。 没走多远,沈忆宸看见一家卖鸭血汤的商贩,这种就是后世南京著名鸭血粉丝汤的雏形。 于是招呼着阿牛坐下,夜晚喝上一碗鸭血汤,即能好好暖暖身子,又不会涨食,可谓一举两得。 商贩的动作很麻利,短短时间内两碗鸭血汤就已经端上了桌,就在沈忆宸拿起勺子准备品尝一番的时候,耳边却传来了喧闹之声。 只见一群衣裳华丽的公子哥,正朝着运河旁的青楼走来,其中一人手中拿着一袋糕点,正不断抛洒着,吸引后面数名流民孩童争夺抢食。 这般类似逗猴子的举动,引得其他公子哥哈哈大笑,抛洒的更起劲了。甚至还变着花样捉弄流民孩童,让他们学狗叫,谁叫的最起劲就抛给谁。 街上的行人商贩们见到这一幕,纷纷摇头叹息世风日下,只是对方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无一人敢出面阻止。 “直娘贼,这也太侮辱人了。” 阿牛见到这一幕后,放下了手中碗筷,气呼呼的骂了一句。 沈忆宸此刻也面带怒色,应天府他接触过大把的公子哥,甚至可以说自身就是在纨绔子弟环境中成长的。 不知是应天纨绔子弟层次太高,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就算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也没有拿孩童去做没底线的捉弄取乐,至少沈忆宸没见过。 今日的场景,算是让沈忆宸见识到了,某些贵家公子哥眼中的穷苦流民,真就没当人看! 就在沈忆宸与阿牛感到愤慨的时刻,旁边一桌身穿粗布麻衣的壮汉,同样盯着眼前的那群公子哥,脸色非常阴冷。 如果仔细观察的话,还能看到他们下意识把手放在了腰间,显露出短刀匕首的轮廓。 “叶大哥,我忍不住了,早晚都要反,不如先拿这群杂碎祭刀!” 其中一名壮汉,实在看不下去了,对着为首的一名中年汉子说道。 “不行,这是镇江城内,防卫森严。杀了这群杂碎,我们不出去的。” 还没等叶大哥回话,旁边一名汉子就摇头否决了,他们来镇江是有要事,不能乱了分寸。 “王能,你这是怕了么?” “苍火头,造反我都不怕,还能怕了这几个杂碎?” 眼看两人即将要起争执,叶大哥终于开口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还有要事在身,必须忍了!” 就在叶大哥安抚之时,旁边一桌却有人站起身来,朝着那群公子哥走去。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忆宸! 文人风骨永远都不应该只是舞文弄墨、吟风弄月,更应该有在遇到不平之事,挺身而出的勇气! 沈忆宸不单单有着武人血脉,他同样有着文人风骨! 090 侠义之举 只见沈忆宸朝着那群公子哥走去,却并没有大义凛然的高声训斥对方,而是蹲在了抢食的流民孩童面前,温柔的说道:“肚子饿了吧,哥哥请你们喝热腾腾的鸭血汤怎么样?” 这几名孩童本来见到沈忆宸过来,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情,都怯生生的挤在一团往后退去。 却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大哥哥,只是温和的要请自己喝鸭血汤,与那群抛食的公子哥们相比,可谓天壤之别。 不过哪怕如此,依然没有一名孩童敢答应下来,直勾勾的看着沈忆宸,眼神中期待与恐惧并存。 “别害怕,就去那张桌子,哥哥请你们喝。” 沈忆宸指向自己之前坐的那张桌子,示意孩童们都过去。可能是内心逐渐信任了沈忆宸,也可能是肚子太饿抵挡不住诱惑。 在有一个孩童动摇之后,其余孩童纷纷跟了过去,围坐在桌子旁边。 小摊老板也知道沈忆宸这身文人打扮,不可能是赖账之人,二话不说开始起锅煮汤,准备给这群孩童们来上一碗。 捉弄孩童的公子哥,咋一见到沈忆宸冒出来,还有些不明所以。直到孩童们都跑去摊贩那了,他们才反应过来没了乐子,瞬间感到火冒三丈。 “你小子谁啊,敢插手我们的事,不想活了?” 其中一人站了出来,大声朝沈忆宸喝道。 这一声大喝,沈忆宸没有吓到,倒是把刚跑过去准备喝汤的孩童们给吓了一跳。 又纷纷站了起来不敢落座,目光可怜兮兮的望着沈忆宸。 “没事,有哥哥在呢。” 沈忆宸依然保持着脸上的微笑,丝毫没有把身后的公子哥们给放在眼中。 这种无视的举动,更是激怒了大喝之人,他向前跨了一步准备推搡沈忆宸。 结果没想到阿牛早有防备,这小子刚伸手,就被阿牛给死死捏住手腕。 “你敢动我?” 这名公子哥勃然大怒,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开来,只是他这被酒色给掏空的身子,面对阿牛这铁钳一般的手掌,简直如同小鸡一般的弱小。 看着沈忆宸的“随从”居然敢这么硬气,加上那他一身代表着秀才功名的襕衫,隐约像是个硬茬。 于是这群公子哥为首一人站了出来,面色阴沉的朝沈忆宸问道:“小子,你到底何方神圣,敢在镇江府的地盘惹事?” “担不起神圣二字,就一秀才。” 沈忆宸不想把业师林震的名号用在这种地方,更不想把成国公朱勇的名字给搬出来,所以只是回了自己的功名。 只是个秀才? 为首那人听到沈忆宸的自报家门,瞬间脸上多了一份厉色,本以为对方这么硬气,会是个什么狠角色,没想到就一区区穷酸秀才! “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这么张狂?” “不知,你是谁很重要吗?” “我乃镇江同知之子苏文,小子你今天不低头认错,信不信走不出镇江府!” 镇江府同知,正五品官员,放在明朝文官序列里面,品级已经不算低了。用后世职位对比,差不多达到了副厅级,一般人真得罪不起。 所以这话一出,那些围观的路人百姓们,脸上纷纷浮现担忧神情。 这年头好人没好报,眼前这个年轻书生,惹上了得罪不起的人,恐怕要遭殃了。 就连游船画舫上揽客的青楼女子,见到这一幕后,也流露出惋惜之情。 “可惜了,这位公子济苦怜贫,却选错了时机。” “我看到这位年轻公子是从雀船上下来的,恐不是本地人,否则定会认识苏同知之子。” “这公子仪表堂堂,又有一腔古道热肠,奴家看着真是不忍心。” “不忍心又有何办法,只能怪他书读傻了,不通人情世故,没看见别人都不敢上前劝阻吗?” 众人一片惋惜之语中,沈忆宸却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丝毫没有把这种威胁放在眼中。 开玩笑,自己在应天府接触的都是超品勋戚、部阁大臣,一个正五品的镇江府同知能排得上号? 再说了,就算面对应天那群位高权重的官宦子弟,当初在赏花游会上,自己不照样开了波群嘲,都没有人敢放言类似的威胁之语。 区区同知之子,算个什么玩意? “说实话,不太信。” 沈忆宸丝毫不怂,从他决定站出来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找死是吧!” 面对沈忆宸这么不给面子,苏文因为愤怒,脸上表情都有些扭曲。 要不是看在沈忆宸好像有背景的样子,他压根不会说这么多废话自报家门,结果没想到对方却愈发猖狂了! 随着这句话说出口,几名公子哥加上随从十来号人,直接把沈忆宸跟曾阿牛两人团团围住,一副要动手的样子。 如若换做沈忆宸一人,他还真不会这么嚣张,毕竟嘴巴爽了白挨顿揍不值得。 但是对于阿牛的身手,他心里面还是有点数的,从小就能一个打几个没问题。而且这群公子哥身体虚的很,远不如自己这个所谓的“文弱书生”。 沈忆宸估摸着自己上,都能一个挑两三个。 “叶大哥,那书生恐怕要吃亏,这下我们不能看着了吧?” 见到苏文等人打算群殴沈忆宸,之前那桌壮汉中名叫苍火头的汉子,忍不住又朝为首之人说了一句。 “是啊,叶大哥,之前还能忍,现在我们还看着吗?” 又是一人发声,就连文弱书生都敢行仗义之举,自己等人要是默不作声,还算个有卵子的男人? 看着手下众人按耐不住心中怒火,这名叫做叶大哥的首领,终于点了点头说道:“那我们就出手相助那书生,不过切记还有大事要办,不能动刀,只能拳头!” 听到首领松口了,这几名壮汉立即站起身来,摩拳擦掌的准备上去相助沈忆宸。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阵剧烈的铜锣声音响起,之前还围观的百姓们顿作鸟兽散,远处有着一群镇江巡捕正快速赶了过来。 见到有巡捕过来,苏文脸上不但没有担忧,反倒还面露喜色。 本来还想着如何把沈忆宸两人给拿下,这不帮手来了? “小子,别以为有个秀才功名就不知天高地厚,等进入镇江府大牢,我有的是法子整你!” 苏文以为沈忆宸敢如此嚣张,不过是仗着自己有个秀才功名。毕竟这年头刑不上大夫,没有皮肉之苦的担忧,说话是要硬气些。 但是明面上不动你,不代表背后没有办法整你。衙门的巡捕皂吏们,不露痕迹的刑讯手段,可谓相当丰富。 这个书呆子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以为秀才功名能顶个多大事,到时候就会明白,后悔两字该怎么写! 随着这队捕快衙役逐渐靠近,沈忆宸这才看清楚为首的居然不是未入流的皂吏,而是个身穿青色官服的文官。 镇江府的官员们莫非这么尽职尽责,亲自带队巡逻? 这名官员快步走到沈忆宸等人面前,可能是许久未运动的关系,有些气喘吁吁的。 苏文见状,很亲热的迎了上去问候道:“赵世叔,真是凑巧,没想到能在这遇见您。” 看见苏文,这名官员仿佛松了口气,用着一种略带责怪的语气回道:“贤侄,你也知道最近镇江府流民甚多,这样聚众在一起不知道的还以为流民起事了。” 今日之所以出现文官带队巡查的情景,可不是沈忆宸所想的尽职尽责,而是镇江府最近涌入了大批逃难流民,不得不严防。 要知道古代流民聚集起来,一旦赈济什么的供应不上,那么不愿意等死的流民,就很可能演变成“暴民”,进入到农民军起义造反的模式。 所以古代官府面对大规模流民聚集,不想在被流民或者皇帝砍脑袋中,做道二选一的题目,那么最好防患于未然。 “多虑了赵世叔,镇江府地头有您坐镇,哪个不长眼的流民敢起事?”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文这句话出来,本来还有些不满的赵姓官员,脸上也浮现出得意的神情。 “贤侄,那你在这发生了何事?” “正准备跟赵世叔您说,这两人收拢流民恰巧被侄儿看到,出言阻止之时他们还打算动手。如若不是世叔及时赶到,恐怕现在已经起了拳脚。” 这边苏文话音刚落,阿牛就立马激动的回道:“什么收拢流民,你不要造谣中伤!” 不怪阿牛会激动,要知道收拢流民放在古代,可是个很严重的指控。 轻的还能说发善心,给流民们一口吃食。往重了说,甚至可以污蔑造反意图,否则没事收拢流民干什么? “本官面前肆意喧哗,给我拿下!” 赵姓官员很随意的看了眼曾阿牛,一身粗布麻衣平民打扮,压根就没打算询问事情真相如何,直接招呼巡捕就准备拿下。 “住手!” 只见沈忆宸冷喝一声,然后直接挡在了曾阿牛的前面,并且目光看向赵姓官员说道。 “赵通判,真是好大的官威啊,这样不问原委当街随意拿人,就不怕被人给举报到都察院去?” 直到沈忆宸站了出来,赵姓官员才注意到他。因为之前双方人员纠缠一起,而且都身穿锦衣襕衫,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忆宸跟公子哥是一伙的。 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气势十足,并且还一口说出了自己的官职。赵通判瞬间生出股不详预感,该不会自己惹到什么不该惹的人吧? 091 神秘势力 “这位小友,敢问认得本官?” 沈忆宸身上穿着襕衫,不是乱穿的话意味着有秀才功名,所以赵通判很客气的称呼他为小友。 “不认得。” 回答的很干脆,沈忆宸确实不认识什么赵通判,之所以能得知他的官职,是离近了看清楚官服上补子,绣的是一只鹭鸶。 鹭鸶意味着六品文官,镇江府处于六品位置的,只有通判一职。而且还领着巡捕,更是坐实了他的职权范围,要是这都猜不出来的话,那沈忆宸也白瞎应天“官场”里混了这么久。 不认得还敢这么嚣张? 这下赵通判感到有些气结,从气势上判断认为沈忆宸是个有背景的大人物,结果表现的却跟个二愣子似的,还真唬人。 “赵世叔,这小子就是一秀才装神弄鬼,把他给一并拿下,然后上报提学官革除功名!” 苏文之前都已经被沈忆宸给“唬”过一次了,现在见到这小子居然还敢装模作样糊弄赵通判,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破秀才装的跟皇亲国戚似的,去考科举真是浪费人才,要是去跳大神什么的,恐怕龙虎山张天师都得给他让位。 本来沈忆宸也是比较严肃的,结果万万没想到苏文居然提到了提学官。 兄弟,南直隶这地头上,最大的学官就是提督学政孙鼎了。老哥不久前还跟他在一起吃庆功宴,并且有着“座师”名分。 你今天说要让孙提学革除我功名? 想到这点,沈忆宸真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看见沈忆宸居然笑了起来,赵通判也以为是自己被耍了,所以对方现在忍俊不禁。 自己堂堂一府通判,居然被个黄毛小子给当街戏耍,这还能忍? “把他们两个一并拿下,先关入大牢!” 这下赵通判再无顾忌,大手一挥,准备拿沈忆宸二人问罪。 围观百姓们见到这一幕,也是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年轻人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啊,跟这群公子哥硬气下也就算了,赵通判可是正经府官,是区区秀才能惹得起的人吗? 这下倒好,万一被革除了功名,真就是寒窗苦读一朝作废。 “叶大哥,这我们还出手吗?” 眼看沈忆宸就要被拿下了,起身的壮汉们也开始着急起来。 “不能出手,动了巡捕很快就会惹来驻防官兵,到时候事情就闹大了。” 叶大哥摇了摇头,对付那群公子哥还行,要是向朝廷命官出手,就等同于造反了。 “唉,只能怪这年轻秀才不走运。” 之前那名被称作王能的壮汉,此刻也只能一声叹息。 本来这名年轻公子都能得到自己相助,谁能料到镇江府通判会亲自带队巡查。 这种罕见情况都能碰到,确实沈忆宸运气挺衰的。 “且慢,赵通判能否让我再说一句?” 沈忆宸看到对方准备来硬的了,依然临危不乱,只是要求说句话。 “好,本官倒想听听你能说什么。” 毕竟沈忆宸身上还有着功名,就算没多大背景,也有一定把事情闹大的能力。 赵通判也是官场沉浮之人,不像官二代公子哥那样,做事情不考虑后果。 加之沈忆宸到目前为止,都表现的淡然自若,小心谨慎些总归没错。 只见沈忆宸向前靠近了赵通判一步,然后侧过去身子悄声说道:“赵通判,在下应天府沈忆宸,提督学政孙大人是点中我的座师。” 简单一句话,听在赵通判耳中却如同电闪雷鸣一般,惊的他脸色大变愣在当场。 “你……你……你是小三元案首沈忆宸?” 秀才是吓不到赵通判的,小三元案首说实话也无法让他如此惊慌。 但是提督学政孙鼎的名号出来,却足以吓的赵通判肝胆欲裂。原因就在于孙鼎不仅仅是学官,还兼任着都察院监察御史之职。 明史中有着明确记载:都御史职专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 简单点说,监察御史身为天子耳目,有监察百官、巡视府道、纠正刑狱等等钦差权利。 所以之前沈忆宸那句赵通判好大官威,不怕被人举报到都察院? 并不是什么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而是他真的有能力上报给孙鼎,去审查赵通判! 以前在应天府这种明朝陪都,勋戚重臣众多,显得沈忆宸跟个小虾米似的,见谁都是大佬。 但是现在到了地方,碰到那些仗着背后有人就目无王法的,才能显现出沈忆宸背后人脉的强大。 无论是孙鼎、还是林震,甚至是那个仅挂名的便宜老子成国公,随便拉出一人对于地方官员而言,就如同是一座大山! 听见赵通判把自己名字给念了出来,沈忆宸满脸的无奈。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如若不是对方打算拿人了,沈忆宸都不会拿出孙鼎的名号来压人。 不过既然都已经走到这步,那就没什么好遮掩的了,有些时候该借势,就得顺势而为。 “没错,正是在下。” 此话一出,围观群众一片哗然! 镇江府与应天府并不远,而且身为两京之一,几乎有什么大事新闻,很快就能传过来。 沈忆宸出身、诗词、小三元案首等等经历,早就已经在镇江府传的沸沸扬扬。内运河上的青楼画舫,不知道每晚要唱多少遍《金明池》。 结果没想到这如同传说一般的少年才俊,却突然现身在镇江府。 “难怪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此公子卓越不凡,原来是沈案首。” “不仅有文采还有侠义,沈案首真乃英才。” “君子济困扶危,沈案首所为,真不愧君子言行。” “之前招揽我应该更卖力些的,如若能与沈案首共度春宵,倒贴钱也愿意呀。” “做梦吧,沈案首看得上你?” 伴随着周边百姓议论纷纷,赵通判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立马拱手向沈忆宸说道。 “原来是沈案首,本官唐突了,这都是个误会,误会!” 赵通判心中很清楚,别看沈忆宸仅仅秀才功名,背后势力可谓惊人无比。 今日要是招惹到他,明日可能就得从通判位置上撸下来,所以赵通判言语把自己摆放的很低,甚至处于下官的位置。 “赵世叔,这小子挺能装的,别信他说到什么沈案首!” 苏文看见赵通判好像当真了,立马出言反驳。 大名鼎鼎的成国公之子,应天府小三元案首,会是这个穷酸样子? 而且这小子今晚上都已经唬人两回了,谁敢保证这不是唬第三回? 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赵通判毫不犹豫一个耳光,甩到了苏文的脸上。 言语可以作假,那股气势可作不得假! 赵通判不敢说自己识人无数,至少在任何一名十六七岁少年身上,感受不到沈忆宸的淡定沉稳。 这如若不是见过大世面,是绝对做不到这样的。 “沈案首,此子年少无知疏于管教,可能惊扰到你了。要不本官摆下一桌筵席,为沈案首接风洗尘,还望大人不记小人过。” 能在官场上混的,绝对不可能是什么愣头青,赵通判明白今日肯定是得罪了沈忆宸,得想办法摆酒赔罪。 当然如果对方不解气的话,那么摆酒仅仅是第一步,后续总有办法让沈忆宸满意。 “不必了,赵通判公务繁忙,还是去忙要紧事。” 沈忆宸才没有兴趣跟这种官二代渣滓吃饭,而且他心中也很明白,可以拿着孙鼎的名号压人,却很难做出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毕竟任何一处本地官场,都有些错综复杂的联系,抓到大把柄才能做出行动。今日这些事情,放在官场上连芝麻绿豆大的小事都算不上,没法再进一步了。 “苏文,还不向沈案首道歉!” 面对沈忆宸的不接受邀请,赵通判还以为对方气没消,于是赶紧让当事人去低头道歉。 苏文这次也被赵通判的一巴掌给打醒了,明白对方可能是条惹不起的过江龙。 于是恭敬的走到沈忆宸面前,低头道歉道:“沈案首,是小人错了,还望您大人大量。” 只是让苏文没想到的是,沈忆宸完全没有正眼瞧他,而是走出了人群,来到那群流民孩童面前,蹲下身来温和说道:“怎么样,鸭血汤好喝吗?” 孩童天真,并不知道人群中发生了何事,所以面对沈忆宸询问,都开心回道:“很好喝,谢谢大哥哥。” 见到这一幕,赵通判的脸色阴沉下来,朝着苏文说道:“走,此事再从长计议。” 说完之后,带着巡捕跟这一群公子哥,匆匆离开了现场。 与此同时,围观了事情经过的那群壮汉,却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忆宸。 “叶大哥,卞师爷提过的沈忆宸,是不是就是他?” “应该就是了,毕竟应天府可没有两个小三元案首。” “还记得卞师爷说过沈忆宸日后大有可为,说不定是我们未来的一条生路。今日一看,确实卓尔不群,能让我郑祥敬佩的文人不多,沈忆宸能算一个。” 一名叫做郑祥四的汉子,看着沈忆宸眼神中满是敬佩,很少有文人如同沈忆宸这样,能去关注最底层的流民孩童。 “叶大哥,那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王能开口问了一句,沈忆宸的突然出现,让他有些迷茫。 “刚才那苏文离去目露凶光,恐怕事情没那么简单。” “郑祥、苍火头你们两人暗中跟着沈案首护他周全,我带领其余众人按照原计划办事。” “是,叶大哥。” 092 天下己任 沈忆宸此刻正温和的看着流民孩童喝汤,丝毫不知道还有另外一群人关注上了自己。 眼看着一碗鸭血汤喝完,沈忆宸从身上掏出一点碎银子,递给这几名流民孩童说道:“这些钱你们肚子饿了,就去买些吃食,哥哥也只能帮你们到这里了。” 沈忆宸心存善良,却并不圣母,他明白这种天灾人祸,自己救的了一人,救不了一众。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 今日遇到了,他看不下去把孩童当猴子当狗一般的做法,但能做到的事情也就仅限于此了,无力再做更多。 这群孩童看着桌上碎银子,却没有如同之前看见糕点那般的争抢,而是瞪着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沈忆宸。 果然古人说的没错,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大哥哥,你就是那文曲星沈忆宸吗?” 其中一名年龄较大,看起来有六七岁的男童,终于开口怯生生的说了句话。 “我是沈忆宸,却不是什么文曲星。” 只是沈忆宸的解释,却让这名小男孩摇了摇头回道:“我娘说过,能考中案首的都是文曲星。” “那大哥哥你以后会做大官的吧?” “可能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如果一切顺利能成为两榜进士的话,加上成国公助力。不说稳进入内阁,至少成为部院大臣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大哥哥你以后要是做了大官,肯定不会把我们赶来赶去的,那样多好。” 充满童真的一句话,却让沈忆宸沉默了。 他之前的科举之路,更多是为了权利,为了不再久居人下! 如果自己有一天做到了掌控权利巅峰,不再居于人下,是否就真的圆满了呢? 这个大明,光鲜亮丽之下,其实已经逐渐腐朽了。 “哥哥答应你们,要是有一日真能做了大官,定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再让你们流离失所。” 孩童们听不太懂沈忆宸所说的意思,不过能大概猜测到肯定是好意,于是都笑呵呵的点着头。 “好了,哥哥要走了,你们也别在街上乱跑,早点找寻父母去。” 沈忆宸轻轻拍了怕孩童的脑袋,准备起身离去。 只是在转身瞬间,他听到了一声低语。 “我爹娘都死了。” 这句话让沈忆宸内心“咯噔”一跳,一下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只是他没有再回头,面色沉重的带着阿牛远去了。 穿过运河旁热闹的烟花之地,镇江府其他地方就要冷清许多。两人找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客栈,要了两间房就准备住下。 上楼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阿牛看着沈忆宸说道:“宸哥,没想到你现在这么厉害,就连通判都不敢怎么样。” 这句话在街上曾阿牛就想说了,以往认知改变就是沈忆宸算秀才老爷了,不再与他们这群老百姓同个阶层。 具体哪里变化了,曾阿牛也说不上来。 只有今天才切身感受到,沈忆宸的背景功名有多强大,一府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得知他身份后都点头哈腰的。 “不是我厉害,是我认识的人厉害。” 沈忆宸笑着辩解一句,还得靠孙提学的名号压人啊。 “那叫什么苏文的公子哥,不照样是靠认识的人厉害,反正我感觉他与你完全不同。” “因为他不是真正的强大。” “什么意思?” 一旦沈忆宸说话蕴意深了,阿牛就有些思维跟不上了。 “像他这般张牙舞爪的人,往往是很脆弱的。而真正强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会温和,温和就会坚定。” 这句话沈忆宸曾经在一本书上见过,并且记得很清楚。 所以在面对苏文这种公子哥,沈忆宸从头到尾都处于一种俯视的状态。 因为他很清楚这类人,不过是建立在家族势力上的弱者,只敢向更弱者下手,内心从未真正强大过。 “难怪我看你对待那群孩童很温和。” 曾阿牛恍然大悟,他想到了沈忆宸对待流民孩童的态度。 对于这句话,沈忆宸不置可否,笑了笑就推开房门进去了。 今天乘了一天船,确实有些疲惫,另外就是看到的流民处境,也让沈忆宸的兴致不高。 要知道镇江府已经称得上江南富庶之地了,比这穷苦的地方多了去。只是相比较起来,自己以往待的应天府“勋戚圈子”,那真称得上是个温室。 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了温室里面的花朵。 沈忆宸这边准备休息,之前离去的赵通判与苏文两人,却还在商量着对策。 “世叔,我感觉这事情好像没完,沈忆宸恐怕还会继续追究。” 现在赶走了旁人,苏文很多心里话也敢说出来了,沈忆宸最后那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很明显就是不给面子。 “那能怎么办,摆酒赔罪都不答应,还把我也牵扯进来了!” 赵通判一肚子的怨气,他与苏文的爹苏知府只是政治同盟,想着万一哪天镇江府同知位置空缺了,自己能顺势补位上去。 所以才会对苏文嚣张跋扈多有照顾,没想到这次踢在铁板上了。 “世叔,他沈忆宸考中案首再厉害,也不过区区秀才功名,离真正的三元差了十万八千里。” “既然软的不行,那就来硬的,让我爹出面如何?” 相比较赵通判这种官场老油条,苏文就纯粹的初生牛犊不怕虎了。 他眼中沈忆宸也就有个案首之名,归根到底不过穷酸秀才。就算是应天府来的,有个成国公私生子名号,但有必要这么怕他吗? 沈忆宸要真能拉来成国公做靠山,还会没入宗谱当个私生子? 某种意义上来说,苏文逻辑还真没毛病。一年前的沈忆宸确实不太行,别说遇事拉成国公当靠山,恐怕连这个亲爹的面都见不到。 “府尊出面有何用,你知道那沈忆宸最后在我耳边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 “应天府提督学政孙鼎,是他的座师!” “秀才那是假座师,这小子拉大旗作虎皮呢。” 苏文自己也有秀才功名,他很清楚童子试主考官几乎不会与考生有任何联系,所谓座师纯粹是挂个名。 看着苏文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赵通判颇有种再扇一耳光上去的冲动! “平常府尊说你不学无术,我都帮你打打圆场,现在来看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就知道沈忆宸是秀才功名,他老师是林震状元公你就没听人说过?还有沈忆宸参加过冬至诗会、赏花游会,你觉得背后没人邀请,区区生员有资格赴会?” “除了在镇江府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你还会做点什么?连近在咫尺的应天府状况都弄不清楚!” 赵通判此刻还真是有些气急,以前还没发现苏文如此不堪,现在遇到事了,属实朽木一根。 苏文毕竟是知府之子,平常叫赵通判一声世叔那是给面子,结果现在被训的跟孙子似的,他开始有些不服气了。 “不用多说,那干脆来点狠的!” 这次苏文眼神再次凶光毕露,软硬不吃只能走狠路子。 “你想做什么?” 赵通判瞬间警觉了起来,这小子在镇江府横行霸道惯了,平常做事情有人兜底不考虑后果,养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习性,还真有胆量去做蠢事。 看着赵通判这一脸慎重的样子,苏文却咧嘴一笑道:“世叔,你该不会是想到什么杀人灭口去了吧?” 不管苏文多么不认同沈忆宸的背景势力,但他那小三元案首是实打实的功名,这点谁都否认不了。 为了街头纠纷出口气,就去暗杀应天府小三元案首,要是曝光出来,别说什么镇江知府,就算内阁首辅都不一定能压得住。 苏文要真蠢到如此没有智商,还能有机会在镇江府街头嚣张跋扈?早就连着他爹一起吃牢饭去了,或者吃香烛纸钱去了。 听到苏文这么一说,赵通判暗暗松了口气,他刚才还真往那方面去想了。 “不过话说回来,世叔你这么想就对了,最好让沈忆宸也这么想。” “此话怎讲?” “世叔,你应该没忘记沈忆宸提了要举报都察院吧?” 都察院这三个字,算是戳中的赵通判的痛点,如若不是沈忆宸提了这个,恐怕他现在都懒得跟苏文商量对策。 一点年轻人的小冲突罢了,反正挨巴掌要赔礼道歉的是他苏文,跟自己有何关系? 赵通判之所以如此害怕被查,不是因为与沈忆宸的这点小矛盾,而是在镇江府赈灾银粮上,背后有着巨大的亏空,所以街头才有这么多的流民食不果腹。 万一都察院把这件事情给牵扯出来,恐怕不是惩处那么简单,还有杀头的风险。 “贤侄你有何对策?” 面对赵通判主动向自己求助,苏文心中暗暗冷笑。 赈灾银粮贪墨这种事情,自然不可能是赵通判一人所为,苏文他老爹可占了大头。所以沈忆宸那句举报都察院,不管真假,都只能当真的处理。 这老家伙还以为是为了面子出口气,才去找沈忆宸的麻烦。当时在气头上,可能有找回场子的想法,现在都过去了还冷静不下来,那也太小看自己了。 也不想想真嚣张跋扈到目中无人,会被骂还低头叫他世叔,当众挨了一巴掌还能隐忍下来? 如若不是惹出都察院这个隐患,需要找他来填坑,自己才懒得受这份鸟气,早就到运河画舫找个娇滴滴的姑娘暖被窝了。 坏并不等于蠢,因为真正的蠢人,连做坏事的能力都不够。 093 李鬼遇李逵 “世叔,现在沈忆宸软硬不吃,那么就只有来点狠的吓住他。让他产生自己有性命之忧的错觉,这样才会老实下来,不敢再提都察院举报的事情。” 论背景沈忆宸来头太大,单单一个提督学政就足以压住整个镇江官场。白道走不通,就只能走江湖路子黑道了,通过其他方式让沈忆宸闭嘴。 “有点道理。” 赵通判点了点头,他已经理解了苏文的意图。 确实沈忆宸背景再怎么厉害,也不过就是个十六七岁的文弱书生,心智能强到哪里去? 只要在死亡威胁之下,让沈忆宸产生自己举报都察院,就会被杀人灭口的想法,那么此事就算是成功了。 本以为苏文这小子只知道惹是生非,没想到居然还会点攻心计谋,看来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这沈忆宸只带了个家仆,看样子像乘船北上。侄儿没记错的话,运河京口帮的头目与世叔好像熟识,不如这事交与他们去办如何?” 明代通判主管治安、诉讼这块,与三教九流中人很熟络,所以赵通判认识这些江湖帮派人士,也就不足为奇。 当然,真抡起来,苏文他也认识不少。但这种有风险的事情,最好还是让赵通判去做,万一沈忆宸是个铮铮铁骨吓不住,锅也落不到自己身上。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赵通判并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他心中总感觉有哪点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世叔,不过是让江湖帮派威逼利诱一番,没多大事情的。就算不成功,也是江湖人士所为,沈忆宸有何证据能证明跟我们有关?” 苏文的这一番言语,让赵通判有些心动了。 毕竟“都察院”三字的威胁太大,谁也不敢保证沈忆宸是随口说说,还是真打算去举报。在自己的身家性命面前,也只能防患于未然了。 “好,就按贤侄说的办!” 赵通判咬了咬牙,一口应承了下来,事已至此,只能帮苏文擦屁股了。 “那一切就拜托世叔了。” 说完之后,苏文就笑着拱手离去。 虽然他撮合这件事情最主要原因,还是防止赈灾银粮贪墨,被沈忆宸举报都察院给意外牵扯出来。 但能顺带吓唬一番沈忆宸,或者揍他一顿出出气,苏文就更满意了,岂不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随便吃了点早饭后,就与阿牛从客栈离开,打算继续乘船北上。 “宸哥,我感觉好像有人跟着我们?” 走在前往码头的路上,阿牛时不时的回头看向身后,却没有发现什么痕迹,只能纳闷的朝沈忆宸说了一句。 “是吗?” 听到这话,沈忆宸也回头看了一眼,同样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其实昨晚上就有这种感觉,只是夜晚黑灯瞎火不敢确定,今天愈发明显了。” “宸哥,你说会不会是昨晚那群公子哥找人跟着我们?” “应该不会吧。” 沈忆宸摇了摇头,昨晚自己已经把背景给亮出来了,他不信一个小小的镇江府通判,敢去挑战监察御史。 “好吧。” 阿牛满脸疑惑,自己感觉一向挺准的,不应该出错啊。 就这样一路走到了码头,船夫早早的就在船头等候着,见到沈忆宸过来,立马恭敬的喊了声:“沈相公。” “船家不用客气。” 沈忆宸摆了摆手,然后一跃跳到船上,他可没有那么多规矩显摆,怎么快怎么来。 毕竟昨日已经有所接触,对于沈忆宸的随和,船夫也不太惊讶。等待阿牛上船之后,就立刻起锚出发,不耽搁任何一点时间。 此时在码头远处,有着几双眼睛正注视着沈忆宸,其中一伙就是昨天晚上,被安排护着沈忆宸的两名壮汉。 “苍火头,我好像看到京口帮的人跟着沈案首,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京口帮可是依附于苏文他们那群公子哥的黑手帮派,莫非昨晚的事情,还没有过去?” 郑祥也是发现了京口帮的人,他对于镇江府的势力很熟悉,明白各个帮派的势力范围跟背后靠山。 “苏文他爹是镇江知府,平常横行霸道惯了,自己地盘上被沈案首给压了一头,他能咽得下这口气?” “咽不下又如何,难道他还有胆子动沈案首?” “理论上是没有,不过这事谁知道呢。” 聊着聊着,两人意识到事情好像不简单,于是郑祥开口道:“不管有没有胆子,我觉得还是得把这件事情告诉叶大哥,看他怎么说。” “好,那我们先撤。” 苍火头也是点了点头,就算没有卞师爷说过的那段话,单论昨晚上沈忆宸的举动,都已经赢得了他的尊重。 书生文人见过了,纨绔子弟更是数不胜数,但能做到如同沈忆宸这般温和大义的,还真没见过几个,必须得护住他的周全! 古时候的城区面积可没有后世那么大,雀船行驶了没多远,两岸建筑就变得稀稀落落,隐约还能看见远处的农田。 沈忆宸这时候从包袱中拿出一本《时文集》,倚靠在船篷悠闲看着书。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路程里面,这种画面得占据绝大部分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水面上多了几艘船只,船家开始没有太在意,等到逐渐靠近之后,脸上的表情惊慌了起来。 “沈相公,前面出现了几艘快船,恐怕不是善茬。” 所谓快船,是水上讨生活的船夫,对于形状较为狭长,速度较快的船只统称。 这种船为了追求速度不太适合载货,发明之初是为了载人,后来也成为了水师的哨船,更偏向于军用。 运河中发现这种船只,大概率是本地水帮,小概率是水匪。反正无论是哪一派,都不是什么好迹象。 阿牛毕竟在市井闯荡过,一听到快船这个名字,立马警觉起来。甚至还从包袱里面摸出一把防身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沈忆宸此刻也有些紧张,要知道车匪路霸这类型,哪怕放在新中国八九十年代,都称得上横行无忌,更别说古代的大明朝。 自己出发前为了行路方便,特地换上了秀才的襕衫,就是为了摆明身份,避免些不必要的麻烦。 但是功名这东西防官府不防贼寇啊,对方可不吃这套。 “宸哥,万一真有什么事情,我来拖住他们,你想办法先走!” 阿牛这话说的很够义气,只是场合不太对,这四周白茫茫一片水面,自己能跑个屁呀! 转瞬之间,几条快船就已经把雀船给围住了,沈忆宸能清晰看到对方船上站着十几个劲装大汉,正面露不善的盯着自己几人。 雀船的船家曾经跑过漕运,对于这条运河上的势力也算是比较熟悉,一眼就认出了快船上是镇江本地的京口帮。 见到是本地帮会,船家反倒是松了口气。因为这年头兔子不吃窝边草,相比较流窜的水匪,本地成势力的帮会反倒会留一线。 运气差的,东西被抢保条命没问题,运气好的,交点买路钱也就平安无事了。 所以船家直接开口朝对方喊道:“各位京口帮的好汉,我们是进京赶考的船只,还望高抬贵手行行好。” 一般情况下,帮派遇到进京赶考的士子船只,都不会太过分。 首先自然是文人尊贵,你也不知道这士子背后有多大的势力,他同乡同年中,又会不会有大佬存在。 万一把事情给搞大了,引来朝廷派兵过来围剿,任何帮派在国家机器面前都是自寻死路。 第二点就是士子赶考所带银钱都不会太多,大概都是些生活所需的银钱,不像商人那样会携带大笔的货款。 综合这两点,抢劫赶考的士子风险极高,收益却很低,只要脑子没问题的,都会给个面子。 但是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对劲。快船上的京口帮成员,听到沈忆宸是进京赶考的士子后,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打定了目标。 “恐怕这个贵手抬不了,只怪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快船为首一人说完这句话后,就齐刷刷的亮出刀兵,一副要取人性命的架势。 这么狠? 见到对方这种态度,让沈忆宸也是有些猝不及防。 此刻沈忆宸都还没有意识到此事,跟镇江府的赵通判以及苏文有关系。 毕竟在他眼中一场小冲突,而且还拿孙提学压住对方了,就算心中有怨恨不服,也远远没到取人性命的地步。 看到沈忆宸好像被吓住了,京口帮为首之人,嘴角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当真是弱懦书生,自己都还没放什么狠话,仅仅把刀亮出来就吓住了,属实如银蜡枪头。赵通判的这笔动手费,也太好拿了点。 就在京口帮众准备登船继续恐吓威胁沈忆宸的时候,雀船的后方又出现了几艘快船,正在疾驰而来。甚至为了加快速度,船两边布满了划船的船桨。 叶大哥此刻站在船头,手中紧握着钢刀,脸上表情肃杀无比。 本来准备跟官兵大战一场,既然有不长眼的敢惹沈忆宸,那么就拿京口帮提前开开刀! 094 真正狠人 艹!不给活路啊。 看着后面也有快船包围过来,沈忆宸实在忍不住叫骂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得罪什么人了,居然下如此大的手笔来追杀自己,什么仇什么怨啊。 沈忆宸并不知道后方快船来者何人,还以为是跟京口帮一伙的。 而京口帮众同样也不知道为何会冒出来几艘快船,脸上写满了疑惑。 难道说赵通判不放心,还找了另外一帮人留个后手? 但问题是就这样的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有必要如此谨慎吗? 就自己京口帮这十几号人,拿捏雀船上这三人不是轻轻松松,如若不是考虑到只威胁不害命,否则两刀下去效率更快。 “阿牛,准备跳水!” 沈忆宸已经从最初的错愕中反应过来,雀船这种小地方伸展不开,就算有厉害的拳脚功夫也挡不住对面的刀枪,更何况还没有。 运河的河面不宽,潜入水中憋住一口气,能直接游到岸上去。 虽然上岸也改变不了敌众我寡的局势,但至少脱离了包围圈,拉开距离的话说不定还能制造出一打一的局面。实在不行,体力好也能撒开脚丫子跑路,就看谁长跑功力更胜一筹了。 不得不说,沈忆宸之前顽劣不堪,至少带来了一点好处,那就是他会游泳,而且很厉害。 要是如同其他苦读书生那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真就是连跑路逃命的机会都把握不住。 不用沈忆宸招呼,阿牛此刻也反应过来了,他立马把匕首给收好,与船夫一人抄起一面船桨,形成犄角之势准备拖延点时间,让沈忆宸先跑。 毕竟相比较匕首,船桨好歹能做到一寸长一寸强。 “你们一起走啊!” 沈忆宸看着阿牛两人不为所动,一般大声催促,一边扯下身上长袍。 这套襕衫是为了远行撑场面用的,现在场面撑不住了,跑路效率就远远不如劲装短衫了。 “宸哥,快跳啊,围住了就跑不掉了!” 看见沈忆宸还没有跳下水,阿牛也有些急了,再晚后面快船围上来,想拖时间都没用。 “不跑了,想办法跟他们谈!” 面对这堪称四面楚歌的局势,沈忆宸深呼吸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的稳定下来。 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就算是逃上了岸,自己一个人浑身湿漉漉的人生地不熟,想要逃离本地水帮的追捕,无疑是痴人说梦。 而且沈忆宸也不想为了自己活命,就看着阿牛与船家白白送死。对方能出什么价钱,自己就算把成国公朱勇给搬出来,也得开出一个更高的买命钱! “宸哥,你走啊!” 阿牛听到沈忆宸居然准备留下来谈判,急着大喊了一声。 自己在临行之前,娘亲特别叮嘱过,沈忆宸是小三元案首出身尊贵,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要是这时出了点什么事情,自己还如何向娘亲以及沈忆宸他娘交代? 就在这形势万分紧急的时刻,后面疾驰而来的几艘快船,并没有减速包围住沈忆宸的雀船,而是直冲了过去,与最开始的几条快船撞在了一起。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有些懵了,难道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帮派,还会出现这种控船上的低级失误吗? 另外一边的京口帮众,本以为对方是“友军”合围沈忆宸,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直冲冲撞了过来。巨大的撞击之下,瞬间出现了人仰马翻的场景,叫骂声音一片! “直娘贼,会不会驾船,这也能撞上?” “赵通判到底找了一群怎样的废物玩意,船都不会开,还怎么办大事?” “这肯定不是水上讨生活的,该不会是镇江岸上的帮会吧。” “他娘的,等办完这件事情,老子定当好好收拾他们!” 京口帮众们搀扶着站起身来,还准备与对方好好理论一番。 结果他们看到的却是对方船上涌出一帮精壮大汉,手握钢刀面色凶悍,跳帮过来后一言不发,挥刀就向自己砍了过来。 “你们到底是谁,我们可是赵通判的人!” “淦你娘认错人了,那书生在雀船上面。” “啊~~~救命!” 很快这种叫骂,就被一片惨叫哀嚎声音给替代。 京口帮并不是没有敢还手的人,毕竟水上讨生活没两把刷子,早就被人给干掉了。只不过对面的壮汉实在太狠了,堪称杀人不眨眼,与普通帮派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面,如同常年打仗的边军一般。 难道说在沈忆宸的身旁,还有一支特别护卫?成国公有如此器重这个婢生子吗? 可能这群京口帮的成员,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不过接了个威逼恐吓书生的脏活,却会遭遇到这么一群狠人,连命都给赔上了。 鲜血飞溅,有几滴甚至顺着河风落在了沈忆宸脸上。闻着空气中淡淡的血腥气味,沈忆宸脸色一片惨白,手指都出现了微微颤动。 说实话,沈忆宸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血淋淋的场景,当活生生的人惨死在自己面前,那种死亡所带来的心理冲击感,与电视画面上看到的感受完全不同。 沈忆宸开始还想着本地帮派找麻烦,没有深仇大恨的情况下,对方无非就是求财。 既然求财就有个价,好好谈谈有很大概率能谈出一条生路。 现在这一伙莫名壮汉,出手可比京口帮众狠多了,完全就是奔着要人命而来,恐怕连谈的机会都没有。 自己到底是惹到了何方神圣,一定得置于死地吗? 很快哀嚎惨叫声音逐渐平息下去,京口帮的十几个人纷纷倒下,雀船周围的河水都被染成了血色。 这时候一名满身血污的壮汉跳到了沈忆宸船上,那股杀戮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人有着一种严重不适。 阿牛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景,手上拿着船桨都忍不住直哆嗦。不过在看到有人跳上船后,还是第一时间挡在了沈忆宸的前面。 不得不说,好歹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哪怕中途联系变少了,关键时刻确实可靠。 跳上雀船的壮汉看了一眼沈忆宸,没有想象中的凶残动手,相反还抱拳行礼道:“沈案首,不用惊慌,在下浙江矿工叶宗留,是来护你周全的。” 叶宗留? 单独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脑海中完全没有印象,更不知道对方是谁,为何要护自己周全。 不过在听到浙江矿工这个词后,沈忆宸瞬间想起来一件事,大明正统九年发生的浙江农民起义,领袖不正是一个叫做叶宗留的矿工吗? 莫非眼前这名壮汉,就是历史上的起义军领袖? 但问题就在于,就算对方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要帮助自己,好像八竿子都打不着。 另外说实话,沈忆宸虽然很能理解正统朝时期的农民起义,甚至还很同情他们遭遇,但并不想在这种时候跟他们有过多的密切联系。 要知道此时可不是明末分崩离析没王法了,正统朝中央政府还有着很强的权威性。起义等同于谋反,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不管你是不是同党,只要被牵扯上关连,成国公都保不住自己。 别这边刚被救下获得一条生路,那边就被打上谋反份子的标签,那真就有冤都没处说了。 “呵,沈案首好像有诸多顾虑?” 可能是看出了沈忆宸心中的防备警惕,让叶宗留感到有些失望。 本以为卞师爷盛赞的年轻文人,多么的有胆识前途无量,到头来没想到如此的胆小怕事。 现在刚救下就怕被殃及池鱼,卞师爷来日还打算靠这种人来帮忙找寻一条生路,别到时候被他给卖了领功都算好。 感受到叶宗留的语气变化,沈忆宸脸上露出自嘲笑容,自己不过是咋一听到农民军领袖,想都有点多罢了。 至于这种别人刚救了自己,就怕被牵连翻脸不认人的事情,他可做不出来。 所以拱手抱拳道:“在下虽生性谨慎,但没到胆怯的地步,这里谢过叶首领的救命之恩。” 说完之后,沈忆宸深深鞠了一躬,无论对方是何身份背景,至少救了自己一命,那就代表着欠下了天大恩情。 知恩图报,方为做人本性! 叶首领? 听到这个称呼后,叶宗留瞬间就能理解,为何师爷卞和会如此看重这个年轻人了。 仅仅从一个名字,沈忆宸果真是判断出了自己身份。 同时这也意味着沈忆宸不是那种只知道读圣贤书的文人,对于天下局势了如指掌,连远在浙江矿山发生的事情,都已经有所听闻了。 要知道古代可不像现代那样,有电视网络等等信息渠道,一介书生能做到博览群书知天下事,可是桩非常恐怖的能力。 叶宗留的猜想,属实是高看沈忆宸了。正统九年矿工起义爆发前夕,就连应天府上层都不可能有消息,更别说沈忆宸了。 之所以能判断出同一个人,还是站在了历史的上帝视角,因为同名同地同职业,如此多相同点不可能是偶然,再判断身份就很简单了。 095 戚家军兵源 “这样看来,沈案首是知道叶某人的身份了?” “略有耳闻。” “那沈案首是否还知道,我们正在被官府通缉?” “自然是知道。” 叶宗留在正统九年七月才开始正式起义,不过在这之前,就已经与官兵发生多次小规模的战斗,早就属于通缉人士了。 “好,那看来是我叶某人想错了,有胆识!” 看着误会解开,旁边的苍火头应声说道:“叶老大,我就说以沈案首昨晚的举动,怎么可能是怕事之人?” “没错,能行仗义之举的人,绝不是普通懦弱书生。” 旁边壮汉纷纷应和,昨晚沈忆宸帮助流民孩童的举动,在他们心中赢得了很高的好感。 要知道沈忆宸属于士大夫阶层,而流民属于最底层的人士,以往那些权贵们都不会正眼看待他们,甚至就连靠近都满脸嫌弃鄙夷。 唯独沈忆宸无视高低贵贱之分,愿意出手相助,这种行为在底层矿工心中,称得上深受感动。 只是这群人说出昨晚的事情,却让沈忆宸感到有些疑惑,这么看来他们出现并不是偶然,早就已经策划好的? 任凭沈忆宸绞尽脑汁也想不通,远在浙江的矿工,为何会关注自己。 “叶首领,鄙人心中有一疑问,还望能寻求解答。” 疑惑太深,沈忆宸实在按捺不住,准备向对方开口询问。 “沈案首想要得知的,是我们为何会出手相助吧?” “确实如此。” “不知沈案首是否还记得应天府尹幕僚卞和。” 卞和? 听到这个名字,又让沈忆宸感到无比意外,一个应天府尹李敏的幕僚,为何又跟浙江矿工产生了联系? 不过他突然想起当初小院庆功喜宴上,卞和讲过一番莫名其妙的言语。说他所犯之事,至少得沈忆宸袭爵达到成国公这种级别,才能帮得上忙。 当时沈忆宸都认为卞和是喝多了说胡话,现在回想起来,恐怕不是什么胡话,他就是“反贼”! “卞先生与你们有关系?” “没错,卞先生与我是庆元同乡,自幼相识。后来因矿山之事被官府通缉,于是改头换面前往应天府当了幕僚,想要寻找一条和解出路。” “所以卞先生选中了我?” “不是选中了沈案首,而是沈案首乃众多人选之一。” 叶宗留说完这句话后,目光看了一眼远方,转而说道:“沈案首,此事待我与你细说,不过现在我们得赶紧打扫离开。这里离镇江府并不远,血水顺流而下的话很容易被人发现。” 运河可不比长江辽阔,十几个人的尸首不处理的话,将很快就被来往船只发现。到时候无论是何原因,这十几条人命沈忆宸都脱不了干系。 所以在被人发现之前,就得把这些快船跟尸首给处理掉,否则引来了官兵再想脱身,难度将会倍增。 “好,那就劳烦叶首领了。” “客气,另外沈案首身为文人,实属让叶某人刮目相看。” 叶宗留称赞了一句,他从沈忆宸那惨白脸色以及微微发抖的手臂,能感受出对方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血腥场面。 不过哪怕如此,沈忆宸从头到尾都镇定异常,思维条理清晰。而且在自己说出要处理尸首的时候,毫不犹豫的就同意了。 要是遇到一些迂腐文人,恐怕还想着去报官处理撇清关系,丝毫没有干大事的野心与胆量。 沈忆宸这十几岁还未弱冠的年龄,能做到这一步,颇有种人中豪杰的味道。难怪会成为小三元案首,被卞师爷所看重,果真与众不同。 对于叶宗留的称赞,沈忆宸只是笑了笑没回话,内心里面却生出种哭笑不得的无奈。 自己一个大明勋戚之后,小三元案首,士大夫文人,理论上应该是官府的“铁杆派”。 现在却莫名跟“反贼”成了一条船上的人,还在毁尸灭迹这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甚至对方颇为欣赏,这都是些什么离奇故事啊。 叶宗留这群人的办事效率很高,短短时间内就把“案发”现场给处理干净。京口帮的尸首都被打捞上来放置在快船上,然后分出了几个人把快船驶向了偏僻的河湾。 至于后续动作是一把火烧了,还是别的什么方式,沈忆宸就猜测不到了,毕竟他不是专业干这行的。 不过叶宗留这群矿工的配合跟纪律,同样让沈忆宸有些刮目相看。 别的不说,单单处理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执行力,甚至沈忆宸感觉应天府某些卫所的兵役,都不如他们,完全不符合农民军“乌合之众”的刻板印象。 这时沈忆宸突然想起来,明朝后期那支横扫倭寇,百战百胜的戚家军,就是从义乌、处州、台州等地招募矿工为骨干组建而成的。 其中处州,就是叶宗留的家乡!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群矿工就是大名鼎鼎戚家军的前身,也称得上是明朝最好的兵源之一。 事情处理完毕之后,雀船继续扬帆起航,叶宗留几人依然留在了雀船上,开始与沈忆宸诉说起关于卞和的事情。 卞和同样来自于处州的矿工家庭,从小就天资聪慧读书很厉害,于是村子里面就合力供他上学,想要培养出一个文人士子。 卞和也不负众望,二十六岁这年成功考取了举人头衔,按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不说能成为多大的官,至少回馈同村造福一方没问题。 只是这一切都被正统朝初年的矿税给打断了,原本就负担极重的矿工阶层,又一次面临了层层加码的重税。并且朝廷还大力打击私矿,额外收入被阻绝,这下连最后一条活路都没了。 矿工们本身就是身强力壮之辈,而且初具军事化组织的雏形。加上浙江、福建宗族械斗极其频繁,造就了当地人的彪悍血性,于是各种小规模的反抗暴动不断。 后世戚大帅选择处州矿工为兵源,也正是看中了他们都这些特点。 面对这种局面,卞和开始还有着文人情节,期盼与官府谈判降低矿税,给百姓们一条活路。 这种天真想法的结果很明显,官府压根不吃这一套,甚至在谈判过程中趁机大肆追捕,把领头的矿工都列为通缉对象,就连卞和这个举人也不例外。 见到谈判无门,叶宗留就干脆不谈了,派人到各地收购铁具用来“铸冶兵甲”,然后占山为王武力对抗官府。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混在流民中出现在镇江府的原因。 而卞和毕竟是读过书的,知道大明王朝的厉害,占山为王这条路走不通,最终必然会被围剿失败。 到时这些儿时伙伴,矿工乡亲,通通都得以反贼名义被杀。 想要改变这种结局,卞和选择了一条跟叶宗留完全不同的路。想通过幕僚师爷的方式,去结识高官权贵,从决策权切入为宗族乡亲们找寻一条活路。 就这样,一对儿时的矿工伙伴,为了生存在两条不同道路上努力着。 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他们也不知道最终谁的选择是对的,谁又是错的。 但与其等死,至少这群矿工为了活下去,选择了抗争! 坐在船头,沈忆宸静静听着叶宗留的诉说,曾经历史书上的短短只言片语。放在这一刻,却成为了每个人的生存写照,感受截然不同。 沈忆宸没有评论卞和与叶宗留谁的选择对错,因为他很清楚,这两个人的路都走不通。 银矿税收加重,不仅仅是官府的剥削贪婪,而是到了明朝的中后期,白银作为基准货币,本身产量就严重不足,通俗点说就是不够用了。 后世很多人因为疫情缘故,知道了丑国开核动力印钞机疯狂印钞,造成了很多国家的通货膨胀,物价开始飞涨。 不过通货膨胀还有个经济反义名词,危害同样不小,那就是通货紧缩。 所谓通货紧缩,就是市场上流通的货币量,少于商品流通所需求的货币量,从而引起货币升值,物价普遍持续下跌的状况。 可能很多人觉得,物价下跌是好事啊,这样买东西更便宜,老百姓不应该生活的更好吗? 但事实上一旦货币升值、物价下跌超过一个程度后,就会出现商品过于廉价,卖东西不挣钱的状况发生。 既然不挣钱了,那么我还累死累活生产个屁,干脆不卖了。这一步出现之后,没人生产就会产生失业率暴增,社会财富整体缩水。 如果没有办法解决通货紧缩,就将进入到恶性循环之中,最终结果自然是经济崩溃。 所以现代经济学是一门逻辑很严谨的学科,并不是普通人所理解的物价贵点或者便宜点那么简单。 后现代社会货币不足了,还能印钞机加班加点的印钱。放在明朝这种封建社会,纸质货币没有足够的中央政府信用背书,只会成为一张废纸。 哪怕有银票这种东西,也是建立在贵金属储备的基础上,与后世的发行纸质货币有本质上的不同。 对于大明朝而言,白银不足了就只能从矿工身上想方设法剥削,货币缺口根本矛盾不解决,叶宗留跟卞和的道路都走不通,对于矿工而言就是死局。 096 指出活路 既然无法与叶宗留说宏观经济学的事情,并且知道了他与卞和道路的最终答案,就意味着这个话题无法继续聊下去了。 于是沈忆宸只能换了个话题,向叶宗留询问起那些想要朝自己动手的本地帮派。 “叶首领,敢问这京口帮众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忆宸到现在为止都不明白,自己一个过路书生,为何会惹到本地帮派。而且从他们言语上看,不为求财,专门是冲自己而来。 “沈案首还记得昨夜的赵通判以及苏知府之子吗?” 果真是他们? 沈忆宸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他感觉从逻辑上说不通。 一点街头矛盾罢了,就要追杀自己这个成国公之子、应天府小三元案首,对方能猖狂到这种地步? 区区六品通判,算上镇江知府也不过五品文官,哪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只手遮天? 真有蠢到这种地步的官员,早就已经被官场给淘汰了,混不到如今职位上。 “镇江府的地界,一个通判已经目无法纪到如此地步了吗?” 面对沈忆宸的反问,叶宗留却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道:“沈案首恐怕以为,赵通判针对你是因为昨晚的纠纷?” “难道不是?” 自己与赵通判等人素不相识,除了昨晚打过交道外,就没有任何接触了,哪来的恩怨。 “自然不是,他们如此惊慌,是沈案首你说出了要举报都察院。” “叶首领的意思,他们背后有更大的问题?” 沈忆宸很敏锐的读懂了叶宗留的话,街头小冲突就算是举报到都察院,也不会给赵通判造成什么影响。 甚至大概率,都察院都不会管这种公子哥之间破事。 对方既然如此害怕都察院的审查,那背后定然有着另有隐情。 “没错,问题就出在镇江府街头的流民。” “赵通判等人贪墨了赈灾物资。” “不愧是沈案首,果然才思敏捷。” 叶宗留经过短短接触,已经明白沈忆宸不是那种死读书的迂腐文人。 不过对方能这么快就反应出问题所在,还是有些超乎他的意料,确实不简单。 “很好,不知叶首领手中可有赵通判贪墨的证据。”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说出这句话,气质瞬间阴冷了下来,与之前给人的温和印象截然不同。 之前沈忆宸所说的举报都察院,纯粹是搬出个名头吓唬赵通判而已。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要真告知孙提学,让他为自己出头,那与仗势欺人的公子哥们有何区别? 恐怕最终结果都会适得其反,坏了自己在孙提学心中的印象。 而现在有了贪墨赈灾银粮的线索,只要事情属实,那么足以把赵通判等人拉下马。 沈忆宸并不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吓唬自己,还以为是要夺人性命。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沈忆宸有着自己的行事准则,那就是不主动生出害人之心。既然对方挑起事端,那么他同样不会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就算退一万步说没有京口帮的事情,只要能掌握赵通判等人贪墨银粮的证据,沈忆宸依然会选择向孙提学举报。 这不是为了自己私仇出口气,而是为了镇江府的万千挣扎求生的流民,为了以天下为己任不成为一句戏言! 叶宗留也是刀口舔血一路过来的,他能清晰感受到沈忆宸身上气势的变化,多了一股按捺不住的“杀意”。 难怪能与自己这种“反贼”相谈甚欢,这应天案首的骨子里面,可能也是有着一股狠劲。 “证据暂时没有,不过沈案首想要的话,我们有办法弄到镇江府库粮跟库银的账本。” “甚至只要沈案首动作够快,抢在镇江府官员一把火烧粮仓之前调查,就能看到空空如也的粮库,赈灾银粮就是这么被贪墨没的。” 对于沈忆宸的身份背景,叶宗留早就已经从卞和那里了解过。 他丝毫不怀疑以沈忆宸的人脉,能把镇江府贪墨赈灾银粮的事情,给挖个底朝天。 同样身为底层穷苦百姓出身,叶宗留对于流民之苦感同身受,并且这些流民里面,多是来自于浙江的同乡。 如若沈忆宸真能挽救这万千流民于水火,叶宗留打定主意就算是拼了这条老命,也定当帮他找来贪墨证据! “那好,在下这就修书一封与应天监察御史孙大人,还望叶首领把账本等证据一同送达。” “沈忆宸在这里代镇江府受苦流民,谢过叶首领的大义之举!” 说罢,沈忆宸拱手向叶宗留行了一礼。 自己不过是动动笔墨修书一封,对方要弄来这些证据,恐怕背后的难度,以及付出的代价不可同日而语。 “不,是我应该为浙江乡亲,谢过沈案首的大公无私。” 叶宗留很郑重的向沈忆宸抱拳行礼,他见识过无数官僚把百姓视为刍狗,如同这般把流民之苦放在心上的,高官子弟里面沈忆宸是第一个。 “我并没有做什么,当不起。” 沈忆宸摆了摆手,他感觉自己做的并不多。 “如若天下文人士子,都如同沈案首一般,那根本就不需要多做什么了。” 叶宗留嘴角露出一抹苦笑,他认真来说,并不算纯粹的大字不识矿工。 相反叶宗留幼年读过私塾通晓蒙学,稍长后才习武,称得上是文武双全。 后来继承叔父职业成为了矿工,还曾立志“刀劈人间不平事,枪打世上不平人”。 正是因为这一腔热血,叶宗留又入了府署去当皂隶,本以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除暴安良,却万万没想到更多是成为官府帮凶欺压良善。 再加上刚好遇上了同乡矿工被欺压,叶宗留干脆出走带领数百流民,前往福建开设私矿。然后逐步发展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与官府的矛盾也越来越大,到了今天不得不反的地步。 对于叶宗留的话,沈忆宸也只能默默摇头苦笑应对,世道就是如此,自己能做到也只有这些了。 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笔墨,沈忆宸就在雀船的小四方桌上,书写着给孙提学的信件。 书信内容中,详细描写了关于镇江府流民的情况,以及对于赵通判等人贪墨赈灾银钱的猜疑。如果不想这封信的内容成为捕风捉影的推测,那么就得看叶宗留找来证据的含金量多少了。 “叶首领,书信在此,还望送达应天府学政衙门孙大人。” “定当不辱使命。” 叶宗留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这封书信,然后小心翼翼的放入怀中。 “事已达成,那叶某人也就不在这打扰沈案首了,日后如若有所需要,在下绝不推辞。” 说罢,叶宗留就准备招呼着矿工众人离开。他心中也很清楚,沈忆宸是士大夫,而自己是个“反贼”,终究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看着叶宗留等人准备离开,沈忆宸记忆中关于正统九年矿工起义的历史结局,不断的在脑海中闪现着。 眼前这个男人,最终下场就是在正统十三年,被都察院右佥都御史张楷领军进剿,于江西铅山黄柏铺中流矢身亡! “叶首领,暂且留步。” 沈忆宸心中很清楚叶宗留等人与大明官府的矛盾,是基于宏观经济学下不可调和的,除非他们不再从事矿工行业。 所以从一开始,沈忆宸就避而不谈银矿之事,毕竟自己没有能力去解决这个矛盾,多说无用。 但对方有救命之恩,而且这些矿工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反贼,纯属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为了活着去抗争何错之有? 沈忆宸无法做到心安理得的视而不见,哪怕只有丝毫改变历史结局的机会,他也打算去试试。 “沈案首,还有何事?” 叶宗留停下脚步,回头问了一句。 “叶首领,如果鄙人没有猜错的话,诸位来到应天府是为了采购铁器铸冶兵甲,为起义做准备吧。” 当沈忆宸把这句话说出来之后,叶宗留等矿工脸上表情俱是一变。 他们之前虽然与官服多有冲突,小规模的暴动也接连不断,但始终没有正式举旗造反。 别小看这点名义上的区别,只要没举旗就意味着有缓和余地,官府也有安抚的动力。一旦正式揭起义旗,那么就意味着双方将进入到不死不休的局面,大明王朝不可能屈服叛军! 所以这种事情必然要严格保密,采购铁器种种也是秘密进行的,沈忆宸是如何得知的,难道说自己的计划步骤已经被应天高层得知了? 既然沈忆宸都已经说的如此准确,加上现在双方某种意义上也在一条船上。 于是叶宗留也没有遮遮掩掩,点头承认道:“没错,我们是准备举旗造反,只是不知沈案首是如何得知的?” “你不用管我是如何得知,在下只想告知叶首领一句,起义必败,最好不要走到这步。” 对于沈忆宸的劝说,叶宗留只是一笑了之,摇头回道:“现今官府已经下达明令,对私自开矿者处以死刑,家属发配边疆。如有不服追究者,即调军追捕,我们已经没得选择。” 选择起义造反的结局,卞和知道,叶宗留其实心里面也知道。 但知道又如何,早晚是一死,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 “那如果我能给你们指出一条活路呢?” 听闻沈忆宸的话,叶宗留眼神一亮,要不是走投无路,谁又愿意进入到必死之局? 就算自己不怕死,跟随自己的这些矿工兄弟们不怕死,那他们都高堂父母,妻儿子女们日后又该如何生活? 只见这时候叶宗留直接单膝跪下,抱拳朝着沈忆宸说道:“如若沈案首能给吾等兄弟指出一条活路,此大恩大德在下至死不敢忘!” 097 金融劫掠 看见叶宗留居然向自己行大礼,沈忆宸赶紧过去把他托起回道:“叶首领,卞先生曾经帮过我一次,如今你也救了我一次,算起来已经欠下了两份人情。” “所以无需大礼,这是我偿还恩情的分内之事。而且说是活路,在下心中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只能说尽人事听天命。” 沈忆宸话不敢说到太满,他所谓的活路,仅仅是个计划的雏形,具体有多大作用谁也不知道。 “无妨,叶某人相信沈案首的判断!” 对于叶宗留等人来说,除了举旗造反外,已经走投无路了。 沈忆宸今日种种堪称先知的表现,加上卞和对于他的看重,已经足以让叶宗留如同溺水之人,发现救命稻草一般,想要拼命的抓住这个活命机会。 “不知道叶首领是否知道倭国?” “自然知道,福建浙江两地自太祖朝开始,就受到倭奴的侵扰。去年他们还袭扰浙东,一路烧杀抢掠到了松江府,可以说两地百姓深受倭奴其害。” “我给出的活路,就是与倭奴合作。” “什么?” 听到沈忆宸说要自己与倭奴合作,叶宗留可谓大惊失色。 别说是他,就连留在船上的几名矿工,脸色也立马变得异常难看。 要知道福建、浙江两地被倭寇侵害已经有百年历史,甚至为了防备沿海奸民与倭寇勾结,明太祖朱元璋曾下令“片板不得下海”,这就是大明禁海令的原型。 叶宗留等人身为浙江矿工,并且还常年在福建境内开设私矿,怎么可能不知道倭奴残忍?甚至这群矿工中很多的亲属家眷,还曾受到过倭寇的劫掠乃至杀害。 对于他们而言,倭寇称得上不共戴天的仇敌。这种世世代代的仇恨,已经深深地刻到福建、浙江两地百姓的骨子里面,与后世国人对于小日本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 你现在叫叶宗留他们与倭寇合作,不是相当于当“汉奸”去做带路党吗? 这种活路,叶宗留等人宁死也不愿意接受。 “沈案首,吾等兄弟中,有不少人亲属惨死在倭奴的刀下,可以说与那倭奴有着血海深仇。” “让我去与他们合作,叶某人宁愿举旗战死,也绝不苟且偷生。” “谢过沈案首好意,告辞!” 说罢,叶宗留拱了拱手就准备离去,甚至言语说到最后的时候,语气都要冷漠了不少。 本以为沈忆宸是一名有着浩然正气的书生,却万万没想到会给出如此办法,这比让他们去死还要羞辱! “叶首领,你误会了,鄙人所说的合作,并不是勾结倭寇烧杀抢掠,而是与他们做生意!” “倭国盛产白银,只需通过贸易方式赚取,就能解决眼下危机。” 叶宗留的死局之点在于明朝白银货币缺口,单靠本土产量,就算是把山给挖塌了,也跟不上明朝中后期的社会经济发展。 既然本土贵金属货币不足,那么就把眼光放长远点,去打量世界其他地方,比如倭国! 相比较此时的大明奇缺贵金属货币,倭国银矿丰富,甚至号称“银岛”。特别是白银与铜钱的汇率,要比明朝低到多,同样的大明铜钱放在倭国,能多换出来两三倍的银子。 甚至可以这么理解,哪怕此时有个大明商人什么都不卖,光运输铜钱去赚汇率差价,都能赚个盆满钵满! 另外东南沿海的百年倭乱,究其根源也是生产力与物资之间的矛盾,这点跟大明北方蒙古的侵扰很相似。 倭国非常期望与大明以入贡、贸易等等方式获取钱币跟物资,甚至各方势力之间,一度因为入贡资格问题而大打出手。 只是明朝对于海外贸易没多大兴趣,从而导致交易方式大多以走私为主。 一旦贸易缺口无法满足,加之日本正好处于“南北朝”时期动乱不断,出现了诸多战败的武士以及破产的农民,活不下去就很容易被裹挟动歪脑筋。 于是很多人被九州的商人所招揽,沦为贼寇合作劫掠大明以及朝鲜的沿海地区,这就是明朝倭乱的根源因素所在。 沈忆宸期望叶宗留等人,通过与倭国的商人合作打通渠道,去赚取日本的白银来填补大明的货币缺口。 这种方式并不是所谓的当汉奸,相反是一种高级生产力国度,对于初级生产力国度的金融劫掠,或者更通俗一点说就是倾销与货币洗劫。 当然,金融学上的东西,沈忆宸跟叶宗留等人说不清楚,也无法解释,只能简单粗暴的归纳于让他们与倭奴合作了。 “沈案首,你恐怕不知,倭奴穷的连裤子都穿不上,他们能与我们做何生意?” 叶宗留是见过倭寇的,又矮小又穷,一身破破烂烂要什么都没有。像倭国这种蛮荒之地,天朝上国需要与他们做生意吗? 不得不说,叶宗留这种思维方式,就是明朝的主流认知。 正是因为这样,明朝的前中期除了极少数活不下去,被迫与倭国进行走私的沿海渔民,其他人脑海中就没有与倭国贸易的概念。 “他们有没有裤子不要紧,最重要是有银子就行。”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倭奴什么状态关键吗?后世大英帝国设立东印度公司殖民东南亚,大多数土著恐怕连目前的倭寇都还不如,照样能从他们身上剥削出来资本主义的原始积累。 只要能从倭国弄来白银,就能解决压在叶宗留等矿工身上的重税,缓解大明的货币紧缺。 并且打通了于倭国的贸易通道,某种意义上来说,也能掌握倭寇的动态。 古人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只有详细的了解了倭寇的行进路线跟后勤基地,才能做到彻底的剿灭。 种种优势都表明,现在展开对倭国的金融劫掠,无论是救叶宗留等人,还是提前百年为平息倭乱打下基础,都称得上百利而无一害! “沈案首,这事真的可行吗?” 倭国产银这种事情,叶宗留也有所耳闻,只是从未放在心上。 今日通过沈忆宸这么一提醒,好像确实有些道理,如若能赚来倭国的白银,那么就能填补朝廷的重税,自己兄弟等人也就没必要铤而走险举旗造反了。 “是否可行,得做了才知道。叶首领,举旗造反的事情你都敢做,走私的买卖不敢试试吗?” 虽然明朝在洪武年间就下达了禁海令,但福建、浙江两地走私始终络绎不绝。沈忆宸相信以叶宗留的能力跟人脉,找寻一条走私的路子应该不是问题, “沈案首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事已至此,叶某人还有何不敢做的?” 确实如同沈忆宸所说,就连造反都不怕,走私算个啥? “那在下就提前祝叶首领旗开得胜。” “谢沈案首吉言,来日要真能走出一条活路,愿报以犬马之劳!” “叶首领客气,说不定日后在下也有求助之时。” “到时候只需要沈案首一句话,刀山火海叶某人都不眨一下眼睛!” 互相客气几句之后,叶宗留等人就抱拳告辞回到了自己的快船上,而沈忆宸继续沿着运河北上。 不过沈忆宸那句日后也有求助之时,还真不是什么客气话,有很大概率会变成现实。 如若历史上的土木堡之变没办法改变,那么大明的精锐部队将在此战中损失殆尽,从此面对北方的蒙古部族进入到守势中。 与此同时,西南、西北边境局势将继续糜烂,核心区域各种小规模的农民起义不断,甚至就连海外倭国完成战国时代的统一后,也在磨刀霍霍的准备西侵。 单从局势上看,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朝危机四伏,转攻为守。想要改变这种局势,除了吏治清明外,重整武功也是必要条件之一。 西北边防卫所制度崩坏之后,曾经中原大地老秦人的兵源素质大幅度下降,历史上的大明就把目光看向了南方。什么广西狼兵、湘西土兵纷纷抽调上阵,来补充缺失的空额。 有一说一,这些南方土司兵打战还真不算差,但最大的问题在于军纪太差,很多时候祸害地方能力与贼寇区别不大。 明代史料中甚至记载:“所至骚扰,鸡犬不宁。闻瓦氏兵至,皆闭门逃出,殆与倭寇之过无异焉。” 同样是祸害,好歹贼寇还不需要出军饷,你们这群老哥拿钱办事比倭寇都还狠! 所以重建大明精锐部队,靠这群土司兵自然不行,想要有战斗力并且还拥有一定纪律,哪还有比戚家军前身更好的兵源? 沈忆宸选择走文官之道,因为这是从宋代后的政治体制决定的,只有文官才能执掌权利巅峰。就算你想改变,至少得拥有权利,才能有改变整个体制的基础,否则就是夸夸其谈。 但并不意味着沈忆宸重文轻武,会放弃对于武力的追逐。只要条件允许下,他会尽可能的亲自掌控一支精锐部队,来做为自己的武力保障。 叶宗留这群矿工,就是沈忆宸预埋下的伏笔,如若真到了面对异族铁骑岌岌可危的那天,说不定“戚家军”就会提前问世了。 098 到达京师 告别叶宗留后,沈忆宸接下来的路程相比较就要平淡许多,并且为了赶时间,也很少下船住客栈,可谓星夜兼程。 就这样行驶了二十余天,沈忆宸来到了通州地界,这是京杭大运河的末端,也是京师的门户。 虽然现在正处于青黄不接的时节,但是在通州运河的两岸码头,依然停靠着不少从南方行驶而来的漕运船只,上面堆满了米粮,准备在此卸货。 沈忆宸的秀才功名有出行便利的优势,却没有运河通行优先权,只得老老实实的排队等候上岸。 “没想到这个时节,依然有如此多的漕运船只在这里集结,要是遇到秋收跟冬季运河枯水期,不敢想象会拥堵成什么样子。” 听着沈忆宸的感慨,船家笑着说道:“沈相公等到今年入秋后,就能看到真正的漕运盛况,再加上进京赶考春闱的士子,运河上会出现类似十里长廊的排队情景。” “敢问船家,这排队需要等候多长时间?” “快的话一个时辰,慢的话一天也有可能,主要是看闸口兵役的检查速度。” 无论是漕运船只还是外地的游船,想要由此进入京师,都得经过兵役的检查,这点很类似于后世的进京许可。 目前不是什么枯水期,船只运行都很平稳,不会出现什么搁浅等等意外事故,理论上通行速度会很快。但事实上所谓的兵役检查,更多是吃拿卡要,交钱爽快自然通行就快。 遇到交钱不爽快的,后面又没有什么大官要员通行,那么就拖着呗,看谁耗得过谁。 排队船只缓缓向前行驶着,大概过了两个时辰的样子,终于轮到了沈忆宸的雀船。 闸口处站着十几名兵役,由一名小军官把总带领,检查兵役只是简单的验证了下沈忆宸等人的路引,并没有仔细搜查,就伸出手说道:“通行费二十文一人。” 听到这个价格,船夫开口争论道:“军爷,前些年不是才十文一人吗?” “你也知道是前些年了,现在就是这个价,不过就在后面候着。” 对于船家的异议,检查兵役连讨价还价的兴趣都没有,压根就不惯着。 至于沈忆宸什么秀才功名,放在别处可能还有点小作用,放在京师这种高官多如狗的地方,秀才就如后世看法一样,那是真不如狗…… 毕竟每年春闱进京赶考的士子,起步就是举人,你一个赶考秋闱的秀才算什么玩意。 “但是军爷,这价格也太……” 船家本来还想要争辩一番,不过沈忆宸却朝他摆了摆手,从包袱里面拿出一串铜钱递过去说道:“军爷,这是我们三人的通行费。” 看到沈忆宸爽快交钱了,这个把总脸上表情好看了不少,点头回道:“还是读书人懂规矩,走吧。” 说完之后,就招呼手下的兵役放行。 通过闸口,雀船停靠在码头处,就意味着上千公里的远行到此结束,沈忆宸正式踏入了大明王朝的首都。 “船家,这一路感谢多有照拂,辛苦了。” 下船之后,沈忆宸首先向船家表达了谢意,上千公里的航程他一个坐船的都感觉疲惫不堪,船夫的劳累可想而知。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之前在镇江段遇到京口帮的时候,船家同样抄起了船桨掩护自己,这已经远远超乎了他船费所得。 “沈相公客气,也是在您的身上,小人才明白什么叫做真正的文人士子。” “还期望沈相公这次能京师高中,以后天下百姓就多了一个好官。” 船家同样感慨无比,这一路沈忆宸没有丝毫的文人架子,对待自己这种粗人,也始终保持着礼数相待,这份涵养跟气度在他人身上从未见过。 如果来日沈忆宸能平步青云执掌大明,可能对于天下人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借船家吉言,告辞。” “沈相公慢走。” 抱拳挥别船家之后,沈忆宸就领着阿牛前往车马行。 因为通州的漕运码头,距离真正的京师“市区”,还有着很长一段距离。 车马行前往京师车次很多,毕竟是一条热门路线,坐上马车后,阿牛开口问道:“宸哥,我们现在是要去公爷哪里吗?” “今日暂时不去。” 沈忆宸摇了摇头,自己跟朱勇虽有父子之实,却无父子之名。 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也不可能像回自己家那样随意进出,必须得按照外人拜访的流程,首先提交拜帖,然后得到门房的同意才能进入。 当然,也有可能成国公特意嘱咐过,自己不需要走这套流程。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沈忆宸可把控不住朱勇的心态,与其大晚上的吃个闭门羹,还不如按照正常流程走。 “那我们寻一客栈落脚?”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思索一下继续说道:“就先去应天会馆落脚吧。” 古代诸如应天、京师这样的大城,都会存在同乡会馆,为远道而来的士子、缙绅们提供落脚的地方。 相比较普通客栈,同乡会馆最大的好处,自然就是语言通顺、吃食合胃口,并且还能获得一些帮助与便利。 沈忆宸对于明代京师处于完全陌生的状态,也不知道哪处客栈合适,干脆就去京师的应天会馆落脚,免去了选择的烦恼。 伴随着“吱嘎吱嘎”摇晃声音,短短十几公里的路程,坐了一个多时辰才到达。哪怕后世都不怎么晕车的沈忆宸,硬生生的被这马车给摇的头晕目眩,只能说明代的陆路交通状况哪怕京师,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马车停在了东直门面前,从车上下来沈忆宸看着雄伟巍峨的城墙,一股壮阔感迎面扑来。 后世北京古城墙基本上已经被拆除,想要看到类似的外城墙,只有去西安这种地方才能感受一二。 但是在这一刻,沈忆宸却能亲眼见证京师城墙,对于他而言,别有一番感触。 从东直门进入,就算是正式到了京师的内城“市区”了。后世把明清时代的北京分为四城,分别为外城、内城、皇城、紫禁城。 不过外城需要到明朝嘉靖朝时期,京师人口大幅度增长之后才会扩建,所以现在的北京城,只有内城、皇城、紫禁城三城。 沿着主干道在京师行走,给人的感觉与应天这种江南水乡完全不同,有着一种萧瑟肃杀之气。 当然,这除了气候变化之外,还有着一种心理因素,毕竟是天子脚下,大明权利中心。 应天会馆就开设在北城区,这里也是商贾贸易繁盛之地,并且作为大明陪都,两京之一,应天会馆的规模也是极大,从外观看起来异常豪华。 沈忆宸二人走进会馆,此时因为还没有到春闱的赶考季,所以宽敞的大堂之内,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坐着闲聊,并不是很热闹。 店掌柜站在前台算着账,看见沈忆宸进来之后,立马走出来欢迎道:“两位客官,是吃饭还是住店?” “住店。” “好勒,不知客官想要何等规格的房间?” “就两间普通单间就好,另外先帮我们准备一份吃食。” 沈忆宸本来是上午就抵达了通州,结果在运河排队加上马车转运等等,直到夜幕降临才到达应天会馆,肚子早就已经饿的咕咕叫。 “没问题,这就帮客官准备。” 说完之后,掌柜招呼了一声店小二把行李给送到房间,而沈忆宸与阿牛两人就在大堂先坐下,等待吃食上来。 “对了掌柜,再帮我们准备毛巾,烧好热水。” 坐下之后,沈忆宸朝掌柜补充了一句,这一路舟车劳累的,得好好洗个热水澡后才睡觉。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加上他身上的襕衫,会馆掌柜于是搭腔道:“这位客官,是来京师赶考吗?” 沈忆宸点点头道:“嗯,算是吧。” “那客官称得上未雨绸缪,春闱都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就早早赶路前往京师了。” 一般情况下,士子们京师赶考会试春闱,都是在秋闱结束之后的秋冬季节出发,这样时间刚刚好。 当然也有些士子比较稳重,会选择更早一点时间出发,毕竟运河赶考耽搁的情况时常发生,考生们错过春闱的事情也有过。 但是诸如沈忆宸这般春季出发,足足提早了大半年的,还是比较罕见的,所以掌柜有些意外。 “我不是赶考春闱的,是赶考秋闱。” 沈忆宸略带尴尬的解释一句,自己还是个秀才没中举,哪来的春闱资格,只能考乡试秋闱。 “噢,应天府就有江南贡院,为何客官要千里迢迢到京师赶考?” 说实话这个问题,几乎每个问过沈忆宸的人都感到好奇,但他也不好回答,只能打个遮掩回道:“此事就说来话长了。” 开同乡会馆的,怎么可能没有察颜观色能力,沈忆宸这么一说,展柜就立马明白对方是不想说。 于是换了个话题,主动自我介绍道:“在下姓王,掌管这间会所十余年了,不知客官如何称呼?” 毕竟能来应天会馆的都是同乡,本身就蕴含着人脉属性,混个熟脸结交一下赶考举子什么的,是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谁知道这群人当中,未来会不会出现个当朝首辅? “鄙人姓沈,名忆宸,还暂未取表字。” 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字,王掌柜只觉得有些耳熟,看着眼前这位客官年轻相貌,他突然想起最近有客商提及过。 如今应天府最亮眼的文人士子,当属小三元案首沈忆宸,莫非就是眼前这个年轻人? 099 京师公府 “失敬失敬,没想到是沈案首!” 王掌柜立马拱手致敬,他在会所也见识过无数赶考举人,理论上一个秀才功名算不得什么。 但是沈忆宸不同,他可是成国公之子,并且几首诗词都传到了京师,可谓是名震天下。 再加上应天府小三元案首的名号,一般的举人还真不如他这个秀才有牌面。 不单单是王掌柜,就连大堂内其他几位客人,听到沈忆宸之名后,也是纷纷站起身来抱拳示意。 “在下刚到京师,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沈案首,真是荣幸至极。” “沈案首如此提前过来,看来是对乡试有着必中的信心,直接到京师准备会试了吗?” “应该是,年少得志怎能没有必中的信心?” 更有一名文人来到了沈忆宸这桌,拱手行礼道:“在下应天举子许逢原,久闻沈兄大名,今日能得见真是三生有幸!” 见到对方是一名举人,沈忆宸也是起身回礼道:“许兄盛赞,在下真是愧不敢当。” “不知沈案首能否赏个薄面,与在下把酒言欢一场?” 这名叫做许逢原的举子说完之后,转身就从柜台上拿来一壶美酒,准备坐下来与沈忆宸痛饮。 望着对方充斥着一股社交牛逼症的架势,沈忆宸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开口拒绝,只能点头答应。 就这样,许逢原在沈忆宸这桌坐了下来,不过自来熟归自来熟,这家伙做事的情商还挺高。 主动揽下了这桌的饭钱,并且要掌柜又添了几个好菜,让沈忆宸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沈兄实不相瞒,你那首《剑如虹》在下读过无数遍,可谓生平挚爱,真不知你是如何写出来这种佳句的。” 许逢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中流露出那种见到偶像的狂热,看来他生平挚爱所言非虚。 “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这玩意怎么说的清楚,只能用陆游的诗句敷衍过去。 “那沈兄的《金明池》灵感又是从何而来,词中把那女子在深闺之中的期盼哀怨描写的入木三分,恐怕宋之柳永都得甘拜下风。” “莫非沈兄常年在秦淮河畔的温柔乡中,才能有如此深的感悟?” 如果说前面那一问,沈忆宸还能敷衍,这次问的他都无言以对了。 承认不好,不承认更无法解释,沈忆宸此刻心中有些暗暗后悔,早知道是个自己的狂热粉丝,就不应该答应他坐下来。 还好就在这个时候,一向话不多的阿牛出来解围道:“你可别乱说,宸哥从来都不逛青楼妓院。” “喔,还有如此之事?” 很明显阿牛的话让许逢原很惊讶,一个从来不逛青楼妓院之人,却能写出女子深闺情怀,真是令人称奇。 一看许逢原愈发来了兴趣,沈忆宸只好赶紧岔开话题问道:“许兄,你已是举子身份,提前这么早到会馆,是为了明年的春闱吗?” 之前掌柜拿这个问题问沈忆宸,刚好用来转移话题。 “还望沈兄莫笑话,在下之所以提前到会馆,是因为家父经商刚好货船北上,于是顺带过来了。“ 商贾之后? 明朝建立之初,朱元璋就制定了“士农工商”的顺序,商人地位为四民之末,仅比奴婢的地位稍高一等。 商人之后虽然并不禁止参加科举,但是受到明初政策的影响,商人“地位低”观念在民间深入人心,甚至明朝初期一度被视为贱民。 不过随着明朝经济的发展,一些重农抑商的政策也逐渐得到松动,商人地位开始回升。再到宣德年间,商引、店历之制也开始逐渐废弃不再实行,此时商人地位已经基本接近正常。 当然,这所谓的正常是在底层老百姓面前,毕竟有钱就是大爷。但是在士大夫阶层,商人依然是受到鄙视的对象,乃至商人之子,也会低人一等。 所以许逢原才会说出莫笑话,他担心自己的身份会遭到沈忆宸的看轻。 对于这种顾虑,沈忆宸自然一笑了之,他自己都是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理论上比商贾之子地位更低。要不是有着成国公这面大旗,估计看轻的人会更多。 见到沈忆宸对于自己商贾之子的身份,并无任何轻视之意,这下许逢原更是高兴。 不愧是自己偶像,沈案首的格局大气令人敬佩! 接着沈忆宸跟许逢原又七七八八的聊了一些,其中稍显重要的,就是得知了今年顺天府乡试主考官,是周叙跟王一宁两位翰林侍讲。 之前应天府的几次科举考试,沈忆宸可谓尝到了与主考官混个熟脸的好处,他想着是不是趁此机会,也向这两位投个拜帖什么的。 万一获得赏识,那取中举人的几率可谓倍增。 可能是许逢原这份自来熟性格太能说会道,一向浅尝辄止的沈忆宸,居然罕见的喝多了,就连自己怎么回到房间都记不太清楚。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揉了揉宿醉后隐隐作痛的脑袋,沈忆宸走出房门,叫店小二做了份醒酒汤。 并且让他重新准备好毛巾热水这些东西,沈忆宸准备洗漱一番之后,就前往京师的成国公府,拜访自己的便宜老子。 喝下醒酒汤泡了个澡,洗去一身汗臭跟酒味,沈忆宸又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就走出房间叫上阿牛,准备前往京师的成国公府。 明代京师布局有着一个说法,叫做“东富西贵”。有记载称明代皇城勋戚邸第在东华门外,中官在西安门外,其余卿、寺、台省诸郎曹在宣武门内。 主要官员们都在内城的宣武门附近居住,自然就形成了所谓的“西贵”格局。 不过沈忆宸要去的是更为核心皇城,相比较民间说法,这才是真正的王公勋戚尊贵之地,只是百姓没机会见识罢了。 京师的成国公府距离应天会馆距离并不算太远,一路西行很快就到达了府前。 与南京的成国公府相比较,京师这座府邸明显要更大更为气派。因为应天属于古都,很多王公勋戚的府邸都是在老建筑上翻新扩建而来,基础底子比较差。 而京师前身为元大都,本身就是按照帝都标准修建的,再加上朱棣为了迁都大兴土木,各种规划标准都要更新,自然就显得更加宏伟。 沈忆宸来到角门处,拿出自己的拜帖递与门房说道:“应天生员沈忆宸拜访,有劳小哥通传一声。” 本以为对方收下拜帖之后,就会去通传成国公,自己只需要等候即可。 结果沈忆宸万万没想到这拜帖递过去,对方连伸手来接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冷冷说道:“没有提前预约,国公府不见外客。” “那如何预约呢?” 沈忆宸也没有为难门房,反而询问起方式。 “去角房内填一份表格,然后就慢慢等着吧。” “敢问小哥,需要等多久?” “不知,不过你这种生员,十年八年也是有可能。” 这句话听的沈忆宸都是一愣,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今天自己算是见识到了,这摆明就是下逐客令。 身后的阿牛也生出一种被耍了的感觉,语气不满的说道:“谁见个客要等十年八年的,你们这不是拿人打趣?” 本来门房只是冷漠,听到阿牛这么一说,脸上反倒是浮现出轻蔑表情。 “公爷是何等尊贵身份,岂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见的,区区一生员就想要拜谒?” “实话告诉你们,武将三品,文官五品以下,连通传的资格都没有。能与你们说预约之事,已经是小爷今天心情好,如若再敢在国公府前喧哗,立马叫五城兵马司把你们扭送大牢!” 阿牛本来就人如其名一根筋,这下更是怒不可遏:“你说谁阿猫阿狗,宸哥可是国公爷之子,这是他家府邸凭什么不能进去?” “你这厮莫不是脑子有问题,刚才这位都说了自己叫沈忆宸,莫非你们连国公爷姓什么都不知道?” 门房流露出一种看傻子的表情,成国公姓朱,这个年轻人姓沈,想要认爹好歹也先改个姓啊。 与此同时,角门处的争执也引来的公府护卫的注意,如果沈忆宸两人还打算继续争论,恐怕就得被当场拿下。 所以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制止了阿牛想要理论下去的冲动,很明显京师成国公府的这群家丁,并不清楚朱勇在应天府还有个婢生子。 毕竟不入宗谱的私生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应天府那是瞒不住,相隔千里的京师想要不为人知就容易多了。 于是沈忆宸从怀中拿出朱勇给自己的家书,上面有着成国公的私印,只要门房眼不瞎,就能明白拥有这种家书的人,绝对是公府亲近之人。 “我这有一封家书,你们仔细看看上面印章。” 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态,门房瞥了眼上面的私印,很快脸色就变了,成国公府的家族印章理论上是没人敢仿造的。 就算有,也不可能有这么大胆子拿到成国公府面前。 不过这事过于蹊跷,其中一个门房在另外一个耳边窃窃私语两声,后者就立马跑进府内。 很快一个身穿长袍类似于管家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都没有去鉴别书信上的私印,仅仅看了沈忆宸一眼,立马拱手行礼道:“这群下人有眼无珠,不知沈公子到来,公爷他早已等候你多时了。” 这句话一出,之前还对沈忆宸很不屑的几个门房,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下来。 天下居然还有如此离谱之事,堂堂大明超品公爵,真有个不同姓的儿子? 100 父子危机 “吴管家,久违了。” 沈忆宸抱拳向这位中年男人示意,并且还叫出了他的姓氏。 这位吴管家曾经在应天的成国公府当过管事,后来跟随朱勇来到了京师,并且被提升为公府管家,所以沈忆宸认识。 “许久未见,公爷已经久候了,沈公子请。” 吴管家面带微笑的拱手回话,并没有因为沈忆宸是婢生子的缘故,而在礼节上有任何的怠慢。 果然能被提升为管家不是没有原因的,门房终究只是一个门房。 “还请吴管家带路。” 沈忆宸同样礼节周到,这种表现让吴管家也有些意外。 虽说在应天府见过沈忆宸多次,但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吴管家的印象之中,沈忆宸被成国公给放弃之后,逐渐就成为了不学无术的庸人,与市井小儿无异。 本以为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沈忆宸最终会被赶出成国公府家塾,从此与公爷再无关系,彻底泯然于众人。 谁能想到今日再见,沈忆宸宛如翩翩君子沉稳大气,丝毫不逊色于府内其他两位公子。 难怪公爷最近开始对这个婢生子重新关注,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沈忆宸与阿牛两人跟随着吴管家进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这里布局与应天公府大同小异,除了规模不同外,其他并无特殊之处。 不过在经过游廊之后,吴管家就叫了另外一名仆人,把阿牛给领到偏厢房等候,仅让沈忆宸一人去见成国公。 这也是正常操作,毕竟阿牛只是一个白丁,以成国公的身份自然是不会见他。另外就是等下属于“父子”两人的私密谈话,多个外人在场也不方便。 公府正堂之内,成国公朱勇坐在主座之上,看着沈忆宸一步步由远处而来。 距离上次的应天成国公府家宴相见,已有差不多一年多时间。这次再看到沈忆宸,除了长高了些,身材变得壮实了些,更多还能感受到一种气质上的沉稳。 他已不是以往自己印象中的那个少年了。 “沈忆宸拜见公爷。” 进入正堂看着朱勇,沈忆宸倒是没有初次见面时候,那种情绪上的波涛汹涌,相反变得平静许多。 不知道是已经适应了这种特殊的父子关系,还是原本沈忆宸带来的情感已被压制,反正表面上至少能从容对待了。 “一年未见,看着好像稳重许多。” 对于这话,沈忆宸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可能是两人之间的尴尬关系,不太适合“叙旧情”这种模式,成国公朱勇在说完这句话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我之前得知消息,你已经取中了县、府两试的案首,不出意外的话,已经拥有秀才功名了吧?” 成国公朱勇依然不知沈忆宸的院试成绩,不过正常情况下案首必中秀才,加上今日他身着一件襕衫,很明显已经有了秀才功名。 “回公爷,在下已经取得了秀才功名。” “那院试成绩如何?” “侥幸被提学大人点中为院案首。” 听到“院案首”三字,成国公朱勇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 要知道院试主考官提督学政是京官外派,不会因为自己成国公的身份而徇私,破例把沈忆宸给点中为案首。 就算要徇私,至少也得自己亲自与他打过招呼才可能。 也就是说,沈忆宸靠着自己的本事,成为了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这番变化属实有些超乎了朱勇了心理预期。 “好!” 朱勇点了点头,罕见的称赞了一句,就算对这个“儿子”没什么父子亲情而言,甚至这么多年下来面都没有见过几次。 但是身为成国公府的一员,能考出一名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也称得上是一件光荣之事。未来仕途上的可操作空间,也将得到明显的提升。 “既然你已经取中案首,并且来到了京师,那就早日前去国子监报道吧。” “我已与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大人打过招呼,不日即可去进学。” 朱勇本以为沈忆宸既然已经选择来到京师,那肯定是顺从了自己在书信中的意思,前往京师国子监进学。 结果没想到沈忆宸却摇了摇头道:“回公爷,我不想入国子监进学。” 听到这个拒绝,成国公脸上浮现出一股肃杀之气,这已经是沈忆宸第二次忤逆自己的决定。 就算心中有所欣赏,抱着一荣俱荣的想法,身为超品公爵,他也无法接受如此态度。 “沈忆宸,不要消耗我对你的耐心。” 成国公的这句话,已经有很明显的警告意味了,身上的国公血脉无法成为护身符,一旦恃宠而骄突破底线,就会被再次放弃。 “在下不敢,不入国子监的原因,仅仅是准备连考乡试。” 说实话,沈忆宸也不是存在什么叛逆之心,故意与成国公唱反调。纯粹是朱勇的决定,与自己的发展规划产生了冲突,只能二选一。 “乡试还有两个月的时间,你有把握取中吗?” 虽说沈忆宸一年时间下来,进步速度有些超乎常人预料,甚至还拿下了应天府到小三元案首头衔。但是乡试难度,跟童子试不可同日而语,想要高中举人没那么容易。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成国公朱勇对于这个儿子没多大信心,一年的转变印象,远远比不上之前十几年的胸无点墨。 “回公爷,如若在应天的话,取中把握为五五之数,如今到了京师,在下有九成把握能取中。” 沈忆宸有一点在朱勇心中与众不同,那就是他的很多回答,你压根就猜不到答案。 就好比这次询问,换做常人要么就是有,要么就是没有。唯独沈忆宸,敢直接给出一个相当精细的概率,而且还是面对自己堂堂国公敢这么说。 “那你说说为何如此。” 还真别说,这种回答勾起了朱勇的好奇心,他倒想听听沈忆宸能给出怎样一番解释。 “自大明建立以来,因种种因素导致南北两地士子存在客观差距,于是太祖把科举分为南北榜,就是为了保障各地科举取士的基本公平。” “在下以南人身份去考北直隶的乡试,竞争压力将远小于南直隶乡试,势必能提高取中把握。” 这是沈忆宸给出了第一个理由,他之所以愿意来到京师赶考乡试,就是相对来说北方科举的竞争难度要低一个档次,自己更容易脱疑而出。 其实这种模式,放在后世有一个更直观明确的词来形容,那就是“高考移民”。 当然,也不是哪个南方士子,都可以进行这波操作。沈忆宸能这么做的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成国公的权利能让自己参加,否则来到京师也参与不了北方乡试。 “确实称得上是一种捷径,还有呢?” 成国公朱勇点点头,南北两地乡试竞争难度不同这点,他之前都没有在意。 因为这种方式,也只有勋戚大臣子女才能这么做,其他士子都被户籍制度给限制住了。 “还有就是乡试主考官,需要公爷助力。” 沈忆宸这句话就表达的相当露骨,就差没直白的说让朱勇去帮自己走后门打招呼。 不过这也正是沈忆宸选择来到京师的原因,既然朱勇的理念是一荣俱荣,那么在自己光宗耀祖成国公府之前,怎么也得出把力吧。 只见这时朱勇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玩味笑容,他看着沈忆宸说道:“当初在应天准备举荐你为监生的时候,我还记得你曾说过,想要靠自己考取功名,如今就变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与成国公这种喜欢简单直接的武将勋戚说话,从来不需要如同文人那样绕弯子。 所以沈忆宸的对话,也不像与林震、孙鼎那样文绉绉的,而是心中所想直接表达出来。 “好一个识时务者为俊杰,沈忆宸,你还真是有封侯拜将之心。” 说实话,此刻成国公朱勇受到的冲击真不小。 以往他对于沈忆宸的印象,就是这小子为自己母亲抱不平,还带着些许文人的书生意气,所以不愿意屈从自己安排。 哪怕就是沈忆宸说过“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这样的豪言,朱勇也没有当回事。 不懂得审时度势的人,单靠着一股子傲气,是无法成事的。等到以后进入官场,这种人就会明白,什么叫做现实的残酷。 而今天沈忆宸的这番话,没有了以往那种书生意气的味道,更像是一个十足的野心家,在与自己谋略策划。 要知道眼前这个婢生子,不过区区十六七岁的年龄,此等改观变化,如何能不让人震惊? “公爷所说的一荣俱荣,在下莫不敢忘。”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自己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还是你这个“老子”教导的好啊。 现在不正和你心意,完美与成国公府绑定在一起,一荣俱荣了吗? 听着一荣俱荣的话语从沈忆宸嘴中说出来,不知为何,朱勇感觉很不对劲,甚至隐隐有种养虎为患的危机感。 按理说在君子父子的纲理伦常之下,就算还没有入宗谱,沈忆宸这层血脉关系也无法否认。自己永远不用担心来自儿子的反叛,这是天然稳固的“利益联盟”。 只是如今的沈忆宸,却表现的太过于现实,已经感受不到曾经那股对于父亲的情愫。 101 别有深意 如若沈忆宸此刻能知道成国公朱勇心中所想,他肯定会感到无比唏嘘。 犹记得当初在家宴结束之后,自己曾经说过:“宗谱上一个名字有这么重要吗?父亲。” 当时的那声父亲,朱勇却不为所动,他眼中始终考虑的是荣华富贵,而不是所谓的父子亲情。 只能说曾经沈忆宸心中那残存对于父亲的期待,已经被朱勇给亲手抹杀了。 这都是你挑的嘛,成国公。 “好,很好。” 成国公朱勇满脸深意的连说了几个好字,随后就恢复了身上那股公爵气势。 有危机感又如何,自己堂堂一朝国公,会害怕婢生子的野心? 而且一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小子,见识过官场真正的残酷吗,又能理解自己肩负着什么? 看似位极人臣,可站的越高,就越容易成为众矢之的。自己一旦倒下,整个成国公府直系数十口人,旁系宗亲数百口人,全部都要被牵连打击。 只有抛弃多余的情感,才能保持理智的决断,就算是身为帝王都必须如此。 一人的父子亲情,抵不上成国公府数百口的荣辱与共。 “我不会帮你与乡试主考官徇私,这样会为他人提供把柄。” “不过我可以为你引荐乡试主考官,至于最后能否得到他们看重,就得看你自己本事了。” 沈忆宸也没指望朱勇能为自己徇私,毕竟现在正统朝科举表面公平性还是要保持的,没到后世那样连遮羞裤都给扒了下来。 能为自己引荐乡试主考官,这样就足矣。 今日进入成国公府遭遇门房阻拦就能得知,以自己的秀才功名想要私谒主考官,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机会可以靠别人提供,路终究还是要自己走。 “谢公爷引荐周叙大人。” 沈忆宸鞠躬道谢,并且直接说出了从会馆得知的主考官名字,这就是他的目标。 “看来你是有备而来。” “有备才能无患。” “好,我会帮你引荐翰林周大人。” “谢公爷,如无要事,在下就告退了。” 该说的已经差不多,沈忆宸跟成国公朱勇从来都没有闲聊的基础,所以到了走人的时候。 本以为成国公会直接点头让自己走,没想到朱勇却突然问了一句无关问题。 “你在京师可有落脚之处,如若没有的话,可以到公府居住。”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意外的抬头望了一眼朱勇,居然让自己到成国公府居住,这是他的器重还是收买? 说实话,沈忆宸目前还真没有什么好落脚之处,住在应天会馆短时间还可以,长时间恐怕不太行。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钱不够…… 当初考中小三元案首,靠着花红银以及各方礼金,差不多收了有小二百两银子。 理论上这是笔很大的钱财,不过自家并不是什么地主阶层,秀才功名每年光靠朝廷发的十来两补助米面是不够的,等于坐吃山空。 出发之前沈忆宸支付了船家费用,还给母亲留下了几十两银子家用,再加上这一路的吃吃喝喝,实际目前存银已经不到百两。 如果不出意外,自己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在京师,长时间居住应天会馆就等同于后世住宾馆。这不到百两的银子,还真不够自己与阿牛两个人开销。 向家里要钱,沈忆宸开不了这个口,找成国公借钱,那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现在朱勇刚好提了出来,相当于可以帮助沈忆宸解决一个远忧。只是这样住在公府,会不会有诸多不便,心底还是没底。 只能说以前沈忆宸没太在意,现在出门了才能理解,什么叫做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可能是看出来沈忆宸的心中顾虑,成国公朱勇开口说道:“中堂西边有一处小院,之前是静儿的居所,她出嫁后就空置了出来,较为僻静不易打扰。” 成国公所说的静儿,是他的三女儿朱静,也称得上是沈忆宸的三姐。正统七年嫁与了彭城伯张瑾,所以房间院落就空置了下来,刚好可以让沈忆宸居住。 可能用现代观念看女儿出嫁后房间都没了不太好,不过在古代《西厢记》里面有明确描写,正常府院中西厢房是女儿的房间,出嫁后大多用来住客人,古人观念中嫁出去就属于他人妇了。 至于这个彭城伯张瑾虽然名声不显,但是初代彭城伯张麒却生了一个非常厉害的女儿,她就是明仁宗朱高炽的元配,诚孝张皇后。 张皇后历经三朝,是当今皇帝明英宗的祖母,也是大明朝第一位太皇太后。 英宗继位时候年幼,实际上就是由张皇后联合内阁“三杨”把持朝政,为正统朝初期的朝政稳定做出了很大贡献,也压制了诸如王振这样的宦官干政。 只可惜在正统七年张皇后崩逝,摄政的“三杨”也老的老,死的死,朝中已经没有能压制宦官的力量了。最终明英宗才肆意开浪,一波平a上去干瓦刺蒙古,结果自己被沦为阶下囚。 沈忆宸从来都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既然现在有需求,而成国公朱勇又主动提出来帮助,他也非常干脆的拱手道:“谢公爷。” “你下去吧。” “是。” 沈忆宸拱手告退,走出正堂的时候,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吴管家也迎了上来。 “沈公子,这是公府的令牌,你以后就可以随意进出了。” 说罢,吴管家递过来一块刻有朱字,并且上面有着成国公家族印记的木牌。 接过这块公府令牌,沈忆宸拿在手中看了几秒,从小到大就算在成国公府外院家塾进学,自己都始终没有得到过这张真正的成国公府“通行证”,没想到现在却拥有了。 看着沈忆宸打量公府令牌,吴管家嘴角露出一抹深意笑容,然后继续说道:“沈公子,我马上就让下人去打扫下西厢别院,你如若还需要什么物品,可以一并去采购。” “吴管家客气了,不必这么麻烦。” “不麻烦,这是我应该做的。” 两人就这么走到了偏厢房,阿牛此刻正百般无聊,看到沈忆宸出来了,立马迎了上去。 “宸哥,怎么样,公爷与你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就是勉励几句乡试备考,另外就是我们日后可能得住在成国公府了。” 听到这句会住在成国公府,阿牛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脸兴奋的贴近沈忆宸说道:“宸哥,住进成国公府是不是意味着公爷让你入宗谱,这下算是认祖归宗了?” 对于沈忆宸入宗谱这件事情,不单单是母亲沈氏的期盼,同样左邻右舍也在关注着。 毕竟在这些古人的思维里面,入宗谱有个家族归宿,称得上人生一等一的大事情,更何况沈忆宸入的还是成国公宗谱。 “不说这些了,先回会馆收拾下东西吧。” 沈忆宸不想与阿牛深谈入宗谱的事情,更不想当着吴管家的面说这些。 “好的,宸哥。” 就这样,沈忆宸与阿牛两人走出成国公府,准备返回应天会馆把行李什么的取过来。 吴管家一路送到门口,挥手告别之际,他看着沈忆宸,终于忍不住说道:“沈公子,其实公爷比想象中还要看重你,至少二公子朱佶的科举道路,公爷从未如此上心过。” 沈忆宸不明白为何吴管家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不过身为公府管家,那么对方一定非常了解朱勇。 所以沈忆宸回了句:“那是因为我现在展现出比朱佶更大的潜力吗?” “是,但也不完全是。” “那其他是因为什么?” “在下不知,只有公爷自己才清楚。” “谢过吴管家,告辞。” 沈忆宸没精力去探讨朱勇的内心所想,他目前需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慢走。” 回到会馆,沈忆宸看到许逢原正无精打采的坐在大厅,丝毫没有昨天晚上那份自来熟的活力。 抱着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的心态,沈忆宸走过去打了声招呼,顺便告别一下。 “许兄,是昨夜宿醉还未醒酒吗?” 看到沈忆宸过来,许逢原眼神亮了一下,不过很快叹息着摇了摇头回道:“是因为家父的生意。” “喔,那许兄是否方便告知一二。” 如果说政治上沈忆宸还有些幼稚的话,经济上的水平他可领先于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毕竟明代连最基础的资本主义萌芽都还没有展开,后世都开始聊共chan主义了。 “家父是江西商贩,主要以瓷器桑蚕营生为主,今年浙江福建两地大水,再加上地界不太平,收成与售卖量都不是很高。” “如今打算把货源都通过运河北上,期望在京师打开销路,但没有势力在背后支撑,想要大批量售卖谈何容易?” 如今南方遭灾生意不好做,许逢原父亲就准备全部发往北方售卖,希望儿子能想想办法打开销路,所以许逢原这才苦闷发愁。 明代经商可不像现代那样方便,就连商引这种最基本的通行便利,都是上一任皇帝明宣宗才解封,市场早就已经形成固化。 特别京师这种权贵之地,你身后没人没背景,小批量售卖还行,想要大规模抢占市场别想了。 听到这种情况,沈忆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跟商业手段没多大关系,纯粹是政治因素导致的。 不过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一条出路,只是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因为这条商路不太适合普通人,而且还得对方非常可靠。 自己与许逢原才相识短短一天,没有这种合作的基础。 102 入住公府 “沈案首,你是不是有解决之法?” 看着沈忆宸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许逢原心中燃起了希望,这位可是应天府大名鼎鼎的年少英才,说不定能想到常人所不及之处。 “没有。” 沈忆宸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把自己的方法说出来。 因为他所谓的方法,说穿了就是与叶宗留等人去干走私,把货物卖到倭国去。 瓷器、丝绸等等物品,别说是放在倭国,就算放在这个时代任何一个地方,都能称得上是硬通货,利润至少能达到本土市场的五到十倍。 但问题是明朝的海禁,一直到隆庆帝才正式解除,距离现在还有一百多年历史呢。 如果仅仅是违反海禁也就罢了,毕竟这种事情自己只是给出一个方案,做不做还得看许逢原自己的选择。 不做对方传播出去,也无法因言定罪,做了本身就是走私犯,更不会乱说。 关键还是在于叶宗留等人目前官府通缉犯的身份,虽然还没有到真正的举旗造反地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与他们打交道是要冒着巨大的风险。 没有绝对的信任,一旦走漏风声,后果将是灭顶之灾,就连自己都会受到牵连。 所以沈忆宸哪怕很清楚货物走私到倭国能赚大钱,也不敢在这种没有彻底了解对方底细的前提下,就说出走私门路。 “唉,是在下病急乱投医了,沈案首怎会了解商贾之事。” 许逢原摇了摇头,沈忆宸怎么也是成国公之子,正宗的勋戚子弟,商贾这种自降身份的事情怎么可能有所涉及。 “抱歉许兄,鄙人帮不上忙。” “谈何抱歉,这事本就无关沈案首。” “对了沈案首,今日看你赶早出门,是有何要事吗?在下对于京师相对比较熟悉,说不定能帮上忙。” 今天早上起来,许逢原本来打算继续找沈忆宸畅聊的,结果没想到他早早就已经离开。 昨夜宿醉还赶早出门,必然是有什么要紧事情,虽然自家现在也面临生意上的难题,不过说不定能帮上点忙。 “正准备与许兄说这事,在下是回会馆取行李,今日就要离开。” “沈案首不是要准备乡试的吗,为何如此匆忙离开?” “鄙人已寻到其他住址。” “那沈案首的新址在京师何处,这样空闲之时在下也能登门拜访,继续把酒言欢一场。” 本来沈忆宸是没打算告知自己要搬到哪里去,结果没想到这许逢原,还打算来找自己喝酒。 于是他只能回道:“成国公府。” 听到是公府,许逢原脸上表情由兴奋变成了怏怏,要是别的地方都还好说,成国公府那是真进不去啊。 “唉,那以后想要见沈案首一面,可能都难了。” “没事,有缘自会相见。” 沈忆宸说完之后,就拱了拱手算是告别,然后转身前往二楼的房间去取行李。 他跟阿牛两人所携带的东西都不多,很快就收拾完毕,下楼与王掌柜结算了房钱。 只是在离开会馆的时候,走出老远都还能看见许逢原站在门口,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让人看到,恐怕会误以为是不是有什么断袖之癖…… 再次来到成国公府,有了令牌之后门房态度恭敬许多,这东西代表着的可不仅仅是进出凭证,更多是成国公的重视。 除了成国公直系跟极其亲信之人,其他人是不可能拿到令牌随意进出公府的。 西厢房别院处,吴管家早就已经等候在此,看见沈忆宸过来,立马招呼下人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并且领进了小院。 “沈公子,这是三小姐未出阁时居住的院落,不过已经空置了数年。院内家具用品什么的都叫人给换过,另外还补充了一些书籍文具。” “沈公子,你看看是否还缺了什么,老仆叫人一并给补上。” 听着吴管家的话,沈忆宸扫视了一眼屋内,家居用品基本上都已经全部换新。 书架上除了常规的四书五经以及注释外,还有着最新的时文集、八股范文选集等等。 书桌上笔墨纸砚什么的,也都准备妥当,单从纸张的雪白程度上看,远比沈忆宸以往自用的宣纸强上许多,可以说吴管家这方面用心了。 “各方面都好,谢过吴管家。” “沈公子毋需客气,这是老仆应做之事。” 说完之后,吴管家从身后叫出来两个女婢说道:“沈公子仅有一好汉跟随,很多事情恐有不便,这两位女婢就留下来以供使唤。” “你们两个,还不向沈公子行礼。” 叫出来的这两名女婢,齐刷刷的站在沈忆宸面前,侧身行礼道:“婢女小兰,婢女小竹,见过沈公子。” 别的方面都还好说,就是留下两个婢女,沈忆宸还真有些不习惯。 另外一点就在于,这种“朝夕相处”的婢女是成国公的人,相当于自己一点隐私都没有了,他不太放心。 而且话说回来,就算是自己想多了,成国公才懒得关注小虾米,沈忆宸也难保别人没有这份心思。 当年母亲经历过的事情,沈忆宸可是记忆犹新,相信国公夫人林氏肯定也清清楚楚。连当家嫡夫人都能遭逢“意外”,自己一个外人就更加没有保障。 “吴管家,在下已经习惯独处一人,有什么事情招呼阿牛也已足够,这两位婢女就不必了。” “沈公子,是有何处不满意吗?” “没有,仅仅个人喜好罢了。” 吴管家对于沈忆宸在应天的生活环境也很清楚,他没有经历过真正勋戚子弟的锦衣玉食,更没有奴仆成群的照顾。 所以这种不习惯,还是可以理解的。 “既然沈公子如此说了,那就暂且不安排婢女,如若哪日觉得不方便再与我诉说就好。” “好。” “如无要事,老仆就不打扰沈公子了,先行告退。” “吴管家慢走。” 沈忆宸拱了拱手,礼送吴管家离开小院。 看着公府众人离开,阿牛把房门给关上之后,重重呼出一口气说道:“宸哥,不知为何在公府总感觉有股压力,我刚才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出错。” “别说是你了,就连我都有。”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别看他举止得当,但恰恰就是太过于得当,本身就代表着是一种拘束。 但这也是正常,堂堂超品公爵府邸,自己一个称得上是外人的婢生子,那有随便放肆的资格? 没入宗谱,不算宗亲这句话,沈忆宸可是记得清清楚楚,身为外人,就得有做客的觉悟。 不过为了缓解下阿牛的紧张,沈忆宸还是补充道:“这也不是多大事情,慢慢就习惯了,再说这西厢别院也没有外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由着性子来。” “等来日如若能高中举人,我们再搬出去就是。” 古代有句俗话叫做“穷秀才,金举人,银进士。” 这并不是说举人身份地位就比进士高,而是中举之后,收入各方面与秀才功名相比较,将产生一种质变。哪怕就是后面再中进士,提升幅度也不如秀才到举人这步。 这点就如同中秀才是阶级质变一样,反正都是见官不跪,中举人莫非还能踩在板凳上,比官员高出一头不成? “宸哥,都听你的。” 阿牛只是有种见大世面的紧张感,其他也并没有什么,有了沈忆宸这两句宽慰就安心许多。 放置好行李,沈忆宸与阿牛两人便在成国公府住下。几日下来说实话除了公府这块招牌外,其他处与客栈也并无多大不同。 每日除了有家仆送来吃食,就没有任何人打扰,可谓相当的幽静。 就在沈忆宸逐渐适应了京师生活,考虑着是不是要去拜访一下乡试主考官,以及业师林震所给的人脉时,小院里面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也不是别人,正是成国公的嫡长子,沈忆宸的大哥朱仪。 上次见面,还是在成国公府家宴上,当时两人只有简单的一句对话。相比较朱佶,身为嫡长子的朱仪,还是有着几分大哥风范的,至少知道在重要场合之下维系表面平和。 不过双方关系,也就仅此而已,哪怕幼年沈忆宸还在成国公府居住的时候,也跟这个大哥没多少交流,现在就更没有了。 “我这几日不在公府上,听闻你进京赶考入住在公府,所以过来见见。” “谢大公子关心。” 沈忆宸表现的很客气,哪怕并无感情,甚至某种意义上关系尴尬。 只要对方不主动招惹,表面上的礼仪沈忆宸从来都是做到十足。 “毋需客气,毕竟你我身上有着相同血脉。” 这句话出来,可是把沈忆宸搞的有些懵,啥时候朱仪与自己关系有这么亲近,都论起相同血脉来了。 是不是下一步,还要展现一下兄友弟恭? 看到沈忆宸没有接话,朱仪并不在意,转而说道:“我从父亲那里得知,你想要引荐翰林侍讲周大人。” “恰好我与周大人熟识,如果方便的话,我明日可以带你一同前去拜访。” 朱仪的话,让沈忆宸有些心动,毕竟成国公朱勇打声招呼的效果,肯定比不上有人带自己入府引荐。 只是他有些不明白,朱仪为何要这样做。就算自己是个婢生子,威胁不到他袭爵的地位,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成为不了他的助力。 与成国公打交道多了,也见识过朱佶敌视的态度,再加上公爷夫人林氏的威胁。 现在的沈忆宸,对于成国公任何一人,都抱有防备之心,哪怕这个所谓的大哥朱仪也不例外。 103 无法认同 既然不知道对方葫芦里面到底卖的什么药,那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况且引荐的好处太明显,沈忆宸思索过后点头回道:“那就劳烦大公子了。” “嗯。” 朱仪点了点头,然后目光打量了房间内一圈。 “这间屋子曾经是三妹居住地地方,出嫁之后我也从未再来过,今日再次到来,倒是让我想起来许多往事。” 说完之后转而看向沈忆宸:“你对于三妹已经没多大印象了吧。” 对于成国公三女儿朱静,沈忆宸只是在小时候见过几面,毕竟婢生子就算住在内宅,与真正的成国公子女还是有着些许区别。 对于她的印象,几乎跟之前的陈青桐差不多,很模糊了。 “只有些孩童时期的残存印象。” “是啊,你也已经搬离公府多年了。” 这句话让沈忆宸又不知该如何接,到底是该认同搬离公府好呢,还是心有不服呢。 主要是看不穿朱仪的真正想法,沈忆宸回答就有诸多顾忌。 可能也是感受到沈忆宸的不自然,朱仪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淡淡回道:“如果在京师需要什么帮助,找寻父亲大人不方便的话,也可以找我。” “明日一早我会备好马车,到时一同前往周大人府上。” “是,大公子。” 望着沈忆宸还是那份陌生客气的态度,朱仪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这座西厢小院。 看着朱仪背景远去,阿牛这才凑了过来问道:“宸哥,这个大公子,就是你的大哥吗?” “算是吧。” 血脉这种东西无法否认,加上自己也跟朱仪无仇无怨的,况且对方刚才还准备帮自己一把,所以沈忆宸也没有抱有什么敌意态度。 “看着还好,有老大风范。” 阿牛嘴中的这个老大,可不是李达他们那种街头老大的意思,而是有着长子风范。 有一说一,朱仪外界评价也是为人廉静持重,日后成国公爵位传递到他身上,虽然没有什么进取的可能性,但也不会犯大错,属于守成之人。 “可能吧,我不知道。”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阿牛这种市井小民的成长经历,是无法理解高宅大院中的竞争与残酷。 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想要得知一个人真正的品性,永远都不能只看表面。 一夜很快过去,第二日沈忆宸洗漱完毕,随意吃了点送来的早餐后,就前往公府车房,准备与朱仪一同去拜访翰林侍讲周叙。 谁知他来到车房的时候,却发现朱仪早已等候在那里,别的不说,身为顶级勋戚之后,有这份守时观念可不容易。 “见过大公子。” “毋需客套,上车准备出发吧。” 朱仪摆了摆手,然后示意沈忆宸上车。 两人坐上马车,车夫缓缓的行驶在京师街头,不知是成国公府的马车比较高级,还是皇城石板路修的比较好,反正颠簸感远低于沈忆宸之前做过的进城马车。 看着沈忆宸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朱仪于是主动找话题开口道:“周大人诗赋出众,才华横溢,你所作的那几首诗词,应该很能得到他的欣赏。” “不过周大人秉性刚直,事事以社稷为重,有敢于犯颜直谏的精神。所以在见到周大人之后,切不可表现的功利心太过,否则会适得其反。” 朱仪这是在提醒沈忆宸见到周叙后,应该要注意的方面。虽然这次拜访的意图很明显,就是想要在乡试中混个熟脸,取中的某些方面占据优势。 但是你不能把心中所想表现出来,更不能露骨的暗示徇私。 周叙此人是个传统士大夫文人,爱憎分明,欣赏就会主动看好帮助,刻意巴结讨好,反倒会坏了在他心中印象。 “谢大公子指教,我会注意的。” 沈忆宸诚心道了声谢,他对于明代历史的上帝视角,更多在于一些大事件跟知名官员。 诸如周叙这样的普通翰林侍讲,性格如何、爱好几许就两眼一抹黑,纯粹靠着临场应变去交流。 现在有人可以提前告知周叙品行,避免无意间踩雷的风险,自然得感谢对方。 面对沈忆宸始终保持着礼数,朱仪开口说道:“现在都你,比以前要沉稳内敛了许多。” “可能与各自的成长经历不同有关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毕竟自己也没有公爷嫡长子的基础,没本事之前不内敛点,恐怕早就已经栽跟头了。 “其实父亲大人这次让你入住公府,也是很器重于你,如果合适的话,可以选一良辰吉日拜祭祖先写入族谱。” 突然从朱仪的嘴中听到入宗谱的事情,着实让沈忆宸有些意外。 “这是大公子的想法,还是公爷的意思?” “两者都有。” “公爷那边暂且不谈,为何大公子会关心起我入宗谱之事?” 成国公想让自己入宗谱的意愿,无非就是一荣俱荣的那套观念,放在父亲身上没什么问题,自己未来科举道路上的任何成就,入了宗谱成国公府都与有荣焉。 但是朱仪现在可没有袭爵,旁边还有朱佶虎视眈眈着爵位。自己这个婢生子成为庶子,对于他并没有明显的益处,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哪怕这个竞争对手只是名义上的,并无多大威胁。 “你很早就想问了对吗?” “没错。” 沈忆宸点头承认,从昨天朱仪向自己示好开始,他内心里面就充满疑惑。 父子亲情都不靠谱,莫非朱仪还会有所谓的兄弟之情帮自己? 还是别闹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的法则,放在大多数地方都用得上,朱仪自然也不例外。堂堂公府嫡长子,沈忆宸不相信他会是什么天真善良的小白兔。 “因为我能理解父亲大人那种高处不胜寒的苦衷,明白只有团结一致,才能永保公府的繁荣昌盛。” “你仕途越顺畅,对于公府而言也是一种助力。” “大公子还未成为三代成国公,就已经有如此深谋远虑,在下真是佩服。” 沈忆宸语气中有着些许奚落,这不还是成国公添砖加瓦那一套吗,果然没有什么兄弟之情可言。 其实认真来说,这种想法站在他们的立场角度上来看也没错,唯一错的地方就是太过于现实。 当自己还是那个不学无术的顽劣孩童时刻,为何不愿意多关注两眼? 如果那个时候成国公可以给予两句哪怕客套的鼓励,可能对于幼时的沈忆宸而言,都是一种莫大的激励,说不定能提前改变自己人生。 因为这是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从小到大内心里面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我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父亲。” 朱仪脸上露出一抹苦笑继续说道:“你们所能见到的,是那个地位崇高,威严无比的成国公。而我却能看到他背后的谨小慎微,乃至卑躬屈膝。” “父亲大人已经位极人臣,为何还需要如此?因为他身上肩负着太多东西,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一旦走错一步,荣华富贵都会成为过眼云烟。”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是赞同朱仪的部分言语。 因为他知道在土木堡事变发生后,随着成国公阵亡,各方弹劾奏章简直如同雪花一般,什么锅都往他身上甩。 个人评价也从最开始的把强虏视之婴儿耳,变成了成国公朱勇好大喜功、贻误战机。 再到明代宗削爵大势已定,成国公一脉铁定要垮台,更是不义不仁、无谋无勇、凡事依阿,专守谄谀之故态等等都来了。 所以说今日的位极人臣掌控权利巅峰,谁能料想仅仅几年之后就各方面都恨不得踩上几脚? 只是很可惜,现在的沈忆宸经历过对父子亲情的失望,并且就连思维都改变了,这一套说辞已经无法再感同身受。 “你说的都很有道理,但在我们母子最需要的时候,却是被成国公所抛弃,不是吗?” 这句话出来,让朱仪瞬间哑口无言,每个人的悲欢离合各有不同,沈忆宸所遭遇的经历,同样不是他这个嫡长子能感受的。 就这样两人沉默不语,直到马车门帘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禀告大公子,已到周大人的府邸。” “下车吧。” 朱仪叹了口气,率先走下马车,沈忆宸紧随其后。 周叙这种翰林官员的府邸,就远不如成国公府的辉煌雄伟。毕竟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平日里面工作大多数以修书为主,想要捞钱都没有地方捞。 想要在钱财方面咸鱼翻身,要么是进入内阁六部,成为实权官员。要么就是外派学政,那给你送银子的恐怕得排出十几里地,不然日子就过的比较“清贫”。 门口的仆役也是一眼就认出了成国公府马车,立马迎了上来领路,与沈忆宸当初前往成国公府的待遇截然不同。 这里除了成国公府本身排面大之外,还有就是朱仪不是第一次来周叙府上。因为考中举人之后,就已经没有名义上学习的地方,要么就是自学,要么就是寻访翰林以及文学宗师来提升自己。 周叙诗赋出众,朱仪自然是拜访过多次,所以门房也就比较相熟。 两人走进府内,所谓的“府”其实也就是后世一间普通四合院大小,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正厅门前。 朱仪见到对方后,立马拱手行礼道:“晚辈朱仪,见过周大人。” 104 撞到枪口 毫无疑问,眼前之人就是翰林侍讲周叙了,所以沈忆宸也拱手行礼道:“晚生沈忆宸,见过周大人。” 相比较朱仪的称呼,沈忆宸的就略微生疏了些,毕竟是第一次见面,而且他也比不上成国公嫡子的身份。 “不用多礼,都进来坐吧。” 周叙并没有什么架子,或者说当学识达到了一定程度,自然而然人就会比较有涵养。 “谢过周大人。” 朱仪跟沈忆宸二人拱手称谢,然后朝着正厅内走去。 不过当沈忆宸经过周叙身旁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说道:“公爷在下朝之后与我提及过你,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今日一看果然少年才俊。” “周大人谬赞了,在下不过一时侥幸。” 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他知道这种翰林士大夫,一向不喜欢轻狂之人。 另外就是成国公的引荐,沈忆宸没有料到会如此上心,居然在下朝之后亲自诉说。他原本以为,朱勇就是书信一封,告知自己家族有个小辈准备拜访那么简单。 “科举小三元能侥幸,但林状元郎弟子身份可无法侥幸,敦声为人我是清楚的,无才无德之人,是不可能拜他为师。” 这就是为何古代把三师中“座师”排名第一的原因,哪怕是离任的业师,所带来的人脉关系好处,也远远超过家塾阶段最亲密度蒙师。 林震从翰林院修撰一职离任,理论上是周叙的后辈,双方相当的熟识。 沈忆宸能拜林震为师,就自然而然的有了状元公的背书保证,周叙如今高看一眼也就不足为奇。 “周大人,晚学真是愧不敢当。” 沈忆宸依然保持着谦虚的态度,不过把自称从晚生,改成了晚学。 一点细微的改变,就意味着双方的关系亲近了一步。 三人正厅入座,初次见面也没聊一些深意的话题,更多是增进了解的客套话。 不过周叙对于沈忆宸的第一印象确实不错,除了林震的关系外,还有就是他的几首诗词,早就随着士子传播到了京师。 明朝这种诗词中衰之世,能一下写出三首顶尖作品实属不易,更重要沈忆宸非常年轻,意味着将来有无限可能性。 聊了几句之后,朱仪就很识趣的站起身来告辞,因为今日他主要目的就是把沈忆宸引荐给周叙。 现在事已办成,如果自己还继续坐着,那么以成国公嫡长子的身份,势必会喧宾夺主。所以找个借口离开,才是引荐的正确做法。 朱仪离开之后,周叙与沈忆宸的对话明显要放松了许多,开始谈论一些关于诗词书画方面的事情。 毕竟沈忆宸的诗词名言天下,哪怕周叙身为翰林也不得不服。 只是沈忆宸对于这种话题,就明显有些尴尬了,他的真实水准可远远没有达到名扬天下的地步,聊多了就怕言多必失。 还好在这个时候,周叙突然说起了书法,这方面沈忆宸可是强项,立马把话题给接了过来。甚至引得周叙一顿好奇,把他邀请到书房里面,想要展示一下笔墨。 周叙的这间四合院其貌不扬,不过书房却称得上奢华,四面墙密密麻麻摆满了藏书,稍微有留白空余的地方,也挂上了不少名家字画。 要知道明朝购买书籍,可不像后世那么容易,藏书万卷这个词不仅仅意味着个人学识,还意味着经济实力,普通家庭能把四书五经及其注释给买齐,都算不错了。 “忆宸,老夫此生别无所好,就好读书字画。这间陋室里面所有物品,都是生平所藏,在我心中抵得万金。” 很明显,周叙对于这间书房收藏的书籍字画很骄傲,就连言语中都有着一股暗藏不住的愉悦。 沈忆宸上辈子专攻书籍字画等文物修复,对于这些自然有一定的研究,周叙的这屋子“宝贝”,刚好属于撞在枪口上了。 这下沈忆宸火力全开,口落悬河的与周叙品鉴着屋内字画。不单单作品出处,创作背景,书画风格能说个八九不离十,甚至就连纸张质地、墨石材质都能说个所以然来。 连周叙这样的翰林大家,都被沈忆宸给说到一愣一愣的,惊为天人! 以前只知道这小子精通诗词,万万没想到他对于书籍字画的研究,也到达了如此高的境界,实属天纵之才! “忆宸,老夫如今才知道,什么叫做后生可畏。” 说到最后,周叙实在忍不住感慨了一句,难怪沈忆宸会成为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这种学识深度年轻人中简直无出其右,恐怕书画大家也不过如此。 对于这种称赞,沈忆宸表现的很谦虚,内心里面却有着一份小骄傲。这老翰林要是与自己一直说诗词方面的话题,那恐怕得把自己给说凉了。 你这跟我来讨论字画,这可是后世自己吃饭的本事,怎么可能拉垮? 俗话说得好,不要拿你的爱好来挑战我的职业,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东西,就是他的职业! 一番夸赞之后,周叙甚至对沈忆宸生出了知己之心,来到自己这间书房的人不少,但可能像这位年轻后生般有共同话题的,却没有几个。 万万没想到自己快到花甲之年,还能有这么一位忘年交出现。 不过此刻沈忆宸的目光,却被角落的一副字给吸引住了,单论字的本身并无特殊之处,也不是什么名师大家所作。 真正让沈忆宸感到意外的,是这副字的落款,上面四个小字刘永乐著。 永乐,就是刘球的字,沈忆宸真是没想到在周叙的书房里面,能看到刘球的作品。 周叙也是很快发现了沈忆宸的异样,见到对方关注点是刘球诗作,他有些语气唏嘘的说道:“永乐兄是我同乡老友,我们一起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如今却已阴阳两隔。” 刘球与周叙都是江西人,并且还是真正的同年,都生于1392年。只不过周叙比刘球要早一届取中进士,所以在科举上刘球算晚辈。 两人身为江西老乡,还一同在翰林院任职,加上性格方面非常接近,所以成为了至交好友。 如今刘球得罪了王振,朝野众人避之不及,周叙还依然把他的作品挂在书房。虽然在角落不太显眼的地方,但是上面却没有任何的灰尘,能看出来有经常擦拭的痕迹。 “刘大人乃真国士,希望他能有沉冤昭雪的一天。” 沈忆宸默默回了一句,刘球的自辩奏章还在自己这,只是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呈给皇帝。 “没错,永乐兄刚正不阿,直言敢谏,甚至不惜得罪阉贼,这点老夫远不如矣。” 能看出来周叙是真的十分欣赏沈忆宸,甚至把他给当作自己人看待了。否则以官场的圆滑跟老练,是绝对不会在一个没有表明政治立场的人面前,把王振给称呼为阉贼。 万一沈忆宸权欲熏心,转身就去投靠王振,把周叙今日之言给卖了,可能会惹来杀身之祸。 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周叙的性格如此。其实在正统八年刘球直谏《疏言十事》的时候,周叙同样置生死于度外,顶着压力向英宗皇帝慷慨上疏进谏,让他要纠正臣子过失,治理弊政等等。 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周叙的上疏之中,没有直接提及王振的名号,相当于给自己捡回来一条命。 不得不说,此时的大明朝士大夫文人,还不像明末陷入党政之后,把文人风骨给作贱一地。 像是这种惹来祸端的上疏,一般都应该交给六科给事中的言官去攻击,翰林院文官反倒没必要出这个头。 偏偏这群老翰林们不怕死,见到国家弊端都痛心疾首,希望能通过上疏改革朝政,哪怕得罪皇帝权臣都在所不惜,这才是真正的文人风骨。 “周大人言过来,同乃刚正之士,是晚生应该学习的榜样。” 沈忆宸对于周叙的言语,转而恭维了一句,不过这也算不上什么拍马屁,而是如同周叙这种文官,确实值得学习。 面对恭维,周叙只是苦笑连连,他摇头回道:“奈何老夫能力有限,不单单无法拯救永乐兄,就连他的妻儿子女都照佛不到。每每想起,都感到心中有愧。” 其实这也不能怪周叙没尽力,毕竟最终惩处是皇帝下的圣旨。翰林院在官员体系中虽然出身尊贵,但再尊贵一个翰林侍讲,也不过区区六品文官,怎么做到拨乱反正? “不知道周大人可否知道,刘大人妻儿的下落?” 沈忆宸原本的历史记忆里面,刘球妻儿并无株连,只是回到了老家。 不过在这个世界却改变了,全家都被问罪,甚至女儿还被发配了教坊司沦为官妓。 刘婉儿目前孤苦伶仃一人,好像并不知道母亲跟兄长的情况,虽然自己现在并没有能力帮助刘球平反,但至少能帮她打听一下亲人的消息。 对于现在处境的刘婉儿而言,可能是一种莫大的心理安慰。 “不知,阉贼王振为了以儆效尤,不允许查阅永乐兄家属的发配档案。否则无论如何,老夫拼出这条老命也要照拂一二!” 说道这里,周叙痛心疾首之下,眼眶甚至出现了一行热泪。能清晰感受到,对于刘球的遭遇他内心里面充满了遗憾跟自责。 看着这一幕,沈忆宸犹豫再三,终于开口说道:“周大人实不相瞒,晚辈知道刘大人之女,刘婉儿的下落。” 105 乡试秋闱 咋一听到沈忆宸这句话,周叙可谓满脸错愕,他怎么也想不到,普通会见后辈闲聊书画,能得知老友之女的下落。 “忆宸,你是如何得知的?” “偶然情况下在应天秦淮画舫,遇到了婉儿姑娘。” 说罢,沈忆宸又详细的说了一遍与刘婉儿的认识经过,不过省略了一些不太方便诉说的细节。 另外就是最后那封刘球自辩奏章,沈忆宸也没有提及。 因为这是刘婉儿所托,哪怕沈忆宸认为是封鸡肋奏章,但没有绝对的把握翻案前提下,他不会交与任何人。 “阉贼真是手段狠辣,居然如此对待永乐兄女儿!” 沦为官妓这种事情,对于翰林书香门第来说,确实称得上是极致的羞辱,把直接杀了还要过分。 “晚辈能力有限,也无法拯救婉儿姑娘于水火,还望周大人能照拂一二。” 沈忆宸之所以愿意与周叙说出来的原因,就是想让他照顾一下刘婉儿。 从临行前那缕青丝字条可以感受到,刘婉儿心中的绝望之情。 说实话,如此之大的人生落差,沈忆宸并无把握刘婉儿能坚持下来。而且已经寻过一次短见,说不定还有第二次,第三次。 并且现在青楼老鸨看在她书香门第出身,本着奇货可居的心态把刘婉儿打造成为清倌人,只需伴舞奏乐,不需以色侍人。 但是这种现状能维持多久?一旦到了失身之时,以刘婉儿的心性,她会不会选择以死来保持自己的清白? 以沈忆宸的了解,这恐怕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想要改变或者延缓悲剧的发生,只能求助有能力之人,同时还不畏惧王振。 周叙这样的刘球同乡老友,以及刚正不阿顶撞过王振的性格,完美符合这两点要求,只能告知他寻求帮助。 “好,老夫定当尽自己所能,去保住永乐兄之女!” 周叙情绪激昂的说出这句话,甚至因为激动,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 说完刘球之事,自然也没有心情再聊诗词书画,沈忆宸明白此时需要一点时间给周叙平缓心情,所以他知趣的拱手告辞。 对于沈忆宸要走,周叙也没有挽留,只是说了要他有空闲时间,可以随时来到府邸拜访。 第一次见面,就能达到如此效果,已经远超了沈忆宸混个熟脸的预期。 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大偶然性,如果不是周叙聊到了书籍字画,沈忆宸还没有机会展示自己所长。更加无法通过刘球之事,获得对方在人品上的认可。 不过话说回来,从当初沈忆宸看见刘婉儿跳河,选择见义勇为的那一刻起,很多事情就已经是注定的了,好人终究还是有着好报。 拜访完周叙回到公府,沈忆宸算是收心安稳了下来,毕竟最重要的主考官已经搭上关系,接下来如无要事,基本上就是勤学不辍为乡试做准备。 本来计划中的拜访老师林震人脉,也被沈忆宸给顺势推迟了。目前乡试还无需这些大佬出面,得自己考中举人之后才用得上。 另外一点就是现在已经进入到六月,距离乡试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加上考前准备等等耽搁,留给沈忆宸的时间并不多,他没有足够的精力去经营这些人脉关系网。 一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段时间沈忆宸除了偶尔去到周叙府上拜访,其余基本上都是在公府读书,尽可能的提升自己学识。 因为乡试除了必考的四书五经之外,还需要考诗赋跟策论。 诗赋不是什么新鲜东西,沈忆宸现在都水平已经能勉强跟上,至少不会成为科举明显的短板。至于策论这种东西,沈忆宸之前并没有钻研过,但认真来说,也称不上是什么短板。 原因就在于策论主要是关于经史、时务、政治等方面的内容,而且不像八股文那样有严格的文体限制,能让考生稍微有自由发挥的空间。 最重要一点,就是策论与后世的“申论”形式很像,沈忆宸对于这种回答方式很有经验,唯一稍显注意的地方,就是自己答题的内容,防止被后世思维干扰而写出犯忌的东西。 时间就这样来到了八月初九,秋闱之日。 几乎还处于后半夜的时刻,沈忆宸就已经洗漱完毕,整理好必备的考试用具,准备乘坐公府马车前往顺天贡院。 临行前阿牛一直送到了公府门口,本来他还想着陪沈忆宸一同前往,不过这种想法被沈忆宸给断然拒绝了。 开玩笑,当初童子试都没让人陪,现在都已经到举人阶段驾轻就熟了,自己有那么脆弱吗? 明朝总共有十五座乡试贡院,其中顺天、江南这两京贡院规模极其宏大,高峰时候能容纳上万人考试。 星光璀璨,伴随着火把灯烛的光亮,各路秀才生员们犹如江河汇入大海一般,朝着顺天贡院的方向涌去,很快马车就被堵的动弹不得,沈忆宸只得下车步行。 跟随着赶考人群,步行了大概半个时刻的样子,沈忆宸来到了顺天贡院前广场。 真正身临此处,沈忆宸这才感受到什么叫做人海茫茫,整个前广场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赶考的秀才们,加之他们手中提到高脚灯笼,简直与天上星辰相映成辉。 这恐怕有接近万人的规模吧…… 沈忆宸忍不住小声感慨了一句,当初童子试虽然三场考试下来,估摸着也有七八千人的规模。但那是去去留留的总数,一场最高也不过两三千人的样子。 而这次是接近万人的统一考试,如此规模所带来的冲击,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明朝在正统九年之前,乡试是没有预试的,理论上只要有秀才功名,都可以报名参考。所以这就导致了往前数届不中的秀才,会无数次的报名参考下去,直到取中为止。 加之大一统王朝前中期,大多处于向上发展阶段,读书人数量也同步上升。两者相加下来乡试考生越来越多,最终有了如今这般接近万人的规模。 也正是因为人数太多考官不堪重负,正统九年明英宗下旨所有应试人员均须参加预试,由提学官考选,合格的方准参加乡试。 通过考前选拔的方式,这才把乡试人数给压了下去。不过沈忆宸刚好遇到了预试执行前的最后一届乡试,才能看到今日这般盛况。 不单单沈忆宸心生感慨,后续到来的一些生员们,看着广场上的人群,也是心中大为震撼。 “我滴娘,这人也太多了吧,不愧是两京贡院。” 明显这个也是新科秀才,第一次参加乡试,如同沈忆宸一般没见过大场面。 “这么多生员应试,不知最后有几人可以中举。” 旁边一人听闻后,用着唏嘘语气附和道。 此时看似热闹非凡,等考完之后又是几人欢喜几人愁? “十不存一。”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秀才,略带心酸的回了句。 其实十不存一还是高看了录取率,以沈忆宸从后世所看到的统计数据,明代科举乡试录取率大概在百分之四左右。 也就是说一百个秀才,只有四个能最终中举笑到最后。 “唉……” 这句十不存一,让本来还有些激昂兴奋的生员们,情绪瞬间失落下来,有些人还叹了口气。 谁人都想着能鲤鱼跃龙门,事实上今日意气风发的士子们,大多都会成为陪衬。 随着天色逐渐微亮,乡试开考时间也即将到来,只见这时候锣鼓喧天,有衙役高声示意道:“外帘官驾到,诸生回避!” 远处一群衙役蜂拥而来,喝退广场上等候的生员们,开辟出一条主干道出来。 同时在这群开路衙役的身后,出现了一排举牌衙役,除了常规的肃静、回避外,还有着浩浩荡荡十几块官衔牌,场面可谓甚是宏大。 举牌衙役由远及近,沈忆宸这才看清楚官衔牌上面的文字,有顺天府尹、监察御史、五军都督府等等不同级别官员,他们将共同充当顺天乡试的外帘官。 一众官员高视阔步的从参考生员面前走过,望着这八面威风的架势,很多人眼中流露出羡慕之情。 中了秀才,可以成为士大夫阶层,只有中举,你才有资格做官成为统治阶层。 想要如同他们这般威风,就得看未来这短短几日考试了。 外帘监考官到来,顺天贡院的龙门也就随之大开,考生们开始接受检查入场。 乡试的检查要比童子试严格数倍,除了允许携带已印好的草卷、正卷及笔砚外,片纸只字不许带入。 另外搜身也是绝对严格,自己主动脱衣服,左手拿笔砚,右手提着衣袜,排队站在甬道里面听候点名。 只有点到你的名字,才能走到督学面前,由两名搜检兵役搜身。整个过程往往需要数个时辰,很多考生早就已经冻的直哆嗦,身体不好的直接熬不下去。 与此同时,顺天贡院的外围,也出现了许多围观的老百姓。 他们出现不是为了看别的,就是为了看书生们脱掉衣服后白花花的pigu。毕竟这群读书文人,平常都讲究礼数,像这般有辱斯文的场景,平常可看不到。 相比较应天童子试,沈忆宸的几首诗作虽然传至了京师,但他本人相貌却无人知道,所以这次混在人群之中丝毫不打眼。 直到点名兵役喊出“沈忆宸”三字之后,引得一众人纷纷侧目,很多人心里面都暗暗嘀咕,这个沈忆宸会不会就是应天府那个写出《临江仙》等诗词的沈忆宸吧? 106 解元人选 “这名字好耳熟啊,不会是应天府的沈忆宸吧?” “不太可能,应天府怎么可能跑到顺天府乡试,要考也是明年的会试春闱啊。” “但年龄相仿,沈忆宸这个名字应该同名同姓者也不多,哪能如此凑巧?” “如果真是沈忆宸就好了,他的几首诗词我倒背如流,一直心神向往之!” 对于这些议论纷纷,沈忆宸并没有做出回应,他本就不是喜好高调之人。加上在应天府童子试,被诸多人眼红嫉妒的经历还没有忘却,乡试就不想多惹是非。 来到督学面前,沈忆宸在正卷试纸的卷首位置,书写自己的姓名、年甲、籍贯、三代姓名、本经等等信息。 然后印卷官把考生信息糊上,并且用印钤记。同时印卷官还把写有自己姓名的长条印,印于卷尾位置,最后把正卷试纸归还于考生本人,就完成了整个糊名过程。 只是在这个过程之中,无论是督学还是印卷官,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有些异样。 很明显他们是知道沈忆宸的真实身份,有些意外跟好奇,为何会在顺天乡试的贡院见到他。 完成搜身检查,沈忆宸就由一名军丁领进考场,号舍位置在开考的前两天,就已经编号分配完毕。并且在号舍外张贴着考生姓名,不像童子试那样可以进场之后挑选。 沈忆宸的号舍是处于中间的最佳位置,并且还是砖瓦结构的新建号舍。 经历过几次科举考试,现在沈忆宸已经不会如同当初那般天真,认为是自己运气好。很明显能分配到这种号舍,是上面有人帮自己安排好了,不出意外就是周叙。 进入号舍之后,之前领路的军丁并没有离开,而是直接站在号舍前面看守。由此也能感受到,乡试对于作弊的管控之严格,几乎不会给考生一丁点机会。 另外乡试对于发现作弊后的处罚,同样十分严厉。一旦有怀挟文字、越舍与他人交换答卷等违法行为,要在考场前枷号一个月,然后斥革为民。 想想看之前应天童子试的朱缙,被抓住舞弊后,不过才示众一天,取消了本届考试成绩罢了,完成称得上是不痛不痒。 顺天贡院中央甬道上,建有一座全贡院最高的建筑,称之为明远楼。 “明远”二字取自《大学》中“慎终追远,明德归厚”的含义,从字面上看,还包含有明察远近的意思,是内帘主考官们主要办公的场地。 与之相对应的,就是沿着甬道向北,同样正中位置有着一幢十分威严的建筑,被称之为至公堂,这就是贡院外帘监考官们的办公场所。 乡试的两位主考官以及四位同考官,此刻就站在明远楼上,居高临下观察着整个贡院内考前准备情况。 周叙望着下面熙熙攘攘准备进入号舍的考生,朝身边同为主考官的翰林侍讲王一宁说道:“文通,如此盛况推行预试之后,恐怕再难见到了。” 乡试两位主考官,名义上并无高低主副之分,但在实际操作中,大多按照资历更老的那个为主。 周叙与王一宁同为永乐十六年进士,两人称得上是同年,实际年龄王一宁要稍长一岁,理论上应该以王一宁为主。 不过在当年进士录取排名,周叙可是会试第二名,殿试二甲第一名的传胪,这点王一宁就比不上了。 所以正统九年的这届顺天府乡试,两位主考官排名还是以周叙为尊。 “是啊,如今号舍乡试不堪重负,引发了诸多隐患。预试小考推行之后,来年大比考生将会减少三成。” 明英宗之所以推行预试制度,除了生员太多贡院将容纳不下之外,就是在正统三年顺天府乡试,贡院里面起了把大火。 虽然没有造成严重的人员伤亡,但是很多考生的试卷被焚毁了,导致诸多士子抗议,不得已只能再次重考。 为了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减少考生数量可谓势在必行。 “文通,不知本届大比,你看好谁能夺取解元头衔?” 考前猜测谁能取得魁首,几乎是考官们的惯例讨论了,这次同样也不例外。 “京师国子监优贡生贺平彦,才华斐然,有解元之资。” 王一宁也没有遮掩,直接说出了他心中的看好人选。 这个贺平彦是保定府案首,精通文采被优选到国子监就读,王一宁机缘巧合之下指导过他的文章,对于学识水平有过深入的了解。所以认为不出意外,将成为顺天府解元的有力竞争者。 “诸位同仁,你们呢?” 周叙又问了几位同考官,想听听看他们心中的人选,这样在最终阅卷之时,也有一个具体取中方向。 “下官曾见过昌平州生员公孙涵的文章,属实精彩。” “顺天府监生孙绍宗学识稳固,并且出身名门,希望很大。” “在下看好顺天生员马徵,书经功底扎实,家学渊源深厚。” 听闻众人的推荐,周叙脸上只是带着淡淡笑意,并没有做出评价。 因为这些生员他也有所耳闻,前两位确实以文采而扬名,至于后面这些,一个是外戚会昌伯孙忠之子,另外他女儿就是当今圣上嫡母,皇太后孙氏。 另外一个是内阁大臣马愉之子。 这两人都称得上背景深厚,如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功叙兄,你呢?” 看见周叙只是笑笑不说话,王一宁开口问了一句。 顺天府乡试最终取中谁为解元,周叙占据着很大的决定权利,除非他取中人选遭到剩余几名考官一致反对,否则基本上他看好谁,解元之争就将尘埃落定。 “等考完你就知道了。” 周叙打了个哑迷,并没有说出心中人选。其实这个名字已然呼之欲出了,那就是沈忆宸。 这段时间接触下来,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人品学识,已经彻底的被周叙所认同。 甚至在周叙这位翰林心中,沈忆宸已经远远超乎了同龄人,天下生员才华共一石的话,他可独占八斗! 只是沈忆宸的身份,同样称得上是背景深厚,而且还是当红权贵成国公之子。 自己要是把沈忆宸名字说出来,恐怕听在其他人耳中,也是被打过招呼的关系户。 既然如此,干脆用文章说话,等待乡试结束之后阅卷,周叙有绝对的信心沈忆宸能够脱颖而出! “功叙兄,你居然卖起了关子,看来此考生颇为特殊。” 王一宁与周叙在翰林院共事多年,彼此脾气秉性都相当了解。 以周叙严肃刚直的性格,要是看好谁就不管不顾的直接说出来了,丝毫不在意外界的评价。如今却选择隐藏,问题肯定不是出在周叙身上,只能是那名考生身份特殊。 “准备开考了,再说吧。” 周叙依然笑了笑不予回答,与此同时顺天贡院响起了敲锣声音,意味着正统九年的乡试正式开考。 此时沈忆宸坐在号舍之中,注意力全部都放在乡试考题上面。 乡试第一场考题共有七道,分别为四书义三题,加上五经义四题。由于五经题所占比重较高,所以乡试取中的前五名,也被称之为“五经魁”。 别看考题足足有七道之多,但实际上对于字数的要求并不高,四书题答案只要求两百字以上,五经题每道三百字以上。 甚至考生要实在写的慢,还可以各自省去一道,答满五题即可。 当然,你要是少写两道题交卷,基本上就意味着主动选择淘汰出局。毕竟其他人都能完成七道,凭什么你只完成五道还能被取中? 如果这都可以的话,那么日后考生们都会有样学样,集中精力写五道题就好,七道考题的规定也将形同虚设。 另外乡试对于答题内容自由度限制非常死,更类似于基础知识考试,所有标准答案都能在永乐年间颁布的《四书五经大全》中找到。 也就是说哪怕某位考生没有一丁点的思维发散空间,只要记忆力足够强大,有着堪称机器人一般的死记硬背能力,那么也能够在乡试中举。 某种意义上来说,乡试是一场下限非常高,上限却很低的考试。每位考生只要不是浑水摸鱼上来的,基本上都能答个大概出来,不会像童子试那样错漏百出。 不过恰恰是因为限制的太死,稍有脱颖而出者,就会在一众考生中显得非常亮眼。 沈忆宸要做到的就是,如何戴着四书五经八股文镣铐,去演绎出一段与众不同的舞蹈。 认真思索之后,沈忆宸把目光放在了第一道四书题上。科举重首题,想要得到主考官们的特别关注,首题必须要无比出彩,才能力压群雄! 这道四书题为:先进于礼乐。 这道题出自于《论语》,全文为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孔子说:“先学习了礼乐而后做官的,是原来没有爵禄的平民;先做了官而后学习礼乐的,是卿大夫的子弟。如果让我来选用人才,那么我赞成选用先学习礼乐的人。” 这道题明代的张居正曾经破过,思路为那些所谓的君子不过虚有其表,并没有真正的在乎礼乐品质修养,所以才会不如乡野平民。 张居正在八股文上造诣极高,他的破题思路堪称是标准模板答案,几乎所有士子们的破题方向都会往这上面。 沈忆宸想要做的,就是挑战张居正的模板范文,在不偏题的情况下独辟蹊径。 只有这样,才能在高手如云的乡试中杀出重围,得到主考官的赏识! 107 提前交卷 沈忆宸思索再三,终于在草卷上写下了破题句。 “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可以大概理解为孔圣人所叙述的事情,是当时人们崇尚“君子”所带来的弊端,所以应该选择中间路线来解决。 破题的“用中之极”取自《中庸》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 直译过来的大白话,就是把控住“过”与“不及”两种极端,采用适中的方法治理百姓。 沈忆宸的破题思路,通过这八股文的破题两句,就能明显看出走在了与张居正完全不同的路线上。 张居正风格务实,直指那些做官后才想起学礼乐的是伪君子。沈忆宸堪称和稀泥,表明先学礼乐再做官,与先做官再学礼乐都不对,应该折中处理更好。 站在后世的标准上看,很明显张居正的务实观点要更吸引人,也符合他成为当朝首辅后的执政观念。 那就是在其位,当谋其政,不在乎身前身后名,只求当下能执行自己的改革政策。 沈忆宸就属于那种讲大道理的,观点并没有错误,只是放在后世眼光看待内容有些虚。 但是!凡事就怕一个但是! 沈忆宸的破题思路核心,牢牢扣住了儒家最高道德标准跟行为准则,那就是中庸之道! 无论八股文你怎么写,只要在不偏题的情况下,能符合儒家的道德精神,那么这篇文章成绩就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取中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排名高位也在情理之中,至于能不能名列榜首,就得看其他人有没有写出惊世之作了。 有一说一,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完全融入科举士子人设之中了,并且对于八股文的死板落后也无比感受身受。迫不得已之下,只能玩起这些“花活”。 看到主考官出题是偏向于务实的,那么答题方向就往政治正确上面靠,各种大道理拉满。力求在一众雷同的标准答案中,显得与众不同。 如果主考官出题是偏向于大道理的,那么去虚就实,写点扎实有实际意义的内容,反正不能泯然于众人。 当然,这种玩法风险非常高,因为主考官出题风格,往往就意味着他本人的文风喜好。 你偏偏来个逆其道而行之,不是恶心主考官吗? 所以在搞这种玩法之前,必须得摸清楚主考官的性格与文风喜好。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在跟成国公隔阂如此之深的情况下,会选择来到京师赶考,并且寻求对方帮助引荐。 周叙就是个标准的士大夫文人,醉心于学究,对于做官什么的反倒不感兴趣。 否则以他永乐十六年会试第二,殿试二甲第一的成绩,现在进入内阁都不意外,怎么可能还在翰林院当个区区六品侍讲? 沈忆宸这种符合儒家标准中庸之道的文章,绝对能对得上周叙的胃口。 首题写完,除了特地挑选出一道五经题展示才华,沈忆宸在其他考题上,就没有花费如此多的精力去搞什么与众不同了。 因为乡试虽然要连考三场,但事实上每场都只考一天,分别为八月初九、八月十二、八月十五。每场结束之后,中间有着三天的休息时间。 所以这七道考题,必须在一天之内完成,并且还有一道五言八韵诗要写。如若写到黄昏还未答完,那么会发给考生三只蜡烛,烛灭后即扶出场外。 沈忆宸没有这么多的精力,把每一道考题都写到精彩绝伦,只能挑选出四书五经各一首题,来展示自己学问的最高水平,这也是古代乡试科举的标准做法。 只不过在刨除了个人思维发挥之后,沈忆宸突然发现,按照标准答案写八股文,以自己的记忆力水平写作速度实在太快了。 仅仅午后,别的士子还在准备下半场鏖战,自己就已经把七篇文章尽数写完,只剩下最后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 相比较之前的童子试,乡试试帖诗要求要高了一些,韵脚从六韵,提升到了八韵。不过取重比例依然没变,只要不是胡写乱写,好好押中韵脚,内容什么的并不太重要。 考虑到马上就要写完,沈忆宸就连中午吃食都懒得做了,干脆趁热打铁誊抄完毕,想着提前交卷出去吃顿好的岂不美哉? 他的这种表现,在监考兵丁眼中,却暗暗摇了摇头。别的士子都张弛有度,中午懂得吃好休息一下,这样下午才有精力再战。 眼前这名考生,一直匆匆忙忙的在写,看来是学识不佳害怕交卷也写不完,只能抓紧每一分时间了。 誊抄完毕,沈忆宸吹干正卷试纸上的墨迹,免得等下叠在一起晕墨了。历史上不是没有这种倒霉蛋,心急没等墨迹完全干透就把试纸叠在一起,等到主考官阅卷的时候,才发现糊成一团。 任你写的如何妙笔生花,这种卷面整洁度也不可能取中,只能欲哭无泪了。 “军爷,交卷。” 号舍门前的兵丁,咋一听到沈忆宸说交卷,都下意识的愣了一下。 因为往年乡试,就算有写的快提前交卷的,也不会如同沈忆宸这般早。 此时才未时二刻,换算成现代计时就是下午一点半,算上三只蜡烛的加时,沈忆宸考试就连一半用时都不到。 这小子要么就是胡写一通交卷了事,要么就是开挂了直接抄的,否则哪能有如此速度? 当然,这也仅仅是心中嘀咕,一名小小的看守兵丁可不敢多言。反应过来之后,立马禀告收掌试卷官,让他来收走沈忆宸的答卷,并且立案备查。 受卷官并不认识沈忆宸,见到他如此提前交卷,好言相劝了一句:“汝确定已经誊写完毕?” 沈忆宸坐的是居中新建砖瓦号舍,受卷官很清楚能安排在这种号舍的考生非富即贵。一般这种官宦权贵子弟,都比较年少轻狂不谙世事,还没有意识到科举对于他们得重要性。 “回受卷官,在下已经誊写完毕。” 说罢,沈忆宸把自己正卷试纸提交过去,上面已经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文章。 如果说单纯看写满,还有乱写的可能性,但是当受卷官看清楚上面那工整无比的台阁体后,瞬间就明白眼前这名考生不可能是轻浮玩乐性格。 因为字如其人,没有沉稳的性格跟学识功底,是写不出沈忆宸这手字的。 于是受卷官不再多言,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试卷。然后会把试卷交给弥封官,再次确认卷首位置姓名、贯籍等等个人资料的密封状况。 确认无误之后,就将暂时登记封存起来,等所有考生交卷之后,再由誊录官把试卷再给誊抄一遍,防止阅卷主考官从字迹上认出考生是何人。 并且誊录官誊抄过程之中,还会有一名对读官负责校对试卷的文字错误,需一字一笔都准确无误。完成之后,还要在卷末书写“某某人对读无差”的字样。 否则要是考生自己写的没毛病,誊录官给抄错因而落榜,那得多冤枉。 可以说整个乡试阅卷过程繁复无比,尽可能的用各种手段,去保证科举的基本公平性。 沈忆宸起身交卷后,由兵丁领着走出考场,路过其他号舍的时候,很多考生朝他投来了惊讶的目光。这群人心中纷纷忍不住好奇猜测,到底是哪位牛人,仅需半天就能写完七篇文章。 这家伙该不会是把乡试当作童子试看待了吧,所以才会如此狂妄,等到放榜那日必然会给他好好上一课。 明远楼上的几名考官,吃过午饭后在炎炎夏日本有些发困,其中一名同考官随意撇了一眼,如同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般,立刻来了精神。 “诸位同仁请看,居然未时就有生员提前交卷,此子属实轻狂!” 乡试不比童子试,交卷早并没有诸如当堂取中的好处,所以很多有实力的考生,就算是早早写完考题,也不会赶着交卷。 必然一遍遍的认真检查自己文章,看看哪里是否有错字、犯忌的地方。 提前一点点交卷,那还能说实力使然,提前如此之多,恐怕认真检查过程都没有,只能是性格比较张狂了。 听到这么一说,其余考官也是来了精神,有几人甚至站起身来,想要看清楚交卷的考生是谁。 周叙年龄较大,近些年更是有些老花眼,所以看远处只有个轮廓,无法确认交卷者是何人。 既然自己看不清楚,那就问问别人有没有知道的,于是周叙开口说道:“诸位同仁,你们是否有看清楚交卷者何人?” “看清楚了,是个年轻生员,估摸着十几岁的年纪。” “相貌陌生,不是本届知名的那几位少年英才。” “也不是勋贵子弟,应该出身寒门。” 听着同考官们的七嘴八舌,周叙本来提起的好奇心,也逐渐消退了下来。 既然不是什么重点关注的考生,估计哪个不学无术之才,或者心理承受能力不行的考生,毅然选择提前交卷了。 这种事情往届乡试并不是没有,就如同后世高考一样,照样有人无所谓交白卷的。 王一宁却没有坐下,盯着那个交卷生员的背影看了半天,突然脑海中想起了一人。 于是他悄悄附到了周叙耳边说道:“功叙兄,那片号舍位置,好像你把沈忆宸给排在那了。” 108 不速之客 乡试首场开考的前两天,内帘官们就会进入常考,然后会把考场大门给锁上,并派专人把守,以防止走漏试题等舞弊行为。 内帘官们被关在考场的这两天时间里面,工作内容自然就是出题。不过空闲时间,也会翻阅考生名单,给看中的生员以及关系户们,安排一下号舍位置。 周叙属于老学究派,为官还是比较清廉的,走他关系的考生人数不多。所以他安排的那几个号舍,就显得比较打眼,其中沈忆宸被放置在了正统三年火灾后新修建的最好号舍,更是被其他内帘官们看在眼中。 只是这种行个方便,与科举徇私舞弊什么的并无关系,就算公开都无所谓,所以大家也并不在意。 对于沈忆宸这个人,王一宁也是有所耳闻,除了诗词之外,他还听说了成国公府舞弊事件的传闻。 相比较认同沈忆宸的真才实学,在没有接触过的情况下,王一宁的思维想法更偏向于阴谋论。 那就是沈忆宸的诗词很有可能是成国公找的枪手,科举案首成绩,有了成国公府舞弊实锤前提下,相信可信度也高不到哪里去吧? 所以对于周叙的安排,在王一宁眼中并不是因为沈忆宸学识,而是认同对方那个当朝国公的爹! 现在来看,自己推测并无错误,沈忆宸属实太张扬了点,还没入宗谱当上成国公的庶子,就连乡试都不放在眼中了么? “噢,居然是忆宸。” 周叙的脸上露出一种意外神情,不过很快就被笑容给掩盖住了。 他这段时间与沈忆宸聊过几次字画文章,其他方面还只能说是欣赏认同。但是在书法上面,周叙可以用“折服”二字,来表明自己的态度。 因为沈忆宸那一手台阁体太过于夸张,周叙可是跟明代大书法家,台阁体巅峰人物沈度当过同僚的,谁还能比他更能看出字体的含金量?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沈忆宸的台阁体在周叙眼中,已经有了沈度的九分神韵。不是那种非常熟悉沈度书法之人,完全可以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书法想要写出一手好字,必须无论寒暑常年不辍才能做到,有此等恒心毅力之人,怎么可能把乡试当作儿戏? 所以沈忆宸提前交卷,必然是有着十足的把握! 王一宁看着周叙脸上的笑容,这下他有些不明白了,以对方的性格秉性来说,遇到这种勋戚纨绔子弟,理应会非常不满生气。 毕竟这是给你成国公面子安排的号舍,结果你儿子连考都不好好考,岂不是打脸? 现在看周叙这架势,反倒还能笑容满脸的,莫非是成国公给的太多了? 当然,就算是心里面有这种想法,王一宁也不可能直说出来,毕竟文人最看重的就是脸面跟气节。哪怕这玩意就算没有,你也不能明说! 于是王一宁只能委婉说道:“功叙兄,此子行径是不是过于乖张,恐怕影响不好吧。” “乖张?年少成名者,莫不是有着一股心高气傲,文通兄,你还是要多接触接触年轻人呀。” 这句话直接把王一宁给说懵了,平日里周叙不是最讨厌年少轻狂,不懂礼数之人吗,为何对沈忆宸却如此百般维护? 看来成国公是真的给的有点多,连功叙兄这般视钱财为身外之物的铮铮文人,都堕落了…… 另外一边贡院龙门处,看守的兵役见到这么快有生员考完出来,脸上的表情同样很是惊讶。不过他们倒没资格多说什么,用钥匙打开门锁,把沈忆宸给放了出来。 从贡院出来之后,沈忆宸并没有回公府,而是找了一家饭馆先饱餐了一顿。毕竟上一餐说是早饭,实际上是在后半夜吃的,都差不多过了十几个小时了。 另外沈忆宸虽然也带了干粮吃食,但是这些东西终究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可口,考完下馆子才是王道啊…… 吃饱喝足,沈忆宸一本满足的回到了成国公府,阿牛此刻正在公府面前焦急的来回踱步。 看见沈忆宸回来了,立马迎上去问道:“宸哥,考的怎么样,有没有成为举人老爷?” “哪有这么快,今日才首场,后面还有两场考试。就算考完了,阅卷也得十来天,最终放榜恐怕得半个月后了。” “好吧,我这不是心急嘛。” 阿牛也知道成绩没这么快出来,不过当看到沈忆宸,就把这些给抛之脑后了,就想着宸哥能尽快中举。 “进去吧,别搞得你比我还紧张似的。” 沈忆宸无奈回了一句,好像每次考试自己都挺淡定,反倒周围人却十分在意。 回到公府,沈忆宸一如寻常的看书写作,丝毫感受不出来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士子改变命运的考试。 只是在夜幕降临之后,西厢别院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朱仪走进小院,恰好望见沈忆宸正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的看着书,脸上表情有些复杂。 刚经历过乡试首场,就能静的下心来,这得怎样强悍的心理素质才能做到如此? “大公子。” 一声称呼打破了安静,是阿牛刚好从房间出来,看见了朱仪正站在门口。 “不知大公子到来,恕未能相迎。” 沈忆宸见状也站起身来,朝着朱仪拱手行礼。 “忆宸,你我之间,本无需如此客气。” 朱仪笑着回了一句,自己与沈忆宸是事实上的兄弟关系,而且还是在成国公府府内,礼数周全的却如同外人。 甚至是某些外人,都还不如沈忆宸规矩,越是这样流于形式,反倒意味着双方愈发陌生隔阂。 “不知大公子夜晚到来所为何事?” 沈忆宸并没有接这句话,虽然到目前为止朱仪表现的都很有大哥风范,但是公侯子弟仅仅看表面来评判一个人,那也太天真了一点。 没有绝对的信任之前,他宁愿与朱仪保持一点距离为好。 “也没什么大事,今日乡试首场,我过来想看看你状态如何。” “还好。” “今日考题可有为难之处?” “没有。” “那可有需要帮助之处?” “亦未有。” 接连几句对话下来,朱仪也能感受到沈忆宸并没有多少聊下去的意思。 “其实今日过来,除了关切乡试外,还有一件事情准备告知你。我不日将跟随靖远伯王骥,前往延绥、宁夏、甘肃诸边巡视防务。” 朱仪嘴中的延绥、宁夏、甘肃等地,就是著名的明朝九边地区。 相比较明朝末期勋戚成为了吉祥物,勋戚子弟更是成为了废物。此时土木堡事变还未发生,当年那些因为奉天靖难封爵的初代勋戚都还没有死绝,整体依然称得上武风强悍。 像朱仪这般不出意外将稳定袭爵的嫡长子,是不会走什么文官之路的。早早就被蒙荫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以便熟悉军务,为将来袭爵做好准备。 另外别看朱仪谈吐不似成国公朱勇那般简单粗暴,更类似于文人风气,实际上根据《明孝宗实录》记载,他在天顺年间跟诸位武臣在内苑比试骑射,能跃马射击两发皆中。 这种骑射水准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足以看出朱仪的武功属实不弱,二代勋戚继承人还未完全堕落。 至于靖远伯王骥,那更称得上是明代的传奇人物,文官出身领军打了三次麓川之战,最终以军功被封了爵位。 硬生生把“封侯拜将”这个成语词汇,在现实中达成了。 “听闻陕西州县数月不雨,民众日子过得很艰难,出现了许多劫掠亡命徒。还望大公子到了诸边后,能上奏天子赈灾抚民,以百姓为重。” 关于私事什么的,沈忆宸并不想跟朱仪多言,但事关大义公事,他必然会把个人恩怨给放在一边。 “噢,镇守陕西右都御史陈镒奏章,五日前才抵达京师,忆宸你居然消息如此灵通,就已经得知了西北现状?” 靖远伯王骥这次巡边,就是为了陕西大旱而去的,结果没想到沈忆宸都已经得知消息了,朱仪属实有些惊讶。 啊? 听到朱仪这么一说,沈忆宸也愣了,他只是在记忆中正统九年陕西发生了大旱。加上之前在镇江府见过流民的惨状,西边这种边疆贫瘠之地,遭灾只会比江南更惨。 所以于心不忍之下,才会提醒朱仪一嘴,结果忘记了古代消息传播远没有现代便捷,朝廷都才刚刚收到大旱的灾情奏章。 “那日我刚好拜访了周大人,他悲天悯人提及了陕西大旱之事。” 还好沈忆宸反应够快,立马把消息来源推到了周叙的身上。 对于这段时间沈忆宸时常去周叙府上的事情,朱仪他也是知道的,所以点了点头并未多想。 “对了还有一事我想你也应该知道。” “大公子请说。” “我收到家书,母亲大人已经带着二弟,乘船前往京师为来年的会试春闱做准备,到时候你们可能会相见。” 说完之后,朱仪脸上有着一丝犹豫神情,继而补充道:“忆宸,母亲大人与二弟心胸比较狭隘,与他们相处你要始终掌握分寸。” 朱仪嘴中的母亲大人,自然不会是他的生母,而是成国公的继室林夫人。 也就是说朱佶跟他妈两个人,将很快来到京师的成国公府,到时候沈忆宸相当于跟他们同住一个屋檐下。 对于这位后妈跟弟弟的性格,朱仪可谓无比清楚,并且从小他们就对沈忆宸母子有所敌视。所以提前打个招呼,让沈忆宸有些心理准备,到时候免得被刁难。 听到这话,沈忆宸只是嘴角淡淡一笑,本以为朱仪今夜到访是个不速之客,没想到真正的不速之客还在后面。 家书从应天到京师至少也得一个月,朱仪现在收到,也就意味着林氏母子二人,最早七月就已经出发了。 提前到七月出发赶考明年的春闱,理论上是合乎逻辑的,不过沈忆宸有种感觉,这恐怕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109 真正勋戚子弟 “多谢大公子相告。” 沈忆宸拱手致谢了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自己只要在成国公府一天,终究还是要面对林氏母子的。 “夜已深了,我也就不再打扰,你安心备考吧。”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朱仪也能明显感知到,沈忆宸对于他这个事实上的兄长,还有着很深的隔阂,两个人聊不到一起去。 朱仪本以为按照沈忆宸的性格,只会抬手送客,却没想到对方开口说道:“大公子,你是不是认为我跟朱佶母子之间,必然会产生矛盾?” 沈忆宸这句话是一种试探,同样是一种解惑。 试探在于后世稍微看过点宫斗剧的都能明白,这种平白无故上门来提醒你,会有人找麻烦的,多数别有用心。 甚至大概率这个告知你的人,就希望你与找麻烦之人产生纷争,从而形成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的局面,最终被他给渔翁得利。 解惑在于朱仪生母王氏死因,目前来看只有自己与母亲沈氏,以及林氏她本人知道。 不过高门大宅之内,很难保存什么永久的秘密,沈忆宸不太了解朱仪是否知道点什么,所以想要打探一下口风。 “是,因为你现在得到了父亲大人的重视。” 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对于沈忆宸聪明程度,朱仪同样有了很深的体会。 所以对方话都已经说的明白了,他也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什么,干脆摆明原因。 “就算我入了宗谱,不过区区庶子,与朱佶并无什么本质上的利益冲突。” “相反大公子你与朱佶现在同为嫡子,理论上利益冲突比我大的多吧。” 听着沈忆宸这如此露骨的言语,朱仪脸上露出一抹深意笑容。 “忆宸,没想到你从小生活在府外,却对高墙内的明争暗斗如此清楚。” “你说的都没错,却忘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二弟能成为嫡子,谁又敢保证日后你不会呢?” 说完这句话后,朱仪就转身离开了西厢北院,徒留沈忆宸站在原地。 看着朱仪身影远去,阿牛这个时候凑了过来,满脸迷糊的朝沈忆宸问道:“宸哥,你与这大公子说的什么事情啊,怎么感觉一句话都听不懂。” 此刻沈忆宸面色有些严肃,阿牛没听懂,他可是听懂了。 朱佶母亲林氏是怎么上位成为国公夫人的,没有人比沈忆宸更清楚了。 古代妾室上位继室成为正妻,必须要满足两个必备条件,那就是正妻位空缺,而且自己有儿子,才能做到母凭子贵。 如若要自己母亲沈氏上位,抛开成国公本人因素先不谈,目前仅仅满足了“母凭子贵”这一条,那就是自己得到了朱勇的重视, 但是另外一条正妻位空缺更加重要,否则古代无论你再怎么宠妾灭妻,也不可能扶妾室上位。 怎么做到让正妻位空缺?林氏已经演绎过一遍了,朱仪的意思莫非是再上演一次? 如果真是这样意思的话,那就意味着朱仪已经知道了当年自己生母病逝的背后另有蹊跷,甚至是得知了与林氏有关。 沈忆宸之前接触过的勋戚子弟官二代,大多数层次偏低并且在家族内没有袭爵希望,所以更多成为了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现在见到朱仪这种接受精英教育,并且按照接班人培养的正宗嫡长子,才能明显感受到两者之间的差距。 能力、城府、计谋通通都不在一个段位上,真是不简单啊不简单。 如若不是自己对成国公府中人始终抱有戒心,恐怕会傻呵呵的认为遇到了一位照顾有加的好哥哥了吧。 这点还真得感谢朱勇那个便宜老子,如果不是他的言传身教,沈忆宸怎么会明白对于公侯勋戚而言,亲情是多么廉价的东西? “宸哥,你怎么了?” 阿牛看着沈忆宸站在原地半天不回话,并且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忍不住再问了一句。 “没事,回屋去吧。” 沈忆宸缓过神来,并没有跟阿牛细说什么,而是转身回到了书房。 目前的信息只能得知朱仪不是什么简单人物,而且在向自己示好,流露出想要联手的意思。 但朱仪是否真的已经知道生母王氏病逝原因,这点目前还有存疑。 说不定是朱仪感受到了林氏跟朱佶野心带来的威胁,所以才会拉拢自己在公府达成实力平衡,顺带还能警告一下对方。 甚至有可能朱仪心狠手辣,把正妻嫡子当作条件与诱饵,诱惑自己去当枪帮他除掉林氏。 毕竟林氏这个成功案例就在眼前,正常情况下对于沈忆宸这种连宗谱都上不了的婢生子而言,嫡子身份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很难不会心动。 亦或者自己受到成国公朱勇的重视,朱仪单纯羡慕嫉妒恨,所以才挑拨去与朱佶内斗。 要知道朱佶与自己不和的消息,在应天府并不是什么秘密,双方人马在街头都唇枪舌战过几次了,刚好可以利用。 只能说可能性太多,沈忆宸一时也无法确定朱仪心中所想。刚才之所以陷入沉思,就是想在内心里面代入了朱仪的思维逻辑,由此推断出对方的最终目的。 只可惜,沈忆宸对于自己这个血脉上的大哥,了解还是太少了。 …… 三日很快过去,就在沈忆宸前往顺天贡院准备乡试第二场的时候,朱仪也已经离开了成国公府,跟随着靖远伯王骥前往陕西巡边。 并且在那夜对话之后,朱仪也没有再找过沈忆宸,两人有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就看谁最终会被利益所打动,或者继续加码。 八月十二日乡试第二场,过程如同首场一样,只是在考试内容上有所改变。 第二场考的不再是四书五经,甚至连诗赋都不考,而是“论”一道。另外在“判语”五条,以及诏、诰、表、内科任选一道作答,相当于只考三道题。 此场考试目的,不单纯看考生的学问,同样检验考生是否具备做官的基本条件。 否则一个死读书的书呆子,没一点临场行政能力,到时候取中做官简直为祸地方。 第二场考完后,紧接着就是八月十五的第三场。 这场乡试主要考经、史、时务策五道,简单点理解,就是看考生是否有安邦定国的能力,大局观如何。 这也就是为什么,科举考试最后一场殿试会有策论。因为你能考到殿试那一步,意味着已经接近了权利中枢,未来将执管天下万民。 没有足够的眼界跟大局观,是不配掌控如此大权利的。 不过在乡试里面,第二三场基本上已经沦为了形式,只要你文章里面不犯忌,哪怕写的差点也无关紧要。 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重首场的风气越来越严重,只要首场所写的“四书”义试卷被取中,就连考官对其他几场的卷子,都不再认真审阅了。 明史里面有过记载,有些考生首场试卷写的非常好,其他几场答卷苟简滥劣。还有些更离谱的,连最基本的典故、格式平仄都懒得写,也能中式。 当然,沈忆宸是不会这么做的,毕竟他的目标不仅仅在于中举,而是夺取头魁。 否则来到京师向成国公低头,以及结识交好主考官的意义在哪里?还不如就在应天府本地考乡试算了。 对于解元来说,是不能存在学识上的短板。 八月十五日考试完毕,沈忆宸走出考场一身轻松,此刻正午的骄阳正盛,照的人有些睁不开眼睛。 不得不说沈忆宸乡试运气有些不错,三天考试中没有遇到什么狂风暴雨的情况,都是夏日的烈烈暖阳。除了正午时分有些炎热之外,其他都还能接受。 乡试首场沈忆宸都早早提前交卷出去吃饭,第三场策论不太重要出题又少,他交卷更是迅速。 就在沈忆宸准备找间馆子,吃饱喝足再回公府的时候,一名成国公府的仆役却从远处匆匆跑来。 “沈公子,公爷有令,让我们来接您回公府吃饭。” 接我回去吃饭? 咋一听到这话,沈忆宸感到有些好笑,成国公什么时候还有这心思,来庆祝自己乡试结束? 就算要吃饭,好歹也是等成绩出来的庆功宴吧? “你回去告诉公爷,我在外面吃过了。” 沈忆宸并不打算回公府跟成国公吃饭,自己与朱勇又没什么好说的,在一张饭桌上估计尴尬的不行,还不如在外面吃饭轻松。 “沈公子,这是公爷特地下令的,还望别为难小的。” 仆人脸上出现了一抹祈求神色,很明显沈忆宸要是不跟他回去,后果很严重。 “为何公爷一定要我回去?” 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以成国公的性格,是不会在意吃顿饭这种小事的。 “沈公子,你忘了今日时节了吗?” 时节? 经过仆人这一提醒,沈忆宸倒是想起来了,今天是传统的中秋佳节。 不过成国公朱勇这么想跟自己吃团圆饭,他还是感觉有些不可置信。 “好吧,我跟你回去。” 沈忆宸并不想为难下人,而且好歹也是过节,朱勇这个面子不能不给。于是在仆人引领之下坐上马车,回到了成国公府。 此刻公府大堂之内,称得上热闹非凡,满桌的佳肴美馔,时不时夹杂着欢声笑语。 沈忆宸走到了大堂门前,目光所及除了看见主座上的成国公朱勇外,还看到了他身旁一名老面孔,那就是“二哥”朱佶。 就在沈忆宸打量众人之时,一名身穿华服的妇人靠了过来,很亲热的挽起他的手臂招呼道:“忆宸,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入座。” 110 解元之才 朱勇身为大明顶级公爵,虽然子嗣并不算昌盛,但他的侍妾什么的,在古代自然不可能少到哪里去。 不过今日中秋筵席,沈忆宸在正堂内只看到摆了一桌,意味着规格非常高,就连女儿都没资格上桌,侍妾这种更加不可能。 所以能出现在这里的女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朱勇的正妻林氏! 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朱佶跟他母亲林氏,还赶上了中秋团圆聚会。 “在下拜见朱夫人。” 古代正妻必须要用夫姓称呼,如果是侍妾的话,就用自己的本姓,所以沈忆宸把林氏称呼为朱夫人。 “不必这么客气,要知道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今日乡试肯定辛苦了,先坐下来吃饭吧。” 林氏依然一副亲近模样,如若不知道的人看见,还真会以为这是位贤良淑德的当家主母,对待婢生子都如此照顾。 “谢过朱夫人。” 沈忆宸道了声谢,然后把目光看向了成国公朱勇。 很明显自己想要入座,他才是真正点头的人。 “坐吧。” 朱勇没什么客套的废话,现在他与沈忆宸关系很微妙。 说是父子吧,又没有多少父子亲情,更没有父子名分。所以古代很多那种父子间的孝道礼仪,也就没必要做了,交流什么的相当简单粗暴。 说不是吧,血脉上的关系又否认不了,沈忆宸甚至还住进了成国公府内,属实有些奇葩。 “谢公爷。” 行礼完毕之后,沈忆宸坐在了餐桌之上,刚好与朱佶目光相对。 朱佶脸上那股不满跟厌恶之情,简直是溢于言表。他是万万没想到几个月未见,沈忆宸就已经入住公府,甚至还如同一家人般,坐在同一桌上吃中秋团圆饭。 相比较朱佶,林氏就完全不看出有任何不舒服的神情,在沈忆宸入座之后,还亲热的往他碗中夹菜,仿佛沈忆宸才是她亲儿子似的。 这一幕也是让沈忆宸明白,为何朱佶有着夺爵的野心,历史上朱仪却安稳无比的袭爵,成为了三代成国公。 就这表现,跟朱仪简直不是一个段位的选手,连他妈林氏都远远不如。 “忆宸,认真算起来,我们也是十几年未见了。犹记当年我跟你母亲虽名为主仆,却实同姐妹,只是沈妹妹性子执拗,一意孤行要离开公府,才会出现如此情形。” 听见林氏提及当年的一些事情,成国公朱勇脸色有些不太好看,开口说道:“当年事情都过去了,还提它做什么?” “对,都过去了。” 林氏笑盈盈的不以为意,立马换了个话题继续说道:“幸好我跟佶儿中秋佳节赶到了京师,这才能与忆宸吃顿团圆饭,此乃天定的缘分。” 如果不是沈忆宸从母亲沈氏那里,得知了当年所发生的事情,恐怕现在还真信了林氏这番话。 这么会演的吗?真是遗憾生错了时代,否则后世影后林氏怕是有一席之地。 既然要演戏,那么人生如戏,何处不能飙演技。 沈忆宸也配合着说道:“母亲也时常在嘴上念叨着夫人的好,让我有机会一定要报答夫人当年恩情。” 沈忆宸这句话一出来,很明显林氏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剧情节奏不对啊,为何沈氏会跟她儿子说这番话? 但看着沈忆宸一脸纯真的模样,又不似作假。而且这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之前都还顽劣懵懂,怎会老谋深算到如此地步? “沈妹妹有这份心就好,我可是想着有机会,再续姐妹前缘。” 林氏说完这句话后,还特地看了成国公一眼,只是朱勇一脸冷漠,丝毫看不出对母亲沈氏有什么留恋之心。 面对这一幕,沈忆宸唯有在内心冷笑以对。 可能是察觉到沈忆宸不简单,林氏后面的话,没有再往上面姐妹情深上面试探,仅仅是客套了几句。 反倒成国公朱勇比较关心沈忆宸的乡试情况,主动询问了他感受如何,对取中有无把握等等。 这一幕看在朱佶的眼中,可谓“肝胆俱裂”,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父亲现在会这般器重这个婢生子。当年自己乡试,得到的关注还不如沈忆宸! 这一顿中秋团圆饭,吃的可谓是各怀鬼胎,哪怕沈忆宸自认为演技不错,到后面虚与委蛇多了,也感觉有些假的恶心。 不得不说,沈忆宸目前还是太嫩太年轻,达不到一名合格政治人物的标准。未来入仕之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那是官员的基本操守准则。 好不容易熬到“团圆饭”尾声,沈忆宸实在坐不住了,于是起身向成国公告辞。 “公爷,今日考完有些疲惫,请恕先行告退。” “忆宸乡试肯定也辛苦,公爷,就让他先回屋休息吧。” 林氏帮着附和了一句,始终展现出一种关怀之情。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然后说道:“另外还有件事情你准备下,下月初十定国公将代天子祭祀祈谷坛,朝中部分勋戚文武官员将陪同祭祀,到时你与我一同前去。” 这句话出来,始终带着一股亲和微笑的林氏,脸色终于变了。 勋戚代皇帝祭祀京师的九坛八庙,在明朝属于常规项目,某种意义上当皇族被当猪养后,勋戚就代替了部分皇室宗亲的功能。 代天子祭祀可是大礼,到时候勋戚文武百官场面盛大,以往这种时刻,有机会陪同的勋戚子弟都是袭爵的嫡子。 因为除了祭祀之外,这也是一场权贵阶层的社交活动。总不可能等到袭爵成为了公侯,才发现满朝文武自己一个都不认识吧? 成国公以前都是带着朱仪一同前往,现在朱仪去了陕西巡边,理论上要带家族子弟见世面的话,应该是朱佶陪同。 结果朱勇却偏偏点名了沈忆宸,这背后可就大有深意了。 朱佶面色非常难看,他想要向成国公据理力争,明明应该是嫡子的机会,为何要让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去。 不过话到嘴边硬生生的咽了回去,他可不敢在朱勇面前放肆。 可以说沈忆宸跟成国公的对话方式,别无分店。 “公爷,要不也带着佶儿去见见世面吧。” 其他事情林氏还能隐忍,这等机会她可不能忍! 不单单是朱勇的重视问题,而是在勋戚跟文武百官面前亮相,事关嫡子的身份跟尊严。 沈忆宸去朱佶不去,旁人眼中自然而然会认为成国公放弃了二儿子,这种印象之下别说在勋戚官员之中经营人脉,为日后夺爵做准备,恐怕就连现在的身份地位都将一落千丈。 林氏这么一说,朱勇也意识到自己安排有些不妥,于是点了点头回道:“那朱佶到时也一同前去吧。” “谢父亲大人。” “谢公爷。” 两人同时道谢,然后沈忆宸转身离去,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林氏眼中闪过一丝慌张,她突然意识到沈忆宸的事情,远没有自己之前想的那么简单,好像已经脱离了掌控。 沈忆宸上演着“家庭伦理”危机,顺天贡院阅卷的聚奎堂内,几位考官们正在紧张的进行着阅卷工作。 要知道乡试结束之后,试卷限定在十天内阅完,并且阅卷官仅主考官跟同考官六人。哪怕不算乡试后两场,单论首场接近万份的试卷,平均到每个人也有一千多份。 所以明代乡试阅卷,不可避免的会出现仓促突击,敷衍塞责的情况。直到预试小考制度执行,把乡试人数给压了下来之后才缓解了些。 周叙的面前摆放着堆积如山的试卷,这些都是同考官评阅过一遍后的优秀文章,交给他来进行复阅,最后决定是否取中。 只是哪怕如此,复阅的考生试卷依然很多,灯烛烟熏火燎之下,周叙可谓是老泪纵横…… “功叙兄,这篇文章写的属实不错,破题清晰明了,每股的结构严谨,堪称经魁佳作。” 王一宁看到了一篇心喜的文章,很是兴奋的想要推荐给周叙,只是对方却兴致索然,摆手回道:“既然能入文通兄的法眼,那自然是不错,放一旁吧。” 几乎是这边话音刚落,堂内那边一同考官激动起身,把试卷递到周叙面前说道:“周大人,此文大气恢宏,圣人之言完美贴合,可为高荐。” 所谓高荐,就是同考官重点推荐的文章,并且会在试卷上用青笔画个圈,防止被主考官忽视了。 正常情况下,画圈提交上来就可以了,很明显这位同考官实在太喜欢这篇文章,所以当面推荐。 “好,钱大人辛苦了,本官会着重点读。” 周叙依然客套打发了,这倒不是他玩忽职守,而是周叙本来就有些老花眼,长时间在烛火之下审阅试卷,加上年事已高,此刻精力上有些撑不住了。 抿了一口茶水,又揉了揉眼睛,周叙强打着精神拿过下一份试卷。 这份试卷上面也被青笔画了个圈,表明是同考官看好的高荐试卷。周叙本来是抱着平常心看待,只是当他看见首题破题句“圣人述时人尚文之弊,而示以用中之极也”的时候,瞬间眼神都亮了,困意全无! 待他把整篇文章看完,颇有种神清气爽之感,现在周叙明白为何其他同僚会如此激动,那是因为还没有看到让自己振奋的好文章。 现在手中这篇,把儒家“中庸之道”的精神描写的淋漓尽致,并且引经据典学识无比渊博,有些圣人言就连周叙都没想到还有如此妙用。 情绪亢奋激昂之下,周叙干脆拍桌而起喊道:“写的好,此文大赞,有解元之才!” 111 乡试第一 聚奎堂内的其他几名阅卷官,突然被周叙这声大吼给吓了一跳。 特别王一宁年纪也大了,大半夜的经不起这种咋呼,捂着胸口缓了好半天,才把这口气给捋顺了。 “功叙兄,到底是何等文章能让你如此激动?” “文通兄你看看,这篇文章属实精彩。全文立意高深、气势舒达,特别破题紧扣住中庸之道,与其他文章思路截然不同。” “写这篇文章的考子,可谓大才啊。” 听着周叙的称赞,王一宁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身为同僚他知道对方是几十年的老学究了,轻易不会给某位考生下这种评语,所以此文必然有过人之处。 “那老夫也来品鉴一下功叙兄口中的奇文。” 王一宁接过这篇试卷,看了几眼之后就忍不住点头,确实如同周叙所说的那样,此文写的非常不错,有问鼎解元的资格。 “功叙兄眼光独到,只是不知此文是哪位考生所书?” 提前与主考官混熟脸拉关系的做法,并不是只有沈忆宸一人所为。几乎有点家世背景的考生,或者才气扬名的士子,都会有类似的举动。 顺天府很多才子文人,在乡试之前都会主动把自己所写文章,递与主考官或者其他翰林学士们评阅。 一方面是期望这群儒学大师们斧正,找出文章中的缺点与不足,来提升自己的学识水平。 另外一方面,自然是希望自己的文章,能在主考官们心中留下个好印象。并且文风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一旦主考官印象深刻,哪怕糊名也能大致猜测出文章是何人所写。 所以投递文章这种方式,相当于文人雅士的“作弊”,哪怕传播出去也不会造成众人非议,相反还会被世人所推崇,认为这是伯乐眼光独到。 当然,这种方式风险也有,万一主考官认错人,那就尴尬了。 历史上北宋苏轼有一年做了主考官,阅卷时候发现有篇文章的很像自己门生,于是就给予了这位考生高分。 结果放榜一看,自己门生并没有高中,这才明白是自己认错人了。 这届乡试知名考生的文章,王一宁基本上都看过。这篇八股文破题思路独特,文笔甚佳,有着独特的个人风格,理论上是能认出来的。 只是王一宁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硬是想不出能对上之人,所以才开口询问了周叙一句。 “这个……” 王一宁这个问题,还真是把周叙给问倒了,他也不知文章是何人所书写。 因为沈忆宸去周叙府上拜访,基本上没聊什么文章诗赋,更多关注点在书法跟刘球事件上面。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沈忆宸,他面对周叙这种真正的翰林大家,科举传胪级别的高手,属实心里没什么底气。担心自己那平庸的诗赋水平会露馅,所以扬长避短,更多展现自己的书法所长。 于是这一波操作下来,周叙现在才意识到,自己好像并没有看过沈忆宸的文章,怎么阅卷给他优待呢? 想到这点,周叙有些震惊了,应届考生上门拜访主考官,都是带着一些小心思来的,这点双方都心知肚明。 千年科举下来,也已经成为了约定俗成的方式,周叙哪怕身为老学究也并不反感考生这种行为,只要有真材实学,关注优待一下对方又何妨? 明经取士,不就是为国求贤吗? 沈忆宸拜访自己,却又没有展示文章以求在科举上优待,这点非常不符合常理。 莫非是自己低看了沈忆宸,此子上门拜访,单纯就为了书法文学上的交流?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沈忆宸得品行高洁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到面对科举取中诱惑,都不为所动的。 古之圣人,也不过如此吧? 沈忆宸是不知道此时周叙的想法,要是知道的话,恐怕自己都得懵了。 万万没想到心虚做法,现在却成为了圣人行径,还能这样理解的? “这个老夫也猜不到是何人所著。” “功叙兄都猜不到,看来本届顺天乡试真是人才辈出。” “那此卷就放到一边,等待最终排名吧。” “就依功叙兄所言。” 沈忆宸的试卷,就这样被放在了最优等的行列之中,等待乡试最终排名。 几日之后聚奎堂内,此时几位阅卷官脸色,都愈发憔悴了。 房间内堆积如山的试卷,此刻也都已经审阅完毕,一百三十五名取中生员的试卷被挑选出来。其中有十份,将参与最终的解元与五经魁排名之争。 不过真正有实力竞争解元的,是摆放在周叙以及王一宁面前的两份试卷,身为应天乡试的主考官,他们才拥有排名决定权。 “文通兄,这两篇文章在老夫看来不相伯仲,不知你意下如何?” 周叙嘴中的两篇文章,其中一篇为沈忆宸所写,而另外一篇,就是之前王一宁称之为经魁佳作的文章。 那篇文章破题思路偏向于后世的张居正,以务实为主,刚好与沈忆宸属于两种不同风格,确实在伯仲之间。 “一切还以功叙兄评断为主。” 虽然明朝主考官并没有明确的主副之分,事实上大家心里面都明白,这不过是周叙客气一下而已,以示自己并没有私心一言堂。 官场混连这点眼力劲都没有,那估计早就凉凉了。 不过王一宁还是有些私心的,他在说这番话的时候,把自己看中的试卷往前略微推了一点,以表达自己态度。 周叙就算老学究不擅长做官,好歹也是在京师官场混了几十年,这点暗示还是看得出来的。 所以他把目光看向了几位同考官,想要询问他们都意见。 “下官认为,王大人所荐的文章内容扎实,没有奢华之风,兼具经世致用,可当解元佳作。” 正常情况下,同考官都是跟着首席主考官眼色走,不会生出什么反对意见。 但是周叙已经几十年在翰林院没挪窝了,高升的可能性也不大。 而如今内阁三杨中的杨士奇今年病逝,杨溥年事已高准备致仕,替补的内阁首付马愉身体不太好,目测也撑不了多久就得乞骸骨,这下相当于内阁空了大半。 传言王一宁将升为礼部侍郎,以院部大臣身份补缺内阁,前景明显要远超周叙,此时不抱大腿,更待何时? “在下认为周大人所荐文章更好,中庸之道乃吾等儒生毕生所追寻的大道,此考生能学以致用写入文章,当摘取魁首!” “下官持有反对意见,我认为……” “大道岂容辩驳?在下不认同……” 谁也没想到,聚奎堂的阅卷官们,居然会因为两份考生试卷而分为了两派,开始争论的不可开交。 “诸位同仁稍安勿躁,此事还是请周大人定夺!” 王一宁出声平息了一下聚奎堂内的纷争,并且把皮球踢回了周叙这里。 此时周叙也有些骑虎难下,如果没有这场争论,估计他直接取中自己心仪试卷就完事了。 结果现在出现了争议,自己再偏向于所好文章,恐有独断专行的嫌疑。 周叙这种老学究,可是最在乎文人声名的。 “既然诸位同仁难以做出评断,那干脆就把二三场的试卷给挑选出来,再来分个高下如何?” 听到这个方法,其余阅卷官也觉得合理,分分点头道:“ 周大人所言甚是。” “如此甚好。” “下官这就去找寻剩余场次的试卷。” 很快沈忆宸与竞争对手的二三场试卷被挑选出来,众考官站在桌前一齐审阅。 第二场的“论”、“判语”、“诏、诰、表、内科”三题,两个人都写的平平无奇,属于达到及格线水准,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但是到了第三场的策论,沈忆宸的文章堪称是碾压了对手,格式、内容、观点等等,都比竞争对手高出了不止一个档次。 甚至从文风上看,完全不像是一个应届的新科生员,更像是官场老手所写,风格甚是老辣! 见到这一幕,周叙脸上出现胜利者的笑容,然后定调道:“诸位同仁,本官点取玉字柒号考生为甲子年应天乡试解元,可有异议?” “吾等无异议。” 周叙本就有强行取中解元的权利,现在更是用考生实力说话,怎么可能还有异议? 哪怕之前争论的同考官,此刻都心服口服,技不如人有何好说的? “既然如此,那就取来考生墨卷,进行拆封核对吧。” 乡试誊录后交与主考官审阅的试卷,叫做朱卷,因为是用红色的墨笔誊录的。 一旦决定取中名次,就得取出封存的考生墨卷,然后进行核对。确认无误后,才算正式取中,并且可以张榜公布名单。 很快沈忆宸等人的墨卷,就被试卷官给送了上来,哪怕还没有拆开糊名的弥封,单单看试卷上的那手字,周叙就已经认出考生是谁了,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惊喜之情。 同时身旁的王一宁,看着递上来的墨卷,却暗暗叹了口气。 因为他也早就认出试卷考生是谁,现在得以确定输了解元之争,自然有些气馁。 随着弥封被拆开,卷首上面考生贯籍名字等资料,也浮现在诸位阅卷官的眼中。 解元试卷卷首位置,工整的书写着一行小字。 “应天府江宁县生员,沈忆宸!” 112 放榜唱名 “居然是沈忆宸!” “之前听闻过沈忆宸来京师赶考乡试,我还以为是谣传。” “此子文采居然到了如此地步!” 几位阅卷考官啧啧称奇,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顺天乡试的魁首,会被一个“外来户”斩获。 并且更为离谱的是,这个解元头衔并不是主考官个人钦定的,而是众考官共同推选出来的。 相当于沈忆宸的解元头衔没有任何水分,完全靠自己文笔跟实力胜出。 同时第二份试卷的弥封也被拆开,显露出“顺天府大兴县生员贺平彦”的字样。 看见自己猜测果然没错,王一宁忍不住再次摇头惋惜。 这个贺平彦是京师国子监的优等生,虽然并未拜在王一宁的门下,但时常到府上讨教学问,就如同沈忆宸拜访周叙一般,只不过要频繁的多。 另外还有一点,就是这个贺平彦,乃当今吏部尚书王直的外甥。只是此子秉性低调,也没有沾染上纨绔子弟的习性,所以知道这层关系的人不多。 王一宁非常欣赏这名年轻人,这种欣赏与吏部尚书王直并无多大关系,更多是认为贺平彦天资聪颖还勤奋向学,未来前途将不可限量。 所以对于王一宁而言,贺平彦不是门生,却胜似门生。 现在眼睁睁的看着贺平彦输在了策论这种细枝末节上,成为了第二名亚元,怎能不感到惋惜? 要知道无论在什么年代,甚至可以扩大到任何竞技项目中,别看第一跟第二仅相差一名,双方受到的关注度,却远远不在一个层面上。 因为第一是绝对的胜利者,而第二名,还担负着失败者的名称。 “功叙兄,当初乡试首场的时候,看着沈忆宸提前交卷离场,还以为此子年少猖狂,肆意妄为。” “现在看来功叙兄说的没错,年轻人如若不气盛,那还能叫年轻人吗?” 听到王一宁说出这句话,在场的其他同考官脸色神情更加惊讶了,原来当初乡试首场第一交卷的考生,居然就是沈忆宸! 这家伙提前如此之多,还能取中解元,到底得多强啊? 看着众人惊叹神情,周叙心中满是得意之色,他估计事先也没想到自己都这个年龄了,还能以一名年轻人为豪。 “文通兄言过了,其实认真来说,沈忆宸并不气盛,反而有种谦谦君子般的儒雅。” 本来王一宁是有些感慨心情的,结果周叙这句话,把他给噎住了。 当初在明远楼上,不是你这老小子说的年少成名者,莫不是有着一股心高气傲。今日自己不过是顺着当初的话说,又变成了谦谦君子般的儒雅? 好家伙,沈忆宸性格具体如何,你真是在反复横跳啊。 “周大人真是慧眼识英才,没想到原来早已看中沈忆宸。” “古有伯乐相马,今有周大人慧眼识珠啊。” “本以为沈忆宸这种勋戚子弟学识好不到哪里去,如今来看,是在下狭隘了,远不如周大人矣。” 听到诸位同僚的彩虹屁,周叙连连摆手道:“谬赞,诸位同仁真是谬赞了,本官愧不敢当啊。” 话虽这样说,但周叙脸上的皱纹,却因笑容而更深了…… 一番互相吹捧之后,排名工作还是要继续的。很快其余试卷的弥封也被拆开,三、四、五名的经魁,以及第六名的亚魁都认真确定好,后续的那些名次就不太重要了。 毕竟乡试不是会试,没有二甲跟三甲之区分,也影响不到做官分配。 确定了取中人选之后,自然就是填写榜单,此时所有乡试官员,包括外帘监考官都会齐聚内堂,逐一核对录取士子们的墨卷,以保证填榜不会出现错误。 不过哪怕如此,在乾隆三十五年也出现过离谱的错误,把乡试录取第二十名,写成了第十二名,估计在场官员都集体瞎了吧…… 另外乡试放榜时间也有特殊规定,那就是多会选取寅、辰两日,其中寅属虎,辰属龙,于是乡试榜单也被称之为“龙虎榜”。 正统九年八月二十八日,这天就是顺天乡试放榜时间,顺天府署外面已经站满了密密麻麻的生员,都在期待着自己榜上有名。 甚至有些着急的考生,还不断向府前衙役们打听具体发榜时辰,等待过程之中早已心急如焚。 沈忆宸此刻正坐在府署对面的茶棚里面,悠闲的品着粗茶,丝毫没有挤入人堆中打探榜单结果的想法。 要知道现在还属于夏秋之际,外面太阳正烈起码三十多度,文人们为了保持形象还得穿着长衫,不能像后世那样穿个短袖短裤什么的。 这群人密密麻麻的,万一在里面闷中暑了,以现在的医学技术不一定能抢救回来。 没取中也就算了,要是中举挂了,那真可谓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位相公真是好心性,老朽在这开茶摊几十年了,见证过数届乡试放榜,还没有哪位能如同相公这般淡然品茶。” 开茶摊的老汉看着沈忆宸始终不紧不慢的抿着茶水,哪怕放榜时间马上就要来临都不为所动,这种淡定还真是生平未见。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着回道:“反正放榜会唱名的,现在人多也挤不进去,还不如喝口茶水解暑。” 正统九年是最后一届人数爆炸的乡试,足足接近万人挤在顺天府署门口,就算沈忆宸有这份看榜的心,也没那份实力杀出一条“血路”。 想想看后世读书操场上几千人列队是什么场面,就能理解接近万人有多么壮观了。 乡试的龙虎榜,不过一张几平方大小的纸张,最多十来个人挤在前面,就能把榜单给遮盖的严严实实。 再加上人群都会往榜单处涌来,就导致了前面的人出不去,后面的人进不来。稍微靠后一点的,压根就看不到榜单上的取中人名。 后世电视上面放榜,就几十号人轻松讨论的场面,那纯粹是瞎扯淡。事实上除了考生,还有仆人随从跟看热闹的围观群众,应该人山人海才对。 为了防止踩踏事故发生,以及让更多的考生能第一时间得知取中情况,古代都会专门修建一座唱经楼,让书吏站在楼上唱名,类似于后世的大喇叭广播。 还真别说,后世现存的唯一一座古代唱经楼,也就是太原唱经楼,沈忆宸还亲身观临过。 没想到那时候的看客,如今成为了亲历者。 “相公话说的在理,却能做到这点的寥寥无几。” “是啊,这可是中举啊。” 沈忆宸长叹一口气,中举是真正能改变人一生命运的时刻,有多少人能做到云淡风轻? 就连后世高考成绩放榜时刻,都会各种网站崩溃,电话查询打爆,更别说现在了。 就在沈忆宸与茶摊老汉聊天的时候,有一名模样二十来岁的年轻生员跑进了茶棚,喘着粗气说道:“店家,有没有凉茶,给我来一碗。” “有,客官稍后。” 茶摊老汉应了一声后,就从茶壶中倒出一碗凉茶,递予这名生员手中。 “咕咚,咕咚”一碗凉茶大口喝完,这名年轻生员把碗还回去,这才发现茶棚里面还坐着一名生员。 于是他立马拱手道:“抱歉兄台,在下从远处赶来饥渴难耐,刚才举止实在不雅。” “无妨。” 沈忆宸摆了摆手,古代文人就是破规矩多,自己现在就是被束缚住了,不然他早就撩袖子扇风了,何必在这里坐着喝茶。 “不知兄台该如何称呼?在下河间府生员萧彝。” “应天府沈忆宸。” 应天府,沈忆宸? 听到应天府这三字,萧彝感到有些困惑,理论上不应该在江南贡院考乡试吗,怎么千里迢迢来到京师了。 并且沈忆宸这个名字,怎么听着好像很耳熟啊,总感觉在哪里听过。 仔细思索了一会儿,这名叫做萧彝的生员,张大嘴巴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望向沈忆宸。 “阁下莫非就是写出了《临江仙》、《剑如虹》的应天案首沈忆宸?” 目前周围也没有其他士子,所以沈忆宸点了点头,干脆承认道:“正是在下。” “久仰,久仰,沈兄的诗词在下读过数遍,没想到今日得以亲见,真是深感荣幸!” 看来沈忆宸的诗词,在大明年轻士子文人中,确实影响力不小。之前在应天会馆遇到的许逢原,现在碰到的萧彝,都对他遵从有加。 “区区拙作,不足挂齿。” “沈兄谦虚了,在下曾经迷茫之时,就被《剑如虹》鼓舞过。特别那句封侯拜将祁连外,才尽回肠荡气中,更是引以生平所愿!” 又是一粉丝…… 沈忆宸感到有些无奈,这人太出名了也不太好,走在哪里都引人注目。 就在此时,远处的唱经楼上,传来了“咚咚咚”的大鼓敲击声音。原本喧嚣无比的府衙广场,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就连对话中的沈忆宸跟萧彝,目光也望向了唱经楼方向,因为大鼓敲击就意味着,乡试唱名将马上到来。 与此同时,唱经楼上也出现了一排人影,引发了下面等候生员们的欢呼。 他们分别是以周叙跟王一宁为首的内帘考官,以监察御史为首的外帘监考官,以及新任顺天府尹王贤。 看着远处唱经楼的诸位大臣,听着府前广场上的士子欢呼,就连之前云淡风轻的沈忆宸,此刻也不由有种紧张感。 自己这一年多的秉烛夜读勤学不辍,等待的不就是今日唱名吗? 113 顺天解元 正统九年甲子科北直隶顺天乡试录取一百三十五人,这是正统二年后定下的数量,后续大明一朝基本上遵守了这个基数没变。 取中唱名与红榜排名不一样,不是从第一名解元开始的,而是从第七名中举开始唱名,一直到第一百三十五人。 然后再回到第六名的亚魁,倒序往上一个个公布,直至最终的解元诞生,整个过程中充满了悬念跟期待。 后世许多选秀节目公布最终名单方式,估计也是从科举这里找的灵感。 “唱名过后,不知几人欢喜几人愁啊。” 看着下面那万众期待的眼神,周叙反倒心生感慨,他也是从童子试一步步走过来的,很清楚此刻考生们的心理状态。 没有得知结果之前,是各种兴奋期盼,当结果一旦公布,下面恐怕会出现一片狂喜与嚎哭夹杂的场景。 “自古就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得意,与‘长安虚过四年花’的失意。对于士子而言,这都将是他们人生中的一次经历,周大人毋需感怀。” 顺天府尹王贤毕竟是行政官,人世间悲欢离合不知看过多少,早就没有周叙这般感性。 今日放榜之日,最重要的就是早早揭晓取中名单,至于什么欢喜忧愁都是次要,这天下哪有人人皆喜的好事? “王大人所言甚是,就劳烦书吏唱名吧。” 周叙也明白,虽然等下有很多人哭,但今天的主基调还是喜。现在烈日之下很多士子都已经大汗淋漓,时间拖延太久体弱文人恐会撑不住。 “好。” 王贤点了点头,然后用目光朝身旁的书吏示意了一下。 只听见“咚咚咚”的大鼓声音再次响起,广场上面近万人鸦雀无声,都竖起耳朵等待着书吏的唱名。 “顺天乡试甲子科第七名,广平府永年县生员赵若。” 第一个取中举子的名字从书吏嘴中唱出,在场生员们掌声雷动,大声的欢呼起来。同时眼神不断的扫视四周,想要看看到底是那个幸运儿中举。 “我中了!我中举了!是我,是我!” 人群中一名模样大概三四十岁的生员,经历过最初的错愕跟不可置信后,终于回过神来中举的就是自己。 然后欣喜若狂的不断呐喊,朝着身旁生员们强调自己中举了,场面略有些疯狂。 只是这种时刻,没有任何一人嘲笑此生员的疯癫举动,就如同后世文章《范进中举》那样,围观众人除了羡慕跟趋炎附势外,谁敢嘲笑一位新晋举人? 就连一巴掌打醒女婿的胡屠夫,事后都暗自担心不已,把范进给吹上天去了,高喊自己女婿为老爷。 “恭喜,恭喜。” “赵兄真是好文采,高中乡试第七。” “赵兄别忘了给翰林大人行礼,这可是小座师。” 最后一人的话语,倒是提醒了这位叫做赵若的新晋举子。乡试点中的主考官,虽然依旧不如会试真正的座师,但只要举人后续同朝为官,终究还是能产生一些利益纠缠的,这时座师名分就能派上用场了。 所以他赶紧平复下心情,朝着唱名楼上的周叙等人长鞠一躬。 对于新晋举子的此等作态,周叙等人也不以为意,轻点额头还了一礼。 “真是好生风光。” 站在沈忆宸身旁的萧彝见到这一幕,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同时小声自语了一句。 对于这种神情,沈忆宸感到很理解,接近万人的考试才取中一百三十五人,按照比例下来连百分之二都不到,不羡慕被取中才出奇了。 喧嚣过后,广场上很快安静了下来,经楼唱名书吏继续喊道:“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八名,真定府冀州生员岑洪。”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九名,顺德府内丘县生员阮子元。” 一个个取中举人的名字喊出来,下面各种恭喜祝贺场面不断上演着。 只是随着名次越来越往后,很多人本来有些兴奋激动的心情,慢慢变得忐忑焦虑起来。 因为剩余名额越少,意味着自己取中几率也就越小,还不唱到自己名字,恐怕得等下一个大比之年了。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一百三十四名,延庆直隶州生员粱哲。”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一百三十五名,顺天府宛平县生员卫皓诗!” 当取中的最后一名喊出来,人群之中并没有响起“我中了,中了”的兴奋之声。 相反有些人急匆匆的喊道:“快叫大夫过来,卫举子晕过去了!” “不得了啦,卫举子面色雪白,已经不省人事了!” 几个小时精神高度紧张的等待,已经消耗了许多在场生员的体力,并且高温拥挤之下,空气也不怎么流通。 这名叫做卫皓诗的新晋举子,本来都以为自己中举无望,结果没想到赶上个末班车,又惊又喜之下直接晕了过去,才导致出现了这种场面。 “快点让开一条道,把卫举子给抬出去!” 顺天府尹王贤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立马叫衙役开辟出一条道路,把晕过去的卫皓诗从人群中抬出。 同时赶紧往他脸上洒水降温,还往嘴中灌进去一碗准备好的汤药。一番操作下来,卫皓诗这才迷迷糊糊的苏醒过来。 只是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卫皓诗并不是在乎晕过去的事情,而是扯着嗓子喊道:“中了,我中了,我是举人老爷了!” 如此一幕,又是引得众人唏嘘不已…… “先圣保佑,幸好没有大碍。” 萧彝长长松出一口气,又是自言了一句。 “萧兄,看来你很感性,不担心自己没取中吗?” 沈忆宸在旁边看了半天,发现这个萧彝别人取中他跟着高兴,别人出事他也跟着紧张。 却在唱名的时候,始终没有如同其他生员那样,默默祈祷自己中举,还真是有些特令独行。 “自是担心,不过中举自有天命,担心也无用。” “萧兄洒脱。” “沈兄见笑了,只是在下自幼家贫,所以更能感同身受同年中举之情罢了。” 沈忆宸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这萧彝急匆匆的赶来,裤脚处沾上了不少泥土,看来是没坐马车步行前来的。 另外他那一身青衫,都洗的有些发白了,还能看见缝补的痕迹,家境自然是好不到哪里去。 家境清贫,却没有心生不满与嫉妒,始终保持着一颗同理之心,这人品性还不错,能处。 末位唱名结束之后,接下来才是今天乡试唱名的高潮环节,将宣布亚魁、经魁、亚元,以及最为重磅的解元。所有生员再次翘首以盼,希望能从书吏嘴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六名亚魁,顺天府昌平州生员公孙涵。”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五名经魁,顺天府永清县生员马徵!”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四名……” 随着倒数越来越靠前,很多生员脸上的表情也由期望变成了绝望。 绝大多数人心里面还是有逼数的,知道自己本事有几斤几两,想要进入五经魁的排名几乎是不可能,更别说亚元、解元了。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三名经魁,河间府阜城县生员萧彝!” 这个名字念出来之后,府前广场并没有响起高中的喊声,有了卫皓诗的前车之鉴,众人都在心中推测,该不会也是狂喜之下晕了过去吧? “萧兄,恭喜。” 沈忆宸这个时候站起身来,朝着萧彝拱手道贺,真是人不可相貌,万万没想到这名朴素生员,会是顺天乡试第三名经魁。 这声道贺,也是惊醒了还处于震撼之中的萧彝,他本来就没有报多大希望了,结果却高中了经魁! “谢沈兄贺喜!” 反应过来之后,萧彝定力还不错,依然保持着文人风范,儒雅的向沈忆宸回礼。 “萧兄,现在不用谢我,先谢过翰林大人吧。” 听到这声提醒,萧彝顿悟过来,举手遥拜高声喊道:“学生萧彝,谢翰林大人朱衣点额!” 直到这声行礼传来,广场上的生员们才发现,原来第三名经魁远远的坐在茶棚里面。 “好定力!” “有经魁风范。” “此子宠辱不惊啊。” 在场许多人都忍不住称赞,这种表现实属大家。 “甲子科顺天乡试第二名亚魁,顺天府通州生员贺平彦!” 当这个名字出现之后,广场内爆发出来激烈的欢呼声音,跟雷鸣一般的掌声。 贺平彦是国子监优等生,才华斐然在顺天文坛享有很高的声望,很多人对于他能高中亚魁,可谓是心服口服,所以才会如此热烈。 只不过欢呼过后,也有人心生疑问,就连贺平彦这种年少英才都才亚魁,那谁能压他一头,夺取魁首解元? “我本以为贺兄将高中解元,没想到还有更强之人。” “北直隶地界谁人有这种学识,力压了贺平彦一头?” “是国子监的,还是顺天书院的,此人真是不简单啊。” 一片议论声中,唱经楼上大鼓“咚”的响起,这是在提醒众人肃静,同时也是对解元的一种致敬! 唯有解元,才配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时刻。 “甲子年顺天乡试第一名解元,应天府江宁县生员沈忆宸!” 当这个名字出现之后,现场可谓是一片哗然,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震惊的神色。 有些闭门苦读,不关注诗词的生员,更是满脸茫然。这个沈忆宸是谁,为何从应天空降到顺天,还能力压群雄豪夺解元头衔? 114 公府报喜(加更) “沈忆宸是何许人也,比国子监优贡贺平彦还强?” “没听说过,更重要他可是应天府生员,为何跑到顺天府乡试?” “你们也太孤陋寡闻了,没听说过应天府小三元案首也就罢了,连《临江仙》、《金明池》这些诗词都没有听说过吗?” “经仁兄这一提醒,我倒是想起来了,原来是这个沈忆宸!” “难怪能力压贺兄,果真是有大才之人!” 这次引发的讨论声音,比之前宣布贺平彦为亚元还要热烈。 毕竟沈忆宸一个“外乡人”夺取解元,对于北直隶本地士子而言,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 再加上有些人知道他写过的诗词,更是把这种影响力给放大了数倍,引发了全民讨论。 “那沈忆宸人呢,我倒想看看如此有大才之人长何样。” “对啊,好歹也见识一下甲子科的解元。” “不才也想看看解元的庐山真面目。” 喧嚣过后,很多人反应过来了,人群中并没有出现沈忆宸朝主考官还礼之声,莫非这小子连发榜现场都没来? “学生沈忆宸,谢翰林大人点中解元!” 一道高昂的声音再次从茶棚方向传了过来,瞬间把全程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只见阳光之下,一名身材高大,模样俊秀的年轻士子正朝着唱经楼鞠躬行礼。 当行礼完毕之后起身站立,有着一种遗世独立般的气势! “此子就是沈忆宸,果真少年才俊啊。” 王一宁站在唱经楼上,看着沈忆宸夸赞了一句。 当初乡试首场结束的时候,他只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今日才得以见到真人,确实有种气势不凡的感觉。 “十七岁的解元,本官没记错的话,好像之前从未有过吧。” 看着沈忆宸那年轻脸庞,顺天府尹王贤也是惊叹了一句,他记忆中大明好像还未诞生过如此年轻的解元,今日开了先例! “府尹大人记得没错,大明未曾有过。” 周叙带着一种骄傲语气回道,沈忆宸可是自己亲手点中的解元,未来怎么也得多个伯乐的美名。 “老汉拜见解元公!” 相比较广场上的生员们,茶摊老汉在听到沈忆宸是乡试解元后,吓的直哆嗦了一下。 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在自己茶摊平静喝茶的年轻人,会成为本届乡试的新科解元。 惊吓之余,他也不知道该如何道喜,下意识的就往地上一跪,先拜见解元老爷再说。 “店家不用行此大礼。” 沈忆宸见到这一幕,赶紧上前托起老汉,他来到古代这么久了,最不习惯的就是跪来跪去的。 眼前这个茶摊老汉的年龄,做自己爷爷都差不多够了,这么一位老年人跪在自己面前磕头,他可是真受不起。 不过茶摊老汉的这个举动,也是提醒了在场生员考生们。只见起码数千人拱手朝着沈忆宸行礼道:“恭贺解元!” 齐刷刷的弯腰一片,这种待遇之前只有站在唱经楼上的大人们才能享受的到,如今沈忆宸也体验了一把。 这就是解元之尊! “诸位同仁毋需客气,在下愧不敢当!” 沈忆宸很明白,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展现出自己的谦虚态度,这样才能博得一个美名。 所以他也是长鞠一躬当作回礼。 顺天府署这边唱名完毕,最后一路报信衙役就从府衙快马冲了出去,前往沈忆宸府上去报喜。 要知道从唱名开始,就已经同步进行着上门报喜。这种活可是个美差,中举人家怎么也得打个大红包,并且喝上几杯好酒,再讨得个好彩头。 最后这一路衙役是最重要的解元报喜,同样也是最后才能出发的。他急切的心情跟等待唱名的举子们差不多,早就想要飞奔到解元府邸拿喜钱了。 此刻成国公府内,朱勇与夫人林氏还有朱佶三人,正坐在府中大堂内。 府外不断的传来锣鼓、鞭炮的声音,意味着这篇勋戚住宅区,很多府中子弟已经中举,正在报喜上门庆祝。 虽然乡试的徇私舞弊情况,远远没有童子试那么严重跟肆无忌惮,但是身为勋戚官宦子弟依然能得以优待,最简单的就是从文风中判断出考生是何人。 实在文风不好判断,给的钱又太多买通了阅卷官,就商量在试卷中书写特殊字符。比如八股文中哪道题哪几股的末位,书写几个也字,亦或者来个藏头也行。 这样的暗号神不知鬼不觉,除非是考生或者主考官自己反水,否则就算是察觉出异样,也无法给他们认罪。 所以勋戚跟官宦子弟的中举比例,依然要远超普通的生员士子,周围府邸频频传来报喜声音也就不足为奇了。 “公爷,这发榜都接近尾声了,还没有报信人来到公府,会不会是忆宸没有被取中啊。” 林氏估摸着发榜时间差不多了,故作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不出意外的话沈忆宸肯定是落榜了。 成国公想要重视的婢生子,终究还是烂泥扶不上墙。 “没被取中也是他咎由自取。” 成国公此刻语气中带着一股怒意。 今日他特地留在府上,虽然没说是为何原因,但是明眼人心中都清楚,发榜之日朱勇想得知沈忆宸的成绩。 以成国公之尊,对待沈忆宸这个婢生子,愿意做到如此程度,称得上十足给面子。 结果现在茶水都换了几盅,硬是没有等到上门报喜的锣鼓声。 失望之余,再联想到沈忆宸之前拒绝自己前往国子监进学的建议,一意孤行的要连考乡试,朱勇不由的就生出了一股怒气。 路是自己选的,现在到沈忆宸该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看着成国公朱勇生气了,朱佶心中暗喜不已,趁机揶揄道:“父亲大人息怒,沈忆宸落榜也算是给他长了个教训,不然心高气傲总有一天要吃亏的。” “佶儿,这不是没还准信吗?你为何就说忆宸会落榜,不是给公爷添堵吗?” 林氏这边立马打上配合,两人一唱一和的往成国公心中怒火添柴,好让这把火给越烧越旺,最好是直接把沈忆宸给扫地出门! “父亲大人,是孩儿失言。” 朱佶立马向成国公低头道歉,不过随即又补上了一句:“孩儿也是看父亲大人一腔心血辜负,感到有些不值罢了。” 这话说出来,成国公的脸色愈发阴沉起来,他其实心中也清楚朱佶跟沈忆宸不和,有拱火的嫌疑。 只是确实这段时间以来,自己对于沈忆宸比较重视跟关注,如今却面临落榜局面,属实有些驳了自己的颜面。 就在林氏母子认为尘埃落定之时,公府门外传来了“铛铛铛”的敲锣声音。 同时还有着高声吆喝:“捷报贵府老爷沈忆宸高中顺天乡试第一名解元,京报连登黄甲!” 这声报喜声传来,正堂内三人脸色各异,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意外。 谁也料想不到,沈忆宸不但中举了,还是顺天府解元! “好,来人见赏!” 成国公回过神来之后,立马拍案而起,招呼起下人给报信人喜钱。 同时这名报信人见到成国公后,立马跪下来拜见道:“恭贺公爷,贵府沈公子高中解元,来日必登皇榜!” 这个皇榜,就是中进士的榜单。理论上解元不像是案首那样,有着必中秀才的潜规则。 不过科举千年以来,解元会试落榜者少之又少,有也是非正常情况,比如清代解元莫名其妙的丢失了考卷这种。 所以报信人几乎可以提前恭喜沈忆宸高中进士,来日必将拜官入仕! “说得好,再赏白银二十两!” 朱勇不愧是国公,高兴之下出手就是大气,正常情况报喜人得到的喜钱,不过是一串铜钱或者些碎银子,这次翻了几十倍。 “谢公爷!” 报信人也是大喜过望,这次捞到了解元报喜差事真是值得,沈忆宸不仅仅是文曲星,还乃自己的福星! 林氏把这一幕看在眼中,脸色铁青一片,她是最了解成国公的人,很明显沈忆宸今日成就,已经在朱勇心中牢牢奠定的地位,再难撼动了。 朱佶更是握紧了拳头,自己上届乡试中举百名开外去了,现在沈忆宸直接就来了个解元。 父亲大人的举动已经表明了一切,此子入宗谱,恐怕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大哥朱仪都还找不到时机打倒,现在又多了一个沈忆宸,自己何时才有机会坐上那公爵之位? 沈忆宸并不知道公府发生的这一幕,就算是知道,他也会不以为意。 毕竟自己走科举之路,不是为了照顾成国公朱勇的心情,更不是为了反击林氏母子。 就朱佶那种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此时的沈忆宸,正穿过茶棚,一步步的穿越人群,朝着唱经楼方向走去。 在场近万名生员,无论是否中举,都齐刷刷的让开了一条道路,让沈忆宸通过。 并且在他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纷纷弯腰拱手行礼。 唱名结束,自然是正式拜见唱经楼上的主考官们,这可是有着座师之名,礼仪不能忘。 沈忆宸身为魁首,自当领衔! 只见沈忆宸站在最前面,其余中举的考生们,都自觉按照排名站在他的身后。 等众人站齐之后,沈忆宸大声喊道:“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顺天乡试新科举子,拜见诸位大人!” “拜见诸位大人!” 一百三十五名新科举人,齐刷刷的正式弓腰行礼,意味着甲子年的顺天乡试,正式尘埃落定! 115 入宗谱?(二合一) “好,好!诸生免礼!” 此等行礼场面,也是让周叙情绪激昂,内心有股热血上涌。 “今日看到诸生英姿飒爽,意气风发,本官甚感欣慰。” “明经取士,为国求贤,这是大明每一座贡院门前都有的牌匾。本官别无他求,只愿诸生日后心中切记家国社稷,天下万民就足矣!” 中举就意味着有做官的基础了,明代会试的通过率也就十分之一的样子。所以这里面大多数人是考不上进士的,将被分配到大明的各个州县当地方官。 恰恰是地方官,才与普通平民百姓相距最近,为官作风如何,将直接决定当地百姓的生存状况。 周叙不求这里面所有人都能大公无私、待民如子。只求自己亲手取中之人,不要为祸一方就好。 “学生谨遵教诲。” 众新科举子们,不管心中有何想法,至少表面上都得点头称是。 听到这句回答,周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就与唱经楼上的其他官员们转身离开。 这种公开场合之下,本身就只需要说两句客套话,真正与新科举子们交流,还得等到后面的鹿鸣宴。 随着众考官们离去,之前还喜气洋洋的府前广场,瞬间哀嚎痛哭声一片。许多落榜生员看着别人的意气风发,而自己却要等到三年后再战,就忍不住悲从心来。 特别是一些年龄老迈的生员,那更是悲痛欲绝,都不知道自己人生,还有没有下个三年。 对于这种场景,沈忆宸也算是见过多次,早已没有当初的那种感伤之情。 他只是面色如常的转身,准备返回成国公府。 不过身为解元,此刻想要低调已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周围的文人士子们,纷纷围了过来与他打招呼。 “沈解元,久仰!” “解元公,在下熟读你的诗词,能否交换下拜帖?” “沈解元,鄙人将在京师最好的醉仙楼设宴,还望赏个薄面。” 乡试在同一榜,放古代也勉强称得上是同年,只不过这种同年的关系非常薄弱,想要混个熟脸,就得趁早开始经营。 沈忆宸身为解元,而且背后还有着成国公这座靠山,不出意外的话日后飞黄腾达,只是个时间问题。 稍微有点政治头脑的,都知道在沈忆宸还没有起飞之前搞好关系,等来日这小子崛起了,恐怕再想去抱大腿,都没有这个机会了。 “抱歉诸位,在下府内还有要事,就恕不相陪了。” 沈忆宸拱手致歉,倒不是他清高不愿意搭理人,而是人数实在太多,答应了这个就意味着回绝了那个,干脆找个借口脱身得了。 能考到乡试这步,不存在什么弱智之人,哪怕明白沈忆宸这话只是说辞,其他人也只好顺着话接下。 “无妨,沈解元慢走。” “真是遗憾,沈解元来日再见。” “鹿鸣宴上在下定要与沈解元把酒言欢。” 很多人都拱手相送,沈忆宸也一边走一边还礼,就如同他的性格那样,不管别人有什么心思,愿意给三分薄面,他就不会无礼驳了别人的脸面。 礼数上面的规矩,沈忆宸从来都不缺。 不过就在沈忆宸即将走出人群的时刻,有几名年轻人直接挡在了他的面前,为首一人抱拳说道:“在下顺天府监生孙绍宗,对沈解元的大名仰慕已久,不知可否赏个薄面吃顿庆功宴?” 孙绍宗? 对于京师的勋戚重臣子弟,沈忆宸了解就没有应天府那么清楚了,所以他并不知道对方身份。 但是在发榜唱名的时候,沈忆宸听到乡试第四名的经魁,好像就是顺天府的孙绍宗,理论上同名同贯籍的可能性不大。 “不好意思,在下今日确有要事,还望见谅。” 能得到经魁的头衔,学识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并且日后在会试中,取中进士的可能性也很大。 换做其他场合,沈忆宸可能就给这个面子了,也算是给自己多结交一点人脉。但是之前说有要事的话都放出去了,食言岂不是相当于自打脸? 并且这种举动,很容易被外界认为自己过于势力,看人下菜。 名声这种东西放在明朝,平常不显山露水的,但在士大夫阶层里面,有时候比权势还好用。 如同周叙这种老学究,秉持文人风骨,就算给成国公个面子见见沈忆宸。但是想要让他乡试关照优待,光靠权势压迫绝无可能。 之所以拜访相处会如此顺利,还得靠沈忆宸自己之前在应天文坛积累下的名声,否则周叙当日见面客套两句之后,就得端茶送客了。 被沈忆宸给当众拒绝,孙绍宗感觉自己丢了面子,于是脸色阴沉了下来,语气也变得冷淡说道:“沈解元有何要事需如此着急,要不告知在下,说不定能解决一二。” 这句话很明显就是要戳穿沈忆宸的推辞,本来相互恭维其乐融融的氛围,瞬间也变的有些紧张起来。 与此同时,萧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悄摸摸的贴在沈忆宸耳边说道:“沈兄,对方是会昌伯孙忠之子,更是当今太后的亲弟弟,还是答应下来为好。” 明朝虽然已经在制度上断绝了外戚干政的可能性,但并不意味着外戚就没有权利跟地位。至少在本族女儿是当朝皇太后的前提下,满朝文武谁也不敢小瞧了会昌伯孙忠。 就算沈忆宸是成国公的儿子,在皇帝心中也不可能比得上自己亲外公,更何况沈忆宸名义上还不是成国公之子。 所以萧彝是在好言相劝,不要惹怒了对方这种真正的当朝权贵子弟。 萧彝的言语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想要不被人听到也是不可能的。 众人都认为沈忆宸哪怕中了解元,面对孙绍宗肯定也得低头给这个面子的。 结果沈忆宸只是面带笑容,非常淡然的拱手道:“孙兄这份好意在下心领了,今日就先告辞。” 说完还没忘了向周围众人告别:“诸位再会。” 说罢就洒脱转身离去,不带走一丝云彩,余下众人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懵。 许久才有一人出声感叹道:“不愧是解元啊,果真潇洒。” “人与人没法比,这份气质在下自愧不如。” “这也太从容了吧,就没把外戚子弟给当回事?” “开玩笑,他也是勋戚子弟,属实针尖对麦芒了。” 周围人的议论声音,听到孙绍宗的耳中,仿佛变得无比刺耳。 平日里靠着当朝皇太后的背景,孙绍宗可谓无往而不利,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今日主动示好沈忆宸,想着对方高中解元,并且背后还有成国公,可以拉拢一番。 结果沈忆宸在明知道自己身份的前提下,还选择不接下这份邀请,属实有些敬酒不吃吃罚酒的意思了。 “我们走。” 只见孙绍宗面色无比难看,衣袖一甩带着几人就扬长而去。 另外一边沈忆宸回到成国公府,远远就看到公府门前正在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公府仆役看见沈忆宸过来了,立马放下手中的活计,脸上带着讨好表情恭维道:“恭贺沈公子喜中解元。” 自从拿到公府令牌之后,这些仆人门房什么的,对于沈忆宸态度就要尊重了许多。不过如同今天这般讨好的模样还是没有的,看来中了个解元,待遇就是不同以往。 “客气。” 沈忆宸随意拱了下手,算是回应。然后就穿过这群仆役,走进了公府。 公府里面也与外面情况差不多,只是除了张灯结彩,还有许多仆人端着各种盘子背篓来回穿梭,另外有些人摆设桌椅,一副大办宴席前的准备场景。 虽然沈忆宸还没有入宗谱,但事实上已经住进公府,报喜也是往成国公府送贺贴。 高中解元这种事情,放在古代是要大肆庆祝的,同时本地上至府尹,下至知县各级官员,都会上门前来祝贺。 就算沈忆宸目前身份有些尴尬,成国公府也得给他办这场庆功宴,否则传出去对于双方名声都不太好听。更何况这本就属于给公府门楣增光之事,以成国公的性格反倒会大办特办。 吴管家看到沈忆宸回府,也是立马迎了上来。弯腰行礼道:“老仆恭贺沈公子高中解元。” “谢过,吴管家客气了。” “沈公子,今日高中解元公爷很是高兴,老仆都许久未见过公爷如此,他现在正在内堂等着你,赶紧先过去吧。”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不管自己对于成国公态度如何,今日高居解元这事,还是得首先拜会他。 成国公府的内堂属于后宅,一般除非是公府宗亲或者亲信,是不允许进来的。 就算沈忆宸住进了西厢别院,也很少来到内堂这种地方,与成国公相见那更是第一次。 今日朱勇身穿勋爵专属的朱红麒麟服,站在内堂中央,配合他那高大的身材,显得异常霸气。 沈忆宸跨过门槛入堂后,首先行礼道:“拜见公爷。” “嗯。” 成国公点了点头,只是这次他的嘴角,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今日顺天府衙役报喜,得知你高中解元,我甚感欣慰。” “谢公爷厚爱。” 沈忆宸却一如寻常,并没有因为朱勇的态度而改变,非常官方客套的回答。 “说实话沈忆宸,你能有今日之成就,属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除了开场的客套之后,朱勇也没有再与沈忆宸文绉绉下去,因为双方心中都很清楚,对方不太吃这套,也不喜虚伪。 “现在你已经有了举人头衔,未来不管会试如何,都将有入朝为官的资格。加之解元名声远扬,官场上想要不知道你的身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选一良辰吉日入宗谱吧。” 入宗谱!就是今日成国公朱勇在内堂,想要与沈忆宸说的话! 高中解元之后,沈忆宸的名气将会越来越大,同时他婢生子的身份,也将被众人所熟知。 虽然古代对于婢生子并无任何歧视,但如果始终不入宗谱,没有那层父子上的名分,就意味着私生子头衔甩不掉。 长久以往无论是对于成国公朱勇,还是对于沈忆宸而言,都不是一件好事。 往大了说,甚至能影响到在士大夫阶层的名声。 所以这次让沈忆宸入宗谱,并不是与他商量,而是成国公朱勇直接替他下了决定。 甚至按照朱勇所想,沈忆宸与他母亲沈氏,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不就是入宗谱获得身份吗? 以往这对母子不敢开口提及,今日自己之举,算是让他们得偿所愿了。 成国公想的没错,过去十几年来沈忆宸母子,确实心心念念的,就是想要获得朱勇的承认,正式改姓认祖归宗,名字纳入宗谱之上。 哪怕就是现在,母亲沈氏依然抱着这样想法,渴望儿子得到公爷的认可。 但是如今的沈忆宸,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顽劣不堪的废物了。 所以听到成国公这句话,沈忆宸首先是震惊跟意外,回过神来之后,脸上浮现出一抹嘲笑。 父亲,入宗谱这种事情如今在你看来,还是一种恩赐与施舍吗? 成国公朱勇本以为沈忆宸会感激涕零的应承下来,结果等了许久,对方除了脸上那抹深意的笑容外,就没有任何动作了。 “你为何不说话?” “说什么,叩谢公爷的恩赐吗?” 听到这句话,朱勇脸上的那么淡淡笑意褪去了,他已经明白了沈忆宸的答案。 “沈忆宸,你真的以为凭借重视,就可以在我面前放肆了吗?” 无比冰冷的语气,甚至还饱含着威胁之意,丝毫感受不出这是父子之间的对话。 如果有,那恐怕只有皇家父子才会如此。 “不敢。” 嘴上这么说,沈忆宸却抬起头来直视朱勇的眼神,用行动表达自己态度。 我沈忆宸绝对不是成国公府这块牌匾下的操线傀儡,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哼,不敢?” “别以为中了个区区解元,就认为自己翅膀硬了,没有勋戚宗族的身份加持,你真以为有这么多人会高看一眼吗?” 不得不说,成国公这句话是实情,就算婢生子这个身份从小为沈忆宸带来了许多嘲笑跟羞辱,但同样也为他铺平了许多道路跟坎坷。 至少无论勋戚还是大臣,只要得知了沈忆宸身上的成国公血脉,就会另眼相待。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无法彻底否认。 不过很可惜,朱勇的这番话说晚了,现在的沈忆宸翅膀确实有些硬了。 “公爷,就算没有勋戚宗族的身份,我也能自己走出一条道来。” 不入宗谱,以私生子身份入仕,确实会遭受到很多的非议跟负面影响。 但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并不是绝对的,就拿儒家圣人孔子举例,史记里面明确记载“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也就是说孔子是野合而生,不符合婚姻礼法,标准的私生子。 先秦太远,其实在明代还有一个更好的例子,那就是万历年间接替了张居正任内阁首辅的申时行。 申时行同样私生子出身,被苏州知府徐尚珍收养,而徐尚珍的父亲是随母姓挂在舅家,故幼时的申时行也算随舅族姓徐。中了状元之后,才改姓归宗姓申。 沈忆宸随母姓,那是用现代的方式形容好理解,事实上放在古代,准确描述是沈忆宸随沈姓舅族,这才是正确的说法。 只不过成国公势大,加上毕竟是父族,想着日后还要认祖归宗的,所以家中才祭拜着朱氏先祖牌位。否则严格遵循礼法的话,在没有改姓归宗之前,是要祭拜沈氏先祖牌位才对。 当然,最终申时行取中状元后,还是认祖归宗改了姓。但那是申时行没有扛住外界压力,选择遵从了古代的礼法,而沈忆宸不愿屈服! “好,好,好!以前我还没发现,原来你沈忆宸是如此的有志气。” 今日沈忆宸的态度,属实有些颠覆了成国公一贯以来的观念,他从未想过这个婢生子,有不入宗谱之心。 如果沈忆宸不姓朱,那所谓一荣俱荣的想法,简直成了笑话。 唯一没变的,就只剩下一损俱损了! 一阵怒意汹涌之后,朱勇重重深呼一口气,平缓下自己的情绪说道:“沈忆宸,这个机会只有一次,今日你要是拒绝了,未来再也得不到成国公府的支持。” 虽然沈忆宸中了解元代表着未来大有可期,但还不至于让成国公落下脸面去求着他入宗谱。 来日就算沈忆宸官居文臣巅峰,在成国公这种顶级勋戚面前,也不过尔尔! 再次听到朱勇嘴中这种略带威胁的逼迫,沈忆宸忍不住摇了摇头,表情充满了嘲弄意味。 “父亲,入不入宗谱对你而言,就只剩下利益交换了吗?” 这是沈忆宸第二次公开称呼朱勇为父亲,说罢他没有等成国公的回答跟允许,就直接转身离去。 徒留一脸错愕的朱勇,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沈忆宸的背影。 116 锦衣卫(二合一) 其实关于入宗谱这件事情,在应天收到成国公家书的时候,面对母亲询问,沈忆宸就已经有了答案。 甚至可以这么说,对于今天这种父子关于入宗谱的对话画面,沈忆宸都在自己脑海中想象过。 他本以为到时候面对成国公朱勇,可以云淡风轻的说出拒绝二字,内心里面泛不起丝毫的波澜。 但真到了这一刻,内心深处那股愤怒、不甘、失望情绪,还是涌上了心头。 这是贯穿了原本沈忆宸整个人生的执念,也是脑海潜意识里面,始终没有放下对于父亲的渴望。 哪怕现在的沈忆宸,已经尽量的用理智思维去压制,最后依然被感性情绪给淹没。 除此之外沈忆宸还有个顾虑,那就是与成国公翻脸断绝关系,就意味着母亲沈氏,将彻底失去获得名分的机会。 自己可以扛住压力,不屈服士大夫阶层的世俗礼法,却没有能力挑战自宋代以来的程朱理学,让母亲沈氏获得独立人格,不再依附夫家。 另外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母亲沈氏,始终对成国公抱有期待! 沈忆宸不知这种期待,是古代礼法之下女性对于丈夫的盲从,还是母亲沈氏对于成国公朱勇,有真正情感上的留恋。 反正在沈氏心中,成国公朱勇始终是自己的“丈夫”,是沈忆宸的父亲,这点从未怀疑过。 原本的执念、母亲的留恋,种种复杂关系剪不清理还乱,导致了沈忆宸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现在他也深深体会到,什么叫做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成国公府内堂,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一向强硬形象的成国公朱勇,此刻内心里面五味杂陈,缓缓的倚靠在座位上。 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沈忆宸称呼自己为“父亲”,受到的冲击远超第一次。 因为这声“父亲”让朱勇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段时间以来,对于沈忆宸的重视,好像不仅仅出乎于家族利益,还夹杂着些许别的感情。 自己会对沈忆宸获得解元成就,而感到由衷高兴,会听到他“落榜”言语,而感到失落愠怒。 甚至就连今日提出入宗谱,朱勇都隐约察觉到内心里面萌生出一种期待,期待着沈忆宸会答应下来,认祖归宗改为朱姓。 按理说单纯的利益交换,是没必要产生如此多的复杂情绪,只要沈忆宸能光耀门楣就行。 就算不行,无非就是如同之前那样被放弃,一个无关紧要的婢生子罢了。 自己为何会如此,难道真的如同沈忆宸所说的那样,在乎的并不是宗谱上那一个名字吗? 或者是因为成国公在沈忆宸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影子。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音响起,打断了沈忆宸与朱勇复杂心情,两人在不同院落重重叹出一口气,然后移步公府正堂,因为庆功宴准备还在继续。 此刻公府里面已经锣鼓喧天,顺天府的官员们以及各路宾客,纷纷来到府上祝贺,可谓高朋满座。 沈忆宸与成国公朱勇出现在正堂中,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就如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招呼着各路来宾。 丝毫看不出来,仅仅就在半个时辰之前,父子俩曾发生过激烈的冲突,差点断绝“父子关系”。 解元庆功宴上觥筹交错,听着各路人士祝贺恭维之语,特别很多人还有意无意的往父子关系上靠,让两人内心情绪更是百感交集,不由自主的都多喝了两杯。 随着夜幕降临筵席结束,沈忆宸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准备回到自己的西厢别院,却听到了背后传来朱勇的声音。 “或许,你说的没错。” 突然听到这句话,酒桌上因为心情不好,同样多喝了几杯的朱佶,迷迷糊糊的反问道:“父亲大人,你说谁没错?” “没什么。” 可能是朱佶的这句反问,让成国公朱勇有些酒醒了,他站起身来不再多言,转身朝着自己房中走去。 看着成国公离去离去的背影,沈忆宸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戎马半生,始终要强的成国公,会承认我说得对? 就在沈忆宸想要弄明白的时候,醉意再度涌上头,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压根无法动脑思索。 罢了,事已至此,走一步算一步。 摇了摇头,沈忆宸不再多想,先回了自己房间好好睡上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这段时间为了乡试准备,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松懈的睡过了。 走出房间,看见正在院中练拳的阿牛,沈忆宸开口问道:“阿牛,今天吴管家有没有过来说点什么?” “没有啊,宸哥怎么了?” 阿牛一点迷茫,不知道为什么沈忆宸起来就问吴管家。 “没什么,就随口问问。” 沈忆宸之所以问吴管家,是因为他估摸着自己昨天这样“忤逆”成国公,今天应该要被赶出府了。 早点收到消息滚蛋,还能收拾好行李在夜幕降临之前,返回应天会馆入住。 要是晚了,以古代的交通效率,怕是得露宿街头。 “喔。” 阿牛也没有多想,转而说道:“宸哥,婢女今天早上还送来了醒酒汤,你等下记得喝。” 还有醒酒汤? 听到这种待遇,沈忆宸有些意外,不应该让自己喝西北风吗? 不管了,既然成国公都没有问责,自己也没必要杞人忧天。 就在沈忆宸准备返回屋内吃个早餐的时候,有一名公府仆人走到院中,看着他说道:“沈公子,有客来访,说是你好友。” 好友? 咋一听到这个称呼,沈忆宸有些疑惑。自己在京师这几个月,除了勉强认识了个许逢原外,连熟人都没有几个,哪来的好友?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赵鸿杰跟李达等人,不是比自己先行一步到京师了吗? 莫非这个好友指的是他们?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想到是赵鸿杰等人,沈忆宸情绪也有些高涨起来,毕竟古人都说过,他乡遇故知可谓人生一大喜事。 稍微整理了一下着装,沈忆宸就随着仆人来到了公府门前,随即看到一名身穿银白色飞鱼服的锦衣卫,正背对着的自己。 “赵鸿杰?” 沈忆宸试探性的喊了一句,因为此人给他的气势感觉,已经与应天府时候的赵鸿杰完全不同。甚至就连体型上,好像都出现了些细微变化。 不过应天府的同窗里面,只有赵鸿杰从军确定走镇抚司的路子,李达等人走的是五军都督府。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只能是赵鸿杰了。 果然随着沈忆宸话音刚落,府前的这名锦衣卫就转过身来,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 熟悉在于沈忆宸猜测到没错,来者的确是赵鸿杰。 陌生在于此时的赵鸿杰,脸上线条相比应天府要硬朗了许多,皮肤也变得黝黑了许多。 “忆宸!” 不同于文人之间拱手行礼,赵鸿杰看见沈忆宸之后,直接张开双臂跟他拥抱在一起,充斥着久别重逢的激动之情。 “你怎么来京师都不通知我一声,如果不是看到呈报上来的题名录,我恐怕现在都还未知晓!” 赵鸿杰语气中带着些许抱怨,沈忆宸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结果来京师了都不知道。 “事出突然,加之乡试时间紧急,本打算这两天就去联络你们。” 沈忆宸笑着解释了一句,如果不是突然收到了成国公的家书,恐怕他也不会来到京师赶考乡试,而是等着秋冬季节出发,赶考明年的春闱会试。 等来到京师之后,只剩下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了,又得备考,又得运营主考官方面的人脉,实在没有多余精力去联系赵鸿杰跟李达他们。 所以沈忆宸就想着晚些时日,等乡试结束再好好把酒言欢一场,结果没想到赵鸿杰这么快就得知消息找上门来,不愧是明代情报特务机构职员。 “忆宸,得知你取中解元,我真是替你高兴,今天怎么说也得好好喝一场!” “没问题。” 沈忆宸满口爽快答应下来,昨天所谓的庆功宴,虽然看似很热闹,实际上更多是一场成国公与京师官员的联谊会,自己这个解元都不太像主角。 哪怕最后喝上头了,也只称得上苦酒入喉心作痛,与今日这种“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受完全不同。 “对了,李达在五军都督府何处任职,要不叫上他一起吧。” “他……” 听到李达的名字,赵鸿杰脸上浮现出一抹犹豫神情。 “怎么,你该不会还惦记着当年那些事情吧。” 沈忆宸打趣说了一句,其实在应天府后期赵鸿杰跟李达两人,就已经“狼狈为奸”混在一起。现在同为京师异乡人,多年同窗的价值就更为凸显了。 “当然不是。” 赵鸿杰脸上表情有些古怪,然后强撑笑容回道:“李达并没有在五军都督府,而是在京卫指挥使司。” “噢,那也无妨,走吧。” 沈忆宸并不以为意,所谓的京卫指挥使司,简单点可以理解为禁卫军。 京卫指挥使司总共有二十六卫,除去放置在陪都应天,中都凤阳的卫所外,实际上京师只有亲军上十二卫的编制,用来负责护驾左右、护卫宫禁等等职责。 不过京卫指挥使司并不能完全指挥二十六卫,因为这是属于皇帝的权利。甚至很多强大亲卫,形成了自己的独立体系,只听令于本卫指挥使,比如锦衣卫、旗手卫这种。 特别锦衣卫指挥使为正三品,京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使也是正三品,连品阶都拉不开差距,命令更是鸟都不鸟。 所以京卫指挥使司更像个协调组织,而不是上级指挥部门。土木堡之变后,京卫指挥使司更是成为空架子,仅剩锦衣卫继续由皇帝亲自指挥。 其余诸卫不是被兵部直辖,就是合并入京营里面,反正天子亲卫名存实亡。 “走吧。” 最终赵鸿杰也没有多说什么,两人叫了辆马车,就一同前往京卫官署所在,让门前衙役通传李达。 没等几分钟,就看见李达身穿一身戎装,生龙活虎的从官署里面冲了出来,见到沈忆宸就直接来了个熊抱。 本身李达在公府外院家塾的时候,就属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那种。现在经过军中锻炼了几个月,更是臂力强壮无比,差点没把沈忆宸给勒的喘不过气来。 只是当李达看见赵鸿杰后,脸上表情有些不自然,两个人仅仅点头示意一下。 这一幕完全把沈忆宸看懵了,他们两个哪怕在应天关系最差的时候,都不会如此轻描淡写的打招呼,最少也得出言讽刺两句。 后面恩怨解除,那更是屁话连篇,不至于如此冷漠。 就在沈忆宸准备发问的时刻,李达却抢先开口道:“大哥,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师,怎么不通知一声,不然为兄好歹也得给你办个接风宴啊!” “不是,你这大哥、为兄的称呼能不能改改,旁人听了还以为我们俩什么离谱关系。” 应天那一群半大学童吹牛打屁,称呼混乱点无所谓,现在都已经在京师入伍为官了,李达还是满嘴开火车的架势,也不怕被旁人听到笑话。 “没事,这不关键!” 李达依旧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胳膊搂住沈忆宸的肩膀,就拖着他边走边说道:“大哥,为兄知道一家酒楼菜品绝佳,据说是宫中御厨出手,今日就带你尝尝!” “不用这么客气的。” 沈忆宸说着,一般试图掰开李达的手腕,却发现纹丝不动。 看来几个月未见,这小子肌肉是越来越发达了,大脑好像更简单了…… 既然无力反抗,那就只能选择顺从,于是沈忆宸就这样被半拉半走着,来到了一家看起来富丽堂皇的酒楼入座。 李达明显是这里的老顾客,店小二过来就刷刷报出一长串的菜名,让沈忆宸都忍不住连连劝阻。 酒菜上齐之后,李达这才想起有着重要事情没问,于是开口说道:“大哥,你为何会来京师啊?” “赶考乡试。” “乡试?应天不是有江南贡院吗,怎么跑到顺天考了。” “反正明年也要过来会试,不如提早动身,也能早日见到你们。” 李达丝毫没有怀疑沈忆宸的话语,相反对于他如此够义气的举动感到十分满意。 “那乡试成绩如何?” “解元。” “不错。” 李达随口点了点头,不过很快反应过来,瞪大眼睛说道:“沈忆宸你再说一遍,成绩如何!” “解元。” 得到确认之后,“咣当”一声酒杯从手中滑落,李达惊讶的合不拢嘴巴。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能考取到乡试第一解元头衔! 震撼半饷,李达才举起酒杯说道:“大哥,科举之路上,你终于与为兄拉开差距了,敬你一杯!” 这句话差点没让沈忆宸手中筷子掉地上,好家伙还真敢说,你一个连童生都考不上的大聪明,这叫终于拉开差距了吗?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曾经在科举之路上势均力敌过呢。 但是转念想想,好像自己在科举之路上,还真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与李达处于势均力敌的状态。 唉,那真是一段人生的黑历史啊…… 久别重逢,自是高兴,随着一杯杯的酒下肚,沈忆宸与李达聊着这段时间以来,在京师的一些经历。 同时他也得知了,当初李达来到京师,本想着靠沈忆宸写给成国公的举荐信,以及自己那个担任都督佥事的老爹,入五军都督府任职没有丝毫问题。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李达的老爹李正,死活不同意他入五军都督府。 原因很简单,就是正统朝时不时的就要出塞与蒙古干上一架,五军都督府更是出征主力,危险系数很高。 李达可是家中嫡子,未来家里的“矿”等着他继承,万一战场上出个意外怎么得了? 所以好说歹说之下,想了个折中入伍的办法,那就是加入京卫指挥使司,当个禁卫军在京师守守皇宫得了。 既满足了李达入伍的愿望,还能安置在京师近处,并且理论上没什么风险,可谓一举多得。 这就是为什么,本想着入五军都督府浴血沙场的李达,最终在京卫指挥使司的原因。 听完李达的经历,沈忆宸内心表示理解,到了正统朝时期北方蒙古诸部事实上已经逐渐崛起,出塞远征的风险也越来越高。 身为家中嫡子,李佥事有这种安排也不足为过。 但就在这时,沈忆宸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那就是饭桌上基本上是自己与李达在说话。赵鸿杰除了偶尔应上两声,大多避而不谈。 这可与赵鸿杰在应天的性格大不一样,入伍短短几个月时间,能发生这么大改变吗? 再加上他与李达之间那种不自然,更让沈忆宸感到奇怪,莫非发生过一些事情? “赵鸿杰,你小子也别光吃菜喝酒,说说在南镇抚司过的如何。” 沈忆宸本来是想把赵鸿杰给拉入话题,如果他与李达之间真的生出了什么间隙,趁着这顿酒,自己也能当个和事佬。 结果他的这个问题,李达帮着回答了,并且答案出乎意料。 “哼,他可没入南镇抚司,而是入了大名鼎鼎的北镇抚司。” 什么? 这下沈忆宸有些惊讶了,万万没想到当初在应天离别时候的规划,三人全部偏离了轨迹! 117 鹿鸣宴(二合一) 犹记得应天府最后一别,李达豪情壮志的说自己要入五军都督府,征战沙场才是武将子弟的归宿,而不是握着根破笔杆子。 赵鸿杰克服犹豫下定决心入伍,准备在锦衣卫南镇抚司找寻一条出路。 最后的沈忆宸坚持科举之路,目送两位同窗,约定来年京师春闱再会。 现在回头再看,无一人应验。 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永远都无法按照自己规划的轨道运行下去。 只是就算赵鸿杰入了北镇抚司,也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为何李达的语气中有着一股讽刺愤怒的味道? 这点让沈忆宸很是不解。 “北镇抚司也挺好的,看赵鸿杰如今模样,成熟老练了不少。” 沈忆宸说这话除了缓和气氛外,也是一句真心话。 以前的赵鸿杰只知玩乐,无所事事,每天家塾放学之后就是街头闲逛,耗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身份又不如李达这种嫡子,家里没矿等着他继承,除了没有惹事生非,欺男霸女种种恶劣行径,堪称标准垮了的官二代。 更重要是赵鸿杰心思单纯,还胆小怕事,这点放在朋友之间称得上优点,不用担心对方心眼多存在害人之心。 但是放在社会跟官场,恐怕会被人吃的连骨头都剩不下。 今日再见赵鸿杰,至少感觉上沉稳了许多,可能北镇抚司的特殊环境,让他成长的很快。 “是挺好啊,成了阉贼爪牙,能不好吗?” 李达的这声“阉贼”出来,瞬间让氛围降至了冰点,旁边几桌听到的客人,都一脸慌张的看向他,眼神中隐约有种恐惧。 此时的王振虽然没有达到后世魏忠贤的地步,锦衣卫也没有彻底臭名昭著。但是随着太皇太后张氏,以及辅政大臣“三杨”的退出历史舞台,王振在明英宗独宠之下,整个朝堂之内已经没有能制衡他的力量了。 而且随着王振开始排除异己,以刘球事件为起点,在文官群体中的名声已经逐渐崩坏。 众所周知,文官这个群体可能别的本事没有,只要掌握了笔杆子,话语权就牢牢掌控在他们手中。 明面上不敢反王振,不过暗地里,阉贼这个称呼却已经流传开来。加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就是王振扶植上台的亲信党羽,顺带着锦衣卫的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下公众场合喊出来,普通顾客能不害怕吗? “李达,慎言!” 此刻沈忆宸也一脸严肃起来,警告李达说话要过脑子。 京师天子脚下,谁也不敢保证酒楼客人之中,有没有顾客有这个能力,把话语传到王振耳中。 虽然现在王振不如后世魏忠贤那样,随意操控西厂这样的特务机构拿人,但是一旦被他给记恨上了,后续日子绝对不会好过。 哪怕自己背后有着名义上的成国公,也挡不住王振的权势。 要知道王振在土木堡之变前,权势最巅峰的时期,许多大臣勋戚可是称呼为他为“翁父”,这种谄媚称呼几乎不输于“九千岁”了。 “哼!” 李达恨恨的冷哼一声,然后把头给撇到一边不说话。 毕竟现在已经脱离了学堂进入官场,再怎么头脑简单,也得明白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李达,我们都是从应天家塾里面出来的同窗,如今身在京师更应互相团结照顾。” “赵鸿杰就算入了北镇抚司,你也不能称呼他为什么阉贼爪牙。现在已经不是学童时期可以随便言语,一旦流传出去无论是对于赵鸿杰,还是对于你,都有极其严重的后果!” 以前在应天的时候,沈忆宸对于这种同窗的嘻嘻哈哈、胡言乱语可以不以为意。但是在京师脱离了学堂这座温室,任何一举一动都得小心谨慎,说不定在日后就会成为扳倒自己的把柄。 而且不管李达是真生气,还是如同以前那样,看赵鸿杰一些窝囊举动不爽,习惯性的出言嘲讽。 这种情况,沈忆宸都不会再允许下去了。 同窗属于天然的政治联盟,何况这种从小就一起蒙学的,那更是知根知底。身处京师这种虎踞龙盘之地,必须就得精诚团结起来,真正有难最后靠得住的,可能到就是这些幼时同窗。 “大哥,你以为我如此生气,是因为赵鸿杰他入北镇抚司当锦衣卫吗?” “我痛恨的是他拜阉贼为义父,还助纣为虐帮助阉贼侄子王山,强占故去京卫指挥佥事蒋大人妻妾岳氏!” “这种认贼作父,丧尽天良之人,我能不生气吗?” 为了防止再被周围顾客听到,李达压低了声音,不过从他那张通红的脸,能看出来此刻内心里面的怒火。 别说是李达了,就连沈忆宸听到这番话,都无比震惊的看向赵鸿杰。 他怎么也想不到在应天单纯懦弱的好友,短短几个月在京师变成了特务鹰犬! “赵鸿杰,这是真的吗?” 哪怕李达是当面说出来的,沈忆宸潜意识里面也依然不相信,他必须得听到赵鸿杰亲口承认。 面对沈忆宸的质问,赵鸿杰表情有些痛苦,他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然后再次抬起头,直视着沈忆宸的眼神回道:“是。” “咯噔”一声心脏猛跳,沈忆宸在后世见过太多明代阉党跟锦衣卫勾结的故事了,怎么也想象不到会有一天,自己在这个时代最好的朋友,成为了走狗帮凶。 “我……” 沈忆宸想要说点什么,却话到嘴边,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 现在他终于能理解,为何从一开始,李达与赵鸿杰两人的表情就很古怪。 为什么自己看到赵鸿杰的第一眼,就感觉气质变化很大,甚至有些阴冷。 现在一切都能解释,赵鸿杰走上了一条,自己完全没有预想的道路。 看着沈忆宸说不出话来,赵鸿杰嘴角露出一抹苦笑,然后他低沉说道:“忆宸,你也不用多说什么,路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说罢赵鸿杰站起身来:“今天你跟李达好好聚聚,下次我再请你喝酒。” 说完这句话后,赵鸿杰就转身离去,步伐坚定不带一丝犹豫。 “看见没有,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李达无比痛心的说了一句,眼眶都红了。 可能在应天的时候,他曾经欺负过赵鸿杰,但那更多是站在同为武将子弟的立场,觉得赵鸿杰太软弱,应该更强硬些别丢了武将脸面。 放下以往矛盾跟过节来到京师,李达是把赵鸿杰视为自己人看待,觉得是同一条战壕的兄弟。 直至有一天,当他看到王山率领锦衣卫,闯入了病逝的京卫指挥佥事的府邸,准备强占对方妻妾。 而锦衣卫的人群之中,站着赵鸿杰! 那一刻,一同前往京师,并且同一条战壕的兄弟,站在了不同的阵营,甚至是敌对状态。 可以说当时李达受到的冲击,远超今日沈忆宸。 “我觉得赵鸿杰可能有自己的苦衷。” 就算事实摆在眼前,沈忆宸还是帮着辩解了一句,他相信赵鸿杰骨子里面绝对不是一个坏人。 “苦衷就可以助纣为虐吗?” 这句反问,让沈忆宸无言以对,任何理由,都不能成为作恶的借口。 这一顿本以为是他乡遇故知的重逢酒,吃到最后却落寞收场。 走在回成国公府的路上,沈忆宸脑海中始终回想着赵鸿杰的画面,有在应天同窗玩乐场景,也有今日见到后的变化。 有那么一瞬间,沈忆宸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当初就不应该推荐他入镇抚司。 毕竟特务机构整体大环境如此,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特别以前赵鸿杰那种软弱的性格。 等有机会,还是得与他好好谈谈,让自己变成上层的一把刀,可能到最后将自食其果。 接下来几日,沈忆宸用尽各种办法去打探消息,想要得知赵鸿杰为何会变得如此。这样下次见面后,也能做到知根知底,可以更好的去劝说对方。 结果问了一圈,却一无所获,锦衣卫这种机构的消息,不是那么好打探的,沈忆宸只能暂时作罢。 时间来到了正统九年九月初二,这日成国公府门前热闹非凡,停放着数辆马车,并且还有不少开路举牌的衙役。 这番架势,不知道的肯定认为是成国公朱勇要出行,但事实上并非如此,今日的排场是为沈忆宸准备的! 只见沈忆宸身穿圆领青袍举人巾服,头上戴着一顶大帽,从成国公府的正门踱步而出! 可以说从入学成国公府家塾算起,进出两京公府十来年了,沈忆宸这还是第一次走成国公府的正门。 之所以能得到这番待遇,是因为今日顺天将举办乡试鹿鸣宴,而沈忆宸身为解元,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随着沈忆宸出来,鞭炮喧天、锣鼓齐鸣,站在最前面举牌衙役,也把自己牌匾上面的红布给掀开,只见上面写着“顺天府甲子科乡试解元”! 正常情况下,只有正式官员才能使用这种官衔牌,而今日沈忆宸以解元身份破例举牌! 入座之后,马车缓缓前行,沈忆宸此行的目的地是顺天贡院。 这一路上,沈忆宸可谓是把排面给拉满了,仪仗、奏乐、护卫等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官出行。 不过当道路两旁的百姓认出官衔牌,知道是顺天府乡试新科解元后,氛围变得更加火热。 普通百姓们纷纷奔走相告、口耳相传,都无比好奇解元到底长的是副怎么模样。甚至一些家中有年轻女儿的,还生出了捉婿之心,想着能不能寻个空档把沈忆宸绑架到自家去! 透过马车的窗帘,沈忆宸看着道路两旁密密麻麻的围观百姓,他终于明白为何要动用这么大的排场接送自己,没这些兵丁衙役护卫的话,宣传开来能不能走到贡院都是个问题。 “看清楚解元郎长何样了没有?” “解元郎是不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 “我听闻解元郎还不到二十弱冠,恐怕是大明建朝以来最年轻的解元了。” “那是你听闻的少了,这届解元郎还在应天府拿下了小三元案首,真真文曲星转世!” “护送兵役实在太多,否则老汉拼了这条老命,也得把他给捉回家当女婿!” “别做梦了,有这等好事还轮的到你?” 街道两旁议论、喧嚣声音不绝于耳,热闹程度甚至接近于高中状元的跨马游街。 主要原因就在于,沈忆宸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到连婚娶都没有。 身为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引得无数人心生好奇,想看看到底是何许人也,有没有机会做自己的乘龙快婿。 并且沈忆宸的背景跟经历同样引人注目,国公爷的私生子,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力压北直隶群雄高中解元。 任何一件放在茶楼酒肆的说书人嘴中,恐怕能连吹半个月。 一路这般吹吹打打到了顺天贡院,此刻贡院门口已经站满了新科举子,他们看着沈忆宸的排场,再看看自己只能在门口等候,一股羡慕之情真是油然而生。 甚至很多人心中还有了一种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沈忆宸这时从马车上下来,首先拱手致歉道:“抱歉诸位,在下来晚了。” 这次虽然情况跟应天童子试庆功宴相同,但沈忆宸是真来晚了,并无任何立威之心。 原因就在于一路上围观的人太多,哪怕有兵丁衙役开路,也行驶的异常缓慢,造成了事实上的最后到来。 “无妨,沈解元客气了。” “在下也是刚到不久,沈解元并无来晚。” “沈解元有君子之风,在下佩服。” 之前顺天府绝大多数考生,都不知道沈忆宸来赴考,就算取中后唱名,最多也就是听说过他的名字,谈不上了解。 现在经历过几天的传播发酵,基本上沈忆宸这个名字在顺天文坛给传开了。大家都知道应天府的小三元案首,空降顺天夺取了解元魁首,并且流传的几首诗词也能对得上人。 还有更重要一点,就是在顺天府科举,沈忆宸可没有被成国公府舞弊等丑闻缠身,外界眼中他是有真才实学的年少英才。 于是就算沈忆宸来晚了,众人对他也很是客气恭敬,不像当初在应天府那般带着敌意。 不过一片互相客套的声音中,还是夹杂着一丝“异响”。 “解元郎今日真是好风光啊。” 只见孙绍宗站了出来,看似恭维的说了一句,实则暗带讽刺。 那日唱名之时,孙绍宗被沈忆宸给当众驳了面子,此等丢了脸面之事,他怎么可能会善罢甘休? 只不过沈忆宸一直深居简出,也没有在顺天府公子哥圈子里面混,加之背后还有成国公朱勇当靠山。就算孙绍宗想要找回个场子,也没那么容易。 今日鹿鸣宴,本身就心情不爽的等了半饷,结果还看到沈忆宸如此大排场的过来,颇有种你小子装逼给谁看的感觉。 别人会给新科解元三分薄面,在有过节的前提下,孙绍宗可不会给,所以才出言挑刺。 看见是孙绍宗说话,其余的新科举子们都噤声不语,他的背景跟权势,在京师这块地界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家族有实力跟孙绍宗掰手腕的没几个,既然没这个实力,当然只能闭嘴别惹事。 与此同时,人群中的萧彝挤了过来,他望着沈忆宸轻轻摇了摇头。 示意他这种小挑衅打个哈哈就过去算了,不要再去招惹孙绍宗。 别说萧彝了,其他新科举子们心中也是类似想法,孙绍宗无非就是想找回个面子。沈忆宸就算给他个面子,众人也能理解,不会因此而低看一眼。 审时度势,仍不失君子之风! 只是让在场众人大跌眼镜的一幕发生了,沈忆宸没有去硬刚孙绍宗,也没有出言示弱给对方个台阶。 就如同没有听到孙绍宗这句话般,拱手朝着其余众人说道:“诸位既然等候已久,在下也不敢拖延,现在已经中门大开,进去吧。” 说完之后,沈忆宸面带笑容,把目光放到了孙绍宗身上。 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现在要进入贡院赴宴了,老子是解元当走第一个,你小子老老实实站在我后面排队去吧! 这番言语举动一出来,贡院门前其余新科举子们,很多都发出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沈忆宸的这番举动,简直比直接出言反唇相讥还要离谱,堪称是直接给了孙绍宗一巴掌! 要知道以往沈忆宸在其余士子心中印象,是那种儒雅谦谦君子的风格。虽然仅仅在唱名时候高调露了一面,但表现出来的礼数无比周全,不管是谁,对方身份高低如何。 只要你向沈忆宸行礼,他绝对会以礼相待。甚至就连遇到了孙绍宗这个麻烦,都不忘长鞠一躬向众人告辞。 所以在他迟到后致歉,依然有人称赞他君子之风的原因。 结果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强硬到了如此地步,丝毫不给孙绍宗面子! 可能这种行为在别人眼中很离谱,毕竟对方是地头蛇,让他三尺又何妨? 但是沈忆宸本身就在顺天勋贵圈子里面长大的,他太了解这些纨绔子弟的尿性了。 你一旦服软低头,得到的反应回馈,绝对不会是人敬我一尺,我还人一丈。而是这孙子好欺负,能愈发的在他面前逞威风,从而形成心理上的优势。 而且更重要一点,就是沈忆宸今日是解元,是举子魁首! 一举一动在众举子眼中,都代表着这个人日后行事作风,就算沈忆宸不在乎这点言语挑衅,他也必须得竖立起一个强硬形象。 谦谦君子并不意味着软弱,特别日后入仕为官,让别人不敢随意拿捏很重要! 118 都是我的人(二合一) “沈忆宸是真的不怕孙绍宗啊,太硬气了点。” “毕竟是勋戚子弟,孙绍宗又能拿他怎么样?” “但沈忆宸是个婢生子没入宗谱啊,成国公真会帮他撑腰吗?” “废话,也不看看前几日成国公府筵席的场面,如若公爷不重视的话,会如此上心吗?” “不用怀疑,沈解元入宗谱是迟早的事情。” 周围举子们忍不住开始议论纷纷,这些话语听到孙绍宗的耳中,让他脸色阴沉不已。 沈忆宸没接话语的茬,硬要强势发难的话,自己不在理。 而且鹿鸣宴可不是什么私人筵席,可以仗着外戚身份横行无忌,这可是真正的官方科举筵席,在场的都是新科举子。 无视科举排名抢在解元前面迈入门槛,相当于挑战了整个科场秩序。这个后果别说他孙绍宗背不起,就算叫会昌伯孙忠来,也不敢贡院门前压新科解元一头。 所以哪怕明知道沈忆宸的目光跟笑容是在挑衅,孙绍宗也只能强压心中怒火,没胆子领头迈过顺天贡院这道门槛。 什么叫做明牌阳谋,沈忆宸现在所做的举动,就是借助科举千百年下来的大势,让孙绍宗不敢动分毫! “贡院大人们等候已久,诸位同仁还是先进去吧。” 就在局势僵持之际,人群中走出一名二十多岁的士子,浓眉大眼长相端正,开口打了个圆场。 “贺亚元说到没错,诸位大人在贡院肯定久候了。” “贺兄大气,考虑周全。” “果然还是贺亚元老成持重。” 众新科举子们,除了极少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其他怎会看不出来这是在打圆场缓和气氛? 另外这个贺亚元,就是京师国子监优等生贺平彦,在顺天文坛有着很高的威望,能让众人信服。所以他一站出来,都纷纷附和。 “沈解元,还请先行。” 贺平彦走到沈忆宸身边,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并且特意错开落后一个身位,以示对方解元为尊,当走第一个。 可以说把面子里子都给到十足,情商拉满。 有了贺平彦这个亚元做榜样,其他举子们就更是无话可说,纷纷按照科举名次排在了沈忆宸身后,准备依次进入顺天贡院,就连孙绍宗也不例外。 沈忆宸并不认识贺平彦,不过唱名时候乡试第二荣获亚元,他还是清楚的。 “贺兄客气,那在下就承让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语气也十分有礼数,不过并没有多少客套的意思,昂首挺胸跨过门槛。 这本就是属于解元的荣耀,无需客气。 同时随着沈忆宸进入顺天贡院,早已准备的乐师们也奏响了礼乐欢迎,场面甚是热闹。 今日顺天贡院与乡试那日的紧张严肃风格完全不同,处处张灯结彩,甬道上还铺上了红毯。甚至就连桌面都裹上了红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大婚之喜。 明远楼大堂内,周叙等一干乡试主考官、监考官站立于此,等待着新科举子们拜见。只是这一次的站位,并没有像应天童子试那样,主考官处于最中心的c位。 相反,这次中心却站了一位陌生官员。 这位官员看着沈忆宸领衔而来,眼神与之对视在一起,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深意笑容。 这抹笑容,让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感觉对方好像认识自己。 “诸生,这位是礼部左侍郎王大人,今日鹿鸣宴的主礼人。” 还没有等新科举子们行礼,周叙就首先介绍起中心位官员身份,告示举子们应当以他为尊。 正常情况下的鹿鸣宴,出席身份最高官员,应该是一省布政使或者巡抚。 顺天这地方比较特殊,乡试科举划分为北直隶范围,却并没有北直隶布政使司这个机构,而是各州府直接归中央六部管辖。 但问题是在正统年间,明英宗又搞出来个北直隶巡抚,而且还不止一个。 有就有吧,新设立巡抚也没什么问题,皇帝最大你高兴就好。 偏偏朱祁镇花样挺多,隔两年又撤了,再隔两年又安排几个。所以这个北直隶巡抚官衔,一直处于薛定谔的状态,谁也不知道到底乡试鹿鸣宴,会不会由他来主持。 现在算是尘埃落定了,并没有由北直隶巡抚主持,还是划分到了六部中的礼部。 同时沈忆宸也明白了,为何这名官员看向自己眼神有些奇怪,因为这就是自己业师林震提到的京师人脉,当年会试录取他的座师王英。 认真算起来,这位礼部左侍郎,是沈忆宸的师公! “学生沈忆宸,率领甲子年新科举子,拜见少宗伯,拜见玉堂大人!” 鹿鸣宴是遵循古礼而来,所以沈忆宸的称呼,也换成了雅称。 六部中礼部尚书在古时被称之为大宗伯,所以礼部侍郎就有了少宗伯的称号。而翰林院别称是玉堂,翰林官员也可以雅称为玉堂官。 “拜见少宗伯,拜见玉堂大人!” 在沈忆宸的带领之下,一百三十五名新科举子,齐刷刷的朝在座官员们行礼,场面蔚为壮观。 王英捋了捋胡须,点头回礼道:“见到诸生的神采飞扬,不由让本官回想当年中举的时光,也是如你们这般意气风发。只可惜盛年不重来,一日再难晨。” “所以本官今日代天子设宴,除了恭贺名列桂榜外,更期盼诸生来日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谢少宗伯赐言!” 众举子纷纷鞠躬行礼,同时心中燃起一团火焰。 能走到中举这步,谁不想金榜题名看尽长安花? 特别今日沈忆宸的解元排场,更是在许多人心中打下了深深地烙印,来日自己必将取而代之,让天下瞩目! 鹿鸣宴除了常规的赐言,在开宴之前还需要齐唱《鹿鸣诗》。这段诗出自于《诗经·小雅》,愿意是描述鹿发现美食时候不忘同伴,古人认为此举是美德。 而科举中式也有着同年之谊,合唱《鹿鸣诗》也是告示众举人,以后为官别忘了互帮互助,团结友爱等等。 鼓瑟吹笙,沈忆宸身为解元领唱了《鹿鸣诗》,不过这还没完,解元有着一项专属表演,那就是魁星舞。 魁星是古代神话中掌管文笔的星宿,手中握有朱笔跟墨斗,点谁就意味着谁才华横溢,冠绝全场,这就是所谓的“魁星点斗,独占鳌头。” 沈忆宸高中解元,自然就寓意被魁星给点中了,那么就得跳段魁星舞来“回礼”。 只是沈忆宸两辈子都属于没什么舞蹈细胞的人,而且这段魁星舞属于这两天突击练习而成的,水平质量就可想而知了。 别人观看心中作何感想沈忆宸不知道,反正他跳的差点没把自己给尬死,甚至心中都隐约生出一种念头,早知道会有如此社死的场面,还不如把这个解元让给别人。 毕竟解元不同于状元,除了虚名上的优待,真正实利并不多。 好不容易把这段尬舞给熬过去,众新科举人们按照科举排名入座。既然是按照古礼举办的筵席,那么自然用餐规矩也是遵从古代方式分餐。 一人一席,沈忆宸身为解元,坐在了官员之后的下首位。 不在一桌,说话什么的就不像童子试筵席那般方便,无论是王英,还是周叙,基本上说的都是一些勉励士子的场面话,并没有特别优待哪位举子。 不过随着酒过三巡之后,带着微醺的醉意,筵席众人也逐渐放开。 周叙看着在场诸生们兴致甚高,于是开口道:“自古诗酒不分家,今日诸生都乃大明英才,何不作诗一首以助雅兴?” 鹿鸣宴上舞文弄墨也算是老传统了,除了助兴的作用之外,还能在众人跟官员面前展示自己才华。 沈忆宸用童子试跟乡试,实践证明了在主考官面前混个好印象的作用。现在礼部侍郎王英在场,他已经主持了多届会试,不出意外的话明年的乙丑科会试主考官还是他。 就算不是主考官,至少也得挂个同考官的头衔,房师也有取中的权利。 所以一听到周叙这句话,在场的新科举子们都跃跃欲试,期望能以文采博得众位大人的青睐。 不过哪怕急不可待,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首先放在了沈忆宸身上。身为本届乡试解元,这种展示机会,理应拔得头筹! 沈忆宸此刻正在吃着一个大肘子,见到众人把目光都放在自己身上,他赶紧放下擦了擦嘴巴。 靠,又丢人了…… 上次展示这种吃货本性,还是在冬至诗会上,随着沈忆宸名气越来越大后,他也逐渐有意识的保持自己“君子”形象,维持住那份高逼格。 奈何今日这鹿鸣宴,自己身为解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的,一番折腾下来感觉饥肠辘辘。再加上分餐混入人群不太引人注目,沈忆宸这才没抵挡住桌上大肘子的诱惑。 “这个……” 突然让沈忆宸作首诗出来,他一下还真不知道写什么好,现在文学水平提升了,沈忆宸也不太好意思做纯粹的文抄公。 但是让他即兴发挥,普通人面前还能写出一首佳作,现场可都是万里挑一的新科举子,平庸之作怎么拿的出手? 所以沈忆宸干脆大手一挥,拱手朝着周叙回道:“玉堂大人,学生素闻经魁萧兄精通诗赋,何不让他赋诗一首?” 当沈忆宸这句话出来,许多人脸上表情流露出一种震惊,这个萧彝跟沈忆宸是何种关系,救了他的命还是什么,如此良机居然拱手送人? 别说是其他举人,就连萧彝本人都惊的合不拢嘴,他万万没想到这种展示机会,沈忆宸如此轻飘飘的就让与自己。 周叙听闻之后,脸上也流露出古怪神情,这小子搞什么鬼,自己就是给他创造在王大人面前展示良机的,结果不接招? 就算你小子学识人品俱佳,也不至于这么大气吧。 “好,那就让萧彝赋诗一首吧。” “学生谢过玉堂大人,谢过解元郎。” 萧彝自然明白这是份天大的恩情,于是对周叙道谢之后,也朝沈忆宸鞠了一躬。 说实话,别人眼中这种行为简直不可思议,但对于沈忆宸而言,这真算不上什么大事。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他已经搭上了王英这根线,压根不需要靠着展示自己博得个好印象。如果没有这个前提,就算自己诗词水准中庸,沈忆宸也会毫不犹豫再做一次文抄公。 萧彝赋诗之时,王英却带着深意笑容,撇过头靠近周叙问道:“沈忆宸有点意思,他平常也是如此吗?” 周叙听到王英的询问,他还以为对方会怪罪沈忆宸刚才行事乖张,于是赶紧帮着说好话道:“回禀王大人,沈忆宸平日里老成稳重,品性极佳。” “这次可能是唱完《鹿鸣诗》后,被其中的团结互助美德所感染,于是以身作则礼待同年,属实高义之举。” 这番话得亏沈忆宸没听到,要是他听到的话,估计也得惊掉下巴。 万万没想到周叙这种老翰林学究,也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喔,周大人,你好像很看好沈忆宸。” 同朝文官多年,王英对于周叙的品性也是有所了解的,很少有年轻人能入的了他的法眼,更别说当起如此高的评价。 看来这个沈忆宸,是让周叙另眼相待了。 “这个……” 周叙意识到自己吹过了,又担心王英产生误解,认为背后徇私才会如此称赞。 于是又往回来说了点:“下官仅是欣赏沈忆宸在乡试中的文采罢了。” 听到这话,王英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刚才还说沈忆宸老成稳重,品性极佳。就乡试那几篇文章,你能从中看出这么多东西? 不过王英官场沉浮多年,论做官这方面的老练,可谓碾压了周叙这种学官。 哪怕这话前后矛盾,他也不会揭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萧彝一首诗作罢,引得满堂喝彩,能在北直隶这块地盘,以平民出身考取乡试第三名经魁,学识自然不用多说,写不出好诗才是奇怪的事情。 “不错,却有才华。” 周叙也是点头称赞了一句,然后再次把目光扫视众人说道:“谁还想再试一首?” 没有了解元优先这个选项,其余举子这次可就当仁不让了,纷纷准备起身上场。 不过就在这时,一道声音压制住了其他举子们跃跃欲试的心情,只见孙绍宗站了起来,拱手对沈忆宸说道。 “久闻沈解元大才,曾在应天府打破舞弊谣言,一举夺下小三元案首头衔,在下可谓仰慕多时。” “今日鹿鸣宴,沈兄乃新科解元,还期望能作诗一首让吾等学习一番。” 孙绍宗一站出来,其他人就明白这是话中有话,准备找沈忆宸麻烦报复了。 不过也有许多举子,并不太了解沈忆宸在应天的往事,于是开口问道:“孙绍宗说的是何舞弊谣言啊?” 这时候另外一名知情举子答道:“应天府府试放榜,沈解元高中案首,还有几名成国公府宗亲考中童生。于是引发了很多士子不满跟猜测,认为成国公府家塾舞弊。” “结果院试搜身检查,成国公府几位宗亲被当场查出舞弊工具,孙绍宗说的就是这事。” “那沈解元有没有查出问题?” “当然没有,要有问题还能今日高中解元吗?” 回答这个问题的举子,流露出一副看白痴的神情,都已经高中举人了,为何智商还能如此之低? “既然跟沈解元无关,那为何孙绍宗要旧事重提,也影响不到什么啊。” “舞弊工具是查到了,但是舞弊源头至今都不明不白,很难说当时成国公府其他人就一定清白。说不定记忆力好,把文章给记住了呢?” “原来如此。” 爱好八卦乃人之天性,几乎是转瞬之间,沈忆宸在应天府关于舞弊的传闻,就被扒了出来,颇有种后世网络扒黑历史的风范。 见到这一幕,孙绍宗脸上流露出得意笑容,其实这一招那日唱名过后,他就已经准备好了。 打算今天沈忆宸要是低头给个面子,自己就放他一马,要是不识好歹,就别怪让他在诸位考官跟部院大臣面前身败名裂! 只是一番得意过来,孙绍宗突然发现除了举子之间各种议论之外,在场官员大多神色如常,并没有对沈忆宸流露出异样眼神。 特别是礼部侍郎王英,始终不为所动,连表情都没有变过。 莫非是官当久了,定力都比较高? 面对孙绍宗的挑事,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 本来老哥都选择低调,不打算整首什么诗词来技惊四座了,既然你选择挑事,那就我让你看看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就在沈忆宸准备迎战的时候,身处首席的王英突然开口说话了。 “本官听闻沈忆宸书法无双,一手台阁体有本朝沈学士之遗风。吟诗作赋的场合,相信诸生也已经历过多次,恐怕没什么新意了。” “不如就让沈忆宸展示一下书法,让本官也见识见识,到底有何亮眼之处!” 王英这番话出来,沈忆宸跟周叙都把目光看向了他,眼神中满满惊讶。 这堪称神助攻啊,让沈忆宸去展示自己最强项目,背后没点暗箱操作都没人信了。 看着沈忆宸惊讶的眼神,王英的嘴角再次露出那抹深意笑容。 这下沈忆宸完全明白了,孙绍宗这小子今日踢到铁板上了。 鹿鸣宴座师翰林周叙,主礼侍郎王英,全部都是我的人,规则裁判全倒向我,你孙绍宗拿什么跟我斗? 119 无可争议(二合一) 突然听到王英把话题转向了书法,让现场很多新科举子感到疑惑,往届鹿鸣宴没听说过还有这种操作的。 “沈解元的字很好吗?为何就连王大人都听闻过?” “不知,但王大人本身就是书法大家,还说沈解元有翰林沈学士之遗风,肯定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真是见识少啊,据说沈忆宸的那首《剑如虹》,就是在应天府赏花游会上当场作出来的,一手台阁体被勋戚大臣、官家小姐们惊为天人!” “噢,还有这等事,那官家小姐们反馈如何?” 单纯的书法吸引力,远没有公子佳人这种花边新闻吸引人。 哪怕就是一些自诩为卫道士的新科举子们,都忍不住竖起耳朵,想听听沈忆宸与官家小姐们,是否发生过一段风流往事。 “当然是芳心暗许咯,奈何沈解元跑到了京师,不知有多少小姐要在闺房流泪。” “真的假的?” 可能是这番话有些过于离谱,听到的新科举子们都将信将疑。 “我刘某人岂是会说假话之人?等下你们看看沈解元的字就知道了。” 带着这份传言,对于沈忆宸书法期待的人就更多了,在场众人目光纷纷注视在他身上,想看看到底是如何惊为天人的。 只见这个时候沈忆宸站起身来,朝着王英行礼道:“既然是少宗伯吩咐,学生莫敢不从。” “不过学生同样仰慕少宗伯书法已久,得知大人笔法劲丽,飞动圆转,有怀素之风。” “所以学生斗胆,想要用草书来下笔,还请少宗伯雅正!” 沈忆宸这番话出来,在场的大臣举子们,莫不是流露出惊讶之色,心想这小子是不是飘了? 因为相比较沈忆宸的那点书法虚名,王英在大明朝才是真正的书法宗师。 王英的书法造诣极高,特别一手草书堪称冠绝大明,在这个时代甚至被人拿来与唐朝书法名家,号称“草圣”的怀素相比较。 要知道怀素在草书届的地位,几乎就相当于颜真卿、柳公权在行书届的地位,王英能获得这种美赞,实力自然不言而喻。 正是太过于知名,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面,各处找王英题字写碑文的络绎不绝。就连皇帝看到此等场景都特赐金钏束手,以免应接不暇。 所以目前阶段,王英基本上处于金盆洗手状态,只有天子需要书写时,才会开金钏创作。 用一句后世的网络语来形容,那就是虽然哥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仍然流传着哥的传说。 今日冒出来个毛头小子,居然想要在王英面前展示草书,这不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于是众新科举子们再次议论纷纷,只不过这次风评要差了许多。 “沈忆宸台阁体听说是挺不错的,难道草书也有所特长?” “估计是知道少宗伯擅长草书,想要恭维拍下马屁,不过以在下愚见,恐怕得拍在马腿上了。” “何必呢,展示自己最擅长的台阁体就行了,过犹不及啊。” 很多时候,最了解自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的敌人。 相比较在场的其他新科举子,孙绍宗可是找人仔细打探过沈忆宸在应天的往事。 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公开书写过草书的经历,更谈不上什么造诣。本来孙绍宗面对王英转移话题,还想着如何找突破点,这不是送上门来了吗? 所以还没等王英回复,孙绍宗就抢先说道:“少宗伯,学生也听闻过解元郎的书法传闻,不如就让他展示一番,也可以让吾等开开眼界。” 换做一般人这样张扬插嘴,估计得惹到几位大臣们不喜。不过孙绍宗的背景实在过于强大,在座官员没谁不知道他的身份,只得默认了这种行为。 “好啊,那鄙人就当仁不让,让孙经魁开开眼界。” 之前孙绍宗说起应天往事的时候,沈忆宸就已经准备起身迎战了,只不过被王英给转换了话题,只能暂时偃旗息鼓。 现在这小子又站出来拱火,既然如此的话,就让你明白一下什么叫做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本来一句谦词,沈忆宸却应承了下来准备指教,这几乎明示两人之间有火药味了。 别说在场的新科举子,就连官员大臣们,都流露出玩味神情。 一个当朝外戚子弟,一个当红勋戚子弟,这两人居然打起了对台,还真就有好戏看了。 “既然如此,笔墨奉上吧。” 王英也不再多言,沈忆宸话都说到这地步,不露一手肯定收不了场。 要知道王英之所以会转换话题展示书法,是因为收到了林震的书信,得知沈忆宸一手台阁体非常惊人,于是特殊照顾让他可以展现所长。 不过相比较台阁体,王英身为草书大家,自然更偏好于草书。所以他心中隐约有些期待,沈忆宸这小子的草书水平到底如何? 贡院衙役们很快就送上来笔墨宣纸,沈忆宸挥毫泼墨,在纸上写下了王英《泉坡集》中的一首诗作。 在场众人皆认为沈忆宸想要展示草书,是在班门弄斧,殊不知这一切都是在计划之中! 王英通过林震的书信,了解过沈忆宸。反过来看,沈忆宸又何尝没有关注过王英? 要知道运营老师在京师的人脉,早就是沈忆宸计划中的一环,他没有选择上门拜访,仅仅因为时机未到而已,并不意味着什么前期准备工作都没做。 相反,王英的生平,从仕经历、兴趣爱好等等,沈忆宸都有过详细的了解探查。甚至就连他的作品,沈忆宸都记在了脑海之中。 本来这一切,是准备上门拜访时候展示出来的,就如同打通周叙的关系一样,专门投其所好。 结果没想到王英跟林震的师生关系如此亲密,直接就把沈忆宸当“自己人”看待。甚至就连台架子都搭好了,就等着上台表演一番。 如此机会沈忆宸都把握不住的话,那也太无能了一点。 只见沈忆宸在宣纸上笔走龙蛇,飞动自然。笔划如骤雨旋风,又如飘逸云烟。 笔笔中锋,纵横斜直无往不收,上下呼应,一气贯之法度具备,堪称怀素笔墨再现! 围观的新科举子们,开始还带着质疑、取笑之心。当沈忆宸笔墨跃然于纸上后,全场只剩下了寂静,如同深山老林一般的寂静,连惊叹声音都没有了。 甚至就连上席的一众官员,看到沈忆宸的字后,都惊讶的张大嘴巴。 万万没想到这名年轻人,在草书上的造诣,会达到如此惊人地步! 最终还是王英打破了这种寂静,他用着无比感慨的语气说道:“长江后浪催前浪,一替新人换旧人。” 这句话,相当于一锤定音,肯定了沈忆宸在草书上的实力,再也无可置疑! “沈解元大才,如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在下实在不敢相信有人能写出此等笔画。” “这手字简直有怀素之筋骨,到底怎么做到的?” “前有沈学士之神韵,现有怀素之筋骨,在下服了!” “天纵奇才就是如此,吾等不过凡夫俗子。” 听着全场的称赞,孙绍宗可谓脸色惨白,他其实心里面很清楚沈忆宸的字肯定差不多哪里去。 只不过这小子得意忘形,想要在王英面前班门弄斧,给了自己找茬的机会,好让沈忆宸明白什么叫做自取其辱。 但是孙绍宗万万想不到,沈忆宸这手字能强到这种地步,就连王英都承认长江后浪推前浪,瞬间让自己变得如同小丑。 真就如同对方所言,今日开了一番眼界! 不单单是孙绍宗无言以对,在场所有人都心悦臣服。因为事实胜于雄辩,实力证明一切,沈忆宸这手字出来,让所有的怀疑都变成了笑话。 文章、诗词这些通通都可以代笔,唯独现场书画,无人替换! “诸位,献丑了!” 除了面对孙绍宗,沈忆宸展现出张狂姿态外,对其余众人,哪怕此刻可以把逼给装到极致,沈忆宸依然保持着一种谦卑态度,并没有得意忘形。 因为沈忆宸心中很清楚,自己事实上当不起如此盛赞。 原因很简单,沈忆宸所展现出来的东西,更多是基于后世工作因素,需要像素级的模仿修复书籍字画,才磨练出来的。 比如怀素的《小草千字文》、《论书帖》等等字帖,沈忆宸都着手修复过,所以才能写的如此相似。 但是脱离了原本基础,沈忆宸的书法作品,就相形见拙达不到大家高度,更别说宗师了。 唯有在书法上开宗立派者,才当得起宗师之名,沈忆宸远不如矣。 不过这些都不关键,沈忆宸也没想着往书法界方面发展,他如今这手字,已经足矣扬名了。 “忆宸,本官没想到,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周叙按耐不住心中激动,直接用上了忆宸的称呼。 这段时间上府拜访,沈忆宸最多就是展示下台阁体,跟周叙讨论讨论书画背景。所以这手草书,他也是第一次见识到。 原本以为沈忆宸在台阁体上高水准,已经足够惊人,现在看来,此子上限还远不止于此。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整场一直默不作声的顺天监察御史程富,漫不经心的反问了一句:“周大人,你与沈解元很熟识吗?” 这个程富除了是监察御史外,还担任着顺天乡试外帘监考官首席。 要知道在明朝科举,外帘官与内帘官的关系并不和谐,原因就在于外帘官事实上权势比内帘学官更重。 京官翰林当主考官还好点,毕竟有“储相”的名义,外省府学教谕这种低品阶学官,在布政司官跟巡察御史面前算个屁。 这种双方官职权势不平衡,就导致了内帘官难以跟外帘官抗衡,甚至职权都被外帘官侵占。 成化十五年明宪宗朱见深,还颁布过戒谕,禁止外帘官侵夺内帘官的权限。不过这并没有什么卵用,弘治十四年出现过更离谱的事情。 那就是外帘官预先决定了录取名额,名义上是为了防止舞弊,实际上是公开行贿请托。相当于明码标价卖录取名额,跟清朝卖官卖爵有的一拼。 基于这种大环境下,周叙与程富的关系并不好,所以整场鹿鸣宴,外帘监考官也基本上不多言,纯粹走个过场。 “确有相识,不知程大人有何高见?” 周叙这种老学究,一直是比较耿直的性格,不喜遮遮掩掩的。 就连王振这种级别的,他都敢上疏在奏章里面隐喻,面对监察御史,就更不会虚与委蛇了。 “不敢谈高见,本官就是好奇问一嘴,感觉周大人这言语,好像跟解元郎关系匪浅。” 耿直并不意味着愚笨,能在朝中当官几十年没出事,就代表着有基本的政治素养。 所以周叙瞬间就明白了程富的暗指,他是不是与沈忆宸有着某种神秘关连。 别说程富身为监考官会这样想,当初在乡试首场的时候,就连同为主考官的王一宁,得知周叙与沈忆宸的关系后,想的都是会不会成国公给的太多了…… 这种言语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任何一届乡试都会出现类似情况,往往大多被当作无稽之谈。 但是一旦发酵流传甚广,就会朝着著名的唐伯虎科场舞弊案方向走。 相信大多数人都知道“唐伯虎点秋香”这段故事,却很少有人知道唐伯虎在明孝宗弘治十一年,高中了应天府乡试解元。 当年的唐伯虎江南大才子,还科场得意,本应该是前途无量,会试考中进士几乎板上钉钉的事情。 却偏偏出现了意外状况,与他一同赶考,并在路上结交为好友的举子徐经。因买通了会试主考官,礼部侍郎程敏政的家丁,获得了会试的考卷。 偏巧,这一年会试出题极为冷僻,考生们大多答不上来,唯有唐伯虎跟徐经答的很好。 加之考前两人经常前往程敏政府上拜访,估计心态就跟沈忆宸拜访周叙一样,想着混个熟脸在阅卷时候有所偏爱。 于是在阅卷过程中,程敏政看到这两份极为出色的答卷时,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句:“这必是唐寅与徐经的。” 就这句话埋下了祸根,被人举报告发,唐伯虎跟徐经双双下狱。最终徐经承认了自己舞弊,把唐伯虎也牵连下水,又成了一个解元没考中进士的案例。 所以正常情况下,解元取中进士几乎是必中事情,但这个世界往往会出现很多不正常的情况。 唐伯虎的案例,其实某种意义上跟之前的成国公府舞弊案很类似,都属于确有其事,然后双方关联甚深被“连坐”。 但奈何唐伯虎没有一个当朝国公的爹,能把发酵的舆论给按压下来,只能说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真是人生何处不拼爹…… “年少英才,受万众瞩目,有何不可!” 周叙一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相反还承认的大义凛然! 自己行得正,坐的直,沈忆宸才华也摆在这里,今日这场鹿鸣宴哪位新科举子,敢说自己能压解元一头? 就算乡试前与他关系匪浅,又有何关系? “周大人莫要误会,本官不过是好奇多问了一嘴。” 看着周叙这个老学究一副小宇宙要爆发的模样,程富拱手示弱了一番。 毕竟这是鹿鸣宴,翰林的主场,闹大了不好收场。 “哼!” 周叙冷哼一声,也不再多言。 监察御史号称监察百官,但翰林院“储相”之地也不是吃素的,想要强压自己一头,你程富还不够格! 只见程富不以为意的笑了笑,然后把目光看向了贺平彦,两人眼神对视之下微微摇了摇头。 见到这个动作,贺平彦心领神会。回过头对着身旁一名新科举子示意了下,后者立马站起身来,拱手向沈忆宸说道。 “世人皆称赞江南乃文风鼎盛之地,今日得见沈解元,让在下是敬佩不已,得知所言非虚。” “不过明经取士,看的乃是八股文章,在下心中颇为好奇,解元郎那几篇能取中魁首的文章,到底是何等丹青妙笔?” 这名新科举子言语虽然恭敬有加,但事实上背后的意思,并没有那么客气。 简单粗暴点翻译,就是沈忆宸从南方空降到北方乡试,有投机取巧的嫌疑。另外字好不等同于文章好,取中解元要看八股文的真凭实学,他想要看看沈忆宸的乡试文章。 这番话一说出口,立马引起了在场许多新科举子的赞同。 大明这个时候虽然没有“高考移民”这个词,但并不意味着,文人士子们不知道教育资源不均衡,南方人到北方考更有优势,否则科举也不会分什么南北榜。 明面上不说,不等于认同沈忆宸这种“空降”科举的方式,如若不是沈忆宸确实才华横溢,在应天府就拿下了小三元案首,并且有几首诗词名言天下。 恐怕今日就不止是孙绍宗为了面子向他发难,其余新科举子同样会孤立敌视他。 原因很简单,沈忆宸的行为,某种意义上是抢了北方举子的“蛋糕”。 现在有人捅破了窗户纸,自然就会引发同仇敌概之心。就算知道以沈忆宸目前展现出来的实力,作弊的可能性不大,好歹看了文章后,也有了一个安慰自己的理由。 “过几日《时文集》就会刊登解元文章,诸生不必急于一时。” 这句话是王英说的,他怎会不明白新科举子们要看文章背后的意思。 不过就算明白,也不能答应。一是答应了,相当于纵容外界对于沈忆宸这个“空降”解元的质疑,王英身为师公,自然得维护自己徒孙。 另外一点,这也是对于主考官取中的质疑,官场同为一体,自己说不定明年也得成为会试主考官,不帮周叙就等于不帮助日后的自己。 而且王英给出的拒绝理由光明正大,就如同之前沈忆宸童子试文章被人发表过一样,解元这个级别的文章,更是会被书商天下流传。 现在乡试刚放榜没几天,书商们排版发行还需要时间,再等上几天自然就能看到,何必在鹿鸣宴上急于一时? 见到王英都发话了,站起来的这名举子,自然是不敢忤逆少宗伯,只得点头称是坐了下去。 不过让人意想不到的一幕再次出现,沈忆宸并没有坐下,反而拱手主动说道:“少宗伯,玉堂大人,乡试卷宗就放在贡院,何不令人取来让诸位同仁观赏一二。” 沈忆宸可是经历过成国公府舞弊的人,明白这种质疑单纯靠压制,是压不住的。 最好的方式,就是选个恰当的时机公之于众,还有什么场合,能比得上今天的鹿鸣宴吗? “沈忆宸,你确定要如此?” 周叙反问一句,这种自证清白在他看来是没必要的。 “是。” 面对沈忆宸的坚持,周叙也就不再多言,解元试卷早已被誊抄数份,顺天贡院里面就有备份,叫个书吏取过来就行。 很快沈忆宸三场考试的卷宗备份,悉数被呈了上来。周叙也无二话,令人搬来告示栏,把试卷全部张贴于上,让在场的新科举子们看个明明白白! 只见一百多名举子们团团围在公示栏面前,看着沈忆宸的文章,很快响起了一片惊叹之声。 “解元就是解元,我怎么就想不到还能用中庸之道破题呢?” “太强了,这文章书法真是太强了,恐怕沈忆宸来日成就,不止于解元郎,有冲击状元郎的机会!” “看看这策论,字字珠玑言之有物,这是为了来日代天子执掌天下做准备吧。” “在下甘拜下风,今日算是明白什么叫做惊世之才!” 听着在场新科举子的心悦臣服,周叙跟王英的脸上,都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一个是为了自己眼光取中而感到自豪,另外一个是为了弟子的眼光而感到高兴。 官场上最为讲究一个人走茶凉,无论你今日多风光,来日一旦下台,没有心腹中人处于高位的话,待遇将会一落千丈。 林震的辞官,让王英这个座师失去了最大的潜力股,也没了后续人才储备。 今日沈忆宸表现,意味着未来在仕途上,将后继有人了。 鹿鸣宴进行到此,彻底成为了一场沈忆宸的个人秀。 120 演技圈子(二合一) 筵席落幕,告别了诸位官员之后,沈忆宸一行新科举子,也走出了顺天贡院。 就在此时,萧彝靠了过来,拱手对着沈忆宸说道:“解元郎今日提携,在下感激不尽。” 望着萧彝这番认真严肃的模样,沈忆宸却不以为意的笑道:“连提携都用上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做了什么大事呢。” “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说实话,沈忆宸是真没把这点出风头的机会给当回事,帮助萧彝也没想着要什么回报,纯粹的顺水推舟。 “对于解元郎而言可能是小事,但对于我萧彝来说,却是一份大恩情。” 萧彝说的可不是什么客套话,他出身寒门农户,属于标准的底层士子。 这种出身于微末的士子,没有发迹前在很多人眼中是没有价值的,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出手相助。甚至因为文人相轻跟家境贫寒,萧彝一路走来还遭受过很多的嘲弄跟轻视。 沈忆宸身为国公之子,解元之尊,当初在茶棚看见自己寒酸样子就以礼相待,鹿鸣宴上更是送出良机。 这等君子风度、大气格局让萧彝折服,也深深记下了沈忆宸今日的帮助。 话都说到这地步了,沈忆宸也不再强行推辞,毕竟有人记得自己的好,总比多一个仇人要强。 就在沈忆宸准备拱手告辞的时候,说仇人,仇人就到。 孙绍宗带着几位跟随他的新科举子走出了贡院,正好跟沈忆宸打了个照面,脸色非常的难看。 不过这次在他的身边,还有乡试亚元贺平彦,他看到沈忆宸倒是满脸笑容的迎了上来。 “解元郎,今日在鹿鸣宴上展现的才华文章,让在下真是仰慕不已啊。” “贺兄客气,拙作罢了。” 之前在进入贡院的时候,贺平彦出面给了双方一个台阶,并且还主动落后一步,以示解元为尊,把里子面子做到十足。 这些举动让沈忆宸对于他的印象不错,所以说话什么的都比较谦虚低调。 “解元郎,你这就是过谦了。” 面对这话,沈忆宸不置可否的笑笑,再继续谦逊下去,就显得有点假了。 客套完毕,贺平彦也开始准备说点正事。 “解元郎,在下托大的问上一句,你跟孙兄之间是否有些过节?” 这里的孙兄,毫无疑问是指孙绍宗了。 “一点无关痛痒的小问题罢了。” 沈忆宸很无所谓回了句,确实这种摩擦在他眼中,就是一点小问题。 当然,在孙绍宗眼中是不是,他就不知道了。 “大家都是乡试同年,同唱过《鹿鸣诗》,理应团结互助,未来在仕途上也有个助力。” “刚才出门的时候,我跟孙兄也谈过,都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如若解元郎愿意给这个薄面,在下当一回和事佬,在京师雪聆阁设宴如何?” 孙绍宗想要握手言和,这种事情沈忆宸是不信的,因为他太了解真正纨绔子弟的尿性,除非是把他们给整服,否则一定要找回个场子。 自己目前为止,不过让孙绍宗丢了些颜面,远远称不上整服。 如果这小子有这份爽快和解的气量,也不会如此嚣张跋扈了。 不过信不信是一回事,面子给不给是另外一回事。沈忆宸毕竟在京师属于外来户,这里家族背景势力深厚的比比皆是,能不招惹树敌,就尽量以和为贵。 而且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成国公这块“金字招牌”,自己怕是要没得用了。 那日对话堪称“父子决裂”,虽然不知为何成国公这几天下来,并没有把自己给赶出去,但沈忆宸琢磨着好日子应该快到头了。 能抢在目前最大靠山倒台之前,解决掉一桩“隐患”,总归是一件好事。 “贺兄说的在理,在下也不愿多生事端,此事就麻烦兄台了。” “谈何麻烦?这是同年应做之事,解元郎大气!” “贺兄,在下还未取表字,要不你直呼姓名好了,解元郎有些过于客气了。” 贺平彦毕竟是乡试第二名亚元,一直这样使用解元郎的尊称,于情于理都有些说不过去。而且对方现在是在当中间人帮忙调解,沈忆宸也没想显得自己高高在上,换个称呼低调一点为好。 “既然解元郎都这样说了,在下年长几岁,就托大一点称呼为忆宸如何,这样更显亲切。” “贺兄随意。” “那好,此事就这样说定,到时候我将遣人到府上相邀,就等着恭候大驾光临了。” “不敢当。” 沈忆宸拱了拱手,表示谢意。 说完之后,贺平彦就去到了孙绍宗那边,估计是把两人的对话给转述一遍。 “贺兄才学人品俱佳,是京师有名的谦谦君子。” 看着贺平彦远去,萧彝向沈忆宸介绍了一句,语气中带着些许敬意。 “是吗?” 沈忆宸除了知道对方是乡试第二名外,其他就不太了解了。 “嗯,贺兄是国子监的优贡生,成绩常年稳居前列。而且生性热情洒脱,喜欢广交好友,京师知名的文人士子们,或多或少都有过交集,广受赞誉。” “喔,听起来挺不错的。” 沈忆宸点了点头,确实从第一面接触开始,这个贺平彦就做人待事就让人如沐春风。 “有贺兄当中间人设宴,孙绍宗应该会给这个面子,也可让沈解元免于小人记恨。” “哈哈,那看来我也欠下了一份人情。” 听着沈忆宸这意有所指的话语,萧彝脸上也露出了笑容,两人一切尽在不言中。 告别了萧彝,沈忆宸返回了成国公府,刚从马车上下来,就碰到了朱勇、林氏跟朱佶三人,好像是打算出门去哪里。 看到沈忆宸过来,成国公朱勇脸上表情略微闪现过一丝不自然,不过这种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鹿鸣宴参与的如何?” “一切顺利。” 沈忆宸拱手恭敬回答。 不管两人现在心中是何种想法,至少在表面上言行举止,都得保持正常。 现在沈忆宸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古代会出现“伴君如伴虎”的名言。自己跟朱勇的情况就类似,背后都蹬鼻子上脸快要决裂了,随时准备收拾东西,从成国公府提桶跑路。 人前却要演的恭恭敬敬,看不出一丝的异常。 “嗯。” 除了简单的打声招呼,成国公跟沈忆宸也没啥好说的,点了点头就准备上马车。 反倒这个时候林氏靠了过来,一脸欣慰的说道:“今日看到忆宸出府的解元排场,真是整个国公府都与有荣焉。如今科举已经有所成就,也该考虑考虑人生大事。” 说完之后林氏转头看向成国公朱勇说道:“公爷,你看要不我在京师的勋戚贵妇圈子里面,帮忆宸寻得一位良配如何?” 听到林氏准备帮自己安排亲事,沈忆宸瞬间就警觉起来,这可是关乎到后半辈子幸福的事情。而且依照古代的礼法,嫡母的地位跟身份,是比生母还要尊崇的。 一旦她跟成国公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默契,就几乎等同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是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所以沈忆宸断然拒绝道:“多谢朱夫人好意,在下目前尚未弱冠,而且明年的春闱就在眼前,暂无心考虑婚娶之事。” “忆宸,古人还有十五弱冠的,你今年都已经十七,弱冠礼可以随时举办。另外有了一个良配相伴,也能在生活上多加照拂,能更好专心读书,备战明年的春闱。” “你看看二哥朱佶,今日就打算前往镇远侯府上,商讨跟候女之间的亲事。他不也要参加明年春闱吗,如若你也谈成一门亲事,岂不是双喜临门?” 说这话的时候,林氏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得意的神色,她之所以“催婚”沈忆宸,并不是有多么好心想要找寻一良配。 更多是看到今日沈忆宸解元排场,心中暗生嫉妒,这可是自己儿子当初中举,远远比不上的盛况。 所以趁此机会,高调宣扬一下即将要与侯爵之女联姻的消息,也让沈忆宸羡慕嫉妒恨一番。 考中解元又如何,真正勋戚人生的起点,可能就是你们这种“普通人”,努力一生也达不到的终点! 这边林氏在炫耀,马车旁的朱佶可谓一张脸都绿了! 别人不知道,他自己还能不清楚沈忆宸跟陈青桐之间,那暧昧不清的关系吗? 镇远侯虽说跟泰宁侯同为侯爵,甚至在地位权势上,还要略高一点,但双方女儿那能相提并论吗? 镇远侯之女,不过就是候府里面众多子女的一员,并不多受重视,也得不到家族的鼎力相助。 而陈青桐可是泰宁侯独女,从小就如同掌上明珠一般,谁能娶到她,就意味着能得到一脉侯爵的全力支持,毕竟泰宁侯没有别的选择余地。 现在母亲在沈忆宸这小子面前炫耀跟侯爵之女联姻,让朱佶感到憋屈不已,要知道当初自己可是与沈忆宸竞争当中的失败者! “朱夫人不必了,在下自有打算。” 沈忆宸这次语气强硬生疏了许多,因为他明白自己继续委婉拒绝,说不定对方就打蛇顺棍上,搞出强行婚娶的事情。 这种古代“开盲盒”的嫁娶方式,运气好还能找一个凑合过一生的,运气不好简直祸害一生! 而且按照林氏的手段跟心思,后者的可能性,估计得接近百分之百。 “还在说些什么,上车!” 沈忆宸的这声自有打算,没有影响到林氏,反倒刺激到了成国公朱勇。 让他不由想起跟沈忆宸的几次对话,这小子都是如同今日这般“忤逆”,从不愿意听从长辈之言。 既然如此的话,还说些什么废话,就随他去好了。 成国公都发话了,林氏自然不敢再继续多言下去,拍了拍沈忆宸的胳膊,最后补充了一句:“忆宸,要是看中了哪家姑娘,我就跟公爷帮你上门提亲。” “如今你孤身一人在京师,虽然还未入宗谱,但也可以把我当嫡母看待,一家人毋需客套。” 这番话要是换做其他从小倍受冷落的婢生子听到,估计得感动的痛哭流涕。 特别是沈忆宸这种十几岁就独自漂泊在外,身处陌生孤立的环境,有个人如同母亲般关爱,还帮他考虑人生大事,看作一家人。 恐怕更为深受感动,从内心里面认可这位嫡母了吧? 只是很可惜,林氏这番影后表演,在沈忆宸这里只能评个负分滚粗…… “谢过朱夫人。” 不痛不痒的道了声谢,沈忆宸脸上硬挤出一抹有些虚假的笑容。 对于这个笑容的真诚度,沈忆宸还是不太满意的,自己的演技目前看来还需要磨练,不够走心。 毕竟在没有足够的自保能力之前,就必须得跟林氏虚与委蛇下去。 目送成国公的马车远去,沈忆宸正准备迈动脚步进府之时,却发现角落处出现几个人影,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 定睛一看,发现居然还是几位“熟人”,他们就是当初跟随叶宗留的矿工。 这群矿工不是返回福建了吗,为何会出现在京师,莫非是走私上出了什么问题? 带着这份疑惑,沈忆宸没有选择进府,转身朝着角落方向走去。 刚一走入偏僻处,这几人就齐刷刷的跪下道:“小人拜见解元公。” 举人虽然在没有授官之前,并没有官身,但是在普通平民眼中,他们跟官老爷并无多大区别,更别说沈忆宸还高居解元。 单纯论官身,也得不到矿工们的如此大礼,毕竟他们要干的是杀官造反的买卖。之所以如此礼重,还在于沈忆宸给他们指了条活路,变相有了救命之恩,自然得感恩戴德。 “客气了,在下也当不得公字,你们快起来吧。” 一般正常来说,解元最多称呼为解元郎,只有状元才有资格称“公”。不过民间老百姓哪有这么多规矩,解元跟状元在他们眼中,都属于高不可攀的人物。 这几人毕竟是干过造反的买卖,还是没有普通平民那种畏官如虎的心态,行过大礼之后就纷纷起身,脸上流露出一抹兴奋神情。 “沈公子,还记得我不?我叫苍火头,咱们在船上见过。” 另外一人立马出言打岔道:“什么沈公子,要称呼沈解元,一点规矩都不懂。” “沈解元,我叫郑祥。” “当日在镇江我就佩服沈公子,日后定能大有作为,现在果然考中解元了。” “对了,我叫王能。” 几名矿工壮汉,一边吹捧一边自我介绍了起来。 其实就算不介绍,沈忆宸对几人的姓名也有印象,毕竟记忆力可是他的强项。 “时隔多日能再见到诸位,在下也是感到高兴,不过你们为何会在此地?” 沈忆宸好奇反问一句,这几人鬼鬼祟祟躲在公府角落干什么,要是被公府的护卫发现麻烦就大了。 “还不是那狗眼看人低的门房!” 苍火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满脸的怒气,然后继续补充道:“我们进城后得知沈公子你高中解元,还打听到住在成国公府,于是就打算上门拜访。” “结果门房压根就不让我们进去,连通传都不肯,所以我们只好在这里等着,看能不能碰到沈公子出来。”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哑然失笑。不过想想也正常,当初自己好歹一个文人身份,门房都懒得搭理,这几人粗布麻衣的,愿意去通传才怪了。 “那你们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给沈公子送点东西。” 那名叫做王能的壮汉说罢,就取下背在身上的包袱,解开一看是白花花的银锭,估摸着不下百两。 “沈公子,那日我等兄弟听从了你的建议,当即回到福建找寻了走私的海商,通过他们当中间人与倭人谈生意。” “还真如沈公子所言,这群倭奴人傻钱多,不光什么货物都要,甚至就连铜钱都能跟他们换银子过来。” “我们都还没有出海,在宁波外面的小岛交易,就赚了数百两银子。除去上交官府的部分矿税,以及大家生活所需,叶老大让我们几兄弟走海路把剩下的都带过来了。” 看着这包袱银锭,沈忆宸笑着回道:“这是要送给我吗?”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问,苍火头两眼一睁,满脸理所当然的回道:“肯定啊,如若不是沈公子指出一条活路,我等兄弟现在还能不能扛个脑袋都说不定,这笔钱还望莫嫌少了。” 说罢,就把这包袱银锭塞到了沈忆宸手中。 望着手中银锭,沈忆宸简直有些哭笑不得,这群矿工几百号人干着走私买卖,几个月下来就净利润百来两银子。 而且从他们都表情举止看,好像还挺满足的样子?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这不是赚着卖白菜的钱,冒着卖白fen的风险吗? 当然,这话沈忆宸也不好直接说出来,否则对方肯定误解为自己在嫌钱少。 于是他转而说道:“诸位舟车劳顿也辛苦了,要不在下找间客栈办个接风宴,然后再让你们好好休息一番。” 这几人虽然不知用了什么方式混进京师,但名义上还在被官府通缉。就这么带入公府人多眼杂,恐会生出什么事端,所以最好还是找寻一件客栈让他们先住下。 “我们几兄弟走海路日夜兼程,对京师也不熟悉怕暴露身份,就劳烦沈公子了。” “诸位对于在下同样有过大恩,无需客气。” 就这样,沈忆宸把几名矿工带到了一家比较偏僻的客栈,并让店小二上了一桌好菜。 望着苍火头几人狼吞虎咽,在添了几碗饭后终于放慢了速度,沈忆宸这才开口准备问些事情。 他实在不理解,大明朝正统朝末期跟倭国干走私贸易,说赚钱那是低调了,称之为抢钱都不为过。 这群兄弟干了四个来月,咋就混成这逼样了,莫非这年头就连走私也存在中间商赚取差价? 121 卷入历史(二合一) “苍火头,你来跟我详细说说,与倭奴的贸易是如何进行的。” 听到沈忆宸询问,苍火头立马放下手中的饭碗,抹了抹嘴角的油花回道:“沈公子是这样的,那日我们分别之后,叶老大就带着我们回到了福建矿山。” “之前我们准备起事,也认识了不少道上的人物,其中就有福建沿海搞走私的。不过与倭奴进行贸易,在我们当地为人所不耻,双方关系并不深厚,这次没办法才联系上他们。” “嗯,你们找他们当中间人,抽成很高吗?” 沈忆宸并不关系什么海盗走私,都混到要举旗造反的地步了,还在乎别人什么身份。 他现在唯一想要知道的,就是干这笔买卖怎么才赚这点钱,按目前利润下去一整年赚个千把两银子顶天了,万一矿税再加,或者多了其他苛捐杂税,不还得举旗造反? “不高,对方很敬重叶老大,才十抽一。” 有一说一,就算沈忆宸没搞过违法产业,他也知道这种买卖中间人十抽一很低了。按照正常情况下,帮助联系买家,提供交易场地,十抽三都不意外。 狠一点的吃双方,拿走一半的利润也不是没可能。 “那为何几个月下来,就只能赚百来两银子?” “沈公子,百来两银子还少吗,现在我们都能吃饱饭了。” 没想到苍火头比沈忆宸还要惊讶,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要知道他们之所以举旗造反,并不是什么野心或者追求更高品质生活。而是属于标准的农民起义,被官府矿税给压的实在没有活路,到了不反也是等死的地步。 所以在他们看来,这笔买卖下来能交上部分的矿税,不再被官府逼迫,并且还能让妻儿老小吃饱饭,就已经有了天大的改变。 至于这百来两银子,更是属于纯血赚的,再少点都能接受。 这句话让沈忆宸着实有些无言以对,苍火头也太容易满足了点,就连做大做强的野心都没有吗? 就这心态,还想着举旗造反,还不如落草为寇靠谱。 “我的意思不是嫌少,而是感觉理论上应该更多点。” 沈忆宸委婉的点出来自己想法,这种抢钱的买卖不多搞点顺差回来,简直对不起这个时代人傻钱多的倭奴。 三人中的郑祥读过私塾,见识要比苍火头广上许多,他听懂了沈忆宸话中的意思。 “沈公子,这次交易我们是在海上小岛进行,运输什么的都是倭奴他们自己负责。” “而且所售的货物,不过是些陶器跟粗麻,还有村上的一点农物,实在卖不上什么价钱。如果不是倭奴对大明的铜钱非常渴求,能换回数倍的白银回来,可能利润还要少。” 听到这话,沈忆宸点了点头,他算是有些明白了。 这个时代风险最高,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海上运输环节,并没有在叶宗留等人掌控之中,必然就要割舍出一大部分利润出去。 另外他们所售货物,里面也没有什么高价值产品,根本就卖不上什么价格。 如果不是此刻倭国的银价确实贱,恐怕他们这种贸易方式,不赔钱都算不错了。 这种情况就有点类似于后世两千年左右,靠衣服、鞋袜等等低价值产品对外贸易。看似量很大,实际上根本就赚不到多少钱,远远不如工业产品的利润高。 “江南盛产丝绸、瓷器跟茶叶,为何你们不与倭奴贸易这些物品?” 沈忆宸所说的这几样物品,哪怕放在清代前中期都称得上是硬通货,直到被工业产品给打败。 现在都倭国除了有矿,其他都穷的跟鬼似的,这些玩意对于他们而言都是奢侈品级别的东西。就算暂时没有能力获取远洋运输环节的利润,也足矣靠着商品的高附加值赚取巨额利润了。 “沈公子,这些东西不好大批量采购,而且我们身份也不便。” 郑祥脸上流露出为难神色,矿工虽然普通学识比较低,但其中照样不乏有识之士,比如卞和这种人。 他们也知道拿些值钱的东西卖给倭奴,不过明代商引废除都才没几年,各地瓷器大厂背后都有着官方背景,想要大规模扫货没有人脉前提下,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这群人只是暂时与官府“休战”,身上都还背着通缉的名声,哪个正规商人敢与他们做生意? 理论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大钱是挣不上,能保证吃喝用度,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面对叶宗留等人现实的难处,沈忆宸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看来事情远远没有自己当初想象的抢钱那么简单。 但问题是想要出手帮助,在商业上沈忆宸也没有任何人脉,官场上的文人士子们,更是把商贾给视为低贱人群,想要与他们商量做生意,恐怕自己会首先开除士大夫阶层。 唯一称得上有所关联的,就是当初在应天会馆人士的许逢原。 不过双方后续也没见过面,底细完全不清不楚,沈忆宸可不敢随意引荐给叶宗留等人。 万一许逢原是个“内鬼”,那可真就玩脱了。 看着沈忆宸没说话了,郑祥也明白对方是真心想帮助自己等人,于是开口宽慰道:“沈公子也无需担心,这次叶老大与三明尤溪的蒋福成取得了联系,对方在尤溪有着万余炉丁。” “我们准备自己开采铜矿,然后交与蒋福成铸造私钱,最终拿去与倭奴交换白银回来。只要一切顺利,日后将成为赚大钱的买卖!” 好家伙,听到郑祥这话,就连沈忆宸都感到诧异。万万没想到这群矿工,在“违法犯罪”的道路上,还学会举一反三了。 直接跳过了走私正常贸易环节,选择开采私矿铸造私钱,不愧是有过造反的胆子。 除了震撼之余,沈忆宸也感到蒋福成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好像正统年间东南农民起义,这位也是其中的一方势力,并且还不弱。 因为炉丁,就是明代铁匠的匠籍称呼,要知道没有两把子力气,是没实力抡大锤当个铁匠的。而且有锻造能力,意味着兵器、甲胄什么的都不会缺,想要成为弱鸡义军都难。 看来之前叶宗留等人分散到各处采购铁器,就已经跟蒋福成这批炉丁有过联系。难怪正统朝期间东南起义能连续数年不灭,还发展到几十万义军,果然都有两把刷子。 不过就在郑祥说完这句话后,旁边一直比较沉默寡言的王能补充了句:“现在朝廷严禁私矿,我们大规模开采的话,可能又会与官兵产生冲突,到时不知得死多少弟兄。” 这句话让之前反转的光明前景,又瞬间暗淡了下来。 叶宗留这批矿工现在之所以能安心吃碗饱饭,就是因为他们放弃了私自开采银矿,并且补上了部分矿税,让浙江、福建两地的官府暂时缓和下来。 如果这时候又去开采铜矿,岂不是相当于重操旧业,在官府眼中哪管你是采铜还是采银? 可能最终的结局,又回归到不得不反的地步。 究其原因,还是生产资料不足,只能跟“私采”这两字给杠上了,否则就没有其他出路养活这么多矿工。 “你们给我点时间,我考虑下有没有什么解决之法。” 思索再三,沈忆宸还是决定把这件事情给应承下来,帮助这群矿工另寻他路。 这并不是单纯为了自己日后势力、兵源考虑,沈忆宸能不能走上文臣巅峰,如同于谦那样掌控武力都是未知数,现在说这些还为时尚早。 他更多是不愿意看到,这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最后都阵亡在大明朝的内耗之中。 很多人了解明朝的历史,入门读物都是那本《明朝那些事儿》,确实这本书通俗易懂,写的还非常有趣味,很适合当历史书籍的入门读物。 但这本书恰恰对于明朝正统朝时期,除了土木堡之变外,另外两场大规模战争的描写非常少,从而无法呈现出完整的历史进程。 这两场战争就是西南麓川之战跟东南明朝开国以来最大规模的农民起义。 正是这两场战争,抽调了大明朝在草原左翼几乎全部战略机动兵力,无数西北精锐将官深陷内陆战争。 直到也先部横贯朔漠,蒙古铁骑南下攻击宣大了,陈懋,蒋贵,王骥等明朝中坚重臣,以及大批官兵还处于这两场战争的收尾阶段。 沈忆宸见识过镇江的流民,一路上也看过无数食不果腹的大明百姓,明白内乱没有赢家。 他曾立誓要以天下为己任,就得竭尽可能的避免内战的发生,让叶宗留等数十万东南矿工农民,免于死在官兵的刀剑之下。 同样,大明的官兵们也是父母所生养,北方还有着异族铁蹄铮铮。拖着疲惫之身大军北上,最终殒命于塞外,这样又值得吗? 沈忆宸之前一直都没有能力改变历史进程,而这一次,他想要试试了。 安置好苍火头等人,沈忆宸就返回了公府,这种事情也不能急于一时。至少现在福建那群矿工能吃饱饭,暂时稳住了围剿的风险,远没有当初那般紧急。 回到府上,沈忆宸坐在书桌面前,想着自己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合适的采购商,让叶宗留等人可以与倭奴进行高附加值商品贸易。 不过想来想去,自己认识的不是勋戚武将,就是士大夫文人,压根就跟商业沾不上边。唯一一个许逢原,还不太熟悉,完全不敢与这种人托底。 当然,实在没办法的话,沈忆宸也可以自己去当个贸易中间人,然后把货物转交给叶宗留等人。 但是多了一道程序,过程要变得繁琐,而且自己也远离福建,沟通什么的在这个时代,可是个大问题。 另外更重要一点,就是明年二月还有春闱,自己哪来的精力跟时间,去当个什么商人? 想来想去,沈忆宸只感到一阵的头痛,没有更好的办法。 说实话,来到大明朝这一年多来,沈忆宸进步不可谓不快。但是就此想要改变历史的滚滚车轮,实力上还是差的有点多。 府上呆了两天,沈忆宸还是没有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倒是从苍火头等人的嘴中,得知了镇江府贪墨案的一些情况。 孙鼎收到消息后动作很快,联合都察院抢在镇江官场动手之前,查封的粮库、银库等等重要场地,拿到了一手直接证据。 现在奏章已经在发往京师的路上,毕竟知府乃正四品的文官,南京六部没这个权限审理,还是得等京师方面的定夺。 不出意外的话,贪墨造成流民聚集,镇江知府、通判这群官员,至少得流放边疆。 不过这日下午,公府门前来了一辆马车,它是贺平彦派来邀请的,说晚上已经在雪聆阁摆好了筵席,等着沈忆宸跟孙绍宗双方握手言和。 之前答应好的事情,沈忆宸自然不会推辞,于是坐上了这辆马车,伴随着“吱嘎吱嘎”的摇摇晃晃,停在了京师的一片繁华之地。 沈忆宸走下马车,打量了一眼周围的场景,发现此处莺莺燕燕环绕,靡靡之音不绝于耳,好像是处勾栏之地。 “车夫,雪聆阁就是此处吗?” 感到氛围有些不对,沈忆宸转身朝车夫问了一句。 “雪聆”这两字听起来像是处清静高雅的私人会所,怎么把自己给拉到青楼妓院来了? “是的公子,您抬头看看上方招牌。” 经过车夫提醒,沈忆宸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发现眼前这栋建筑确实就是雪聆阁。 看来不仅仅是应天秦淮河畔附庸风雅,就连京师的勾栏瓦舍,同样往着诗酒唱和的方向走,与文人士大夫阶层紧密的结合在了一起。 “谢过了。” 沈忆宸拱手朝着车夫道了一声,然后独自一人走向这间雪聆阁。 还没进门,就有一个老鸨靠了过来,亲热的挽起沈忆宸胳膊说道:“这位公子真是有眼光,我们雪聆阁的姑娘冠绝京师,就连今年花魁都是从雪聆阁选出的。” “不知公子有哪位相好的姑娘,老妈子去帮公子开个雅间。” 虽然京师妓院在名字上的风雅程度,已经不输于江南的秦淮河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在品味逼格上,还是差了那么一点味道,至少秦淮河畔高级青楼的老鸨,展现出来的态度没这么庸俗,更多是一种让顾客如沐春风的感觉。 “我已经约好人了。” 沈忆宸除了冬至诗会登上过画舫外,从未正式进入过妓院,更别说什么相识的姑娘。 “不知公子约了何人。” “国子监的贺平彦。” 一听到是贺平彦的名字,这名老鸨松开了手臂,面色明显要尊重许多。 “原来是贺相公的贵客,他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公子随我过去。” “谢过。” 沈忆宸拱手称谢,然后随着这名老妈子走入了雪聆阁。 相比较外面各种莺莺燕燕的庸俗,这间妓院内部的装修就要典雅许多。 很多器物从精细程度上能感受出名贵,却没有那种爆发户般的俗气,摆放布置也颇有讲究,一看就是出自于名师之手。 穿过热闹的大堂,沈忆宸又穿过一条长廊,这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雪聆阁的中间用奇石修筑出来一座假山,上面还有着一道小小瀑布奔流而下。要知道京师这种地方可不比江南水乡,特别随着人口多起来后,水源可是相对紧张的资源。 想要弄出这么一座人造瀑布,价值绝对不菲。 更让沈忆宸感到惊奇的,就是长廊四周修建着一座座包厢,但窗户门框什么的,用的并不是窗户纸这类物品,而是类似于毛玻璃般的半透明器物。 如果沈忆宸猜测没错的话,这应该是一种叫做蠡壳窗的半透明蚝壳,用来替代后世玻璃的效果。 同时沈忆宸也终于明白,为何这间青楼会被叫做雪聆阁。想想看在京师大雪纷飞的季节里面,不用打开门窗吹冷风,就能依稀看见外面的雪景,这份逼格在大明简直拉满了! “公子,贺相公他们就在里面,老妈子就不进去打扰了。” 老鸨把沈忆宸带到了一座包厢面前,透过蠡壳窗能朦胧看到里面衣袂飘飘,不时传出来嬉戏打闹之声。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推开了包厢的房门,只见里面有着十数个人。除开陪酒的歌姬舞技外,还有着五六个年轻文人,其中自然就有贺平彦跟孙绍宗两人。 看见沈忆宸站在门口,屋内众人都愣了一下,就连歌舞声音都暂时停了下来。 孙绍宗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不过并没有什么发难的意思,相反贺平彦从蒲团上站起身来,一脸笑容欢迎道:“真是贵客来临,忆宸我可等候你已久了。” “抱歉,路上车马行程较慢。” 只见这时另外一人开口道:“沈兄来晚了,那就理应罚酒三杯啊。” 听到这话,其余几人也纷纷起哄道:“没错,今日定要与沈兄来个不醉不归。” 对于这些人,沈忆宸并不熟悉,于是脸上表情有些茫然,只能尴尬笑了笑。 “无妨,忆宸你先入座,我来与你介绍一下众人。” 贺平彦也是看出来沈忆宸的尴尬,把他给拉到了席位上面,开始介绍起众人。 今日这场“和头酒”,完全不是沈忆宸之前想的就自己与孙绍宗两人,相反更像是一场京师公子哥的聚会。 来者众人中,有内阁大臣马愉之子马徵,西宁侯与咸宁公主的嫡长子宋杰,以及明朝内阁“三杨”中最后一位杨溥之孙杨寿等等。 可以说相比较应天府沈忆宸接触的,那一群权利边缘官二代,此刻坐在这里的人,才称得上是真正的二代。 他们的父辈,正执掌着大明的权利巅峰! 122 京师花魁 入座之后,贺平彦并没有搭理那些起哄的公子哥,相反给沈忆宸跟孙绍宗分别倒了一杯酒。 然后说道:“沈兄与孙兄两人,本是科场同年,而且父辈都乃朝中重臣,理应互相团结帮扶。 “之前两位兄台可能有些言语摩擦,但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日贺某人在此设宴,还希望两位能给在下几分薄面,喝下这杯酒此后就一笔勾销。” 贺平彦一番言语举动表现的很是大气,同时隐隐有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沈忆宸有种感觉,贺平彦这人应该不仅是国子监优贡生那么简单,背后的来头势力肯定不小,否则攒不起这么大的局。 众人目光都放在这两杯酒上面,想看看到底谁举杯,只见孙绍宗的眼神中依然写满了不服,压根没有举杯的意思。 至于沈忆宸淡然自若,同样没有伸手拿起这杯“和头酒”。原因也很简单,自己有和解的心思,纯粹是不想多生事端,并不是过来求和的。 外界眼中,孙绍宗是处于强势地位的那个,今日要是自己先举起酒杯,意思就完全变了。所以他必须要让孙绍宗先举杯,这才能让双方达成一种均势! 看着两人迟迟没有举杯,此刻屋内气氛有些凝固了起来,特别是那些歌姬舞技们,更是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惹怒到这群贵公子。 只见这个时候,贺平彦把目光看向了孙绍宗,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看见贺平彦这个动作,孙绍宗咬咬牙举起了桌上的酒杯,然后一饮而尽,又重重砸在桌面上。 对于孙绍宗后面不服气的举动,沈忆宸并不在意,只要是对方先低头就行。接着他也端起桌上酒杯一口闷了,同时倒转过来,示意自己一滴不剩。 “好!两位兄台都是大气之人,从今以后就是自己人了,有什么事情坐下来好好商量。” 说罢,贺平彦用力拍了两下手掌,屋内原本都歌姬舞技们纷纷退了出去。 “忆宸,今日这场筵席兄弟可是下了大本钱,就连雪聆阁的花魁秦流霜都请了过来,一般人想要目睹佳人芳容可是不容易。”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笑了笑,并没有应声。 他对于这什么青楼花魁名角不感兴趣,毕竟后世的网络媒体发达,该看到美女都见识过。 看着沈忆宸好像不以为意的样子,马徵开口说道:“沈兄你初来京师恐不甚了解,这位秦流霜花容月貌、倾国倾城,并且诗词书画、吹箫度曲面面俱到。” “多少王公贵臣想要见她一面都不容易,今日还是卖了平彦兄的面子,才请动了秦大家,平常可没那么容易见到。” “喔,是吗?” 沈忆宸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免得让自己不太合群。 不过内心里面,依然没有多少期待之情,因为他很清楚所谓的花魁,就跟后世的选美比赛差不多,是一种包装宣传手段,来提升青楼妓女的身价。 甚至表现的越神秘清高,就越能吊人胃口,要是真迷上了,就意味着你成为了青楼的目标人选。 就在话音落下的时候,包厢的房门再次被打开,几名相貌俊美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特别是为首的一人,身穿一身粉丝轻纱,相貌无比清纯干净。特别那一双眼睛,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雾气,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我见犹怜。 好家伙,沈忆宸之前在应天府的时候,好歹也算是见过秦淮四绝中的“曲绝”跟“舞绝”,她们两人也称得上是下一届秦淮花魁的有力竞争者。 不过董玉静跟许佳人,依然是那种成熟女人的妩媚,而眼前这位是完全不同的风格,别有一番滋味。 望着沈忆宸仿佛眼珠子都看直了,贺平彦的嘴角露出一抹轻蔑笑容,但转瞬即逝。 “妾身秦流霜,见过各位公子。” 为首的女子侧身朝屋内众人行了个礼,果然不出所料,这个女人就是京师花魁。 “秦大家不用多礼,赶紧坐下吧。” “秦大家跟我们还客气做甚。” “今日得意秦大家赏脸,鄙人真是深感荣幸。” 很快房间内的这几位公子哥,就流露出一副舔狗模样,这种变化让沈忆宸都感到有些啧啧称奇,至于吗? “妾身多谢诸位公子们挂念。” 秦流霜又行了个礼,然后缓缓踱步,坐在了贺平彦的身边。 她的这个举动,让沈忆宸目光闪烁了一下。 本就感觉贺平彦身份不简单,否则以孙绍宗的性格,是肯定不会吃这桌“和头酒”,更不会首先举杯。 现在秦流霜的坐位,更是验证了沈忆宸的猜测,甚至是超乎了他之前的预估。 一个国子监贡生,居然在身份上还压过了当朝皇太后的弟弟,花魁都明白以他为尊,这背后到底是哪家势力才能如此? 秦流霜入座之后,其他几名女子也纷纷坐在了在场众人身边,就连沈忆宸旁边也多了一个女子。 “如今佳人已到,诸位也不必客气,尽情的诗酒唱和吧。” 贺平彦大手一挥,示意在场众人可以放开了玩,其他几名公子哥早就等待这一刻多时了,立马欢呼应承下来。 只不过看向贺平彦的目光,隐约带着一丝羡慕,毕竟花魁秦流霜是与他作陪。 “公子,奴家帮你斟酒。” 沈忆宸身旁的青楼女子,也很合时宜的举起酒壶,帮他给满上。 “谢谢。” 沈忆宸客气的道了声谢,却并没有举杯喝下。 “公子是第一次来勾栏之地吗?” 很明显沈忆宸这副画风,与周围几人嘻笑打闹有些格格不入,青楼风尘女子别的可能不行,如果察颜观色的本领不行的话,那在这行是混不下去的。 “不算是。”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这名女子心中就有底了,“不算是”那肯定就是了。 “奴家名叫柳儿,不知公子贵姓。” “免贵姓沈。” “柳儿看沈公子好似不喜热闹,要不奴家陪公子吟诗作对如何?” 素闻明代的顶级名伎,诗词书画那是必修项目,沈忆宸还真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个妓女主动与自己吟诗作对。 换做其他文人士子,恐怕得诗兴大发,留下几首作品让在场女子好好欣赏吹捧一番。但是很可惜,沈忆宸对写诗作词这种事情可没多大兴趣,除非必要才懒得动笔。 “不用了,坐着就好。” 沈忆宸依旧保持这副淡然处之的态度,让身旁这位叫柳儿的女子,有些把握不住了。 她见识过不少贵家公子,有高调急色的,也有低调冷淡的,却很少有沈忆宸这种以礼相待始终不逾矩的。 原因也很简单,你要是一个纯粹卫道士,还来青楼这种地方干嘛? 几杯酒下肚后,可能是看到沈忆宸还没彻底融入到氛围中来,西宁侯嫡长子宋杰开口道:“沈兄是从应天过来的,还没见识过秦大家的曲调,要不贺兄忍痛割爱,让流霜姑娘表演一番?” “谈何割爱,只要沈兄高兴就好!” 贺平彦也表现的很大气,朝着身旁的秦流霜说道:“流霜,还未向你介绍,这位可是成国公之子,顺天乡试的解元郎沈忆宸。” “你们经常唱曲的那首《金明池》,就是出自于沈兄之手。” 本来这群青楼女子并不知道沈忆宸身份,不过能出现在这种场合,应该也是京师某个勋戚重臣子弟。 但是她们万万没想到,沈忆宸的身份居然如此尊贵,当红成国公之子也就算了,毕竟这是投胎的运气。 顺天乡试解元郎,这可就是才华横溢的表现。加上沈忆宸还如此年轻,一表人才,更是越打量越俊俏。 “原来是解元郎,妾身这厢有礼了。” 秦流霜立马站起身来,再次向沈忆宸行了一礼,同时颔首低眉,一副娇羞的模样。 换做一般人,看到这种场景,那恐怕真是把持不住。 “秦大家,客气了。” 沈忆宸伸手虚托了一下,脸上也有着淡淡笑意。 “解元郎有所不知,妾身仰慕公子才华已久,今日得见算是圆梦了。” 这句话出来,在场公子哥脸上均露出了羡慕神情,就连贺平彦嘴角都微微抽动了下。 秦流霜就算是面见朝廷王公重臣,都很少说出这样的话语,作陪普通公子最多就两句客套话,沈忆宸还是当属第一个让京师花魁另眼相看之人。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当。” 沈忆宸依然是副谦逊模样,因为他很清楚这种顶级花魁,可千万别把她当做花瓶看待,是有真才实学的。 就如同明末的秦淮八绝,数百年过去还有诗词流传于世,又有几个文人能做到这步? 万一吹捧之下一时兴起,要与自己在诗词上面交流一番,到时候自己技不如人得话,那丢人可就丢大了。 “素闻解元郎低调谦虚,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解元郎喜欢听何曲?” “秦大家自行定夺就好。” 沈忆宸对青楼曲目,那是没有一丁点的了解,想要点歌也不知道点哪首,不如让对方自己看着选。 “那妾身斗胆,就唱解元郎所作的《金明池》如何?” “那就劳烦秦大家了。” 言罢秦流霜就走到了房间中央,同时屋外等候的乐师们,也推开门进来奏乐。 说实话,沈忆宸虽然写出了《金明池》,但青楼女子们如何唱的,他是一次都没有听过,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 就在秦流霜演唱之时,贺平彦靠了过来又给沈忆宸倒了杯酒,然后开口说道:“忆宸兄,今夜感受如何?” “很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美酒佳人相伴属实不错,就是有个比较碍眼的人。 “不知忆宸兄弟,可有听闻过京师共兴社?” “未曾听闻。” 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为何贺平彦突然说起什么共兴社。 要知道现在还是明朝中期,不像后期那样出现各种党派、社团进行党争,基本上还是以同乡会组织为主。 “忆宸兄没有听过也很正常,共兴社就是我们京师勋戚大臣子弟组建的一个社团,寓意团结一体,共同兴盛。” “在下不才,正好担任了共兴社的社长。”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为何今日这几位身份背景不低的公子哥,纷纷以贺平彦为首。 甚至就连孙绍宗,都按捺住内心的不满,选择低头与自己喝这一桌“和头酒”。 沈忆宸本以为这个贺平彦,估计就是家世背景更硬,压过了其他人一头,说不定是王振的某个亲戚。 结果没想到背后原因,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复杂,京师这群官二代居然还成立起了组织。 真不愧为天子脚下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各种权利斗争,玩的就是比应天勋戚大臣子弟们高端。 “不知贺兄社长身份,是在下孤陋寡闻了。” 沈忆宸当即拱手致歉,虽然不知这个共兴社到底是什么玩意,但对方一向挺给自己面子,当然得投桃报李。 “忆宸兄,你真乃折煞我也。” “所谓社长不过是同年好友看得起在下,共同推举而成,当不得个人物。” 贺平彦表现的非常谦逊,丝毫没有把社长身份,当做炫耀、得意的资本。 话音落下,贺平彦举起酒杯随即说道:“忆宸兄,那日放榜唱名,在下与你就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今日到场的这几位友人,除了当个见证人外,更多是仰慕忆宸兄的才华。” “现在借着酒劲,在下斗胆抛出邀请,我们整个共兴社都期待像忆宸兄这样的大才加入,不知可否考虑一二?” 说完,贺平彦直接把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做出一副先干为敬的姿态。 不单单贺平彦这样说,圆桌上其他几位贵公子,也举起酒杯说道:“在下敬仰沈兄才华已久,万分期待能与沈兄共兴盛。” “共兴社团结一体,沈兄加入后就是自己人,我们定当鼎力相助。” 甚至就连有过恩怨的孙绍宗,也开口说道:“以前的矛盾摩擦都过去了,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还望沈兄莫要推辞。” 这群人的劝说里面,有恭维的、有利诱的、还有像孙绍宗这种,隐隐暗藏威胁的。 说实话,沈忆宸真是万万没有想到,今日这场“和头酒”,原来跟讲和并没有多大关系,真正的意图是让自己加入这什么共兴社。 历朝历代只要皇权稳健,都会极力的打压臣子们拉帮结派,正统朝时期同样也不例外。 并且随着中央集权进一步加强,明朝前中期对于平衡各方势力做到非常好,除了王振这种宦官外,找不到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权臣”。 就连王振,说实话也不过是皇权化身罢了。 既然朝廷之上不好拉帮结派,朝廷之下这群公子哥们,就搞起来党社组织,看来是野心不小意有所图。 对于建立起势力集团,沈忆宸内心里面并不排斥,不过前提是属于自己的,谁也不想为他人做嫁衣。 基于这个理论,很明显贺平彦这群人,也不可能帮助沈忆宸创建什么共兴社,进去之后注定当个小弟。 其实当小弟也没什么,只要这个组织有前途,未来一步步的往上爬。能力足够的话,终究一天到为我所用的时候。 但是历史跟这一年多的亲身经历,已经告诉了沈忆宸,明朝这片土壤环境下诞生的党社,除了是群会搞党争的臭鱼烂虾外,其他卵用没有。 更别说党社的基础,还是一群官二代贵公子,称之为笑话都不过分。 这种注定拉垮的组织,自己跳进去过家家吗? 所以答案就呼之欲出,沈忆宸宁愿白手起家,也不想日后被这群人给拖后腿。 “贺兄,在下对于京师环境并不是熟悉,还容我再考虑一二。” 沈忆宸并没有直接拒绝,毕竟在别人的地盘上,好歹也留个面子别把话说死了。 而且得罪一个孙绍宗不怕,得罪一个京师官二代组织,麻烦恐怕就有点大了。这群人成事不足,败事那是绰绰有余。 沈忆宸这话一出,在场几名公子哥脸色有些不好看了,话都说到这份上,还要考虑一二,不是相当于委婉拒绝? “忆宸兄有顾虑,在下也很理解,只是有些深感惋惜。否则以兄台之才,下届社长定当无人可争!” 贺平彦反倒没有流露出不满,而是摇摇头一脸惋惜表情。仿佛真的非常看好敬仰沈忆宸,想要把他给拉到这个志同道合的共兴社里面来,就连社长之位都在所不惜。 “贺兄厚爱,在下真是深感惶恐,这杯酒就当是赔罪了。” 沈忆宸也不想得罪人,于是端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算是给对方一个台阶。 不过台阶这东西,不是给了对方就一定要下。 孙绍宗本来就压着一肚子的不满,如若不是贺平彦强压着自己来和解,说要拉沈忆宸入共兴社,自己会低这个头? 现在既然对方不给面子,那也没必要再憋这口气,只见孙绍宗直接把手中酒杯砸在地上,恶狠狠的说道:“沈忆宸,别给脸不要脸!” 突然的变故,吓的房间内青楼女子跟乐伎都尖叫起来,坐在沈忆宸身旁的柳儿,更是下意识的紧紧搂住他的手臂,躲在身后瑟瑟发抖。 花魁秦流霜反倒没有表面上的柔弱,她仅仅后退一步,还能保持基本镇定看着场上局势。 这里面唯独沈忆宸,始终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状态,缓缓放下手中酒杯,然后看向孙绍宗说道:“你这张脸很值钱吗?” 123 “反杀”(二合一) 沈忆宸此话一出,在场众人脸色剧变,谁也没想到这名婢生子这么狂妄,完全没有把孙绍宗给放在眼中。 要知道这可是当朝皇太后亲弟弟,皇帝的舅族,任谁都要给上三分薄面。敢这么公开撕破脸皮的,沈忆宸还是第一个! 说实话,孙绍宗憋着一口气,没有什么和解的意思,其实沈忆宸同样没有。 沈忆宸今日愿意过来,更多是给贺平彦一个面子,并不意味着他有多么怕对方。 明朝外戚不同于前朝,是掌控不了朝政的,撑死如今孙太后在位,孙家都能鸡犬飞天,各方要给个面子。 但就此想要压倒一位爵位传命、与国同休的顶级国公,想的怕是有点多。 不管现在成国公心中怎么想,只要他没有公开声明决裂,哪怕自己被赶出成国公府,背后也始终有着朱勇的影子。 对付平民,招呼一下五城兵马司、顺天府衙什么的,抓进牢狱想怎么整就怎么整。沈忆宸乃新科解元,成国公之子,什么级别的官员敢绕过司法程序去整他? 孙绍宗看似来头背景很夸张,但只要成国公跟他爹会昌伯不是政敌,皇帝皇太后没有明太祖朱元璋那颗,压制权臣勋戚之心,沈忆宸就一定高枕无忧。 而且话说回来,就勋戚子弟间“争强好胜”的破事,可能闹到皇帝、皇太后面前吗? 这点破事能传上去,简直都侮辱了大明王朝统治阶层的政治智商! 所以沈忆宸得罪就得罪了,能拿自己怎么样? “沈忆宸,老子是看在贺兄的面子上,今日才忍着这口气,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孙绍宗说完之后,直接大喝了一声,只见两个包厢之间的隔板被人给推开,瞬间出现了十几个壮汉家仆。 看到这一幕,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原本以为这是场“和头酒”,结果中途才发现是“入社酒”,现在看来是“鸿门宴”才对。 今日这杯酒喝的,真可谓一波三折! 就如同沈忆宸之前所想的那样,孙绍宗不敢拿自己怎么样。 但反过来看,只要孙绍宗做到不太过分,沈忆宸同样也没什么招数。 比如单纯痛殴一顿出口气,莫非成国公还能找上门来,帮自己这个婢生子讨回公道? 开玩笑,只要不把沈忆宸搞死搞残,成国公朱勇是绝对不会出这个面的,甚至连提都不会提。 这就是身为政治高层人物的默契跟定力。 就拿大明朝最著名的官二代严世蕃来举例,“小阁老”最猖狂的时候,不但公然藐视朝廷群臣,连裕王的岁赐都敢扣了,有哪位上疏跟嘉靖皇帝弹劾他吗? 答案很明显,只要严嵩不倒,严世蕃就定能安然无恙。 放在孙绍宗身上,只要自己父亲还是会昌伯,当朝皇太后还在,教训沈忆宸就必然无事。 所以今日这场“和头酒”,孙绍宗早就已经做好了两手准备,就等着看沈忆宸是想要喝敬酒,还是罚酒了。 这十几个壮汉家仆出现,更是让屋内莺莺燕燕们惊慌不已,纷纷跑出屋外避免被误伤。 唯独沈忆宸身后的柳儿,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没反应过来,依然牢牢挽住他的手臂没有放开。 “柳儿姑娘,你也出去吧。” 沈忆宸轻轻拍了下柳儿的手腕,示意她松手出去。 听到沈忆宸这么一说,柳儿才回过神来松开手腕,只是眼神中充满了担忧神色。 但她心中也很清楚,这种贵公子之间的冲突,对于青楼女子而言无异于神仙打架,哪方都惹不起。 别说她了,理论上雪聆阁这种级别的青楼,应该养着众多打手就防止有人闹事。结果这群人都没有出现,很明显今日早就被安排好了,青楼也不敢搅入其中。 “呵,这种时候还会怜香惜玉,没想到你沈忆宸还是个情种。” 孙绍宗开口嘲讽了一句,这小子平常就装作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现在都还没有放弃那颗装逼的心! 说句实话,这还真不是沈忆宸想装,纯粹是被人给挽住手臂,等下跑路不太方便。 毕竟他可没有什么士可杀,不可辱的士大夫气节,该认怂时候就得认怂,该脚底抹油绝对不要带一丝犹豫,白白挨一顿揍才是真的愚蠢。 不过他的这种举动,倒是赢得了在场青楼女子们的心中赞许。真正的君子风度,看到不是常日里各种繁文缛节,而是在危机时刻下,是否还能保持着临危不乱的气度! 沈忆宸面对孙绍宗这种外戚子弟,始终没有示弱分毫,哪怕现在陷入险境,也没忘了照顾一青楼女子的周全。 此等行径,真乃大丈夫所为。 就连花魁秦流霜,眼神中都闪烁着异样光芒。本以为写出《金明池》这等女子委婉词曲,会是文弱多愁的书生模样,现在看来沈忆宸身上有着铮铮傲骨。 就在沈忆宸用眼角余光打量路线,做好撒腿跑路准备的时候,突然房顶上跳下几个人出现在他身后。 此等变故,让双方都有些懵了。 沈忆宸心想这鸿门宴够狠啊,还有人包抄后路的,看来今天是铁了心要给自己一个教训了。 孙绍宗完全处于不明所以的状态,这几号人是哪来的? “沈公子别怕,我们几兄弟定能护你周全!” 听到这声音,沈忆宸回头一看,才发现从屋顶跳下来的这几人,居然是苍火头他们几个。 只不过接下来一幕,让沈忆宸瞬间由喜转惊,因为苍火头在喊完这声后,几人“刷”的一声,从身侧抽出几把长刀来,还隐隐有股子血腥味道。 当初在镇江段运河,沈忆宸可是见识过这群矿工的手段,那本地帮派在他们面前,简直就跟杀鸡一般简单轻松。 要知道能当矿工,本身的身体素质就不可能差,苍火头几人更是叶宗留身边的亲信,属于优中选优的那种,真正能一个打十个的水准。 拔刀出来那股杀人气势,更不是普通家仆能比拟,是准备见血的! 孙绍宗等人,突然见到沈忆宸多了几个带刀的手下,心中也是一惊。想着莫非是成国公特别关照这个婢生子,还暗中安排了护卫跟随? 不过就算如此,孙绍宗也不怕。自己这十几名家仆同样是招募来的好手,身上也带着钢鞭铁链等等家伙。 十几个对三个,优势在我! “给我上,今天好好教训下这婢生子!” 而另外一边沈忆宸也同时喊道:“苍火头,别动刀收着点!” 沈忆宸不担心苍火头几人打不过,他却心惊胆颤这几兄弟收不住手,万一劈了哪个世家弟子,闹出人命那就真麻烦大了,成国公也保不住自己。 “沈公子说收着点,用刀背!” 苍火头几人也不是什么无脑莽夫,知道京师这种卧虎藏龙之地,沈忆宸接触的也是些达官贵人,杀人会给他带来很大的麻烦。 甚至他们几个都没有去动几位锦衣公子,只是朝着这群冲过来的家仆们动手。 “啊,啊,啊。” 伴随着各种惨叫哀嚎声音响起,十几名孙绍宗带来的家仆壮汉,被打倒在地一片,躺在地上不断的翻滚嚎叫着。 至于苍火头等人,则恶狠狠的盯着孙绍宗这群公子哥,只要沈忆宸下令,这几人也得躺在地上去! 面对这几位狠人,孙绍宗等人脸上写满了惊吓,他们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种局面。难道说成国公朱勇给沈忆宸派来的护卫,是从边军里面挑选的精锐吗,否则哪能这么狠? “忆宸兄,今日是绍宗冲动了,就各退一步到此为止吧。” 贺平彦强作镇定,站出来说了一句,他也清楚今天是小看了沈忆宸,没想到对方还留有后手。 “贺兄,这句话说晚了吧?” 如果这个时候,沈忆宸还看不出来贺平彦跟孙绍宗是一伙的,这些家仆什么的都是安排好的,那只能用智商捉急来形容了。 “忆宸,不管你信不信,今日这件事情我并不知情。但身为共兴社的社长,这场筵席的东道主,我必须得站出来说这句话。” 贺平彦依然是那副大义凛然的模样,不但把事情给撇的干干净净,还给人一种有担当的感觉。 “忆宸兄,你与绍宗兄同为勋爵子弟,父辈都在朝为官。没必要闹到这一步,得饶人处且饶人。” “贺兄,是我要闹到这步吗?” 沈忆宸语气冷漠,今日要不是苍火头几人从天而降,恐怕自己就算跪地求饶,孙绍宗也不会想着什么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贺兄别说了,老子还真不信他沈忆宸敢拿我怎么样!” 面对沈忆宸这咄咄逼人的架势,孙绍宗也是一股子邪火往上冒。 就算现在吃亏了又如何,沈忆宸莫非还真敢拿自己怎么样,有什么好认怂的? 几乎就是在孙绍宗话音落下瞬间,沈忆宸往前冲去,一脚飞踹到他胸口。 这一脚直接把孙绍宗踹翻了个跟头,一脸痛苦的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同时脸上终于流露出来一丝畏惧的神色。 孙绍宗说到没错,沈忆宸确实不敢把他搞死搞残,但踹上两脚的本事还是有的。如果今天不给这小子涨点记性,恐怕日后照样蹬鼻子上脸。 同时这一脚出来,剩下几人更是惊的目瞪口呆,他们完全想象不到沈忆宸真敢对孙绍宗动手,还是这副凶猛模样。 “现在信了我敢拿你怎么样了吗?” 沈忆宸蹲在孙绍宗的面前,满脸轻蔑的说了一句,既然做了就要凶狠到底,让对方生出畏惧之心,才能避免日后很多麻烦。 就算对方不怕,在报复之前也会好好想想会遭受到怎样的后果,这样就足够了。 孙绍宗捂住胸口,本想着强硬回两句,不过话到嘴边却是没说出来。 因为现在他确实信了,自己要继续挑衅下去,沈忆宸是真的会动手! 望着孙绍宗不敢回话,沈忆宸也没兴趣在这种人面前张狂什么,他站起身来看向贺平彦,眼神充满了深意。 “今日谢过贺兄的款待,在下就此告辞了。” “沈兄客气。” 贺平彦也是拱手回礼,不得不说这番表现强过孙绍宗太多,难怪能成为共兴社的社长。 “走吧。” 沈忆宸招呼了一声苍火头,然后转身离去。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贺平彦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同时眼神中闪现过一丝厉色。 “沈公子,那日在船上我就发现了,你果然不是什么文弱书生。” 没走几步,苍火头就靠了过来,一脸兴奋的说了句。 那天雀船上,苍火头看见沈忆宸面对杀人场面,很快就恢复如常,就感觉到不简单。 今日这一脚飞踹,完全颠覆了他心中对于沈忆宸的文人形象,这哪还有点解元的样子? 面对这话,沈忆宸只是笑了笑,自宋代后文人阶层被阉割掉勇武之气,自己正常表现反倒成为了异端。 “沈公子,今日这几位都是京师世家子弟,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王能是三人当中比较沉稳的那位,他很清楚这种事情并没有了结,对方肯定会想办法报复。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所谓。” 沈忆宸表现的很轻松,人生在世怕这怕那,那还混个屁? 自己愿意来这里喝“和头酒”,就已经称得上先礼了,对方既然不给面子,那就只能后兵! “对了,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沈忆宸刚才都忘记问了,这才想起来。 “我们这几日在客栈,都分出了一人在公府门前暗中护卫沈公子。来到这雪聆阁后,就发现了隔壁包厢藏着人,所以三兄弟都过来了。” “今日之事,谢过几位兄台了。” 虽然不明白对方为何要护卫自己,但是今日苍火头几人,也算是雪中送炭,否则沈忆宸除了跑路之外别无他法,而且还不一定能跑掉。 见到沈忆宸行礼,苍火头几人也是纷纷回礼不敢当,同时王能感慨说道:“沈公子客气,那日在镇江府,看见你对待流民孩童的态度,我们就知道你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好官。” “帮助你,也是帮助天下跟我们一样的人。” 是这样吗? 沈忆宸听到这个理由后笑了笑,希望自己来日不辜负这些人的期待。 三人走到大厅的时候,角落处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声音,同时有一人被推倒在地,摔在了沈忆宸的面前。 见到这种突发状况,苍火头几人反应很快,下意识就准备拔刀护在沈忆宸身边。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拦住了他们,反而蹲下身去扶起这个摔倒之人,有些意外的问道:“许兄,你为何会在此地?” 没错,这个被人给打倒在地的,就是许逢原! 还没等沈忆宸把许逢原从地上扶起,几名身穿华服的男人就追了过来说道:“直娘贼,让你偷卖了批货还不满足,居然还敢在我们的地界放货,简直就是找死!” 说罢,这几人冲了上来,一副准备继续揍人的架势。 但是这时,苍火头几人已经挡在了前面,身材壮实魁梧还带着杀气,很明显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诸位仁兄,这位是我的朋友,还望给在下一个面子,此时暂且揭过如何?” 沈忆宸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并不想仗势欺人,但看着许逢原被打也说不去,所以很客气的与对方几人交涉起来。 “你谁啊,要给你面子?” 对方看着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年轻人,就说要给面子平事,自然感觉有些不服。 “成国公府,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号出来,这几人瞬间脸色就变了,无论是成国公府的招牌,还是沈忆宸这个目前顺天最火热的解元名声,都属于惹不起的人物。 “原来是沈解元,是我们冒犯了,抱歉抱歉。” 这几人脸上立马开始赔笑,生怕沈忆宸找麻烦。 “谢过。” 沈忆宸随意拱了下手,因为把名号报出来,大厅里面已经有很多人围观了过来,他不想自己太显眼。 于是拉起许逢原,几人就快步走出来雪聆阁,找寻了一出比较僻静的茶楼坐了下来。 “今日多谢沈兄出手相救。” 许逢原此刻鼻青脸肿的,看起来模样有些滑稽,不过精神状态并无大的异常。 “刚才怎么回事?” 听到这么一问,许逢原叹了口气:“唉,不知沈兄是否还记得,应天会馆在下说过家父生意的事情?”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许逢原说过因为南方大水的缘故,导致收成跟售卖都成问题,所以把货物运输北上,想要在京师打开销路。 “刚才那几人,就是京师的大收购商,我家想要卖货必须经过他们的手。但是他们的收购价实在太低了,算上运往京师的成本损耗,恐怕还得赔本。” “没办法,我只能绕过他们另寻买家,结果还是被发现了,所以在雪聆阁想要摆酒赔罪。” “结果谈不拢?” “嗯。” 许逢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们说想要继续卖,必须走他们的售卖渠道,另外作为惩罚,收购价还要往下压一成。” “本身就已经是赔本买卖,还往下压一成,那根本就没办法做生意。所以我不愿答应,他们就开始动手了,还好有沈兄相助。” 说完许逢原又重重叹了口气:“如今这世道,今年我家生意恐怕得血本无归了。” 听着许逢原的讲述,沈忆宸并没有立刻回话,而是在脑海中思索着那个一直犹豫的想法。 之前双方并无合作的基础,也没有足够的信任,现在许逢原家的生意走上绝境,反倒有试一试的可能性了。 “许兄,如果在下有个办法解决你家生意燃眉之急,不知可否愿意一试?” 124 国之大事(二合一) “沈兄,有何办法?” 一听到沈忆宸说有办法,许逢原就如同溺水之人,望见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立马就握住了沈忆宸的手腕,眼神中充满了期待的神色。 “把货物卖到海外去。” 沈忆宸还是没有明说与叶宗留等人合作,他想循序渐进看看许逢原有没有那个胆子跟野心。 “海外?可是我大明禁海啊。” 许逢原脸上表情有些疑惑,按理说沈忆宸勋戚子弟出身,还高中了新科解元,不可能连大明的禁海国策都不知道吧? 不过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脸上流露出一副惊讶表情,试探性问道:“沈兄,你是说走私?” 换做别人说海外,许逢原估计立刻就能想到走私上去,偏偏沈忆宸勋戚子弟说走私,那种感觉就跟官府支持你去犯罪一样,理论上这种与国一体的勋戚,应该维护国策打击走私才对。 同时沈忆宸身后站着的苍火头等人,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微变,他们意识到这是在牵线搭桥了。 “怎么样,许兄敢做吗?” 沈忆宸脸上带着玩味表情,有胆子走私是合作的第一步,连这个胆量都没有,后续就不要再聊了。 面对这声询问,许逢原犹豫了。 他虽然是商贾家庭出身,但目前已经中举,跃升于士大夫阶层,已经不是“士农工商”里面排名最末位的那个了。 如果明年能考中进士,更将再次完成跨越,拥有官身成为统治阶层。哪怕没中,也可以通过“肄业科考”,等待吏部听选外放为官。 甚至可以这么说,就算家里这份生意倒闭了,对于许逢原个人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选择走私的话,等同于走在了“违法犯罪”的道路上,一旦被查处功名铁定会革除,严重还得遭受牢狱之灾。而好处就是能挽救家族生意困境,并且能获得极其丰厚的利润,万贯家财唾手可得。 所以现在许逢原面临的局面,无非就是在“钱”跟“权”里面选择一个。 但问题是明朝这种封建社会,又不是后世资本主义国度,“钱”跟“权”完全没在一个平衡的地位,后者所带来的身份地位优势,堪称碾压前者都不过分。 简单点说,就是你有钱不一定有权,但有权一定会有钱。 望着许逢原半天没有给出回答,沈忆宸并没有多少失望之情,因为这属于意料之中的事情。 正因如此,沈忆宸之前才会一直犹豫是否跟许逢原合作,除去各方面风险信任因素外,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 就在沈忆宸准备放弃之时,许逢原却握紧拳头咬牙回道:“有何不敢,还望沈兄指条明路!” “噢……” 说实话,许逢原答应了,真是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 他也不敢保证对方是否一时兴起,于是再次确认道:“许兄,这不是一桩小事,还望考虑清楚。” “我已经考虑清楚了!” 说罢,许逢原给出了自己的理由:“沈兄,在下才疏学浅,明年进士指定是考不上。就算举监参加肄业科考,等待吏部听选为官,起码得几年之后,而且还是州县的末等小官。” “目前情况家父生意肯定撑不了几年,与其到时候为了银钱去鱼肉百姓,还不如出海赚钱。” “鄙人虽无大志,但从小出身于微末,绝不愿为害一方!” 许逢原可是连老农都不如的末等身份,因为政治身份低下的缘故,从小就体会被各路官府中人轻视跟吃拿卡要。甚至就算中举了,也遭遇到如今日这般被权贵买办殴打的境遇。 所以他深恶痛绝这种行为,也不想自己当官后,从屠龙少年变成恶龙。 “好,不过在下还是要提醒许兄一句,我给你的这条路,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 “沈兄,我已拿定主意,绝不回头!” 话已至此,沈忆宸也不再多言,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绝对安全的合作,更何况本身干的就是“违法”买卖。 目前矿工跟许逢原都处于困境之中,想要摆脱这种局面,就必然要承受一些风险。如何把控这条危险线,就得看他们自己了。 “许兄,我给你的出路,就是出货到倭国。这样能就近从福建出货,避免了沿运河北上的钞关税收,还能减少一路的运输损耗。” 沈忆宸本以为许逢原听到“倭国”两字,会如同当初叶宗留一般惊讶反感,结果没想到他淡定点头道:“倭国这条路线我知道,家父曾经有一生意伙伴与他们交易过,所获颇丰。” “但与他们贸易风险极大,并且没有足够背景渠道,不太好大批量的出货。” 不愧是江南商贾出身,见识确实远超叶宗留这群矿工。 “我能帮你联系到渠道,只是这群人身份特殊,就看你敢不敢合作了。” “是何身份?” “官府通缉的要犯。” 听到沈忆宸这句话,许逢原的脸色有些变了,甚至看向他的眼神都很奇怪。 你一个勋戚之后搞走私也就算了,现在还跟官府通缉犯有勾结,到底想要做什么,莫非还有造反之心吗? 问题是造反的风险也太高了点,沈忆宸如此身份,还取中为新科解元,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实在有些让人费解。 “许兄,不管你是否答应,今日之事我不希望有第三人知道,否则后果很严重。” 既然暴露出来一些隐秘事情,沈忆宸自然得做好后手准备,让许逢原明白这件事情的严重性。 当然,由于此事过于离谱,就算许逢原泄露出去或者报官,估计在没有实锤证据下,也没人会相信成国公之子、新科解元会跟通缉犯参与走私。 但是沈忆宸可不敢保证,苍火头等人会不会把许逢原给做掉,所以提前给个警示为好。 “在下明白。” 许逢原很郑重点了点头,商人出身还高中举人,头脑那是自然没话说。 “鄙人之前结识过一位浙江矿工,因矿税与官府起了冲突被通缉。不过目前他身处福建,有一条跟海外倭奴贸易的路线,正好缺少高价值的货物。” “如若许兄能与之合作,你只需要提供货源就行,其他方面都不用担心。” 说罢,沈忆宸指向身后的苍火头等人继续说道:“这几位都是从福建过来的矿工,许兄决定合作的话,可与他们直接商量后续事宜。” “沈兄,你这恐怕不止是结识那么简单吧……” 许逢原原本以为这几人,是成国公安排在沈忆宸身边的护卫,结果没想到会是福建的矿工。 如此看来,所谓的沿海走私贸易,沈忆宸恐怕关联甚深。一个江南勋戚才子,会跟走私矿工混在了一起,简直堪称天方夜谭。 沈忆宸笑了笑,并不想明说与叶宗留的关系,只是用着深意眼神打量着许逢原,等待他最终答复。 事已至此,许逢原也是个聪明人,明白当沈忆宸说出朝廷通缉犯这件事的时候,自己就已经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虽然很崇拜沈忆宸,也认为对方有着谦谦君子的风范,但今日所闻让许逢原见识到了,沈忆宸的另外一面。他可不敢赌这种深不见底的勋戚子弟,会不会在自己拒绝之后选择灭口。 “今日沈兄所助,在下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聪明人就是懂事,不但答应了下来,还明确承了沈忆宸的一份恩情,预示日后必有回报。 说实话,沈忆宸还真没许逢原想的那么老谋深算,心狠手辣。 他今日所作这些,更多是无愧于心,无愧于历史上惨死的东南数十万矿工百姓罢了。 “许兄客气。” 沈忆宸站起身来,朝着身后的郑祥说道:“具体事宜,你就留下来与许公子协商,切记一个公平原则。” 郑祥读过私塾,这种商业方面的能力比其他两人要强,另外沈忆宸也知道这是群狠人,担心他把许逢原给吓住了。 在商言商,只有保证了双方的利益,合作才能长久进行下去。 “沈公子放心,我都懂得。” “嗯。” 沈忆宸点了点头,拱手向许逢原说道:“许兄,接下来你就与这位郑祥协商,在下就先行告辞了。” “沈兄慢走,恕在下不能远送。” 转身走出这间茶楼,沈忆宸并没有直接回府,而是朝着王能说道:“你找个隐蔽处守着,等郑祥谈完之后就跟着许逢原,观察他这几天的动向。” “沈公子,你这是不放心?” 王能有些意外,这可是沈忆宸自己介绍的人,他们几兄弟都不敢质疑,没想到还有这声吩咐。 “防范于未然。”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然后跨步向前走去,并不过多理会王能的惊讶。 可能是这段时间接触的人,演技段位都远超了应天府那群比较“单纯”的官二代们,沈忆宸的城府也逐渐深了起来,至少不会轻易的相信任何人。 回到公府已接近深夜,阿牛一脸焦急的等候在公府门前,直到看见沈忆宸的身影出现,这才松了一口气。 “宸哥,你下次晚上要出去还是带上我吧,不然总感觉放心不……” 话语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阿牛发现了在沈忆宸背后黑暗中,还有着一个魁梧壮汉,身上散发着一股子危险气息,让他瞬间警觉起来。 不过当借助公府门前灯笼那微弱光亮,看清楚来者是谁后,阿牛脸上流露出惊讶神情。 “你们不是去福建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那日在雀船上,阿牛同样跟这群矿工打过照面,自然是认得苍火头。 “阿牛,你这护卫沈公子的职责,可做的不够尽责啊。” 苍火头笑着调侃了一句,他对于那日阿牛表现同样记忆深刻,危机关头下这小子始终挡在沈忆宸前面,忠诚义气没的说。 江湖中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两点。 “怎么了?” 阿牛有些不明所以,反问了一句。 “没什么。” 沈忆宸不想把今日之事让阿牛知道,毕竟他不过是身体健壮通晓拳脚功夫罢了,本质上还是一个农家子。与苍火头这种常年参与械斗,以及跟官兵对抗的矿工狠人不同,不能拿专业护卫的标准去要求他。 “苍火头,现在时辰已晚,你也先回客栈休息吧。” “是,沈公子。” 对于沈忆宸的吩咐,苍火头还是非常听从的,二话不说就退入黑暗之中,前往客栈休息去了。 “宸哥,这怎么回事?” 阿牛此刻一脸迷茫,感觉自己好像错过很多重要事情一般。 “没什么大事,就是苍火头几人来京师跟我道谢罢了。” “这么简单?” 就算阿牛比较耿直,此刻也感觉有些不太对劲。 “没错,就这么简单。” 沈忆宸笑着拍了拍阿牛的肩膀,然后转身走入府内。 随着在大明朝接触的层次越高,面临的风险越大,他感觉就连自己,都无可避免的朝着老谋深算的方向走去。 让阿牛不卷入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中来,也是对他的一种保护。 一夜过去,第二日沈忆宸吃完早饭过后,就直接前往了客栈,想得知郑祥昨夜跟许逢原谈的如何。 毕竟这件事情关乎到浙江、福建矿工的生死存亡,甚至夸张点说,可能就连两地农民、炉丁都要包含进来。 因为沈忆宸还记得一件事情,那就是在正统九年的冬季,松江府大雪连降了七昼夜,积雪深度高达一、二丈,周边百姓冻死饿死无数,客观上为引爆了农民起义提供基础。 要知道松江府就是后世上海地区,正常情况下想要看到点积雪都不太容易,鹅毛大雪连下七天七夜的场景,更是闻所未闻。 但在明代的小冰河时期,整个南方地区普遍降雪低温,百姓生存的非常艰难。 可以说明朝末期灭亡,连天命都没有站在大明这边。 能尽快开展与倭奴的贸易,至少能存点钱购买粮食,熬过正统九年的这个寒冬。甚至利润足够丰厚的话,还能有余力帮助周边的农民跟炉丁。 沈忆宸不想让以天下为己任变成一句空言,那就得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去一步步改变! 经过询问,沈忆宸得知郑祥与许逢原商谈的非常顺利,毕竟他们双方都处于困境之中,合作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双赢。 至于利润分配,大致同意五五分成,至于后续是否改变,将根据实际贸易情况再做决定。不过他们两人倒是达成了一个前提,那就是分出两成利润给沈忆宸,双方各出一成。 对于这件事情,沈忆宸没有拒绝,就连客套话都懒得说。他很清楚日后在京师运作,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总不可能开口向成国公要吧? “沈公子,事情已经谈妥,我将走海路快回福建告知叶老大。另外许家在江西的货仓也积压严重,需要尽快运出,否则丝绸什么的都会损坏。” “嗯,此事尽快,卖与倭奴赚取银子后,从江浙湖广多购买些粮食囤着,今年会是个寒冬。” 沈忆宸提醒了郑祥一句,还好江南地区购买粮食比较方便。 “小的明白。” 郑祥连原因都没问,现在沈忆宸在他们眼中自带智者光环。 “沈公子,我离去之后,苍火头跟王能还是留下为好,防止雪聆阁那群人报复。” “嗯。” 这点沈忆宸也没有拒绝,确实自己身边需要一些武力,光靠个阿牛不够。 事情交待完毕,其他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沈忆宸就返回府中读书。乡试秋闱过后,紧接着五个月后就是明年会试春闱,这段时间忙东忙西的,就连学业都被暂时放在一旁了。 只是这种静下心读书的日子没持续几天,九月初十天色还未亮,沈忆宸就已经穿搭整洁从房中走出,因为今天是定国公代天子祭祀祈谷坛的日子。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古代政权的合法性来源,基本上都会强调传承于天命,就连皇帝都自称天子。所以祭祀上天神明,就成为了一项非常重要的仪式活动,各方面都不敢怠慢。 来到正堂,成国公早已等候在此,身旁还站着朱佶。 见到沈忆宸过来,朱勇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的说道:“准备出发吧,今日是祭祀大礼,你们两个切记谨言慎行。” 虽然这次并不是皇帝亲祭,但祭祀典礼依然规矩森严,不容有任何的差错,违者要予严惩。 就拿乾隆年间的祭祀举例,祭坛上字体不够工整、服装坐褥不够整齐等等细节小问题,工、礼二部尚书侍郎全被革职,主要责任人工部尚书还被流放边疆。 由此可见,古代祭祀的森严跟重要性。 沈忆宸跟朱佶二人都是第一次参与这种祭祀活动,成国公自然要叮嘱一句,否则到时候捅出篓子,就连皇帝都会震怒。 “谨遵公爷、父亲大人教导。” 话音落下,一道隐隐约约的钟声从远处传来,这是圜丘(天坛)斋宫的太和钟敲响,示意皇帝起驾动身。 当然,这次敲响并不是皇帝亲至,而是由定国公徐显忠代天子动身。同时其他参与祭祀的勋戚大臣们,也要动身前往祈谷坛汇合。 如果是皇帝亲祭或者祭天大典,那就得更早赶往紫禁城,跟随在皇帝身后一同前往。 “走吧。” 成国公朱勇还是一如既往的废话不多,听到太和钟响起后,就大步走出了正堂。 沈忆宸本来是跟在成国公的身后,不过这时候朱佶特意加快了脚步,走在了他的前面。 并且板着脸看了沈忆宸一眼,眼神中充斥着不满。 对于朱佶这点长幼尊卑的小心思,沈忆宸都懒得搭理,视而不见继续走自己的。 所谓的祈谷坛,其实就是后世天坛主体建筑祈年殿。不过在明代天坛被称之为圜丘,是专门用来举办祭天大典的场所,而祈谷坛是举办孟春祈谷大典的,两者作用并不相同。 如若遇到天灾歉收的情况,比如正统九年的江南水患、陕西大旱等等,皇帝就会下旨祭祀祈谷坛,祈祷上天保佑五谷丰登,这就是今日祭祀的起因。 当沈忆宸等人来到祈谷坛的时候,这里已经点满了烛火,以及装饰好各种祭祀用的礼器。部分勋戚官员也已经到场,其中以礼部、工部的官员为主。 大家都按照划分好的位置安静站立着,没有谁敢在这种场合交头接耳,沈忆宸等人自然是前往勋戚的陪祀区。 但就在祭祀人群中,沈忆宸突然发现了一张熟面孔,他就是泰宁侯陈瀛! 泰宁侯来到京师了? 沈忆宸满心意外,同时不由产生股莫名悸动,那是不是就意味着,陈青桐也已经来到京师了? 125 全场瞩目(二合一) 沈忆宸看见泰宁侯感到很意外,殊不知祈谷坛陪祀的很多勋戚官员,见到他出现在这种场合,同样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随着沈忆宸高中解元,并且还在成国公府举办了庆功宴,京师上层人士们,基本上都知道了朱勇有这么一个婢生子。 但是祭祀典礼这种重要场合,就连庶子都很少有资格能参与进来,更别说婢生子。 今日沈忆宸出现在这里,是否就意味着成国公朱勇,准备正式扶持自己这个儿子? 这种揣测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编钟雅乐响起,远处旌旗招展,身穿周礼祭服的定国公徐显忠,沿着中轴线一路走到了祈谷坛台阶之下。 随着代天子祭祀的定国公出现,在场勋戚官员们都流露出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连呼吸声音都不敢太明显,以免被御史跟太常寺官员抓到不敬的把柄。 定国公徐显忠走到祈谷坛前,就脱鞋进入殿内,以表示洁净,不将微尘带入神坛之中。 来到主神位面前,开始行三跪九拜礼之礼,同时陪祀的勋戚官员们,也要跟着行礼。 行礼完毕之后,奏雅乐,跳祭舞。等这个仪式完成,就由司祝跪读祝文,再次行三跪九拜礼,并到配位前献爵。 到了这一步,整个祭祀基本上就接近尾声了。因为这是代天子行祀,很多步骤都被精简了,其中诸如饮福受胙等等礼仪都搁置不行。 原因也很简单,只有天子才能接受上天赐福,你一臣子还打算僭越不成? 不过哪怕如此,整套仪式下来耗时也不短,有些年纪比较大的勋戚官员,早就已经满头大汗苦苦支撑,却依然一动不敢动。 等到祭品焚烧完毕,意味着整个祭祀大礼正式结束,瞬间安静无比的祈谷坛,一下招呼客套声音不绝于耳,相熟勋戚官员们的联谊也将开始。 “英国公许久未见,身体是否还硬朗?” “定国公辛苦了,天恩浩荡皇上还是器重你呀。” “胡尚书,今日祭祀礼数周全,定能佑我大明国泰民安。” 伴随着这些声音,成国公朱勇来到了泰宁侯陈瀛面前,面带笑容的说道:“泰宁侯,这一路舟车劳顿北上,身体可还吃得消?” 面对成国公的调侃,泰宁侯也笑着回道:“出征塞外都没问题,更何况区区北上任职?” 泰宁侯陈瀛掌管京师后军都督府,去年与成国公朱勇一起回应天处理军务。 只不过朱勇还肩负着征讨兀良哈三卫的职责,所以早早返回京师。陈瀛在应天府停留了一年多,随着二征麓川之战结束,目前西南方向暂时安定下来,他才奉旨回京任职。 俩人多年老友同僚,加上同为勋戚武将,自然没有假客套的必要,言语都非常放得开。 “晚辈拜见侯爷。” 沈忆宸跟朱佶二人,此时也靠了过来,纷纷拱手向泰宁侯陈瀛行礼。 礼毕过后,朱佶面带讨好笑容说道:“侯爷龙马精神,如若出征塞外定能所向披靡。” “哈哈,贤侄真是会说话。” 泰宁侯爽朗大笑起来,显得兴致很高。 不过在笑完之后却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说道:“忆宸,我到京师就听闻你高中解元的消息,果真是年少英才。” “侯爷过赞了,晚辈不敢当。” 沈忆宸表现的非常谦虚,没有丝毫得意自满的气息。 “我大明开国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有何不敢当的?” 陈瀛说罢,还看向了朱勇补充道:“成国公,有时候我都羡慕你有此等好运气,真是生子当如孙仲谋。” 泰宁侯的语气感慨中夹杂着羡慕,之前他就非常看好沈忆宸,却无法认同他。 原因就在于,品性好坏并不等于成就高低,沈忆宸的出身功名,远远配不上自己的女儿。 如今短短不到一年时间,当初的国公婢生子,成为了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郎。来日不敢说能封侯拜相,至少不会再是碌碌无为的无名之辈。 有些时候真是人比人,不能比,自己连个袭爵的儿子都盼不来,成国公朱勇一个被放养的婢生子,却能有此成就,说多了都是泪啊。 并且泰宁侯陈瀛的这声“生子当如孙仲谋”,也因为情绪激动声音稍大了些,吸引了在场不少勋戚官员的目光。 “泰宁侯是在称赞成国公之子吗?” 其中一名礼部官员站的稍远,于是开口朝身边同僚问了一句。 “好像是的。” “朱佶能当此赞誉?” 成国公之子,对于外人而言,自然是想到朱仪跟朱佶二人。 今日朱仪不在场,所以这名官员下意识认为是称赞朱佶。 只不过朱佶在京师的名声,就属实一般,更担不起孙仲谋的称赞,泰宁侯陈瀛恭维的有些过了吧。 “怎么可能,当然说到是新科解元沈忆宸啊。” “你是说成国公府的那个婢生子。” “不然呢?大明有史以来最年轻解元郎,并且深受上官看好,来日前途必然不可估量。” “此言有理,也只有沈忆宸当得起孙仲谋的赞许。” 这两名官员的讨论,就是现场其他勋戚官员们的缩影。 虽然这个时代大明的勋戚官二代们,还没有完全摆烂,如同明末那般彻底废了,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除了严加管教的嫡长子可能有点出息,诸如次子、庶子大多数都已经在花花世界里面迷了眼,能不败家都算好了,哪能如同沈忆宸这般高中解元,开创大明历史? 只是成国公这三父子,听着周围众人的称赞,脸上表情就属于满满的复杂。 朱佶自不必说,本来就是想要讨好泰宁侯陈瀛的,毕竟陈青桐这朵鲜花只要一日未嫁,他就一日不会死心! 古代礼法之下想要次子夺爵太难,只要朱仪不主动犯错,哪怕有林氏加持,希望也非常渺茫。 只有娶到陈青桐,得到泰宁侯陈瀛的助力,以他身为朱勇好友、同僚、亲家多重身份加持下,才能把那一丝渺茫的希望给放大! 结果万万没想到,陈瀛关注点完全没在自己身上,反倒称赞起来这个婢生子沈忆宸,还引得全场瞩目! 羡慕嫉妒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朱佶一张脸都绿了。 朱勇就属于有苦说不出的那种,外界现在都认为他虎父无犬子,沈忆宸入宗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未来成国公一族必将再攀高峰。 但那日解元庆功宴的谈话,沈忆宸几乎已经明示自己不会改姓认祖归宗,所以外界的这些称赞,听到成国公的耳中就颇具讽刺意味,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忧愁。 沈忆宸心态跟成国公朱勇差不多,他想要切割跟成国公府的关系,却发现到头来剪不断理还乱,只能默认处于这种尴尬境地。 就在此时,又有几人靠了过来,拱手向成国公跟泰宁侯打招呼,为首的就是礼部尚书胡濙。 “见过成国公、泰宁侯。” “胡尚书多礼了。” “胡亲家毋需客气。” 回礼称呼为胡尚书的是泰宁侯陈瀛,而称呼胡亲家的是成国公朱勇。 因为胡濙的女儿,就嫁与了朱仪为妻,所以双方是亲家关系。 沈忆宸自然也是拱手行礼,不过在过来几人中,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他就是贺平彦! 贺平彦站在文官人群中,所以他是哪位殿阁、部院大臣的子弟? 沈忆宸猜测着对方的身份,贺平彦同样面带微笑的打量着他,这份笑容仿佛见到相识的老友般,丝毫看不出来两人前几日还在雪聆阁发生过冲突。 “今日祭祀大典,除了祈祷我大明来日五谷丰登外,还让老朽看到了文风鼎盛的一幕,今年的新科解元、亚元都在此处,真是缘份啊。” 胡濙之所以过来,就是因为看到了沈忆宸也参加了祭祀大典,谁能想到会有如此凑巧之事,刚好甲子年乡试第一、第二在此碰面。 这种事情对于祭祀来说,可是个好兆头。 众人一听,纷纷点头称是,除了好彩头寓意,也是给胡濙一个面子。 要知道胡濙可不是普通的礼部尚书那么简单,他还是明宣宗托孤五大臣之一,在朝堂之上可谓德高望重。 “老朽还曾听闻解元郎的草书有怀素之筋骨,那日鹿鸣宴上展示,就连王侍郎看后都赞不绝口。” “恰好老朽最近喜好舞文弄墨,不知解元郎可否给个薄面,哪日到老朽府上留下两幅墨宝如何?” 胡濙用着开玩笑般语气说出这段话,只是听在旁人耳中,简直是震惊不已! 别说什么新科解元了,恐怕就算是新科状元,也担不起胡濙如此盛情相邀! 以胡濙的身份地位说出这番话,完全无法单纯用“欣赏”二字来解释,莫非是因为跟成国公的亲家关系,打算强捧他家的“三公子”? “沈忆宸有这么厉害吗?连胡尚书喜怒不形于色的性格,都如此盛赞?” “不敢相信,本人在礼部为官十几载,从未见过胡大人这般作态。” “下官也曾听闻鹿鸣宴上,沈忆宸一手字技压四方,堪称怀素笔墨再现,没想到这是真的?” “就算如此,也当不起胡大人这般做派,太惊人了。” 别说是群臣目瞪口呆,就连成国公朱勇听到胡濙的话后,都用着诧异眼神看了沈忆宸一眼。 因为没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并无跟胡濙说过任何关照言语,甚至就连沈忆宸的名字都从未提过。 而且身为亲家,朱勇也非常了解胡濙的性格,他为官几十年以廉静寡欲、宠辱不惊而闻名。就算自己背后打过招呼,恐怕也很难让他作出此等看重态度。 “大宗伯言重了,晚生真是惶恐不已。” “只要大宗伯不嫌叨扰,晚生来日定当登门拜访。” 沈忆宸表现出一副谦逊惊讶的表情,这里面一半是装的,另外一半是真吓到了。 他之前从未见过礼部尚书胡濙,更不可能有任何关联。理论上胡濙这种级别的部院大臣,与自己八竿子都打不着。 就算看在成国公朱勇的面子上,过来客气两句,也不会表现的如此重视盛赞。而且胡濙也跟王英不同,压根就不在老师林震的京师人脉关系中。 说实话,沈忆宸此刻有些懵,莫非自己是救了哪位胡家人的性命,所以这老头过来提携自己一把? “好,老朽就等着你登门了。” 胡濙笑着点了点头,就没有再继续与沈忆宸聊下去了,毕竟在场勋戚大臣众多,解元算是里面最为小虾米的人物。 如果胡濙再继续“抓”着自己不放,沈忆宸恐怕怀疑的不是自己救了胡家人,而是自己再某个时空里面救了胡濙一命,这种待遇堪称硬抬啊。 只是这一幕,让贺平彦脸上的笑容完全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会出现这种局面。 要知道今日贺平彦能参加祭祀,就是礼部尚书胡濙把他带过来的。 甚至胡濙能过来与成国公打招呼,也是贺平彦主动提醒,他本意是想在沈忆宸面前,展示一下自己的背景实力,有吏部尚书跟礼部尚书两座靠山加持。 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要在众大臣面前,踩沈忆宸一脚来凸显自己。 毕竟没有哪块垫脚石,能比得上新科解元郎。 结果事情完全朝着相反方向发展,胡濙居然认识沈忆宸,还如此夸奖对方,就连贺平彦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原本就有泰宁侯陈瀛的称赞,现在还有了礼部尚书胡濙的称赞。今日这场祭祀大典的走向,让贺平彦颇有种那日鹿鸣宴场景重现的错觉,再次让沈忆宸成为了全场瞩目的焦点! 莫非沈忆宸就真如那日月,让萤火之光不敢与之争辉? 紧接着又有几位勋戚大臣过来客套,不过这些对待沈忆宸,并未展现出特别之处。随着时间临近中午,这场勋戚重臣的联谊会,也接近了尾声。 成国公朱勇带领着沈忆宸跟朱佶两人,返回到自己公府马车处,不过并没有立即上车,而是转身向沈忆宸问道:“你是如何结识胡尚书的?” 说句话的时候,朱勇眼神中充满了深意,他隐约感觉到这个婢生子发展趋势,已经远远超乎自己想象了。 “回公爷,我并认识大宗伯。” “那他怎会如此称赞你?” “我也不知。” 听着沈忆宸回答,朱勇不断扫视着他,想要辨别这句话的真伪。 当对视沈忆宸那坚定的眼神,朱勇就明白了,他并未作假。 “胡尚书乃先帝托孤重臣,并且还是四朝元老,你与他多亲近亲近没有坏处,来日我帮你备些礼品去登门拜访。” 成国公的这席话,让沈忆宸内心瞬间五味杂陈。他本以为按照朱勇的性格跟作风,定当会强势认为自己说谎,毕竟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就连沈忆宸自己都莫名其妙。 结果没想到朱勇并未蛮横指责,反倒助自己一臂之力,与以往的画风完全不同。 这种感觉不单单沈忆宸有,就连身旁的朱佶看到父亲这面,心里面也感到有些不是滋味。 他比沈忆宸更了解朱勇的性格,一贯强硬的父亲,只会在女儿面前偶尔流露出柔软的一面,今日居然对沈忆宸如此了。 甚至朱佶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详的预感,父亲大人此时对待沈忆宸的情感,已经不完全是成国公府一员,而是多了一份父子间独有的情愫。 “谢公爷。” “嗯。” 这种短暂情绪只有刹那,很快成国公朱勇就恢复了那股冷漠态度,淡淡回应一句后就坐上马车。 就在沈忆宸准备跟着上去的时候,他突然看到远处一人正在望着自己,从那身飞鱼服,就能得知是赵鸿杰。 说实话,再次面对赵鸿杰,沈忆宸内心里面都有些复杂。 不知为何,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以后的赵鸿杰,恐怕再也回不到自己记忆中那个熟悉的人了。 “公爷,我还有点事情,就先不回府了。” 沈忆宸本就想跟赵鸿杰好好聊聊锦衣卫之事,只是一直都没找到时间跟机会,今日既然遇上了,他自然不会错过。 “你去吧。” 成国公应了一声,并没有问是何事,然后招呼着车夫离去。 就在沈忆宸准备走过去找赵鸿杰的时候,又一辆马车拦在了他的面前,从车厢上悬挂的家族铭牌,就能得知是泰宁侯府的。 沈忆宸本以为是泰宁侯陈瀛找自己,却没想到门帘掀开,露出了一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忆宸哥哥。” 陈青桐就这么望着沈忆宸,满目秋波,自从那日江畔一别,她日夜都在思念着与心上人相会,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 “青桐,你怎会在这里。” 沈忆宸也是满心欢喜,他还想着怎么找机会去见陈青桐,没想到能在此相见。 “祭祀大典女子进不去,我只能在外面等着你出来,还好让我等到了。” 陈青桐说罢跳下了马车,然后拿出当初被一分为二的发簪继续说道:“忆宸哥哥,你还留着吗?” “当然。”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然后从怀中拿出一直贴身保存的另外半股发簪。 两股发簪并在一起,兑现了那日沈忆宸说过的宝钗合诺言,有情人终得再会。 126 择婿标准(二合一) 看着合而为一的发簪,特别沈忆宸那珍视的举动,让陈青桐满脸笑意,眼角都成了月牙弯弯。 “忆宸哥哥,你帮我戴上好吗?” 陈青桐脸颊绯红的说出这句话,此刻在内心情感的冲击之下,她已经顾不得什么男女之防了。 “好。” 沈忆宸本就不在意古代的礼法,之前是为了陈青桐名节考虑,才不敢做出什么逾矩之举。 现在既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感情,就更不会在意外界的评判,大不了就向泰宁侯提亲,明媒正娶的把陈青桐娶回家,看谁还敢胡说八道? 拿起这支合股的发簪,沈忆宸轻轻别入陈青桐的秀发中,甚至离得近了,他都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 “忆宸哥哥,我在来京的路上,就听闻了你取中解元的消息。” “当时我可高兴了,就知道忆宸哥哥你才华横溢定能高中,看谁以后还敢小瞧你,哼!” 度过开始的害羞含情脉脉,陈青桐很快就恢复了自己大大咧咧的性格。 她得知沈忆宸高中解元,考虑的并不是什么未来高官厚禄、前途无量,更多是感觉出了一口气。 要知道在应天勋戚子弟圈子里面,曾经许多人都把沈忆宸视为轻视嘲笑的对象,而陈青桐经常与这些人辩论,想要证明他不是什么不学无术的庸才。 今日沈忆宸的成绩,也算是可以扬眉吐气了,不靠家族势力凭借自己努力,那些嘲笑的又有几人能比得上? 当然,除了这点之外,还有一点陈青桐没好意思说。 那就是沈忆宸表现的越优秀,得到父亲大人看重的可能性就越大,说不定哪日就能获得彻底认可,自己就可以与忆宸哥哥携手相伴了。 “对啊,我也想看看那些人得知消息后的嘴脸呢。” 沈忆宸笑着附和了一句,其实他才不在意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看法。 但是陈青桐的言语让他感到一阵轻松,解元身份终于不仅是处心积虑往上爬的资本,而是自己可以高兴炫耀的成就。 说实话,在京师的这段日子,沈忆宸反倒没有在应天府那般开心。每天不是想着运营人脉让自己更强大,就是陷入各种勾心斗角,防止一不留神就被人给卖了。 今日陈青桐的出现,对于沈忆宸而言,何尝不是在阴霾之中的一缕阳光。 就在两人你侬我侬的时刻,旁边传来了两声清咳,打破了此刻充满暧昧的氛围。 泰宁侯陈瀛从祈谷坛走出来,恰好看见了沈忆宸为陈青桐戴上发簪的一幕。 身为一名老父亲,陈瀛可谓看的是内心百感交集。以前想着棒打鸳鸯帮助女儿斩断情丝,日后再为她找寻一位良配,结果没想到这两人最终还是藕断丝连,情投意合了。 换做去年在应天,泰宁侯陈瀛看到这一幕,估计会更强硬的禁足陈青桐,甚至是强行把她给许配人家。 就算当时的女儿会不理解,甚至是怨恨自己,但时间终究会证明一切。 因为贫贱夫妻百事哀,由高高在上的侯爵独女,下嫁成为一名小官之妻,这种身份上的落差心理,将会伴随着陈青桐的后半生。 不过如今沈忆宸的高中解元,让泰宁侯陈瀛隐约动摇了之前坚定的想法。 解元不出意外的话,明年会试高中个进士没问题,文官虽然不如勋戚尊贵,但如若有一天能成为殿阁、部院大臣,也能够保证女儿下半生的荣华富贵,不至于受到欺辱轻视。 再加上今日祭祀所发生的事情,已经表明了沈忆宸不仅仅在读书上有天赋,就连社交能力都拉满了。 一名应天府成长的婢生子,能在京师的文官集团里面人脉关系匪浅,就连陈瀛自己都感到有些震惊,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可以说现在的沈忆宸,已经接近了泰宁侯陈瀛择婿的标准线了。 “晚辈拜见侯爷。” 沈忆宸见到泰宁侯,立马拱手行礼,同时有种被抓了现行的尴尬。 毕竟明代男女之防森严,刚才自己戴发簪的举动,已经越过了礼法界限太多,应该是被陈瀛给看在眼中了。 至于陈青桐则是一脸惊慌,她可不比沈忆宸一无所知,是很清楚自己父亲拒绝两人的交往。 现在被父亲大人给当场捉到,还不知会遭受怎样的责罚,轻则被禁足想再见一面沈忆宸都不容易。重则可能直接帮自己安排婚配,那可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爹……” 陈青桐眼神中流露出些许祈求,希望泰宁侯陈瀛能手下留情。 看着女儿这副表情,陈瀛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真是女大不中留了。 “忆宸,虽然你跟青桐从小相识,但现在都已长大,很多时候还是得注意一点界限。” “侯爷教诲的对,是晚辈逾矩了。” 沈忆宸立马承认错误,他很清楚礼法在这个时代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青桐,你先上马车,此地外人众多,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的成何体统。” “知道了,爹。” 陈青桐也小心翼翼应承下来,她可不敢在这种时候惹怒泰宁侯,否则跟沈忆宸就真没戏了。 只是转身上马车的过程中,她看向沈忆宸的眼神还依依不舍,让陈瀛看的又是一阵心塞。 “忆宸,本侯看到你今日成就,也是为你由衷的高兴。” “但我这辈子就青桐这么一个独女,从小就视若珍宝,不愿让她受到一丁点委屈。” “所以对于她夫婿的标准,不说一定要王公阁臣,也决不能是个碌碌无为的平庸这辈,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今日这一幕,也让泰宁侯陈瀛明白,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不似当初情窦初开那般好解决。 同时身为父亲,他为陈青桐所追求的权利富贵,只是一种保障手段,而不是必备的条件。 如果荣华富贵是建立在陈青桐痛苦的基础上,那他陈瀛也绝不会答应的。 如今女儿与沈忆宸情投意合,泰宁侯只能选择接受事实,只不过想要获得陈瀛的完全认可,一个解元的身份还不够。 “晚辈明白。” 沈忆宸自然能听出泰宁侯陈瀛的言外之意,他就是在告诉自己,可以考虑把择婿的标准降低,但是也不可能太低。 自己目前距离这个标准线,还差了点意思。 不过哪怕如此,沈忆宸也明白,这已经是泰宁侯陈瀛巨大的让步了。 因为古代非常讲究一个门当户对,陈青桐是侯爵独女,自己不过一个私生子罢了。 解元在外界平民眼中是高不可攀的身份,在勋戚面前又算得什么? 看着沈忆宸这副恭敬的模样,陈瀛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大明开国以来最为年轻的解元,并不是沈忆宸不够优秀,而是他起点对于勋戚而言,实在太低了。 “好好努力,不要让我,更不要让青桐失望。” 说罢,泰宁侯陈瀛拍了拍沈忆宸肩膀,跨过他身旁朝着马车走去。 “谢侯爷!” 沈忆宸的语气激动起来,因为这句话,代表着泰宁侯愿意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听着背后的道谢声音,泰宁侯陈瀛并没有回头,不过嘴角却出现了微微上扬的弧度。 坐上马车,陈青桐立马靠了过来,一脸紧张的问道:“爹爹,你跟忆宸哥哥说了些什么?”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日后还敢这般乱跑出来,就给我好好在府中禁足!” “喔,女儿知错了。” 陈青桐低着头,一副认错的乖巧模样。 不过很快又把头抬了起来问道:“爹爹,你没有为难忆宸哥哥吧,他真的没做什么。” “你……” 这下泰宁侯真是有些苦笑不得,怎么现在就流露出胳膊肘往外拐的倾向了呢? 望着泰宁侯府的马车远去,沈忆宸转过头来,望向之前看见赵鸿杰的方向,只是那个位置已经空无一人。 沈忆宸脑海中猜测了一下,这种场合赵鸿杰能出现,应该是有职责在身。现在勋戚大臣们都已经离去,所以锦衣卫们也开始撤离了。 唉…… 重重叹了口气,沈忆宸感到略有些遗憾,本想借此机会跟赵鸿杰好好谈谈的。 另外一边朱佶回府后,就立马火急火燎的前往后院林氏的房间,语气急切的说道:“母亲大事不好,泰宁侯来到京师了。” 林氏本来正在帮朱勇绣着一双鞋底,被朱佶这么冲进来一嗓子,差点没扎在手上。 于是面露不满的回道:“他泰宁侯回京跟你有何干系?” “佶儿,为娘已经告诫你多次,行事言语当要沉稳,这点要多向那朱仪学习,他可比你老练多了。” “母亲,沉稳的事情日后再说,现在都已经火烧眉毛了!” “泰宁侯来到京师,就意味着他的独女陈青桐也来到京师,沈忆宸那小子本就有觊觎之心,这下肯定会有所行动。” 林氏听到这话,颇有种听笑话般的感觉,她用着轻蔑语气说道:“你都已经与镇远侯之女商定婚约,就别想着那什么陈青桐了。” “还有沈忆宸一个区区婢生子,泰宁侯陈瀛会看的上他?你好歹现在也是公爷嫡子,就这么自降身份怕了个野种吗?” 听到这话,朱佶简直是无言以对,如若不是那晚遇到泰宁侯“指鹿为马”包庇沈忆宸,他也不相信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会入得了陈瀛的法眼。 再加上那晚的事情也比较丢人,所以朱佶从未跟林氏提及过,从而导致了母亲跟自己之前的心态一样。 事已至此,朱佶也顾不上丢人,把那晚所发生的事情,以及今日沈忆宸在祭祀大典上的表现,通通给详细叙述了一遍。 听完朱佶的话语,林氏的表情完全变了,由开始的不信变成震惊,最后多了一抹狠辣。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这个被自己所轻视的婢生子,原来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了。 “看来我真是小瞧了这个野种。” 林氏阴冷的说了一句,完全没有往日在成国公面前所表现出来的亲和感。 “母亲,接下来该怎么做?就算我娶不到泰宁侯的独女,也不能让沈忆宸给娶到!” “否则来日他跟泰宁侯联手,加上应天的那个奴婢还没死,定会对我们母子造成威胁。” 朱佶也是恶狠狠的说了一句,他已经感觉到沈忆宸对于自己的威胁,比朱仪都还要大了。 “好办,我可是他的嫡母,就与公爷帮他安排一桩婚事好了。就算泰宁侯真能看上这个婢生子,我也不信他愿意让自己独女去做妾。” 前几日去与镇远侯谈朱佶婚事的时候,林氏就已经用着炫耀跟开玩笑的语气,说帮助沈忆宸寻找一位良配。 当然,那日更多是为了炫耀朱佶跟侯爵联姻,林氏才没有那个闲工夫,去考虑沈忆宸的婚事。 如今时过境迁,当初的炫耀也可以让它变成事实,嫡母占据着大义名分,父母之命帮子女安排婚事,称得上是阳谋,沈忆宸没有反抗的余地! “此计甚好,还是母亲考虑周全。” 朱佶听到后也是面露喜色,毕竟在他心中,看着沈忆宸得意,比自己失意还要难受。 沈忆宸并不知道林氏母子已经把“阳谋”,用在了自己的婚事上面。 不过就算是知道了,他估计也就冷眼相待,看看他们母子俩如何表演。 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前提,是父母有作主的权利。就连成国公朱勇提出入宗谱的要求,沈忆宸都敢直面反抗,一个继室还真把自己嫡母身份当个玩意了? 回到成国公府已是下午,刚一走入西厢别院,沈忆宸就看到吴管家在院中,身旁还有着一位婢女捧着礼盘。 “沈公子你回来的正好,这是公爷要老奴送过来的礼品,说让你来日上门拜访胡尚书所用。” 效率这么快,还真符合成国公朱勇的武将风气。 内心嘀咕了一句后,沈忆宸把目光看向了礼盘,上面摆放着一块徽州休宁墨肆,为宫廷特制的龙香御墨,只有极少数流落到勋戚大臣之家,价值珍贵无比。 “沈公子,胡尚书生性节俭,为人宽厚,不喜金银珠宝等等俗物,唯独对文墨有所偏爱。” “公爷把这块龙香御墨拿出来,一是为了投其所好,二是公爷对于沈公子的重视。毕竟父子亲情是割舍不断的,公爷也希望沈公子能平步青云。” 是吗? 对于吴管家后面一句,沈忆宸没有丝毫怀疑,成国公确实希望自己平步青云。 但是前面父子亲情,沈忆宸就有些存疑了,这种情感到底能在朱勇这类公侯心中占比多少? “那就劳烦吴管家,替我向公爷道声谢。” 当然,一码归一码,就算是不考虑父子关系,这件礼品对于自己结交胡濙也确实有很大帮助,道谢是应该的。 “是,那老奴就不打扰了。” 说罢,吴管家就示意伸手婢女,把手中托盘交到阿牛的手中,然后拱手告辞退出别院。 “宸哥,我有时候也觉得,公爷好像对你也挺好的。” 阿牛望着盘中这块精致的文墨,就算他不懂这些文房墨宝,也明白肯定价值不菲。 成国公这段时间让自己跟宸哥住在府中,还举办解元庆功宴,现在又是送来礼品帮助宸哥去结交大官。 种种举动看起来,并没有自己以前印象中抛妻弃子那般坏了。 听着阿牛的话,沈忆宸笑了笑回道:“他现在确实很多举动都帮了我,但如若我不是解元,这些在应天府那座小院子里是永远都看不到的。” 说罢,沈忆宸就转身朝着屋子走去,用着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如果他真的心中有所亏欠,就不应该忘了,在应天那座小院子里面,还有个始终挂念惦记着他的女人。” 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提着礼品跟拜帖,前往礼部尚书胡濙的府上拜访。 本来拜访是没必要这么着急的,正常情况下都要缓上几天约定个时间再过去。 但是胡濙在祭祀大典上的举动,别说是其他众人好奇托孤大臣、礼部尚书为何会示好一个年轻人。 就连沈忆宸自己都不明白,到底哪点能得到胡濙的青睐,这明显已经远超了正常对于后辈的欣赏范围。 所以抱着这种解惑的心态,沈忆宸选择早早登门拜访,想要弄清楚怎么回事。 来到胡濙府上,门房看清楚拜帖名号后,连通传步骤都省了,直接就让沈忆宸进府。 很明显,这肯定也是招呼好的,胡濙知道沈忆宸一定回来府上拜访。 进入这座尚书府,摆放装饰都突出一个简洁古雅,远远就看到胡濙身穿一身常服,正在摆弄着一盆花草,宛如一个普通的居家老人。 “晚辈沈忆宸,拜见大宗伯。” 看着沈忆宸过来,胡濙放下手中的花洒,面带笑容的回道:“解元郎,我们又见面了,比老夫预料的要早上几日,看来解元郎也是一个心急之人。” 这话一出来,沈忆宸自然就明白对方意有所指,不过他装作没听明白的样子,打着马虎眼回道:“大宗伯相邀,晚辈自是不敢怠慢。” “王公公解元郎都敢招惹,不似所说的这般胆小呀。” 明朝正统年间没特意强调官职的前提下,王公公一律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 所以当胡濙这句话说出来,沈忆宸额头瞬间就冒出细细的冷汗,莫非那日与李达几人在茶楼的对话,就被旁人给泄露出去了? 127 文官培养目标(二合一) “解元郎,今日秋高气爽,天气没那么炎热吧。” 以胡濙四朝元老的老辣,自然能看出沈忆宸那细微的表情变化。 如果说成国公朱勇在今年初,权势达到了个人的巅峰,那么王振这几年更是成为了天花板级别的存在,满朝文武都得避让三分。 得罪他的后果,下场会更惨很惨。 “回大宗伯,晚辈行路了一段时间,所以有些燥热。” 沈忆宸找了个借口遮掩过去,论城府他自然是比不上胡濙这种官场老油条。但也不能被区区一句话给吓住,简单就让对方看穿自己内心所想。 同时回过神来,沈忆宸觉得那日茶楼对话泄露的可能性不大,否则现在就不是胡濙跟自己这般谈话,而是被锦衣卫给找上门来了。 “既然如此,解元郎就到屋内喝口凉水解解渴吧。” 说罢胡濙抬手示意沈忆宸进入正厅。 “谢过大宗伯。” 沈忆宸拱手致谢,跟在了胡濙的身后走入正厅坐下。 古代的凉水并不单纯是现代意义上的冷水,而是把冰饮也称之为“凉水”。 所以入座之后,仆人很快就端上来一杯冰酸梅汁,这也是沈忆宸来到明朝一年多,第一次品尝到这个时代的冰饮。 不愧是部院大臣,哪怕以节俭号称的胡濙,府上随便一杯寻常的饮品,对于百姓而言也是奢侈之物。 “解元郎,现在凉爽些了吗?” “清凉透彻。” 沈忆宸放下手中酸梅汁,恢复到了以往的淡然神情。 看着沈忆宸这么快就平稳下来,胡濙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点头道:“难怪敢招惹王公公,解元郎确实有几分胆识。” “晚辈愚钝,还请大宗伯明示。” 这般信息不对等的交流方式,给了沈忆宸很大的心理压力,同时也容易让胡濙处于一种掌控地位。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就得开门见山了解对方的意图才行。 “你在应天府与求乐(刘球的字)之女的事情,我已经得知了。” 说实话,当这句话出来,给沈忆宸带来的危机感,比茶馆泄露还要大。 毕竟茶馆骂了声“阉贼”被人听去,至少还能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而自己在应天府与刘婉儿的关系,京师目前除了陈青桐外,就只有周叙知道,胡濙如何得知的? 看到沈忆宸面色凝重,胡濙开口告诫道:“解元郎还是年轻,心中所想都写在脸上了,日后在官场切记要喜怒不形于色。” “解元郎也毋需担心,老朽是从周翰林那里得知的。” “晚辈冒味问一句,不知周大人为何会告知大宗伯此事?” 沈忆宸并没有放下心来,因为他想不到周叙要告知胡濙的理由,如果单纯是大嘴巴的话,那就更坏事了。 一个大嘴巴知道自己隐秘的事情,堪称后患无穷。 “翰林官虽然清贵,但却并无多少实权,想要保住求乐之女,周大人只有找老朽出手。” 明代翰林院官员,在没有加大学士头衔进入内阁或者六部前,基本上就是干些修书撰文的工作。想要把手伸到应天府,去护住一名罪臣之女,说实话心有余而力不足。 周叙找帮手沈忆宸能理解,不过他不明白,为何会找胡濙。 “好奇老朽为何会出手帮忙对吗?” 胡濙仿佛能时时刻刻看穿沈忆宸心中所想,还没等他提问就自己先说了出来。 “是的,晚辈感到不解。” “因为求乐是我的弟子。” 说完之后,胡濙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听到这话,那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原来他们两个是师生关系。 同时沈忆宸绷紧的神经也放松了下来,至少这意味着胡濙,不会成为自己的威胁。 其实胡濙跟刘球,还不止普通的师生关系那么简单,两人曾经同在礼部共事过,并且胡濙十分看好刘球,还推荐他侍讲经筵。 所谓经筵,就是为皇帝讲论经史的御前讲席,称得上半个帝王师。 要知道能接近皇帝身边,都是多少官员梦寐以求的好事,能为皇帝讲书成为半个帝王师,那好处更是无需多言。一旦给皇帝留下好印象获得赏识,就意味着仕途踏上了一条飞黄腾达的超级捷径。 事实上刘球也是靠着侍讲经筵,进入了翰林院这个“储相”之地,成为了翰林侍讲。如果不是得罪了王振,很有可能日后加大学士头衔,步入六部乃至内阁。 由此可见,胡濙对于刘球是多么的提拔看重,简直为他开辟了一条青云之道。 “晚辈无知,没想到大宗伯与刘翰林乃师生关系。” “那都是永乐年间的旧事了,你不知也很正常。” 胡濙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其实老朽还应该感谢你,如若不是解元郎的相助,可能时至今日我都不知求乐女儿的具体下落。” “刘翰林乃国士,这是晚辈应该做的。” “不,世人称赞求乐者数不胜数,如同解元郎这般敢于直面强权出手相助的,却寥寥无几。” “在老朽看来,解元郎才当得起浩然正气这四字。” “大宗伯过赞,晚辈担当不起。” 望着沈忆宸这谦虚模样,胡濙却摇了摇头继续说道:“老朽承蒙先帝信任辅佐圣上,现今已年到古稀,朝堂之事逐渐力不从心。年初向圣上乞致仕不允,也不知还能肩负先帝所托几时。” “如今杨元辅(杨溥)也处于乞骸骨状态,老朽退下之后,当年的托孤五臣就只剩下英国公一人,恐独木难支。” “未来朝堂之上,需要解元郎这般文人风骨重振朝纲!” 胡濙没有点名道姓,却已经把话给说的很清楚了。 那就是随着太皇太后张氏驾崩,内阁大臣“三杨”逝去,如今朝堂之上已经形成了王振一家独大,再无压制他的重臣。 历史上也确实如此,正统九年随着内阁首辅杨士奇病逝,杨溥处于半退休养病状态。其他阁臣诸如马愉、曹鼐、高穀等人,都是属于后进之人名望不高,完全无法与王振抗衡。 从而导致宦官势力一家独大,形成了事实上的专权。 宦官专权的危险,相信没人会比文官更懂,毕竟这两大势力在封建时代争斗了不下千年。 如今的内阁群臣能力不足,那么只能把眼光放长远,去考虑培养后起之秀,未来文官集团才能翻盘。 并且这个新人要才华横溢,不能是庸碌之材,还得与宦官王振处于对立面,否则到时候墙头草倒戈一击,那比不培养的危害还要大。 胡濙上书致仕的这段时间,一直都在年轻官员跟士子中寻找目标,直到沈忆宸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 应天小三元案首、顺天乡试解元,这两大科举头衔,意味着才华横溢。 勋戚之后,还在素不相识的情况下,愿意帮助罪臣之女,意味着大义禀然,不会屈服于王振的权势。 最后就是周叙、王英、泰宁侯等人的称赞,展现了沈忆宸长袖善舞的能力,不会是死读书的呆子。 种种方面考量下来,没有比沈忆宸更合适的培养人选。 “大宗伯的盛赞,晚辈真是不胜惶恐。” 沈忆宸面对胡濙这般露骨暗示,并没有显现出激动欣喜的模样。 相反,他依旧谦虚,甚至是回应的有些冷淡。 原因很简单,就连成国公这位亲爹扶植,他都不想成为成国公府的一块砖瓦。 如今会愿意成为文官集团手中,一把对付王振的刀吗? 就算日后要与王振为敌,那也是沈忆宸站在家国大义角度上去对抗他,而不是背后有着一群文官大佬们操作,让自己成为傀儡。 沈忆宸的这番平淡回应,着实让胡濙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这种年轻小生的想法,完全在自己掌控之中。 并且最开始的那几句对话,也是胡濙的刻意试探,他就想看看沈忆宸的反应如何,结果也确实不出所料。 为何短短时间之内,此子就如同变了个人般,让人捉摸不透了? “解元郎过谦了,在老朽看来,当担此重任。” 胡濙更为直白的抛出橄榄枝,他感觉这种好事,沈忆宸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 毕竟站在古代的角度上看待,文官就代表着正义,代表着尊贵。沈忆宸科举走的也是文官之道,双方利益没有任何冲突的地方,助力仕途为何会不答应? 说实话,沈忆宸也很心动,如果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成为文官集团的培养对象,确实充满了诱惑。 但是很可惜,沈忆宸知道胡濙正统九年致仕,远远没到他仕途的终点。相反他可能自己都想象不到,未来还有着十九年的官场生涯! 这也就意味着,哪怕打倒了王振,胡濙也退不下去。沈忆宸头上永远顶着一个,在大义上无法反抗的老前辈! 后世就连街头的小混混都清楚,元老们不退位,年轻人如何上位,沈忆宸会不明白吗? 并且还有更为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大明的文官尿性,并不是沈忆宸心中真正的文人风骨。不出意外的话在未来,他会与腐儒的理念产生激烈的冲突。 如果自己成为当今文官集团中的一员,日后利益被深度绑定,是否还有勇气跟魄力去变革?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将来入朝为官后,以胡濙为代表的文官集团上疏策略,要求极力打压武将官兵,来保证重文轻武的政策延续下去。 自己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是该附议还是反对? 亦或者要保障士大夫阶层的权利,扩大文人士子免徭役、免赋税的定额,空缺的税收部分就从泥腿子身上玩命压榨,沈忆宸又该如何面对? 可能有些人会说,既然抱着以天下为己任的目标,自然就得反对这些政策。 但问题是你反对所属团伙的利益,就会被打上“叛徒”的标签,从而成为群起而攻之的目标。 用后世的一句话来形容,异端比异教徒更可恨! 并且权利这个东西,是自下而上的,孤家寡人就算位极人臣也是个空架子。到时候就算想要拉拢其他方势力合作,也会因为身上“反骨仔”的标签,纷纷避之不及。 甚至可以想象个更极端的画面,胡濙还没有致仕,他身为有扶持之功的老前辈,站出来反对的话,沈忆宸是听还是不听? 很明显,如果日后想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这个世界,那么身上就不能被打上任何团体的烙印,更不能让自己头顶还有着一个“太上皇”。 沈忆宸虽走文官之道,但终究与大明的文官集团道不同,不相为谋。 “晚辈尚且年幼,恐难以担此重任,多谢大宗伯厚爱。” 当这句话说出来,几乎是明言拒绝了胡濙的拉拢,沈忆宸决定放弃这条捷径靠自己。 胡濙表面上不动声色,瞳孔却剧烈收缩了一下,表明了他内心的震撼程度。 他真的完全想不到,沈忆宸会拒绝自己的拉拢扶植,明明这是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合作。 不过话已至此,胡濙身为礼部尚书,自然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示好一名年轻后辈。 所以他的语气变得冷淡下来:“看来解元郎是有着自己的想法,那么老朽也就不强求了。” 说罢,胡濙就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端茶送客的意思沈忆宸懂,于是他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后就找了个借口告辞。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胡濙脸上表情无比复杂,他历经四朝为官数十载,自认识人无数。 今日到了最后,却偏偏没有看穿沈忆宸这个年轻人,到底想要什么。 离开尚书府,沈忆宸重重呼出一口气,一方面是拒绝了如此大的诱惑,另外一方面,就是胡濙给了他很大的无形压力。 要知道沈忆宸之前深交过的京师官员,只有翰林院的周叙。相比较起来,周叙为人耿直、有着传统士大夫气节,加之对于仕途权势并不痴迷,与他相处不用勾心斗角。 胡濙就完全不同了,每句话背后都蕴含着深意,甚至有着刻意试探施加压力的嫌疑。 而且沈忆宸也不敢像得罪勋戚子弟那般,去得罪胡濙这样的托孤重臣,每句回答都得小心翼翼再三思考。 哪怕拒绝对方的拉拢,也不能让双方关系出现很大裂痕处于对立面。所以这一番交谈下来,并不轻松。 回到成国公府,阿牛看到沈忆宸的脸色不太好看,于是开口问道:“宸哥,你去拜见尚书大人怎么样了?” “挺好的。” 沈忆宸挤出一抹笑容,内心却高兴不起来。 明明是想着赶过去抱大腿的,结果没想到差点得罪人。 早知道当时脑子里面就不想着文人风骨这些玩意了,老实抱个大腿先躺平下来再说。 “可是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好的样子。” 阿牛比较耿直,发现不对直接就说了出来。 “可能是马车坐的吧。” 沈忆宸不喜欢马车的颠簸,这点阿牛是知道的,当初从通州下船到应天会馆,差点就没有把沈忆宸给颠吐了。 “那宸哥你先回房休息一下吧。” “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然后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了书桌面前,脑海中思索着未来走向。 沉默良久,沈忆宸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下了“钱习礼”三个大字。 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候,老师林震着重强调了他在京师的三个人脉关系,让沈忆宸千万别忘记了恭敬拜访。 分别为当年会试座师礼部侍郎王英,房师翰林院掌院钱习礼,以及同乡兼同年老友探花郎林文。 礼部侍郎王英,沈忆宸已经在鹿鸣宴上接触过,并且在对方那里留下了极佳的印象,暂时不用着急拜访。 至于探花郎林文,目前官职为翰林侍讲,跟周叙处于同一个级别,在会试上能帮的忙不多,也可以稍后缓缓。 唯独钱习礼这个翰林院掌院,沈忆宸没记错的话,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他担任主考官,并且还点中了商辂这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公。 所以想要在会试中拥有熟脸优势,那么钱习礼就是必须要运营的人脉。 之前沈忆宸并不打算着急上门拜访,因为刚中了顺天府乡试解元不久,处于风头正盛的阶段,外界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 并且鹿鸣宴后沈忆宸还私下拜访过一次周叙,当时他用着不忿的语气,随口谈了几句外帘监考官程富的暗示质疑。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再联系上当时有新科举子发难,提出要看乡试文章,让沈忆宸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安。 毕竟自己经历过成国公府舞弊,再加上唐伯虎的前车之鉴,沈忆宸意识到如此高调的拜访主考官,很容易在日后成为别人手中攻击的把柄。 所以他决定把拜访钱习礼暂缓下来,同时选择低调行事,不再引人瞩目。 不过今日拜访胡濙的变故,让沈忆宸不得不选择提速了。原因就在于胡濙扶植自己失败,虽然翻脸成仇、刻意打压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他势必会把目标放在其他人身上。 会试不同于之前的乡试、童子试,排名什么的除了荣誉之外,并无多少实际利益。 殿试排名将直接决定未来前景如何,哪怕一个名次的差距,最终映射在仕途上面,都会导致天差地别。 所以沈忆宸必须抢在胡濙扶植他人之前,就打下与钱习礼的人脉基础,保证会试不被关系户挤到后面去。 甚至有可能话,他还想要争夺会元头衔,只有这样才能在殿试中,优先被皇帝瞩目。 那么沈忆宸对于征战会试的准备,就得提上日程了。 128 国公之怒(二合一) 正统九年九月十五,沈忆宸还在考虑该用何种方式拜访钱习礼的时候,成国公却突然来到了西厢别院。 看见沈忆宸,朱勇没有任何拐弯抹角,单刀直入问道:“你前几日登门拜访胡尚书,是不是做了什么逾矩无礼的举动?” “回公爷,并未逾矩。” “那为何他对你的态度一落千丈,你可知会试是由礼部主持的考试?” 会试除了常规的称作“春闱”外,还有着一个“礼闱”的称号,就是跟礼部主管科举事宜有关。 “在下自是知道。” 读书人连自己归哪个部门管都不知道,那岂不是贻笑大方? “你既然知道,还能坏了跟胡尚书的关系吗?” 成国公朱勇语气冷漠中带着一丝愤怒,多少文人士子想要攀附礼部官员而不可得。沈忆宸有着如此好的机会,却不知珍惜,上个门拜访都能得罪人。 看着沈忆宸面对训斥没有说话,朱勇冷哼一声补充道:“来日找个时机去登门赔罪,胡尚书看在我的面子上,定然不会深究。” 虽然成国公朱勇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缘由,但在他的观念里面,不管有任何理由,沈忆宸都必须向胡濙低头认错。 原因很简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礼部主管科举,甚至有极大可能主考官本身就由礼部侍郎担任,想要打压考生排名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就算胡濙顾及亲家身份,不做打压之事,但沈忆宸不与他改善关系,想要得到提携优待也绝无可能。 解元并不等于会元、状元,想要大魁天下除了足够的硬实力,外部因素很多时候也是必不可少的一环。 “回公爷,我恐怕赔不了这个罪。” “你说什么!” 气氛骤然冰冷下来,面对沈忆宸一而再、再而三的忤逆自己,成国公朱勇的忍耐同样到了极限。 并且这一次,他的主观想法,还是为了沈忆宸好。 “因为我与大宗伯的隔阂,并不是私怨,而是道不同。” “你一个尚未弱冠之人,谈何言道?” “那我就应该投身胡濙,当把刀去对抗王振吗?” 沈忆宸也是感到一股憋屈涌上心头,谈吐间都开始直呼其名。成国公朱勇永远都是这般强势作风,喜欢把自己的理念强压于人,压根就不去深究背后发生过什么。 当听到沈忆宸这句话,朱勇顿时愕然,以他在官海沉浮这么多年的经历,已经不需要再细说,就能明白大概发生过什么了。 只见朱勇那张蕴含怒意的脸庞平缓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威严凌厉的气息。 “好,好,手段真好,棋子都选到成国公府头上来了,真以为没入宗谱,就不是我朱勇的儿子了吗!” 朱勇面色冷峻,喃喃自语了一句,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语中,对于沈忆宸称呼的改变。 同时沈忆宸听到这句话,满脸诧异的看向成国公朱勇,眼神中写满了震惊,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真的无法想象,儿子这个称呼,有一天会从朱勇的嘴中说出来。 成国公朱勇并没有注意沈忆宸表情上的变化,转而对他说道:“过几天我亲自带你拜访翰林院钱掌院,科道言官已经把他开列在名单之内,题请上裁。” “不出意外的话,今年的会试主考官就是钱掌院,本公倒想看看,谁敢在成国公府头上动土!” 明朝各级主考官的选拔,是由科道言官来主持,最后再奏请礼部跟皇帝裁决。 因为科道言官是个相对独立的监察机构团体,由他们来挑选,能最大限度防止朝中大臣,以及各类权要人物肆意安插私人为考官。 不过规则再怎么严密,到了成国公这个级别,想要提前知道谁是主考官,也是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以往朱勇碍于公爵颜面,并且身处勋戚集团,不愿过于在文官集体里面徇私。所以最多就是帮亲族子弟,引荐给主考官混个熟脸,能得到对方多大的赏识,还得看自己能力。 今日胡濙的所作所为,简直触犯到了朱勇的底线,他的人生信条就是建立在家族兴盛上面。 无论沈忆宸是否入宗谱,他身上都有着属于成国公的血脉,想要把他当做棋子来使用,那就看看这块棋盘上容不容得下大明公爵这位棋手。 为了强保沈忆宸会试不被压排名,朱勇准备亲自下场了! 望着成国公朱勇这气场全开的模样,沈忆宸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明超品公爵的权势。 自己昨日忧心忡忡的困境,在朱勇面前如同小儿科一般简单。什么舆论、打压、把柄,这些通通算个屁,直接登门拜访主考官,明目张胆“暗示”对方优待自己儿子又如何? 毕竟土木堡之变还未发生,勋戚集团不是明末的那种吉祥物啊…… 另外朱勇出面,也解决了沈忆宸另外一个难题,那就是如何找时机去拜访钱习礼。 房师不同于座师,与考生的关系亲密度要差上许多,就好比班主任跟其他科目任课老师区别一样。 正常情况下,钱习礼不会如同座师王英那般,堪称无条件的支持沈忆宸。所以登门拜访他,得更讲究礼数跟分寸。 说完这几句话后,成国公朱勇也没管沈忆宸的如何回复,直接就转身走出来西厢别院。 因为现在这种场面,已经不单单是沈忆宸个人的事情,还关乎到成国公府的颜面,必须得展现一下权势给外界看看了。 几日过后,成国公朱勇就以行践言,带着沈忆宸来到了翰林掌院钱习礼府上。 相比较以往沈忆宸单独拜访那恭恭敬敬的模样,这次完全调转了过来,钱习礼在成国公面前毕恭毕敬的,礼数无比周全。 要知道钱习礼并不是什么趋炎附势的软骨头,当年原鸿胪寺改建为翰林院的时候,内阁三杨到场观礼,他都硬顶着不给设座,还称这里不是三公府。 这两年王振专权,达官贵人们多登门造访,钱习礼也耻于屈服宦官,宁愿上书致仕告老还乡。 但是面对成国公这种真正的豪门贵族,钱习礼还是不敢怠慢。毕竟掌控军政实权与国同休,跟宦官那种一时盛势,还是有着本质上区别的。 两位寒暄客套,基本上没有沈忆宸说话的份,就连引出老师林震关系的机会都没有。 几句寒暄过后,以朱勇的性格就开始直奔主题:“钱掌院,这次上门叨扰,本公是有要事相求。” “公爷言重了,下官担当不起。” “相求”这类词语描叙,自然是朱勇的客气话,所以他也没再继续废话,直言道:“沈忆宸将参加明年乙丑科的会试,钱掌院担任主考官,还望关照一二。” 听到成国公这句话,钱习礼简直是满脸震惊,因为他自己都还不知道,将被选任为会试主考官的事情。 之前还满心疑惑,为何成国公会突然带着沈忆宸登门拜访,原来对方是想要科举徇私! 说实话,钱习礼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也见识过无数想要找他徇私走后门的。但如同朱勇这般“明目张胆”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特别是钱习礼身为文官,还是翰林院这般文学气息浓郁的部门,平常都习惯弯弯绕绕的委婉。咋一面对成国公这种武将勋戚风格,顿时有些反应不过来,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 别说钱习礼,就连沈忆宸听到都目瞪口呆,他虽然知道朱勇风格一向直接,但也没想到能把徇私说得这般简单粗暴,这就是权贵的力量吗? 不过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天府成国公府舞弊。虽然朱勇用权势压下了舆论的继续发酵,但背后主谋可能还真不是他,这明摆着就是与文官徇私经验不足嘛。 “这个,这个……解元郎天资聪慧,就算没有下官主考,也定然会金榜题名。” 钱习礼都被朱勇给雷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但好歹也是“储相”之地的扛把子,怎么说面子还是要的,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的答应成国公科举徇私。 “钱掌院,乡试解元金榜题名没有悬念,本公想要照顾的是会试名次。” 朱勇身为超品国公,要么就不选择出手,既然已经亲自登门拜访主考官,想要简单用几句客套话打发,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乡试解元不出意外本就能中进士,钱习礼相当于说了句废话,朱勇要保证的是会试排名,只有足够靠前在殿试上才能得到皇帝的足够关注度。 面对成国公的步步紧逼,钱习礼满脸为难,额头上隐约都浮现出了汗珠。 你成国公实在要关照排名,好歹也用点潜规则的方式,毕竟沈忆宸才华横溢,还是林震的弟子,自己必然会有所优待。 但这般打开天窗说亮话,有违了钱习礼的士大夫精神,让他感觉有些接受不了。 “公爷,制科取士,全系司衡,下官会尽量保证解元郎的文章审阅,还望公爷体谅。” 制科取士,全系司衡这八个字,就是明清科举主考官的座右铭。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皇帝下旨选拔人才,取中全权掌控在阅卷官的手中。 所谓权利越大,责任就越大,这句话就是在警示主考官,要坚守自己的准则,因为你的评判结果,将决定士子的一生命运! 钱习礼说出这番话,其实已经称得上是无奈之举了,只能期望成国公能理解退上一步。 其实如果没有胡濙这档子事,触碰到了朱勇的底线,他就算是位高权重习惯直接了当,也不会如此咄咄逼人的。 好歹是在官场混了几十年,与人为善,就是予己为善的道理,怎么可能不懂? 只能说钱习礼莫名其妙的撞在枪口上了。 就在气氛有些凝固之时,沈忆宸站了出来拱手说道:“掌院大人,晚生并无徇私之意,只求在会试审阅中公平以待就足矣。” 说实话,沈忆宸无论是今日,还是之前想要拜访钱习礼,都无任何徇私舞弊的想法。最多就是在规则允许范围之内,期望能博得主考官的熟脸好感罢了。 所以有了钱习礼那句,尽量保证自己文章审阅就足够了,这表明能凭借真才实学去竞争,而不用担心被关系户给压排名。 只是朱勇听到这句话后,微微皱了下眉头,要求也太低了点吧? “本官为国取士,自当公平阅卷,这点解元郎放心。” “再说了,解元郎乃本官门生弟子,追溯起来还得称本官一声师公。” 其实认真来说,这层师公关系是有些勉强的。不过钱习礼都提了出来,摆明是要拉进双方关系,也好安成国公之心,沈忆宸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于是他立马行礼道:“晚学沈忆宸,拜见师公。” 突然整出的这幕场景,反倒是让成国公朱勇看的有些懵圈。他听闻过沈忆宸拜了状元林震为师,但是身处不同的官宦集团,对于文官圈子里面各种座师门生关系,就不怎么清楚了。 朱勇还真的没有想到,沈忆宸能跟钱习礼牵扯到这层关系,早知道自己还费个什么事。 “原来钱掌院与忆宸还有这层亲近关系,看来是本公多虑了。” “既然如此,那本公就不再叨扰,就此告辞了。” 成国公明白钱习礼这番话,其实已经隐喻会优待照顾沈忆宸。 事情既然已经办妥,就没有必要留下了继续客套,干脆起身告辞。 “下官恭送公爷。” 钱习礼也连忙起身送客,同时心中算是松了口气,还好沈忆宸这小子上道,否则面对成国公权势威压,还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 临上马车,沈忆宸再次向钱习礼鞠了一躬道:“今日打扰,晚学在此谢过师公。” 沈忆宸走的是文官之道,他很清楚对于翰林这种清贵官而言,面子跟气节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甚至能为之送命。 所以在成国公的衬托之下,自己表现的越谦虚,越给钱习礼面子,就越能博得对方的好感。 有些时候笼络发展人脉,不一定要靠金钱、权势,只要能投其所好,就能事半功倍。 果然看到沈忆宸这般恭敬模样,钱习礼假客套一整场的脸,终于露出了会心的笑容。 他摆了摆手说道:“都是亲近之人毋需客套,有时间可以随时来府上一聚。” 这句话出来,就意味着钱习礼正式把沈忆宸当做“自己人”看待了,而不是之前那种名义上的“师公”。 马车“吱嘎、吱嘎”的朝着成国公府方向驶去,沈忆宸跟朱勇两人坐在车内相顾无言,完全没有之前在钱习礼府上的亲近模样。 话说回来,之前那种反倒是异样,目前这种才是常态。 不过这一次,沈忆宸内心里面有些五味杂陈,因为他能很明显的感受到,成国公朱勇出手相助,不仅仅是为了公府利益,而是动了真怒。 无论这种愤怒诞生缘由,是因为胡濙把主意打到了成国公府“一份子”上面,还是单纯跟自己这个“儿子”有关。 至少这一次的成国公,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模样。 沉默良久,眼看着快要到公府了,朱勇才开口说道:“这几日夫人与我说起关于你婚事的事情,过完年后也有十八了,是该考虑定下一门亲事。” 不管怎么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都是这个时代既定的礼法,沈忆宸就算还没有入宗谱,成国公也得主动承担起父亲责任,帮他选择一位良配。 毕竟十八岁的年龄放在古代官宦家庭,很多孩子都能下地奔跑玩耍了,沈忆宸连门亲事都没定下说不过去。 放在外界眼中,也会被说闲话的。 “公爷,过完年就是春闱,大丈夫不立于世,何以家为。” 沈忆宸没法曝光跟陈青桐的关系,要知道在古代私相授受,同样属于有违礼法的操作。 如果不告知私相授受的事实,单纯让成国公去找媒人跟泰宁侯提亲,那估计在朱勇跟陈瀛的眼中,就不是有违礼法的问题了,而是有违智商。 所以只能用先立业后成家这个理由来搪塞,并且事实上春闱的时间很紧,没功夫去谈情说爱。 “也罢,等会试高中之后,再考虑婚娶之事。” 成国公自然不会勉强,如若不是林氏这几天不断提及,加上在马车上氛围有些尴尬没话找话,他估计都不会特地跟沈忆宸说这件事情。 谈话之间,马车停在了成国公门前,朱勇老当益壮的首先跳下马车,沈忆宸紧随在他的身后。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的步入公府,依旧是谁都没有说话,只是今日这气氛与以往有些不同,多了些许温情的味道。 “沈忆宸,如果我再给一次入宗谱的机会,你会做何选择?” 成国公朱勇说这句的时候没有回头,看不到他脸上是何表情。 其实对于这个问题,沈忆宸早已有答案,只是每次话到嘴边,却被内心种种复杂关系给牵扯,属于剪不断理还乱。 “公爷,其实相对于入宗谱而言,我更在意你是否还记得,在应天府街角小院里,有着一位等了你十几年的女人。” 129 师生重逢(二合一) 原本沈忆宸内心里面的不甘、愤怒,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淡薄了不少。 毕竟你对于一个人没有爱与期望,自然就谈不上什么恨与失望,哪怕这个人是自己血缘上的父亲。 但是母亲沈氏不同,她没有那些来自现代的思维观念。封建礼法教育之下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成国公就是她人生中对于丈夫的执念,永远都不可能放下了。 并且沈忆宸还很清楚,以母亲沈氏的性格,也不可能站在成国公面前说出这般话。她只会一辈子都远远的注视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大明国公。 既然如此的话,身为人子,自然得为自己母亲讨回个公道。 听到沈忆宸这声询问,成国公停下了脚步,脑海中浮现出关于沈氏的一些记忆。 说实话,十几年的时间过去,沈氏形象在朱勇的心中,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仅仅是记忆深处一张曾经熟悉的脸庞罢了。 “还是在为你母亲不平?” 朱勇依稀记得,当初在应天家宴结束之后,沈忆宸就提及过自己母亲沈氏,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愤愤不平了。 “抛妻弃子,如何能平?” “那得不到名分就心生不满,私自携带国公子嗣脱离公府,就没有一点错吗?” 朱勇转过身来,厉声向着沈忆宸质问,在他看来这件事情责任并不在于自己! 要知道对于成国公这般位高权重的勋戚而言,婢女这种奴仆就如同物件一般,不可能每个发生了关系就得给对方名分,国公“如夫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可能这种观念放在现代有些不可思议,十足的渣男行径,而在古代的礼法观念里面,就显得无比正常。府中奴婢本身就属于主人的私人物件,怎么处置都是家主的权利。 甚至在某些情况下,就连侍妾都能当做礼物或者应酬工具,就能明白封建礼教之下,女性的地位是多么卑微。 所以在成国公眼中,自己不给沈氏名分再正常不过,外界也无人会有非议,撑死就是讨论下沈忆宸入宗谱的问题。 相反,沈氏带着国公子嗣连夜离开公府,就是绝对的违逆行为,严重点说是奴仆私逃都不为过。 以国公之尊的身份地位,最终没有处置沈氏,并且还看在子嗣的情分上,给了她一座栖身之所,已经称得上仁至义尽了。 沈忆宸没有任何资格跟理由,来指责自己亏待了他母亲! “那你知道当年母亲为何离开公府吗?” “这重要吗?” 成国公反问了一句,任何理由沈氏都没有资格,带着沈忆宸这个国公子嗣离开公府,他只看重结果! “那是因为……” 就在沈忆宸忍耐不住,准备说出当年事情真相的时候,一道女声从远处传了过来。 “公爷怎么了,大老远就听到你们争吵的声音。” 林氏的出现,让沈忆宸瞬间冷静下来,自己在公府里面依旧处于弱势地位,还无法与这位公爵夫人抗衡。 当年的事情过于久远,就算自己说出来也没有足够的证据扳倒林氏,口说无凭的情况下,大概率林氏一番哭哭啼啼的喊冤,此事就不了了之。 但是接下来,自己跟母亲就会遭到林氏的全力报复! 沈忆宸自己倒还好,明着林氏不敢拿他怎么样,暗着现在身旁也有阿牛跟矿工们护卫,想要动手不太容易,短时间内最多使使绊子。 而母亲孤身一人远在应天府,林氏想要朝她出手就太容易了,没有绝对的把握前提下,沈忆宸是不会让母亲沈氏身处险境的。 “公爷,忆宸年纪毕竟还小,有些言语不当你也消消气,发这么大火干什么呢。” 林氏走到朱勇的身边,一副劝和的模样,实际却在言语中暗指沈忆宸逾矩忘了尊卑。 “哼!” 果然听到这句话后,朱勇板着脸冷哼一声,直接就拂袖而去。 毕竟在他的观念里面,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沈忆宸就算身为人子为母不平,有可以理解的地方,但也不能忘了尊卑责怪自己这个父亲。 看着成国公离去,林氏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从今早成国公带着沈忆宸出去,她就一直担心不己。 身为枕边人,对于朱勇情感上的变化,可能没有谁比林氏更清楚了。 如今成国公这般照顾沈忆宸,绝对不仅是为了成国公府的繁荣昌盛,还明显的夹杂着父子亲情的因素。 单纯利益交换还好,一旦有了父子亲情,加上沈忆宸如今的成就跟才华,将来会对自己母子二人造成极大的威胁。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朱勇跟沈忆宸不愧是父子血脉,一样的固执,一样的要强。每次这两人单独在一起,到最后都会争执一番不欢而散。 只要自己能抓住机会挑拨离间一下,说不定会让成国公对这个儿子产生厌恶之情。 嘴角冷笑转瞬即逝,当林氏转身看向沈忆宸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忆宸,公爷要强了一辈子,你就尽量顺着他点,父子之间何必这般争争吵吵呢。” “如若实在感觉委屈,你可以与我诉说一番,我再帮你好好劝劝公爷就是。” “晚辈明白。” 沈忆宸语气很平静,没有丝毫林氏所期待的不成熟表现。 因为他很清楚林氏这番话目的是什么,真把自己当成了叛逆期中二少年,会不知好歹的找个人埋怨朱勇吗? 就算自己与朱勇再怎么理念不合,沈忆宸心中也很明白,两人在血脉关联之下,利益方向是一致的,想挑拨离间没那么容易。 “没事你就先回屋去吧,我会好好劝劝公爷的,不用担心。” 望着沈忆宸这淡定架势,林氏就明白这小子不太好忽悠,再联想到自己儿子那不争气的模样,心情就更为难受了。 同样是成国公的儿子,差距为何就这般大,连个放养的婢生子都比不上! “谢过朱夫人。” 沈忆宸神情冷漠拱手称谢,然后转身就朝着西厢别院走去。 拜访完钱习礼这位主考官,算是了却了沈忆宸会试前最后一桩大事,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开始了“闭关苦读”的生活。 甚至随着春闱考期临近,大明府道举人士子们齐聚京师,举办各种扬名的诗会、讲学活动,沈忆宸都通通没有参加,而是静下心来在公府读书。 毕竟解元功名,只能保证自己大概率金榜题名,并不能保证自己荣登榜首。以钱习礼的性格就算有所优待照顾,也不可能过多违背士大夫原则,想要出头还是得靠真才实学。 于是几个月下来,沈忆宸为数不多的出府,大多是去拜访林震与自己在京师的文官人脉。 人际关系这种东西,是需要维持跟运营的,否则对方就算再怎么欣赏自己,你长时间跟个隐形人似的,“感情”也会变淡了。 另外就是与李达喝过几次酒,聊了聊关于赵鸿杰的情况。 自从那日在祭祀大典,沈忆宸远远的瞥见一眼后,他就托人前往北镇抚司投了拜帖。 结果如同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回应,也不知道是赵鸿杰没有收到拜帖,还是收到了因其他事情给耽搁了。 像北镇抚司这种特务机构,寻常官员想要拜访都不容易,更别说目前沈忆宸还没有官身,所以除了等待之外,就别无他法了。 虽然李达因为赵鸿杰锦衣卫身份跟帮凶作为,憋了一肚子的火,但怎么说也是应天府一同长大的伙伴。在听到沈忆宸说联系不上后,也是到处托关系,想方设法的去打听消息。 结果却依然一无所获,赵鸿杰就宛如消失了一般,找寻不到任何踪迹。 这种莫名的情况,让沈忆宸心中感到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大事发生。 冬去春来,沈忆宸在京师的成国公府里面度过新年,面对万家灯火喜气洋洋,他却并无多少家的感觉。 不过在临考前的最后冲刺时刻,沈忆宸收到了门房送过来的一封书信,是自己老师李庭修手写的。 信中写道他已经入住了应天会馆,让沈忆宸好好备考毋需担心,也不用专门去拜访看望自己云云。 因为李庭修很清楚,对于备考春闱的士子而言,一寸光阴一寸金,他不想打扰到沈忆宸。 收到李庭修的书信,沈忆宸按耐不住内心喜悦跟激动,直接就把老师的嘱咐抛之脑后,叫了辆马车就往应天会馆的方向赶去。 相比较沈忆宸去年六月到京时的冷清模样,此时的应天会馆可谓是人声鼎沸,各路书生在这里挥斥方遒,好不热闹。 “曾兄乃应天经魁,才华横溢自不用多说,今年春闱定当独占鳌头!” “赵兄客气了,天下有能者众多,在下愧不敢当。” “叙州府刘朴庵十六中举,乃当世神童,却能沉稳下来国子监进修三年,如今对于魁首恐怕是志在必得。” “按兄台之言,应天昭文书院徐东海不是更厉害,今年才十五,可谓年少英才!” “可传言徐东海是应天兵部尚书徐大人的堂侄,此子成绩恐有水份。” “不才认为……” 沈忆宸站在店门口,听着从里面传来的各种恭维与客套声音,甚至其中隐约有个熟悉的名字,不由一抹笑意浮上嘴角,让他回忆起许多在应天府的往事。 “客官请进,本店有上好的客房,包您满意。” 看着沈忆宸站在门口,店小二立马就迎了上来,招呼他进店入住。 对于京师各种会馆而言,三年一届的赶考之年,就是生意最为红火的时刻,必须得抓住客流赚票大的。 “我不住店,是来寻人的。” “公子请问找谁,小的替你通传一声。” 这种时刻住在会馆的,基本上都是应天举子老爷们,所以哪怕沈忆宸并没有住店意思,店小二也没有怠慢。 “应天举子李庭修。” “请问公子如何称呼?” “沈忆宸。” 沈忆宸? 听到这个名字,店小二立马瞪大了眼睛看向沈忆宸,难怪看着有些眼熟,这就不是去年来会馆住过一天的顺天解元沈忆宸吗? “小的见过沈解元!” 店小二立马向沈忆宸行礼,同时因为心情有些激动,声音不自觉大了许多,让店内很多举子们都听到了。他们纷纷好奇看向门口位置,想看看到底是哪位解元郎来了应天会馆。 同时心中也有些疑惑,好像去年应天府乡试解元郎,并不姓沈啊。 “这个年轻人是解元?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啊。” “我也感觉很是眼熟,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姓沈的解元郎,莫非是去年的应天小三元案首沈忆宸?” “就是沈忆宸!他在顺天府参加的乡试,夺取了解元头衔。” 沈忆宸毕竟在应天府参加过多场童子试以及冬至诗会,见过他的文人士子还是挺多的。 就算过去一年,记忆中的模样有些模糊了,只要加上解元这个特定身份提醒,还是很快就能回想起来。 一时间,整个应天会馆内议论纷纷,甚至很多人起身朝着沈忆宸走去,拱手向他行礼打招呼。 “沈解元,许久未见,不知是否记得在下?” “失敬,原来是沈解元大驾光临。” “久仰了,沈解元。” 此等场面,让之前还在接受吹捧的曾蒙简,脸上表情无比难堪。 直娘贼,真是走哪都阴魂不散,每当自己要出风头之时,这小子就冒了出来,连在跑到京师都是如此! 同时应天昭文书院的徐东海等人,看到沈忆宸备受瞩目后,脸色也是有些阴沉。 毕竟当初在应天府童子试,被沈忆宸稳压一头,可谓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如今好不容易中举风光大半年,又要在京师面对这个家伙,谁想重回阴影之下啊! “诸位客气,在下真是不敢当。” 沈忆宸面对这些应天举子的恭维,也是不断拱手回礼,表现的非常谦虚,丝毫看不出有年少得志的傲慢气息。 一番回礼下来,沈忆宸在人群角落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满脸微笑的打量着自己。 “学生沈忆宸,拜见先生!” 不管自己如今身份地位如何,也不管身处何种场面有多少人看着,沈忆宸看见李庭修之后,毫不犹豫的向他躬身行了个弟子礼。 老师永远都是学生最好的榜样,沈忆宸是在李庭修这里学会了,什么叫做立学先立德,什么叫做士大夫精神,莫不敢忘! 沈忆宸这番大礼举动,也是让在场众人有些瞠目结舌,角落里面一个不起眼的中年文士,居然会是沈忆宸的老师? 同时很多人脸上流露出羡慕神情,培养出一个解元郎的学生,而且还是成国公之子。依托这递薪传火点功劳,日后恐怕能享福咯。 “忆宸,你我师生,毋需多礼。” 李庭修微笑着虚抬一手,脸上写满了欣慰。 为人师表最大的成就,莫过于看着自己学生成才傲然于世。 如今沈忆宸这般被众人所敬仰,一副鲜衣怒马少年郎的模样,自己夫复何求? “先生所教之德行,学生莫不敢忘,礼不能废。” 沈忆宸内心里面,一贯讨厌古代的各种礼教规矩,但是面对李庭修行弟子之礼,他是真心实意的。 “好,好,为师没看错人。” 听到这话,李庭修的眼眶有些泛红,他并不在乎沈忆宸对自己有尊重,表现的礼仪有多么谦虚茫,让自己在众举子面前多有面子。 他看到的,是沈忆宸年少成名后,没有忘记自己当初的传道授业,没有忘记君子言行,没有迷茫在京师的功名利禄中! 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才是读书人的毕生准则! 礼拜李庭修后,沈忆宸就与他坐在会馆的角落里面,无视周遭众人好奇打量的目光,与他说起了自己到达京师后的一些经历。 其中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沈忆宸喋喋不休的说着,李庭修安静聆听。可能只有在自己的老师面前,沈忆宸才能脱下城府伪装的面孔,如同家塾孩童一般毫无顾忌。 不知不觉,时间已临近中午,从会馆的后厨方向飘来了饭菜的香气。 沈忆宸这才惊觉过来,自己光顾着与老师倾诉自己经历,忘了还未给李庭修接风洗尘了。 “先生,京师的致膳居饭菜号称一绝,还请移步让学生替你接风洗尘。” 那日沈忆宸初见李达的时候,被他给拽着去吃了一顿,有没有宫中御厨出手不敢保证,但是饭菜味道确实不错,刚好可以带着李庭修也去尝尝。 “不用了,为师不喜奢华,就在会馆清淡吃点就行。” 李庭修摆了摆手拒绝,他一向节俭低调,更不想让沈忆宸破费。 就在沈忆宸准备继续劝说的时候,从会馆外面突然跑进来一名身穿长袍的士子,满脸悲愤的高声喊道。 “奸逆乱政,文道无光,大司氏竟于国子监门前遭受荷校之刑,简直斯文扫地,令天下文人士子受辱!” “吾等读书人当重气节,轻生死,还望诸生与吾一同声震阙庭,上疏天子还以朗朗乾坤!” 听到这位士子的言语,应天会馆内众举子可谓一片哗然,立马就群情激愤起来。就连沈忆宸见过不少大场面,面色都瞬间凝重无比。 所谓的大司氏就是国子监祭酒,用现代方式形容就是国子监大学的校长。 但是国子监的地位,可不是后世任何一所大学能比拟的,除了是明代最高学府以外,还肩负着审查优秀文人士子的学业。 再加上古代尊师重道,不知有多少文人官员,与国子监祭酒存在名义上的师生关系。 这也就是为什么,一个区区从四品的祭酒文官,能获得与六部阁臣同等的“大司”开头尊称的缘故。 至于荷校之刑,就是颈上带枷锁的意思。古代号称刑不上大夫,明代“廷杖”最为臭名昭著,被后世所熟知。但其实除了廷杖之外,荷校也是一种精神上羞辱文人士子的刑罚。 让国子监的校长颈带枷锁,还是在国子监的门口受刑,给自己万千弟子看到折辱。 也不知道是哪位高官想的主意,把羞辱方式用到了极致,难怪这名高呼的士子如此悲愤,这不是相当于挑战天下的文人士子吗? 如若处理不好,恐怕会生出大动乱来。 130 主持大局(二合一) “还有这等事?大司氏能上荷校之刑?” “到底是何等佞臣敢如此羞辱士大夫,真当天下文人没了风骨了吗?” “如若此事为真,奸臣欺君罔上,吾等身为文人定当要上疏天子,还以大司氏公道!” 应天会馆赴考的举子们,情绪都已经被调动起来了,只是此事有些过于夸张,反倒让人有些不敢相信。 “在下乃国子监贡生,愿以性命担保所言句句属实。如若不信,诸生可前往国子监一探究竟,大司氏还刑罚于雪地之中!” 说罢,这名国子监贡生留下两行热泪,对于他而言,国子监祭酒可不是名义上的,而是真正的师长。 “忆宸,京师还能发生此事?” 李庭修也是满脸诧异的询问了沈忆宸一句,他上一次赴京赶考都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难道京师已经世风日下到如此地步,连国子监祭酒都能随意侮辱了吗? 面对老师的询问,沈忆宸在脑海中疯狂思索起来,这种大事情明朝历史上只要发生过,那么自己一定会有印象的。 很快沈忆宸就想起来史书上的记载,那就是正统朝期间国子监祭酒李时勉上奏朝廷,请求改建国子监,于是明英宗派王振过去察看情况。 此时的王振已经权倾朝野,各方官员莫不巴结谄媚,所到之处都想尽办法大肆铺张的进行接待。结果到了李时勉的国子监,仅仅按照正常标准款待,并没有刻意迎合。 这件事情让王振感觉丢了面子,认为李时勉轻视自己。于是怀恨在心,想方设法搜集关于李时勉的罪证报复,却没想到一无所获。 莫须有定罪这种事情,宋朝的岳飞身上已经搞出名了,王振自然也不好复制操作。只能硬凑了个李时勉曾经折过国子监的树枝,有砍伐偷盗官木的嫌疑,把他给强行定罪了。 甚至为了以儆效尤,彻底羞辱一番李时勉,直接判他受荷校之刑,立于国子监前三天。 让国子监的学子们好好看看,李时勉成为罪人是何等狼狈! 结果王振万万没想到,自己定的这个罪名过于离谱,反倒让国子监的学子跟京师文人们同仇敌忾起来,团结一致去宫门前叩阙鸣冤,还联名上疏给皇帝,彻底把事情给闹大了。 只是沈忆宸没记错的话,史书上记载李时勉被王振陷害正值酷暑,而此时属于寒冬,时间有些对不上。 莫非历史轨迹因为自己出现,再次出现了偏差? 就在沈忆宸感到疑惑不解的时候,会馆大堂内的赴考举子们,都已经纷纷走出门外,准备前往国子监声援李时勉。 “忆宸,我们也跟上去。” 李庭修此时一脸的严肃,师道尊严就是他的人生信条之一。 国子监祭酒乃文人宗师身份,不管有何理由跟罪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能把师者身份践踏余地! “是,先生。” 沈忆宸也想要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点头称是,与李庭修一同跟了上去。 此时外面已经人头攒动了,不单单是应天会馆的赴考举子准备声援,这一条街上山东、湖广、江西、福建等地会馆举子们,同样倾巢而出。 不出意外的话,国子监这群学子,已经通知了两京十三省的所有会馆举子应援。 京师国子监院门前,祭酒李时勉、司业赵琬、掌馔金鉴三人,正头戴枷锁站立于此。天空不断飘落的雪花,让他们须发皆白,覆盖了一层皑皑白雪。 李时勉等人的身旁,围着一圈维持秩序的兵役,更外围是满腔愤怒的文人士子,不断的与兵役们发生冲撞,不少人眼中还含着热泪。 在更远处,还站着一群锦衣卫,正冷眼旁观着国子监门前发生的一切。 当沈忆宸等人来到国子监的时候,眼前已经黑压压的一片,估摸着至少不下于千人。同时耳边不断响彻着“放人”、“莫须有”、“奸贼当道”等等口号。 李庭修与沈忆宸两人,本想站立于侧,先看看现场到底是何状况。结果却被人群不断推搡裹挟向前,最终成为了声援士子中的一员。 夹杂在拥挤的人群之中,就更弄看不清楚情况了。没办法,沈忆宸只好拉住身旁一名因为情绪激动,而满脸通红的士子问道:“敢问兄台,大司氏到底是得罪了何人,竟会遭受如此责罚?” “如此肆无忌惮,除了阉贼专权,还能有谁?” 这名士子并没有指名道姓,不过“阉贼”二字,已经足以表明对方身份了。 看来历史并没有偏离太多轨迹,果然还是与王振有关。 沈忆宸因为历史没有偏移太多而感到庆幸,但是跟在他身后一同赶过来的应天会馆众举子,在听到“阉贼”二字后,许多人脸上露出了凝重神情,没有了之前那般愤慨。 要知道哪怕身处应天府,王振之名也是如雷贯耳,得罪他会有什么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 身为一名进京赶考的举子,多年寒窗苦读就为了春闱这一刻,要是因为卷入这场风波而丧失机会,值得吗? 不过也有些比较冲动热血的士子,望着远处戴着枷锁的李时勉等人,抑制不住心中义愤喊道:“吾等众人就这么怕了那阉贼,眼睁睁的看着大司氏受辱?” 面对质疑,这名满脸通红的士子不忿解释道:“这是圣上被阉贼蒙蔽下达的皇命,谁敢违抗!” 没错,想要如此处置国子监的文官,就算王振是为了报私仇,没有圣旨也是办不到的。 至于明英宗朱祁镇本意是否如此,或者他到底知晓几分真相,那估计就只有天知道了,反正圣旨已经下达。 听到是皇命如此,这群热血冲动的士子们,瞬间哑然。 阉贼还能抗争,皇命难道还能抗旨不成? 只是这种沉默并没有延续多久,很快其他会馆的士子们也陆续赶到,随着人数越来越多,现场的秩序也开始越来越混乱。 之前还能勉强维持秩序的兵役们,也开始承受不住士子们的冲击,防线被不断的压缩。 “先生,小心。” 面对这拥挤混乱的人群,沈忆宸牢牢护在李庭修的身前,毕竟先生已经年近四十,放在明朝这种古代已然不算年轻。 “忆宸,你也多多注意!” 李庭修也察觉到局势往着失控的方向发展,就算有圣旨加持,之前国子监的学子们不敢妄动。 现在随着各路举子们不断增援赶到,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是皇命责罚。甚至就算是知道,在此等大环境之下,想要保持清晰头脑冷静下来,也是不可能。 远处冷眼旁观的锦衣卫看到此等状况,其中一名千户朝着站在最中心的首领礼拜道:“同知大人,从各处赶来的书生越来越多,场面混乱恐有劫犯嫌疑,我们要不要出手弹压。” 被称作同知大人的这名首领,就是目前锦衣卫指挥同知卢忠。他奉锦衣卫指挥使马顺之命,来到国子监门前监督服刑,却没想到事情闹的这般大,隐隐约约有失控的嫌疑。 “好,你带人过去弹压,甚至可以抓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今日之事关系到王公公的颜面,必须得办的干净漂亮,否则怪罪下来我们谁也担当不起。” “属下明白!” 这名千户领命之后,立马招呼着旁观的锦衣卫,往着李时勉等人所在位置中去。 如若今天真被这群书生把人给抢走了,那王振怪罪下来,恐怕得有人要丢了小命!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已经与李庭修两人挤到了最前沿位置,距离带枷示众的李时勉等人,只有一步之遥。 越是在这种位置,与看守兵役之间的冲突就愈发激烈,双方都已经挤作一团,不断的遭受着撞击。甚至有些体弱的士子们,已经被憋的满脸通红站立不稳了。 “先生,弟子一定不让你受此等侮辱!” “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宵小跳梁!” “诸位同仁们,再往前加把劲,就能救出先生了!” “胜利”近在眼前的场景,更是刺激了许多士子,他们纷纷高喊着继续往前冲。 只是在最前沿与兵役冲撞的位置,已经没有容身的空间了。后面的人疯狂向前涌动拥挤,造成不断有人摔倒,继而被后补之人踩倒在地爬不起来。 踩踏事故! 脑海中冒出这四个字,瞬间把沈忆宸给吓住了一声冷汗。来自后世的他,远比这个时代的人明白踩踏事故的危险性,一旦混乱继续加剧,造成的后果可能会“死伤惨重”! 并且在这种人祸面前,个人力量压根无法保证自己与先生的安全,必须得阻止这种事情的发生! 不单单是沈忆宸,人群之中的李时勉,也发现有士子们摔倒爬不起来。 古人可能不明白“踩踏事故”这种专业名词,但是对于造成的危害,并不是一无所知。 “上者贯鱼,下者聚蚁。”就是在古籍踩踏事故中,对于人群拥挤危害的描写。 “诸生冷静,切勿再向前拥挤了!” “老夫已是腐朽之身,诸位朝朝少年,不值得啊!” 李时勉的声嘶力竭,却因为年事已高,加上在雪地里面冻了大半天,几乎已经细不可闻,完全没有任何劝阻的效果。 见到这一幕,看着身旁已经踉跄不稳的先生李庭修,沈忆宸明白只有自己来出这个头了! “我乃成国公之子,顺天新科解元沈忆宸,还望诸位暂且冷静下来,在下必然救大司氏于水火!” 一声高呼,站在沈忆宸周边的士子们,听到之后都看向他,停止了继续冲撞的动作。 很多群体事件的混乱,就在于没有一个领头的站出来,新科解元郎以及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足以让沈忆宸众望所归,压制此时已经面临失控的局势。 说实话,沈忆宸是真不愿意提什么成国公之子,但他也明白事情紧急,没有什么身份能比国公这块招牌更好用。 不过沈忆宸的这声呼喊,只能影响到他周边一小块的范围,其他地方的混乱依旧在持续。 “传出去,新科解元郎将主持大局,让众士子们冷静下来!” 沈忆宸明白,光靠自己一个扯开嗓子喊,是不可能影响到在场数千人的。只有让其他人一起传播,才能稳定局势! 身旁的一些有识之士,也意识到事情危机,那些摔倒的文人们如若还爬不起来,恐怕会酿成大祸。 “新科解元郎沈忆宸出面了,大家稍安勿躁!” “诸生都暂且先停下来,沈解元将主持大局!” “沈解元有成国公之子的身份,定然能证明大司氏清白!” 一声声呼喊开始在文人士子人群中传播,之前躁动的场面稍显平息的下来。有些被挤到的书生们,也终有获得了丝喘息的机会,被旁人从地上扶起。 与此同时,一队队锦衣卫也冲进了人群之中,只不过他们除了维持秩序,保证李时勉等人服刑之外,还准备拿下几个为首闹事的书生们立威! 沈忆宸选择出面,相当于站在了锦衣卫的对立面! “你就是沈忆宸?” 之前那位领命的锦衣卫千户,此刻也已经来到了沈忆宸的面前,人群中他要主持大局的呼喊声,千户自然也是听到了。 “正是在下。” 沈忆宸拱手称是。 他其实已经察觉到对方来者不善,但是依然把礼仪给做足了,先礼后兵才能让自己处于道德的制高点。 “给我拿下!” 确认对方身份后,这名锦衣卫千户没有第二句废话,直接就准备招呼人把沈忆宸给拿下。 原因很简单,他过来本就是为了立威,以震慑住这群书生的。如果叽叽歪歪半天,还哪来的威慑效果? 至于什么解元功名,成国公之子身份,对于他而言都无所谓,天塌下来有上面顶着。如今王振权势滔天,就连驸马这类超品爵位官爵都能被逮捕下狱,一个解元算个屁! “尔敢!” 沈忆宸没想到对方这般不讲道理,直接就要拿人下狱。 “我乃新科解元功名,除非顺天学政革除功名,刑科给事中在驾帖上签名,否则你们无权逮捕!” 许多人都是从明末关于魏忠贤的影视作品中,得知了诸如东厂、锦衣卫等等特务情报机构,认为他们可以肆无忌惮的抓捕、审讯朝廷官员。 但事实上,锦衣卫的本质是个军事机构,明末能沦落成为宦官的走狗帮凶,也跟锦衣卫指挥使军事武官出身有很大关系,天然低于同品阶文官跟宦官两档。 也就是说正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如果不能像嘉靖年间的陆炳那样加三公跟三孤衔,实际地位不如正五品武官。 你说这样的文贵武贱局面下,锦衣卫能不沦为爪牙吗? 所以锦衣卫的权势,并没有如同很多人想象中那般大,至少在正统年间,锦衣卫想要拿有功名之人用刑,必须得让学政先革除功名,然后再由刑部给事中签署逮捕令,否则就算违法。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流程,一旦锦衣卫彻底投靠阉党宦官,沦为工具上面有人保后,法律规定就成为一张废纸了。 所以这名千户用实际举动,诠释了上门叫做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他压根不在乎什么程序正义,依然下令道:“拿下!” 擒贼先擒王,你不是站出来主持大局吗?先到诏狱里面过一遍,看以后还敢不敢再跳了! 看到锦衣卫竟然执意要拿人,在场的文人士子们也激动起来。 “尔等走狗,竟然无视朝廷律法?” “刑不上大夫,更何况对方乃新科解元!” “诸位拼了,我倒想看看他们能蒙蔽圣上到何时!” 好不容易暂时平缓的局势,再次被点燃了。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沈忆宸身旁的李庭修,大步向前一跨,挡在了他的面前。 “先生,你……” “毋需多言,你是我的学生,为师绝不允许如此枉法之举!” “赵百户,你还在磨磨蹭蹭什么,把带头闹事的一并拿下!” 领队千户看着沈忆宸等人居然还敢反抗,于是朝着身后吼了一句,都说几遍拿下了,不知在犹豫些什么。 上面有王公公撑腰,连国子监祭酒都得老实受荷校之刑,几名连官身都没有的举子,有何好担心的。 随着领队千户转身催促,沈忆宸跟李庭修二人,在锦衣卫人群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就是赵鸿杰。 这一刹那,沈忆宸呆滞在了原地,他瞬间理解了李达面对赵鸿杰的时候,是何等心境。 同时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与赵鸿杰,站在了对立面! 相比较沈忆宸,李庭修看到赵鸿杰的时候,受到了冲击更大,就连身形都晃动两下,差点没站稳倒下。 他教书育人的毕生准则,都是在强调立学先立德,可以接受学生们成绩不好考不上科举,却无法接受自己心血培养的弟子,如今成为了阉贼鹰犬。 “鸿杰,你,你……” 李庭修浑身颤抖,指着赵鸿杰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还没说出口,就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先生!” “先生!” 第一声是沈忆宸所喊,他立马向前跨了一步,扶住了即将要倒下的李庭修。 第二声是赵鸿杰所喊,他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准备护住自己的老师。 131 联名上疏(二合一) 突然变故,让在场众人都有些懵圈,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主持大局的沈解元,会跟阉贼鹰犬认识,并且两人还是同一个老师教出来的。 李庭修毕竟不算年轻,之前的拥挤冲撞,已经让他感到有些闷气不舒服。 如今看着自己教导的学生,成为了侮辱文人宗师的帮凶,甚至还要过来逮捕老师与同窗! 气急攻心之下,导致头晕目眩摔倒下去。 “先生,你怎么了,先生!” 沈忆宸急切的大声呼喊,他深知这个时代医疗水准低下,很担心老师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出现什么意外。 同时沈忆宸如何也想象不到,本应该和谐欢庆的师生重逢,会演变成现在的局面。 另外一边,赵鸿杰也冲到了李庭修的面前,本想伸手去帮扶,在看到沈忆宸已经扶住之后,双手悬在半空之中,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此时的赵鸿杰,脸上充斥着痛苦神色,不知该如何面对自己的老师。 “这到底怎么回事,沈解元跟帮凶走狗是同窗?” “莫非他们是一伙的,在这里演戏么?” “呵,成国公与阉贼同为朝廷高官,你说他们会不会官官相护?” “教出此等鹰犬学生,真是有辱师道尊严!” 各种怀疑的声音开始在人群中传播,甚至有着越传越离谱的趋势。 毕竟能看到事情完整过程的,不过是站在沈忆宸周边数十人而已,绝大多数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讹传讹之下,甚至出现了沈忆宸想要主持大局,就是为了与锦衣卫联手,帮助阉贼平息事端。 不单单是文人士子这边,对于沈忆宸跟锦衣卫关系产生质疑。 反之在锦衣卫那边,对于赵鸿杰此等举动也产生了极大的不信任! 身为天子亲军,当一切以皇命为准则。这批文人士子公然违抗圣旨,质疑圣上裁决,甚至还想着劫犯。 你一名锦衣亲军,面对上司号令,居然还敢抗命跟“逆贼”有勾连? “赵百户,军令如山,沈忆宸与他师长乃为首闹事者,你还愣着干什么,把他们两个拿下!” 领命千户再次催促了一声,并且用眼神示意其他的锦衣卫,如若赵鸿杰还敢抗命,那就一并逮捕。 听着耳边传来的军令,赵鸿杰彻底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只见他咬了咬牙,转身单膝跪下回道:“千户大人,沈忆宸等人不过是一时的书生意气,并未造成严重后果,还望网开一面!” “书生意气?都准备劫犯了,还能称之为没有严重后果?” “好,既然你想要帮助他们求情,我也给一个机会。现在让沈忆宸带着这群闹事的书生们退去,本千户可以考虑放他们一马!” 领命千户冷冷回了一句,他看着越来越多的士子聚集,也感到事情有些闹大了,想要拿人不是那么容易。 顺带也可以把这个烫手山芋抛给赵鸿杰,这小子最近抱上了王公公大腿风头正盛,短短时间内升任百户,空降到自己卫所任职。 现在还敢抗命不尊,正好借此机会可以杀杀他的锐气。 “下官谢过千户大人!” 赵鸿杰磕头谢恩,然后转身看向了沈忆宸,两人眼神对视在一起。 这一瞬间,两人情绪都无比复杂,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忆宸,祭酒大人遭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皇命不可违!” “你这般领头闹事只会连累自己,不要意气用事,劝说众人赶紧离开吧。” 说实话,沈忆宸从未想过领头闹事,他之所以会来到国子监,更多是抱着一种疑惑心态,以及保护老师李庭修。 之所以站出来主持大局,纯粹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事已至此,他也被架上去了,想要下来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你觉得此等局面,我还能带着他们离开吗?” 沈忆宸脸上露出一抹苦笑,今日之事让他不仅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各为其主”,还明白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书生是容易意气用事,但书生同样如青松、如巨石,就是屹立不倒,还半步不退! 明末的文人腐儒党争,祸国殃民为人所耻笑,而这并不意味着,终明一朝就没有了文人风骨跟气节。 就拿正统朝王振说事,单单沈忆宸认识的人里面,就有刘球、周叙、钱习礼、李时勉等等文人不愿意卑躬屈膝,为权势富贵而折腰! 重气节、轻私利、轻富贵、轻生死这种理念,在这群还没被官场同化的文人士子心中,更是尤为看重。 没有个交待,沈忆宸劝不退! 望着沈忆宸身后这群一腔热血的士子,赵鸿杰也明白此事几乎不可为。 他只能退一步,抓住沈忆宸的手臂,双眼通红说道:“忆宸,那我只有保你带着先生离开了!” 既然无法平息事端,那么赵鸿杰就只能拼尽全力,保下沈忆宸与老师李庭修先离开,这已经是他目前能力的极限了, 但是这种方式,有着一个很严重的后果,那就是对于沈忆宸而言,他要是带着李庭修先离开,将会遭受到“千夫所指”的下场。 原因很简单,身为主持大局之人,却与锦衣卫达成协议自己先跑路了,这种叛徒行为必然会自绝于士大夫群体。 赵鸿杰知道要付出的代价,所以他才会抓住沈忆宸手臂,双眼通红。只是老师这种状态抓入诏狱,能不能活着出来都是问题,他别无选择! 不单单赵鸿杰明白,沈忆宸同样明白,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选择,无非是救老师,还是“救”自己。 “好。” 没有过多的犹豫,沈忆宸就做出了选择。 就算是自己被千夫所指又如何,如若今日可以为了前途名声,放弃传道授业的师长。 那么来日自己同样可以为了功名利禄,放弃文人风骨、天下万民! 人生在世,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 就在沈忆宸准备背起老师离开的时候,之前已经陷入昏迷状态的李庭修,不知何时苏醒了过来。 他伸出手臂,死死抓住了沈忆宸衣襟,吃力的说道:“不能答应,为师是不会离开的!” “先生,算我求你了!” 赵鸿杰看着李庭修倔强的模样,立马跪了下来,痛哭流涕的乞求他离开。 因为这大半年下来,赵鸿杰在诏狱里面见识过无数残忍、血腥的刑讯手段,他很清楚这是座怎样的人间地狱。 带头闹事得罪王振,沈忆宸还可能靠着解元功名、成国公之子的身份活下来,李庭修进去几乎必死无疑! 机会转瞬即逝,再拖延下去两人都走不了。 只见这个时候,李庭修的另外一支手臂,伸了过去握住赵鸿杰的手,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说道:“身为师长教导你多年,深知你本性纯良,绝非奸诈之徒,所以为师不怪你。” “而身为文人,当重气节,轻生死。更不可把自己性命,苟活于学生声名之上,为师宁死不退!” 就在赵鸿杰准备继续劝说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了领命千户的声音:“赵鸿杰,本官已经给了你机会,是你不中用。” “既然如此的话,那就一并拿下吧。” 此等师生情谊,放在其他锦衣卫眼中,并无任何怜悯之心。 因为绝大多数锦衣卫都与赵鸿杰不同,他们是纯粹的武人出身,在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平日里不知遭受过多少文人的轻视跟辱骂。 出来混总归要还的,平常高人一等,今日逮着机会了,凭什么要放过你们? “慢着!” 看到其他锦衣卫准备动手,赵鸿杰再次大吼一声。 “赵鸿杰,你是打算违抗上官吗?” 领命千户脸上出现了一抹厉色,赵鸿杰有了靠山如此肆意妄为,自己恐怕得给他一个教训,让此子明白什么叫做上下尊卑! “下官不敢!” “千户大人,今日已有数千文人聚集此地,如若惹犯众怒逮捕举子领袖,恐有声震阙庭的风险。到时候就连翁父都会清誉受损,怪罪下来吾等承担不起。” 赵鸿杰明白想要阻止上司的命令,光靠自己肯定不行,只有把王振给搬出来,才能让对方忌惮。 现场局势已经处于临界点,一旦引发了数千士子去哭宫,将会造成朝野动荡的局面。文武百官无论心中作何感想,在儒家大义的驱使下,也得站出来让王振乃至皇帝给个说法。 这种情形,就如同后世嘉靖朝的大礼仪事件,是礼与法之争,严重会动摇国本,哪怕王振也扛不住如此大的压力。所以到时候为了平息事端,必然会抛出几个替罪羊。 谁最有可能成为背锅侠?自然就是下达命令,惹犯众怒的那个! 同时赵鸿杰的这句话,也给沈忆宸提了个醒,那就是光在这里与官兵锦衣卫对抗毫无意义。 对方是遵从皇命行事,不管这道圣旨合不合理,都天然占据着法理上优势。而现场的文人士子们,想要公然劫下李时勉等人,理论上是在抗旨不遵。 正是因为如此,现场锦衣卫才敢如此肆无忌惮,他们才是有着大义名分的人。 “诸位同仁,大司氏在此受荷校之刑乃是圣旨,如今圣上被奸邪所蒙蔽,吾等当声震阙庭上达天听,才能拯救大司氏于水火!” 沈忆宸的这一声高呼,让许多后来声援的士子脸上露出震惊神色,他们从未想过这居然是圣旨处罚,之前义愤填膺之下还以为是王振的私刑。 “大司氏受刑是圣旨,那岂不是说吾等众人在违抗皇命?” “圣上怎会下如此旨意,定然是被阉贼给蒙蔽了!” “抗旨不遵劫掠刑场,最低恐怕都得被革除功名吧?” “严重还会株连九族!” 一声声议论,让群情激愤的士子们冷静下来不少,毕竟放在封建社会里面皇权至上,世人心中帝王就是天。 君臣父子更是儒家的核心纲理伦常,在场文人士子们,如何违背自己的信念? 但此时在人群之中,也冒出了些不同的声音。 “诸位务必要警惕些,谁知道这会不会是缓兵之计?” “没错,沈忆宸与这锦衣卫百户,明显有着手足之谊,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圈套!” “如若我们此时离开,谁能保证大司氏的周全?” “沈忆宸,你又凭什么保证叩阙鸣冤,圣上就一定能知晓?” 各种疑问声声入耳,沈忆宸与赵鸿杰相识的变故,更是让本就混乱的局面,很难再统一意见。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李庭修却强撑着站了起来,用着嘶哑的声音喊道:“诸位同仁,吾乃沈忆宸之师,愿留守此地与大司氏同刑。” “如若大司氏一日未还以清白,在下便寸步不离,如此可否让诸位安心!” 教不严,师之过! 李庭修一辈子都恪守师生之道,如今赵鸿杰站在了文人对立面,沈忆宸遭受种种质疑,都与自己这个老师脱离不了干系。 想要改变这种局势,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留下来为质,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先生,你的身体……” 沈忆宸听到这话后,立马就想要劝说李庭修,他之前气急攻心晕倒过,现在身体处于极差的状态中,面色都有一种病态的潮红。 此刻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就算众士子去哭宫,也不知何时才能得到皇帝的回应。 沈忆宸担心李庭修的身体会撑不住! “毋需多言,此乃师者责任。” 李庭修直接打断沈忆宸的话,大义凛然的朝着身后士子长鞠一躬,以老师的身份跟信用作为担保。 就在此时,从人群之中走出一名年轻举子,朝着李庭修回礼后说道:“李先生深明大义,吾等当奉为楷模。” “但如今圣上为奸邪所蒙蔽,就算去叩阙,也不一定能申冤。为了确保正义之言能上达天听,在下建议沈兄以新科解元郎的名义署名上疏,以证大司氏之清白!” 当这段话出来之后,在场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没错,沈忆宸乃顺天新科解元,而且还是成国公之子,他署名上疏定然能送到圣上面前。” “这属实为两全之法,仁兄高见!” “沈兄当以此等方式来主持大局!” “如若沈解元署名上疏,在下愿联名!” 很明显,光靠在宫门外呼喊申冤,不一定能让皇帝听到。但是有人带头上疏的话,特别领头之人背景深厚,让皇帝得知的可能性就将大增。 沈忆宸不是要主持大局吗,自然就成为了不二人选。 理论上这种思维方式没错,不过实际这个署名上疏之人,意味着公开站在了王振的对立面! 刘球之事,天下文人士子皆知,他就是因为一封上疏得罪了王振,在诏狱里面惨遭肢解而死。 如今这个人换做沈忆宸,他能抗住王振的打击报复吗? 答案很显然,就连驸马都尉石碌,在家中责骂了佣人太监,王震兔死狐悲之下都能把他给投入诏狱,沈忆宸能抗住报复才有鬼了。 甚至成国公朱勇亲自上,这个阶段都扛不住王振权势。 所以此名年轻举子建议,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包藏祸心。 沈忆宸自然也是能想到后果,于是他仔细打量了一下这名站出来的年轻举子,隐隐约约感到有些眼熟。 当看到了对方嘴角露出冷笑的时候,沈忆宸脑海中有了画面,他就是当初在应天昭文书院见过的冯子楚! 那日受老师林震的邀请旁听,遭遇到了昭文书院学子挑衅,沈忆宸当时也没有客气,选择锋芒毕露的反击了回去,让对方吃了个大瘪。 日后沈忆宸也并未放在心上,认为这不过是文人相轻,以及对于自己能拜师林震的羡慕嫉妒恨罢了。 如今看来,自己并未放在心上,对方却并非如此。 “上疏之事,就由我来代笔吧。” 李庭修是传统的士大夫文人,却并不意味着没有一点政治嗅觉,他也意识到了让沈忆宸署名上疏,可能会后患无穷。 既然如此的话,不如让自己来承担后果,大不了再次放弃科举,寻一乡野山村当教书先生去。 “李先生高义,只是解元郎身份尊贵,旁人无可取代。” 冯子楚不可能放弃此等报复好时机,继续利用大势咄咄逼人。 “好,就依你所言!” 沈忆宸明白今日之事,自己已经深陷其中逃避不了,而且对方占据着大势大义,完全无可辩驳。 曾经沈忆宸借势用阳谋压人,没想到有一天,这招也被别人用在了自己身上。 “先生,那学生就先行离去了。” 沈忆宸拱手拜别李庭修,既然已经决定的事情,那就早去早回,先生身体支撑不了多久。 同时说完之后,看向了赵鸿杰补充了一句:“照顾好先生。” 虽然处于不同的阵营,但是沈忆宸心中明白,赵鸿杰是绝对不会对李庭修不利的,只有他能暂时护住先生周全。 “我会的。” 赵鸿杰重重点了点头,眉目间完全没有了在应天府时候的懦弱。 “先生,还有我!” 就在沈忆宸准备离去的时候,远处传来了一声大喝,只见李达身穿全甲,带领着一队兵士仗着身强体壮,硬生生在人群中撞出一条路出来。 走近一看,除了李达之外,白胖子张祺、吴荣等等外院家塾学童,他们也紧随其后! 132 逆风翻盘(二合一加长) 看着这队兵马过来,现场锦衣卫立马严阵以待起来,要知道秀才造反,十年不成。 而全甲军士想要做点什么,飞鱼服可扛不住刀枪无眼! “来者何人,擅闯行刑要地,是准备造反吗?” 领命千户一脸紧张的怒喝一声,下意识的把手放在了绣春刀的刀柄上。 “我乃京卫镇抚李达,有拱卫京师之责,看见此地人群动乱前来巡察,谈何造反?” 听到对方是京卫,勉强称得上是京师卫所体系的自己人,领命千户这才松了口气。 “此乃锦衣卫办案要地,如若无事赶紧离开!” “当然有事,我怀疑你对未革除功名的士大夫动用私刑!” “你在挑锦衣卫的事?” 领命千户瞬间脸色阴沉下来,这个李达很明显是来者不善。再加上那句先生,莫非他也是这个中年举子的学生? “李达!” 看着李达还打算继续硬刚,沈忆宸出言喊了一声,朝他摇了摇头。 京卫名义上号称京师卫所指挥使司,实际上地位还不如锦衣卫,更别说对方背后有着王振当靠山。 自己身为文人有功名,对面还有所顾及,面对同为武人的李达,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而且罪行更重。 人在屋檐下,该低头的时候要低头。 看到沈忆宸的举动,李达咬牙咽下了这口气,然后走到的李庭修的身边说道:“先生,学生们来晚了。”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放心,有我们在!” 其他外院家塾的弟子们,也纷纷围了过来询问李庭修的情况。 “为师没事,没事……” 李庭修哽咽点头,同时眼睛蒙上了一层水雾。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群曾经顽劣不堪,经常挨训的学生们,有朝一日能如此英勇的冲过来营救自己。 事实上李庭修低估了他言传身教的影响,要知道成国公府外院家塾,换过数任塾师。其他人多则教导个一年半载,少则三五个月就向成国公辞呈。 唯独李庭修,数年下来无论面对何种状况,始终没有选择放弃过任何一名学生。 哪怕当时李庭修的严厉,遭受过很多学子们的不满,巴不得这名先生赶紧辞职换个管教轻松的。但是当离开了家塾这座象牙塔,他们逐渐明白了,这种老师才是真正的以文载道! 甚至可以这么说,如果没有李庭修的约束跟严厉,外院家塾绝大多数的官二代,都会仗着家族权势,变成欺男霸女的恶棍,而不像如今这般还有进取之心。 “李达,你们与赵鸿杰一同照顾先生,我要去宫门上疏天子平息事端。” “为何要你上疏?” 李达只是大致从旁人口中,了解到沈忆宸跟先生遭遇危机,就匆匆忙忙带人赶了过来,并不知道他要上疏的事情。 身为京卫中人,他自然是清楚国子监这桩案件背后站着何人,上疏天子平反不是相当于打王振的脸吗? “有时间再与你细说,照顾好先生!” 沈忆宸没有多言,如今已是中午,再晚宫门一关就得过夜了。 明朝小冰河时期的京师夜晚,温度是真能轻松达到冻死人的地步,他必须要争分夺秒让皇帝知道情况特赦李时勉。 “好,有为兄在,你放心吧!” 说罢,李达把目光看向了赵鸿杰,眼神中充满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嘱咐完之后,沈忆宸昂首朝着人群走去,就算署名上疏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借势阳谋,但在绝大多数的文人士子眼中,能站出来对抗王振,就堪称正气凛然。 只见沈忆宸一路走过,文人士子如同被分开的水流一般,向着两旁退去,并且不断有人向他拱手行礼。 “沈解元大义!” “鄙人愿跟随沈解元联名,吾道不孤!” “大司氏的正名,就看沈解元了。” “诸位承让,在下随解元郎先行一步!” 伴随着一声声呼喊,沈忆宸的身后跟着黑压压数千书生,如同气吞山河一般朝着宫门方向走去。 这一刻,沈忆宸成为了大明年轻士子的执牛耳者! 成国公府内,朱勇正在书房处理着军务,吴管家这时候略显慌张的快步走了进来,连敲门询问的礼数都忘记了。 “吴管家,你也是公府老人,什么时候规矩都不懂了?” 突然被吴管家进来打扰,朱勇脸上露出不悦神情,开口告诫了一句。 “是老奴逾矩了,不过事情紧急,还望公爷做出决断!” “何事?” 朱勇也知道吴管家在公府多年,不是急躁之人,今日这种状态肯定是有要事禀告。 “沈公子正带领着国子监学子,以及大明各地赴京师赶考的举子,一同前往宫门叩阙,并且还将署名上疏!” “什么?” 朱勇惊讶的放下了手中的卷宗,然后站起身来追问道:“他要上疏何事?” “状告王公公,还国子监祭酒以清白。” 听到这话,成国公呆呆站在原地,沈忆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疯了,他难道不知道王振当今的权势吗? “此事当真?” 成国公朱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如今他与沈忆宸的交流也算是多了,明白这小子绝对不是莽撞之人,甚至可以说有着极强的谋略,怎会做出如此愚蠢的举动? “千真万确,沈公子目前恐怕已经到了宫门口。” “帮我把朝服拿来,本公要进宫面圣!” 得到确认之后,成国公朱勇很快就做出了决断,这件事情自己必须出面斡旋,否则沈忆宸后果不堪设想。 “公爷,朝服马车都已准备好了,可以随时进宫。” 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吴管家就已经安排下人去准备了,他深知成国公绝对不会放弃沈忆宸,必然会进宫做保。 “好。” 朱勇没有二话,大步就朝着书房外走去。 他必须得抓紧时间,抢在王振进言圣上之前,帮沈忆宸化解这场危机。 紫禁城承天门外,数千士子黑压压的跪倒一片,与皑皑白雪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忆宸此刻俯首在最前面,他书写并署名的上疏,已经交由通政司的官员送入宫中,现在只需静静等待天子裁决。 这封奏章沈忆宸并未让任何人联名,甚至就连内容都未让旁人得知,给出的理由是他愿独自承担后果,不想连累他人。 此等高义之举,更是让叩阙的文人士子们倾佩不已,堪称铮铮铁骨! 只是这封奏章内容,可能与在场士子们所想的完全不同。 上疏里面并未有任何王振诬陷、编织罪名的指责,甚至就连帮李时勉喊冤的文字都寥寥无几。核心内容就只有一个,那就是沈忆宸愿以弟子身份,请求替代李时勉受刑。 是的,没看错,沈忆宸上疏只为了代替李时勉受刑! 冯子楚的借势阳谋用的很好,换做任何一个人处在沈忆宸的位置,必然要得罪王振陷入死局! 就算沈忆宸可以靠着一时声势,以及成国公之子的身份,让王振暂时隐忍下来。等待风头过去之后,以他睚眦必报的性格,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很可惜,沈忆宸开挂了! 历史上李时勉事件最终结局,是一名叫做石大用的生员上疏,愿意代师受刑。 这篇充斥着师道尊严与师生情谊的奏章呈进之后,出现了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结果。那就是王振看到之后居然心生惭愧,并没有追究报复石大用,反倒让他名震京师! 重剑无锋,大巧不工,这个时代真正的运转规则,并不是在于多么位高权重,锋芒毕露。 而是在于你是否能掌控大道,就如同沈忆宸科举文章中,死死抓住儒家中庸之道的理由一样。 师道尊严,同样也是儒家的大道之一。王振能在宦官群体中脱颖而出,靠的就是他曾经读书人的身份,并且入宫之前为了养家糊口,还担任过私塾先生。 石大用的上疏,戳中了王振内心深埋的师者身份,就必然会潜意识维护师道尊严的大道。 如今沈忆宸将用这封上疏来进行一场豪赌,看看到底是自己身陷死局,还是逆风翻盘! 沈忆宸与冯子楚所谋略的布局,其实都已经远远的超乎了自己本身的能力,这是场“大势”与“大道”的战争! 寒风凛凛,一架马车由远处飞驰而来,从车身上的间金饰银螭绣带,就能得出驾乘者非富即贵,乃朝中重臣。 只是随着越来越靠近宫门,沈忆宸看清楚了车头悬挂的成国公府号牌,他内心“咯噔”猛跳了一下,莫非是成国公朱勇来了? 这份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当马车停下之后,身穿朱红麒麟公服的成国公朱勇,出现在了沈忆宸的面前。 朱勇下了马车之后,并未直接进入宫门,而是站立原地神情复杂的看向沈忆宸。 与此同时,沈忆宸也内心五味杂陈的看向了成国公。 说实话,沈忆宸没想过成国公朱勇会出现,因为自己目前这番举动,在外界眼中就是自寻死路得罪王振,唯恐避之不及。 以成国公朱勇堪称冷血无情的理智,此时最好的应对方式就是与自己做切割。反正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并不能真正算作成国公府之人,为之站在王振的对立面不值得。 但朱勇终究还是来了。 人就是这样,对方如若无情冷血到底,反倒还没这么多复杂情感跟想法,就按照利益至上的原则行事就好。 一旦有了利益之外的情感产生,那么就会变得优柔寡断。 目光的对视仅仅只有一刹那,成国公朱勇就转身朝着宫门内走进,留给沈忆宸一个高大的背影。 就在成国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门洞的时候,又有一辆马车停在了宫门前,从车头处悬挂的会昌伯府号牌,就能得知这是外戚会昌伯孙忠的驾乘。 马车门帘掀开,会昌伯孙忠跟他次子孙绍宗,一同从车上下来。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立即进入宫门,相反孙绍宗还一步步的走到了叩阙士子面前,拱手满脸正气的说道:“诸位同仁,在下乃会昌伯之子孙绍宗!” “今日听闻大司氏遭受荷校之刑,身为六馆学子,如何能眼睁睁的看着宗师受辱?” “在下不才,与父亲大人一同进宫面见太后,定当尽我所能仗义执言,为大司氏正名!” 孙绍宗这一番正气浩然的发言,立马让在场许多士子激动不已,会昌伯可是皇太后的亲爹,有他出面拯救李时勉的成功率将提升许多! “孙兄此举真乃雪中送炭!” “孙兄浩气长存,当为吾辈楷模!” “今日孙兄高义之举,在下莫不敢忘,文人风骨就当如此!” 各种感激、敬仰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孙绍宗不但自己冒着得罪王振的风险,还把会昌伯都给拉了进来,足以让人动容。 听着各种恭维话语,孙绍宗长鞠一躬还礼,不过在低下头之后,他看向了最前面的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他跟会昌伯孙忠能出现在这里,其实压根就与李时勉半毛钱关系都没有,纯粹是外出办事,偶然得知了士子们叩阙鸣冤,并且带头人是沈忆宸罢了。 本来这种风险极高之事,孙绍宗是没打算参与进来的,哪怕博得名声也得不偿失。不过在回府路上他看到了成国公府马车,正朝着宫门方向疾驰而去,他瞬间就明白成国公朱勇出面了。 有了一位大明国公挡在前面,那么紧随其后出头的风险就会低许多,至少王振要记恨的话,也得从朱勇身上开始吧? 只要声名收益能超过风险,那么此事就可行,所以孙绍宗立马改变主意,调转车头与会昌伯孙忠也往宫中赶来,于是就有了现在的一幕。 至于进宫是否真的奏请皇太后出面,还得看局势如何,要是王振退缩妥协了,那就稍微提一嘴,趁机分一杯羹。 如果是成国公朱勇处于下风,那干脆就当无事发生,会昌伯孙忠进宫不过是看望女儿罢了。 这笔买卖,堪称稳赚不赔! 看着孙绍宗嘴角那炫耀的笑容,沈忆宸如何能不知对方抱着怎样的心思? 不过此时此景之下,就算明白他也不能做什么,甚至是期望会昌伯孙忠能尽快进宫,帮朱勇分担一些压力。 毕竟无论孙绍宗打着什么主意,会昌伯皇太后亲爹的身份是实打实的。王振再怎么权势滔天,他的根基也是建立在皇权基础,是不敢过于得罪皇太后的。 “诸位过赞了,事急从权,在下先行一步!” 说完之后,孙绍宗就潇洒转身,与会昌伯孙忠一起步入宫门。 看着这副景象,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笑容,他感觉真是讽刺不已。 同时也明白了,为何明末党争会演变成祸国殃民的地步。就是当道义的至高点,被一群功利的伪君子把持后,下层读书人再怎么强调文人风骨,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此时的奉天殿内,明英宗朱祁镇手中正拿着沈忆宸的奏章,王振陪侍左右。 “先生,此封上疏你怎么看?” 明朝很多陪伴皇帝长大的太监,都被皇帝称之为“伴伴”。但王振不同,他在朱祁镇的心中不仅仅是陪伴,甚至还有着严师跟严父的感情,所以从始至终都尊称王振为先生。 王振脸色神情有些难堪,这封奏章呈上来前,其实是先经过了他手,才被朱祁镇看到。 看到上疏的第一眼,王振是一种震怒心情,不知哪来的小小解元,居然敢质疑咱家的刑罚,还向皇帝告状,简直活腻歪了! 但是看完奏章的内容之后,王振情绪就逐渐变得复杂。因为这与他之前想象的告状完全不同,通篇并没有指责自己的地方,甚至都没有多少帮李时勉鸣冤的段落,更多是讲述身为一名学子,愿意替大司氏受罚的拳拳之心。 王振也曾身为过师长,甚至哪怕现在,他在明英宗朱祁镇面前,还扮演者亦师亦父的角色。 所以他能够感同身受,并且心中还有些羡慕,身为师长有此等学子尊敬厚爱,夫复何求? 另外对于李时勉的惩罚,王振下达之后其实内心里面,隐隐也有些后悔的。 毕竟这种欲加之罪与莫须有没多大区别,完全是为了出心中一口怨气,强行去定罪羞辱对方。 更何况对方乃国子监祭酒文人宗师,如今诸生叩阙,有激起事变的风险。到时候天下士子暴乱动摇国本,就连皇帝都保不住自己,恐怕会得不偿失! 本就有些后悔的心理,再加上戳中了师者身份的软肋,此时王振面对沈忆宸的奏章,不再是愤怒报复的心态,更多生出了一股愧疚之情。 “万岁爷,此事是奴婢疏忽了,并未严查事实真相就贸然定罪。” “如今看到沈忆宸上疏中的赤子之心,不由心生愧疚,还请万岁爷责罚。” 王振果断选择低头认错,不过语气中,却没有丝毫电视剧中宫女太监得罪皇帝后的惊慌失措,相反颇具一种义正辞严的感觉。 这就是王振能达到如今权势的原因,那就是他让明英宗朱祁镇对自己,除了依赖之外,还有着敬畏之情! 可能很多人听到皇帝对太监敬畏的说法,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但事实上就是如此,哪怕王振后来搞出了土木堡之变,让明英宗被俘,大明差点没亡国,朱祁镇都始终没有放下对王振的这份感情。 因为明英宗幼年丧父,是王振陪伴着他长大,客观上填补了“父亲”这一身份的空缺。 从小王振就对于明英宗很严格,利用家国大义限制小皇帝的玩乐之心,全权掌控了朱祁镇的生活起居。 并且各种教导小皇帝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一旦出现不听的情况,就告状给当时的太皇太后张氏,让她予以严厉的训斥。 久而久之,就让朱祁镇养成了事事都要经过王振同意的习惯,产生了一种畏惧心态。 但是光畏惧是不够的,古人云敬而远之,明英宗进入青春叛逆期后说不定还会恨王振。 明代后期张居正跟万历皇帝就是反例,从最开始的尊重跟畏惧,到逆反跟憎恶,最后开始疯狂报复,差点没被下令开棺鞭尸。 这点王振就做到非常好,背后严管小皇帝,但在朝臣面前,却教导朱祁镇如何树立君威跟驾驭群臣,让明英宗不至于感到憋屈,丧失天子的尊贵感。 不得不说,如果不是膨胀到要领军去塞外打仗,王振的宫斗手段堪称大明顶尖。 “先生久居宫中,偶尔出现失误也情有可原,不必过多自责。” 明英宗朱祁镇,完全没有怪罪王振的意思,相反还帮他找借口开脱。 “万岁爷厚爱,老奴真是受之有愧!” 说罢,王振匍匐跪地,眼中还一副饱含热泪的模样。 就这手段,后世张居正输的不冤,毕竟他可有着真正的文人风骨,哪怕面对皇帝都做不到如此卑躬屈膝。 见到此景,朱祁镇也赶紧起身过去搀扶,好言安慰道:“先生何必如此,这并未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朕立即下一道圣旨释放李时勉即可。” “至于这沈忆宸,新科解元尊师重道有如此赤子之心,当广而告之让天下士子引以为榜样,此事就算过去了。” 在宫门前叩阙士子眼中,宛如天塌了一般的受辱大事,放在高堂之上,不过区区小事尔。 这就是封建社会家天下的本质…… 就在此时,司殿太监走了进来,跪地通传道:“启禀万岁爷,成国公求见。” 朱勇这时候来觐见? 朱祁镇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开口向王振问道:“先生,成国公这时候进宫觐是为何?” “回禀万岁爷,奴婢猜测没错的话,公爷是为了新科解元郎而来。” “噢,成国公与这沈忆宸又有何干系?” 朱祁镇愈发疑惑了,堂堂大明国公,怎么会跟新科解元产生联系。 “这位新科解元沈忆宸,是成国公未入宗谱的婢生子。” “还有这等事?宣!” 只见成国公朱勇走入殿内,当看见王振也在后,心中感到一凉。 立马跪地请罪道:“微臣有罪,教子无方,还望陛下看在犬子年少无知的份上,从轻处罚。” 朱勇知道以王振睚眦必报的性格,想要让沈忆宸恕罪已无可能。只有请求皇帝看在他尚且年少,并且自己为国征战多年的功劳上,能从轻放他一马就好。 朱勇匍匐在地,却没有等到朱祁镇的回应,他心中那股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王振总不至于是想要沈忆宸的命吧? 就在成国公忍耐不住,准备继续进言的时候,却听到了龙椅方向传来了一道笑声。 “成国公你在说什么教子无方,明明是虎父无犬子。有如此赤子朕怎会怪罪处罚,当引以为学子表率!” 听到皇帝这段话,朱勇满脸懵圈的抬起头,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甚至他看向了王振一眼,却发现对方眼眶有些微红,很明显有哭过的痕迹,肯定是与沈忆宸领头叩阙有关系。 他会愿意这么轻松放过沈忆宸? 就在朱勇疑惑不解的时候,王振躬身向着朱祁镇说道:“沈忆宸乃新科解元郎,要不就御赐他一座解元牌坊吧,也能光大成国公门楣。” 天子御赐解元牌坊? 如果说之前的言语,成国公朱勇是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现在他颇有种自己是不是在做梦的感觉。 转瞬之间,王振从良了? 133 名震京师(二合一) “如此甚好,就依先生所言。” 朱祁镇点了点头,这样做即能宣扬沈忆宸的表率作用,还能卖给成国公一个面子,确实一举两得。 “臣,谢主隆恩!” 朱勇也弄不清楚到底咋回事了,反正先磕头谢恩再说,至少御赐解元牌坊不是什么坏事。 就在此时,外面突然响起了司殿太监的通传声:“皇太后驾到,会昌伯觐见!” 听到这声通传,朱祁镇也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与王振、朱勇一同迎接皇太后孙氏。 “儿臣见过母后!” “陛下毋需多礼。” 皇太后张氏很亲和的扶起朱祁镇,毕竟他们两个是亲生母子,关系自然要远好于很多名义上的嫡母。 “不知母后驾到有何要事?” 正常情况下,后宫是很少来到前朝的,哪怕身为皇太后也一样。 就算之前与“三杨”一同辅政的太皇太后张氏,也几乎不会在朝臣前露面,更多是处于后宫遥控朝政。 所以皇太后出现在承天殿,必然是有重要的事情说。 “哀家听闻宫门外有士子叩阙,好像事关国子监祭酒,不知陛下是否得知?” 朱祁镇听到这话,目光下意识的看了眼孙忠,虽然这是自己的亲外公,但是绕过了皇帝直接找太后禀告,还是让他感到有些不爽。 会昌伯孙忠也是人精,仅仅一个眼神就明白皇帝的意思,立马请罪道:“陛下息怒,微臣是因生日谢礼而来,宫门见到此事担忧会激出变故,于是多了句嘴。” “会昌伯忠君爱国之心,朕自然是心知肚明,多虑了。” 朱祁镇并未表露出自己心迹,相反还称赞了会昌伯一句,展现了帝王的驭下之术。 很多人因为土木堡事变,朱祁镇被俘后就把他戏称为“叫门天子”,觉得这是个十足的铁废物。 这种观点可以说对,也可以说不完全对。 朱祁镇有过两任皇帝生涯,他的人生其实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看待。 土木堡之变前,他并不能算多么废物,相反励精图治有雄心壮志。北上不断打压蒙古部落的生存空间,南下压制住了西南边陲的土司分裂势力,甚至还留出余力,硬生生把东南方向农民起义也给剿灭了。 仗打的不能说漂亮,但好歹是打赢了,并且在靖难勋爵垂垂老矣后,发掘了陈懋,蒋贵,王骥等等中坚重臣。 至于政务方面,也不算特别烂,还废除了殉葬制度,算是为自己积了阴德,所以明朝正史里面对于他的评价并不差。 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太皇太后张氏跟内阁三杨的功劳。 从土木堡之变开始,明英宗基本上就可以在中国最垃圾皇帝排名上,保二争一。另外一个强力竞争对手,就是宋徽宗赵佶了,两个人就连“北狩”经历都无比相似。 葬送大明数十万精锐,毁了一祖三宗的功业,叫门当带路党、大肆清洗于谦郭登等等忠臣、给敌人立庙下跪祭祀、追赐王振祭葬,立祠旌忠…… 有一件算一件罄竹难书,桩桩都能称得上昏庸至极。 但是在正统十年这个阶段,明英宗朱祁镇还是有着绝对的帝王权威,自己也没有开始摆烂。 “谢陛下体谅。” 会昌伯松了口气,其实他也没料到皇太后会按耐不住,亲自来到前朝询问。 本来按照计划,是他们母子私下沟通,这样即保留了皇帝的颜面,也能彰显自己的功劳。 朱祁镇并未在意会昌伯的回答,而是对着皇太后张氏回道:“母后,宫门叩阙之事朕已知晓,刚才正与先生以及成国公商议此事,并且有了决策。” “喔,不知陛下如何处理?” “赦免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并且御赐解元牌坊褒奖沈忆宸的尊师重道之举。” 跟在会昌伯身后的孙绍宗,在听到皇帝都处理办法之后,脑袋瞬间就懵了。甚至忘记了尊卑,下意识抬头望了皇帝一眼,满脸的不可思议。 领头闹事叩阙,还得罪了王振,能捡回一条命算是上辈子积德,投胎到了成国公府上。 结果不但没有任何处罚,还有御赐解元牌坊褒奖,这到底是天子搞错了,还是王振吃错药神经错乱,奖罚不分明? “既然陛下有了决策,那哀家也就不多说什么了,祖宗基业传到你的手中,当好好守护国本。” 皇太后孙氏并未对朱祁镇的处理方式,做出任何评断,因为后宫干政乃是大忌,特别在朝臣的面前。所以张氏无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此时都只能说几句场面话。 “母后放心,儿臣定当牢记。” “那陛下就与朝中重臣商议吧,哀家就不久留了。” “恭送母后。” “恭送皇太后。” 朱祁镇与群臣目送皇太后孙氏远去后,就开口朝着王振说道:“先生,让承旨处拟旨吧,尽快平息事端。” “奴婢遵命。” 听到拟旨的诏令,孙绍宗终于从开始不可置信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认清了处罚结果确实如此的现实。 此刻他内心里面可谓极度的愤慨怨恨,沈忆宸就真的有这般好命吗,为何遇到这种事情都能化险为夷,为何还能得到皇帝都赏识御赐解元牌坊,这到底是为何! 奉天门外,沈忆宸跪在雪地里面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此刻他脸色惨白,身体抑制不住的打着冷颤。 身后跟随的数千名士子中,有悄悄离去的,有体力不支瘫倒的,也有始终为了心中那股气节而坚持的。 冯子楚不知何时来到了沈忆宸的身后,用着一种胜利者般的语气挑衅道:“解元郎,我看你身形有些颤抖,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心中惶恐?” 听到身后的讽刺言语,沈忆宸完全懒得搭理,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拿过正眼瞧他,如今更是不在一个层次。 面对沈忆宸的无视,当初在昭文书院那股被轻视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冯子楚用着怨恨的语气继续说道:“沈忆宸,当初你可以仗着成国公之子的身份,逾越吾等众人轻松拜状元公为师。” “如今我倒想看看,成国公是否还能再保住你!” 冯子楚心中最大的不平,就是自己身为经魁在林震门下求学,却被一个连童生都不是的婢生子捷足先登,拜了状元公为师。 他想不通自己到底哪点不如沈忆宸,更别论昭文书院的“讨教”,被林震很明显的拉了偏架,让冯子楚自尊心遭受了极大的挫败。 于是就把这一切的因素,归咎到沈忆宸背后有着成国公这个爹的原因。 如今自己借势阳谋,让沈忆宸得罪了天下最大的权臣王振,冯子楚就不信他那个当国公的爹,还能转危为安! “你觉得我能拜状元公为师,是因为成国公之子的身份吗?” “不然你何德何能!” 听到这话沈忆宸动了,他回过头来,用着凌厉无比的眼神看向冯子楚说道:“那是因为我比你强,废物!” 沈忆宸一般不屑于与冯子楚这种人争论,原因很简单,那就是这个世上羡慕嫉妒恨的人太多,你压根就不可能向每个人都去证明一番。 最好的办法,就是远远把他们给甩在身后,让他们只能抬头仰望你的高度,如同蝼蚁一般渺小。 但在没有甩开足够差距之前,这只苍蝇始终围绕在身旁“嗡嗡”乱叫,那就得给一巴掌,让他们学会闭嘴。 “你说什么!” 冯子楚没有想到沈忆宸说话会如此简单粗暴,甚至开口辱骂自己,瞬间情绪有些克制不住。 他的这句言语,也是吸引了身旁众人的注意力,许多叩阙的文人士子,纷纷把目光望了过来。 这次沈忆宸没有丝毫的委婉,抱着打人就打脸的心态,用了文人的用语方式,当着众人面再说了一句:“子独不见狸牲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 这句话出自于庄子的《逍遥游》,就是那篇开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的文章。 直译的意思是描叙野猫,喻意却是指那些品格低下或并无什么真才实学者,为了达到个人私利或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极尽捣乱、破坏之能事。 但终究没有什么了不得,只不过是真正地暴露了他自己的丑恶嘴脸罢了。 在场最低都是有秀才功名的文人,《逍遥游》这种热门文章的喻意,是不可能听不懂的。 所有很多人脸上都流露出震惊神情,解元郎居然如此直接了当的攻击一名举子为”跳梁小丑”,他们到底什么仇,什么怨啊。 同时有很多从应天会馆过来的举子,他们都认识冯子楚,毕竟昭文书院的顶尖佼佼者,还是应天府乡试的上一任经魁,名气才学俱备,文人圈子想要不知道都难。 “解元郎一直都是谦谦君子的习性,今日为何这么大的怒气?” “冯子楚到底与沈解元有何过节,看似颇有水火不容的趋势。” “呵,你们忘了是谁首先站出来说,要沈解元署名上疏的,不就是这个冯子楚吗?得罪阉贼有何后果,想必诸位都清楚吧?” “莫非这是在借刀杀人?” 能考中秀才、举子功名,放在大明都称得上是精英阶层。加上沈忆宸堪称当面喷人,自然就很容易联想到署名上疏的事情。 于是种种议论一下就在叩阙的文人士子中传开了,他们都没有想到原来在这种大义禀然的举动背后,还藏着如此龌蹉的陷害用心。 冯子楚都愣住了,当初在昭文书院就被沈忆宸的锋芒毕露给压制过。如今到了京师,再次面对沈忆宸的火力全开,自己依然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 就在他准备撕破脸皮,与沈忆宸好好唇枪舌战一场的时候,面前的宫门突然被打开了。 只见一名太监领着宫人与宫卫,来到了沈忆宸等叩阙士子面前,然后抽出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沈忆宸接旨!” 听到是宣读圣旨,沈忆宸与众士子们,纷纷高呼万岁磕头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念在国子监祭酒劳苦功高,特赦免其刑罚。另新科解元沈忆宸尊师重道之举,当引以为天下士子表率,御赐解元牌坊一座,钦此!” 明清圣旨从朱元璋时期的详细通俗,到后来逐渐变得愈发简洁,直叙其事几乎没有任何废话可言。 当这短短几句话宣布完毕,众士子首先是不可置信的沉默,然后人群中逐渐响起了欢呼之声,甚至有些人忍不住痛哭流涕。 要知道这可能是王振专权以来,第一次面对文人士子的力量选择了退步,当初刘球事件闹的天下皆知都没有平反。 这是属于读书人的胜利! 同时许多人也向沈忆宸投来了羡慕跟敬仰的目光,御赐牌坊可是许多状元都享受不到的荣誉,如今却被沈忆宸给获取,还被圣谕为天下士子表率。 此事过后,沈忆宸将名正言顺的成为京师士子领袖!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磕头谢礼之后,从这名宦官手中领过圣旨,说实话他此刻内心里面也噗通猛跳的厉害。 这并不是说享受了多么大的恩荣感到激动兴奋,更多是在于自己赌赢了,王振骨子里面有着一颗自认读书人的心! “沈解元恭喜了,这可是天恩眷顾,旁人状元坊上都只能用‘恩荣’二字,沈解元的解元坊却可署上‘圣旨’二字,大明有史以来第一座御赐解元牌坊呀。” “天恩浩荡,在下感激涕零,还望公公在圣上面前替在下承情几句。” “鄙人不过是内官监一名总理太监罢了,可在陛下面前说不上话。沈解元有如此圣眷,来日必将平步青云,说不定鄙人还得沈解元帮衬一二。” 这名宦官说话也无比客气,不但没有因沈忆宸的奉承而居高自傲,相反还有意恭维讨好沈忆宸,明显有着交好意思。 同时沈忆宸还发现一个细节,那就是他没用太监惯用的咱家,而是用了“鄙人”这个自称,显得有些突兀。 “不知公公高姓大名,来日在下如若真能依公公所言,当感激不尽。” 对方既然有交好的意思,沈忆宸自然不会拒之门外。 他可不像传统文人士子那样,对于宦官有很大的轻视跟敌意,相反沈忆宸并不认为宦官都是坏人,而文官都是好人。 就好比明末崇祯皇帝都歪脖子树上吊了,身旁也就一个叫王承恩的太监陪葬,那群党争亡国的文臣们,也没看到有多少愿意与国同亡的。 像是什么“清流”领袖钱谦益,跳个河自尽都赶紧爬了回来,留下一句千古名言“水太凉”。 “不敢称高姓,俗名成敬。” 成敬?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算是明白了对方为何会自称鄙人,而不是咱家。 因为他可是永乐年间进士出身,而且还入选了翰林庶吉士,有过进入内阁权利中心的机会,比绝大多数读书人更具有“文人”身份资格。 只是卷入了明宣宗时期的汉王朱高煦谋反事件,被判处了腐刑,所以才成为了一名宦官。 值得一提的是,成敬还担任过后来景泰帝朱祁钰的讲读,双方关系匪浅,日后以内官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成为了宦官头领。 “原来是成翰林,晚辈久仰。” 从鄙人这个称呼上,沈忆宸就能明白对方肯定怀念自己曾经的文人身份,所以他立马改了称呼投其所好。 只不过听到这个称呼后,成敬脸上却流露出一抹悲凉,他摇了摇头道:“解元郎,还是称呼咱家公公吧,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是。” 既然对方不喜,那么沈忆宸自然不会勉强。 “时间不早,咱家宣旨不能久留,还得回去复命,就先行告辞了。” “成公公慢走。” “再会。” 成敬也是拱手拜别,虽然自称改为了咱家,但骨子里面的文人做派依然改不了。 随着宣旨太监离去,跪了许久的众士子们,也纷纷站起身来,朝着沈忆宸围了过去。 “今日如若不是沈解元为首叩阙,大司氏恐就危矣!” “沈解元,请受在下一拜!” “请受在下一拜!” 整齐的呼喊声音震耳欲聋,上千名士子齐刷刷拱手拜倒一片,如同潮水波浪一般扩散开来。 身旁唯独冯子楚还呆呆站立原地,他此刻双眼无神如同丢了魂一般,御赐解元牌坊的圣眷给他打击太大了。 得罪王振都能因祸得福,莫非这就是天命所归? “此乃吾等士子之责,诸位过赞了!” 说罢,沈忆宸也回了一礼,并未居功自傲。 “天色渐晚,还望诸位早回府中御寒,在下还挂念吾师身体,就先行一步了。” 沈忆宸等待过程中,就一直担心着李庭修的身体状况,如今圣旨已下,他完全没有在这里继续客套的心思。 “尊师重道乃吾辈楷模,还请沈解元先行!” “解元郎今日之举当为吾辈表率,慢走。” “解元郎,请~~!” 现场的文人士子们,无人敢多说任何言语,现在的沈忆宸在他们眼中,已经超脱了举人层面,这可是力压了王振低头的人物! 沈忆宸随意拱手致谢两声,就立马大步向前走去,在经过冯子楚身边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说了句。 “你在我眼中,不过一土鸡瓦狗尔!” 说罢,沈忆宸就只给众人留下了一个可望而不及的背影! 134 会试(二合一) 国子监前,同步传旨的官员也已经来到了此处,宣读了皇帝特赦李时勉等人的旨意。 一时间“万岁”、“陛下圣明”等等口号不绝于耳,整个国子监守候的学子们都沸腾了。 “先生,沈忆宸他上疏成功了,还了大司氏一个公道!” 李达此刻也是激动异常,对抗王振堪称是一场没有胜算的战争,沈忆宸此举可谓创造了奇迹! “还是大哥厉害啊,我就知道他肯定能行。” “先生,此处天寒地冻,我们赶紧先回会馆。” 其他外院家塾的学生们,也纷纷围了过来一脸喜悦,准备把李庭修给搀扶走。 毕竟现在天色暗了下来,李庭修已经站在雪地里面冻了大半天,迫切需要早点进屋暖暖身子。 “不,为师要在这里等待忆宸归来!” 李庭修脸上并没有多少喜色,他深知随着大司氏被特赦,那么所有的压力跟风险就来到了沈忆宸身上。利用士子叩阙鸣冤的力量,迫使王振进行了让步,他会这么轻易善罢甘休吗? 一刻没有看到沈忆宸归来,他那颗悬着的心,就始终无法放下。 “收队,我们走!” 另外一边锦衣卫千户,在接到特赦的圣旨后,也招呼着手下准备离开国子监,只不过他看向李达的眼神是满满不爽。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马顺投靠了王振,加之明英宗朱祁镇提升了特务机构的权限,锦衣卫可以说在京师是横着走。没想到今日却遇到一队京卫敢跟自己硬刚,这口气让他如何咽得下。 如果不是后续调查到这群人是官二代,背后有着五军都督府的影子,恐怕李达等人想走就没那么容易了。 “赵鸿杰,你还不归队?” 看到赵鸿杰还站在那名中年举子身旁,并未回到队列中,这名锦衣卫千户就感到气不打一处来。 “千户大人,属下稍后回卫所报道,还望宽限一二。” 没看到沈忆宸回来,赵鸿杰同样不放心。 “赵鸿杰,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违逆上官了,按律当削职入狱!” 领命千户今日所遇之事,无论是沈忆宸等士子的“劫犯”,还是后来李达等人的强硬,都让他心中憋了一股很大的怒火。 赵鸿杰现在还接二连三的撞在枪口上,领命千户颇有种拿他开刀的冲动了。 “你走吧,先生这里有我!” 看着对方好像要动真格的了,李达终于忍不住开口劝说了一句。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无论李达对于赵鸿杰有多大的不满,都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他受到外人欺负。 “看好先生,忆宸有消息就通知我。” 赵鸿杰心中明白,自己现在虽然有着王振干儿子的头衔,但事实上目前只是一个虚名。让别人忌惮一番可以,真有事情了不可能到宫中找王振撑腰。 三番五次违逆直系上司,再加上自己在北镇抚司里面没有任何根基,对方要真狠下心来按律行事,那将毫无抗衡办法。 权衡利弊之下,只有选择从命先返回锦衣卫所。 “嗯。” 李达板着脸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说任何话。 其他几名外院家塾学子,也是神情复杂的点了点头。 “鸿杰,照顾好自己。” 李庭修用着虚弱声音嘱咐了一句,他并不像李达等人那样有着很大的愤怒感,无论赵鸿杰身处何种境地,都是自己的学生。 听着老师的话语,赵鸿杰眼眶瞬间就红了,不过如今他的已然明白,只有自己强大才能保护得了在乎的人。 所以他狠心拱手道:“先生,你也是,学生告辞了!” 说罢,赵鸿杰就回到了锦衣卫的队伍中,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雪花依然不断的飘落,国子监门前的人群已经散去,此时一道身影正从远处飞奔而来,青衫长袍随风飘舞着。 “先生,忆宸回来了!” 李达比较眼尖,远远就认出了来者是沈忆宸,立马告知了李庭修。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大哥,可担心死我了,还好是回来了。” 其他外院家塾的小弟们,也响起了欢呼声音,他们都是在李庭修宣布辞职赶考后离开家塾的,所以今天算是第一次与沈忆宸在京师见面。 还没来得及一起庆祝,就遇到了这桩事情。 “先生,弟子来迟了,你身体现在感受如何?” 沈忆宸没时间与这群小弟们打闹,第一时间冲到了李庭修的身边,朝他询问了一句。 “好多了,没什么大碍,咳咳……” 李庭修本来面带微笑想要宽慰两句,结果忍不住咳嗽了起来,加上那惨白的脸色,很明显状态不怎么好。 “李达,我们先把先生送回会馆。” “张祺,你们几个赶紧去请大夫过来。” 短短时间,沈忆宸就做出来决策,众人也二话不说,立马开始分头行事。 …… 应天会馆客房内,昏暗的油灯光亮照射在众人脸上,都面带紧张神情。 李庭修此刻正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旁边有着一名郎中正在诊脉,当他松开手后,沈忆宸就忍不住开口问道:“大夫,我老师的病情如何?” “急火攻心加上遭遇风寒,寒燥二邪侵入于体,得好好修养生息一番才行。” 听到这话,李达忍不住插嘴道:“那得多久?马上就要会试了,先生还得赴考。” “这个得看恢复情况而定,鄙人先开几副去燥去寒的草药给病人服下,静观疗效吧。” “你这说了不是等于没说?” 李达的急性子上来了,会试就在眼前,先生这次可是等了十几年再次赶考,要是错过了得多遗憾? “李达!” 沈忆宸朝廷瞪了一眼制止,然后转身向郎中拱手道:“那就劳烦大夫先开几副药剂,谢过了。” “解元郎客气。” 郎中回礼之后就走出房间,白胖子张祺跟了上去领药,屋内就只剩下沈忆宸几人。 “忆宸,天色已黑,要不你先回成国公府,这里有我们照顾就行了。” 看见沈忆宸面色也不太好看的样子,李达劝说了一句。 要知道沈忆宸可是在雪地里面跪了几个小时,哪怕年轻身体好,也扛不住这番折腾。 “没事,先生还未醒,我再看看吧。” “大丈夫怎么婆婆妈妈的,还有十来天就要会试了,如若你也病垮了怎么办,回去吧!” 李达大手一挥,顺势就要把沈忆宸给推出门去,他站在这里守着也意义不大,会试才是决定一名读书人命运的时刻,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你们好好照顾先生。” 沈忆宸也不是什么矫情之人,明白事情得分个轻重缓急,自己裤腿都已经被雪水给浸湿了,还不回去换身衣裳什么的,可能真得风寒感冒影响会试了。 “有我们在,你放心吧!” 李达等人拍了拍胸脯,就把沈忆宸给送出门外。 成国公府内,朱勇正坐在大堂之中,等候着沈忆宸归来。 从宫中回来到目前为止,他始终有种做梦一般的感觉。为何王振没有选择打击报复,反倒向皇上进言御赐了一座解元牌坊,怎么看都不符合他的性格常理。 “公爷,沈公子已经回府了。” 就在朱勇沉思的时候,吴管家进来禀告了一声。 “让他过来见我。” “是,公爷。” 很快沈忆宸就被吴管家给带入了大堂,与朱勇四目相对。 “今日之事,你有何话说?” 虽然成国公朱勇并未有过多责怪沈忆宸的意思,但他只要一开口,就仿佛要训斥一般,态度始终软不下来。 “无话可说。” 同样的,沈忆宸面对朱勇,也始终一副倔强模样,就没一个愿意好好说话的。 面对这种对话氛围,吴管家站在一旁无奈摇了摇头,这两父子真是绝了,性格脾气就如同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一样。 可能谁也未曾料想到,最像成国公朱勇的儿子,会是一个没入宗谱的婢生子。 “你可知得罪王公公的后果。” “知道。” “知道还敢这么做,要真出事了就连我都保不住你!” 一股怒气涌上心头,成国公朱勇“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把大堂内的吴管家都给吓了一跳。 看着满脸怒容的朱勇,要是换做以往时刻,沈忆宸肯定也是倔强的不肯屈服,他有自己必须这么做的理由。 毕竟沈忆宸不是为了出风头,或者什么书生意气,纯粹是迫不得已站出来,阻止一场更大的伤亡事故发生罢了。 但是这一次,他脑海中却浮现出之前在宫门的画面,那时候的成国公朱勇,看向自己眼神并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担忧。 沈忆宸第一次在朱勇的目光中,感受到亲情这种东西都存在。 “谢过公爷。” 没有争论,没有辩解,沈忆宸只是低头深鞠一躬,向朱勇道了声谢。 望着沈忆宸这般举动,朱勇愣住了,原本涌上来的怒意瞬间消失殆尽,心中情绪复杂不已。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摇曳烛火照射之下,朱勇看到了沈忆宸那湿漉漉的裤腿,于是暗暗叹了口气说道:“你先回屋吧。” “是,公爷。” 沈忆宸拱手拜别,转身离开大堂。 看着沈忆宸远处,吴管家来到了成国公的身旁进言道:“公爷,其实沈公子心中承了您的情,只是生性不善表达罢了。” “哼,我不需要他承情,以后别再给我找麻烦就好。” “公爷所言甚是,沈公子有了这次教训,日后行事定当也会更稳重些。” 吴管家自然是顺着成国公说话,只不过在内心里面却泛起嘀咕,这两父子的嘴是真硬啊…… 光阴荏苒,日月如梭,时间很快来到了二月初七。 皇帝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来一同审阅大明正统十年乙丑科的会试。 不过这种下旨任命也就补个过场,走个形式,几乎是去年末主考官人选,就已经在文人士子中传的沸沸扬扬,结果也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落在了翰林掌院钱习礼,以及内阁成员、文渊阁大学士马愉的头上。 只是沈忆宸却没有任何迎接会试的紧张跟喜悦感,因为老师李庭修的身体,这十来天下来并没有恢复,还是处于虚弱状态。 那日的挤压冲撞,让李庭修本就气闷郁结,再加上见到赵鸿杰的气急攻心晕倒,最后又甘愿为质,在雪地里面硬生生冻了几个小时。 各方面因素叠加起来,以古代的医疗条件,一场大病想要短时间内恢复几乎不可能。 李庭修客房外的走廊上,沈忆宸与李达两人正站在此地商谈,面色都无比凝重。 “忆宸,以先生这身体状态,恐怕不太适合参加会试了。” 听到李达的言语,沈忆宸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沉思。 古代会试可不是现代人认为的就是几天考试那么简单,会试与乡试一样,每场考三天,总共考三场九天。 但会试与乡试最大的区别,就是会试不能提前交卷出来,必须得在考场里面过夜,并且会试处于初春寒冷的时节,也不如秋闱那般气候宜人。 明朝时分,会试考场就有着“举人冢”的称号,清朝更是有人称其为“死门关”。 原因就在于号舍狭小,坐卧不得,要是遇到天下大雨或者大雪,那更是寒冷异常。身体素质不够好的考生,被活活冻死、病死在小小号舍的比比皆是。 再加之吃喝拉撒的问题,以及考试心理压力等等因素,正常举子考完一场会试下来,起码都得瘦上好几斤,更别论李庭修这种病人赴考了。 强撑病体去参加会试,很有可能活着走不出贡院。 “我明白,只是先生十几年蛰伏,好不容易做出决断,就为了这一朝春闱,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沈忆宸深知李庭修赴考的原因,那就是自己的成功,给了先生斗志。 如果再次错过这一届,他是否还有勇气跟斗志,去报考下一届的会试? “要不我来跟先生说吧,反正我心眼大。” 李达知道沈忆宸的性格瞻前顾后的,自己大大咧咧习惯了,更适合做这种为难之事。 “还是我来说吧。” 沈忆宸不想把难题甩给别人,既然老师赴考的斗志是因自己而起,那么也让自己去残忍的熄灭吧。 就在沈忆宸做出决断的时候,房门突然被打开,李庭修脸色蜡黄的出现在门口。 “先生,我们……” 沈忆宸本想要解释两句,却看见李庭修摇了摇头道:“忆宸,毋需多言,为师都听到了。” “你们的担心没错,为师这个身体确实无法参加科考,如今快要不惑之年,也该接受天命了。” 这段时间躺在病床上,李庭修自己也想过很多很多,有对这十几年逃避科举的后悔,也有对这十几年师长生涯的骄傲。 人生在世,十几年的光阴能看清楚很多东西,自己如今来到京师赴考,就已经弥补了这十几年未曾鼓起勇气的遗憾,年近四十不惑,该认命了。 “对不起先生,是弟子能力不够。” 沈忆宸如今也是一名参加科举的文人,深深能理解放弃会试,对于一名好不容易骨气勇气的举子而言,是多么艰难的选择。 如若自己能更强大一些,可能先生就不用在雪地为质,病情也不会被拖着加重。 “说什么呢,为师自己选择与你何干?而且话说回来,为师能在京师看到你们几人的成长,已经足以为傲了!” 说这段话的时候,李庭修脸上展现出骄傲的笑容,外院家塾的成绩,放在任何一所私塾里面,都能称得上拉垮,童生都考不上几个。 但是在成绩之外,李庭修所教导的学子们,都没有误入歧途,心中始终坚守着自己的底线与德行。 单从这点上来看,就无愧于师者的身份。 “先生……” 沈忆宸张了张嘴,却不知还能说什么安慰话语。 “好了,堂堂男儿不要作妇人态!” “忆宸,明日祭奠孔子先师就要入场贡院,你就不用呆在这里了,早早回府去准备。” “无妨,先生我……” 还没有等沈忆宸话说完,李庭修就大手一挥,示意他先行离开。 “是,先生!” 沈忆宸明白李庭修心意已决,就拱手行礼后洒脱转身离去,这样对于彼此而言,都能少些心理负担。 看着沈忆宸的背影消失在会馆之中,李庭修终于强撑不住猛烈咳嗽起来。 李达见状,立马过来搀扶道:“先生,忆宸已经走了,你还是先进屋吧。” “嗯。” 李庭修扶着李达的手臂,步履蹒跚的走回屋内,只是在心中默默祈祷沈忆宸来日能蟾宫折桂。 正统十年二月初八,处于京师东南方向明时坊的顺天贡院,此时已经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整个大明两京十三省,总计五千三百二十六名举子来到此处赴考,参考人数创下了历年之最。 这里面有第一次赴考的新科举子,也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更多次参考的老举人。无数读书人寥寥一生的追求,就是在这短短九日考试之中,博取一个金榜题名时! 只不过相比较乡试的人声鼎沸,会试等候时分就明显安静不少,所有举子们都站立在广场中,恭候着礼部尚书胡濙的到来,一同释奠孔子先师。 祈求大明能文运昌荣,祈求自己能龙标夺归! 135 战士与苍蝇(二合一) 贡院门口已经摆上了孔子先师的大幅画像,以及各式祭品,礼乐班子分列左右,规模彰显的很是隆重。 赴考会试的举子们站位也有讲究,首先按照南北地域划分为两个大团体,然后再以所属行省的不同,划分为数个小团体,其中两京处在最前列,解元为首! 所以沈忆宸就当仁不让的站在了北方士子的“龙头”位置,与他遥遥相对的,是南直隶应天乡试新科解元。 只不过这人沈忆宸并不认识,应该不是应天府的名人,而是南直隶所属其他道府的士子。 等待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随着天色逐渐微亮,远处就传来了“铛铛铛”的鸣锣声音,不多不少正好十三响。 明太祖时期就有过规定,官员出行,鸣锣开道! 县官级别,鸣锣七下,谓之“打七棒锣”;道府级别官员出行,鸣锣九下;提督、巡抚级别出行,鸣锣十一下;都统以上的官员出行,则要打十三棒锣,丝毫不能差。 并且听到鸣锣声音后,沿途民众都要自觉退让或者下跪迎接,如若不及冲撞了仪仗,就算藐视朝廷,轻则打板,重则杀头。 今日会试能达到鸣锣十三棒级别的官员,毫无疑问只有一人,那就是礼部尚书胡濙。 所以在场的数千名赴考举子,如同潮水一般齐刷刷的朝着两旁避让,把最中间的贡道给让了出来,唯恐避之不及冲撞了大宗伯的仪仗。 很快一队开道的士兵奔跑而来,立于左右筑建起两条人墙,然后数十名举着官衔牌的兵役,由远及近的踱步走来。 除了常规的“肃静”、“回避”外,为首的一块官衔牌上写着礼部尚书的字样,紧随其后的还有礼部左侍郎、文渊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十三道监察御史等等牌匾。 声势浩大,让人单单看到就不免心生敬畏之情。 官衔牌走过之后,就是各路官员的轿子、坐乘,其中有礼部主持礼仪的官员、内帘主考官、外帘监考官,甚至还有卫所指挥使担任的巡绰监门官以及供给官。 这就是封建王朝最重要的一场考试,整个大明的资源都为之调动,隆重程度丝毫不逊色于后世的高考,甚至可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首的轿子停在了贡道起点,轿帘掀开,露出了礼部尚书胡濙的脸颊。 “恭迎大宗伯!” 山呼海啸一般的欢迎声音,响彻了整个顺天贡院,同时众举子拜倒一片。 胡濙环顾左右,微微额首点头,就算是回应了。然后虎步龙行,朝着释奠孔子的礼坛走去,众官员紧随在他的身后。 此等气势、此等威严,让这些还未取得官身的举子们,眼神中满满是崇拜羡慕神情,许多人不免还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慨。 如若自己能金榜题名,来日封侯拜将定当不输此等场面! 胡濙站上礼坛,转过身来面对赴考举子,面容庄严的开口道:“诸位才俊,今日承蒙圣恩开科取士,本官代由释奠孔子先师。还望诸生行礼庄重,心怀敬畏,不负圣恩!” “是!” 诸位举子听到此话,纷纷行礼称是。 说完这句话后,胡濙朝着身旁的司祭点了点头,意思着释奠典礼可以开始了。 《大明会典》里面有明文记载,臣见君行五拜礼,见亲王、东宫四拜,子于父母亦四拜。 不过在实际操作过程之中,除了祭祀大典或者特别重要的活动,会用上“三跪九拜”这种大礼,其他都是用一跪三拜搞定。 但是释祭孔子,必须得行四拜礼,并且步骤作揖动作在《童子礼》里面都有着详细规定。 所以沈忆宸等赴考举子,也只能跟随着主礼官胡濙,朝着孔子画像行四拜礼。 拜礼结束之后,就是司业上香,乐六奏,文舞六佾。一番操作下来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直到沈忆宸都感觉自己在寒风中额头微微冒汗了,整个释奠才算是结束。 胡濙此刻再次面对众举子,说出一番勉励言语:“十年寒窗终不负,一生韶华亦可期,诸位都是我大明的佼佼人才,本官期待尔等都能登上皇榜,共饮琼林宴!” “谢过大宗伯!” 虽然明白这是一句客套话,不可能每个人都考中进士,但是这番话在此等场合之下,由礼部尚书说出来,还是让许多士子内心激昂不已。 礼仪完毕,远处传来了一声炮响,顺天贡院的龙门再次缓缓打开。 内帘主考官们首先进入贡院,外帘的监考官们也步入自己的岗位中,担任知贡举官的礼部尚书胡濙,以及礼部左侍郎王英也准备离场。 不过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这两人都有意无意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蕴含深意。 胡濙想的是什么,沈忆宸并不清楚,像他这种历经四朝的文官,心机似海这种词都很难称得上是贬义,说是日常形容词都不为过。 想要看穿他的心思,沈忆宸还没这个功力。 但是王英想的什么,沈忆宸就很明白了,他期望自己能高中入朝为官,这样在朝中将增添很大的助力。 不单单是沈忆宸本身的实力,还有站在他背后的成国公,经历过叩阙事件后,很多人都明白这两人是无法切割的。 随着释奠完孔圣,诸位当朝重臣离场,之前一直处于严肃安静氛围中的举子们,在等候入场的这段时间里面,也终于可以放松交际一番了。 沈忆宸毫无疑问,成为了众举子的首要目标,甚至是跨越了南北的地域限制,无论是应天府的还是顺天府的,都有人不断朝着拱手打招呼。 毕竟沈忆宸在应天府夺取了小三元案首头衔,还在冬至诗会上力压群雄。顺天府就更不用说了,解元头衔跟叩阙领袖,成为全场焦点毫不意外。 “沈解元久仰,在下乃国子监学生,恩师能洗刷冤屈,全靠沈解元主持正义!” “久闻大名沈解元,在下乃应天府举子,冬至诗会上一览英姿,恨当时未能与之深交!” “解元郎深明大义,不畏强权署名上疏,在下敬佩不已!” 各方恭维声音不断袭来,沈忆宸也只能面带微笑的拱手行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比较谦虚,不会有得意忘形的印象。 他的这番举动,更是引发了很多不太熟识的举子好感,要知道自古文人相轻。特别有些年少成名的英才,那更是眼高于顶不把旁人放在眼中,如沈忆宸这般谦虚低调的真是少有。 只是这些称赞声音,听到另外一些人的耳中,就堪称无比刺耳了。 贺平彦等人就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那日雪聆阁所发生的事情,几乎如同一根刺般深深扎在了心中。 要知道共兴社在京师年轻士子群体中,有着说一不二的地位,旁人想要加入都不可得。结果给区区婢生子安排一场鸿门宴,不但被打脸拒绝了,甚至动手后都被反杀! 这等奇耻大辱,如何能忘? “不畏强权?哼,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孙绍宗看着沈忆宸受到追捧的场面,心中眼红嫉妒之下,忍不住讽刺了一句。 并且这句话的声调明显过高,还让身旁不少人给听到了。 咋一听到这句话,许多顺天府的举子就感到不服,要知道大司氏事件,顺天府的很多学子可是亲身参与者,乃至叩阙鸣冤跪在雪地的上千人中,这里面也有不少。 沈忆宸当时的行为举止,他们是看在眼中的,谁能有这么大的勇气面对锦衣卫主持大局? 又有谁敢领头叩阙,并且署名上疏得罪王振的? 甚至沈忆宸为了顾全大局,保护众学子,连众人联名上疏都拒绝了,把后果一己之力承担了下来。 此等大仁大义之举,谁敢妄言沈忆宸沽名钓誉? 所以很多士子立马就准备反驳,但是当看到对方是会昌伯之子后,话到嘴边却不敢出言,只能强压下自己的不满。 毕竟这可是皇太后的亲弟弟,实打实的当红外戚,一般人压根得罪不起。 不过人群之中,也有敢于仗义执言者,只见一名身形有些干瘦的举子站了出来,拱手朝孙绍宗说道:“这位兄台此言差矣,在下亲眼所见沈解元为了吾师奔波疾走。上不惧权势,下不畏鹰犬,何来沽名钓誉之说?” 孙绍宗本来就在眼红的气头上,见到居然有人敢跳出来反驳自己,破口大骂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质疑我?” “在下乃国子监学子周洪谟,深感沈解元之恩!” 有了人带头,并且还是国子监的学生,周围不满的举子们也开始纷纷附和。 “没错,沈解元的作为我是亲眼所见,绝对没有任何虚假!” “大司氏特赦后病到现在都还没有好,如若不是沈解元相救,恐怕……” “在下也是国子监的监生,沈解元之恩铭记在心!” 面对身旁越来越多的人为沈忆宸说话,孙绍宗一张脸铁青无比,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在京师文人士子心中,已经有了如此的人气跟地位。 同时贺平彦脸色也无比难看,他创建共兴社并且担任社长,就是想要成为京师乃至天下的文人士子领袖,这样对于自己日后仕途执掌权利,有着莫大的好处。 结果现在却发现,沈忆宸隐隐约约有了京师年轻士子领袖的迹象了,这让他如何能忍? “绍宗,把沈忆宸上疏内容说出来,让众人看看他的真面目。” 沈忆宸的上疏内容并未公开,目前只有通政司、文书房官员,以及极少数的朝中大臣知道,其中就包括会昌伯。 理论上这种上疏内容不属于机密文件,没什么好保密的,不过因为事关王振跟国子监祭酒,就算官员看过也不敢随意泄露出来,所以顺天普通文人士子们自然无法得知。 在他们心中,下意识的认为沈忆宸上疏内容,肯定是痛斥王振这种阉贼奸臣,奏请圣上明察帮大司氏洗刷冤屈。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如今得到极高评价跟敬重的原因,毕竟他这种奏章递上去堪称自寻死路。 读书人重气节、轻生死的士大夫精神,可谓展现的淋漓尽致。 如果他们得知沈忆宸压根没有批判王振的意思,就不知道物极必反之下,评价会不会走向另外一个极端了。 “这内容能说吗?” 孙绍宗好歹也不傻,明白没流传出来,自然是没人敢说。 别人怕得罪王振,莫非自己就不怕了? “你乃会昌伯之子,当今皇太后亲弟弟,有什么好怕的。” “再说了,你愿意看着沈忆宸这种沽名钓誉之辈,受到万众敬仰?” 贺平彦再加了一把火,此时堪称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如果能撕下沈忆宸伪善的面具,那么他在文人士子心中的风评,必然无法翻身! “好,那我就告知世人,沈忆宸阿谀权势,欺世盗名的真面目!” 下定决心之后,孙绍宗也算是豁出去了,直接把沈忆宸奏章的核心内容都给说了出去。 一时间,全场哗然,那些刚才还帮沈忆宸说话的举子,此时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解元郎,所以你并未痛斥阉贼,帮助圣上以正视听?” “也就说现在陛下依然受到奸臣蒙蔽,沈忆宸也并未得罪王振?” “难怪不让吾等联名,原来真是欺世盗名之辈!” 就连站出来仗义执言的周洪谟,此刻也是满脸不可置信,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问道:“解元郎,这是真的吗?” “真的。” 沈忆宸一脸的平静,从他选择单独上疏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预料到会有人拿这个说事。 原因很简单,世人都喜欢追求所谓的圣人光环,容不得一丝的污点。 今日能把你捧的有多高,说不定明日当你落魄了,踩你的也是这群人。 “沈忆宸,如今我撕下了你欺世盗名的面具,看你还有何好说的?” 孙绍宗听着旁人的质疑,心中满满得意,就连得罪王振的风险都被抛之脑后。 他现在就想要看到沈忆宸惊慌失措,被众人给唾骂的可怜样子,这样才能报了那日在雪聆阁的一脚之仇! “我需要说什么吗?” 沈忆宸噗呲笑出了声,自己有何好解释的。说句直白点的心里话,他从始至终就没有想过要当什么“清流”圣人,也没打算去得罪王振与之为敌。 真正的沽名钓誉之辈,是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却丝毫不干实事的文人清流们! “诸位如若谁觉得我上疏写的不对,可以自行上疏一封痛斥奸臣专权乱政,要是更有勇气一点的话,顺带也可以帮助刘翰林沉冤昭雪,如何?” 沈忆宸义正言辞的说出这句话,然后扫视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人敢对视他的眼神。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无人敢上疏! 就在此时,“咚”的一道鼓声从贡院传来,宣告着众举子要准备入场。 明朝两京以京师为尊,沈忆宸又是为首的解元,自然当第一个入场接受检查。 “有缺点的战士终是战士,再完美的蝇虫也是蝇虫。” 沈忆宸抛下了一句迅哥儿的明言,就转身头也不回的朝着龙门走去。 无论自己上疏的内容如何,终究是为了救下被踩踏的士子,遭受荷校之刑的大司氏,拿命去赌王振不会打击报复。 最后这一句话抛出来,对于在场士子而言,可谓是震耳欲聋! 当头脑从所谓的“欺骗”中清醒过来,就能想明白沈忆宸依然无愧于大义的名号,依然秉持了尊师重道的文人风骨! “沈解元说的没错,在下自愧不如也!” “鄙人深感惭愧,居然刚才心生质疑。” “所谓的蝇虫,说的就是想以此来打击沈解元声望的人吧?” “果真卑鄙,在下羞与为伍!” 与此同时,众人看向孙绍宗的眼神,也是充满了鄙夷神情。 犹记得当日进入宫中的,就有会昌伯跟孙绍宗两人,当时把大话给拉满了,结果所做之事就是偷看奏章,今日来抨击沈忆宸? 真是卑鄙小人的举动! 面对此等境地,孙绍宗一伙人呆呆站立原地,情绪可谓崩溃。 要知道沈忆宸的上疏内容,可是被孙绍宗给视为杀手锏,准备在关键时刻拿出来要挟的把柄。 如今当着赴考举子的面,把它给公之于众了,结果不但没有打击到沈忆宸,反倒是让自己等人遭受万千鄙夷,还有没有天理了? “此子不除,后患无穷!” 贺平彦望着沈忆宸背影,目露凶光的说了一句,他此刻已经感受到一种深深的威胁,甚至隐隐在内心深处,有着一丝不愿意承认的惧怕感! 另外一边沈忆宸已经走入甬道,准备接受兵役的作弊检查。 其实相比较乡试的严格检查,会试的入场搜查反倒会稍微宽松些,只是例行公事做做样子就好。 毕竟督学搜查官也同为举人,说不定有的被搜查举子还有官位在身,应该要得到充分的尊重,不能过于羞辱了。 另外春闱的京师寒冷,气温可是在零度以下,要是还遇到雨雪天气,脱光衣服折腾一番下来,身体不好的恐怕还没进考场就挂了。 只是当沈忆宸走到督学官面前的时候,对方却开口说道:“把考篮物品都拿出来摆放在桌面上,并且脱光身上衣物提在手上接受检查。” “什么?” 沈忆宸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还得按照乡试标准来检查? 136 政治正确(二合一) “督学大人,此时天寒地冻,必须要脱光衣物提于手上吗?” 沈忆宸再次询问了一遍,他虽然是第一次参加会试,但在赴考前已经做好了充足的了解跟准备。 会试是有搜身检查的环节,却从未听说过需要全部脱光提于手上的说法,除非是查出了什么异常,或者舞弊重点嫌疑对象。 自己身为顺天府乡试解元,理论上是要给点面子优待的,督学官的要求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沈解元,上头有令重点排查,别让本官为难。” 督学官不苟言笑的回了一句,也算是把背后的原因告诉了沈忆宸,这并不是他想要刁难沈忆宸这个解元,而是上面有人下令不得不如此。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心如明镜,会试有权势这样做的,无非就是知贡举官、内帘主考官、外帘监考官三方。 会试外帘监考官由十三道监察御史担任,科道言官在明朝就如同平头哥一般,不服就干逮谁都敢咬。但只要没有惹到他们,基本上是相安无事,高层权贵想要操控也困难。 内帘主考官可能性也不大,马愉本身内阁大臣,自己跟他无冤无仇,没必要针对。钱习礼就更不会了,毕竟成国公朱勇都亲自上门拜访过,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 一圈排除法下来,能下达这种命令的,就只剩下知贡举官。 所谓知贡举官,通俗点可以理解为会试名义上的组织者跟老大,一般由礼部大宗伯跟少宗伯担任。 这就是为什么,会试被称之为“礼闱”,并且今日胡濙跟王英二人到场主持。 王英不必多说,他巴不得沈忆宸被优待取中,这样以后致仕了,朝中也有人说得上话,不至于人走茶凉。 那么答案就很明显,督学官的刁难,来自于胡濙的授意。 既然大宗伯亲自下令,脱衣检查虽然不合常理,但合乎规则,沈忆宸也无话可说。 老老实实把身上衣物去除,鞋袜提于手上,然后再把考篮中的物品都倾倒在桌上,以供兵役们仔细检查。 会试需考三场九天,再加上今日提前入场的这一天,实际上得在贡院里面呆上十天,所带物品自然就不可能少到哪里去。 笔墨纸砚等等常规考试用品,还有吃食、御寒衣服、被褥、防水的油布,甚至还有做饭取暖的煤炭、火盆等等物件,比乡试起码要多出了几倍。 东西一多,检查的时间自然就长,短短十几分钟后,沈忆宸就已经冻的浑身打哆嗦,面色也变得铁青起来。 看见沈忆宸这副模样,督学官也不敢再继续折腾下去,毕竟他收到的授意是刁难一番,影响沈忆宸的科举心态,而不是来要命的! 万一沈忆宸真被冻出什么意外,引发了国公之怒,礼部尚书也保不住自己。随即他下令让沈忆宸把衣物什么的都给穿上,并且示意检查的兵役加快速度。 只是这番举动,看在等候搜查的文人士子眼中,就显得很是不寻常。 “会试得顾及举子颜面,搜查不过走个过场,为何沈解元得脱光衣物?” “解元郎是得罪督学官了吗,在下参加过三届会试,从未见过这般严查方式。” “说不定有舞弊嫌疑呢,鄙人可是听闻过成国公府的舞弊事件。” “放屁,沈解元才华横溢,乡试文章在下品读过无数遍,怎会舞弊?” 伴随着等候举子们的议论纷纷,沈忆宸终于搜查完毕,由一名军丁领入考场。 入场过程沈忆宸经历过一遍,也称得上是驾轻就熟了,只不过这次的路线与乡试不同,并未带入新建的砖瓦结构号舍片区,而是带到了一座老旧破败的号舍前。 更离谱的是,沈忆宸号舍旁边就是为举子热饭菜的灶台,意味着他选中了传说中的火号! 灶台搭配这破败的号舍简直堪称一绝,下雨吧怕漏水,不下雨吧怕着火。唯一可以让沈忆宸感到庆幸的,那就是没有安排在厕所旁的“臭号”,否则还要遭受到“毒气”攻击。 不过话说回来,灶台在号舍首端靠近过道,能放置水缸随时灭火。而厕所却在一排号舍的尾端,想要做到“两全其美”都不可能。 温度低厕所味道要淡许多,再加上意志力比较坚定的话,受到的影响可能不是很大。 灶台就不同了,不会依照考生的意志而改变,运气不好该着火你求神拜佛都没用,这样安排属实更为“合理”。 “嘿,还真会搞心态……” 沈忆宸自嘲的笑了一声,然后无比坦然的走进了这间号舍,让领路的军丁看到都不由感到佩服。 要知道许多士子分配到比较差的号舍后,一般都是各种颓丧抱怨,甚至还有傻乎乎吵闹要求换号舍的。 沈忆宸分配到的这间,已经堪称顺天贡院最烂的号舍之一了,他却还能笑得出来,真不愧是解元郎,这份境界果然与众不同。 贡院明远楼上,两位主考官正在远眺首先入场的考生,他们心中清楚不出意外的话,第一个走入贡院的将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考前分配号舍位置的时候,钱习礼特地与外帘的提调官打过招呼,让他照顾一下沈忆宸,分配居中最好的砖瓦新建号舍。 这里面除了卖成国公一个面子外,更多还是钱习礼对于沈忆宸本人的欣赏。 那日与朱勇上门拜访,临走之时沈忆宸的谦虚恭敬做派,让钱习礼感到很受用,说出了可以随时来府上一聚的亲热话语。 后续沈忆宸也是打蛇顺棍上,真抽出时间上门拜访了几次,特别是在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还花费心思寻来了钱习礼老家的一些特产,满足了他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念想。 再加上最近的国子监祭酒事件,沈忆宸挺身而出率领众士子叩阙鸣冤,不畏王振权势终还以大司氏清白。 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可以说沈忆宸无论是在人际交往,还是在品性上,都极其对钱习礼的胃口,想要不赢得好感都难。 只是看着看着,钱习礼就发现不对劲了。沈忆宸并未前往新建的砖瓦号舍片区,反而去了老旧的号舍,并且还安排在了首端灶台旁边“火号”。 不应该啊,就算自己没有特意嘱咐,按照沈忆宸顺天乡试解元的功名,也会得到优待的,至少也得安排个居中的号舍。 “咦,沈忆宸的号舍为何会在这种位置,是提调官弄错了吗?” 还没等钱习礼发声,身旁的内阁大臣马愉就首先质疑了。 解元身为第一名入场者,受到众人瞩目,不可能安置在这种号舍的。出现这种情况,要么就是提调官弄错,要么就是被人打过招呼。 理论上以沈忆宸现在的名气,加上成国公府的背景,应该没人会特意整他吧? “可能弄错了吧。” 钱习礼想了想,应该弄错的可能性为大,毕竟自己是主考官打过招呼的,还有几个能越权过来? “那就不知沈忆宸在这种环境之下,是否还能稳住心态保证文章发挥了。” 明朝文官都是一路考过来的,自然明白差等号舍意味着什么,科举重压之下,对于考生的心理素质是个很大的考验。 “应该无妨,此子少年老成,沉着冷静,有成大事之才。” “看来习礼兄很了解沈忆宸。” 马愉淡淡试探了一句,这届会试他的儿子马徵也参加了,沈忆宸可是劲敌之一。 明朝在正统年间之前,并没有明确下令主考官亲族回避政策,遇到自己的子侄、学生门人,完全靠自觉遵守考官道德,不可徇私舞弊。 到了嘉靖年间,一名叫做吴情的官员担任主考官,暗箱操作之下大肆取中自己亲族、同乡,这才把事情给闹大了。从此下令明确规定,乡试主考官不得是本地官员,不得有自己直系亲属参考。 但是放在会试里面,这条规定就基本上没有得到过很好的执行,遇上了自己亲族门人赴考,该怎样还是怎样。 哪怕皇权处于巅峰的清朝,也出现过许多案例,比如著名电视剧《宰相刘罗锅》的主角刘墉,他考会试的主考官就是自己亲爹刘统勋。 “如今此子已经名震京师,怎会不了解?” 钱习礼并没有明说他与沈忆宸的联系,毕竟能在京师官场混,说话办事都得保留几分。 “确实,此子如今风头正盛。” 马愉笑了笑,顺着钱习礼的话说了下去,两人心照不宣。 …… 另外一边沈忆宸进入号舍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油布把顶棚给搭好,另外做好挡风挡雨的门帘。此时已经进入到早春,正好处于春雨绵绵的时节,考试的九天时间里面,下雨下雪的可能性很大。 要知道会试有着非常严格的规定,试卷绝对不能让雨水给打湿或者损坏,否则会被当做违规试卷,由收掌试卷官给挑选出来。 这类试卷将在考试结束后,用蓝笔写一份名单公布出来,意味着落榜,也被称之为“登蓝榜”。 做好防雨准备工作后,沈忆宸就开始铺垫被褥。每间号舍宽三尺,长四尺,明清每尺大概是31厘米,换算下来号舍的室内面积仅有一平方米多点,简直逼仄无比。 号舍里面所谓的床,其实就是考生所坐的板凳,晚上想要睡觉的时候觉得不够宽,那么就把书写的“桌子”也给拆下来。这样两块木板合二为一,就搭建成了一张简陋床铺,能蜷缩着凑合一晚。 防雨跟晚上睡觉的大事搞定,沈忆宸接下来就是把火盆里面的炭火点燃取暖,刚才入场检查可是把他给冻的不轻,目前急需喝上一杯热茶暖暖身子。 一番操作下来,在其他考生还在陆续进入考场的时候,沈忆宸就已经蜷缩在被窝之中,旁边还摆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春茶,美滋滋的一口一口抿着。 唯一要稍显注意的,就是火盆的火势,油布本质上就是浸泡了熟桐油的棉布,极易被火星给点燃。这要是得意忘形把号舍给烧了,那沈忆宸此刻的美滋滋,恐怕就要变成乐极生悲了…… 守在号舍外的领路军丁,望着沈忆宸这般不紧不慢、苦中作乐的做派,心中更是敬佩不已,恐怕自己得见证一位文曲星的诞生了。 下午时分,随着数千名赴考举子进入到贡院,响起了一道鼓声,告示着龙门即将要上锁。 上锁之后,贡院内就相当于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不再允许任何的进出往来。 进来的这些举子们,有些人在重复着沈忆宸的步骤,有些人分配到差到号房骂骂咧咧的,还有些人平常被下人给伺候惯了,压根就没有自己动手的意思。 一直拖到了夜幕降临,伴随着兵丁的警告声,贡院内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沈忆宸从睡梦中醒来,揉了揉睡眼蓬松的眼睛,就把自己睡觉的“床板”给拆了一块下来,放回号舍的卡槽内,转换成为了一块桌板。 紧接着拿出柳条跟青盐,刷了下牙清除口腔异味,至于洗脸这部分就省略了,号舍用水可不容易。 做完这些之后,就是往昨夜还未熄灭的火盆里面,再添了一些炭火煮上一壶茶水。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果脯、肉干、烙饼等等干粮,凑合的对付了两口,还不敢吃多了。 因为科举为了防止考生舞弊,除非实在没有办法,不然考官是不允许考生在考试时候随意走动的。 考生如果需要小便,每个号舍里面都有个马桶,能在里面自行解决。并且使用后咬盖严实,以免气味发散出去,影响到其他人。 至于大便,就得去号舍末尾的茅房了,不过步骤异常繁琐。先得报告监考官,然后再由专人看管试卷,另外还得再叫一人陪同考生去上厕所。 你以为这样就完事了?事情没有这么简单,监考官还会在考生试卷上盖上一个黑印,古代把它称之为“屎戳子”。 如果这份盖了黑印的试卷到了审阅同考官手中,默认当做下等试卷处理,基本上是不会多看的,他们觉得晦气。除非你这份试卷破题第一句写的惊为天人,否则等同于落榜。 所以想要上茅房,只有在两场考试交卷后的间隔时间去,意味着得忍三天两夜。 沈忆宸自然也不想因为拉屎问题而落榜,能少吃就尽量少吃,能忍就尽量忍住! 就在沈忆宸还没把一杯茶水给喝完,就听到了顺天贡院响起了敲锣声音,意味着正统十年的会试正式开考。 书吏把封装好的试卷发放到考生的手中,就如同乡试那样,会试第一场考试也有七道题,分别为四书题三道,五经题四道。 对于何时写完并未有明确规定,只需要在二月十二号,第二场考试之前上交试卷就行。 老规矩明清科举考试重首场、重首题,所以沈忆宸打开试卷之后,立马把注意力放在了首道四书题上面。 会试出题除了避讳、不能够讥讽时政这两点常规要求外,还有一点就是不能擅自割裂经典。这也就意味着,童子试那种阴间截搭题,是不会出现在会试里面的,对于考生是大利。 第一道四书义:至诚立天下之大本。 这句话取自于《中庸·第三十二章》,虽然没有割裂经典,但也是把一句完整的话给综合了。 原文为:唯天下至诚,方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 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惟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掌握治理天下的大纲,树立天下的道德根本,知晓天地化育万物的道理。 这道考题选取的非常义正言辞,大气端庄,没有丝毫歧义混淆的可能性,把儒家治国的道德仁义理念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但是沈忆宸看到这种题目,就感到有些为难了。因为越是“伟光正”的考题,就意味着能选择的破题思路方向不多,所有考生都写得大差不差,想要依靠后世的思维方式出奇制胜很难。 并且从考题所表达的意思也能领悟到,出这道题的同考官大概率是个老学究类型的官员,你剑走偏锋反倒会弄巧成拙。 值得一提的是,明朝会试为了防止考题在主考官这里被泄露出去,考题是由主考官加上十八位同考官一起出题的,然后再随机挑选出七道成为正式考题。 所以考生不单单无法从主考官这里得到泄题,甚至连揣摩考官的文风喜好都不可能,只有凭借真本事答题。 思索良久之后,沈忆宸终于落笔了,既然无法靠出奇制胜,那么就来比拼一下谁的学识基础更扎实了。自己这两年日夜不辍的苦读,也不是混日子过来的! 按照题目翻译的意思,就能得出主考官想要表达的意愿,那就是谁是天下至诚之人,可以树立道德标准? 再扩展联想一下,谁这么大的脸敢承认自己是天下至诚之人,可以树立道德标准? 答案不就呼之欲出了,当然是圣人啊! 独尊儒术的治国方针之下,你写谁是道德楷模都能挑出刺来,唯独写圣人孔子,谁也不敢说什么,这就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没想到现代需要遵循各种政治正确,放在古代也依然如此,所以会试这道首题,就是比拼谁更正确了…… 137 考场“放毒”(二合一) “惟圣人极至诚之德,故有以统天下之理。” 沈忆宸在草纸上面写下了破题两句,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只有圣人拥有最真诚的品德,所以才能够统一天下的大道! 破题直接点明中心思想,没有丝毫的弯弯绕绕,把八股文的政治正确给拉满了。 承题:盖至诚者,大本之所由立也。圣人之德既极其诚,则所性至全体,岂不能以统天下之理哉? 沈忆宸的破题属于标准答案,其他考生也会想尽办法往孔圣人身上去靠。所以想要比拼出文章的优劣,就不能只靠破题两句决定了,必须把承题以及后面代圣人立言给写好。 于是沈忆宸的承题,解释了为何孔圣人的道德标准,能统一天下的大道。至于更后面的代圣人立言,就是把儒家的一些经典道德言论给叙述一遍。 可别小看叙述儒家言论,这对于考生的基本功要求极高。因为不但要对应的上题目,还得讲究一个起承转合,对仗工整。 越是化繁为简的考题,就越讲究在细节处胜出,所以这道首题沈忆宸写的极为认真,用时也远超了以往的科举考试。 守门的军丁带着一种好奇心理,不时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沈忆宸做题,发现这名顺天解元答题速度好像并不快,甚至能用慢来形容。 有如此强悍的心理素质,貌似学识上面并没有想象中好,真是可惜了…… 写完首题,时间已经临近中午了,这可能是沈忆宸来到大明朝后,用时最长的一篇八股文章。 想着还有两天多的时间才能考完,又不能提前交卷离场,所以沈忆宸也没有着急写下一道题,反倒继续喝起了他的茶水。 其实摸着良心说,并不是沈忆宸有什么品茶的爱好,纯粹是他娘的不敢多吃东西怕上茅房,肚子饿了就只好靠喝水填饱了…… 沈忆宸不敢吃,其他考生大多同理,于是首场考试的第一日中午无比平静。 下午时分,沈忆宸开始提速了,把其他两道四书题给一鼓作气的写完。 相比较首题,这两道沈忆宸选择了剑走偏锋的路子。毕竟古代能走到会试这一步的,死记硬背能力都差不到哪里去,他没有绝对的信心首题能做到力压群雄。 当大家都处于半斤八两的状态下,那么其他四书五经题的价值将凸显出来,不容丝毫的轻视。 入夜之后,贡院开始刮起了呼啸的北风,气温相对于白天陡然骤降。冷一些沈忆宸倒还能接受,他就怕哪位“人才”会被吹翻烛台,或者往火盆里面死命加碳取暖。 要知道仅在明英宗当皇帝期间,顺天贡院就发生了两场火灾,分别是正统三年的秋闱,以及天顺七年的春闱。 其中天顺七年堪称科举历史上最惨痛的一场火灾,足足烧死了九十多名举子。也就是在这之后,贡院老旧的木板房,开始大幅度改建为砖瓦结构。 现在这场火灾可还没有发生,目前顺天贡院绝大多数号舍,依然以木制结构为主。一旦发生火灾,在这呼啸的北风扩散之下,靠过道这几个水缸救火,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烧试卷大不了三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要是把小命给交待在这里,那可真就是血亏了…… 这一夜沈忆宸睡的极不踏实,可谓随时做好了起火就跑路的准备。 第二天一早,沈忆宸顶着两个熊猫眼,把床板子拆下来继续当桌板使用。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号舍这种“床桌两用”的设计,沈忆宸还感叹过古人的智慧。但是真轮到自己天天使用了,沈忆宸心中简直跟日了狗似的,你把号舍建大一点,多放置一块木板,莫非还能让大明王朝破产不成? 偏偏得这么扣扣搜搜的,整出个一板两用的方法,每天光是收拾铺垫被褥,都得忙上一圈。 更要命的是蜷缩睡一晚上勉强还行,睡上第二晚简直腰酸背痛,想要转个身吧,还差点没从床板上摔下来。 会试这几天考试,真是把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段儒家经典给学以致用了。 又灌上一壶茶水,吃了几块果脯肉干,沈忆宸打起精神把注意力放在了五经首题上。 他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正统十年乙丑科的四书首题如此“中庸”,那么赴考举子的最终决战考题,可能会放在五经首题上面,不能如同乡试那般凑合着写了。 拆开试卷,映入眼帘的是第一道五经义:君子所,其无逸。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 沈忆宸在五经里面选择治《尚书》为本经,那么考题自然也是如此。 这道题就取自于《尚书·无逸》篇,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君子居其位,切不可贪图安逸。如果事先知道了耕种的艰辛,再去享受安逸的生活,那么就会明白小民的疾苦。 用现代最简单粗暴的方式理解,核心内容就是四个字“感同身受”。 后世几乎人人都学过一句诗词,特别是在吃饭时候会着重强调,那就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道五经题也表达出来类似的意思,不过立意要更为高深一些,意境更多在于强调君子不可贪图享乐,要体恤百姓的疾苦,而不是铺张浪费上面。 另外这道五经题还有一个很大的陷阱,那就是它虽然表达出来感同身受的蕴意,但你在答题的时候,却不能往上面写。 原因很简单,君子是什么? 君子在先周时期,指地位崇高之人,后来才延展出品格高尚的意思。 所以君子代表着统治阶层,代表着士大夫群体,什么民重君轻的口号喊喊就得了,莫非你还真想让统治阶层跟泥腿子一起去耕种,体验生活一番? 于是破题重点并不在于百姓疾苦上面,而是君子本身。只要你君子的品德高尚做好事情了,那么百姓自然就过的好,相反统治阶层拉垮,百姓再怎么吃苦耐劳也会被剥削的赤贫无比。 虽然这般露骨言语不太好听,但是话燥理不燥。特别是放在封建时代,统治者的水平直接决定了百姓的生死存亡。 想明白了破题思路,沈忆宸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笑容。只有这般难度,才能符合会试这种层级的考试,果然自己预感的没错,今年会试的对决关键点,就在五经义上面! 有了破题方向,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是挥毫泼墨了,沈忆宸在草纸上写下了八股首句。 “君当勤以自处,而无时之或违。要必勤以居逸,而知民之所恃。”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大概意思,就是君子应当要用勤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不能无休止的贪图安逸享乐,这样才能成为百姓的依靠。 按照这个思路,后续文字也就水到渠成了,短短片刻沈忆宸就已经把五经首题给写完,用时比昨日的四书义不知快多说。 只是看完自己所写的文章,沈忆宸之前那种猜中考官出题想法的喜悦感荡然无存。本应该是体恤百姓疾苦的题目,写出来却变成了要求君子言行,主角都变了。 不知道这般变化,是不是该称之为时代的悲哀? 有了首题打底,后面五经题沈忆宸的写作速度再次提升,毕竟五经的重要性本就不如四书,刨除首题的比重后,那含金量就更是差了不知多少。 与此同时,阴暗的天空中飘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滴,很快雨势不断增大,开始肆意倾泻下来。 不过沈忆宸进入号舍之后,把防雨准备给做到了十足,此刻滴雨不沾身。丝毫不在意外界气候的变化,笔走龙蛇全身心的投入到写作中去了。 守在沈忆宸门口的这名军丁,看着他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心中的想法再次改变。 真不愧是解元郎,其他士子都赶忙收笔害怕试卷被打湿,唯独沈忆宸淡然无比,不受丝毫影响。 这份沉稳、淡定,就算再加上历届考生,都没几个能比得上。 沈忆宸是没受到下雨影响,不过却听到了考棚中传来了一声惨叫:“试卷晕墨了,天亡吾矣!” 毫无疑问,能喊出这般哀嚎的,肯定是哪个倒霉蛋的试卷被雨水给淋湿了。 不过事情还不止于此,又有一声咆哮响起:“巡视官,在下要求换一间号舍,棚顶快要塌了!” 还没有等巡察兵役反应过来,紧接着相邻号舍的举子捂着头哭喊道:“叫你娘啊,吾都已经收卷了,结果被汝等吓的直身撞到屋顶,现在也漏雨了!” 本来安静无比的考场,此时伴随着几名考生的呼喊,瞬间秩序大乱起来。 “肃静,肃静!违者将按舞弊处理,逐出考场带枷示众!” 巡绰监门官此刻也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制止考场内考生们的喧闹。并且带头呼喊的几名举子,被看守兵丁们从号舍内拉了出来,不问缘由直接赶出了考场。 沈忆宸本来都快要落笔了,听到这几声咆哮简直哭笑不得,特别是最后那个,称之为老倒霉蛋都不为过。 要知道号舍很是低矮,哪怕个子不高,想要在里面站直身子都不容易。 用句侮辱点的话来形容,这tmd简直跟狗窝没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后世的一些豪华狗窝,好歹还不漏雨。 就好比沈忆宸,他在号舍里面就始终弓着腰,除了害怕磕到脑袋之外,就是担心自己能把这豆腐渣棚顶给撞出个洞。 到时候光靠着油布防水,恐怕是不够的。 并且贡院官员也不会惯着考生,安排哪间号舍就得在哪间号舍考完,就算是天塌了你也不能离开界限,否则就算是舞弊。 除非是到了清末科举松弛阶段,能容许考生凭本事抢号舍,现在大明中期你想都别想。 随着几名吵闹的举子被“请出”贡院,考场氛围再次安静了下来,沈忆宸抓紧时间也把最后几笔给写完。 望着七份草纸上的文字,密密麻麻呈现在自己眼前,沈忆宸如释重负的长叹一口气。会试最重要的答题环节终于搞定,接下来就只剩下誊抄到试卷这一步了。 但是就在此刻,沈忆宸嗅到了从旁边灶台传来的饭菜香味,瞬间就坐不住了。 要知道大多数考生参加会试所携带的食物,都是以干粮熟食为主。这玩意吃上一顿两顿没问题,吃上个一天两天,在这天寒地冻的环境之下,就显得有些乏味了。 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一是靠着考生自己的火盆,能简单的加热一下食品。二是可以委托看守兵役,用贡院的灶台去加热或者加工半成品饭菜,口感跟口味将会更好。 沈忆宸从二月初八凌晨赶考贡院开始,到今日二月初十的中午,已经两天多没正式吃上一段“饱饭”了。 考试这玩意虽然不是什么体力劳动,但是头脑疯狂运转带来的消耗并不低,他早就已经饿的咕咕叫。 没有外界的诱惑干扰还好,如今饭菜香味就在旁边,让沈忆宸还如何抵挡? 靠!真是万万没想到,考会试最大的需求,就是吃上一顿好的…… 不单单是沈忆宸如此,就连相邻这一排号舍的举子们,很多人此刻都忍不住开始吞咽起了口水。 同时心中不断暗骂是哪个狗日的“放毒”,你自己偷偷摸摸吃也就算了,偏偏还得用灶台加热,这下大家都闻到了,还怎么专心考试? 抵挡不住诱惑,沈忆宸也豁出去了,懒得再考虑什么誊抄、上厕所的事情。 往火盆里面加了两块木炭,让火势烧的更旺,再用烧水泡茶的小壶煮软一下挂面。最后把考篮压箱底的小锅给拿了出来,放了一小块猪油,打上一个鸡蛋跟撕碎的肉干,再把挂面捞出来放在里面做成炒面。 本来沈忆宸就只打算做点简单的汤面填饱肚子算了,既然有哪位大兄弟用灶台在自己身边“放毒”,那干脆就以毒攻毒好了,油脂爆炒的香味可远超蒸煮,就不信你小子闻不到! 用灶台的那位举子是否能闻到不得而知,反正沈忆宸的左邻右舍都在心里面骂娘了。这简直就是个栽种啊,还有在号舍里面做炒菜的,真是闻所未闻! 甚至就连巡绰官员跟监试官,都被这股炒面的香味给吸引而来。 因为沈忆宸所在的号舍,是处于灶台旁边的“火号”,这些官员压根就想不到里面的考生,会是顺天乡试的解元郎。还以为是哪位不学无术的学子,在自觉科举无望的情况下,开始摆烂吃吃喝喝了。 “这名考生属实有些逾矩,此等气味之下,别的学子还如何考试?“ “气味都算了,火盆这样使用,就不怕引发走水吗?” “只要此考生有任何违规之举,吾定当把他驱逐考场。” 几名监考官心生不满,但是会试规则里面,也没有哪一条规定了考生不允许在号舍里面炒面吃。 法无禁止既可为,沈忆宸当初在成国公外院家塾的时候,就经常与李达那小子来一波极限一换一,现在“放毒”不过是重温旧习罢了。 吃饱喝足之后,因为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困意瞬间就上来了。反正考题都已经写完,现在沈忆宸也逐渐放飞自我,既然困了那自然得睡觉啊。 干脆就把桌板给拆了下来当床板,然后把被褥什么的铺垫好,就当晚上提前到来入睡了。明天还有一天的考期,完成誊抄那是绰绰有余。 于是乎巡察的监考官们,就看到了这么一副景象,这位刚刚在号舍里面“炒菜”的举子,在其他考子还在奋笔疾书的时刻,连桌板都拆了早早躺下,甚至隐约还能听到呼噜声。 见过会试心灰意冷颓废的,还真没有见过如此摆烂的考生,如若自己不是外帘监考官,而是内帘主考官的话,定当要让他落榜! 会试第三日,经历过昨天的吃饱跟睡好后,沈忆宸精神状态异常好,完全看不出来有考了三天的疲惫感。 桌板安好之后,他立马就开始誊抄起试卷,这种活算是沈忆宸吃饭的老本行了,压根就不可能出错。短短半个时辰,七篇文章就用馆阁体,如同印刷一般的写在了正式考卷上。 时间一过中午,就意味着到了能交卷的时刻,沈忆宸把试卷整齐摆放在一起,然后朝着守门军丁喊道:“军爷,交卷。” “小的立马通知受卷官,解元郎稍后。” 这名军丁可是知道沈忆宸第一个入场的解元身份,所以态度表现的非常恭敬。 很快受卷官就走了过来收卷,只不过脸色表情并不好看,仿佛沈忆宸欠了他百八十万似的。 要知道受卷官同样是外帘监考官中的一员,沈忆宸那番在号舍里面炒菜并且呼呼大睡的举动,已经被几名外帘监考官给传开了。都认为这间号舍里面都考生,是个不学无术的庸才,自然没什么好脸色看。 收过来试卷,受卷官按照流程,与旁边弥封官确认卷首位置的考生姓名、贯籍等等个人信息。 当他看到试卷上面名字的时候,瞬间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 “你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正是不才。” 再次得到本人确认,这名受卷官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他真的万万想不到,号舍里面整活摆烂的考生,会是顺天解元沈忆宸。 难道有才,就能这般为所欲为吗? 138 会试结束(二合一) 沈忆宸是不知道受卷官此刻脑海中的想法,如果知道的话,估计会说出后世的那句名言。 “抱歉,有才是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当然,这只是一点小插曲罢了,受卷官碍于考场规则,也不可能跟沈忆宸有过多的交流,简单确定了一下身份之后,就拿走了他的试卷。 会试三场九天的考试过程中,除非是京师要被乱军攻陷了,否则上锁的龙门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启的。 所以哪怕交卷,沈忆宸也不能离开,甚至不能大声喧哗走动,依然得老老实实呆在号舍里面。 毕竟还有其他考生没有写完交卷,他们的最后期限,理论上能拖延到明天早上第二场考试开考。 于是沈忆宸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军丁陪同下上一趟茅房,不用担心试卷会被盖上个黑印。 正统十年二月十二号,乙丑科会试第二场考试如期而至,这场考的是“论”“诏诰表”“判语”。 “论”就是议论文,从四书五经里面出题,但不再要求用八股文回答,自由发挥即可。 “诏诰表”是三种公文格式的合称,可以简单理解为当官后如何书写公文,模仿上位者的言行跟文笔。 “判语”这个词最简单明了,就是你对下级呈上来的文件,进行评判后所下达的批语,主要考察士子对于《大明律》的熟悉程度。 就如同乡试一样,会试里面第二场考试的重视程度也不高,依然更为看重首场四书五经八股文。不过考虑到中了进士,几乎百分百会分配为官,怎么也不能写的一窍不通吧? 所以只要这几道题能写的文意通顺,没有犯忌的地方,就可以顺利通过。 二月十五号是会试的最后一场考试,考的是“策问”。每道题都是以提问的方式来开头,然后给考生一段材料,阅读后回答问题或者写出自己的理解。 这道题理论上是三场考试里面最简单的,仅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真正具有决定性意义的策问考试,得等到殿试时候,面对皇帝的亲自出题。 说起这第三场考试,就不得不提一嘴弘治十二年的“鬻题”案,也就是著名的唐伯虎舞弊案。 当时那道刁难孤僻的考题,就是出在这场无关紧要的考试上面,唐伯虎跟徐经答的太过完美,被人最终查出了考题泄露。 可能这就是命吧,哪怕唐伯虎那时候瞎写一通,说不定都能被取中为进士。偏偏策论写的太过于完美,反倒是被牵连进入到了舞弊案中。 时也,运也。 “策问”试卷下发没多久,沈忆宸就已经答写完毕,然后陷入了长久的无聊中。 不单单是沈忆宸,其他考生也大多如此。 因为后世所批评的“应试教育”,放在大明压根都不算是个事。几乎每一名文人士子,毕生追求的学问都是为了科举考试八股文,策问是什么吊东西。 所以这种无关紧要的考题,就没几个愿意认真写的。互相比烂的情况下,好歹沈忆宸有过申论基础,也没事会看看《大明律》,他的策问绝对是在及格线标准以上的。 为了打发时间,沈忆宸只能在吃食上面整活了。会试进入到末期,带来的果脯、肉干等等干粮,基本上都有一些异味了。 主要原因还是在于有火盆的存在,号舍温度相对较高,再加上春季连绵阴雨潮湿无比,更是助长了吃食的变质。 但是也没办法,东西就只有这些,你不吃就得饿着。所以想要把这些轻微变质的吃下肚,只能用其他方式给压制异味,否则真是难以下咽。 沈忆宸想到的办法,就是“芭比q(烧烤)”! 用竹签把肉干给穿上,然后抹上所剩不多的油脂,放在火盆上面慢慢炙烤。随着温度逐渐升高,油脂开始“噼里啪啦”的作响,一股浓郁的肉香就扑鼻而来。 这还不是最关键点,沈忆宸还早早的准备了椒盐跟香料,往上面洒了一把,在炭火的加持下,整片号舍都弥漫着一股子食物香气,完全压制住了异味。 要知道会试进行到如此阶段,所有考生都处于一种饥肠辘辘的状态下,咋一闻到这种诱人香气,心中便开始骂娘了。 “他娘的,谁又在做吃食诱惑老子,还有没有公德心了?” “考完吾定当向学政官举报,此等举动完全影响到了科举的公平性!” “肯定又是‘火号’那个混蛋,之前在号舍里面炒菜也是他做的!” 各种小声的骂骂咧咧,在考场各处不断响起,对于这点沈忆宸眼不见心不烦,依然美滋滋的在烤肉。 甚至烤肉的香味,还吸引了正在考场巡视的主考官钱习礼跟马愉二人,当他们发现是沈忆宸的考棚后,脸上的表情有些精彩。 “钱大人,沈忆宸如此不拘一格吗,会试的科考重地还有心情摆弄厨艺?” 相比较钱习礼,这还是马愉第一次近距离的看到沈忆宸。他真的没有想到堂堂顺天解元,京师青年学子领袖,会是这般做派,完全颠覆了固有印象。 钱习礼也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沈忆宸来到自己府上拜访的几次,都做到了有礼有节,颇具翩翩君子风度。 要知道古人讲究一个君子远庖厨,如今沈忆宸这般形象反差也太大了点…… “马大人,要不我们过去观瞻一番,看看沈忆宸策问写的如何?” 钱习礼发出了邀请,他此刻心中颇具好奇。沈忆宸既然如此放飞自我,那必然对于文章有着十足把握,既然都已经巡视到这间号舍,不如提前看看水平到底如何。 “就依钱大人所言。” 马愉爽快答应下来,他心中也无比好奇沈忆宸有何水准。毕竟乙丑科会试的魁首之争,可谓十分的激烈,不单单朝中大臣想要扶植自己的亲属门生上位。 就连马愉自己,都打算让自己儿子高中一甲。 因为马愉这两年时常感到手麻脚麻,古代虽然医学不发达,但是对于病理原因总能累积一些经验,这就是中风的前兆。 突然中风这种疾病,放在现代都是高危病种,古代那更是非死即残。所以他必须得抓紧时间,在自己担任主考官的乙丑科乡试,让儿子马徵入仕,否则再等三年不知能否来得及。 两人就这般走到了号舍面前,此时沈忆宸正蹲在角落里面,美滋滋的用火盆烤着肉干,压根就没有察觉两位主考官巡视过来了。 策问的试卷就摆放在桌上,马愉仅仅扫视一眼,脸上就流露出震惊的神情。 看文先看字,就沈忆宸试卷上这手堪称“鬼斧神工”一般的馆阁体,他为官数十年也就见过寥寥几人有这水准,并且还都名扬天下了。 这一幕让马愉不由想起京师关于沈忆宸的流言,那就是称他的字有沈学士之神韵,怀素之筋骨,目前看来所言非虚! 钱习礼眼角余光看到了马愉脸上那震惊神情,不由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当朝大学士也没见过世面啊,有必要这么惊讶吗? 只是钱习礼却忘记了,当初沈忆宸在他府上书写的时候,流露出来的惊讶神情,比现在都马愉更甚! 不过字写的好,不代表文章就一定好,马愉从桌板上面把沈忆宸的试卷给拿了起来,仔细的品读这一篇“策问”。 说实话这篇策问带来的冲击感,就远远不如沈忆宸那一手堪称冠绝年轻士子的字了。不能说写的差,只能用“中庸”二字形容,标准的及格线上文章。 但是话说回来,几乎会试所有的考生“策问”,基本上都是随意写写。哪怕身为主考官的自己,在阅卷的时候也不会认真看策问的试卷,沈忆宸已经很不错了。 “不知此子的八股文章如何,倒是勾起了老夫的好奇心。” 说罢,马愉就把试卷给放回桌上。 沈忆宸本来正在专心致志的烤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可是把他给吓了一跳。 要知道会试要求绝对安静的,谁要敢喧哗将被直接逐出考场,就如同第一场考试那几个倒霉蛋一样。所以沈忆宸赶紧回过头来,这才发现是钱习礼跟马愉来到了自己号舍面前。 “晚辈不知总裁大人到来,十分失礼还请恕罪。” 会试的主考官还有一个“总裁”的称呼,所以沈忆宸也是按照此称呼赔罪。 “无妨,吾等在巡视考场,你继续吧。” 钱习礼看沈忆宸烤肉吃的正香,也不好打断对方的“雅兴”。再说主考官巡视考场与考生对话,还是得注意尺度跟界限的,一旦逾矩就有徇私之嫌。 “是。” 沈忆宸拱手致意,不过他也没好意思继续烤肉,而是坐了下来装样子答题,表情略显有些尴尬。 马愉跟钱习礼二人并未久留,转而去其他地方继续巡视考场。 转了一圈之后回到明远楼,马愉开口道:“钱大人,这届乡试可谓是卧虎藏龙,不知你认为何人可以问鼎?” “马大人,你这是给我挖坑了啊,哈哈哈。” 钱习礼打趣着回了一句,巧妙的躲过这个问题回答。 一旦到了会试这种级别,取中排名除了学识之外,也称得上是朝中各方势力的角力。 无论是主考官,还是同考官,甚至是名义上老大知贡举官,都有自己所看好关注的熟人。现在早早的说出自己心中人选,反倒会处于一种劣势,很容易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去当做把柄。 “是本官失言了。” 马愉也是打了个哈哈,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失言的想法,纯粹是问出来血赚,问不出也不亏。 不愧是主持乡试、会试接近十届的老油条,口风就是比较紧,都明摆着看好认识沈忆宸,始终不愿意松口。 “无妨,马大人客气了。” 伴随着两个人的客套,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来到了二月十六号最后一日。 其实准确来说,会试二月十五号就已经结束了,但是考虑到凌晨不可能让学生交卷离开贡院,所以顺延到十六号早上全体收卷。 依然如同乡试的老流程,考生交卷之后受卷官根据所治经书进行分类,然后送至弥封官处弥封,将试卷上考生的个人信息折角盖上关防印记。 之后就是送到誊抄官那里,用朱笔进行誊录,同时初步的阅卷工作也将开始。 一旦在誊录的过程中,发现了考生试卷没有避讳、议论朝政、字数不符合规格,甚至是卷面不够整洁,都会直接被黩落,送不到真正的阅卷官那里去。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收拾好所携带物品之后,也大步的朝着贡院龙门处走去。 天空依然阴暗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不过沈忆宸的心情却不同,颇有一种后世高考完结后的轻松感。毕竟会试只要取中了,殿试就不会再涉及到黩落,科举生涯也差不多走到头了。 接下来就是按照排名入仕为官,正式从士大夫阶层,跳到了统治阶层。 龙门处许多考生正在依次往外走去,见到沈忆宸过来了,不少人朝他拱手示意,神情颇为尊重。 沈忆宸自然也是纷纷拱手回礼,尽显谦虚态度。 就在沈忆宸准备离开之时,有一人急匆匆的跑到他的面前,大口喘着粗气道:“沈兄,我可算是追上你了,差点又要错过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许逢原。 那日帮他牵桥搭线给叶宗留后,沈忆宸不放心的让矿工王能跟了几天,查证了确实是商贾之子,在京师的仓库中积压了大批货物无法售出。 后来郑祥与许逢原谈妥之后,为了表达重视态度,两人就走海路快马加鞭的赶往了江西货源地。 至此,沈忆宸就没有再见过许逢原了。 原本以为这小子往返一趟,可能会错过乙丑科的会试考试,没想到他还是赶上了。 “如何?” 沈忆宸蕴含深意的问了一句,这句话不单指考的如何,更多是询问“走私”生意如何。 “沈兄,找一间酒楼我与你细说,就雪聆阁如何?” 许逢原开口就是京师最好的酒楼,不出意外的话是赚了大钱。 “好。” 沈忆宸点头称是,其实在会试考完之后,放榜之前这段时间里面,绝大多数文人士子们都是参加各种宴会、文会,或者拜访大臣名士。 其实科举这玩意说穿了,来考的读书人,不就是为了图个功名,有几个愿意真心实意做学问的? 很多自觉中式无望的举子,那更是各种宴会的主力军。俗话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万一结交了个权贵或者潜力股什么的,那岂不是大发了? 于是乎,沈忆宸与许逢原两人叫了一辆马车,直扑雪聆阁而去。 行路过程中,许逢原也说了一些他这段时间来的经历,快马加鞭的从京师走海路赶往了福建,见到了叶宗留等人。 他们为了防止官府反水,依然躲在深山老林之中。不过气色看着都还不错,与倭国的低附加值贸易,就算赚不了大钱,也比以前山里刨食要强上不多。 叶宗留等人把许逢原送到了江西货源地,然后在没有足够本钱的情况下,许逢原看在沈忆宸的面子上,赊账了价值万两的货物与倭奴交易。 就这批货品,在没有掌控大头运输环节跟抽成的前提下,足足赚了接近百分之两百的利润,也就是两万两白银,堪称暴利都不为过。 直到看着货品在海外离岛上完成交割,许逢原在火急火赶的从海路再返回京师。如若不是他考过几届早早就完成了报名,恐怕乙丑科的会试真要缺席了。 “许兄,叶宗留等人的过冬粮食是否储备得当?” 如今松江府大雪的奏章,已经如同雪花一般的涌上了京师,路旁的冻死骨不计其数。 沈忆宸目前并不是很在意赚了多少钱,毕竟银子这东西不能当饭吃,如果没能提前储备足够的过冬粮,叶宗留这群矿工的日子恐怕依然不好过。 “沈兄放心,叶首领拿到银钱后,从江浙湖广等地,足足购买了能吃两年的粮食。不单自己充足,还有余力散发给福建的炉丁,他们都深感沈兄之大德!” 听到这般话,沈忆宸算是松了口气,自己终究还是煽动了蝴蝶的翅膀。否则按照历史进程,此时饥荒大雪之下,叶宗留等矿工已经开始造反了。 说完这段话后,许逢原仿佛想起来什么,从怀中掏出一张钱庄汇票递给沈忆宸说道:“沈兄,这是这是在浙商那里兑换的五千两银票,还望收下。” 当初牵桥搭线的时候,双方就达成一致要给沈忆宸两成净利润。这比当初协商的数字要多了一千两,很明显是为了感谢,并且利润率也远远超过了预期。 “好,这次我收下了,下次就按照既定的两成来。” 沈忆宸没有矫情,他明白这只是一个开始罢了,只要能保证走私贸易不断,此时的倭国就堪称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银山,一千两根本不值一提。 马车摇摇晃晃的行驶到雪聆阁面前,下车之后门口拉客的老妈子,很明显还记得沈忆宸,明白这是位贵客,招揽的异常卖力。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几批高头大马呼啸着朝雪聆阁冲了过来,丝毫不顾及路上的行人跟门口的客人。 还好沈忆宸反应比较快,往旁边扭了一下,顺带还拉了揽客的老妈子一把,否则两人都得被马匹撞翻。 来的这几个人,完全没有为自己举动道歉的意思,甚至是彻底忽视了沈忆宸存在。 为首的男子满脸骄横的喊道:“老妈子,叫流霜姑娘出来接客,小爷我今天包场了!” 139 王振把柄(二合一) 沈忆宸好脾气,不意味着他好欺负,就在准备上去与这名骑马男子理论的时候,身旁的许逢原拉住了他。 “沈兄,不要冲动,他是王振的侄儿王山。” 如果说京师的纨绔子弟要区分个等级的话,那么王山毫无疑问是最顶尖的级别。 因为王振身为宦官无子,他所能倚仗的后辈,自然就是侄儿、外甥这种亲族。相比较起来,侄儿属于同姓父族血脉,相对要更为亲近些,所以王山基本上被视为王振的半个儿子。 要知道这货在京师已经不能用骄横两字形容了,甚至到了法律已经阻止不了他的地步。 李达与赵鸿杰的那桩隔阂事件,就是王山准备霸占病亡京卫指挥室的妾室,被正妻阻止反抗之后,直接倒打一耙说是正妻害死了丈夫,反倒要拿对方下狱。 更为离谱的是,都察院右都御史王文不敢得罪王山,干脆屈打成招让指挥使的正妻签字画押认罪。 认罪之后案件转到了大理寺判刑,少卿薛瑄以及同僚贺祖嗣、顾惟敬等官员为人正直,发现是一桩冤案,要求经办此案的督察御史重审,结果几次都被打回来。 本来冤枉就够离谱,查出来有问题还不愿意重审,一怒之下的薛瑄,直接上疏弹劾了此案件的几位经办人。 此举一下引发了王山所在的锦衣卫,以及王文负责的都察院不满。他们两个找到了王振出面,颠倒黑白、指鹿为马一番,硬是把指挥使的正妻跟大理寺官员全部下狱,并且判处死刑! 朝中官员见到此事人人自危,这他娘的的也太狠了点,不让说真话也就算了,居然还想要命。 今日如若不站出来帮薛瑄说话,明日自己被下狱关入大牢,谁还能站出来仗义执言? 所以朝中官员纷纷去狱中探望,并且各种上疏展开营救行动。 明英宗接到奏章之后,也没有当回事,就让下面的人重新调查后再上报。本来事情到这一步,还能说是奸臣欺君罔上,朱祁镇被蒙在了鼓里不了解实情。 结果重新调查一番后,朱祁镇感觉事情越闹越大,于是起了包庇王振跟王山之心。 干脆各大五十大板,锦衣卫将所有涉案人员,分别关押审问。至于病亡指挥使的正妻和家人,被判处凌迟跟绞刑,大理寺几名官员连降三级,主官薛瑄被判处死刑。 名义上号称各有处罚,实际上双方刑罚之重完全处于不对等状态。这下更多官员开始上疏,就连兵部侍郎等等军方人士都看不下去了,明英宗迫于压力把薛瑄的死刑改为削官为民。 可以说这就是一桩彻彻底底的冤案,却在权臣的掌控之下,就连皇帝都选择了包庇,王山成为了名副其实的“法外狂徒”。 说实话,此时的沈忆宸确实得罪不起王山。 王山也没有在意沈忆宸这个小虾米,带着自己几个小弟大步朝着雪聆阁内走去。 老妈子的脸上流露出既为难又讨好的神情,小小翼翼开口道:“王公子,今日流霜姑娘身体不适,要不改日再让她作陪?” “我们雪聆阁其他姑娘也个顶个的绝色,包服侍的王公子满满意意。” 听到这话之后,王山脸上表情瞬间阴冷下来,语气中带着一抹威胁说道:“有这等凑巧之事?老妈子,如若被发现是你诓我,诏狱的滋味可不好受。” 今日是会试的出龙门之日,这点王山自然也是清楚。他才不相信花魁秦流霜身体凑巧不适,定然是被预定好了,需要陪酒其他的客人。 面对诏狱的威胁,老妈子脸色瞬间惨白,额头上出现了大颗的汗珠。 因为她很清楚王山绝对不是说说而已,是真有能力把人给弄进诏狱里面上刑。自己一把老骨头了,要是进去大概率无法活着出来。 所以老妈子咬了咬牙坦白道:“是贺平彦贺公子邀约了流霜姑娘,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对于雪聆阁来说,双方都是得罪不起的人物,那干脆就让他们自己争夺好了。 贺平彦?吏部尚书王直的侄儿? 王山脑海中浮现出贺平彦的身份背景,这也是锦衣卫身为特务部门的优势。 理论上来说,吏部尚书位于六部之首,有着“天官”的称号,权势强大的时候,甚至能正面硬刚内阁大臣。 京官们遇到高官,一般都是拱手致敬,很少下跪。只有遇到内阁大学士跟吏部尚书,则会选择下跪请安,其他五部尚书都没有这个待遇。 由此可见大多数时候,吏部尚书在其他官员眼中,是与内阁大学士平起平坐的。 按照常理,就算王振权势滔天,王山也没有必要因为一个妓女,而得罪拥有吏部尚书当靠山的贺平彦。 不过凑巧不巧,现任的吏部侍郎奈亨,正好依附于王振,是被他给一手扶植上位的。如果想要再往上爬一步,那么吏部尚书王直,必然会成为绊脚石。 双方有着本质上的利益冲突,王山自然就没有必要卖贺平彦这个面子,张狂的开口道:“贺平彦算什么吊东西,立马叫流霜姑娘出来陪我,否则烧了你这家雪聆阁!” “是,是,就依王公子所言。” 老妈子赶紧点头称是,相比较贺平彦这种文人,好歹还讲点道理。王山这种锦衣卫丘八,那真是半分道理都不讲,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看到老妈子满足了自己的要求,王山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情,然后吆五喝六的带着几个人走入雪聆阁大堂。 “沈兄,我们也进去吧。” 许逢原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沈忆宸点了点头后,两人也走入了雪聆阁。 相比较上一次过来,这里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依旧热闹非凡。甚至随着考完的举子们陆续赶来,大堂都已经出现了人满为患的趋势。 不过这年头有钱好办事,没什么事情是“加钱”搞不定的,所以沈忆宸跟许逢原两人,还是订下了一间包厢,就在王山的隔壁。 看着沈忆宸二人也跟着走了进来,王山脸上流露出一抹轻视的表情。就这个年轻举子刚才居然还想要跟自己理论,真是活腻歪了,只要多说出一个字,就立马把他给押解到锦衣卫诏狱里面,好好学习一下什么叫做有些人得罪不起。 面对王山这副表情,沈忆宸也不以为意,当做没有看见一般。他可不是什么极易冲动的愣头青,该隐忍的时候就要选择低调,毕竟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京师花魁秦流霜迈着莲步赶了过来,见到是王山之后立马行了一礼道:“妾身见过王公子。” 看见秦流霜到来,王山脸上立马流露出一副猪哥模样,甚至干脆靠过去把手搭在花魁肩膀上面,色眯眯的说道:“许久未见,秦大家愈发漂亮了,今日可得玩的尽兴。” 秦流霜的眼角闪现过一道厌恶神情,不过很快换上了职业性微笑道:“妾身当然得让王公子高兴。” “好,那就请秦大家与我一同进屋。” 王山就这么搂着秦流霜,准备朝着包厢内走去,不过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秦流霜却微微欠身行礼道:“许久未见,沈公子近来可好?” “多谢秦大家挂念,在下很好。” 沈忆宸微笑着拱手回礼,他其实对古代的青楼女子并无多少偏见,这与现代的笑贫不笑娼完全是两个概念。 因为一个有得选择,另外一个,几乎没得选择。 “沈公子尽兴,妾身先进去了。” “请。” 听着秦流霜跟沈忆宸的对话,王山神情不太好看了,他还真没想到这个小子,能与京师花魁搭上话。 于是嫉妒心理上来,他恶狠狠的瞪了沈忆宸一眼,就在准备发难的时候,秦流霜拉扯一把说道:“王公子,今日雪聆阁到了一批来自西域的葡萄酒,可要好好品尝一番。” 美人相邀共饮美酒,王山瞬间心都化了,立马笑眯眯的点头道:“好,好,就依秦大家所言。” 说完之后,也不再管沈忆宸,一行人走进了包厢。 “呸,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许逢原满脸不忿的吐了口唾沫,这货无非就是有个当权阉贼的大伯,不知道得意什么。 这次反倒是沈忆宸冷静下来了,他仅仅笑了笑,拍了下许逢原的肩膀,两人也进入到包厢。 因为所谈之事较为隐秘,所以沈忆宸并未叫歌姬舞技作陪,许逢原继续说起了关于叶宗留等福建矿工的事情。 这一次与倭奴的贸易尝到了甜头,他们下一步打算扩大规模,只是这样随之而来的风险也将增大。毕竟如今还未到隆庆开关的年代,海外走私可是重罪,一旦被官府察觉将面临水师的围剿。 另外就是倭奴奸诈信用较低,难以保证他们不会生出“黑吃黑”的想法,福建矿工在海上并无力量,等同于只能挨打不能还手。 听着许逢原的描叙,沈忆宸面露难色,确实所说的都是比较棘手问题。 想要保证海外贸易的利益,所倚仗的无非就是船坚炮利,想要得到倭奴的臣服,就得把剑锋抵在他们脖子上。 如今距离宣德五年(1430年)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才过去短短十来年而已。宝船图纸什么的,应该还保存在档案库中,并且制作船只的工匠都存活于世,想要再复制下西洋的盛况并不难。 难点就在于,如何做到说服满朝文武官员跟皇帝。 要知道郑和下西洋更多在于国力展示跟政治意图,维系庞大的船队需要极大的财力支撑和消耗,纯属一个亏本买卖。 想要改变朝局的观念,首先就得赚钱,什么儒家的仁义道德都放一边,进行资本主义的血腥原始积累。这点只有位高权重之人去强行推动,自己目前远远达不到这个层级。 没办法做到上层的转变,从下层起步私自造船也不太靠谱。 造船工业可不像深山老林里面挖矿那般隐秘,必须得有固定的场所跟良港,还得有足够的原材料和工匠。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如若上面没有保护伞罩着,恐怕是嫌命太长。 “暂且先隐忍下,与倭奴进行小批量多次的贸易,不要怕麻烦。” 思索再三,沈忆宸也没有想到好的解决方法,只能在现有基础上把贸易风险给降到最低。 “在下明白。” 许逢原郑重点点头,他也知道此事过于为难,想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等沈忆宸在朝堂之上执掌大权才行。 就在沈忆宸与许逢原谈话的时候,隔壁包厢里面时不时传来了王山等人的喧嚣声音。毕竟古代建筑都是以木制结构为主,可不像后世那样有厚实的钢筋混泥土材料,隔音效果实在有点差。 就在此时,王山包厢传来了一道拉门声音,同时歌姬舞技的奏乐也暂停了下来。 “他娘的,谁敢这么大胆当街张贴我大伯的罪证,是不是活的不耐烦了!” 王山一声怒吼,就连隔壁包厢的沈忆宸都听的一清二楚。 与此同时,沈忆宸还听到了一道无比熟悉的声音回禀道:“佥事大人,下官经过追查,发现大概率是锦衣卫狱卒王永所为。自从刘球那桩事情过后,王永就时不时处于疯癫状态,说有人要找自己偿命。” 历史上刘球肢解惨死之后,流传出许多轶事典故,最著名的就是主谋锦衣卫指挥使马顺的儿子,疯癫的自认为刘球,抓住他爹头发拳脚相加要求偿命。 还有行刑的几名锦衣卫小校,也因各种原因亡故。至于这身亡原因是被阴魂索命,还是被杀人灭口,那就不得而知了。 王永也是诏狱的当事人之一,历史上的正统十年他历数王振罪状,以书揭于通衢。后来还亲自到了王山的宅邸揭发其罪,结果被当场逮捕入狱。 刑部判处他妖言惑众之罪,论斩!明英宗朱祁镇还觉得不够出这口恶气,再加码判处磔刑,不必覆奏。 “王永这个疯子,常日里看他疯疯癫癫的胡言乱语,小爷也没当回事。既然想要找死,那我就满足他这个心愿!” “你通知王永明日来我府邸相见,顺便把他家也给抄了,看有没有留下什么把柄。” 王山跋扈归跋扈,好歹还是有几分脑子的,明白王永这种狱卒在诏狱多年,说不定保存了对于自己跟大伯不利的罪证。 虽然以目前明英宗对于王振的恩宠,就算有罪证大概率也影响不到分毫,但还是防患于未然为好,抄家这种事情不过顺手而为。 “下官遵命!” 又是一道拉门声音响起,很明显这个领命的锦衣卫,已经出去打算执行王山的命令。 “许兄,今日在下还有点事情,要不来日再聊?” 沈忆宸也是匆匆忙忙的起身,准备追出门去。 “啊?这都还没有叫艺伎陪酒,沈兄这么快就要离去吗?” 许逢原有些不明所以,这才坐下来多久,还没有正式开场,也太快了点吧。 “下次、下次一定!” 仓促答复一句,沈忆宸就推门而出,快步奔跑着追上了前面那名锦衣卫。 “赵鸿杰!” 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声音,赵鸿杰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到沈忆宸正站在自己身后,脸上有着一抹遮掩不住的喜色。 “忆宸,你为何会在这里?” “与人商谈一点事情。” “今日是会试出龙门之日,考的如何?” “还算顺利。” 沈忆宸寒暄两句后,就奔向主题问道:“鸿杰,你现在有时间没,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 只见赵鸿杰脸上显露出为难神情,摇了摇头道:“我现在有公务在身,要不约定个时日下次碰面?” “是关于锦衣卫狱卒王永之事吗?” “你如何得知的?” 赵鸿杰满脸震惊,他都才刚刚领命,沈忆宸就知道了? “我在王山的隔壁,你们对话都听到了。” “没错,我确实要去王永的家宅办事。” “如若搜查到关于王振和王山的罪证,能否先交与我誊抄一份?” 对于赵鸿杰,沈忆宸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同时他也始终不认为,对方已经与阉贼党羽同流合污,成为了鹰犬帮凶。 所以自己有何目标,沈忆宸直接就说了出来,他准备保留一份关于王振和王山的罪证,关键时刻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只不过赵鸿杰接下来的表现,有些出乎沈忆宸的意料,他并未直接答应下来,反而盯着自己沉默良久。 “忆宸,身为兄弟我劝你最好不要与王公公为敌,就算是拿到了罪证也扳不倒他,只会惹祸上身。” “我明白,但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哪怕知道前路险阻,岂能停滞不前?” 大明正统年间的东南方向矿工起义事件,今天通过许逢原的讲述,已经暂时被压制下来了。 西南方向麓川之战隔的太远,沈忆宸暂且无能为力,并且这场战役的结果好歹是赢了。于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就是早早布局正统十四年的土木堡之变。 说实话,这些所谓的“罪证”,能否对王振造成影响,沈忆宸心中也没底。 但至少手中能多一些本钱,看能否让自己这只小小的蝴蝶,再煽动一次历史的翅膀! 140 绝对碾压(二合一) “好,办完案后,如若搜查到了罪证,我会送到成国公府上。” 面对沈忆宸的坚持,最终还是赵鸿杰妥协了。 “谢了。” 沈忆宸靠了过来,拍了拍赵鸿杰的肩膀。 “我们两个还需要道谢吗?” “客气一下而已,你小子也别太当真了。” 沈忆宸打趣了一句,这一刻仿佛回到了应天府嬉戏打闹的时光。 “那我就先行一步。” “好。” 看着赵鸿杰的身影远去,沈忆宸也离开了雪聆阁,返回成国公府。 此刻的成国公府大堂,朱勇与林氏还有朱佶三人正在吃午饭。 看见朱佶居然回府了,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理论上这个二世祖出了龙门,不得去花天酒地一番,能老老实实坐在家里吃饭? 另外一边林氏看到沈忆宸回府,也是把手中碗筷放下,故作亲热道:“忆宸,会试这几日肯定吃没吃好,睡没睡好,赶紧过来坐下一起吃顿饭。” “多谢朱夫人,晚辈考完有些疲惫,想先回院子休息一会。” 沈忆宸拱手委婉拒绝,他现在面对林氏的虚伪都有些反胃,更别说坐在一个桌上吃饭了。 “吃完再去休息吧,也不急于一时,刚好我还有些事想与你诉说。” 林氏再一次开口邀约,“盛情难却”之下,沈忆宸只能拱手称是,然后走到桌旁坐了下来。 饭桌上林氏表现的热情无比,不断往沈忆宸的碗中夹菜,不知道的还以为沈忆宸是她的亲儿子,旁边朱佶哪里捡来的呢。 对于林氏这番举动,沈忆宸心中明白的很,她这是在成国公面前,展现自己身为主母的包容大度。 毕竟古代讲究一个娶妻娶贤,纳妾纳色。林氏作为小妾上位的继室,就更得时刻展现自己贤惠大气的一面,不能苛责冷待丈夫的婢生子,否则流传到外界,会被指责德不配位。 同样哪怕知道林氏又在演戏了,沈忆宸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礼数周到的陪着她一起演。 因为林氏占据着国公夫人的大义名号,古代以孝治天下,嫡母地位还要高于生母。如若沈忆宸明面上对林氏不敬,无论有何理由,最终过错方肯定是自己。 所以这顿饭吃的可谓是各怀鬼胎,直到临近尾声了,成国公朱勇才开口道:“对于这次会试,你们二人有多大把握取中?” “回禀父亲大人,孩儿必定高中!” 朱佶没有丝毫的犹豫,信心满满回了一句,仿佛杏榜题名已在掌控之中。 “你呢?” 成国公朱勇把目光看向沈忆宸。 “不出意外,应该能取中吧。” 沈忆宸可不是那种喜欢夸海口的人,非常保守的回了一句。 “不错。” 听到这两个儿子的回答,朱勇脸上流露出一抹笑容。换做大明任何一个家庭,就算贵为公侯世家,能考出两名进士,也称得上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绝对值得骄傲。 与此同时,林氏也婉婉开口道:“再过十来天,就是佶儿与镇远侯之女大婚的日子,如若能金榜题名,更可谓是双喜临门。” “现在仪儿、佶儿相继成婚,府上就只剩下忆宸还尚未有婚约良配,我身为当家主母,自然也得为忆宸的终身大事考量。” 说罢,林氏就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我已与公爷商量好了,届时婚宴会有许多勋戚、大臣的家眷到府上庆贺,要是看中哪家小姐贤良淑德,就干脆把婚事给定下来。” “如今会试考完,忆宸也年满十八,是该考虑成个家了。” 听完林氏的话语,沈忆宸瞬间明白了,原来叫自己过来吃饭,是为了“催婚”。 去年林氏就提过这一茬,被沈忆宸以春闱为借口挡了回去。现在会试结束了,她又开始旧事重提,自己找不找媳妇你有必要这么关心吗? “多谢朱夫人,在下暂无婚娶想法,况且如若侥幸高中,殿试就在眼前,也无一心二用之能力。” 用春闱当理由挡过一次,沈忆宸只好把殿试给搬出来再挡一次。 只不过这次效果就不太好了,成国公朱勇开口助攻道:“殿试不涉及黩落,成家立业也无妨。” “是啊忆宸,我们都知道你志存高远,所以特地挑选了佶儿婚宴的时期,让你能了解下女方的情况。这等好时机错过了,可是很难再有。” 有一说一,林氏的这句话倒是实情,明代大多数的婚事,男女双方连面都没见过。 利用婚宴的时机去谈婚事,好歹能瞅清楚女方长相如何,不至于娶个丑八怪回来。至于什么贤良淑德,那纯粹客套话了,短短时间内能了解个屁。 “谢过公爷、夫人好意,晚辈确无婚娶想法,还望莫要勉强。” 软的挡不住,沈忆宸只好语气强硬起来,别说现在他心中已有陈青桐,就等着杏榜题名达到泰宁侯的标准上门求亲。 就算没有陈青桐这档子事,他也不想自己陷入到包办婚姻中,特别这桩婚事的安排者,还是林氏这个女人。 面对沈忆宸的再三拒绝,成国公朱勇的暴脾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他同样强硬无比的训斥道:“祖宗之法摆在那里,婚姻大事岂容你肆意妄为!” 见到成国公朱勇发怒了,从沈忆宸上桌后就没好脸色的朱佶,嘴角出现了一抹藏不住的偷笑。今日这桩“逼婚”,就是他与林氏商议好的计划。 沈忆宸在等待自己会试高中,达到泰宁侯陈瀛的择婿标准。以林氏的算计精明,也大概能猜测到会试放榜之日,是一个关键节点。 如果在这之前,不能帮沈忆宸安排一桩婚事,那么他与泰宁侯之女的姻缘,就很难再破坏了。 这小半年来,林氏可没少在朱勇耳旁吹枕边风,只是成国公性格豪放粗犷,始终没当回事。 直到如今会试结束,朱佶的婚事也定下,成国公朱勇终于把沈忆宸的婚事提上日程。 毕竟在他看来,就算沈忆宸没入宗谱,一碗水还是要端平的。结果这小子是如此不识好歹,枉费自己一番张罗婚事的好意! 沈忆宸虽然经常因理念不同,与朱勇进行争论,但他绝对不会在林氏母子面前这样做。 亲者痛,仇者快这般浅显道理,沈忆宸怎么会不懂? 于是他站起身来,拱手朝朱勇行礼道:“待到会试放榜之日,晚辈定当会给公爷一个解释,今日就先告辞了。” 说罢,沈忆宸就转身离去。 看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林氏一张脸瞬间阴沉了下来,她真是没有想到,今日把成国公都给搬出来了,还是没能压住这个婢生子。 也不知道强势了半辈子的朱勇,为何就对这个婢生子如此纵容! …… 会试结束,考生要么如同沈忆宸这般,返回家宅好好休息,要么就是参加各种宴会放浪形骸。而对于主考官跟同考官而言,他们的阅卷忙碌时刻,才刚刚开始。 考生们答卷,首先会送到十八房同考官的手中,进行初步黩落劣文,挑出优卷,并用青笔写下评语。这些被挑选出来的优质答卷,再送到两位主考官的面前,进行最终的评判。 如果同考官挑选出来的试卷最终被取中,那么他将与中试的考生结下师生之谊,这也就是“房师”称号的由来。 要知道一旦有了师生之谊,对于同考官日后在官场经营自己人脉,可有着很大的帮扶作用。因此同考官们肯定都希望自己选出来的答卷,能被主考官看上并取中,所以往往都会在批语上大力举荐! 沈忆宸的答卷,落在了“书”房同考官,翰林院编修赖荣的手中。 赖荣此刻有些精神萎靡,不知是乙丑科会试的首题太过于“中庸”,还是本届参考的举子们太过于“平庸”,反正他看过的答卷中,几乎没有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 伴随着烛火的闪烁,赖荣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又是把几份答卷给放到了一旁。 聚奎堂内另外一名同考官,看着赖荣如此唉声叹气的模样,出言劝慰道:“赖兄,今年乙丑科的首题落点中正,想要写出彩确实不容易,要不起身活动一下筋骨?” 毕竟同考官几乎掌控着考生的“生死”大权,赖荣这般状态下,很容易在阅卷过程中出现疏漏。 要知道为了保证考官们的阅卷质量和公平性,试卷解送到礼部后,还要由礼部官员进行磨勘。如若发现哪里有问题,礼部会奏请钦派九卿、翰詹科道等官员一同查验。 查证无误后,即给主考官及同考官罚俸、降级、革职等处分。 “窦兄所言甚是,看完这一份,在下就去调整一番。” 赖荣也明白自己这般萎靡状态不适合阅卷,打算把手上这份答卷看完之后,就去休息一会儿。 打开答卷,映入眼帘的是破题句“惟圣人极至诚之德,故有以统天下之理。” 这句破题义正言辞,挑不出任何的毛病,称得上佳句。但是今年首题的答卷,绝大多数都是用圣人为破题,大差不差情况下,也就没什么新奇之处了。 按耐住内心那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躁动,赖荣继续往下审阅,当看到承题句时,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 这名考生的承题与破题联动的非常巧妙,转折流畅无比,并且引用的儒家经典也贴合其意,瞬间让这篇文章增色不少。 带着被吊起来的兴趣,赖荣继续往下看“代圣人立言”。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文章把八股文要求的“清真雅正”,给展现的淋漓尽致。 甚至文中很多对于圣人言的引用,就连赖荣自己都没想到。 “诸位来看看,此文可为高荐!” 赖荣一时激动之下,就连后面六篇文章都懒得再看了,直接就让聚奎堂内的其他同考官进行复阅! 同样是为了保证科举的公平公正,会试阶段同一份答卷,往往需要好几位同考官批改。只有得到了共同举荐,首阅的同考官才会在试卷上用青笔加标记,推荐给主考官。 这一步称之为“荐卷”,俗称为“出房”。 当然,如若其他同考官持不同意见,这名首阅的同考官依然可以强行举荐,只是这样放在主考官眼中,答卷的含金量将会大为降低,落选的可能性很大。 “赖兄,何等文章让你突然精神抖擞起来了?” 之前那位劝说赖荣起身活动一下筋骨的窦姓同考官,看到他跟打了鸡血似的生龙活虎起来,也是感到万分意外。 这才过了多久,最多就是把答卷的首题看完吧,乙丑科如此中正的首题都能引发考官的盛赞,那这名考生的学识得有多恐怖? “这篇文章理、法、辞、气俱全,能作出此文的考生更可谓奇才,窦兄你看看便知!” 面对赖荣如此激动的情绪,窦姓同考官抱着好奇的心态,来到了他阅卷的桌前,品读起沈忆宸的这篇四书义首题。 不单单如此,聚奎堂内其他几名主考官,也靠了过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奇文,能把中正无比的首题都写出彩。 于是乎,沈忆宸答卷一下被五六名同考官进行审阅。 “此文确实不错,看似平平无奇,但内有乾坤。无论是对于儒家经典的掌握与理解,还是行文方法的运用,都堪称上好佳作!” “不错,起承转合流畅无比,还在文章中蕴含了自己的思想才情,可为高荐。” “四书义是写的不错,但乙丑科的首题大多数文章都处于伯仲之间,此文并未拉开明显差距。在下认为要当高荐,还得看看五经义首题!” “所言甚是,确实得看看五经义。” “赖兄,干脆吾等就一起品读下这名考生的经义如何?” 经过这一番共同审阅,赖荣之前那一股子热血上头也冷静下来了。确实这篇文章写的很好,却无法达成那种绝对的鹤立鸡群般领先。 想要得到一致公认,还得看看五经义首题! 没有丝毫迟疑,赖荣就从沈忆宸的答卷中,抽出了写有五经义首题的那张考卷。 “君当勤以自处,而无时之或违。要必勤以居逸,而知民之所恃。” 当破题首句展现在众同考官面前时候,带来的震撼比之前四书义首题更甚! 要知道四书义首题答卷,就如同一壶老酒,你得慢慢品,才能体会到其中滋味,否则只会感受到一股辛辣。 而沈忆宸五经义首题,破题精准无比,蕴含君子大道,与其他考生的答卷相对比,高出了不止一个层级。 这才叫做绝对碾压,降维打击! “此子可当高荐,在下无异议。” “无异议。” “附议。” 才华都已经从试卷上溢出到脸上了,这要是还不同意高荐,岂不是自认瞎了眼? “诸位,那在下就承让了!” 面对几位同考官的附议,赖荣的脸上有着一抹抑制不住的笑意,拱手致敬了一番。 原因很简单,就以这位考子的文章质量,举荐上去之后被主考官取中,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这也就意味着,他将以“房师”身份,收到一位才华横溢的弟子! 而且还说不定,这位弟子的仕途起点,比自己目前的官衔品级还要高,堪称反向抱大腿。 这当中的弯弯绕绕,其他同考官自然心中也清楚,奈何这名考生是“治书”的,试卷分配不到自己手中。只能用着羡慕的神情,看着赖荣撞上个大运。 行礼完毕后,赖荣拿起青笔,首先在沈忆宸的五经义首题试卷上写下批语。 “全场七篇俱优,此篇发明无逸乃逸,异与众作,宜表而出之!” 可以说赖荣给了沈忆宸这篇五经八股文极高的评价,甚至顺带把七篇文章都给吹了一遍,他就不相信主考官会视而不见! 阅卷工作一天一天进行着,如同沈忆宸文章这般引发了聚奎堂轰动的时刻,后续也发生过数次。 毕竟会试齐聚天下英才,卧虎藏龙之辈数不胜数。再加上每位同考官文风喜好不同,所治经书亦不同,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也实属正常。 时间就这般来到了二月二十六日,距离二十九日的发榜,仅仅只剩下最后三天。 不过今日各房的同考官跟同考官将齐聚一堂,从第十九名起,也就是各房排出来的第二名,把他们的试卷号码填入草榜之中。 从十九名开始,到取中的第三百名收尾,他们都排名顺序其实并不是太关键。 原因就在于虽然最后一场考试号称是殿试,但大殿的面积就那么大,不可能让三百名贡士全部都挤进来考试。 所以只有各房选出的第一名,有资格进入大殿考试,其中会元座位名列第一个,能直面皇帝龙颜。甚至要是博得皇帝第一印象好感的话,还能得到如同童子试那般的当堂考校机会! 二月二十七日,考官们再次齐聚一堂填甲榜,也就是会试的正榜。如同乡试一样,从第六名开始填,而六到十八名的名次决定权掌握在主考官手中。 这个排名高低,将决定你距离皇帝的远近,自然重要无比。 而前五名的试卷,会试主考官就没有绝对的权力定夺了,甚至同考官还有权力反驳主考官排定的名次。所以这五人需要所有考官共同商定,同时每位同考官还会据理力争,他们肯定更希望会元能从自己那一房出来,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 赖荣此刻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桌上摆放的试卷上,自己高荐上来的答卷,被放置在偏靠角落的位置。 要知道名次虽然还没有排,但答卷摆放位置可是有讲究的,越靠近主考官的位置以及正中心位,就意味着初步评判排名越高。 放在靠后或者边角位置,很明显不太受到重视,排名自然也得顺延往后。 赖荣此时有些想不通了,一届会试有这么多高人吗?自己举荐的文章不敢说稳居前三,至少前五没问题,现在连初选前十都没混上? 141 会元之争(二合一) 聚奎堂内两位主考官分列左右坐在首席,按照当初任命圣旨的书写顺序,理应以钱习礼为主,马愉为副主考官。 不过乙丑科会试却出现了个很离谱的问题,那就是本应该给钱习礼加的礼部侍郎衔,不知为何一直到会试开始了,都还没有挂名上去。 所以钱习礼现在的官衔,依旧是个正五品的翰林掌院学士。 虽然马愉的文渊阁大学士名义上品阶,也不过区区正五品,但是一旦挂上了四殿二阁的大学士头衔,就意味着晋升到了殿阁大臣的行列,比普通文官要高出一个档次。 更别说马愉还是内阁成员,掌控大明中枢真正的实权,钱习礼一个翰林掌院学士,对比之下属实有些不够看了。 这种离谱情况的出现,就导致了钱习礼在会试排名的决策权不够,其他同考官大多都会偏向于马愉的意见。 本身会试为了保证公平避免徇私,主考官权力就被大幅度的限制,需要联合同考官共同商定。现在就连拉人头来投票,钱习礼都比不过对方,颇有种被架空的迹象。 此时桌面上答卷摆放位置,基本上都是由马愉决定的,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的试卷会被放置的如此靠后。 看到所有考官都已入座,钱习礼清了清嗓子发言道:“诸位同僚,今日是乙丑科会试填榜的最后一天,也是决定会试五经魁排名的时刻。” “明经取士,为国求贤。吾等深受圣恩,定当报以公平公正之心,切不可让任何一名士子的才学蒙尘!” 钱习礼这段发言,看似场面客套话,其实说的可谓是蕴含深意。 因为桌上摆放的十八份答卷,他都粗略的看过,对于文章质量如何心中大概有数。如今这般排列位置,很明显不是按照学识水平高低优劣来决定的,而是另有他因。 钱习礼虽然一直处于翰林院这种“清贵”之地,没有过多涉及朝堂的尔虞我诈。但是他好歹担任过数届乡试、会试的主考官,这里面的各种门道怎会不清楚? 所以他说出这番话目的,就是想告诉在场的各方势力,吃相别太难看了,好歹让真正才华横溢的考生,有个出头的机会。 “是,总裁。” 十八位同考官听到钱习礼的发言,齐齐点头称是,至于能听进去几分,那只有天知道了。 “钱大人所言甚是,诸位同僚就再辛苦最后一日,准备商议填榜吧。” 身旁的马愉不痛不痒附和一句,然后招呼着同考官开始工作。 相比较钱习礼这般老学究的义正言辞,马愉的话语明显要更得人心一些。 毕竟这十来天的阅卷工作堪称通宵达旦,很多人的精神与体力,都双双达到了一个临界值,才没有什么闲工夫听你在这里讲大道理。 按照排榜的流程,是从第六名开始填起,由于主考官拥有裁定权,加上靠后名次没有五经魁重要,能引发争议的空间就不是很大。 除非哪一房出来的答卷,同考官特别的看好,认为此考生有争夺五经魁的实力,才会站出来申请复阅。 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主考官基本上也不会强行定夺搞一言堂,而是召集所有同考官一同商议,再决定是否纳入五经魁的备选名单之中。 “《易》三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六。” 钱习礼一遍填写着榜单,一遍宣读出来哪一房推荐的文章,排名第几。 听到这个名次的《易》三房同考官,脸上瞬间出现了一股懊恼表情,只要再近一步就能成为五经魁答卷,就差了这么一步啊! “《春秋》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七。” 相比较《易》三房的同考官,《春秋》一房这名同考官神情就要淡然许多,他很满足现在的排名。 “《礼记》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八。” “《书》四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九。” …… 听着名次一个个往后排去,赖荣感到有些坐立不安,内心里面不服与焦虑夹杂。 对于自己高荐那份答卷的含金量如何,他可谓有着十足的把握。就算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每个人对于文章风格的喜好不同,也绝不至于排到十名开外。 能担任会试的同考官,赖荣自然也不可能是什么“傻白甜”,他只是万万没想到乙丑科这池水,居然会这么深,把如此才华横溢的举子文章,硬生生的给压出了前十位置。 “《诗》一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二。” “《书》二房荐卷,名列乙丑科会试第十三。” 当终于听到自己举荐文章排名的时候,赖荣彻底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拱手说道:“总裁大人,此份答卷书理透彻、明白晓畅,深入阐述了孔孟之道,还望酌情一二!” 赖荣虽然没有把复阅两字给明说出来,但是他的意思已经表达的很明白了,那就是这名考生得文章水平,绝对不止排名第十三位! 看到赖荣站出来要求复阅,钱习礼的脸上隐隐有了一道玩味笑容。 因为到目前为止的所有排名,都不是按照他的标准来的,而是依照桌上答卷摆放顺序一个个填榜下去。 这里面有多少猫腻,钱习礼如何能不知? 但是他心中也明白,此次会试自己身单力薄,想要保证所有考生公平公正,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只能尽可能的,让五经魁答卷,做到实至名归。 “既然赖大人如此盛赞,那诸位同僚就共同品鉴一番如何?” 说罢,钱习礼把目光有意无意的放在了马愉身上,很明显他才是会试排名的幕后主导。 “如此甚好,就依钱大人所言。” 马愉这种殿阁大臣,自然是个老狐狸了,二话不说立马就同意复阅,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很快沈忆宸首场答卷被挑选出来,单独摊开在桌面上,在场的二十名考官一同围靠过来,想看看赖荣甘愿冒着得罪上官乃至背后势力的风险,申请复阅的考生到底实力如何。 刚看了两眼,《书》房窦姓同考官就想起来,这不就是之前晚上,赖荣喊着要“高荐”的那份答卷吗? 当时这位考生的文章质量,得到了房内同考官们的一致好评,特别五经题堪称强到离谱。哪怕过去六七天了,自己看了差不多上千份试卷,依然记忆犹新。 这等才华横溢的答卷,仅仅排名十三? “这份答卷在下有印象,确实文笔出众,才华横溢。” “我也记得,那天晚上看了之后,感觉比其他一众考子的答卷,高出不止一个层次。” “总裁大人,下官认同赖大人所言!” 仅仅是看了一眼,那天晚上一同批改过沈忆宸答卷的几名同考官,全部都站了出来旗帜鲜明的力撑赖荣。 毕竟这位考生答卷实在太过于出色,如若今日不站出来说句良心话,简直违背了开考时释奠大典上,对孔子先师所作出的誓言! 面对众同考官纷纷站出来力挺,马愉的脸色微变了下,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甚至是带着淡淡笑意道:“既然诸位同僚都认为此份答卷清真典雅,那本官就暂且放置一旁,与前五答卷一同定夺经魁。” “钱大人,你意下如何?” 马愉还向钱习礼征求了一下意见,表面功夫做到十足。 “就依马大人所言。” 听到自己举荐的试卷,有进入前五争夺经魁的机会,赖荣忍不住紧握了一下拳头,来宣泄自己内心的激动。 到这一刻为止,他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据理力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更高名次带来的利益,更多在于一种抗争。 证明自己的眼光没错,证明沈忆宸的文章绝对碾压,证明拥有如此才华的考生,就不应该被外力因素给埋没! 沈忆宸答卷的小插曲过去后,填榜排名继续进行。不过有赖荣开了个头,很快又有一位同考官站了出来申请复阅。 只是这一次,并没有得到大多数考官的认同,申请复阅的同考官只得悻悻坐下。 很快桌上就只剩下了五经魁的六份答卷,接下来才算是进入到乙丑科会试真正白热化阶段,决定谁能成为万众瞩目的会元魁首。 “诸位同僚,接下来到了五经魁跟会元的排名阶段,还望诸位能畅所欲言,共同商议出众望所归的答卷。” 这话不用钱习礼强调,此刻有机会入围最终评选的同考官们,都不会客气。 要是自己手中带出了一名会元,师生之谊带来的收益将无可估量。毕竟同考官可不像主考官那样位高权重,他们大多数是七品左右的小文官,更多是想着反向抱大腿。 这时候只见一名叫做谷涛的同考官率先起身自荐道:“下官认为自己举荐的答卷可当会元。” “有何理由。” 钱习礼反问了一句。 “此子文章文词明畅,讲理亲切,并且做到了以文载道直抒心意,佳士也。” 还没有等钱习礼给出评价,立马又有一名同考官站起身来道:“下官持有不同意见,我认为……” 如果说之前六到十八名是暗斗的话,那么对于会元的争夺就相当于明争了,几名同考官很快就吵的面红耳赤! 对于这一幕,马愉只是脸上带着一副淡淡笑容,仿佛看戏一般让他们吵个痛快。 原因很简单,那就是除了沈忆宸这份答卷,称得上是一个异数外,其他五份排名其实早已内定了! 会元跟乡试有许多地方相似,也有许多地方不同,但在考官上面最大的不同并不在于人数规模,而是所有的考官都是选自京官! 乡试为了防止考官们出现地方主义官官相护,会派学政京官下去担任主考官,起到互相监督制衡的作用。 会试全他娘的都是自己人,而且京师高官如云,各方派系利益犬牙交错,根本就无法保证排名的公平性。 甚至就连糊名,对于很多考官而言都宛若无物。 五经魁的排名,其实就是各方势力互相妥协下来的结果。 马愉的儿子马徵,被安排在了第五。这倒不是他没有办法争取一个更高的名次,而是对于会试而言,要么就夺取会元,否则二三四五没有多大区别。 再考虑到《我的主考官父亲》身份跟避嫌,所以马愉把自己儿子放在了第五名,这是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合适的排名。 会昌伯之子孙绍宗被安排在了第四名,身为当红外戚皇帝亲舅舅,五经魁自然得有他的一席之地。 只是对于这个孙绍宗,马愉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取中为五经魁,因为他的学问实在太差了。正常情况下连取中进士都难,也配入选五经魁? 奈何官场就是如此,自己要为儿子徇私,那么就必然得拿出一部分利益出去交换,否则放榜出来第二天就会被人给上疏弹劾。 前三被内定的还有一名叫做杨鸿泽的士子,什么身份马愉还没来得及摸清楚,但是背景可相当之大。 他是被礼部尚书胡濙推选进来的,并且名言至少得保证前三的排名。相对于孙绍宗这种草包而言,杨鸿泽的答卷马愉看了后是认同的,此子就算不走后门徇私,也有问鼎五经魁的能力。 至于会元的头衔,其实也被内定了,他就是吏部尚书王直的外甥贺平彦。 贺平彦本身才华出众,行事老练,经常登门拜访京师的各路官员,还收拢一众二世祖成立了共兴社。 并且此子在寻常百姓面前不显山露水,更没有欺男霸女仗势欺人,可以说各方面关系都处理的非常妥当,得到了一致好评。 由他当选为乙丑科的会元,属于各方都能接受的结果,而且还不会在广大士子群体中引发争议。 另外五经魁里面还剩下一个名额,将由真正凭本事考取的寒门士子获得。毕竟上层把前五给包圆了,那吃相也太难看了一点,好歹也得给别人一点汤喝。 不过话说回来,会试排名之所以敢如此嚣张行事,更多是在于它的排名像是一种过渡。很快诸位考生就要进行殿试,那时候的一二三甲,才是决定仕途前景的时刻,也不敢这般肆无忌惮了。 这次五经魁排名的唯一异数,就是沈忆宸了。并不是指他在赖荣的力荐之下,成为了第六名参与角逐的士子。 而是在原本的规划中,沈忆宸本身就是五经魁中的一员,直到杨鸿泽的出现,把他给挤了出去。但是为了保证不得罪成国公,加上此子文章确实太过于出彩,只能把他排在了六到十八的名次里面。 结果万万没想到,真是印证了那句真金不怕火炼,沈忆宸这小子居然硬生生的杀回来了! 面对这群同考官的争斗,钱习礼也是在冷眼旁观,等到他们吵的差不多了,这才开口道:“既然诸位同僚都无法说服对方,那我们就来举手表决好了,各位意下如何?” 一听到这话,之前还争论飞起的几名主考官,瞬间就沉默不语起来。 因为他们早就知道自己举荐答卷的排名,甚至就连好处都已经收了。争论不过是把戏给演的逼真一些,毕竟不可能所有的考官都同流合污,就好比钱习礼这般。 现在你要搞投票,那还怎么保证按照计划进行下去? 马愉此刻也是叹了口气,这几兄弟真是没有表演天赋,又偏偏入戏太深。早就应该退让一步,把贺平彦的答卷给推出去,哪还有这么多事。 就在马愉准备开口收拾残局的时候,却没想到钱习礼抢先说道:“本官推选《书》二房荐卷,为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会元,谁赞成,谁反对!” 话音落下,钱习礼缓慢而坚定的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他已经隐忍多时,早就看不惯这场排名填榜的虚假表演,是时候让真正的天纵之才,获得属于他的荣耀! “下官赞同总裁大人的决断!” 赖荣没有任何犹豫,第一时间举起自己右手,表达对于沈忆宸答卷的支持。 “下官附议!” 又是一名同考官举起了右手,他深深被沈忆宸文章所折服,这种人才会元当之无愧。 “下官附议。” 窦姓同考官也举起了右手,那晚上见到好文章的喜悦感还历历在目,这才是文字的力量! “下官附议。” “附议。” 三个、四个、五个……很快场上就举起了十只手臂,只要再来一人就超过半数,会元之争将尘埃落定。 没有了吗? 钱习礼环顾四周,内心里面有些失望,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夺下这个会元头衔。恐怕等到第二轮举手表决,自己再无出其不意的优势了。 “下官附议!” 终于在靠末尾的角落里面,又有一名同考官认同了钱习礼的推选。 超过半数的赞同,意味着就算剩余九名同考官,全部都支持一位考生,也无法改变结局! 正统十年乙丑科的会元之争,谁也没有料想到会如此的惊心动魄,更想象不到沈忆宸在各方势力利益交换的战场上,杀出了一条血路。 会元,实至名归! 142 问鼎会元(二合一) 这个投票结果出来,之前那几名争论面红耳赤的同考官,甚至是主考官马愉,此刻都有些傻了眼。 稳操胜券的局,还能这样被浪翻盘了? 钱习礼这个老东西真是深藏不露啊,从二月十六日阅卷开始,到二月二十六日第一轮填写草榜,再到今日排名评选会元。 从始至终都不显山露水,也没有对排名结果提出任何的质疑跟反对意见,放任自己被架空。 这些动作下来,马愉等人也逐渐放松了警惕,乃至在大多数都同考官眼中,都被忽视了存在。 结果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则一鸣惊人,直接把魁首会元的头衔给夺下了,让所有的利益交换都变成了笑话! 面对这种局面,马愉自然不可能轻易妥协。因为会试的排名不仅仅是关于他儿子,更多还有其他方利益的交换,一旦给不了那些人满意的交待,会把自己也给拖下水。 于是马愉朝着前面率先起身自荐,名叫谷涛的同考官使了一下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再次站起身来。 “钱总裁这番举手表决的方式,下官斗胆认为有些草率,应当再从长计议,着重审度。” 这话一出,就让在场很多同考官脸上表情不好看了,他娘的投票时候你不反对,现在结果出来了,你又开始叽叽歪歪说要从长计议,是把大伙儿当傻子糊弄呢? 特别是举荐了沈忆宸答卷的赖荣,此时鸭子都已经到嘴边,怎么可能让它还给飞了。 当即怒气冲冲的起身反驳道:“谷兄此言差矣,评选会元的此子文章以理明言,超出众作,会元头衔当之无愧!” “下官认同赖大人所言,无规矩不成方圆,既然已经选定了会元人选,就不可随意更改!” “如此随意替换榜首头魁,何以立信?” 谷涛也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刚出来,就立马遭受到如此多的反对,而且还言辞激烈。 这让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只得把目光看向了其他几名同伙考官求助。结果这几兄弟抱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心态,把谷涛的求助眼神给无事了,意思好兄弟你就自己担着吧。 毕竟他们也要脸,这般出尔反尔的事情,在官场传出去名声不好听。而且夺得会元的考生万一哪天发达了,不得把你给恨的牙牙痒? 这波队友卖的漂亮! 几位同伙的“背叛”,瞬间就让谷涛感到怒火攻心,他这时候也不管不顾了,凭什么炮灰都要我一个人来当? 于是乎,谷雨干脆把背后的势力给摆了出来,大家处于一种明牌状态下来对峙好了。 “各位同僚,在下所举荐的答卷,如若从文笔猜错无误的话,应该是顺天举子贺平彦的试卷。莫非他就真的差了一档,当不起这个会元?” 从写作风格上判断出来考生是谁,放在科举里面早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件,众考官也不会大惊小怪。 但是这种事情一般情况下都是属于心照不宣,如同谷涛这般直言不讳的说出来,就把场面弄的有些尴尬了,你是赞同还是反对呢? 赞同的话,相当于默认结识考生徇私,反对的话,相当于公开不给贺平彦背后势力面子。 看到谷涛都把话说到这一步了,之前那几位“装死”的同伙考官,终于站了出来附和道:“其实在下也认为谷大人举荐的答卷技高一筹,奈何钱总裁已下决断,不好反对啊。” “贺平彦文采出众,在文人士子群体中颇具口碑,可为会元。” “钱总裁,要不考虑一下把这两份答卷进行二轮表决,以示公平?” 随着发声的同考官增加,聚奎堂内的氛围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很多之前举手支持沈忆宸的同考官,都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只见这时,钱习礼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钱大人,你为何发笑?” 坐在旁边的马愉,面对这种诡异的场面,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了一句。 “我是在笑这会元评选,如今却成为了一场儿戏跟闹剧!” 说罢,钱习礼站起身来,直接拿起了桌上的墨笔,在众人一片惊讶的眼神中,于榜首位置填下了沈忆宸答卷的编号。 “事已至此,我就再说一句话,诸位承蒙圣恩担任考官,是否还记得那为国取士的承诺,是否还记得在孔圣先师面前许下的誓言!” “会试草榜本官已经填好了,如若不认同觉得有徇私舞弊的嫌疑,尽可在礼部磨勘的时候,向知贡举官进行举报,本官一己承担!” 钱习礼斩钉截铁的话语说出来,可谓让在场很多同考官震耳欲聋,身为阅卷官的使命跟责任不由浮上心头。 “下官愿跟随钱总裁步伐,等待磨勘!” “下官愿以与钱总裁联名,力荐会元!” “下官同联名!” “下官附议!” 一位位的同考官再次站起身来,声势比之前还要浩大。 不得不说,明朝前中期无论是科道言官,还是翰林院的老学究们。都没有像明末那般成为了党争的软骨头,依然有着身为文人的底线跟风骨。 见到这一幕的钱习礼也遏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点头道:“文道不绝,吾道不孤!” 局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马愉知道已经无力回天,再强行搅和下去,以钱习礼这老学究的倔强性格,说不定会闹出一场震惊朝野的会试“徇私”大案出来。 于是他站起身来顺水推舟道:“钱大人莫要激动,会试排名本就是商定出来的,意见不合很正常。” “既然已经选定完毕,那么就把考生的墨卷给拿上来吧,本官看看到底是哪位学子,能得到钱大人的如此青睐。” 说罢,马愉就让试卷官把沈忆宸答题的原文墨卷给送了上来。 都不需要拆开卷首糊名,当这一手字出现在众位考官眼前的时候,大多数人心中就已经明白考生是谁了。 “果然是沈忆宸,此子才华真是势不可挡啊!” “之前已中顺天乡试解元,如今再中会元,莫非要出现我大明第二位三元及第?” “慎言,是第一位三元及第!” “对,第一!” “更恐怖的是此子才十八,古往今来十八岁能中举者,都称得上是天之骄子,三元及第是什么概念?” 现场的同考官们都议论疯了,毕竟如此年轻的解元、会元连中者,放在大明历史上没有的。 哪怕当年连中三元的黄观,年岁也远远的超过了沈忆宸。 年轻,就意味着未来有无限可能,甚至可以耗死几任皇帝,成为德高望重的权臣! 只可惜这里并没有应天籍贯的考官,否则一定会有人记得沈忆宸在童子试的时候,还荣获过一个“小三元”的称号。 如若他要真的能拿下状元头衔,那就不是什么三元及第那么简单了,二是六首齐聚! “天命所归。” 马愉淡淡说了句,就没有再继续说什么了。 他做这些事情都是为了给自己儿子谋条出路,并不是完全丢掉了文人的一些坚守底线。 沈忆宸这都压不下去还能夺取会元,天命就是如此注定的,非人力可以定夺! …… 成国公府内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的会元头衔,来的如此一波三折。 他正坐在书桌前,誊抄着赵鸿杰抄家后送来的罪证,脸上表情无比凝重。 凝重一方面因素,是因为罪证里面内容罄竹难书,欺男霸女、滥用私刑、残害忠良,简直堪称无恶不作。 另外一方面,是沈忆宸发现狱卒王永保留的罪证中,并没有任何关于王振的内容,全部都是他侄子王山的,这点就不正常。 要知道王永之前可是做过当街张贴王振罪行的“疯癫”行为,他如果没有留有证据存档的话,拿什么去张贴? 所以缺失了王振罪证的原因就不言而喻了,是被赵鸿杰给扣留了下来,难怪会推迟这么多天,才送到成国公府上。 正是想到了这点,才会让沈忆宸的面色如此凝重。 要知道在沈忆宸的心中,赵鸿杰投入南镇抚司门下,虽然没有问过具体是何原因,但肯定有他的难言之隐。 至于拜王振为干爹,沈忆宸就更没有当回事,宦官无子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收干儿子。 宫内十二监有名有姓的大太监,几乎名下都有几个干儿子,有些是同在宫中的小太监,有些就是想要攀附的官员。 到了王振这种级别,干儿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了吧,称呼他为“翁父”的,那就更是数不胜数,多一个赵鸿杰有什么好奇怪的? 所以沈忆宸对于赵鸿杰的记忆,始终都保持在应天府那个胆小懦弱,但却讲义气善良的形象中。到京师后所有的变化都是身不由己,并不是他自己的本意如此。 现在看来,不单单是自己变了,赵鸿杰同样变了。 “人随着时间的改变,终究是无法回到从前吗?” 沈忆宸嘴中默念了一句,心中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难受跟憋屈。如果赵鸿杰真的成为了阉贼鹰犬,会选择维护跟包庇王振,自己该如何做? 成国公府其他地方,氛围就与沈忆宸的小院完全不同,此时正在处处张灯结彩,挂上红布跟贴上喜字,为两天后朱佶迎娶镇远侯之女进门做好准备。 公侯之家联姻,就算不是继承爵位的嫡长子,另外一边也不是如同泰宁侯这般的独女,身份依然是无比尊贵,得到外界的关注目光少不到哪里去。 毕竟成国公如日中天的权威就不用说了,镇远侯爵位虽差了一点,但是他家在明成祖靖难之后封侯中,得到的恩宠几乎不输于一般的公爵。 明成祖朱棣不但封了初代镇远侯顾成,还把他父亲、祖父、曾祖父三代追赠镇远侯,这份恩荣一般人还真比不上。甚至在顾成死后,也被追赠为夏国公。 现在继承爵位的二代镇远侯顾兴祖,名字喻意倒是挺好的,只是这个人就实在不怎么样了,做的事情更称得上是丢了祖宗的脸。 身为武将勋戚掌管南京中军都督府,宣德年间南征交趾,这货怕死坐阵南宁却佣兵不援,被锦衣卫逮捕下狱。还好祖宗名头硬,第二年把他给放了出来,换做一般人早判罪论斩了。 正统十四年总操神机营,跟随明英宗北征,土木堡之变发生后这货又跑路了,称之为“顾跑跑”都不为过。这次就没那么好运了,卖皇帝队友不得判你死刑? 奈何这家伙命离奇好,也先兵临城下,京师领军的大臣勋戚不足,只得把他放了出来参与京师保卫战,又逃过了一劫。 景泰三年,这货受贿再下狱,不久释放。后来立太子有功,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牢房进进出出堪称打不死的小强。 朱佶此刻正在母亲林氏的房间里面,面对自己即将要到来的大婚,他却并无多少喜悦之情。 看着儿子这副模样,林氏怎能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开口劝慰道:“陈青桐就别再惦记了,你跟她是不可能的,镇远侯的女儿也不错,只要你努力能表现好,同样是一门大的助力。” “但是镇远侯有两个儿子,保证自己儿子能往上爬就不错了,哪那有余力来帮我这个女婿?” “愚蠢,平日里叫你多跟朱仪学学,你就是不听。现在都要成为镇远侯女婿的人了,连他家目前情况都不清楚吗?” “镇远侯长子顾翰喜好作画,志向是成为魏晋诗酒狂士,压根就无心袭爵,早早就把爵位给退让给了他弟弟顾玘,这点你总知道吧?” 面对这声询问,朱佶有些不服气道:“母亲,孩儿当然知道。” “那你又是否知道,顾玘自幼身体虚弱,年初上月节的时候在外看了一场花灯染上风寒,已经卧病在床两个月了。据小道消息传怕是命不久矣,这样镇远侯的爵位怕是也不好传了。” “此事当真?” 听到这话,朱佶眼神一下就亮了,镇远侯要是家族人丁兴旺,家族繁盛,那么自己这个女婿就可有可无。 但如果家族不稳,就需要外力来维持跟助力,女婿怎么也称得上是半个自己人,而且还背靠成国公府,怎么也比外人放心靠谱吧? 如此一来,镇远侯肯定就会助力自己参与夺爵,自己成功了,对于镇远侯一族来说,也是可以借助共荣的势力,双赢! “当真!当真!有这功夫质疑,你不会去自己打探打探!” 面对朱佶这般朽木言语,林氏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劈头盖脸的就对他拍了几掌。 “哎呦,母亲我错了。这也不能怪孩儿啊,是你说要备战会试,不允许我出门游玩,消息自然就落后了!” “难怪我说会试刚结束,镇远侯就要如此召集的举办婚宴,他娘的该不会是拿老子给他府上冲喜了吧!” 听到朱佶的脑回路莫名跳转到了冲喜上面去了,林氏只感觉自己一阵胸口痛。 “我说你不如朱仪那个家伙也就算了,现在看来就连沈忆宸都远远把你甩在身后,为娘这一辈子怎么这么命苦,生了你这块不可雕的朽木!” 面对这话,朱佶就不服气了,开口反驳道:“大哥他又不考科举,真要进入科场说不定还不如我呢。至于沈忆宸会试结果还未出,母亲你为何未战先怯,断定我不如他?” 出乎意料,面对朱佶的反驳,这次林氏却并未生气。反倒是点了点头道:“好,有这种志气,才像是我的儿子!” “对了,你大婚时刻朱仪应该会从陕西回来,如今沈忆宸已成气候,以后要想办法引发他们鹬蚌相争,我们渔翁得利了。” “大哥他为何会跟沈忆宸斗?再怎么样,婢生子也威胁不到他的爵位,而且他为人廉静持重,好像还挺照顾沈忆宸的。” “哼,你真是太小看朱仪了,如果他就这点本事,我会没事让你学他吗? 说罢,林氏的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 礼部大堂内,草榜跟一式两份的考生试卷,都已经被送达到这里。 礼部知贡举官跟主考官将担任主持,把拟订录取的“朱卷”与考生的“墨卷”进行对号,编号不对者弃之不取。复核之后,再进行一次“填榜”,即正式确定录取名单。 另外礼部的磨勘,也将与对号同步进行。 由于会试的放榜时间正好处于杏花盛开的时候,所以也被称之为“杏榜”。 胡濙、王英两位知贡举官,以及钱习礼、马愉两位主考官处于首席。堂内还有十八位同考官,礼部组织会试的一些官员,监试官、九卿、锦衣卫等等。 场面可谓甚是恢宏,各方势力都有,让随意内定考生名次的事情难度要陡增许多。 人员都到齐以后,一名监试官站起身来,走到了最中央的长桌前,缓缓摊开的摆放在上面的草榜。 众人的目光自然第一时间就看向了榜首,会元注定得万众瞩目,只见“应天府江宁县沈忆宸”九个大字,跃然与草榜之后,很多人看到后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有意外的,有震惊的,更有不可思议的,还有情绪激昂的! 唯独没有提出异议的。 沈忆宸这三个字,如今就代表着科举的含金量! 143 杏榜题名(二合一) 胡濙见到榜首沈忆宸的名字之后,不动声色的朝着身旁马愉看了一眼。 他们两个早就已经划分好了五经魁的排名,如今沈忆宸再次进入前五也就算了,居然还夺取了会元魁首头衔。马愉好歹也是名内阁大臣,怎么会出现这种低级失误,阅卷控场能力这么差吗? 面对胡濙的目光,马愉有些无奈的轻轻摇头,这种事情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也无法解释。 只能说沈忆宸成为会元是众望所归,自己无力去倒施逆行。 除了沈忆宸名列榜首外,贺平彦的名字出现在了第二。顺天乡试他以亚元的身份,被沈忆宸解元给硬生生压了一头,结果没想到会试这一战,再次被踩在了头上。 胡濙安排的那名叫做杨鸿泽的士子,还是挤入了前三甲的位置,这也是马愉所能操作的极限了。 毕竟前面这两尊大神,哪一个都顶不下来。 第四、第五名同样是按照了之前的计划排名,至于更后面的名次就略显无关紧要,取中就好。 摊开草榜的这名监试官,转身对着首席上几位大臣回禀道:“诸位大人,如若对于会试草榜无异议,接下来就将进行朱墨两卷的对号,以及磨勘。” “无异议。” 胡濙身为礼部尚书知贡举官,并且还是正统十年乙丑科会试的主理人,这声决断自然得他来下达。 说实话,他心里面虽然对于沈忆宸夺取会元不满,但也不至于不可接受。 因为胡濙跟沈忆宸之间,本身就没有不可调和的利益冲突,无非就是谈判破裂,想要扶植一个更好操控的自己人上位罢了。 只是沈忆宸的光芒太过于耀眼,如果不作出适当打压的话,其他考生在他的遮挡之下,就会显得黯然无光。 就好比草榜打开的那一瞬间,所有人注意力全部都是放在了沈忆宸身上,谁还管排名后面的是哪些牛牛马马,自己选中的杨鸿泽,更是连提都没人提。 会试的号舍安排,空降自己人拿经魁,联手马愉压沈忆宸排名,甚至是拖延了钱习礼的礼部侍郎衔挂名,其实都是基于这个目的跟想法。 不过胡濙却犯了一个大忌,那就是他想要打压沈忆宸,不让这小子风头太盛,影响到扶持自己人上位。 却偏偏又没有做好彻底撕破脸得罪成国公的准备,怎么说也还有层亲家关系,某种意义上的利益绑定,就导致了打压的不够彻底!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今日排名榜首可能只是一个开始,挡人科举与断人财路没多大区别,沈忆宸如若能得知,岂会善罢甘休? 只能说胡濙这种四朝为官的老油条,最近年龄大了加上身体状态欠妥,才会作出如此糊涂又不够狠的举动。如果再让他年轻十岁,就算得罪成国公也得先把沈忆宸按死,不能给自己留有后患。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这才是官场应有的手段! “朱卷”与“墨卷”被抬上来后,进行对号跟磨勘的官员们都纷纷上前开始工作。 其中沈忆宸的试卷被摊开对号后,引发了在场的一片惊叹称赞之声。 “早就听闻沈忆宸的字超乎同龄,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本官这手字都远不如矣。” “诸位看沈忆宸这四书义首题,不俶诡,不纤佻,无偏锋,无奇格,完美吻合出题的中正之意,会元真乃名副其实。” “盛名之下无虚士,此子能以南人士子身份在京师立足,并且还隐约有年轻领袖之实,足以见证其能力。” “不用再看了,稳居会元!” 面对这些同僚关于沈忆宸试卷的议论,马愉把目光看向了胡濙,脸上露出一抹苦笑。 仿佛是在说看到了吧?现在明白为何沈忆宸依然处于榜首,当时填草榜也是这种局面,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胡濙依然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只是从马愉的苦笑中,他能理解到对方的那种心境。公认到这种地步,又不是乡试主考官掌控绝对裁定权,确实无法力排众议。 对号跟磨勘了半天,绝大多数试卷都没有任何问题,只是在其中一份上面发现了个错别字。 不知是当时的誊录官没有发现,还是起了别的什么心思包庇,反正这份试卷被当场黩落,并且还要追究相关官员的责任。 完成了这一步,就是填写最终的“杏榜”。与以往任何一次科举考试填榜不同,这次榜单被分为了三部分,也就是著名的“南北中”榜。 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发生了著名的“南北榜案”,一届会试录取的考生全部都是来自南方,引发了北方士子们的群体上疏跟不满。 于是明太祖废除考官的录取,亲自选定了六十一名进士,并且全部都为北人。只是这种举动,虽然平息了北方士子的怒气,但实属意气用事,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到了洪熙元年,明仁宗命大学士杨士奇议定会试取士名额,以一百名为率,南人称南卷,录取名额为总额的十分之六。北人称北卷,录取额为总额的十分之四。 宣德以后,南、北各退卷五为中卷,于是分配名额就变成了南卷五十五名、北卷三十五名、中卷十名。 这种分配模式从此以后就被固定了下来,会试每次正式发榜都按照这个标准来。 当这份“杏榜”被填写完毕,一切就属于真正的尘埃落定,沈忆宸的会元身份再无被更改的可能性。 王英此刻可谓是笑开了花,他本来这几年因为林震的辞官而感到万分遗憾,结果没想到给自己送了个好“徒孙”过来。 如今沈忆宸这小子解元、会元已经占据两元,只要在殿试上面再拿下状元,就能达成三元及第的文人至高成就。到时候自己在朝中,也将多了一大左膀右臂,甚至可以考虑延迟下退休,再往上爬一步了。 想着想着,王英目光不经意的撇了眼身旁的胡濙…… 伴随着“杏榜”填写完毕,成国公府内的沈忆宸,也把关于王山罪证的资料给誊抄完了。 他之所以选择自己亲手誊抄,一方面是这件事情必须要万分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另外一方面,就是沈忆宸打算留下王永保存罪证的原件,自己笔记模仿出来的“赝品”,给赵鸿杰去上交。 理由很简单,那就是真当这份罪证有用的时候,原件的效力将远远超过誊抄版本,做大事就必须得考虑到各方面的因素。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不过成国公府内因为好事将近的缘故,依然灯火通明,显得一副喜气洋洋。 赵鸿杰依然身穿飞鱼服站在成国公府的门口,并没有选择进去。 如今锦衣卫的名声正朝着恶化方向急速发展,正常官员府邸都不是太欢迎锦衣卫进门,特别是成国公府正整备举办喜事。 所以哪怕有沈忆宸的邀请,赵鸿杰依然选择了避嫌,站在门口角落位置等候。 “鸿杰,久等了。” 沈忆宸坐在书房誊抄了一两个时辰,都感到有些腰酸背痛,赵鸿杰可是站在门口挨冷风吹,情况可想而知。 “没事,我习惯了。” 赵鸿杰笑了笑,就准备伸手过来接关于王山的罪证。 只不过沈忆宸并没有直接递给他,而是淡淡说道:“天气寒冷,要不鸿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喝一杯如何,好像来到京师就没认认真真地的吃过一顿饭。” 经历过这大半年锦衣卫生涯的磨练,现在都赵鸿杰,已经不是当初应天府那个头脑简单,只知道玩耍的愣小子了。他心理明白沈忆宸突然说这话,肯定是想与自己说些什么。 于是点头道:“好,确实这段时间公务繁忙,没有时间来找你喝酒。” “没事,公府不远处有家酒楼不错,这顿我请客!” 沈忆宸故作轻松的回了一句,然后转身走在前面带路,心事重重。 赵鸿杰跟在沈忆宸的身后,地上的积雪还未完全融化,被踩踏出两串长长的脚印。 这可能是他们结伴而行,第一次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到了酒楼要了个包间,然后上了几个小菜跟一壶温酒,几杯酒下肚之后,沈忆宸把自己誊抄好的王山罪证递到了赵鸿杰面前。 “这是我的誊抄版,原版留在了公府,字迹模仿的足以乱真,鸿杰你拿回去交差应该没什么问题。” “你留下原件,真有打算对付王山之意?” 赵鸿杰反问了一句,只有身处在王振的阉党集团里面,他才能切身体会到势力有多么强大。 内阁、六部、都察院、锦衣卫、各布政司,种种你能想象到的实权部门,都有王振扶持的党羽存在,甚至大多数还认了他当干爹。 这种势力集团就连成国公都得老老实实低头,沈忆宸就连官身都没有,去对付王振的亲侄儿,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防患于未然。” 沈忆宸淡淡回了一句,他当然知道自己与王振之间的实力差距有多大,送死的事情可不会轻易去做的。 而且话说回来,自己目前与王振并未撕破脸皮,更未成为仇敌。甚至有机会的话,沈忆宸为了自己目标,会暂时选择与王振合作都说不定。 他可不是那种古板的老学究,宁死不与阉贼无伍,必要的妥协跟低头,也是成大事者的一种手段。 但是官场上选择与虎谋皮,就得让自己多几把能制衡老虎的武器,否则会被老虎吞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听到沈忆宸这话,赵鸿杰也并未再多问,他在应天的时候就知道沈忆宸脑子好使,不会做无把握的事情。如今更是成为了解元,在京师众望所归,更不需要自己操心了。 又是几杯酒下肚,借着微醺的醉意,沈忆宸终于开口问道:“鸿杰,你为什么把关于王振的罪证给隐藏起来了。” 这层窗户纸终究是要捅破的,沈忆宸也必须清楚目前赵鸿杰对于王振,到底是处于一种怎样的感情。他真的不愿意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最好的朋友跟兄弟,沦为被世人所唾弃的阉贼走狗。 “他对我有恩。” 简单几个字后,赵鸿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沈忆宸不像李达那种的易冲动愤怒,对于这个结果,他早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何恩?” “你还记得当初在应天府,你帮我安排的是南镇抚司吗?” “嗯。” “其实我来到京师后,首先进入到并不是北镇抚司,就是在南镇抚司。” 听到这话,终于轮到沈忆宸诧异了,他确实不知道赵鸿杰进入过南镇抚司,还以为他一直就在北镇抚司。 “发生了什么?” 以赵鸿杰最开始到性格,进入南镇抚司后,他肯定不会主动转到充满血腥暴力的北镇抚司,其中必然是发生过一些事情。 “锦衣卫大多世袭传承,南镇抚司的工作清闲、清贵,所以选择进入南镇抚司的,都是些高层后裔。” “我一个不受家族重视的庶子,加之性格软弱胆小怕事,你觉得我进去后,在京官公子哥圈子里面,会遭遇什么?” 说罢,赵鸿杰抬起头看着沈忆宸笑了笑,这抹笑容除了苦涩外,还有着一丝狠利。 这句话让沈忆宸沉默了,赵鸿杰会遭遇什么,其实在成国公府外院家塾,已经上演过一次,那就是被欺凌! 只是外院家塾的学童们,包括李达等人还算有底线,除了看不惯赵鸿杰软弱认为他丢了武将子弟的脸外,平常你避着他们走,李达还真不算多么主动欺负人。 但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底线的纨绔子弟更多,你一个外地应天府过来的底层锦衣卫,没有家族势力在背后依靠,他们可不会有太多的顾忌,往死里欺负都有可能。 别说古代军事机构了,就算是放在现代社会,各国的军中霸凌新兵事件,同样是层出不穷。 “是王振帮了你?” “没错,是王公公视察南镇抚司的时候,看见了我脸上的伤痕。然后收了我为干儿子,并且还调任到北镇抚司当百户。” “可以说我能在锦衣卫坚持下来,全都拜王公公所赐。” 说到这段话的时候,赵鸿杰的语气明显坚毅了许多,王振在他心中确实已经有了不低的份量。 沈忆宸不喜欢站在道德的至高点,去肆意的评判他人的做法,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凭心而论,换做是沈忆宸自己处在一个被欺负霸凌的环境中,突然从天而降一人拯救自己于水火,他也不会在乎对方是不是什么大坏蛋,大阉贼。 “对不起,我当初不应该推荐你入锦衣卫的。”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赵鸿杰他也没有做错什么。 沈忆宸只是有些后悔,当初自己应该更果断些,认为赵鸿杰的性格不适合从军,就连南镇抚司都不要向他推荐,可能就会避免现在这种局面了。 “忆宸,你为何要向我道歉,你又没做错什么?” “说真的,我反倒是很感谢你,如果不是你推荐我入锦衣卫,可能我现在还在街头一事无成,依旧那副弱懦胆小的模样,不像个男人。” “我也知道,在你们文人眼中,王公公是十恶不赦的阉贼,做了许多的坏事。但他对于我而言就是恩人,人不可以忘恩负义,所以期望你能理解。” “我理解。” 沈忆宸点了点头,这次轮到他把桌上这杯酒给一饮而尽了。 恩这种东西,有时候比仇还难办。 说到这里,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沈忆宸再没有多问,只是与赵鸿杰两人一杯酒接着一杯酒下肚,直至喝得醉醺醺连路都走不稳了。 这也是沈忆宸来到京师后,第一次喝成这般模样,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怎么回到公府的,沈忆宸已经记不清楚了,当他头昏脑胀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 “宸哥,你醒来了啊,桌上有着醒酒汤跟饭菜,你赶紧起来吃喝了吧。” 阿牛此刻就坐在床边,看到沈忆宸醒了过来,立马就招呼了一句。 “好。” 昨夜酒喝的实在太多了,沈忆宸感到宿醉的非常不舒服,打算先把这碗醒酒汤给喝了再说。 不过很快他发现书桌上多了一个礼盒,于是立马警惕的朝阿牛问道:“阿牛,有人进过我屋子没?” 那份王山罪证的原版,就放在书桌上面,这要是被人看到了可能会引发很大麻烦。 “没有,宸哥你是说礼盒吧,那是大公子从陕西带过来的礼物,我看你没醒就随手放在了桌上。” 听到没人进来,沈忆宸这才松了口气,补充道:“阿牛,以后我这间屋子切记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宸哥,我明白。” “对了,朱仪从陕西回来了?” “恩,明日就是二公子大婚,他身为大哥当然得赶回来啊。宸哥,你不会连这都忘了吧?” “昨晚喝的有点多,确实忘了。” 沈忆宸拍了拍自己脑袋,喝酒真是误事,同时还让他想起来一件事情,明日还是乙丑科会试的放榜日! 144 婚宴发榜(二合一) 正统十年二月二十九日,这天是成国公府跟镇远侯府商定的大婚日子,同样也是乙丑科会试的放榜之日。 天色还未放光,成国公府的佣人们就已经忙碌了起来,为迎接各路亲朋好友、达官贵人做着准备。按照目前成国公朱勇的权势跟地位,这场婚宴恐怕半个京师的勋戚跟高官都会到场给个祝贺。 公府大堂已经挂满了喜庆的红绸缎,正面的墙壁上也张贴了个大大的囍字,两旁点燃了龙凤呈祥的红烛。 朱佶此刻并没有在公府内,他已经带着成国公府宗亲那群狐朋狗友,跑到镇远侯府接亲去了。而沈忆宸却与朱仪一同站在公府的门前,充当着贵客迎宾。 这种身份跟定位,让沈忆宸感到万分的不自然。 奈何这个要求是成国公朱勇亲自下令,毕竟他堂堂大明公爵,总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展露出父子、兄弟不和的景象。沈忆宸要是兄弟大婚都不露面,流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给笑话? 另外沈忆宸考虑到人生大事就这么一次,他也不想把场面给搞得太难看,只得答应下来勉为其难的做做样子。 “怎么,不太习惯?” 看见沈忆宸这心不在焉的样子,身旁的朱仪淡淡问了一句。 相比较去年巡边之前的朱仪,此时的他肤色黝黑了许多,也变得沧桑刚毅了许多。如果不是站在成国公府的门前,恐怕见到他的第一眼,没人会料想到这是位国公嫡长子。 “还好,没什么。” 沈忆宸语气平静回答,没有流露出明显的个人情绪。 经历过几次与朱仪的接触,他很清楚这个“大哥”的段位,比朱佶这种二世祖不知道强哪里去了。跟他打交道要提起精神来,最好别被轻易的套出任何话语。 “这次从陕西返回参加二弟的婚宴,行走匆忙也没准备什么,就给你带了一套文房四宝作为礼物,不知可否中意。” 朱仪所说的文房四宝,就是昨天沈忆宸在书桌上看到的那个礼盒。 “谢过大公子,很满意。” 沈忆宸拱手称谢,从大西北千里迢迢赶回京师,还不忘给自己备下一份礼品,确实这份心意让人动容。 “你我之间,毋需如此客气的。” 本来沈忆宸内心里面还是有些感激的,一听到朱仪这般拉进关系的话语,他就只能笑笑了。 可能是感受到了沈忆宸内心里面的防备,朱仪也没有继续往这件事情上说下去,场面又恢复到之前的那种安静。 不过让朱仪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沈忆宸却主动开口询问道:“大公子,不知你这次西北巡边,感受如何?” 突然听到这句话,朱仪脸上表情有些诧异,要知道大明绝大多数的文人士子,对于边疆的这些武事都不太感兴趣。甚至有些古板迂腐的老夫子,认为边疆蛮族的威胁,仅仅是未通教化而已。 只要能让他们习得孔孟之道,自然就能轻松永保边疆太平,这才是治根的法子。 别说文人了,就连许多勋戚武将子弟,都已经沉溺在京师的纸醉金迷中,不愿意再领军去关注什么边疆苦寒之地。 “我这次跟随着靖远伯巡视诸边,所到之处无论百姓还是军户,尽皆寒苦。” “北方也先的瓦刺部,如今统一了蒙古诸部兵强马壮,兵锋正不断往着东部侵扰。如果再不加以限制的话,兀良哈三卫恐有被吞并之可能,到时瓦刺部无论人口还是地盘,都将再次提升一个层级,终成大明之患!” 说罢,朱仪重重的叹了口气,很明显边疆的局势不容乐观。 沈忆宸想要得知的,其实就是关于瓦刺部的消息。目前自己的出现并没有影响到北方蒙古局势的变化,也先部依然把目标打到了兀良哈三卫的身上。 一旦兀良哈三卫被吞并,就意味着整个蒙古部落再度完成了大一统。到时候大明所面对的,就不再是一个个分裂的蒙古部落,而是一个整体的“蒙古帝国”! “如此局势,你们上疏给天子了吗?” “当然,边将早已上疏多次,但并无多大效果,只是让多加防范。” 听到这话,轮到沈忆宸叹了口气,人类从历史中获得的唯一教训,就是从不吸取任何教训。 明英宗还是没有把也先的瓦刺部给放在眼中,以为是征讨过的兀良哈三卫这种弱鸡呢? “永康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一声门房的通传,打断了沈忆宸想要继续询问的想法,他只得与朱仪一起,恭迎起来上门参加喜宴的宾客。 “阳武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兵部左侍郎前来庆贺!” “户部尚书前来庆贺!” 随着时间的推移,来到成国公府上道喜的宾客数量,也开始陡然增多起来。 沈忆宸再也没有什么闲聊跟休息时间,只能不断的朝着到访客人招呼行礼,一张脸都快要假笑的麻木了。 “会昌伯携家眷前来庆贺!” 又是一声通传,这次沈忆宸可谓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个“熟人”,他就是会昌伯之子孙绍宗。 说实话,能在今日喜宴上见到孙绍宗出现,沈忆宸并不意外。因为这种勋戚高官之间的联姻喜宴,说穿了对于其他人而言,也是一场大型的交际场所。 把自己的儿子晚辈带过来见见世面,说不定还能认识两个权贵人脉,日后在官场上也能说得上话。 “恭喜贵府操办喜事,朱大公子巡边归来,更显成国公之风范了。” 会昌伯人际交往这块还是可以的,上来就很热情的与朱仪打起招呼,并且言语往着朱勇身上靠,这对于要袭爵的嫡长子而言自然很受用。 “会昌伯客气了,晚辈还差了许多。家父已在府内恭候大驾多时,还望今日会昌伯定要尽兴而归。” “那是自然!” 会昌伯孙忠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同样自来熟的说道:“忆宸,你跟犬子有着同年之谊,不知今日放榜可否连传喜讯,创下一段共同提名的佳话。” “孙公子才华横溢,在下远不如矣,今日会昌伯定然可以听到捷报频传。” 沈忆宸皮笑肉不笑的回了句客套话。 “外界传言解元郎谦虚恭谨,今日一见果然低调。” “会昌伯过赞,请。” “好。” 会昌伯孙忠客套了几句后就走入府内,孙绍宗不紧不慢跟在了最后面。 不过他在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特意放慢了下自己的脚步,低声说道:“这次会试你别想如同乡试那般得意了,我赢定你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玩味笑容,也没了刚才会昌伯面前那种低调谦虚态度。 “就你,也配?” “不信走着瞧,等下有你落榜哭的时候。” 孙绍宗恶狠狠的回了一句,他就知道沈忆宸这小子的谦虚是装出来的,这才是真面目! “好啊,看看谁哭。” 唇枪舌战了几句,孙绍宗也进入府中,朱仪并没有听清楚他们两个到底说了些什么。 不过对于孙绍宗这个人,他还算是比较了解的,于是开口道:“孙绍宗性格张扬跋扈,又有当今皇太后做靠山,更是眼高于顶目中无人。” “如无必要最好是不要与他产生纠纷,宁得罪君子,不得罪这种小人。可能造成的威胁不是很大,却会始终缠着你不放。” “我知道。” 沈忆宸点了点头,其实朱仪说这番话已经晚了,双方早就已经没有什么和解的可能性。 不过得罪也就得罪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孙绍宗这种人越来越难影响到沈忆宸分毫。 “吏部尚书携家眷前来庆贺!” 这身通传的放在今日婚宴中,就显得有些与众不同了。 因为大多数携带家眷赴宴的,都是以勋戚或者朱勇五军都督府的部下为主,朝中大臣们要么独自前来,要么身份特殊避嫌托人送贺贴过来。 比如礼部众官员,碍于会试刚结束,婚宴的主角又是新科考子,通通没有赴宴选择了避嫌。 不过当沈忆宸看到是谁后,就流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因为吏部尚书王直携带的家眷,也称得上是一位“老熟人”了,他就是贺平彦。 贺平彦身为王直外甥这层身份,之前一直都是刻意遮掩的,除了少部分高层或者亲近之人,大多数京师士子跟圈子里面官二代,都不知道他背后靠山是谁。 现在随着共兴社已成气候,再加上会试结束贺平彦很快就要步入仕途,那么他王直外甥的身份,就没有必要再低调遮掩下去了。 相反,最近这段时间贺平彦异常高调,不断跟随着王直面见官场中人,就是为了日后在仕途中打下人脉的基础。 今日这种勋戚重臣的聚会,贺平彦自然不可能错过。 相比较孙绍宗的张狂,贺平彦表现就要平和低调许多,与沈忆宸对话也始终保持着礼数。 但是不经意间对撞在一起的眼神,还是能感受到那股不服输的傲气,以及某种无法言喻的阴冷。 让沈忆宸对待贺平彦,不敢如同对待孙绍宗那般放松警惕,这小子绝对不是什么善茬,日后肯定得多加防范。 “英国公之子前来庆贺!” “定国公携家眷前来庆贺!” “泰宁侯携家眷前来庆贺!” 就在沈忆宸接待宾客都快麻木的时候,泰宁侯这三个字的出现,让他多了一丝别样的期待。 “陈伯父,父亲大人恭候已久,说今日定要与你不醉不归。” 相较于他人,朱勇跟陈瀛是至交好友,双方子侄后辈什么的也很熟悉,于是朱仪用上了伯父的称呼,言语间也十分亲热。 沈忆宸同样拱手向泰宁侯行礼,只是他的目光,很快就放在了陈青桐的身上。 今日陈青桐身穿一件红色交领袄,搭配着月白色的马面裙,相较于以往少了几分少女的稚气,多了几分女人的绝美。 同样的,陈青桐的所有心思,也放在了沈忆宸的身上。她期待与心上人见面已经许久了,如今终于得以相见,如何愿意把眼神给挪开? 泰宁侯陈瀛与朱仪客套了几句后,就准备招呼着女儿陈青桐一同入府,却发现这丫头已经旁若无人,眼神里面就只剩下沈忆宸了。 见到这一幕,泰宁侯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清咳一声提醒了下陈青桐注意场合。然后就走到了沈忆宸面前,低声道:“还记得那日祭祀大典我说的话吧?” “晚辈始终牢记。” “那今日放榜就最好别让我失望,明白吗?” “是,晚辈定不负所托。” 年初祭祀祈谷坛,泰宁侯陈瀛说过要沈忆宸好好努力,不要让他,更不要让青桐失望。 今天的放榜之日,算是到了检验承诺的时候了。 “嗯。” 泰宁侯陈瀛点了点头,没有再继续多言,拽着陈青桐就往公府内走去。 “爹爹,你刚刚跟忆宸哥哥说了些什么?” “我说这小子目光不正,警告要打断他的腿!” “爹爹!” 陈青桐娇嗔一声简直哭笑不得,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父亲也会开这种玩笑。 临近中午时分,从远处传来了一阵吹吹打打的奏乐声响,朱仪身穿喜服骑在高头大马上,率领着迎亲的队伍返回公府。 新娘迎进门,接下来就是拜堂成亲等传统仪式。沈忆宸站了一上午早已腰酸背痛,对于观礼就没什么兴趣了,于是悄悄跑到了后厨,整了两口吃的填饱肚子。 拜堂结束喜宴正式开始,能参加成国公府婚宴的勋戚大臣,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过来填饱肚子的。众人只是需要这个场合来联络一下感情,顺带交换一下情报,而此时话题度的绝对中心,毫无疑问就是乙丑科的会试放榜。 “估摸着快到放榜时间了吧,不知道今日参与宴会的众多年轻人中,有几人能被取中为进士。” “会昌伯之子肯定毫无悬念,沈忆宸乃顺天乡试解元,取中也不意外,其他就不好说了。” “朱佶呢,据说他早已放出豪言,今日会双喜临门。” “朱佶学问不显,但是他身为成国公之子,又娶了镇远侯的女儿,敢放出这等豪言,肯定是背后有所准备。” “所言甚是,在下认同。” 会试的放榜流程跟乡试有着些许不同,那就是几乎没有考生会挤在贡院门口等待张贴榜单跟唱名,而是选择在同乡会馆里面等待。 原因就在于会试放榜之前,外头早已有人收买了院内书办的报录人,提前得知了榜上有名的举子,抢先一步吹吹唱唱找中试的举子讨喜钱去了。 甚至还会出现几队不同人马,为了争夺报喜的赏钱,在大街上快马加鞭疾驰的场景。 所以考生们只需要坐等消息就行,比自己在贡院门口等着发榜还要快。 “铛铛铛”的锣鼓声音由远及近,还能听到报录人扯着嗓子高喊:“会试捷报,恭贺顺天府宛平县老爷田之新,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二百八十六名,金銮殿上面圣!” “会试恩科开始放榜了,快,叫人去门口候着!” 听见外面传来的报喜声音,林氏也顾不上与其他贵妇的闲聊,立马呼唤着下人去到公府门口候着,这样能第一时间得知自己儿子被取中的消息。 不单单林氏如此激动,诸如会昌伯孙忠、吏部尚书王直等人,也开始招呼着随从,到成国公府门前站着打探消息。 他们今日过来的目的,除了让子侄多结识一下官场人脉,还有就是期望子侄能当着勋戚重臣的面中试,这对于日后名气的提升,可谓有着莫大的好处。 成国公朱勇那桌上,看着赴宴的宾客们,都被外面会试放榜的捷报给吸引了。 定国公徐显忠开口道:“成国公,听说今年你府上两子都参加了乙丑科会试,今日该不会三喜临门吧。” “婚宴都选在这一天,成国公定然是做好了三喜临门的准备,真是令本侯好生羡慕。” 永康侯徐安附和了一句,言语中恭维是真的,羡慕也是真的。 本身成国公就如日中天,两个儿子还如此争气,想不羡慕都难。 “凑巧罢了,凑巧,哈哈。” 朱勇本来因为喜事今天喝的就有点多,结果听到这番恭维想着万一朱佶跟沈忆宸都高中了,三喜临门是何等的荣光? 这下着实有些控制不住内心的喜悦,豪放笑声让临近几桌都给听到了。 府外街道上报喜的声音不绝于耳,很快就推进到了前一百名的贡士。与此同时,一名小厮从府外跑了进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名报录人。 见到有报录人被领进府了,很明显是参加喜宴之人中,有人高中进士了。 只见朱佶此时当仁不让的站起身来,满脸激动的注视着这名报录人,想着恐怕是自己中贡士的喜讯要来了。 今日既要是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也得是金榜题名时,两者缺一不可! “会试捷报,恭贺保定府高阳县老爷周文,高中乙丑科会试第八十九名,金銮殿上面圣!” 只是当这个名字报出来,朱佶傻了眼般的呆立在原地,这他娘的周文到底是谁,害老子白高兴了一场! 145 会元当仁不让(二合一) “请问是周老爷吗?小的在这里恭喜您高中进士!” 报录人看见朱佶满脸激动的站起身来望向自己,还以为他就是周文,于是立马迎了上去报喜。 要知道进士报喜的喜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特别像成国公府这种勋戚豪门,如若能博得他们高兴,一出手的赏钱说不定能吃上好几年。 之前就是成国公府的沈相公中举,那个报录人从公爷手中拿了好几十两的赏银,可谓轰动一时,不知引得多少人眼红羡慕。 本来朱佶就因为白高兴一场而感到不爽,结果这个不长眼的报录人,还凑过来把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这下他的脸色就更加难看了。 如若不是今日到场的达官贵人众多,朱佶真是恨不得给对方一巴掌,让这小子睁大自己的狗眼好好认清楚人! 就在场面有些尴尬的时刻,赴宴人群中有一名年轻举人站起身来,用着一种自我怀疑的语气说道:“周文?在下就叫周文啊,贯籍也是保定府高阳县人,莫非是我中进士了?” 听到这番话,报录人愣了一下,赶紧把礼部发放的金花信帖给拿出来进行确认。 这次没有再出现什么乌龙情况,赴宴这名叫做周文的年轻举人,资料贯籍什么的都能对得上,就是捷报上的新科进士! “恭喜周兄,高中进士,来日金銮殿面圣!” “周兄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没想到才华如此卓越。” “周侍郎真乃虎父无犬子,会试高中第八十九名,殿试说不定能冲击三鼎甲!” 奉承祝贺的声音纷纷响起,一下就把朱佶的风头全给抢了过去。 毕竟对于古代的读书人而言,金榜题名时带来的价值,是要远远的超过了洞房花烛夜。 面对此等场景,朱佶坐下来后有些酸溜溜的说道:“区区会试第八十九名而已,我要是登上杏榜,定然得占据五经魁的排名!” 朱佶的这番“豪言”,也是引得同桌那群朱氏宗亲的附和赞同,仿佛那五经魁的头衔,就如同囊中取物那般简单。 热闹的恭贺举动慢慢平静下来,会试的放榜还在继续,外面传来的报录名次也越来越靠前,很快就放榜到乙丑科会试前十的行列。 偏偏如此长的时间里面,却再无报录人进入府内报喜,这让之前还信心满满揣测榜单的众人,忍不住内心泛起了嘀咕。 该不会今日在场的这几位高官重臣子弟,一个取中的都没有吧? 主桌上的成国公朱勇,随着放榜名次的升高,脸上神情也逐渐有些难堪。他开局还乐呵呵的想着“三喜临门”的好事,结果到头来除了定好的婚宴是一喜,其他双喜就连影子都没见着。 朱勇并不是那种不切实际的妄想之人,他心中很清楚,同时被取中为杏榜前十的希望有多渺茫。到此时都还没有捷报传讯,恐怕中试的可能性已然不大。 想想前面几杯酒下肚,被恭维的夸下了多少海口,如今要是成国公府一个中进士的都没有,自己这张老脸还往哪里放? 另外一边孙绍宗提着个酒壶,踉踉跄跄的走到了沈忆宸身旁,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说道:“沈兄可是顺天乡试的解元郎,怎么还未听到传来取中捷报,大伙说会不会是报录人走错府邸了?” 孙绍宗不知道是真喝多了,还是故意作出此般醉态,反正这句话的声调不小,几乎在场众人都听在了耳中。 当然听到归听到了,这种摆明让人难堪的问题,稍微有点情商的也只当没听到,避而不谈。 “绍宗回来坐好,解元郎有五经魁之才,现在还未到放榜排名罢了。” 会昌伯孙忠开口告诫了一句,却并未有明显训斥的意思,更像是做做样子。 “也对,解元郎才高八斗,有经魁之资。不过今日在场才子众多,贺平彦贺兄、朱佶朱兄、宋杰宋兄、以及在下区区不才,前十名额恐怕不够用啊。” 孙绍宗点名的这几个人,都是到场参加婚宴的乙丑科会试考生,他们也在等待着放榜报喜。 如今杏榜只剩下最后十个名额,僧多粥少谁也不敢保证在场众人都能够被取中,终究还是有人得沦为落榜的背景板。 “沈兄,不知以你的见解,认为谁会名落孙山呢?” 孙绍宗似笑非笑的朝着沈忆宸问了一句,想看看他如何回答这个得罪人的难题。 “绍宗,你喝多了,赶紧过来!” 会昌伯孙忠的训斥也紧接着响起,这次语气要严厉了许多。 因为孙绍宗这番话不单单挑衅了沈忆宸,还将得罪在场其他的新科考生,自己不站出来表态的话,恐会成为众矢之的。 “抱歉诸位,是在下喝多失言了,罚酒一杯以示歉意。” 孙绍宗也仿佛酒醒了一般,拱手向着在场众人赔礼道歉,并且又倒了杯酒一口闷了。 本来还有些人心中不爽,现在见到他这副醉醺醺的赔酒模样,也不好过多计较,只得当做无事发生过。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却没有就此揭过,他在众人诧异眼神中缓缓说道:“孙兄若要问谁会名落孙山,在下确实不知。不过要论到谁会独占鳌头,鄙人还真有几分见解。” “噢,那沈兄认为谁将独占鳌头?” 别说是在场众人诧异,就连孙绍宗面对沈忆宸接话,他都感到意外不已。 这种问题摆明就是挑事的,要么避而不谈,要么就是选择打个哈哈混过去。如今自己都不想得罪人,选择息事宁人,沈忆宸反倒主动抢答了? “在下不才,当仁不让。” 沈忆宸淡淡吐出这八个字,脸上没有了之前那种玩味的笑容了。 “你说什么?” 孙绍宗仿佛有些不相信这句话,会从沈忆宸的嘴中说出来。 见到嚣张的,真是没有见过如此嚣张的,当着半朝勋戚文武重臣的面,直言自己要独占鳌头,真就肆无忌惮到了如此地步? “我说要独占鳌头,还需要再说一遍吗?” 平静的言语,却蕴藏着一股不容辩驳的力量,那种自信、野心、傲气简直迸涌而出,与沈忆宸平常给人的印象完全不同。 甚至当这句话出来后,全场可谓一片哗然,很多人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要知道沈忆宸谦虚恭谨的作风,在两京都出了名的,大多数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会给出一个“谦谦君子”的评价。在他的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居高临下的傲慢,仗势欺人的跋扈。 如今沈忆宸却直言要夺取会元头衔,而且丝毫不加遮掩,这也太年少轻狂了吧? “每届会试两京十三省有十几名解元,沈忆宸就这般自信自己一定能夺取魁首?” “真是目中无人,看来此子最近有些飘了。” “如此锋芒毕露,总有栽跟头的时候。” “哼,我倒想看看沈忆宸凭什么做到力压群雄!” 面对各方的议论纷纷以及不满,成国公朱勇此时却拍案而起,站出来力挺沈忆宸! “好,有志向,这才是我成国公府的风范!” 说实话以往在外人面前,朱勇对于沈忆宸的态度始终有所保留,并没有如同对待朱仪跟朱佶那样撑腰。 就好比当年在应天府的成国公府家宴,内院家塾几个朱氏宗亲,居然敢当着朱勇的面暗讽挑衅沈忆宸。这要换做是朱仪或者朱佶,恐怕他们得被扒掉一层皮! 朱氏宗亲之所以敢这么做,就是因为他们断定自己跟成国公的关系,反倒要比这个婢生子更亲密。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朱勇没把暗讽挑衅给当回事,更不会认为这是在针对成国公府跟自己,沈忆宸外人罢了。 但如今时过境迁,朱勇已经无法再容许外界当自己的面,对沈忆宸进行非议。就算他言论轻狂张扬又如何,我堂堂成国公府的人,是没这个本钱猖狂吗? 有了成国公朱勇出面,那些不满的言论瞬间就压制了下去,甚至有些言语过分的,脸上还流露出赔笑的笑容,生怕惹怒到了朱勇。 本来孙绍宗还想要反击两句,结果听到成国公朱勇这话,只得把想说的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好,沈忆宸,就让我拭目以待!” 恶狠狠的抛下这句话后,孙绍宗回到了座位上,脸色阴沉无比。他确实是没有想到,沈忆宸会这般无所顾忌,自己暗讽不成反倒被压了一头。 成国公府后宅的女眷桌,仆人们正不断把前堂所发生的时期,一五一十的转述给这些官家女眷们听。 当听到沈忆宸说出自己要独占鳌头,并且还得到成国公朱勇力挺后,瞬间这群官家女眷叽叽喳喳的议论开了。 “我可是听闻沈公子低调异常,他会说出这般轻狂言语?” “人不轻狂枉少年,沈公子才华横溢,风华正茂,此般举止有何奇怪的?” “没错,沈公子的几首诗词我可拜读过无数遍,每每读起都令人心之向往。” 一听到心之向往这话,有一名官家小姐立马神秘说道:“你们不知道,我可是在应天赏花游会上见过沈公子一面,那真乃君子风度、仪表堂堂。” “真的吗?再仔细说说。” “据说沈公子气质儒雅,是不是真的?” “那你有没有沈公子的墨宝,我可期待好久了。” 陈青桐听着这群人的议论,她简直有些哭笑不得,本来心中还无比担心沈忆宸会遭受到众人的非议,结果没想到话题方向全转到花边新闻上去了。 另一个与陈青桐有类似心境的,就是高官夫人桌上的林氏了。 她在听到成国公朱勇站出来力挺沈忆宸后,整张脸瞬间变得有些铁青。要知道今日本应该是自己儿子绝对主角,偏偏这个沈忆宸要闹出一番幺蛾子,还得到了公爷的认同。 如若会试放榜还被这个婢生子给压一头,那日后朱佶还如何在成国公府自处? 不过在场官家夫人跟小姐们的议论,反倒让林氏灵光一闪,她朝着对坐的永康侯夫人言道:“徐夫人,我今日看见你家姑娘,真是生的好生水灵,让人看了就喜欢。” 永康侯夫人本来还在聊着关于沈忆宸的事情,突然听到林氏冒出这么一句夸赞自己女儿,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的。 “多谢朱夫人夸赞,小女自幼羸弱出门不多,所以看着比较白皙。” “不知徐夫人小女可有婚配?” “还暂未婚配。” “那徐夫人你觉得我家忆宸怎么样?” “这个……” 面对林氏说起婚配的事情,永康侯夫人更加有些懵了,这也太突然了一点。 “徐夫人你好好考虑一下,我就是看见你家姑娘特别喜欢,想着能否结下秦晋之好。” “朱夫人真是厚爱了,那容我与侯爷商议一下。” 永康侯夫人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对于沈忆宸本人,永康侯夫人内心里面其实还算满意,仪表堂堂又才华横溢,并且在京师文人士子群体中名声显赫,日后仕途定然有一番作为。 但是沈忆宸的出身实在太低了点,婢生子也就算了,到目前为止就连宗谱都还没入,较真起来都不能算是成国公府的人。 自己女儿怎么说也是候门嫡女,如此下嫁永康侯夫人无法接受,如若不是沈忆宸确实非常优秀,估计她就直接一口回绝了。 看着永康侯夫人这般意愿不是很高的样子,林氏也没有继续勉强,而是把目光打量起其他年轻到官家小姐。今日到场的勋戚官员女眷众多,一个谈不成还有下一个,总能帮沈忆宸找寻到“良配”! 成国公府前厅,此时得氛围变得有些紧张,因为刚才最新的放榜名次,已经到了五经魁的位置,却依然没有报录人进府报喜! 这就意味着,今日宴席上的勋戚大臣子弟,已经有人落榜了! “科举蟾宫折桂不是那么简单啊,之前这几人还意气风华,现在明显低调了不少。” “也不知是谁落榜了,孙绍宗?朱佶?还是沈忆宸?” “可能全部都落榜了呗,又没有规定他们几个一定会中试。” “不可能,至少得有一人中试,大概率是会元!” 伴随着在场宾客的小声议论,一阵“哒哒哒”的马蹄声音响起,然后在成国公府门前戛然而止。 “会试捷报,恭贺济南府邹平县老爷孙绍宗,高中乙丑科会试第四名,金銮殿上面圣!” 报录人冲入成国公府,一边跑一边喊着,就连声音都有些嘶哑了。 “我中了!我中了!我是乙丑科会试第四名经魁!” 孙绍宗面对自己中试,站起身来挥舞着拳头不断咆哮着,情绪无比亢奋。 他的这种状态,并没有任何人感到意外,要知道单单一个中举就足以让文人士子癫狂,考中进士第四名经魁,有何等情绪流露都不意外。 “恭喜孙兄高中经魁!” “孙兄果然大才,殿试三鼎甲指日可待!” “会昌伯恭喜了,生子当如孙仲谋啊!” 在座的勋戚官员也纷纷朝着会昌伯道贺,虽然很多人心中都明白孙绍宗的成绩,或多或少有些水份的存在。但是这年头科举取中只看结果,不看过程如何,他能成为经魁就是本事! “诸位,客气了。” 孙绍宗经历过一番狂喜后,也是不断朝着祝贺的官员们回礼。 也就是在这时,他目光看到了沈忆宸,于是起身走了过去拱手道:“沈兄,承让了!” “孙兄客气,不过放榜还未结束,承让为时尚早。” 沈忆宸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并没有因为孙绍宗的中经魁而有任何的情绪失态。 “好啊,我就坐等沈兄的捷报!” 孙绍宗脸上流露出一抹胜利者笑容,对于会试排名的利益交换,他其实隐约也知道一些内幕。 前三定然没有了沈忆宸的位置,今日这场会试比拼,自己赢定了! 很快外面又是一匹报喜的快马疾驰而过,意味着乙丑科会试只剩下最后两个名额了。 之前还显得信心满满的朱佶,此刻脸色有些发白,手心也出现了虚汗。他虽然对于自己中进士没有逼数,但对于自己是否能中会元,心里面还是有那么点逼数的。 很明显,自己没那个才华高中会元。 如若今日自己要是落榜了,那之前放出的豪言,恐怕会被当成笑柄。并且日后在岳父镇远侯一家面前,也得抬不起头来,更别说得到他们的助力了。 “会试捷报,恭贺吉安府泰和县老爷贺平彦,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二名,金銮殿上面圣!” 我是第二? 相比较孙绍宗的激动兴奋,贺平彦得知自己会试排名后,并没有多少狂喜之情。 因为他对于自己的会试目标,是独占鳌头夺取会元头衔的! 几年下来共兴社的布局、京师官员人脉的运营、舅舅王直的助力跟考核利益交换,居然这都拿不到会元头衔。 到底谁还能强过自己,莫非真就是沈忆宸么? 贺平彦此刻脑海中,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名次以及在场众人的恭喜,他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就想要弄明白这一个答案,那就是自己是否输给了同一个人两次! “哒哒哒”的马蹄声,振动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房,又是一名报信人来到了成国公府内,手上高举着礼部发放的金花信帖。 见到这一幕,朱佶颤颤微微的站起身来,这是最后的机会了。如若再无自己的唱名,那就意味着彻底落榜,下届再战了。 相比较起来,沈忆宸表现要沉稳许多,基本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变化。不过你要是仔细观察沈忆宸的手掌,就能发现他捏手指头的细节,内心并没有表面这般淡然。 毕竟是会试,没有尘埃落定之前,谁又敢真的妄言自己一定能中会元? “会试捷报,恭贺应天府江宁县老爷沈忆宸,高中乙丑科会试第一名会元,金銮殿上面圣!” 会元! 当这个名词出现后,之前紧张的都有些窒息的氛围,瞬间被引爆了开来。 各种烟火、鞭炮、锣鼓齐鸣,喧闹庆贺程度,甚至是远远超过了朱佶的婚宴。 无数勋戚重臣都站起身来,朝着沈忆宸拱手致意,哪怕贵为公侯殿阁大臣都不例外,这就是会元身份带来的尊重! “诸位,承让了!” 沈忆宸拱手淡淡吐出这五个字,脸上表情却没有任何谦逊作派。 科举走到这一步,该装孙子低调的时候差不多过去了,日后自己也该展示展示,什么叫做鲜衣怒马才是少年郎。 这个会元,我当仁不让,这份荣耀,我当之无愧! 146 放榜定亲(二合一) 望着如此盛大隆重的庆祝场景,很多参与宴席的京师官员,脸上忍不住流露出羡慕向往的神情。 “如此看来成国公的运势真是挡不住,就连没入宗谱的婢生子,都是能高中会元的麒麟儿。” “何止是会元,沈忆宸还是解元、小三元案首,再往前一步说不定还有个状元,你说这气运怎么挡?” “六首齐聚,这份运势加持之下,成国公恐怕得冲击咱们大明第一公爵之位了。” “所以想要家族兴旺,还得看子孙后辈的能力,真是羡煞旁人。” 在场官员的羡慕议论言语,或多或少传到了成国公朱勇的耳中。 此时他脸色潮红心花怒放,面对宾客的敬酒可谓是来者不拒,沈忆宸今日中的这个会元,实在太涨脸面了! 满朝勋戚文武,除了我成国公府,谁家能复制此等高光时刻? 还有谁! 后宅的女眷桌,当沈忆宸高中会元的消息传过去后,同样引发了一片惊叹之声。 “奴家就知道沈公子乃文曲星下凡,如今果然应验了。” “十八岁的会元郎,我大明前所未有,日后成就得多么惊人?” “沈公子年少英才,又高中为新科会元,不知能成为哪位姐妹的如意郎君。” 一听到“如意郎君”这词,现场很多还未婚配的官家小姐,眉眼间立马出现了羞涩之情。 要知道就算贵为公侯勋戚之女,想要许配到一位优质郎君,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大多数情况下,都会成为政治联姻的牺牲品,终生幸福并无保障。 如今沈忆宸这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的新科会元就在眼前,官家小姐们要说内心里面没点想法,那就是在自欺欺人。 只是碍于古代的礼法,她们没有办法表露出内心的期待,只能寄希望于父母能把握住时机,为自己寻得如沈忆宸这般的良婿。 “青桐妹妹,听说你打小就在应天成国公府家塾进学,那岂不是与沈公子称得上青梅竹马?” 一名官家小姐见到陈青桐始终在乐呵呵的偷笑,于是开口向她问了一句。 “啊?勉强算是吧……” 陈青桐慌忙回了一句,竭力掩饰住内心那股欣喜。 因为沈忆宸高中会元,就意味着他距离获得父亲认同更近一步,同样与自己携手相伴也近了一步,陈青桐如何能不喜悦? “那沈公子小时候表现如何,是不是天赋异禀?” “传闻文曲星降世都有异相发生,青桐妹妹你见过吗?” “青桐妹妹,沈公子如此优秀可有心上人,能否帮姐妹们打探一二?” 赴宴的官家小姐们,一听到陈青桐跟沈忆宸相识,立马七嘴八舌的围了过来,想要得知关于他的更多消息。 面对这种状况,陈青桐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敷衍道:“应天成国公府家塾分为内外院,我跟沈公子接触并不多,诸位姐妹们的问题实在无法回答。” 听到这话,很多官家小姐脸上流露出失望神情,想要了解一下沈忆宸,为何就这么难呢? 相比较官家小姐们的向往好奇,成国公夫人林氏,此时一张脸阴沉的简直要滴出水来! 今日她本来期待的是自己儿子“双喜临门”,在赴宴勋戚文武官员面前好好展露一把,让世人明白成国公府二公子朱佶,不输于嫡长子朱仪,同样有继承公爵之位的能力。 结果林氏万万没想到,所有的关注、赞赏、认同,全部都被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给抢走了,自己儿子连配角都算不上,彻底沦为了落榜的丑角! 这种局面,让林氏如何能接受? 本来林氏就在气头上嫉妒的发狂,身旁永康侯夫人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带着一抹讨好笑容说道:“朱夫人,贵府沈公子高中会元真乃人中龙凤,小女二八年华也正待婚配,妾身是越看越合适了呢。” “恰好小女承蒙朱夫人厚爱,那就择日不如撞日,要不托个媒人把双方生辰八字给对下,看看是否天造地设的一对?” 之前林氏提出了联姻的想法,不过永康侯夫人答应婚事的意愿并不是很高,主要还是嫌弃沈忆宸婢生子的卑微出身。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谁能料想到沈忆宸不但中了进士,而且还是高居魁首的会元? 十八岁的年轻会元郎,就算背后没有成国公府的背景,日后前途也定当不可估量。像是这种潜力股永康侯夫人还不去把握,智商也基本告别在贵妇圈子里面混了。 林氏正处于心烦意乱的时刻,哪还有心情帮沈忆宸考量什么婚事,再加上对方势利眼的过于明显,她内心反感下意识就准备一口回绝。 不过话到嘴边,林氏突然回过神来了,沈忆宸又不是自己亲儿子,还得帮他考虑亲家德行? 身为“仇人”,巴不得沈忆宸的亲家小气势力,最好闹的家宅不宁,这样才能解了自己心头之恨! 想明白这点,林氏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回应道:“徐夫人所言甚至,我这就命人找寻一位媒人过来,先把这桩婚事给订下。” “如此甚好,哈哈哈。” 两位勋戚夫人谈的喜笑颜开,只是其中一位是真高兴,而另外一位,皮笑肉不笑。 前厅酒过三巡,也到了婚宴即将要结束的时候了。 朱佶已经醉的不省人事,被人给抬着进入到洞房之中,至于到底是酒醉,还是求醉,估计就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 除了朱佶,像贺平彦、孙绍宗等人,同样是被人给架着离开公府。 特别是贺平彦,他在众人面前始终是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讲究个喜怒不形于色。今日旁人是劝都劝不住,喝得个伶仃大醉离场,很明显心中苦闷无法释放。 毕竟乡试就被沈忆宸给压了一头,如今会试还被压了一头,这种千年老二的命运,以贺平彦的心高气傲如何能认命? 随着宾客们纷纷告辞,很快前厅就只剩下几桌勋戚重臣,并且后宅的女眷们也走了出来,准备一同离府。 林氏此刻与永康侯夫人携手同行,一副亲热无比的模样。只见她来到前厅后,就站在了醉意朦胧的成国公朱勇身旁,悄声说道:“公爷,妾身刚才在后宅,帮忆宸合婚了一下生辰八字,发现他与永康侯之女,乃天造地设的良配。” “于是妾身自作主张,邀请了媒人过来,公爷你看是不是可以喜上加喜,干脆今日就与永康侯把婚事给订下?” 成国公朱勇因为喝的实在有点多,此时思维运转已经变得很迟缓。 他听完林氏这番话,丝毫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甚至就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事,满口酒气的回道:“你是说要与永康侯定亲吗?” 此话一出,本来有些喧闹的前厅,瞬间安静了下来。在场勋戚重臣们,都用着意外目光看向成国公朱勇跟永康侯徐安,这两家联姻的也太过突然了吧。 同一桌上的泰宁侯陈瀛,本来也陪着朱勇喝的醉意微醺,这一刹那酒醒过来,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沈忆宸。 他不知道这件事情是成国公的主意,还是经过了沈忆宸的同意。如果是前者的话,那父母之命没什么好说的,要是后者的话,那陈瀛就可谓太失望了! 要知道那日在祭祀大典上,陈瀛已经给了沈忆宸机会,这对于侯爵之尊而言,称得上是莫大的让步。 难道沈忆宸就连这点耐性都没有,如此迫不及待的想要与公侯世家联姻,为自己未来的仕途铺路搭桥吗? 另外一边的陈青桐,本来从后宅出来,还想着能多看两眼沈忆宸,缓解下自己相思之苦。 结果来到前厅听到的第一句,就是成国公说出要与永康侯定亲。 如今成国公府大公子早已成家,二公子婚宴都还没有散场,那这所谓的定亲,自然就只剩下沈忆宸一人。 陈青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自己期待的沈忆宸高中进士获得父亲大人认同,会变成心上人成为别人家的如意郎君! 成国公朱勇的言语,对于陈青桐而言就如同晴天霹雳一般,豆大的泪珠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所谓的“宝钗合,有情人终再会”誓言,终究不过是戏言罢了。 短暂的震惊过后,有些喝的比较少,反应比较快的勋戚大臣,开始拱手向成国公朱勇道贺了。 “恭喜公爷,看来今日是三喜临门。” “金榜题名时已经到来,很快诸位就能再喝一场洞房花烛夜酒了。” “郎才女貌实属良配,恭喜恭喜。” “永康侯真是目光如炬,会元郎这颗明珠没躲过您的法眼啊。” 听着众人的恭贺,永康侯徐安其实也处于一种懵逼状态。好歹成国公朱勇还从林氏那里听了一段话,他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有人庆祝自己喜得佳婿。 会元沈忆宸是我女婿? 回过神来的永康侯,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情好像挺不错的样子。 沈忆宸才华自不用多说,会元功名已是最好的证明,相貌也称得上玉树临风,仪表堂堂,没有亏待自己的女儿。 再加上率领众士子叩阙鸣冤的举动,隐约有京师年轻文人领袖的风范,怎么看能白捡个这样的女婿也不亏啊。 就在永康侯准备应承下来的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沈忆宸,却突然走到了成国公朱勇的面前,拱手行大礼道。 “晚辈多谢公爷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本来成国公朱勇说出与永康侯定亲,对于在场勋戚重臣而言,就已经够突然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戏居然还有另一出,沈忆宸感谢的是成国公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是自己喝多了没听清楚,还是耳朵出问题了,刚才成国公嘴中说的是泰宁侯吗? “成国公到底说的是永康侯,还是泰宁侯,怎么感觉不对劲啊。” “我听着像是永康侯,你们听着是谁?” “我听着也是永康侯啊,为何沈忆宸会说出泰宁侯?” “在下怎么感觉听到的是泰宁侯,就我一个听错了吗?” “我也听着像是泰宁侯,就算吾等听错了,沈忆宸他本人总不可能弄错了吧?” 很多勋戚重臣,此刻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罗生门之中,一时间居然不敢确定刚才成国公朱勇,说的到底是永康侯还是泰宁侯了。 而且沈忆宸如此义正言辞,表情也万分庄重,看着不像是会搞错的样子。 成国公朱勇听到沈忆宸这声道谢,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瞬间清醒了大半。今日勋戚重臣都在场看着,如若处理不好将得罪两位侯爵,可不是一桩小事。 虽然喝的有些多,神智也没完全清醒。但朱勇确定自己从林氏那里听到的话语没错,她说的是今日就与永康侯把婚事给订下,而不是泰宁侯。 那为何沈忆宸道谢的是泰宁侯,他听错了吗? 抱着这样想法,朱勇对视着沈忆宸的目光,仅仅只需要一眼,长久以来形成的默契,让他明白沈忆宸也没有听错,这小子就是故意说的泰宁侯。 同时朱勇眼角的余光,让他还看到了正在潸然泪下的陈青桐,这一下就彻底明白了。 原来沈忆宸与青桐这丫头早就心有所属,故意说错就是在向自己“逼宫”! 没错,沈忆宸就是在“逼宫”! 说实话,当听到朱勇说出要与永康侯定亲,沈忆宸受到的冲击不比任何人小,整个人都是懵的。 古代婚姻大事讲究一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旦长辈作出了决定,你就是千般万般不愿意,都抗议无效必须得执行下去。 另外沈忆宸也非常了解朱勇的强势性格,当着众人的面把话说出来了,你想要他收回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相反越是明面上反抗,朱勇就会愈发强硬,最终到无可挽回的局面。 局势紧迫之下,沈忆宸想到了这招“指鹿为马”,反正不管别人听到了什么,自己听到的就是泰宁侯。 还有只要朱勇也承认说的是泰宁侯,那么最初定亲是谁就变得不重要了,不是泰宁侯也将成为泰宁侯! “婚姻大事,晚辈感激公爷作主与泰宁侯定亲!” 面对朱勇的迟疑,沈忆宸再次拱手长鞠一躬,并且强调了泰宁侯这三个字。 事情到了这步,自己依然没有任何退路,无论如何都不能辜负了陈青桐。 看着沈忆宸如此坚定的神情,成国公朱勇重重叹了口气,自己强硬半生,没想到到头来却在这个婢生子身上,不断选择了妥协跟放纵。 如今就连父母之命的婚姻大事,也交由他自己做主了。 “泰宁侯,青桐与忆宸青梅竹马,自幼一同长大。如今儿女长成,我们不如亲上加亲,趁今日大喜之日订下姻缘如何?” 成国公朱勇这番话出来,就意味着之前的争论尘埃落定,定亲对象就是泰宁侯。 永康侯还好点,他本来就处于一种突然袭击的懵圈状态,如今成国公要跟泰宁侯定亲,他都生出了一股是不是自己搞错了的感觉。 但是林氏跟永康侯夫人,却没有这种迷茫跟疑惑,她们在后宅真真切切的商定好了,就连生辰八字都已经合婚了,现在告诉她弄错人了? 特别是林氏,整张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她从去年就开始向朱勇吹枕边风,就是为了破坏沈忆宸跟陈青桐之间的姻缘,防止他得到泰宁侯陈瀛这样的强大助力。 如今眼看着都已经成功了,连成国公朱勇都说出来要与永康侯定亲,就这还能峰回路转回到起点,莫非这沈忆宸跟陈青桐就是天赐良缘,拆都拆不散吗? 更让林氏感到无法接受的,就是成国公朱勇居然愿意配合沈忆宸这个婢生子,睁眼说瞎话! 朱勇的酒量她很明白,军中这么多年说千杯不醉都不算夸张,今日就算喝的有点多,也不至于连永康侯跟泰宁侯都分不清楚。 而且从朱勇最后的表情来看,他很明显是知道沈忆宸在混淆视听,却偏偏没有揭穿还配合着演下去。 这份待遇恐怕就连朱仪都享受不到吧,婢生子何德何能,可以让当朝国公撒谎? 林氏所不知道的是,这个世界上她不能接受的事情多了,马上泰宁侯也给她上演了一次。 “忆宸我是看着长大的,从小机智聪敏,为人诚实稳重。既然成国公有如此想法,本侯也想着能亲上加亲,今日就把这门亲事给定下吧。” 听到这话,林氏身形踉跄了一下,满脑子想的是放屁。就连我都没有看着沈忆宸长大,你陈瀛从哪里看着他长大的? 而且你不是把陈青桐视作掌上明珠,非公侯子弟不嫁吗?现在沈忆宸就连官身都没有,这辈子也不可能袭爵成国公之位,就这种婢生子你也愿意让独女下嫁? 话已至此,在场勋戚大臣们,估摸着应该不可能再出现什么变故了,这才又一次纷纷开口恭贺。 只是面对这些恭维祝贺的话语,沈忆宸仿佛充耳不闻般,他此刻的眼眸里面,全部都是陈青桐的影子。 “宝钗合,有情人终成眷属。” 这不是自己的戏言,而是不容辜负的誓言! 147 拜见座师(二合一) “晚辈多谢侯爷成全!” 沈忆宸在听完泰宁侯陈瀛的话语后,也是朝着他深深作揖道谢,言语中的感激之意真诚无比。 因为没有谁比沈忆宸更清楚,这场所谓的定亲混淆视听到了何种地步,说是颠倒黑白都不过分。 但凡泰宁侯不选择装聋作哑,自己是不可能蒙混过关达成这场亲事,由此可见陈瀛做出了多么大的让步。 面对沈忆宸向自己行礼感激,泰宁侯陈瀛此刻内心里面情绪,也是五味杂陈。 说实话当咋一听到朱勇要与永康侯联姻,陈瀛更多的是不满跟愤怒。自己女儿傻乎乎的芳心暗许,各种为沈忆宸这小子说好话,结果高中会元了转身就与另外一家侯爵之女定亲。 这把陈青桐置于何地,把自己泰宁侯府置于何地? 但是看着沈忆宸的抗争,看着陈青桐的眼泪,泰宁侯陈瀛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明白这桩定亲,沈忆宸也是处于身不由己的位置,甚至就连成国公朱勇可能都不明不白的。 如果仅仅因为不满跟愤怒,就执意拒绝沈忆宸的努力挽回,那这对于两位年轻人而言,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伤害跟不公平。 思前想后,泰宁侯把这场颠倒黑白的好戏给演下去了,他不是为了沈忆宸,而是为了自己女儿余生的幸福。 “不要辜负了青桐,让她、让我为今日的决定后悔。” “晚辈定当不负所期!” 沈忆宸明白泰宁侯想要表达的意思,斩钉截铁的回应一句,这是男人的承诺。 说罢,沈忆宸转过身去,看向了站在了女眷人群中的陈青桐,此时她的脸颊上还有着晶莹的泪珠,只不过嘴角却笑靥如花。 之前听到成国公朱勇说要与永康侯定亲,陈青桐内心里面是绝望的。因为只有处于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性,才更能体会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力量,仿佛看不到一丁点希望。 但是沈忆宸就宛如那一道光,在绝望的黑暗世界里面,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逆转。 这一刻,陈青桐感到无比庆幸,就如同小时候一样,沈忆宸永远都会在自己彷徨无助的时候,给予安慰跟依靠。 “成国公,今日时辰不早我就暂且带着小女回府,亲事虽然已经订下,但后续还是得按照六礼之规走。” 泰宁侯陈瀛看着事情已经谈妥,于是开口补充了一句。 这种口头定亲双方都明白,无非是个权宜之计,真正的定亲过程还得遵循礼法流程。 “这是自然,待我选个良辰吉日,当遣媒妁上门提亲。” “好,那本侯就不打扰了。” “泰宁侯慢走。” 告辞一番后,泰宁侯陈瀛就带着陈青桐离开公府,一直到快要走出庭院,还能看见陈青桐时不时回头,那依依不舍的目光。 泰宁侯都已经离开,剩下都勋戚重臣们,自然也纷纷离场。只不过他们除了向朱勇拱手请辞外,在经过沈忆宸身边的时候,也会点头示意一下,甚至是客套两句。 这份重视,已经足以彰显目前沈忆宸的地位,他在京师的官场中,不再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了。 宾客散尽,成国公朱勇的脸色立马冰冷下来,特别是看向林氏的眼神,仿佛带着一股寒意。 以成国公朱勇在官场上这么多年的沉浮,怎么可能还没反应过来这桩定亲事件的蹊跷之处,摆明了是林氏在背后先斩后奏,准备趁着自己醉酒打造既成事实。 只是成国公朱勇有些不明白,林氏她为何要这样做,与永康侯夫人相谈甚欢,于是忘乎所以了吗? “公爷,妾身只是……” 面对朱勇这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林氏瞬间有些慌了,赶忙想要解释两句。 不过成国公却大手一挥,粗暴打断道:“此事毋需多言,以后沈忆宸的事情都将交由我来作主!” 成国公朱勇虽然内心里面非常不爽,但却并没有开口指责训斥林氏,只是剥夺了她身为嫡母的主导权。 一是因为沈忆宸跟朱仪还在场,就算当家主母有所过错,也不能当着晚辈的面折损她的权威,这不利于家宅稳定安宁。 要知道贬低嫡母放在高宅豪门里面,可谓是大忌! 二是林氏的这番自作主张,其实事情说大也不大,法理上她身为当家主母,是有这个权利决定关于婢生子婚事的,朱勇并没有充足的理由去指责训斥。 也正是靠着这两点,林氏才有胆子玩先斩后奏这招,否则她是万万不敢如此。 “是,公爷。” 林氏有些神情黯淡的应承下来,这意味着她以后利用嫡母身份打压沈忆宸,将难上加难。 “好了,时辰不早,你们也都散了吧。” 告诫完林氏,成国公朱勇也招呼了沈忆宸跟朱仪一句。 “是,父亲大人。” “是,公爷。” 沈忆宸与朱仪两人纷纷拱手称是,就在准备转身离去的时候,却听到背后还传来了朱勇的声音。 “对了沈忆宸,你修书一封回应天告诉你母亲,身为人子如今要订婚成亲,她理应到场。” 听到这话,沈忆宸停下了自己脚步,转过头来呆呆看向成国公朱勇。 就算朱勇不提,沈忆宸也会把自己要订婚成亲的消息,告诉远在应天的母亲沈氏。毕竟从始至终,沈忆宸就没有把林氏这个所谓的嫡母放在眼中,自己母亲只有一个! 但是这话从朱勇嘴中说出,所代表的蕴意就完全不同,这意味着家主对于婢女侍妾的承认。母亲沈氏能以生母的名义,光明正大参加自己婚宴,不再是一个外人! 可能这话听着很离谱,但古代的礼法规则就是如此,连皇家都不例外。 著名的嘉靖皇帝大礼议事件,其实把本质说穿了,就是怎么证明我亲爹是我爹,如何认亲妈当妈的事件。 这种问题放在后世要有人大张旗鼓的讨论,恐怕得认为是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偏偏放在明朝就无比正常,甚至还关乎到了国本法统。 “我会的,公爷。”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并未在这件事上多言,他相信沈忆宸已经明白了自己意思。 而林氏此时脸色却惨白无比,朱勇这番话对她造成的冲击,比被剥夺嫡母权利还要大。 因为这意味着对沈氏十几年的防范,很有可能会付诸东流。目前局势不单单她儿子获得了公爷的认可,就连这个贱婢本人,都将重返成国公府! 望着林氏这呆若木鸡的模样,沈忆宸嘴角出现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之前没有足够的实力只能选择隐忍,日后攻守之势异也,将轮到自己来主动出击了! 一夜时间很快过去,第二日沈忆宸早早就从成国公府动身,前往城东的应天会馆,他得去向先生李庭修报喜。 虽然自己高中会元的消息,不出意外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师,像会馆这种考生举子聚集地更是早早得知。但是知道是一回事,报喜是另外一回事,沈忆宸必须亲自告知以示尊重。 如今的应天会馆门前,铺满了烟花爆竹燃放后的碎屑。昨日放榜发帖,应天会馆应该也有好几名举子高中贡士,这就是庆祝之后留下的痕迹。 不单单应天会馆如此,其他诸如湖广、陕西、四川等地的会馆大相径庭,都充斥着一股狂欢过后的余韵。 沈忆宸走进应天会馆,大堂里面那些宿醉刚醒的举子,咋一看到他出现,第一反应都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怀疑昨天喝多了酒还没醒。 毕竟堂堂乙丑科的会元郎,怎么可能大清早出现在会馆? 不过之前沈忆宸为了照顾李庭修,再加上国子监祭酒事件主持大局,让他这张脸在应天会馆举子心中,可谓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是不可能认错人的。 回过神来确定是沈忆宸后,在场众举子仿佛炸开锅般,纷纷向他拱手行礼。 “失敬失敬,没想到是会元郎大驾光临。” “在下久闻沈会元大名,今日得以相见,真是三生有幸。” “在下乃上元县举子陶惠,拜见会元郎。” “沈会元高中魁首,不知可否赏个薄面,与吾等同乡把酒言欢一场?” 面对着众人的恭维夸赞,沈忆宸也是不断拱手还礼,连称不敢当。 直到有人发出了邀请,沈忆宸这才婉拒道:“抱歉诸位仁兄,在下今日是过来报喜吾师的,如有怠慢之处,有时间定当摆酒赔罪。” 沈忆宸把自己的姿态摆的很低,丝毫感受不到新科会元的傲气跟尊崇,就连普通中进士者都不如。 因为他很清楚真正的强者,是应该面对更强者不卑不亢,而不是在弱者面前傲慢自大。 沈忆宸如此姿态,更是赢得了在场举子的一众好感,他们也纷纷作揖回礼道。 “沈会元客气了,您有事就先去忙。” “尊师重道乃吾辈文人之准则,沈会元还请便。” “素闻沈会元低调谦逊,今日所见非虚,在下真是敬佩不已。” “百闻不如一见,沈会元君子品行,鄙人是服气了!” 昨日放榜会馆这条街诸多举子中试,出现了不少目空一切自命不凡之辈,真是不比不知道,像沈忆宸这般高中魁首的,还能一如常态看不到丝毫骄纵之气,这份心性定力堪称恐怖。 难怪他能年纪轻轻高中会元,确实不同于常人。 “客气,那诸位也请便。” 沈忆宸摆了摆手,不再与众人客套,而是转身往着楼上走去。 距离上一次因会试告别李庭修,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也不知道先生现在身体如何了。 轻轻敲了敲房门,从里面传来了一声“请进”,沈忆宸也就顺势推开了门,映入眼帘的是一道有些清瘦单薄的身影。 “先生,学生来向你报喜了。” 看见是沈忆宸出现在门口,李庭修并没有过多意外。 昨日放榜发帖得知了沈忆宸高中会元,李庭修知道以自己学生的品性,今日一定会过来向自己报喜,于是早早就在房间等候。 “好,有出息了,没让为师失望。” 简单的几个字,对于沈忆宸的触动,却要远超外界的万千恭维之声。 “学生能有今日成就,全靠先生的悉心栽培,莫不敢忘!” 说罢,沈忆宸躬身向着李庭修行了个大礼,老师对于自己人生道路上的指引,才是科举生涯以来最大的财富。 望着沈忆宸如此作派,李庭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其实也在压制着自己强烈的情感,不想在学生面前失了分寸。 只见李庭修面带笑容的扶起沈忆宸,开口说道:“认真来说在学识上面,为师对你的栽培并不多,能有今日会元之成就,更多是靠你自己的努力。” “日后步入仕途官场,为师能教导你的,就更是所剩无几。只盼你能谨记立学先立德,上不忘先圣天子,下不负百姓万民,身为师长此生就足矣告慰了。” “是先生,学生谨遵教诲。” 沈忆宸回答这句话的时候,眼角也是泛着泪光。 “好了,今日不是你与为师叙旧的时刻,还有着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李庭修也不是矫情的人,沈忆宸能保持这份尊师重道之心,他就已经很欣慰了。 如今学生成就已经远超自己,就应该前往更广阔的天空翱翔,而不是在这里作妇人态。 “还有何事?” 沈忆宸听到后愣了一下,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拜见座师!” 李庭修淡淡吐出四个字,仿佛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沈忆宸明白自己差点犯了大错。 当初拜林震为师的时候,沈忆宸就明白了明朝塾师、业师、座师的区别。如今会试已经结束,按照古代科举的规则,次日就要去拜访取中自己的主考官跟同考官,正式确定座师与门生的关系。 要知道“三师”里面以座师为尊,并且双方在仕途利益上面深度绑定。一旦出现怠慢座师的情况,你得罪的将不仅仅是两位老师,还有同科录取的同年、乡党、门生、故旧等等一大批人,等同于自绝于官场。 所以在封建时代,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基本上是处于一种亲密无间的状态,很少出现反目成仇的情况发生。 终明一朝,门生弹劾或者讽刺座师的,也就发生过两例。分别为明武宗时期的首辅李西涯,以及明万历时期的首辅张居正。 “先生提醒的是,学生这就去拜见座师。” 理论上为了表示尊重,新科贡士放榜后,次日大清早就得去投拜帖,等待与座师的会面。 特别沈忆宸被点中为会元,更应该感谢座师的提携之恩,礼数什么的要比寻常贡士更加庄重,才能避免引发非议跟座师的不满。 但是因为昨晚的放榜跟定亲,分散了沈忆宸太多的注意力,让他把拜访座师的事情给暂时抛之脑后了。 当然究其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沈忆宸对明朝这种座师制度并不感冒,否则他怎么始终牢记要给李庭修报喜? 沈忆宸所认同的师者身份,在于传道授业解惑,而不是缔结朋党利益集团。座师与门生的关系,其实说穿了不过是一场考试取中罢了,找了个理由在官场牵扯上关系,有多少真心实意的师生之情? 不过沈忆宸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就算没有师生感情,朝中有人也好办事。所以该拜座师得去拜,该抱大腿得去抱,这样官场才能走的稳当。 “赶紧去吧,别耽误了。” 看着沈忆宸还没有行动,李庭修催促了一句。 “是先生,学生告辞。” 沈忆宸也没有继续磨叽,躬身行礼后,转身就离开了应天会馆。 只是他并没有直接前往两位座师的官邸,而是快马加鞭返回成国公府,找寻吴管家要来几样“拜师礼”。 既然投谒拜帖已经晚了,那就只能在别的方向想办法弥补回来,“礼轻情意重”这玩意就是客气话说说而已,沈忆宸就不信几块徽州休宁墨肆的龙香御墨砸出来,主考官不高看自己一眼! 此时礼部衙门前已经车水马龙、门庭若市,三百名被取中的新科贡士,今日都得过来拜见座师。 并且许多新科贡士为了展现自己的诚意,赢得两位座师的好感,日后能在官场上得到老师的鼎力相助,天色还未亮就已经等候在此了。 贺平彦几人此刻正在门房处等候拜谒,不是他们来的晚了,而是别人来到太早。正常情况下座师一轮,也就接见四五名贡生,所以晚了一步就慢慢排队吧。 打量周围众人一圈,贺平彦这时候开口道:“新科会元郎是已经拜访过老师了吗,怎么都快日上三竿了,还未见到人影?” 沈忆宸身为新科会元,自然是这次拜见座师的关键人物,本来就有许多贡生心中好奇,沈忆宸到底是拜见过了,还是人都没来。 现在经过贺平彦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一下就议论开了。 “在下卯时就已到礼部,未曾见过沈会元。” “鄙人寅时末礼部大门未开就已到场,沈会元不可能比我还早。” “那意思就是沈会元压根就没拜见座师?” “好像还真是如此,沈忆宸就没来!” 弄明白缘由之后,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新科贡士们还真没想到,拜见座师这种重要时刻,沈忆宸居然都敢迟到! 148 会元之尊(二合一) “呵,新科会元郎真是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啊,还没在官场上立足,就敢对老师大不敬了。” 孙绍宗见此情景,立马就冷嘲热讽带起了节奏,现在他对于沈忆宸可谓红眼至极,不愿错过任何一个能打击到对方的机会。 “孙兄说的没错,尊师重道乃吾等文人之根本,沈忆宸堂堂会元如此不敬,真是辜负了座师的一番提携之恩!” 同属共兴社的内阁大臣杨溥之孙杨寿,也站出来附和了一句。 昨夜那场婚宴酒,他喝的也是苦酒入喉心作痛,不知该如何形容个中滋味。 沈忆宸高中会元其实倒还好,毕竟对于杨寿而言,会元不是这小子也是别人,反正轮不到自己身上来。这点他心里面还是有些逼数的,吃不到嘴中的东西就不太眼红嫉妒。 但是宴席最后看着沈忆宸与陈青桐定亲,这就让杨寿感到无法接受了。 陈青桐这个泰宁侯独女,不单单是朱佶觊觎,京师稍微有些权势地位的公子哥,都想要达成与陈瀛的联姻。 更别论陈青桐本身柳絮才高、貌若天仙,多少年轻公子为之倾倒,想要拜在她的石榴裙下。 沈忆宸何德何能,一个区区没入宗谱的婢生子,就能赢得泰宁侯陈瀛的认同。 莫非是昨晚上老侯爷喝多了,脑子不清醒就顺势答应下来了? 早知有这种好事,就应该让自己爷爷趁着泰宁侯喝多的时候,也向他提一嘴定亲之事,说不定阴差阳错就成了! 有了共兴社几人领头,在座等候的新科贡士们,对于沈忆宸行为的不满跟非议就更大了。 要知道明朝几乎每家读书人,都会有这么一个牌位,上面书写着“天地君亲师”五字。 天地放在最前面,代表着对于神灵的敬畏,后面跟着君王、父母、老师,意味着是必须忠诚敬仰的权威。 如今会试才刚放榜,你沈忆宸拜见座师都能怠慢,日后简直不敢想象,会做出何种无礼行径。要是不反对跟斥责这种行为,岂不是礼乐崩坏了? 不过在这片非议声中,依然有人挺身而出,不畏强权选择为沈忆宸说话。 其中为首的,就有当初中举放榜唱名时候,与沈忆宸有过交流的河间府举子萧彝,这次他也高中了贡士。 “诸位此言差矣,沈会元素有谦虚恭谨之名,怎会年少得志就目空一切?” “而且说他对老师大不敬,这点在下也无法认同。大司氏被冤枉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如若不是沈会元捍卫师道尊严领衔上疏,今日恐怕要面对的情景是文风沦丧!” 萧彝的这番话出来,对于在座很多新科贡士,称得上是震耳欲聋。 没错,当初国子监祭酒遭受荷校之刑,简直令天下文人受辱。是沈忆宸站了出来抗争阉贼王振,领头带领重士子叩阙鸣冤,得以还文道一个朗朗乾坤。 要论捍卫师道尊严,谁能比得上沈忆宸? 不单单是萧彝站了出来,浙江严州府的商辂,也为沈忆宸仗义执言。 “在下乃严州府士子商辂,早年间在应天府冬至诗会上结识过沈会元。那日沈兄礼节之周到、才华之横溢,于鄙人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宫门叩阙之时,在下也在现场鸣冤,身为国子监学子,大司氏门生。沈会元的大仁、大义之举,莫不敢忘!” 商辂早年间会试落榜后,就一直在国子监的太学进学,去年才再次出山备战乙丑科的会试。 于情,商辂认识沈忆宸,了解过对方的人格品行,得说两句公道话。 于理,国子监祭酒与商辂有师生之谊,沈忆宸不畏强权平了反,他得承这份情。 所以商辂选择力撑沈忆宸,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看着接连有新科贡士站出来为沈忆宸说话,孙绍宗脸色有些难看了。 如今这世道是变天了吗?连自己共兴社几人出面,都无法掌控舆论走向,沈忆宸这婢生子在京师文人士子心中,就有这么大的魅力? “大仁大义?我看是假仁假义!” “如若沈忆宸真有这般尊师重道,那为何他到现在都还未出现,是忘了今日要拜见座师了?” 孙绍宗不甘心的继续争论,只要沈忆宸还未出现,那么他就处于掌控“真理”的一方。 任凭你们怎么解释沈忆宸的人品好,他人都没出现,通通属于空口无凭! “谁说我忘了要拜见座师了?” 一道波澜不惊的声音从门口处传来,沈忆宸迈着从容的步伐,一步步走进门房处的候客厅。 他丝毫没有自己迟到的窘迫、慌张,相反镇定自若的望向孙绍宗等人,气势上充满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 等待拜见座师的众新科贡士们,见到沈忆宸走了进来,不管是之前对于举止有非议的,还是认同他品行的,此刻都纷纷站起身来拱手行礼。 “久仰,沈会元。” “在下已经恭候沈会元多时了。” “幸会,沈会元。” “会元郎,贤弟这厢有礼了。” 这就是身为会元的地位跟排面,不管沈忆宸是否迟到,只要他今日出现在这里,就是当之无愧的绝对主角! “诸位仁兄客气了,在下为了挑选拜师礼,所以来迟了一步。” 沈忆宸也是不断拱手还礼,并且略微解释了一下自己晚到的原因。 有一说一,之前的小三元庆功宴以及鹿鸣宴,沈忆宸都是最后一个到场。 其中有故意而为之,想着给众人立威,也有当街游行车马堵塞,不得已而迟到的。 今日这种拜见座师迟到,客观而言称得上是无意之举,但是在明面上沈忆宸是绝对不可能承认自己迟到了,只能用其他理由搪塞过去。 至于众人信不信,那是他们的问题,沈忆宸反正是信了。 “吾等众人都需挑选拜师礼,为何就你一个来迟了?” 孙绍宗等人也不是傻子,这个理由也过于敷衍了,凭什么其他几百号人挑选礼物都没有迟到,就你沈忆宸特别些? “因为在下的拜师礼稍显贵重,所以等候了些时日。” “贵重?吾等也不是没见过世面,沈会元不如让在下开开眼界?” 西宁侯与咸宁公主的嫡长子宋杰站了出来,他母亲乃明成祖朱棣最疼爱的女儿,从小皇室珍宝见过无数,还真不信沈忆宸能玩出什么花招来。 看着有人想要“打假”,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随手就把几块龙香御墨给置于桌上。 黝黑带着淡淡光泽的墨块,通体温润如玉,散发着怡人的龙延清香。并且墨身上字体图案设计颇具匠心,形制精美,哪怕凡夫俗子对于墨宝不甚了解,都能感受到其中价值不菲。 更何况今日在场众人,都是大明顶尖的文人,怎么可能感受不出沈忆宸拜师礼的贵重? “龙香御墨!” 宋杰此时也是满脸震惊,这种宫廷御墨数量非常稀少,非亲近勋戚大臣别说赏赐,就连见都没见过。 沈忆宸拿出来也就算了,而且一出手还是几块,成国公府底子就这么厚? 面对宋杰惊讶神情,沈忆宸并不意外,要知道这可是当初能拜见礼部尚书的“敲门砖”。如今来拿拜师,已经算大材小用了。 如果不是朱勇身为勋戚武将,对于舞文弄墨什么的不感兴趣,沈忆宸还真拿不到如此好货。 不过话说回来,墨宝再怎么珍贵,终究还是有个价值的存在,只要能物尽其用,就不存在什么浪费或者大材小用的说法。 昨夜喜宴上贺平彦等人的表现,已经让沈忆宸预料到自己迟到,可能会有人趁机发难。 既然你们喜欢找事,那自己也来展现一把,什么叫做权贵的力量! 真不把成国公府,给当做大明顶级公爵看了吗? 要拼权势财富背景,现在老子也有! 就在场面氛围有些凝固的时候,一名礼部的书吏靠了过来,朝着沈忆宸拱手行礼道:“沈会元,钱大人,马阁老,让您进去贽见。” 插队! 孙绍宗是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迟到不敬师长,不但没有遭受到两位座师的惩罚,反倒直接越过了自己等人的排队,直接进去优先拜见。 这世道还有没有公理王法了,考了个会元就能为所欲为吗? 站在他身旁一直遥控指挥的贺平彦,此时一张脸也完全绿了。这一刻让他深深理解了,第一名跟第二名之间的差距,仅仅这一位之差,得到的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诸位,承让了。” 沈忆宸也没有客气,拱了拱手就准备走进官厅拜见两位座师。 对于孙绍宗等人的诧异跟不服,他只能笑对方还是太年轻了,纨绔子弟官二代过于以自己为中心,连拜谒贽见座师的本质都没有搞清楚。 拜见座师的本质就是光明正大的结党营私,自己身为新科会元,就代表着能成为朋党集团的中流砥柱。 对你有重要价值的潜力股,迟到算个屁,等到哪一日急需帮助了,让座师反过来去府上拜访门生都行! 此时乙丑科会试的主考官钱习礼跟马愉,正坐在礼部的官厅里面,等待着新科贡士进来贽见。 其实按照考前他们的官衔跟所属部门,接受门生投帖拜谒,应该放在翰林院更为合适,那才是大本营。 不过明朝翰林院属于“清贵”部门,并且跟内阁同在一个屋檐下。让还没有获得官身都新科贡士入内,恐怕会涉及到机密文件跟朝中大臣,所以拜谒场地就改在了礼部官厅。 但是话说回来会试结束后,钱习礼的礼部右侍郎加衔已经到位。他目前除了是翰林院掌院,也是礼部官员,不算借用场地。 沈忆宸并不是一个人进去拜谒的,而是与几名早早就已等候在此的“书”房贡士,一同走入官厅。 当看见主位太师椅上的钱习礼跟马愉,沈忆宸当机立断跪了下去,恭敬无比的行弟子礼道:“学生沈忆宸,拜见老师!” 其实按照拜见座师的流程,沈忆宸现在还不能算是门下弟子。得呈上门生帖,敬上拜师茶后,才算正式定下了师生名分。 不过对于沈忆宸而言,反正都要拜师,也不差这点流程。礼多人不怪,先把态度给拉满了,那好感映像还不是蹭蹭的往上涨? 跟随在沈忆宸身后的几名新科贡士,看见他进来后就“噗通”一声跪下高喊老师,简直是把眼珠子都给看直了。 之前在侯客厅的那股气势风度呢,怎么进官厅后就跟变了张脸一般,这讨好谄媚的功夫也太炉火纯青了吧? 当然心中鄙夷归鄙夷,有些反应快的,也“噗通”学着沈忆宸跪下执弟子礼。拍马屁谁还不会啊,自己得把两位座师给哄得高高兴兴,日后在仕途上才能被多多提携! 钱习礼跟马愉见到这一幕,自然也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们两个脸上就浮现出一抹笑容。不愧是能高中会元的才俊,这脑子反应就是异于常人,比较上道。 日后在官场中,看来能多一个得力门生了。 与此同时,等候的书吏们也端来了茶水,让沈忆宸等人向两位座师敬茶。 抿了一口茶水,算是正式定下来师生名分,钱习礼虚托一手道:“诸位乃国家的栋梁之材,毋需如此大礼,起身入座吧。” “谢恩师。” 沈忆宸等人也是纷纷磕头道谢,然后站起身来,恭敬的坐在一旁听候训话。 拜见座师这种公共场合,自然不可能说一些什么交心的话语,更多是两句客套场面话,以及鼓励新科贡士们来日在殿试上,能取得好成绩云云。 但是钱习礼却特别看好欣赏沈忆宸,忍不住多说了两句道:“会元郎,今日见你这般意气风发的模样,本官可谓是甚感欣慰。” “那日填写草榜,如若不是老夫与赖同考官力争,可能魁首之位就另有其人了。” 钱习礼这番话说出来,官厅的气氛瞬间就变了,因为事关取中背后的利益纠缠,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恐怕会引发很大的舆论风潮。 马愉此时脸色也有些难看,取中排名背后的利益交换,没有谁比他更清楚了。 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潜规则放在会试里面很常见,钱习礼不说出来,自己还是沈忆宸的座师,有着师生名分官场上依然能为我所用。 一旦说穿了,就算碍于座师制度沈忆宸不好表明什么,终究还是会在师生情谊上产生一些隔阂,何必呢? “钱大人,都是些考子间的竞争罢了,如今尘埃落定会元郎实属技高一筹,就毋需旧事重提了。” 经过马愉这一提醒,钱习礼也反应过来有些事情不能深聊,于是点头道:“马阁老所言甚是,这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会元郎应当展望未来,争取大魁天下!” “谢老师赠言!” 沈忆宸也不是什么愣头青,从他参加第一场科举考试开始,就已经深深体会到其中的潜规则跟利益交换,会试自然不例外。 自己想要取中为会元,背后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哪怕钱习礼今日不说,其实坊间也流传了不少小道消息,沈忆宸并不是一无所知。 所以沈忆宸表现的很淡然,他清楚这个世界从来都不存在什么绝对公平,过程无所谓,只要最终的赢家是自己就行! 钱习礼跟马愉两个,又勉励了几句殿试努力的话语,就让沈忆宸等人出去了。 毕竟会试取中贡士三百号人,平均一轮聊个五到十分钟,都得聊上一天,自然不可能侃侃而谈。 离开官厅,面对候客厅的众人,沈忆宸又恢复到气势凌人的状态,丝毫感受不出来面对两位座师的恭敬与谦卑。 原因无他,以前同场考生不过萍水相逢,考完之后各回各家,这一辈子能否还再相见都成问题。现在这批新科贡士,大多数都将成为官场同僚,日后打交道的可能性很大。 无论是否承认,低调老实的人,都更容易受到欺负跟轻视,欺软怕硬是很多人的本性。 沈忆宸如今已经无需靠着谦虚在文人士子群体中博取好名声,面对这群同年的竞争对手,适当展露一下锋芒,反倒更容易获得尊重。 特别其中共兴社一伙人,还与自己不对付,沈忆宸更加要展现出强硬姿态,让对方明白不好惹。 果然沈忆宸这番作态,贺平彦等人哪怕气的肝火冒,也不敢轻易的找他麻烦。只能目送着背影远去,然后老老实实的等待座师贽见。 沈忆宸这边拜见座师,紫禁城奉天殿内,明英宗朱祁镇与大太监王振,正在审阅礼部呈上来的乙丑科会试杏榜。 其实这份榜单在礼部拟订完成的当天,就已经被呈入宫中等待皇帝审阅。但是那几天朱祁镇正在准备拜祭祖陵,直到今日三月初一祭奠完毕了,才有时间看看乙丑科会试录取了谁。 摊开杏榜,朱祁镇的目光,自然是首先看向了榜首的会元。 当看到沈忆宸三个大字的时候,朱祁镇感觉有些眼熟,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只是理论上自己身为皇帝,会元在没有会试取中前,不过区区一举子罢了,怎么可能会在自己这里留有印象? “朕仿佛见过新科会元这个名字,不知先生可有印象?” 朱祁镇朝着身旁的王振问了一句,这也是他长久以来养成了习惯了。 “回禀陛下,之前应天乡试的解元,就是沈忆宸。” 说完之后,王振迟疑的补充了一句:“前段时间宫门叩阙,领头人也是这个沈忆宸,陛下您还御赐了一座解元牌坊。” 听到“解元牌坊”这几个字,朱祁镇瞬间就想起来沈忆宸是谁了。 只见他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容说道:“如此看来,这个沈忆宸当真有才,已经连中两元了。” “确实如此。” 王振也是点了点头,那日沈忆宸上疏的奏章,在他这里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虽然上疏内容某种意义上是反对自己的,但文中替师受过的拳拳之心,还是让王振深受触动。 “不知接下来的殿试,此子能不能开创我大明三元及第的历史。” “这就得看陛下圣裁了。” 王振恭维了一句,想要取中谁当状元,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不过朱祁镇的此番态度,也让王振敏锐的察觉到皇帝对这个新科会元有所好感。 既然如此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先行一步招揽,如今朝中文官闹腾的厉害,得多培养一些自己人了。 149 内定状元?(二合一) “先生曾经教导过,帝王必须身正、心空、性定。所以沈忆宸能否取中状元,不能完全由朕圣裁,还得看他自己的学识跟能力。” 朱祁镇并没有把王振的恭维给当真,相反对于他曾经教导的帝王学术,更为牢记于心。 身为皇帝,不能任凭自己的喜好就做出决定,而是要考虑到大局跟平衡之道,这才是一名合格的帝王。 “陛下圣明,奴婢深感欣慰。” 王振依旧保持着谦卑作派,并没有因此居功自傲,只不过嘴角还是下意识流露出一抹得意笑容。 毕竟能成为帝王师,这是份何等的荣耀? 闲谈几句后,朱祁镇继续扫视着会试杏榜,对于其中几名中试举子的名字,他也感到有些眼熟。 但如今的朱祁镇,已不是那个在太皇太后张氏庇护下的“儿皇帝”了。 正统八年亲政后,让他明白了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朝中勋戚、大臣子弟必然在会试中有所优待,能上杏榜取中也就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 只要弄的不是太过分,阻断了平民百姓的科举上升途径,朱祁镇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看到。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时期著名的“南北榜”案,就是底下的南方官员做的太过分,连一口汤都不分给北方士子喝,才导致最终的过往矫正。 不过哪怕杀的人头滚滚,其实也没从本质上改变科举的现状,后面几届科举文官集团依然玩的很狂野。 建文二年庚辰科,南方江西布政司的举子,再次包揽了前三甲位置。 再下一科,永乐二年的甲申科,操作就更加过分了。 殿试前七都被江西举子包揽,并且这一科的主考官、参与读卷定名次的七名内阁大学士,也全部都是来自江西的官员。 你他娘的就算举贤不避亲,也没这样玩法的,简直就把糊弄皇帝给写在脸上,连样子都懒得装了。 强如太祖皇帝、永乐大帝,科举官员都敢明着耍猴,更何况其他承上启下的中庸皇帝? 所以明末文官集团党争玩的飞起,其实在明初就已经打下了底子,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皇帝斗,真是其乐无穷…… 简单扫完杏榜,朱祁镇就交由档案处官员存档,然后下令内阁预拟乙丑科的殿试。 明朝殿试洪武年间基本上都是放在了三月初一,到了朱棣的永乐年间开始进行改制,殿试时间不再固定,从三月初一到三月十五这半个月里面,都有可能举行殿试。 再到明宣宗朱瞻基的宣德年间,经常把拜祭祖陵的时间也放在了三月初一,于是殿试被迫让道,奉旨移试到了三月十五。 明英宗朱祁镇继承祖制,也喜欢在三月初一拜祭祖陵,所以正统朝时期殿试,大多数时候也被推迟到了三月十五。 这种情况到了成化八年,为了悼念去世的恭太子,再次把殿试改为三月十五举办。从此之后基本上就固定下来了,明朝殿试时间再无更改。 王振此时已经退出殿外,招呼了一个手下的小太监过来,然后在他耳旁轻声低语了几句。这名小太监磕头领命后,立马就朝着宫门处飞奔而去,不敢有一丝的停留。 正统十年三月二日,沈忆宸正在西厢别院练字,殿试时间早上已经公布出来了,定在本月的十五日举行,也就是说还有十来天的空闲时间。 这十天来用来认真读书,那自然是不可能的事情。先不说是否还有这份定力心境,殿试就考一道“时务策”,全凭临场发挥,你还能在四书五经中读出个啥? 所以一般情况下等候殿试的新科贡士们,这十来天时间里面都是各种花天酒地、拜访名士,想着为自己日后仕途结交些人脉。 沈忆宸向来对于参加各种文会宴席没兴趣,所谓的名士清流在他眼中,大多也是些沽名钓誉之辈。 正事不干,天天满口仁义道德的在那吹比,有这功夫跟他们胡吃海喝,还不如修身养性练练字。 要知道殿试这一手字的水平,很有可能在皇帝眼中决定你取中排名。清朝顺治年间一名叫做史大成的考生,就是靠着行文雅正,书法端庄秀丽,被钦点为状元及第。 就在此时,阿牛手中拿着一张请帖,慌慌张张的冲进了沈忆宸书房说道:“宸哥,这里有张请帖你快看看。” “不就是一张请帖,这两天收的也不少了,淡定点。” 沈忆宸神色如常,从放榜自己高中会元后,这几日就收到了不少的请帖跟拜帖。 毕竟人怕出名猪怕壮,只要不傻都能明白背靠成国公府的会元价值,能与之攀上同乡或者同年的关系,日后就是一条坚实的大腿! 对于这些邀请,沈忆宸都选择婉拒了,这种时候赶着上门的,大多是些趋炎附势之辈,实在没有多少结交人脉的价值。 “不是宸哥,这张请帖不同,是锦衣卫送来的!” 锦衣卫?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就放下了手中的墨笔,他第一反应是赵鸿杰给自己发了请帖。 不过转念一想感觉不对,以自己与赵鸿杰的关系,他要想见面,让门房通传一声就好,没必要搞请帖这种繁文缛节的操作。 但问题除了赵鸿杰,自己也不认识其他锦衣卫,为何会收到请帖? 带着这份疑问,沈忆宸接过了阿牛手中的请帖,翻开一看落款,心中猛地一惊! 因为这份请帖落款人姓名,居然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山! 见到王山这个名字,沈忆宸第一反应是自己誊抄他罪证的事情泄露了。 毕竟那日酒醉后,王山罪证就放在书桌上面,阿牛虽说没人进过自己屋子,但沈忆宸并无百分百的把握,始终留有了隐患。 另外也有可能是赵鸿杰那边出了问题,抄家私留罪证这种事情,从古至今都属于高风险操作,很难保证整个过程中,没有出现任何疏漏。 “宸哥,怎么了?” 阿牛看到沈忆宸接过请帖后脸色就变了,有些担心的问了一句。 “没什么,让车夫准备下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不管是何原因,如今请帖已经收到,自己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根本就没得选择。 但是沈忆宸隐约觉得,应该跟王山的罪证关系不大,否则自己收到的就不是请帖,而且锦衣卫的传票了。 “知道了,宸哥。” 阿牛也意识到事情肯定是有些严重,不然以沈忆宸的定力,很难会面色如此凝重。 所以他不敢耽搁,立马跑出小院,通知公府的车夫准备好马车。 王山请帖约见的地点,就在他的府邸,距离成国公府并不远,都处于内城西北部的勋戚贵族住宅区。 沈忆宸坐着马车来到此处,望着恢宏奢华的府邸大门,内心不由感慨此时王振的权势。一个区区正四品武官侄儿,住宅规模档次不输于一般的勋戚了,实在有些过于张扬。 向门房展示了一下请帖,沈忆宸立马就被请到了府内,穿过庭院来到正厅位置,却看见一名身穿朱红色蟒袍的中年男子,站立于大堂的正中! 明朝出了常规的官服,为了彰显皇帝的恩宠,还有四种不同的赐服。按照级别高低,分别为蟒袍、飞鱼服、斗牛服以及麒麟服。 其中麒麟服也是勋戚驸马的公服,成国公朱勇一旦有正事上朝,就会身穿麒麟服。 《明史·舆服志》记载:“赐蟒,文武一品官所不易得也。” 这就话就意味着,哪怕文武一品大员,想要获赐蟒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有贡献突出,位极人臣的巅峰权臣,才有资格蟒袍加身。 正统年间处于明朝前中期,赐服还没有泛滥,获得蟒袍尊荣的屈指可数。 王山府邸里面能有资格身穿蟒袍者,理论上只有一人,他就是王振! 果然随着沈忆宸靠近,看清楚这名中年男子面白无须,答案就呼之欲出了。他是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能在如此偶然的情况下,见到大明背地里的最高掌权者! “晚生沈忆宸,拜见王公公!” 没有丝毫犹豫,沈忆宸就向眼前的中年男人行了个大礼。这并不是他膝盖软,而是目前王振权势滔天,就算贵为公侯勋戚,见到他也得行大礼口称翁父。 自己这种小虾米敢装逼,生杀夺予完全就是在王振的一念之间! 甚至可以更为夸张一点说,如今的大明朝局你得罪皇帝,可能都会网开一面捡回一条狗命。你要是得罪了王振,那是必死无疑,皇帝也不会保你。 并且沈忆宸在称呼上还耍了点小心思,就是他自称晚生,这蕴含着晚辈学生的意思。 王振这一辈子,最骄傲的身份当属帝王师,某种意义上也算是投其所好。 看见沈忆宸直接就猜出了自己身份,王振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笑容道:“会元郎果然聪敏机智,一眼就认出了咱家身份。” “晚生愧不敢当,是公公身上蟒服过于显眼,想要不知都难。” 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沈忆宸并没有故作玄虚,反而如实相告。 他的这番“朴实”作派,让王振满意的点了点头,不愧是上疏中有着拳拳之心的士子,言语就是比较诚恳真挚。 “会元郎心中是否好奇,为何会在此处见到咱家?” “晚生心中确实好奇。” 沈忆宸这句回答并没有什么小心思,他确实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王振,对方又想找自己做什么。 “陛下昨日观阅杏榜,对于会元郎可是着重提了几句,言语中颇为欣赏。” “咱家也看过会元郎关于大司氏的上疏,里面内容可谓记忆深刻。于是就借王山之名,想看看沈会元到底是何样的青年才俊,今日算是得偿所愿了。” 本来沈忆宸听到明英宗朱祁镇欣赏自己,心中还忍不住有着一股暗喜,结果接下来就听到事关国子监祭酒的上疏,瞬间额头上就冒出了冷汗。 王振这番话到底是称赞表扬,还是隐约蕴含着威胁意味,沈忆宸完全摸不清对方的心思。 “怎么,沈会元领衔上疏都敢,如今是怕了吗?” 可能是察觉到沈忆宸情绪上的变化,王振阴森森的又补充了一句,这句话的威胁之意,已经不言而喻了。 果然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沈忆宸本来还想着认怂,整些小心思去讨好王振,先把今日这关给过了。 现在看来,对于王振这个段位的高手,在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什么计谋手段都毫无意义。 “上疏为公,惧怕为己,并不冲突。” 沈忆宸面带苦笑的回了一句,王振要是铁了心来寻仇报复的,自己认怂也没用,于是态度就硬气了许多。 “好一个上疏为公,惧怕为己,会元郎真是能屈能伸,比咱家想象的更有胆识。” 沈忆宸虽然表现出一副很怂的样子,但很多事情是需要对比,才能展现出差别的。至少在王振的眼中,见过无数比他卑微谄媚千百倍的人。 一个年仅十八,并无任何官身的年轻人,面对自己威胁没被吓的屁滚尿流,还能说出这番言语,堪称是铮铮铁骨都不为过。 “今日咱家过来,并不是为了上疏之事,而是认为会元郎才华横溢,有状元之资。” 试探到了这步,沈忆宸的进退有度,已经达到王振认定的标准,他也开始说正事了。 今日王振出宫面见沈忆宸,就是想着把对方招揽到自己麾下,日后成为党羽中的一员大将。 客观来说,目前阉党并不缺人,朝廷内外有着无数想要巴结王振的官员,只要放开了收,想要多少就有多少。 但是这种官员,无一不是没有本事的阿谀奉承之辈,抱大腿贪污腐败有他,办正事了就完全指望不上。特别是面对还未陷入党争的文官集团,王振时刻感觉自己手下无人可用。 要知道王振的理想,可不仅限于一个在内廷专权的太监,他可是志存高远,想着能够建功立业衣锦还乡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王振会撺掇明英宗朱祁镇御驾亲征蒙古,就是因为理想过于远大,才最终玩脱了。但凡腐败堕落一点,就在内廷里面为所欲为算了,说不定还能落得个全身而退。 沈忆宸对于王振而言,就像是一块璞玉,勋戚出身却走文官路线,看似两边都沾了一点,实则两边都没有彻底融入。 如果能用状元功名利诱,让沈忆宸投靠自己,必然会成为一大助力。 只有多招揽些像沈忆宸这般有真才实学之人,自己才能洗刷被文官笔杆子摸黑的恶名,达成青史留名的伟业! 沈忆宸听着对方的夸赞,他内心很清楚对于王振这种级别的宦官而言,什么状元之资绝对不是客套话,是真有能力把自己捧到状元的位置上。 但这个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自己接受王振抛来的橄榄枝,就意味着日后将被打上阉党的标签,成为其中的一员。 王振是什么人,站在历史的上帝视角,可能没有谁比沈忆宸更清楚了。 他招揽自己想要做些什么,沈忆宸心中同样很明白。 当初面对胡濙的示好,沈忆宸不愿成为文官手中对抗王振的利刃,如今他同样不想自己,变成王振手中对抗文官集团的棋子。 “晚生感谢王公公的盛赞,才疏学浅属实不胜惶恐。” 沈忆宸的语气依旧恭谨,却没有接下王振之前的那句话。 陡然间,王振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住了,他眼神不断扫视着沈忆宸,想要看穿对方心中想法。 因为王振不单单听出了沈忆宸言语中的婉拒,他还感受到了对方气势上的变化,这小子骨子里面就没有卑躬屈膝的作派,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强硬的多! “十年寒窗苦,一朝翰墨香,会元郎就没想过大魁天下后的场景?” “晚生自然想过,也很感激王公公厚爱,属实尚且年幼怕承担不起。” 沈忆宸目前能做的,只能是不断示弱,并且流露出自己并未站在王振对立面的想法,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 王振也是听出了沈忆宸话中意思,他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这小子不但比自己想象的要硬气,还比自己预料的要精明许多。 小小年纪,居然就学会了明哲保身那套。 “既然如此,时辰不早咱家也该回宫了,沈会元就请回吧。” “是,晚生告退。“ 沈忆宸依旧恭恭敬敬行礼退去,如果不是婉拒了王振的招揽,态度压根就与阉党中人没什么区别。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王振目光更加深邃了,因为他已经意识到自己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也太小看这个新科会元郎了。 离开王山府邸,在这早春的寒意中,沈忆宸打底里衣已被汗水给浸湿了。 面对王振这种掌权者,带来的压力实在巨大,更何况自己还要拒绝对方招揽,心理压力就更为恐怖了。 稍有不慎,别说什么高中状元,小命可能都得交待在这里。 说实话,王振的言语非常诱惑,状元就在眼前唾手可得,不是每个人都能抵抗的住。 特别对于沈忆宸而言,他可没有成为清流名士的觉悟,甚至为了保命,完全可以在王振面前委曲求全。 但是就在他心动的时候,脑海中却始终想起先生李庭修那句立学先立德,想起镇江府运河畔,那句以天下为己任的誓言。 投身王振,就意味着自己要看着大明中衰,脚踏土木堡数十万将士的尸骨上位。这是沈忆宸身上文人风骨所无法折腰的事情,哪怕状元头衔三元及第唾手可得! 只见这时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弄笑容,自己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也该迂腐一把了。 大丈夫行事,论是非不论利害,论逆顺不论成败,论万世不论一生! 150 殿试(二合一) 正统十年三月十五日,连绵的春雨已经下了好几天了,整个大明京师都一片潮湿泥泞。 卯时天还未亮,沈忆宸就已经撑着一把油纸伞,匆匆朝着紫禁城方向赶去,赴考科举生涯的最后一场考试——乙丑科殿试。 此时沈忆宸的心情,也与这连绵春雨的天空一般,显得有些阴霾。 原因无他,十几日前与王振的对话,始终如同压在沈忆宸心头上一块石头,让他有些忐忑不安。 先前拒绝了文官集团的示好,如今又不知是否得罪了宦官集团,折腾一圈下来,没想到最后的依靠居然还是勋戚集团。 早知如此,自己还折腾个什么劲啊…… 但问题是,历史巨轮没办法扭转的话,几年后土木堡之变勋戚集团该倒台了,那才真有成为“孤家寡人”的风险。 想到这里,沈忆宸叹了口气,但凡大明的文官跟宦官不是互相突破下限的比烂,自己就找一方势力投靠了,也不至于如此辛苦坚守着心中道义。 只能说这就是上帝视角带来的弊端,大明文官跟宦官,烂的沈忆宸实在看不上眼,投靠他们简直就是“同流合污”! 沈忆宸来到皇城面前,此时这里已经熙熙攘攘站着数百名贡士,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喜悦激动的表情。 因为到了殿试这一步,只排名不黜落,意味着考生没有了后顾之忧。而且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进入到紫禁城面见皇帝,如何能不心潮澎湃? 见到沈忆宸踱步过来,这群本来在互相闲聊恭维的贡士们,纷纷拱手向他行礼招呼。 这就是科举排名带来的身份差别待遇,沈忆宸高中会元,当为首为尊! “沈兄,殿试之日,你居然也能到来如此之晚。” 萧彝看见沈忆宸过来,朝他招手示意了一句。 萧彝出身寒门,在京师这一科贡士中,并无熟识的好友同乡。相对而言,沈忆宸已经算是个熟人了,而且还是自己偶像。 平日里萧彝不好意思多跟沈忆宸客套,怕对方误会自己有阿谀奉承之嫌,如今这一场殿试考完,日后就是官场同年了,也就不用再顾忌这么多。 “来早也是淋雨,此时刚好。”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其实认真来说不是自己来的晚,而是这群新科贡士们太激动,早早就在皇城下等候,现在压根就没到入场的时候。 “沈兄这份淡然心态,令在下敬佩不已。” 又是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商辂也靠了过来与沈忆宸打招呼。 两人虽然不算是同乡,但好歹当年在应天府冬至诗会就有过一番交情,今日算是找到机会叙旧了。 “商兄客气,在下愧不敢当。” 如果说沈忆宸在学识人品上,还有什么敬佩的人,那么商辂一定名列其中。 这位大明历史上三元及第的状元公,用一生践行着“以文载道”四字,堪称文人表率。 “是会元郎谦逊了,今日殿试,为兄期待着能见证三元及第!” “没错,在下也期待着沈兄能殿试连魁,连中三元!” 萧彝也是拱手附和了一句,言语中难掩那股激动之情。 要知道他可是沈忆宸的铁粉,如今不但能与自己偶像同台竞技,还有机会见证到大明历史上第二位三元及第的诞生,这是何等的幸运? 而且较真起来,沈忆宸算得上是连中六元,哪怕昔日被革除功名的黄观,都稍逊了沈忆宸一筹,算彻彻底底的开创了大明六魁首历史! 萧彝的这番激动言语,也是惊动了在场其他贡生,他们纷纷参与到讨论中来。 “我都差点忘记了,沈会元如若殿试夺魁,那可就是三元及第了啊。” “何止三元,是六首!” “没错,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此等成就前无古人,后不知是否还有来者。” “就算没有六首这等夸张成就,沈会元也是大明最年轻的状元公了,十八岁大魁天下,简直无法想象日后成前景。” 面对周围新科贡士们的惊叹,贺平彦等人可谓是一张脸都绿了。 本来高高兴兴的来参加殿试,大家也互相客套恭维一番其乐融融。结果沈忆宸一来,全场目光都被他吸引了过去,而且还都讨论高中状元了。 他娘的殿试都还没有开始考,状元就已经被提前预订出去了吗,吾等众人就只配争个第二榜眼? 侮辱人也别带这么侮辱的,就算没有家世背景,能考到贡士这一步,也有许多心高气傲之辈,哪能这么服输? “殿试还未开考,鹿死谁手未可知,别高兴太早了。” 西宁侯之子酸溜溜的说了一句,他就看不得沈忆宸这般得意模样。 “没错,状元头衔有能者居之,吾等考到了贡士这一步,就没有大魁天下的壮志吗?” 人群中有一名新科贡士附和道,他并不是共兴社的成员,纯粹是感到不服气。 高中状元的荣耀,哪个读书人不想体验一番,就算沈忆宸确实很强,也不能提前预订好状元头衔,这个不能让! “在下也有龙标夺归之心,沈会元,失礼了!” 又是一名贡士朝着沈忆宸遥遥拱手,表明了自己的挑战态度。 “会元郎,失礼了!” 接连不断的挑战声音响起,一瞬间皇城广场上,出现了浓浓的火药味。 萧彝此刻表情有些尴尬,他是真心实意的认同沈忆宸,所说期待连中三元,也不是什么客套话,而是肺腑之言。 结果没想到,引发了这么多新科贡士的战意,他们反倒是把“矛头”对准了沈忆宸。 “沈兄,抱歉,我……” 萧彝低声向沈忆宸表达歉意,没想到对方却丝毫不以为意,面带笑容的朝自己摇了摇头。 只见沈忆宸转身拱手向着众人道:“诸位同年,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有争夺魁首之心,在下深感认同。” 听到这话,很多人还以为沈忆宸面对众人挑战退缩了,结果紧接着又听到了后续一段话。 “但是乙丑科的状元我拿定了,谁也夺不走它,我说的!” 有些时候沈忆宸确实比较谦虚,也不喜与人争名逐利,但状元之争他会全力以赴,不给对手丝毫的机会。 三元及第,六首齐聚,舍我其谁! 感受着沈忆宸这滔天的战意跟霸气,之前那些挑战叫嚣的新科贡士,瞬间就没了声响。 实力摆在这里,连魁解元、会元的功名摆在这里,这些就是沈忆宸的底气所在! 就在此时,一长串的宫人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位身穿红袍的礼部官员。 见到此人,在场的新科贡士们,也顾不上再议论什么状元头衔归属了,纷纷躬身向对方行礼道:“学生拜见少宗伯。” 来者就是礼部左侍郎王英,他将是乙丑科这场殿试的引路官员。 “诸生毋需多礼。” 王英摆了摆手,现在不是客套多礼的时候,殿试每一个步骤都得卡好时辰,到了什么时间点就该做什么事情。 “新科会元郎何在?” 王英朝着众人喊了一句。 “回少宗伯,晚生在此。” 沈忆宸听到呼喊,立马就站在了王英面前。 看到沈忆宸,在烛火的照映之下,王英脸上多了一抹亲和的笑容。 “接下来就要进入承天门,会元当行第一,余等众人按照杏榜排名站位。” “是,少宗伯。” 对于这种安排,新科贡士们早就已经习惯,科举魁首拥有着绝对至高无上的地位。 “忆宸,你就跟在我身后。” 王英小声招呼了一句,语气中尽显亲切,完全把沈忆宸给当做自己人看待了。 对于这番态度,沈忆宸也感到很是受用,看来自己以后不能用文官集团这个泛称了,得用胡濙为首的小团体。 因为很明显别说整个文官集团了,就连六部中的礼部,除了尚书胡濙外,左右侍郎王英、钱习礼,都能勉强算得上是自己大腿。 如此看来,哪怕有一天勋戚集团倒台了,自己离“孤家寡人”的境地,也还有一段很长的距离…… “是,师公。” 沈忆宸立马打蛇顺棍上,连少宗伯这种雅称都懒得喊了,直接用上了师公名号。 如今自己马上就要入仕为官了,急需在朝中抱好大腿,王英这根目前看起来就很结实粗壮! 面对沈忆宸如此上道,王英脸上的笑容就更灿烂了。林震眼光真是不错,收到的弟子不但学识连魁两元,就连情商都拉满,实属可造之材。 王英就这般领着三百名新科贡士,穿过了千步廊,齐聚到承天门前,然后在此接受值守的金吾卫例行搜查。 这种搜查并不只是传统意义上的防止科举舞弊,毕竟到了殿试这一步,还蠢到去带小抄的,应该是没有了。 主要是防止携带违规器具,对皇帝安全造成威胁,所以过程也就远没有以往考试那般严格,至少不需要脱衣帽鞋袜什么的。 搜查完毕后,新科贡士们再次排好队伍,礼乐声音奏响,从承天门后传来了一道宫人的宣旨声。 “宣乙丑科贡士觐见!” 伴随着这道宣旨声,厚重的朱红色承天门缓缓打开,见到此等情景,很多新科贡士按耐不住心中激动情绪,身形都微微抖动起来。 这道门后就是紫禁城,天子所在的居所,自己一辈子寒窗苦读,终得以货与帝王家! 王英对于新科贡士的激动情景,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继续招呼着众人列队前行。 此时在承天门的外两侧,站立着专门为殿试调派而来的两百余名大汉将军,金色战甲在烛火的照射之下,闪烁着晃眼的寒光,处处彰显皇家威仪。 穿过端门,再到午门,新科贡士们按照会试名次的单双数分成两列。单数走东侧的左掖门,双数走西侧的右掖门,正中的门洞就如同高宅正门,轻易不会开启的。 只有皇帝,以及迎娶皇后的时候,才会开启此门通过。再就是当殿试结束,新科状元公大魁天下,能有资格从此门出宫一次,享受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就这样一路前行,众新科贡士们来到了奉天殿外的丹墀两旁,面北站立。在上方的丹陛两旁,还站着身穿公服的文武百官,放眼处一片朱衣重臣,场面蔚为壮观。 此刻的新科贡士们,已经没有了开始那种激动喜悦心情,在此等庄重场合下,面色凝重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辰时,伴随着朝阳的初升,只听见“啪啪啪”的鸣鞭三响,鸿胪寺官员请皇帝升殿。 “叩首!” 一声尖利的高呼,在场文武百官跟新科贡士们,纷纷跪了下来,朝奉天殿的方向行五拜三叩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的万岁声音响起,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出现在了殿前丹陛之上。 按照礼仪,在鸿胪寺官员没有宣布起身前,是不允许抬头的,更不允许直视皇帝。 但包括沈忆宸在内的很多新科贡士,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跟激动,纷纷用着眼角余光,想一睹天子圣颜。 沈忆宸眼珠子都快要翻白了,奈何距离实在太远,加上可视角度不够。只能依稀看到一个明黄色的年轻身影,面目五官什么的,就没有办法再看清楚了。 行完跪拜礼,鸿胪寺官员并没有宣布站起身来,而是又一声“临轩策士”的呼喊声音传来。 只见内阁首辅,正统朝大名鼎鼎的“三杨”最后一位杨溥,领着圣旨来到了众新科贡士面前宣读,并且策问的题目也包含在了制诰内。 殿试与之前从四书五经抽一段话当考题完全不同,策问的题目很长,与后世国考中的“申论”非常相似。 正统十年的这道乙丑科殿试策题就更长了,杨溥洋洋洒洒的宣读了大半天,反正沈忆宸是没听清楚几句内容。 不过宣读制诰就是走个形式,听不清楚也没关系,接下来考题试卷还是会发放下来的。 一直到杨溥把圣旨给宣读完,鸿胪寺官员才尖着嗓子喊了一句“礼毕”。在场官员与新科贡士纷纷起身,沈忆宸感觉自己都跪麻了,这殿试体验也没比会试什么愉快到哪里去。 “按会试名次,新科贡士入座!” 听闻到这声传唱,沈忆宸整体了一下自己着装,然后昂首挺胸,踱步朝着奉天殿方向走去。 会元很多时候不仅仅代表着成绩,还代表着一份荣耀,代表着大明王朝的脸面! 沈忆宸身为魁首,当气宇轩昂,英姿焕发,展现出大明乙丑科贡士的风貌,在文武百官跟皇帝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 沿着白玉台阶一步步向前,文武百官分列左右,注视着这群大明王朝的新生力量,迎来自己人生中辉煌一刻。 特别是沈忆宸,获得了诸多官员的另眼相看。 因为先不论长相如何,单单这张年轻的脸庞,就足矣让人印象深刻。要知道在沈忆宸之前,明朝最年轻的会元郎,都已经年过二五,十八岁的会元开创历史! 当沈忆宸来到最前列的时候,他迎来了一个熟悉的目光,成国公朱勇站在勋戚行列前排位置,正注视着自己,脸上神情无比复杂。 对于朱勇而言,他是应该骄傲跟自豪的,历朝历代能有几人,亲眼见证自己儿子身为魁首,领衔新科贡士的辉煌场景? 只是沈忆宸越出色,朱勇一想起曾经关于入宗谱的对话,心情就忍不住有些百感交集。 两父子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沈忆宸继续往着奉天殿走去。 殿试前一日,鸿胪寺、光禄寺等官员,就已经在奉天殿周围摆放好了桌案。如果天气晴好的话,就直接露天考试,要是遇到大风或者下雨,就沿着奉天殿的长廊就坐。 不过这只是对于会试排名靠后的贡士而言,每房荐卷排名第一者,也就是会试排名前十八,将有资格入殿直面皇帝考试。 沈忆宸跨过门槛,步入大殿之内,明英宗朱祁镇此时正坐在龙椅之上,饶有兴趣的打量着这群新科贡士。 特别是为首的会元沈忆宸,他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有些惊叹于对方的年轻。 其实对于沈忆宸而言,又何尝不意外朱祁镇的年轻。毕竟以前关于皇帝的印象,都是在影视作品中,各种老谋深算帝王心术。 今日见到朱祁镇,也就是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年轻人,除了身穿皇袍高高在上之外,并无多少特殊之处。 难怪他对于王振的感情是亦师亦父,想想看幼时登基,面对一群堪称老油条的朝臣,所承受到的压力跟糊弄是可想而知的,很容易会去寻找一个精神依靠。 朱祁镇的身旁,站着一位身穿蟒袍的太监,毫无疑问他就是王振了。 此时的王振,也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眼神中蕴含深意。 说实话,相比较面对皇帝,看着王振这样的眼神,更让沈忆宸心中发虚,不知道这个大太监正在心中谋划着怎样的计策。 不过随着众士子入座,沈忆宸心中杂七杂八的想法,就被抛之脑后了。他打开桌上的试卷,全心全意的投入到殿试之中。 不管文官集团或者王振有何想法,那都是殿试考完之后的事情了,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在殿试中力压群雄,展现出绝对的策论优势! 正统十年的策问卷很长,全文高达数百字,几乎不输于后世一篇命题作文。 但是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晰明了,简单浓缩下来就是一句话,皇帝在问:“我祖上成就辉煌,我该如何光前裕后?” 没错,这道题很好的展现出来了明英宗,第一段皇帝生涯的心态。那就是他并没有开始摆烂,励精图治想着如何能够承上启下,开创一段属于自己的太平盛世! 151 惊世之作(二合一) 回答古代殿试的策问题,其实最简单的理解方式,就是把它当做一篇议论文来看待。 首先剖析出题者想要表达的事理,然后发表属于自己的意见,并且在写作过程中要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论证合理、让人信服。 另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你这篇文章是写给皇帝看的,千万别装逼指点江山、议论朝政,跟个愣头青似的认为整个世界就自己最清醒,能力挽狂澜献上治国良策。 真要这么放飞自我的写,那你得到的绝对不是皇帝一拍大腿,钦点状元喜提股肱之臣。 大概率是被读卷官当做沙币看待,堪称空谈误国的典范,直接就被刷了下去,连文章被皇帝看到的资格都没有。 沈忆宸上辈子可谓有着丰富的国考“申论”经验,面对这种策问题,首先就是剖析明英宗的心里想法,他想要得到怎样的答案。 明英宗朱祁镇是大明的第六位皇帝,排在他前面的分别是明太祖朱元璋,建文帝朱允炆,明成祖朱棣,明仁宗朱高炽,以及明宣宗朱瞻基。 建文皇帝朱允炆就不说了,没当几天就完犊子,一度被朱棣在史书上给抹除,直接跳过。 明太祖朱元璋跟明成祖朱棣,这两位都能称得上是大明皇帝中的猛人,也是后世继任皇帝的榜样,考题中祖上成就辉煌,主要说的就是这两人。 明仁宗朱高炽以及明宣宗朱瞻基,这两位在历史知名度上,就要远远逊色于前两人。 不过他们两个在位期间,开创了一个明朝著名的“仁宣之治”,号称历朝历代五大盛世之一。与汉朝文景之治,唐朝的贞观之治等等并列,得到了文官集团很高的评价跟推崇。 这里从死后的庙号也能看出来,“仁”字在古代是儒家认为道德规范的最高准则,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 “宣”字在古代经典里面,圣善周闻曰宣。一般是有所作为,使王朝中兴达到盛世的皇帝,才有资格使用这个字当做庙号。 可以说朱祁镇之前的明朝皇帝,除开建文帝朱允炆,个个都能算及格线之上的明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哪怕皇帝也是如此,轮到朱祁镇了肯定是压力山大。稍微哪点做到不好,就会被人拿出来比较先帝,这种心理状态之下,迫使他急切想要作出一番政绩来证明自己。 某种意义上来说,明英宗朱祁镇的这种心态,与王振建功立业的想法不谋而合。所以这对卧龙凤雏,才搞出土木堡之变的惊天操作,一波带走大明列祖列宗的积累。 既然明白了朱祁镇的心中想法,那么这道策问题就有了解答方向。 臣对:臣闻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非修身固无以为取人之本,非用贤又无以为图治之要。 对策虽然不像八股文那般需要首句破题,但是最好不要开篇不知所云,得让读卷官眼前一亮,明白考生所要表达的意思。 沈忆宸想要表达的意思翻译过来,那就是谋求大治没有什么能比任用贤才更重要,而任用贤才的基础在于君主要先修身。 君主不修养好自身,压根就没条件作为选取人才的根本,不任用贤才,又没有办法作为谋求大治的关键。 沈忆宸的这段开篇,看似言辞并不算激烈,颇有些场面客套话的味道。 实则四平八稳,蕴含大学之道,那就是儒家圣训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无论是君王还是臣子,想要有一番大作为,首先就得从自身修养做起。屁股歪了,你后面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做对,家国天下也是如此。 明英宗朱祁镇的最大问题,就是操之过急,本来年纪轻轻有着大把岁月,可以对北方蒙古、南方土司徐徐图之,结果却总想着一波把对方给打死。 其实有这个想法也不能算错,毕竟奋大明五世之余烈,国力处于巅峰期,操作得当的话是有机会一波搞定。 偏偏朱祁镇硬是搞出个三面作战,连口喘息时间都不给大明将士。土木堡要与蒙古瓦刺部进行决战了,决议亲征到大军就用了几天时间,连兵器都是临时发放的。 后世连个小学生都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你急也不能急成这样子啊。这种情况下就算不战败崩溃,时间一长大军后勤也必然会出现问题。 沈忆宸知道历史走向,于是用了这个开篇,期望明英宗能看进去,好好提升自己任用贤才,避免大明中衰的出现。 不过就算看不进去,这种蕴含了“修齐治平”的开篇,也立于绝对的不败之地,没有哪个儒家官员敢说大学之道是错误的。 写完了首段开篇,沈忆宸又从《中庸》里面挑选了“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来作为自己后续儒家经典的补充,避免论点太过于单薄。 古代科举考试之所以在后世被人所诟病,除了内容固定、格式死板外,还有一点就在于它万变不离其宗。 哪怕就是跳脱了八股文的策问,儒家经典依然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就算考生想要证明自己观念,也只能举儒家先贤的例子,其他都不够说服力。 写完了这些,偏中间一段内容,就是拍皇帝马屁了。什么陛下聪明睿智,文武神圣,存二帝三王之心,绍祖宗列圣之统等等。 反正你能想到的新意吹捧方式,都尽量往上面填上几句。 原因就在于这场考试你的身份是天子门生,而不是帝王师,别把位置给弄颠倒了。殿试给皇帝提国策意见要注意用词“委婉”,提完了还得明白自己臣子身份。 天子英明神武,雄才大略,所谓的策问不过是对臣子能力考验罢了,哪需要一个区区贡士上手指导。 皇帝不要面子的? 所以歌功颂德这一段必不可少,也算是考生为自己前面的指导“豪言”买单,否则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 沈忆宸的答题飞速,让奉天殿内出现了这么一副场景,很多考生还在冥思苦想之际,他卷面就已经密密麻麻一片,感觉都快要交卷了。 “先生,新科会元看来学问扎实,功底深厚。” 处于龙椅之上的朱祁镇,虽然看不清楚沈忆宸写的具体内容,但是答卷上那快要写满的文字,还是能隐约瞅见的。 相比较其他考生,沈忆宸从进入大殿之后就从容不迫,气度不凡。后续答题更是笔走龙蛇,没有一丝的迟疑,显得胸有成竹。 能走到殿试这一步,基本学识肯定是没问题的,不存在乱写一通的可能性。 往届殿试出现这种情况,要么是狂生自嗨,不管不顾直抒心意一番。反正认为自己有“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能力,就等着皇帝慧眼识英才了。 要么就是真正的才华盖世,对于这场考试游刃有余,才会展现的如此轻松。 沈忆宸如今五魁首在身,离三元及第就只差最后一步,这种科举成绩很明显不可能是什么碌碌庸才、自嗨狂生,那么只有第二种可能性。 真正的文魁降世,掌控全场! “陛下目光如炬,沈会元确实卓荦不凡。” “喔,先生也是如此认为?” 王振认同自己观念,这点没什么好奇怪的,毕竟皇帝开口谁敢反对? 但是王振还夸赞了沈忆宸一句,这就让朱祁镇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王振历届殿试,很少公开表达自己的意见,更不会直言夸赞某位考生。 沈忆宸能得到一个“卓荦不凡”的评价,属实有些看重了。 听到皇帝的反问,王振笑了笑,然后躬身回道:“奴婢看过沈会元的诗词文章,确实文采卓越,如今又看到他殿试答题行云流水,想来是有着十足把握,才会下笔如有神。” “先生所言,倒是让朕愈发好奇沈忆宸所写内容了。” 明英宗朱祁镇与王振的私语,在宽广的奉天大殿中并不显眼,更别说让考生们听到了。 如若沈忆宸要是听到这段对话,估计得惊掉下巴,自己拒绝了王振的招揽,他还在皇帝面前帮自己说了两句好话,这个号称睚眦必报的大太监,什么时候改邪归正了? 其实并不是王振改邪归正了,而是那日在王山府邸对话后,他回去把杏榜翻了一圈,发现招揽其他新科贡士,恐怕还不如沈忆宸! 原因无他,殿内这有机会冲击状元的前十八名新科贡士,大多跟朝中文官重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绝对不可能加入阉党的。 那些出身寒门,背景清白的,对方能力底细如何,王振又来不及一一摸清楚。 招揽个抱大腿的有个屁用,自己缺这种人吗? 而且更重要的是,此时很多书呆子文人,还没有经历过官场的毒打教育,脑子圣贤书读多了一根筋。 对于王振这种专权宦官内心中极度鄙夷,要保持自己的文人风骨,甚至号称与之势不两立,这种人就更加难以招揽了。 选来选去,王振突然觉得还是沈忆宸这小子,符合自己的胃口。 有才却不迂腐,年轻却不幼稚,年少老成就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这点很多官场老油条都做不到。 并且沈忆宸这小子还明确表示了,他不会与自己为敌,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这点就让王振很满意。 与其看着“敌人”扶植自己人上位,还不如扶植一个中立第三方,至少不看僧面看佛面,沈忆宸背后还站着成国公朱勇。 勋戚集团武将出身,可是与文官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有成为盟友的可能性。 毕竟自己日后想要建功立业青史留名,也离不开这群勋戚武将的支持。思前想后没有其他更好人选了,沈忆宸还算是凑合能用,就便宜这小子了。 站在龙椅下方的读卷官,户部侍郎掌光禄寺奈亨,隐约听到了王振与朱祁镇的对话。 这个奈亨是阉党的铁杆成员,一路抱着王振大腿上位,俗话说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既然翁父如此看好沈忆宸,那必然是有着招揽之意,自己不如再添把火博个人情? 想到这点,奈亨内心里面就热了起来,自己之前咋就没发现,原来翁父看好的新科贡士是沈忆宸呢? 早知如此的话,就应该与之结交打下关系,毕竟年仅十八的会元郎,前途不可限量。 不过话说回来,该如何添这把火呢? 奈亨往朝堂扫视一眼,看到了同为读卷官的内阁首辅杨溥跟兵部尚书徐晞。 明朝为了提高科举公平性,以及制衡读卷官的权利,把殿试读卷官人数扩充到了十七人之多。 这么多人,不可能每人都推选出一个自己心仪的状元吧,终究还是得排出一个位置高低,上下尊卑。 很明显,这个排序标准自然以权利为主,内阁跟六部主官占据着很大比重。 兵部尚书徐晞善于谄媚,也是阉党中人,被王振一手提拔到了尚书之位。想要扶植沈忆宸上位,他是不可或缺的同党助力。 但是光靠着自己两人,意图就太明显了一点,而且也很容易引起以内阁为首文官集团反对,得找一个人平衡下。 这个平衡之人,奈亨选定了内阁首辅杨溥,身为“三杨”中最后一位阁臣。杨溥无论是身份地位、名气尊崇上,满朝文武能与之比拟的不多。 他要是站出来认可沈忆宸,那么状元头衔就是板上钉钉之事。 但问题又来了,这么让杨溥支持沈忆宸呢? 这位可是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领头人,想要让他为阉党徇私简直跟做白日梦没区别。而且杨溥博览群书,学识非常恐怖,想要获得他的欣赏认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翁父与皇上的对话夸赞,到底是沈忆宸真有这个本事呢,还是强行吹嘘的? 就在奈亨感到束手无策之际,他却看到杨溥自己动了,开始在考生之中穿梭巡视考场,最终停在了沈忆宸的桌案旁边。 杨溥早年间任太子洗马,侍奉太子朱高炽,也就是后来的明仁宗。 因此而得罪了当时的汉王朱高煦,被诬陷关进诏狱,却在狱中勤奋读书,从不间断。 利用十年时间,把经书史籍通读数遍,造就了他极其夸张的学识功底。 学问上有任何弄虚作假之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杨溥此时注视着沈忆宸的这篇策问,开篇的中正大道,就让他感到眼前一亮。 要知道文章很多时候都映射着一个人的秉性,像沈忆宸这般年少成名的士子,大多心高气傲自命不凡,很容易想着要靠谏言搏出位,此举可谓犯了殿试大忌! 就算能克制住自己谏言冲动,也大多在答卷中激扬文字,显得过于浮躁跟兴奋。 不过这点也能理解,读书人学成文武艺,不就是为了货与帝王家? 殿试当着皇帝面,自然想着自己的文章能被钦点取中,此等情绪按耐不住,实属正常。 但是在读卷官眼中,你们这群新科贡士可能有些人年纪不一定小,却几乎没有任何实际的从政经验,在官场上属于彻彻底底的雏鸟。 就你这水平,来跟我夸夸其谈定国安邦,别开玩笑了。真放你为官,能治理好一个县吗? 所以很多考生都没觉悟到这点,就想着抓住机会,把自己心中抱负一览无余。岂不知他们这般做法在官场老油条眼中,简直就跟笑话没什么区别。 杨溥继续往下看去,除了开篇观点四平八稳,蕴含大学之道外。后续内容引古论今,切中时政,显示出扎实的经史功底。 并且下笔老练,条理分明,如若不是自己亲眼见证一个个字,从沈忆宸的笔下浮现出来,杨溥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新科贡士所写的内容。 特别是最后收尾的总结,认为皇帝“远足以追配二帝三王之道,近足以光昭祖宗四圣之业”。 这份低调沉稳,完全处于年少轻狂的对立面,太他娘的老成谋国了! 让杨溥自己凭心而论,能有这番觉悟的时候,都是在遭受十年牢狱之灾,经过了一番大彻大悟。 沈忆宸如今才多大的年纪,能与当时年过四十的自己相提评论? 看着杨溥这位内阁首辅,久久站在沈忆宸的桌案旁边没有挪身,这种奇怪景象,让在场的其他读卷官都感到莫名其妙。 莫非是沈忆宸这名新科会元失了智,在殿试答卷中写出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犯忌言论,才会让见多识广的内阁首辅都如此震惊? 抱着这份疑惑,又有一名读卷官悄悄站在了沈忆宸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写了什么。 这一看不打紧,受到的冲击几乎丝毫不弱于杨溥,这种策问文章的深度跟稳重,是一名年近十八岁的年轻人能写出来的? 要是换做其他考试,估计这名读卷官心中就怀疑代笔作弊了。 但是殿试的考题,是皇帝在众多题目中亲自挑选出来的,总不可能当今天子联合作弊吧? 有了第二个,就有第三个,“吃瓜群众”的好奇心是挡不住的。 很快乙丑科殿试就出现了这么一副奇景,几乎所有的读卷官把一名考生给团团围住,脸上表情大多震惊意外。 此时坐在龙椅上的朱祁镇,都有些愣住了,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沈忆宸又写出了何等惊世之作? 152 状元之资(二合一) “先生,沈忆宸到底写了什么,朕心中也颇为好奇。” 朱祁镇毕竟才十八岁,就算幼年继位当了十来年皇帝,少年习性也没办法完全抹杀。 见到这种无法理解的场面,他下意识就向王振问了一句,期望从老师这里得到答案,甚至还生出了一股也去瞅一眼的想法。 “陛下稳重,待到阅卷完后御前跪读,自然能得知沈会元文章内容。” 王振提醒了一句,读卷官有监督考生的职责,他们可以随意走动巡视考场。 你身为皇帝,就必须得正襟危坐,展现出天子威仪。就算心中好奇,也不能表现出来,更不能有任何动作。 不得不说,王振可能别的方面都是坑货,但在教导明英宗帝王学术上面,非常的称职。 让一个八岁继位的小屁孩,硬生生没有成为被群臣给摆弄的“傀儡”,就算后面仗打的稀烂成为叫门天子,在任期间权势也始终掌控在自己手中。 听到王振的话语,朱祁镇沉下心来,恢复到如常的状态中。 《左传》里面有一句名言,叫做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对于天子而言也是一样的道理,只有让别人看不穿自己内心的任何想法,才能让群臣保持深不可测的敬畏感。 此乃帝王心术,驭下之道。 “是,先生。” 朱祁镇点了点头,不再把目光放在沈忆宸身上,而是挺直脊背目视远方。 不过相对于其他考生而言,他们可不需要习得什么帝王心术,见到沈忆宸如此受到读卷官的重视,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 新科贡士进入午门的时候,就以单双号为划分,站队成了两列。就算是来到了奉天大殿,列队依然没有改变过,会试排名第二的贺平彦,一直都处于沈忆宸的左侧。 他此刻看着读卷官们团团围住沈忆宸,内心里面简直是万分不解。殿试不过区区一道策问题,新科贡士都没有任何执政经验,能写出什么花来,值得如此关注? 想到这里,贺平彦抬头把目光看向了自己舅舅,吏部尚书王直,期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些暗示。 只是这一看,却让贺平彦感到心中一凉! 只见吏部尚书王直脸上,出现了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这对于官海沉浮几十年的部院大臣而言,绝对是非常罕见的情况,贺平彦瞬间就明白了事情不简单。 莫非沈忆宸真就是那个天选之人,一篇策问也能技惊四座? 相比较贺平彦的警觉跟心机,会昌伯之子孙绍宗,就显得要头脑简单许多。 他见到读卷官围观沈忆宸答题这一幕,居然第一反应是想要探过去脑袋,看看沈忆宸到底写了啥。 如若不是殿试对于考试规章放松了许多,他这个举动要是放在会试里面,会直接按照舞弊处理赶出考场。 瞅了半天,桌案间隔距离甚远,加上又有读卷官阻挡视线,孙绍宗自然是看不到什么。 这让他心中也是愈发躁动起来,沈忆宸如今已经两元在手,该不会真让这小子连中三元了吧? 状元及第在官场上面受到的重视跟优待,与其他新科进士不可同日而语。只要自己不作死犯事,殿阁部院大臣身份指日可待,那时候想要报仇可就难了。 其实这群新科贡士中,受到此景冲击最大的,就是会试排名第三,并且坐在沈忆宸身后的杨鸿泽。 作为被礼部尚书胡濙,以一己之力推进来的会试五经魁,杨鸿泽身上可谓承担着复兴文官权威,对抗阉贼专政的重任。 也正是基于此等理念,在礼部尚书胡濙的教导下,杨鸿泽把沈忆宸给当做了自己最大竞争对手。 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内心里面是看不起沈忆宸的。认为此人并没有真正的文人风骨,更没有重气节、轻生死的勇气,日后面对宦官专权,必然会成为大臣里面的绥靖派! 不能为己所用,未来还有妥协敌人的风险,那么沈忆宸就处在了自己的对立面。 只不过相比较共兴社的高调,杨鸿泽各方面都不显山露水,把这份敌意深深的隐藏在了自己心中。并且对于他而言,抗衡沈忆宸还不是出于什么自私心理,而是大义之举! 吾等文人,就当与阉贼势不两立! 沈忆宸首尾两端,忠诚的不绝对,那就是绝对的不忠诚! 所以殿试杨鸿泽抱着必须战胜沈忆宸的理念,结果却看到了包括内阁首辅在内的文臣读卷官们对他的重视,这点让杨鸿泽感到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 如此欺世盗名之辈,要是殿试夺魁,那恐怕日后大明都将沦陷在阉党魔爪之下! 可能是察觉到身旁读卷官越来越多,内阁首辅杨溥这时候反应过来,清咳一声提醒众人,然后离开了沈忆宸身边,继续巡视着考场。 很快他又在商辂的身旁停了下来,这位考生的文章见解独到、论述精辟,让杨溥看后也是忍不住接连点头。 按照此等水平推算,乙丑科的殿试,真可谓是人才济济啊。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很快日上三竿临近中午。朱祁镇为了保持天子威仪,在龙椅上正襟危坐了接近两个时辰,此时已经感觉到腰酸背痛,准备下殿离场了。 要知道殿试虽然考一天时间,但是皇帝却不会坐上一天,大多待上一两个时辰便会离开。 甚至还有像正德皇帝沉溺豹房玩乐,嘉靖皇帝沉迷修仙问道的,干脆缺席殿试“不御殿”。 相比较起来,年轻的明英宗朱祁镇,已经算是尽职尽责的“劳模”皇帝了。 同时随着中午到来,监考官员跟考生们,也要准备进食午膳。 殿试的午餐由光禄寺造办,规格待遇挺不错的,有鹿一只,猪二口,羊三只,鹅十二只,熝猪肉八十斤等等美食。 但是这些东西,只有考官们才有资格享受,发放到考生手中的午饭,就只剩下馒头两个,汤一碗了。 不过哪怕如此,绝大多数考生宁愿饿着肚子,也不敢吃这顿饭。 倒不是嫌弃饭菜不好,而是在于殿试过程中,原则上是不允许上厕所的。后果就跟会试去茅房的理由一样,会被认为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冒着影响功名的风险,就为了不挨一顿饿,相信有点脑子会权衡利弊的考生,都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就在明英宗朱祁镇起身,准备离场的时候,殿下考生中也有一人同步起身,准备交卷了。 这个人就是沈忆宸! 早在面见王振谈崩了之后,沈忆宸就已经作出了决断,殿试一定要抢在明英宗朱祁镇退场之前交卷。 原因就在于殿试名义上皇帝有着主考官的身份,所有考生都是天子门生。 实际上皇帝并不会自己亲自审阅试卷,而是交给了读卷官们评阅,最后在文华殿举办一个“读卷”仪式,把选定好的一甲前三御前读卷。 读完之后,由司礼监宦官将试卷呈于御案,这三份具体如何排名,就看最后的“御笔”钦定, 不过大多数情况下,如果内阁与皇帝跟司礼监关系融洽,状元、榜眼、探花的排名,就取决于读卷的顺序。 哪一份试卷最先开始读,这个考生基本上就是状元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情况发生,皇帝不满读卷官的排名,会下旨继续宣读下去,一般以十二份为准。 但这种场面非常罕见,往往“十不存一”。 因为皇帝也是需要遵守游戏规则的,你无视大臣定的顺序自己乾纲独断,意味着向天下表明不信任相关科举官员。他们只能辞职以自证清白,将引发朝堂的大地震。 所以除非是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皇帝必然不会无视次序规则。 沈忆宸回绝了以胡濙为首的文官集团示好,又拒绝了王振的宦官集团招揽,相当于得罪了双方势力。 虽然殿试考前面对众新科贡士,展现出一副信心满满霸气十足的模样。但其实沈忆宸并没有把握,自己的试卷能出现在前三读卷中。 甚至就连进入前十二,沈忆宸心里面都没底。 想要打破这种局面,突破口就在皇帝身上,只要明英宗朱祁镇认同自己的文章,那么读卷官就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连前十二都不给排进去。 提前交卷,就是唯一能吸引到皇帝注意的方式,一旦错过了,那么自己的科举命运,就将完全交到读卷官手中了。 沈忆宸站起身来后,吸引了大殿之内所有的目光,很多人脸上都浮现出诧异的表情。 要知道殿试能考到日落天黑,很多考生为了确保没有任何错误遗漏之处,会十遍八遍的检查自己试卷,不到最后时分绝不交卷! 就算有提前的,至少也得到下午吧,哪有提前这么多,上午就交卷的猛男? “沈忆宸敢提前如此之多交卷,就这般自信吗?” “之前看他的答卷文章,颇具老成谋国之风,为何现在又表现的如此年少轻狂?” “沈忆宸果真异于常人,开创了很多大明朝先例,以往殿试还真没有上午就交卷的考生。 “终究还是年轻了,沉不住气乃是官场大忌!” 别说读卷官们感到意外了,就连同场竞技的考生,看到沈忆宸交卷了,内心里面也是惊讶不已。 卧槽,自己就连文章都还没写完一半,更别提检查誊抄了,沈忆宸能这么快?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这么大吗? “出风头也不是这般出法,我就不信他仔细检查誊抄了。” “考前就狂妄至极,把状元给视为囊中之物,现在看来要自食苦果了。” “如此看来,之前众读卷官围观沈忆宸答题,并不是他写出了什么惊世之作,恐怕是震惊于堂堂会元写的太烂吧!” 伴随着众考生的心中暗想,沈忆宸慢手慢脚转身,准备走向东角门的受卷官处纳卷。 殿试虽然存在当堂审阅的可能性,但不像童子试那般,考生有主动提出来的资格,全凭皇帝自己决断。 沈忆宸目前能做的,只是吸引到朱祁镇的注意力,然后就赌一把运气了! 赌赢了获得皇帝青睐,自己将稳居一甲前三。 赌输了交由读卷官定夺名次,按照得罪朝堂两大势力的背景,恐怕前途渺茫。 一步步向前迈动,沈忆宸无比期待着身后,能传来一道声音。 只是穿过众考生桌案,即将要走到受卷官面前,却迟迟没有等到这道声音的传来! 就在沈忆宸感到有些绝望之际,宽旷的奉天大殿里面,出现了一道传旨声:“陛下有令,宣新科会元沈忆宸上殿交卷!” 赌赢了! 霎那间,沈忆宸心中忍不住的狂喜,然后就感觉自己浑身力气仿佛被抽干了一般。 “臣,遵命。” 转过身来,沈忆宸朝着龙椅方向磕头谢恩,然后沿着离开的方向,一步步折返回去。 望着沈忆宸“去而复返”,这一路上的新科贡士们,心中情绪更是无法言喻! “这是何等运势,居然能获得圣上当堂审阅?” “只要圣上不给出恶评,沈忆宸就稳居一甲前三了吧,真是羡煞旁人。” “交卷早就有此等好处吗?早知这样,吾就算是拼了老命,也得抢在沈忆宸之前交卷,获得陛下钦点的机会!” “时也运也,沈忆宸恐怕得齐聚六首了。” 伴随着各种向往羡慕眼神,沈忆宸一步步走到了龙椅下方的台阶,王振已经等候在那,准备把沈忆宸的试卷呈于御案。 “劳烦了,王公公。” 沈忆宸颔首低眉的朝着王振感谢了一句,不管自己是否得罪了对方,只要没有公开撕破脸皮,他都不想与之为敌。 本来按照沈忆宸的预测,王振肯定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色看,结果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出现了。 王振居然面带笑意的回了一句:“沈会元大才,获得了圣上亲阅,果真是有状元之资啊。” 到了王振这种级别,特别是在金銮殿的殿试现场,他绝对不会说一句毫无干系的废话。 “状元之资”这四个字,当初已经在王山府邸说过一次,那是王振给出的招揽条件。 只要自己答应加入阉党,状元头衔三元及第唾手可得! 如今他又强调了一遍,意思肯定不会有太大变化,王振依然认可自己为殿试状元。 那么问题来了,王振为什么要这样? 自己明明就拒绝了他的招揽,不被打击报复已实属幸运,还能获得对方支持青睐? 史书上可是白纸黑字记载着王振性格睚眦必报,得罪他的文武官员都没有好下场,自己又凭什么能超脱出来? 沈忆宸此刻心中可谓满满疑惑,在殿试场合之下,却没办法多说。 不过就算是问出来了,王振恐怕也不会给这个答案。 试卷在众人目光中,被呈放在御桌之上。朱祁镇早就对沈忆宸所写内容感到好奇了,他的提前交卷,恰好给了朱祁镇名正言顺提前审阅的机会,可以说是阴差阳错之下的一拍即合! 摊开这份答卷,书写内容远比朱祁镇预料的要长。要知道殿试正常一篇文章字数,也就是一千字左右,沈忆宸这篇恐怕往着三千字走了。 而且先不论文章质量如何,单单这手字,就让朱祁镇感到惊叹不已。 他之前在宫中见过最工整规范的“馆阁体”,就出自翰林学士沈度之手。如今看沈忆宸的这笔字,几乎不输于沈学士,同样的婉丽飘逸,雍容矩度。 而且要明白,这可是殿试现场誊抄的试卷,沈忆宸还承担着考试的压力。能有如此稳定发挥,更是展现出了他的能力跟心理素质。 明英宗朱祁镇,自认为没有小看过沈忆宸,之前几次与先生聊天,也称赞了这名新科会元的才华。 如今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了对方。 带着先入为主的惊叹,朱祁镇继续审阅起了沈忆宸的文章内容。这一眼望下去,可谓字字珠玑,深得我意! 朱祁镇都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先生王振以外,还有个人如此了解自己心中理想抱负。 唯一让他稍感遗憾的,就是沈忆宸文章描述略微保守,还是修身揽贤的那套,没有完美展现出自己心中雄才大略。 不过瑕不掩瑜,此篇文章足矣列入一甲前三,新科会元之才实至名归。 “不错。” 淡淡吐出这两个字,朱祁镇就把沈忆宸答卷给放下了。 可能对于一般人来说,“不错”的评价好像不太高,甚至还有着客套话的嫌疑。 但是对于皇帝而言,这就是认可的标准答案。要是朱祁镇大肆夸赞的话,那么这场殿试将被提前终结,状元已经不可能还有第二人选。 “臣,谢陛下圣评。” 不管评价是好是坏,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沈忆宸能做的只有磕头道谢。 而此等情景放在旁人眼中,就意味着沈忆宸已被提前钦点,稳居三鼎甲行列。 可能事先谁都没能料想到,会出现殿试钦点的情况出现,更没有料想到,这个被钦点之人是沈忆宸。 只能说天命如此,谁也阻挡不了。大明第二位三元及第文曲星,就差最后临门一脚了! 153 驱虎吞狼(二合一) 连绵的春雨依旧没停歇,沈忆宸撑着油纸伞走出紫禁城,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宛如梦一场。 自己在大明的科举生涯,就这般结束了吗? 说实话,这种感觉就如同毕业季离开学校一样,仿佛告别了一段过去的人生。 从此以后,再也不用寒窗苦读圣贤书了,未来迎接自己的,将是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官场。 到那时,自己又能否在功名利禄、势倾朝野中,保持着曾经的初心? 想到这里,沈忆宸笑了笑。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听着让人感到热血沸腾,想要以行践言又谈何容易? 皇城脚下商贩行人的喧嚣,打断了沈忆宸脑海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想法,他开始思考更为现实的问题。 那就是殿试最后交卷阶段,王振的举动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这点沈忆宸深信不疑,特别是对王振这种人而言,更不会无缘无故的帮你一把。 今日你从他那里得到了多少好处,来日肯定会连本带利的还回去。 自己又能给予王振什么回报呢? 左思右想,沈忆宸认为自己最大的价值,可能就是那个还未到手的三鼎甲功名了。 莫非王振还是没有死心,一定要把自己绑定在阉党的战车上? 说实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当初在王山府上的对话,让沈忆宸可是忐忑了十几天,现在王振又添上一桩,还让不让人活了。 归根结底,还是在于自己实力太弱,面对王振这种专权官宦,几乎没有抗衡的能力,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 不过谨小慎微,总比骄傲自大要强。 毕竟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 迎着春雨,沈忆宸回到了成国公府,却意外看见朱仪站立在府门前。 “沈忆宸,你还是习惯于提前交卷。” 朱仪淡淡说了一句,乡试起沈忆宸就每日提前交卷,他就预测到殿试大概率也是如此,果然猜测没错。 只是这个时间点,有些过于提前了,还未曾听闻有新科贡士上午就交卷的。 不过从这句话中,沈忆宸也能得知,朱仪站在这里不是什么偶然,就是在等着自己。 “大公子,是有何要事吗?”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没有弯弯绕绕。 朱仪段位可比朱佶强太多了,他向来属于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在此等候自己,定然是有事要说。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告知你一声,父亲大人已托媒人与泰宁侯府合婚对了生辰八字,并且双方交换了婚书。” “下一步就是选个良辰吉日举办婚事,不知沈姨娘多久到京,你的大婚之喜可别错过缺席了。” 就这事? 沈忆宸感觉没那么简单,至少这件事情不值得让朱仪冒着春雨等候自己。 “多谢大公子相告,书信我已托人传回了应天,母亲应该很快就会动身北上。” 放榜定亲的第二日,沈忆宸就写好了书信,并且让矿工王能走驿站加急前往应天府。 同时让他再找叶宗留要几个人,一路护送着母亲沈氏北上来京。 说实话,让母亲沈氏来京这件事情,沈忆宸早就想做了。 毕竟随着自己在成国公这里愈发受重视,林氏心中的敌意就越大,很难保证千里之外母亲的安全。 与泰宁侯府的婚事,算是给了沈忆宸名正言顺的理由。并且现在有了参与海外走私分成的一大笔钱,他也能支撑起母子二人在京师的生活所需,而不必寄人篱下。 “你做事情就是稳妥,这点比二弟强上许多。” 听见朱仪转而提及到了朱佶,沈忆宸立马就明白过来,这才是对方真正想说的东西。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俗话说与聪明人聊天就是轻松,但这句话是有前提的,那就是聪明人站在自己这一方。 如果不在,所谓的聪明人可能就心机似海,你完全摸不透对方想的是什么。 相比较于跟朱仪打交道,沈忆宸甚至更愿意与朱佶争斗,前者就像是一条老谋深算的狐狸,后者标准纨绔子弟想做什么都写在脸上,应对要简单的多。 “你这十来日在府中准备殿试,对于外界发生之事了解不多。” “二弟昨夜心烦气闷与人喝酒,说了一番会试前你与父亲大人拜访钱掌院之事。再加上拜见座师那日,钱掌院好像说了他据理力争改变排名,把你取中为会元的话语。” “这两件事情要是被有心人联系起来,恐怕会生出一场流言蜚语。” 听完这话,沈忆宸脸上表情有些凝重了。 科场流言蜚语有多大杀伤力,弘治年间才子唐伯虎的“科举舞弊案”,已经给出了一份答卷。 就算最终调查结果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但皇帝为了平息众怒,依然选择各打五十大板,断了唐伯虎的一生前途。 沈忆宸不知自己会面临怎样的局面,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闹大了会很麻烦,特别现在处于殿试阅卷期间。 另外还有一点让沈忆宸不解,那就是朱佶有那么蠢吗? 这件事情能被嫡长子朱仪知道,就意味着闹大了想要瞒过成国公朱勇,是不可能的事情。 成国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观念,就连自己这个婢生子都清清楚楚,他身为嫡子会这点都不知道? 朱佶跟林氏的野心,无非就是次子夺爵,继承朱勇的公爵之位。就算是想要排除自己这个威胁,用这种蠢比手段岂不是自绝于成国公? 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只会是朱仪。 并且客观而言,在朱佶夺爵道路上,朱仪的威胁愿甚至于自己。 矛盾好歹也要分个主要跟次要吧,损人不利己,就算朱佶有这么蠢,沈忆宸也不相信林氏会跟着蠢,他隐约感觉这背后逻辑有些问题。 看着沈忆宸脸上神情的变化,朱仪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笑容。 然后他往前跨了一步,轻轻拍了拍沈忆宸肩膀继续说道:“此事你也不用过于担心,在得知二弟酒后胡言乱语,我就已经警告了同桌之人,保证他们会守口如瓶。” 面对朱仪这番言语举动,沈忆宸心中的警惕反倒更深了。 如果这件事情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朱仪始终在监控着朱佶,对于他的一举一动都很清楚,所以动作才会这么快。 能监控朱佶,同样也能监控自己,看来这件事情过后,要好好问问苍火头,身旁有没有异常之人。 “大公子真乃雷厉风行。” 朱仪自然也是听出了沈忆宸话中别有深意,他轻轻一笑道:“我这除了帮你,也是在帮成国公府。” 不愧是嫡长子,还未袭爵,就继承了朱勇那套“一荣俱荣”的理论。 当然,就算存在疑点,怎么说朱仪也是帮了自己。 沈忆宸还是拱手称谢道:“今日大公子相助铭记于心,如无其他要事,在下就先回府了。” 看着沈忆宸打算离开,好像并没有后续动作,朱仪于是开口道:“沈忆宸,这件事情你就没想着要讨回一个公道吗?” 听到这话,本来准备转身的沈忆宸,脸上出现了一抹玩味神情。 高手过招,最怕的就是不知道对方底牌是什么,一旦打了出来,那么压力就会骤降。 朱仪玩的这手,还是驱虎吞狼之计。 “大公子,想要在下做何动作?” 既然已经出底牌了,沈忆宸也就不藏着掖着打谜语,直接问朱仪想要得到什么。 “我认为父亲大人,应该知道这件事情。” 时至今日,朱仪终于取下了“兄友弟恭”的面具,开始展现出他身为“精英二代”的手段了。 拿我当枪使? 换做刚来京师的时候,面对朱仪的这番手段,沈忆宸绝对是不为所动,会继续选择隐忍。 但是放榜定亲那日,沈忆宸就已经改变观念,日后攻守之势异也,将轮到自己来主动出击。 特别母亲沈氏也将来到京师,沈忆宸可不想她时刻处于针对报复的危险中,必须扫除一些隐患。 这件事情如果利用的好,将对林氏母子二人造成沉重的打击,甚至可以幻灭朱佶夺爵的希望。 不过沈忆宸可不会就这么傻乎乎的跑到朱勇面前告状,相反要从长计议,并且把朱仪也给拉下水。 想玩驱虎吞狼,就得有被反咬一口的觉悟,作壁上观没那么容易。 “大公子提醒的是,在下明白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不再多言,转身走入了公府角门之中。 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朱仪脸上并没有计谋成功的喜悦,相反他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沈忆宸此子,并不是一个容易操控摆弄的人。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情自己都置身事外,就算沈忆宸日后没有动作,也加大了他与朱佶之间的冲突隔阂。 …… 夕阳西下,随着奉天殿最后一名新科贡士,来到了东角门受卷官处纳卷,意味着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彻底结束。 十五日晚,文华殿灯火通明,受卷官把汇总上来的三百份考生试卷,送到了弥封官处进行弥封糊名,再盖上关防印。 与乡试、会试不同,殿试没有誊录官朱笔誊录这步。一旦完成了糊名,就将由掌卷官直接转送至东阁读卷官处阅卷。 三月十六日卯时,十七位读卷官步入东阁审阅试卷。整个阅卷过程是流转制,每一份试卷将在不同考官手中反复评阅。 认为可取的,就会在试卷上面画一个“○”,认为写的不太行,就会画一个“x”,不好不差就什么也不做。 得到的圈越多,就意味着最终排名越高,得到叉的试卷,将直接被判定在三甲名次里面。 不过流转评阅之前,排名靠后的读卷官,往往会把判定的会试前十二试卷挑出来,先一步提前呈交到阁老跟六部主官面前。 也就是说这十二份试卷,就是殿试的前十二名,不参与什么圈圈叉叉的审阅,直接获得御前跪读的资格。 当然三鼎甲的诞生,也是从这十二份试卷里面选出。 沈忆宸的试卷被皇帝亲阅,毫无疑问排在了前十二的名次里面,甚至是放在了一甲前三的位置。 不过是否御前读卷第一,默认为正统十年乙丑科的状元,还没有最终的定论。 因为各方势力的争斗依然暗流涌动,状元头衔不会这么轻易就放出去。只要皇帝没有明确钦点沈忆宸,那么群臣就会装聋作哑,推上去自己选定的后辈。 看着摆放在自己面前的十二份试卷,坐在首位的阁老杨溥,环视一周后开口说道:“诸位,本届殿试前十二已经选定出来,接下来就是共同推选三份御前读卷。“ “还望各位秉持公道之心,为大明挑选英才。” 明朝正统年间内阁已经有了地位差距,也有了主议阁老,却并没有明确的首辅、次辅之分。 不过内阁“三杨”地位超然,如今杨荣、杨士奇均已病故,仅存的杨溥当仁不让有了“首辅”之尊,殿试读卷官也默认以他为首。 听到这话,众读卷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杨元辅所言甚是,那本官就开个头,认为这三份试卷有三鼎甲之才,居中那份更当魁首之资。” 户部侍郎奈亨没有客气,当即推选出桌上的三份试卷,居中那份从笔迹上看,乃沈忆宸所作确定无疑! 昨日殿试沈忆宸交卷阶段,王振所说的那句话,站在最近的奈亨可谓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说之前,他对于王振心属沈忆宸状元,还有些存疑的话,那么当“状元之资”四个字出来,就已经毫无疑问了。 奈亨身为铁杆阉党,户部侍郎之位都是抱大腿坐上来的,自然的讨王振欢心。 翁父想要取中谁,我就推选谁,忠贞不二! 在座的其他读卷官,看着奈亨推选出来的试卷,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面却跟明镜似的。 因为到了殿试这一步,糊名基本上就相当于一个形式了。先不说能通过笔迹文风确认,单单巡视考场这点,文章事先都看过了,还能不知道是谁写的? 所以奈亨推荐这三人,除了沈忆宸是皇帝亲阅不确定外,其他两人都是阉党子弟。 这吃相有点难看啊,想把三鼎甲给包圆了? 既然有人带了头,殿试排名关乎着己方势力新生力量,那么其他的读卷官自然也不会客气。 很快礼部郎中站起身来,也推荐出三份试卷,分别是沈忆宸、贺平彦跟杨鸿泽。 并且把杨鸿泽给摆放在了首位,很明显要定他为状元。 “本官认为此三人文采卓越,当为三鼎甲。为首试卷更是词华典瞻,字字珠玑,可为状元!” 礼部郎中的这三份试卷,基本上属于整个文官集团互相妥协的结果。 贺平彦是吏部尚书王直外甥,加上他本身优秀的学识跟手段,三鼎甲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只不过也恰恰因为他是王直外甥,十七名读卷官中就有王直存在,他可没有后世张居正的权势跟地位,怎么也得低调一点避嫌。 能进入三鼎甲,就意味着能直通翰林院,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状元头衔实在太打眼了,王直没有把握能压在外界的流言蜚语跟非议,只能让贺平彦低一头。 杨鸿泽是礼部尚书胡濙推选之人,身份背景异常低调,而且还是出身寒门。在会试之前,可以说没人知道他的存在,完全属于异军突起的类型。 由杨鸿泽当状元,即能卖胡濙面子,得到他对于贺平彦三鼎甲的支持,还不会引人瞩目。 甚至说不定在广大文人士子眼中,把杨鸿泽高中状元,当做是寒门逆袭。为这届乙丑科殿试阅卷,增添些许公正口碑,可谓一举两得。 至于沈忆宸,那是没办法,皇帝亲阅的面子必须给。 “本官附议李郎中,此三份试卷却属佳作。” “没错,特别为首试卷出类拔萃,当大魁天下。” “本官也认同李郎中高见。” 几乎就是一瞬间,在场有五六名官员赞同礼部郎中推选的三鼎甲试卷,胜利的天平逐渐往着杨鸿泽那边倾倒。 “本官不认同!” 一道深厚声音响起,翰林院侍读学士站起身来,表示对礼部郎中推选的反对。 “本官认为奈大人挑选那份居中试卷,雅文绩文,湛深经术,开风气之先,为艺林楷则!” “此文如若不能独占鳌头,当翰林之耻!” 这名翰林侍读学士,并没有钱习礼的任何授意,纯粹是出于公道之心,认为沈忆宸的文章技惊四座、力压群雄! 只是他这一站出来,让很多人脸上表情有些诡异,翰林院这群老学究,居然与阉党站在了一起,属实开了眼界…… 沈忆宸这篇殿试文章,打破了大明官场的次元壁。 “本官也认同于学士之言,此篇文章可为状元。” 兵部尚书徐晞淡淡说了一句,除开阉党身份,他也跟成国公朱勇共事过。 论才学、论背景、论人脉,沈忆宸样样不差,还被皇帝给亲阅了。 就这都不能被评为状元,真是翻了天! 有了六部主官入场,礼部尚书胡濙、吏部尚书王直、阁老马愉等人,也开始纷纷表态。 像什么解元、会元头衔可以退让,状元涉及到朝堂之争,是绝对不可能退让的。 于是乙丑科殿试出现了罕见了一幕,十六名读卷官八比八打成平手,支持沈忆宸的跟支持杨鸿泽的,居然各占一半! 不过支持杨鸿泽的读卷官群体中,高官重臣比例更多,沈忆宸处于了劣势! 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看向了杨溥,他身为内阁元辅,有着至关重要的决定权。并且他还是文官首领,不可能支持阉党所推选的成员,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就在此时,一名司礼监的太监走进了东阁,望着在场的众位读卷官,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诸位大人辛苦了,翁父托小的给带句话,陛下认为沈会元学问扎实,功底深厚,不知这次殿试可排第几?” 说完之后,这名太监也不管众读卷官反应如何,大摇大摆的就转身离去。 面对此景,很多读卷官面露愠色,王振也太猖狂至极了,把文官尊严给置于何地? 陛下看好?恐怕是这个阉贼自己看好,然后假传圣旨吧! 之前还疑惑奈亨为何会推选沈忆宸,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此子就是阉党成员! 如果此时沈忆宸知道这一幕,估计会感谢王振八辈子祖宗。 本来自己在殿试上,就深得杨溥的欣赏,不出意外的话最后那一票,大概率是投给自己的。 偏偏王振整这么一出画蛇添足,明中期的文官可没有刘瑾、魏忠贤时期那么软骨头,不服宦官当权的大把。 或者可以这么说,口服心不服的更多! 你这么一操作,就算原本中意自己的读卷官,此刻都不敢再继续支持,怕被扣上一顶阉党的帽子。 什么叫做帮倒忙?王振可谓深刻演绎了一把,只是不知道他这是有心,还是无意了。 “元辅大人,还望进行最后定夺!” “李郎中所荐,乃正气浩然之作。” “没错,展现出来了吾等文官的风骨!” 数名支持杨鸿泽的官员,指桑骂槐的暗示了一番,而之前支持沈忆宸等人,此刻神情复杂,不敢放言。 杨溥看着众人义愤填膺的表情,神情有些漠然,然后站起身来。 面对众读卷官期待的眼神,不可思议的一幕却出现了,杨溥晏然自若开口道:“本官认为奈侍郎所推选试卷更胜一筹,可为乙丑科殿试魁首!” 什么? 在场一众官员,仿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文官老大也能“投敌”的? 可能是为了明确自己表态,杨溥直接把沈忆宸的试卷,单独给摆放在桌面正中位置,再一次强调道。 “此份试卷文才卓越,蕴含圣贤大道,本官将御前读卷,等待圣上御笔钦定!” 全场哑然,杨溥最终的决定,实在太出乎意料了,就连事先支持沈忆宸的读卷官,此刻都有些不敢相信。 过了许久,才听见座位中响起了一声:“本官附议。” “附议。” “附议” …… 十六道声音接连响起,加上杨溥的表态,沈忆宸全票通过读卷官选定! 154 钦点状元(二合一)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阅卷充满了戏剧性,宦官指定的状元人选,却在焦灼之中得到了文官领袖决定性的一票,奠定了最终的胜局。 这一幕如果传了出去,不知会在文人士子群体中,掀起怎样的惊天骇浪。 史书上记载杨溥朴实正直、廉洁好静,并且个性恭敬谨慎。哪怕面对吏员小官,他也不会怠慢对方,始终保持着礼贤下士的尊重。 时人对于内阁“三杨”的评价,也是认为杨士奇有学者风度,杨荣有才干见识,唯独杨溥是高尚品德。 但恰恰过于君子风范,谨言慎行。导致杨溥晚年眼睁睁看着王振权势滔天,把控朝政,却没有站出来与之制衡。 在杨溥之后,内阁大臣皆因资历或者能力不足,完全无力抗衡宦官专权,基本都成了“纸糊阁老”。 直到明英宗第二段皇帝生涯开启,天顺朝时期的内阁大臣李贤站了出来,才正式从制度上确定了内阁首辅之位,继承了部分相权。 《明实录》云:事皆处分于(李)贤,首秉国钧! 不过正统朝时期虽然没有在制度上面,明确首辅、次辅、群辅之分。但在权势地位上,还是有了首辅之实。 比如杨士奇就被官员称其为“四朝耆臣,二圣元辅” 元辅一词,有着宰相的蕴意,也暗示着他内阁首辅之尊。 杨溥的最后定调,在殿试阅卷潜规则中,达成了一致通过。却依然让很多读卷官感到无法理解,其中同为阁臣的曹鼐犹为甚之。 曹鼐就是在杨溥去世之后,继承内阁首辅之位的阁臣,并且他还是杨溥一手培养出来的。 宦官王振专权的迹象,其实早在正统初年就已经显露了。他利用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批红”权大肆干政,同时在暗地里面笼络亲信,培植党羽。 只不过当时王振的擅权,引发了太皇太后张氏的警觉,准备下令把他给处死。 结果就是小皇帝朱祁镇的跪地求情,以及内阁“三杨”帮着说好话,才法外开恩赦免了王振的死罪。 至于“三杨”为何帮王振求情的原因也很简单,他们当时属于政治上的“同盟”,共同执掌朝权压制了皇权。 想要完美做到这一点,宫中内官里面必须得有自己人,谁还能比王振获得皇帝青睐? 只是养虎终为患,正统七年太皇太后张氏崩,从此朝廷之上再无能压制王振之人。 当年他就嚣张至极的把明太祖悬挂于宫门上,那块“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的铁牌取下,来向文武百官展现自己的权势跟威严。 此时杨荣已经去世,剩余的杨士奇跟杨溥也不是傻子,王振动作都这么明显了,摆明了日后不会跟文官集团是同路人。 估计王振心中想法也差不多,宦官跟文官斗了上千年,什么时候咱家与你们是自己人了? 并且明朝宦官权利说穿了,不过是皇权的延伸,如今自己没了太皇太后的紧箍咒,还傻了吧唧的跟你们一起压制皇权? 当然是弃暗投明,与自己心爱的学生朱祁镇联合起来,共同执掌朝局,开创一段太平盛世,在史书上名垂千古啦。 鉴于此等形势,“二杨”就如同现在胡濙的想法一样,开始布局自己年迈退下来后对付王振的力量。 曹鼐就是杨溥选中之人,从中进士那一刻就开始全力扶植,一步步的走到了内阁权利中枢。 其实不单单是曹鼐,更下一任内阁首辅陈循,同样也是杨士奇挑中的新生力量,甚至他还是杨士奇的族外甥! 可以说明朝极其完善的科举制度,除了为文官集团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外,也滋生了无数利益小团体。 再加上座师门生、同乡同年等等官场结党手段,小团体就变成了大团体。 明朝前期还好,明太祖明成祖比较生猛,依靠类似于白色恐怖的手段,杀的人头滚滚硬是压制住了文官集团膨胀的野心。 另外还有个勋戚集团的存在,也让文官集团不敢太过于放肆。 到了正统朝土木堡之变后,勋戚集团完犊子了,没有了制衡力量。 宦官集团说实话,出现个诸如王振、刘瑾、魏忠贤这样的权阉,依靠着厂卫特务机构,还能掰掰手腕。 一旦缺少了顶级领头人物,不管在体量还是质量,没有科举制度的后备人才加持,与文官集团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最多争一时之瑜亮。 其他势力就更不用看了,宗室皇帝自己都信不过,当猪在养。武将脊梁被打断了,后世知名如戚继光这等千古名将,在张居正面前不过门下走狗尔。 到了最后文官集团茫然四顾,真是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既然没有了同等势力的对手,那就回顾初心,继续与皇帝斗…… 所以就出现了嘉靖、万历两朝各种奇葩事件,斗到最后皇帝也认怂了,干脆消极怠工,老子怕了你不上朝总行了吧? 说实话,这也不行…… 文官集团经历过这么多轮战斗,各种利益团体早就成型收不住手了,只能生命不息战斗不止。 既然没有了对手,那就跟自己斗! 于是分裂成齐党、浙党、闽党、东林党等等派系,开始乱斗不休,这就是明朝最后党争的本质。 就这么斗着斗着,把大明斗亡国了,皇帝斗上吊了,完美收官…… 曹鼐身为“三杨”培养的文官战斗人员,有气魄、有胆量,敢于跟王振硬刚。 但是资历太浅、城府不深,严重缺乏斗争经验,导致他根本就不是权阉王振的对手。 这点在殿试之后也显露出来了,读卷官审阅试卷一结束,他就按捺不住来到了杨溥面前问道。 “元辅,你为何要推选沈忆宸的试卷,他可是阉党中人!” 望着曹鼐这番沉不住气的模样,杨溥内心之中有些失望,这恰恰就是他选定沈忆宸的原因。 “沈忆宸真的是阉党中人吗?” 杨溥叹了口气反问了一句,到底谁给沈忆宸定性了? “不是阉党中人,那为何王振会出手相助干预阅卷?” 为官多年,曹鼐对于王振性格也是有所了解,这人喜好结党营私提拔自己人上位。 相反对于那些稍有不服,甚至与之分庭抗礼的朝臣,王振便会立即用上雷霆手段打击,绝不留情。 沈忆宸如若不是阉党中人,怎么可能得到王振的相助,答案还不够明显吗? “王振为何会出手干预阅卷老夫不知,但沈忆宸绝对不是阉党中人。” “如果是的话,这场殿试王振会更早出手,甚至怂恿陛下当堂钦点。” 昨日殿试之上王振与朱祁镇的对话,杨溥隐约也听到了点。 杨溥好歹也与王振打了多年交道,早年间甚至能算是政治同盟,他肯定是比曹鼐要了解对方。 王振近几年权势滔天,行事风格几乎处于肆无忌惮的状态,沈忆宸要真是阉党中人内定状元,早就从各方面施压读卷官阅卷,哪会出现什么八比八的平局。 另外圣上殿试好奇沈忆宸文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钦点好机会,王振却没有利用,而是选择了劝说。 基于这两点,杨溥几乎可以百分百肯定,沈忆宸背后与王振并没有达成利益共识。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哪怕王振派司礼监太监,公开助力沈忆宸,想要打造同道中人的既成事实。 却依然没有逃过杨溥的眼睛,直接看穿了背后的本质。 “就算沈忆宸不是阉党中人,那也与王振关系匪浅,元辅为何还要冒这般风险?” “不如共同推选杨鸿泽问鼎魁首,他乃胡大人门生,为人赤诚,心怀文人大义!” 说实话,曹鼐还是有些无法理解杨溥的举动,与其冒着没必要的风险,不如让自己人上位更好? 却没想到杨溥听到后摇了摇头回道:“万钟(曹鼐字),你错了。” “我错了?” 这下曹鼐更惊讶了,自己何错之有? “你好好想想,既然沈忆宸没有跟王振达成共识,为何王振还要选择相助于他?” “因为沈忆宸……” 曹鼐下意识的想要说出理由,话到一半的时候,突然顿悟了! 见到曹鼐不说话,杨溥点了点头补充道:“那是因为王振看到了沈忆宸的潜力,认为此子非池中之物,所以才会示好。” “这种人才,压是压不住的。如若今日我们选择刻意打压,那么来日就算他不投靠阉党,也会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你是期望未来多一个盟友,还是多一个敌人?” 说到这里,杨溥脑海中回忆起殿试上,初见沈忆宸文章的震撼。 那份胸怀大道、低调沉稳实属罕见,前途定然不可估量。 王振今日干预阅卷的助攻,更是让杨溥坚定了自己内心想法,才会力排众议推选沈忆宸。 就连一区区举人宦官,都有如此魄力拉拢,自己身为内阁首辅,难道还不如他吗? “元辅大人老成谋国,下官远不如矣!” 想明白了一切的曹鼐,意识到了自己跟杨溥之间的差距,心悦诚服的长鞠一躬行礼。 “万钟,以后切记谋而后动,思而后定。王振不简单,沈忆宸此子,同样不简单啊。” …… 成国公府的沈忆宸,并不知道自己在杨溥那里,得到了如此高的评价。 相反就算是知道了,估计此刻也只能苦笑一声。 自己现在可没那能力,参与到文官跟宦官之间的战斗,能把眼前高宅大院的子弟内斗打赢就不错了。 府前朱仪的那番话,沈忆宸回想起来总感觉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并不是担心朱佶跟林氏动作,他是对朱仪的监控感到不安。 毕竟现在自己身上隐藏着许多秘密,比如与官服通缉的“反贼”勾结,与海外倭寇合作走私,甚至还有收集王振王山罪证的举动。 这里面哪一桩事情爆出来,都称得上是流放杀头的重罪,就算最后成国公朱勇能保住自己,功名前途估计也得受到很大的影响。 而且说句难听的,当自己没有价值后,成国公朱勇还会力保吗? 这点沈忆宸并无多大信心。 所以第二日一早,沈忆宸就来到了经常与苍火头等人碰面的茶楼包厢,准备询问商量一下对策。 当初叶宗留派了苍火头、郑祥、王能三人到京师送钱,后续沈忆宸让郑祥跟许逢原返回了福建,然后就留了下来处理海外走私的贸易。 王能也被沈忆宸安排前往了应天府,一路护送母亲沈氏来京。 也就说目前沈忆宸身边,仅剩下了苍火头一人,属实有些捉襟见肘。 “沈公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苍火头看着沈忆宸这副匆忙模样,首先开口问了一句。 “苍火头,最近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我身边有什么可疑之人?” 沈忆宸知道苍火头一直在暗中保护着自己,如果身边有朱仪的监视人员,那么他肯定能发现蛛丝马迹。 “有。” 苍火头点了点头道:“沈公子你身边出现过几次可疑人员,不过他们动作非常隐蔽,而且也没有近一步的举动,所以我就没有出手。” “毕竟现在就我一人跟着沈公子,万一是对方调虎离山之计,我要是离开就中圈套了。” 果然有人监控自己! 沈忆宸点了点头,并没有怪罪苍火头的意思,确实在人手不足的情况下,静观其变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 府外有人监控自己,那么府内呢? 沈忆宸当初就不是不放心成国公府的人,就连服侍的婢女丫鬟都没要,整个院子就自己跟阿牛两人。 现在看来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算有所警觉做了防备措施。但只要还住在成国公府内,就始终没有办法保证绝对的隐私安全。 毕竟他不可能让苍火头等人入驻公府,这样做相当于自爆。 不知为何,沈忆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书桌上王山罪证的画面。 他隐约有种预感,可能不是自己多想,那份罪证确实被人看见了,而且这个人大概率就是朱仪! 以朱仪的手段,他会做些什么呢? “沈公子,是不是有什么麻烦了?” 看着沈忆宸面色凝重陷入沉思,苍火头开口问了一句。 “没什么。” 沈忆宸不想影响到苍火头,故作轻松的笑了笑。 然后继续开口说道:“苍火头,你有没有办法逮一个跟踪我的可疑人?” “有办法,不过那样就无法保护沈公子周全了。” “没关系,你就按我说的去做。” “对了,这里有张银票,你再去买两处相邻的院子,僻静些就行。” 说罢,沈忆宸从怀中掏出一张千两银票递给了苍火头。 很快母亲沈氏就要到京师,如今这种局势肯定不可能住在成国公府,并且自己也要搬出来。 另外就是王能也会带着一批人手过来,得安排他们的住处,同时还得考虑护卫问题,所以两间宅院就必不可少了。 “是,小的明白。” 苍火头没有多问,麻利的收下了银票。 嘱咐完苍火头后,沈忆宸并没有返回公府,而是前往了北镇抚司驻地。 既然决定了开始反击跟动手,那么就要以雷霆手段不留后患。 他还打算托赵鸿杰的锦衣卫帮忙,去调查那日晚上与朱佶喝酒的众人,他们到底听到了什么,朱仪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做这种事情,苍火头没这个能力,并且在大明也没有比锦衣卫更专业的。 …… 正统十年三月十七日辰时,朱祁镇来到了文华殿,准备听取读卷官们的御前跪读。 杨溥等三名内阁大臣,各执一卷试卷为首站立,他们手中就是乙丑科殿试的一甲前三。 行礼完毕之后,朱祁镇朝着杨溥说道:“杨爱卿,开始吧。” 说实话,御前跪读对于皇帝而言是有些无聊的,毕竟排名什么的都已经被大臣们定好,自己不出意外的话就是挂个钦点的名。 “臣,遵命。” 杨溥领命后,就准备跪下读卷,不过朱祁镇体恤他年事已高,免了跪读这个环节,站着读卷就好。 “臣对:臣闻图治莫急于用贤,用贤莫先于修身。非修身固无以为取人之本,非用贤又无以为图治之要。” 杨溥虽然年纪大了,但是此刻朗读起文章来,可谓是中气十足。 这里面除了读卷本身要求声音宏亮外,更多是沈忆宸文章中的圣贤大道,让杨溥感受到了一股文人的浩然之气。 听到这个开头,朱祁镇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他已经知道这篇就是沈忆宸的文章! 果然自己的眼光没错,沈忆宸才华出众,文采斐然,读卷官们也推选为了状元卷! 随着杨溥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王振把试卷接了过来放置在御案,然后曹鼐向前一步,准备接着往下继续读卷。 按照规则流程,要等一甲三份试卷全部都读完,然后皇帝才御笔钦定名次。 结果意外的状况出现了,朱祁镇完全不按照规矩来。当沈忆宸的试卷刚放置于御案,他就已经提笔亲批,写下了第一甲第一名的字样。 这一幕让在场的众读卷官惊呆了,别说读十二卷了,现在连三卷都没读完,状元就已经钦点出来了,后续流程还怎么走? 看着众人诧异表情,朱祁镇一脸无所谓的说道:“这不就是沈忆宸的试卷吗?既然是众望所归,就直接钦点状元了吧。” 这话出来后,包括王振在内都傻眼了,试卷弥封都还没有拆,就算皇帝你知道考生是谁,好歹也装装样子别说出来啊。 “陛下,要不听完剩下两篇文章再行定夺?” 王振开口劝说了一句,祖宗之法不可变,流程还是要走的。 “不用了,这是朕选中的状元,还是三元六首!” 朱祁镇没有听从王振的意见,而是选择任性了一把。 正统十年的乙丑科,是朱祁镇亲政后第一场正科取士,拥有了完全的裁定权。 他格外看中这场殿试选取的状元,更别说沈忆宸还深得朱祁镇心意,各方面都挑不出任何问题。 此子何需再议? 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沈忆宸日后要成为朕的股肱之臣,开创一片太平盛世! 155 国子监进士服(二合一) “恭贺圣上钦点三元及第,此乃我大明文风鼎盛之吉兆!” 王振反应还是比较快的,见到朱祁镇主意已定,就不再劝说,而是立马跪了下来放声祝贺。 三元及第,六首齐聚,这可是前无古人,后大概率也没有来者的成就。 此子被朱祁镇给御览亲批,定然会在史书中流传下来一段佳话,是该恭贺恭贺下皇帝了。 王振都已经开口祝贺了,杨溥等文臣读卷官,反应再慢也该明白大局已定。 于是群臣也纷纷跪下高呼:“恭贺圣上钦点三元及第,足矣证明我大明乃文运昌隆之盛世!” 面对群臣恭贺,明英宗朱祁镇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笑容,连说了几个“好”字,才让众人平身。 虽然沈忆宸状元已经被朱祁镇给钦点,但是读卷仪式还要进行下去。毕竟榜眼、探花的名次没有出来,二甲人员也没有确定。 很快阁臣马愉、曹鼐二人出列,把杨鸿泽与贺平彦的试卷朗读了一遍。 朱祁镇此刻还沉浸在钦点出“三元六首”的激动中,可谓心情太好,完全没有更改阁臣推选顺序的意思。 读完后就依次钦点了此二人的榜样、探花头衔,以示自己在朝政大事上,对于臣子们的充分信任,也是向天下表明君臣和谐共治。 钦定三鼎甲过程中没有出现问题跟纰漏,也是让杨溥等人松了一口气。他们之前就担心朱祁镇年轻心性不稳,会乾纲独断肆意更改读卷官们的推选排名。 一旦有这种情况发生,那么杨溥等人就只能辞职以自证清白。 要知道十七名读卷官个个都是当朝重臣,不管是真辞职还是做做样子,都会引发朝野的动荡,以及天下文人士子的猜忌非议。 所幸推选的三鼎甲符合圣上心意,避免了这种情况的发生。 同时之前那些质疑杨溥推选沈忆宸的读卷官,此刻都向他投来倾佩的目光。 不愧是先帝选定的托孤五大臣之一,杨溥对于圣上心意的揣摩,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沈忆宸就是这届殿试的定局之人! 御笔钦定完一甲前三,朱祁镇就没有继续进读几卷的兴趣了,剩下的九份二甲试卷纷纷发出,由内阁官领回去自行排名,意味着读卷仪式结束。 并且为了彰显圣恩,以慰劳读卷官的辛苦,朱祁镇还赐宴于文华殿,同时赐钞于读卷官,君臣和谐一片其乐融融。 当日下午散席后,读卷官们退至东阁,开始评定二三甲的试卷,然后拆开弥封糊名填写皇榜。 这张皇榜始于唐代,最开始是用普通白纸书写。但是古代科举的“登科录”需要长久保存,用普通白纸多有虫蛀,于是改用了防虫的黄麻纸书写。 黄色即金色,故而成语“金榜题名”,就是这么来的。 读卷官们必须抓紧时间,在傍晚来临之前填好皇榜,然后交由内监尚宝司用皇帝宝印钤于榜上。 尚宝司盖上皇帝宝印后,会转交给制敕房官开写传胪贴子,也就是俗称的“小金榜”。 “大金榜”用来张挂公示天下,“小金榜”用来宣读与存档,不过在宣读之前,还会呈献给皇帝御览一番。 毕竟读卷仪式朱祁镇只钦点了一甲前三是谁,后面还有二百九十七名进士呢。就算没办法全记住,好歹也得对二甲前几名有些印象,否则也太划水了一点。 这所有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次日皇帝接见新科进士,以及宣布殿试登第名次所用。 并且这个仪式还有个举世闻名的称号,那就是“传胪大典”! 另外一边的沈忆宸,也被传胪大典的准备工作打断了计划。从茶楼出来后没有前往北镇抚司,而是被阿牛告知刚才有礼部吏员来到了成国公府,通知他前往国子监领取进士服。 进士服乃是传胪大典礼服中重要的一环,如若出现任何差池,将会被治大不敬之罪。 没办法,沈忆宸只得让车夫调转车头,先行前往京师国子监。 对于京师国子监,沈忆宸虽然没有在这里就读过,但也算不上陌生。好歹当初祭酒李时勉事件,自己可是在监前广场主持大局,做了一把力挽狂澜之事。 今日的京师国子监,早已没有了那日的悲愤、屈辱情景。在初春的暖阳照射之下,道路两旁的银杏树郁郁葱葱,不时有充满了朝气的国子监学子走过,显得一片岁月静好。 沈忆宸从马车上下来,跨过书写有“国子监”三字的高大牌坊,朝着发放进士巾服的建筑走去。 一路徐行,那些路过的国子监监生们,不时朝他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 因为今日新科进士们,要到国子监领取巾服的消息,这些国子监学子们自然也是知道的。 对于他们而言,新科进士就是自己前辈、偶像、未来要达成的目标。 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如同这些新科进士那般,重回国子监领取巾服,简直不下于衣锦还乡的荣耀。 只是沈忆宸相比较其他人新科进士,显得有些过分年轻了,甚至还小于大多数国子监监生。 所以他们羡慕眼神居少,好奇眼神反倒是居多,都在心中纷纷猜测,这名年轻人到底是不是新科进士? 不过很快,有一名国子监监生感觉沈忆宸有些眼熟。年初大司氏受辱,站出来主持大局,并且领衔叩阙的顺天解元郎沈忆宸,好像长的就与眼前这名年轻人很相似。 只是他有些不敢确定,这名年轻人就是沈忆宸! 毕竟那日国子监广场黑压压一片数千人,密密麻麻挤成一团差点没引发踩踏事故,能看清楚沈忆宸相貌的,也就站在身旁的几十号人而已。 大多数人都只能模糊的远远瞅了一眼,想要就此记住沈忆宸具体长相,确实有点困难。 但是这名监生身旁同伴,在打量了一番沈忆宸后,有些犹豫不决的开口说道:“仲宣,我总觉得刚才路过的那名年轻士子,与沈会元长的很像,不知是不是我认错了。” “原来你也这么觉得,那看来我感觉没错,确实与沈会元神似!” “今日是新科进士领取巾服的日子,莫非就是沈会元来国子监了?” “定是如此!” 想明白了缘由,最初那名国子监监生脸上流露出激动兴奋的表情,再也按耐不住,转身就朝着沈忆宸的方向跑去。 “沈会元留步!” 听到背后传来呼喊声,沈忆宸下意识的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就这个动作,基本上就实锤了他会元的身份。 只见这名国子监监生来到沈忆宸面前后,立马长鞠一躬道:“在下乃国子监学子,沈会元替恩师洗刷冤屈之举,请受一拜!” 本来呼喊声音就已经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他这拱手鞠躬的动作,更是让路上的国子监监生们反应过来,来者正是沈忆宸! “会元郎大义,也请受在下一拜!” “如若那日不是会元郎主持大局,恐局势危矣!” “沈会元乃吾等文人士子榜样,末学感激涕零!” 对于国子监监生而言,沈忆宸就是拯救了他们恩师的大恩人。 就算抛除这层恩人身份,沈忆宸以如此年纪,就豪取两元成为新科进士,也让很多国子监学子敬佩不已,引以为榜样。 如今见到真人了,自然心情激荡! “诸位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毋需多礼。” 沈忆宸赶忙拱手回礼,显得谦逊恭谨。 说实话,沈忆宸待人接物的态度,也是因人而异。对方敬我一尺,那我还敬一丈又如何? 要是对方给脸不要脸,一定要毁我一粟,那就不好意思了,必须得夺人三斗。 “沈会元过谦,在下敬仰已久,今日终得偿所愿!” “没错,沈会元叩阙英姿在鄙人脑海中久久不能忘怀!” “会元郎如今来国子监领取巾服,晚学在这里恭贺沈会元能连中三元,大魁天下!” 一声声恭维祝贺不绝于耳,加上热情激动的情绪,简直就如同后世大型粉丝见面会一般,让沈忆宸感到有些招架不住。 在远处,贺平彦等人此时也来到了国子监领取巾服,一行人锦衣玉带气宇轩扬。本想着以新科进士的身份,在国子监“学弟”们面前显摆一把,满足一下自己被崇拜的虚荣心。 结果没有想到,远远就看见沈忆宸被众监生团团围住,仿佛众星捧月一般好不风光。 而自己一行人却无人问津,被彻底的给无视了! “他娘的,走哪都能碰到沈忆宸这个瘟神,真是大煞风景!” 孙绍宗看着沈忆宸受欢迎的模样,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心中满满的羡慕嫉妒恨。 “呵,等殿试金榜一放,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旁边的阁臣马愉之子马徵,也是酸酸的附和一句。 如果说本届新科进士风光共十斗的话,沈忆宸这小子莫名其妙的占据了八斗,其他人加起来都比不上他的名气。 属实让人有些无法接受! “走吧,来日方长,笑到最后的才是胜利者。” 贺平彦并没有太多表示,只是淡淡说了一句后,就继续前行。 他在殿试之前就已经与舅舅王直沟通过了,知道文官集团已经决定共同推选自己跟杨鸿泽入围三鼎甲。 碍于避嫌,自己只能屈居第二当榜眼,杨鸿泽这个寒门子弟捡了个大便宜,将龙首夺标。 不过哪怕如此,贺平彦也感觉能够接受,只要状元不是沈忆宸,自己能压他一头就行! 历经了乡试、会试,贺平彦不想再当那个万年老二,屈居于沈忆宸之下。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赢一场! 看着贺平彦都已经走远,孙绍宗等人也不好继续酸言酸语,只得加快脚步跟了上去,眼不见心不烦。 至于沈忆宸,自然是没看到贺平彦一行人,他此刻感觉自己再不告辞的话,恐怕是难以脱身了。 于是拱手道:“诸位心意,在下感激不尽。今日还有领取进士巾服之要事,就不便久留了,如若有缘,期待与各位金銮殿相见!” 这群国子监学子恭贺自己连中三元,那么自然也得祝福一句他们能金榜题名,算是礼尚往来。 说完之后,沈忆宸就赶紧走人,快步转身离去。 有些时候名气太大,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沈忆宸逐渐体会到后世那些明星的烦恼。 来到领取进士巾服的地步,此刻里面已经有好些新科进士了。见到沈忆宸出现,不断有人主动拱手与他打招呼,尽显尊重跟客气。 金殿传胪明天才举行,众人是不知道金榜排名的。不过以沈忆宸的会元身份,就算发挥失常没有进入一甲前三,二甲保底还是没多大问题的。 有了二甲功名,加上沈忆宸展现出来的才华,考上翰林院庶吉士几率很大。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几乎是稳进翰林院这种“储相”之地。 如今科举考试已经完结,也就没什么竞争对手的说法了。相反同年身份在官场是关系网之一,日后当携手共进,自然得处好关系。 沈忆宸也是很客气的一一还礼,权利这东西是自下而上的,他同样需要足够的帮手跟党羽。 同科同年,不管以前关系如何,以后总归比外人要强点。 当然,这个前提是已经结仇的不算,就好比孙绍宗等人,沈忆宸就直接选择无视了。 “沈兄,今日你要再晚一步,恐怕可供挑选的余地就不多了。” 萧彝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朝着沈忆宸打趣了一句。 “什么?” 沈忆宸没反应过来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什么叫做可供挑选的余地不多? 看着沈忆宸这脸迷茫模样,萧彝不再多言,直接拉着他来到了衣架面前,上面还挂着十来套进士服装。 明代的进士服属于特殊场合下的礼服,日常并不穿着,也不属于新科进士。 传胪大典上表谢恩后,次日状元将率诸进士到国子监“谒先师庙,行释菜礼”。并且题名立碑,传万世之恩荣。 做完这些礼仪后,就将换上常服,而这些穿过的进士巾服,留在国子监藏之。 也就是说,明朝的进士巾服大多属于“传家宝”级别的,三年穿一次,而且还非定制没得选。 你来的早,就能翻出一件合身干净的进士巾服,来晚了都是别人挑剩下的,品质可想而知。 沈忆宸打量着眼前的进士巾服,虽然看起来并不破旧,也没像存放三年的古董那样布满灰尘。但是一想着这都不知道穿过多少人了,心中就隐隐感到有些嫌弃…… “萧兄,这衣服洗过的吧?” 沈忆宸弱弱的问了一句,这要是连洗都不洗,那也太搞了点,堂堂新科进士就这待遇? “应该洗过吧。” 萧彝也不是很确定,这年头大家中进士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 谁知道国子监回收后,有没有洗过? 应该…… 沈忆宸听到这话,着实有些无语,还好他没有什么洁癖,而且这也是外衣不用贴身,还算能勉强接受。 “真是干净卫生啊……” 嘀咕了一句后,沈忆宸挑选出一套看起来比较顺眼,并且跟自己体型差不多的进士巾服,就前往旁边的小屋里面换上了,来试试看合不合身。 《明史·舆服志》中有记载:“进士巾如乌纱帽,顶微平,展脚阔寸余,长五寸许,系以垂带,皂纱为之。深蓝罗袍,袖广而不杀,槐木笏,革带青鞓,饰以黑角,垂挞尾于后。” 翻译过来就是进士巾就跟乌纱帽差不多,是平顶的长五寸,后面还有垂带。 进士袍是深蓝色的,宽大袖口,襟有青色缘边。 进士革带、青鞓(鞋),不带装饰,只有带尾状有挞尾,就跟后世风衣腰上有根系带差不多款式。 虽然这套衣服,不知道是大明哪个朝代的老古董了,但是沈忆宸运气不错,至少穿起来还是合身的。 不然的话就惨了,进士巾服是不允许自行裁改的,不合身也得穿着去参加传胪大典。 到时候在皇帝跟文武百官见证之下,自己穿的跟个丐帮似的,那恐怕丢人就丢大发了。 穿着完毕后,沈忆宸走出了换衣服的小房间,想让萧彝帮自己确认一下是否合身得体。 只是他这一走出来,就吸引了在场众人的目光。 本来沈忆宸就继承了朱勇的基因,身形高大魁梧,长相剑眉星目,仪表堂堂。 如今在“正装”加持之下,更是玉树临风,有着一股少年英气。 “沈会元真是一表人才,吾等男子看到都忍不住心动。” “听闻泰宁侯独女看中了沈会元,在下之前还不解,今日算是明白了。” “传言建文帝时期,阁老胡广就因长相出众,战胜了本应夺魁的王艮,沈忆宸该不会重现这幕吧?” 就在此时,商辂也恰好从门外走了进来,见到沈忆宸身穿进士巾服的英俊模样,他也忍不住开口称赞道。 “沈兄,进士巾服在你身上就能穿出此等效果,如若大魁天下得到圣上的状元赐服。那还不得貌比潘安,引得天下官家小姐们尽倾心?” 状元赐服? 听到这个词后沈忆宸眼前一亮,想不到状元还有这等好处,那不就意味着自己不用穿这身“老古董”了? 可能皇帝朱祁镇都想不到,沈忆宸中状元的动力中,还多出了期待自己赐服这一项。 看来以后得给国子监这个清水衙门拨点款了,否则这一套进士巾服都弄得像传家宝一样,一传就是几十年起步,属实有些丢了大明颜面啊。 156 金殿传胪(二合一加长) “商兄,你莫拿我打趣了,在下都已是定亲之人。”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他还真没想到商辂有开玩笑的这面。 以往对于商辂的了解,都是出自于史书的那几行文字,记载他性格平粹简重、宽厚有容,仿佛被固定住脸谱化了。 如今沈忆宸面对的不是那几行文字,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不能再用刻板的映像去审视了。 听到沈忆宸这话,轮到商辂满脸惊讶了。 因为他也听说过沈忆宸与泰宁侯独女定亲的传闻,只不过商辂并没有当真,毕竟泰宁侯择婿标准甚高,非公爵王侯子弟不入法眼。 沈忆宸很优秀,但身份地位还是与泰宁侯的要求差了点。 只是现在当沈忆宸亲口说出他定亲了,那么大概率就是坐实了坊间传言,女方真就是泰宁侯的独女? “沈兄,你说的定亲对象,莫非是泰宁侯独女?” 商辂试探性的问了一句,他本不是爱打听闲事之人。不过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如今当事人又在现场,干脆确认一下为好。 “嗯,会试放榜那日,成国公作主替我与泰宁侯府定下了亲事。” 当沈忆宸亲口确认,在场领取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们,流露出一片惊叹之声。 什么叫做人生赢家,这就是啊! 年少成名荣登皇榜,还与勋戚之女达成联姻,不但抱得了美人归,日后仕途上还增添了一大助力。 真是羡煞旁人! 孙绍宗等人听得众人的感慨惊叹,一张脸简直都绿了。 那日在成国公府婚宴上,就已经被沈忆宸的放榜定亲给打击过一遍,结果没想到今日还要再重温一遍。 不就是娶了个侯爵之女吗?哪日等老子大魁天下,定然得圣上亲自赐婚王公之女,总有压你一头的时候! 当然梦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这几兄弟目前都不知,大魁天下也将是沈忆宸的了…… 就在沈忆宸准备把衣服给换回去的时候,从屋外浩浩荡荡的进来一群人。他们并不是乙丑科的新科进士,相反屋内这群新科进士们,见到来者还要纷纷行礼。 因为这群人是以祭酒李时勉为首的国子监官员! “晚生拜见大司氏!” 旁人行礼声音也是提醒了沈忆宸,他赶忙停下脚步,拱手鞠躬行礼道:“晚生拜见大司氏。” “诸生毋需多礼。” 李时勉抬了抬手,示意新科进士们可以起身。 然后加快脚步,直接来到了沈忆宸面前,朝他拱手道:“会元郎,请受老夫一拜!” “那日如若不是沈会元挺身而出,恐后果不堪设想!” 李时勉嘴中的这个后果,并不是单独指他们几人的安危。而是身处于“风暴”的最中心,他亲眼见证了当时场面的混乱,有多少学生士子摔倒在人群之中,被践踏的无法起身。 如果不是沈忆宸站了出来高呼主持大局,今日的国子监,恐怕要多了一片文人冢!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沈忆宸都当得起自己这一拜! 看着国子监祭酒向自己行礼,沈忆宸连忙侧身躲过,然后一把扶住了李时勉的手臂。 大司氏乃天下文人宗师领袖,自己要是坦然受了这一礼,恐怕要被唾沫给淹死。而且之前积攒的什么谦逊恭谨、谨小慎微的口碑,也将发生很大的逆转,实在划不来啊。 “大司氏真是折煞晚生,受之不起!” 沈忆宸身为下位者,不敢受这一礼,但李时勉却不这么认为。 “老夫心中,沈会元高义当之为愧!” 见到这一幕,在场很多没有参与过叩阙鸣冤的新科进士,简直都惊呆了。 号称天下文人宗师的大司氏,居然反转过来向沈忆宸行礼,这得多大的排面才能做到如此? “大司氏还望莫为难晚生,真不敢当。” 沈忆宸都有些无奈了,他一直知道李时勉的性格耿直无比,嫌少变通。 当年李时勉入仕还是个小官的时候,面对明成祖朱棣这等猛人迁都京师的想法,就敢洋洋洒洒写了十来条谏言反驳,为此还吃了一年牢饭。 对于这番经历李时勉毫不在乎,等到明仁宗朱高炽继位,又开始作死上疏。并且皇帝宣他殿前问话了,还是强硬无比一点不认怂,当朝跟皇帝开始对喷! 以明仁宗的宽厚性格都忍不住,气的叫御前侍卫拿金瓜锤他,这一顿揍打断了三根肋骨。 按理说这么惨了,李时勉该低调些了吧? 答案是生命不息,硬刚皇帝不止,李时勉很好的继承了文人的战斗风范。 面对再下一任皇帝明宣宗朱瞻基,依旧强硬直言。只不过当年他一条亲近太子的建议,某种意义上帮了朱瞻基,所以宣德一朝就没太为难,并且还官复原职了。 到了明英宗朱祁镇,可能是年纪大了,加上身为国子监祭酒主管教育,不太接触时政。李时勉低调了许多,至少没有再出现什么硬刚皇帝的事情。 但是不硬刚皇帝了,骨子里面的强硬耿直依旧还在,于是就发生了得罪王振的事情…… 可能说李时勉的一生,就是抗争的一生。 不过刚归刚,李时勉的学识品行,还是受到了朝臣跟国子监学子的尊敬。 正统十二年致仕回乡,朝臣跟国子监学子足足有接近三千人为他践行,这等规模档次很多一品大员都不可得。 也算是对于他大司氏身份,最好的认可了。 望着沈忆宸再三推辞,李时勉也明白以自己的身份跟人望,继续行礼道谢下去,恐怕会造成反面效果。 于是没有再坚持,收回手道:“会元郎年纪轻轻却高风亮节,老夫深感钦佩。” “今日沈会元来到国子监领取进士巾服,按理老夫当尽地主之谊好好道谢一番。不过考虑到明日金殿传胪马虎不得,只能遗憾作罢了。” “来日若有时间,老夫期望能邀会元郎到国子监讲学一场,不知可否如愿?” 国子监讲学? 听到这几个字出来,全场可谓是一片哗然。 要知道国子监讲学可不是后世大学那种,随随便便请个讲师过来高谈阔论一番,什么牛牛马马只要有点小名气都能上。 古代国子监的讲学分两种,其一是自己上去讲,要达到这个标准非当朝大儒宗师不可得。 沈忆宸就算目前高中会元,也只能代表他在应试科举上的成功,并不能代表钻研儒家经典有所成就。 更何况沈忆宸过于年轻资历不够,登堂讲经论道的话,很难让人信服。 其二就是皇帝视察国子监,会安排国子监的官员讲学一场,类似于御前讲席。这种对于学识成就要求低一些,不过对于内容限制却很严格,人员安排主导权就在国子监祭酒的手中。 正统九年,也就是去年,朱祁镇视察京师国子监,李时勉为他讲解了《尚书》。因为讲得透彻清楚,让皇帝很高兴,赏赐了许多奖励。 如若不是李时勉年纪大了上疏请辞,恐怕还有升迁之喜。 由此可见,国子监讲学无论是哪一种,对于沈忆宸声望跟仕途的帮助都无比巨大。 李时勉这番举动,简直就是帮沈忆宸搭建青云梯,如何能不让在场众新科进士震惊? “大司氏,晚生才疏学浅,恐担当不起……” 说实话,听到国子监讲学这种好事,沈忆宸也很心动。 不过他还算没有完全迷失,明白自己几斤几两,科举上成就那都是应试教育,与文学上开宗立派的讲学大相径庭。 不讲以自己目前功名,好歹还有一个才华横溢的美名。万一没讲好玩脱了,那真的是搞了一波反向操作,怕不得血亏。 “沈会元,请勿推辞,老夫这点识人眼光还是有的!” 李时勉提出让沈忆宸讲学,一方面是有报答感谢的意思,另外一方面,他也确实欣赏沈忆宸的才华。 无论是乡试、会试的文章,还是流传出来的几首诗词,无一不是名扬天下的经典佳作。 就算此等能力不足以讲经论道,当个陪讲为圣上讲学一场也足矣了,要是沈忆宸因此而得到圣上赏识,也算自己为国挖掘了一名贤臣,问心无愧! “既然大司氏如此看重,那晚生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沈忆宸硬着头皮拱手称是,高风险意味着高回报,万一自己能得到“帝王师”的美名,仕途上就不用在翰林院蹲几年空闲衙门了。 见到沈忆宸答应,李时勉捋须满脸笑意,又与他闲谈了几句,然后就率领众人离开了。 “沈兄,能得到大司氏的如此赏识,在下真是敬佩不已。” 萧彝看着李时勉走远后,满脸羡慕敬仰的朝着沈忆宸说了一句。 大司氏为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能得到他的看重赏识,先不说国子监讲学这种实打实的好处,单单在文人清流中赢得美名,就受益匪浅了。 可不要小看这些笔杆子的作用,关键时候言论可以逆转局势。很多功名并不高的清流领袖,为何能做到一呼百应,号令群雄? 就是因为他们掌控了舆论权,才能成为无冕之王。 “沈兄,当年冬至诗会在下就觉得你不凡,如今看来注定要一飞冲天。” 商辂也是附和了一句,语气中颇为感慨。 毕竟当年的沈忆宸坐在末席是那么的不打眼,现在却光芒万丈让人无法忽视。 “两位仁兄,你们就别来这套恭维了。现在时日已晚,还是把身上巾服换下来,早早回府准备明日传胪大典吧。” 沈忆宸笑着回了一句,就去到小房间把自己衣服换了回来。然后就与萧彝、商辂二人拱手道别,准备趁着夕阳余晖返回成国公府。 望着沈忆宸离去的背影,剩下的新科进士内心情绪无比复杂,为何同样高中进士,差距就这么大呢? 正统十年三月十八日,三天的阅卷填榜工作已经完毕,到了三年一度的传胪大典时刻。 传胪大典乃国之大事,皇帝亲自主持,文武百官如无特殊事件,一律不缺缺席。伴随着日出前的星光,无数辆马车朝着紫禁城方向驶去,扬起来一片尘土。 沈忆宸今日出发的很早,因为这种朝堂大型盛典,到场的人数会非常众多。哪怕天还未亮,可能前往紫禁城的道路就已经变得拥堵不堪。 明朝有着严格的上下尊卑制度,下官见到上官必须行礼避让。也就是说两辆马车同行,级别较低的那一辆,得为高级别的让行。 新科进士还未授官,不管未来前途有多么广大,现在都没有真正的官身。所以见到任何级别的官员,都得给对方让行,路上花费的时间就要比正常情况多出许多。 传胪大典要是迟到了,后果可想而知,沈忆宸可不敢玩什么卡点的花样。 伴随着摇晃跟“吱嘎”声音,马车一路缓缓前行避让不断。停下来后沈忆宸掀开车帘一看,此刻城门口已经黑压压一片站满了人。 不过还是能明显看出分成了两个群体,一拨是身穿朝服的文武百官,另外一拨自然就是身穿进士巾服的新科进士了。 本来沈忆宸认为自己已经来得够早了,结果放眼这一看,新科进士们不说全员到齐了吧,估计也八九不离十了,自己还是那个“后进”之人。 卧槽,中进士都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至于还这么内卷吗? 带着些许无奈,沈忆宸跳下马车,朝着新科进士群体中走去。 经历过会试的宫门前等待,现在沈忆宸这个会元郎,已经在众新科进士眼中算是熟脸了。 堪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以他一走过来,很多人都朝着他拱手相迎道:“沈会元,幸会。” “沈兄,晨安。” “沈会元,还望今日连捷。” 面对众人招呼,沈忆宸也是一一还礼,然后找到了萧彝跟商辂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 可能是即将面临金殿传胪的激动与紧张,今日二人话都不多,静静带着入宫。 不过沈忆宸几人不说话,不代表着别人不说话,等候无聊除了客套外,自然得聊点东西。 现在这种情况下,大家最关注的事情是什么,毫无疑问是状元归属问题,猜测着今日传胪谁将大魁天下! “你们说今日沈会元会不会连魁,达成三元六首的盛举?” 其中一名新科进士在看到沈忆宸到来后,朝着身旁众人问了一句。 理论上这届乙丑科殿试,沈忆宸中状元的几率最大,能见证三元及第的诞生,也算是一种荣幸了。 “在下认为很有可能,毕竟沈会元学识、名望、家世处处不差,其他人很难与之比肩!” 本来这句话很合理,却没想到旁边一人故作高深道:“诸位仁兄,你们这只看其表,不看其里啊。” “噢,这位兄台莫非有什么内幕消息?” “内幕谈不上,但在下猜测沈忆宸很难连魁。” “兄台,吾等愿闻其详!” 这般有爆料的架势,立马吸引了身旁众人的好奇心,纷纷围过来打算听听理由如何。 “那日拜见座师,在下恰好与沈忆宸一同进入官厅,你们猜我听到了什么?” 这人开始神神秘秘的卖起来关子,引得众人更是心痒痒。 “你快说啊,听到了什么?” “在下听到了钱掌院说如若不是他力争,可能沈忆宸这个会元头衔都另有其人。” 听到这话,许多新科进士脸上流露出震惊表情,他们还以为沈忆宸是力压群雄高居榜首,没想到还有这番波折。 “这也就意味着沈忆宸学识并无领先,至于名望这东西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家世恐怕也很难称得上优势。” “这点又何解?” 旁边一人满脸疑惑,沈忆宸就算没入宗谱,但成国公如今力挺,与庶子无异,有国公靠山这还不算优势? “成国公虽贵为国公,但勋戚武将出身,吾等乃文人士子,读卷官更是文官翘楚,真的是一家人吗?” 此名新科进士言尽于此,就面带笑容的走开了,后续话不能讲得太明白,否着会惹祸上身。 可以说明朝前中期文官集团独掌大权的最大障碍,并不是什么专权宦官,而是屹立不倒的勋戚集团。 只不过双方利益争斗没那么激烈,想要打到对面就目前局势而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维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 但是想要独掌大权,就必然得一步步削弱对方的力量,沈忆宸身为勋戚子弟就算走文官之道,也很难获得百分之百的信任。 文官领袖们有的选前提下,还会选择沈忆宸这个有可能背刺的“二五仔”吗? 想明白这点,很多人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之前一心只读圣贤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对于朝堂争夺见识还是太少了。 日后得好好补上这块短板,否则在尔虞我诈的官场里面,恐怕得被人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新科士子这边议论状元归属,朝廷文武百官那边同样也是如此。 毕竟这种三年一度的盛会,哪怕见多识广的朝官们,也很难保持局外人的状态。 成国公朱勇的儿子贵为会元,自然也是受到了众多勋戚大臣们的关注,不少人朝着他拱手道贺。 “成国公虎父无犬子,今日恐怕得开创我大明三元六首的盛举了。” “生子当如沈忆宸,真是光耀门楣啊。” “公爷有如此麒麟儿,真是令旁人羡慕不已!” 不单单是成国公得到了恭维,那日朱佶婚宴到场的勋戚官员们,也有不少向泰宁侯陈瀛道贺。 “泰宁侯喜得佳婿,今日定当连中三元!” “泰宁侯择婿目光真是如炬,本侯佩服!” “日后泰宁侯你也不用再为小女担忧了,沈忆宸此子必将前途无量。” 听到这些恭维道贺之声,成国公朱勇跟泰宁侯陈瀛都满面笑容,看来那日硬点的鸳鸯谱,还真没点错! 交谈间,朱勇把目光看向了远处的沈忆宸,眼神中满满的欣慰跟骄傲。 也许在这一刻,他摆在首位的不再是为成国公府添砖加瓦,而是父亲对于儿子成就的自豪吧。 辰时,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先行入内,新科进士们依旧在外等候。 己时,当文武百官们全部入宫准备就绪后,在承天门外等候的新科进士们才入宫。站位顺序与殿试时候并无二致,传胪大典的举办场地,依旧在承天殿。 伴随着朝阳的晨曦,沈忆宸踱步前行在紫禁城的砖石之上,此刻心情与殿试时候完全不同。 他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放松,无论今日传胪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到自己心中的理念,那就是以天下为己任! 当新科进士们来到奉天殿广场前,百官们已经按照文武职划分,站立于丹陛之内的两侧。而进士们如同殿试那样,分成两列站立于下方的丹墀两旁。 此时的华盖殿内(今中和殿),执事官把皇榜卷好交付给内阁大臣,捧至奉天殿前再转交给礼部尚书,陈于丹陛正中黄案上。 所有新科进士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这卷皇榜,内心里面激动不已。上面所书写的文字,将决定着自己这一生苦读的命运! 很快礼乐声音响起,并且伴随着三声鞭响,导驾官领着明英宗朱祁镇,也从华盖殿来到奉天殿升殿。文武百官以及众新科进士,对着皇帝行五拜三叩礼。 礼毕起身,只见一名鸿胪寺官员从队列中走出,站到了放置皇榜的黄案前。还没等新科进士们反应过来要做什么,就听到传制官高唱一声:“有制!” 听到这声呼喊,新科贡士们齐刷刷的跪倒一片,此刻他们心中已经明白,传胪最重要的时刻即将来临。 见到新科进士们都已经跪好,传制官继续宣读制诰:“大明正统十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说罢,就朝着身后的鸿胪寺官员点了点头。 见状,鸿胪寺官员捧起黄案上的皇榜,缓缓摊开。 这个动作放在新科进士都眼中,心脏都为之暂停! 传胪唱名与乡试会试不同,并不是从后面开始,而是直接喊出状元的名号。 “会是我儿子吗?” 望着鸿胪寺官员手中那张皇榜,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朱勇,此刻感觉自己身形都有些颤抖。 “会是我吗?” 沈忆宸同样目光所至,心中情绪却复杂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只见鸿胪寺官员清了清嗓子,然后高声唱名道。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 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的喊了出来:“沈忆宸!” 157 大魁天下(二合一) “三元及第?” 当听见沈忆宸的名字后,在场众人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名词,就是三元及第! 虽然在金殿传胪之前,很多人设想过会出现三元及第的盛况,但一切都未真正发生,始终只是个猜测罢了。 如今尘埃落定,沈忆宸成为了真正三元六首,开创千年科举之历史,文教之巅峰! 甚至很多人都顾不上什么殿前失礼,纷纷把目光投向了沈忆宸,这才是毫无争议的大明魁首啊! “真的是我吗?” 可能是这份惊喜太大,沈忆宸自己都有些不敢确信了,他望着站在丹陛之上的鸿胪寺官员,思维有些恍惚。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沈忆宸!”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沈忆宸!” 按照传胪惯例,三鼎甲以及二甲、三甲第一名,会唱名三次。于是沈忆宸的名字,再次飘响在这紫禁城中! 三次唱名,再无疑惑,正统十年乙丑科的沈忆宸,正式大魁天下! “怎么可能会是他?” 贺平彦此时脸上满满的震惊,按照阅卷之前的安排,文官势力已经达成了一致。 这个状元头衔,就算不是自己的,也会是杨鸿泽的,就不可能是沈忆宸! 到底阅卷过程中发生了什么,为何沈忆宸依然连魁,达成了连中三元此等成就! 贺平彦感到无法接受,跪在沈忆宸后面的杨鸿泽,更加无法接受。 他已经明明白白的被告知会获得状元头衔,甚至就连之后入阁的道路都铺就好了,就如同今日的曹鼐、陈循一般。 读卷官十七人中,吏部、礼部、刑部都是自己人,阁老更是半数以上鼎力支持。其他没有拉拢的读卷官,也是来自于都察院、翰林院的文官,怎么也不可能偏向于宦官王振。 就算到了推选阶段拼人数,也可谓胜券在握、优势在我,这都能输? 杨鸿泽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稳赢的局都能输给沈忆宸。 想来想去,他只能找到一条理由,那就是圣上乾纲独断重新排序,强硬钦点了沈忆宸! 不过这样的话,那在前日就应该传出读卷官们自辩跟辞职的消息了,断然不会如此安静。 想不明白原因,却又改变不了现实,杨鸿泽此刻满心悲愤。 阉党专权,爪牙夺魁,恐怕日后大明将暗无天日了! “状元公,请出班谢恩吧。” 就在沈忆宸还没缓过神来的时候,一名鸿胪寺官员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满脸笑容的提醒他要叩谢皇恩。 “谢大人提醒。” 沈忆宸小声道谢了一句,然后准备起身。 却没想到这名鸿胪寺官员却无比恭敬回道:“状元公客气了,大人二字不敢当。” 状元功名之威,在金殿传胪唱出来的这一刻起,就已经展现出来它的地位跟价值了。 就算沈忆宸目前还未被授官,鸿胪寺的官员也不敢怠慢,甚至没有在他面前再称大人! 就连以前“郎”的称号,也成为了“公”。 沈忆宸也没功夫再继续谦让,拱手示意后就站出队列,然后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踏上了御道。 御道,从一个“御”字就能得知,这是皇帝所走的道路,一般人只要踏上去就属于大不敬之罪! 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就是殿试的三鼎甲,在传胪这日将获得皇帝恩荣踏上御道! 沈忆宸在御道上踱步前行,此等无上荣耀就连文武百官都流露出羡慕神情,毕竟享受天子同等待遇,谁人能及? 丹墀两旁的新科进士们,望着沈忆宸的背影更是满脸向往。 这就是大魁天下的状元及第啊,吾等文人所追求的终极梦想,如今只有沈忆宸把梦做到了最巅峰。 只是此刻在沈忆宸的脑海中,想到的却不是荣誉跟声望。 他想到了应天府的破旧小院子,母亲那双始终饱含期望的眼神。 他想到了初见成国公,自己心中的怨恨、愤怒、不甘,以及对于父亲的渴望。 他想到了不苟言笑的先生李庭修,还有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立学先立德。 他想到了成国公府外院家塾的同窗们,如今各奔前程,不知未来如何。 他想到了镇江府河畔见到的千万流民,却在权贵眼中连狗都不如! 他想到了如今安稳生活的叶宗留等矿工,这是自己改变历史的一步,大明王朝的东南农民起义,终究是没有发生。 他还想到了无数个日日夜夜,自己孤身一人面对烛火,践行着学向勤中得,萤窗万卷书的努力。 自己如今做到了一举成名天下知,未来又该走向何方? 脑海中的画面如同幻灯片般,一幕幕在眼前疯狂闪过,直到沈忆宸来到了御道左侧台阶面前跪下。 “臣沈忆宸,谢圣上钦点状元及第!” 行礼完毕,沈忆宸并未起身,他还要等榜眼、探花,以及二甲、三甲第一名唱名完毕后,再率领众新科进士一同叩谢皇恩。 只见鸿胪寺官员继续唱名道:“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杨鸿泽!” 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高中榜眼,杨鸿泽心中滋味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按理说能中榜眼成为三鼎甲,这种成绩足矣骄傲自豪了,但奈何杨鸿泽对于自己的目标跟期待,一直都是大魁天下的状元! 甚至他一度认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等着金殿传胪宣布了。 如果状元不是自己,是别的文官子弟他也能勉强接受,偏偏这个人是沈忆宸,是阉党中人! 不过如今大局已定,就算杨鸿泽心中有万分不甘,也无法改变任何结果。他只能在鸿胪寺官员都引导之下,踏上御道跪在沈忆宸的右侧身后,高声叩谢皇恩。 依旧唱名三次,就轮到了探花的宣布。这时候所有新科进士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三鼎甲只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也意味着是最后的机会了。 “正统十年乙丑科殿试第一甲第三名——贺平彦!” 随着这声唱名出现,很多新科进士心中憋着的那股气泄了下去。只有三鼎甲才有资格直入翰林院,其他人想要进入这“储相”之地,还得参加庶吉士的选拔考试。 可能二甲第一名就是一步之遥,待遇却天差地别,自然期待就少了许多。 相比较杨鸿泽心中的不甘,贺平彦此刻心情可以用不忿来形容。 他这次殿试除了竞争三鼎甲外,还有就是击败沈忆宸来证明自己的实力。如今不但又输了,还从万年老二变成了老三,这让贺平彦如何接受? 难道我贺平彦此生命运,就注定屈居于沈忆宸之下吗? 我不服! 带着这种心理,贺平彦也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踏上御道,跪在了沈忆宸的右后侧方,三人呈现三足鼎立之势。 同时也让在场的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们,见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三鼎甲踏上御道居然都没有狂喜之态。 这到底是这届乙丑科三鼎甲太强了,已经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还是这三兄弟有什么别的隐情? 一甲前三都不满足吗? “正统十年乙丑科第二甲第一名——商辂!” “正统十年乙丑科第三甲第一名——冯子楚!” 二甲、三甲的第一名都只是唱名一次,并且没有登上御道的资格。 唱名毕,沈忆宸以状元之尊,率领乙丑科新科进士向皇帝磕头谢恩。 不过行礼后,沈忆宸并没有回到队列中去,而是稍稍往前,站立在御道的中陛石上。 陛石正中镌刻着一头巨鳖,沈忆宸的脚落点刚好踩在鳖头之上,成语中状元后的“独占鳌头”,正是取自于这里。 “圣上有令,宣三鼎甲入殿觐见!” “臣,遵命!” 沈忆宸行礼领命,然后以状元身份站在首位,率领杨鸿泽、贺平彦二人,沿着皇帝大典时候走过的御道,一步步朝着奉天殿走去。 沿途文武百官无不侧目,心中皆感叹不已。 十八岁的三元六首,此等年龄有此等成就,世间绝无仅有! 而且还传闻沈忆宸年少老成,为人处世谨小慎微不留遗漏,颇具老成谋国之相。不敢想象这样作风的三元及第,日后仕途终点会在哪里。 恐怕位极人臣,指日可待! 金銮殿内,明英宗朱祁镇此刻高坐在龙椅之上,注视着踱步而来的沈忆宸,心中情绪有些激动兴奋。 钦点三元及第,放在历朝历代,都能称得上是文运昌隆的吉兆。更何况沈忆宸还是如此年轻,甚至与自己同龄,这般缘份更是让朱祁镇感到天意如此。 王振目光同样放在殿外的沈忆宸身上,只是他与朱祁镇这种单纯的高兴不同,更多是打量着沈忆宸的内在实力。 此子高中状元,达成三元六首的文魁成就,却步伐稳健没有一丝轻浮,甚至脸上神情也做到了喜怒不形于色,这般定力着实恐怖。 难怪那日王山府上相见,自己用三元及第状元筹码都没有打动他,属实小看了呀…… 站在金銮殿门槛前,沈忆宸望着殿内一片朱衣大员,心境与殿试那日完全不同。 丹墀对策三千字,金榜题名五色春! 如今自己不再是一名小小的考生,而是文武百官为之瞩目的状元公。不管日后如何,至少今日我是这个大殿之内的绝对主角。 想明白这点,沈忆宸深吸一口气,昂首阔步迈过奉天殿门槛,一身气势尽显! 哪怕面对大明皇帝、当朝大员的威严压迫感,都显得丝毫不弱下风,完全不像一个仅仅上殿过两次的雏鸟。 “新科状元沈忆宸率三鼎甲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忆宸中气十足的率领着杨鸿泽、贺平彦向朱祁镇行大礼。 望着沈忆宸这般少年英气的模样,朱祁镇面带微笑的点头道:“诸位爱卿平身。” “谢陛下!” 行礼完毕,沈忆宸等三人站立于大殿正中,等待皇帝问话。 一般情况下,这种场合对话都是走流程,无非就是皇帝勉励几句,然后三鼎甲感激涕零,高呼要为国尽忠,为皇帝效力等等。 不过朱祁镇却并未如此,而是开口说道:“沈忆宸,多日未见,更显意气风发了。” 这句话一出来,殿内群臣面面相觑,皇帝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居然跟新科状元聊起了家常? “臣蒙陛下钦点三元及第,自当展现状元之姿!” 沈忆宸回答的非常得体,不但感谢了朱祁镇钦点的皇恩,还表明了自己得有状元的仪态,否则不是丢了皇上你的脸面? “是啊,你可是朕钦点的三元及第,切莫辜负了朕对你的厚望。” 朱祁镇语气有些感慨,丝毫没有遮掩自己对于沈忆宸的重视。 这毕竟是他亲政后钦点的第一位状元,而且还是三元六首,可想而知此时正想着建功立业的朱祁镇,多么期盼有治世能臣与自己共创煌煌盛世。 只是这番话听在群臣耳中,就感觉略微心中有些发酸了。 自己在朝堂辛辛苦苦几十年,怎么感觉朱祁镇的亲近之意,还不如这个只见过几面的新科状元? “臣定当肝脑涂地,不负君恩!” “好!” 朱祁镇想要听到就是这句话,他点了点头后,朝着旁边一名内监说道:“赐状元朝服!” 这名太监领命之后,就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尖着嗓子喊道:“圣上有令,赐新科状元沈忆宸朝服!” 这声高呼,不单单是告知礼部仪制司的官员把状元朝服给送上来,同时也是向文武百官、新科进士们宣告皇帝赐服的消息,以示对于状元的恩荣。 果然听到这声高呼后,许多新科进士脸上流露出羡慕神情。毕竟国子监领进士巾服的嫌弃,不仅是沈忆宸有,其他人同样有。 哪怕就是没有,能得到皇帝钦赐朝服的待遇,也足以让旁人羡慕了。 很快礼部仪制司的官员就捧着托盘进入殿内,上面摆放着一件绯色袍服,二梁朝冠。并且还有革带、玉佩、锦绶等等装饰物,远比蓝色的进士巾服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臣,谢陛下恩赐!” 沈忆宸再次磕头谢恩,同时站在他身后的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见到状元朝服后眼珠都红了。 绯色就是红色,按照大明律例,非四品及以上不得穿着。 沈忆宸穿着这身状元朝服,就意味着与朝堂朱衣大员同色,从服饰上就彻底与其他新科进士拉开了等级差距,而且还十分明显! 这份荣耀,本应该是我们的! 赐服完毕,殿内大臣们估摸着应该与沈忆宸的对话结束,皇上总得与榜眼、探花二人也说说话吧。 结果没想到,朱祁镇却继续开口说道:“沈忆宸,朕看过你的诗词文章,属实才华横溢。” “今日金殿传胪,要不写一首及第诗,以激励天下士子萤窗新脱迹,雁塔早题名。” 写诗? 听到皇帝这个要求,沈忆宸直接愣住了。 说实话,为了应对传胪大典上可能出现的殿前奏对,沈忆宸可谓做了十足的准备。 无论皇帝是问朝政、问时事、还是问天下大势,沈忆宸感觉自己都能侃侃而谈。毕竟四经五书他已牢记于心,各种圣人言论信手拈来, 如此多场科举的主考官自己都搞定了,还不信搞不定朱祁镇这个同龄皇帝! 但是沈忆宸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对于自己提出的要求,会是一首科举及第诗! 说实话,自从名气够了之后,沈忆宸基本上不再做什么文抄公了,对于诗词方面可谓毫无准备。 更别论这是在传胪大典上的殿前奏对,满朝文武跟新科进士都盯着。自己要是写不好的话,那这个笑话可就闹大了,甚至会影响到后续的授官。 就如同沈忆宸所想的那样,奉天殿内朱衣大员们,都把目光看向了他。 因为沈忆宸的几首诗词可谓名扬天下,哪怕你是个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也会在青楼画舫听到那首《金明池》,朝臣们自然不会如此闭塞。 他们此刻心中也不由好奇,殿前奏对的场合下,沈忆宸是否还能写出传世佳作! 只是沈忆宸此刻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一气呵成,他低着头神情有些为难。这朱祁镇也太不按套路出牌了,突然间要自己写首及第诗,这一下能写个鬼出来。 问题是皇帝金口玉言,沈忆宸也不能像平常那样,随便找个借口推脱,属于不写也得写的那种。 此刻沈忆宸满门心思,恨不得唐朝的孟郊晚生个千百年,否则他那首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登科后》,堪称是绝杀。 站在沈忆宸身后的杨鸿泽、贺平彦,恰好能看到他侧脸的为难神情,此幕让这两人心情突然大好起来。 “不是号称才华横溢,三元六首吗?现在怎么连首及第诗都写不出来了,你沈忆宸难道就这点本事了吗?” “呵,如果不是靠着投靠阉党,你能有今日大魁天下的机会?恐怕之前那几首诗词,也是有蹊跷之处吧。” 可能是沈忆宸沉思的时间有点久,让大殿中的氛围,开始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群臣的眼神也由之前的期待,变成了一种质疑,该不会堂堂三元六首的新科状元,连首及第诗都写不出来吧? 实在不行,你写首打油诗凑数,否则恐怕要治个君前失仪之罪了。 甚至就连明英宗朱祁镇,心中都忍不住泛起了嘀咕,自己钦点的三元及第,该不会是什么水货吧? 成国公朱勇此刻面色凝重,他万万没想到整个传胪大典表现出色的沈忆宸,会卡在殿前奏对这关,作不出一首及第诗。 对于诗词笔墨这类东西,朱勇并不擅长,也不可能在殿前帮得上忙。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皇帝震怒之后,自己豁出这张老脸帮沈忆宸求情。 功名什么的保不住就算了,至少得保住一条命! 就在气氛有些紧张的时刻,沈忆宸抬起了头,目光坚定神情从容,与之前仿佛判若两人。 “陛下,臣已想好了。” “喔,那念与朕听听。” 只见沈忆宸嘴角露出淡淡笑容,然后神色自若的缓缓道出。 “少年何妨梦摘星?敢挽桑弓射玉衡。” “莫道今朝精卫少,且邀他日看海平。” 这首诗直译过来,就是正当年少,意气风发何不去摘取天上星辰? 就算是只有桑木做到劣等弓,依然有勇气射下天边的玉衡星。 不要觉得精卫每日填入大海的石子少,但日积月累,终有把大海给填平的那一天。 相比较直译,喻意就更加充斥着风华正茂,挥斥方遒的书生意气。 前两句告诉天下众人,鲜衣怒马少年郎就应该志向远大,勇敢追求自己梦想。哪怕如同金榜题名、状元及第一般遥不可及,也不要放弃! 后两句解释了原因,那就是任何成功都不是一蹴而就的,要如同精卫填海一般日积月累的努力,才能最终实现自己的梦想。 可以说这首诗,无比贴合了科举那厚积薄发、一举成名的现状,也给予了天下士子勤学不辍的鼓励。 更是无比贴合了沈忆宸的自身,他就是以少年郎的身份,摘取了天上的文曲星! 当这首诗出来,殿中朱衣大员无不是满脸震惊之色。 “这等文采,真就是殿前短短时间所作?” “以前还流传过沈忆宸代笔传闻,如今圣上出题奏对,日后此子才华再无质疑!” “此诗听得老夫都热血沸腾,如若再年轻三十岁,当如沈忆宸一般风华正茂!” “不愧是三元六首,此诗展现了什么叫做鲜衣怒马少年郎!” 相比较殿中大员,皇帝朱祁镇的年纪,才是那个真正的少年,也就无比感同身受沈忆宸诗中所写内容。 “好!果然朕没有看错人,沈忆宸之才,无愧于大明魁首之头衔!” 说罢,朱祁镇可能觉得还不过瘾,又有些动情补充道:“沈忆宸,朕期望能与你君臣相得,共同开创一段大明的休明盛世!” 此话一出,满朝文武一片哗然,皇帝看重的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158 御街夸官(二合一) 别说是朝臣哗然,就连沈忆宸自己听到皇帝这句话,他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要知道古代除了个别皇帝,大多数讲话都比较含蓄,特别是在朝堂之上这种公开场合。 毕竟皇帝一旦流露出明显的喜恶,那么下面的人必然会投其所好,久而久之就会造成那些善于阿谀奉承的庸臣上位,滋生朝野腐败、枉法等等乱象。 当然,这只是理论上的帝王准则,实际上皇帝也是人,很难如同一台机器般掩饰自己的情绪。 明朝皇帝精明如嘉靖,青词修道的爱好也是天下皆知,导致朝廷大员个个曲意奉迎,你写不出一手好青词,连内阁都不配入。 只能说嘉靖皇帝天赋确实好,技能树点歪了胡搞瞎搞,还能把控住朝政。否则就将出现“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可笑场面了。 明英宗朱祁镇这番动情话语,放在任何一名新科状元身上,听到之后内心情绪恐怕都是感遇忘身,恨不得为皇帝效忠赴死! 但是沈忆宸心中却很清楚,朱祁镇并非明君! 现在看起来还好,除了有些识人不明,包庇徇私外,并没有在时局上造成太恶劣的后果,整个大明依然处于既定轨道中运行。 只不过随着朱祁镇年龄增长,内心那一番想要有所作为的野心也愈发膨胀。逐渐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最终酿成了土木堡之变惨剧。 至于土木堡之变后的所作所为,那就更是罄竹难书。 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为人则凉薄阴狠,为君则罪孽深重! 但是在殿前奏对的场合之下,面对皇帝的这番器重“肺腑之言”,沈忆宸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他只能流露出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激动模样,谢恩高呼道:“蒙陛下厚爱,臣生当陨首,死当结草,以报君恩!” “甚好!” 沈忆宸的这番对答表现可谓简在帝心,让朱祁镇龙颜大悦! 他下意识的想要再夸赞几句,却在看到王振表情后,话到嘴边忍住了。 身为帝王必须身正、心空、性定,如今自己过于展现出对于沈忆宸的厚爱,有违先生教导的帝王心术。 所以朱祁镇克制了一下自己情绪,面色恢复如常道:“沈忆宸,你还未取表字吧?” 朱祁镇在殿试后,也仔细看过一些考生贯籍资料,除了沈忆宸外都已有表字。 他心中疑惑好奇,按理说这个年纪还未取表字的,只有市井小民跟乡野村夫,文人士子阶层是极少的。更别论沈忆宸都已经二元五首在身,没表字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如果沈忆宸此刻能知道朱祁镇心中所想,估计他得尴尬的无言以对。 《礼记》中有记载:男子二十,冠而字。 意思就是男子二十成年,就该行弱冠礼取表字了。 不过随着时代的发展,后世古代男子的弱冠礼并未局限在二十岁,表字也不一定要在弱冠礼之后取,大多视情况而定。 一般来说,天资聪颖、年少成名者,早早就已经取好表字行弱冠礼。 天资愚笨、一事无成者,表字就取得晚。 就如同沈忆宸之前那样,童生数届都考不上,一直都窝在外院家塾接触不到更高层的人物,哪需要用什么表字? 幼年同伴之间直呼其名就好,不会有这么多礼数的。 究其原因,就是沈忆宸人生转折太快,计划赶不上变化,来不及认真取个表字。 当然,这些都是过去的黑历史了,沈忆宸遇到有人问自己为何还没有表字,他一般都找个借口搪塞过去。 只是没想到,现在皇帝也提起了这茬。 “回圣上,臣尚未取表字。”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中有数了。 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为了显示自己的器重厚爱,干脆帮他钦取赐字好了。 “沈忆宸,如今你身为三元六首,当有表德之字。” “朕今日钦赐‘向北’二字,还望你能明白朕的心意,尽忠报国、济世安民!” 说罢,朱祁镇还朝着成国公望了一眼,眼神中饱含深意。 这些年大明对于北方蒙古势力的进攻,基本上都是成国公朱勇领兵,并且在正统九年征讨兀良哈三卫还取得了“大捷”,晋升太保位列三公! 沈忆宸身为成国公之子,当有武将勋戚之血脉。朱祁镇最大的心愿,就是如同太祖、成祖那般,北逐蒙古封狼居胥,创下属于自己的文治武功。 朱祁镇给沈忆宸赐字“向北”,可谓把心中抱负理想一览无遗,也蕴含着他对于臣子的期盼。 换做一般皇帝,是不会对文状元赐这两个字的。但朱祁镇可是开创了明朝文官以武功入爵的先例,更别说沈忆宸本身就是武将勋戚子弟出身,这点对他而言完全称不上出格。 “唉,还是没变。” 沈忆宸叹了口气,并没有获得皇帝赐名的喜悦之情。 相反,今日这赐名的二字,预示着朱祁镇对于北方草原的“雄心壮志”,终究有一场决定国运的大战。 历史的巨轮依旧在缓缓前行。 “臣,叩谢陛下赐字!” 沈忆宸再次磕头谢恩,而这番皇恩浩荡在殿内群臣眼中,可谓恩宠的无以复加! “圣上亲赐表字,我大明开国以来,还未曾有过吧?” “当然没有,除了沈忆宸,谁能十八岁未取表字就大魁天下?” “以今日之恩荣,恐怕圣上是想复刻靖远伯王骥的事例,出将入相啊。” “恐怕还不止,成国公说不定会一门两爵!” 可能是今日沈忆宸皇恩太甚,殿中很多朱衣大员们,都顾不上君前失仪窃窃私语起来。 “朝堂之上,不得喧哗!” 一名主管礼仪的官员站了出来,高声提醒了在场大臣们一句,瞬间殿内就安静了下来。 见到群臣都开始按捺不住议论了,朱祁镇明白不能再与沈忆宸说下去了,否则独享圣恩并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他把目光看向了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也开口勉励了几句。 只不过相比较与沈忆宸的“君臣交心”,这几句勉励属实有些敷衍的过分,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这等差距,让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极度不平衡,就算科举排名屈居于后,也不至于被无视到如此地步吧? 以前文人士子常常谈论,科举风光共有一石,沈忆宸独占了八斗。 如今连皇恩浩荡,沈忆宸也能做到独占八斗? 这世道,太不公平了! 与三鼎甲聊完之后,传胪大典到这里基本上算是临近尾声了,朱祁镇朝着殿下的鸿胪寺官员示意了一眼,表明可以退朝了。 只见殿外礼乐声再次奏响,鸣鞭三下后,文武百官跟众新科进士们行跪拜礼,恭送天子离朝。 金殿传胪虽然已经结束,但是状元仪式却并没有结束。鸿胪寺的致词官来到了丹陛,高呼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这声致词,意味着御街夸官仪式的到来。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如今独占鳌头高中状元,自然得与万民同庆,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十里长街、万人空巷的盛况。 这时一名司礼监的小太监,捧着沈忆宸的状元朝服走了过来,态度很是谦卑的说道:“状元公,还请与小的前往偏殿更衣,换上状元朝服。” “那就有劳公公了。” 沈忆宸表现的非常有礼数,并未因为对方小太监身份,而流露出轻视之情。 要知道许多阉人因身体残缺,从而导致心理上也比较偏执,心眼非常小很容易记仇,沈忆宸可不愿意惹上无妄之灾。 另外就是人不可貌相,谁知道今日的小太监,明日会不会成为王振、魏忠贤之流? 想要消息灵通掌控朝野,那么与内官搞好关系是必要条件,能结下善缘,沈忆宸就不会去与之交恶。 “状元公可是王爷爷的贵人,小的不敢当公公之名。” 王振的贵人?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有些意外,自己什么时候跟王振的关系如此亲密了,就连宫中小太监都当贵人看待? 带着这份莫名其妙,沈忆宸来到偏殿换上了状元朝服。望着铜镜中那代表着尊贵权势的绯色衣袍,刹那间有些恍惚,这就是权贵的模样吗? “状元公,这身朝服您穿上之后,真可谓一表人才。” 小太监看着沈忆宸站在铜镜前未动,还以为他沉迷于自我欣赏,于是靠了过来赶紧恭维了一句。 这句话也算是打断了沈忆宸的恍惚,他笑了一笑并未多言,转身就朝着殿外走去。 退朝之后,文武百官并未如同往常一样离场,他们在等候着沈忆宸的出现。 因为所谓的“御街夸官”仪式,就是“大金榜”送至长安左门外张挂的过程。状元将率领众新科进士一路同行,并且京师百姓都会过来围观看榜,从而形成了独特的夸官仪式。 所以现在皇榜还未出宫,文武百官不得离场! 只见当沈忆宸身穿绯色状元朝服现身的时候,那些随着皇帝退朝,已经开始互相客套聊天的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通通把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年少着绯袍,真是看着别有一番触动。” “这就是三元及第、大明魁首的风采,天下当独一份!” “勋戚血脉、文人风骨合而为一,沈状元属实不凡。” “真是羡慕成国公啊,我要是有此子,恐怕得祖坟上冒青烟了。” 带着众人惊叹、羡慕、向往等种种不同目光,沈忆宸站在新科进士群体的为首位置,等待礼部尚书胡濙取出皇榜。 只是这一身绯色状元官服,在一群深蓝进士巾服中,显得是那么的与众不同,一枝独秀! “贺平彦,如今咱们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在这里看着沈忆宸的风光无限,真是羞辱至极。” 孙绍宗不知何时来到了贺平彦身旁,罕见带着一种自嘲语气。 现在的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标志着胜负已分。 “山高水远,一时成败有何妨?” 虽然贺平彦此刻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但是他身为共兴社魁首,怎么也得硬撑下去。 否则就真的一败涂地了。 就在此时,西宁侯嫡长子宋杰也靠了过来,他略显神秘的说道:“刚才我从解禁的读卷官那里得到消息,你们知道沈忆宸如何被推选为状元的吗?” 听到这话,仿佛点燃了贺平彦心中的一把火,他就是想不明白自己到底输给了沈忆宸哪里! “快说,沈忆宸到底怎么被钦点的状元?” 急切之下,贺平彦连平常最在乎的仪表风度都顾不上了,赶忙催了一句。 只见宋杰神神秘秘的左顾右盼了两眼,然后才开始说道:“沈忆宸是阉党中人!” “他娘的果然如此,我就说怎么这么奇怪,他能击败贺平彦跟杨鸿泽夺取状元!” 孙绍宗情绪有些激动,他一直想着要找沈忆宸报复,并且始终不可能承认对方能力在自己之上。 如今沈忆宸是阉党中人,简直就如同谜底大开,难怪这小子能一路三元及第。甚至谈妥的文官子弟状元头衔,都能空降到他头上,有了王振的帮忙,那一切都能解释通了。 贺平彦的头脑没有孙绍宗那么简单,他通过舅舅王直,无比清楚文官集团在殿试的背后利益交换。 就算有王振插手,读卷官推选沈忆宸也排不到第一。寻常事情碍于阉党权势,可能会避让三分,科举事关文官集团的未来力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退步的,更别论状元头衔了。 “单靠王振不够,读卷官中得有重要人物助力沈忆宸,这个人是谁?” 贺平彦朝着王杰追问了一句,他想要得知真正的答案。 “据说是杨元辅。” 当杨元辅三字出来,贺平彦宛如晴天霹雳,张大了嘴巴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 甚至就连离他比较近的杨鸿泽等人,偷偷听闻到这段对话,受到的打击也不下于五雷轰顶,心中理念仿佛都瞬间崩塌。 内阁首辅,文官集团的领袖,居然会选择推选阉党中人? 这到底是杨溥背叛了文人气节,还是上层高官选择了同流合污,莫非这大明朗朗乾坤,真将永无天日了吗? “不可能!” 杨鸿泽高喊了一句,士大夫精神就是他的毕生信念跟准则,他也以传承文人气节风骨为己任。 如今说文官领袖都“投敌”了,这让他如何接受? “肃静!” 丹陛之上的鸿胪寺官员,听到了杨鸿泽的这一声高呼,于是出言警告了一句。 同时礼乐声音再次传来,礼部尚书胡濙出现在了丹陛正中黄案前。 见到这一幕,众人立刻安静了下来站立不动,准备恭迎皇榜。 只见胡濙捧起黄案中的“大金榜”,用云盘承榜,然后放置在銮仪卫抬着的黄亭上,出奉天门经午门至端门,并由各门的正中门走出。 皇榜已动,百官却未动,他们纷纷把目光放在了沈忆宸身上。 今日状元大魁天下,乃当之无愧的主角,当为首为尊。哪怕贵为王公勋戚、殿阁部院大臣,都得行在状元身后,整个天下都为之让步! 沈忆宸昂首挺立,然后再次踏上了御道,状元殊荣就在于此,今日自己可以默认天子礼! 阔步前行,御道上的沈忆宸身后两侧跟着新科进士,再后跟着文武百官。这种场面对于天下文人士子而言,就是毕生所追求的至高荣耀,没有之一! 甚至很多新科进士,一边走着,一边回想着自己寒窗苦读的心酸,两眼忍不住饱含热泪。 奉天门、端门、午门…… 一扇扇镶嵌金色铆钉的朱红宫门,在沈忆宸面前缓缓打开,阳光照射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并且沈忆宸走的还是正中门,这同样是只有帝王才能享受到的待遇,今日为我所用! 看着沈忆宸的身影,进入到那深深的正中门洞,成国公朱勇心中感慨良多,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身为一名父亲,能亲眼见到到自己儿子享受着天子礼仪,内心那份骄傲自豪简直无法言喻。 如果换做是之前的话,恐怕朱勇心头还得蒙上一层阴霾,毕竟沈忆宸拒绝入宗谱,始终是他无法放下的芥蒂。 如今不知为何,朱勇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轻松了许多,或许就真的如同沈忆宸当初所言。入不入宗谱,并不仅仅是一场利益交换了,还有着父子亲情的存在。 就算沈忆宸不姓朱,他也依然是我的儿子,今日是属于父亲的荣耀。 走在正中宫门的门洞,不知不觉中沈忆宸慢下来自己的脚步,仿佛有了一种穿梭时空的错觉。 另外一个世界,自己也曾来过故宫,也走过这道门洞,却与今日所获得的感受截然不同。 这就是站在科举巅峰的感觉吗? 来到了长安门,因历代皇榜都是悬挂于北面的黄墙之上,于是这道门也就有了龙门称号。 跨过此门,预示着新科进士们鲤鱼跃龙门,从此再非池中之物! 此刻在悬挂皇榜的北墙旁边,还搭建好了一个彩棚,内设有红案。红案之上摆放着酒水、果品等等物品。 顺天府尹率领府衙众官员,正在彩棚中等待新科进士们的到来,这里也是御街夸官的起点。 见到沈忆宸出现,自府尹以下众官员,纷纷向着他行礼,其中不乏如府丞这样能身穿绯袍的四品大员。 这一幕,同样让还未授官的众新科进士们震撼不已。 这就是状元之尊吗?以往高高在上的府衙官员们,如今也得低下自己的头颅! 159 万人空巷(二合一) 走出长安门,进士皇榜被銮仪卫张贴在左边的宫墙上。 随着皇榜缓缓摊开,一个个进士名字跃然与纸上,很多新科进士们见到这一幕,再次忍不住潸然泪下。 这一生所有的努力奋斗,换来的就是这一刻的金榜题名! 沈忆宸略微扫了一眼金榜,自己名字高居榜首,已经足够显眼没多大回味的必要了。 商辂的殿试名次也被金殿唱名过,二甲第一名“传胪”,自己已经得知。 所以沈忆宸现在最想要知道的,是萧彝的排名如何。 虽然沈忆宸并不认同文官集团结党营私的做法,但是他同样也明白官场权利是自下而上的,你没有志同道合之辈,哪怕身居高位可能什么也干不成。 敷衍、架空、拖延、阳奉阴违…… 下面的人有一万种办法,让政令只存在于纸上,而不会付诸于行动。 甚至就连皇帝都不例外! 好比明末的崇祯皇帝,穷的都快要当裤子了,想要收点税来充当九边军费,换了十几任首辅硬是政令不通收不上钱。 最后只能豁出皇帝这张老脸哭穷,下面百官权贵们却无人搭理,给点皮毛做做样子跟打发叫花子似的。 结果财政崩溃,无力供养军队,以及维持政府部门的运转。面对李自成攻破京师,只得在煤山找颗歪脖子树上吊了,大明一朝终亡。 通过这段时间到接触, 沈忆宸感觉萧彝这人忠厚纯朴,没什么坏心眼, 也不甚追求荣华富贵、权势地位, 可为良朋益友。 自己日后入朝为官, 必须得在官场中找寻一些可靠的政治同盟,商辂、萧彝等人就是沈忆宸看中的人选。 说实话, 沈忆宸此刻心情有些唏嘘嘲弄,自己某种意义上,依旧走了跟文官集团一样的道路。 只是不知今日的屠龙少年, 来日会不会终成恶龙。 快速扫视了一眼皇榜,萧彝不愧是顺天乡试的五经魁,排名比沈忆宸预测的要高不少,名列殿试第二甲第十三名。 这个名次会在翰林院的馆选考试中, 占据些许优势,增大考上“庶吉士”的几率。就算退一步没有考取,二甲靠前在授予实官上,也会有所优待, 很大可能不会外派成为京官。 瞻望了皇榜之后, 沈忆宸就率领三鼎甲走进顺天府衙搭建的彩棚。 此刻顺天府尹王贤已经等候多时,见到沈忆宸率三鼎甲进来, 端起红案上的酒杯说道:“恭贺状元公三元及第, 本府在此敬酒一杯, 还望状元公来日平步青云,忠君报国!” 顺天府尹乃三品大员, 亲自端着酒杯给沈忆宸敬酒, 这等待遇让站在彩棚之外的新科进士们,看着羡慕不已。 “谢府尊大人!” 沈忆宸没有说什么愧不敢当之类的谦词, 而是接过酒杯就一饮而尽。 因为今日御街夸官,自己所有的待遇都是为了“彰显皇恩”,所以没什么担当不起的说法, 一切都是应得的待遇跟尊崇。 敬完沈忆宸酒后, 顺天府尹依次给榜眼、探花也敬了一杯酒。紧接着又从红案上拿起了簪花,给状元进行插花仪式, 并且胸前披上了红绸。 到了这步还没完, 一名顺天府衙役从后方牵来了匹骅骝名驹, 顺天府尹王贤从衙役手中接过缰绳, 举手示意道:“请状元公上马,本府来给你执缰!” 如果说之前敬酒是礼仪流程,沈忆宸当之无愧的话,那么现在这让顺天府尹牵马,那就完全属于流程之外的步骤了。 于是沈忆宸赶忙拱手道:“府尊大人,晚生受之不起。” 王贤年过六十,按照古人的平均寿命,已经妥妥算是长者了。 另外别看他这个年纪没入六部进入权利中枢,事实上王贤教谕出身,从底层一步步往上爬到了三品大员的位置。并且还教导出了户部侍郎张睿、大理寺卿薛瑄等等高官, 属实德高望重。 无论从哪一点看,沈忆宸都不能得意忘形让他给自己牵马。 “无妨,今日以状元公为尊, 本府自当如此。” 顺天府尹王贤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忆宸乃三元及第,魁星现世,理应受此礼遇! 这一幕看在贺平彦跟杨鸿泽眼中, 可谓眼珠子都红了,三品大员主动执缰,恐怕大明历史没有任何一位状元能当此殊荣吧,沈忆宸这待遇也太高了点。 王贤没当回事,沈忆宸却不能如此,万一这一幕日后被传成忘乎所以、目无尊长,那吃亏的还是自己。 “府尊,晚生乃后辈,此礼实在当不起。” 沈忆宸依旧坚持不上马,这一幕被送皇榜而来的礼部尚书胡濙看在眼中,目光十分深邃。 说实话,对于没能压制住沈忆宸,胡濙已经心如止水,并不意外。 会试、殿试的安排通通失败,只能表明一件事情, 那就是此子非池中之物, 天命所归注定如此。 只是胡濙毕竟跟沈忆宸的接触较少,除了知道对方才华横溢这点外, 其他了解并不多。 今日沈忆宸与顺天府尹推辞这幕,让他看到了四平八稳、宠辱不惊。一个十八岁大魁天下的少年,却没有被外界追捧跟推崇给冲昏头脑,始终保持着冷静思维,不做出逾矩之举。 这等稳重定力,乃常人所不能及! “王大人,就不要让年轻人为难了,还有由衙役牵马吧。” 翰林侍讲周叙笑呵呵的走过来说了一句,算是帮沈忆宸解了围。 乡试过后,沈忆宸依旧多次到周叙府上拜访,态度不失考前的热枕恭敬。此等举动人品,已经完全获得了周叙的认同,把他当做自己晚生后辈看待。 如今沈忆宸大魁天下,传胪大典上没机会交谈,现在可以出面说一句了。 “晚学见过玉堂大人。” 就算高中状元,沈忆宸在面对周叙依旧保持着后辈谦逊礼仪。 “那就依周大人所言,还请状元公上马。” 周叙的话,也让王贤明白自己有些热情过头,于是不再勉强。 很快一名衙役来到了沈忆宸身边,把他扶上了这匹高头大马,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也紧随其后,一同坐在马上。 状元上马后礼乐声开始奏响,官衔牌走在最前面导行。 御街夸官没有常规的“回避”、“肃静”牌匾,相反前来观礼的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让世人感受到状元及第的无上荣耀,从而彰显大明的文运昌隆! “新科状元”、“连中三元”等等官衔牌,放在以往任何一届科举上,都是足矣震撼世人的成就。 但是沈忆宸御街夸官走在最前面的官衔牌,却世间仅有,上面书写着“六元魁首”四个大字。 这就是向整个大明宣告,沈忆宸不仅仅是三元,还是六首! 伴随着锣鼓齐鸣,京师几乎所有的百姓,都来到了十里御街,准备一览新科状元的风彩,可谓万人空巷。 甚至就连御街两旁的高楼,都站满了受限于礼法,不便抛头露面的妇人小姐们。 她们或透过垂帘,或倚靠栏杆,心中充满了期待。一是此等盛况三年才得以一见,另外就是传言今年的新科状元,会是一名翩翩少年郎,更是引得无数妇人小姐们心神荡漾。 沈忆宸策马骑上长安街,映入眼帘是黑压压一片的人潮汹涌,那日国子监门前的人海场景,与今日相比可谓不值一提! 无数人正朝着自己这个方向翘首以盼,维持秩序的官兵衙役们,正在拼命的阻挡着人群,防止局势失控把状元游行的御道给堵塞。 只是哪怕这样,依然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状元公来了,状元公他过来了!”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然后雷鸣一般的欢呼声音简直震耳欲聋。沈忆宸策马行驶在御道上,只看见无数双手在朝着自己挥舞,期盼能沾得些许文曲星的魁运。 “六元魁首!老朽活了近八十载,还从未见过此等官衔牌,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三元六首,状元公当为吾等文人士子榜样,共创大明文风鼎盛。” “这状元公看着好生年幼,下巴连长须都没有,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连这都不知道?状元公就是大名鼎鼎的沈忆宸啊,十八岁大魁天下,你说年轻不年轻?” “如此文曲星降世,定能辅佐君上,佑我大明千秋万世!” 当然,也有正值中二的少年,见到沈忆宸如此风光的模样,心高气傲的说了句:“彼可取而代也!” 只是这话说出来,受到了旁人一种看傻子似的白眼,三元六首千年科举也就出来这一个,你能取代个屁! 沈忆宸一路前行,看着如此盛况,哪怕定力再好,此时也有些情不自禁。 自己之前面对即将要到来的官场仕途,一直都有些彷徨迷茫,不知道能否承担的起以天下为己任,更不知是否会迷失在权势富贵中,忘记了初心。 今日看着这一张张脸庞,他们所有的欢呼、推崇,不都是期待着能出现一名好官,能庇护着天下万民安居乐业吗? 既然如此,有何好彷徨的,朝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就是! 无论有多么困难险阻,虽千万人,吾往矣! 长安街旁一栋高楼上,整整一层都被京师的官家小姐们包了下来,期待着能一睹状元公御街夸官的盛景。 一名官家小姐倚靠在窗台,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各种欢呼声音,有些按捺不住的说道:“姐妹们,你们说这届殿试到底谁将大魁天下策马而来?” 一听到这个,满屋子莺莺燕燕立马来了兴趣,另外一名身穿粉色华服的年轻女子回道:“奴家听闻朝廷大员们都看好贺平彦贺公子,他夺魁的几率很大。” “贺公子,莫非是创建共兴社的那个?” “正是他。” 听到这话,又一名官家小姐满脸仰慕说道:“奴家曾见过贺公子一面,可谓仪表堂堂、才高八斗。并且能力胆识极为出众,拉拢了京师勋戚重臣子弟组建了共兴社,还担当魁首。” “很多人都说,他会是下一个杨士奇杨元辅呢。” “真的吗?这个贺公子这么厉害?” “那等下我得好好看看了,到底是何等才俊。” 瞬间贺平彦引得了在场官家小姐的一众欣赏。 凭心而论,贺平彦长的不差,以吏部尚书外甥的身份,能力压一众勋戚子弟,组建共兴社并担当社首,也表明其能力在线,受到欣赏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 成安侯之女郭永馨,近日也来到了京师,正好赶上了今日的状元御街夸官。 她听着众官家小姐的议论,嘴角露出一抹玩味笑容,把目光看向了身旁的陈青桐。 只是此刻陈青桐一门心思放在了窗外长安街,压根就不在乎旁人讨论些什么,她坚信等下策马而来的,一定会是自己的忆宸哥哥! 陈青桐不在乎,郭永馨却在乎。是沈忆宸来到了京师找到了援手,才让刘婉儿在应天秋月舫的处境,有了质的改变。 此等恩情,郭永馨铭记于心。 “小女子认为此言差矣,论仪表、论才华、论功名、论能力,贺平彦样样都不如沈忆宸沈公子,如何龙标夺归?” 郭永馨此言一出,在场许多官家小姐立马回过神来。 对啊,沈忆宸身上可是有着解元、会元功名,理论上殿试夺魁几率是最大的,贺平彦怎么可能超越他? “郭妹妹言之有理,沈公子可是二元在身,就等着三元及第了。” “没错,沈公子才华横溢,他所作的那几首诗词,我可是记忆犹新。” “那日成国公二公子婚宴上,奴家也见过沈公子一面,翩翩君子一表人才,身材相貌更甚于贺公子。” “还有沈公子在婚宴上与青桐妹妹定亲了,今日岂不是可以看着夫婿大魁天下?” “那真是羡煞旁人了!” 一说到定亲,众官家小姐们,看向陈青桐的目光就多了些许羡慕。 如若沈忆宸真能被圣上钦点状元,那么就身负三元及第的功名,此等成就才华,得让多少小姐闺秀们芳心暗许? 别人还在等着榜下捉婿,陈青桐却早已许配如意郎君,真是不服不行。 只是这些羡慕称赞,听在永康侯之女徐白芷的耳中,却让她黯然神伤。 那日成国公府婚宴,明明国公夫人是要沈忆宸与我合婚约八字,却不知最后为何成为了陈青桐。 如今沈忆宸要是大魁天下,那自己是错过了一段怎样的良缘? “哼,沈忆宸是很强,但郭姐姐你有些言过其实了吧,贺公子哪里样样不如了?” 仰慕贺平彦的那名官家小姐,脸上可谓写满了不服,在她心中贺平彦就是天下第一,旁人都不可及! 面对此等言论,郭永馨笑了笑,正欲反驳之际,窗外传来了一阵鞭炮锣鼓齐鸣的声音。 “状元公过来啦,快看看是谁家公子!” 一瞬间,众官家小姐再也顾不上争论,全部都来到了窗台栏杆旁,翘首以盼远处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个男人。 那一抹绯红身影逐渐靠近,慢慢得能看清楚脸上的五官了,陈青桐呆呆望着正在受万民欢呼的沈忆宸,瞬间喜极而泣。 忆宸哥哥,果然是你,我就知道以你的才华,定然不会让我失望的。 “状元公好年轻呀,而且长的也好生俊俏,他到底是贺平彦还是沈忆宸啊?” “还用问吗?前面官衔牌不是写着六元魁首,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个?” “真是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这也太惊人了吧。” “青桐妹妹,你真是眼光独到,此等姻缘真是羡慕死姐姐了。” 沈忆宸一路策马前行,面带笑容时不时的朝着观礼百姓挥挥手,引得一阵雀跃。 就在行至一栋高楼下的时候,他突然听到从上方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喊:“忆宸哥哥。” 自己身上有过无数种称呼,沈忆宸、沈公子、小三元、解元郎、会元郎,到如今的状元公。 但是世间会叫自己“忆宸哥哥”的只有一人,那就是陈青桐。 沈忆宸勒了一下缰绳,让名驹放慢了脚步,然后抬头看向上方,陈青桐正探出半个身子,不断的朝自己挥舞着手臂。 此情此景,让沈忆宸再难自制,他也顾不得什么古代的封建礼教,直接高呼道:“陈青桐,等着我八抬大轿迎娶你过门!” 这声呐喊,让整个御街两旁都安静了下来,无数京师百姓也抬起头把目光看向了高楼之上。 一名模样绝美的官家小姐,正不断的朝着状元公点头,眼中饱含热泪。 “郎才女貌,真是一段天定良缘。” “这名小姐是泰宁侯独女吗?真是有沉鱼落雁之貌,好生羡慕状元公啊。” “你羡慕有何用,有状元公的实力吗?” “状元公大魁天下之日抱得美人归,真是人生圆满了。” 别说是平民百姓羡慕,就连楼上的官家小姐们,此刻都恨不得陈青桐换做自己。 堂堂新科状元在御街夸官之时,当着百姓万民的面,说出这番情定终身的话语,是多少妇人小姐的梦中场景。 望着陈青桐的激动模样,沈忆宸朝她挥舞了下手臂,策马继续前行。只是这一幕看在身后杨鸿泽跟贺平彦眼中,那可谓是满满的嫉妒。 这年头真是赢家通吃啊,无论科举还是人生,沈忆宸都赢了个彻底,天选之人莫过于此了吧。 御街夸官的终点,放在了京师国子监。沈忆宸率领新科进士祭祀先圣先师,行释菜礼。 礼毕之后,再行释褐礼。 所谓“释褐礼”,其实就是换身衣服的仪式,预示着众新科进士脱去布衣换上官服,从此步入仕途官场。 当然,在国子监这里只是个仪式,真正的官服要等授官之后才能领取。不过在释褐礼后,除了状元外,新科进士身上的进士官服,就得脱下换上常服,然后归还给国子监。 这里的常服,也并不是后世的那种家居便服意思,而是介于朝服跟便服之间的一种服饰。 换完服饰后,沈忆宸还率领了新科进士前往明伦堂拜见大司氏。 国子监祭酒之所以有天下文人宗师领袖的身份,原因就在于此。按照礼数,就连中状元后的三鼎甲都得行三叩之礼,天下文人谁还敢说自己能比三鼎甲更强? 看着沈忆宸出现在自己面前,而且还龙标夺归,李时勉可谓是满心欣慰。 什么叫做德才兼备,沈忆宸就是如此,此子不仅深明大义力挽狂澜,如今还能三元及第大魁天下,果真无可挑剔! 行礼完毕,沈忆宸等人来到了国子监后面的碑林,亲手填土正统十年乙丑科的进士题名碑。 上面书写着三百名进士都姓名、贯籍以及他们名次,以传万世供人敬仰! 到了这一步后,御街夸官的整套仪式算是完结,时间也临近黄昏。 说实话,从早上等待进宫参加传胪大典到现在,沈忆宸可谓粒米未沾,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了。真是万万没想到,这套状元庆贺仪式会如此复杂,早知道就藏两个饼什么的充饥了。 仪式结束,自然是各回各家,不过就连回家也有着一套流程。 那就是状元先行,探花榜眼要送他一直到府邸,然后是榜眼,最后是探花。 此刻贺平彦心中简直跟日了狗似的,今日自己被折磨一天了,到了最后还没能摆脱沈忆宸的“魔掌”,探花郎就这么卑微吗? 一路回到成国公府,此刻府内已经张灯结彩,酒宴丰盛。文武百官在传胪大典结束之后,其他地方也不用去了,通通来到了成国公府上祝贺他儿子三元及第。 由于来者官员众多,就连府外街道都冠盖云集,车马填巷。 沈忆宸回来,自然是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不断有朝中官员朝他道贺客套。面对这种情况,沈忆宸也只能不断拱手回礼,脸上笑容都僵了。 更为折磨的是,眼前满是美味佳肴,沈忆宸却可望而不可即,口水不断在嘴中吞咽,不然估计得流出来丢人现眼。 折磨啊!真是折磨啊! 沈忆宸此刻内心悲愤不已,出来混真是要还的,之前大魁天下有多荣光,现在就有多狼狈。 不过就在此时,府外走进来一众宫人宫卫,为首太监手中还拿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圣旨? “沈忆宸接旨!” 这一声高呼,坐实了到来的太监是传旨的,只见府内赴宴的文武百官纷纷跪下,高呼万岁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忆宸三元及第、六首连魁,乃大明文风鼎盛之盛况。朕特赐三元牌坊一座,另赐金花带一条,钦此!” 御赐三元牌坊,算是情理之中的赏赐,毕竟三元及第百年一遇,六首齐聚更是千年未有,把“恩荣”改为“圣旨”理所当然。 但是御赐金花带,这可是了不得的赏赐。要知道明朝官员腰带有着严格的等级划分,金花带只有三品大员才被允许配戴。 沈忆宸就算是日后授官,撑死也就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这中间差了多少级? 所以赴宴的文武百官,可谓是满脸震惊,新科状元的恩荣也太过了吧,莫非能一步登天? 眼前的太监宣完旨后,也是热情的把沈忆宸给扶起来,然后开口说道:“恭贺新科状元三元及第,咱家也讨个好彩头,喝一杯状元酒!” “求之不得,公公请!” 沈忆宸并不认识眼前这名传旨的太监是谁,但是不管是谁,这等主动示好都不可能无视,所以他也很客气。 只是让沈忆宸没想到的事情发生,接下来这名太监言论,无异于在文武百官中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 “状元公,王爷爷可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特地向圣上求来了这条金花带,你可别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此话一出,全场色变,王振求来的金花带,还别辜负了期望? 那沈忆宸到底跟他有什么关系,为何会如此亲密? 160 文人内鬼(二合一) 沈忆宸并不知道殿试阅卷期间发生的事情,而且这种涉及到高层的派系斗争,稍微有点政治智商的读卷官,都不会大嘴巴到处宣扬。 所以他此刻无比震惊,王振这番举动到底是何用意,难道真的仅仅是看好欣赏自己? 但问题是王振的这番“厚爱”,一般人可担不起。更别说自己如今身为状元及第,乃文官后辈之首,就算没有加入胡濙的文官利益集团,怎么也跟宦官搭不上边啊。 今日这场三元及第宴席,退朝的文武百官都在现场,众目睽睽之下传旨太监这番表态,放在他们心中该会如何遐想? “状元公,毋需大喜过望,日后青云之路还长着呢。” 传旨太监看着沈忆宸这副愣住的模样,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仿佛安抚后辈一般。 这下沈忆宸更是无言以对了,脸上露出一种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回道:“晚生多谢王公公厚爱,公公还请上席!” 不管是什么原因,此等局势之下,沈忆宸都不可能公开驳了王振的情,那相当于给自己找了条死路。 另外很明显这位传旨太监也是王振的人,代表着王振的脸面,必须得招呼周到坐在上席。 只是这一幕放在文武百官眼中,那就显得意味深长了…… “新科状元居然跟王公公关系密切, 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名官员满脸诧异,如今文官集团跟宦官集团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大司氏事件后更是势同水火, 沈忆宸在三元及第之前, 就已经有了京师文人士子领袖之实,怎么可能会跟宦官暧昧不清? 此等情景要是传出去, 恐得在文坛中掀起一片惊涛骇浪。 “沈忆宸当初可是不畏强权,领衔叩阙鸣冤的,怎么可能得到王振的器重, 逻辑上说不通啊。” 旁边一名官员也感到不可思议,按理说沈忆宸都算是公开站在王振对立面的人,莫非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 “有何不通的,你得看看叩阙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以阉贼睚眦必报的性格, 沈忆宸率众鸣冤却毫发无损,这正常吗?” “确实不太正常,并且还因祸得福,获得了一座御赐解元坊。回头再看大司氏事件, 也许是王振在保他!” 此话一出, 许多官员仿佛发现了事件真相一般,脸上流露出来惊愕表情。 甚至再多联想一下, 那更是细思极恐! 如果把这一切当做一场局来看, 沈忆宸利用大司氏事件在文人士子群体中, 获得了惊人的声望。 这些声望助力了他的科举之路,殿试阅卷过程中翰林院学官力挺, 也与当初国子监主持大局不无关系, 他们认可沈忆宸的学识跟文人气节。 最终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站在了年轻士子的顶峰! 如今当真相浮出水面, 沈忆宸隐藏身份是阉党中人,那么叩阙之后王振一系列不同寻常的表现,就都能解释得通了。 难怪传旨太监会说王振对沈忆宸表现非常满意, 你他娘的一个文人内鬼, 步步为营坐上了魁首老大的位置,能不满意吗? 当然, 这群低品阶官员心中愤慨归愤慨, 却无人敢公开表达出来。 一是得罪不起王振, 二是得罪不起成国公, 只得隐忍在心。 沈忆宸看着许多官员脸色变了,大概也能猜测到对方心中所想。 不过就算明白,他也无力做什么,更不可能蠢到公开解释,自己投靠王振其实没谈妥吧? 只能说这就是宦官集团跟文官集团最大的区别,同为biao子,文官集团好歹要块牌坊。 不对,是要讲究“风骨”! 胡濙拉拢失败,他就不可能再继续示好,更不会玩生米做成熟饭这招。 王振虽然是文人出身, 但毕竟思维方式已经改变了,他就没什么顾虑跟底线。 既然沈忆宸不答应招揽,那干脆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宣布出来, 利用阳谋大势逼迫这小子屈服。 怎么说王振也中过举, 士大夫精神中“汉贼不两立”这套,他也清楚。 沈忆宸打上了阉党烙印,必然无法被文官集团给接纳, 未来不想在朝堂中成为孤家寡人,就得乖乖来找自己投靠。 过程不重要,只要最终结果沈忆宸是自己的人就行! “王振真是好手段。” 杨溥把这一幕看在眼中,冷冷朝着身旁曹鼐说了一句。 曹鼐毕竟是自己选定的接班人,虽然现在城府不深,资历尚浅,但终归得扛起文官这面大旗。 所以只要有机会,杨溥都会倾囊相授,期盼曹鼐日后能率领内阁群臣,对抗王振宦官专权。 “确实,不过沈忆宸本身也与王振不清不楚,否则当初就不会拒绝胡濙的示好。” 曹鼐与杨溥的看法略有不同, 沈忆宸目前就认定为阉党中人,肯定是有些过了。 但他也绝不无辜! 拒绝文官集团中的拉拢, 始终保持跟阉党的联络, 典型的首尾两端骑墙派, 此人不可轻信。 听着曹鼐的话语, 杨溥并没有反驳。 他看着沈忆宸招待传旨太监的赔笑身影, 别有深意的回了句:“此子心深似海,高堪比天。要么大奸似忠,要么大忠似奸,就看他走哪条路了。” 三元及第宴席在一片杯盘狼藉中曲终人散,成国公朱勇本来心情愉悦,打算与众同僚来个一醉方休。但是中途传旨太监的言语,让他有些慎重起来,沈忆宸目前与阉党搭上关系,并不是一条好出路。 所以在宴席过后,朱勇并未返回内院,而是叫住了沈忆宸打算一探究竟。 “沈忆宸,你与王振之间,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朱勇心平气和的问了一句,如今他已经逐渐认可的沈忆宸,除了父子这层关系之外,也包含了能力上的承认。 要是换做之前,贸然得知沈忆宸居然投靠了“阉党”,恐怕成国公朱勇直接就劈头盖脸的训斥过来了。 “会试过后,王振以指挥佥事王山的名义,送来了一张请帖,打算用状元头衔招揽我。” 朱勇能心平气和的询问,沈忆宸自然也不会与之硬顶,他如实道出了事情起因。 “你没答应?” 不比那些胡乱猜测到文官群体,通过这段时间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相处,朱勇明白沈忆宸行事稳重,必然会权衡投靠王振的利弊。 “没有。” “我知道了。”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官海沉浮几十年,很多东西不需要细说,就能明白背后缘由。 “那晚辈就先告辞了。” 沈忆宸拱了拱手,准备返回西厢别院。 “慢着!” “公爷还有何事吩咐?” “成国公府的牌匾还没倒,日后如若遇到这种事情,不管对方是何身份,都可以与我来诉说,明白吗?” 说这话的时候,成国公朱勇身上气势威严无比。 “一荣俱荣”不仅仅是对后辈而言,对于朱勇他自己同样也是如此! 只要自己还是大明国公,就拥有为子女遮风挡雨的能力,哪怕对方是权倾朝野的王振也不例外。 成国公一族,不弱于人! 听到从朱勇嘴中说出这样的话语,沈忆宸看着对方,内心情绪五味杂陈。 这到底是成国公朱勇,出于自己目前价值所说的话语,还是出于父亲身份,给予儿子的保护,沈忆宸无法确定。 但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现在成国公朱勇给自己的感觉变了,好像不再那么冷血无情了。 “是,公爷。” 沈忆宸点头称是,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别院书房,沈忆宸陷入了沉思。他已经意识到王振这番举动用意,是打算强行把自己架上同一条船。 偏偏以目前王振的权势,此举堪称阳谋大势,沈忆宸压根无法辩解,哪怕告诉成国公朱勇也无济于事。 毕竟说穿了王振什么坏事也没做,甚至还器重自己送了条金花带,就因这个让成国公去翻脸拼命吗? 别逗了,官场这么冲动,早就坟头草三丈高了。 靠,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沈忆宸暗暗吐槽了一句,甚至不由怀念起文官集团的“牌坊”,哪怕是表面功夫,有也比没有要强啊。 事已至此,沈忆宸明白多想无益,实在不行自己就学万历年间的张居正,与内监冯保达成政治联盟,先掌控权利巅峰再说。 至于外界如何评价,那就让他们去说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 正统十年三月十九日,也就是金殿传胪的第二日,沈忆宸坐上马车前往礼部,参加科举四宴中文宴的最后一场——“恩荣宴”。 恩荣宴即为琼林宴,最早始于唐朝,那时候被称之为“闻喜宴”。 后宋太宗把设宴地点改在了琼林苑,故又称“琼林宴“。 到了元代,又把赐宴地点改成了翰林国史院,不过名称倒是没变。 明清两代,自宣德八年起,赐宴地点就固定在了礼部,并且名称也更改为“进士恩荣宴”,以示皇恩浩荡。 昨夜沈忆宸睡的挺好,这可能也跟想明白如何处理与王振关系有关。 马车一路疾驰行驶到礼部衙门,此时门口站着的新科进士并不多。看来如今没有了科举压力,恩荣宴属于纯粹的庆功宴,这些新科进士们也懒散了啊。 不过也好,至少在这最后一场科举宴会上,沈忆宸没有吊车尾了。 但是这一次沈忆宸出现,气氛明显与以往有些不同。 要知道之前任何新科进士集体活动,沈忆宸身为魁首现身,都免不了一番招呼行礼。而今日这群人态度冷淡了不少,拱手客套的很随意勉强。 究其原因,沈忆宸心知肚明,看来顺天府文人圈子八卦传播速度,不输于当初的应天府士子。 昨夜传旨太监那一番言语,已经人尽皆知了。 对于此等态度,沈忆宸毫不在乎,阉党中人又如何?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向北兄,莫非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所以才来得如此之早吗?” 萧彝刚下马车,就看见沈忆宸站在礼部门口,有着意外的朝他打趣了一句。 毕竟沈忆宸来迟习以为常,来早才实属罕见。 对于萧彝这种一如既往的态度,沈忆宸嘴角浮现一抹笑容,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 “次次来迟也不太好,今日就别让众同年久等了。” 沈忆宸后面这句话别有深意,那就是无论是鹿鸣宴也好,恩荣宴也罢,自己身为三元及第,当先行入宴! 同样的,无论你们是热情也好,冷淡也罢,状元头衔在我身上,就得老老实实后面候着。 “也是,同年们可都迫不及待,想要欢庆一场了!” 就在沈忆宸与萧彝聊天期间,又是数量马车停在了礼部门前,商辂也出现在视野之中。 “沈兄,萧兄,居然都已在此,是在下来晚了吗?” 可能商辂也习惯了沈忆宸的晚到,咋一见到他的身影,还以为是自己来迟了。 “没有,是我今日早到了。” 沈忆宸面露尴尬神色,自己好像也没迟过到啊,怎么就有了个晚到的刻板印象了。 “那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商辂同样开起了玩笑,丝毫没有受到沈忆宸阉党中人言论的影响。 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不管传言如何,在商辂的心中沈忆宸行事为人无可挑剔,他坚信不疑。 什么叫做志同道合之辈,这就是,吾道不孤! 几人谈笑间,三百名新科进士陆续到期,来得最晚的是贺平彦为首的共兴社等人。 昨夜御街夸官,贺平彦身为探花郎是回家最晚的那个,然后府中大办庆功宴,再加上社员跟亲朋好友的庆贺,他可谓是喝的伶仃大醉,日上三竿才勉强醒来。 其他诸如孙绍宗、马徵、宋杰等人,就更加不堪了。在府中喝完了一顿,还前往青楼享受了一番温柔乡,能起早才怪。 不过这几人见到沈忆宸后,立马来了精神。 孙绍宗首先跳了出来,阴阳怪气道:“状元公,有贵人相助就是春风得意,赴宴都积极了许多。” 孙绍宗嘴中的贵人,自然是暗指王振,他今日就想让新科进士们看看,沈忆宸那番阿谀奉承权势的丑陋嘴脸。 只是让孙绍宗失望了,沈忆宸并没有面露羞愧,更没有恼羞成怒。 相反他面带笑容的回道:“我若不积极,你能进得去礼部这道门吗?” 什么叫做仗势欺人,这也是! 沈忆宸乃新科状元,三元及第,今日他要不到场,就没人敢先行迈进去礼部这道门。 大魁天下是说着玩的吗?天子礼都享受过,孙绍宗算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揶揄自己? 果然当这话出来,孙绍宗立刻破防了,他指着沈忆宸说道:“别以为抱了阉党的大腿,就能目中无人,有你吃苦头的时候!” “你说谁是阉党,王公公吗?” 沈忆宸向前一步,玩味的看着孙绍宗。 世人皆知王振专权乱政,是为阉党。 但知道归知道,谁要敢当着众人面公开辱骂王振阉贼,那你是嫌命长了。 今日进士恩荣宴,不敢说是朝政大典,规格也不低。孙绍宗这番话要是流传到王振耳中,恐怕他爹会昌伯都保不住。 “你……” 孙绍宗这下真的有点心态炸了,一般文人士子面对“阉党”二字,都唯恐避之不及,生怕影响到自己清名。 沈忆宸这小子破罐子破摔,不但没有丝毫遮掩,就连王振都搬了出来压人,也太不要脸了点。 “我再问一遍,孙绍宗你是说王公公是阉党吗?” “沈忆宸别血口喷人,我可没说是王公公!” 就算再怎么想一把捶死沈忆宸,孙绍宗都不敢承认自己所说的阉贼就是王振,他只能打自己脸否认了。 “懦夫。” 冷冷抛下一句话,沈忆宸都懒得搭理孙绍宗,而是看着人已经到齐,准备进入礼部参加恩荣宴。 只不过他的这番盛气凌人,看在众新科进士眼中,心中都可谓一惊。 还好自己之前只是态度冷淡了些,没有出言不逊。就连会昌伯之子孙绍宗,这种当红外戚子弟,面对沈忆宸都去居下风,自己算哪根葱啊。 看着沈忆宸走向礼部中门,众新科进士都自觉让出一条道来,甚至有些摄于沈忆宸气势的,还拱手行礼道:“状元公,请!” “状元公,先行。” “状元公,你当行第一。” 见到这一幕,贺平彦简直肺都气炸了! 如此好打击沈忆宸声望的机会,却被孙绍宗这个猪队友给破坏了。 你要暗讽就暗讽,偏偏还把阉党给说出来,到头来又不敢承认。这番畏首畏尾的行径,被沈忆宸给当做垫脚石踩在脚下, 现在看看这群新科进士,哪一个不是对沈忆宸毕恭毕敬的? 真是竖子不足与谋! 沈忆宸一路前行站在礼部的中门前,却并没有直接踏进去,而是刻意调整了一下腰上的金花带。 说实话,沈忆宸是没打算用金花带装逼的,今日穿戴纯粹是圣旨御赐,不换上不行。 但是既然有人跳,那就对不起了,今天这个逼我要装到满分。 让你们明白什么叫做人与人不能比,什么叫做望尘莫及! 整理片刻,沈忆宸跨过门槛石,昂首阔步只给众人留下一个背影。 看着沈忆宸身影远去,其他新科进士们才收回那羡慕的目光。 “这就是状元公的风光啊。” 其中一人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什么阉党不阉党的,三元及第就是无人能及。 “还未授官就御赐金花带,来日可当腰玉!” 腰玉是一品大员才能佩戴的腰带,沈忆宸如此恩荣,平步青云指日可待了。 “走吧,千年六元魁首,不是吾等所能觊觎的。” “张兄,请,望此后鹏程万里!” “请。”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传言可谓是不堪一击,状元终究是状元,天下无双! 161 恩荣宴授官(二合一) 沈忆宸一路前行来到宴会厅,内外看到起码不下百桌。 因为今日赴宴的除了众新科进士外,还有殿试的考试官、执事官、以及礼部陪同官员。 另外为了彰显对新科进士及殿试考试官们的看重,皇帝会钦命一员大臣作为其代表,前往“侍宴”。 关于大臣的身份,一般是“命武臣之尊者一人主其席”,意思就是不派文官主其席,而派武官。 只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普通武将,他们远远不够格主持文人进士恩荣宴,而是指武将勋戚。 乙丑科恩荣宴被皇帝钦命的勋戚,就是大名鼎鼎的英国公张辅! 沈忆宸面对众大臣,并没有立刻行礼或者坐下,而是巍然屹立等待后续的数百名新科进士到齐,才一同向众大臣行礼。 “今日乃尔等庆功宴,就不用多礼了,只需尽情欢颜!” 吏部尚书王直站了出来,以读卷官代表身份,满脸笑容的向众新科进士们说了一句。 之所以王直为首,是因为赴恩荣宴的众读卷官中,内阁成员只来了陈循一个。 要知道正统朝时期,内阁并未对六部形成碾压,哪怕内阁首辅,也就跟吏部天官战个旗鼓相当。 遵循着“王不见王”的潜规则,恩荣宴杨溥就不方便露面了,否则谁主持宴席,就是个很大的礼仪问题。 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个人,还是阁部之间的权利交锋。 甚至恩荣宴到了嘉靖朝期间,“侍宴”的勋戚地位也出现的争议。 那就是皇帝钦命武勋的时候,没有明确是“侍宴”,还是“主宴”。 武将勋戚本身地位就不低,哪怕土木堡之变后拉了,再加上皇帝指派的加成,代表着帝王意志,怎么可能屈居于文臣之下? 但嘉靖年间文官集团正处于争夺权利的高峰,那真是一点都不惯着皇帝,“大礼议”事件都敢硬刚, 这种小问题算个毛, 当然得以文臣为尊。 于是就这点屁事, 争了十几年,座位如何摆放的旨意都下了几道。最终只得把居中的席位给撤掉,大家都不坐了, 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由此可见,明朝中后期不衰落没天理了, 朝政效率低下的令人发指! …… “谢大冢宰。” 众新科进士一并行礼道谢, 然后就按照殿试名次坐在自己桌上。 恩荣宴采用分席制, 状元单独一桌,榜眼、探花共一席。其他新科进士就三到五人一席, 所以整个宴会厅内外才会摆了不下百桌。 由于是纯粹的庆功宴,恩荣宴的气氛相对比较轻松,就算新科进士们有些许逾矩之举, 高官大员们也不会在意, 反而会其乐融融。 很多比较大胆的新科进士, 纷纷从座位上起身, 主动向吏部尚书王直敬酒,想要混个熟脸。 因为恩荣宴过后, 新科进士除了三鼎甲稳进翰林院外,摆在其他人面前的只有两条出路。 一是参加翰林院的馆选考试,取中者称之为庶吉士, 有跟三鼎甲同入翰林院进修的资格。 要知道明代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想要位极人臣执掌权利巅峰, 那么翰林院就是必须要进入的“储相”之地。 所以入选庶吉士,对于新科进士们而言梦寐以求, 荣耀不亚于中了三鼎甲。 如果馆选考试落选了,或者压根就不想当庶吉士, 那么这群人就会被送入到六部、五寺、三法司、都察院等等职能部门去“观政”,称之为观政进士。 所谓“观政”,其实就相当于实习制度。 毕竟这群新科进士说穿了,大多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你让他们直接去为官行政,那恐怕是一群祸害,立马就得朝政混乱。 进士观政时间据史料记载,洪武、永乐年间为半年,到了正统朝之后以三个月居多。 观政结束后,自然就是正式授官分配。绝大多数进士都想留在京师,以外放为畏途。 毕竟京官天然高外官一等,而且就算非翰林进不了内阁拜相,留在京师成为部院重臣的几率,也比外官高得多。 至于留任或者外放的决定权,将由吏部选用。抱着这种心思,敬酒讨好天官王直,也就不足为奇了。 旁人为仕途而奔波,萧彝跟商辂二人,却举着酒杯来到了沈忆宸这桌。 “向北,状元待遇就是好,你这一桌真显宽敞。” 面对萧彝的调侃,沈忆宸笑着回道:“你那一桌也就三人,难道还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商辂毕竟年长一些,性格相较于萧彝沉稳,并没有参与到打趣中来,而是认真说道:“向北,殿试过后你就要入仕翰林院了, 不知为兄还能否有与你共事的机会。” 对于沈忆宸,商辂从那年冬至诗会开始,就由衷欣赏对方。 这段时间科举接触,更加确认沈忆宸无论是人品还是才学, 都跟自己属志同道合之辈。 古代车马书信慢,如果无缘翰林院,甚至自己外放为官的话,那再次相见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恩荣乃庆功宴,对于很多新科进士而言,何尝不是离别酒? “二甲第一传胪,也有几率直授翰林院检讨,而且以商兄之才,馆选并无难处。” 对于商辂,沈忆宸同样很欣赏认可,历史上他就是三元及第,才学毋庸置疑。 翰林院馆选的公平性,是要远超殿试的,真正比学识水平,沈忆宸相信没几人能超过商辂,他必进翰林院! “是啊,弘载兄,你乃二甲传胪,入翰林院不是难事。我就差远了,想要与你们步调一致,恐无甚希望了。” “此言差矣,景纯你乃二甲十三,馆选同样几率很大,无需气馁。” 面对商辂的鼓励,萧彝却笑道:“弘载兄,我可没有气馁。在下出身寒门,能一步步走到金榜题名,结识尔等大才,早就心满意足。” “无论来日如何,当不忘初心,以文载道立德、立功、立言!” 萧彝这番话语,也是激起了沈忆宸心中万般豪情,他举起酒杯道:“好,无论来日如何,在下祝诸兄前程似锦,不坠青云之志!” “说得好,干!” “干!” 三人举杯痛饮,与现场他人那般功利心态,显得是那么格格不入。 可能在恩荣宴上,是众人还保留着学子赤诚、纯真的最后一日了吧。未来迎接他们的,就将是充满了尔虞我诈的官场了。 吏部尚书王直面对新科进士们的进酒,表现的很平易近人,来者不拒都举杯浅尝了一口。 不过说实话,几百名新科进士,怎么可能都留下印象,如此姿态也就是客气下而已。 日后吏部怎么选用,看的是考功司评定的观政成绩,王直是不会插手的。而且他身为吏部天官,也不可能去关注七品左右小官的任职。 新科进士们今日讨好举动,无非就是给自己个心理安慰。 只是在觥筹交错间,王直听到了下方沈忆宸几人的言语,恩荣宴上还能保持着少年郎的朝气,让他也不由想起了一些科举往事,内心情绪颇为感慨。 “状元公,你的这一番言语,也引得老夫聊发少年狂。” “来,本官敬你一杯!” 王直此话一出,引得全场诧异,别人排队想要敬他酒都轮不上,堂堂吏部天官居然主动给后辈敬酒,真是属实罕见! 沈忆宸咋一听到也有些意外,按理说他也要给王直敬酒的。只不过看着众人都快把王直给团团围住了,只得暂且作罢,等过了这股风头后再自己上。 结果万万没想到,王直赏了个这么大的面子。 “大冢宰,晚生在您面前不敢称状元公,叫我向北就好。” 说完沈忆宸也举起酒杯道:“多谢大冢宰厚爱!” 两人一饮而尽,王直这番礼贤下士之举,还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叫好。 这一幕放在贺平彦等人的眼中,就感觉有些不是滋味了。王直可是自己舅舅,不特别照顾一下也就算了,还给沈忆宸这么大的脸面,是怕这小子日后仕途走的不够快吗? “平彦兄,大冢宰不会是想要拉拢沈忆宸吧,那岂不是相当于我们认输了?” 宋杰有些不明所以的问了句,万一沈忆宸日后成为自己人了,那相处的得有多尴尬。 “怎么可能,沈忆宸是阉党中人,文官群体会接受他吗?” 孙绍宗断然否认道,文官现在跟王振势不两立,沈忆宸是绝无可能洗白。 听到这话,贺平彦脸上表情不动神色,内心里面却无比鄙夷。 好歹也是外戚子弟,当朝国舅,怎么能蠢到这个地步,连最起码的政治斗争都不懂? 所谓的“汉贼不两立”,那是对于文人士子跟底层科道言官而言。真正爬到了殿阁、部院大臣,有几人会坚守这套士大夫精神? 王振是今天才开始专权吗?这几年下来怎么不见哪位朱衣大臣上疏弹劾一下他? 平常朝会碰面了,还不是满脸笑容的招呼客套,一团客气。 当然,哪怕贺平彦理解舅舅王直的做法,心中那股醋意嫉妒,依然压制不下。 沈忆宸此子,到底还要风光到几时? 风光到几时这个问题,恐怕就只有天知道了,但起码目前局势来看,沈忆宸可谓风光无限! 有了吏部尚书开这个头,其他官员也纷纷向沈忆宸敬酒喝了一杯。特别是礼部侍郎王英,拉着沈忆宸的手嘱咐良多,完全一副对待后辈子侄的态度。 除此之外,兵部尚书徐晞、户部侍郎奈亨等等阉党成员,也是对沈忆宸热情无比,当做了自己人看待。 甚至到了最后,就连英国公张辅,都拍着沈忆宸的肩膀叮嘱几句。 怎么说也是成国公之子,勋戚之后,英国公张辅照顾一二,不是实属正常? 一幕幕下来,简直把在场的新科进士给看呆了。 我的亲娘,沈忆宸昨晚还是人人喊打的阉党中人,为何今日一看,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啊。 文官、勋戚、阉党,三方几乎都是拿他当做自己人看待。沈忆宸可谓左右逢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个世道到底怎么了? 今日这一幕,也算是给这些还未正式授官的进士雏鸟们,生动的上了一课。 什么叫做官场的虚以委蛇、平衡之道。 酒过三巡,菜经五味,也到了恩荣宴散场的时候了。当沈忆宸走出礼部的时候,发现天空之中已经有了点点星光。 坐着马车回到府中,沈忆宸已经昏昏欲睡,毕竟他身为状元及第,想要少喝点那是不可能的,各种被敬酒挡都挡不住。 也不知是如何回到自己房间,反正当沈忆宸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沈忆宸迷迷糊糊的起床穿衣,当发现窗外明亮的阳光后,他猛地一惊想起来一件重要事情。 那就是今日自己要到吏部文选司领取官服跟牙牌! 喝酒误事啊! 沈忆宸心中长叹一声,后世华夏的酒桌文化好歹还有点批判的声音,放在古代却是各种赞扬。 什么酒逢知己千杯少、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反正描写喝酒的诗词层出不穷。甚至不少还成为了千古名篇,被后世所传颂。 “阿牛,帮我打盆水来!” 沈忆宸朝着屋外高喊了一声,然后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等到阿牛把水盆给端过来,沈忆宸快速用冷水冲了把脸,连早餐都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叫上马车往吏部赶去。 一路催促着车夫疾驰,当沈忆宸赶到吏部文选司的时候,却还是来晚了。 杨鸿泽跟贺平彦两人,早早就已经等候在吏部门前,满脸阴沉无比…… 求求你沈忆宸好歹做个人吧! 乡试来晚,鹿鸣宴来晚,会试晚到,拜见座师迟到,甚至就连殿试都最后一个到来! 唯一没有晚到的,就是昨日的恩荣宴,结果没想到好不了一天,今日的吏部授官又迟到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问题是你沈忆宸迟到也就算了,偏偏三鼎甲授官一体,自己两人还得在这等候,凭什么? “抱歉,在下来晚了。” 沈忆宸看着对方两人恨不得把自己吃了的模样,心中也略微有点惭愧,哪怕关系不好,他还是主动致以歉意。 “哼!” 杨鸿泽跟贺平彦二人,相比较孙绍宗这种纯粹的纨绔子弟,好歹有些文人修养。 骂人的话说不出来,其他话也不想与沈忆宸多言,只得冷哼一声,板着一张脸走进吏部。 “喂,这什么情况,插队吗?” “是啊,他们凭什么先进去?” “还有那个最后到的小子,老实到后面排队去!” 看着贺平彦等人进入吏部文选司,其他等候排队的官员们纷纷感到不满,对门口的吏员嚷嚷起来。 “吵什么,他们乃是三鼎甲,按例优先授官。” “谁要再敢大声喧哗,今日就别想进去了!” 此话一出,在外面等候众青、绿衣袍官员,全部都老实闭嘴,不敢再多言一句。 一方面是三鼎甲确实优先,而且今年乙丑科还出了个三元及第,平步青云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得罪这种潜力股不是找麻烦吗? 另外一方面,那就是吏部文选司也得罪不起啊,哪怕是站在门口的小小吏员。 要知道有句俗话,叫做宰相门前七品官,吏部也是如此。 六部之首为吏部,而吏部之首则在文选司! 文选司掌管中央和地方所有文职官员的额缺设置和品级,以及官员的选授与升迁调补等,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跟人事部,你敢得罪? 另外按照吏部潜规则,尚书天官只负责四品及以上的官员,也就是身着绯袍的大员。其余五品及以下的官员审核工作,都交给了文选司。 所以文选司的主官郎中,有了天下第一五品官的头衔,他可决定着大明中低级官员的前途。 甚至文选司郎中要是去到地方,都按三品大员接待,堪比六部侍郎,没人敢小瞧。 进入屋内,见到沈忆宸等人进来,文选司郎中立马退掉手上的工作,上前来招呼道:“三鼎甲大驾光临,本司真是荣幸至极。” 一般官员别说让文选司郎中热情接待了,可能话都懒得多说上几句。 之所以会如此客气,还是出在了沈忆宸等人的身份上。 一个是三元及第开创科举历史,日后必然前途无量。另外一个是文选司郎中顶头上司的外甥,你要是怠慢了背后就打个小报告去,还想不想坐这个位置了? “郎中大人客气,晚生前来登记官牒,以及领取官服。” 对方以礼相待,沈忆宸等人自然也是客气无比。 “本官早早就已备好,等着三鼎甲前来授官了。” 说完之后,文选司朝着旁边官员招呼了一句,很快就有人捧着三块红案过来,上面放置着官服、梁帽、靴袜等等物品。 三鼎甲与其他新科进士不同,官衔跟职位早就已经定好,状元直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直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可别看官阶不高,前途与那些京官、外官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明朝洪武年间定制,凡四品及以上官员着绯袍,七品及以上着青袍,以下着绿袍。 所以沈忆宸领到的是一身青色官服,上面还绣着鹭鸶的补子,腰带也为素银。 这不由让沈忆宸想起了自己那身绯红状元服,以及御赐的金花带。搭配起来除了胸前没有绣着补子,妥妥朱衣大员的风范,风头一时无两啊。 谢过文选司郎中后,沈忆宸三人又马不停蹄的前往尚宝司,领取自己的朝参官牙雕腰牌,简称“腰牌”或者“牙牌”。 尚宝司创建于朱元璋吴元年,是明朝掌管宝玺、符印的机构。比如“皇帝之宝”这种大印,就是内官尚宝监跟外官尚宝司共掌。 另外诸如金牌、令牌、铜牌、牙牌、祭牌、双鱼铜牌及符验等等官方印记,也都是有尚宝司发放。 牙牌这东西领取没那么复杂,验证了沈忆宸等人的官牒后,就直接发放了。 这玩意象牙质地竖长方形,顶端为弧边,牌首刻如意云纹。 牌子一面阴刻着使用者官衙跟官衔,另外一面是通用的四行警告文字,连读为“朝参官悬带此牌,无牌者依律论罪。借者及借与者罪同。出京不用。” 最后四个字预示着,只有京官才需要发放牙牌,外官不用。 另外牙牌上还有着字号,公、侯、伯以勋字,驸马都尉以亲字,文官以文字,文官以武字,教坊官以乐字,入内官以官字。 可以说这面小小的牙牌,不仅仅是用来出行所用,还是身份地位的象征。 领取完这些官员用品后,沈忆宸等人并没有直接前往官衙报道,而是要与其他新科进士们集合,前往鸿胪寺学习一下礼仪。 毕竟对于官场而言,新科进士们都是一群新手,完全不懂规矩。 之前什么传胪大典这类,好歹还有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一步步指导,只要听话跟从就没什么大问题。 日后在官场可没有旁人指导你该怎么做,一切都要靠自己。 为了避免新科进士们逾矩,或者冲撞犯事。按照《大明会典》的要求,得在鸿胪寺培训几天礼仪,然后再由新科状元率领众进士们上表谢恩。 上表谢恩的过程,就属于标准的朝会了,也算是沈忆宸第一次以官员身份上朝。 上朝完毕之后,才会前往翰林院报道,从此之后正式入仕为官。 鸿胪寺礼仪培训过程,可谓枯燥无味,总结起来就是要处处谨慎,步步退让。 这几天培训,也让很多新科进士原本狂热想要体验官场的心,冷淡下来不少。 官场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轻松。 正统十年四月一号,沈忆宸穿上六品文官服,在铜镜面前仔细整理了一番。确认没有任何地方出错后,才离开别院准备自己人生中第一次上朝。 只不过当他走出公府,却发现成国公朱勇的马车还停留在那里,并没有像往常那般提前离开。 就在他有些意外之际,成国公朱勇也从府中走了出来,站在沈忆宸面前打量了几眼,然后伸手想帮他整理一下衣襟。 面对朱勇这番举动,沈忆宸下意识后退一步,动作充满了防备。 见到这一幕,成国公朱勇愣住了,许久才把手缓缓放下,开口道:“今日你跟我同乘一辆马车上朝吧。” 说罢,也没有等沈忆宸回答,就径直进入了马车。 一同上朝? 沈忆宸不知朱勇为何会提出这个要求,不过吴管家却走了过来,感慨的说了一句话。 “父亲能亲自送着自己儿子第一次上朝,想必公爷心中是为沈公子骄傲自豪的吧。” 会吗? 沈忆宸看着坐在马车上的朱勇,心中情绪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162 临朝观政(二合一) 国公? 父亲? 如今朱勇的这两个身份界限越来越模糊了,就连沈忆宸一时都分辨不清,这到底是重拾的亲情,还是露骨的利益? 说实话,有些时候沈忆宸宁愿面对曾经的成国公朱勇,杀伐果断、冷酷无情! 这样自己也可以站在互相利用角度上去对待他,双方各有价值。而一旦夹杂了情份,很多事情就变得复杂,下手也无法坚决了。 坐上成国公朱勇的马车,两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相顾无言。 伴随着马车摇晃,沉默许久过后,朱勇才开口道:“今日上朝少说、少动、少看,切记莫君前失仪。” “是,公爷。” 沈忆宸点了点头,这些都是官场经验,多听着没坏处。 “还有下朝后会单独召见状元,切莫谏言献策,无论陛下是看好还是不好看,都会受到其害。” “晚生明白。” 明哲保身这套沈忆宸懂,自己都还没融入官场,最好别当这个出头鸟,谨言慎行乃为官之道。 嘱咐了几句上朝注意事项后,朱勇换了一个话题:“我已托媒人与泰宁侯府交换了婚书,暂且把你跟青桐的婚期定在了下个月十六日,你觉得如何?” 五月十六? 沈忆宸心中暗算了一下时间,距离现在还有一个半月,母亲沈氏那时应该能赶到京师。 “一切但凭公爷作主。” “嗯。” 成国公朱勇点了点头,就不在多言。 马车一路向前,如果说同乘给沈忆宸最大的感受是什么,那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想当初沈忆宸传胪大典为了避让不迟到,得早早起身前往紫禁城。而成国公这辆马车称得上“横行无忌”,大明顶级国公只有别人让行的份,哪怕当朝一品大员都不例外。 毕竟朱勇除了勋爵还位列三公,在品阶上除了荣誉加衔,已经到了升无可升的地步, 只剩下死后追封为王了。 来到宫门前, 已经有好些大臣跟新科进士们在此等候了, 见到沈忆宸与成国公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可谓一片惊叹。 之前还有人传言,成国公跟这个婢生子关系并不亲近, 甚至不愿意让他入宗谱。 再加上这段时间以来,好像这两父子确实没什么交流。哪怕殿试、传胪大典这种盛会, 都如同陌生人一般各站各的, 相当于坐实了这种传言。 今日这一幕, 谣言不攻自破。沈忆宸第一次参与朝会,成国公同乘而至, 足以彰显亲近。 辰时宫门大开,文武百官先行入宫觐见,沈忆宸率领众新科进士跟在后面。 这条前往奉天殿的道路, 算上今日这次, 沈忆宸已经走过三遍, 称得上驾轻就熟了。 只不过感受却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以前是考生的身份, 考不中的话更像是一个过客,而现在自己是翰林官, 日后这就是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文武百官或入殿内,或站在长廊。沈忆宸率领众新科进士,却没有朝会位置, 只能站在殿外的丹陛两旁。 相比较以往只能站在台阶更下方的丹墀两旁,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前进了一步。 “啪”的鞭声响起, 旗手卫、锦衣卫等等天子亲军,浩浩荡荡拥护着明英宗朱祁镇, 来到了奉天殿升殿。 文武百官跟新科进士们按例行臣子礼,一番高呼万岁之后, 意味着朝会正式开始。 只是沈忆宸等人站在殿外,连皇帝的脸都看不到,更别论参与朝政了。成国公朱勇嘱咐的那些什么少说、少动、少看,目前看来是用不上了。 就在沈忆宸感到有些无聊之际,一名鸿胪寺官员却来到了殿外告示:“宣新科状元沈忆宸入殿进表!” 入殿进表? 听到这声谕令,包括沈忆宸在内的众新科进士都大感意外,要知道前几天鸿胪寺培训的时候,可教导过上表谢恩的流程。 状元代众进士上表,鸿胪寺官员用表案承接,放置于奉天殿殿门东侧。等退朝后皇帝御华盖殿,执事官把谢恩表带过去呈上御览。 怎么现在的步骤,跟鸿胪寺教导的不一样? 当然,不管什么原因,皇帝下令了就得遵命。 于是沈忆宸双手捧着进士谢恩表,跟随鸿胪寺引导官走向承天殿,徒留身后一众羡慕眼神。 “陛下真是看重沈忆宸啊,次次都能入殿面圣。” “三元及第好风光,此等文运功名无人能及。” “不知陛下又会与沈忆宸说些什么,真乃独享恩荣!” 伴随着众新科进士心中遐想,沈忆宸踏入奉天殿内,与前两次入殿参加考试跟典礼不同。此刻殿内文武百官威严耸立,气氛给人的感觉不知凝重紧张了多少倍。 “臣沈忆宸,率乙丑科进士上表,叩谢圣上天恩!” 沈忆宸高举谢恩表,行跪拜礼叩谢皇帝殿试钦点,取中为天子门生。 行礼完毕后,一名太监从沈忆宸手中接过谢恩表, 呈上御案给皇帝品阅。 朱祁镇随手翻开沈忆宸的谢恩表,显得并不是很在意。 因为谢恩表这东西有着固定格式,并且内容都大同小异, 很难写出什么新意。 所以朱祁镇看两眼,也就是走下流程,彰显自己对于状元臣子的重视。 结果就这两眼,让朱祁镇有些震撼了,仿佛看到了沈忆宸那日为国子监祭酒上疏奏章的翻版。 只不过维护感恩的主角,变成了自己。 全篇内容朴实赤诚,字字披肝沥胆,声声动人心魂。其情感之真挚强烈、其效果之荡气回肠,与一般卖弄词藻、奢华浮夸的谢恩表,有着天壤之别。 这就是三元及第那挡不住的才华吗?就连一篇谢恩表,都能写得如此扣人心弦! “爱卿的拳拳赤子之心,朕已知晓。此次朝会,你就站在末席观政吧。” 此话一出,可谓全场哗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射到沈忆宸身上。 别的新科进士都是在部院观政,沈忆宸就算贵为状元,也不配在金銮殿观政啊。 要知道能进入殿内朝会的都是三品大员及以上,门外长廊还站着多少文武官员,梦寐以求想着能跨过这道门槛,结果沈忆宸就这么一步登天了? 到底一篇谢恩表,能写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让皇帝如此看重?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谢恩后,就站在文武百官的末位。 说实话,此刻他都有些飘飘然,能入殿进表就已经超乎预期。现在还可以临朝观政,着实有些过于器重。 朱祁镇要再这么来两次,自己怕是真得披肝沥血,以报皇恩了。 朝会内容与后世电视剧情节不同,并不是文武百官都可以随意上奏,畅所欲言。 “内阁三杨”执政时期,为了保证明英宗有足够的时间读书,规定早朝奏事原则上不超过八件。 并且这八件事情,也是昨晚讨论好的,只需上朝宣读一番便可。 本来这算是临时的权宜规定,结果明英宗亲政后也没有废除,于是乎就成为了“祖制”。 甚至愈演愈烈,导致明末朝会变成了彻底的走过场装装样子。 时人评价“常朝之礼,近于儿戏,既于军国大事毫无干涉,复于君臣情意绝不浃洽,不过通政司引奏一二本章,例下各部。及五品以上见朝辞朝各官,面奉赐酒饭而已。” 也就是说,上朝就是为了赶早去吃顿工作餐,其他啥事也不做。 沈忆宸遵循朱勇的嘱咐,站在百官末席默默听着朝臣们的上奏,内容大多是关于救灾、税收、徭役等等民政事务。 这类事件看似简单,处理起来却无比棘手繁琐。朝臣的奏对献策,让沈忆宸可谓受益良多,这些施政经验可不是圣贤书所能教导的。 八本奏章很快宣读完毕,就在鸿胪寺鸣赞官准备宣布退朝的时候,兵部尚书徐晞站出队列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 徐晞这下站出来,让内阁跟朱祁镇都有些奇怪,到底什么事情让兵部尚书打破规则,急着上奏? 不过朱祁镇也不敢忽视,毕竟兵部掌管军事,万一是九边发生战事,那就比较严重了。 “爱卿请讲。” “臣昨夜收到延绥镇总兵急报,瓦刺部也先强役使西北诸部为其属,沙州、罕东及赤斤蒙古诸卫皆附。” “并且挟哈密忠顺王母及妻,侵略其领土,围其城,杀其头目,虏其人口。” “目前哈密忠顺王特使已到延绥镇,准备向我大明求援,还望陛下定夺。” 皇帝跟文武百官听到这段描述是何想法沈忆宸不知道,但他可谓无比震惊。 大名鼎鼎的瓦刺部太师也先,终于按捺不住他的野心,开启了统一北疆蒙古的步伐! “朕如果没记错的话,哈密乃边陲小国,哈密王其母系也先之姊(姐)吧?” “回禀陛下,没错。” 听到徐晞确定,朱祁镇面露轻松神色继续说道:“那岂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对于这种西域边陲小国的内部争斗,中原皇帝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明英宗朱祁镇也是如此。 基本上每年都要收到此类“改朝换代”的奏章,如今哈密国不过与也先发生了一些冲突而已,裹挟的王太后还是也先的亲姐姐,能有什么大事情。 看着朱祁镇好像不以为意,靖远伯王骥忍不住站了出来启奏道:“回禀圣上,这并不是也先一家之事!” “自也先其父脱欢开始,就已经着手统一蒙古卫拉特各部。如今不但瓦刺部完成了统一,就连鞑靼部都处于也先的控制之下。” “臣去年到延绥、宁夏、甘肃巡视诸边,发现也先部兵锋正不断向东袭扰,恐有吞并兀良哈三卫之嫌。如果放任北疆鞑虏做大,将复当年北元之强盛!” 如果说朱祁镇这个“大明战神”是后世戏称的话,那么王骥可谓正统朝时期真正的大明战神。 从北到南,从蒙古鞑靼打到缅甸土司,可以说王骥以文官出身,却一生戎马征战不休。 论军事战争经验,恐怕朝堂之上,也就成国公朱勇、英国公张辅等为数不多的武将勋戚能与之媲美。 他这番话出来,本意是想提醒皇帝跟群臣重视瓦刺也先,却没想到在众人耳中,成为了危言耸听! “北元又如何,当年还不是被历代先帝给逐鹿塞北。如今我大明兵强马壮,区区瓦刺部不足为惧!” 刑部左侍郎马昂站了出来,反驳了王骥的言语。 这位马昂也不是纯粹的文臣,鸿胪寺起家,后转为监察御史去到了宣大总督兵备。 后又转右副都御史,参赞甘肃军务。再入左都御史,出任陕西总督,执掌军事与蒙古诸部交过手。 他认为这些什么蒙古诸部都是菜鸡,无非小打小闹的玩玩,要是大明认真起来随便碾压。王骥好歹也打了这么多年仗,怎么胆子越打越小了? “马侍郎所言有理,瓦刺部也先对我大明还算恭敬,每年都准时过来朝贡。若因哈密国的家事,就对瓦刺部进行征讨,恐劳民伤财。” “本官认为应宣扬圣化,使之感虞舜之敷德!” 户部侍郎张睿也站了出来,认为不应该大动干戈,而是要教化蛮夷为主。 这番话一出,引得在场的文臣大员纷纷点头赞同。 因为之前的两次麓川之战,几乎是把国库给打空了,并且劳师远征边陲之地,收益甚小。 当年征战就一众文臣反对,如今打了两次麓川之战,还没有打下来,那更是反战成为了主流。 这两位大臣的反驳理由,其实也代表着如今大明两种最主流的观点。 一是认为边陲蛮夷不足为惧,想什么时候却拿捏都可以,没必要太过重视。 另外一种就遵循王道教化,崇古效祖想着要去感化对方。认为只要边陲蛮夷识得文教,那么自然就晓之以理,不会再起纷争。 王骥听着众大臣反驳之言,可谓是满脸的无奈。这群人都是朝廷内院的文臣,从未在边疆任职过,压根就不了解边陲之地是什么情况。 纯粹的照本宣科,不按实际情况献策,如此绥靖下去,瓦刺部恐成大患! 当然,也有在边疆任职过的官员,站出来帮王骥说话。只是人数实在太少,声音完全被京官们所淹没。 沈忆宸听着正反双方的答辩,他知道历史走向如何,也先会终成大患。 但此刻大明正处于鼎盛时期,官员们心中都抱有“天朝上国”的心态,压根就没有把蒙古诸部给放在眼中。 甚至到了土木堡之变,明英宗朱祁镇敢这么胡搞瞎搞的打仗,也是抱有这种心理状态。也先什么菜鸡也配跟自己打,二十万大军平a过去稳赢不输。 结果就翻车了…… 沈忆宸目前就一个实习生,观政是没有说话资格的,哪怕就是能发言,人微言轻能改变什么? 想到这里,沈忆宸不由叹了口气,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的教训,就是没有从历史中吸取到任何教训。 经历过匈奴、突厥、蒙古等等北方强敌了,还摸不清楚草原部落出现了统一苗头,后面会发生什么吗? 可能是沈忆宸这口气叹的有些明显了,也可能是朱祁镇恰好关注到他。 见到这一幕后,朱祁镇开口问道:“沈爱卿,对于瓦刺部落,你怎么看?” 听到皇帝居然询问一个官场雏鸟,这下众大臣脸上表情可不是什么羡慕震惊,而是流露出一种轻视鄙夷。 连官衙都还没有正式进入,能在朝政大事上发表什么意见? 皇帝如此厚爱沈忆宸,恐怕会培养出下一个类似王振这样的权臣,危害甚至超过王振! 我怎么看? 沈忆宸面对朱祁镇的问题,也是有苦难言。朝臣们都快要形成一致意见的前提下,自己能发表什么见解,发表了又有谁支持? 而且在朝臣们眼中,自己可能连瓦刺部在哪里都不知道,也配大放厥词? 站在前排的成国公朱勇,此刻也回过头来看向沈忆宸,朝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言。 无论是支持还是反对,都不是他目前身份跟资历能参与的,聪明的话就用一句“臣不敢妄言”搪塞过去。 闭嘴明哲保身吗? 不知为何,沈忆宸心中感到有些唏嘘不已。 曾经有多么远大的志向,想着在朝堂之上执掌权利巅峰,然后庇护天下万民,开创太平盛世。 结果上朝第一天,就连话都不敢说了,官场融入的还真是快…… 这架势还想成为恶龙,连起步屠龙少年都不配啊。 看着沈忆宸没说话,明英宗朱祁镇也明白,此等朝政要事,不是新科状元能参与进来的。自己想要培养股肱之臣,属实有些操之过急了。 就在朱祁镇认为沈忆宸不会直抒己见的时候,却没想到沈忆宸却拱手道:“回禀圣上,臣赞同靖远伯的看法。瓦刺部也先有不臣之心,如若不提前有所防备,恐成后患!” 在其位当谋其政,任其职当尽其责! 明哲保身容易,装聋作哑更容易,但恰恰就是大明太多这样的官员,才使得华夏大地最终沦丧。 沈忆宸明白历史巨轮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甚至可能到了最后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为了大明土木堡之变二十万将士,为了九边重镇数百万军民,如若今日连附和王骥的话语都不敢说,那么自己日后必然会忘了初心。 成为一名趋名逐利的文官,泯然于众人! 163 文武全才(二合一)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满朝文武想过沈忆宸不敢发言,也想过他会支持刑部侍郎马昂,或者户部侍郎张睿的言语,唯独没想过他会这么“怂”! 要知道沈忆宸此等年纪,正好处于年少轻狂的阶段。特别是他还创下了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盛举,更应该心高气傲不把区区鞑虏给放在眼中。 结果沈忆宸却如临大敌般,让皇帝防备瓦刺部的也先! 开什么玩笑,如今大明国富民强、兵强马壮。就算也先有不臣之心,到时候大明天兵一到,也会如同土鸡瓦狗般击溃,何需畏惧? 听着沈忆宸最终还是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成国公朱勇暗暗摇了摇头。 他倒不是如同其他官员那般想法,认为蒙古瓦刺部不堪一击。 毕竟正统九年朱勇才出塞北征过兀良哈三卫,蒙古铁骑算是老对手了,实力如何心中都有数。 朱勇只是明白,很多事情就算说的是实话,你在朝堂上也不能公开说出来。 特别是以沈忆宸这般资历年龄,更不能说! 终究还是年轻了不够隐忍,为官之道需要日后慢慢磨练。 “沈忆宸生长于应天府,这辈子见过鞑虏长什么样吗?” “黄口小儿,就敢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词,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吾等文人何时这般懦弱了?” “果然是阉党中人, 就是没卵子!” 沈忆宸这番言语,在殿内文臣高官里面, 除了心中鄙夷之外, 还保持着表面平和。 但是放在殿外的翰林跟六科十三道言官群体中, 就属于完全不能忍,讥讽之语不断。 他们的共同点都是中低层清流文官, 大明朝越是这种处于底层的文官群体,就越遵循所谓的士大夫清**神,容不得外界的丝毫“玷污”。 你说他们这般打击异己, 是文官集团那种自私自利吧,其实并不准确。 很多人确实无比坚守心中的信念,认为自己所作所为是大义之举、为国为民,从未想过谋私。 就拿廷杖来举例, 后世很多都说是文官故意骗皇帝打,有沽名钓誉的嫌疑。 明末摆烂后确实有这类人,但明朝中后期并不多。 事实上从明正德年间开始,宦官刘瑾专权, 为了报复那些不服他的文官, 曾在午门外廷杖打死了二十三人。 正德十四年群臣为了反对明武宗南巡劳民伤财,前前后后一百四十六位大臣惨遭廷杖, 十一位大臣死于杖刑之下。 嘉靖朝“大礼议”事件就更不用说了, 廷杖一百三十四人, 当场杖死十六人。 廷杖的死亡率并不低,而且这还只是当场打死的, 一般没打死也得被关进诏狱, 遭受酷刑后还要死一拨。 就这死亡率去骗廷杖,大概是嫌自己活的命长。 就算如此, 面对自己认为对的事情,依然有无数底层文官悍不畏死,前仆后继的上疏抗争皇权。 甚至写出了那首“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杨慎, 还留下了一句名言。 “国家养士百五十年, 仗节死义,正在今日!” 文人重气节, 轻生死, 很多人以行践言做到了。 只不过他们所不知道的是, 自己这番舍身取义始终处于高层的操控中, 本质上沦为了权利斗争的产物。 到了后期那更是纯垮了,言官群体全面沦陷,连原本那点秉持公义的初心都没有,彻底投身到党争之中。 党同伐异,朋比为奸! 真正的士大夫精神被踩于脚下,“清流”成为了精致利己的代名词。文官宦官高层给块骨头指哪打哪,为了派系私心枉顾政治底线、国家大局。 最终随着腐朽的大明王朝,一同消逝在历史长河之中。 听着殿外群臣的讥讽,沈忆宸只是自嘲般笑了笑,并无多大的情绪波动。 当你选择站出来说话,就必然要面临言论带来的后果,沈忆宸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同时他的这番支持靖远伯王骥的言语,也让明英宗朱祁镇感到很意外。 沈忆宸年仅十八,从应天府来到京师也不过一年多时间,从未接触过边疆朝政。如何得知瓦刺部也先有不臣之心,并且言之凿凿要提前防范呢? “沈卿家到底何出此言?” 朱祁镇想不明白,于是追问了一句。 并且满朝文武也把目光看向了沈忆宸,想听听看他能说出一番怎样的“高见”。 没有想象中的慌张、惊惶,沈忆宸神色自诺拱手道:“回禀陛下,早在洪熙年间也先之父脱欢就野心勃勃,大肆兼并了卫拉特诸部,统一了蒙古瓦刺部。” “正统三年,脱欢击灭了鞑靼部的阿岱汗和朵儿只伯,已经事实上统一了漠北蒙古。” “如今也先子承父业,一边向西攻伐西域各小国获得其财富、人口。一边调兵遣将向东,准备对兀良哈三卫进攻,甚至还胁迫我大明藩属朝鲜上贡。” “一旦也先计划成功,将成为事实上的全蒙古可汗。就如同靖远伯所说的那样,强盛不下于当初的北元,怎会对我大明没有威胁?” 沈忆宸侃侃而谈, 把蒙古瓦刺部落的发展历程, 给详细的描述了出来。甚至就连也先日后的统一步伐跟野心, 都作出了推测跟揣摩。 此等了解程度, 完全不下于常年在九边驻防的武将, 让之前那些鄙夷讥讽他的文武百官们, 脸上表情可谓十分精彩! 这小子年纪轻轻,怎么可能对于千里之外的鞑虏如数家珍? 四书五经上的造诣,都已经高达六元魁首的地步,还有空闲功夫去看杂书,关注北疆局势? 此子之能力,简直恐怖如妖孽啊! 左思右想,唯一能找到的合理解释,就是这番言论是成国公所教导的。 也只有朱勇常年出塞征讨蒙古,才会对瓦刺部落如此了解,让沈忆宸有口出狂言的机会。 但问题是,兵部尚书徐晞所奏之事,并不在既定的八件奏章之中,而是昨夜延绥镇总兵的急报。成国公朱勇又如何得知,让沈忆宸能提前做好准备。 逻辑上好像有些说不通! “状元公所言甚是,不愧为成国公虎子,当文武全才!” 靖远伯王骥听到沈忆宸的这番言语,可谓激动无比。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堂之中,还会有一个年轻后辈,如此了解蒙古诸部的局势,甚至看穿了也先的野心。 沈忆宸乃三元及第,文事上成就已巅峰至极。如今看来,在武事上也天赋异禀,日后出将入相不在话下! 王骥这句称赞出来,相当于默认沈忆宸所言准确无误,并不是胡乱瞎编的。 这下殿外的科道言官一片哑然,想要反驳都不知道如何下嘴,毕竟他们是真不知道蒙古诸部什么情况,纯纯的嘴巴选手…… 但是朱祁镇听着沈忆宸这一番讲述,心情却不怎么美丽了。 因为瓦刺部脱欢跟也先的一步步壮大,某种意义上是明英宗朱祁镇一手造成的。 当年明太祖朱元璋灭大元王朝,末代皇帝元顺帝退居漠北,形成与明朝并存的游牧政权,史称北元。 面对这残存的元朝势力,明朝开国后历代皇帝都秉持着主动进攻的策略。特别是明成祖朱棣五次北伐,硬是把北元给打穿了,分裂成了三大势力,分别为瓦刺部、鞑靼部跟兀良哈。 其中鞑靼部是北元正统,成吉思汗黄金家族血脉。瓦刺部相当于诸侯王,分庭抗礼想要争夺蒙古大汗之位。最后的兀良哈部基本上内附明朝,还设立了卫指挥使司,也被称之为兀良哈三卫。 北元的这种分裂,可以说是大明朝的既定国策。采取“以夷制夷”、“剿抚并用”方针,能最大限度减少己方的消耗,让敌人陷入内乱之中。 其实这种方法不止明朝用过,历代中原大一统王朝,面对北方游牧民族都这么玩过。 比如汉朝的匈奴就分裂成了南北两派,大汉联合南匈奴,不断进行征讨战争,最终匈奴一族灭亡。 隋唐的突厥势力也是如此,被分为了东西两派。隋唐两朝不断分化打击,至唐高宗时期把东西突厥都给打团灭了,武则天时期短暂复国再次被灭。 从此突厥一词,在华夏北方草原上面,也成为了历史。 “以夷制夷”最基本的操作,就是要抑强扶弱,联合弱的势力去不断打击强的势力。 明英宗朱祁镇不愧是空前绝后的“军事天才”,他偏偏来个反其道而行之! 正统三年,也先父亲脱欢攻击鞑靼部,正常中原皇帝都会选择驰援鞑靼,去压制强大的瓦刺部落。 结果朱祁镇出兵攻击鞑靼部的阿岱汗和朵儿只伯,变相帮助脱欢、也先父子扫除了统一蒙古的最大障碍。 正统九年成国公朱勇出塞进攻兀良哈三卫,把最后一支分裂的蒙古部落也给打残了。对于也先来说简直是上天掉馅饼的好事,这不正统十年,就对兀良哈虎视眈眈,准备过来捡漏了。 难怪朱祁镇“北狩”后能跟也先称兄道弟的,你这一系列操作跟内鬼似的,也先不好好感谢一番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当然,现在的朱祁镇,绝对不会认为这一通是瞎操作。 相反,自己继位之后三次北伐蒙古,取得了赫赫战功。蒙古三大势力被自己打废了两个,只要日后再出征一次,就能把瓦刺部也先给灭了。 到时候祖宗四圣之功业,都不如自己剿灭了北方心腹大患! 所以沈忆宸这番瓦刺也先部壮大言语,某种程度上否认了朱祁镇的北伐功绩,让他不想再议论下去了。 “沈卿家忧国忧民,朕心甚慰。但要说瓦刺部强盛如北元,未免有些危言耸听了。” “此事暂告一段落,朕下旨敕令瓦刺诸部修好就是。” 明英宗朱祁镇始终认为,目前瓦刺对哈密国的举动,不过是小打小闹。 只要自己下旨敕令一番,让这群人消停一下就是了。 听到皇帝都已经定调了,群臣还有什么好说的? 更何况对边疆部落小国,持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态的朝臣,才是大明主流人群。哪怕主张动武的靖远伯王骥,心底里面也没把也先当做一个跟大明旗鼓相当的对手。 于是乎朝臣只剩下高呼:“陛下圣明。” 奏章宣读完毕,朱祁镇退朝御华盖殿,群臣也该散了各回各家。只不过很多官员在经过沈忆宸身旁的时候,都冷哼一声表达了不满。 沈忆宸身为状元文臣,却不站在文官集团这边,反倒喜好武事,有穷兵黩武之嫌。 而且这小子仗着皇上恩宠,过于张扬喜欢出风头。朝会之上让你观政,已经算是德不配位了,还敢大放厥词妄议朝政? 对于这些文武官员的举动,沈忆宸只是笑了笑不以为意,很快成国公朱勇也退了下来,来到了他身边。 “上朝路上我就告诫过你,要谨言慎行,为何就是不听?” 朱勇语气遏制着一股怒意,这对于他的暴脾气来说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换做以前早就劈头盖脸的训斥一顿。 “明哲保身易,挺身而出难,家国大事总得有人站出来。” “你觉得自己能主宰家国大事?” 却没想到沈忆宸却笑道:“匹夫志气,村夫孝义,吾乃文人,当有傲骨。” “你……” 看着沈忆宸又开始倔强了,成国公朱勇想要训斥,话却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因为在他心中,明白沈忆宸并没有错,如何指责? “唉,得罪群臣是小事,失掉圣上恩荣是大事。瓦刺部也先之事,等下面圣切莫再谈!” 成国公朱勇可谓看着朱祁镇长大,对于皇帝心性也有所了解。很明显刚才朝会到了最后,沈忆宸的言语圣上并不是很满意。 恩荣这东西,没有足够底蕴来得快,去的也快。特别是对朱祁镇这般年纪而言,这处于叛逆阶段,很容易改变看法乃至厌恶。 入朝为官任何事情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得罪皇帝! “公爷,我明白。” 沈忆宸很乖巧的顺从了,他其实也感觉到了朱祁镇心态变化,不愿意承认自己在战略上有所失误。 皇帝毕竟是皇帝,在没有丢掉权势之前,是没有错误的,更轮不到臣子来预示! 就在此时,王振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开口说道:“状元公,陛下已前往华盖殿,莫迟到了。” 还未等沈忆宸开口,成国公朱勇却抢先拱手道:“犬子年幼不懂规矩,还望王公公多多照拂一二。” 这段时间以来,成国公朱勇在沈忆宸眼中,始终是那个威风凛凛的大明国公。如今却弯下了自己的腰,请求王振照拂自己一二。 此情此景,让沈忆宸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 “成国公客气了,状元公咱家也很看好,定会好好照拂的。” “那就谢过王公公了。” “下官谢过内相照拂!” “内相”一词始于唐朝,最早是用在翰林官身上。 到了明朝时期,司礼监掌印太监权柄急速膨胀,掌控了奏章的“批红”权,与内阁掌控的“票拟”权分庭抗礼。 甚至诸如王振、刘瑾、魏忠贤等等权阉,还能反压内阁首辅一头,有“权过元辅”之称,于是内相这个名称就用在了他们身上。 只是王振算明朝太监专权的开端,内相一词还没广泛流传开,像沈忆宸这般公然在朝堂之上称呼的,更是少之又少。 特别沈忆宸还是三元及第,六元魁首,乃文人功名之最。他这般称呼王振为内相,更让对方感到倍有面子,简直说到心窝子里面去了。 “好,好,状元公随咱家来吧。” 王振脸上笑开了花,他骨子里面还是把自己定位为文人,有什么称呼能高过文人巅峰的“宰相”? 别说王振了,就连成国公朱勇此刻都满脸诧异站在原地。刚才沈忆宸还信誓旦旦的说文人当有傲骨,现在却对宦官如此阿谀奉承,傲骨也可以时有时无的? 如果朱勇也是来自后世的话,估计会听过一句名言。 评价一个人,不是看他说了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王振没有倒台前,沈忆宸心里面很清楚,对方想要靠舆论强行绑架在一条船上,自己是没办法挣脱的。 与其板着个脸去得罪王振找死,还不如想开点暂时坦然接受,与对方达成良好关系。 文人风骨固然重要,却也要学会审时度势,否则坟头草估计会长得很旺盛。 成国公朱勇的举动,也算是提醒了沈忆宸,就连堂堂大明顶级国公都能弯腰屈膝,自己目前又算是哪个葱? 如果最基本的官场虚以委蛇都学不会的话,那只能说明自己不适合走仕途这条道了。 王振就这样领着沈忆宸一路前往华盖殿,可能是刚才那声内相让他很满意,路上还特意嘱咐了两句。 “状元公,陛下正值锐意进取的阶段,瓦刺部的也先不足为惧,等下就别再提了。” “晚生谢内相告诫。” “状元公客气了,咱家可是把你当自己人看待。” 王振看着沈忆宸很上道,继续抛出来招揽之意。 “谢内相厚爱,状元公不敢当,称呼晚生向北即可。” “好,御赐之字,那咱家就称呼状元公向北好了。” 两人一路行走可谓相谈甚欢,路上的内监跟宫卫们看到这一幕,都流露出无比惊讶的神情。 正统七年王振独掌大权以来,已经很少看到他对人如此客气称心。哪怕面见阁臣,也不会这般笑脸相迎,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当得起王爷爷此等礼数? 华盖殿内朱祁镇正在翻阅着执事官送过来的谢恩表,只不过有了沈忆宸那篇“感人肺腑”的文章珠玉在前,这些新科进士上表怎么看,怎么觉得有些夸诞,徒有其表! “三元及第之才,果然常人所不能及。” 朱祁镇出言感叹了一句,恰好看见王振领着沈忆宸前来拜见,脸上下意识浮现出一抹笑容。 “臣沈忆宸,叩见陛下!” 就在沈忆宸准备行礼的时候,朱祁镇却摆了摆手说道:“朝堂之下,爱卿就不用多礼了。” “谢陛下。”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沈忆宸也没有下跪的爱好,立刻就打蛇顺棍上。 “今日朝会,爱卿对北疆局势甚是了解,看得出来博览群书。” “臣不过夸夸其谈罢了。” 有了成国公跟王振的提醒,再加上朱祁镇的情绪表现,沈忆宸明白很多事情,确实不是现今阶段自己能改变的。 朱祁镇犯了操之过急的毛病,最终酿成土木堡之变,自己也得明白过犹不及这个道理了。 “成国公也对瓦刺部也先很重视吗?” 朱祁镇的第二句话,就让沈忆宸感到了他身为帝王的嗅觉,直接问成国公朱勇的想法。 很明显,朱祁镇除了认为沈忆宸自己博览群书外,还认为他对于北疆局势如此了解,成国公朱勇在背后功不可没。 天下有才华横溢之辈,却少有无师自通之人。 该怎么回答? 沈忆宸一时陷入为难之中。 实话实说撇清跟成国公朱勇的关系,那么之前自己在朝堂上那番话语,会被朱祁镇给彻底无视,太没有份量了。 但是贸然把成国公朱勇给拉进来,会引发怎样的后果,沈忆宸没办法预测跟掌控,风险又太大。 犹豫再三,沈忆宸还是稳妥回答:“公爷并未与臣说过北疆之事,今日朝堂所言,俱是臣下拙见。” “原来如此。” 朱祁镇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沈忆宸,你未经历过行伍之事,不知我大明兵锋所向披靡。” “瓦刺也先不过区区跳梁者,待朕日后厉兵秣马,必灭之!” 朱祁镇说这番话的时候,迸发出一股独属九五至尊的帝王气场。 当初殿试的策问题,就已经彰显出朱祁镇的雄心壮志,他以历代先帝为榜样,势要平北疆之患。 龙旗所指,万邦臣服! “臣定当辅佐陛下达成伟业,令四海升平!” 此情此景之下,沈忆宸已经没得选择,只能顺从朱祁镇的话语,日后再徐徐图之。 “好!” 朱祁镇满意的点了点头。 说实话,之前朝会上,他听着沈忆宸话语,是有些失望的。 当初殿试之后,他对沈忆宸文章唯一不满之处,就是描述略微保守,没有完美展现出自己心中雄才大略。 如今又显得过于谨小慎微,一个瓦刺也先都如临大敌,日后还如何跟随自己亲征剿灭? 不过现在看来,沈忆宸只是偏向老成谋国风范,也不算什么缺点。入仕之后了解了大明之强盛,就不会再把区区鞑虏给放在眼中了。 于是接下来朱祁镇又勉励了几句,就心满意足让沈忆宸离开。 对于自己一番努力最后变成徒劳,沈忆宸也没多大失望情绪。要是第一次上朝说几句,就能改变朱祁镇的意志想法,那才是真有鬼了。 自己所作一切,无非就是抱着事在人为的心态罢了。 离开紫禁城,沈忆宸并未回府,而是前往长安左门外的翰林院报道。 由于是陌生面孔,门前的值守兵役还验证了一下沈忆宸的牙牌官牒,确认无误之后才放行进入。 站在翰林院的门槛前,沈忆宸内心有些激动。神童诗写过“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自己只要跨过了这道门槛,就预示着正式踏入官员行列,不再是以前纯粹的文人士子了。 怀着这般心情,沈忆宸进入了翰林院,此时值事厅里面人头攒动,有着十数位翰林官正在当值工作。 只不过当沈忆宸走进来后,这些人撇了他一眼,就依然自顾自得,别说欢迎新同事了,就连招呼都没一声。 什么情况? 沈忆宸毕竟也是第一次进入翰林院,鸿胪寺官员培训也不会详细到告诉你怎么入职。 所以他有些不明所以,莫非翰林官相对都清高、冷淡一些,风气就是如此? “见过诸位前辈,晚辈沈忆宸初来乍到,还望多多海涵。” 沈忆宸的风格一向是礼数不缺,翰林院规矩是日常不看官职高低,先入馆者称为前辈,其人入阁后则称中堂。 礼拜之后,依旧无人回应。 就算沈忆宸再这么不了解翰林院,他也意识到这种情况不正常。 他娘的,莫非此般作派,是准备给我这个新人立威吗? 164 立威翰林院(二合一) 翰林院同僚冷漠态度,让沈忆宸有些不明所以。恰在此时屋外走进来一名熟人,他就是商辂。 “弘载,你怎么会在这里?” 见到商辂,沈忆宸满心惊喜,完全把值事厅里这群翰林给抛之脑后。 见到沈忆宸,商辂同样面露欣喜神色,然后娓娓道来:“下朝之后, 我被吏部文选司告知,授予翰林院检讨一职。所以为兄就先你一步,来到这翰林院入职了。” 明清历史上,除了三鼎甲会稳进翰林院外,二甲第一名传胪也有几率直授翰林官。 只不过这种事情比较罕见,实力、机遇、运气缺一不可。 商辂能有此好运,主要得益于当初在殿试上,内阁首辅杨溥看了他的文章很是欣赏。于是与吏部天官王直商议,跳过了馆选考试,特别提拔进了翰林院。 “我就说以商兄之才,定能入玉堂!” 沈忆宸也是为商辂感到高兴,另外能在陌生“职场”遇到一个朋友,这种感觉类似于他乡遇故知。 “向北,你还没有拜见过内翰学士吧?” 商辂是下朝后直接来到了翰林院,而沈忆宸还得天子召见去了一趟华盖殿,时间上要晚了不少。 刚才商辂已经拜见了翰林掌院学士跟侍读、侍讲学士,回头看到沈忆宸站在值事厅这副茫然的样子,再加上时间不够,估摸着他肯定还没有拜见内翰学士。 “嗯, 我刚到翰林院,还未拜见。” “那我领你过去。” 说罢,商辂就领着沈忆宸走出值事厅。 路上沈忆宸有些好奇询问道:“弘载,你之前来过翰林院吗?” “未曾来过。” “那为何知道翰林院内布局,还知道内翰学士们在哪?” “前辈领我去拜见的啊。” 商辂有些莫名其妙,这还需要问吗?新晋翰林入馆, 当然得有人领着。 靠! 本来沈忆宸只是猜测, 值事厅这群翰林官在故意冷待自己,现在得以确认了,还真就是这样! “弘载,翰林院这些前辈,好像对我有所区别对待呀……” “可能是与当初御赐金花带有关吧。” 其实商辂看着沈忆宸站在值事厅无人引领的状况,就大概猜测到了氛围不对,所以才主动提出领着沈忆宸去拜见内翰学士。 现在既然沈忆宸自己都问出来了,他也无需藏着掖着,给出了答案。 但是没有明言王振,阉党成员这些话语。 毕竟阉党中人对于文官而言,实在不太好听。另外商辂绝对相信沈忆宸的人品,能做出叩阙鸣冤此等大义之举,绝对不会是什么趋炎附势之辈! 不过商辂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单纯御赐金花带的太监言语,还不至于让翰林官对沈忆宸如此敌视。 今日朝会沈忆宸的“狂妄”表现,以及退朝后公开称呼王振为“内相”的举动,才是不满的引爆点,也相当于实锤了他阉党的身份。 文人本就相轻,翰林更是其中之最。 羡慕嫉妒、武勋阶层、阉党立场等等因素叠加起来,沈忆宸除了同考科举这点之外,其他与传统文人士大夫处处皆不同,怎会被当做自己人? “这样吗?” 沈忆宸反倒笑了笑道:“弘载,有一说一,那条金花带挺威风的,早知道今日就戴过来了。” “向北,你还真独特乐观。” 被文官清流所排斥,放在任何一个初入“职场”的雏鸟身上,恐怕心理压力巨大,想着如何搞好关系。 沈忆宸却毫不在意,甚至还说出火上浇油之话,不敢想象他要真是把金花带给戴过来了,会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不是一路人,何必在意?” “这般洒脱从容,也就你向北能做到。” 商辂有些感慨的回了一句,可能这就是他认同沈忆宸的原因之一吧。 跨过登瀛门,沈忆宸与商辂来到了内院一间屋子面前,上面悬挂着一块牌匾,书写着“词林”二字。 这块牌匾是当年洪武帝御赐之物,意为词士之林,赞赏翰林学士们的文词才华。 屋内坐着三名翰林官,分别为礼部侍郎兼翰林掌院学士钱习礼,翰林侍读学士倪谦,以及翰林侍讲学士周叙。 见到沈忆宸进来,钱习礼跟周叙脸上都面露笑容,唯独倪谦不苟言笑。 “晚生拜见内翰学士。” 入了翰林院,称呼就得按照玉堂的规矩来。 内翰这词也是始于唐朝,与内相有异曲同工之妙,最初都是为了彰显与皇帝的亲近之意,后来才分化出了权利区别。 “向北,能看到你入仕翰林,为师倍感欣慰。” 钱习礼有感而发,毕竟当初是他力排众议,点中了沈忆宸的会元头衔。 如今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站在了文人功名巅峰。再次相见又入玉堂,成为了自己的下属,此番际遇属实有些缘分使然。 “没有两位恩师的取中,就没有学生的今日,此恩莫不敢忘。” 沈忆宸不单单是感谢了钱习礼,还把周叙给带了进来。要知道他可是当初乡试的主考官,某种意义上也有着老师名分,公开场合下厚此薄彼,会显得过于势力。 听到沈忆宸说两位恩师,钱习礼还愣了一下,后续才反应过来周叙乃沈忆宸乡试主考官。 这下就更无巧不成书,堪称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了。 翰林院高层,大半自己人…… 周叙听到这话,更是笑出了一脸老褶子,沈忆宸这学生真不错,没白点中他,简直倍有面子! “向北,你是新科状元直授修撰,学识上面乃文人翘楚,自不用多说。如今入仕为官,切记莫心高气傲,翰林院内注重长幼尊卑,当尊重前辈、友爱同年、礼遇后辈。” 钱习礼着重强调了关于礼节的问题,这也是历届新晋翰林,最容易犯的一个错误。 因为翰林院比较特殊,与六部九卿这种行政衙门不同,偏向于国子监的学官属性,日常更注重前辈晚辈身份。 另外翰林院官衔也很特殊,属于品阶低,身份贵的那种。 别看沈忆宸这个翰林修撰区区从六品,但要知道翰林院最大的官掌院学士,也不过才五品。 整个翰林院满打满算,能比沈忆宸官衔高的,也就侍读、侍讲各两人,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各两人,以及最后的掌院学士一人。 加起来才九人,十个指头都用不完。 而且诸如掌院学士,侍读、侍讲学士这种高层,身上大多加了六部或者五寺的官衔,平日里并不在翰林院内坐堂。 好比钱习礼,如若今日不是新晋翰林入仕,他就在礼部办公去了,不会来到翰林院的。 这样算起来,五个指头都不需要了。 沈忆宸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万一不懂翰林院规矩,用官衔来压人的话,还真是不太好办。 以往翰林院三鼎甲也发生过类似事情,所以钱习礼强调了一番,避免沈忆宸年轻气盛做出逾矩之举。 “学生明白。” 听到这话,钱习礼点了点头,不在此事上多言。 对于沈忆宸他还是比较放心的,毕竟这小子一直以来的口碑,都是沉稳谨慎,礼节周到。接着又嘱咐鼓励了几句,钱习礼就开始安排具体事宜了。 “向北,为师兼礼部侍郎之职,大多数时候在礼部坐堂。而周侍讲学士不日将前往应天府翰林院,任掌院学士。” “日后就听从倪侍读学士的安排,以你之才,三年后初考定会评为上等。” 本来沈忆宸还想着翰林院高层都是自己人,结果钱习礼不坐堂,周叙要前往应天府,这相当于没靠山了啊。 不过钱习礼最后这句话,相当于徇私提前打了包票,三年后官员考核自己不出意外会被评为上等,等着升迁就行了。 终究还是验证了那句话,朝中有人好做官啊…… “学生明白,当听从内翰学士吩咐。” 沈忆宸说这番话的时候,还朝着倪谦行了一礼。 不管认识不认识,面对上官先把礼数做到位,避免留下一个骄纵不服管教的印象。 “你先回自己公案熟悉一下环境,等下倪侍读学士会安排具体事宜的。” “学生告退。” 从屋内退了出来,商辂已经在外面久等了。 “向北,怎么样?” “挺好的。” 沈忆宸满脸轻松,扛把子是自己两个老师,能不好吗? “甚好,等下回值事厅,向北你稍微放低点姿态与前辈们熟络熟络,毕竟日后身为同僚要共事的。” 虽然沈忆宸不以为意,商辂还是劝说了一句,让他要搞好关系。 “这事恐怕我做不了主。” 沈忆宸面带苦笑,稍微了解点明朝历史的,就知道最难搞定的是清流言官。 这群货堪比后世白左,只讲究政治正确,不讲究实际情况。论喷人搞事情是一把好手,其他方面副作用居多。 “事在人为吧。” 商辂也明白“阉党”这个标签一日不摘除,沈忆宸就很难融入到文官群体中,更别论翰林科道清流了。 回到值事厅,见到沈忆宸跟商辂进来,很多人单独朝着商辂打招呼,却无视了沈忆宸。 别看商辂也是新晋翰林,他科举成名甚早,在京师国子监也享有一定名气。这群翰林官对于他这个后辈,还是比较看重的。 当然,沈忆宸也无所谓,干脆就连招呼都懒得打了,直接转身坐在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公案上。 公案就相当于后世的办公桌,上面摆放着文房四宝,常用的印章公文等等。日后沈忆宸没有特殊安排的话,基本上就是在这张公案上办公了。 “好歹也是个三元及第,连最基本的礼数都不知道,面对翰林前辈招呼都不打的吗?” 看着沈忆宸无视众人,一屁股坐到公案上,这股嚣张气焰让一名翰林前辈忍不住了,朝着他开口训斥了一句。 只不过这话听到沈忆宸耳中,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委屈…… 我靠,自己之前踏入值事厅,就礼数周全拜见众人。是你们无人回应,就连搭理都不搭理一下的。 现在反倒怪起自己不打招呼了?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 沈忆宸的好脾气,一向是对有礼之人,既然对方无礼,那绝对不会惯着! “不知阁下科考功名几许,有没有资格教导我这个三元及第。” 翰林院只有进士中的佼佼者才配进来,属于最看重科考功名之地。 也恰恰是因为功名,翰林才在品阶低的情况下,获得了超越官衔的清贵待遇。像是官方大典宴祀这种场合,五品翰林官从来不与青袍官员坐在一桌,而是直接坐在了绯袍大员群体中,无人会觉得有所不对。 沈忆宸三元及第以来,除了别人恭维自己,他本人从未把这些荣誉挂在嘴边炫耀。 因为沈忆宸很清楚,科场功名属于应试教育的产物,并且是过去的事情了。而仕途看的是个人综合能力,属于未来要不断的努力进步。 一个人始终沉浸在过去的荣誉之中,那么他永远都无法打破桎梏上限! 今日既然有人敢拿三元及第来嘲讽,那就好好让对方体验一下,什么叫做仗功名欺人! “我……” 这名翰林前辈话到嘴边,却硬生生的咽回去了。 他科考成绩为二甲第三名,后通过馆选考试担任庶吉士。并且这一届散馆考评,他也被评为优等获得了留馆,升任正七品翰林编修。 可以说这名翰林前辈,用三年的努力抹平了起跑线上的落后,达成了新晋三鼎甲的成就。 以往这些功名跟成绩,是他最引以为豪的资本,常常放在嘴边炫耀。 结果今日面对沈忆宸,他硬是没脸说出来! 因为沈忆宸的起点,可能是他九年留馆才能到达的终点,而三元及第的科考功名,下一辈子都达不到,有何颜面来攀比? “呵,跳梁小丑!” 既然决定撕破脸,那沈忆宸就没打算留一点颜面,直接嘲讽了一句。 对于这些所谓的清流言官,其实他早就已经看不惯了,对方愿意好好相处,沈忆宸也不会主动挑事。 结果今日种种举动,还真把自己当软柿子捏了? 说句露骨一点的话,如若自己真的是什么阉党成员,这群货还敢这么肆意欺凌新人? 不怕王振得知,连夜派锦衣卫上门查水表,感受一下诏狱免费游? “目无长幼尊卑,沈忆宸真当这里是你放肆之地吗?” 又是一名翰林官站了出来,沈忆宸也太目中无人了,直接把前辈叫做跳梁小丑? 此等违逆事件,翰林院还从未发生过,今日要是不压住他这股猖狂气焰,日后还有何规矩可言? “沈忆宸,本官定要向圣上参你一本,剥夺你状元功名!” “掌院学士还未离开,请他出面把沈忆宸赶出翰林院!” 沈忆宸的此句言论,可谓在这群翰林官中引发公愤了,指责之声不绝于耳。 贺平彦跟杨鸿泽二人,下朝之后去面见了以吏部尚书王直为首的文官重臣,所以到翰林院报道比沈忆宸还晚。 结果没想到刚踏入翰林院,恰巧就见到了此番精彩场面,让他们两人都有种天降惊喜的感觉。 “沈忆宸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能引发翰林前辈群体声讨?” 杨鸿泽首先开口说了一句,惊喜归惊喜,这事情也闹得太大了点。 “这小子谦卑表象之下,实则狂妄至极,加上如今抱了阉党的大腿,更是目中无人,否则不会引发翰林清流的公愤。” 贺平彦可是见过沈忆宸当初一脚把孙绍宗踹翻在地的场景,对于他的两幅面孔可谓无比熟悉,这下终于暴露出来了。 “也好,阉党就不配入职玉堂这种清贵之地!” 杨鸿泽冷哼一声,翰林院“储相”之地,乃文人根本。 如今混进来一个阉党中人,简直玷污了这块地方的清贵,趁机能把沈忆宸赶出去最好! 另外一边的商辂,见到这种场景有些着急了,站了出来朝众人喊道:“向北他年轻气盛,有些言语乃无心之举,还望诸位前辈海涵!” 挑战科场前辈,不管是何原因最后吃亏的,肯定是沈忆宸。 商辂目前能做到,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尽量平息这场风波。 “商弘载,此事与你无关,切莫强出头!” “商贤弟,你乃忠良之士,最好还是别趟浑水!” “今日沈忆宸若不给一个交代,谁讲和都不好使!” 群起激愤之下,商辂那点名声根本就不够用,众翰林一定要沈忆宸付出代价。 看着这种场面,沈忆宸面无惧色,走到了商辂旁边说道:“弘载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早晚都会如此,不如主动挑破避免后患。” 其实沈忆宸会这样做,除了不爽外也是有意而为之。 今日翰林院种种,几乎是把自己给当做“敌人”看待了。如果单单冷漠都还好说,大不了日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 但是这群清贵,可不满足于“秋毫无犯”,还想着自己执后辈礼装孙子? 要知道明朝翰林院三年为初考,再三年为再考,最后三年有通考,九年才算是“考满”。 也就是说没有好机遇的情况下,得在翰林院呆满九年才会升迁,有好机遇最少也得呆上三年初考。 天天面对冷言冷语,谁装孙子能扛住九年啊,至少沈忆宸做不到。 翻脸是迟早的事情,晚翻那是白受气,早点翻脸不用受气,所以沈忆宸干脆掀桌子了。 沈忆宸安抚了商辂之后,来到了那位说他“目无长幼尊卑”的翰林面前,朝他问道:“你是何人何官衔?” “吾乃翰林检讨陶宏正,正统七年入馆,还不能训斥你这个晚辈吗?” 陶宏正义正言辞,沈忆宸莫非是把自己当非进士翰林看待了,居然还问起自己官衔? “翰林检讨是从七品吧?” “如何?” “我乃从六品修撰,按《大明会典》百官交往,以品秩高下分出尊卑。品级稍卑者居西行礼,尊者居东答礼。” 说完之后,沈忆宸瞬间提高了声调,厉声呵斥道:“尔等众人,刚才谁向我行礼了,目无上官还敢妄言上下尊卑?” 这声大喝出来,让原本气势汹汹的众翰林官们,瞬间哑火了。 要知道值事厅里面值班的,最高就是沈忆宸的从六品修撰,其他皆为七品的编修、检讨,甚至是还没定官职的庶吉士。 理论上沈忆宸的官衔最高,这群人应该首先向他行礼,而不是反过来沈忆宸去主动打招呼。 有一说一,《大明会典》确实是这样规定的,但问题是这么多年下来,翰林院也没谁遵守过啊。 “翰林院规矩是日常不看官职高低,先入馆者称为前辈,你乃新晋后辈,当……” 有一名翰林还打算争论一番规矩,却没想到沈忆宸粗暴打断道:“你是在质疑太祖皇帝定下的律例?” 此言一出,对方瞬间闭嘴,不敢再言。 潜规则这东西,你遵守才叫做规则,不遵守就是废纸。 明太祖朱元璋摆出来,一个区区翰林院的潜规则,还想挑战祖宗之法? 就在此时,钱习礼领着周叙跟倪谦二人,来到值事厅准备视察一下新晋翰林的工作情况。 结果没想到却看到了剑拔弩张的一幕,这到底怎么回事,沈忆宸第一天入职就闹出大事了? 见到掌院学士前来,这群被沈忆宸压制住的翰林们,仿佛找到了靠山主心骨一般。纷纷靠了过去,把刚才发生之事添油加醋描述了一番。 甚至很多人面露悲愤神色,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般,希望钱习礼把沈忆宸给革职。 这一幕放在贺平彦眼中,他露出辛灾乐祸的笑容说道:“该不会沈忆宸又要开创大明历史了,状元入职翰林院的第一天就被革职吧。” 只是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钱习礼听完众人描叙之后,仅仅轻飘飘的回了句:“尔等身为翰林官,当包容礼遇后辈,这点小事也需要我来教导吗?” 此话一出,众人瞠目结舌,掌院学士不处罚这个新晋翰林,反倒告诫起我们来了? 接下来更为震惊的一幕出现了,翰林院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周叙,站了出来训斥道:“尔等乃文人清贵,居然欺凌打压后辈,传出去不怕被世人所耻笑?” “此事休要再提,日后再出现类似情况,吾定当在考评中给评为下等,散馆出翰林院!” 世道变了…… 这是众翰林官,脑海中仅剩下的念头。 165 天坑修书(二合一) 众翰林官万万没想到周叙会站出来帮沈忆宸说话,要知道他可是永乐年间进士,在翰林院蹲了几十年没挪窝,排资论辈也就钱习礼能压过他一头。 而且更重要的是,周叙这人不喜功利,醉心学术研究,还敢犯颜直谏,堪称古代士大夫标准模板。 这年头无欲则刚, 论资历、论学术、论清贵、论道义,值事厅众翰林都远远不如,谁敢出头去反驳指责沈忆宸? “周学士毋需动怒,一点晚辈之间的小矛盾罢了,此事权当过去了。” 钱习礼看着周叙明目张胆“包庇”沈忆宸,于是出言缓和了一下气氛。 同时心中满是惊叹,沈忆宸这小子到底是如何长袖善舞的,连周叙这等老学究都愿意如此力挺? 可别说是什么乡试老师的原因,钱习礼很清楚那点情份完全不够用。只能说沈忆宸此子,确实有着一番独特的个人魅力。 “就依掌院所言。” 周叙拱了拱手,钱习礼这个面子还是要给的。而且沈忆宸日后还要在翰林院混,把事情闹大了也不好。 “好了,诸生都回自己公案上去吧,以后切记要同僚和睦。” “是,掌院学士。” 如今掌院学士、侍读学士皆不站在自己这边,而且沈忆宸还有着上官名分。这群翰林彻底没有了“追责”的能力,只得咬牙把这口怨气给强咽下去。 只不过很多人回到自己公案上后,依旧愤愤不平! 翰林历代前辈所立下的规矩,如今却被阉党中人给践踏, 日后恐清流不清, 有天无日! “沈忆宸,你与我过来。” 另外一边, 钱习礼叫住了正准备返回座位的沈忆宸,语气中有着些许无奈。 自己在内堂,前脚刚嘱咐过这小子要遵守翰林院规矩,切莫年轻气盛做出逾矩之举。 后脚沈忆宸就引发公愤,而且还拿出上官身份力压一众同僚前辈。以往历代新科状元,有过恃才傲物的,还真没有这般无所畏惧的。 以前还觉得这小子沉稳谨慎,不用自己多嘱咐。如今看来,是没展现出年少轻狂的那一面啊。 但是话说回来,以沈忆宸六元魁首之成就,世间所谓轻狂标准,对他而言只是寻常了…… 两人走到一旁,钱习礼开口告诫道:“向北,为师知道你不是惹事之人。但步入仕途当谦逊谨慎,不要争一时之瑜亮,否则会得不偿失惹上许多麻烦。” “恩师教导的是。” 沈忆宸会与那些翰林硬刚,却不会与钱习礼争辩, 并且态度非常恭敬顺从, 与之前威压状态仿佛判若两人。 原因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的所作所为, 并不是众人认为的意气用事,而是谋定后动! 从始至终,沈忆宸都没有被情绪给左右思维。 见到沈忆宸一句争辩都没有,平心定气坦然接受教导,让钱习礼有些惊讶。 这般稳重表现,哪还有点年少轻狂的样子? 如若不是钱习礼远远瞥一眼,看见其他翰林脸上还挂着愤恨表情,他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所见所闻,是不是出现幻觉了。 莫非此子情绪,已经能做到收放自如? 要真是如此的话,那也太过惊人,多少人官海沉浮数十年,都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 “你能听进去,为师很欣慰。同时也要明白一点,很多时候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钱习礼这句话,也算是给沈忆宸打预防针了,太过出色就必然会遭人嫉妒针对,避免不了。 今日这类事情是第一次,但大概率不会是最后一次。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就只能改变自己,慢慢去适应接受。 钱习礼本以为沈忆宸也会点头称是,没想到对方脸上却露出淡淡笑容回道:“行高于人,众也必仰之,弟子会把握分寸的。”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钱习礼突然意识到“谦逊”、“轻狂”等等词语,并不能简单的概括沈忆宸行事风格。 此子言行,后生可畏! 返回值事厅,沈忆宸掀桌子的效果很明显,不管这群翰林官内心怎么想,至少表面上通通敢怒不敢言。 对于不敢言这点,沈忆宸感到很满意! 商辂望着沈忆宸走进来,还想着过去宽慰他两句。毕竟第一天入职,就发生这种事情,心情肯定不太好。 结果他刚从公案起身,就看见侍读学士倪谦朝沈忆宸公案方向走去,于是只得作罢。 “内翰学士。” 看见倪谦停留在自己旁边,沈忆宸也赶紧站起身来,朝着他行礼问候了一句。 “沈修撰,今日是你第一天入职,理应先熟悉熟悉环境,再安排具体事务。但目前翰林院正统七年庶吉士散馆,正统十年进士馆选考试还需一段时日,正处于人手紧缺的时刻,只得让你提前接手经史修纂之事了。” 沈忆宸直授的翰林修撰一职,全称为史官修撰,直白点说就是专门修书的。 其实不单单是从六品修撰,包括正七品的编修、从七品的检讨,乃至日后无品阶的庶吉士,日常工作也是如此。 只有升职到正六品的侍读、侍讲之职,才算脱离了史官,晋升为讲官,有资格为皇室成员讲读经史。 如果你运气够好,分配到的这位皇子日后能成为太子乃至皇帝,那就恭喜了。 潜龙府邸出身的帝王师,登峰造极指日可待! 要是再升一级,就从讲官晋升到了内翰学士官,包括从五品的侍读、侍讲学士,以及正五品的掌院学士。 这一级别就不需要再碰运气了,有机会直接充当经筵讲官或日讲官,享有帝师之名。 经筵日讲是一种从汉唐发展而来的御前讲席制度,到了明朝划分为了经筵跟日讲两种课程。 经筵注重礼典化,场面十分隆重,不仅仅是翰林官到场,勋戚、内阁、六部重臣也要参加,每月逢初二、十二、二十二举办。 日讲则注重实用性,各方面要随意许多,就跟日常授课差不多。理论上除了经筵日,其他每天都是日讲上课时间。 但实际上执行起来就很困难,别说皇帝了,你就算让个普通人天天上课,他也受不了啊。 于是乎什么时候日讲,就变成看缘份了。 想要升任到翰林学士级别进讲经筵,享有帝师美名,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得在翰林院慢慢熬资历。 看看钱习礼、周叙等人,都是永乐年间考中的进士了,几十年下来才熬到翰林学士这步。 毕竟官职坑位就那几个,要是老前辈們不挪窝,翰林晚辈还真不好上位。 当然也有例外的,如果你学识够高够出名,背景够硬能得到皇帝赏识。就能跳过这些官职身份限制,无视级别去充当经筵日讲官。 亦或者在翰林院表现足够优秀,也会被上级推选为日讲官,获得亲近皇帝的机会。 所以沈忆宸接手经史修纂之事,算是他的本职工作了,早晚都得如此。 “但凭内翰学士吩咐。” 沈忆宸对人挑剔,对事可不挑剔,他本就不是偷奸耍滑之人,应承起来格外爽快。 “甚好。” 倪谦点了点头,算是认可沈忆宸的态度。 “陛下于正统五年下令修纂《寰宇通志》,当初那批纂修翰林始拟效仿南宋祝穆的《方舆胜览》,遭到很多同僚反对。不过最终仍仿其书,以类书体纂修完成。” “上月此书呈于圣上御览,结果龙颜大怒,认为此书资料堆砌、失于明晰、繁简失宜、去取不当,于是下令重修。” “如今过去月余,最初纂修人员也已散馆离去,此书无人接手重修。不知沈修撰,可否担此重任?” 倪谦这番话说完,沈忆宸就感觉味道有些不对了,这个修书任务怎么感觉是口黑锅啊。 原书说好听点是效仿先宋,说难听点估计为了省事直接抄了一波。而且能引得明英宗朱祁镇大怒,点出这么一大堆缺点,得烂到什么地步了? 至于什么散馆离去,估计是留了点面子没揭穿,大概率因为写的太烂,被处罚或者革职离馆。 后续无人接手,恐怕也是没人敢接这口锅,所以现在留给自己了吧? 但问题是,倪谦都已经把话说到这地步了,明面是上询问,实则是指派分配,有自己拒绝的余地吗? “内翰学士如此看重晚辈,那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定当竭尽所能,修好此书!” 既然没得选,就不要扭扭捏捏显得不情不愿的样子,干脆大义禀然的接下来,还能给自己塑造个不畏艰难的好形象。 听到沈忆宸居然爽快答应了,这下值事厅内出现了一片幸灾乐祸的眼神,甚至不少人还交头接耳起来。 “这小子果然喜欢显摆,《寰宇通志》也敢接手,日后有好戏看了。” “玉堂终究还是有公正道义的,倪内翰是看穿了此子阉党身份,所以才安排他修《寰宇通志》。” “日后修书不成,面对圣上盛怒,此子恐怕再也享受不到皇恩了吧。” 商辂听着身旁众人议论,内心不由着急起来,看来此事并不简单,沈忆宸很有可能做不好。 于是他站起身来朝着倪谦说道:“内翰学士,晚辈愿意协助沈修撰同修《寰宇通志》!” 此话一出,很多人看向商辂的眼神变了。这小子到底是不知道《寰宇通志》的难度,还是被所谓的兄弟义气给迷惑了,看不清沈忆宸阉党身份。 《寰宇通志》这个天坑也敢主动去接? 另外一边沈忆宸听到后,内心可谓满满感动,真是好兄弟啊,能有难同当。 不过这个坑,沈忆宸却并不想商辂跳进来。 原因很简单,因为整个大明,能完美填上的只有自己一人! 就在刚才,沈忆宸想起了《寰宇通志》在后世的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大明一统志》! 更凑巧的是,这本书沈忆宸曾经修复过,对里面很多内容还有印象。今日嘲笑之人,恐怕日后表情要比哭还难看了。 只不过还没等沈忆宸拒绝,倪谦就开口道:“商检讨,你另有要事安排,恐无法一心二用。” 倪谦这句话,明显就是婉拒了。就在商辂还打算争取的时候,沈忆宸也开口道:“弘载,修此书我一人足矣,你放心吧。” 好大的口气! 听到这话,满院翰林皆不服! 就算《寰宇通志》没修好,当初也足足派出了五位翰林接手,沈忆宸认为自己可以以一敌五? “既然沈修纂如此信心十足,那就抓紧时间前往典簿厅阅览吧。书成之日如若通过圣上裁决,本官定在初考评定给予上等。” “谢过内翰学士。” 不管是不是客套话,对于沈忆宸而言,有这个表态就行。 收拾了下公案上的文房四宝,沈忆宸就在一众落井下石心态中,与倪谦走出了值事厅。 两人一前一后去往典簿厅的路上,沈忆宸却听到了倪谦的一声告诫。 “希望此番修书能让你明白,翰林乃文人中流砥柱,当行正道!” 这句话让沈忆宸明白了,指定修《寰宇通志》确实是倪谦刻意为之,他也把自己判定为阉党身份。 难怪从拜见开始,就不苟言笑也不发一言,恐怕早就准备好用这个难题,把自己这个阉党中人给赶出翰林院,避免玷污了这块文人圣地。 “何为正道,何为歪道?” 既然如此,沈忆宸也就不加遮掩了,他也从来没把文官清流给视为正道! “本想着你有迷途知返的一天,如今看来是执迷不悟。” 倪谦确实把沈忆宸给看作阉党中人,不过有一点沈忆宸想错了。 那就是倪谦并未想着把他给逐出翰林院,而是打算通过修书的磨练,让沈忆宸明白文以载道,回归正途。 毕竟三元及第乃文人巅峰翘楚,不可轻言放弃。 “晚辈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那就让老夫看看,你能否担得起后人评说!” 典簿厅前,倪谦目光死死的盯着沈忆宸,他想要看穿沈忆宸到底是追名逐利的伪君子,还是不顾个人荣辱得失的真国士。 奈何他看不穿沈忆宸的内心,更无法在这张年轻的脸庞上,得知未来的走向。 “进去吧。” “晚辈告辞。” 沈忆宸拱了拱手,就走进了翰林院典簿厅。 所谓典簿厅,通俗点讲就是收藏典籍、书籍的地方,供翰林院各官翻检参考。 沈忆宸要修《寰宇通志》,自然得先到典簿厅看到原版,然后再查找资料去修改,甚至是全书重写。 走进去没多久,沈忆宸就迷失了。因为这个典簿厅的规模,远比他想象中要大了不少,密密麻麻的藏书让人看的眼花缭乱,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一名吏员来到了沈忆宸的身旁,朝他恭敬说道:“状元公,小人名叫曹轩乃分配的跟班,日后听从您使唤。” 一般翰林官传递公文、端茶倒水什么的,总不可能事事自己亲自动手,于是乎都会安排一个吏员供其使唤,沈忆宸自然也不例外。 吏员没有品阶,属于不入流。这就意味着不仅仅官衔身份差距,还有阶层差距,他跟官员士大夫就不是一个阶层的人,所以表现的比较卑微。 “你来的正好,知道《寰宇通志》原本放在哪吗?” 一听到沈忆宸要找《寰宇通志》,这名叫曹轩的吏员瞪大眼睛,满脸意外的说道:“状元公,您该不会是要修此书吧?” “没错,就是重修此书。” “那你也太倒霉了。” 明朝吏员也有学识渊博,通过科举入仕为官的,但大多只是粗通文字,身上并无功名。 所以听到沈忆宸要修《寰宇通志》,曹轩下意识吐槽了一句。 只不过当话说出口后,他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这可是大明开创科举历史的状元公,要是怪罪下来自己小命休矣! “状元公,小的知错了,还望恕罪!” 曹轩立马跪了下来,浑身止不住哆嗦,内心恐惧至极。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反倒有些哭笑不得,一句话至于吗? 他所不知道的是,放在古代状元翰林,对于普通吏员确实拥有生杀夺予大权。只要想整,就有无数种手段关系,让对方活不下去。 这就是封建社会阶级差距的本质。 “起来吧,没听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吗,我好歹也是状元,不至于这么小气。” “是,是,状元公有宰相气量!” 抹了抹额头上的汗珠,曹轩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站在沈忆宸旁边,再不敢多言。 “你刚才说倒霉,具体细说一遍。” “小的不敢。” “让你说就说!” 这句话声音大了点,又把曹轩给吓的一哆嗦,他赶忙说道:“《寰宇通志》不是常规的史书,而是大明地理志,内容涵盖了各地州府、山川河流,乃至宗庙、府邸、人物等等。” “内容无比繁杂,对于学识要求极高。之前修此书的五名翰林,就因没写好惹得圣上大怒,被革职查办了,其中主修还被流放岭南。” “此书想要修好难度太大,状元公又是一人前来,所以小的才会失言。” 听到这话,沈忆宸嘴角露出一抹嘲笑道:“那你说的没错,我确实够倒霉的。” 之前沈忆宸就猜测到,前面修书惹的龙颜大怒的几位翰林,处罚肯定不会是散馆离去那么简单。 如今看来,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直接被革职流放了。 不过话说回来,单纯修史的话,对于翰林官而言难度并不大。 虽然在文人眼中,除了四书五经外其他书籍都差了档次,但史书相比较真正杂书,还是地位高了不少,起码平日里会去阅读学习。 像什么地理、人物、风情这些,专心科举的读书人,大多瞅都懒得去瞅两眼。你突然把他们安排修地理杂志,这不是强人所难吗,能修好才有鬼了。 看着沈忆宸好像比较好说话,这名叫曹轩的吏员,于是又战战兢兢的问道:“状元公,你是得罪人了吗?” 按理说状元第一天入职,一般是不会安排工作的,就算安排了,也不会让一个人来修书吧。 很明显,状元公肯定是得罪人了,现在穿小鞋! “差不多全得罪了。” 此言一出,曹轩还以为沈忆宸开玩笑,后来他才知道,状元公说的是真的,翰林院入职头一天就全得罪光了…… 曹轩帮沈忆宸找来了《寰宇通志》的原本,他随手翻阅看了几眼,就发现问题所在了。 之前修书的几名翰林,并不了解大明地理,内容基本上都是查找各种资料拼凑而成,很多地方就连语句都不通。 就这质量,想去糊弄朱祁镇,大概是把皇帝当傻子看待了吧。 不过对于沈忆宸而言,很多东西都不是难点。就拿最基本的大明地图来说,后世卫星精准定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山川河流分布了。 看了两眼,沈忆宸就把原本丢到一旁,朝着曹轩说道:“准备开工吧。” “这就开始了?” 曹轩满心震惊,他可是见识过之前几位翰林官修《寰宇通志》的惨状,那简直是一个字一个字的硬扣出来,每天修书折磨不已。 “不然呢?研墨!” 沈忆宸也没有废话,直接就打算开整。 修书这种事情虽然耗时甚长,并且整个过程中枯燥无比,极度需要耐心。 但是一旦修书完成通过了,得到了回报也是惊人的。甚至可以直接跳过官员考评,当场获得皇帝或者吏部嘉奖升官。 沈忆宸可没打算在翰林院熬个十年八年钻研学术,能抓住任何一点机会往上爬,他都不会轻易错过。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面,沈忆宸可谓废寝忘食,每天一入翰林院就直扑典簿厅,完全把修书给当做一种乐趣看待。 因为《寰宇通志》这种地理志,可以让他更深入的了解大明疆域、地理、经济、官制等等,带来的收益远超修史。 甚至他的这种表现,放在其他翰林官眼中,就跟疯了差不多,简直是破罐破摔了。 这小子是预测到三年考评时间必然不够用,所以才会这般玩命修书吗? 但问题是这种状态能顶几天,别到最后书没修完,把人给修没了…… 166 依然兄弟(二合一) 对于翰林院旁人的议论跟目光,沈忆宸丝毫都不在意。相反他还觉得每日在典簿厅修书,可以眼不见心不烦,心情都舒畅了许多。 而这番表现放在倪谦的眼中,他确实有些大感意外,一个想着追名逐利之人,是很难静下心来修书的,更别说像沈忆宸这般投入认真。 此子真能如自己所言, 做到论迹不论心吗? 十日过后,沈忆宸得到了轮休的假期,他也终于有空闲时间,开始着手处理一些私事了。 明朝自太祖时期开始,就对官员休假制度非常严苛,除了指定节假日外,基本上常年无休。 实在扛不住想要休假的话,就只能装病或者等辍朝休假。 不过也有特殊情况,那就是翰林院跟国子监两大部门,拥有定期休假的权利。 《明史》里面明确记载:“翰林院庶吉士,五日一休沐,必使内臣随行,且给校尉驺从。” 翻译过来就是翰林院实习生庶吉士,可以五日一休。并且在休假期间出行,还得安排内臣、校尉跟随,排面给到位。 正式翰林官待遇要稍差,毕竟不是实习生,只能十日一休。而国子监的学官们待遇就更差一些,“惟朔望给假”, 意思每月初一、十五休两天。 但哪怕如此,也很凸显出翰林院跟国子监的清贵地位了。毕竟其他衙门就算权重为内阁、六部,想要一天定期休假都不可得。 休假日沈忆宸没有呆在成国公府,而是在苍火头的带领下,来到了内城宣武门附近一条僻静街道,这里有他之前吩咐买下的两座宅院。 “沈公子,小的按你吩咐买下了两座连宅,一幢三进院,一幢四进院。另外还添购了些许必要家具,如若还缺什么,吩咐下来我再去采购。” “办得很好。” 沈忆宸点了点头,夸赞了苍火头一句。 说实话,开始把这件事情交给苍火头,他还有些不放心,想着是不是该找许逢原处理更好。 毕竟苍火头福建矿工出身,接触到的信息量,远不如许逢原这种文人、商人结合体。 现在看来,苍火头能在数万矿工中脱颖而出,被叶宗留选为贴身亲信,肯定是有自己本事的。 别的不说,把这两座宅院选在宣武门附近,而不是成国公府所在的东华门附近, 就代表苍火头仔细考量过。 明朝京师内城布局特点大概是这样, 勋戚邸第在东华门外,中官在西安门外,其余卿、寺、台省诸郎曹在宣武门。 勋戚们不用到衙门上班,只需进宫参加朝会,所以他们的宅邸都是紧靠紫禁城,这样能节省不少通勤时间。 但沈忆宸是官员,他更多是在翰林院工作,如果宅院地址选在成国公府附近,意味着每日要绕行大半个内城。 这十来天在翰林院入职,沈忆宸为了避免来回奔波,甚至直接住在离翰林院不远的客栈里面,他可不想日后天天如此折腾。 推开三进院门入内,沈忆宸四处打量了一圈。这里自然跟成国公府的金碧辉煌没得比,却别有一番幽静朴素,他已经很满意了。 三进院用后世单位换算,占地面积在五六百平方米左右,建筑面积折半大概三百平方米的样子。自己与母亲二人可谓绰绰余余,就算日后把陈青桐给娶过门,也不至于拥挤。 古代院落之所以会如此宽敞,原因就在于很多时候一间宅院,并不仅仅是家人居住,还要考虑侍女、随从、伙夫、马夫、门房等等人员。 这些下人加起来,少则十几号人,多则上百号人都不意外,没那么大的宅院还真不够用。 看完宅院出来后,沈忆宸朝着身旁的苍火头说道:“等下我书写两封拜帖,你去分别投递到京卫指挥使司跟北镇抚司。” 既然宅院已经搞定,那么自然就是要搬过来,沈忆宸没打算举办什么乔迁之宴,但招呼几个应天伙伴过来热闹一下,总归还是要的。 另外他也还有一些事情,打算跟赵鸿杰以及李达商议。 “是,小的明白。” 马车返回成国公府,苍火头前往卫所去投拜帖,而沈忆宸却去到成国公朱勇的书房,准备告知他自己要搬离公府的事情。 成国公朱勇并不喜好文事,所以沈忆宸刚来到书房所在的小院,就看见他正在院中比划着一套拳法。 如今朱勇已经年过五旬,却依然身形矫健,拳法招式挥舞的虎虎生威。见到沈忆宸过来,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一边拿起块毛巾擦汗,一边开口问道:“你找我有何事。” 沈忆宸了解朱勇无事不登三宝殿,对方亦然。今日这小子会来书房找自己,肯定是有事情要说。 “回禀公爷,晚辈打算搬离公府。” 既然都问了,沈忆宸也没有弯弯绕绕,直言说出自己前来目的。 “搬离公府,为何?” 成国公朱勇有些诧异,放下毛巾看向沈忆宸,他有些不明白为何突然提这件事情。 “如今晚辈已经入仕,公府距离翰林院路途遥远,每日出行不便。另外母亲很快就要到京,也得安排个居住的地方。” “于是晚辈就在宣武门附近购置了一处宅院,打算今日就搬过去。” 听到这话,朱勇脸上表情有些严肃。沈忆宸大婚在即,如若这个时候搬离公府,那朝野群臣会怎么看待遐想? 定会认为自己父子不和,大婚都不是在成国公府举办。 “不行,就算要搬出去,也得等与泰宁侯府的大婚结束!” 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成国公朱勇就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这段时间对于沈忆宸让步良多,但这种涉及到底线的问题,成国公是不会退让的。 “那我母亲以何身份在成国公府,婢女?侍妾?还是外人!” 这件事情同样触及到了沈忆宸的底线,他可以无所谓自己入不入宗谱。而母亲在这个时代,绝对不能无名无份,在大婚之宴上叩拜林氏那个所谓的嫡母! 沈忆宸的问题,其实自那日放榜定亲,成国公朱勇就已经考虑了。所以才会在筵席结束,叫他修书一封回应天,让沈氏来参加婚宴。 “我会给你母亲抬妾。” 这句回答,就是成国公朱勇的决定跟妥协。 要知道沈忆宸母亲沈氏之前在成国公府的身份,就是个妾室的奴婢,连通房丫头的级别都差了点。 后来意外得到成国公的宠幸,说好听点能称得上是侍妾,难听点也就刚达到了通房丫头的地位。 如今成国公朱勇愿意抬妾,相当于给了沈氏一个名分,脱离了奴婢的阶层,晋升到了半个主人。 但朱勇之所以妥协,并不是他对沈氏还有什么情份,而是因为沈忆宸。 母凭子贵! 听到朱勇这话,沈忆宸沉默了,他确实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快速的给出答案。 说实话,沈忆宸并不期待什么妾的名分,这并不能补偿母亲多年来被抛弃后的饱经风霜。 但是他同样也明白,放在明朝时代背景下,林氏占据着正妻头衔,朱勇最多也就做到这步了,不可能把母亲抬到嫡母之位。 不知为何,沈忆宸脑海中突然想起了朱仪的一句话,那就是朱佶能成为嫡子,谁又敢保证自己日后不会? 要与朱仪联手,让林氏倒台吗? 刹那间,沈忆宸感到背后冒出一股凉意,今日自己的想法跟朱仪抛出来的筹码一致。如果这是他早就计划好的步骤,那也太恐怖了,把人性、局势给把控的精准到位,堪称算无遗策! 曾经沈忆宸在朱仪身上,改变了对勋戚子弟的看法,如今恐怕还要改变对古人的看法了。 这就是大明精英阶层的顶尖实力吗? “公爷,晚辈可以在公府举办婚宴,但跪拜高堂父母这项,主位上得坐着我生母。” 朱勇退了一步,沈忆宸也可以妥协,但他无法接受在自己大婚之喜上,跪拜的却是林氏嫡母。 “沈忆宸,你不要得寸进尺!” 听到这话,成国公朱勇按捺不住怒气了,指着沈忆宸鼻子怒斥。 当家嫡母还在,哪有妾室上主位的道理,此番景象要是放在文武百官眼中,岂不是会非议自己“宠妾灭妻”? 朱勇一生要强,对于颜面十分看重,他绝对不允许这种礼法上的非议,出现在自己身上。 沈忆宸同样强硬,拱手道:“公爷,母亲多年来含辛茹苦,身为人子当行孝道,晚辈绝不跪拜朱夫人!” 古代百善孝为先,这就是大义跟政治正确。 当然,嫡母也占据着“孝”字道德高点,甚至比生母还政治正确。 但关键点就在于,沈忆宸压根就没入宗谱,成国公还可以说血缘关系乃生父,林氏算个什么牛马? 最后这句“朱夫人”,相当于沈忆宸点出了林氏的身份,她只是国公夫人,并不是自己母亲! 此话一出,朱勇哑然。 这段时间来,他在潜意识里面,已经把沈忆宸当做自己儿子看待,曾经执着的宗谱、利益,都逐渐淡忘了。 今日这番话,也相当于提醒了朱勇,沈忆宸并未入宗谱,林氏并不是名义上的嫡母,他有权不跪拜。 不知为何,朱勇此刻感到内心有些空落落的,因为这也意味着,沈忆宸不是自己名义上的儿子。 “罢了,就按你说的办吧。” 愤怒散去,只剩落寞,这一刻成国公朱勇仿佛苍老了许多。 “晚辈告退。” 沈忆宸拱手告辞,也不知为何,他内心同样五味杂陈。 也许是现在朱勇给自己的感觉,越来越不像一位国公,更像是一位父亲了吧。 退出小院,沈忆宸回到自己的西厢别院,通知阿牛收拾了些重要物品,准备先拿到新买的宅院去,其中就包括王山罪证的原件。 虽然现在基本上可以确定,这份罪证被朱仪给获知,但知道跟证据在手,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要哪天在成国公府消失不见了,那自己跟赵鸿杰两人,恐怕有灭顶之灾。 收拾好东西,沈忆宸就跟阿牛来到了新宅院,见到突然多了间这么大的院子,阿牛自然是无比意外。 “宸哥,你这也太夸张了,不声不响就买了座宅院。” “不止一座,隔壁也是我买的。” 这下阿牛就更惊讶了,开口问道:“宸哥,你买两间院子做什么?” “旁边那间日后留给苍火头他们住,这段时间一直都住在客栈,挺不方便的。” “宸哥,苍火头是不是在帮你做事,有些事情我也可以做的!” 其实这段时间,阿牛已经意识到苍火头等人留京,就是在帮沈忆宸做事情。 这让阿牛感到自己很没用,毕竟除了在公府做点杂活,好像其他地方都帮不上忙。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了笑,然后拍着阿牛肩膀说道:“你其实一直都在帮我做事,无非分工不同罢了。” “如果实在想做点别的什么,等过段日子王能等人来京,你去跟他学习一下吧。” 虽然苍火头等人也就矿工出身,但这些年他们杀官造反,流窜各地,见识经验什么远远超过了阿牛这种普通农家子。 所以很多事情不是沈忆宸不信任阿牛,确实他没办法去做,日后想要独当一面,就必须跟王能他们历练一番才行。 “宸哥我听你的,会跟着王能好好学习的!” 阿牛很郑重点了点头,他也不想自己变成拖后腿的那个。 “那现在你去找一家酒楼,定一桌饭菜让他们稍后送过来,等下府上有客到。” “好的,宸哥!” 见到沈忆宸安排自己做事情了,阿牛脸上浮现出憨厚笑容,拍着胸脯就去找酒楼定饭菜。 夜幕降临,沈忆宸坐在桌前,面前摆放着一大桌酒菜。 没过多久,就听到院外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铁撞击地面声音,于是沈忆宸起身朝着院外走去。 李达此时领着一群当初在外院家塾的小弟,手上提着两坛酒,看着沈忆宸就大声囔囔道:“大哥你乔迁新居,也不提早告诉为兄,这实在没来得及准备礼物,就只有提着两坛酒来了。” “贤弟莫要客套,先进去吧!” 对于李达这各论各的,沈忆宸现在都已经麻木了,就随他怎么称呼。 “大哥!” 不单单是李达,外院家塾的白胖子张祺、吴荣等人,也纷纷来到了沈忆宸面前,齐刷刷弯腰高呼大哥。 还好此处僻静,两边院子也被沈忆宸给买下来了,否则传到左邻右舍耳中,怕是以为土匪进城了。 “低调点!” 沈忆宸面露无奈,自己好歹也是文人魁首,这番作派不符合身份啊。 目光传过李达等人,沈忆宸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赵鸿杰。如今他的身份尴尬,加上之前京卫指挥同知事件的隔阂,显得仿佛被孤立了一般。 “站这么远干嘛,是忘记共同拜我这个大哥了吗?” 无论发生过什么,沈忆宸在内心里面,都从未对赵鸿杰生疏过,他始终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个好友。 “大哥。” 赵鸿杰脸上浮现出一股笑容,语气带着些许颤音。 “走,都先进去再说!” 一手揽在赵鸿杰肩膀上,另外一只手在经过李达身旁的时候,也搭上了他的肩膀。 相比较官场的尔虞我诈,学生时代的情份是最真实的,沈忆宸会尽自己所能维持下去。 回到屋内众人入席,杯中倒满美酒就开始吃吃喝喝起来,就如同当初在应天府的时光一样,大多数时候都是李达等人各种吹嘘,沈忆宸跟赵鸿杰两人在旁边默默听着。 唯一不同的是,赵鸿杰变得愈发深沉了。 觥筹交错后,李达朝着沈忆宸说道:“大哥,我听说你在朝堂之上,直言了瓦刺部也先对咱大明边境的威胁,为兄觉得你说得对,一定要早早防范!” “我说的对有什么用,也要圣上大臣们听得进去。” “这群大臣真是尸位素餐之辈,我要是驻守边疆,定不会给也先机会!” 李达好歹也是将门之后,他爹乃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正,是从底层卫所跟蒙古铁骑一仗仗打上去的,相比较朝中这些文臣們,更了解鞑虏的凶悍跟危害。 这番话语,突然给沈忆宸提了个醒,那就是自己虽然没办法从上层改变观念,但可以从底层开始准备后手。李达等人不能在京卫指挥使司这种空闲衙门了,纯属浪费时间! “想要保家卫国,就从京卫转到五军都督府吧,训练出一支强兵,才能不给也先机会。” “我也想啊,但家里老头不允啊。” 李达语气有些无奈,他来京师就是奔着五军都督府去的,结果没办法只能在京卫指挥使司里面蹲着了。 “如果你打定主意的话,我可以奏禀成国公,从京卫转调到五军都督府。” 之前沈忆宸与成国公可以说除了血缘上父子关系,其他就跟陌生人差不多,这么多年话都没说上几句,最多就是写封信举荐下,其他什么也安排不了。 但现在不同了,至少帮李达从京卫转到五军都督府没多大问题,掌控实权跟军队才是武将根本。 “没问题,我早就不想呆在京卫了!” 李达面露喜色,他的梦想就是征战沙场,而不是在空闲衙门里面“坐牢”。 “大哥,我也愿意去五军都督府!” “还有我大哥,老大去哪我去哪!” “大哥,别忘了我!” 一听到李达要转去五军都督府,其他几名外院家塾的小弟们,纷纷站起身来要求一同前往。 有一说一,虽然这群货当初在家塾的时候不学无术,但是在李达的熏陶下,始终秉持着武将子弟的热血,并不畏惧战场。 “好,我都会禀告公爷。” 得到沈忆宸的应允,这下外院小弟们情绪更高了,推杯换盏简直没停过。 不过此时沈忆宸却把目光看向了赵鸿杰,朝他说道:“鸿杰,我有件事情要托你帮忙。” “忆宸,尽管说。” 如今的沈忆宸,可以说是赵鸿杰最后的友情了,他无比珍惜。 “帮我调查一下上月十四号晚上,朱佶与何人喝酒,又说过一些什么话语。另外有把握的话,顺着朱佶这根线,查查大公子朱仪派了何人去警告他们。” 沈忆宸本来是派了苍火头去逮个人回来,结果不知道是被朱仪警觉了,还是后续他并没有派人跟踪自己。反正最近这段时间,苍火头并没有线索,自然也就没逮到人。 论调查能力,苍火头个人是远远比不上锦衣卫这种特务组织,想要查清楚还得让赵鸿杰出手。 “你不放心大公子朱仪?” 现在的赵鸿杰,早就褪去了家塾事情的天真,朱佶这种货色有多少本事,他心知肚明。 唯独朱仪,赵鸿杰并不清楚。如今沈忆宸要去查,定然这个大公子不简单。 “嗯,尽量别暴露你的身份。” 沈忆宸不知道朱仪有多少底牌,而身为成国公嫡长子,赵鸿杰等人他应该都认识。 一旦曝光出来,不止是影响到赵鸿杰,甚至就连他们父辈都没有办法避免,最好得隐秘行事。 “我明白。” 另外一边的李达听到后,也开口道:“如果不暴露身份的话,那就意味着赵鸿杰调动不了几个锦衣卫。我也来帮忙吧,京卫里面生面孔还是不少的。” 李达天生有股自来熟的老大气势,无论是外院家塾还是京卫,都很快能称兄道弟打成一片。 这点赵鸿杰就远远不如,他在锦衣卫时日不长,并且还是空降百户没有自己班底,暗地里应该找不到几个可靠心腹。 听到这话语,赵鸿杰满脸意外的看向李达,有些不敢相信他会主动提出来与自己共事。 “别摆出这模样,看着就来气!” 李达依旧是嘴不饶人,不过后续一杯酒下肚后继续说道:“老子再怎么不爽,也是跟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当过你的大哥!” “那句话叫兄弟什么来着?” 说到一半,李达卡壳了,把目光看向沈忆宸。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对于这个文盲,沈忆宸着实有些无语。 “对,就是这话,该帮我能站旁边看着吗?” 不止是李达如此,白胖子张祺也开口说道:“虽然老子听老大说过后也很生气,但怎么也不能袖手旁观啊。” “没错,他娘的一起长大,能看着赵鸿杰不管吗?” “锦衣卫就锦衣卫吧,都进去了还有什么办法。” 众人你一言,我一句,喝酒过后语气粗鄙了不少。 但无论如何,都是在应天府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如今又一同到京师闯荡。 兄弟之间无论内部有何争斗,面对外人就应该团结起来! 听着众人话语,赵鸿杰眼眶红了,烛光照映之下还能看到晶莹泪光。 167 兼职帝王师(二合一) 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 这一夜的重逢乔迁酒,沈忆宸又喝的伶仃大醉,这次是因为高兴。 正统十年四月十二日,沈忆宸照常前往翰林院“打开上班”。 经历过这十来天的适应,沈忆宸越来越习惯在翰林院修书的环境了,可谓乐在其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 修书如修行,都是得静下心来去认真做的一件事情。 沈忆宸以往在科举、身份、权势等等因素的压力下,始终不敢停下或者放慢自己的脚步,每天都想着该如何往上爬,才能不成为别人眼中的蝼蚁。 这种日子过多了,心态也变得愈发的急躁, 甚至有些时候过于锋芒毕露, 想着以势压人走捷径。 就好比入职翰林院的冷嘲热讽, 换做现在沉静下来的沈忆宸, 他恐怕不会再选择如此盛气凌人的方式去示威,而是隐忍下来分化逐个击破。 文官集团从来都不是一个亲密无间的群体,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利益诉求,翰林院众人也是如此。 不过沈忆宸同样不后悔自己的意气,后世有个说相声的说过:“三十岁之前不狂,没有出息,三十岁之后还狂,肯定没有出息。” 同样还有一个买瓜的也说过:“年轻人要是不气盛,那还叫年轻人吗?” 吃一堑长一智,人生终究得通过不断的试错,才能累积到足够的经验。毕竟对于官场而言,沈忆宸才是那个童叟无欺的雏鸟。 刚踏进翰林院,沈忆宸就看见值事厅门前站着一群翰林官,就连侍读学士倪谦也在其中。 如今钱习礼基本上是在礼部坐堂,周叙处于交接状态,等着前往应天府翰林院上任, 倪谦就是目前京师翰林院的实际“掌院者”。 “内翰学士, 圣上今日又取消了经筵,这可如何是好?” “对啊内翰学士,距离上次经筵已过月余,如今又说延后。长此以往下去,经筵讲读岂不是成了虚名?” “内翰学士,讲经读史乃吾等翰林文人天职。陛下亲政不过两年,就如此懈怠,恐不是好兆头。” “还望内翰学士直言陛下,当以圣贤书为重!” 听到这番对话,沈忆宸想起来今日是每月逢“二”的经筵讲读日子,但不知因何缘故,明英宗朱祁镇把它给取消了。 而且不单单是取消今日,算起来已经有一个多月没举办过经筵了, 其实出现这种状况,并不是什么偶然意外,对于明英宗朱祁镇而言,是他亲政后必然会做的事情。 原因就出在当初“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共同执政期间,极端严格的执行了经筵跟日讲制度,在幼年明英宗朱祁镇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阴影。 想想看一个八岁继位的孩子,正处于孩童贪玩好动的年纪,却每天要起早摸黑的学习。并且常年不辍,连朝会的时间都被强制缩短到八份奏章,就为了不耽误朱祁镇的读书时间。 另外“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无比严厉,不允许明英宗朱祁镇有任何的请假缺席。 后世如此“内卷”的情况下,都时不时下发给小学生减负的文件,朱祁镇却常年无休。别说是个孩子了,就算放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年复一年下来都得产生严重的逆反心理。 此事也从侧面解释了,为何朱祁镇会亲近王振。 因为他可能是在深宫后院中,唯一一个不完全把朱祁镇给当作皇帝,还当作自己学生、弟子,乃至付出亲情的人。 如今朱祁镇亲政,二杨跟太皇太后张氏都已故去,就剩下个杨溥也垂垂老朽,无人管束自然不愿意再上什么经筵日讲课。 于是乎就出现了沈忆宸眼前的景象,翰林们急不可待想要担当帝王师,给皇帝传授治国平天下之术。朱祁镇内心里面却极度反感上课,各种找借口能推就推。 “诸位莫要着急,本官会直言上疏禀告陛下。” 倪谦只能开口安抚众人一句,如今皇帝亲政天下最大,不愿意经筵你还能摁着他脖子上课不成? “唉……” 众翰林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倪谦的难处,只能怪自己生不逢时。 想当初“三杨”执政,担任同知经筵事,皇帝日日都得接受经筵日讲。 如今阁臣中的马愉、曹鼐、陈循等人,都是靠着担任皇帝的经筵讲官上位,成为朝中重臣。 现在朱祁镇如此反感经筵学习,自己等人还如何把心中理念传授给皇帝,打造出一代明君? 更别论什么担任帝王师,从此平步青云了。 听完这些翰林的言语,沈忆宸笑了笑,准备前往典簿厅修自己的《寰宇通志》。 经筵讲官这个职位是要熬资历的,坑少萝卜多。朱祁镇无论上不上课,都轮不到自己这个新人来担任帝师。 而且就目前自己与众翰林的关系,就算过段时间资历渐长,恐怕他们也不会推选自己为经筵讲官,除非是拉钱习礼来亲自出面。 所以此事基本上与沈忆宸无关,看看戏就得了。 就在沈忆宸迈动脚步的时候,从门外跑进来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开口询问道:“请问状元公沈向北,今日有无在翰林院坐班?” 找我的? 沈忆宸有些意外,这名官员并不是翰林院的人,自己在其他官衙好像也没什么关联,为何会突然来找自己? 就在沈忆宸准备回应的时候,倪谦提前开口道:“你是何人?” “下官乃国子监助教,奉大司氏之命前来邀请状元公赴国子监讲学。” “大司氏为何突然要沈修撰去国子监讲学?” 倪谦感到有些不明所以。 翰林官前往国子监讲学并不是罕见事情,相反翰林组成的讲师团,定期会去国子监讲学,指导监生跟太学生。 不过这也是需要讲流程的,双方接洽约定好时间、人数,很少如同这般直接找上门来,点名邀请某位翰林去国子监讲学。 就算沈忆宸乃三元及第,文人翘楚,也不能如此特殊待遇吧? “今日圣上视察国子监,大司氏感状元公学识渊博、为人正直,于是特邀前往国子监讲学。”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脸色皆变! 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为国子监学子们讲学授课,而是为皇帝讲学,意味着担当临时帝王师的美名。 国子监祭酒为何会如此器重沈忆宸,把此等亲近圣上的良机送到他面前,也太夸张了点吧? 不过很快就有人想起了叩阙鸣冤事件,当初沈忆宸不畏强权直言上疏,某种意义上是救了国子监祭酒一条命。现在投桃报李,看起来也实属正常。 但是这番想法,恐怕得放在御赐金腰带之前了。沈忆宸有了“阉党中人”头衔后,之前的叩阙事件,如今看来也不是那么的纯粹简单。 “没想到圣上推掉了经筵,是去国子监视察了。” “那岂不是意味着,沈忆宸一步跳到了经筵讲官的职位?” “此子何德何能,担得起帝师美名?” 诸翰林听到之后,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日沈忆宸仗“官”压人的效果也很明显,哪怕心里面各种不服嫉妒,却无人敢大声嘀咕。 因为他们心中面很清楚,沈忆宸这个新人后辈不好惹,是真不会忍气吞声。 哪个时代都是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 不过却有一人不怎么怕沈忆宸,杨鸿泽内心满腔愤慨,毫不顾忌开口道:“欺世盗名之辈,如今却能登大雅之堂称帝王师,真是天道不公!” 对于众翰林这种背后私语举止,杨鸿泽也看不顺眼。 吾等文人,如果连面对未来盗国之辈的勇气都没有,还如何以文载道,匡扶社稷? 杨鸿泽此话出来,引得众人纷纷侧目,众翰林看着他也是面露惊讶。 今年的三鼎甲真是个个生猛,本以为出来沈忆宸这个狂人已经算例外了,结果没想到杨鸿泽这小子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关键时刻是真敢说啊。 “慎言!” 倪谦毫不犹豫开口训斥了一句,翰林院内部之事,岂能在外官面前展露,这小子比沈忆宸还不知道轻重! 说罢,倪谦看向国子监助教回道:“沈修撰今日无要事坐班,就随你去吧。” “谢过内翰学士。” 沈忆宸与国子监助教同时拱手称谢,然后转身就走出翰林院。 另外一边朱祁镇正率领英国公张辅、永康侯徐安等勋戚,以及吏部、礼部、兵部几位尚书,正在祭酒李时勉的接待下视察国子监。 所谓视察,无非就是听听工作报告,看看国子监学子们的生活学习环境。另外就是最重要的一条,皇帝跟众勋戚大臣,将与国子监学子们一起,聆听儒学大师们讲学,其中以祭酒李时勉为首。 此举除了鼓舞国子监众学子外,还有向天下告示皇帝尊崇儒学,重文兴教。 “陛下,礼堂讲师、监门都已到齐,可以御驾前往了。” 看着还在四处打量的朱祁镇,王振靠了过去悄悄告知了一句。 听到这话,朱祁镇脸上的神情瞬间黯淡下来,他本就是为了逃避经筵才前往国子监视察,终究还是躲不掉讲学。 “先生,今日讲师都有何人?” 朱祁镇开口问了一句。 虽然躲是躲不掉了,但在国子监听课的氛围,总归要比在宫中强许多。 一方面是国子监的讲学内容更有趣些,比如去年李时勉讲解《尚书》非常透彻清楚,让朱祁镇听的兴致勃勃,还给了许多赏赐。 另外一方面就是有监生在场,多了如此多青春朝气的同龄人,总比独自面对一堆只会讲大道理的老头强。 “有国子监祭酒李时勉,国子监司业何瑞,当朝大儒魏从文等人。” 说罢停顿了一下,王振才补充道:“还有翰林院修撰沈忆宸。” 对于前几人,朱祁镇并无特别感觉,当听到沈忆宸名字的时候,他一下就来了兴趣。 “沈忆宸如今任翰林院修撰,为何会到国子监来讲学?” 朱祁镇有些意外,按理说自己视察,讲学的都是国子监讲师,一个翰林官怎么冒出来的? 另外就算邀请翰林官,沈忆宸这才入仕多久,理论上是资历不够为帝王讲学的,着实有些奇怪。 “听说是国子监祭酒邀请的。” 说到这句话的时候,王振脸上罕见流露出尴尬表情,这什么原因还需要问吗? “喔……” 朱祁镇意味深长应了一声,他也想起来是怎么回事了,确实当着先生面问出来,属实有些尴尬。 不过话说回来,沈忆宸三元及第、六元魁首,成就已达到文人巅峰,学识方面应该是不用质疑的。 今日自己就看看,沈忆宸在讲经论史上,有何过人之处!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前往国子监礼堂,此时内外已经有着上千名国子监学子到场,就为了能一仰皇帝龙颜。 当看见朱祁镇那明黄色的御驾出现,这些年轻的国子监学子们夹道欢迎,脸上无一不是流露出激动崇敬神色。甚至有些情绪激昂的,忍不住眼泪刷刷往下流。 礼堂之内,听着外面传来的声响,李时勉朝着身旁沈忆宸嘱咐道:“向北,今日事情从急,让你没有提前着手准备。等下为圣上讲学,切记莫要紧张,就按平常心发挥就好。” 李时勉相信沈忆宸的学识水平,却对他能否稳定发挥并无把握。 毕竟天子视察国子监事出突然,没办法提前告知沈忆宸让他好好准备,只能赶鸭子上架。 讲学内容可以不出彩,中庸即可,但绝不能在过程中磕磕绊绊。否则今日自己这番好心安排,恐怕会弄巧成拙。 “晚生明白。” 沈忆宸没称下官,而是晚生,也是彰显亲近之意。 就在他话音刚落下,朱祁镇就领着众勋戚大臣走进礼堂,而众国子监官员跟学子,纷纷跪下行臣子礼。 行礼完毕后,朱祁镇坐在主位上开口说道:“今日视察国子监,见到莘莘学子们发奋图强,朕心甚慰。” “尔等身为国子监学子,乃我大明未来之栋梁,还望能好学不倦,报效家国!” 此言一出,礼堂内再次跪倒一片,特别那些正处于热血期的年轻监生,恨不得为皇帝效死! “诸生毋需多礼,今日朕与你们同为学子,还请大司氏讲学!” 国子监讲学之日,为了彰显尊师重道,祭酒的地位将会被大幅度提升。 皇帝自称学子,勋戚重臣位列下席,就连贵为英国公张辅,也就跟李时勉执平礼。 这就是为什么无数文人向往“帝王师”名号,能得到皇帝的恭敬甚至行礼,荣耀放在封建时代可谓无以复加,说是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臣愧不敢当,谨遵圣谕!” 李时勉听到后谦让了一句,然后站在礼堂中央师席,开始为皇帝与众官员讲学。 身为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的学识自不用多说。他今日的讲学内容,选自于《尚书·虞书·大禹谟》中的一段话。 “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 这句话是儒家学说中著名的“十六字心传”,在四书五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历代先师大儒们都会对这句话提出自己的见解,从而导致越到后世,越无人敢讲。 毕竟你一旦拿这句话开讲,势必会与先师大儒们比较。讲的观念类似,就彰显不出个人特色跟实力。如果讲的观点不一样,那更是玩大了,妥妥异端学说。 非儒学宗师级别人物,是不敢碰这十六个字的。 所以当李时勉讲学题目一出来,现场出现了一片压抑的欢呼声音,不愧为大司氏,敢开文人之先河!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人心变幻莫测,道心却微妙难明。惟有精心体察,专心守住,才能坚持一条不偏不倚的正确路线。 李时勉的讲学方向,就是辨析何为人心,何为道心,又如何能做到避免“趋利避害”,始终保持自己的本心,一步步的坚持下去? 答案就在“精”跟“中”这两个字上面。 只有做到足够的专精,才能不断的排除错误路线跟答案,秉持着持中理念,不偏不倚,公正、公平的治理天下。 以往大儒们解读这段话,都是把“中”给理解为中庸之道,而李时勉却着重与“精”字上面,可谓另辟蹊径,让很多学子们茅塞顿开。 当他讲学完毕后,整个礼堂之辈掌声、欢呼声雷动,就连皇帝在场都无法阻止学子们的激动兴奋心情。 “大司氏不愧是当朝宗师,确实学识渊博!” 哪怕朱祁镇这种对讲学持有反感心态的人,听完李时勉的这番见解后,都开口称赞了一句。 旁边的沈忆宸心情就很复杂了,一方面是为李时勉的学问感到佩服。 另外一方面,恰恰是因为李时勉学问太强了,导致他开头打个样,差不多捅到天花板位置。 这种档次的讲学,就算让沈忆宸有备而来,都很难达到李时勉的水平,更何况他今日毫无准备。等下上台恐怕就不是相形见绌那么简单了,别讲垮了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李时勉讲完之后,上师席讲学的是国子监司业何瑞,他今日讲学方向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明“崇仁学派”的理学! 这点也是国子监讲学与经筵日讲的不同,经筵日讲一般着重于四书五经跟史书,培养皇帝的治国能力,讲官很少会具体到学派的观念。 国子监就更像是纯粹的讲学辩经,能提出讲官自己所属学派的观点,从而宣传理念。 崇仁学派是正统朝大儒吴与弼开创的,以程朱理学为基础,宣扬自己探索内心的道统。 在他看来人被外物所干扰时,只需在心上做工夫,便可使心泰然。通过不断学习仁义礼智,来抵抗外物引起的私念,使心性纯然,这样才能接近于圣人的境界。 简单点来说,就是通过自身的修炼,而让自己的心达到完满自足。 这种理念,其实与程朱理学的“存天理,灭人欲”,并不完全吻合。有了一些宋代陆九渊“心学”的影子。 也恰恰是因为如此,明中后期著名的心学集大成者王守仁,就曾慕名向吴与弼的弟子娄谅学习,受到其学说的影响。 对于这种什么理学、心学、气学观点,沈忆宸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还不如让他看四书五经八股文。 但偏偏随着时代发展,明朝中后期迎来了学派的大爆发,各种哲学思维层出不穷,对后世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后续上场的当朝大儒魏从文,他是“霍州学派”创始人曹端的弟子。 这个曹端也不简单,被称之为“明初理学之冠”,把程朱理学给钻研到了极致,从而在此基础上发展出自己的学说。 曹端所推行的观点,开始跟玄学差不多,就是推崇太极。后续发展出了“事心之学”,强调只要“事事在心上做工夫”,便可以使理主导气,使人心纯然适应天理。 这种理念与前面的“崇仁学派”有不谋而合之处,也恰恰是明朝前提理学家不断强调在心上做工夫,后续导致了明朝中后期“心学”的蓬勃发展。 等到这位大儒退下,轮到沈忆宸上场讲学了。 说实话这两位理学大师的讲学,简直把沈忆宸给听得昏昏欲睡,不管他们的观点多么拥有哲学思维,终究是一片夸夸其谈,内容空洞无物。 难怪明末会各种学派、党争群魔乱舞,真是空谈误国啊! 站上师席,全场都向沈忆宸投来了好奇跟期待的目光。如果按年龄来算的话,沈忆宸不单单是开创了明朝状元的历史,还拥有了最年轻的帝王师头衔,哪怕是个临时兼职的。 朱祁镇也满脸期待,沈忆宸以前文章给了他很多惊喜,他想要知道这个年轻的大明文人魁首,学识能否抗衡一众儒学宗师? 面对众人目光,沈忆宸心情可谓忐忑沉重无比。 他本来也主治《尚书》,结果跟李时勉撞车了,论钻研经书,与这种宗师相比较沈忆宸自愧不如。 论学派观点,如今明朝前中期理学占据统治地位,心学才刚刚萌芽,气学处于微弱状态,还等着王夫之去发扬光大。 但问题是,这三套儒家学说,沈忆宸通通不认同,更别论让它当作自己的观念来讲学了。 此时此刻毫无准备,自己能说什么? 看着沈忆宸没阐述自己讲学方向,台下学子跟大臣们都从开始的期待,变成了些许疑惑。 该不会是状元公面对此等重压,讲不出来了吧? 特别是国子监的监生,许多人都把沈忆宸视为自己的偶像,以及未来要追赶的榜样。如果今日他要是未战先怯,多少人得失望至极! “状元公迟迟不言语,是否没有准备好?” “听说今日状元公是临时从翰林院赶过来的,面对如此多当朝大儒宗师,发挥失常也不意外。” “确实,就算三元及第,也没多少时间醉心学术,很难匹敌当朝大儒。” “状元公乃吾效仿目标,他绝对不会怯场!” “三元六首,岂止是这种水平?” 听着声声入耳的言论,沈忆宸开口了,他朝着众人坚定的说道;“今日吾讲学的观点为经世致用,辩证求是!” 既然对于理学、心学、气学都不满意,那不如就趁此机会,宣扬属于一套属于自己的学说。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单纯从武力或者制度上,永远都只能改变一时。 只有从思想上改变,才是真正的一劳永逸。 沈忆宸选择的学说,就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古代马甲版! 168 开宗立派(二合一) “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这是哪家学派的观点?” 沈忆宸话音刚落下,就引发了在场众人的疑惑。因为目前明朝主流学派,就没有哪家主张过这个观点,甚至追溯到先宋的程朱理学,也没有听闻过此调。 “先生, 你知道沈忆宸讲的是哪派学说吗?” 朱祁镇侧过脑袋,轻声朝着身旁的王振询问了一句。 他在宫中经筵日讲学习的,都是一些帝王治国之术,还没有时间去关注学派思想。而且官员们为了保持政治平衡,也不会允许某位讲官夹带私货,去给皇帝灌输自己的学术主张。 万一皇帝被“洗脑”成功,那其他不信这一派的官员还怎么混, 朝堂岂不是变成一家独大了? 当然,这种事情也防不胜防。好比建文帝朱允炆,就被黄子澄这个腐儒老师给坑惨了,可谓言听计从,最终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这就是独信一家之言的坏处,而现在的朱祁镇跟王振,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复刻历史。 “回禀万岁爷,奴婢听着像是前宋永嘉学派的观点,却有着很大不同。” 王振毕竟是举人出身,学识功底还是有的。他从“经世致用”这四字上,感觉跟永嘉学派的主张很像,却并不完全一致。 至于后面的辩证求是,那更是闻所未闻。 “那依先生话语,这是沈忆宸自己的观念?” “奴婢不敢确定,得状元公讲学之后才能得知。” 现在沈忆宸就提出八个字的观点,内容如何还不可知,就下结论说是原创观念, 有些为时尚早。 要知道在古代一旦提出了自己主张, 如果能发扬光大出去, 就相当于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代宗师。 沈忆宸如今年仅十八,就算有着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文人巅峰功名,在学识钻研沉淀上,也差了宗师大儒不少。 王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今日讲学会是沈忆宸开宗立派之时!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然后在心中默念起永嘉学派四字。 其实不单单是朱祁镇,在场的国子监学子跟官员们,大多数都在心中猜测,沈忆宸想要讲学的内容,是不是跟前宋的永嘉学派有关。 永嘉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一个儒家学派,它主张的“事功学”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呈鼎足相抗之势。 这个永嘉学派的主要观点,就是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以及利与义的一致性。 实践重要性道理浅显,很多人都能明白,利与义的一致性就在于要“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简单点说,就是道学家们不能光靠一张嘴,就要求人人都达到“圣人”的道德标准。总得让人有利可图,才能有动力去做好事,追求利益并不违背道义。 某种意义上,这个观点更复古了先秦时期的思想观念,那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至于“经世致用”四字,乃后世儒学家王夫人、黄宗羲等人,把事功学给进一步发展后的成果。 更为突出表达了,学问必须得有益于国事,得治国安民务实。而不是如同一些理学家那般不切实际,整天就想着追求所谓的仁义道德,最终空谈误国! 算起来古代先圣的孔孟学说,传承到大明正统朝,已有两千年之久。 其实认真来讲,儒家思想本身并没有多大问题,相反放在两千年前,是极其先进的哲学思维。甚至就算是放在两千年后,也依然有许多可取之处,绽放出属于先圣的思想光芒! 但问题就出在后世统治者或者野心家,掌控了儒家学说的注释权,甚至把它尊崇到不可更改的“圣经”地步,引以为治国学术,这就出现很大的问题了。 任何思想都不能一成不变,哪怕当时再怎么先进,都抵挡不住岁月跟时代的变化。 《晏子使楚》里面有一句名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区区几百公里的地域差别,都能产生截然相反的两个结果。千年悠悠岁月跟时光,如何能保证它能适用每一个朝代,每一片土地? 沈忆宸本来没想介入到儒家学派之争中,原因无他,纯粹是能力跟时间不够。 想要提出属于自己的学术主张,就需要极其扎实的学识功底。无论是理学也好、心学也罢,甚至就连其他诸子百家的思想,都不能有明显短板。 不然凭什么能在辩经上击败“敌人”,让世人相信你的学术主张? 科举考试沈忆宸能取得辉煌成就,是因为那属于纯粹的应试教育,说更露骨点,就看谁死记硬背的能力强。 而提出学术主张,是需要创新思维的,没有几十年的钻研积累,很难完善自己的学说,将漏洞百出。 沈忆宸目前一个区区从六品翰林修撰,距离大明权利中心还有着十万八千里。就算后续一切顺利无比,位极人臣执掌天下大权,他要面对的紧迫事情更多。 北方蒙古的威胁,南方土司的分裂,卫所制度的腐朽,大明土地的兼并…… 种种迫在眉睫的危机,都要远超学术之争。近忧都搞不定,哪还有精力去管什么远虑? 但是如今当机会摆在沈忆宸的面前,时势造英雄! 他不想在西方大陆已经“文艺复兴”、“科技革命”的前提下,华夏土地上还在强调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这套。最终抱着腐朽的程朱理学,被人用先进科技给打的满地找牙。 就算自己最终无力从思想上改变什么,但终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能给予世人一点启发也好! 沈忆宸感受着四周那些疑惑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观念,进行讲学阐述。 “事必本夫心,善言心者,必有验于事矣!” “法必本于人,善言法者,必有资于法矣!” “今必本夫古,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矣!” “物必本夫我,善言我者,必有乘于物矣!” 经世致用只是一个笼统的务实观念,想要有学术主张,那么就必须得提出具体的思想内容。 沈忆宸提出的这四条,第一点就是反对空谈义理,坐而论道。“有验于事”指主观认知要接受实践检验,而不是唯心论,呼应了永嘉学派中强调实践的重要性。 第二点中的“法”,并不是指法律,而是规律。 沈忆宸想要表达人不能完全按照儒家的“仁义道德”行事,而跟更应该遵从客观规律,否则就会陷入到盲目法古之中。 第三点指出历史潮流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反对崇古主义,不要抱着几千年前的东西不放,要与时俱进! 第四点就是讲个人与群体的思维观点,表明不能独断专行,要尊重不同的意见,集思广益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化。 最后一点算是沈忆宸夹带私货了,提前给在座的国子监学子和官员们打预防针。他担心自己今天这一番主张会引发轩然大波,被群体而攻之! 于是丑话说在前面,你要反对攻击我,那就是接受不了不同意见,独断专行。 沈忆宸的这些主张,算是“经世致用”与永嘉学派的结合,不过并没有脱离古代四书五经的范畴,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 想要摆脱时代的局限性,那么就只能靠后面一句“辩证求是”,用更为先进的现代辩证唯物主义观念,去带动思想的发展与开拓。 当沈忆宸讲学完毕,环顾四周发现整个礼堂内鸦鹊无声,所有人都用着极其震撼的眼神望向他。 怎么没点反响,是我讲的太好,一时还沉浸在思维冲击里面,无法自拔吗? 就在沈忆宸感到不明所以的时候,当朝大儒魏从文站了出来,满面怒容身形颤抖的指着他说道:“此等事功异端学说,乃为理学所不容!” 魏从文没有后世穿越的经历,他只能从前朝寻找沈忆宸学说的出处。 很明显,这些内容跟永嘉学派的“事功学”异曲同工,都是反对理学“修身”、“内圣”主张,不是异端是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沈忆宸虽然没有直接攻击程朱理学,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几乎与现在大明朝通行的观念完全不同。 能在此处听讲学的,无论是大臣也好,国子监学子也罢。只要不是走关系进来的,都能称得上是大明文人中的佼佼者,怎会不明白背后的意思? 只是沈忆宸乃三元及第,功名声望实在太强,就算感到有些不对劲,也没人敢带头反对。 现在当朝大儒站了出来,直言沈忆宸乃事功异端学说,这下很多人就敢畅所欲言了。 “状元公所言,句句意指理学,也太大胆了。” “呸,亏我之前还如此崇拜沈向北,真乃奸臣!” “状元公为何会说出此等离经叛道之言,是想被天下文人士子所不容吗?” “哗众取宠之辈,还好圣上御驾在此,应当场革除沈忆宸官职功名!” 礼堂内各种攻击言语接连而至,许多官员跟国子监学子应援魏从文,满腔义愤填膺。 因为沈忆宸的学术主张,相当于否定了他们一辈子寒窗苦读所学习的观念,如何能接受? 不过也有少部分的官员跟学子,并没有随大流去指责。他们在心中仔细回味着沈忆宸的观念,感觉许多地方颇有道理,并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言论。 只是奈何大势所趋,无人敢帮沈忆宸说话。 李时勉看着师席上的沈忆宸遭受攻击,脸上表情凝重无比。 他今日邀请沈忆宸过来讲学,一是报恩,二是欣赏。想着此子能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才华,从而得到青睐,开启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的才华也太过于“惊喜”了,直接就在国子监开宗立派,提出了自己的学术主张。 问题是你要开宗立派也可以,偏偏语出惊人,此等言论为当今理学氛围所不容。这无关学识高低对错,只关乎阵营立场不同。 挑战既定规则者,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今日这等局势,就算李时勉想要帮沈忆宸解围,都有心无力。 “沈忆宸恐怕有麻烦了。” 高居御座之上的朱祁镇,看着沈忆宸被众官员学者指责,脸上流露出一种玩味的笑容。 与理学家跟热血学子不同,朱祁镇对各种学说理念可没什么兴趣,甚至可以他归类为“厌学党”,连四书五经都不想读了。 所以他对于沈忆宸言语,没有任何的被冒犯感觉。反倒是出宫能看见如此“热闹”的一幕,吃瓜不嫌事大,真是不虚此行。 “状元公此举有些过于大胆了,恐怕不好收场。” 王振虽是文人出身,但他现在身为宦官,对于儒家学说理念什么的,也早没了年轻时候的执着。 沈忆宸这番言论,他同样没有多大感觉,纯粹是觉得这小子太过于张扬,要是今天不能体面收场的话,日后各种弹劾奏章恐怕不断。 如今王振也算是在沈忆宸身上下了本钱,要是因为今日讲学的轻狂之举,而影响到仕途发展,那就有些亏大了。 “要是没收场的本事,就代表不堪重用,能试出来也好。” 帝王终究是帝王,无论朱祁镇之前表现的对沈忆宸多么亲近器重,当真正考验来临的时候,沈忆宸要是展现不出自己的能力跟价值,就会被无情抛弃。 沈忆宸听着四周攻击言论,内心里面唏嘘不已。如今大明的“独尊理学”,已经容不得任何其他观点跟异见。 他突然有些理解明末一代宗师李贽,为何会在狂妄挑战封建礼法一生后,选择在狱中自刎殉道。 可能对于当时的李贽而言,他已经无力改变局势,又无颜返回故里,更不想对后世无所警示,唯有身死留其名! 李贽孤身对抗这个世界失败了,而沈忆宸还没有,他也不允许自己失败! 身为变革者,当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决然! “何为异端学说?本官所言俱能在先圣言论中找到出处。” “魏鸿儒,是在质疑圣人言吗?” 从决定发表自己观念开始,沈忆宸就已经预想到这一幕的发生。 有勇气是一回事,送人头又是另外一回事,他可不想自己出师未捷身先死。 明朝理学家的根基,就在孔孟思想跟程朱理学,想要战胜它们,靠着一腔热血跟意气是不行的,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 “妖言惑众就罢了,还敢污蔑老夫质疑圣人言?” 魏从文简直怒不可遏,要是自己年纪大打不过沈忆宸,恐怕他就当场扑过去了。 “是吗?” 沈忆宸淡淡一笑,然后把自己刚才观点在儒家学说里面的源头给找了出来。 并且具体到了哪本书的哪一页哪一段落,可谓证据确凿! 听完沈忆宸所言,有些学子还不太信,翻开随身所带书籍去验证,结果还真就翻到了相同的圣人言。 只不过这些圣人言单独看,好像与沈忆宸所言差距甚远,组合在了一起又变成了另外一种意思。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本质,孔孟先圣们,确实说过! 其实出现这种局面并不意外,永嘉学派的“事功学”,本就是儒家学说的一支,它同样引用的也是圣人言。 无非就是在南宋的环境下,没有战胜程朱理学罢了,后续就被逐渐给遗忘了。 这下轮到魏从文傻眼了,南宋距今已过数百年,什么永嘉学派事功学,早就被大明文人所抛弃,也不会去学习他们的理论。 甚至对于一些文人而言,能知道有这么一个学派的存在,就已经算是知识渊博了,谁还会认真去钻研他们的学术主张? 书到用时方恨少,魏从文可能都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代理学大儒,会在这种地方翻车。 见到魏从文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另外一位讲师国子监司业何瑞站了出来,开口说道:“所谓事功学说,无非就是功利学说,见利忘义!” 事功学强调义利统一,这点最为被理学所鄙视,在他们的观念里面,只要讲利益就玷污了道义的纯洁性。无论这份利益是正当的,还是非法的。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纯粹的二极管思维。 “敢问何司业,下官所言中,可有讲过功利二字?” 沈忆宸确实用了永嘉学派的一些理论,但是他并没有全盘借用,至少目前没有。 相反国子监司业何瑞,就潜意识把沈忆宸给带入到了永嘉学派的身份中,直接用“事功学”中的义利观点来反击。 等听到这句反问后,他有些懵了,沈忆宸确实没提及过功利二字。 看着对方哑口无言,沈忆宸摇了摇头,补充了一句永嘉学派创始人叶适的名言:“既无功利,则道义者乃无用之虚语。” 翻译过来就是:如果没有功利,那么自称道德君子就没有标榜的舞台。 这句话沈忆宸有着一句双关之妙,除了原本意思外,还暗指自己没有说功利,何瑞就没有了借机发挥的舞台了。 “不愧为朕钦点的三元及第,此等学识令人佩服!” 看见沈忆宸居然把两位当朝大儒给说的哑口无言,朱祁镇忍不住开口称赞了一句,确实学识功底有些强到出乎意料。 皇帝开口定调,意味着此次讲学争论胜负已分,在场朝臣跟国子监学子,无不是满脸震撼。 两位儒学宗室,居然败于一名十八岁年轻人之手,简直不敢想象。 六元魁首之才,就这般恐怖如斯吗? “陛下,此子……” 何瑞想着据理力争,甚至还想让朱祁镇治沈忆宸个妖言惑众之罪。 结果他刚开口,就看到王振目露寒光的望着自己,瞬间把后面的话给吓回去了。 “朕没想到在国子监视察,还能见到如此精彩的学术讨论,沈爱卿真乃才华横溢。” 相比较道学家的空洞理论,帝王观念自然要务实许多,所以朱祁镇更认同沈忆宸的观点,甚至可以说是欣赏。 儒家学说从汉武帝独尊儒术开始,对于皇帝而言就只是统治工具。朝堂之上也不需要夸夸其谈之辈,能干实事的臣子,才是需要的人才! “谢陛下称赞,臣愧不敢当。” “不知沈爱卿这番学说,可有出处?” 沈忆宸这番主张虽然跟事功学很像,但是形似神不似,特别是后面的辩证求是,完全是全新的思想理念。 也恰恰因为过于新颖,众人还不理解代表着什么,就连反驳都找不到攻击点。 “并无出处,乃臣下心中所想。” 沈忆宸这话出来,在国子监学子里面引发了一片惊呼声音。 之前就有人猜测,这会不会是沈忆宸独创的开宗立派学说,如今算是尘埃落定了。 “状元公学识如此惊人吗?十八岁就提出属于自己的学派观点?” “开宗立派乃大儒宗师所为,状元公日后岂不是要冠上宗师名号?” “三元六首注定不凡,却无人能想到如此登峰造极。” “沈状元乃吾毕生所望,当学习之!” 别说是这群年轻人了,就连明英宗朱祁镇,都惊讶的合不拢嘴。 他也没想到一次普通的国子监讲学,能见证开宗立派的场景。 “真乃国士,沈爱卿等下伴随御驾,朕还有些疑问想要请教。” 请教一词出来,本来还算能稳住的在场勋戚重臣,这下都闻声色变。 像沈忆宸这种临时拉过来讲学的,你要说他有帝师头衔的吧,水分确实有点大。 更重要的是,讲完这场没下场,无法持续在皇帝面前刷脸获得实质性嘉奖。 现在皇帝让他随御驾同行,还说要请教,就相当于正式承认了沈忆宸“帝王师”头衔。 如果他能以此学说讨得皇帝的认同,那带来的利益好处更是无法想象。 十八岁的帝师,位列三公恐怕都不会是沈忆宸的极限,成国公真能如同魏国公那般,达成一门两公爵的盛举吗?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语气带着颤音叩谢朱祁镇。 他会如此激动的原因,并不是外人眼中得到皇帝看重,有平步青云的好处才这样。 而是沈忆宸看到了一丝曙光,能把自己的思维理念传递给朱祁镇,从上至下的改变大明朝! 单枪匹马挑战这个时代,虽千万人吾往矣! 169 入东阁(二合一) “大宗伯,此子成长速度,有些出乎意料了。” 听到皇帝朱祁镇邀请沈忆宸御驾随行,吏部尚书王直朝着身旁的礼部尚书胡濙,开口说了一句。 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朝廷部院大臣而言,自然不可能像国子监年轻学子那般一惊一乍的。 提出学术主张没什么,这年头想要开宗立派的多了, 但真正传播开来让世人信服的又有几人? 沈忆宸今日这番言论,别说是让人信服了,恐怕日后京师年轻文人领袖的头衔都不保。如此离经叛道挑战理学,让自己站在了大明儒学道统的对立面,也不知怎么想的。 年轻人意气风发也得有个度,过犹不及! 本来这种“学术圈”的辩经纷争,王直等文官重臣也没太当回事。毕竟现在是大明正统朝,而不是明末党争时期的群魔乱舞, 各种学派比谁嗓门大来影响朝政。 但是朱祁镇表现出的态度,却让他们不由重视起来。一旦沈忆宸得到了皇帝的支持,就不再是“学术圈”里面的小打小闹了,将真正有影响到朝堂走向的能力。 可能这是事先谁也没有想到的局面,沈忆宸这个临时邀请来的国子监讲师,步步为营将戴上真正帝王师的桂冠! “能如何?该做的都做了,此子挡得了一时,挡不住一世。” 胡濙淡淡的回了一句,语气波澜不惊。 从会试前拉拢失败开始,胡濙就已经想方设法,打压沈忆宸的科举排名,扶植自己人上位。 结果这小子就跟有天命眷顾一样,次次关键时刻都获得贵人相助,硬是打破了自己的阻碍,完成了三元及第、六元魁首这般文人至高成就。 如今沈忆宸入仕为官,羽翼已经逐渐丰满起来, 想要再压制就没之前那么好操作了。 科举排名可以搞暗箱操作,官场上的肆意打压, 就得旗帜鲜明的弹劾对立。胡濙为首的文官集团们, 还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公开翻脸为敌。 先不论沈忆宸这个“阉党”身份,王振能给予他多大的助力。单纯一个成国公所代表的勋戚集团,就不是什么好惹的存在。 至少在土木堡之变前,阉党、勋戚、文臣三方势力排位下来,文官集团实力稳居最后,单挑一个都打不过。 “就怕他谄媚圣上,与王振达成同盟,到时候朝中将无人可以抗衡。” 之前胡濙打压沈忆宸的时候,王直其实并没有过多介入。 一方面他是吏部天官,除了资历上比不过胡濙,论权势地位当为文官二把手。等哪天杨溥退休或者去世了,王直就将成为真正的文官之首,续任内阁首辅都战不过。 当年王直是礼部侍郎的时候,就当过胡濙的小老弟。如今上位成功,谁还愿意久居人下,自然没必要跟着对方的计划走。 另外一方面,就是王直没把沈忆宸给当回事。再怎么少年英才,官场爬到能够威胁到自己的位置,没个十几二十年不可能。 等到那一天出现,王直坟头草恐怕都不止三丈高了。 但是今日这一幕,让王直意识到,自己的眼光确实不如胡濙这个五朝元老。按照沈忆宸这般势头发展下去,恐怕不需要十几二十年了。 “不管是何原因,此子至少目前还没有与王振达成同盟。如果此时选择对他出手,那才会真正把他推到王振那边去。” 能在官场高层屹立几十年不倒的,无一不是顶尖老狐狸。 胡濙眼光非常毒辣,王振越是这般大张旗鼓的宣传沈忆宸,反倒是露出了破绽。 沈忆宸要真是阉党成员,王振不但不会宣传,相反会默不作声保持距离,先把这小子提拔到高位上再说。 毕竟三元及第已经足够显眼,还大肆宣传阉党身份,那很多官场提拔隐晦手段,就得顾忌影响,不好再明目张胆的操作了。 王振坏归坏,他绝对不蠢! “那这般看着他做大,恐会后患无穷。” 对于王直这话,胡濙笑了笑回道:“没有人可以做到不出失误,沈忆宸这种年少成名者,就更不可能。” “另外大冢宰你乃吏部天官,压制下沈忆宸的晋升速度,很难吗?” 按大明律例吏部拥有四品以下官员的直接任免权,沈忆宸就算是孙猴子,也逃脱不了吏部考核的五指山。 甚至不用刻意去打压,只需按部就班放缓一下升迁速度,沈忆宸就得在翰林院牢底坐穿。到时候文官集团选拔的自己人,已经身居高位了,还用怕这个下官吗? “大宗伯真乃老成谋国。” 王直由衷敬佩了一句,不愧是自己的老上司,就是胸有成竹。 胡濙听到后笑了笑不再多言,看见朱祁镇的御驾启动了,就跨步跟了上去。 另外一边沈忆宸跟随在朱祁镇的御驾旁边,这种待遇以往只有宦官跟亲近重臣才有,如今却出现在一个身穿青袍的低阶小官身上,引得宫卫仪仗们纷纷侧目相看。 “沈向北,朕听你讲学着重强调经世致用,抨击空谈义理,觉得有些道理。” “不过此番言论,好像与你之前在殿试文章中,强调的修身才能取贤治国,有所冲突吧?” 朱祁镇被强迫听了这么多年的经筵日讲,早就对那些儒家大道理厌烦了。今天沈忆宸提出来学问要务实、治事、实践等等观点,他感到很认同。 但是后来朱祁镇却想起,当初沈忆宸在殿试文章里面,不是疯狂吹嘘只要帝王做好“修身”,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吗? 如今看来,这不同样是不切实际的“空谈”? 好家伙,好坏都被你一个人说完了,横竖都是你有理,今天本皇帝倒要看看你怎么圆场! 听到朱祁镇这番话,沈忆宸老脸一红,内心里面有着些许尴尬。 他本以为朱祁镇叫自己御驾随行,是真如同莘莘学子那般准备好好请教的,结果没想到还带着一层兴师问罪的意味。 不过现在沈忆宸好歹也是官场中人,脸皮厚跟睁眼说瞎话,那是为官基本素质之一。 眨眼间,他就脸色恢复如常,义正言辞的说道:“回陛下,修身与经世致用并不冲突,相反两者有着相辅相成的作用。” “只是自先宋后,许多宗师大儒们,把修身给拔高到了一个孤立的位置,从而与齐家、治国、平天下理念给割裂了,走上了‘穷理’之途!”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乃古代文人士子追求的至高境界,朱祁镇还从未听说过割裂的观点,这不由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开口问道:“如何割裂?” “义理观念一旦陷入思维僵化,落实在行动上就使修身养性的‘内圣’,与治国平天下的‘外王’,形成了事实上的对立。” “就好比宋元来儒者却习成妇女态,甚可羞。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即为上品矣。” 内圣外王是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同样也是儒家治理天下的终极理想。强调施政者内修仁德,达到圣人的标准,然后施之于外,则为王道之政。 本来这种观念就有些理想主义,偏偏后世理学家们还不知变通。过分强调修身的作用,从而忽视了家国天下的王道,把理学给整成了“修仙成圣”的玄学。 所以沈忆宸后面那句话,就是在辛辣讽刺这类理学家。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宋元以来的儒者们像妇女一样,实在是令人羞愧。 平日里不干实事空谈心性义理,只能在大难临头的时候用以死报国的方式解脱,反而还留下了所谓的身后美名,成为了上品之人。 其实不单单宋末如此,明末文人很多同样如此。 “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 朱祁镇回味着沈忆宸这句话,仿佛栩栩如生的概括了宋末崖山亡国的历史。 与其等亡国临危一死报君王,不如平日里就关注国事、针砭时弊,以天下万民为己任,又何需沦落此等境地? “沈忆宸,你还真敢说啊。” 朱祁镇说这句话的时候,就连“向北”字都不用了,而是直呼其名,语气仿佛带着一种警告的意味。 说实话,如果眼前的皇帝不是朱祁镇,换做是万历皇帝朱翊钧,沈忆宸是绝对不敢说这番话的。 后世的狂生李贽,就在挑战礼法的道路上,给出了一个鲜活的案例。最终被万历皇帝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给逮捕下狱,从而自刎殉道。 但是明英宗朱祁镇不同,少年经筵日讲的经历,给他留下极深的阴影,导致他对于儒家理学并无多少好感。 另外庙号“英”字,代表着德性聪明,天资英武的意思。 虽然庙号这东西都是吹的,不像谥号那样还有贬义。但在某种意义上,也会蕴含君主本身的性格特征,英武就代表他喜好武事。 既对儒家理学没好感,又喜好武事。几乎注定了明英宗朱祁镇对沈忆宸学术言论,不会有太大的反感情绪,更谈不上什么因言问罪。 这样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敢在皇帝面前肆意批判理学的原因。 沈忆宸明白朱祁镇的警告,某种意义上更像是一种试探,于是他大义禀然的回道:“臣深受皇恩,当放弃个人荣辱私利,为家国天下仗义执言!” 听到沈忆宸这番话,朱祁镇有些触动了,确实没有把自身安危置之度外的决绝,谁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直言? “沈爱卿忠君爱国的赤子之心,朕感受到了。不过汝之观念过于激进,还是得沉稳谨慎些为好。” 朱祁镇虽然认为沈忆宸说的有道理,但是他的这番言语,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哪怕身为皇帝都不敢认同宣扬,否则定会动摇国本。 于是只能鼓励称赞他的心意,却无法赞扬他的观念学说。 “臣明白。” 对于朱祁镇的表现,沈忆宸没有任何灰心情绪,相反得到的成果已经超乎意料。 自己的这番言语对于现在的大明朝而言,就是妥妥的异端邪说,几乎没人能接受得了。 别说皇帝还鼓励了一句,只要朱祁镇没有表现出厌恶训斥,对于沈忆宸而言都是一种胜利! 想要改变这个世界的思维,非一朝一夕之功就能办成,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至少让朱祁镇看到了另外一条截然不同的思想理念。 同时也埋下了一颗小小的种子,有了日后生根发芽的希望! “沈爱卿,今日讲学甚是精彩,不知可想要什么奖励?” 身为君王,夸赞不能只存在于口头上,必须得拿出一些实际好处给臣子,这样才能让对方更好的效忠,此乃御下之道。 听到“奖励”二字,王振就特别靠近了一些,想听听沈忆宸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只有明白对方的欲望,才能更好的去掌控。 “此乃臣本分之事,不敢邀功。” 沈忆宸毫不犹豫的回答,让王振都忍不住暗暗点了点头。 一般人年轻人面对皇帝奖赏,要么就兴奋过头忘乎所以,直接就说出心中想要的东西。 要么犹豫一番,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奖励的诱惑。 最强者也会在内心里面挣扎一番,才扛住诱惑出言婉拒,表明自己不是为了功利。 像沈忆宸这般不带一丝犹豫的,简直绝无仅有,此等心性定力常人所不能及。 “沈爱卿谦虚了,既然你不敢邀功,那朕就作主官升一阶,任六品翰林侍讲如何?” 升官? 沈忆宸内心忍不住悸动起来,他真没想到朱祁镇的嘉奖如此丰厚,是给自己升官! 别看仅仅是升了一阶,放在普通的翰林身上,需要用三年时间才能向前跨出这一步。而自己不过才入仕十几天,就能得到如此破格提拔,简直就跟坐火箭没什么区别。 沈忆宸不知道明朝最快的升官记录是多少,但自己这种速度,就算没开创历史,也接近历史了。 看着沈忆宸脸上表情的细微变化,王振嘴角也露出了一抹笑意,所谓的谦让拒绝,无非就是给出的价码不够罢了。 为官者不求财,那自然就是求权,这小子有弱点就好办。 就在王振认为沈忆宸必然会答应谢恩的时候,却没想到出现了意料之外的一幕。 “臣深感陛下恩德,但臣才入仕十几日,就冒然升迁,恐会有损圣上清誉。” “所以微臣斗胆,还请陛下换一种赏赐方式!” 虽然升官诱惑极大,但这十几日修书的沉心静气,让沈忆宸的心境稳固了许多。 自己三元及第入仕翰林,获得皇帝器重御赐金花带,就已经行高于人,获得了太多关注。 如今又在国子监开宗立派,不出意外这上千名国子监学子,很快就会把自己的学术主张给传播出去,到时候恐怕又是一番轩然大波。 如果再加上十几日就仕途升官,沈忆宸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成为多少人眼中的“公敌”。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到时候就算自己再怎么强悍,也无法面对群起而攻之的场面,皇帝也不可能永远的成为靠山。 很多东西都过犹不及,适当的退一步,前景更为海阔天空。 “沈爱卿可给朕出了个难题,都不知该如何嘉奖了。” 朱祁镇实在有些意外,沈忆宸不要财,现在连官都不要,世上真有此种淡泊名利之人?“ “那臣就再斗胆一回,恳请陛下敕命臣之生母!” 沈忆宸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那就是把嘉奖换做成对母亲沈氏的加封! 此言一出,王振听到后都差点没忍住叫声好。 这小子真是老成谋国,放弃自己的升官嘉奖,避免成为众矢之的。请封生母,相当于在世人面前彰显了孝道,更是堵住了悠悠众口。 此等计谋、反应真是太强了,自己眼光果然没错! 与王振的阴谋论想法不同,明英宗朱祁镇毕竟年轻,没那么阴暗。而且当朝孙太后也是生母,他比别的皇帝更能理解母子之间的亲情。 所以对于沈忆宸的孝道之心,朱祁镇可谓感同身受。 于是他点了点头,情深意重的说道:“沈爱卿的慈乌反哺之心,朕颇为感动,中书舍人何在?” 随着话音落下,御驾也停了下来,一名身穿绿袍的官员急匆匆跪在皇帝面前。 “制诏,朕深感沈爱卿之孝义,特封其母为五品诰命夫人,并赐白银五十两以示嘉奖。” “另沈爱卿学识渊博,当委以重任,特赐入东阁学习!” 《明史》记载:“及从五品以上官升以诰,正六品以下受之敕命。有妇人受官、爵、封,以其夫、子官准佐授之。” 也就是说从五品及以下官员,妻母受封,是不能称之为诰命夫人的,只能是敕命夫人,差了不止一个档次。 而朱祁镇却特封为沈氏为五品诰命夫人,属于高封,更显其皇恩浩荡。 但真正让在场官员重臣们感到震惊的,是后面那句入东阁学习。 要知道明朝华盖殿、谨身殿、文华殿、武英殿,以及文渊阁、东阁这四殿二阁地位特殊,一旦入内加封大学士衔,就意味着你步入到殿阁大臣的行列。 同样加封殿阁学士头衔,也是入内阁的必经之路! 虽然沈忆宸只是入东阁学习,但这种学习可不是进去读书,而是帮皇帝处理政务。 如果说之前升官一阶就已经够离谱了,那么现在沈忆宸入东阁学习,更是夸张到无以复加,日后铁定要成为殿阁大臣了。 此子谦让升官赏赐请封其母,退了一步却得到皇帝的额外感动,踏上了青云梯。 这到底是机缘巧合,还是早有谋划。如果是后者的话,众官员心中都感到了一股凉意袭来! 170 重返公府(二合一)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叩谢明英宗朱祁镇的封赏,脸上那一抹喜色终于遮掩不住。 要知道以沈忆宸目前的官职跟身份,想要请封生母沈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按《大明会典》涉及妻妾封赠的条文规定:“凡曾祖父母、祖父母、父母、曾犯十恶奸盗除名等罪,及例所封妻不是以礼娶到正室,或系再醮娼优婢妾, 并不许申请。” 母亲沈氏虽婢女出身,但家世清白,并未违反上面条纹规定。 真正成为阻碍的,在于《大明会典》还有个补充条例,那就是“再醮之妇与婢所生子虽贵,母不得受封!”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二婚女子跟婢所生的儿子,就算身份尊贵, 也不得受封诰命。 后世很多人把婢生子跟妾生子混为一谈,确实处于儿子的身份上,只要父亲承认上了宗谱,就都是庶子无分贵贱。 但是处于母亲的身份上,婢不等于妾,妾的身份就可以请封,而婢不能! 另外在实际操作中,还有一些潜规则。那就是妾的封诰,理论上是不能超过正妻的。就算儿子有出息身居高位,也很难让生母封诰品级,超过嫡母。 不过世无定事,哪怕在清朝礼法无比森严的环境下,大学士尹继善还是做到了给生母请封一品诰命夫人,力压了嫡母的封诰品阶。 所以不能办到,只意味着儿子身份还不够“贵”,不足以让皇帝作出让步妥协。 当你权势滔天, 深得皇帝器重的时候, 别说是请封诰命这种小事,就算修改《大明会典》都不是梦想! 虽然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但沈忆宸今日向朱祁镇请封生母,他还真没有什么明显逾矩礼法的地方。 原因就在于,成国公朱勇已经答应给母亲沈氏抬妾,不算是以婢的身份请封。另外国公夫人林氏目前为一品诰命夫人,沈氏在品级上才五品宜人,同样合乎礼法。 可以说沈忆宸在明朝礼法的边缘地带,玩着反复横跳卡bug的举动,感觉上好像不太符合规矩,却在律法条文中又找不到明确违规的地方。 法无禁止即可为! 沈忆宸脸上那抹为母亲高兴的笑容,放在其他官员眼中,却成为了心有谋略的证据。 好一招以退为进! 本以为此子天资全点在科举功名上了,结果没想到官场纵横也能如鱼得水。 有时候真是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没得比,此子之智近乎于妖! 沈忆宸是不知道旁人想法,如果他知道的话,估计现在变厚的脸皮都扛不住这般“夸奖”。 “以退”这一步确实想过,“为进”那就纯属意外之喜了,谁知道皇帝能被自己孝心所打动,给出了额外的入东阁学习嘉奖。 自己要真有这份掌控全局的谋略,也不至于担心成为“儒家公敌”,需要考虑退一步海阔天空这种事情了…… 御驾继续朝着紫禁城方向前行,可能是因为心情舒畅,加上与沈忆宸同龄的缘故。后续朱祁镇的谈话内容,不再关乎家国大事,更多是询问宫外的一些家长里短。 说实话,看着朱祁镇如同一个好奇宝宝般,询问着民间的一些奇闻趣事。不知为何,沈忆宸突然觉得皇帝某些方面也挺可悲的。 紫禁城对于朱祁镇而言,就如同一座巨型牢笼,从小到大的人生轨迹,都处在太皇太后跟三杨的规划中,宛如一座雕像跟傀儡。 可能这就是为什么,亲政掌权后他会越来越逆反,变得刚愎自用、一意孤行。 小时候种下的因,长大后必然会结出果。 王振在御驾的另一侧,看着朱祁镇如同一个少年般,与沈忆宸相谈甚欢,脸上下意识的浮现出一种“老父亲”般的笑容。 换做是当年“三杨”等阁臣见到这一幕,恐怕早就制止了朱祁镇这种行为了。 在传统的文官儒臣眼中,最称职的君王,就应该如同一台行政机器般,抛除所有的个人情感喜好,达到内圣外王的标准。 很明显现在朱祁镇关心“奇技淫巧”的举动,不符合上古时期圣贤君王的标准,当制止之! 但是在王振眼中不同,宫中除了太监外,极少有跟皇帝同龄的官员,更别论像沈忆宸这般还能说得上话。 别人不知道,王振却明白朱祁镇很多时候是孤独的,能出现这么一位年轻人,让他暂时忘却自己帝王身份,开心放松的聊一会也好。 家国天下压在一名十八岁的少年身上,确实不容易。 御驾行驶到宫门前的时候,沈忆宸还向皇帝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暂时不要颁旨,推迟到目母亲沈氏来京后的一个特殊时间点,让她能当面接旨。 对于这种小事情,心情大好的朱祁镇自然不会拒绝,随口就答应了下来。 帝王銮驾入宫,沈忆宸站在宫门前恭送,远远见到朱祁镇回了一次头,脸上流露出意犹未尽的表情,最终消失在视野之中。 由于颁旨时间被推迟,加上当时御驾旁边就只有几名重臣高官听到了谈话内容,所以沈忆宸到东阁学习的消息,并没有传播太广。 但是他在国子监那番开宗立派的讲学,却在短短几日时间里面,成为了京师文人士子间的必谈话题,甚至就连翰林院,也争论的不可开交。 当然,这个争论并不是说有正反两派选手,在攻击沈忆宸异端邪说这点上,众翰林观点是一致的。 争论点就在于,到底是应该出面公开指责沈忆宸妖言惑众,还是选择暂时隐忍。亦或者等到朝会之期,上奏弹劾沈忆宸! 不得不说,当初沈忆宸在入仕第一天,以“官”压人立威的举动。虽然某种意义上是得罪了众翰林,让自己成为了公敌一般的存在,但是也免除了许多麻烦。 否则现在就不需要争论,估计是众人找上门来,让沈忆宸为自己的学说道歉认错了。 “状元公,外面玉堂官都吵翻天了,您还能在这里静下心来修书,小的真是佩服。” 典簿厅内,吏员曹轩看着沈忆宸处于风暴中心,还能镇定自若的编纂着《寰宇通志》,忍不住开口说了一句,并且在内心里面敬佩不已。 他在翰林院担任吏员也近十年,迎接过三届新晋翰林入馆,唯独没有见过沈忆宸这般特立独行的新科状元。 入职第一天威压同僚,从举动上看应该是个狂妄自大之辈,不太好相处的那种。 结果没有想到半个月相处下来,沈忆宸谦虚有礼,从未对自己这个不入流的小吏颐指气使,有着一种从骨子里面散发出来的儒雅气质,远超历届翰林! 因为客气跟尊重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曹轩遇见过许多礼数周全的翰林官,只有在沈忆宸的身上,他感觉到一种对于吏员的尊重。 用沈忆宸的话说:“人只有好坏之分,并无高下区别,谁又比谁高贵呢?” 当时曹轩感到很不可思议,事实证明,状元公以行践言! 如今看来,沈忆宸除了儒雅的谦谦君子风度外,在心境造诣上,同样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可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不然呢,去与他们辩经吗?” 沈忆宸一边书写着,一边淡然回了句。 这种局面并不意外,翰林乃儒家理学的佼佼者,他们要是不反对自己对于理学的抨击,那才是有鬼了。 一个两个反驳自己还能去辩辩经,如今可谓整个文人士子群体,都无法接受“经世致用、辩证求是”的观点,难道还能每一个都去辩论一番吗? 相比较起来翰林院还算好的了,起码目前就打打嘴炮,科道言官那群麻烦精,都已经上奏章弹劾自己妖言惑众了。 不过这些弹劾的奏章,大多被王振在宫中给挡了下来,然后挑出几份无关痛痒的给皇帝审阅,自然不被重视。 甚至王振还派了个小太监过来告知,让沈忆宸还领他的这份情。 所以现在沈忆宸是虱子多了不怕痒,喜欢哔哔就继续。等到你们说累了,那老哥我再来惊世骇俗一番,总有一天这群理学家卫道士们,听着听着就会慢慢习惯滴。 “状元公,你就不担心这番言论,会影响到仕途吗?” 曹轩又问了一句,他是真心期望沈忆宸这种人,能官运亨通、身居高位。 “仕途通畅,成为高官又是为了什么?” 沈忆宸放下了笔,饶有兴趣的朝着曹轩问一句。 “为了……” 曹轩本来下意识就想说钱权,但是话到嘴边,觉得这般露骨不太好。 于是伟光正的回道:“当然是为了治国平天下!” “我现在所做之事,就是成为高官后要做的,既然早晚都会如此,何必在意影响?” 曹轩没有听懂沈忆宸这句话的意思,可能要等到许多年后,他才能明白这番对话背后的意义。 不过沈忆宸却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而是起身说道:“今日修书就暂且到此,我还有重要事情去做,就先告辞了。” “是,状元公慢走!” 曹轩也赶紧起身,恭送沈忆宸离开。 不过走到典簿厅门口的时候,沈忆宸停下了脚步,回头说道:“下月十六号是我大婚的日子,曹吏员到时可别忘了参加。” 说罢,就大步朝着院外走去。 听到这句话,曹轩呆呆站在原地。年过三十担任吏员十载,从未有过翰林官员在大喜之事上宴请自己,更别论沈忆宸这般状元尊贵身份。 内心感动之余,不由鼻头一酸。 沈忆宸离开翰林院后,叫上了苍火头跟阿牛,租了几辆马车就往应天会馆赶去。 昨日他就收到了消息,王能与一众矿工,已经护送母亲沈氏来到京师。不过由于抵达的时间较晚,并且舟车劳顿疲惫不堪,就先行前往应天会馆修整一番。 今日沈忆宸匆忙离开翰林院,就是准备去迎接母亲沈氏。 另外沈忆宸入仕后太忙,也有半个多月没有见过老师李庭修了,此番过去可谓一举两得。 来到应天会馆大堂,三年一度的春闱结束后,此地冷清了许多。前堂掌柜可能因为没什么客人,正杵着下巴在打瞌睡。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轻敲了下前台桌面,对方立马惊醒道:“客官,吃饭还是住店?” 说完之后看着沈忆宸这张熟悉脸庞,王掌柜立马惊喜的睡意全无,连忙拱手道:“小的不知是状元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王掌柜不用多礼,昨夜是否有一群应天的客人入住,他们在几号房?” 面对沈忆宸询问,王掌柜不敢不答,立马回道:“昨夜入住的客人包下了天字号跟地字号的六间房,就在二楼尽头。” “谢了。” 沈忆宸也不多言语,转身就准备上楼去。 不过此时身后王掌柜却叫住了他说道:“状元公,小的还有一事相告!” “何事?” 只见王掌柜从柜台下拿出了一封书信,递给沈忆宸说道:“状元公,这是李先生托我交给你的书信,他在十日前已经退房离开了。” “什么?” 听到这话,沈忆宸满脸震惊,他本来还想着这次接老师跟母亲,一同住在自己新买的宅院中。 反正院子够大,自己能贴身照顾先生,总比住在会馆强。 结果万万没想到,先生李庭修已经离开了! 就在沈忆宸下意识准备打开书信,看看先生写了些什么的时候,王能出现在上方的走廊。 “沈公子,你来了!” 看见王能,沈忆宸也顾不上拆开书信了,赶紧向他问道:“王能,我母亲呢?” “宸儿,娘在这。” 王能的身后,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沈氏正双眼饱含泪花。 另外在沈氏的身后,还站着十来个身形健壮魁梧的劲装大汉。他们就是叶宗留特地挑选出来,到京师帮沈忆宸做事的矿工。 “娘……” 沈忆宸本觉得自己在官场已经锻炼出来了,心性稳重了不少。却在见到母亲沈氏后,依旧一时哽咽说不出话来。 压制住内心汹涌的情感,沈忆宸跪了下来行大礼道:“孩儿没有辜负母亲期盼,如今已三元及第,大魁天下!” “好,好……” 沈氏看着眼前成熟消瘦许多的儿子,成为了三元及第的状元公,瞬间泪如雨下。 她这一辈子含辛茹苦抚养沈忆宸长大,就期盼着儿子能有出息,能得到成国公朱勇的认同,重回公府。 这样儿子就不会再被世人所看轻嘲笑,认为他是一个被父亲所抛弃的婢生子! 现在沈忆宸的成就,已经远远超过了沈氏当初的期盼,激动、高兴、欣慰等等情绪冲击过来,让她一时无语凝噎。 “娘,不用太激动,现在只是一个开始,好日子还在后面呢。” “嗯,宸儿有出息了,娘相信你!” 沈氏擦拭了一下眼角的眼泪,脸上浮现出喜极而泣的笑容。 最难的日子都已经过去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定会越来越好! 安抚了母亲几句后,沈忆宸就让阿牛先行前往成国公府通知,自己领着母亲随后就到。至于王能等矿工,就在苍火头的带领下去到新买的宅院,否则他们一行人太显眼了。 当年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连夜离开成国公府不敢再踏入,今日自己要带着母亲,堂堂正正的重返回去! 马车内,随着距离成国公府越来越近,沈氏情绪愈发紧张起来,下意识的抓紧了儿子沈忆宸的手臂。 “娘,放松点,孩儿如今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法自保的孩童,已经可以堂堂正正的站在公爷面前了。” “嗯。” 听到这话,沈氏重重点了点头,满心自豪。 不过她一想到林氏,心头那股阴霾就挥之不去,开口道:“宸儿,林氏现在已是公爵夫人,她定不会忘记当年之事。” “娘如今心愿达成,没什么好害怕的了。唯独担心她会对你下手,这可如何是好?” 沈氏现在看到沈忆宸成才,而且很快就要大婚娶妻,她感觉自己人生已经圆满。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林氏为了掩盖当年的秘密,会对沈忆宸下手报复。 毕竟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夫人,儿子很难与之抗衡。 听到这话,沈忆宸却轻松笑道:“娘,放心吧,等下你就会明白了。” 现在的公府局势,已经不是林氏想着如何对沈忆宸下手,而是沈忆宸在找朱佶的把柄,想着对他们母子俩反击了。 甚至在极端情况下,沈忆宸会考虑跟朱仪联手,相信这个成国公府大公子,会很乐意见到这幕。 “嗯。” 沈氏将信将疑的点点头,她的思维观念,更多停留在应天的那一段时光里面。 马车缓缓停在成国公府门前,有了阿牛的提前通知,吴管家已经领着一众公府下人,站立在府前两侧恭迎沈氏入府。 掀开马车门帘,沈氏见到这隆重的一幕,有些不可置信的看向儿子沈忆宸。 因为按照她之前的身份,根本就不配府中下人出门迎接,更轮不到吴管家亲自恭迎。 面对母亲沈氏诧异的眼神,沈忆宸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他首先跳下马车,然后再把母亲给扶了下来。 “小的恭迎沈姨娘!” 府中下人们,齐刷刷的向沈氏行礼,这下让她更为震惊。 姨娘? 要知道姨娘这个称呼,高宅大院里面只有妾才有,奴婢跟通房丫头是没有的。年纪轻的称姑娘,年纪大的直呼其名,为何这群人称呼自己为姨娘? 莫非是? 想到这点,就连沈氏自己都感到不可能,公爷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为何会帮自己抬妾? “沈姨娘,这边请。” 吴管家来到沈氏身旁,朝着她拱手相邀入府。 沈氏欠身行了一礼,她知道吴管家在公府多年,地位不低。今日对方这番客气姿态,可谓礼数十足了。 不过就在沈氏准备迈步入府的时候,沈忆宸却伸手拦住了她,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吴管家,还望开中门!” 沈忆宸此话一出,包括吴管家在内的公府仆人们,都十分意外的看向他。 成国公府只有勋戚重臣等贵客到来,才会中门大开。另外除了正妻外,妾室是没资格走正门的,只能走侧门。 “沈公子,这与礼法不合,老仆不能开中门。” 听见吴管家反对,沈氏也是满脸诧异,不知为何儿子会说出这般言语。 就在她准备开口劝解的时候,沈忆宸却继续说道:“吴管家,我母亲已被陛下御封为诰命夫人,请开中门!” 古代妾室一旦被封了诰命夫人,名义上就属于朝廷登记在册的官员了,不再仅仅是地位低下的妾室。有资格生死走正门,并且入葬祖坟,甚至在特殊情况能与嫡妻平起平坐。 所以沈忆宸这话出来,在场众人脸上表情都是无比震惊,妾室被皇帝封诰,这到底如何做到的? 不过问题也出来了,吴管家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此事,而且也没有圣旨宣诏,这谁敢保证是真的? 但同样的,他们也不敢相信这是假的。 要知道假传圣谕可是死罪,沈忆宸再怎么冲动,也不至于在这件事情上胡说八道吧? “沈公子,老仆这……” 吴管家在成国公府侍奉几十年,眼界也不算低了。但这种事情他就连听说都未听说过,更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另外就算沈氏封了诰命,这又不是圣旨传来要接旨,达不到一品诰命夫人的级别,也不配成国公府中门大开啊。 “阿牛,开中门!” 沈忆宸懒得再多言,有了诰命夫人的身份,走中门已经不算违背礼法,无非就是身份官衔高低问题。 达官贵人走得,自己母亲这一辈子,就走不得一回吗? 沈忆宸在应天就曾暗暗立誓过,他绝对不会让母亲沈氏,再遭受外界的羞辱跟轻视。 今日重返回府,也得堂堂正正从中门进去。成国公朱勇日后要是追究,自己一力承担! 连为母亲打破尊卑的勇气都没有,还谈何去改变这个世界的思维? “是,宸哥!” 阿牛可没这么多废话,直接冲了过去,把中门的门闩给抱了下来,然后用力推开这两扇红色兽头大门! “娘,请!” 沈忆宸弓腰作出了一个请的姿势,示意母亲沈氏进入中门。 但是沈氏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短时间内遭受到冲击太大,她已经完全懵了。 做梦都想不到会有一天,儿子让自己从中门进入成国公府。 “走吧,娘。” 沈忆宸明白沈氏一下消化不了,于是他挽住母亲的手臂,一步步带着来到中门面前,然后跨过了这道曾经高不可攀的门槛! 171 大婚之喜(二合一) 进入公府,看着眼前这一幕幕陌生的景色,沈氏感觉自己仿佛在梦中。 她这一辈子只期待过成国公朱勇,能够接纳儿子认祖归宗,却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还能回来。 公府大堂内,成国公朱勇跟夫人林氏,正坐在主位上等候着沈氏的到来拜见。 虽然从理论上讲, 沈氏早就已经入过门,连儿子都有了。但是今日重返公府,并且被抬了妾,就还得拜见一次家主跟正妻,这是礼法尊卑的程序。 主座上的林氏脸色无比难堪,从那日在朱佶的婚宴上, 听到成国公朱勇说出要沈忆宸修书一封回应天, 邀请沈氏来参加自己儿子婚宴。 林氏就已经有了预感,日后公府的局势要变天了。只是她没有想到,这番变化远远比自己预测到还要猛烈! 沈忆宸三元及第、大魁天下,功名上彻底碾压了自己儿子朱佶,获得了公爷的器重。 如今就连沈氏这个曾经的婢女,也母凭子贵,被公爷给突然间抬了妾,不再是奴仆的身份了。 继续发展下去,恐怕自己这个当家主母的头衔,都岌岌可危! 更重要的是,沈氏还掌控着自己最大的秘密,这才是死穴所在。一旦被曝光出来,谋害正室罪名无论如何都承担不起,死罪难逃! 所以看着沈忆宸搀扶着沈氏,从远处一步步走来,林氏的眼神中闪烁着寒光。 进入公府大堂,沈氏看着眼前的成国公朱勇,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 再次在眼眶里面打转。 犹记得当年公爷正值壮年,雄姿英发龙马精神, 如今鬓角也有了许多白发,额头上增添了明显的皱纹。 十几年过去,自己老了,公爷也老了。 “贱妾拜见公爷、夫人。” 带着哽咽的声音,沈氏向着成国公夫妇行礼,同时沈忆宸也行了一礼。 见到这一幕,林氏立马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挽住沈氏的手臂说道:“妹妹,姐姐这些年甚是想念,如今你又回到公府,往后我们可以再续姐妹情缘了。” 林氏这番话说的那叫一个情深意切,甚至就连眼眶都泛红起来,哪还有一点之前目露寒光的样子。 沈氏毕竟是小门小户出身,又离开公府当了十多年的家庭主妇,论这种深宅大院的演技,完全比不上林氏这种专业的。 只见她脸上表情跟语气都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的回道:“夫……夫人厚爱了,贱妾不……不敢当。” “有何不敢当的,当年咱们姐妹可是一同来到公府的,在姐姐心中可没有什么妻妾之分,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妹妹!” “是……是……” 沈氏心中又惊又怕,完全不知道该回一些什么,只能不断点头称是。 看着母亲沈氏这种状态,沈忆宸就明白她远不是林氏这只老狐狸的对手,于是开口道:“朱夫人属实客气,向北在这里代母亲谢过了。” 说罢,沈忆宸就转而拱手向朱勇说道:“公爷,晚辈在翰林院接下了修书之职,这段时间往返公府比较遥远,可否让母亲就住在西厢别院?” “嗯,就这么办吧。” 成国公朱勇随口应了下来,对于他这种级别的勋戚而言,普通女人就跟物件没多大区别。 本身朱勇就对沈氏没什么感情,又过去了十多年未见,更是如同陌生人一般。如今让沈氏回到公府,并且抬为妾室,纯粹是看在沈忆宸的份上,想住哪都不关键。 “谢公爷!” 沈忆宸拱手致谢,他明白现在的成国公府对于母亲来说,就如同羊入狼窝,林氏一定会找机会迫害。 但自己之前与朱勇达成了协议,大婚之前不允许搬离成国公府,所以只能从其他方面保证母亲沈氏的安全了。 西厢别院空间比较封闭独立,易于防守。现在多了从福建过来的这批矿工,人手上充裕了,到时候可以让阿牛领着几个人,二十四小时守卫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另外沈忆宸估摸着李达赵鸿杰那边,应该也快有消息传来。到时候想办法主动出击打压一回林氏,双管齐下才是最好的应对方式。 “一路舟车劳顿也辛苦了,你就先回院子休息吧。” 朱勇对于目前这种场面并无多大兴趣,既然已经见过了沈氏,他就准备起身离开了。 “是,公爷。” 沈氏看着朱勇这般冷淡态度,只是默默应了一声告退。 不过当走到大堂门口的时候,她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朝着朱勇说道:“公爷,贱妾还记得你最喜欢喝粟米百合羹,等下可否送一碗过来?” 听到“粟米百合羹”这个熟悉的名字,朱勇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脑海中浮现了许多当年的回忆。 从沈氏离开公府后,自己好像许久未曾喝过粟米百合羹了。 “好,有心了。” 听到成国公应允,沈氏嘴角下意识的浮现出一抹会心笑容。 沈忆宸站在旁边,把这一幕尽收眼底,不由的叹了口气。 这是从母亲沈氏踏入公府来,第一次在脸上出现了笑容,哪怕之前听到“姨娘”这个称呼,被抬为妾都更多是惊吓,而不是惊喜。 这就是为什么,沈忆宸没有按照现代人的思维,阻止母亲返回公府的原因。 因为母亲沈氏的心中,始终没有忘记过成国公朱勇,他就是自己一辈子认定的丈夫,哪怕对方并无多少感情。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可能在这一刻,才是母亲沈氏埋藏心底多年的情感,终于有了寄托的时候吧。 安顿好母亲后,沈忆宸就走出来公府,阿牛也正好带着人赶了过来。 沈忆宸找到吴管家沟通了几句,把福建来的矿工,说成了是以前在应天府的佣人,继续安置在西厢别院使唤。 如今沈忆宸深得成国公重视,待遇甚至超过了朱佶这种继室嫡子,吴管家哪怕心中有所怀疑,也不会在这种事情去为难,自然满口答应了下来。 搞定了这些事情,沈忆宸也算是放下心来,现在时辰已到下午,再回去翰林院修书很明显晚了,回新买的宅院又有些早了。 想了想,沈忆宸叫上马车,前往了北镇抚司,准备向赵鸿杰询问一下进展。 锦衣卫在明英宗的刻意扶植之下,权势相比较前朝大增。而北镇抚司在王振的遥控之下,更是可以横行无忌,人人闻之色变,有点后世魏忠贤厂卫机构的影子了。 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北镇抚司门前就已经没有多少人经过,流露出一股阴森的气息。 沈忆宸递过去一两银子,托门口驻守的兵丁通传了一声。现在他也逐渐适应了官场的游戏规则,很多时候你想要拜访某人,拜帖的作用还真不如银子实用。 很快赵鸿杰就出现在了门口,并且随之扑面而来的,还有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向北,你怎么过来了?” 见到沈忆宸出现,赵鸿杰明显情绪很高兴,下意识就张开手臂想要跟他来个拥抱。只不过动作进行到一半,赵鸿杰就自己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了衣袖上的斑斑血渍。 尴尬的笑了笑,赵鸿杰继续说道:“向北你稍等下,我先进去换身衣服。” “不用这么麻烦了,我今日过来是有正事找你。” “朱佶的事?” 赵鸿杰一听到正事,就明白沈忆宸要问什么。 “嗯。” “那你来的正好,人已经审的差不多了,想进去看看吗?” “进诏狱?” 沈忆宸有些不确定的问了句,同时内心也有些好奇,大名鼎鼎的诏狱内部又是一番怎样的景象? “对,不过气味跟环境不太好。” “无妨,就进去看看吧。” 听到沈忆宸确定,赵鸿杰也没有多言,就把他带入了北镇抚司。 “诏狱”算是后世俗称,正式官方名称为锦衣卫镇抚司狱,整座监室都建造在地下,墙壁坚实厚达数仞,环境阴暗潮湿无比。 沈忆宸进去后,就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气味,仿佛是血腥跟臭味的融合体。通过监牢的格栅,还能看见昏暗的牢室中趴着不少人。 只是一路走过去,这些人几乎都没有任何动静,是死是活都不知。 赵鸿杰把沈忆宸带到了一间行刑室的门外,透过狭小的门窗,能看见里面刑具上正绑着几个人,正在痛苦的呻吟着。 只不过由于光线昏暗,加上这几人脸上戴着头套,无法辨认出他们是何人。 “向北,这几个就是三月十四号晚上,与朱佶一起喝酒的人。李达找了十多个京卫的生面孔,把他们戴上头套绑到了这里来,现在为止,他们都还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那他们是什么人?” 沈忆宸反问了一句。 “你都认识,就是当初内院家塾朱庆宇、朱缙等朱氏宗亲。”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沈忆宸不由想起当年成国公府家宴上,就是这俩小子挑衅嘲笑自己。 果然风水轮流转,如今他们在自己眼中,已经不值一提了。 “那天晚上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说了公爷与你拜访翰林院钱掌院的事情,还有你会试后拜见座师的经过。” 说完之后,赵鸿杰话锋一转:“但是与你之前交待的有些出入,不仅仅是朱佶喝醉了胡言乱语,这几个小子在喝酒之前,就已经被人告知这两件事情了。” “所以在酒桌上被朱佶提及后,可谓一拍即合,这才越聊越火热。” 听到这番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过来,大公子朱仪不单单是个旁观者,大概率还是个推波助澜者!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选择收手了,仅仅是驱虎吞狼,挑起自己跟朱佶间的斗争。 “那告知朱庆宇几个的人,能找到吗?” “找不到,朱庆宇等人并不认识,是在喝酒过程中旁桌聊天听到的。” “朱仪派过去警告的人有消息吗?” “也没有,对方手法跟我们一样很专业,连面都没有露过。” 听到这话,沈忆宸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越查疑团反倒越大了。 朱仪到底背后有多少资源跟势力,他又想要得到什么? “谢了鸿杰,找个地方把他们放了吧。” 这几个人毕竟是朱氏宗亲,绑过来恐吓教训一顿可以,弄死弄残就不好收场了。 “咱们兄弟需要客气吗?还有什么事情吩咐我办的没?” “有没有办法跟踪调查朱仪?” 左思右想下,沈忆宸明白朱佶不过是颗棋子,想要弄清楚真相,还得从源头朱仪身上下手。 “不好办,朱仪是公爷嫡子,身边有卫所精锐。我现在手下能力不够,很容易被他发现打草惊蛇。” “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补充道:“最后帮我一件事情,你就把朱佶等人那晚聊天内容传播出去,最好传到成国公的耳中,源头一定要打上朱佶的标签。” “还传出去?这些科场流言岂不是会对你声名造成影响?” 赵鸿杰满脸惊讶,正确做法不应该是封口,不允许他们再说这件事情了吗? “无妨,现在我三元及第大局已定,流言已经影响不到什么了,但绝对会影响到朱佶!” 此一时彼一时,殿试之前要是传播出去,沈忆宸有几率面临“唐伯虎舞弊案”的困境,严重甚至会革除功名断了一生前途。 但在殿试结束后,自己乃皇帝钦点的天子门生,不可能仅凭流言蜚语就影响功名,那岂不是打了皇帝的脸? 没有了后顾之忧,朱佶做过这等蠢事,必然会被成国公朱勇责罚。到时候再想办法把林氏给拉下水,短时间内自己母亲就能高枕无忧。 “好吧,那就听你的。” 赵鸿杰还是没有想明白,不过沈忆宸决定的事情,自然有他的道理,自己照着做就行了。 一切商量完毕,沈忆宸就赶紧离开了诏狱,这里面氛围实在太让人感到压抑。 赵鸿杰把沈忆宸送到门口,就开口说道:“向北,我就不远送了,得先回去把牢室里面那几个小子给放了。” “好,那我就告辞了。” 沈忆宸摆了摆手,就准备回自己宅邸。 不过在转身的时候,他想起来一件事情,又开口说道:“鸿杰,下月十六是我婚期,早点与我一同去迎亲。” “京师都传遍了,保证准时到!” 那日御街夸官,沈忆宸朝着陈青桐吼的一嗓子,让整个京师都知道成国公之子,要与泰宁侯的独女联姻。 就算今日沈忆宸不说,赵鸿杰也知道。 沈忆宸笑了笑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面,在沈忆宸刻意炒作之下,会试阶段的一些陈年旧事,被传的沸沸扬扬。 再加上他国子监发表的那些学术主张,两者相加之下,甚至起到了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另外随着沈忆宸跟陈青桐婚期的临近,这公侯勋戚联姻的影响力,也成为了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时间整个京师,上至文人士子,下至市井小民,嘴中就没离开过沈忆宸三个字! 正统十年五月十五日,沈忆宸大婚之日的前一天。 成国公府此时已经张灯结彩,各种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目光所至之处,皆能看到大红色的囍字。 一些成国公的老友、部下、邻居、朱氏宗亲等等,都已经提前一天来到府中,先预热一番。 另外沈忆宸在应天外院家塾的同窗,科举上结识的同年,以及京师结交的一些朋友,他们也纷纷过来讨了一杯酒喝。 大婚前夜,整个公府可谓是热闹非凡。 沈忆宸却没时间去喝酒,他正与女方泰宁侯府派过来的人,一同铺设新人房,并且还要学习一些明天婚礼上的步骤跟礼仪。 沈忆宸却没时间去喝酒,他正与女方泰宁侯府派过来的人,一同铺设新人房,并且还要学习一些明天婚宴上的步骤跟礼仪。 做完这些后,沈忆宸就已经感到精疲力尽了,无论古代还是现代,结婚还都不太轻松。 走出屋外,沈忆宸看着府中那些正在推杯换盏的宾客,他脑海中却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李庭修。 老师留在客栈的那封书信,沈忆宸已经拆开看过了,上面内容极尽洒脱。 李庭修错过了乙丑科会试后,认为这是天意注定自己与科举无缘,决定回到自己的家乡江西教书育人,从此再无遗憾! 除了这些外,就是嘱咐沈忆宸要团结好京师这群同出身外院家塾的同窗,还有在仕途上做个好官。 不求名垂千古,但求造福一方! 最后就是祝沈忆宸新婚幸福,不要为自己没有出席婚宴而遗憾。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很多时候不完美,才更值得留念。 说实话,沈忆宸做不到先生李庭修这般洒脱,他更希望自己的老师,能亲眼见证自己的婚礼。 另外母亲赴京还带过来一个消息,那就是业师林震的身体也不太好,如今回到了福建的老家。 沈忆宸当初修书信回应天的时候,并不止写了一封,同样邀请了业师林震。 他们是沈忆宸人生道路上,帮助最大的两位老师,如今却双双缺席婚宴,没能看到自己弟子成家的这一天,真是有些唏嘘。 五月十六,大婚之日! 一大清早成国公府就忙碌了起来,沈忆宸身穿大红喜袍,头戴乌纱桂冠,簪花披红的出现在众人面前,准备前往泰宁侯府迎亲。 其实沈忆宸这一身,并不是明朝百姓的标准婚宴喜服。这个时代新郎官们,大多是身穿绿色九品伪官服,俗称“假借”官衔。 但沈忆宸如今都从六品翰林修撰了,身穿更高一级的青色官服,怎么可能还降级去穿九品伪官服? 于是乎,像沈忆宸这种年少就身居高位的,新郎服饰就变成了类似状元袍的红色喜服。 不过也有些平民百姓或者底层官员,会在结婚这天选择僭越穿红袍,仿佛就如同中第登科时的装束一般,容光焕发春风得意。 但是相比较真正的大魁天下,又稍逊了一筹,因此娶亲又被称之为“小登科”。 后来更是流传出来了一句俗语:“新婚胜如小登科,披红戴花煞似状元郎。” 这些话语跟举动,放在别人身上可能是“僭越”,但是放在沈忆宸身上,就是理所应当。 原因很简单,他是真正大魁天下的状元公,状元红袍对沈忆宸而言,就是属于自己的服饰,谈何僭越? “宸哥,你这身装扮,真是太俊俏了。” “废话,京师第一美男子是跟你吹的?” 今日大婚之喜,沈忆宸就放开了,跟阿牛开始胡吹起来。 “大哥,你这简直是貌比潘安,颜如宋玉。京师所有男子们,见到都得自愧不如!” 白胖子张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嘴上顺口溜说到跟要考研似的,马屁那叫拍的一个震天响。 “没错,大哥玉树临风,一表人才!” “大哥,为兄我要是个女的,今日肯定为你所倾倒了!” 见着外院家塾这帮小弟越说越离谱,沈忆宸明白不能再吹嘘下去了,于是摆了摆手道:“谦虚点,准备出发接亲吧!” “好勒,大哥先行!” 沈忆宸在一帮小弟簇拥下走出房间,按照流程来到祠堂上香祭拜朱氏先祖。毕竟无论自己是否入宗谱,身上这身朱氏血脉是没办法否定的。 完事之后爆竹声响,沈忆宸在众亲友注视之下走向公府大门。 此刻大门外,等待的迎亲队伍如同一条长龙般,一眼望不到头。 商辂、萧彝、许逢原等科举过程中结交的好友,正站立在大门左右,满脸微笑的看着沈忆宸,准备一同前往泰宁侯府迎亲。 而且不单单是他们,乡试、会试过程中,同拜在钱习礼门下的同年们,也都纷纷到场了。甚至就连翰林院的同僚们,此刻也一个不差,哪怕孙绍宗、贺平彦、杨鸿泽等人都不例外。 再加上当初国子监一同叩阙鸣冤的学子,从福建赶过来的这群矿工帮手,各种挑着礼物的随从,以及“本家”的朱氏宗亲。 这一下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接近千人,把勋戚家族的威风,展现的淋漓尽致。 不过仅仅是人数多还不算什么,最夸张的是沈忆宸开路官衔牌。 “状元及第”、“连中三元”、“六元魁首”、“翰林院”、“小三元魁首”、“御赐金花带”。 反正沈忆宸荣获过多少荣誉,这一次通通展现了出来,并且他的这些功名成就,还没什么水分存在,块块都可以称之为金字招牌! “新郎官上马!” 司仪高贺了一声,锣鼓唢呐什么的吹响起来,沈忆宸一跃骑上了高头大马。 “起驾迎亲!” 又是一声宣礼,伴随着吹吹打打迎亲队伍开始走动起来。 与此同时在公府外的长街上,两旁已经站满了京师百姓,就连两侧高楼都不例外。热闹期待程度,不下于当日沈忆宸的御街夸官。 京师百姓们都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天降文曲星娶亲,会有一番怎样的景象! 172 圣旨封诰 (二合一) “状元公要来啦,状元公过来啦!” 看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踱步而来,街道两旁等候的京师百姓们,不知是谁首先高呼了一句。 “别人大婚都只能称小登科,沈状元这大婚之礼,与大登科无异。” “那是,这一面面开路官衔牌, 天下何人能及?” 只要是识字之人,看到沈忆宸这一路的金字官衔牌,无一不是满心感叹羡慕。 别人新郎官成亲穿个九品绿袍,都得“假借”,穿个状元红袍,那更是“僭越”。 唯独沈忆宸可以光明正大的使用, 礼仪规格不逊色金榜题名后御街夸官。 街道两旁高楼的小姐佳人们,看着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沈忆宸, 眼神中也流露出了各种倾慕向往。 古代女子一生最大的期盼, 可能就是找到一个如意良君,而历届状元公不是垂垂老朽,就是家有妻妾子女。 像沈忆宸这般三元及第后才成亲的,可谓是大明朝头一遭! “泰宁侯之女真是好生运气,能嫁与天上的文曲星,而且还是个翩翩少年郎。” “妹妹,你这就说错了。” “何错之有?” “泰宁侯府的千金可不止好运气,她还有好眼光。别家都等着金榜下捉婿,唯独她家在会试放榜之日,就与成国公达成了姻亲。” “没有这般捷足先登,就没有今日这场姻缘了。” 此话一出,高楼上的众小姐佳人们纷纷点头,潜力股还是得抓牢啊。 迎亲队伍一路前行, 很快就来到了雪聆阁的附近。此时还未到青楼妓院的营业时间点,所以这些青楼女子们纷纷走上街头,想看看这场名传京师的婚礼。 秦流霜身为京师花魁,站在一群莺莺燕燕最中央的位置,此番罕见的抛头露面,也是让街道两旁无数人给看直了眼。 以前认为所谓沉鱼落雁之貌,只存在于文人骚客的笔墨中,如今才知世间果真有此等女子。 “姐妹们快看,新郎官过来啦。” 一道清脆的声音响起,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只见沈忆宸骑在高头大马上簪花披红,不断朝着道路两旁百姓拱手回礼。 秦流霜看着沈忆宸这番神采飞扬的模样,不由想起了初见时候的场景。 那时候的沈忆宸言语不多,与共兴社的那群公子哥相比,是那么的低调内敛。谁又能想到在酒宴最后,这个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少年郎,却能力压会昌伯之子孙忠? 如今再次看到沈忆宸,他已是名震京师,让人可望而不及。 不单单是秦流霜有这般想法,那日在包厢里面陪酒的几名青楼女子,都有些感慨物是人非。 同样的,她们心中也有着遗憾,为何当初没有勇敢一点博取状元公的欢心? 盛名如后世的秦淮八艳柳如是,所求的不过是有个好归宿。以沈忆宸如今的成就跟名望,哪怕为妾为婢,也总归比一直沦落风尘要强无数倍。 望着沈忆宸由远及近,其中一人突然想起,那日陪酒服侍沈忆宸的好像是柳儿。 于是朝着一名身穿翠绿服饰的姑娘问道:“柳儿,那日你就坐在沈状元的旁边,他人到底如何?” 这话一出来,众青楼女子纷纷把目光看向柳儿,想要从她这里得知一点关于沈忆宸的花边新闻。 “状元公谦谦君子,并且还很有担当临危不乱,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全感。” 柳儿不由想起那日冲突发生后,自己紧紧抱住沈忆宸手臂的场景。 哪怕局势万分危急,沈忆宸都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能面露笑容的安慰保护自己。 危难时刻见真章,这才是女人值得倚靠的男人吧。 “既然沈公子这么好,那你为何没抓住机会呢?” 听到这话,柳儿面露苦笑,当时沈忆宸始终以礼相待,哪还有抓住的机会? 就如同他今日英姿飒爽从自己面前走过一样,终究不是一路人。 迎亲队伍里面的贺平彦,远远就看到了雪聆阁的这群青楼女子,特别是秦流霜站在人群之中,让他喜不胜收。 本来他还想着能博得美人瞩目,结果万万没有想到,这群人从始至终,眼光就没有离开过沈忆宸身上,更是彻底的无视了自己。 这一幕让他骄傲的自尊心,感觉有些无法接受。 就算沈忆宸是今天大婚之喜的主角,但他终究已成为别人的夫君,还有何好看的? 自己如今就彻底被他的光芒所掩盖了吗? …… 另外一边,泰宁侯府此刻也是人声鼎沸,无数人有条不紊的做着送嫁的准备,势必得让陈青桐风风光光的嫁出去。 后院闺房内,陈青桐已经换上了大红色的喜服,一名贵妇正在帮她盘着发髻,这是出闺阁前最重要的一项仪式。 青丝渐绾玉搔头,簪就三千繁华梦。 “小姐,今天的你好美,一定会让沈公子看花了眼!” “不对,现在应该叫姑爷了。” 小丫鬟雪儿看着镜台中陈青桐的倩影,忍不住开口夸赞了一句。 与此同时,正在梳着青丝的贵妇,也开口祝福道:“姑娘真是好姻缘,嫁得了三元及第的状元公,日后定会幸福美满,白首不相离。” 听到这话,陈青桐嘴角露出了甜甜的笑容:“我也相信忆宸哥哥,定不会负我的。” “没错,都说姑爷乃天上的文曲星,人品学识样样不凡。小姐你是不知道,外面有多少官家小姐羡慕不已。” “雪儿,都还没嫁过去呢,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为何不说你家小姐相貌品性样样不凡,外面多少官宦公子求而不得呢?” 雪儿听到后一拍脑袋,点了点头道:“小姐你说的有道理,现在都还没过门,不能这般讨好姑爷!” 但是很快雪儿又嘀咕道:“不过小姐,外面确实称赞姑爷羡慕你的要多一些……” 这话让陈青桐又好气又好笑,心底油然而生的喜悦却遮掩不住,眼角眯成了月牙儿弯。 看着陈青桐这般期待幸福的模样,帮她梳头的贵妇都被感染嘴角挂上笑容。 这名贵妇是特地挑选的“全福人”,标准要身体健康、生活安定。并且父母公婆健在,儿女齐全,夫妻和睦,可谓福运缺一不可。 在她的手中,送了接近十名女子出阁,大多都哭哭啼啼的。有些是不忍离别父母家人,有些是对未来夫妻生活忐忑彷徨,唯独陈青桐信心满满别具一格。 其实这也不怪闺阁女子如此,毕竟明代大多数新娘,连夫婿长什么样都不清楚,更别论人品如何了。 贸然之间,就得把自己终生幸福,托付到一个陌生人手中,紧张彷徨是正常的。 梳拢好发髻后,这名贵妇拿起一枚玉簪说道:“姑娘,等这枚玉簪插入发髻,就要穿戴凤冠霞帔,出阁嫁做他人妻了。” “往后余生当贤良淑德,相夫教子,执手偕老。” 看着铜镜中的玉簪,陈青桐脑海中想到的,却是另外一枚她与沈忆宸合股的发簪。 那日成国公府婚宴上,忆宸哥哥顶着无数勋戚重臣的压力,强硬请成国公作主向父亲大人提亲,兑现了“宝钗合”的诺言。 这就是为什么,陈青桐面对贵妇的祝福,会信誓旦旦说出相信沈忆宸定不会负自己的话语。 因为只有她心中清楚,沈忆宸为了这场婚礼做了些什么,堪称冒天下之大不韪! 就在此时,爆竹锣鼓声齐鸣,沈忆宸带着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的来到了泰宁侯府的门前。 候府门口站着一群女方家的亲属,把大门给堵的水泄不通,准备给沈忆宸出点难题拦亲。 对于这些阻碍,沈忆宸可谓早有准备,不然今天带这么多人过来干什么,看戏的吗? 李达等外院家塾的武将子弟,个个都身强力壮从小打到大,更别论迎亲队伍里面,还有着十来个福建矿工,俱是百里挑一的壮汉,拦门的陈氏宗亲怎么可能挡得住? 沈忆宸都还没发话,候府大门三下五除二就被冲开了,众兄弟列成两队,等待着沈忆宸畅通无阻进入。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属实有些无言以对,知道的明白自己来迎亲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抢亲的,这群货也太简单粗暴了点…… 进入泰宁侯府,沈忆宸在主婚人的引导下,前往了陈氏祠堂礼拜列祖列宗。而另外一边陈青桐,也在引礼的陪同下,前往泰宁侯府大堂拜别父母。 此时公府的高堂之上,只有泰宁侯陈瀛独自一人。自从元配陈青桐母亲去世后,这些年泰宁侯陈瀛未再续弦,侯爵夫人的位置也就空缺了下来。 看着凤冠霞帔,戴着大红盖头的女儿出现在自己面前,陈瀛一时心中百感交集,既高兴,又伤感。 沈忆宸礼拜完陈氏祠堂后,也来到了候府大堂,要与陈青桐一同向泰宁侯陈瀛递茶拜别。 喝完敬茶后,陈瀛对着新人嘱托道:“往后你们二人要互敬互爱,相濡以沫,携手共度。” “小婿明白。” “女儿明白。” 官话说完,陈瀛站起身来,走到了陈青桐的身边。 “青桐,此番出嫁离家,爹爹就不能再陪伴你身边了。以后在成国公府要记得孝敬公婆,与夫婿有商有量,还有就是多照顾自己。” 说到后面的时候,陈瀛眼中泛起了泪光,语气也哽咽了起来。 虽然盖着红盖头,看不到父亲脸上的表情,但从这哽咽的语气中,陈青桐也能明白他此刻的情绪。 “爹爹放心,女儿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陈青桐的眼泪,一滴滴从盖头中滴落下来,在大红喜服上晕染开一个个深色的泪迹。 “好,好好的。” 泰宁侯陈瀛擦拭了一把眼泪,然后看向沈忆宸说道:“青桐这丫头,从小就没有娘亲陪伴左右,本侯也常年在外征战,很多时候她想要找一个倚靠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向北,从今以后你就是她的倚靠,本侯就这么一个女儿,切莫负她!” 看着泰宁侯陈瀛这般老泪纵横的模样,沈忆宸突然理解了,为何他之前始终不接受自己,对于女婿的标准又如此之高。 只能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泰宁侯陈瀛是在竭尽自己所能,替陈青桐找寻一个足以倚靠终身的夫婿。 “岳丈大人放心,小婿绝不负所托!” “去吧,去吧。” 泰宁侯陈瀛摆了摆手,然后背过去身,他已经没有勇气再亲眼目送着女儿出门。 沈忆宸与陈青桐行了一礼后,就转身朝着屋外走去。出了这道门,陈青桐就不再是陈家的女儿,而是沈家的妻子了。 八抬大轿起驾,相比较之前去往泰宁侯府迎亲的队伍,此时接亲返程的队伍,更是浩浩荡荡庞大无比。 原因就在于,泰宁侯府为陈青桐准备了丰厚的嫁妆,足足有着一百八十抬之多,绵延出了数公里之长,一眼完全望不到头。 可谓是真正的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这番接亲回程的景象,更是让京师百姓们沸腾了,以前只是听闻泰宁侯独女乃掌上明珠,侯爷珍视无比,轻易不会下嫁。 如今传闻证实了,就这十里红妆的陪嫁,恐怕以候府的底子,估计都得差不多搬空了吧? 不愧是勋戚豪门联姻,此番景象简直冠绝于世! 成国公府内,朱勇与沈氏正坐在高堂之上,等着新人入门行三拜大礼。 从早上沈忆宸出门迎亲开始,沈氏心脏就“噗通、噗通”的跳个不停,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能与公爷坐在主座上,等待着新婚夫妇行礼。 要知道嫡母为尊,生母只能坐在侧位观礼。 但现实就这么发生了,就连成国公都没有异议反对,选择欣然接受。 沈氏无法想象,这段时间儿子沈忆宸与公爷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关系会变得如此怪异。 你说亲密吧,到目前为止就连宗谱都没入,两父子平日里也没任何交流。 说陌生隔阂吧,关键时刻这两父子总能达成默契,并且公爷对于沈忆宸的要求,简直能用纵容来形容,完全不像以往在应天府那种真正的生疏。 带着这份疑惑,沈氏听到了屋外传来了司仪的声音:“新人入内,行三拜大礼!” 只见这时候沈忆宸领着陈青桐,来到了公府大堂,行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这三礼。 行礼完毕后,沈忆宸与陈青桐向双亲敬茶见礼,看着眼前的儿子儿媳,沈氏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只不过这次是感动的喜极而泣。 成国公朱勇面带笑容的接过敬茶,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大婚过后,沈忆宸就会搬离公府,不知未来父子俩的关系还如何相处。 曾经朱勇把整个家族重任都扛在了自己肩上,想要通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方式,去维系住整个家族的发展。 如今这个最为成才的儿子,却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苦衷,更无法体会到肩负家族兴衰存亡的难处,不知算不算是一种悲哀? 拜完堂,陈青桐就被礼婆给送入洞房,至于沈忆宸他还没这么快进去。 晚间的筵席,才是真正的新婚大宴! 随着夜幕降临,此时成国公府内坐满了朝廷勋戚文武大臣,府外更是沿街办起了流水席。只要你路过愿意送上一句祝福,就可以坐下来同享婚宴。 沈忆宸此刻作为新郎官,开始一桌一桌的敬酒。朝中勋戚大臣们都还好说,客套一番说几句祝福话语,也就算是过去了。 真正难办的是外院家塾的那一帮兄弟,还有福建过来的矿工壮汉,那真是堪称海量一个。 一圈喝下来,沈忆宸握着酒杯的手都直哆嗦。 相比较前厅筵席的高朋满座,后堂林氏的宅院中,朱佶正满脸不爽的走了进来。 “母亲,公爷也太偏心了,同样是娶了侯爵之女,并且我还是嫡子。为何他沈忆宸的婚宴却高我一挡,朝中勋戚重臣几乎悉数到场了!” 本来林氏就因为拜堂的问题,心中一肚子怒火,还听见朱佶说出这番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劈头盖脸的就骂道:“还不是你平日里就知道吃喝玩乐,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拿什么去跟沈忆宸的三元及第比?” “官场哪个不是人精,捧高踩低这点道理都不懂吗?今日你要是乙丑科的状元公,他沈忆宸一个区区婢生子的婚宴,会有勋戚重臣到场吗?” 朱佶还想着能与母亲找公爷讨个公道,结果没想到自己却挨了一顿骂,这也太憋屈了点。 于是他犟嘴回道:“那母亲你还不是被那贱婢给压了一头,如今连厅堂都不过去,呆在这后院里面,哪还有一点当家主母的气势!” 听到这话,林氏这下真是怒不可遏,起身就“啪”的甩了朱佶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来,也把朱佶给打醒了,他赶忙跪下认错道:“是儿子说错话了,还望母亲切莫动怒!” 朱佶本以为母亲会继续训斥自己,却看到林氏露出一抹冷笑道:“你说的也没错,好歹我还是这公府的当家主母,贱婢就算抬妾了又如何,凭什么能压我一头?” 想到这里,林氏也不管还在地上跪着的朱佶,转身就朝着前厅方向走去。 接受新人三拜礼,这是公爷做出的决定,自己没办法违逆。但是公爷可没有说过,大婚筵席上,自己不能坐在嫡母的位置上,为何要避让着沈氏? 今日就应该让朝中勋戚重臣们看看,成国公正室夫人到底是谁! 林氏本来还能隐忍下来一时的屈辱,在成国公面前装作一副跟沈氏亲密的样子,这样日后才好下手,并且不会被怀疑。 结果朱佶这一波拱火操作,直接让林氏怒火攻心,再也无法保持理智,打算去宣示自己正室的主权了。 所以说很多时候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偏偏这个猪队友还是自己儿子。 公府前厅,朱勇正在跟朝中勋戚重臣聊的火热,面对众人恭维心情可谓是大好。 沈氏虽然以及生母的身份,今日婚宴上占据了主位。但是沈氏始终没忘记自己的出身,并没有在赴宴的贵妇圈子里面张扬,一直就坐在席位上没动过。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发现林氏带着几个婢女,正大张旗鼓的走了过来,有种来者不善的感觉。 这一幕出现后,很多勋戚重臣就大概猜测到怎么回事,毕竟成国公跟沈忆宸那复杂的父子关系,可谓满朝文武皆知。如今又加入个生母,更是上演了一出家庭伦理的好剧。 只能他们没有预料到,婚宴上这出剧也有可能开演。 林氏的出现,让前厅本来热闹的喧嚣声低了许多,不少人站起身来朝她行礼打招呼。 很快主桌上的沈氏,也发现林氏正朝着自己走过来,她下意识的就站起身来,准备让出位置。 不过就在此刻,沈忆宸却伸出一只手臂,把母亲给拉着坐回到座位上,并且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有好戏看了。” 另外一桌上的孙绍宗,见到这一幕后,立马幸灾乐祸的笑了出来。 他身为外戚子弟,对于这种内院家宅的“妻妾争宠”,可谓是见怪不怪。 今日最好是在成国公府整出大戏,闹他个家宅鸡犬不宁,否则这场婚宴自己参加的太心理不平衡了。 凭什么沈忆宸能功名、事业、姻缘样样美满,老天爷属实不公平! “是吗?” 贺平彦就对于这种内宅争斗不太熟悉了,他并没有太在意林氏出现,更想不到后续会发生什么。 至于杨鸿泽,对于沈忆宸敌视归敌视,这种后院内宅的破事,他才懒得关注。 大丈夫行于天地之间,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妇人之争算怎么回事? 成国公朱勇脸色凝重了起来,多年夫妻林氏此时出现想要做什么,他心知肚明。只不过现在朝中勋戚重臣俱在场,林氏怎么说也有着正室的名分,她要参加庶子婚宴合情合理,自己也无法阻拦。 唯一担忧的,就是林氏别把场面搞的太难看。 就在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林氏身上,猜测着接下来会上演怎样一出好戏的时候。却从府外走进来一群宫人,为首的太监头上还带着一把黄罗盖伞,手上捧着一道明黄色的卷轴。 这种架势出现,毫无疑问是圣旨到来! “圣旨到!” 传旨官吏来到了前厅中央,也不顾众人反应,直接就高呼了一句。 看着是圣旨来了,并且还有黄罗盖伞打着,肯定是有重要旨意。 于是全场宾客哪还顾得上什么林氏,纷纷跪了下来接旨,并且成国公府下人们也抬来了接旨了桌案。 “恭迎圣安!” 随着全场磕头迎旨,传旨官吏这才缓缓卷开圣旨,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由义起,宏孝治于陋室;命自天申,贲荣施于家慈。翰林院修撰沈忆宸之母沈氏,德懋兰仪,贤良淑德,鞠子有成,树良材于桢干。兹以尔子克襄王事,晋封尔为五品太宜人,于戏!昭兹令善之声,荣施勿替;食尔劬劳之报,庆典攸隆。正统十年五月十六日。” 当这封旨意宣读完毕后,全场宾客可谓一脸的震惊。妾室被封诰命,而且还是超越了儿子的品阶,高封为五品的太宜人,这种旨意皇帝到底怎么答应的? 母亲沈氏此刻也是懵了,她一直都把自己的身份,定位在奴婢上面,所以才会见到林氏就主动避让。 哪怕儿子沈忆宸如今三元及第,大魁天下,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为婢为妾的阶层还能改变。 现在这封圣旨下来,自己被封为朝廷五品诰命夫人,意味着从此以后有了“官身”,彻底脱离了贱籍。 这种转变,就如同文人士子中了秀才,可以见官不跪,晋升为士大夫阶层一般。哪怕林氏身为正妻,也无权再随意处置拥有诰命身份的妾室,获得了真正人格上的平等。 而此时的林氏,更是直接脸色参拜瘫坐在地上,她来到前厅就是为了示威宣布“主权”的,结果却听到了沈氏被封为诰命夫人的圣旨,宛如晴天霹雳! 沈氏一个贱婢,何德何能可以被皇帝封诰,沈忆宸如今在朝中为官可以手眼通天了吗? 这道封诰的圣旨,把林氏对于沈氏最大的心理优势给打击粉碎。 从此以后,再无什么婢女跟妾室的尊卑,而是同为诰命,只有品级官衔上的高低! 而且更让林氏没有想到的是,封诰只是第一道圣旨,传旨官员身上还携带着第二道圣旨。 正是这道圣旨,让林氏感到眼前一黑,连瘫坐姿势都保持不住了。 173 圣眷升官 (二合一) “沈忆宸接旨!” 伴随着传旨太监第二声指令,之前被妾室封诰震惊张望的赴宴宾客们,立马安静了下来,老老实实的低头聆听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任使需才,称职志在官之美。现任翰林院修撰沈忆宸,才藻富赡, 好为文章。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开创儒林盛世。特擢升为詹事府右春坊中允,另入东阁进学,尚有显爵,以待尔成。钦哉!正统十年五月十六日。” 此道圣旨搬出来, 全场鸦雀无声。就算几名已经提前得知,沈忆宸要入东阁学习的重臣们,此刻都被惊的说不出话来。 毕竟封诰再怎么离谱, 也只是妇孺名义上的荣誉加衔,不涉及官场权利。稍微有点品阶的朝中大员,惊讶一下也就过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但是沈忆宸的这道圣旨,却实实在在的涉及到了日后仕途发展。 皇帝圣眷太夸张了,东阁进学还不够,居然又补上了加官赏赐,可谓又开创了一个大明的历史! 别说是这些赴宴宾客们了,就连沈忆宸自己听完圣旨内容,都呆呆愣在原地忘记谢恩。 那日与朱祁镇御驾随行,考虑到自己入仕不过十几天,为了避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情况发生,沈忆宸婉拒了皇帝的升官嘉奖,选择封诰母亲沈氏。 明英宗朱祁镇当时也答应了, 并且今日履行圣谕, 封诰了母亲沈氏为五品太宜人。 沈忆宸想着第二道圣旨, 最多也就是宣布自己入东阁学习, 毕竟这也是当初说好的事情,金口玉言不可变。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朱祁镇还是给自己升官了,只不过从最开始的正六品翰林侍讲,换成了正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 詹事府这个部门,最初是负责太子内务的机构,可以简单理解为东宫的秘书处。 朱元璋当初设立目的,就是为了节制翰林官跟殿阁大学士的权力,使其互相牵制,避免权力过度集中。 建文帝继位之后,翰林官的权力得到加强,逐渐有了一家独大的迹象。到了明成祖朱棣,殿阁大学士的头衔,基本上都是被翰林官掌控,詹事府愈发的衰弱。 特别是内阁制度的出现,“非翰林不入内阁”这条潜规则,成为了压死詹事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于是乎当初的三足鼎立,变成了翰林院一家独大,“翰詹”合流形成,即詹事府彻底并入翰林院。而曾经那些属于詹事府的官衔,也成为了翰林官谋求升转的阶梯。 简单点说,就是翰林院六品侍讲有实权,詹事府这个六品右春坊中允,仅仅相当于名义上的虚衔。 但它再怎么虚,也是正六品官职,意味着沈忆宸下次升迁将直接踏入五品官行列! “状元公,谢恩吧。” 传旨太监在念完圣旨后,看着沈忆宸还不为所动,于是开口提醒了一句。 “臣,谢主隆恩!” 沈忆宸接过圣旨,大脑还是有些懵圈。朱祁镇这是觉得自己十几日升官不太合适,现在过了个把月,就变得合适了吗? 看着沈忆宸这般受宠若惊的样子,传旨太监笑了笑,亲昵的拍了拍他肩膀说道:“状元公,咱家可是第二次来公府宣旨了,上次讨了个好彩头喝了杯状元酒,这次又得讨个好彩头喝大婚酒了。”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才反应过来,这名太监就是上次传旨御赐金花带的那个,难怪自己会觉得有些眼熟。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绝对没那么巧了。 同时这也解决了沈忆宸的一个疑惑,那就是明朝的宣读圣旨,有着一系列标准流程。是不会随意派太监宣发的,而是有着正式的传旨官员。 原因就在于太监对皇帝自称“奴才”或者“奴婢”,并非官员那样称“臣”,这与清朝奴才地位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派太监去宣读圣旨,会被认为是对臣子的不重视,也是对皇室尊严的破坏。 就算偶尔有让太监去传旨的情况,顶多就是替皇帝传达一些口谕罢了,不仅跟朝中大臣挂不上钩,内容上也接触不到军国大事。 当然,这种情况在正统朝有所改变,太监地位不再那么低下了。毕竟官员大臣都把王振叫爹了,传个旨算得上什么侮辱? 但是次次都派太监传旨,依旧属于比较少见的状况,沈忆宸不能像上次那般忽视了。 “敢问公公高姓大名,今日在下定得与公公好好喝上两杯。” “不敢称高姓,咱家乃内官监掌印唐童,状元公客气。” 明朝宦官十二监中,目前以司礼监为首,不过在几十年之前,可是以内官监为首。并且历史上明代宗朱祁钰继位后,内官监的总理太监成敬,再次越过司礼监成为宦官之首。 由此可见,内官监掌印太监地位权势不低,称得上是宦官中的“大员”了。 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唐童乃王振在内官中的心腹,深得器重! “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公公还请上座!” 沈忆宸得知对方身份后,立马就摆出了一副讨好的姿态。 其实上次唐童传旨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他王振党羽的身份。 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沈忆宸,还扭扭捏捏不愿在众文武官员面前,与王振走到太近。 如今反正都被戴上了“阉党”帽子,再怎么与宦官划清界线也没人信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起码不至于两头不讨好,把王振这边宦官给稳住再说。 “状元公此言,咱家可担当不起,那就先谢过了。” 唐童也明白,沈忆宸可不是普通的六品小官。先不管什么状元头衔前景如何,单论他如今深得皇帝跟王振的重视,自己就不可能在沈忆宸面前托大。 一番推托之后,唐童被请入座上席。 这一幕放在赴宴文武百官眼中,如今也是见怪不怪了。上次沈忆宸还没有戴稳阉党帽子,就对这个宦官礼数周到,不敢怠慢。 如今都成为“阉党中人”,也得知了对方内官监掌印的身份,有这番讨好巴结姿态,更不足为奇了。 别说是沈忆宸这种六品小官,换做当朝绯袍大员,都巴不得有个机会能与内监高官搭上关系。 但是放在第一次见到此景的杨鸿泽眼中,他就感到怒不可遏, 以前自己还以为沈忆宸的忠诚不绝对,是对文官集团而言。今日看来,这小子是对宦官集团的忠诚不绝对!! “阉党走狗!” 听到从杨鸿泽嘴中吐出这句话,旁边的贺平彦赶紧拉住他说道:“杨兄,在下知道你愤世嫉俗,眼中容不得一丁点沙子。” “但如今阉党势大,沈忆宸又深受皇恩,绝对不能冲动行事,得徐徐图之!” “哼!” 杨鸿泽冷哼一声,然后狠狠喝下一杯闷酒。 当初拜见礼部尚书胡濙,杨鸿泽感觉自己遇到了伯乐,发誓要凭借着胸中一腔文人热血,扫荡以阉党为首的官场奸逆! 如今却眼睁睁看着阉党势大,而且像沈忆宸这般谗臣,还能平步青云得到皇帝器重,一时风光无两! 这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这个世界错了? 望着杨鸿泽忍了下来,贺平彦也松了口气。 也不知自己舅舅与大宗伯是如何谋划的,选择这种人当培养目标,去制衡王振跟阉党。 文人风骨、气节、忠诚什么的是不缺,还不用担心他会投靠阉党。但问题是也太耿直死心眼了点,真就以为这个世界跟圣贤书一样,非黑即白吗? 浑浊的官场,不适合杨鸿泽这种人生存。 传旨完毕,几个下人把林氏从地上给扶了起来。从唐童宣布沈忆宸升官的那一刻起,林氏就仿佛精气神被抽空了一般,眼前一黑瘫倒在地。 如若不是身后还有婢女硬撑着,恐怕当场就得出个洋相。 林氏感觉无法接受,为何沈氏这个贱婢能如此好命,母凭子贵到这般地步? 妾室封诰,儿子入仕才月余就升官入东阁学习,殿阁大学士头衔指日可待。 相比较之下朱佶身为公爷弟子,袭爵有嫡长子朱仪挡着,科功名又远远比不上沈忆宸这个婢生子。 自己这般费尽心思夺来了正妻之位,到最后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为何会这般命苦? “母亲,你怎么了?” 朱佶此时刚从后院赶来,本想着能看见一幕自己母亲,力压沈氏这个贱婢的场景。到时候自己凭借着嫡子身份,也能压过沈忆宸一头。 这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初自己婚宴的时候,风头全被沈忆宸给出了,如今自己要报羞辱之仇! 结果朱佶没有想到,看见的却是自己母亲面无血色,得靠着下人搀扶才能站稳的画面。 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短短时间,自己母亲就变成这般模样? “扶你娘下去!” 成国公朱勇脸色铁青,冷若冰霜的说了一句,让人听到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朱勇在沈忆宸大婚之前,就听到了坊间传闻朱佶在外宣扬,沈忆宸与自己拜会主考官钱习礼徇私的言论。 要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乃成国公朱勇的毕生信念,朱佶的这种做法,不仅仅是打击沈忆宸,同样损害了整个成国公府的家族利益。 但是考虑到沈忆宸的大婚就在眼前,朱勇选择隐忍了下来,等待婚事结束后再处理。 今日林氏的这番举动,再次触及到了朱勇的底线,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子。 如果不严惩的话,公府日后岂不是会陷入骨肉相残的地步? “是,父亲大人。” 朱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父亲这种神情,他可是第一次见到。内心恐惧之下,压根就不敢有任何的异议,扶着林氏就赶紧朝着内院走去。 见到这一幕,同桌的沈忆宸,嘴角微微上扬。 害人终害己,至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林氏无法凭借正室身份蹦哒了。 推杯换盏中,宴席来到了尾声,赴宴的文武官员们开始纷纷告辞。 沈忆宸本不是什么贪杯之人,也明白陈青桐在新房里面等候着自己,奈何今日赴宴达官贵人实在太多,别人敬酒这个面子不能不给。 于是乎,他又醉了。 成国公府新房内,陈青桐坐在喜床上,头上还盖着红盖头。不过手中却拿着一个红苹果,在礼婆无奈的眼神中,啃的津津有味。 陈青桐好歹也是武将勋戚之女,从小就在成国公府内院家塾里面,与一群勋戚子弟“野”惯了,始终做不到江南闺秀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早上等待沈忆宸迎亲过程中吃了点东西,现在都快要接近午夜凌晨了,还没有等到夫君入洞房。她实在是饿得忍不住,也顾不上什么妇德礼仪了。 “姑娘,你这般举动,要是让姑爷看到了,可如何是好?” 听着前厅的喧嚣声寂静下来,礼婆估摸着宴席差不多结束了,沈忆宸很快就要来到新房,于是又开口劝阻了一句。 出嫁后可不是闺房小姑娘了,嫁作他人妇就得讲究妇德。要是夫家因此而动怒,那往后日子吃亏得总是自己。 “没关系,忆宸哥哥乃大丈夫,不会拘这些小节的。” 陈青桐毫不在乎,从小沈忆宸就护着自己,现在更不会让自己受委屈了。 见到此景,礼婆叹了口气,侯爵之女含着金汤匙长大,把男人想的太简单了,怎还能有这种“与夫齐等”的想法呢? “姑娘,还是……” 就在礼婆准备强调一遍“三从四德”的时候,沈忆宸摇摇晃晃的从屋外进来,开口说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当然得吃东西啊!” 这番话把礼婆给说懵了,什么铁啊钢的,状元公今日是喝太多说胡话了? 踉跄的来到喜床前,沈忆宸顺势坐下,然后晃了晃脑袋让自己脑袋清醒一点。 看见沈忆宸直接就坐在喜床上了,礼婆赶紧靠了过来,开始教导两位新人一些床笫之事。 对于这方面的事情,后世网络中啥倭寇启蒙“老师”没有,沈忆宸压根就不需要礼婆教。但是这番言语听在陈青桐的耳中,盖头下稍稍露出的后颈跟耳根,早已通红一片。 交待完后,礼婆就退出了新房,洞房花烛夜可谓人生四大喜之一,自然不能在此耽误时间。 此时沈忆宸酒醒了不少,望着身旁凤冠霞帔的陈青桐,心中情绪可谓感慨万千。 从今以后,自己在这个世界就算是成家立业了,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沈忆宸双手缓缓的掀起盖头,陈青桐微微颤抖的身躯,展露出她此刻内心的紧张。 当红盖头飘落,沈忆宸看到了陈青桐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神,闪烁的烛火照映之下,墙壁上的两个影子正在不断的贴近。 就在嘴唇快要接触到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给撞开了,李达等人在地上滚作一团,嘴中还骂骂咧咧的! “叫你们别急,还一个劲的往里面挤。这下好了,都没得看了!” “什么叫别急,要不是你占着门眼不肯换人,我们会挤吗?” 白胖子张祺满脸不服,这种情况下也顾不上李达什么老大身份了。 “对啊,做兄弟就得有福同享,你小子吃独食!” 赵鸿杰也忍不住抱怨了一句,门眼就这么大,李达这孙子占着就不挪窝,别人还瞅不瞅了? 这一幕的出现,可谓是把沈忆宸酒给完全惊醒了,早上这群货撞开了泰宁侯府的大门,当时自己还觉得没找错人。 结果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这群货晚上就把自己新房门给撞了,他娘的一群人才啊!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听墙根这种事情你们也做,简直道德沦丧,人性扭曲,赶紧给我滚蛋!” 本来情意正浓,沈忆宸万万没想到李达等人还有这么一出戏,于是赶紧起身把这群货往门外推去。 “大哥,我们帮你把嫂子迎回门,可不能过河拆桥啊!” “对啊大哥,这可啥都还没听到呢。” “大哥不讲兄弟情谊,过分了啊!” 沈忆宸可没心情听这群人胡说八道,把门栓好了,顺带用块布把门眼也给堵上了,确保万无一失。 再次回到喜床前,沈忆宸与陈青桐对视了一眼,两人噗嗤一笑。经过李达等人这么一闹,虽然破坏了气氛,但同时也化解了很多紧张。 放下喜床的帷幔,沈忆宸伸手揽住陈青桐的肩膀,而陈青桐也顺势把头倚靠在沈忆宸的胸膛上。 “忆宸哥哥,我现在是在做梦吗?” 沈忆宸笑了笑道:“不是。” “忆宸哥哥,其实我从小就想象过,长大后嫁给你的场景,没想到有一天能成真。” “是吗?” “嗯。” 陈青桐应了一声,把头埋的更深了。 其实父亲所不知道的是,自己在小时候害怕孤独的时刻,沈忆宸就已经成为了依靠。 感受着胸膛上的温热,沈忆宸低下头去,缓缓朝着陈青桐的朱唇靠近,同时手上也开始除去衣裳。 芙蓉双脸玉微红,恰在金屏翠幕中。 蝶翅舞馀春粉热,阑干十二锁香风。 …… 174 论迹不论心 (二合一) 新婚的这段时间里面,沈忆宸算是好好沉沦了一把温柔乡,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但是“堕落”的日子并未幸福太久,很快沈忆宸就接到了宫中旨意,让他赴职前往东阁进学。 东阁虽然在明朝四殿二阁中排名最末,但这里却是许多权倾朝野的内阁大臣起点。而入东阁进学历练, 就意味着被当做储备阁臣培养,将来会有大用。 既然朝廷培养储备“干部”,自然不可能就储备一人,与沈忆宸同入东阁进学历练的高达十人,其中就包括正统七年壬戌科的状元刘俨。 从这一点上也能看出沈忆宸的圣眷正盛,上一届殿试都已过去三年之久,状元才获得入东阁历练的机会。 而沈忆宸却平步青云, 直接就抹平了三年的资历差距。也不怪婚宴上众勋戚大臣们, 听到圣旨后感觉不可思议, 确实这一步跨的有点大。 五月二十八日一大清早,沈忆宸吃了两口陈青桐做的早饭后,就急匆匆前往紫禁城左顺门旁的东阁。 毕竟是第一次到东阁报道“入值”,如今自己风头正盛,要是迟到给人留下妄自尊大的印象,那就不太好了。 让沈忆宸没想到的是,他自认为已经足够早了,结果到了东阁的宫殿门前,不多不少正好看到九个人在等候着自己,于是乎又成了最后一个到的。 “唉……”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无奈叹了口气。 当初参加科举的时候,每次考试那群同年们,就一个比一个到得早。 很多时候沈忆宸都不由怀疑,这群货是不是大晚上在贡院门前打地铺, 压根就没回去? 结果如今入仕为官了,还能遇到这样雷同的场面, 明明自己也没迟到准时来了,却每次都有一种迟到的错觉! “诸位前辈, 晚辈沈忆宸来晚了。” 自从有了“非翰林不如内阁”的潜规则后,四殿二阁大学士头衔,基本上就被翰林官给包圆了。 所以今日能选入东阁进学历练的新人,都是翰林官出身,自然称呼就得按照翰林院规则来。 相比较翰林院值事厅那批资历尚浅的上届进士,今日这群人除了刘俨这个状元外,其他人基本上都是正统四年己未科的进士,或者更往前几届的。 他们已经入仕多年,早就被官场磨平了身上的棱角,自然没有那么的愤世嫉俗。 见到沈忆宸这个“红人”过来,纷纷拱手回礼道:“沈中允,久仰大名。” 甚至许多人看见沈忆宸这张年轻的脸庞,心中更是唏嘘不已。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自己还未在仕途上大展拳脚,就要面临后起之秀的挑战了。 上届状元刘俨触动尤其深刻,他朝着沈忆宸感慨道:“沈修撰真乃年少英才,相比较起来,吾等都已是明日黄花了。” 刘俨虽然是正统七年壬戌科的状元,理论上就比沈忆宸高了一届,但他可谓是大器晚成,四十九岁才高中状元大魁天下。 与沈忆宸这般少年朝气相比较,刘俨须发皆白老态明显。更离谱的是他官衔还处于从六品的翰林修撰,而沈忆宸如今已是正六品的詹事府右春坊中允。 要不是翰林院有先入馆者称为前辈的规则,今日刘俨见到沈忆宸,还得首先行礼自称下官。 “刘前辈正值春秋鼎盛,何出此言?相比较起来晚辈才是少不更事,需要多多向众位前辈学习。” 沈忆宸此言一出,让这群翰林前辈着实有些意外,刘俨更是忍不住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 要知道入职那日沈忆宸以“官”压人后,就一门心思蹲在典簿厅里面修书,跟个隐形人似的没露过面了。 这群翰林前辈们,平日都在不同司厅里面任职,从未与沈忆宸打过照面。对于他的印象认知,也基本上是从值事厅的后辈嘴中了解,无外乎飞扬跋扈、目无尊长这类抹黑。 本以为沈忆宸姗姗来迟,恰好印证了此子的骄傲自大。结果没想到举止谈吐却如此谦虚恭谨,与翰林院流传的形象有很大不同。 这到底是以讹传讹的原因,还是这小子掩饰的好? 不过无论是哪种因素,反正这番话说到刘俨心窝子里面去了,他最在意的就是自己年龄,“春秋鼎盛”堪称歪打正着。 有了良好的交流开端,沈忆宸长袖善舞的功力发挥出来,后续对话可谓是其乐融融。 相谈甚欢间,一名东阁吏员来到了众人面前,行礼道:“诸位玉堂官,还请跟随小的入阁。” 不愧能混进东阁当吏员,情商确实高人一等,这句“入阁”就蕴含着一语双关之妙。 果然在听到这话后,除了沈忆宸外的众人,瞬间心潮澎湃起来,自己入东阁进学历练,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入内阁吗? 大丈夫当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一行人在吏员的带领下踏入东阁,刚一进去就看见最上方的公座上,坐着一位年过半百身穿绯袍的官员。 东阁除了是一座殿阁的名称外,它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内阁诰敕房。 诰敕房纸面上的意思,就是负责起草和缮写皇帝诏令。但实际上东阁的工作内容,还包括翻译敕书及外国文书、揭贴、兵部纪功、勘合底簿等等。 甚至要是文渊阁办公的阁老们忙不过来,也会把一部分不重要的奏章送过来,给东阁进学的这群“实习生”们练手票拟。 这就是为什么,东阁进学历练的赏赐,在众人眼中不下于升官进爵。原因就在于这种实习经验,是日后成为朝中重臣的基础。就算最终没那么多位置进内阁,保底也得进个六部重用。 既然是内阁诰敕房,那么能坐在东阁主位上的官员,并且还身穿绯袍,毫无疑问就是内阁成员。 按照往年东阁接见实习生的惯例,都是派最后入阁知制诰的阁老出面。而正统十年的内阁班子,资历最浅的今年才刚入阁的工部侍郎兼侍讲学士高穀。 于是沈忆宸等人站齐之后,一同向高穀行礼道:“下官拜见高中堂。” 对于高穀的称呼,也是按照翰林院“其人入阁后则称中堂”的规矩来。要是换做一般非翰林官员,就得称呼高穀为阁老了。 望着眼前行礼众人,高穀点了点头道:“今日看见尔等,让本官不由想起自己前段时间入阁办事的场景,也是这般意气风发,心潮澎湃。” 高穀入内阁也不过才短短几个月,对于沈忆宸等人的心境,自然能感同身受。 不过在说完这句话后,高穀就告诫道:“尔等心情本官能理解,但切记殿阁乃朝廷重地,容不得些许的马虎大意,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本官希望尔等在日后行事中,当做到恪尽职守,臻于至善,不负陛下的皇恩浩荡。” 高穀的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让原本入东阁内心有些躁动的实习生们,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确实东阁这种地方办公不能有丝毫差池,就好比诰敕圣旨,万一写错个字让意思改变,杀头抄家都有可能。 权利越大责任也就越大,自己日后当如履薄冰,才能行的稳当。 “下官谨遵中堂教诲。” 告诫了一番之后,高穀又鼓励了一番,把胡萝卜大棒都给用上了,短短几句话内高官手段尽显。 拜见完高穀,沈忆宸等人作揖后就退出了主殿,被吏员给带到了两侧的庑房。 所谓庑房,就是高堂下周围的廊房、厢房,未来沈忆宸这群入东阁进学的翰林官们,就得在庑房里面办公当值。 相比较翰林院值事厅那种单独办公桌,东阁庑房可谓升级到了独立办公室。每间十来平方米的样子,里面放置了桌椅书架,甚至还有一张小床,待遇有了质的提升。 沈忆宸分配到的这间廊房,就处于东阁主殿的右侧第一间,而左侧那间给了刘俨。虽然在称呼上沈忆宸是晚生后辈,但状元终究是状元,地位自然要超过了其他的翰林官。 来到公案前坐下,沈忆宸正准备来个葛优躺舒缓一下筋骨,门外却走进来一名青袍官员,把他给吓的一激灵,立马正襟危坐起来。 只见来者躬身行礼道:“下官乃中书舍人赵然元,拜见沈修撰。” “噢,赵中书你有何事吗?” “下官是分配给沈修撰的助理,如有要是尽可吩咐。” 听到这话,沈忆宸算是明白了,就跟翰林院分配了曹轩这样的吏员来当助手一样,东阁安排的是中书舍人助理。 不过与吏员不同,中书舍人有着从七品的官身,自然不像吏员那般低人一等。 “吩咐倒是没有,就是想问问赵中书,本官接下来要做什么?” 办公室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本装装样子的书籍都没有。沈忆宸总不可能厚着脸皮,入职东阁第一天就躺在小床上睡个回笼觉吧? 万一被路过的阁老大臣们看见,幸幸苦苦三元及第打造的学霸人设,不就崩了? “回禀沈修撰,今日新入职暂无要事。” 没事做? 听到这话,沈忆宸有些失落了。 毕竟今日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进入了大明的权力中枢,哪怕没多大权利去指手画脚,好歹也能有些军国大事的参与感。 结果却是没事做,难道自己要干坐一天等下班? 想了一下,沈忆宸开口道:“赵中书,本官刚好有一事未做完,不知可否麻烦你去跑下腿?” “沈修撰但说无妨。” “还劳烦赵中书前往一趟翰林院典簿厅,找寻一名叫做曹轩的吏员。就说本官如今在东阁当值,让他把《寰宇通志》的资料跟底稿带过来。” “沈修撰这是要打算继续修《寰宇通志》?” 听到沈忆宸这话,赵然元有些惊讶。 要知道从翰林院调入东阁进修历练,几乎等同于换了一个部门,之前的工作自然就可以放下了。 实在责任心比较强,打算有始有终也可以,但也得看是什么工作。 《寰宇通志》这本书,别说是在翰林院出名的天坑,就连宫中书吏都如雷贯耳。毕竟大明的历史上,因为修书导致翰林院被革职流放的案例,还真没几个。 赵然元简直无法想象,沈忆宸这种三元及第的状元公,会被安排填《寰宇通志》这个坑。 问题是填了也就罢了,如今可以名正言顺的脱离苦海,他还打算继续跳进去? “对啊,反正也没事做,就继续修书吧。” 沈忆宸现在已经把修书,给当做一项磨练心性的工作,就跟其他人选择练字作画差不多。 而且在他的心中,并不认为《寰宇通志》这种地理志是什么天坑,相反这类工科书籍的重要性,在沈忆宸看来要远超诠释四书五经的“圣贤书”。 如果自己现在撒手不管的话,《寰宇通志》这本书,至少也得等到下一届新科翰林入馆,才会有人接手。 并且没有超越时代的知识储备,《寰宇通志》成书质量也很难保证,沈忆宸没办法放弃。 “沈修撰,《寰宇通志》这本书不好修,您要不再考虑一下?” 赵然元好心提醒了一句,今天沈忆宸要是选择继续接手的话,以后想要再甩手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听到这话,沈忆宸笑道:“正是因为不好修,所有我才不能放手。” “下官佩服,这就去翰林院!” 赵然元很庄重的朝着沈忆宸行了一礼,这种无私付出的高义之举,只有文人才能理解。 东阁距离翰林院并不远,或者说内阁跟翰林院原本是个整体,正统七年翰林院重修后才被分割开,所以赵然元很快就来到了翰林院的典簿厅。 此时翰林院典簿厅内,侍读学士倪谦正在与吏员曹轩,交接着修书《寰宇通志》的工作。 如今沈忆宸入东阁进修历练,是肯定不会再继续修书的工作了,而《寰宇通志》编写难度甚高,其他新晋翰林接受难度很大。只有自己暂时接替过来,日后再寻一博学之士继续了。 “内翰学士,沈修撰这段时间编纂的底稿俱在此,还望您查验。” 曹轩捧着一叠底稿递到了倪谦面前,语气有些失落低沉。 之前与沈忆宸短短一个多月的共事经历,可以说是曹轩来到翰林院十来年,最轻松舒畅的一段时光。 这种轻松并不是说工作量少,相反沈忆宸废弃忘食修书,自己在旁边打下手要忙了许多。 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与沈忆宸相处,曹轩不用担心自己一句话失言就被责罚,也不用小心翼翼伺候着,害怕出现逾矩的地方。 如今沈忆宸高升入东阁学习,曹轩是由衷为他高兴,以后朝堂中定会出现一位好官。同时心中也万分失落不舍,这一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像沈忆宸这般的翰林官了。 “这么多?” 看着眼前厚厚一叠底稿,倪谦有些惊讶。 前一批翰林修《寰宇通志》数年,靠着“模仿”前宋的书籍,才磨磨蹭蹭的交出了一份初版。 现在沈忆宸修书不过才月余,就能写这么多了? 带着这份疑惑跟怀疑,倪谦翻阅起眼前这份底稿。还没有仔细阅读其中内容,当那一手端正拘恭、雍容矩度的字,浮现在倪谦眼前的时候,他就明白自己怀疑是多余的了。 非至诚用心,是不会把底稿写的如此干净整齐的。 带着这份震撼,倪谦一页页的翻阅着沈忆宸修书底稿,那些对于大明万里江山的描述,仿佛栩栩如生跃然与纸上。 甚至就连地势堪舆图,沈忆宸都画了很多副作为文字补充,地图精细程度同样远超同类书籍! 倪谦在翰林院呆了二十多年,从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少年,到如今年近五十踏入了垂暮之年。见证过数代翰林官修书,也见识过无数历朝历代的地理志。 他可以毫不夸张的说,沈忆宸这份《寰宇通志》底稿的水准,堪称历朝历代前三! “晚辈论迹不论心,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不知为何倪谦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多月前,沈忆宸站在典簿厅前说的这句话。 当时自己看不穿沈忆宸这番言语的真伪,但此子用自己实际行动表明了,何为论迹不论心! 沈忆宸,真的是一个追名逐利的阉党中人吗? 就在倪谦走神的时刻,赵然元走进了典簿厅内,恰好看到了他与曹轩两人。 身为中书舍人,赵然元自然是认识倪谦的,于是他赶忙拱手行礼道:“下官见过侍读学士!” 非翰林不能用前辈或者内翰的称呼,所以赵然元只能称呼倪谦官职。 这声拜见,也算是惊醒了回忆中的倪谦,他看了一眼赵然元问道:“尔有何事?” “回禀侍读学士,下官奉沈修撰之命前往典簿厅找寻吏员曹轩。” 听到是沈忆宸找自己,曹轩立马拱手回道:“小的就是曹轩,不知沈修撰有何要事?” “沈修撰叫你把关于《寰宇通志》的资料跟底稿交付于我,他打算在东阁继续修完此书。” “什么?” 这声惊呼是倪谦喊出来的,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沈忆宸入了东阁进学历练后,依旧没有放弃在翰林院的修书职责。 要知道《寰宇通志》乃其他翰林官都避之不及的难点,沈忆宸如今都修了月余,明白了此书的难处,还选择迎难而上吗? 倪谦这么大反应,也是把赵然元给吓了一跳。他脑海中第一个想法,就是沈忆宸莫非编纂的太离谱,把侍读学士都惊动了? 难道沈修撰入东阁还不忘修书,估计是想着亡羊补牢,将功补过吧。 于是赵然元立马帮沈忆宸说好话道:“侍读学士息怒,沈修撰可能在修《寰宇通志》过程中有些瑕疵,但他毕竟入仕时间太短,经验有所不足。” “下官相信沈修撰在东阁进学期间,一定能把《寰宇通志》给修好,不负侍读学士所托!” 说这段话的时候,赵然元额头上出现了豆大的汗珠,他此时也是骑虎难下,毕竟沈忆宸成为了自己的上官,自己总不可能袖手旁观吧? 但这番话说出来,他又感到后怕,万一沈忆宸修不好,自己岂不是要负连带责任? 翰林官身份尊贵,责罚下来最多也就是革职罢了,自己这个小小的从七品中书舍人,流放是跑不掉了。 本来分配助理状元公,赵然元还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能抱得个大腿。如今下来是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命也太苦了! “沈修撰是真的打算在东阁继续修《寰宇通志》吗?” 底稿如此优秀工整,还能说这是沈忆宸的分内之事,但如今入了东阁进修历练,还没有忘记修书这件事情,就属于分外之举了。 倪谦死死盯着眼前的赵然元,等待着他的回答。 因为沈忆宸此举带来的心理冲击太过于猛烈,倪谦从未想象过一名年轻人,真可以做到论迹不论心! “千真万确,下官不敢欺瞒侍读学士!” “沈修撰还说了,正是因为《寰宇通志》不好修,所以他才不能放手。” 听到这话,倪谦沉默许久,然后脸上露出了一抹苦笑。 “这就是沈修撰的底稿,你交与他吧。” 把手中的底稿递给了赵然元后,倪谦就缓缓走出了典簿厅,回到了自己的值房中。 一缕阳光穿透窗台,照射在倪谦的公案上,他仿佛又听到了沈忆宸那声质问:“何为正道,何为歪道?” 那时候的沈忆宸,也有一抹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是那么的正气浩然。 “此子举止品性,不可能是阉党中人。” 倪谦嘴中默默的念了一句,修书是最能磨练一个人心性的事情。 他此时心中更愿意相信,沈忆宸是一个不顾个人荣辱得失的真国士! 静思良久,倪谦拿过了公案上经筵日讲官的值班表,在展书官的那一列上,写下了沈忆宸的名字。 “沈忆宸,老夫此举算是还了你修书的功劳,至于是一世英名还是千古骂名,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175 末代下西洋(二合一) 经筵成员中的展书官一职,顾名思义就是负责为皇帝展掩书籍的官员。再简单粗暴一点描述,就是一个专门翻书的。 这个职位不用讲经论史,相当于从源头上避免了新人翰林参加经筵犯错的可能性。并且为皇帝翻书,就意味着能站在距离皇帝非常近的位置上。 多少低品阶的官员穷其一生,想要仰望一面圣颜都不容易。能站在皇帝旁边贴身服务,这已经不是混个熟脸的问题了, 把握住机会的话甚至能一步登天! 经筵展书官可谓低风险高收益,于是乎就成为了无数新晋翰林官梦寐以求的职位。 翰林院正常情况下想要担任此职,就算贵为三鼎甲,也得熬个两三年才能出头。其他诸如庶吉士出身的翰林院,那更是排队遥遥无期,非机缘巧合不可得。 倪谦如今在这个职位上安排了沈忆宸, 就等同于给了他一把青云梯。 如果沈忆宸真是个大奸似忠的阉党佞臣,倪谦此举毫无疑问就成为了帮凶,所以他才会如此慎重! 身处东阁的沈忆宸自然不知道倪谦的安排,更不可能知道对方此刻的心理想法。 他在接过赵然元从翰林院带来的《寰宇通志》资料跟底稿后,就安安心心在东阁的廊房中继续修书。 本来因入东阁进学,而有些浮躁的心情,也逐渐沉稳了下来。 另外一边文渊阁内,内阁首辅杨溥刚好结束了内阁议政,他看着当值的马愉、陈循、曹鼐等人,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 于是开口道:“诸位同仁,今日是新官入值东阁学习的日子,而且还是罕见的双状元入选。如若日后他们要是能顺利入阁,文渊阁恐要称之为状元阁了。” 杨溥此言一出,马愉等几名阁臣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要知道“三杨”末期的入阁标准,已经不是什么“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说法了,而是成为了“非状元不入内阁”! 马愉、陈循、曹鼐等人, 俱是大魁天下的状元公。如若再加上刘俨跟沈忆宸入阁, 内阁就将会成为杨溥嘴中的“状元阁”。 不得不说,“三杨”在自己的职业生涯末期,预感到王振会宦官专权后,确实做了很多后手准备。 就连阁臣挑选, 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只有文人魁首状元,才入得了他们法眼。 只是很可惜,这几位阁臣虽然才华横溢,但在从政经验跟为官手段上,差了王振实在太远,始终处于被压制的状态下。 想要战胜奸臣,你就得比他更加奸滑跟狡诈,光靠才华跟理想是不行的。 “既然现在政务已经处理完毕,本官提议去东阁视察一番,五状元齐聚,也称得上是一桩儒林盛事。” “就依元辅所言。” 下座的众阁臣们,纷纷拱手称是。 毕竟现在杨溥在内阁的地位跟资历,已经高到了断档的地步。另外马愉等人能入内阁,是被“三杨”给一手抬进去的,对于他们而言,还有着提携之恩。 两者相加起来,谁还会出言反对? 于是乎几位内阁大臣,就从文渊阁走了出来,踱步向不远处的东阁迈去。 此时东阁的廊房内,一众翰林实习生们,正处于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毕竟当值第一天没有分配任务,房间内也无其他物品可以打发时间,只能坐着发呆了。 见到这种情景,杨溥等人也不意外,他们当初也是这么过来的。相反还开口勉励了众翰林一番,让不少人受宠若惊,心中大为感动。 很快杨溥等人就走到了沈忆宸廊房的窗台外边,透过未关严的木窗,看见沈忆宸正趴在公案上奋笔疾书,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站着一群人。 此景让几位阁臣满心疑惑,今日新官当值又无公事,沈忆宸在忙些什么? 带着这种疑问,杨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开门声音惊动了沈忆宸,当他发现是内阁首辅站在自己面前,着实有些意外。 “下官翰林修撰沈忆宸,见过元辅,见过诸位中堂。” 赶忙起身行礼,沈忆宸不敢有丝毫怠慢。未来自己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这群大佬手下做事,甚至想要入阁还得这群人跟吏部共同推选,可得罪不起。 “沈修撰,本阁部在窗外见你挥毫泼墨,可否告知一二?” 以杨溥的地位级别,心中有疑问也没必要绕圈子,直接就开口问了。 “回禀元辅,下官在翰林院领了修书之事,今日恰好无公务在身,想着闲来无事就继续修书了。” 修书? 听到沈忆宸的回答,杨溥感到有些惊讶。翰林官调到东阁历练的,还从未有过身兼数职需要完成修书的。 沈忆宸这到底是什么情况,翰林院工作没有交接吗? “那沈修撰在修何书?” “回禀元辅,修《寰宇通志》。” 这句话出来,不单单是杨溥惊讶了,其他几位阁臣脸上神情也出现了微变。 《寰宇通志》这本地理志,可谓是大名鼎鼎的烫手山芋,沈忆宸会揽下修这书的工作? 更为离谱的是,现在都调离翰林院了,居然还没有选择放弃? “沈修撰,此书本阁部也有所耳闻,想要修成难度甚大。” “如今沈修撰入职东阁进学历练,不知为为何还要选择继续修此书,而不是放弃?” 面对这句询问,沈忆宸笑了笑,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仅仅平淡说道:“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 越是简单的言语,越蕴含着别样的力量,杨溥神情变得复杂,他感觉自己远远没有看透眼前的年轻人。 “沈修撰勤勉从事,当引以为表率,本阁部就不打扰了。” “下官愧不敢当,恭送元辅,恭送诸位中堂。” 沈忆宸并未多想什么,作揖行礼送阁老们出门,却不知道今日这桩小插曲,为日后一件大事埋下了伏笔。 于是乎入值东阁的第一日,就这么在修书中度过了。 “下班”后回到公府,看着沈忆宸回来了,陈青桐一边帮他脱下身上的官帽腰带,一边开口问道:“夫君,今天第一次在东阁当值感觉如何?” “与翰林院没多大区别。” “为何会没区别,东阁不是殿阁大学士们办公场所吗?” “对啊,那你夫君我现在是什么殿阁大学士?” 听到这声反问,陈青桐噗嗤一笑道:“闺阁大学士!” “好啊,敢嘲笑夫君,看来你是皮痒痒了。” 沈忆宸也趁此机会,把陈青桐给揽入怀中上下其手,毕竟新婚才没多久,有些方面把握不住。 “大白天的,万一被人看到了怎么办?” 陈青桐毕竟是大家闺秀出身,白日宣淫这种事情她可干不出来。 话音刚落下,就传来了丫鬟雪儿的声音:“小姐,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这句话瞬间让沈忆宸清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用着男主人的身份质问道:“雪儿,虽然你跟小姐一同长大关系好,但下次进屋能不能先敲门,注意基本礼仪好吗?” “姑爷,您就没关门呀。” 雪儿满脸委屈,门就没关怎么敲? 沈忆宸满头黑线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得清咳两声掩饰下尴尬…… “好了,夫君我跟你说点正事,今日许逢原到府上拜访过。” “他来有何事?” “送了三万两汇票过来。” “嗯。” 沈忆宸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不过随即就发现了陈青桐面色不善。 完蛋! 沈忆宸心中一凉,这笔钱可是走私的“黑钱”,而且更重要的是,许逢原居然蠢到让陈青桐得知了! 先不说如何解释的问题,这笔钱如今到了陈青桐手中,自己还怎么拿回来? 足足三万两啊,想到这个数字沈忆宸就感到一阵肉痛! “妾身还真没有想到,夫君原来有家财万贯,这要是想要在外面养几房小妾,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呢。” 听着陈青桐这绵里藏针的话语,沈忆宸赔笑道:“其实这个是跟许逢原在福建做了点小生意赚的,这不一直没机会告诉你嘛。” “是没机会,还是不想告诉呢?” “没机会!” 沈忆宸表现的信誓旦旦,心里却想着这才大婚几天,以前那甜甜的忆宸哥哥就不见了。 看着沈忆宸这番模样,陈青桐却没忍住笑了出来,然后从怀中拿出三万两汇票说道:“夫君,我像是那种只会争风吃醋的小女子吗?” 说罢,陈青桐就把这三万两银票递到沈忆宸手中,然后继续说道:“夫君如今踏入仕途,各方面都需要银子,如果不够的话就跟我说,爹爹给的嫁妆可丰厚了。” 是啊,十里红妆呢。 想到泰宁侯给的嫁妆,沈忆宸都有种化身为软饭男的冲动,正常花费估计十辈子都用不完。 “还有许逢原托我转达一声,他殿试落榜正在吏部候官,想听听夫君的意见。” 许逢原如今跟叶宗留等福建矿工忙着走私,自然是没有多少精力放在科举上,就连乙丑科的会试都是匆匆走海路从福建赶过来的,名落孙山也不足为奇。 一般像举人科举无望的话,要么就是去考国子监,要么就是等候吏部听选。 明初文人珍贵,最高可以授予到五品同知级别的地方高官,如今举人相对贬值,只能授予八九品的小官,运气不好还会分配到教职,当教谕什么的连捞钱都捞不到。 许逢原很明显,是想要沈忆宸帮他想想办法,但是又不好意思明说。 “我知道了。” 沈忆宸点了点头,如今许逢原也算是自己人了,该帮的时候要考虑帮一把。 “不过夫君,做生意真能赚到三万两吗?” 虽然陈青桐并不在乎这三万两,但是想要做生意赚取难度还是非常高的。 更何况最近这两年,沈忆宸都在专心备战科举,哪来的时间跟精力去做生意? “确实是做生意,其中细节,日后再告诉你吧。” 走私之事如今风险太高,沈忆宸不想让陈青桐为自己担惊受怕,干脆不说。等将来自己身居高位,把走私合法化发展,就不需要再遮遮掩掩了。 “嗯。” 陈青桐点了点头,然后倚靠在沈忆宸胸膛。她明白大丈夫志在四方,夫君不想细说必定有他的难言之隐,自己就不要刨根问底了。 第二日来到东阁历练,就没有前一日那么空闲了,沈忆宸开始正式接手政务。 由于是新人的关系,沈忆宸这群进学翰林,接手的都是勘合底簿等简单工作,当做累积经验。 所谓勘合底簿,说白了就是给官方文件分类编号,方便入档案室收藏或者查找。 说实话,这种工作内容对于翰林这类科举佼佼者而言,属实有些大材小用了。 就这么过了半个月,熟悉政务流程后,沈忆宸开始正式接手“揭帖”工作,有了接触朝廷奏章公文的权利。 “揭贴”最初是专用于密奏跟奉旨对答的公函,到了后来开始滥用,成为了一种不正式的官方文书。如果地方上奏朝廷,大事情就用奏折,要是相关事务没有交待清楚,就会附有揭帖补充。 类似于后世在书籍重点地方,贴上各种便利贴补充笔记的方式。 不过这种揭帖到了东阁实习生手中,就变成了把地方官员上表奏折,用言简意赅的文字给重述一遍,减少阁臣们再次审阅奏章的时间。 明朝很多地方官上表奏折,洋洋洒洒的写一大篇,看下来完全找不到重点所在,不知所云。甚至在明初洪武年间,有个叫茹太素的户部尚书,就喜欢卖弄文采写这种长篇奏章给朱元璋看。 要知道朱元璋开局一个碗,可没读过多少书,一看见这种厚厚一叠长篇大论的奏章,脑袋都大了,连看都不想看。 但是朱元璋这人又敬业,撒手不管可不是他的风格。既然自己不想看,那就找个中书郎读吧。 结果万万没想到,读了大半个小时七千多字,朱元璋硬是没听出来茹太素奏章的中心意思。并且这封奏章后半部分,估摸还有着万把字没读。 好家伙,按照这个效率下去,朱元璋就算是不吃不喝不睡,一天也处理不了二十本奏章啊。 于是他气的不行,把茹太素给打了一顿板子,并且还专门让中书省下了个诏书,公文奏章要言简意赅,不允许罗里吧嗦写上个几万字。 不过好景不长,随着朱元璋去世后,奏章又开始变长了。但这次皇帝跟阁臣们也聪明了,招人先看一遍提取重要内容写在纸上,然后自己再看重点就行。 于是这张便条,就成为了翰林实习生们的“揭帖”。 沈忆宸审读着大明各地上表的奏章,由于权利有限,他看到的大多数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问题是有些官员,把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描写的天花乱坠,暗示自己立了大功。 刹那间沈忆宸就明白了,为何要设置实习生跟中书舍人写“揭帖”,这要让皇帝跟阁老们看下去,一天啥事也不用干了。 不过几天奏章看下来,沈忆宸还是在其中发现了两个重要的信息。 一封是云南府上表的讣讯,告知朝廷右军都督府左都督沐昂逝世。 沐昂是黔国公沐晟的弟弟,第一次征讨麓川的战役中,黔国公沐晟畏敌不救,导致都督方政战死,明军大败。 回师途中黔国公沐晟担心被问罪,于是害怕紧张之下暴毙(一称服毒自尽),他儿子沐斌继承了黔国公爵位。 但是沐斌居住在京师,没办法回去主持大局。于是沐昂临危受命领了征南将军印,成为了事实上的云南镇守者,与麓川政权继续开战。 就这样打到了正统九年,第二次麓川战役结束,靖远伯王骥班师回朝,云南边境暂时稳定了下来。 如今才时隔不到一年,云南的最高军事长官沐昂逝世,可以预料到麓川残部们会抓住时机发展,最终引发第三次麓川战役。 也正是因为第三次麓川战役,抽调了大明西北的精锐部队陷在西南,并且“大明战神”王骥没办法领军参战,成为了土木堡之变的主要诱因之一。 沈忆宸没有把这封奏章,当做普通的“讣讯”看待,于是在揭帖里面,着重强调了沐昂去世后,麓川政权残余势力卷土重来的危害,期望能得到阁臣们的重视。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这种揭帖书写方式,已经算是越权了,深究起来有问罪的风险。 但哪怕如此,沈忆宸还是决定要这么做,防范于未然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另外一封奏章,是福建福州府同知郭琰的密奏。他在奏章中说到福建地区沿海发生民变,影响到了海船的建造,期望皇帝能宽限时日,并给予资源支持。 咋一看到“海船”字样的时候,沈忆宸并没有当回事。毕竟哪怕明朝目前处于海禁状态,其实沿海地区还是有水师的存在,偶尔造两艘海船不足为奇。 结果当他看到数量的时候震惊了,足足高达一百二十艘之多!要知道明成祖时期郑和下西洋的舰队,也不过就是这个数量规格。 更让沈忆宸震惊的还在后面,他在奏章中看到了“下番”的字样。 “番”这个字在明朝的意思,就代表着番邦。郑和下西洋其实也是后世通俗的说法,明朝官方文件里面,更为准确的描述应该是“郑和下番”。 一百二十艘跟下番这两字结合起来,毫无疑问就是下西洋的明朝舰队! 联想到这里的时候,沈忆宸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上辈子主职工作是修复文物,不是钻研史书,只能说对于古代历史要比大多数普通人更为了解,但跟真正的文史专家没得比。 沈忆宸所知道的明朝最后一次下西洋年代,也就是在宣德五年(1430年)郑和第七次下西洋。 从此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了大明的无敌舰队,甚至到了后世,宝船图纸档案都消失无踪。 之前沈忆宸考虑保证海外贸易利益的时候,还想着建造宝船的工匠跟图纸,应该还存活于世。等到自己身居高位掌权之后,说不定就能复制下西洋的盛况。 结果沈忆宸万万没有想到,正统十年(1445),还能在密奏中看到建造宝船下西洋的消息,并且已经在执行过程中了。 按照郭琰密奏的描述,他遭遇到了沿海民变,造船计划不得不搁置。如果沈忆宸没有猜测错的话,之所以在历史中没有描写过明英宗下西洋的经历,很大可能就是这个庞大的计划,被东南沿海的农民起义给破坏了。 虽然随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稳住了叶宗留等矿工,但是正统年间的东南起义,参与人数规模高达数十万人,影响人口更是高达数百万之多。 自己目前只是延缓了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爆发,并未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而且明朝小冰河时期的到来,每年极端天气不断,就算去年沈忆宸知道会有松江大雪,让叶宗留等人购买粮食储备,依然救不了几个省份这么多人。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 沈忆宸心态有些急切起来,自己人微言轻看着机会就在眼前,却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他不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后,明英宗是否还会继续支持“下番海船”的建造。 如果不支持,可能这件事情就会变成后世的结果,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知道。 伴随着六月末逐渐炎热的天气,沈忆宸额头上出现了细细的汗珠,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沈忆宸脑海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之前许逢原询问自己吏部候官意见的事情。 干脆就把许逢原安排到福州府郭琰造船地的州县为官! 想到这点,沈忆宸不由激动起来,这样不但能利用大明官方力量去保障自己海外走私贸易,同时还能维系住造船的工匠跟技术。 哪怕明英宗朱祁镇放弃“下番海船”的建造,沈忆宸砸锅卖铁也得让许逢原把这群工匠给养着,保留着这份火种,为日后大明舰队远洋四海做准备。 这个世界的大航海时代,大明舰队绝对不会错过! 176 双面朱祁镇(二合一) 沈忆宸所书写的揭帖,被送至阁臣中排名最末的高穀面前,由他票拟后递交到皇帝手中,再继续以朱笔批出。 所谓“票拟”,简单粗暴点理解,也可以认为是在奏章上面贴张小纸条。 但是这张票拟小纸条,就跟沈忆宸写的揭帖小纸条完全不同了。揭帖只是把奏章叙述浓缩精简, 并不能对奏章原本内容,做出任何主观的裁决跟批复。 而票拟某种意义上,就是代入皇帝的身份进行批答,然后交给皇帝看一遍走个过场。最后再换上支朱笔,把票拟内容誊抄一遍,发还给上表臣子。 所以文武百官看到的皇帝批复, 绝大多数其实都是内阁大臣们代笔书写的,他们的意志想法与皇权融合在一起。 这就是为什么,内阁能取代丞相地位, 侵占六部职权,成为大明权利中心的原因。 说到“票拟”权,就不得不提到“批红”权。 票拟程序最后一步由皇帝朱笔誊抄,就叫做“批红”,也可以称之为“批朱”。 司礼监掌印太监为何能权侵朝野,被称之为“内相”? 原因就在于这最后一步,本应该是皇帝自己亲批的,他把这个权利下放给了司礼监。 想想看大明王朝政策的执行跟发出,全部都掌控在司礼监掌印太监手中,能不位高权重吗? 虽然在律法上面,规定了太监批红必须遵循内阁票拟的内容,最多就是更改下其中错别字。但问题是真正达到了权倾朝野这个地步,谁还会遵守律法的规定,改了又如何? 王振能做到宦官干政,靠的就是欺上瞒下,假传或者歪曲篡改谕旨! “票拟批红”制度, 等同于内阁跟太监, 把国家政策的制定权跟执行权给瓜分了。 皇帝要是励精图治、雄才大略,还能把控住政治的基本大方向,不至于被下面的人随意糊弄。 要是这个皇帝昏庸无能、不理朝政,那就真成为了一个人肉橡皮章,压根就不知道帝国政策是些什么,又如何执行的。 并且内阁还有一项非常牛逼的技能,那就是皇帝如果不按照票拟内容颁布旨意,或者说绕过内阁直接发布圣旨。 这种圣旨就被称之为“中旨”,他们有权利封还不执行! 后世都明白权利是至下而上的,一旦下面没人听没人办事,就算高居帝王,也不过是个孤家寡人。 同时这种状况也解释了,为何明朝文官集团会跟皇帝斗的不亦乐乎,本质就是在争夺对于国家的控制权,谁也不愿分享这至高权利。 阁臣高穀看着沈忆宸递交的揭帖,十分满意的点了点头。 因为沈忆宸所书写的揭帖文笔极佳,内容上做到了简明扼要,文字上做到了清劲方正,卷面上做到了干净整洁。 可以说这就是东阁揭帖的标准模板,如若不看书写人的姓名,完全料想不到是出自于“实习生”之手。 果然三元及第之才,就是不同于常人,此子天赋极高! 不过看着看着,高穀的脸色就变了。 这份云南府上表的讣讯,沈忆宸居然夹杂个人想法,揭帖中阐述西方边陲将会有大变发生,要提前做好对麓川政权卷土重来的准备。 越权乃为官大忌,此子把自己当做什么了,到底是詹事府右春坊中允,还是东阁大学士? 这等军国大事,也是沈忆宸配插手的? 高穀此人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为事公道,表面上看起来好像很完美的样子。 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却只能用四个字形容——乏善可陈。 属于标准的不做事,就不会做错事。 内阁掌权十来年,还短暂担任过一个月多的首辅。既不在民生艰难上出台政策改革振兴,也不在国家危难之际力挽狂澜。 反正就这么入仕四十几载名声不错,为国为民做了多大事情却没啥印象。最终在经历过土木堡之变跟夺门之变后,还能明哲保身激流勇退,把当官这门学问给玩通关了。 像高穀这种官员,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逾矩。沈忆宸只要循规蹈矩的做自己分内之事就行,分外之事轮不到他来操心,更无需以文臣掌武事! 那日临朝观政,就对西北鞑虏之事大放厥词,如今就连对西南蛮夷,也指手画脚起来了吗? 高穀越想越气,直接就把沈忆宸的揭帖给撕了下来,揉成一团往门外丢去。 恰巧此时马愉走了进来,有事准备与高穀商议,这张纸团就砸在了他的身上。 马愉捡起地上的纸团,笑道:“不知世用(高穀字)为何如此动怒,是入东阁进学的新官们政务愚笨吗?” 看见是马愉前来,高穀立马起身拱手道:“原来是性和(马愉字)到来,失礼之举,还请见谅。” “无妨,不过我倒是很好奇,何人能让世用失态。” 马愉说罢,就摊开纸团看了起来。 前面内容平平无奇,是一份精简讣讯的揭帖。不过看到后面的阐述观念,马愉瞬间就明白了高穀动怒的原因,再看到最终署名,他又有些不淡定了。 这份揭帖,居然是沈忆宸所写! “难怪世用你会动怒,沈忆宸此举没把握好分寸。” 马愉淡淡说了句,他了解高穀的性格,沈忆宸这番举动简直是自讨苦吃。 “确实是有些逾矩了,不过此子经验尚浅,有出错的地方也能理解,无伤大雅。” 高穀的态度立马发生的转变,甚至还帮沈忆宸缓和一下。 原因就在于马愉可是沈忆宸名义上的座师,你当着别人老师面指责学生,终究不太好。 对于高穀会软化态度的原因,马愉也是心知肚明。只不过背后很多东西,却无法与外人诉说,沈忆宸这个所谓的门生,可能与自己并不是一路人。 “世用,要不这份奏章就交与我处理如何?” 听到这话,高穀还以为马愉是要用老师的身份,去嘱咐教导沈忆宸一番,并未多想就答应了下来。 但他所不知道的是,马愉打算什么都不做,把这份奏章跟揭帖原封不动的递交上去。 因为那日临朝观政,沈忆宸对西北战事表达的观点,马愉敏锐察觉到了朱祁镇情绪上的波动。如果这番言论再被皇帝看一遍,势必会影响沈忆宸在他心中的印象。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最无情便是帝王家。 一旦没有了皇帝的恩荣,沈忆宸今日爬的多高,来日就会摔的多惨。 想到这点,马愉神情其实有些落寞。 如果不是跟沈忆宸立场阵营不同,马愉是真心欣赏这个后辈,也愿意在官场上演一段师生佳话。 只能说很多事情会试前就注定了,道不同不相为谋! 另外一边当值结束后,沈忆宸回到公府直接就去找了成国公,想要为许逢原任职的事情寻求帮助。 毕竟沈忆宸入仕时间尚短,官场上认识的人不多。而且以往的那些人脉,都是科举线路积攒下来的,礼部跟翰林院官员为主,搭不上吏部这根线。 想要玩官员空降任职这套,必须得位高权重才能办到。沈忆宸目前认识的人中,达到这个标准只有两人。 分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以及成国公朱勇。 虽然现在沈忆宸已经摘不掉阉党的帽子了,但他始终不愿与王振有过多的利益纠缠。 毕竟被迫“加入”阉党是一回事,主动投身又是另外一回事。文官集团不是东西,也不意味着宦官集团又都是什么好东西。 所以没得选择,只能求助于成国公朱勇。 看着沈忆宸前来,朱勇甚至没有等他行礼客气两句,就直接开口问道:“说吧,有何事。” 直奔主题,很好…… 说实话,如果抛开父子这层关系,朱勇很多武将习性的行事风格,比文官更对沈忆宸的胃口。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没有父子这层关系,朱勇也就没这个态度了。 “公爷。” 沈忆宸依旧朝朱勇行了一礼,然后才开口说道:“晚辈有一好友正在吏部听选,期望就任福建布政使司福州府长乐知县一职,还望公爷出手相助。” “好友期望?恐怕是你期望吧。” 朱勇淡淡回了一句,上次沈忆宸就来托自己帮过一次忙,把李达等人从京卫指挥使司,通过五军都督府调任到三大营中。 就如同内阁跟六部在明初有着阁部之争一样,其实明初在军事上,还存在着府部之争。那就是五军都督府跟兵部,权利出现了重叠竞争。 五军都督府明初地位高于兵部,拥有各地军户的管理、各省驻军的训练、各地将领的升迁调动等等权限。而兵部最初,仅仅拥有各地驻军的调动权。 简单点说,五军都督府拥有统兵权,兵部则拥有调兵权。 双方一直处于明争暗斗之中,表面上看是两个机构的权利斗争,事实上却是武将勋戚集团跟文官集团的博弈。 只不过明朝前中期勋戚势大,文官集团处于下风。随着土木堡之变发生后,勋戚集团瞬间垮台,兵部也彻底架空了五军都督府的权限。 甚至到了明朝中后期,武将地位沦落到在文官面前不如狗。 调任李达等人的职位,对于成国公而言还能称得上是举手之劳。如今安排人到福州府长乐县任知县,得通过吏部去授官,相对要麻烦许多。 但朱勇在意的不是麻烦,而是沈忆宸到底想做什么,目标官职如此明确,背后绝对有所谋划。 “确实是晚辈安排的。” 沈忆宸也没有隐瞒,或者说在成国公这种级别的高官面前,是没办法用蹩脚借口解释的。 “加上之前调任李达等人掌兵,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成国公朱勇隐隐有种预感,沈忆宸所图甚大,甚至他感觉会超出自己的想象。 “晚辈所想无非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想用掌兵去兼济天下,你还真打算三千里外欲封侯!” 成国公朱勇语气震惊无比,他已经在脑海中大概猜测到了沈忆宸的意图。 甚至还联想到了当初在应天成国公府,自己询问沈忆宸志向又止于哪步的时候,在此子眼中看见了一团炙热的火焰,以及不加掩饰的狂妄野心。 当时沈忆宸给出的回答,就是“一万年来谁著史,三千里外欲封侯!” 只不过成国公朱勇并未认真,仅仅当做是年轻人的豪言壮语罢了。 如今看来,沈忆宸是真想以武功入爵,那日豪言并非虚言,这小子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 对于成国公朱勇的言语,沈忆宸没有反驳,这确实是他的目标之一。 但沈忆宸的理想跟追求,绝不止于此。 “好,好,好!” 朱勇连说了三个“好”字。 沈忆宸在童生都未考取的情况下,就敢立下如此远大的志向。更让人无法相信的是,这小子还真以行践言去谋略布局了! 朱勇始终认为自己并未低看过沈忆宸,早早就发现了这个儿子的潜力。 如今看来,还是小看了。 “我会协调吏部安排职位,但你也要让我看看,是否能如魏国公徐达一脉那样,一门两公侯!” 这句话就是当初朱勇给沈忆宸的回答,如今他又说了一遍。 那一次是鼓励,而这一次是期待! 沈忆宸听到后笑了笑,然后拱手回道:“谢公爷,晚辈告辞。” 在即将要走出院子的时候,又默默补充了句:“我会做到的。” 只不过这次承诺,依旧不是对成国公朱勇所说。 又在东阁值班了几天后,时间来到了七月初。乙丑科的新科进士们三个月观政期结束,将参加翰林院的馆选考试。 通过者会成为翰林院庶吉士,没有通过者将根据观政的成绩表现授予官职。 相比较殿试各种心照不宣的潜规则,翰林院馆选考试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殿试”。 这场考试属于真刀真枪的对决,没有了阅卷官们“约定门生”的徇私,也算是给无权无势的贫寒学子,留下了一条往上爬升的道路。 萧彝乡试就在五经魁行列,殿试也高居二甲,不出意外的考上了庶吉士,与商辂一同在翰林院入职。 对于沈忆宸来说,意味着未来在大明权利中枢,多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帮手。 除了这一喜,沈忆宸还有一喜到来,那就是他收到了翰林院的通知,被侍读学士倪谦授任为经筵的展书官。 展书官的职责跟好处,沈忆宸自然是无比清楚。唯一让他不解的是,倪谦为何把这种好事安排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当初在翰林院,沈忆宸与倪谦相处的并不算愉快,甚至对方还把自己看作阉党中人,特地给了个修《寰宇通志》的天坑。 理论上来讲,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入了东阁进学历练,倪谦应该巴不得自己在翰林院典簿厅牢底坐穿。如今却安排自己任经筵的展书官,实在不符合逻辑。 就在沈忆宸感到不明所以的时候,一名鸿胪寺的官员突然来到了东阁廊房。 “下官乃鸿胪寺左寺丞许江,见过沈修撰。” 沈忆宸还了一礼后开口问道:“许寺丞客气,不知道今日到访所为何事?” “下官是来通知沈修撰,陛下将于十二日参加经筵,还望沈修撰做好准备。” 朱祁镇要开经筵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忆宸有些意外。要知道距离上次经筵已经过去了三个月之久,朱祁镇对于经筵日讲制度的反感,简直溢于言表。 很多官员都预测,为了规避酷暑,短时间内经筵肯定不会再开了。结果没想到自己担任展书官才几天,朱祁镇又决定参加经筵,真乃运气好。 “小弟乃第一次参加经筵,敢问许修撰,有何要注意的地方?” 沈忆宸虽然目前官衔为正六品右春坊中允,比从六品的鸿胪寺寺丞要高。但是有求于人自然得把姿态给放低,看着对方年龄可以当叔了,于是用了小弟的自称。 “沈修撰折煞下官了,不敢当,不敢当。” 许江赶紧谦让不敢应了这声小弟,要知道沈忆宸乃三元及第的状元公,而且短短时日入东阁进修,与自己这种小官前景不可同日而语。 说不定日后再次相见,沈忆宸就成为殿阁大臣了,自己敢当他的大哥? “沈修撰如果实在想要下官给出些许建议的话,下官能给的就是在经筵敬小慎微不出错,另外就是去皇史宬多看看陛下的《实录》跟《宝训》。” 皇史宬是紫禁城内用来存放皇室档案的地方,而《实录》和《宝训》就是记录皇帝生平跟言论的档案。 许江这番话表达的意思很明显,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想要得到皇帝的重视跟信任,你就必须得全方面的了解皇帝,才能做到投其所好。 一句惊醒梦中人,沈忆宸以往对于朱祁镇的了解,更多来自于后世的片面印象。在接触了几次后,才有些感慨对方也不过是个少年,并不是史书上冷冰冰的文字。 甚至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国子监讲学后朱祁镇入宫,坐在銮驾上念念不舍回头的画面。 那一刻的朱祁镇,毫无身为帝王的影子。 “谢过许寺丞,小弟受教了!” 沈忆宸弓腰行了一礼,自己之前为了科举顺利,对主考官可是个个深入了解,做到了投其所好。 如今却忘记了,对于皇帝这样做。 “下官汗颜,愧不敢当啊。” 许江真是没有想到,堂堂状元公这般低调谦逊,他本以为会如同外界传言的那样,是个盛气凌人的年轻人。 送走了许江后,沈忆宸没有迟疑,直接前往皇史宬,查询关于朱祁镇的《实录》跟《宝训》。 以往沈忆宸看待朱祁镇,都是用着审视帝王的角度,做出的评价同样也是如此。 但在《实录》中,沈忆宸还看到了朱祁镇的另一面,或者说脱离的帝王身份,更为人情味的一面。 他会逃学跟宫中的小太监玩耍,会为了保护儿时的同伴,去欺骗三杨跟太皇太后张氏。 会如同普通少年那般,对皇太后孙氏顶嘴、叛逆、不服,会去关心远在边疆的士兵们,轮值时间太长想家这类问题。 看到了他言论跟理想的狂妄自大,也看到了他内心中的满腔抱负。从这一刻起,朱祁镇在沈忆宸的眼中,才真正的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恰恰很多时候太过了解,就会被感情影响到判断,无法在做出最为冷血跟理智的决策。这种感觉,沈忆宸在成国公朱勇身上体会过一次了。 而这个未来的昏君,自己又当以何种臣子的身份去面对。 忠臣?叛臣? 时光如梭,几日匆匆而过,来到了正统十年七月十二日的经筵。 沈忆宸换上了朝服,将以展书官的名义第一次参与经筵,同时也是他用另外一种眼光,打量朱祁镇的开始。 177 皇帝送命题 (二合一) 开设经筵放在正统朝,意义已经不是教导皇帝读书那么简单了,更像是成为了一种大型典礼。 勋戚、内阁、六部等朝中重臣纷纷到场,再加上特许旁听经筵的官员,以及各种执事官,浩浩荡荡可能不下百人。 读个书需要百来人看着吗? 答案很明显是不需要,这些官员的存在只是为了在皇帝面前刷脸。以及向外界证明, 自己如今正值当红,屹立在大明的核心决策层。 当然还有少部分人,可以获得那个尊贵的“帝师”称谓。 明英宗朱祁镇距离上次开设经筵,已经过去了三月有余。如今再次召开经筵,自然更得隆重对待,只有让皇帝读的满意, 以后才会继续“上学”。 于是乎这场经筵规模更大宏大, 参与的官员人数更多,不下于一场小型官方盛典了。 只不过这些官员所不知道的是, 越是这般庄重正式,就愈发能激起朱祁镇对于经筵日讲的反感厌恶。今日要不是皇太后孙氏亲自劝学,他绝对不会开设经筵来恶心自己! 文华殿内百官已经就位,根据职位跟官衔的高低不同,分站了不同的群体。 英国公张辅担任知经筵事,职责为总领经筵一切事务,土木堡之变前都由勋戚担任,后来这个职位就由内阁首辅担任。 知经筵事属于荣誉衔,就跟后世某某荣誉会长的意思差不多。真正管事的是同知经筵事,这个职位基本上由内阁大臣跟六部尚书担任。 再下面就是经筵讲官了,也就是俗称的帝王师。负责向皇帝讲解经史子集,由翰林院官员或者国子监祭酒担当。 继续往下的参与官员,就基本上属于执事官一类,比如负责鸣赞、警卫、礼仪等等官员。 沈忆宸所站的位置非常特殊,并未与大臣们站在一起,而是孤身一人站在对立面的御案旁, 可以随时准备好为皇帝翻书。 特许旁听的官员群体中,翰林官占据了很大部分名额, 其中又以值事厅那群资历尚浅的上届翰林为主。 他们看到沈忆宸站在展书官的位置,首先是不可思议跟震惊,后续变成了嫉妒跟愤怒。 自己等人在翰林院任职三年,才好不容易获得了经筵旁听的资格,为何沈忆宸这个阉党中人,可以后来居上亲近皇帝,谁在背后徇私安排的? 这群人翰林官中,就有沈忆宸入仕当日,用官衔威压过的翰林检讨陶宏正。 他此时双眼通红,内心中满是羞辱感。官衔比沈忆宸低陶宏正认了,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状元可以直授翰林修撰一职。 但侍讲经筵在翰林院中,讲究的可是论资排辈,沈忆宸凭什么能跳过日讲、旁听等等步骤,一步登天成为展书官? 靠他爹是成国公吗? 就算成国公势大,也不可能把手伸进翰林院这等清贵之地,背后定然是有人提拔徇私! 想到这里,陶宏正把目光看向了另外一边的侍读学士倪谦。目前翰林院掌事排班的就是倪谦,沈忆宸想要担当展书官,必然的经过他的手。 莫非堂堂侍读学士,也沦落于沈忆宸的谄媚权势之下吗? “诸位同仁,沈忆宸何德何能担当展书官,尔等心中就没疑惑吗?” 陶宏正心中憋屈不已,开口朝着身旁翰林官们煽动了一句,他相信绝对不止自己一个不服。 果然这话出来,旁听的翰林官们就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按资历沈忆宸入职翰林院不过月余,就很快调任到东阁进学。 论成绩那更是没有,个把月能在翰林院做出一番什么事业? 甚至论身份,如今沈忆宸都不能算是纯粹的翰林官了,凭什么还占着翰林院的资源? 从开始窃窃私语,到后续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引得其他参与经筵的朝臣们,不断把目光看了过来。 “肃静!” 担任经筵讲官的倪谦看不下去了,朝着这群旁听的翰林官低声告诫了一句。 虽然经筵在皇帝来之前,不像朝会那般正式,但这般大声喧哗,还是有碍仪容。 只见陶宏正站了出来,朝倪谦拱手道:“晚辈有一事不吐不快,还望内翰学士解答!” “想知道沈忆宸为何能担任展书官是吗?” 这群翰林官的讨论,倪谦也不是聋子,自然听在了耳中。 “没错!” 陶宏正那日被沈忆宸给当众羞辱,早就内心有着怨恨。如今又感到不公,再顾不得什么上下尊卑,只想跟倪谦讨个说法。 “担当与坚持。” 这种场合之下,倪谦不方便解释太多,他也不想解释太多。 《寰宇通志》这本书,并不是特地留给沈忆宸修纂的。毕竟谁也没有预卜先知的能力,提前聊到这小子会狂妄到入仕第一天就威压众翰林前辈。 之前倪谦数次在院中提及,希望有人愿意接手修此书,却无人应答。恰好沈忆宸犯了众怒,就干脆顺水推舟,就把这口黑锅甩给他了。 如今在倪谦看来,这群后辈个个号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不过是夸夸其谈、虚有其表罢了。 论起担当,还不如沈忆宸这个所谓的阉党中人! 何为论迹不论心,眼前不就是鲜明对比吗? 担当与坚持? 听到这个回答,陶宏正感到无法理解,沈忆宸做了何事能称得上担当与坚持。 别说是他了,一同旁听的那群翰林官们,也大为不服! 那日掌院学士钱习礼跟侍讲学士周叙,就有着明显的偏袒包庇沈忆宸之意,如今看来就连侍读学士倪谦也不例外。 难道说一旦身居高位,就会被官场所腐蚀,无法保持文人的气节跟风骨了吗? 就在陶宏正还打算据理力争的时候,鸿胪寺官员高呼道:“圣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华殿内众官员,纷纷跪下朝着明英宗朱祁镇,行五拜三叩大礼,预示着经筵即将开始。 今日经验讲官有两人,分别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倪谦跟国子监祭酒李时勉。 其实认真来说,今日在场的翰林院高层,并不仅仅是倪谦一人。如阁臣高穀,身上就兼任着翰林侍读学士的官衔,还有掌院学士钱习礼也在场。 只不过他们一人坐堂在内阁,一人坐堂在吏部,还占着经筵讲官的坑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总得给后面的人留些上位空间。 朱祁镇从进入文华殿开始,一张脸就面无表情。这种状态除了经筵礼仪的规定要求外,还有就是心中的厌学情绪,压都压不住写在脸上了。 “进讲!” 鸿胪寺的鸣赞官高呼一生,宣示着经筵正式开始。 沈忆宸赶紧向前一步,替皇帝把御案上的四书展开,并且翻到讲学内容的那一章。 讲章内容什么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所以沈忆宸动作也不是很慌张。但就在他做完要回到原位的时候,却发现朱祁镇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冷漠。 这种神情让沈忆宸不由紧张起来,皇帝在古代就是至高无上的存在,掌控着生杀夺予大权。 成国公朱勇曾经告诫过,朝堂之中任何事情都比不上皇帝的恩荣。自己之前御驾随行的时候,还与朱祁镇称得上相谈甚欢,对方回宫还念念不舍的回头了。 这段时间在东阁进学,就连朱祁镇的面都没见过,应该不至于招惹到皇帝吧? 莫非这是他厌学情绪溢于言表? 带着惴惴不安的心情,沈忆宸站立于旁,听着侍读学士倪谦为朱祁镇讲四书。 听着听着,沈忆宸就有些理解朱祁镇厌学的心态了。抛开全年无休的学习时长不谈,单论在经筵过程中,朱祁镇就得全程保持着正襟危坐的状态,不能有什么小动作或者走神。 并且所讲的四书内容,全是些“公天下”、“仁政”、“内圣外王”等等枯燥内容,听得简直让人打瞌睡。 更为离谱的是经筵过程中,讲官在讲“圣贤之道”时,会不断对皇帝进行规劝跟谏言。类似于后世一个“爹味”甚浓的人,不断跟你讲些什么大道理。 而且皇帝还不能反驳跟指责,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就意味着失礼,没有尊师重道! 难怪这么多人都想着去当帝王师,除了身份尊贵这点外,还能把皇帝给训孙子似的,能不爽吗? 侍读学士倪谦讲完之后,就轮到了国子监祭酒李时勉讲学。可能是为了扩充皇帝知识多面性,他没有再继续讲四书五经,而是讲起了《贞观政要》 《贞观政要》是一本唐朝政论性史书,记录了唐太宗在位时期与诸大臣的议政内容。能对后世帝王施政,带来很好的启发跟经验。 相比较枯燥无味的四书五经,论史相对来说要有趣点,但也仅仅就那么一点。 就这样熬了一两个时辰,沈忆宸都感觉自己腰酸腿麻之际,国子监祭酒李时勉终于讲授完毕,意味着今日经筵讲学结束。 按照流程,结束之后将由知经筵事英国公张辅,率领众官员向皇帝行叩头礼。 不过就在此时,朱祁镇却意外开了句口,转头向身后的沈忆宸问道:“沈卿家,你觉得朕何如唐太宗?” 此言一出,参与经筵的众官员面面相觑。 一方面是意外于朱祁镇,会向沈忆宸这个六品小官询问。另外一方面,就是这道题如若回答不好,简直等同于送命题! 用现代言语翻译,就是朱祁镇问沈忆宸,自己跟唐太宗李世民相比较如何? 唐太宗李世民在华夏历史上的地位跟威名,简直不用过多言语,文治武功各方面,差不多达到了帝王的巅峰。 某种意义上来说,称之为千古一帝都不过分。 正是因为这种成就跟功绩,后世许多皇帝都以唐太宗为榜样,就连经筵内容也增添了《贞观政要》这本政论性史书。 帝王称孤道寡,内心都是高傲的,自然期望能成为一代圣君,犹如当年唐太宗那般被万世敬仰。 放在明朝品评唐太宗的功绩,也是皇帝经常干的事情,诸如明太祖朱元璋、明太宗朱棣、明宣宗朱瞻基,都有过跟大臣谈论的经历。 但问题是,他们不会拿自己与唐太宗比啊,更不会比了之后还去问大臣如何。 毕竟能不能比得上,你心里面没点逼数吗? 沈忆宸是万万没想到,朱祁镇会如此的没有逼数,而且还把这道送命题留给了自己。 至于为何说是送命题,原因就在于皇帝问了出来,臣子谁敢说你丫的远不如唐太宗?答案自然就只剩下拍马屁一条路。 人人都喜欢听马屁,却人人都厌恶拍马屁者。 并且能问出这种问题,皇帝未必就真没有自知之明,一旦选择睁眼说瞎话,就有阿谀媚上之嫌。 太假了,同样会被皇帝所反感。 真话不敢说,假话不能说,还有朝中众大臣看着,这不是送命题是什么? 礼部尚书胡濙见到这一幕后,就与阁臣马愉对视了一眼,双方瞬间心知肚明。 看来是呈上去的那份沈忆宸揭帖起作用了,小皇帝正处于叛逆期,此子在西北战事上“否定”了三征蒙古的战绩,又在西南战事上“质疑”了二征麓川的效果。 一次大放厥词也就罢了,第二次还敢在揭帖上阐述政策,简直就是自寻死路! 如今就算是成国公朱勇在此,也无法挽回沈忆宸在皇帝心中的印象了,这道送命题就是最好的证明。 全场鸦雀无声,钱习礼跟王英脸上都流露出担忧神情。但碍于经筵场合跟帝王尊严,他们不可能帮沈忆宸回答问题,也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说伴君如伴虎,沈忆宸还是太年轻,没有领悟到什么叫做天子威严! 此时沈忆宸脑海中思维疯狂运转,想着该如何给出一个最为合适的答案。其实这个问题并不是朱祁镇一人提出过,早在几百年前宋太宗赵光义,也很没有逼数的向大臣问过。 当时一名叫做李昉的大臣,用了一句诗回答:“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 这句诗引用了一个典故,那就是当年唐太宗在春节前夕,把关押在京师的死囚召来,与他们约定如若能在来年秋天自觉归狱服刑,那么现在就能放他们回家,与亲人一起共度春节。 结果到了次年秋天,数百名囚犯都主动投狱,无一人潜逃。为了表彰这批死囚的诚信,唐太宗下诏赦免了他们的罪责。 典故的本身是为了宣扬唐太宗的德政,就连死囚都能心悦臣服被感化,后世还有哪位帝王能做到如此“内圣”? 听到这句诗词,赵光义也明白过来,自己是远不如唐太宗。 李昉可以用诗句来暗示,沈忆宸却明白自己不能这样做。因为他已经知道之前感受到的朱祁镇冷漠眼神,并不仅仅对经筵的厌恶,还有对自己不满。 这种状态下,还敢直言不讳指出他不如唐太宗,绝对是找死! “沈卿家,这道问题对你而言,是这般不好回答的吗?” 朱祁镇语气中甚至带着一丝“哀怨”,自己钦点了沈忆宸三元及第,并且把他视为未来的股肱之臣,期望能君臣相得开创一段太平盛世! 却万万没想到沈忆宸让自己失望了,此子从未真正认同过自己的文治武功,接连谏言了蒙古、麓川的威胁。 如果区区鞑虏跟蛮夷还能威胁到大明,那把自己数次征伐战果给置于何地? 今日这道问题,就是朱祁镇想知道,沈忆宸内心里面真实想法如何。 是认为自己如同唐太宗一般英明神武,还是治国无方? “回禀陛下,太宗虽才兼文武,却于孝悌有亏。并且太宗为善矫揉,不如陛下宽厚怀人,体恤臣工。” 不得不说,前段时间寺丞许江的建议,间接解决了沈忆宸目前的危机。 站在看待帝王的角度上对比李世民跟朱祁镇,那完全没得比。哪怕现在都朱祁镇还没有性情大变摆烂,在位十年的文治武功上,依然差了唐太宗太远。 既然无法用帝王角度比较,那么只能在个人身份上找寻闪光点了。 李世民杀兄逼父这点,可谓世人皆知。用后世眼光看待,自然没多大感觉,皇帝之位有能者居之。但是放在古代以忠孝治天下的环境中,就是绕不过去的污点,朱祁镇比他强没多大问题。 “为善矫揉”这个词,是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跟臣下讨论唐太宗的时候,大臣给予出的评价,而朱元璋也并未反驳。 明太祖朱元璋一言一行,在明朝就是金科玉律,属于绝对的政治正确无可辩驳,沈忆宸用了毫无问题。 而宽厚怀人,体恤臣工这两点,确实也是沈忆宸在《实录》跟《宝训》中,对朱祁镇人情味的总结。 他在继位之后,释放了都坊司乐工三千八百余人,减除了帝陵徭役一万七千余人,解散了光禄寺膳夫四千七百余人等等…… 对于天灾人祸,朱祁镇也没有懈怠懒政,减税赈灾体恤民众。并且还不断裁汰冗官冗员,尽量消减朝廷开支,本身也不奢华浪费。 对待臣下,朱祁镇也称得上是礼遇有加。就好比哪怕无比厌恶经筵,他也没拿臣下出气。 特别是朱祁镇对待太监的情感,沈忆宸感觉都远远超乎了臣下的标准,称得上是亲情观念了,就好比王振。 至于什么废除殉葬、释放建庶人这些德政,那都是天顺朝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只能说很多时候,人都不是简单的脸谱化就能形容,得分为不同时间点不同阶段看待。 至少现在的朱祁镇,实在称不上是个残暴昏君,沈忆宸给出的这两句称赞,也不算过分阿谀拍马屁。 没有浮华的称赞,也没有虚假的谄媚,简简单单的一句回答,有些出乎朱祁镇的意料。 同时他还发现了,沈忆宸按照君前礼仪一直低着的头,现在抬头起来,与自己对视了一眼。 眼神中没有恐慌,也没有畏惧,更没有所谓的讨好。 只剩下一种淡然、平静、真诚。 这一眼,让朱祁镇内心中五味杂陈。可能沈忆宸这样不妥协媚上,敢于逆龙鳞直言者,才能成为真正的股肱之臣吧。 忠言确实逆耳,但利于行。 “沈爱卿,朕明白你的心意了。” 朱祁镇点了点头,他从沈忆宸的眼中看到了真情实感,这远超一万句虚情假意的顺从吹捧。 皇帝所需要的,就是忠诚! 此言一出,胡濙跟马愉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们所期盼的,是造成沈忆宸跟皇帝之间的君臣隔阂,最好是沈忆宸失去圣眷,从此不会成为扶植自己人的阻碍。 但从皇帝最后这一句话看,颇有一种君臣交心的感觉。 要知道交心带来的重视跟恩荣,要远超寻常的圣眷跟赏赐,王振就是最好的例子。 小皇帝当年甚至可以为了他,去跪地哭喊求情太皇太后,去忤逆当今皇太后! 今天这道题在胡濙看来,无人可以答的完美。按照沈忆宸以往的风格,也绝对是往微言大义上面发展,甚至是辞藻浮华的去夸赞皇帝。 结果万万没想到,沈忆宸大道至简反倒打动了皇帝的心。 胡濙历经五朝,他很明白能做到这点绝对不是偶然,沈忆宸此子深谱帝心,真不简单啊! 同时一直站在朱祁镇另外一边没说话的王振,看着沈忆宸的眼神也意味深长起来。 以往他只是觉得沈忆宸很聪明,也很有能力,可以成为自己的好帮手去建功立业,并且对抗文官集团。 但是今日沈忆宸,却让王振看到了过于聪明的一面,可能自己想要掌控他,没那么简单。 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比王振更了解朱祁镇,沈忆宸宽厚怀人,体恤臣工的回答,堪称是对皇帝性格最好的诠释,特别是用在宫中亲近之人身上。 此子才智,有些傲然于世的感觉。 “诸位爱卿们经筵辛苦了,朕令光禄寺在东顺门置办酒宴,爱卿们就退下吧。” 御赐酒宴也是经筵的流程之一,并且这段饭珍馐良酝极尽丰盛,吃不完还可以带走。 “臣,谢主隆恩。” 知经筵事英国公张辅,率领诸位大臣磕头谢恩,然后准备退下。 另外一边沈忆宸,也打算跟随着人群退出文华殿。 不过就在此时,御座之上又传来了朱祁镇的声音:“沈爱卿留下,朕还有些话要与你诉说。” 178 士大夫危险 (二合一) “臣,遵命!” 皇帝下令要谈话,沈忆宸自然不敢不从,于是在众大臣异样的眼神中留在了文华殿。 说实话,沈忆宸这次还真不太想留下来与皇帝“亲近”。毕竟大清早赶过来参加经筵,而且还站了一两个时辰,早就饥肠辘辘了。 传说中经筵的这顿御赐“工作餐”丰盛无比, 是由紫禁城的御厨掌勺,沈忆宸还真想去尝尝御宴的滋味如何。 众人退去,文华大殿内除了宫人侍从外,就只剩下朱祁镇、沈忆宸、王振三人。 看着站在殿下的沈忆宸,朱祁镇叹了口气道:“沈向北,云南府递上来的沐将军讣讯,朕已经看过了。” “你夹在奏章中的揭帖,朕也看过了。” 听到这句话,沈忆宸瞬间就明白了,为何今日皇帝态度会大变,就因为看到了自己附呈上去的揭帖。 “回禀陛下,臣是想……” 沈忆宸知道皇帝对揭帖内容不满,于是他准备解释两句,自己阐述麓川的威胁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结果刚一开口,就看见朱祁镇摇了摇头,让沈忆宸不得不把自己的解释给咽了回去。 “正统八年,朕封定西侯蒋贵为平蛮将军,与靖远伯王骥一同率军五万征讨缅甸与麓川。这一战靖远伯直捣黄龙,攻破了贼首思机发的巢穴,俘获了他的部族跟妻儿。” “缅甸王为之胆寒,向朕上表臣服,并且交出了思机法之父思任法。蛮首思机法畏于天威再不敢露面,数次派使者赴京入贡谢罪,朝中内外官员俱劝说朕仁政罢兵。” “自此麓川大定,靖远伯班师回朝。朕在蛮族故地设置了陇川宣抚司, 兴庠序、施教化、移风俗、育人才,往后千秋万代,都乃我大明之疆土!” “沈向北,你来告诉朕,此地还有何威胁之惧?” 朱祁镇这番话越说越激动,到了后面甚至从龙椅上站起身来。 毕竟在朱祁镇的眼中,征伐麓川的战果,就是自己身为帝王开疆拓土的赫赫战功。 如今麓川蛮首思机法逃亡不敢见天日,父母妻儿跟部族俱被大明天兵俘获,甚至就连故土都设立了陇川宣抚司。 如果这都不算平定,难道得把麓川掘地三尺才行吗? 除了对战功被否定感到不服外,还有就是朱祁镇正处于青少年叛逆期,愈发心高气傲,叛逆狂妄。 他虽然在之前的问题跟眼神中,明白了沈忆宸的本质是忠言直谏、担忧国事。 但这并不意味着,朱祁镇愿意就这么忍了,他必须得让沈忆宸知道错在哪里,认同自己乃文治武功的明君。 不蒸馒头争口气,就是此刻朱祁镇的心境。 明英宗朱祁镇的声音响彻在文华殿中,让在场的宫人侍从们瑟瑟发抖。 好像这么多年下来, 还极少见到皇帝如此激动失态。沈修撰到底在揭帖中, 书写了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才会有这种场面的诞生。 面对朱祁镇的询问,沈忆宸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就是能看穿未来历史的无奈。 其实明英宗朱祁镇说的都没错,王骥第二次征讨麓川,表面上占据了对方的老巢,俘获了首领思机法的妻儿老小,堪称大捷班师回朝。 但问题是,最重要的首领思机法没抓住啊! 而且这个所谓的大捷战报,沈忆宸持怀疑态度,感觉水分跟正统九年初,成国公朱勇征讨兀良哈三卫有的一拼。 因为史书上就在正统十年的七月,思机法派属下把陇川宣抚使印信给抢了,简直离谱! 按照正常逻辑,要是真彻底剿灭了麓川政权残余,能做到王骥班师回朝不到一年,就把朝廷设立的宣抚司印信给抢了吗? 偷也就算了,明抢得多猖狂? 当然,沈忆宸现在所处的时间点就在正统十年七月,他也无法确定历史事件会不会如期发生。而且就算是发生了,消息从云南传递到京师,让朱祁镇得知恐怕也是几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口说无凭,沈忆宸实在是拿不出证据,反驳朱祁镇所言的赫赫战功。 退一步说,就算能拿出来,此情此景之下也不能再跟皇帝较劲。 帝王就是帝王,他错也不意味着你能对! 望着沈忆宸无言以对,王振嘴角有着细微的笑意。果然没有人可以做到面面俱到,沈忆宸此子才智能力确实很强,但对时局的判断不够老练,也不太能沉住气。 于是他开口帮衬道:“陛下息怒,沈修撰毕竟文官出身长居京师,对远在千里的麓川不甚熟悉,过于小心谨慎了些。” “要不这样,等下个月麓川蛮首抵京谢罪,让沈修撰担任特使负责问罪。另外四方诸夷使臣,届时将入住会同馆等待觐见朝贡,不如两事并一事,沈修撰可与鸿胪寺官员一同处理。” “当沈修撰见到四方来贺,八方来朝的盛况后,就不会再把区区鞑虏跟蛮夷放在眼中了。” 听完王振的建议,朱祁镇感觉很合适,立马点头道:“就依先生所言,下个月沈向北担任特使,负责蛮首跟四夷使臣!” 之前临朝观政后在华盖殿对话,朱祁镇还认为当沈忆宸入仕后了解大明之强盛,就不会再过于保守谨慎,把北方的鞑虏给当做大敌了。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几个月过去,沈忆宸不进反退,现在就连西南蛮族都视为大明威胁。 我堂堂大明兵强马壮,什么时候沦落至此? 看来在东阁进学方向不对,是时候让沈忆宸去接触下真正的四方诸夷,切身体会他们对于大明的敬畏、尊重、臣服! “臣,谨遵圣谕!” 沈忆宸叩头领命,出现这样的结果,也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说实话,他感觉今日朱祁镇的任命,更像是一个倔强少年的行为举止。 你不是让我去防备四方诸夷吗?那我就让你看看,四方诸夷是如何惧怕我大明的,不足为患! 出宫回到公府已是下午了,陈青桐看着沈忆宸如同饿死鬼一般猛扒饭菜,又心疼又好笑的说道:“夫君你慢点吃,不是说经筵会御赐宴席吗,为何饿成这样子?” “别说了,被圣上留下训话,没赶上饭点。” 说完之后,沈忆宸又抓紧时间猛扒了两大口,这才感觉自己缓了口气。 “那以后参加经筵,我给夫君准备两个馒头藏着如何?” “想法不错,可惜你夫君没那个胆子在大殿吃。” “唉,夫君真可怜。” 就在沈忆宸与陈青桐打趣之际,母亲沈氏匆匆走了过来,面色有些凝重。 “娘。” “婆婆。” 沈忆宸与陈青桐站起身来行礼,同时沈忆宸也发现了母亲沈氏脸色不太对劲,于是开口问道:“娘,是有什么事吗?” 只见沈氏面露为难的回道:“宸儿,老家那边有几个亲戚过来了,可能需要你招呼一下。” 老家亲戚? 听到这话,沈忆宸着实有些意外,他在应天府打记事以后,就没有见过什么老家亲戚上门拜访,这又是哪来的? “娘,老家还有亲戚吗?” “嗯,你舅舅那边的亲戚。” 舅舅? 听到这个名词,沈忆宸终于有些印象了,在自己母子俩搬离成国公府后不久,好像有个舅舅上门来过一次。 相貌如何沈忆宸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知道这个所谓的舅舅,那日与母亲争吵了一番,最后摔门而出。从此再也没有来过,没想到今日却冒出来了。 果然是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好,他们人在哪,我去招待一下。” 对于这种人情冷暖,沈忆宸也不会如同孩子那般把喜怒情绪溢于言表。 况且无论怎么说,自己目前还姓沈挂靠在母族的族谱下,装装样子客气一番还是得做的,这也是不让母亲难做。 听到儿子答应了,沈氏很明显的松了口气。 “他们就在公府不远的客栈休息,要不宸儿我们现在就过去?” “嗯。” “夫君,婆婆,我也一同去拜见下舅舅吧。” 陈青桐并不知道沈忆宸母族情况,她只是单纯认为长辈过来,自己身为新妇当去拜见。 “不用,你就在家吧。” 沈忆宸没打算让陈青桐一同前去,原因很简单,这个所谓的舅舅自己都不认识,哪来的脸让媳妇去拜见? 在沈忆宸的观念中远亲不如近邻,哪天要是应天府的左邻右舍,能有机会来到京师“旅游”,他倒非常乐意带着陈青桐去见见人。 “好。” 陈青桐很聪慧,从沈忆宸跟婆婆对话表情中,她就察觉到这个婆家舅舅,可能关系并不怎么密切,甚至是有些隔阂。 既然丈夫已经发话,那私事就让他自己处理。 沈忆宸在母亲沈氏的领路下,来到了距离公府仅一街之隔的客栈。 要知道公府所在地区域乃贵胄区,客栈房价自然不低,堪比后世五星级价格。当初沈忆宸帮苍火头等人找寻客栈落脚,都是好几条街之外了,舅家这么有钱? 或者说,母亲安排的? 带着这份疑问,沈忆宸与母亲沈氏走进客栈一间包厢,见到房间里面站着两老一少三名男子。 看见沈忆宸与沈氏走进来,这几名男子下意识就站起身,不过并没有后续动作,脸上表情有些迟疑。 反倒是沈氏首先欠身行了一礼,开口说道:“宸儿,娘给你介绍一下,这三位是你的舅舅、二舅公以及沈氏族长。” “见过诸位长辈。” 沈忆宸很客气的拱手行礼,这也是他的风格。不管后续如何,态度先做到位。 面对沈忆宸拱手行礼,两名老者反倒是赶忙抬手准备还礼,相反中年的沈忆宸舅舅,朝他们俩打了个眼神,硬受了沈忆宸这一礼。 见到这一幕,沈忆宸脸上浮现出淡淡笑容,并不以为意。 “外甥多年未见,看着你如今有出息了,舅舅很是欣慰。” “舅舅客气,先坐下来说吧。” 沈忆宸淡淡回了句后,就直接拉开面前的椅子,让母亲沈氏先坐了下来,然后自己也顺势坐在旁边。 古代礼法规矩中很多东西,可以用来当行动语言。沈忆宸先行入座这一动作出来,相当于挑明了他的态度。 我尊重你们,才称得上是所谓的舅家长辈,如果打算趁机摆谱,那对不起找错对象了。 对面几名舅家长辈见状悻悻坐下,内心很是不满,却不敢向沈忆宸发难。 他们也意识到,这个名义上的晚辈,并不像沈氏那般好拿捏,杀杀威风好办事这套行不通。 “几位长辈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忆宸直接开门见山,他愿意过来只是给母亲一个面子,并没有闲扯半天的兴趣。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府衙报喜你成为状元了,舅舅联合几个族中长辈过来看看你。” 沈忆宸挂靠在母族名下,按照科举惯例,除了考生登记住址会有报喜外,老家贯籍后续同样会有报喜祝贺。 “晚辈感谢舅舅一番好意,既然如此的话,舟车劳累就不打扰休息了。” 不想说就别说,沈忆宸作势就欲起身离开。 见到沈忆宸这个动作,几名舅家长辈再也绷不住架子了,赶忙起身宽慰道:“不打扰不打扰,其实舅舅跟诸位长辈过来,是有事相求于贤甥。” “舅舅请说。” 沈忆宸早就料到如此,求人就得有求人的态度。 “贤甥,如今你高中状元,听说圣上御赐了三元牌坊。族中诸位长辈们商议了一下,认为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得在老家也修建一座三元坊。” “好啊,诸位长辈有此心意,晚辈心生感激。” 三元坊这种东西,沈忆宸并不是很在意,母族想要沾沾光修建一座,就随他们好了。 “三元及第乃百年难遇,更何况贤甥六元魁首,三元坊的规格断然不能低了。而御赐只有一座,族中……” 舅舅后续的话没有说出来,但沈忆宸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古代牌坊除了功名本身高低区别,在朝廷批准方面也是分等级的。从高到低,分别是御制牌坊、恩荣牌坊、圣旨牌坊、赐赠牌坊。 沈忆宸御赐三元坊,就是最高等级御制牌坊,皇帝亲自下旨国库出资建造,数量非常稀少。 第二级别恩荣牌坊,就是地方财政出资建造,以示皇恩浩荡,荣及乡里之意。 最后两个等级的牌坊,就得自己出钱建造了。 沈忆宸的三元坊被御赐在了京师成国公府,由于规格甚高,到现在还没有修建完毕。如果老家还想要修建一座三元坊,就不能从国库出资,得自己出现建造了。 听出了弦外之意,沈忆宸也没有磨叽,从兜掏出一张百两汇票放在桌上。 “舅舅,这笔钱就算是晚辈资助建造三元坊的,还望诸位长辈收下。” 发达之后远亲拜访,被打秋风是必然的事情,放在古代多多少少都得出点血。特别是这种“亲近”舅族,一毛不拔的话,会影响风评。 现在沈忆宸也不太缺钱了,这一百两就算是“族谱”使用费,以后就算两清了。 不过让沈忆宸意外的一幕出现了,包括舅舅在内的几位母族长辈,却连连摆手说不要钱。而且看着不像是装模作样,就连母亲沈氏开口他们依然不收。 莫非是嫌少? 一百两打水漂是沈忆宸目前的极限,这几位母族长辈的情份还不够加钱的资格。 就在他打算爱要不要走人的时候,名义上的舅舅终于说出了他们前来的真实目的。 “贤甥,建造三元坊乃族中荣誉,怎么可能要你出钱?” “舅舅是想着如今你在京为官,肯定需要交际打点的地方甚多,于是跟族中长辈们商议了一下,打算把族中田地都挂靠在你名下,这样也能多出几分收益,让手头宽裕些。” 好家伙,沈忆宸本以为是过来打秋风的,却没想到是过来给自己“送钱”的。 后世很多人都知道,明代士大夫阶层有免除徭役、赋税等等权利。 其实准确来说,免除徭役是真的,士大夫并没有彻底免除赋税的权利,仅仅是按照品阶的高低,免除一部分税收。 比如正三品官员,只能免粮二十石,人二十丁。 但事实上在执行过程中,这个制度彻底崩溃了。地方在编役跟纳税过程中,不会也不敢把力役施加于士大夫阶层,从而导致了士大夫享受了无限优免。 到了明朝万历时期,官方的《大明会典》里面就描写过,名义上甲科京官一品能免田万亩的赋税,最末等的九品官,也能免两千二百亩。 而没有入仕的举人是一千二百亩,生员、监生八十亩。 要知道这仅仅是官方承认的免税,到了地方上就远远不止这个数了。钻空子的方法层出不穷,有诡寄、飞洒、花分、欺隐等等。 就拿最普遍的诡寄来说,就是让其他农民把田亩报到自己名下。只要到了举人阶层,超过了一千二百亩也毫无关系,县官级别压根就不敢管。 因为谁敢保证,这个举人同乡、同年、恩师、座师等等人中,没有个牛逼人物存在。 甚至就连举人自己,万一哪天入仕为官飞黄腾达了,你今天按照规格强硬收他家税,明天就不怕被打击报复官都当不成? 所以明朝的座师制度结党营私,不仅仅是造成了党争的危害,还在地方上造成了事实特权阶层,把税收制度给全面弄崩溃了。 真正有钱有粮的士绅阶层一分钱税收不上来,对着活不下去的泥腿子疯狂加税压榨,这种王朝怎能不亡? 沈忆宸以往住在应天府,背靠成国公府读书。虽然穷,但也算不得什么寒门农家子,家中一亩田地都没有,自然也就没有税收这些概念。 结果没想到,这种事情还是让自己遇上了。 如果说沈忆宸有朝一日能掌控权利巅峰,那么他面对最大的敌人,可能不是什么政敌、蒙古、南蛮,而是自己曾经立身的士大夫阶层! 这也就是为什么,沈忆宸始终没有决定向文官集团靠拢的原因。 想到这里,沈忆宸突然笑了笑。士大夫阶层随着明朝的发展,本质上已经成为了吸干大明血的寄生虫,自己会成为这样的人吗? 日后会不会成为恶龙沈忆宸不敢保证,但至少在今日,他还是那个屠龙少年! 179 朝会弹劾 (二合一) “入仕为官确实需要交际打点的地方甚多,但如今晚辈刚入仕不久,根基不稳,大肆收购田地恐造成不利影响。” “舅舅与族中长辈这番好意,晚辈就心领了。” 有一说一,明朝官员如果家境底子不够殷实的话,担任京官之后那是真的穷, 翰林更是穷比中的战斗机! 原因就在于明太祖朱元璋时期,他出身贫寒见识过社会底层的黑暗面,就把贪腐问题全部归咎于官员奢侈享受。 朱元璋认为治理国家当以德贤为先,贤者天下之望也。然布衣之士,新授以政,必有养其廉耻然后可责其成功。 这种思维属于标准的儒家“修身”观念,官员只要吃饱饭就行, 然后提高自己的品行操守、廉洁自律,天下就自然没有了贪腐问题。 于是乎朱元璋把官员俸禄标准订的很低, 像沈忆宸这般六品官员,一年禄米为一百二十石,折合银钱为六十两。 明初阶段每个月能发个五两银子,吃饭什么的其实也够了,中产阶级水平还是有的。但问题在于朝廷的俸禄制度,并不是直接发放银子,而是发放禄米。 你要全部发放大米,官员们其实也能接受,粮食在任何时代都能称得上硬通货。结果到了后面,把禄米给折算成宝钞、绢布、苏木、胡椒等物品。 而且这个折算定价标准,不按市场规律来,朝廷说这绢布什么的值多少钱,它就值多少钱! 随着时代发展,各种物品价格也出现了极大变化。到了正统年间市场价一匹布四钱银子,一石米三钱, 两者仅仅相差一钱。 然而在朝廷定价中, 一匹布能值十三石米, 沈忆宸一个月俸禄到手连两匹布都换不到。这样下来都已经不是全家能不能吃饱饭的问题, 能保证自己不饿死都得感谢老天风调雨顺。 偏偏朱元璋在大明就是祖宗之法不可变,后续皇帝只能通过柴薪银、皂隶银等等方式,去补贴官员的吃穿用度,却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结果明朝就出现了一种诡异的状况,官员越反腐越贪,不贪也得贪,否则就活不下去。 从朱元璋的全员反腐到全员皆贪的转变,仅仅过去几十年而已。 利用士大夫免税特权,接受乡邻族人的田亩挂靠,算是一种相对温和的敛财手段了,也被明朝包括朝廷在内整个社会所接受。 只不过土地是有限的,长期搞下去无异于饮鸩止渴,沈忆宸日后如果想在这件事情上有所作为的话,就不能在自己身上开这道口子。 听见沈忆宸婉拒,这下几名母族长辈坐不住了,二舅公立马开口劝说道:“忆宸你此言也有理,要不这样,先挂靠族中三千亩上好水田。次等田地以及旱地,日后再挂靠到你的名下, 这样就不会引发外界非议了。” 在二舅公看来,没入仕的举人都能免税一千二百亩地,沈忆宸可是三元及第的状元公,前期挂靠三千亩地不过分吧? 等来年官场站稳了,再把族中其他田地都挂靠在沈忆宸名下,甚至还可以征收村上外姓人的地。 可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听到这话,沈忆宸简直哭笑不得,这应该是说他们纯朴呢,还是该说他们愚笨呢? 自己这番婉拒放在官场上面,老油条们能秒懂弦外之音。结果这几个母族长辈,还真以为是担心外界的看法跟非议。 到了这一步,沈忆宸也没兴趣继续虚以委蛇,直接站起身来说道:“挂靠田地之事,诸位长辈还是另寻他人吧。晚辈公务繁忙,就不打扰了。” 说罢,沈忆宸就搀扶起母亲沈氏,准备离开客栈包厢。 沈忆宸的果断拒绝,让几名母族长辈大眼瞪小眼,简直不可置信。 挂靠田地就是送上门来的钱财,沈忆宸仅仅点个头每年就可以入账上千两。就算成国公府财大气粗,也没有谁会嫌钱多吧? 而且此事还能极大提高宗族内地位跟声望,在乡亲族人中博得口碑与美名,堪称百利而无一害,结果沈忆宸却拒绝了? “沈忆宸,就算你如今飞黄腾达,可别忘了自己乃沈氏族人。如此数典忘祖,就不怕被世人戳脊梁骨吗?” 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沈氏族长,此时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指着沈忆宸就怒斥。 古代讲究一个乡土宗族观念,无论你有何身份、地位、名望,最终还是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如果连乡亲宗族都不照顾,以后还有何颜面告老还乡? 沈氏族长拿捏住沈忆宸的宗族身份,这小子不就是爱惜羽毛,怕对仕途造成不利影响吗? 难道只有大肆收购田地会坏了风评,数典忘祖就不会了? 沈忆宸罔顾族亲之事要传出去,看看他能怎么收场,文人最好名声跟仕途,不信这小子不服软! 咋一听到沈氏族长的话,沈忆宸差点没笑出声。这老头子求人办事之前,就连基本的背景调查都不做吗? 居然敢拿沈氏宗族身份来威胁,信不信自己明天就能拜入朱氏祠堂,成国公朱勇脸上会乐开花。 至于什么族内口碑声望,沈忆宸就更没放在眼中。就算自己答应下来,既得利者会是普通的沈氏族人佃户吗? 答案绝对是否定的,逃掉的国家税收,也不会分到普通农户手上。甚至就连沈忆宸都拿不到多少,大头全部都在这群宗族长老跟地主手中。 我需要你们这几个沈氏老头称赞吗? 至于什么仕途风评,那更是笑死人。 老哥我如今在文官集团眼中,都被视为阉党中人了,这点小事算个屁…… “族长,你要是不满意的话,明天就可以把我从宗谱上除名,晚辈很期望你能做到。” 沈忆宸丢下这句话后,就再也懒得搭理这群人,搀扶着母亲沈氏转身离开。 同时他有绝对的自信,沈氏族长不但不敢把自己从宗谱上除名,甚至就连应天府江宁县的三元牌坊,这群沈氏族人也得老老实实的修建好! 老虎不发威还真给当病猫了,自己以礼待人纯粹是出于教养习惯,三元及第翰林官是这么好威胁的吗? 果然当沈忆宸这句话出来,沈氏族长瞬间脸色惨白,同时出现了后怕神情。 自己好像忘记了,如今的沈氏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公府婢女了,而沈忆宸,更不是那个被公爷所放弃的婢生子! 一旦惹怒了他,沈氏一族都没好日子过。 返回公府的路上,沈氏明显还有些忧虑,于是开口说道:“宸儿,这般闹僵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说他们也是你舅舅跟宗亲。” “娘,我们母子俩在应天街角小院相依为命的时候,何时有过舅舅跟宗亲了?” 儿子的这句话,沈氏听明白了,只不过碍于古人的思维观念,她无法做到像沈忆宸这般洒脱。 沈氏轻轻叹了口气,常言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如今儿子已经独当一面,自己也重回成国公府,娘家那边的事情无力再管了。 后续就如同沈忆宸料想到那样,沈氏宗族压根就不敢把自己除名,相反还托人朝公府投了几封拜帖,只不过被他给彻底无视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来到了半个月后的八月初一,明朝每逢初一、十五的朔望两日,为大常朝日。 在京勋戚跟文武百官,如无要事在身,一律都得参加朔望两日的朝会。 沈忆宸殿试后虽然被直授了翰林修撰职位,不用像其他新科进士那般观政实习三个月,等待翰林院的馆选考试。 但是在前三个月,沈忆宸同样处于见习期,没有参加朝会的资格。 所以今日的大常朝日,才称得上是他第一次正式上朝。 相比较以前进宫只能站在宫门处等候,如今沈忆宸可以入朝房侯朝。而且翰林官还有特殊优待,足足分配了三间朝房,可以让众人宽松惬意等待。 那些同样低品阶的顺天府及在京杂职官员,待遇就天差地别。几十号人挤在一个小朝房里面,别说是入座了,就连站脚的地方都不够。 八月盛夏月明星稀还算好,冬日寒风呼啸再碰个雨雪天气,没挤进去的人就遭罪了。 沈忆宸进入朝房后,一眼就望见了商辂跟萧彝两人,距离上次恩荣宴一别,已过去数月。 今日再见,三人俱是翰林官! “向北!” 相比较商辂,萧彝没见到沈忆宸的时间更大,他满心欢喜的迎了上去,张开双臂来了个拥抱。 “景纯,你何时也变得矫情了,在翰林院还好吗?” 沈忆宸笑着询问一句,萧彝出身寒门,性格比较内敛低调。今日这番举动对于他而言,属实是出格之举了。 “向北你此言差矣,这不是矫情,乃真情流露!” 另外一边商辂也靠了过来说道:“向北你放心吧,我与景纯同在翰林院,自会帮衬照顾。” “甚好,有弘载你在,确实没什么问题。” 毕竟商辂名望跟国子监资历摆在那里,一般翰林前辈还真不敢在他面前摆谱。 “唉,只可惜向北你不在翰林院了,不然吾等三人还能一同共事。” “这有何可惜的,向北入东阁进学乃高升,应当恭喜。” 商辂纠正了一句,萧彝这小子看见沈忆宸,有些过于感性了。 “对,对,是我说错话了,得恭喜向北!” 三人久别重逢,自是一番寒暄,但没过多久就听到了钟鼓楼传来了朝钟声,这是提醒众官员宫门开了,得入朝了。 文官由左掖门进入,首先得在金水桥之南根据品级排列好次序。沈忆宸如今为正六品詹事府右春坊中允,比商辂的翰林院检讨足足高了一品,比萧彝这种没品级的庶吉士,更是不知高了多少,自然没办法站在一起。 就在即将分别站队之际,商辂看着左右众人注意力没放在自己身上,拉住沈忆宸悄声说道:“向北,我在翰林院听到一些消息,今日朝会可能有科道言官弹劾你,得做好应对准备。” “弹劾我?因为何事?” 沈忆宸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这段时间出错的地方,无非就是在麓川事件的揭帖上逾矩了。 但这件事情在经筵上都过去了,皇帝都没有追究,科道言官能弹劾什么? “不知,科道言官有风闻言事的权利,弹劾理由五花八门很难猜测。另外我也只是听闻,不确定一定会有弹劾发生。” 风闻言事是指科道言官,可以根据未经证实的传言去弹劾官员,或者进谏皇帝。 也就是说他们随便听到了一点什么小道消息或者谣言,就可以直接上奏章弹劾你,不需要证据这玩意。 甚至更为粗暴一点形容,老子身为言官看你不爽,觉得你今天左脚先迈入宫门犯了我的忌讳。没有小道消息我就自创一点谣言,也可以向皇帝弹劾你,并且你还要自证清白。 言官制度本意是朱元璋用来广开言路监督官员的,结果就跟之前官员俸禄标准一样,越到后面越不对味。逐渐演变成为了喷子发挥场所,以及党争攻击利器。 科道言官在明朝中后期纯粹是为喷而喷,一点小事不厌其烦议谏。甚至他们还意识到了舆论力量,开始自发去引导社会风气,从而彻底失控。 如果说沈忆宸的行事标准,是“以行践言”的话,那么科道言官的行事标准,就完全相反成了“以言代行”。 “我明白了,多谢提醒。” 沈忆宸拱手向商辂道了声谢,科道言官这个群体要弹劾你,除了心理准备外,其他什么应对准备根本就没用。 毕竟“风闻言事”的权利比宋朝“莫须有”还离谱,防不胜防。 队列排好之后,文武百官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之下过金水桥,来到奉天殿门前站好。只不过这次沈忆宸没有入殿内的资格,得跟其他低品阶官员一样,站在殿外的丹墀上朝。 现在的沈忆宸也经历过几次面圣了,早没有当初那种好奇憧憬心态,站在里面外面没多大区别。 三声鞭响,皇帝升殿,众官员行五拜三叩礼,然后按照流程宣读八件奏事。 前面几份奏章沈忆宸都没怎么认真听,当宣读到现任黔国公沐斌的奏章后,他就有些不淡定了。 因为这份奏章的内容,是本应该送至京师问罪的麓川蛮首思任法,在路上绝食而亡。千户王政于是将其斩首,现在路上送来的就只剩下一个头领了。 也就是说,本来安排沈忆宸问罪项目,还没有开始就结局了。 对于这个消息,满朝文武以及皇帝,都非常高兴满意,认为这是蛮首畏罪自杀,他们已经被大明天威吓破胆了。 但沈忆宸却不这么认为,绝食而亡需要极大的勇气跟毅力,非心志坚定者是做不到的。 真吓破胆的人,是绝对不会选择绝食这种方式,如同上一代黔国公沐晟那样服毒自尽才正常。 而且思任法这样刚烈的自尽方式,将极大刺激到他儿子思机法,以及麓川还未剿灭的蛮族残部。 古人都知道哀兵必胜,满朝文武却不知? 以前沈忆宸在看历史典籍的时候,总幻想着自己要是在那个时间点,将怎样力挽狂澜改变一切。如今他才明白,为何会有历史巨轮滚滚向前的说法。 很多东西就算是你知道了,也很难改变历史走向! 就好比现在,沈忆宸再强行介入,恐怕自己就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很快八件奏事宣读完毕,鸿胪寺鸣赞官按照惯例宣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刚落下,殿外人群中就有两名官员站了出来,朝着殿内高呼道:“臣有本奏!” 沈忆宸回头看了一眼,这两名奏事官员一名是都察院的十三道监察御史,也就是科道言官中的“道”官。 另外一名是从翰林院群体中站出来的,沈忆宸看着有些眼熟。思索了会才想起,这个就是当初在翰林院,被自己用官衔压过的翰林检讨陶宏正。 靠,自己今日该不会双喜临门,挨两本弹劾吧? 沈忆宸这下是真的有些无语了,如果这两人都是弹劾自己的,怕又得开创一个大明朝的历史。 难怪这段时间风平浪静,原来陶宏正这孙子,就等着自己第一次正式上朝来参一本! “两位卿家请讲!” 皇帝的声音通过鸣赞官传递出来,翰林官身份尊贵,可以先行奏事。 只见陶宏正出班高呼道:“臣弹劾翰林院侍读学士倪谦徇私翰林编撰沈忆宸!” 下官弹劾上官? 此言一出,很多官员脸色都变了。 弹劾说实话不少见,毕竟这年头风闻言事不用负责任,哪怕没有像明朝中后期那般滥用,言官基数摆在那里,总得找点事情做。 但官场大忌下官弹劾上官,没有鱼死网破的决心,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 特别是翰林院这种地方,能进去就意味着前途不可限量,未来登阁入部不是梦想,何必这般拿自己前途陪葬? 所以要么不弹劾,一弹劾就是大事! 陶宏正说完之后,另外一名监察御史也高呼道:“臣弹劾翰林修撰沈忆宸不遵长辈,数礼忘文!” 本来群臣的目光还放在倪谦的身上,这下全部都看向了沈忆宸。 好家伙,这小子真是有些离谱,上次经筵得罪皇帝,这次朝会得罪同僚。 到底背后是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怎么每次出事都有你? 同时还有些人把目光看向了最前排的朱勇,沈忆宸可是他的儿子,莫非不遵长辈,数礼忘文这两项罪名,跟成国公有关系? 殊不知朱勇此刻内心里面也是满腹疑问,沈忆宸不愿意入宗谱这等大事,自己这个当爹的都没有指着不遵长辈,数礼忘文,与这位科道言官有何关系? 这他娘的也管太宽了点吧,家事都不放过? 龙椅上的皇帝朱祁镇,度过最初的意外后,却忍不住脸上浮现出玩味笑容。 沈忆宸这小子确实有点意思,他入仕以来真是各种问题不断,每次都能整出点新花样。 “翰林卿家先行细说。” 朱祁镇对于不遵长辈,数礼忘文这种礼法罪名兴趣不大,反而对沈忆宸徇私很感兴趣。甚至他大概猜测到,这应该与上次经筵的展书官有干系。 因为当时他见到沈忆宸在场,都感到有些意外,理论上按照翰林院的升迁流程,新晋翰林是没这么快能参与经筵的。 只见陶宏正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大义禀然道:“回禀陛下,沈修撰入翰林院不过月余,即被调入东阁入学,可谓寸功未立。却在倪侍读学士安排之下,越过一众翰林前辈参与经筵,此举于翰林院规矩不符。” “并且倪侍读学士给出的担当与坚持理由,也无法服众。臣秉持公正道义,斗胆弹劾倪侍读学士徇私包庇沈修撰,还望陛下明察秋毫!” 陶宏正这番话出来,让那日参与经筵的很多官员,都忍不住点头赞同。 当时他们心中也有过疑问,为何一个入仕几个月的翰林官,就能参与经筵。而且还不是特许旁听,担任了展书官要职。 如今看来确实有些问题,而且倪学士给的理由,也太敷衍了点。 坚持与担当? 沈忆宸在翰林院总过就呆了个把月,坚持了什么? 担当那更是无稽之谈,新人在翰林院又无法担任要职,有事也轮不到沈忆宸去担着啊。 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怪此举会让下属拼着前途尽毁,也要弹劾上官。 “倪学士,你有何话要说?” 朱祁镇朝着倪谦问了一句,他也想不出沈忆宸能坚持跟担当什么。就算是看在成国公面上开了后门,你好歹也做漂亮点,让沈忆宸立点小功劳好名正言顺啊。 面对下属弹劾跟群臣异样眼光,倪谦毫无惧色,出班义正言辞道:“启禀陛下,臣与沈修撰无任何徇私!” “那坚持与担当是这么回事?” “不知陛下可否记得《寰宇通志》此书?” 倪谦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朱祁镇一句。 说起这本书,朱祁镇就印象太深刻了,当初差点没把自己给气吐血。 一群翰林官修书好几年,就呈上来一本前宋的“低仿版”,简直是把自己当做傻子在糊弄,侮辱皇帝的智商! 哪怕现在已经过去两年了,朱祁镇想起来还有股怒气。 “朕记得。” “此书重修之事被沈修撰给揽下,以一己之力接手修书。哪怕被调入东阁进学,沈修撰也未曾放弃,如今还在坚持修《寰宇通志》。” “如此行径,难道当不起坚持与担当二词吗?” 倪谦站在大殿之中慷慨陈词,甚至在说完之后,把目光看向了弹劾自己的陶宏正。 当初在询问众翰林谁愿意修《寰宇通志》的时候,陶宏正就在其中没有作声。 今日他有何颜面说沈忆宸徇私? 倪谦这番话语出来,许多人看向沈忆宸的眼神都变了。 修书是个多么枯燥乏味的活,只要在翰林院呆过的都深有体会。《寰宇通志》这个天坑,更是朝中人尽皆知。 很多人印象中,像沈忆宸这般年轻有为的官员,是绝对沉不下心来修书的,更别论修《寰宇通志》这个坑了。 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不但接了,而且就算有放手的机会,他也没有选择放弃。甚至如今在东阁进学,他还在修着《寰宇通志》,简直让人无法想象。 可以说这一瞬间,颠覆了很多人心中对沈忆宸的印象。 而这番话听在陶宏正耳中,简直如同晴天霹雳一般。他如何也想象不到,倪谦嘴中的坚持与担当,是沈忆宸在坚持修《寰宇通志》。 当初在翰林院见到沈忆宸被倪谦安排修书,众人还一片幸灾乐祸心境,认为这是让他背了个黑锅。 如今却峰回路转,沈忆宸主动坚守没有放弃? 陶宏正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沈忆宸这种飞扬跋扈的人,会坚持不懈修《寰宇通志》。 这一定是倪谦想好的借口,来帮助沈忆宸洗白的,看来成国公早早就把他给收买了! 既然已经踏出了这一步,陶宏正此刻没了退路,他只能豁出去道:“启禀陛下,此乃倪侍读学士一家之言,吾等翰林官们,从未见到过沈忆宸修纂《寰宇通志》!” 陶宏正这话出来,也是引得了一众翰林官点头赞同。 一方面是他们跟沈忆宸有旧怨,另外一方面确实是看不到沈忆宸修纂《寰宇通志》的过程。 倪谦乃被弹劾当事人,他的言论不能成为证据。 朱祁镇听到后,也觉得有些道路,确实不能光凭借倪谦一家之言,就断定此事。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就在他准备让沈忆宸把修纂的《寰宇通志》,当做证物呈上来的时候,内阁首辅杨溥主动出班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一言。” “杨爱卿请说。” 杨溥可是真正的位极人臣,朱祁镇都是他看着长大的,自然不敢怠慢。 “臣可以帮沈修撰作证,他确实在修《寰宇通志》,而且从未间断。” 此言一出,之前还各种意见的朝堂百官,瞬间面露惊色。 杨溥站出来可不是作证那么简单,他身为内阁首辅,一言一行都代表着文官权利中枢的意见。 沈忆宸不是阉党中人吗?如何能做到让文官首领为他站台? 180 各方拉拢 (二合一) “杨爱卿,确有此事?” 朱祁镇同样满心诧异,连忙追问了一句。 论起来沈忆宸跟内阁首辅杨溥,除了同为翰林官出身,其他可谓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就算入东阁进学,也接触不到在文渊阁办公的阁老们,更无法想象沈忆宸修书这件事情, 会被杨溥给得知作证。 “回禀陛下,臣在沈修撰入东阁进学当日,就前往视察过,亲眼所见绝无虚假。” 以杨溥的身份地位,不需要什么夸张的言词自证,只需如实描述就行。 他确实在视察东阁的时候, 看见沈忆宸修书《寰宇通志》,而且还不仅仅是杨溥一人, 诸位阁臣当时都在场。 “启奏陛下, 臣那日与杨元辅视察,同看见沈修撰在修《寰宇通志》。” 曹鼐这个时候也站了出来,他是被杨溥亲自选中抬入内阁,称之为门人弟子都不过分,自然得步调一致。 看见曹鼐站出来附议,马愉跟胡濙目光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样出班作证。 而且还不仅仅是马愉,同为阁臣的陈循、苗衷、高穀等人,也纷纷出班附议,整个内阁班子全员出动! 他们这样做原因有三点,第一点为确实看见了沈忆宸在修《寰宇通志》,不算作伪证。 第二点是正统朝时期的文官集团,远远比明朝中后期要团结的多,几乎没有什么明面上党派斗争。 特别是内阁群体,从“三杨”开始就形成了一个紧密的联盟。后续挑选新晋阁臣, 也是按照接班人模式培养的,老大杨溥选择出面, 小弟们怎么可能不站队? 当然最重要的是第三点,朝堂原本勋戚就势大,如今连宦官都专政压了文官一头。“外敌”重压之下,客观上造成了文官集团的团结一致。 听见内阁诸位大员齐齐担保沈忆宸,站在殿内的绯袍高官们,还能保持住基本的礼仪。而站在丹墀上低品阶科道言官,以及翰林院跟国子监清流,可谓全场哗然! 沈忆宸一个堪称“明牌”的阉党走狗,也能蒙骗到内阁大员吗? “果然窃钩者诛,窃国者侯!沈忆宸这种欺世盗名之辈,连杨元辅都被蒙蔽了,日后还有公义可言?” “一路在阉党庇护之下平步青云,如今阁臣倒戈,怕是很快就得登阁入部了吧!” “何止欺世盗名,此子还在国子监妖言惑众,吾等文人奉圣人言行教导,当诛此贼!” 殿外许多人满心激愤,他们完全想不通像沈忆宸这种人,就差没把阉党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为何阁老们看不清他的本质? “肃静!” 面对这种场景, 负责殿前礼仪的官员们大声告诫了一句。同时担任纠察的御史们也纷纷出列,目光扫视丹墀上众官员,谁还敢喧哗就将被记录下来,听候处理! 站在龙椅侧旁的王振,并没有沈忆宸被担保下来的喜悦,相反他神情十分漠然,只有在目光掠过杨溥的时候,流露出一抹寒意。 殿外的这群年轻官员,皆把杨溥视为文官领袖,认为他天然站在王振这种专权宦官的对立面,当匡扶社稷还天下万民一个朗朗乾坤。 殊不知在正统朝初期,“三杨”可是对王振毕恭毕敬、极尽谄媚之能事的表现非常满意。甚至到了太皇太后张氏要诛杀王振,三杨还站在明英宗朱祁镇这边,一同向太皇太后张氏求情。 可以说王振能走到权倾朝野这一步,“三杨”这几位政治盟友功不可没,养虎终为患。 正是因为当年卑微合作过,王振对于杨溥可谓非常了解,他不会像殿外那些年轻文官一般,认为杨溥的举动是在向自己绥靖示好。 相反王振心中很明白,这是杨溥看穿了自己与沈忆宸的关系,打算行拉拢离间之举。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相比较文官集团的示好拉拢,王振身为宦官有着天然的劣势。一旦被杨溥看穿了自己的计划,沈忆宸此子未来将加入哪方阵营,就成了个悬念。 所以此等局势之下,王振怎么可能替沈忆宸“翻案”高兴。他甚至巴不得文官们把沈忆宸给弹劾问罪,这样自己就能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相助,获得对方的投靠与效忠。 从杨溥站出来作证的那一刻起,弹劾结果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只见朱祁镇朝众内阁大臣亲热笑道:“诸位爱卿出面作证,那沈修撰修书之事,断无虚假可能。” 话音落下,朱祁镇立马换上了一副冰冷面孔,朝着殿外说道:“翰林院检讨陶宏正构陷上官、污蔑同僚,即刻革职为民!” 殿外的陶宏正听见皇帝处罚,如同木头一般伫立在原地,双目无神。 无数个日日夜夜寒窗苦读,终得金榜题名登入玉堂,今日半生努力一朝成空,陶宏正如何能坦然接受? “陶宏正,谢罪吧。” 一名鸿胪寺官员走到陶宏正面前,提醒了他一句。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臣陶宏正罪该万死,谢陛下宽恕!” 陶宏正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跪下谢恩,当他把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泪如雨下。 此情此景,让殿外许多年轻官员动容。权阉把控朝政,就连当朝元辅都不得不避让三分,如此暗无天日,何时才能朝政清明? 沈忆宸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半分同情怜悯。 政治斗争本就是残酷的,今日输的要是自己,可能殿外这群人还得拍手叫好。 “御史卿家,你再说说弹劾之事吧。” 对于这种革官场面,朱祁镇更是没有半分情绪波动。现在翰林院的弹劾处理完了,该轮到都察院监察御史说事了。 陶宏正被当场革官的场景,也让这位监察御史大受冲击,他万万没想到皇帝的处罚会如此严厉,沈忆宸的背景靠山又如此深厚!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而且相比较陶宏正这种翰林官,科道言官的“风闻言事”,相当于免死金牌,最多就是白弹劾一场而已。 所以这位科道言官稳了一下心神,就面无惧色出班道:“回禀陛下,翰林院修撰沈忆宸不敬舅父,无礼于族中长辈,可谓践踏礼法数典忘祖,当处罚之!” 这份弹劾内容一出来,让很多官员都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本以为是跟成国公朱勇有关系,没想到是跟沈忆宸母族有关系! 以朱祁镇现在的年纪,对家长里短的事情实在不感兴趣,于是他兴味索然向沈忆宸问道:“沈卿家,御史所言属实吗?” “回陛下,俱不属实!” 古代以孝治天下,这种事情沈忆宸当然不会承认。 “御史卿家,无礼之事可有人证、物证?” “暂无实迹,恐或有此事。” 都察院御史倒是“坦诚”,摆明了告诉皇帝暂时没有证据,但这件事情或许可能有,您老自己看着办。 听到这话,朱祁镇心中没有半分波澜,继位十年来他早就被“风闻言事”给整麻了。 没有证据实属正常,有了才不正常! “既然无实迹,那此事就暂且作罢。” 这就是身为科道言官的好处,陶宏正诬告直接被革职为民,都察院御史却连一句训斥都没有。 不用承担责任的权利,就必然会被滥用。 皇帝定调,弹劾的事情就算是过去了,朝臣也无其他要事启奏,行礼之后便退朝。 只不过经历了这次弹劾,许多官员看待沈忆宸的眼光都变了。 一类人是惊讶于他会静心修书,而且还是《寰宇通志》这种天坑。如此有坚持与担当的年轻人,会是传言中那个趋炎附势的阉党走狗吗? 另外一类人就是震惊于沈忆宸深厚背景,成国公所代表的勋戚势力不必多言,毕竟父子血脉摆在那。 传闻阉党中人,意味着沈忆宸有王振所代表的宦官势力支持。 如今就连内阁文官首领杨溥,都公开站队此子,岂不是相当于他还得到文官势力青睐? 大明开国至今,还从未有过三方势力齐聚一身之人。 如果沈忆宸能办到的话,就只剩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了,甚至更近一步独掌朝纲! 想想都觉得恐怖…… 旁人怎么想的沈忆宸不知道,退朝之后他与商辂等人聊了几句,出宫立马就把苍火头给叫了过来。 “沈公子,有何事吩咐?” 一年多的跟随,现在苍火头也熟悉了沈忆宸的行事风格。如无要事的话,他是不会轻易使唤自己等人的。 “你叫上几名弟兄,前往离公府最近的那间客栈,好好招呼一番我母族那边的宗亲,教他们学会什么叫做闭嘴。” 慈不掌兵,善不当官! 沈忆宸还真是小看了那几个宗亲,没想到连监察御史的门路都找到了,再不给点颜色恐怕得蹬鼻子上脸。 “沈公子,这个度怎么拿捏?” 听到是“招呼”沈忆宸的宗亲,这让苍火头感到属实有些棘手,万一下手重了点,回头又被怪罪了怎么办? “不死就行。” 谷蠖 沈忆宸冷冷丢下一句话,他对于这些所谓的母族宗亲,可谓没有一丁点感情,甚至从小到大面都没有见过。 但他们终究是自己母亲族人,沈忆宸也不是什么残忍嗜杀之人,还是留了些余地,没有把事情给做绝。 “小的明白。” 苍火头领命后,就领着几名矿工匆匆离去。 事情交待完毕,沈忆宸坐上马车准备返回成国公府。行至半路,从车后由远及近传来了一阵策马奔腾的声音,然后车夫猛的拉停了马车。 “老爷,有锦衣卫拦住了马车。” 车帘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语气有些颤抖。锦衣卫的凶名朝野内外皆知,被他们这样当街拦住肯定没好事。 听到这话,沈忆宸掀开车帘,看见有五六名锦衣卫正骑在高头大马上,挡在了自己马车前面。 而且为首一人,沈忆宸还认识,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佥事王山。 不对,如今王山高升了,已不再是正四品的指挥佥事,而是从三品的指挥同知。 面对王山,沈忆宸没有一般官员的那种惧怕或者讨好神情,面色如常拱手道:“王同知,不知拦下本官马车所为何事?” 虽然在正统朝时期,文武官员尊卑差距,还没有明末那么悬殊。但是文官依然展现出比武官尊贵的趋势,而以状元身份直授的翰林官,礼仪可越级到正四品绯袍外官,见三品武官不必称下官。 当然,理论上是如此,现实情况哪怕正四品京官,见到王山都会称下官。 毕竟无论是他背后的王振,还是本身天子亲卫的身份,一般人都得罪不起。 听到沈忆宸自称本官,王山的脸上流露出不爽的神情,一个区区正六品小官,也敢在自己面前摆谱? 不过想着叔父交待的事情,王山压制住内心的不满,拱手道:“状元公,今日本官在雪聆阁设宴,还望能赏脸共饮一杯。” 王山话说的很客气,神情却没有半分盛情邀约的意思。 沈忆宸也不傻,自己与对方没有任何交集,不可能没事设宴邀请。很明显,这就跟之前王山投递拜帖一样,背后是王振授意的。 既然是王振的意思,那沈忆宸就没有拒绝的选项,只能点头道:“恭敬不如从命,本官提前谢过王同知的款待。” “状元公,客气。” 虚情假意的客套两句,沈忆宸的马车就跟在王山后面,一同来到了雪聆阁。 王山算是这里的常客,他一出现其他客人都退避三舍,生怕招惹到麻烦。同时雪聆阁的老妈子也赶紧迎了上来,满脸讨好笑容说道:“贵客盈门,王公子您定的包厢都已备好,还请跟随老妈子进来。” 按照王山以往的习惯,就径直往雪聆阁里面走去了,并且还得高呼让花魁秦流霜作陪。 今日老妈子却发现王山没有迈动脚步,而是等待后面马车下来一位年轻人,并且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说道:“状元公,这可是京师最好的青楼雪聆阁,花魁秦流霜的美貌天下无双,保准让你满意。” 听到这话,沈忆宸脸上浮现出深意的笑容,这小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看来是真不记得曾与自己在雪聆阁见过了。 “请。” 沈忆宸也摆了摆手,示意王山先行。 他自称本官只是不想在王山面前低一头,并没有想着要压对方一头,审时度势这点沈忆宸向来做的很好,该给面子的时候不会盛气凌人。 “好。” 王山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没有客气就大步向前走去。 门口招客的老妈子,见到此番情景简直惊掉了下巴。她还从未见过王山对人如此客气过,并且对方还是一个年轻人。 这时老妈子想起了王山的称呼是“状元公”,莫非这个年轻人,就是名震京师的三元及第沈忆宸? 进入雪聆阁后,沈忆宸在王山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一间包厢。里面已经有着丝竹乐器之声,推开门后更是一屋的莺莺燕燕,京师花魁秦流霜就在其中。 沈忆宸的突然出现,让在场青楼女子俱是满脸惊喜。王山还以为这是见到自己的缘故,刚准备向众人介绍沈忆宸的身份,就看见秦流霜站起身来,欠身行礼道:“妾身见过沈公子,见过王公子。” 不仅仅是秦流霜,其他青楼女子同样侧身行礼:“奴家见过沈公子,见过王公子。” 这一幕让王山有些意外,莫非沈忆宸也是个青楼常客? 但问题是自己在雪聆阁,为何从来都没有见过沈忆宸,这小子混哪里的? 同时这也让王山心中隐约生出一些嫉妒,很明显这群以色侍人的青楼女子,更加青睐沈忆宸,就连行礼都是先称呼沈公子。 “有礼了。” 虽然对方是青楼女子,如今与自己身份差距悬殊,沈忆宸依然拱手还了一礼。 而王山就没这想法,粗鲁的坐在主位上,然后把秦流霜挽在自己身边。 按照叔父的吩咐面子给可以沈忆宸,女人不能让! 对于王山这番举动,沈忆宸笑了笑没当回事,他可不是秦流霜的裙下之臣,陈青桐才是心之所属。 “沈公子,好久不见。” 一道怯怯的声音从身旁传来,沈忆宸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旁这名翠衣女子有些眼熟。 脑海中思索了一下,点头道:“柳儿姑娘,久违了。” 这名翠衣女子,就是当初与贺平彦来喝“和头酒”时候,自己身旁作陪的青楼女子。 听到沈忆宸叫出了自己名字,柳儿瞪大眼睛望向他,可谓满心欢喜。她从未想过时隔这么久,状元公还能记得自己这个小小的青楼女子。 “奴家蒲柳之姿能得状元公惦记,实属三生有幸。” 沈忆宸听到后笑了笑,并未接话。他仅仅是记性好罢了,对于这个青楼女子没有其他想法。所以很快就把目光转向了王山,想要得知对方葫芦里倒底卖的什么药。 只可惜王山压根就没有开门见山的想法,与花魁秦流霜可谓喝的不亦乐乎,见此情景沈忆宸也不好催促,只能静心等待对方开口。 酒过三巡后,王山仿佛想起来正事了,朝着屋内众人说道:“本官与状元公有几句话要谈,你们暂且先下去。” “是,王公子。” 众青楼女子应了一声就退下,能在雪聆阁设宴的,大多数都有要事商谈,她们也早已习惯。 很快包厢内就剩下沈忆宸跟王山两人,这时王山脸上没有了之前的醉色,开口道:“状元公实不相瞒,本官是受叔父所托设宴,为的就是想要一个准确答复!” 今日这场朝会,杨溥的下场站队,让王振产生了一种危机感。 如果杨溥真打算拉拢沈忆宸的话,以他们同为文官的身份,势必更容易近水楼台先得月。 要知道明朝文官在大多数情况下,除非是走投无路了,或者宦官只手遮天,否则第一选择绝对不是成为阉党中人。 毕竟文官有着科举制度源源不断生力军,还掌控着天下的话语舆论权,而宦官无后依附皇权,最多鼎盛一时。 万一权阉倒台了,那些依附的文官党羽,将被清算的很惨。并且在史书上也将声名狼藉,遗臭万年。 沈忆宸乃勋戚之后,背靠着成国公这棵大树,相当于始终有条退路,不存在什么走投无路的可能性。 而且这小子三元及第、六元魁首,开创了科举千年盛况。别看文官集团现在唾弃鄙夷,只要沈忆宸愿意表明态度,立马就会被文官集团所接纳,甚至引以为文人榜样表率。 名气、声望这些东西,都不是王振能给予的,他只有拿出真金白银先下手为强,今日得到沈忆宸一个确切答复。 否则日后与文官集团持久争夺战中,他实在没多大信心。 毕竟王振从正统七年正式翻身,如今也才三年的时间。而且“三杨”最后的文官巨头杨溥还没有倒,他远远没到正统十四年权势滔天的境界,骨子里缺少一点底气。 今日让王山设宴,就是准备摊牌了。 “不知王公公,想要个什么答复?” 沈忆宸这就属于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他很清楚王振想要什么。 同样王山也明白,沈忆宸在装糊涂,他心中不由生出一丝鄙夷。 所有文人都是这样,当biao子前得立个牌坊! “正式投靠在叔父门下,往后同商大事,共谋大业!” “王公公可能此言差矣,在下乃天子门生,如何投入门下?” 当初殿试内定状元的诱惑,沈忆宸都扛住了,如今他翅膀硬了更不可能投身王振。 “是吗?如果叔父能让你以文官掌武事,然后拜将封侯呢?” 明朝文官想要封爵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立军功被授爵位。 终明一朝三位文官封爵,王骥是因麓川之战的功劳,王越是靠收复河套,远征鞑靼蒙古的功劳。最后一位王阳明,来自平定宁王叛乱的军功。 沈忆宸目前走的翰林院殿阁大学士道路,终点就是内阁首辅文官之首了,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获得军功封爵。 王振根据沈忆宸以往发言跟揭帖内容,再加上成国公武将勋戚的背景,判定他甚好武事。 既然如此的话,那能开出的最大筹码,就是一门两爵! 王振自信这个价码,杨溥给不起也给不了,自己诚意已经展露到位,相信沈忆宸会做出明智的选择。 卡文明天补上。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https://rourouwu.com内容更新后,需要重新刷新页面,才能获取最新更新! 181 三足鼎立 (二合一) 王振为何能做到宦官专权,力压群臣? 除去皇权支持这一因素外,首先得去掉人品这个选项。且不说王振人品本来不怎么样,就算他高洁如圣人,只要还是个太监,文官就不可能被他以礼服人。 接着得去掉学识这个选项,举人在宦官里面自然算超高学历, 但在文官集团里面,连入门级别都够不上,没个进士功名你都不好意思打招呼。 人品学识俱不行,光靠美貌估计很难打动满朝文武…… 所以王振真正的核心技能,就在于他对人心的把控! 无论是先帝明宣宗,还是后来的明英宗跟三杨,甚至早期太皇太后张氏都不例外。数代大明王朝的最高权利核心, 都被王振给服侍的妥妥帖帖,把他视为心腹重臣。 明宣宗朱瞻基是这样评价王振的:“振小心敬慎,秉性忠良,委以内书堂教学,授宫人书。” 看到没有,就算抛开明英宗亦师亦父的感情不论,在明宣宗眼中王振也是个谨小慎微,恭敬忠诚的亲近心腹,让他去教导太监宫人们读书。 去教书就意味着能获得“老师”的名分,从后世某光头死活不放弃黄埔军校的“校长”头衔,就能理解这个任命重要性,这也是王振在宫廷中掌权的起点。 另外早期太皇太后张氏信佛,经常前往京师功德寺供奉,而且一去还留宿好几晚,引发了朝野内外非常大的不满跟非议。 王振好歹也是举人出身,同样认为后妃流连于寺庙,不是什么好事情。以讹传讹之下,甚至会有损皇家名声, 必须得想办法阻止。 他不像文官群体那样,光靠一张嘴巴去说大道理劝阻。而是令人按照功德寺的佛像规格, 仿制了一尊放在后宫之中,并且还让中书舍人用金粉抄写经书放置于两侧。 能用行动去解决问题,王振其实就已经超越常人了。但他最聪明的一点还在于不揽功,做完这一切后让小皇帝朱祁镇去向太皇太后张氏进言。 “母后大德,子无以报,已命装佛一堂,请致功德寺后宫,以酬厚德。” 佛像到底是谁打造的,以太皇太后的权势能不知道吗? 恰恰王振这“低调”的做法,既照顾了太皇太后的颜面,又压制住了后宫在外留宿的非议,更增进了太皇太后跟皇帝的亲情。 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太监服侍办事,不被重视才奇怪了。 至于最后的“三杨”,别的不多说,宦官进入内阁这个先例,就是他们给王振开的! 对于人心的极致掌控,只要不存在无法调和的利益冲突,王振往往都会让对方感觉如沐春风,受益良多,甚至心中引以为知己。 就好比对待沈忆宸, 从最开始的殿试状元,到如今的掌军封爵。每一份筹码都卡在关键的时间点,如同雪中送炭一般及时,没有长久的敏锐揣测是做不到的。 更重要王振还情商手段拉满,被沈忆宸拒绝后以他的权势地位硬是忍住没翻脸。相反还曲意逢迎,时不时出手相助一把,打造利益捆绑的既成事实。 如果沈忆宸没有历史的上帝视角,不知道他是个奸臣,将与朱祁镇一起葬送大明王朝的国运。 陡然间遇到这么个权阉“贴心”帮扶,还礼遇有加能达成自己目标,就真的没有一点心动跟感激吗? 说实话,此刻沈忆宸是有些心动的。 他心动的原因不是为了什么高官厚禄,一门两爵。而是明明知道历史走向,想要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却无人问津! 冒着革官问罪的风险,去阐述麓川、瓦刺的威胁,结果皇帝不信,群臣鄙夷。甚至夸张一点说,当面告诉瓦刺部也先,他日后将俘虏大明皇帝,估计就连也先本人也不信。 这就是历史的惯性,短时间内很难扭转局势。 如果直接依附于王振,靠着他的权势防备麓川死灰复燃,压制瓦刺部落崛起,相对来说会轻松简单许多。 但同样沈忆宸很清楚,王振是个极端狂热的主战派。无论之前麓川还是未来土木堡,都是王振力排众议与皇帝达成共识,坚决要征战四方。 一旦依附于他,沈忆宸可以想象在建功立业野心的刺激下,王振绝对会往穷兵黩武的方向发展,想着短时间内彻底剿灭蒙古诸部,达成青史留名的成就。 以大汉、大唐的武德充沛,剿灭匈奴、突厥都是靠着数代皇帝不断分化,才获得最终的胜利。如今蒙古诸部都快要统一了,大明拿什么去剿灭瓦刺部也先? 明太祖、明成祖都办不到的事情,靠“大明战神”明英宗吗? 这样的话,就相当于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最坏的结果就是王振不死,明英宗也没被俘,边疆陷入战争泥潭,朝野提前党争内斗,天下百姓民不聊生! 到了这一刻,沈忆宸有种如履薄冰的感觉,自己做出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大幅度的改变历史。 并且他还没有丝毫把握,历史是朝着更好的方向转变,还是更坏的方向。 看着沈忆宸久久没有回答,王山脸上浮现出一抹轻视笑容。也不知叔父到底看重这小子哪点,连封爵的筹码都抛出来了,这下恐怕是把书呆子给吓傻了吧? “状元公,考虑的如何,可别让叔父失望。” 王山半催促半威胁的说了一句,他心中其实已经认定沈忆宸会答应了。 “还望王同知告知王公公,他老人家的厚爱,晚辈感激不尽。但鄙人才疏学浅,恐不堪重任,此番好意心领了。” 在王山诧异的眼神中,沈忆宸终究还是拒绝了。 除了投靠王振本身的弊端外,沈忆宸还要维系着朝堂的平衡。 因为在外界百官眼中,他如今不仅仅代表着自己,还代表着背后的成国公朱勇,以及泰宁侯陈瀛! 土木堡战役之所以能成为大明王朝的转折点,其实军事上的失利,不足以成为决定性因素。后续瓦刺部内乱崩溃,直到万历帝都保持着军事上的优势,打仗完全不成问题。 这与明末萨尔浒之战后,明朝军事力量大幅崩溃,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真正原因在于朝堂三足鼎立平衡被打破,代表武将的勋戚集团垮台,宦官集团被清算,从此文官集团一家独大。 文官集团一家独大危害众所周知,明朝历史已经亲身演绎了一遍。但这并不意味着,让宦官集团一家独大就没问题。 任何势力不受制约,不管它本质是好是坏,最终结果一定是绝对的权利,滋生绝对的腐败。 沈忆宸投靠王振,某种意义上就绑架了整个勋戚集团,成为宦官跟勋戚的共同代言人。 到那时候,自己就会与文官集团彻底决裂,陷入残酷的政治斗争不死不休。本来文官集团现在就势弱,杨溥逝世后更无一战之力,有几率被一波给打死沦为附庸。 军政一体的危害,可能还超过文官集团一家独大,那就真玩脱了。 王山目光短浅,只看到了王振抛出如此大的筹码,是为了拉拢沈忆宸。 其实王振真正的目标,是站在沈忆宸背后的公侯勋戚! 光凭沈忆宸自己一个状元公头衔,远远不够格王振去“礼贤下士”。 听见沈忆宸的拒绝,王山立马变脸,语气阴冷说道:“沈忆宸,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这世上没几个人敢拒绝叔父。” “那就托王同知再转告一句,在下初衷始终没变,并未站在王公公的对立面。” 当初在王山府邸面对王振拉拢,沈忆宸就是流露出自己并未站在王振对立面的想法,也与文官集团不是一路人。 今日他再次明确了这个立场,只不过能否让王振接受,沈忆宸心里面没底。就如同王山所说的那样,这个世上没几人敢拒绝王振,更没有连续两次拒绝的人。 不到万不得已,沈忆宸依旧不愿与王振为敌,哪怕忍气吞声、委曲求全也没关系。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 “好,沈忆宸你还真是有种,走着瞧!” 说罢,王振起身就拂袖而去。 他性格本就骄横暴戾,如今沈忆宸还敢不给叔父面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而且不知为何,王山感觉对沈忆宸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跟不爽。可能以往他接触的年轻人,面对自己无一不是毕恭毕敬,偏偏这小子不折腰还装逼! 装逼是要付出代价的,等禀告叔父获得许可后,锦衣卫的诏狱就将多迎来一位“客人”,看你小子到时候怎么哭着认错求饶! 王山阴鸷着脸离开,也是让屋外等候的青楼女子们,给吓的退避三舍,生怕因此而迁怒到自己。 很快沈忆宸也从包厢走出,看着他出现,秦流霜靠了过去关切问道:“沈公子,你可安好?” “多谢秦大家关心,在下无事。” 说罢,沈忆宸望着这群惊慌的青楼女子,还挤出了一个宽慰笑容。 “沈公子,王同知不是大度之人,日后还望小心。” 鼓足勇气,秦流霜提醒了沈忆宸一句,这句话可能给她带来极大的风险。 “无妨,在下还有要事,就先告辞了。” 沈忆宸不想多说,拱了拱手就转身离去。 望着沈忆宸远去背影,柳儿面露担忧说道:“沈公子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不知可否化险为夷。” 王山是这里的常客,他在京师恶名远播,一度敢强抢都指挥使妻妾,让大理寺少卿入狱受刑。 沈忆宸这般正人君子,绝对不是他的对手,也不知他们在屋内谈了什么,让关系变得如此败坏。 “还记得当初贺公子设宴的场景吗?会昌伯之子都被沈公子压了一头,他没有想象中那般文弱,柳妹妹你放心吧。” 秦流霜身为花魁,见识自然远超一般伎女,她安慰身旁柳儿一句,眼神中别有深意。 谷齗 “秦姐姐说的对,柳儿知道了。” 可能是感觉自己内心想法被看穿了,柳儿赶忙低头应了一声,便不再多言。 回到公府,沈忆宸表现如常,与王山会面之事,他谁也没有告知,成国公朱勇也不例外。 毕竟这种事情摆不上台面,目前说出来也意义不大。自己能做的只有静观其变,然后见招拆招。 当然最重要一点,就是今时不同往日,沈忆宸不像殿试之前那般惊慌忐忑,更无性命之攸。 想当初自己小小一名新科贡士,功名前途全部都掌控在王振手中。他真下定决心做点什么,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难度大多少。 而如今自己三元及第大魁天下,科举功名尘埃落定。可能官职还不太高,但入了翰林院跟东阁,士林名气跟清贵属性摆在那里。 还有就是与陈青桐大婚,事实上得到了泰宁侯一脉的支持。勋戚本就瓜葛相连,联姻更是融为一体。 成国公朱勇掌京师中军都督府,泰宁侯陈瀛掌后军都督府,大明最高军事机构自己两个“爹”占了接近一半。 就如同文官集团高层,始终保持着清醒头脑,没有把自己逼成阉党成员一样。以王振的智商跟情商,做不到一波打死永绝后患,更不会贸然出手得罪勋戚集团,把自己逼到文官群体中。 某种意义上来说,沈忆宸机缘巧合达成了三方势力的微妙平衡,这也成为了他最大的护身符,敢于在刀尖上跳舞。 一旦哪天这种政治平衡被打破,可能就不仅仅是沈忆宸一家之事,而是天下大变了! …… 日子一天天过去,沈忆宸照常在东阁进学历练,就如他预判的那样,王振并没有轻举妄动,一切都是那么的风平浪静。 只是不知道这种风平浪静,会不会成为暴风雨来临的前奏。 八月二十日沈忆宸正在东阁值班,审阅着各地官员上表奏章,然后精简成揭帖呈交给阁老们票拟。 夏日的酷暑加上蝉鸣,让沈忆宸感到有些昏昏欲睡。就在此时廊房门帘被人掀开,钱习礼走了进来开门见山问道:“向北,你是没有注意到礼部公文吗?” 见到是钱习礼,沈忆宸立马起身作揖道:“门生见过恩师。” 公开场合下,沈忆宸用内翰学士称呼钱习礼,现在这种只有两人的私下场合,自然得用上更为亲近的称呼。 行礼过后,沈忆宸才不解问道:“学生愚笨,不知恩师所说的是何公文?” 沈忆宸目前一天要处理几十份奏章,他还真没见过什么礼部公文。而且按照规定,六部公文也不可能送到他这里来揭帖,钱习礼是不是弄错了? 望着沈忆宸这一脸茫然的样子,钱习礼加重语气回道:“麓川受降的公文!” “向北,你被圣上钦点为天子特使,怎能如此粗心大意?还有几日麓川罪使就要到京,你得组织协调整个受降仪式,不能有损我大明威严!” 受降礼乃军中大礼,规格标准不下于一般的典礼。如遇灭国之战,皇帝都得亲自出面受降,来向天下宣示赫赫战功。 沈忆宸担此重任,却没放在心上,钱习礼真是感到无法可说。 寒窗苦读才结束多久,沈忆宸这就开始懈怠了吗? 麓川罪使要来了? 听完钱习礼的解释,沈忆宸也是大吃一惊,自己确实没有收到什么礼部公文,压根就不知道这回事。 而且按照标准流程,自己身为天子特使,就算失误疏忽了礼部公文,也会有鸿胪寺官员或者内官太监通知。 结果却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听到,还是身为礼部侍郎的钱习礼亲自跑一趟告知,这种情况明摆着不正常! 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王振给自己的警告,展现他对于朝中官员事务的掌控能力。 “是门生疏忽了,谢恩师相告!” 沈忆宸向钱习礼躬身致歉,这种事情他无法解释,只能闷声背了这口黑锅。 看着沈忆宸态度良好道歉,钱习礼叹了口气也不好过多指责,于是告诫道:“向北,为官之道要步步谨慎,如若迟到或者错过了受降礼,陛下责罚后果不堪设想!” “门生谨遵教诲。” 沈忆宸表面点头称是,心中想到的却是“生杀予夺”四字。 “生杀”自己如今能勉强躲过了,“予夺”却依然掌控在王振的手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你现在就前往礼部,鸿胪寺跟太常寺官员俱在等候,共同商议受降的礼仪流程。” 明朝一般大型仪式,礼法方面的事情就由礼部跟鸿胪寺共同商定,礼乐方面的事情就由太常寺负责。 其实理论上没沈忆宸多大事,但他身为天子特使,就意味着代表皇帝尊严跟大明国格。这点与后世驻外大使意义相同,决不能容许任何疏忽错误,自然得好好准备学习一番。 “是,门生告辞。” 沈忆宸拱了拱手,退出廊房就朝着礼部方向走去。 当他到达礼部大厅的时候,各路官员均已等候在此,很多人脸上都带着一股愠色。 毕竟炎炎夏日本就容易心烦意燥,沈忆宸身为天子特使却傲慢至极,让众人在此等候良久。甚至是礼部侍郎亲至东阁,才把他给“请”过来。 知道的明白沈忆宸是个特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钦差大臣,真是好大的架子! 沈忆宸见到此等情景,也大概能得知众人心有不满。可他有苦说不出,无奈拱手道:“诸位抱歉,是在下来迟了。” 虽然等候的有脾气,但沈忆宸现在可是皇帝面前红人,众官员也只能不情不愿的还礼。 而鸿胪寺卿杨善,却面带笑容来到沈忆宸面前说道:“无妨,吾等众人也刚来不久,沈修撰客气了。” 杨善此人在史书上的评价是“为人圆滑,善于雄辩”。他职业生涯中做过最牛逼的事情,就是在没有圣旨的情况下,靠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硬生生把明英宗从瓦刺接回来了。 要知道明代宗朱祁钰可没真想这个哥哥回来,他就打算让明英宗好好呆在蒙古“留学”,要是实在没啥好学的,就学习畜牧业放放羊都行,反正回不来就好。 所以出使瓦刺这种任务等同于是个黑锅,你完成或者没完成,都有极大概率遭殃。运气要再不好一点,直接惹怒了也先,可能就连自己都得一去不回。 偏偏杨善这个人太能忽悠了,把也先给说的一愣一愣的。在没割地、没赔款、甚至头都没低的情况下,空手套白狼迎回皇帝,堪称开创奇迹。 这么一个长袖善舞的人才,处理人际关系自然不成问题,很合时宜的给了沈忆宸个台阶。 “杨客卿,谢过。” “客卿”是鸿胪寺卿的雅称,沈忆宸用此称呼,也算是回礼感谢。 “都乃共事同僚,就毋需客套了,抓紧时间商议正事吧。” 首座上的礼部左侍郎王英开口定调道,并且不动声色向沈忆宸点头示意。 此刻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好过于偏袒沈忆宸,只能找准机会把迟到这一页翻过去。 “是,少宗伯。” 王英是今天在场品阶最高的官员,众人自然得听令。 “对了向北,这次受降贼首,乃西南蛮夷土司。为了防止习俗语言不通,四夷馆派了一名通事过来协助于你,关于蛮夷的不解之处,尽可问之。” 四夷馆是永乐年间设置,专门用来翻译边疆民族跟藩属语言文字的机构。受降大礼免不了要与麓川俘虏对话,万一有些蛮夷不通教化,双方听不懂岂不等于鸡同鸭讲?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四夷馆就派了专门的翻译过来,协助沈忆宸到时候进行沟通。 就在王英话音落下,从大厅角落处走出一名年轻官员,朝着沈忆宸作揖行礼道:“下官孟凡,拜见沈修撰。” 孟凡? 听到这个名字沈忆宸感觉有些耳熟,当对方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时候,他瞬间就认出来了。 这个孟凡,就是当初应天小三元庆功宴上,与自己力争华夷之辨的那个教化土司! 可能是抱着当初应天府尹李敏,那种教化蛮夷的优越心态,王英还补充道:“孟通事乃孟养宣慰使思卜发之子,深受我大明圣贤书教化,才改了汉名孟凡。” “如今麓川平定,受降大礼后孟通事将返回孟养宣慰司,日后定将重教兴文,传播我大明文风!” 相较于在座官员听完王英话语后,脸上流露出一种欣慰自豪表情,沈忆宸可谓越听越心寒。 因为这个思卜发,就是目前在逃麓川首领思机法的弟弟。如今大明杀了他亲爷爷,俘获了部落族人,此等深仇大恨会回去重教兴文? 有些时候沈忆宸真的无法理解,儒家文官脑子里面到底怎么想的,真以为靠着圣人教化就能感动众生吗? 沈忆宸还清晰记得,在应天孟凡说过的最后一句话:“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会为了自己族人而继续抗争下去。” 孟凡在大明其实就相当于质子身份,你们把他放回去,与放虎归山有何区别? “下官沐天子之光辉,承圣人之教化,回到孟养后定当永为朝廷之藩篱,传先圣之言行。” 孟凡情深意切的向王英表了一番忠心,只是当他再次看向沈忆宸的时候,表情却冷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