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做明帝》 第一章 我是崇祯 暮春,一场春雨如轻纱般笼罩着夜色中的紫禁城。湿漉漉的雨雾中,城楼、宫门、殿宇都模糊了轮廓。 充满着皇家气派的朱红大殿中,王双木然的坐在宝座上,看着几名文官在那里吵的唾沫横飞。 这已经是他来到明王朝的第五天。但还是不适应啊! 危机感在心头萦绕不去。 只要受过我朝正统的九年义务教育都知道大明崇祯皇帝是个什么结局。 煤山上吊,自挂东南枝。 跟随者:大伴王承恩。 自挂前的名言:1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2诸臣皆可杀。 原文是:朕凉德藐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朕死无面目见祖宗,自去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无伤百姓一人。 … 这真叫命不好啊! 穿越到一个末代皇帝身上。但凡王朝有个几十年的寿命,我生前享乐一番,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当明君苦,当雄主难。当一个耽于享乐的昏君还不会么? 王双不知道别人怎么想的,反正他是不想死在三十四岁时。好死不如赖活着。生死间有大恐怖.... 但更不好的消息是:现在的时间节点是崇祯二年四月二十日。 什么意思呢? 第一,崇祯二年的三月,钦定逆案。崇祯同志已经将魏忠贤为代表的“阉党”清扫一空。 有没有树立新皇帝的威压,有没有当家作主,翻身农奴把歌唱,拿到大权,这暂且不说。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制衡东林党的力量集团没有了! 王双痛心啊! 他从来就不认为阉党是什么好货色。天启末年,明王朝给搞得一团糟就知道阉党们的德性。但是至少有一点,魏忠贤捞银子还是很给力的。 数数天启朝和崇祯朝的闹饷次数。稍微有点智商的人都会很明白选“众正盈朝”的东林党,还是选阉党。 这明朝末年的国事,说的直白点就是:钱的问题。 没钱说个鸟蛋! 现在正在下面争论的文官们。内阁首辅韩爌,东林党。次辅李标,东林。钱龙锡,东林。六部、科道言官,放眼看去,有几个不是东林的? 这叫他这个领导怎么当?想玩平衡,玩点手段,连支撑点都没有。玩个屁哦。 真以为皇帝一声令下,政令通行全国?就王双的估计,目前这局势,只要皇帝的政令敢损坏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他的政令连紫禁城都出不了。 所谓紫禁城就是“故宫”这么大的地方。不是京城。 崇祯还是太年轻啊!毕竟是十七岁登基的小娃娃。就算是聪明绝顶、冷静、镇定,但终究是缺乏政治经验。 魏忠贤当然是要杀的。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但是阉党却是要留下来的。 关于明末的种种历史,争论异常的多。历史么,本来就是任由后来者装扮、涂抹、评说。当时的场景如何,早就淹没在时间长河中。 有一种观点认为,魏忠贤无害崇祯之心。或者说太监的权位出自皇帝,可一纸令而杀之。 当驱使魏忠贤为走狗、爪牙。毕竟魏公公捞钱和整人的“才干”还是很突出的。 王双对此不以为然。 狗急了都会跳墙。 明王朝的历史上又不是没有皇帝死掉的迷案?土木堡之变,这里面有没有问题?不管是文官们对付武勋集团也好,反正正统皇帝被俘虏了。他所信任的太监王振死了。 正德皇帝好端端的怎么落水的?泰昌帝的红丸案。这一项一项。 总之,以他的观点来看,魏忠贤必须除掉。否则,崇祯皇帝睡觉都不会安稳。史料上记载的清清楚楚,懿安张皇后在崇祯皇帝进宫后说:勿食宫中食。 但是阉党这个利益集团却是可以留着的啊! 唉… 第二,夏四月甲午,裁驿站。 但凡知道点明史的人都知道这是啥意思。快递李小哥正式失业。这是亲手把明王朝的埋葬者给放出来。 崇祯同志这真的是… 唉… 王双真的有心把这道命令追回来。但是以大明的文官系统的规则、流程,这是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改不回来的。 … … 王双在宝座上挪了一下位置,端坐久了有点不舒服。 正在武英殿里争吵的十几个文官们立即安静下来。皇帝毕竟是皇帝,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 明王朝的早朝都是奉天门前举行,但每日的早朝早就沦为仪式。但是崇祯皇帝比较勤奋朝政,每每在武英殿,文华殿,乾清宫的东暖阁召集群臣议事或批改奏章。 若是东暖阁那种天子居所,肯定是非重臣不得入。但是武英殿、文华殿这里,基本上够资格的廷推的官员皆可来。 今天在武英殿里议论的国事是三边战事。 明朝有“九边重镇”。所谓“三边”指得是延绥、甘肃、宁夏。大体来说,三边总督管着陕甘之事。陕西巡抚都要位居其下。 现如今秦地的造反事业如火如荼,流贼众多。扑灭一伙,还有一伙。四月初刚刚有流贼攻三水,杀游击将军高从龙。 但,一派丧事之中,亦有喜事。四月初九,督粮道参议洪承畴,率官兵、乡勇万余人,分十二营,败贼军王佐挂,解韩城之围。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首辅韩爌一身绯袍,面向宝座上的王双躬身奏道:“臣等争论不定,躬请圣裁。” “臣等伏唯圣心独裁。” 王双的御座比较高,可以看到此时武英殿里约三四十个文武官员,心里忍不住叹口气。 洪承畴啊! 他穿越来这五天,统共就认识了四个人。大伴王承恩,外加这三个阁臣。老实说,他脑子里根本就不知道韩爌是谁?在明末干了些什么事。 他并非专业研究明史的,也就是个历史爱好者的水平。九年义务教育+明朝那些事儿+网文(明朝)。 洪承畴在明末的历史中可是大名鼎鼎。王双当然知道他。这位蓟辽总督最后投降了螨清,为螨清立下赫赫战功。据说他打回老家时,他老娘不认他这个儿子。 按照崇祯皇帝的说法:诸臣皆可杀。王双眼前这约四十个大臣,有几个是心向大明的,又有几个是心向自己的家族、阶级利益的?这还真不好说。 忠奸难辨呐。 东林党,呵呵,东林党! 头皮太痒水太凉。黑料大把,根本就不需要人去黑。王双对阉党没好印象,对东林党更没有好印象。其大部分都是一帮当了婊子还要立贞洁牌坊的无耻之徒。 朕的忠臣在哪里? 王双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徐徐的说道:“擢洪承畴为三边总督。” 洪承畴要投降螨清,那也得去辽东再说。他现在需要用洪承畴的军事才能为大明效力。 局面就是这么个局面,混沌的看不清。但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唯一能让他依仗的便是他大致知道明末的历史和一些人物。 韩爌六十三岁的年龄,满头白发,文官们吵了快一个时辰,他站得有点累,这时颤巍巍的回奏道:“陛下,太子少保、兵部尚书杨鹤任三边总督不足月余。” 王双对杨鹤的名字略有点印象。具体不大清楚。实在是明末留下名字、痕迹的文官武将实在太多。这是一个璀璨的大时代,只是以悲剧落幕:大明亡了! “召回朝廷,另有任用。”王双根本就懒得管什么官场惯例,升迁规则,丢下一句话起身往武英殿后走。大太监王承恩赶紧跟着。 回到明朝,他是不可能按照东林党的要求,去当一个“好皇帝”。当东林党所认可的圣君,或者说,当大明士绅等统治阶级的圣君,其结局就是十五年后自己去吊死在歪脖子树上。 他注定是要当一个刻薄寡恩、峻刻冷酷的皇帝! … … 皇帝一走,大殿里顿时如同菜市场般嘈杂起来。 “这…” 韩爌、李标、钱龙锡三名阁臣对视一眼,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感觉圣上最近套路有点摸不清楚。听皇帝这意思是要把刚上任的杨鹤给撤掉? 哪有这样办事的,朝令夕改?三边总督不仅仅是一个人事问题,还事关三边盗贼战略。杨鹤主抚。 韩爌道:“此事需再议。我等须劝谏陛下。” 两名阁臣点点头。文官们纷纷散开。 (ps:杨鹤有个儿子叫杨嗣昌。) 第二章 一把手 小雨如丝。身边的宦官们举着大伞盖。王双穿着精美的红色龙袍走在空荡荡的的宫殿广场中。白玉雕栏,瑞兽石刻俱有些朦胧。心绪难言。 大明朝已经是风雨飘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正所谓:国事艰难。但谁想到她会在十五年后轰然倒塌呢?谁会想到“入关”的是一群毁灭文明、阉割血性的异族呢? 故宫,在前世里他也来过两回。现在作为此间的主人来看这里的建筑、草木,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皇爷…”大伴王承恩打着雨伞,穿着件黑色圆领袍服,快步的跟上王双的步伐,走近前两步,弯下腰小声提醒道:“皇爷,这雨太大。您慢点。” 王双看向眼前三十多岁的中年宦官,心中自然的浮起一种亲近感。这是这具身体原主人的情感记忆。 王双便伸手拍了拍这宦官的肩膀,温声道:“大伴,谢谢。我知道。” 王承恩当即心里一股暖流涌起来,腰弯得更低。低着头,喉咙里有点堵。 王双知道这要是有个系统可以评判,王承恩的忠诚度估计是爆表了。他对这位跟着崇祯皇帝一起赴死的大太监还是充满着欣赏的!满朝文武忠奸难辨,但王承恩绝对是忠诚的! 只是,可惜啊,王承恩没有什么才干,帮不上大忙。这样是符合历史现状的。崇祯皇帝继位之前只是个藩王。藩王身边哪会有什么人才? 大明一向是把藩王当猪养的。明世宗嘉靖皇帝倒是聪明绝顶,登基后把大臣玩弄于鼓掌之间。崇祯皇帝要说真是生不逢时,他要是在明中叶,肯定比嘉靖干的好! 明朝中叶时,基层组织尚在,政令通达,国库尚有余力。倭寇闹了那么久,朝廷还是有钱出兵的。 但此时呢? 王双禁不住轻轻的摇头。 … … 回到乾清宫里才坐在书桌前,王承恩就来报:“皇爷,韩、李、钱三位阁老求见。” 王双将手中的毛笔放在书桌上精美的笔架上,想了想,道:“让韩阁老进来吧。” 得益于这具身体前任的功底,王双现在的毛笔字写的不错。他在白纸上写的是他对于明末历史的回忆,还有一些自己对当前的思考。毕竟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当然,为保密的缘故,他写的这些东西用的是后世的简体字,而且这些纸张都放在御书房里一个银质的小箱子中,钥匙由王承恩保管。 “老臣参见陛下。”韩爌进到乾清宫的西暖阁里,拱手一礼。 大明的体制就是这样的。阁臣尊荣。在非正式的场合,见到皇帝无须三跪九叩。而且,阁臣多半还是皇帝曾经的老师,皇帝一般会尊称“先生”。 “赐座,上茶。”王双吩咐一声,拿起青花的成窑茶碗,喝口清茶,唇齿留香。 前世里,他混到三十五岁还是个失意的小人物。这种好茶断然是没有他喝的份。盖因他不会拍领导马屁。现在这个职位倒是蛮适合他的。皇帝嘛,要拍谁的马屁? 暖阁里候着的小太监赶紧去拿了个锦墩过来。 韩爌谢恩,“谢陛下恩典。”舒服的坐着,喝口茶后,将茶碗放在旁边小太监手里的银质托盘中,说道:“陛下,老臣等以为三边总督杨鹤不宜轻动。洪承畴可升为延绥巡抚,以酬其功。” 韩爌是万历二十年的进士,天启朝的阁臣、首辅。宦海沉浮多年,在东林党中威望极高。他和当今天子奏对,心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心理压力。而是很自然的状态。甚至还有点“国事当倚重我等”的想法。 事实上,年轻的皇帝也确实是倚重他们东林党才将为祸多年的阉党铲除。 王双看着眼前的老头,脸色慢慢的沉下来,眼神犀利看着他。这是官场上惯用的小招数。但王双很快发现这对上韩爌似乎没什么用。因为,大臣奏对时要低头,不能去看皇帝的脸。 王双只能改变策略,拍一下桌子,佯怒道:“韩阁老,朕在朝堂之上说出的话,金口玉言,岂有更改的余地?” 韩爌哪里怕皇帝的怒火?可以明白的说,皇帝现在想要罢免他的首辅之位都难。做着表面功夫,忙站起来,躬身道:“臣惶恐。”再劝道:“陛下,秦地贼寇四起,或招抚,或剿灭。杨鹤主抚。朝廷用洪承畴是主剿之意?朝廷方略旦夕变化,臣恐秦地百姓无所适从。” 王双心想:“扯你娘的淡去吧。老百姓要造反还管你朝廷的策略变化?大旱,外加赋税过重。这才是明末农民造反的原因。明末的统治阶级太过于贪婪了!” “韩阁老,这天下究竟是你的天下,还是朕的天下?”王双冷声的道。 韩爌心里很想回一句:“众正盈朝,圣天子垂拱而治。如当年孝宗皇帝旧事。”但听皇帝这阴沉的语气和态度,以他的官场经验立即就知道不能硬顶。恭敬的道:“臣不敢闻。太祖高皇帝驱逐鞑虏据有天下。得国之正无过于太祖。臣遵旨。” 王双便点点头,让韩爌退出去。然后,心里长长的出一口气,拿手指揉着眉心。 一把手终究是一把手。他在体制内混了十年,这点还是懂的。所以,他是靠着皇帝的名份,以及自己坚强的意志将这件事情推行下去。韩爌绝无可能和他硬杠! 但是有句话叫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不能每次都通过这样的方式去施政。 而且,这还只是涉及到一个人事问题,就引得韩爌这样做派,要是涉及到利益呢? 不过,他其实蛮希望韩爌刚才当面辞职,那他立即会批准。按理说,首辅辞职要有来有回,最少得辞职数次才会批准。这方是阁臣的体面。但是,辞职就批准,不是没有先例。 弘治皇帝登基后,成化朝的首辅万安只辞职一次就被批准。 不过很明显韩爌没有上当。 … … 小雨如注,顺着乾清宫的红瓦往下哗哗流淌着,雨势似乎变大了些。 韩爌板着脸出来。李标、钱龙锡两人见状,心里一磕碜,赶紧问道:“韩大人,圣上是何意?” 韩爌摇摇头,“圣上执意以洪承畴为三边总督。” 李标、钱龙锡两人一呆。 李标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时年四十多岁,性情要耿直的多,感叹道:“圣上不听阁臣之言,任性而为。国事多艰啊!” 韩爌重重的叹口气。 当天晚上,京城的文官圈子里就有流言浮动:今上刚愎自用、威福自专,恐国事多艰。消息慢慢的流传着,如水面下的暗流在涌动。 大明朝的言官们,向来是以能挨皇帝的板子(廷杖)为荣。上书骂皇帝,那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大把的人愿意卖直邀名。只要挨了板子立即就是天下名士,名望尽来。 第三章 君父 “皇爷…” 呼喊声在耳边若远若近的传来。王双躺在宽敞、舒适的床榻上半响才醒来。 即便是来到明朝地界好些天,他在潜意识里对“皇爷”这个称呼还是不敏感。或许他在内心里并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皇帝吧! 曾几何时,他读明末的历史,会任不住的感叹:大好河山就此沦丧,生灵涂炭,乃至于做奴才而不得。幸好我是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不用在脑后拖一个金钱鼠尾。 明亡时,这里面有太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人物。多少次,他都会忍不住掩卷遐思。如果我是崇祯,我会如何做?确实是有很多可以改变的历史时刻。 但真正的来了,他却还是有个过渡期,适应期。 王双睁着眼睛,看着帷幕围着的床榻,思绪继续飘浮着。中国人有个特点,古文叫做:既来之,则安之。他现在来都来了,这宴席已开,他还能跑得了? 从现在起,他得不断的告诉自己:我是大明的皇帝,这神州亿兆生民的君父! … … “皇爷…”王承恩的轻声呼喊又在帷幕外响起来。 王双翻身道:“朕听到了。大伴,传朕旨意,朕偶感风寒,罢早朝十日。” 大明的早朝早就沦为仪式。他不管崇祯皇帝之前怎么个章程,他是没有兴趣在凌晨四点多起床,赶在早上5点多去早朝。那纯粹是有病。 想要拯救大明被毁灭的危局,根本就不在早朝上面。最核心的问题是钱! 有道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明王朝最迫切的要害问题:流贼、东虏。 而要解决这两个问题的核心就是:得有钱!有钱就能减免税赋,招抚流民,使得天下重新安宁下来。有钱就能足兵足饷,编练新军,屠灭鞑虏。 “奴婢遵旨。”王承恩心下奇怪,皇爷自登基以来是非常勤政的。但做奴才的总要以皇爷的想法为先。应了下来,自去外面安排传旨。 王双一觉睡到早上八点多,这才是他正常的生物钟。前两天都硬撑着当木偶。用了早膳,在点了檀香的西暖阁里坐下来,挥手示意。 身边的小太监便走出暖阁,将等候在外面的诸位大珰召见进来。 明朝宫中掌事的大太监可称为“大珰”,算是别称。 “奴婢等叩见皇爷!”五个大太监,俱是穿着绯袍在王双面前恭敬的跪拜。西暖阁里在瞬间安静异常。 明朝的制度与其他朝代不同,自明宣宗将太监这个群体引入到政治中,便开始有司礼监、批红等相关的制度和机构。这使得大明王朝的权力变成三角:文官、武勋、太监。 然而,自土木堡之变后,武勋集团日益的衰落。大明朝在中后期的政治角斗场上实际玩家是:文官、太监。 崇祯皇帝不喜欢太监。登基的当年,也就是天启七年十一月就把魏忠贤弄死了。崇祯元年,接着整阉党。崇祯二年三月十五日,钦定逆案,发布诏书,昭示天下。 同时,崇祯皇帝罢厂卫,将各地矿监召回。 总体而言,崇祯二年时,大明朝威名赫赫的“厂卫”风头明显不及往年。但权阉就是权阉,在外面一样威风凛凛。更何况崇祯皇帝自己后来还是启用了太监集团。 明史:乃思复用近侍。崇祯四年九月,遣王应朝等监视关、宁,又遣王坤宣府,刘文忠大同,刘允中山西,监视军马.而以彝宪有心计,令钩校户、工二部出入,如涂文辅故事… 此时,这些如狼似虎的大珰们温顺的跪伏在地。没办法啊,一个魏忠贤案,多少人被新帝清洗了? 依次是司礼监太监高启明、方正化、张彝宪,东厂提督王永祚,御马监提督曹化淳。 王双等了半分钟,这才慢慢的道:“都起来吧!大伴,你去内阁传旨,起复孙承宗。” 在搞钱之前,他先得安排一下流贼、东虏的事情。 明史:陕西饥民苦加派,流贼大起。 他昨天强硬的表态,提拔洪承畴为三边总督。陕西那边暂时应该问题不大。当然,只要老百姓活不下去,就一定会有人造反。这他有心理准备。只是说,有个猛人坐镇,至少不会局势大坏。 东虏这边也要安排一下。 根据他在“明朝那些事儿”里看到的论点,明末时最能挽救辽东败局的军事家、战略家,当属孙承宗。一代名臣袁崇焕无法改变辽东的局势。 王双对这个观点是认可的。第一,崇祯二年十一月京师被螨清兵围困,袁崇焕下狱论罪。满桂战死。局面危急之时,满朝大臣都推举孙承宗来解决局面。 第二,袁崇焕杀毛文龙。这简直是一点战略眼光都没有。毛文龙镇守东江,可以直抄螨清的后路。这怎么能杀呢? 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起抗清民族统一战线。这是个中学生都能懂的道理。 以此事足见袁崇焕的战略水平。 王承恩应声而去。 王双目光在五人身上扫了一声,落在年轻点的方正化身上,道:“方正化,你替朕来办这件事,去辽东宣朕的旨意,召袁崇焕、毛文龙进京陛见。” 明史宦官传:方正化,山东人。崇祯时,为司礼太监。及城陷,击杀数十人,贼问:“若为谁?”厉声曰:“我总监方公也!”贼攒刀斫杀之,其从奄皆死。 这也是对崇祯皇帝忠心耿耿的人物。据说,网传其人是东方不败的原型。 方正化正色道:“奴婢领命。”起身离开。他是司礼监太监,当然懂接下来流程。他要去宣旨,还得走朝廷官僚体系的流程。 安排完东虏的事情,接下来便是捞钱的事宜。 王双扫视着剩下的四名大太监,直白的道:“朕的内帑缺银子。朕决意复各地矿监。征收各地茶园、矿场等税收。在内廷之中专设矿监局。尔等可有人愿意为朕分忧?” 说完,就冷场了。 妈卖批的!王双压着心里的情绪,目光落在这四名太监中地位最高的司礼监太监高时明身上。 此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花白。乃是内书房里一路升迁上来的司礼监太监。公认的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 这里要扯一句题外话。不是什么人都能当司礼监掌印太监。因为,明朝的大臣的奏章全部是文言文,而且还会引经据典。文字水平不高的人根本就读不懂奏章。更别说根据阁臣的票拟,给皇帝提供建议写批红。 所以,司礼监掌印太监,人称“内相”。 但正因为这个位置太重要,所以一般皇帝都是以潜邸时的大伴来担任此职。 以明末的生活水平,五十多岁的人已经算是暮年期,高时明有点老态,走出来跪着回话道:“皇爷,若再派矿监,必定朝野沸腾,物议死起。” 能在皇宫里混成大太监的人,谁脑袋不聪明?以皇帝对内臣的做派,只怕银子收上来后,御史们奏章汹汹,皇帝会把内臣直接给推出去杀掉,平息物议。 王双虽然是个宦海失意的小人物,但懂这是什么情况。这叫“信义未立”,就好比商鞅变法,先得立住信用。崇祯皇帝杀得人头滚滚,钦定逆案。罢厂卫,亲信外臣。这一系列的措施下来,宫中的大太监们谁心里不犯嘀咕? 王双没理会高启明的回答,说道:“朕意以矿监局掌印太监进司礼监任秉笔。尔等将消息在宫中传下去,将愿为朕分忧的人带到朕面前来。” 他心里发狠。 明王朝的制度,内臣里面以司礼监最贵重,统领内廷二十四衙门。而司礼监掌印太监之下,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职位,通常没有固定人数。 刚刚被王双打发出去的方正化,还有此时跪着的张彝宪都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太监们都爱财。而想要发财,得有权,有职位!他眼前的这几个大太监都算是“功成名就”,不愿意冒风险。但相信宫中这么多太监,总有愿意为他卖命的! 由此可见,保持流动性很重要啊! “奴婢遵旨。” 王双冷哼一声,“今日就到这里。老高,司礼监奏章批红,你自己看着办。小事不要来烦朕。大事报朕知道。王永祚,陪朕去京城里走走。” 第四章 何为民 大明的京师,近百年的时间过去,还是如当年嘉靖年间的规制:宫城、内城、南城。 要说大明的皇帝想要出皇宫能不能出去?当然是可以的。皇帝白龙鱼服偷偷出去谁知道的事情?便是说规矩,事后给御史弹劾。这又算个什么事? 明朝皇帝挨骂才是主流。不挨骂反倒稀奇。当年海瑞都敢上奏章,指着鼻子骂嘉靖祖宗十八代。 关键在于,明朝很多皇帝都是宁可当宅男也不愿意如汉朝时的天子多出宫去逛逛,体察民情。 这倒不是这些皇帝被文官们拘束在皇城里不得动弹。要知道皇帝每年都是有各种祭祀、庆典要露面的,出皇城、内城很正常。 以王双此时的估计,他们应该是对城外不敢兴趣!因为,没有什么可看的。 且说,农历的五月份在京城便是盛夏的时节。王双带着东厂提督王永祚,还有几名随从从西苑的西安门里出来,再从阜成门出了内城。昨日刚下了雨,道路上的黄土路还有些潮湿。 王双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时代的京师地界。首先第一印象就是灰扑扑、光秃秃。 要知道,从京城的二环出来,往西便是圆明园、昆明湖的地界,再往西是香山、永定河、西山等地。 京西之地向来便是风景秀丽之地。权贵们多在此建别墅。但问题就在于,明末时,京师人口两三百万,这么些人口要生活做饭在冬季要取暖,这些都是要燃料的。 而以此时的生产力,最易得的燃料就是树木。所以,站在阜成门外看去眼前所见的平原,山脚下的丘陵,河流,除开私人园林、官道,植被基本都被砍秃了。 这和他后世两次来京城所见的景象是完全不同的。 京师五环的房价,他都要不起啊!哪里像现在这样,连个城建、市政规划都搞不好。 第二印象便是人少。以此时的时间节点算,两三百万人口的京师绝对算大城市,世间繁华所在。但问题是,王双经历的两千多万人口的京城。道路上的人口密度完全不是一个档次。 “皇爷…”在给王双瞪了一眼之后,王永祚忙改口,“公子,该去南城寻个地方用午饭。”得了同意,便如家仆般带着王双往南城的方向而去。 西城这里终究差点意思,不够繁华。京师最繁华的地带还属于南城。号称的天下第一税关的崇文门税关便是在此。天下由南往北的货物,便是走大运河先在通州下船,直走官道到京城,再由东便门进入南城,继而再由崇文门入内城。 王双这具身体不过十九岁,走几里路还撑得住。坐到崇文门外的酒楼临窗的位置,悠闲自得的吃着酒菜。王永祚气喘吁吁的在旁边倒酒服侍着。 “永祚同志,你这腿脚不行啊!跟不上朕的步伐。”王双开着玩笑,抿一口酒。他也搞不清楚王永祚是忠是奸?不过,在快递李小哥抵达之前,这些依附于皇权的太监都是姓蒋的。 王永祚谄笑着道:“是是。奴婢这就回去练练。皇爷让奴婢往东,奴婢绝不会往西。” 他这种宫中大珰都是人精。虽然皇帝是开玩笑表示亲和,他不能不表趁机忠心啊! 王双点点头,拿筷子指着外面繁华的道:“你让东厂摸下底,查一查整个京师的商户数量、做什么营生,造成册子报给朕。” 单单是派出矿监是不够的。按照万历年间的数据,一年也就两三百万两的银子。 “喏。” 王双再道:“派锦衣卫暗中去查一查韩爌在京中、老家的田亩、家产。” 王永祚忍着心里的震惊:皇帝对首辅猜忌若斯吗?忙躬身道:“奴婢遵旨。” … … 宫中关于天子要选人重开矿监,加司礼监秉笔太监头衔的消息在当天晚上就传遍。 宫中的太监、宫女们当然不是住在紫禁城(故宫)中,而是围绕着紫禁城有各个内监衙门,他们便是住在这里。甚至有身份、地位的太监们在宫外还有住处。 王永祚去东厂里把皇帝吩咐的事情交代下去,回到宫里夜间时分把手下的几个心腹太监叫来他住的小殿里吃酒。宫中御膳房的伙食味道确实不佳,但太监们出钱让御膳房里的厨师整治的酒席却是极不错的美味。 酒过三巡,把矿监局的话题提起来,“你们几个小兔崽子,今日别说咱家不抬举你们。司礼监秉笔是其一,关键在于皇爷的信重。飞黄腾达只在一念之间。” 王永祚手下这几个心腹太监都是内廷各衙门里的掌印太监、少监或者司正、大使。当下几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谁还是傻子不成?宫里多少赫赫有名的人物此刻都在狱中? 尚衣监太监的王应朝鼓气勇气,谄媚的道:“公公如此说必定是有缘故。小的愿意应下来,还请公公让小的做个明白鬼。” 王永祚嘿的一笑,在烛光下打量着这人,大胖子,身材矮墩,其貌不扬,说道:“你小子倒是机灵。既然话说到这里,咱家给你们透个底。”说着,往皇城乾清宫方向拱手一礼,“皇爷令我暗查韩爌家产。” “啊…”王应朝几人面面相觑,这是风向要变吗? 王永祚嘿嘿笑起来,声音带着太监们常有的尖锐。他作为东厂提督,可不愿意只闻前辈们的威名,他也是想要做一番“事业”的!魏公公被抄家,几百万两银子的身家。他难道不想么? … … “呼哧,呼哧…” 王双清晨在西苑里跑步回来,在昭和殿里,由两名漂亮的宫娥服侍着洗过澡,再由她们帮忙换上干爽的蓝色常服。正在殿里吃着早餐,就见王承恩在门口冒头,招招手,让他过来,“大伴,什么事情?” 王承恩不知道天子怎么突然的从乾清宫搬到西苑里来,可能和昨天晚上皇后娘娘送了一碗莲子银耳羹有关。不过,大明的天子常住西苑也是常有的事,这倒没有在内外引起什么风波。要知道,天子这两日不上早朝已经让言官们颇有微词。 “皇爷…”王承恩乐呵呵的凑上前来,弯着腰道:“宫里有几人愿意为皇爷分忧,外出担任矿监。现在就等着皇爷召见他们。” 宫中的竞争者当然不只这几人。而是经过交锋、博弈,最终报到他这里的名单只有这几人。 “叫他们进来吧!我就在这里见他们。”王双随口吩咐。 少顷,三名太监在王承恩的带领下进来,三人跪地叩首觐见,高呼道:“奴婢拜见皇爷。” 王双做个手势让这三人起来,让贴身服侍他的两个美宫娥将早餐撤掉,站起身在偏殿里来回徐徐的踱步,说道:“既然你们三人都愿意担任矿监局大使,那便竞争吧。朕也不亲点谁来担任。以实际业绩说话。你们担任矿建局副使,自己去宫里选人组建团队,按照万历年间的数据,分片包干,克日出京。朕看你们半年、一年的成绩。” “另外,朕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们。收税归收税,不得扰民。犯了这个规矩,朕必斩尔等。什么叫做民?但凡给国家交了夏秋赋税、服徭役的便叫民。其余不论。” 王应朝三人先是脸色一苦。今上不喜内监的性情,他们都是了解的。而且喜欢较真。不扰民,怎么收税?但随即大喜。按照皇上这个对“民”的定义,他们可以放手施为。 将矿监派出,王双稍微松口气。这是太监们的传统艺能,断然不会出差错。君不见,五人墓碑记乎?正等着东厂帮他统计京城里的商业,为征收“商业税”做准备,但随即好心情就被打破。 王双虽然借故免了早朝,但不会真的呆在深宫不出。这天上午,他带着司礼监太监高启明、张彝宪到文华殿汇合内阁批改奏章,现场办公,有御史进来上书,当面弹劾他。 第五章 阴沉的皇帝 “臣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臣陶崇道冒死以闻:人君当神器之重,当此内外俱忧之时…” 王双高居于御座之上,面无表情的听着眼前这位“御史”用文言文弹劾他三大罪:第一,不听人言,不纳谏言。具体点说,就是干工作不听阁臣们的建议,这是不行的。第二,不上早朝,懈怠正事,对不起祖宗。第三,重开矿监,惊扰百姓。 文华殿在明代的政治功能,通常是“经筳”所在地。 提到“经筳”,这里又不得不额外扯几句题外话。这是明代政治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经筵,是汉唐以来帝王为讲论经史而特设的御前讲席。宋代始称经筵,置讲官以翰林学士或其他官员充任或兼任。元、明、清三代沿袭此制,而明代尤为重视。 所谓:经筵一日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日之进;一月不废,则圣学圣德加一月之进。盖人之心思精神有所繁属,则自然强敏。经筵讲学,正人主开广心思,耸励精神之所也。 其实就王双这现代人的看法,其实这都是屁话。固然,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但哪里需要经年累月的,弄一堆讲官去讲的? 核心原因只有一个:这是文臣,特别是宰辅、六部尚书之下挂着侍讲、侍读的翰林们,在公务之外,光明正大和皇帝接触的机会。同时,能以讲古说今的方式加以言事,或者谏言。 以明代的政治机制,翰林院的翰林们乃是“储相”。而储相们的贵重,难道不是体现在可以时常见到皇帝、影响皇帝上面吗?须知,在封建主义社会里,一切政治权利的源头都在皇帝! … 回到正题。崇祯年间,崇祯皇帝太勤政,跑到文华殿里批改奏章、居住都有过。今日便是如此。王双按照这一年多的惯例,来和殿中汇合宰辅处理政事,不想就遇到一个愣头青。 “伏惟陛下改之,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殿中兵部主事陶崇道的声音终于落下。在场的三名宰辅,乃至于闻讯而来让今天实际上变成一个小朝会的部院大臣们都看向皇帝,等着开口救援。 王双面无表情。虽然后世在仕途上混得不如意,但人到中年,该懂的东西自然都是懂的。被人指着鼻子骂,谁还能有好脾气?但他发怒有何用? “朕知道了。陶卿劝谏有功,有司论赏。” “陛下圣明!”天子这明显是“你说的有道理,但朕坚决不改”的意思。但是能得天子的奖赏,也令陶崇道心中振奋,感激。连忙躬身行礼。 陶崇道今年五十岁,乃是万历三十八年的进士,名次三甲,授即墨知县。颇有能声。万历四十四年擢升南京给事中。因丁忧回乡。 这里要额外插一句,明朝的政治惯例,喜欢从表现优异的知县当中选拔言官。而南京给事中这个职位,显然就是属于科道言官的。 崇祯元年,陶崇道奉诏起复,在兵部任职,遇事敢言,有“鸣凤”之称。 所以,今天由他来率先对皇帝开这一炮! 要知道,京中一些文官对皇帝近日的所作所为不满。其一,对陕西流贼的策略朝令夕改。其二,废除早朝,不再勤政。其三,重开矿监。 陶崇道相当于当朝舆论的旗标人物、炮手。鸣凤难道是白叫的么?可以预见他上这份奏章,接下来将会引起一股如潮般的劝谏之风。 正在殿中的诸位重臣纷纷出列,“陛下圣明!” 王双依旧是面无表情,等所有人恭贺完,这才徐徐的道:“朕为天子要履行职责,诸位为大臣也要干好本职工作。陶卿任职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吏部王尚书,兵部王尚书,你们联合做个考核,查一查看看陶卿的本职工作完成的如何。有没有以权谋私,贪腐受贿?” 满大殿的文臣顿时寂静。傻子都知道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打击报复。而且是当场,报仇不隔夜的。 王双的眼神从吏部尚书王永光、兵部尚书王洽的身上滑过。 吏部尚书王永光有点顶不住。他是靠皇帝的宠信才坐稳吏部天官的职位,朝中几番攻讦都被皇帝护住。出列道:“臣遵旨。” 王双沉着脸,起身就往殿后而去。 陶崇道当场愣住。 … … 京中夏季多雨。上午王双给御史骂的时候还是艳阳高照,至下午三四点时,便是狂风暴雨大作。 将晚时分,首辅韩爌和次辅李标、三辅钱龙锡在文华殿后的内阁道别,穿上蓑衣、斗笠,雨鞋,带着出东华门,由家里的仆人迎着,坐进八人抬的轿子中。 回到位于小时雍坊的韩府,韩爌在美妾的服侍下换衣服,吃点东西,这才到外面来,侄儿韩垠早候着的。问候两句,心腹仆人上了茶退出去。韩垠说道:“叔父,今日文华殿中的事情已经传遍城中。今上这性情…有点阴沉。只是不明白今上为何这几日转变为什么这么大?” 韩爌此时已经六十四岁的年纪,满头白发。他子嗣艰难。儿子早亡。如今只有一个孙儿养在老家。这次起复后便将大哥的儿子,也就是他的侄儿带在身边办事。 “也许是阉党扫除后,朝堂之上尽是东林。今上对我等起了猜忌之心吧!”韩爌轻叹一口气,“今上已经派太监方正化去召袁崇焕、毛文龙进京觐见。” 韩爌,袁崇焕座师也。 明末的风云人物袁崇焕也是进士出身,更难得是文臣领兵,在宁远大捷中干死了老虏。当年录取他的座师,便是韩爌! 按照明朝的官场潜规则,门生和座师的政治关系极其的牢固。正所谓:天地君亲师。看看这排位。袁崇焕脑门上一个大大的“韩”字。而天子突然派召见袁崇焕、毛文龙,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袁、毛二人的矛盾,韩爌高居首辅之位,焉能不知道?他还知道袁崇焕去年还在京城时就找过钱龙锡,说起毛文龙的事:可用则用之,不可用则杀之。办法是:入其军,斩其帅! 今年四月,蓟辽督师兼管登、莱两地的袁崇焕下令,但凡去皮岛运送物资的船队,先要去宁远的觉华岛。一举断了毛文龙的财路。 韩垠三十多岁的年纪,一时间有些沉默。 其一,他感觉到最近京城政治气候的变化。这令他感到惶然。这种残酷的政治搏杀,让他打心底的害怕。他到底不是朝廷大员,没有经历过万历末年、天启年间血腥的政治斗争。但传闻也足够吓人的! 须知现在熊廷弼,当年被阉党杀害的七君子的儿子都还在伸冤。 其二,他隐约的感觉到风雨欲来,他叔父高居首辅之位,首当其中。恐怕天子已经在着手准备中。这又如何不让他感到悲观呢。这毕竟是天子! 韩爌自然是比侄儿强太多,顿了顿,说道:“你现在去一趟吏部尚书王永光府上,陶崇道还是尽量要保一保。否则,按照今上的态势,只怕要找由头杀了他。” 韩垠知道叔父曾经庇护阉党王永光。算是有大人情在。想了想,道:“要不要侄儿去劝劝陶崇道辞官?” “不必。此人有鸣凤之称,心里也是有想法和坚持的。你如何劝得动?速去吧。” 韩垠得了叔父的言语吩咐,在大雨中出府而去。 … … 且不说韩爌叔侄对当今这些时日的变化,以及在政治上“进攻”态势的感慨、顾虑、忌惮。吏部尚书王永光用了五日的时间,和兵部尚书王洽一起将陶崇道的处罚给定下来:贬三千里。 兵部武选清吏司主事,这个官职名一听就知道是干什么的。这是管着大明军队里中低级军官选拔、任命的位置。他的本职工作肯定是做完的。下面还有小吏在。但以权谋私那是必然的!这年头谁还不收点孝敬? 鸣凤又怎么样?谁还不吃饭的? 京城大,居不易。 这和劝谏帝王,廷杖后贬谪完全是两回事。造成的态势,便是如同乌鸦一般喜欢上书言事的风气略微刹车了三分。至少骂皇帝还是要悠着点。御座上的那位有点小心眼的! 这件事造成的另外一个后果便是,京中对当今天子的评论在“刚愎自用”后,又多了一个词“性情阴沉”。 王双在听东厂提督王永祚汇报这些事情时,倒没在意。问身旁来汇报的司礼监太监高时明,“孙阁老拒绝起复?” “是的,皇爷。”高时明回答道。心里也是无奈。 孙承宗,北直隶保定高阳人。天启五年十月,中极殿大学士、少师、太子少师、左柱国孙承宗辞官归乡。 第六章 票号 明朝末年,在战略级别的大手子,用事后诸葛亮的眼光来看,就只有那么一两个人。这无关文官、武勋、太监的身份,只关乎智商、谋略、对战争的认识。 而孙承宗毫无疑问便是战略级的人才!这样的人才岂可流落在乡野之中闲居? 其实如果对明史不怎么了解的人,或者只是通读的水平,反而不知道孙承宗这个人。更有甚者,如果用金大侠的武侠小说去推敲历史的话,那更会以为辽东非袁崇焕不可!袁督师一死,则天下大局必定坏掉。 但事实并非如此。辽东前有熊廷弼,后有孙承宗。岂有堂堂中国无人哉?结果全他妈被自己人给搞掉了。 熊廷弼两度任职辽东,最终论斩!孙承宗作为天启皇帝的帝师,都被逼走。 … “孙阁老有什么言语?” 西苑的昭和殿偏殿中,上午时树上的蝉鸣纷纷,越发显得幽静。王双喝着去暑的绿豆汤,沉声问道。 高时明弯着对答道:“孙阁老以年老体衰,无心仕途,推辞了皇爷的诏书。” 王双想了想,道:“老高,我对典籍制度不是熟悉。赏赐你替我拿捏着。大伴,这次便由你去高阳传旨,顺便再带几句朕的口谕: 大明内有流寇四起,天灾不断,外有东虏进逼、掠夺。大明已有亡国的征兆。还请先生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来京中协助朕重整山河,中兴大明。 昔日刘皇叔请诸葛亮出山三顾茅庐,若此次先生还不愿来京辅政。朕当亲往高阳一行。以效法古人求贤。” 侍奉在一旁的王承恩躬身道:“奴才遵旨。” 高时明惊讶难言,手上的笔一抖,将一份奏章的票拟给墨了。这个评价太高了! 如天子所言,他确实是精通儒学、国朝典故、制度的人物。他是司礼监中公认的掌印太监人选。只是因为不是天子大伴,只能有实无名。 本朝的文官,要说出众的风流人物多出星辰。阁臣如李贤,商辂,杨廷和,李东阳,张居正等。文臣立下武功,如成化年间的王越,更有正德年间的王守仁,文武双全,一代宗师。 这些俱是留名青史的风流人物。但要说如当今天子口称“诸葛”的人物恐怕得是太祖驱逐鞑虏时的军师刘基刘伯温。 “奴婢死罪。”高时明连忙从桌椅上起来,连忙跪地请罪。这是一份朝中给“萨尔浒之战”的头号罪臣杨镐的求情奏折。 王双挥挥手,“无事。去吧!” 王承恩领命而去。高时明跟着出去去安排此行去高阳的赏赐。御前就剩下刚刚过来“汇报”的东厂提督王永祚。一时间,暖阁里有点安静。 王双将手里的银碗放下,接过旁边侍奉的美宫娥递来的手帕,擦擦嘴。真是让人怀念有空调的日子!现在只能用绿豆消暑。话说当皇帝,有他之前享受不到的好东西,比如好茶,美人,权力。但也有前现代社会的遗憾。比如:空调,电视,游戏机。 王双将心里的感慨收起来,注意力重新回到当前他所要面对的局面上来。 首先,他发现他对皇权的一些理解是有错误的,偏差的。 按照王双刚穿越来的理解,他觉得只要触及到利益集团的政令,估计出了紫禁城。历史上,崇祯皇帝一系列的政令、抱负都落了空。他能不这样想吗? 但是,他这些天振作起来,积极去面对穿越成为明朝最后一位皇帝的事实时,他发现,这个理解稍有偏差。因为,他下令处置言官陶崇道,文官集团最终还是处置了。虽然,他们有一些保护,只是贬谪三千里贬到广西。按照大明律肯定是可以下狱的。按照祖制,绝对够剥皮充草的。 但毫无疑问,这说明在明朝,哪怕是末帝,哪怕是国势飘摇,在明太祖设计的国家制度面前,在一两百年的理学思想下,皇帝依然拥有着无可动摇的统治权威、生杀予夺的大权! 明清是封建主义时期皇权的巅峰啊! 他现在的问题不是要担心政令传达不出去,而是要担心这帮人“阳奉阴违”,“故意念歪经”,导致事情干不好。从而最终让快递李小哥打到京城来。 整个国家机器、文官系统在面对皇权是没有约束力的!只能搞骂皇帝、辞职、阳奉阴违等这样的软手段。绝对没有秦汉、唐宋时的宰相和皇帝争权的事! 他现在回想下历史,整个明朝文官集团能和皇帝硬杠的事情,恐怕也就是“大礼议”、“国本”! 不管任何事情,他都可以管。只要他想,都可以圣心独断!当然需要一点点政治技巧。 这对于王双来说,是一个新的认识。很细微的区别,但对他来说,他来到明朝快一个月,他总算是有一种伸展开手脚,可以大干一场的感觉! 这怎么说呢?还是他的年龄、身份的原因啊!他混迹于仕途,人到中年未曾得意,做事情、试探终究还是谨慎小心、慢了一点。不过,能认识到这个错误,终究是有所得的。 其次,他这个皇帝当前的主要任务还是搞钱。因为,大明的财政已经破产了。而且,入不敷出! 而还有一件事,崇祯二年十月,螨清兵入大安口,继而在十一月围困京师。 … … 王双揉揉脸,站起来道:“老王,叫上锦衣卫指挥使刘侨,咱们去街上逛逛。” 王永祚顿时是眉开眼笑,老王这个称呼可算是亲近的,忙笑着道:“是,皇爷。”一边安排出宫事宜,一边派人去通知锦衣卫那边,等王双在宫娥的服侍下换了常见的文士直裰出来,跟着王双往宫外走,小声汇报道:“皇爷,奴婢让孩儿们已经查清楚韩爌在京的家产。只要皇爷一声令下,奴婢保管让韩爌脱一层皮。” 作为东厂提督,当然要揣摩皇帝的想法。 走在炙热的皇宫广场里,王双摆摆手,“先不急。城中商户的情况查得如何?” 东林党是肯定要整的。现在满朝都是东林党,势力太大,已经失衡。但不是现在。 但凡学过一点马哲、毛选的人都明白:做事情要抓住主要矛盾,次要矛盾。拥有皇权,想要干掉东林党,这是必然能成功的。但是手里没有银子,军饷发不出来,有皇权也没用。有道是:皇帝不差饿兵。 王永祚从随行的小太监处拿来一个小册子,双手奉上:“皇爷,这是京师里各商户大致的情况。” 王双把册子接过来,微微皱眉道:“什么叫做大致?” 王永祚心里一磕碜,今上当场处置陶崇道,圣心莫测。他们这些大太监更是小心,谄媚的笑容再盛三分,恭敬的道:“好叫皇爷知道,孩儿们查京城的店铺,先有人上门询问和再暗中调查。得到一些大致的信息。做何营生,股东几人,一月收入几何。但要真正的知道,不用刑或常年累月的盯着,恐怕难以知道。” 王双叹道:“这就是问题所在。堂堂国家机构,想要了解京师这眼皮子底下的商业信息,都难以有准确的消息,这成何体统?老王,起来说话。这和你没关系。东厂继续查,把京中的皇亲国戚、文武大臣在京城内外的田产、店铺都查清楚。” “是。” 一行六人到西苑的西安门口,新任的锦衣卫指挥使刘侨已经等在门口,看到便服出来的皇帝和厂公,还有四个东厂番子,再看看自己身上的锦衣卫官服,顿时有点傻眼,结结巴巴的道:“臣…” 王双也不管下面人的龌蹉,道:“去换身衣服再来寻朕。”将其打发掉,带着王永祚几人去看京中各处大小的银庄、票号、当铺。中午在南城的酒楼吃了顿饭,便顺脚拐到崇文门外大街旁的一条街巷里,走进一家票号中。 第七章 票号(续) 不大的店铺中,一个大伙计迎上来。他早看见当先的年轻人衣着不凡,身边还跟着家仆、护卫。笑呵呵的道:“这位公子可是要兑换汇票?本店在北直隶各府城、扬州、南直隶均可通兑。” 这里要额外说一句,票号起源的时间不可考。有说起源于明中叶,也有说在清朝时。不过票号和钱庄的职能分别确实很明显的。当铺不必说,顾名思义。换做现代点的词汇,叫做小额抵押贷款。 区别于现代的银行,票号、钱庄的规模都不大。其中,票号做的汇兑买***如,你在京城将银子交到它的店里,拿着商号开出的汇票,到金陵,凭票将银子取出来。 而钱庄,大明朝的钱制非常的混乱。差不多算银本位,同时金、铜、都有流通。而且,更坑爹的是,一块银子的含银量是不同的。有含银九成五的,有八成的,诸如此类。 还有更坑爹的事情:民间使用银钱,会用剪子把银子剪开来支付。而不是现代社会通行的找零。文学作品、武侠小说里所谓的碎银子,大抵指的就是这个。因此,民间用银需要银庄来兑换银钱。 王双本来就是摸底调查,虚言道:“我要兑一万两去金陵的汇票,叫你们掌柜的出来说话。” 大伙计欣喜的把王双、王永祚引着往里间而去。一个老成模样约四五十岁的老者便坐在里面,双方寒暄两句,落座详谈。 且说明末之时,崇祯皇帝固然是穷得叮当响,穿衣服都要带补丁。但是京师之中却绝对不缺达官贵人的。要知道历史记载,李自成进京拷饷,得到7千万两之多。再加上士卒隐匿的呢?是以,这大伙计乃至这掌柜都没觉得王双是虚言。 聊了两句,王双提出作为客户的疑惑:“汪掌柜,你说去贵号去金陵可以汇兑。如何保证?贵号虽说也设在崇文门外这繁华的地带,但看着并非颇具实力?” 汪掌柜做老生意的人,知道新客户都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需知一万两银子并不是小事,客户担心、疑虑、踌躇都是很正常的事情。笑呵呵的说道:“ 王公子,鄙号在京中经营有一二十年余,信誉有口皆碑。往金陵汇兑的都是票号的同行。我们这里也会为金陵那边的票号汇兑。同行几十人事先都有约定。绝不会失约。若有失约,王公子可遣人来鄙号兑取,银两当场奉还,并赔付一成。” 原来是行业协会协议互助的模式。王双问明白关窍,也不在意手续费,而是笑着喝口茶,问道:“汪掌柜,票号这么大的利润,即便贵号规模不大一年赚个一两万两银子总是有的。这京师地界可有人眼红来夺贵号的生意?” 汪掌柜自信的拱手道:“好叫这位公子知道,鄙号东家自有万全之法!” 王双就笑起来,指指身边的王永祚,半真半假的道:“汪掌柜,你和你们东家说说,让我这家仆占一成干股,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不用再理会,只要不作奸犯科,保你生意平安。” 汪掌柜干笑两声,道:“哈哈。多谢王公子美意。这倒不用。”他人老成精,焉能看不出来这中年仆人什么人?面白无须,这在京城里是什么物种还需要多说吗?这位王公子的身份不简单啊。他心里不耐烦,甚至不喜,但不敢翻脸。 王双哈哈一笑,将杯子里的茶喝完,带着笑呵呵的王永祚出了票号。刚才还笑容满面的王永祚立即翻脸,跟在王双身边,阴测测的道:“皇爷,这掌柜给脸不要脸。待奴婢抄了他这铺子,看他还敢不敢这么和皇爷说话?” 这死太监翻脸比翻书还快啊!王双摆摆手,说道:“那我成什么人了?这里面的门道你不懂。咱们回宫里说。” 王永祚“啪”的就轻轻的抽自己一耳光,“奴婢知错。” 王双笑着摇头,并没有多说什么。带着厂卫头子,外加四个保镖,绕道往西苑而去。 他个人愿意尊重“痛失良鸡”的男人。再者,缺了关键零件,但依旧不能被开除“人籍”,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价值观认识。但问题在于,他身为皇帝,这帮太监都算是他的“家奴”,他要平等相待也难。 只能说入乡随俗吧! 回到西苑里,王双让人把司礼监的高启明、张彝宪叫来。坐在摆成书房的偏殿里说起他关于“商税”的构思。大明的财政破产了。农民的田地、赋税是绝对再不能加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收商税。 但是,想要收商税,不是一道诏令下去就可以收上来的。皇帝想要开海禁收税都一堆反对的声音。想正经的收皇亲国戚、武勋文官们的商税?想都别想! 王双之前倒是看过一些网文,大致情节是主角是锦衣卫出身,大约是在天顺年间,靠得就是在京城街面上收商户们的“保护费”,一路升官上去。 这里面有一个背景知识:大明朝京师地面上,店铺那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开的。混混泼皮,衙役,锦衣卫,反正有的没的,只要沾上边的人都可以来打秋风。 这很社会常态。这种破事,王双又不是没见过。所以,他这些天在街面上逛的时候,但心里毫无波澜。 所以,真要有人保护商户安安稳稳的做生意,不受盘剥,他们是愿意交保护费的。这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税。 “朕如今穷得叮当响,这京城中赚钱的生意,朕有意搀和一手。这事要锦衣卫出面来为朕做这事。朕的想法是,京中的银庄、票号、当铺都占一成的干股。按月分红,缴纳。但凡入了股的,挂一个小木牌。只要不行作奸犯科的事,锦衣卫、东厂护其平安。同时,朕要控制票号、银庄的行业协会。” 一成的干股,就是10%。换言之,他打算对当今大明朝的金融业征收10%的税。 而金融业小打小闹是不行的。他想要整合起来,组建银行! 王双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高呼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这是与民争利,有损陛下威德。” 第八章 天子一怒 我去你妈的“与民争利”! 王双一听到这个词,心里就极其的不爽!所谓“与民争利”大抵是封建士大夫和皇权斗争的口号!只要皇权触动到士绅阶级的利益,则必然有这个词出现! 问题在于,谁是这个民?老百姓没饭吃是要造反的! 所以,把话回过头来说,“与民争利”这个政治口号,在任何一个受过九年义务教育,有点人文情怀的看来,都已经臭不可闻!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王双当即就觉得一口恶气憋在嗓子口,冷眼往身前看去,但见跪在地上的正是他准备大用的锦衣卫指挥使刘侨,心里如同吃了苍蝇一般恶心。 能在大明朝搞金融业的人,你跟我说他是“民”,怕不是得了失心疯吧? 但凡是文官、缙绅喊这口号,他也能理解。居然是号称天子亲军、皇帝爪牙的锦衣卫,而且还是指挥使在喊!王双都想开口骂人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王永祚这一个月来在御前的时间比较多,对皇帝的一些想法有所了解。他可是个聪明人,自然会用心揣摩。余光一瞥皇帝冷冷的表情。当即就是大怒,上去就是一脚,尖着嗓子骂道:“狗东西,你也学东林党搞什么劝谏君王那套?须知你吃的是皇爷的俸禄!” 刘侨跪在地上,只是以头叩地。 厂卫二字连在一起,大家同是特务机构。是东风压到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这得看谁和皇帝更亲近?很明显,即便是号称天子亲军的锦衣卫,也没法比得过太监们。 所以大明朝历来的规矩是:东厂高于锦衣卫。 这些年只有一个特例,那便是嘉靖朝的锦衣卫不怕东厂。因为当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是皇帝乳母的儿子,还救过嘉靖皇帝的命。 所以,此时东厂厂公王永祚亲自殴打刘侨,拳打脚踢,乃是上官打下官的标准模板。他还真没法反抗,倒不是打不赢这死太监。 高时明、张彝宪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心思各不相同。 高时明多少有点心惊,他已经可以预见天子之怒。而张彝宪则是幸灾乐祸。话说这刘侨看起来像颇有风骨的一个人呐!嘿嘿!天启五年,因不愿陷汪文言忤魏忠贤,削籍归。崇祯初起用,受命缉六部与各省事。现在又开始“犯病”了。 “行了,老王!”王双低喝一声,制止了王永祚。厌恶归厌恶,他不至于要用殴打来折辱他人。从书桌里走出来,看着跪在地上的锦衣卫指挥使,冷淡的道:“朕不愿意被人说不教而诛。刘侨,朕问你,你吃的是谁的俸禄?” 王永祚挂着东厂提督的名号,也算是一号人物。但这厮其实拳脚功夫平平。刘侨挨了几脚但说话不成问题,声音颤抖的道:“微臣吃的是陛下的俸禄。” 一个“不教而诛”把他吓的浑身一激灵。今上之酷烈,恐远胜于魏忠贤! “朕再问你,朕给你的俸禄又是从何而来?须知朕也是不事生产的。” 刘侨低着头,期期艾艾的道:“从税…赋…” 王双怒喝打断此人:“尔食尔禄,民膏民脂!你告诉朕,京中开票号、钱庄、当铺之辈有往朝廷、给朕交给膏脂吗?此辈如何称为民?”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偏殿里的太监、宫女瞬间全部都跪下来。如高时明、王永祚、张彝宪等人还忙道:“皇爷息怒。” 刘侨浑身颤抖,叩首道:“臣死罪!” 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天子的话有强词夺理之处,但大体让他无法反驳。且说,往京城里运送货物,在崇文门税关是要缴纳赋税的。但在京师里开钱庄、票号、当铺确实是没有缴税。不是他的“衣食父母”。 王双冷声下了处置:“削籍为民,抄家。刘侨,你且好好当个平民百姓,看看朕到底有没有与民争利!” 刘侨一下子瘫软在地。不知道是逃出生天喜悦过头,还是家产要被抄,心疼难言。旋即,此人被两名禁卫拖出去。 刘侨,湖广麻城人,字东乡。世袭锦衣职,授北镇抚司副使。天启五年,因不愿陷汪文言忤魏忠贤,削籍归。崇祯初起用,受命缉六部与各省事,以言耳目难信,忤旨谪戍。在蕲黄曾投张献忠,为锦衣指挥使,旋又逃去。南明弘光朝,贿马士英,得复官。 … … 且说王双下午在昭和殿里发怒废掉锦衣卫指挥使,又交待东厂去办抄家的事宜。 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抄家通常和灭门联系在一起的。以张居正之贵重、威名,死后被抄家还弄得全家挨饿,长子自杀。王双无意杀人,自然是要交代清楚的。也不要羞辱刘侨的女眷、老人幼童。 第二,抄家所得,自然不是进东厂厂公王永祚的腰包,也不是进东厂番子门的腰包,而是要进皇帝的内帑。他抄家本就是为搞钱!组织纪律要强调一下。 这些破事安排完,正事还是要做。在晚间时分让人把锦衣卫里的两个指挥同知、三个指挥佥事叫到昭和殿的偏殿里来。 “臣等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明一朝,锦衣卫赫赫凶名。在明太祖时期便屡屡兴大狱,杀得人头滚滚。人家这“天子爪牙”四个字真不是白取的。后来宦官集团成形,厂卫并称,锦衣卫沦为东厂附庸。 锦衣卫的职责大致有两个:侍卫仪仗、侦缉廷杖。其用的卫所编制,设指挥使一人,正三品。指挥同知二人,从三品。指挥佥事三人,正四品。镇抚使二人,从四品。十四所千户十四人,正五品。 现在跪在王双面前的便是锦衣卫里的实权大佬。 王双抬手示意。便有小太监唱道:“免礼。”须臾,五个锦衣卫的头目起身来,肃立在御前。 王双开门见山的把票号、银号入股的事情大致的说了说:占一成干股,挂小木牌,厂卫保平安,按月分红等等。再道:“卿等可有人愿意为朕分忧,做好此事?” 指挥同知董琨抢先一步,迅速的跪地朗声道:“臣愿为陛下分忧。”其余四人反应过来,纷纷下跪口称愿意。 王双笑笑,目光从五人身上看来看去,说道:“既然这样,以三日为期,你们各自回去调研调研情况,然后写个大致的章程给我看看。” “喏。” … … 不提京中的风云:锦衣卫指挥使刘侨被抄家,这种大事,外朝怎么会没关注到?据说仅在京中就抄出白银6万两。大太监王承恩带着御赐的酒水、绸缎、金银,还有圣旨,沿官道直赴北直隶保定府高阳县中,于六月二日抵达孙府。 孙承宗是做过阁老、辅臣的士人,门楣自然是极高的。六月盛夏之时,孙家大开中门,孙承宗率孙家老小几十口在庭院里焚香接旨。陪同来的还有高阳县令、缙绅。 王承恩将翰林写的圣旨念了一遍,笑着道:“阁老,圣上还有口谕。” 孙承宗时年六十七岁,须发皆白,不过身体倒是健康,不疾不徐的道:“请公公宣示。” 王承恩站在院子里,朝向北方,收敛了笑容,说道:“大明内有流寇四起,天灾不断,外有东虏进逼、掠夺。大明已有亡国的征兆。还请先生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来京中协助朕重整山河,中兴大明。 昔日刘皇叔请诸葛亮出山三顾茅庐,若此次先生还不愿来京辅政。朕当亲往高阳一行。以效法古人求贤。” 孙承宗心里无奈,道:“臣敢不奉诏?” 接了圣旨,安排酒席招待县令,缙绅,再安排天使王承恩等人在家里住下,将近夜间时分,乡野里虫鸣幽幽,驱蚊的香草在书房里熏然。孙承宗的六个儿子纷纷到书房里来见他。 “大人,当今天子对大人的评价必将流传青史。皇恩浩荡!”次子孙鉁是举人,“儿子不明白的是,前番大人拒绝,此次为何奉诏?” 要说为名,他父亲是在中极殿大学士的位置上致仕,在殿阁的名号之上,这已经是位极人臣。大明的殿阁大学士排位由低到高分别是:东阁、文渊阁、武英殿、文华殿、建极殿、中极殿。 诸子中有人笑道:“二哥,天子如此礼遇,为何大人不应奉诏?” 人逢喜事精神爽。书房里的气氛自始至终都是很愉快。孙承宗是天启皇帝的帝师。但却是后继无人。七个儿子只有长子一个进士,在外当县令。 这在明朝的文官体系之中,如果孙辈中不出人才,恐怕就是要家道中衰的。 孙承宗坐在书桌后,轻叹一口气,道:“前番我不想回朝中,实在是政争让人心疲。但天子如此盛情美意,为人臣者没法推辞的。我此去京师,寻一二机会便辞职回来。你们在家里谨守规矩,研读文章,如此而已。” 他也是担心儿孙辈因为他起复得意忘形,不得不提前交代好。 “儿子知道!”六个儿子纷纷起身,肃容回答。 第二日,承载着崇祯皇帝厚望的军事人才、战略家,孙承宗孙阁老在天使王承恩的陪同下,带着老仆,坐马车往京城进发。崇祯皇帝还不知道的是,孙承宗一开始就打算学正德年间的名臣谢迁。 谢迁被嘉靖皇帝屡次征召入朝,他实在推辞不过,到京师几个月后便辞职归乡。 第九章 夜访 且说孙承宗带着长随老仆、几名随身侍奉、使唤的家仆,乘马车北返京师赴任。 明朝的惯例,官员起复一般都是官复原职。即便一开始时是小官,可能数日之内,就会连着有信使来加官。最典型的就是袁崇焕。崇祯年间,从老家起复,走一路,加官了一路。 先为六部主事,继而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再为兵部尚书,督师蓟辽。 隶属于北直隶的高阳距离京师并不远,全程约三百五十里。不过,孙承宗原本掌兵的阁臣。他以兵部尚书,加阁职镇山海关,然后加官进爵。即便是起复也是要脸的,不可能日行六七十里,快速的抵达京城。以免世人说他求官,求权势。 更兼之在六月盛夏时节,需要避暑而行。是以,孙承宗足足花了十几日,于六月二十日才沿着官道徐徐抵达卢沟桥处的驿站,距离京城不过十里。只待第二日进京面圣。 虽然今年天子已经下令裁撤驿卒,但位于京城西面的卢沟驿乃是交通交汇点,这里的屋舍和人员都还算齐备。驿站里的驿丞整日迎来送往,自然非常有眼色,妥帖的安排好住宿,饭食,又送了热水、木桶去沐浴。便早早的去忙。孙阁老、王大伴这个级别的人物,根本不是他一个驿丞可以攀附的。 孙承宗到达驿站时大约在晚饭时间,他粗略的洗漱用餐,便怀揣着心思,准备休息。朝堂上的纷争如火如涂,今天你弹劾我,明天我弹劾你,他天天看邸报,在朝中多年熟悉人事,如何能不知道这情况?这一团乱麻一般的局势,天子用他,他如何自处? 唯一可以庆幸的大概就是他是标准的东林党,不用忧虑被人当做阉党攻讦,伤及名声。 这时,老仆忽而在门外来报,“老爷,门外有客来访。这是名帖。” 驿站的小院正房里,孙承宗就着点燃的两根蜡烛,看一眼名帖上的的名字,便道:“有请。” 片刻后,便有一名中年人进来。头戴儒巾,一身直裰。风仪出众。拱手见礼,道:“下官见过老大人。” 此人赫然便是当朝兵科给事中许誉卿。字公实。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十三年前)。科名不显。授金华推官。天启三年,征拜吏科给事中。因触怒魏忠贤而罢官。崇祯年间起复,为兵科给事中。 这是很正常的仕途履历。要知道,按照明朝的规矩,六科给事中是妥妥的言官。所谓“科道”,科就是指的六科。道指的是十三道御史。 在天启年间,魏忠贤和东林党激斗的时候,言官罢官乃是常事。且是必然的。在大明朝的政治斗争里面,言官基本都是最先出头,最先被波及的一帮人。 而崇祯年间,大批被罢官的士人起复。所谓的“众正盈朝”! 此公身上有两件事比较有名。他娶了秦淮名妓王微为妻。众所周知,秦淮八艳的名声流传甚广。这王微在江南最当红的时候,和名妓柳如是齐名。 就是嫁给钱谦益为妾的那位名妓。我看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以明朝年间的礼法、规矩来说,士大夫娶名妓为妾是常事。这也是大多数江南名妓的出路。为妻根本是不可能的。比如,一代名著“桃花扇”里的侯方域和名妓李香君的爱情故事。李香君便是为妾。而且,王微还是再婚。 所以,这算是一件轶事。 当然话说回来,以明末江南士林开放、奢华、狷狂的风气,这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江南这会都已经是资本主义的萌芽阶段!呵呵。 正所谓:士风奢华,肆意享乐,yin风炽烈,风俗败坏。 第二件出名的事,此公好兵法。去年袁崇焕在京城被任命为蓟辽督师,扬言“五年平辽”,京城人人都是很振奋、欢呼雀跃。但并非没有明白人。 许誉卿便私下里去问袁崇焕怎么个五年平辽法? 袁崇焕说:“聊慰上意!” 许誉卿很无语:“上英明,岂可浪对?” 且回到当前。孙承宗对有许誉卿这个后辈还是有些看顾的。知兵的文臣不多啊。坐在桌前便问道:“公实何以来此?” 许誉卿叹道:“老大人如今朝堂上纷争不休。天子忽而又懈怠政事。正要借老大人得天子看重,请老大人当面谏言天子。” 天子派遣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承恩去高阳传旨,起复孙承宗,并在口谕里将孙承宗比作诸葛武侯,这早在京师里被传遍了。毕竟口谕当天很多人在场。 而孙承宗是慢悠悠的来京城,消息先他一步到来。京城里早就沸腾开。 孙承宗默然不语,半响后,“说来听听。” 许誉卿当然不敢打扰孙承宗的沉默。他虽然言官,一样有喜欢上书弹劾、攻讦他人的求名之举,但行事并不激烈。得到孙承宗的言语,条理清晰的道:“老大人,下官以为有三件事要谏言天子。 其一,天子倦怠政事。现在国家大势如风雨飘摇,又如同即将燃烧的木材堆,这个时候身为天子,应该修身勤政、爱民简政。而不是躲在西苑里享受,亲近太监、锦衣卫。 其二,天子与民争利。如今正陆续的往各地派出矿监、茶园监等等。中官四出,百姓不安。更有在京中以锦衣卫暗中兼并票号、银庄、当铺,索要一层干股的事情。闹得京城中物议沸腾。 其三,白龙鱼服于市井之中。焉知没有逆贼?这是置国家安危于不顾。实在非明君所为。” 孙承宗听完,还是默然不语。这是很正常的。因为他是在天启五年辞官致仕。他根本就没有见过当今天子,崇祯皇帝!而以许誉卿今天来说的事情,和他辞官在乡间看邸报,和友人们书信往来所得知的皇帝的印象完全不同。 在他的印象之中,今上仁而爱人,勤政简朴,持重有谋,一朝覆灭阉党。颇有中兴之主的迹象。怎么现在听起来就和昏君一样?信任太监和锦衣卫的皇帝,在大明朝来说,基本已经滑到了昏君的边缘。 “朝堂上最近还发生了何事?”孙承宗喝口茶,问道。 许誉卿叹口气:“天子前不久赦免了熊廷弼,允许其子收尸。对熊廷弼赞誉有加,让诸公定谥号。上个月有日食。召礼部侍郎徐光启修改历法,颇多宠信。 其实老大人应该有所耳闻,如今朝堂上人心浮动,即便天子以不任本职的理由贬谪陶崇道,满朝诸公还是都只为权位计,相互攻讦,而无人肯任事。是以,下官对老大人此次起复并不看好。” 孙承宗捻须道:“老夫沐浴皇恩,既蒙起复,问心无愧即可。” 再聊了片刻的闲话,礼节到位,许誉卿便告辞离开。他刚走,孙承宗的老仆再拿着一份名帖进来,“老爷,李大人来了。” 刚刚应酬完,本来准备休息的孙承宗不禁有些烦躁。但也知道自己的老仆不会无事生非,这时候还能送来的名帖,必定是要他见一见的人。 他接过名帖一看,说道:“有情!” … 今天晚上第二个拜会孙承宗的人是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的李邦华。 李邦华,字孟暗。万历三十二年进士。和孙承宗乃是同科的进士。只不过孙承宗考的非常好,乃是进士第二人,也就是传说中的榜眼。 要扯两句闲话。第一句,明朝自文官政治大兴以来,成化年间的首辅李贤定了一条潜规则:非翰林不得入阁。换言之,孙承宗考到这个科名,具备成为阁臣的先决条件。 不要以为这是玩笑话。阳明心学的开创者王守仁就没有进翰林院,他在仕途上的成就只能是六部尚书、总督这个级别。 第二句,同科及第,这在明朝是相当硬的关系。想想看,大家都是一个“座师”录取的,正所谓都是一条线上的人物,这在官场之中能不成圈子吗? 额外补一句,此时的礼部左侍郎、正得王双看重有新贵之姿的徐光启也是万历三十二年的进士。 “稚绳兄!”李邦华也是老朽的年纪,只是气度不凡。看着是一个清癯的老头,微笑着和孙承宗拱手行礼。 孙承宗也是打起精神来,让老仆去驿站里要些酒菜来,苦笑着道:“孟暗兄怎么今晚也在城外堵我,莫不是也要我在面见天子时转呈谏言?” 他和李邦华是多年的朋友。这份友谊并不仅仅是来自于同科,还因为两人共同抗击东虏。彼时,孙承宗为蓟辽督师坐镇山海关,李邦华为天津巡抚。另外一名同科的进士袁可立为登莱巡抚。互为犄角。 李邦华顿时笑起来,就着蜡烛光坐在简陋的八仙桌前:“听稚绳兄这话风,莫非刚才还有人来让你做这样的事情?” “许公实(誉卿)刚刚来过,力陈三条谏言,希望我面圣时进言。”孙承宗也不避讳,说道。 李邦华呵呵一笑,笑着摇头,喝着粗茶,“这倒是情有可原。今上不待见言官。每五日到文华阁议事,必定是要将科道言官给阻隔在外。只留都御史。我们这些人倒是经常能面圣。” 孙承宗没有讲心里关于当今天子是昏君还是明君的疑惑问出来,而是笑道:“那孟暗兄此来有何见教?” 李邦华收敛笑容,叹道:“乃是要劝稚绳兄早日自请外镇,免得陷入朝中争斗。” 这时,孙承宗的老仆送来酒菜。孙承宗倒酒,伸手示意,两人一起喝了一杯。孙承宗说道:“愿闻其详?” 李邦华语不惊人死不休,“当今天子对东林不满!” 第十章 谥号 小小的驿站之中,六月盛夏的夜晚,孙承宗极其的惊讶,“这是什么道理?” 这不是孙阁老的政治水平不行。而事故他从邸报中完全看不到任何端倪。而他都已经致仕四年,朝中故旧也没有人会想到他会起复。去往高阳的书信都比较少。 李邦华滋溜的喝了一口浊酒。满是皱纹的脸在灯下显得有些晦涩。他乃是前东林党魁邹元标的学生、同乡。换言之,他是根正苗红的东林党。 天启五年,他在右佥都御史、天津巡抚的任上和孙承宗一起,先后被阉党削除官职。崇祯元年,被当今天子起复为工部侍郎,继而转为兵部右侍郎,协理军政。崇祯二年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协理京营戎政。 所以,他一方面是铁杆东林党,一方面又是深受当今天子的皇恩、信重、提拔。右佥都御史(正四品),天津巡抚,起复为六部侍郎(正三品),继而加官兵部尚书(正二品),这不是皇恩浩荡是什么? 在当前的这个局面下,他内心里又怎么会没有波澜、感触呢? 李邦华将杯中的残酒一口喝掉,道:“稚绳兄,今上钦定逆案,满朝衮衮诸公俱是东林党人,如天启早年间,谓之众正盈朝。你觉得以今上的睿智会作何感想?忌惮东林诸公是必然的。 所以,今上近来越发的倚重吏部天官王永光。又在整顿厂卫。只怕你稚绳兄今晚见了什么人。明天天子都会一清二楚。” 孙承宗眯着眼睛喝一口酒,道:“莫非这就是许公实说的锦衣卫掺和商事的内幕?” 李邦华截住孙承宗的话头,直截了当的道:“许公实固然是个有心人。但是他没有接触到厂卫里最新的消息。倒是我得天子看顾,把整顿京营的一点经验写作条陈教授给锦衣卫,知道一点始末。 天子用锦衣卫同知董琨收京城里票号、钱庄、当铺一成的干股,每月分红为己用。再加上查抄前锦衣卫指挥使刘侨的家产,全部都投到锦衣卫中。对锦衣卫做了裁汰、改制。 如今负责保护天子的禁卫叫做御前侍卫司。锦衣卫中负责商事的衙门,叫做财政司。荫官、赏赐的锦衣卫官、不点卯当值的,叫做虚职锦衣卫,无俸。叫做停薪留职。 剩下来在锦衣卫里做事的叫做校尉,实额实饷。内部进行了整编。我前些天还随着天子一起给锦衣卫每个校尉发了饷银。如今锦衣卫愈发的活跃起来。” 孙承宗思索半响,不解的道:“然则这和我必须请出镇外地有什么关系?” 李邦华道:“可以说有关系,也可以说没关系。” “此话怎讲?”孙承宗颇为好奇。 李邦华在蜡烛之下对着好友一声轻笑,“稚绳兄,我就不信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朝中三名阁老都是你之后入阁的。按照本朝的惯例,而且以你的中极殿大学士阁职,你是应当做次辅的! 我这些时日随侍圣驾,天子对你颇为期许,似乎有意留你在身边咨询军国大事。但你这个次辅能压得住李标和钱龙锡吗? 而且,在当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情况下,你入阁恐怕会引起新一轮的政争。下面的几名部院和翰林学士都盯着阁臣的位置。因此,我个人是建议稚绳兄如前朝惯例外镇山海关。 锦衣卫改制的事情,说和你有关系,是因为加上你入阁,东林在内阁中有四席,天子之前倚重东林斗阉党,如今恐怕是要亲自下场。厂卫历来是天子爪牙!磨刀霍霍! 我刚才忘了说,天子遣司礼太监方正化为使召袁崇焕、毛文龙回京陛见。两人不日就要到京中。你我都清楚,袁崇焕的座师便是当今首辅韩爌。 说和你没关系,只要你出镇,朝中的风波,以天子对你的期许,恐怕是不会波及到你身上。” 孙承宗依旧是沉默良久,再和好友闲话了几句,送他出门。回来躺下,心中忧虑难言。 第一,他已经感受到京城和在老家高阳里完全不同的政治气候。这不是他单看邸报就能得到感受得到的。对他而言,有点新! 按照好友李邦华的观察和预测,天子已经磨刀霍霍向猪羊,俨然已经准备发起在“钦定逆案”之后新的一轮大规模的朝堂清洗。 第二,当今天子到底是昏君,还是明君?这样的天子究竟是否值得他效力? 按照他的计划,他都这把年纪,今年67岁。风波险恶的宦海都闯荡过来。他只准备在京城里应付几个月,就仿照一代名臣谢迁的故事 而从他接触到的信息来看,当今天子好像是走偏了路,这恐怕难以挽回倾颓的国势! 李邦华的意思是:天子极其痛恨结党。有些事情,过犹不及。所以先贤们都在说“中庸”之道。事不可为,不如归去! 在纷杂的心绪之中,孙承宗沉沉的睡去。 … … 第二天一大早,孙承宗就坐着闷热的马车前往京师。时隔四年,看着巍峨的京师城墙,他心中感慨良多。稍后,他在城内兵部的会同馆休息。这里也是天下驿站的终点和起始点。 王承恩则是往西苑昭和殿去找天子汇报。两个随侍在天子身边一个半月的美宫娥回道:“王公公,天子今日在文华殿中和外廷诸公议事。” 王承恩急匆匆的赶到文华殿中,刚从文华殿后转过来,就看到殿中天子带着高时明、张彝宪两个司礼太监分席而坐,和内阁、六部的文臣们在处理政事。 “干爹。”王承恩走后,委派了他昔日在信王府上的心腹小太监王彰在天子面前伺候。这时,王彰机灵的给干爹一个眼神。再悄然的退后两步,把天子身后的位置让出来。 王双倒没有坐在文华殿的御座上,而是让人布置了一个官帽椅,一张长案。穿着一身红色绣着龙的常服坐在桌前,听着韩爌和王永光在争论熊廷弼的谥号。 “在下以为‘襄愍’二字不妥。朝廷固然是有为其平反之意。但以熊廷弼之于辽东的大功,仅仅只是一‘襄愍’,何以服天下?”吏部天官王永光侃侃而谈。 首辅韩爌心里像吃了苍蝇般难受。因为熊廷弼的儿子来京城要求给父亲收尸,还是他在五月份主动对天子提起来,得到允许的。现在搞得好像他有“门户之见”似的。 王有孚(王永光,字有孚)此人奉承上意,故意给他使绊子,尤其可恨!亏得他在去年还曾庇护过王永光。 熊廷弼论罪被杀,这件事其实非常的复杂。首先,熊廷弼乃是浙党领袖方从哲启用的人,而其第一次在辽东去职,乃是东林党人姚宗文坏事。 其第二次去职下狱,乃是经略和巡抚不和。熊廷弼是辽东经略,王化贞是辽东巡抚。而恰恰王化贞乃是东林党大将。此公现在还被关在京师的监狱里。 但是,杀熊廷弼的却是魏忠贤。原因是银子没给到位。 所以,韩爌站在他的立场上,愿意给熊廷弼收尸,但只能给一个“襄愍”的谥号。再拔高,这不是说东林党之前的事情是错的吗?那他今天回去就该被东林党的言官们骂了! 其中细微曲折之意就在这里。 次辅李标从他的座位上站起来,躬身向王双行礼,说道:“陛下,熊廷弼爆尸三年,今陛下开恩,允其子收尸安葬,彰显仁心。如今中外多事,在谥号上何必多做文章?” 钱龙锡起身道:“臣附议。”当年把熊廷弼弄下来的当事人们都还在,不过区区五六年的时间。 王双看着自己的两名阁臣,心里就是一阵厌恶。满朝尽是东林党,他想要施政难啊! 他给熊廷弼加美谥,难道是为了打击东林党吗?这样为国出力,且有本事的人,难道不应该给他一个好的身后名吗?否则,日后谁还会为明廷效死? 王双回头看一眼身边的王承恩,将手里的茶碗重重的放在身前的长案上,冷冷的道:“萨尔浒之战后,后金兴起。皇明辽东危机,熊飞白安定辽地军民,恢复城池、器械,有功于国,当谥号文烈。安民有功、秉德尊业曰烈。” 说完,带着王承恩转身就走! 这谥号当然不是他一个现代人能想得出来的。这是司礼太监高时明给他出的主意。 天子既走,文华殿中的一帮文臣们面面相觑。被晾在殿中的李标和钱龙锡两人脸色更是很不好看。因为皇帝是要尊重阁臣的。乾纲独断无所谓,但不给面子,这问题就有点大。这意味着两人的阁臣地位不稳。 明朝的阁臣,有宰相之实,无宰相之名。内阁在法理上来说,就是皇帝的秘书班子。而内阁大臣没有考核、任期这种种说法。所以下面的人想要爬上来,就得把前面的人踹下去。而踹下去的办法,就是要说动皇帝来动手。 文华殿中的六部尚书、侍郎、御史、翰林们神情不一。人群中有人看向两名阁臣的目光冷冷的。 … … 王双怒气冲冲的走出文华殿。 王承恩赶紧汇报道:“皇爷,孙阁老来了。现在正在兵部会同馆内。” “快请他来西苑。”王双顿时轻心情好了些,带着随从往西苑走去。 第十一章 臣死罪 西苑历经历明朝历代皇帝的修建,已经颇有气象。当然和螨清的皇家园林那是没法比。 明朝皇帝一年就一百万两的金花银和贡品,内帑的收入和矿监相关。根据历史记载,万历年间一年的矿监税收也就两百万两白银而已。螨清皇帝收入可不只这么点! 王双召见孙承宗的地方依旧是在昭和殿的偏殿中。朱红的殿宇,屋顶的琉璃瓦在午后的阳光下发热。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孙承宗一身朱红色的官服,大礼向王双叩拜。 “免礼。朕第一次见卿。卿且抬头。” 王双看着眼前的老者满是皱纹的脸,心中感慨万分!他穿越来明朝快两个月,终于见到了能改变明朝在军事上颓势的关键人物。 这就和穿越到北宋末年当皇帝,一定要找到韩世忠、岳飞一样。这等名将就是帝王腰胆。 孙承宗就是能改变明末命运的人!这个改变命运不是指的政治,而是指的军事! 现在的问题就剩下要让眼前这位老者为他效力! 根据明史记载,孙承宗在崇祯十一年,在螨清入寇时,带领家人守卫家乡高阳,全家战死。满门壮烈。 换言之,即便孙承宗此时已经是六十七岁的高龄,但他此后的身体还不错的。 “先生请坐。朕这次和先生的谈话时间可能会长一点。” 王双让小太监王彰给孙承宗拿了一把官帽椅过来,他也坐在孙承宗的对面,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朕想问孙先生在来京的途中有没有遇到饥民?” 孙承宗感受到皇帝对他的礼遇,虽然这个礼遇有点粗糙。因为作为臣子和皇帝面对面坐着,对他来说实在是个苦差事。因为正眼看天颜乃是大罪。 但想着皇帝今年也不过才十八岁而已,倒是情有可原。 想了想,孙承宗说道:“崇祯元年夏,畿辅旱,赤地千里。陛下是想问沿途的灾民如何?一秋一冬,一春一夏,受灾的百姓要么死了,要么依附大族当奴仆求得一命,要么聚众当了盗贼。” 他说的比较恳切、直白。其一,天子听进去是最好的。其二,听不进去,正好过段请辞。 王双沉默了片刻。是啊!一秋一冬,流离失所的农民还能有什么去路,反正不可能在官道,在城市边上去碍着贵人的眼。乱世人命如草芥啊! 但是明王朝这帮贪婪的统治阶级,再不愿意让渡利益给百姓,这些聚众当了盗贼的百姓就会毁了他们! 真当这两千年来的治乱循环是开玩笑的吗? 你让我活不下去,那除了造反,还能做什么?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是至理名言。而且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百姓是天下的根基。而中国历代王朝的问题,归根结底就是土地的问题!”王双轻叹一口气,说道:“孙先生自高阳而来,沿途所见,还有我执政快两年,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孙承宗是什么人?他当年的科举成绩是全国第二名。这种人的智商根本无需置疑。而且他是在战争中学习战争,最终成为战略级的军事人才。 他对王双提出的两个观点。第一个:百姓是天下的根基。他极其的认可。这是任何一个儒家的士大夫都会认可的言论。 第二个则是让他感到有些震动。他这辈子的经历多和边事有关。先为翰林官,继而出镇山海关、辽东,督师蓟辽。但历代兴衰的问题,他同样有思考过。 而历代王朝兴衰是土地问题的观点,让他耳目一新。 御前奏对,不可能长时间不说话。一言一行都是要记入史册的。孙承宗起身道:“臣请陛下勤勉于政事。” “坐着说。”王双摆摆手,“孙先生,朕一年多以来不是没有勤于政事,早朝不断。但事实证明于事无补。国朝至此,首先不应该是朕勤政去垂范,而是要恢复张居正的考成法。我刚刚已经下旨让内阁去办。估计是要物议纷纷。呵呵!” 明朝第一大祸害就是言官。言官之祸,更甚于太监!多少事情都是坏在此辈手里? 明朝现在的风气不是言论不自由,而是言论太自由。搞得不管做任何事情,四周都是嘈杂的声音。 他虽然信任孙承宗的才能,也想要施恩于孙先生以求收为己用。但不是什么话都会和孙承宗说。 言官风闻奏事,言者无罪。这是明朝的特色和规矩。属于政治正确的那一类东西。他说出来,孙承宗八成是要劝谏他的。 孙承宗沉吟片刻,再劝道:“陛下,东林诸公俱是有功于国,还请陛下善待之,信任之。” 王双看了孙承宗一眼,轻轻的摇摇头,把他的态度表达的非常明确。很明显,昨天晚上李邦华见孙承宗,估计是说了些什么。说道:“孙先生,党人之争,说白了还是人事之争。 我作为皇帝,评判一个官员的能力,不是看他说了什么,也不是看他是谁谁的门生、座师,出身于哪里。而是要看他能不能做事。 我并不忌讳朝堂中存在着党派。阉党、东林党。天启年间的浙党、楚党。朝中无派,千奇百怪!” 这就是他对党争的心里话。想要消弭党争,那是在扯淡。但是控制党争,这是可以做到的。而且,他希望将来的朝堂之中,最多最大的是保皇党。 孙承宗心中叹口气。从他的角度而言,皇帝这番话还不是“圣心独裁”的变种版本?但皇帝都对他解释到这份上,他作为臣子还要怎么说呢?难道逼迫君父吗? 王双见状,便道:“朕知道孙先生不信,将来如何,还请先生在朝堂里做个见证。若朕没有兑现今日的话,还请先生谏言。” 孙承宗连忙从椅子上站起来,再次躬身行礼,“臣不敢!臣既蒙天恩起复,敢不尽职?” 王双微怔,然后心里忍不住长叹一口气。唉! 这和他想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他本意是要收服人心,让孙阁老好好的为他效力。但是,他现在发现这是在扯淡。 第一,人家孙承宗活到六十七,绝顶聪明,宦海沉浮,他就算是皇帝,几句话能让人家呕心沥血,做到诸葛武侯那份上?不可能的! 第二,他收服什么?他实在是太小看封建礼法了。他既然是皇帝,孙承宗认他这个合法的皇帝,就会尽职的给他干活。 其他的所谓君臣相得,肝胆相照,这恐怕就得以后慢慢来了。 想明白这种种缘由,王双心里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振奋,起身扶起孙承宗,说道:“朕欲将兵部并入五军都督府,改为枢密院。以孙先生任枢密使,总揽军事,入阁预机务。还请孙先生帮朕!” 王双对着孙承宗躬身一礼。 虽然他的小算盘打错了,但“礼贤下士”这套路他还是会的。三国演义这本书里就大把的案例啊。 孙承宗给皇帝这一手唬的胡子都在抖,他有一把很漂亮的胡须。叫做:相貌奇伟,胡须张开像戟一样,声音浑厚。 哪有天子、君父向人臣躬身行礼的道理?谁敢受? 他赶紧跪在地上,惶恐的请罪道:“臣死罪!为人臣,岂敢受陛下这一礼。臣一定不避艰险,尽心任事,” 王双心里顿时就是一笑,这才是封建帝王的正确打开模式啊!哈哈。 第十二章 双双抵京 崇祯二年,明王朝在辽东的大片土地基本都损失殆尽。确切的来说就只剩下辽西走廊。也就是闻名于当世的“辽锦防线”。这同时也是明王朝失血口所在。 自万历末年,每年的辽饷年年增加,最高时高达约五百万两!崇祯元年的辽饷是400万两白银。 六月份下旬,酷暑炎炎。从山海关到京城的官道上,一队约四五十骑穿着红色衣衫的骑士飞驰而过。明军尚红。 这些骑士骑乘的俱是骏马。他们一路避开酷暑,只在清晨、夜间赶路。几百里的路程稍后即到,在离京几十里的通州停了下来。 “督师,咱们歇息一晚,明日进京。”亲卫们翻身下马,护在队伍中间的赫然是一名书生。其人四十五六岁,一身文士装束,身材短小,其貌不扬,皮肤黝黑。 从辽东而来,被称作“督师”,此人身份呼之欲出。乃是国朝名将袁崇焕。 通州驿站的驿丞战战兢兢的过来,跪着道:“小人夏一鸣参见老大人。” 袁崇焕戎马生涯多年,尸山血海里趟过来,很是能吃苦耐劳。对这驿丞的奉承也不在意,“起来吧!给我们安排住宿。”从马上取下水袋,咕咚咕咚的大口喝着。复又给马浇了些水,减轻爱马的暑气。 很快,袁崇焕一行就安顿下来。单独的几间院落。 袁崇焕吃过晚餐,找驿丞要了最近的邸报来看,了解京师的情况。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卫首领袁一刀进来添了灯油,问道:“督师,京中有什么消息?” 这次司礼太监方正化为天使,先往锦州城宣旨,召督师回京觐见。继而坐船前往皮岛,召平辽总兵毛文龙回京觐见。 督师是安排好锦州的防务,这才启程回京。而据悉毛文龙则是和天使坐船在大沽口上岸,经由天津卫回京城。 袁崇焕晒笑一声,将邸报放在木桌上,“没有和我相关的消息。各奏疏都在说恢复考成法的事情。还有议论改五军都督府为枢密院的事情。你打听的如何?” 他欲杀毛文龙久矣。今年四月他都已经扣住东江岛的命脉。正准备杀之。不想天子忽而召他进京。 袁一刀说道:“督师,天使和毛文龙已经在三日前离开通州驿站。应该是到京城了。”说着,欲言又止。 天使方正化和毛文龙一起回京,这个信号很微妙啊!这意味着,天子在督师和毛文龙的矛盾之中偏向毛文龙。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袁崇焕微怒的喝道。他一向是这样暴躁的性格。 袁一刀赶紧道:“督师,这次回京,恐怕是对你不利。你要不要…”督师的座师乃是当朝首辅。 袁崇焕打断亲卫首领的话,斩钉截铁的道:“不必!天子欲平辽,非本部院不可!你去睡吧,明日一早进京。” … … 六月二十三日的晚上,毛文龙同样在京城之中。不过作为被召回京的大将,还没有面见天子,他还得住在兵部会同馆里。不能回他的私宅之中。 毛文龙时年五十四岁,长相很儒雅,有点类似于白面书生。和袁崇焕完全是两种类型。他是世袭武将职位,颇喜读书。在辽东博取了前程,得以在开镇东江。 这次他带在身边的人是儿子毛承祚,还有部将孔有德数人。东江镇的防务悉数委任给陈继盛。 毛文龙枯坐在兵部的会同馆中等候召见,他带来的其他人这些天都在到处打探消息。他在京城中没有丝毫的根基。不过得益于和天使方正化方公公同行,方公公吐露了一些消息,他此刻心中安定。 当然,该给司礼方太监的孝敬,他没少给。规矩他还是懂的。 所以这两天让儿子和部将们在京城里都是打听消息,倒没有到处乱拜码头。 “爹,孩儿回来了。”毛承祚回到会同馆里,先和毛文龙说起今日打听到的消息,“孩儿找工部主事徐尔一的儿子打听到消息。天子召姓袁的和父亲回京,似乎有意借姓袁的来打击首辅韩阁老(韩爌)。 孩儿还听说李阁老(李标),钱阁老(钱龙锡)在熊文烈(熊廷弼)的事情上颇为被天子不喜。京城中现在物议汹汹。 科道、国子监,京中的酒楼、茶肆,到处都在议论政事。感觉是风雨欲来!” 毛文龙哈哈大笑,将手里的书册放下,捻须道:“吾儿能说出风雨欲来,可见有所长进!” 他是人精似的人物。否则不至于一介武将爬到这样的高位上来。他早就从邸报上感觉到京城里政潮汹涌。因为按照惯例,政潮的特征就是官员们的奏章到处乱飞,群情汹涌。 毛承祚被父亲夸的心花怒放,嘿嘿一笑。 毛文龙摇摇头,心里涌起些舔犊之情,道:“去吧,那些银子去感受下京城夜间的风华,只注意不要惹出事端来。”他很清楚,长子很可能会被天子留在京中做人质。这也是他带长子来京城的目的。 只是父子在京中分别,不知道何年才能见啊! “是,大人。”毛承祚喜出望外的离开。 毛文龙继续在会同馆里看书。夜色渐渐的深沉,暑气慢慢的下去。 … … 六月二十四日的傍晚,在京中的大小官员、国子监生、武勋、富商等各路人马的瞩目之下,蓟辽督师袁崇焕、平辽总兵官毛文龙被天子在西苑召见。 根据宫中的可靠消息,陪同在天子身边的还有新任的枢密使、阁老孙承宗,以及京营提督、加兵部尚书衔的李邦华。司礼太监王承恩、高时明、方正化在帝身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召见的地方在西苑昭和殿后的南台。这里差不多算是湖心岛,历来是西苑中的避暑胜地。水天一色,奇花异草相间。金碧辉煌,秀美宜人。 王双穿着凉爽的青衫直裰,微笑着道:“两位爱卿平身。赐座。” “谢陛下。”两人谢恩后,发现这里是一处露台,正对着太液池,湖面上的微风徐徐而来,很是凉爽。四周熏了驱蚊的艾叶,味道有点苦涩。 天子和孙阁老,李兵部三人分席而坐。俱是一个带靠背的木椅,面前一张木桌。木桌上各有绿豆汤、点心。两人谢恩后,各自坐下。至于天颜只能偷偷的去看。 王双待两人坐下,这笑着开口:“辽锦防线稳固,有赖于两位爱卿的辛苦。朕代天下百姓谢两位爱卿。” 袁崇焕、毛文龙两人赶紧站起来逊谢,“臣等不敢居功。赖陛下天威。” 王双笑着微微摇头,说道:“朕这几日一直在和孙先生、李孟暗(李邦华)讨论,辽锦防线稳固,若建奴从喜峰口杀进来抢掠人口、财富,当如何处置?两位有什么看法?” 他辛辛苦苦的搞钱,整顿锦衣卫,为的不就是崇祯二年十月这一哆嗦吗? 黄台极率将于今年十月到来。螨清修的明史说:大清兵入大安口。十一月壬午朔,京师戒严。史称“己巳之变”。 去你妈的大清。 他等着就是这一刻。既然是穿越者,凭什么不给这帮小鞑虏一番惊喜呢? 而且,一个皇帝的权威,自古以来都是马上得来的最稳固!所谓:鞭挞天下,威加四海! 第十三章 就此作罢 位于大明京师北方的长城有两个比较容易被突破的峰口。其一,古北口。其二,喜峰口。 土木堡之变时,瓦剌太师也先就是从古北口进的长城。而喜峰口内就是大明九边军事重镇:蓟镇。这就地理条件造就的客观事实。 所以,何处关隘要防守,这都是明摆着的事情。几百年来的战例摆着的。当然守不守的住另说。 袁崇焕当即就起身道:“陛下,此事绝无可能!第一,建奴往西跑上几百里,兜一个大圈子来攻喜峰口,他们的后勤跟不上。第二,喜峰口外地形狭窄,不利于兵力展开。” 他一贯是这个特点,有点喜欢虚言。正所谓:攘臂谈天下事,多大言不惭。 毛文龙端坐着,捻须不语,心里冷笑不止。袁督师在糊弄天子,和去年“五年平辽”一个套路。 王双摆摆手,示意袁崇焕坐下来说话。微笑着扭头道:“孙先生对边关地形了解,对建奴战力也了解,如何说?” 孙承宗这两天基本是随侍在天子左右,对天子的性情有所熟悉,坐着拱手一礼,说道:“喜峰口外是燕山余脉,出关口后有道路通西辽河平原。是为故大宁都司。再往北是故朵颜三卫驻地。 是以,建奴大军可自辽阳、沈阳可绕过辽锦防线,沿山路攻喜峰口。地形固然是险要,以建奴白甲精锐,足以展开攻关。” 孙承宗这话其实不难理解。 对比后世地图,喜峰口出去其实就是承德市的范围。这里确实是在燕山山脉。但从喜峰口出关却可以顺着当年的大宁都司路线抵达西辽河平原。 换言之,建奴起兵来攻喜峰口,看似要从辽东绕行到辽西,再进山数百里,路途遥远。但这一路上道路通畅,并无险关。直接就可以运动到喜峰口外。 而螨清的皇帝们整天吹牛逼“我大清以骑射定天下”,你要信这话就是扯几把淡了。螨清的骑兵,不如说是骑在马上的步兵。 步兵到了喜峰口下面,想要攻击那不是和攻城一个套路吗?有什么难的? 孙承宗曾经是袁崇焕的上级,军事上的老师。而且作为国朝当前公认的辽事专家,他说出来的结论很有份量。 袁崇焕大略的想一想就知道是真有这可能的,而且多半能成。他现在就是大明的蓟辽督师,蓟镇兵怎么样,他心里没数? 王双见袁崇焕没再吱声。再看向毛文龙,问道:“毛卿如何说?” 毛文龙下意识的站起来回话,但在天子的手势中坐下来,言语中条理清晰,“蓟镇之事赖陛下、孙阁老、袁督师决断。臣当出兵击建奴后路。” 毛文龙的皮岛位置并不是今天的大连一带,而是位于丹东的外海,在朝鲜的椴岛一带。这里切切实实是螨清的后方。 所以,从这个地理位置就可以知道,袁崇焕在四月份的时候要求去皮岛的补给船只先去宁远卫的觉华岛多么的恶意!去黄海的船居然要先去辽东湾里面打个转。 李邦华这时插话道:“毛将军,坐在这里的都是明白人。当年你的恩主登莱巡抚袁礼卿(袁可立,表字礼卿)弹劾你战报做假,兵力做假,最终袁礼卿去职,你也没有人在朝中为你请饷。 近日来,袁督师亦上书言你转制一方,兵马钱粮不受核。开镇八年,不能复寸土,观望养敌。” 李邦华说的所谓“明白人”,就是这是天启年间治理辽事的班子。督师蓟辽的孙承宗,他以御史衔任天津巡抚。一起同科的好友袁可立是登莱巡抚。 毛文龙给吓得赶紧站起来,跪在地上道:“陛下,臣请自辩。” 王双笑着道:“这倒不必了。毛卿,皮岛孤悬海外,你的难处,朕可以想象得到。只要你是真心的在抗金,不管有多少错处,朕都可以容你。” 毛文龙心中感动,高呼道:“陛下圣明!吾皇万岁!” 王双畅快的哈哈一笑,道:“平身!”说着,再对袁崇焕道:“袁爱卿,朕听京师中有传言说你去年在京中就曾扬言要杀毛文龙,此事是真是假?” 袁崇焕脸本来就黑,而且是在夜色之中,叫人看不仔细他此时的神情。他虽然喜欢吹牛,说空话。但杀毛文龙这事真的是和钱龙锡当面说过。 他今天上来给天子、孙阁老一顿“组合拳”揍的发懵。现在有被天子当众追问,心中着实郁闷,拱手道:“臣一时气愤之语。” 王双便顺着这话说道:“袁、毛二人失和至此。朕不想强行的弥合。元素,登莱、皮岛不再归属你管辖,辽南战线自有朝廷来统辖。” 又吩咐道:“毛卿,朕许你密折奏事,直入御前。” 袁崇焕心里倍加的郁闷,和毛文龙一起出列,躬身行礼,“臣遵旨!”他不能遵旨还能如何?甚至只要天子一份旨意至宁远,他都得听。何况是在天子面前的决断。 袁崇焕,表字:元素。 王双再道:“崇祯元年,元素你说要五年平辽。如今是朕先负你,夺你登莱、皮岛事权。五年平辽之语就此作罢。” 孙承宗、李邦华、毛文龙、高时明、方正化听到这话都呆住!稍微对辽事有点了解的人都明白,五年平辽是扯淡!这句誓言就像是悬在袁崇焕头上的利刃。 所以,别看袁督师起复这一年来威风凛凛,要钱粮给钱粮,要人事权给人事权,但你要干不出事来,回头有得你受! 袁崇焕站在露台的中间,也有点发懵。忍不住去看前面的年轻皇帝。朦胧的夜色之中,只看到天子含笑的对他微微颔首。这就叫他心里升腾起来的愤怒一下子消融,转而是头脑一阵清明。 袁督师被人称作“袁蛮子”。他也是要脸的人。天子轻飘飘的一句“就此做罢”,他以后还怎么混江湖?所以,他第一反应是愤怒。 但是,第二反应就是清明的。他作为辽东前线的名将,他能不知道战事如何吗?许誉卿去年问他:异日按期责功,奈何?他是怃然自失。 他心里有数的。五年平辽,做不到! 现在天子竟然就这样轻飘飘的把这要命的事情给揭过去了,这不是对他的恩宠是什么? 袁崇焕慨然的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袁督师是要面子的人,但也是个机灵的人。不然他不会在天启末年打了胜仗后就辞官。天子台阶给得这么好,他要还知道不下来那就太蠢。 事实上,一个能考上进士的人,怎么可能蠢? 王双微笑着点点头,站起来,说道:“今日天色以晚,朕就不留诸位卿家。且各自归去吧!今日议的军事要保密。这几日元素、毛卿在京中安顿好之后,且来随驾。” 孙承宗领头起身,躬身行礼道:“臣等告退。” … … 当是之时,非无贤才也,袁崇焕以间诛,孙传庭以迫败,卢象升以嫉丧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将,国之宝也,不得尽其才而枉陷于死。 使当日者有一张居正为之相,则间必不行,师出有时,嫉无所施,各尽其才,而明之天下犹可不至于亡。 ——唐甄,《潜书》 第十四章 官不聊生 孙承宗、李邦华、袁崇焕、毛文龙四人出西苑不到一个时辰,西苑昭和殿后的南台上的一些只言片语便流传出来。 京中大小官员,国子监生,武勋公侯,富商等群体按照消息灵通的程度,在不同的时间节点收到不同的信息。 王双和四人所议论的“边事”自然没有传出。但袁崇焕和毛文龙的矛盾在御前公开,然后天子夺袁督师辽南战线事权,以慰毛总兵。复又以此为由,将“五年平辽”之语做罢。 这一连串的操作,反复横跳,实在是叫人很想吐槽。 作为科道言官的许誉卿在好友刑科给事中沈惟炳的府上听到消息,当即就拿着酒杯喝口酒,说道:“今上对袁督师还是恩宠非常啊!竟然以这点小事罢掉五年平辽之语。” 沈惟炳的花厅里,蜡烛燃烧照明,两人一壶美酒,四碟小菜。便吃便等着消息。旁边还有两个美妾服侍着。 沈惟炳捻须笑道:“公实兄,这可不是小事。袁督师欲杀毛文龙久矣。天子只是夺其登莱、皮岛事权,确实是恩宠有加。不过,这样也好。是我东林之福。” 许誉卿微笑着举杯,“且饮一杯。” 东林势大,京中一度有谣言说天子整顿厂卫,欲剪除东林党。但是看看如今天子信重的大臣!孙阁老,东林党。李邦华,前党魁邹元标的弟子兼同乡,东林党。袁崇焕,东林党。 许誉卿是东林党的中坚人物。他早就听到韩阁老的府上隐约有些传言出来,说天子召袁崇焕进京,很可能要借其准备杀毛文龙一事牵连韩阁老。 现在倒是放下心来。 许誉卿的观点差不多算是京城中如今比较主流的一种观点。 天子罢“五年平辽”之语固然是引起言官们的不爽。政治承诺,哪有说不算就不算的?即便是天子应允,但可以弹劾吧?可以的吧?但袁督师是自己人呐! 而京中的大臣,不管是持何种观点,更看重的是天子是否会借题发挥,牵连到阁臣身上去。东林党担忧,还有想升官的人关注。 结果天子轻易的平复此事。韩爌,钱龙锡的门生故旧们松口气,如周廷儒、温体仁等想入阁的人则是跺脚叹气。 … … 京中汹涌的政潮突然间就消失了。言官中有人上书弹劾袁崇焕“大言欺君”,全部都被王双留中不发。维护袁崇焕的态度非常的明显。 因京中大旱,作为皇帝,王双戒斋沐浴三天,再去天坛祈雨。搞定这些琐事后,二十八日上午在文华殿里和阁臣、词臣、部院大臣议政,特许袁崇焕、毛文龙列席。 礼部尚书、詹事府詹事温体仁站在随驾词臣方阵前列,看着坐在的袁崇焕,还有站着毛文龙。心里很有些羡慕。显然,这两人是天子所信重的人。 同样羡慕的还有礼部右侍郎、万历四十一年的状元周廷儒。时年三十五岁。 按照王双定的规矩,如今早朝废弃,君臣在文华殿议事,二品文官和超品公侯伯都有座位。 袁崇焕此刻的官职是兵部尚书(正二品)兼右都御史(正二品),督师蓟辽。他当然是可以坐椅子的。 以袁崇焕的科考成绩,按照明朝“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这差不多算他的官职巅峰。再往后就是加少保、太保等职或者以文官封侯。 王双穿着红色的龙袍常服,坐在一张长案面前,看着殿中正汇报琐事的首辅韩爌,打断道:“北直隶大旱,如何救治旱情,不是靠朕祈雨就行的。还要组织百姓、缙绅兴修水利,多打井。这件事你们内阁去办。 陕西大旱,免除陕西百姓徭役、春秋两税、口赋三年,与民休养生息,这是朕让老高批红的。钱粮缺口你们内阁和户部毕尚书协商。多听听洪承畴的意见。 恢复考成法的事情议的如何?” 韩爌给天子不留情面的一通话打断,心里不快,阁臣的体面全无。他已经想辞官回乡的事。我不伺候你了还不行吗?说道:“考成法乃是恶法。万历末年申文定公(申时行)和一条鞭法一起废除。臣以为不可行。” 王双没有给这位首辅老大人留任何的情面,讥讽的道:“考成法,考核的是官吏。搞得你们官不聊生,对吧?但是,在朕看来,官不聊生总比民不聊生的好!就这么定下来。” 韩爌把官帽子脱下来,跪地道:“臣年老体衰,乞骸骨。”真要在他手上恢复考成法,天下的官吏恐怕要恨死他。 李标对恢复考成法持支持态度,但他对天子屡屡不给阁臣留情面很不满。他是个耿直的脾气,也出列,脱帽跪地叩首,“臣亦乞骸骨。” 钱龙锡犹豫了下,没有走出来。 王双神情一变,眼神犀利的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两名阁臣。他哪里还不知道,他被阁臣将了一军。用力的抿抿嘴,道:“朕不许!”拂袖离开文华殿。 在他刚穿越到明朝来的时候,他当时还有诱使韩爌主动辞职的想法。他看着内阁里面三个东林党,实在是心里不痛快! 但是,在当了一段时间的皇帝,感受到崇祯皇帝所拥有的权力后,他此时并不想韩爌轻易的就离职。 这不倒是他觉得韩爌好用,有治政、做事的能力,想要挽留此人。而是,他发现,他作为皇帝,本来就有足够多的办法去更换阁臣时,他岂能让韩爌这老小子轻易的从朝堂上脱身? 锦衣卫早就把韩爌的家底查请。这老小子在老家山西有田地近万亩,丁口无数。韩家是当地大族。 你他妈给大明交税没有? … … 天子既走,文华殿中的群臣面面相觑。 明眼人都发现一个问题,虽然当今天子没有用袁崇焕牵连韩阁老的意思。但是,当今内阁的三名阁臣,确实无一人能深得圣意。 而本朝的规矩,阁臣若无圣眷,基本上也是当不了多久的。就算韩、李、钱三人有帮着天子钦定逆案的政治功绩。 政潮刚刚平息,波折又要升起啊! 这时,跟着皇帝走了司礼太监高时明又转回来,道:“皇爷口谕。第一,让都察院拟定考核御史的条例。不能只看任期满后的考核。第二,熊文烈(熊廷弼)在辽东去职,蒙受冤屈。姚圣文此人尤其可恶。岂是简单的罢官就算完?令三法司会审此案。” 左都御史曹于汴、刑部尚书乔允升、大理卿康新民三人连忙道:“臣遵旨。” 这边刚完事,天子大伴王承恩又从后面转出来,“孙阁老,李尚书,袁督师,毛将军,陛下有请。” 四人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往西苑而去。 第十五章 定策(上) 从文华殿后出来,六月底的艳阳高照,着实酷热难耐。空白的广场上仿佛要被晒得冒烟。 王双怒气勃发、脚步匆匆的带着太监们往西苑里而去。他实在是有点被恶心坏了。 玛德,要求大明的这帮官僚按时打卡上下班、按时处理公务,这竟然都是奢求?两个阁臣跪地要乞骸骨! 吾之刀不利否? 把高时明、王承恩派到文华殿里去传口谕,他刚才气糊涂了,正事都没安排。王双回到西苑的昭和殿里,两名美宫娥迎上来,温柔细心的服侍着他洗脸,更衣,再送来降暑的绿豆汤。 他坐在昭和殿的偏殿里,不由得想起原本的历史中,崇祯是怎么把韩爌整下去的! 就是在今年十一月份京师被围的“己巳之变”,以间杀袁崇焕,再牵连到韩爌、钱龙锡身上。 王双心里就有一个疑问,以他现在执政两个月的体会来看,皇帝想要清洗内阁里的首辅、三辅,就算满朝都是东林党,这其实也并非难事。 这毕竟是封建集权时代。皇权是一切权力的源头。 你看,他只需要稍稍的在公开的政治场合表示对阁臣的不满,京城中政潮就会汹涌起来。 用的着杀大将来牵连宰辅吗? 没听过三军易得,一将难求吗?特别是在明朝这“以文驭武”的时代背景中,想要找个会打仗、文官出身的大将,更难! 明末连着出知兵的文臣督师。比如:熊廷弼,孙承宗,袁崇焕,卢象升,洪承畴,孙传庭,这真的像是一个文明要倾颓之时,出现的自救、应激反应。 就像是每逢乱世,总是谋士如云,猛将如雨。 王双想了想,大概、可能有两个原因。 第一,崇祯皇帝太喜欢名!喜欢当所谓的圣君、明君。 诛魏忠贤,天下称颂啊!感觉太好。 所以,这就导致崇祯皇帝这时候做事束手束脚的。太爱惜名声。大概在崇祯二年的崇祯皇帝看来,换首辅,得有一个说的过去的理由。 这那像后来的崇祯皇帝?杀文臣如杀鸡,换阁臣如走马灯。反正就是两个极端。 第二,崇祯皇帝心太大,想要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点,从袁崇焕的“五年平辽”的口号深得圣意就可以看得出来。 还有,崇祯皇帝钦定逆案时,求全责备。否定了阁臣们和稀泥的做法,非要将他认为的阉党全部定罪。 估计崇祯皇帝是干掉阉党后,发现满朝尽是东林党徒,想要做点事又天然的被官僚集团约束,所以想要把“拦路虎”都干掉,决定搞一个大新闻。 就是所谓的“兴大案”。 这是老朱家子孙生来就会的操作,明太祖朱元璋的例子就在史书上写着的。 具体历史上崇祯皇帝到底为什么要这样选择,王双现在只能是猜测一二。但,从他的角度来看,把袁崇焕这样的名将牵扯到政治斗争中除掉,这真的是昏庸的可以! 自毁长城。 他是绝对不会干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想要除掉韩爌,办法多得是。回头好好整治这老小子。 ... 王双脑子里思绪飘飞,喝了半碗绿豆汤后,便见王承恩、高时明领着孙承宗、李邦华、袁崇焕、毛文龙进来。 因为经常觐见,孙承宗便只是带着几人躬身行礼,“臣等参见陛下。” “免礼!”王双抬起右手做个手势,“孙先生,你们坐下来说话。”先让宫娥上了降暑的绿豆汤,再让高时明拿来殿中的北直隶地图。 李邦华没有入座,而是站在殿中间奏道:“臣恳请陛下息雷霆之怒,对阁臣稍存些许体面。” 他终究是正牌的东林党人,对韩爌私心大于公心不大看得上。不就是怕在其任期内恢复考成法后,天下人骂吗?但这会他还是愿意为同僚说句话。 早前孙承宗进京时,李邦华就说过他的预判,天子对东林不满。现在看来,需要微调一下,毕竟天子对孙稚绳,对他,对袁崇焕的信重、恩宠这是可见的。 天子是对三名阁臣以及某些人不满! 王双道:“孟暗,面子是自己挣的。而不是别人给的!现在大明百姓需要的不是什么官儿,而是能够做事的人。韩爌让朕很失望。” 正好这时,高时明带着四个小太监把北直隶的地图铺开在长案上。王双截住李邦华的话头,还有准备进言的袁崇焕,说道:“今日朕找你们来是接着商议,建奴如果从喜峰口攻进来,大明要如何防御?” 这是三四天前提起的军事议题。 李邦华只能是无奈的坐下来。他脾气其实很不好的!干过御史,所谓清流中人。但忠心耿耿。这不是原则性的问题,他没必要要犯颜直谏。 孙承宗作为熟悉前线情况的阁臣,这时当仁不让的道:“陛下,蓟镇兵备松弛,建奴若起大军前来,喜峰口、遵化城都难以坚守。臣以为应当守滦州、抚宁、永平一线。调集大军至京师一带,固守城池,挫建奴锋锐,再待其自退。” 孙承宗这话听着有点政治不正确。什么叫“不可守”,什么叫“待其自退”。 但这就是大明朝当前能做的极限。 第一,喜峰口,遵化城太靠北面,没有火炮,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支撑,绝对是难以抵挡建奴大军继续围攻。这是孙阁老的战争经验得出的结论。 第二,建奴入关,不可能是为了占领城池、关隘的。而只是为抢掠人口、金银等资源。只要扼守要道,依托城池打几仗,让建奴受到损失,他们自然会慢慢的退去。 不要想着在此时和建奴大军野战,那只会损兵折将,导致局面不可收拾。 辽东的战事就是明证。 王双点点头,没表态,看向做过天津巡抚,目前正在执掌京营的李邦华。李邦华苦笑一声,自嘲道:“陛下,臣无军事长才,回去之后思索数日,也只有倚城坚守的策略。现在听孙阁老之言,觉得是极好的。” 王双再看向袁崇焕,“元素,你以为呢?” 袁崇焕黑、矮的个子,起身拱手一礼,慨然的道:“陛下,臣以为,应当调拨辽东精兵坚守遵化城、三屯营。堵住建奴南下的通道。届时,臣亲率关宁骑兵在后接应,与建奴死战,以报皇恩。 臣请陛下即刻下令,修葺喜峰口、遵化、三屯营的城防,调派红衣大炮固守。” 说句不客气的话,袁督师其实不大看得起黄台极的。你们父子来辽锦防线几次,占到便宜了吗? 他是敢战的。 当然,他终归是一代名将,心里很清楚要逼退建奴大军,要依托坚城、火炮,这才有可能成功。 孙承宗看到皇帝一脸的欣慰,顿时在心里暗道不好。皇帝要是听了这个方案那才叫糟糕。沉声质问道:“袁大人,若是辽东兵守不住遵化,导致建奴大军进逼京师呢?” 袁崇焕下意识的答道:“那下官正好率部依托京城和建奴死战,大胜可期。” 常识问题,京城的城防肯定比遵化城更加的坚固,而且粮草、盔甲、箭矢、火炮更多。真要是在京城外和建奴打,他胜算其实更高。 孙承宗一阵无语。他这个学生在政治上确实没什么敏感度。若让建奴大军围困京师,政治影响何其之大?谁来负这个责任?他这个枢密使,以及袁崇焕这个蓟辽督师就是第一责任人。 届时,结局好点是罢官,差点就要掉脑袋。 李邦华提醒道:“袁督师,若京师被围,必定天下震动。” 袁崇焕这是才反应过来,当即有点尴尬。 王双摆摆手道:“元素且坐。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决定战争。但赢得战争,才是一切政治的前提。”起身在偏殿里来回走动,沉吟着。 当即,几名重臣都沉默不语,等着王双的决断。 ... ... 论明清间事者,佥以为督师不死,满清不能入主中原。 ——李济深 第十六章 定策(下) 随着时间的推移,上午的阳光越来越酷烈。西苑里蝉鸣不休。昭和殿的偏殿里,因用着冰块,带着丝丝的凉气。 王双在殿中来回踱步。 他不懂军事。但他内心里对接下来的己巳之变大致有个谱:京师终究是被螨清鞑子给围了。而且,围到十二月份。明王朝不得不号召天下兵马进京勤王。 袁崇焕率部入关,在京城之下血战取得几场战斗的胜利,逼的黄台极用反间计。 所以,对比此时孙、袁两人的建议,更加深王双的内心里的某些倾向。 第一,孙承宗的判断是可以信任的。即便孙阁老也会出错,但大部分情况下孙阁老都会是对的。 这就明末第一大手子的水平。 他要信任孙阁老。 第二,具体到玩拼刀子的活儿,还是得靠袁崇焕。这就是大将的价值。 归纳起来,就是战略上要听孙承宗的部署、判断。具体战斗怎么打,战术上的问题,这要看袁崇焕的。 在未来和建奴的战斗之中,他应当竭尽所能的做好袁崇焕所部的后勤工作! 王双停住脚步,目光徐徐的从四名大臣脸上扫过,说道:“朕大致有一个想法,说给你们听听。如果建奴自喜峰口来攻,这场战役应该分为两步。 第一步,喜峰口、遵化城应当抽调辽东精兵竭力去死守。 朕心里是信孙先生的判断,这几座城市、关隘很可能守不住。距离边墙太近。反而不好支援。但这也是要迟滞建奴的兵锋,消耗他们的兵力。 第二步,建奴若破遵化,除开分兵抢掠之外,则必定会兵围京师。此时,朕要依赖元素率兵来京城之下,依托坚城和建奴血战,寻求一场大胜。 京师被围,必定天下震动。但这个责任,不是你们的,而是建奴造成的!若是京师百官、百姓不认可,舆论汹汹,朕下罪己诏。朕必不负孙先生、元素,让你们去承担这个政治责任。” 孙承宗、袁崇焕两人连忙站起来行礼,道:“臣不敢。”主辱臣死,若天子都被逼得下罪己诏,他们于心何安? 王双哈哈一笑,没有再说这个话题。他是认真的。京师被围困,袁崇焕为什么被“反间计”所杀? 固然是因为崇祯皇帝要清理朝堂。但同样的,螨清兵在城外,损害了大量权贵的经济利益。而这些人搞不过螨清,则必然怪罪领兵的将帅。 很荒唐的逻辑!但在不久的将来真的会出现。只是,这满城的大明权贵,尔等不死,朕心难安! 王双走回到长案前,招呼四名重臣上前来看地图,详细的讨论他提出的这个方案、策略。他只是提了个大概构想,还有很多细节需要完善。 … 中午在偏殿里一起分席而坐吃了顿饭,下午接着在偏殿里讨论。孙承宗举荐刘策起复,任右佥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王双予以通过。 这里要插一个题外话。蓟辽总督的职责是,坐镇蓟镇,援助辽东。袁承焕身上的蓟辽督师的职责是:坐镇辽东,援助蓟镇。 说白了,袁崇焕负责的是明朝九边重镇中的辽东镇,对另外一九边重镇蓟镇并无职权管辖。但有救援的责任。 李邦华不怕得罪人,问袁崇焕道:“袁督师以为当以何人镇守喜峰口、遵化、三屯营?驻扎在三屯营的蓟镇总兵朱国彦恐怕难挡。” 袁崇焕看着地图,沉吟着道:“让参将谢尚政带兵去援助。” 真要是按照他刚开始的方案去堵住建奴兵。他会让手下的大将、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去守遵化、三屯营。但听天子这意思是死守。他要率部在京师下和建奴决战。 这时也舍不得拿大将去填遵化的坑。 王双摇头道:“一个参将的兵力太少了。要调一个总兵去遵化城中防守。元素,你麾下是不是有个叫吴三桂的总兵?” 不管读不读明史,都知道大汉奸吴三桂。正所谓: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这是扯几把淡的。 吴三桂怎么可能为一个女人叛明?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假的。 袁崇焕听的有点惊讶,拱手道:“回陛下的话,臣属下确有吴三桂其人。不过担任辽东总兵的是其父吴襄。吴三桂今年只有十八岁。” 吴三桂是将门子弟,武艺高强。这个时候还没有发生万军丛中救父的事情,名声未显。 要说袁崇焕作为蓟辽督师,他怎么知道这个年轻人的?答案很简单。袁崇焕的心腹爱将祖大寿就是吴三桂的亲舅舅。而相互联姻的祖家、吴家就是当年辽东本土军方势力退缩到辽西走廊的代表。 王双点点头,斩钉截铁的道:“那就吴襄。让他父子率部去死守遵化城。” 明末天字号的第一大汉奸,吴三桂! 朕不坑你坑谁? 有本事,你今年就投降螨清!看看你是混成平西王爷,还是朕直捣黄龙? 天子钦定,袁崇焕也没有太多的想法,躬身行礼道:“臣遵旨。” ... … 六月底,京师中忽而下了一场小雨,这叫久旱的京畿地区松口气。 毛文龙参与了一个军中将领在教坊司的宴请,他现在是京城中的红人,谁都看得出来天子对他这个外将的信重。在朦胧的夜色中醉醺醺的坐轿子回到家中。 毛文龙在皮岛养几万兵固然是穷得叮当响,兵饷常年不足。但具体到他本人而言,其实不差钱。他这次来京中,顺路带了一船辽东人参等货物,赚得盆满钵满。 毛总兵做生意技能点向来是满值。 “爹,今天又是谁请你喝酒?”长子毛承祚在前院里和皮岛来的兵将喝酒、赌钱,玩得不亦乐乎。得仆人的通知,赶紧过来打个招呼。 毛文龙接过新买的美妾递来的热毛巾,敷着脸,坐在椅中,说道:“襄城伯李守锜之子李国桢。还有国丈嘉定伯周奎的长子。他们两家都想做辽东那边的生意。 今日在西苑里,天子已经定下来,让你明日去御前侍卫司当值。你在天子面前好好做事,忠心为国。不要惹事生非,京中不比在我跟前。” 毛承祚愣了一下,问道:“爹,你什么时候回皮岛?” 毛文龙道:“军务议得差不多,过两日正式陛辞就走。”挥挥手,疲倦的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自己休息下。” 什么赚银子的生意,什么的教坊司里的美酒佳人,他心里其实都不在意。 他一直在想天子指定的任命:让吴襄父子死守遵化。 他在万年年间就从老家杭州府去辽东接叔父的卫所百户职位,一路厮混到现在自己开镇一方。 因为东虏兴起,大战连连。辽东这些年调集了无数客兵增援,血洒沃土。但唯独辽东本土的卫所、总兵、参将、游击等将领屡屡在大战中逃跑。 从李成梁的儿子在萨尔浒之战逃跑开始,都成了风气。祖家、吴家就是这些人最后汇聚起来的代表。而天子指定吴氏父子去守死地,显然是一种惩罚。 毛文龙在夜雨里陷入沉思着。他现在有点信最近京中的传言:今上性情阴沉。 伴君如伴虎之感,从心底油然而起。 但不知道为何,他心急同时的还隐隐有些快意。他在辽东本来就受那些爱逃跑的本地兵将排挤。结交的一些朋友也倒在辽东的大地上。 天道好循环,报应不爽! 第十七章 辞行(1) 在检阅了京营、御马监的部队之后,毛文龙就顺势在紫禁城中后用来观看演武的万岁山(煤山)上向皇帝提出了要返回皮岛。 “臣受陛下天恩,当竭死以报。军务既已议定,臣欲回皮岛整军,将来能报效陛下深恩之万一,则九死无悔。” 王双今天连龙袍都没穿,就穿了青衫直裰,带着唐巾,一副读书人的装束。 身边跟着孙承宗、李邦华、袁崇焕,还有王承恩、东厂提督王永祚、御马监提督曹化淳、办事得力的锦衣卫同知董琨。高时明几个司礼太监们在司礼监处理奏章去了。 王双前两天自文华殿拂袖而去,京中百官群情汹涌,又开启奏章口水大战的模式。 这倒不是王双要强推“考成法”引起官僚集团强力反弹。而是他作为天子,把对阁臣的不满表露的太直白,朝中百官上上下下都兴奋了。 政治斗争总是要分果实的。在大明,那还有什么比首辅之位更甘美的果实? “卿起来说话。”王双上前扶起毛文龙,对四周的群臣和太监们道:“朕和毛将军说几句心里话。” “臣等遵旨。”孙承宗、王承恩带着大臣、内臣离开万岁山半腰的亭子。 王双并没有放开毛文龙的手,而是握着手和他说话,这是前两天和翰林词臣们聊天知道的典故。东汉的光武帝刘秀,最喜欢和大臣们握手言欢。 不管是不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他总归是在学着做一个皇帝! “毛卿,你要回皮岛整备兵马,朕于情于理都不应挽留你。军情紧急。倒是有几句肺腑之言,说给卿听一听。” “臣洗耳恭听。”毛文龙时年五十四岁,白面书生的儒雅模样。给年轻的皇帝握着手交谈,他一时间感触复杂。 第一,他感觉有点尴尬。要是家中长者在临行前如此殷殷叮嘱,这才是正常的画风啊! 第二,他有点感动。虽然他不读史,但天子此刻握手言别,亲近之意是溢于言表的。为人臣者,被天子如此看顾、信重,焉能不感动? 万岁山上,七月初的上午微风徐来,吹动着青翠的树叶。王双看着山下的御马监将士,看着这崇祯皇帝日后要吊死的地方,徐徐的开口道:“ 第一句话,毛卿此去皮岛,一定要好好保重,努力维持局面,不可轻易言死。卿若死了,辽南战线必失。你手下的将校也必然会投向建奴。 第二句话,朕欲以十年之功灭建奴。将来以毛卿侧翼之功,朕如何不能许你一个世袭的爵位?毛卿今年五十有四,十年之后,你我君臣再来此地,把酒言欢,忆今日此时!” 毛文龙心中感慨,松开天子的手,跪地叩首道:“臣谨遵圣谕!” 王双点点头,招手让亭外的群臣、太监们进来,让人上了酒,给毛文龙倒了一杯御酒,递给他,再拿起王承恩手中自己的酒杯,说道:“ 这杯酒,朕敬毛振南!兵事上头,朕是不如你们这些军中宿将的。只有一句话叮嘱你,兵家胜败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材烧。望你不负朕方才之语,替朕、替天下百姓维持住大明的辽南战线。” 毛文龙先是半躬身接着天子的酒,此刻亦是慨然的饮尽,心中有激荡的情绪涌起。他这些天跟在天子身边,早就明白天子赋予他在皮岛的战略作用。 美酒入喉,壮怀激烈! 毛文龙退后两步,大礼参拜一身青衫的皇帝,三叩首,慨然的朗声道:“臣今日此去皮岛,必不负陛下所托!” 王双点点头,抬手示意。又对孙承宗等人道:“今日一别,再见则是反攻建奴之时。卿等可为振南壮行。” 孙承宗作为老牌的蓟辽督师,和老下属毛文龙喝了一杯,叮嘱数语,共勉抗金。 李邦华被天子任命为枢密副使,兵部尚书、提督京营,也以上司的身份和毛文龙喝一杯酒,道:“本官不擅诗词,振南此行意义重大,且饮一杯罢。只望你不负圣恩。” 毛文龙道:“下官领命。” 饮完这杯酒,毛文龙拿眼睛去看“仇敌”、黑矮的袁崇焕袁督师,主动的示好道:“下官敬督师一杯。昔日万般误会只在酒中。下官愿与督师共镶抗金之举。” 岂料,袁崇焕压根就不给毛文龙面子,斜睨他一眼,道:“毛文龙,天子为你送行,言道你在辽南可做大事。但本部院对你的看法依旧不变。东江开镇八年,空耗钱粮,可有复寸土?你此去且好自为之!” 御前的众人极度的无语。这他娘的还真是袁督师! 毛文龙当即是脸上青一块、白一块,就想把手中的酒泼袁崇焕一脸。欺人太甚!但想起天子方才的殷切希望,一口气咽下去。 他也不想让天子为难,主动的端起酒杯,对王承恩等太监们道:“请诸位大珰恕下官无礼。下官敬诸位大珰一杯!”说罢,一口酒干了,将酒杯往地上一丢,对天子躬身一礼,再对袁崇焕道:“是非功过,自有青史评说!”哈哈大笑着往亭外走去,就此离京! 正所谓:辽东十年兵不解,胡尘直到京城,心中自不平。 … … 袁崇焕胆气也是极壮的,不能让人专美于前,当即向天子奏请,“陛下,臣亦请辞回辽东,秣马厉兵,以期和建奴死战!” 在历史中,袁崇焕杀毛文龙之前说了一句载于史册的话: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将首! 朝廷的将首,这就是他对他自身的定位! 天启末年崇祯之初,明朝的第一大将,舍袁督师其谁?没有这份气概,又如何压得住关宁铁骑的骄兵悍将,又如何领军血战取得宁远大捷? 王双心中感慨毛文龙最后大笑远去的慷慨,又感叹于袁崇焕这臭脾气。同时亦感慨他的敢战之心。这和后期避战的明军将领是天壤之别。 “元素,你且在京中再待两日。朕要让你见个人。” 第十八章 升官 “老爷,到京师了。” 自紫荆关往北,顺着官道至卢沟驿,便可以望见京师巍峨的城墙。在黄土飞扬的官道之上,骑着骡子的主仆三人徐徐而行。 说话的便是骑在青骡中年男子的老仆。 年轻些的奴仆不到二十岁,看着落日余晖下的京师城楼,感慨的道:“老爷,你终究又回来了。” 被叫做“老爷”的人身材高大魁梧,神情冷冽,沉声道:“去驿站投宿吧。明日进京。” 此人正是早早的就被王双派人去传旨起复的孙传庭。 孙传庭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时年二十七岁,名列三甲,授永城知县。天启初,擢吏部验封主事,屡迁稽勋郎中。宦海沉浮五年多,因魏忠贤专权,于天启五年弃官回乡。 至崇祯二年,王双派中官宣旨,将他起复为兵部主事。此时他已经在家中闲居四年多,时年三十七岁。 王承恩六月初去高阳请孙承宗,孙阁老六月二十日方才到京中。家在晋地的孙传庭来的更慢,于七月四日方才抵达京畿。 … … 王双要袁崇焕在京中多留几日,不单单是要其熟悉京城周边的地形,更想让袁崇焕和孙传庭见面。 这里面有个奥秘:袁崇焕同样是万历四十七年的进士。 和孙承宗、李邦华、袁可立这样同科的进士一样,按照明朝的官场潜规则,袁崇焕和孙传庭是天然的政治盟友。 孙传庭在七月五日的上午抵达兵部会同馆之后,立即就被天子召见。他沐浴更衣后,被小太监领着往西苑而去。很快,就抵达昭和殿中。 远远的见到一个穿着龙袍常服的青年男子,还有数人侍立在旁。俱是绯袍高官。 “臣孙传庭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孙传庭这是第一次面见新帝,大礼参拜。 俄而,他便听到一个清朗、温润的男子声音,“爱卿平身。且抬起头来。” 王双当然是要认人的。 正所谓:袁崇焕以间诛,孙传庭以迫败,卢象升以嫉丧其功。此三人者,皆良将,国之宝也! 熊廷弼已经被杀了,他没有办法搞什么大复活术。剩下的明末这几个出众的文臣督师,他必定是要倚为柱石。 以太监为国事,则国事必不可为啊! 想当年,他也是网文爱好者,明末的穿越文里很多观点是选择倚重魏忠贤。 用魏忠贤捞银子,整东林党,兴大狱,那魏公公是人尽其才,最后会死得其所。但要用魏忠贤治国、打仗,那天启末年的乱象就是明证。 所以,我来做明帝,自有我的想法。 孙传庭有点尴尬。他和孙承宗首次陛见时的感觉一样。纵然其人性情,豪杰一派,此时也不能和天子对视,只能眼神向上看着昭和殿偏殿的屋梁。 王双还不知道,京中已经有小道消息,说天子喜欢在初次见面时审视大臣容貌,以此论升迁、喜恶。 “爱卿这身高真是魁梧啊!”王双认清楚孙传庭的长相,废话一句,继而赐座,介绍身旁穿着绯袍的袁崇焕,“孙爱卿和袁元素是同科的进士,你们日后多交流军事。” 袁崇焕赶紧出列,“臣遵旨。”心里多少无奈。他才知道天子要他多留几日,要见的人居然是孙传庭。 他和孙百雅都多少年没联系过?十年前的中进士,那时的旧梦仿佛还在眼前,令他难忘。而之后就是授官。两个考的都是三甲的进士,外出为知县。 三年任满,他来京师叙职。得当时的东林党人、御史侯恂的推荐到兵部任职,后前往辽东。百战余生,血染征袍,至今日为蓟辽督师。 而孙百雅在商丘县令任上,在防备徐鸿儒起事时有功,得已故的东林党人、御史王允成褒奖。入朝叙职,升吏部主事,后弃官。 这是两条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家世不同,如今地位不同,他是位高权重的蓟辽督师,孙百雅只是区区一个兵部主事而已。他和孙百雅有何兵事可言? 孙传庭表情上看不出任何端倪,沉稳的起身作揖行礼道:“臣遵旨。” 看着身前的两名文臣督师,王双哈哈一笑,再看看身旁的孙承宗,有点天下英雄尽入吾榖中矣的感慨,还差一个卢象升卢建斗!从御案后转出来,说道:“朕欲以十年之功灭建奴,廓清宇内。有元素、百雅助朕,大事可期。今日见孙百雅,当浮一大白!” 孙传庭心中当即有些激荡,再次跪下朗声道:“臣敢不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他不是宦海沉浮多年、功成名就的孙承宗。也不是去年就得到委以全权的袁崇焕。更不是武将出身小心翼翼、时年已经五十四岁的毛文龙。 他今年三十七岁,家族四代举人,他终于成为进士。他渴望建功立业! 他曾经写诗言志:丸泥不是封关计,仗剑谁歌出塞词。又有:圣主若虚前席待,愿将血泪洒丹墀! 天子亲自起复他,见他第一面就将他列在国朝重臣袁元素之下,赞赏有加,如此礼遇、看重,他心中怎么可能没有报效之心? 王双心里倒是愣了下。话说他这两个月以来见了不少官员、大臣,真的是第一次见到人当面向他表达忠心的!这是传说中的:纳头就拜吗? “拟旨,擢孙传庭为兵部左侍郎,在枢密院中办事。” 他知道孙传庭除兵事之外,还有一个本事:屯田。这是个狠人呐!清理屯田非常得力。但是目前的局势而言,宣大、京畿、蓟镇这里都不方便动手。 所以,他现在无比的期待着崇祯二年十月的到来! 只有血与火,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重新获得新生,才能让这个古老的国度、文明迸发出璀璨的光芒! … … 孙传庭是真有点懵,他表忠心真的只是向天子表忠心而已。然后,天子就这么给他升官了。兵部主事正六品,兵部侍郎正三品。连升六级。 “臣…谢陛下圣恩。”孙传庭顿首再拜。 此后,唯有一死报圣恩耳。 … … 孙传庭,字百雅,代州振武卫人。自父以上,四世举于乡。传庭仪表颀硕,沈毅多筹略。 传庭死而明亡矣。 ——明史,卷一百五十 第十九章 袁承志? 昭和殿后的南台四面环水,楼阁台亭俱是金碧辉煌,充满着皇家气象。又有山石花草,景物如画。 袁崇焕在午后时分被天子召进南台陛辞。就在昨日孙传庭觐见之后,他再次当面向天子辞行,得到批准。 “下官见过袁督师。”跟着小太监进到南台里,在树荫遮掩的大路上遇到来拜见天子的许誉卿。 许誉卿拱手一礼。 就在前两日,孙承宗举荐兵科给事中许誉卿为右佥都御史、登莱巡抚。他排到今日才得以被天子召见。 不是谁都有孙传庭那样的圣眷的。天子亲自派中官起复,回京的第一天就召见,并擢升为兵部左侍郎。信重之意,无以复加!京中舆论现在还震惊莫名。 谁都搞不清楚,天子这是何意?明明是要换掉东林党的首辅,怎么对一个身上带着明显东林党痕迹的前吏部主事如此信重? 这种观点在他看来,可笑至极! 袁崇焕和许誉卿算是旧识,去年许誉卿还来问他“如何五年平辽”?便停下脚步,拱手回礼,“公实客气。你我旧交不必如此。你何时去登莱?” 许誉卿洒脱的笑道:“在下在京中了无牵挂,早在吏部拿了文书,即刻启程。” 袁崇焕微怔,轻叹一口气,心中感慨,战事将至,故人和他都要离京。这也是人生的无奈之处,所谓的戎马生涯。说道:“异日相逢,再与公实共饮一杯。” 许誉卿笑着拱手一礼,先行离开。 … … 袁崇焕在小太监王彰的引领下,到南台里的一处殿宇中见到当今天子。 “微臣参见陛下。” 王双正负手在可以眺望湖景的偏殿里踱步。他在想刚才和许誉卿的谈话。他隐约有点印象,许誉卿在明末之后,削发为僧。 按照整顿后效率大增的锦衣卫给他的汇报,许誉卿差不多算是东林党的中坚人物。 现在朝中有些舆论传到他耳朵里:天子欲灭东林耶,或用东林耶? 所以,我来做明朝末帝,本着天然的对东林党的厌恶,他上来就想干死这帮黑料十足的渣渣,但这其中也确实有些忠臣。 真要论起来,袁崇焕、孙传庭都能扯个东林的皮。保管天下人都不会说他们的不是。 “平身!”王双虚抬右手,将殿宇里侍奉的王承恩等太监们都打发出去,他要和袁崇焕私下里谈话。沉默半响,失笑道:“朕想和元素说临别之语,一时间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 袁崇焕不好接这话,沉默着。 王双看着这位貌不惊人的天下将首,决定从闲话说起,问道:“元素的儿子可是叫袁承志?” 碧血剑的主人公嘛! 崇祯皇帝和周皇后现在有一个儿子,就是当今的天子,崇祯二年二月出生。 和后宫的皇后、妃嫔的关系,王双其实也有一个心路历程。他一开始对周皇后、袁、田贵妃都不想亲近。有点那啥。但他不可能数月不见这一后二妃。 后来也是想明白。他矫情个啥?他这是魂穿。在宫中的后、妃三人的眼中他还是那个信王。 所以,他日后应该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女儿,长平公主朱媺娖。也就是碧血剑中的阿九。 他倒不是介意将女儿嫁给袁崇焕的儿子,和麾下的大将结这门亲事。 袁承焕有点惊讶,黑脸有点发红,他这是惭愧的,道:“臣无子,膝下只有一女。” 王双倒是愣一下。袁崇焕今年都四十六,这要生孩子怕是有点难了。他心里很清楚,古人对儿子是很看重的,传宗接代。不想他麾下的第一大将竟然要绝后? “这是皇兄与朕对不起元素。辽东战事一起,你这样的大将便也顾不得家了。” 袁崇焕心里有些隐疼,人到中年无幼子承欢膝下,焉能不伤感。拱手道:“臣岂敢以家事怀怨到大行皇帝和陛下身上?” 王双摆摆手,温和的说道:“不是哪个意思。朕是说战争不好!但是建奴要给我们战争,那就战到底! 话说到这里,朕有件事情要提醒元素。当日在昭和殿中,你是不是想给韩爌求情?” 袁崇焕点头,辩解道:“韩阁老是臣会试的座师。” 王双徐徐的道:“你是国朝名将,领兵在外,不可轻言阁臣之事。这在政治上是非常犯忌讳的。”他知道袁崇焕的政治水平一般,直接把话说透。 袁崇焕有点赫然,又有点悚然。他胆子很大,脾气很臭。但天子温语警告,让他心中一惊。 “臣明白。” 王双就笑,“这个话题有点沉重,你心里有数不要再犯就好。天启六年,元素取得宁远大捷,名震天下。朝廷有所封赏。但叫朕说,大明是欠元素一个伯爵。 老奴当日挨了一炮,军中都有人看到。其人半年后就死了。如此大功因未确定无法赏赐。但朕心里是有数的。” 王双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他这话和表态相当于是在给袁崇焕做政治承诺。 讲道理,袁崇焕其实对宁远大捷的封赏并无意见。他是在这一战中闻名于天下,崛起于辽东!掌握兵权、事权。所以,此时他在天子面前诚恳的道:“ 封侯非我愿,但愿辽东平!” 王双哈哈大笑。要手下的大将干活,拿刀子拼命,就算钱粮赏赐不足,在荣誉上肯定是要给足的。有明一朝,对爵位的赏赐确实太苛刻了。他不会如此。 大明都要亡了,捏着将军号、爵位,以后给左良玉、刘泽清那种货色吗? 再闲话了两句,袁崇焕告退。边事、军伍这些天在天子身边,聊得太多。这时倒没什么可说的。所以,天子就给他承诺将来要封侯。只是他心里略有些遗憾。 当日毛文龙离京,天子和阁臣、内廷大珰敬酒。到他这里怎么就没了呢? … … 袁崇焕离开西苑后,便在天子赏赐的宅院中吩咐随他来京的亲卫明日一早离京,返回辽东。 亲卫们也是无话,各自忙碌起来,喂马烧水,准备干粮等等。 亲卫首领袁一刀跟随自己督师多年,小心翼翼的道:“小的见督师似乎情绪不佳,莫非是陛辞不顺?” 袁崇焕坐在花厅里,摆手道:“没有的事。天子待我亲厚。” 袁一刀讪讪笑着,退后两步站着。 这时,外面的亲兵来报,宫中的太监来传懿旨。王承恩宣的是周皇后的懿旨。赏赐两名美貌的宫女给袁督师为妾,以期延续烟火。 “臣谢皇后娘娘。”袁崇焕接懿旨。让人将两名体态偏丰饶的宫女领到后院里安置。 王承恩笑呵呵的坐下来喝茶,问道:“督师准备何时离京?” 袁崇焕道:“明日一早就走。” 王承恩点点头,没说话。 袁崇焕心里叹口气,隐约有点失望。终究是没有送行的场面! … … 朕用兵以来,未有抗颜行者。袁崇焕何人,乃能尔耶! ——老奴 第二十章 山 七月流火。 晨光熹微之时,偌大的京城仿佛活过来,慢慢的充满着人间烟火气息。这里已经几十年未遭兵火。 袁崇焕将天子赏赐的美妾留在府邸之中,带着五十名亲卫,骑着马徐徐出城。 马蹄敲在内城的青石板上。 哒哒哒。 袁崇焕骑在骏马上,看着外城街道上大早就出来辛勤劳作的百姓,平静的看着。 他本就出身于平民家庭,只因父亲经商,才有家资读书。至三十五岁中进士,光宗耀祖。 这一幅画面很美,不是吗? 一行人从宣武门大街往东走,再穿过东便门,便是去往通州的十里官道。他们将从通州往东南向,至天津卫再转开平卫,直奔山海关。 袁崇焕骑在马上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京师城墙,心中感触难言。再过三个月,他就要率兵来到京师,依托坚城和建奴血战。 亲卫首领袁一刀经过一个晚上多少有点明白自家督师的心思,劝道:“督师,前面官道开阔,趁着日头还起来,可以纵马前行。” 袁崇焕没好气的挥鞭打马:“驾!” 一行人的马还没跑片刻,前面的骑兵便停下来。袁一刀喝骂道:“小牛,你们他妈怎么停下来了?” 只见官道之中,一名穿着飞鱼服、配到绣春刀的锦衣卫校尉等候着,对被骑兵簇拥着出来的袁崇焕道:“下官锦衣卫同知董琨,见过袁督师。” 袁崇焕黑脸上的眉毛纠在一起,“何事?” 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在颇得圣眷的袁督师面前不敢造次。董琨赶紧躬身行礼道:“还请督师稍候,天子欲为督师送行,正从城中赶来。” 袁崇焕愣了一下,眉头慢慢的舒展开。 袁一刀一看自家督师那表情,旁人看不出来,他还不知道吗?扶着腰间的刀,嘿嘿笑着。 … … 王双本来是计划给袁崇焕践行的。只是他昨天脑子里想着袁崇焕无子的事情,一时间忘了说。等他反应过来,袁崇焕已经告辞出了西苑。故而,他叫大伴王承恩去宣旨时问了时间,又让锦衣卫在必经之路上候着。 第二天起个大早,和住在西苑外的孙承宗、李邦华一起,在御马监太监曹化淳率领的精骑护卫下,出宣武门,追着袁崇焕而去。 这一幕,让不少京中的百姓、官吏、商户、武勋都看到。纷纷打听怎么回事? 前往通州的官道上,袁崇焕一行稍微等了片刻,就见官道上尘土滚滚,由西而来。 为首的骑士是曹化淳的干儿子曹振治,其滚鞍下马,抱拳行礼道:“可是袁督师当面?” “正是我家督师!”亲卫首领袁一刀代为答道,神采飞扬。天子出京相送自家督师,这是何等的情面啊! 片刻后,就见一身龙袍常服的青年天子带着内臣王承恩、王永祚、曹化淳,以及阁臣孙承宗,文臣李邦华、礼部右侍郎、万历四十一年的状元周延儒前来送行。 袁崇焕早早的下马,上前来,躬身行礼,感激的道:“臣岂敢劳动圣驾出城相送?臣死罪!” 之前又多么的遗憾、失望,现在就有多么的感激!大明朝除了马上皇帝的高皇帝、文皇帝,还真没有皇帝送大将出城的。 王双笑着道:“不至于。拿酒来!” 王承恩早带着几个小太监把酒打开,倒在酒杯中。顿时酒香四溢。 王双举起酒杯道:“朕素来倚元素为辽东柱石。这一杯酒,朕敬元素,以做送别。将来再见,就是和建奴血战之时。” 袁崇焕朗声道:“臣谢陛下。臣定不负圣恩!”拿起酒杯,一口干了。心中豪情陡升。 王双又让随行的内臣、文臣敬酒。等相互一轮酒完,时间过去少许。金红的朝阳正喷薄而出。再笑着道:“本朝少有十里相送的典故,宦海失意离京,二三好友于城门、道左相送。 朕昨日就定下来要送元素。夜里琢磨了两首十六字令,就在这里送给元素,以表送行之意。” 四周便安静下来,只剩下王双清朗的声音。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周延儒是状元,当即就在道旁取了笔墨,就在马背上用白纸写就,呈给天子。王双见无误,加盖了私印:崇祯。由王承恩接下,送给袁崇焕。 袁崇焕看着这两首词,感受着天子壮怀激烈,对战争即将到来的情绪,以及对他的倚重。所谓:天欲堕,赖以拄其间。他心中的激荡难言。 但正如他昨日所说,他确实不擅长诗词。心中有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建奴血! 但终究是难做一言。 袁崇焕用力的抿抿嘴,将这两首词揣在怀里,向天子大礼参拜,叩首在地,然后翻身上马,“出发!” 一行五十骑关宁铁骑簇拥着黑矮的袁督师冲向东方。尘土卷起,骏马鸣叫,剑气如霜! 王双站在原地,目送着官道上的袁崇焕和他的铁骑,心中感慨难言。崇祯二年十一月,螨清兵临京师,这是袁崇焕人生的转折点。 而他必定不会让袁崇焕再遭受那样的冤屈! 历史需要改变。 其实来到明朝两三个月,王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袁崇焕,卢象升这些人会前仆后继的和螨清战斗? 难道仅仅是所谓的对大明的忠诚,对功名利禄的追求? 恐怕不是的。 而是螨清兵在这片土地上犯下了累累血债!罄竹难书。总有人会挺身而出的,要制止这些野兽的野蛮暴行。 而是他们爱这个国家,爱这片土地! 网上有些人竟然认可袁崇焕的罪名:通敌,卖国。这要不就是傻,要不就是坏! 教员批示里写的是:明末爱国领袖人物袁崇焕先生… 只此一句,胜明史张廷玉万言,可以盖棺定论矣! 金红色的朝阳洒落在远去的骑兵们的背影上,浸染的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王双轻轻的握紧拳头。 … … 使督师以前而有督师其人者,则满洲军将不能越辽河一步,使督师以后而能有督师其人者,则满洲军犹不能越榆关一步,故袁督师一日不去,则满洲万不能得志于中国。 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梁启超 第二十一章 准备 (ps:应读者要求,后文中主角名以“崇祯”来称呼。) 初秋的气息弥漫在辽阔的辽东平原上。长白山山脉的颜色正慢慢的变成苍黄。 曾经大明的军事重镇、辽东的核心沈阳城中,景物、习俗已经换了模样、颜色。 一个个梳着金钱鼠尾的女真人行走在这座雄伟的城市中。满城尽作胡儿语,梳头已是鞑虏样! 这里,已经是后金统治辽东大地的核心。 天启元年三月,努尔哈赤率后金兵入寇,十日之内连下沈阳、辽阳。纸上谈兵的辽东经略袁应泰兵败。大明兵将自总兵以下战死无数。 沈阳城、辽阳城俱是被内应打开城门。 奴善用间。 天启五年(公元1625年),老奴迁都沈阳,兴建皇宫。天启六年,被袁督师炮轰后的旧伤发作丧命。黄台极继位为汗,继续营建沈阳城。 崇祯二年初秋的时节中,便是在沈阳城中,已经将国名改为“满洲”的黄台极在皇宫里召见诸多贝勒、台吉议事。秋冬无农事,秋高马肥,正是用兵时。 这些贝勒、台吉全部都是努尔哈赤及其兄弟的子孙。计有:代善、阿敏、莽古尔泰、多尔衮、济尔哈朗、阿济格、德格类、岳拖、硕拖、杜度、阿巴泰、多铎等人。 一个个的满洲贵人打马从沈阳城内外的各处赶来皇宫中议事。 正蓝旗的贝勒豪格身为黄台极的长子极其得宠,昨日就在城外打猎,住在自己的庄园中。得了信使传令,带着随行的亲卫骑马往城内而去。 踏踏。 沈阳城外是平原。秋后之时,开垦出来的农田一片金黄,不少农户、被掠夺来的奴隶正在田地里耕作。 午后时分,一名脸色枯黄、身体瘦弱的妇人提着两个装了水的瓦罐横穿大路,或许是想要送给在地里辛苦的丈夫。 这时,高速奔跑的马队急速而来。马蹄声很急。 她着急往路边走去,但是又努力的想瓦罐里的水不洒出来。就这样些许的迟疑,葬送了她的性命。 豪格带着亲卫直接冲过去。只留下一具妇人尸体。血水浸染着黄土地。瓦罐破碎。 豪格的亲卫里有人道:“主子,这一带是正白旗旗主多尔衮贝勒的庄子。” 豪格二十出头的年纪,扎着两条小辫子,在风中摇摆着,狞笑道:“一个下贱的尼堪!走,加快速度!免得我阿玛等着。” 老奴后期,后金的制度是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黄台极)执政,轮流处理政事。 而黄台极在老奴死后,逼死多尔衮、多铎的母亲,老奴的大妃阿巴亥,和代善结盟,以第四子的身份凭借着实力继承汗位。年号天聪。 在崇祯二年(1629年)的七月,继位不到三年的黄台极依旧保留着和诸贝勒、旗主共议政事的政治传统。只是,相继征服蒙古察哈尔部、朝鲜后,他的实力和威望正大增! 出兵明国,绕到蒙古的大事,非一日能决。毕竟有一千多里的行程!这还需要反复的商议。 但,大战的气氛逐渐的浓郁起来。 沈阳城中磨刀霍霍,以向猪羊。 … … 王双,也就是如今的崇祯皇帝,送别袁督师后,返回京城后遇到的第一件事就是群臣纷纷上书劝谏。 “圣上万金之躯,国本尚幼,固重大将,岂可轻掷?置国家、万民而不顾?臣文渊阁大学士李标谏。” “国家自有法度在。人主不宜因喜而谬加恩!臣翰林院左中允文震孟言。” “人君当神器之重,岂可轻离城外。武宗之事,不可不戒。臣刑科给事中沈惟炳冒死以闻。” 合起来的意思就是:大哥,你不要到处乱跑啊! 其实,明朝的皇帝,不像汉朝的皇帝经常搞什么微服私行。最喜欢瞎来、到处乱跑的皇帝也就是正德皇帝。庙号武宗。 “统统留中不发。” 西苑,南台的一处殿阁中,崇祯听司礼太监高时明念了几本有代表性的奏章,极其不爽的挥挥手。在敞开的殿宇里,来回踱步。秋风从湖面吹来。 其实他知道这帮大臣们打的是什么主意。 因为只要在京城内外转一转,就知道朝堂上的这帮大臣们都是尸位素餐,袖手空谈!就知道,有些人写在奏章里的话都是在放屁!就知道,明朝的行政体系已经失效,即将亡国。 一个超大型国家的兴亡,首先最需要关注的其实是内政的治理。大明现在已经有亡国的征兆。 往小了去说,叫做基层治理体系失效。县级以下的基层体系已经完蛋,被缙绅、大族牢牢的把持。 所以在小冰河时期的大灾害面前,大明已经失去了抵御能力。要知道,整个明王朝的历史,有比崇祯末年更大的自然灾害! 往大了说,就是既得利益集团正在贪婪的吸食这个国家的血。他们牢牢的固守着自己的利益。阶级固化。让整个国家如同一滩死水! 所以,朝堂上的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在治理国家上面,腾挪的余地非常小! “奴婢遵旨。”高时明躬身行礼。 他为什么挑选李标、文震孟、三个人的沈惟炳奏章? 李标是阁臣自不必说。他代表了一批人的意见。 文震孟是天启二年的状元,天启七年时起复回京。他当年挨魏忠贤廷杖时,当时还是次辅韩爌为他求过情。 文震孟治春秋,善书法。前段时间天子召见翰林院的翰林们,他非常出彩,简在帝心。 刑科给事中沈惟炳是东林党干将。 最近朝堂的大事是天子对首辅韩爌,次辅李标不满。因而朝堂里暗潮涌动。不少人都在猜韩爌何时罢相。 不过,天子忙着整顿兵事,整日召见孙承宗、李邦华、袁崇焕、毛文龙。不是在西园里,就是在京营、御马监中。暂时忘记处理首辅韩爌。 沈惟炳这时冒头,或许代表着一些人的意见。要知道,正德皇帝的名声不怎么样! 崇祯在大殿里转悠了片刻,说道:“大伴,去把韩爌叫来!” 袁崇焕已经离京,也是时候把韩爌给解决掉了。这个首辅的存在,让他施政很不顺畅。而且,今年十一月的“京师大战”将至,他需要尽快搞到大笔的银子。 战略制定靠孙先生。拿刀子玩命靠袁督师。他这个皇帝最重要的事情是提供后勤保障,然后赏赐士卒、大将! 所有的一切,都离不开钱! 这是他作为皇帝的职责。 … … 庄烈帝在位仅十七年,辅相至五十余人。其克保令名者,数人而已,若(李)标等是也。(成)基命能推毂旧辅以定危难,(文)震孟以风节显。 所谓侃然体国,执正不惧,斟酌时宜,时献微益者乎。至于扶危定倾,殆非易言也。 ——明史 第二十二章 罢免 除开休沐之日,韩爌惯例是在内阁里办公。明代官员的工作时间是早七晚五。 当然,京官尤其的苦逼,因为需要早早的起来参加早朝。早朝是早上五点开午门。七点结束。 万历初,天子年幼,张居正执政时期便将早朝改为逢三六九的日子。算是减少“早朝”这种表面文章。非常的务实。 如今崇祯当政,他就不像“摄政王”张居正那么搞,直接“朕躬有恙,免朝!”然后,每五日至文华殿中和内阁、部院大臣们议事。 至于皇帝的身体什么时候能好,满朝的官员仿佛都没有看到。大明朝末期特别能“唧唧歪歪”的言官们也全部都偃旗息鼓! 京官上朝的要求是正五品。但是,正七品的御史、从七品的给事中们全部都是“清流”,都在上早朝之列。所谓“朝参官”。 偶尔有个别愣头青上书劝谏皇帝,要求恢复早朝,以复祖制,感应天地云云。但奏章被留中之后,事情就不了了之。 王承恩带着两个小太监从西苑到内阁,内阁大堂里一片忙碌的景象。一名中书舍人上前问明情况,赶紧去里面的公房里将三名阁臣叫出来。 “咱家来传皇爷口谕,召韩爌去西苑面圣。”王承恩三十多岁的年纪,面白无须,假笑着说道。 “臣遵旨。”韩爌整理了一下绯袍官服,对看过来的“同志”李标、钱龙锡郑重的拱手一礼,道:“日后国事就仰仗汝立(李标)、稚文(钱龙锡)了!”平静的往内阁大堂外而去。 李标、钱龙锡均是郑重的回礼,道:“象云公珍重!” 韩爌,表字虞臣,号象云。他这个年纪,被同僚们称“号”,这是一种尊敬的表现。 李标、钱龙锡两人送到内阁大堂外,目送着韩爌落寞的背影消失。两人都很清楚,韩爌此去绝对是有去无回! 之前,天子在文华殿中勃然大怒,拒绝韩爌、李标乞骸骨。不满之意,溢于言表。由此,朝中政潮汹涌。 不久前,中书舍人原包奇弹劾韩爌数条大罪,排在第一的就是“结党营私”。韩爌按照阁臣的惯例在府中“养病”,以示不贪恋权位。随即被天子训斥。 “如今国事艰难,阁臣有宰辅之重,上佐天子,下安黎庶。焉有被言官弹劾即不视事的道理?” 随即明旨天下,废除昔日不成文的惯例,重申正二品的尚书、以及阁臣均不可再以言官攻讦即不视事。 这看似在巩固阁臣们的地位,但是天子派太监到韩爌府上去训斥,这滋味岂是好受的? 此时,内阁里的一帮处理日常事务的中书舍人们纷纷簇拥着李标、钱龙锡,目送首辅离去。 这一切充满着一种难言的仪式感! … … “臣韩爌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韩爌进殿之后,立即三呼万岁,大礼参拜。 崇祯是在南台一处名叫“蓬莱殿”的地方接见韩爌。这里为南台最南之处,地势有颇,临太液池湖水。在殿中即可尽揽湖中烟波浩渺的美景。 崇祯微微的皱眉。 政治人物的每一步举动都是有含义的。他和韩爌这老小子不说常见,但按照大明朝的规矩绝对是不用大礼参拜的! 换言之,韩爌已经将这次面圣视为最后一次。而且,估计这老小子等会还要正气凛然的劝谏他。来一个青史昭昭,完美谢幕! “平身!” 崇祯虚抬右手,自有身边的大太监方正化唱礼。他看着眼前穿着绯袍、低着头、白发苍苍的老者,扭头吩咐道:“正化,你把他们都带出去,起居官也都离开。朕和韩首辅说几句心里话。” “奴婢遵旨。”方正化躬身行礼,把蓬莱殿里的人手全部都带出去。 秋风徐来,吹动着三丈长案上的文稿、奏章,还有写满官员名字的屏风。 韩爌忍不住惊讶的抬起头去看皇帝一眼。他一腔心思,被天子“清场”的动作搞的化为乌有。 一道锐利的目光迎着韩爌的目光而来,韩爌赶紧低头,躬身道:“臣死罪。” 平视天子,大不敬,死罪。 崇祯就嗤笑一声,转身到书案里面,说道:“韩首辅,这里也没旁人,朕的容貌你们这些大臣平常也没少看。有什么死罪可言?其实多看看也好,面对你们不认识朕。” 说着,从书案上拿着一份宗卷,丢到韩爌面前,“你看看,这才是能把你定死罪的东西。” 天子这个态度让韩爌心里是大怒,实在太不把他这个首辅当回事了!但听到这话,又只能忍耐住,捡起宗卷一看,抬头几个字就让他心里一颤。 锦衣卫! 再往下看,全是他的家族里的兄弟、子侄在蒲州的所作所为。第一:侵占官田。第二:隐匿人口。第三:操纵当地司法、税赋。第四:杀良民。 这些破事,说句实话,当前大明朝的缙绅,谁没有干过?以韩爌韩首辅的地位、权势,在一县之地横行,当坐地虎,那是必然的。 但这些破事被锦衣卫查出来,捅到御前,估计还握有证据,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天子本就不喜欢他。以此为由,诛灭他三族可能过了点,但整他个家破人亡,绰绰有余。而且,当今天子只有十八岁。最少能活十几年吧。 韩爌当即额头有些冒汗,免冠叩首道:“老臣…死罪不赦!” 崇祯负手笑一声,冷淡的道:“行了。你知道朕要和你谈条件的。你家在山西蒲州有田地近万亩,丁口无数。你把你这些年欠大明的赋税、徭役、加派结一下吧! 朕让司礼监算过了,按照一条鞭法的标准折算,你韩家这些年欠大明的银子总计五十万两。半个月内把银子交到内库。蒲州的韩家子弟杀人者偿命。 然后,朕许你乞骸骨致仕,赏金银、锦帛,给车乘。” 韩爌一时间错愕无语。他宦海沉浮多少年?历经四帝。中间还经历了和阉党残酷的斗争。但他怎么都没想到天子和他谈这样的条件? 低级! 太低级! 他好歹堂堂一首辅,就算不是东林党魁,也是有很大的政治能量的。结果天子就问他要钱。国事竟一概不问。 韩爌只觉得是一腔碧血无法放,半响后道:“老臣遵旨。” 崇祯挥挥手,“去吧。” 他根本没有兴趣和韩爌谈国事。把税收了就完事。至于其他如土地问题、人口隐匿的问题,他现在也没法碰。 韩爌是一个非常平庸的人。既无做事的担当,只知道调和。而其调和的手段又不高明。当个裱糊匠都不够格。 明史说:庄烈帝在位仅十七年,辅相至五十余人。里面能保全名声的只有数人。而这些人只知道:侃然体国,执正不惧。对时事只有些许的贡献。 扶危定倾,不是这些辅臣能够做到的。 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明朝的“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对于选拔人才而言,就是他妈的扯淡! 明末能打能抗的文臣督师,袁崇焕,三甲。孙传庭,三甲。卢象升,二甲,授户部主事。洪承畴,二甲,授刑部主事。 明朝翰林的选拔制度,三鼎甲必定入。剩下的进士们可以“选馆”为庶吉士。年轻有才华者入选。这也是翰林。 大明唯一的宰相张居正就是庶吉士出身。 这个制度,李邦华在万历年间就提出来要废除掉。 … … 帝方御极,英姿神武,诛阉党,定乾坤。于是钦定逆案。未及,乃令锦衣卫尽掌京中票号、钱庄、当铺。银行由是方兴。 当是时,阁臣韩爌因故,欲由蒲州运银五十万两至京师。银行半月通兑而成。 时人皆赞帝颖悟绝伦、姿才天授。此非天佑皇明耶? ——《国榷》,谈迁。 第二十三章 阁臣之位 七月末,大明京师的天气已经逐渐的转凉。晨曦从天际边徐徐的升起来,照耀在京师充满着古老岁月气息的巍峨城墙上。 首辅韩爌完成和崇祯的“约定”。五十万两白银由京中大小钱庄、票号、当铺凑出来,用数十辆马车送到皇城的内库中。于今日离开京师,致仕返乡。 韩爌历经四帝,万历二十年进士,东林党元老。他今日致仕,朝堂上大部分的文臣都来送行。 南城的右安门前,放眼看去,尽是绯袍大员。 东林党此时的牌面啊! 在原来的历史中,崇祯皇帝利用袁崇焕兴大案,将东林党清扫一空,至此之后,周延儒,温体仁分别为首辅,东林党在朝堂的势力被全面的压制。 韩爌侄儿韩垠带着韩府的数名老仆等在官道上,等候着自己的叔父“谢幕”。 在天子清理“鸣凤”陶崇道,显露出阴沉的心思时,他就有些担心、害怕。果然,不到三个月,他叔父就罢首辅。而且还被罚50万两白银。 老家那边据说还有人不想给钱,纵然叔父和他父亲联手都压不下去。但在锦衣卫校尉上门缉捕“杀人者”,高悬头颅后,满族噤若寒蝉,乖乖交钱。 惜别匆匆无柳条,瘦马单车出玉桥。 城门前,韩爌的目光一一扫过视线所及的大臣们,心中一声长叹,作揖行礼道:“老夫谢诸位前来相送。” 送行的大臣中计有阁臣:李标、钱龙锡、孙承宗、李邦华。 六部尚书:吏部天官王永光,户部尚书毕自严,礼部尚书何如宠,兵部尚书王洽,工部尚书张凤翔,刑部尚书乔允升。左都御史曹于汴。 众人一一回礼。钱龙锡从家仆手中拿过美酒,给韩爌斟一杯,道:“虞臣兄先后作相,老成慎重。引正人,抑邪党,天下称贤。如今圆满归去,我等岂能不来相送?请!” “请!”韩爌一口饮尽。 心中五味杂陈。天子明旨是:诏赐白金彩币,驰驿遣行人护归,悉如彝典。这算得上圆满致仕! 但是,他的银子运到内库里去,满城文武谁能不知呢?焉知日后这些人的日记里会怎么写?他韩爌一生功业、清名付之东流! 今年正月,御史任赞化弹劾温体仁。帝曰:“进言者不忧国而植党,自名东林,于朝事何补?” 他并未当面反驳。回去后上奏:人臣不可以党事君,人君亦不可以党疑臣。但当论其才品臧否,职业修废,而黜陟之。若戈矛妄起于朝堂,畛域横分于宫府,非国之福也。 这些话,天子听进去了吗?恐怕是一个字都没有!阉党之后,立即打压东林党。他这里是序章! 酒过三巡,翰林院侍讲学士黄道周等人做诗送行,左中允文震孟亲笔书写,赠送。 “谢诸位!”韩爌拱手一礼,坐进马车中,带着侄儿韩垠,坐在马车中,沿着官道回老家山西蒲州。 他也没有留下什么要记载进史书的言语。第一,那日在南台的召见,还有五十万两白银入内库,将他的使命感,历史感都打掉了。他说不出口,且何必去惹人笑话呢? 第二,他心里对天子还是有些意见的!但他不是那种强势性格的大臣。他并不想触怒一个掌握着锦衣卫的天子。他有家有口的。 在满朝的大臣目送中,在跃然升起的朝阳中,韩爌一行人身影落寞的离去。 韩爌作为协助天子钦定逆案的首辅,就此罢相离京,这昭示着一个时代落幕。 同时,这又是一个时代的开端! … … 明太祖定国家制度时,就设立了内廷二十四衙门。其中就有专门管理内库的机构。 韩爌的这个上午,崇祯正在带着王承恩、张彝宪、王永祚、周延儒、孙元化在内库里查看他的“收获”。 五十万两白银堆放在皇城里护城河畔的内库库房里,那放在木箱子里雪白的银锭看得簇拥着天子的二十几个小太监们呼吸急促! 财帛动人心啊! 王永祚这个死太监一眼就看出天子心里正爽,笑道:“奴婢为皇爷贺喜!” 其余几名太监纷纷跟进,“奴婢贺喜皇爷!” 崇祯哈哈一笑。看着满屋子的白银,心中总算是稍微有点底!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啊! 大明的国家财政早就破产。五十万两白银,就算是杯水车薪,也总比没钱好。 银子既然入库,就得花钱了。 崇祯负手吩咐道:“彝宪,替朕好好看着内库。内廷钱粮、库房的相关衙门归你管。你和大伴、老高碰个头,定下全责。再明文报给朕知道。” 说罢,再道:“财政一支笔!若是内库的银子少了,账目不清楚。朕唯你是问!” 王承恩应了。张彝宪跟着谄笑着跪地叩头:“奴婢谢皇爷恩典。一定不负皇爷所托。”他当司礼太监,在政治上确实有权力。但哪里有这样管着钱粮的实权好? 太监么,就爱银子! 明史:张彝宪,庄烈帝朝司礼太监也。廷臣竞门户,兵败饷绌,不能赞一策,乃思复用近侍。崇祯四年九月,以彝宪有心计,令钩校户、工二部出入,如涂文辅故事,为之建署,名曰户工总理。 崇祯对明史还没熟悉到这份上,但他和张彝宪接触几次,发现这中年太监还是很机灵的。便将内廷后勤部长的位置给他。 “起来吧。” 这时,锦衣卫同知董琨从外面进来,一身飞鱼服,躬身行礼道:“陛下,韩爌离京了。” 崇祯点点头,继续吩咐道:“玉绳(周延儒),你先支取五千两白银,负责组织邸报的抄写、印刷。” 周延儒在二十岁时连中会元、状元。此时他也不过三十六岁。官任礼部右侍郎。 崇祯二年三月,他在文华殿中受到崇祯皇帝的召见。君臣二人密谈很久。满朝人都知道周侍郎深得圣眷,乃是补位阁臣的不二人选。 但不知道为何,周侍郎在五月份时突然又失去圣眷。直到前些时日,袁督师离京,他才重回到天子身边、权力的中心。 答案当然是皇帝换人了! 崇祯对明末的两位奸臣周延儒、温体仁还是有印象的。而他和周延儒接触之后,发现这位曾经二十岁文魁天下的文臣,智商当真是高的惊人。非常善于揣测圣意。 而他也需要这样的人! 但是,这次阁臣的空缺,崇祯直接将李邦华补位。加东阁大学士,入阁预机务。他对李邦华还是很看重的。 李邦华治国能力不行。但是具体到一件事上,他会非常的努力去做好,而且为人讲原则。 这次提拔其实对朝堂的变动并不大。中极殿大学士孙承宗在大明门外,原五军都督府中办公。专管军事。李邦华协助。而作为阁臣,两人都有票拟权。 由此形成仿北宋东西两府四宰相的格局。 他对周延儒的安排是,加礼部尚书,将通政司右参政管理邸报的权限移交给他。 至于周延儒心里想不想的通,崇祯是不管的。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周延儒寸功不立,不做事,就想着靠奉承天子的几句话当阁臣,这是不可能的。 其实崇祯很不理解历史上的朱由检的做法。 对于文臣而言,阁臣就是最高的顶点。这样的职位,就像是吊在驴子前面的胡萝卜,是要让驴子拼命拉磨干活的,怎么能够随便的许诺给大臣呢? 十七年换了五十多个宰相!这不仅不利于政治稳定,同样极大的削弱了阁臣的政治地位和吸引力! 不值钱了嘛。 周延儒躬身道:“臣遵旨!”实话说,这次阁臣位置空缺,天子没有简拔他入阁让他着实失望。但终究是加官两级,在文华殿中能有一个座位。 他大致能体会到天子的意图:邸报办的顺天子之意,就能升阁臣。 … … 崇祯抬手示意,再吩咐道:“初阳(孙元化),火器制造,自今日起不再归工部所有,所有工匠全部转给兵部、枢密院管理。内廷兵仗局亦如此办理。 初阳,朕任命你为兵部侍郎,先支取五万两白银,专门负责火器打造。” 孙元化时年四十九岁,当即在内库的库房里跪拜行礼,声音哽咽的道:“臣遵旨!” 在大明做官,进士是第一流的。他一个举人飘零半生,今日被天子一言简拔到兵部侍郎的位置上,如何能不感激呢? 崇祯将孙元化扶起来,勉励他道:“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袁元素(袁崇焕)对你制造火炮的才能可是大加赞赏。朕相信初阳你的能力!” 孙元化,天启年间举人。师从徐光启学西洋火器法。孙承宗举荐为兵部司务,在辽东筑台制炮,因功进兵部职方司主事(正六品)。和袁崇焕是旧识,一起参加了宁远大战。 崇祯初,袁崇焕起复,孙元化随即起复任宁远副使。 前不久,崇祯询问登莱巡抚的人选。孙承宗举荐许誉卿,袁崇焕举荐的就是孙元化。崇祯最终选择了许誉卿,但就势将孙元化调到京中来,任工部郎中,专门管理火器、大炮打造的事宜。 稍微熟悉明末历史的人,谁不知道孙元化是大名鼎鼎的火器专家? 奈何在原本的历史中,这又是一个被冤杀的人。 一代军工兵器专家陨落于崇祯五年。 … 崇祯又交代了王承恩把内廷里的兵器、火器制造的机构、工匠全部交给孙元化。在兵器制造上事权如一。 张彝宪脸上带着苦笑。这银子才入库,就已经支取掉了五万五千两。邸报、火器制造后面估计还要花钱呢。钱不经花啊! 崇祯将事情吩咐下去,花掉一部分银子后,带着随行的太监们回西苑。 他心里很清楚:这点银子不够的! 搞银子的目的,是为了应付两个月后的“京城大战”。所以,他搞来的第一批银子,重点是放在铸造火炮上! 要加强城防啊!不要再出现炮轰大明总兵满桂的破事。 孙元化就是火炮专家。五万两银子只是第一期的款子。 为此,连舆论宣传——邸报,他都暂时不准备大动干戈,只是把善于体会圣意的周延儒放在上面。统一货币铸造银元的事情更是往后推移。 但这还只是铸造火炮的开销,回头给将士们的奖赏呢?依旧没有着落的。 所以,还得接着干,接着搞银子啊! 这时,小太监王彰进来汇报道:“皇爷,首辅李标和次辅钱龙锡求见。” “宣。” … … 十七年春,李自成陷蒲州,迫爌出见,不从。贼执其孙以胁。爌止一孙,乃出见,贼释其孙。爌归,愤郁而卒,年八十矣。 ——明史 第二十四章 阁臣们(上) 七月底,天气渐凉。崇祯已从临湖的南台搬回到昭和殿中居住、办公。对新任的首辅李标,顺势升一位的次辅钱龙锡的召见在昭和殿的偏殿中。 “臣等参见陛下。” 崇祯坐在放着宗卷、纸张、笔墨纸砚的一丈长案后,喝着清茶,虚抬右手。 自有太监唱礼。 李标一身绯袍,五十六岁的年纪,正值一个阁臣的黄金年龄。他拱手一礼,语气生硬的道:“臣恭为首辅,还未曾面圣。今日有事奏于陛下。” 韩爌既去,他当日是一起在殿中乞骸骨的阁臣,他心里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 韩爌在明面上名声是保全的。但那只是表象。满朝文武谁不知道韩爌送给天子五十万两白银保的平安。 韩爌在世,固然无碍。但日后今上反悔呢?史书、时人日记又该如何写?这足以让韩爌一生功业、清名付之东流! 他不想落得这样的下场。 崇祯的坐姿并不那么端正,他早上刚才在内库里那边转了一圈有点累。随意的道:“朕这半个月有点忙。国事,卿等看着办吧。你们都是人才!” 自从韩爌抵制“考成法”,赈灾之事毫无进展,他对大明朝当前的行政体系就变得更加的失望。所以,历史上的崇祯皇帝越勤政,事情越干不好。 在等韩爌交钱的这半个月,他做了两件事。第一,清理、整顿皇宫内的人口。所有的太监、宫女全部登记,发放纸质版的“身份证”。由印绶监掌握。 第二,和一周前抵达京师的孙元化见面,熟悉,聊火炮,聊京师的城防。当然,他并没有向孙元化提及他的军事计划。 君不密,则失其国。 李标听得出天子话里淡淡的讽刺之意,血有点上涌,拱手一礼,仪态非常标准,朗声道:“臣有四件事奏请圣裁。 第一,请陛下暂停厂卫在京师之外的活动。其一,厂卫校尉出外必索贿。地方官员不贿赂,则恐毁言日至。贿赂之则物力难胜。其二,缇骑惊扰地方,天下臣民难安。” 崇祯冷眼看了李标一眼。又一个来真心忽悠皇帝“罢厂卫”的人。他并没说话,伸手示意李标继续。这点养气的功夫他还是有的。 李标含着一肚子气,继续朗声道:“第二,人君不可以党疑臣。以喜好贬斥大臣。当论其才品臧否,职业修废,而黜陟之。” 见天子依旧无话,李标再一口气说道:“第三,请陛下停今年秋决。第四,京畿、陕西连年大旱,还请陛下发内帑银赈灾!” “说完了?” 崇祯将手里的茶杯放在面前的长案,站起来,冷眼看着面前的两名阁臣。心里的火气越盛。 李标根本就不怕天子震怒,他可不是韩爌。也不管同来的钱龙锡没有履行政治承诺出声支持他。昂首顶撞道:“臣请陛下决断。” “呵呵。”崇祯笑了两声,吩咐偏殿里侍候着的小太监王彰道:“去把锦衣卫同知董琨叫来。”再转过身来,语气冷幽,“李标,朕看你也是个体面人。 倒是要请教你一句,党同伐异不是你东林党的传统艺能吗?” 翻开明史,明末的某些大臣们,一个个都是光岸伟正。满篇文字里的意思归纳起来就是:不是大臣不行,实在是皇帝水平太次啊!而且,国势到了要更替的时候。臣等有能什么坏心思呢? 这和崇祯皇帝临死前说的:朕非亡国之君,臣皆亡国之臣。完全是相反的! 这里面有一个掩藏在历史深处的秘密:明史,乃是投降螨清的东林党徒写的。 就以崇祯此时的问题为例。万历末年,朝廷党争渐起。在朝堂上最牛逼的江湖门派是谁? 东林党! 熊廷弼在辽东经略的任上被撤职,就是被当时还是东林党的姚宗文给陷害的。 这帮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好鸟。 东林党一朝得势,所作所为就是一句话: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众正盈朝嘛!非我东林党,就是黑的! 这不是党同伐异是什么? 所以,东林党的辅臣李标,现在在崇祯面前信誓旦旦的说:人君不可以党疑臣。要用才品、能力来评判大臣。这简直就是个屁话! 你们东林党整人、要搞臭一个人的时候,是用才品、能力来评判的吗?你问问已经死了的熊廷弼服不服气?做人不能双标到这份上。 李标一口老血差点要呕出来,咬着牙说道:“臣不敢当陛下‘请教’二字。臣亦不敢将‘党同伐异’加在东林身上。” 钦定逆案,不是你搞的吗?我们内阁当时只想处理五十多人。是你坚持要定二百六十一人,分八等。 崇祯呵呵一笑,懒得和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李标掰扯。东林党在明末的得势,是分阶段的。 首先是万历末年,逐步掌握言官系统的东林党和楚、浙等党进行激烈的政治博弈,并逐步占据上风,到短命的泰昌皇帝时,达到巅峰。 天启初年,东林党亦是绝对的朝堂霸主。泰昌帝留给天启的顾命大臣就是东林党人。 其次,天启中后期,魏忠贤把东林党干的落花流水,出了一本《东林点将录》。 魏忠贤的阉党也不是好鸟。能把东林党这帮鸟人压下去,只能是比他们更操蛋的鸟人! 最后,崇祯皇帝上台,杀魏忠贤。东林党的势力卷土重来,崇祯二年时,三名阁臣全部都是“东林点将录”上的东林党。 李标是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东林党大佬赵南星的同乡兼学生。没错,和李邦华与前东林党魁邹元标的关系一模一样。他李标能不知道东林党的旧事? 崇祯从书桌上抽出一份奏章,丢到李标面前,“哦?那这份奏章你看看。” 李标的反应和韩爌一模一样,顿感自己被羞辱了。但捡起奏章,又只能熄火。 这份奏章上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们写着贴条:南京给事中陈尧言疏劾永光珰孽,不当正铨席。 白话文的意思:吏部尚书王永光是阉党余孽,不配当吏部尚书。 明王朝的公文流程是这样的。提交公文有两个方式:第一,通政司。第二,会极门口。每天专门有两个小太监在门口放着箩筐收大臣们的奏章。 所有的奏章进通政司,先去往宫中留档。具体来说,就是到了司礼监中录副本,再发给内阁。内阁接到奏章再票拟,提交给皇帝。具体来说,还是提交给司礼监。然后批红! 不要小看这多此一举的流程。这意味着内阁无法阻隔中外,只给皇帝看他们想让皇帝看的奏章! 现在这本奏章就是从司礼监过来的。内阁那本,李标和钱龙锡都还压着的。在没有“考成法”的年代,一本奏章压一两个月,谁能说不是? 打脸啊! 李标刚刚说“我们没有党争”,下一秒就被崇祯把东林党党争的奏章甩到脸上。 我左手一巴掌。 啪! 第二十五章 阁臣们(下)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白话文的意思:朕有罪,上天无以罪万民。万民有罪过,责任在朕身上。 语出儒家经典《论语》尧曰篇。这是中国古代皇帝罪己诏最常用的句子。 这也是东方治理国家的观点,政治规矩。小弟犯错,老大是要担责任的。 这和西方那种广场政治衍生出来的理念完全不同。 所以,此时李标无言以对天子! 南京给事中陈尧言弹劾吏部尚书王永光,理由是:这孙子是阉党余孽。妥妥的党争话语。 身为阁臣,东林党的旗标人物,李标不能辩解说:这事我不知情,和我没关系。 … 钱龙锡作揖拱手正要为东林党辩解一二时,若要论党同伐异,他这个东林党党魁首当其冲。这时,锦衣卫同知董琨从外面进来,跪地参拜天子,“臣董琨参见陛下。” 崇祯对钱龙锡摆摆手,示意他等着,说道:“董琨,你来说说李阁老家里的财产情况。” 董琨起身,干脆的道:“陛下,李阁老三代居住在北直隶真定府高邑县。父为贡生,曾任东昌府通判。经由我锦衣卫查探,李阁老有子二人,治家严谨,无命案。 但在高邑县中有田地约五千亩,乃是县中大户。家中奴仆在籍只有数十人,但李家隐匿人口,黑户约有两三百之数。李氏阖族丁口约六百余,有人经商。” 李标皱着眉头。 钱龙锡则是稍稍有点口干舌燥。他很清楚韩爌被迫交钱的内幕。现在见家在北直隶的李标被锦衣卫查的清楚明白,心里就明白,天子肯定也派锦衣卫去查他了。 他是松江府华亭县人。他家里的田地、商铺等资产可比韩爌、李标多得多。南直隶远比北直隶富庶,兼有海贸之利。 崇祯看着李标,冷笑一声,“李阁老,你劝谏朕:不要让缇骑出京。呵呵,缇骑不出京,朕怎么知道你李阁老的家底?怎么能知道你阁老逃税? 朕也不说太祖高皇帝时的刑法规矩。就按照现行的大明律法,阁老家里这些田地,这些人口,经商,应当补缴朝廷多少赋税? 有道是,正人先正己! 朕倒是想问问你,你连税都不给大明交,你怎么就能觉得你自己是个正人君子? 你难道不知道,你家里少缴纳赋税,你家乡县中种地的百姓就要多缴纳吗?多少老百姓会因你而破产、卖儿卖女?你翻翻论语,有这样的君子吗? 你怎么就好意思整天在奏章里,在朕面前,道貌岸然、理直气壮的喊着你是为百姓,为国家呢? 李标,你做官做到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算是个要脸的人吧?你自己说,朕这道理站不站得住!” 还是那句话,大明朝的官员、缙绅们,谁要没有偷税漏税那真不好意思出门给人打招呼。 但是,但是… 这种破事捅到皇帝面前,而皇帝又不愿意给大臣体面,且要较真的时候,那大臣们是绝对站不住道理的! 从来就没有逃税光荣这种律法的。明太祖规定的免税,囊括举人、进士。但免税的田地有限额的。并不存在你家里几千亩田地,商铺全部不用交税的情形。 这是文官集团势力大增之后的潜规则。 另外,隐匿人口,绝对是被大明的律法所禁止的!当然,底下人会有一万种花样去规避这个规定。 但是,在御前,你玩这种小花招有个毛用?这是封建主义皇权时代!就算在明清时,处罚一个官员要讲究程序,但是皇帝的权威依旧是无可抵挡的。 朕说你行,你就行。朕说你不行,你他妈的就不行! 譬如:崇祯现在要整李标的话,只需要把王永光派系的御史派一个到高邑县巡视。大明朝有御史巡视地方的传统。要御史核对高邑县的黄册和李标家的田地实际情况,清查田地、人口。 信不信朕整死你全族? 看清楚,是全族!不是全家。 不要说什么官官相护,文官集团抱团。当一个年轻的皇帝决定要搞你的时候,会有大把的人跳出来。 杨廷和权势熏天,不照样在三年之内,被嘉靖用“大礼议”玩残?张居正,一代名相,死后抄家。 天启皇帝,就算只是个工具人,魏忠贤都能借用其天子权威,把强大的东林党干的落花流水。 李标给崇祯指着鼻子骂,脸色铁青,当即跪在地上,免冠顿首,再梗着脖子道:“臣有罪。在陛下治臣之罪前,臣还是要问陛下,臣所奏的免秋决,发内帑银赈灾之事如何?” 钱龙锡心里暗自摇头。李汝立性子还是耿直啊!他算是搞明白,绝对是李标要求发内帑银赈灾把天子给激怒了。大明的这几位天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善财难舍。 而今上这位聪明的天子,智足以拒谏! 左手一巴掌之后,以锦衣卫调查的情况,再反手一巴掌,当场抽的李标颜面全无。罢相乃是定局。 人,都是要脸的!今天这番话传出去,李标还怎么在文渊阁里当首辅? 崇祯冷着脸的道:“今年的秋决会停掉。朕的内帑另有用处。” 扯一句额外的话。封建主义时代,判死刑的复核权力在天子手中。谓之“秋决”。崇祯确实想停掉死刑。因为大明朝当前这个情况,人力资源是宝贵的。重刑犯,送去挖矿、修路都比一刀咔嚓了强。 李标笑了一下,神情带着轻蔑。天子教训他教训的头头是道,结果轮到天子自己呢?还不是不愿意出钱救灾,如此如何称爱民?他可不是韩爌。叩首道:“臣李标乞骸骨!” 崇祯直截了当的道:“把你拖欠大明历年来的赋税在半个月内补上,然后上奏章走人。出去吧!数字,司礼监会告诉你。”丝毫不掩饰对李标的厌恶。 李标叩首后离开。 … … 七月末是金秋。上午时分,昭和殿偏殿里有凉爽的秋风徐来。 钱龙锡比李标稍微年长,今年五十一岁,见天子的目光看过来,突然的就觉得有些冷,连忙躬身行礼,拿出他宦海多年的急智,道:“臣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理姚宗文案?” 姚宗文因钦定逆案,已经罢官在家。此人后来投靠了阉党。钱龙锡对这样的人下手当然不会手软。 但是,但是啊… 此次韩爌罢相,就是中书舍人原抱奇弹劾。姚宗文和原抱奇私交甚好。而当今天子一日连罢两首辅。当真是令他摸不准圣意。 崇祯直白的道:“第一,熊廷弼和姚宗文在辽东之争,熊廷弼是对的。朝廷要有一个盖棺定论!第二,姚宗文拿了万历天子二十万两白银去募兵,兵却不见。把银子追回来!” “臣遵旨!” 崇祯看看低眉顺眼、态度恭敬的钱龙锡,让钱龙锡离开,“卿去办事。改日朕再和卿详谈!” 崇祯走出昭和殿后,在走廊里观赏着西苑里的秋景。庭院里树木金黄,有暗香怡人。 虽然连抽了李标两耳光,打的李标溃不成军,逼迫他认罪,搞到几万两的罚款!增益搞钱的大业。 但是,他的心情让李标搞的有点不爽。 他做了三个月的明帝,现在多少还是有点代入这个角色的!陕西、京畿的民众受旱灾,作为天子,这要不要赈灾?当然是要的!五十万两白银砸下去,让锦衣卫用刀看着,选派得力的大臣主持,还是可以救很多人的。 这是一个皇帝应有责任感,这是一个人应有的怜悯之心、良知。 然而,他手里的钱必须要全力支撑两个月后的大战! 稍微背过政治课的人都知道,要抓住主要矛盾、次要矛盾。即将京师大战就是当前的主要矛盾! 这一战,会让明王朝在户部尚书毕自严竭力运作下的脆弱的财政破产。这一战,会让黄台极获得足够的政治威望去称帝。这一战会让螨清掠夺大量的人口和资源,以至于建奴要消化到崇祯七年才会再次入寇。 所以,这一战他想要赢下来!改变大明这艘破船即将沉没的命运,将要从这一战开始! 他需要这一战所带来的政治威望! 任何一个马上皇帝,其威望是足以压制文官体系的。他需要政治威望来推动大明更深层次的改革!现在很多问题,他都没法碰的。 崇祯看着庭院里的秋景,还有远处的湖景,慢慢的将自己心中的杂念排除,看向远方。 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且待来日,换这人间! … … 帝尝言:韩爌,庸才也,无首辅之担当。李标,年壮性(情)强,然于国事无益,幸自知耻。钱龙锡,东林党魁也。可用之,宜防之。 ——《崇祯见闻》,刘若愚。 第二十六章 看历史 刑部,天牢。 一间还算干爽的牢房里,一名老者正在牢房中就着天窗里的阳光看书。 左右隔壁的房间里都住着人。但常年在牢房里呆着,早就没话可聊。时间在这里都仿佛是停滞的。 少顷,一名狱卒进来,走到这老者的牢房前,喊道:“杨镐,出来。有人要见你。” 牢房里左右的人们多少有点动静。这年头被关押在刑部大牢里来个动静不容易啊。 而如果外面的人听到“杨镐”这个名字,恐怕要大吃一惊! 没错,这位就是十年前,在万历四十七年萨尔浒之战的明军总指挥、前辽东巡抚杨镐! 打输这场极为关键战役的大明罪人。 自萨尔浒之后,十余年来,建奴气焰嚣张,不断的令大明丧师失地。多少城池被老奴屠掉,多少奋勇抵抗的军民血洒辽东大地? 若非袁崇焕横空出世,力捍危疆,宁远一战闻名于天下。大明连辽西走廊都保不住了。 他还没有问斩。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皇帝手中的“死刑复核权”。皇帝勾死刑犯名单的时候还会跳着勾,以示天子仁德。而且皇帝的精力是有限的。这里面就有操作空间。 只要你有足够的银子去买通内廷里的大太监,让皇帝书桌上,那叠要勾决的文书中,写着你名字的那页确保在下面,大概率你就能在今年逃过一劫。 这是一个钻漏洞的操作,实测真实有效。 杨镐从牢房里走出来,带上镣铐,跟着狱卒往通道尽头走。眼看着似乎要去刑部天牢外面,杨镐不禁问道:“谁要见我?” 狱卒不耐烦的道:“去了你就知道。” 杨镐压着心中的好奇,登上台阶在数年之后第一次走出刑部大牢,见到阳光,禁不住微微眯住眼睛。然后被带到刑部院落里的一个偏房中,就见满屋绯袍大员。 正中坐着一个青年,白皙清瘦、容貌端正,蓄着短须。一身青衫直裰,头戴四方平定巾,大明书生装束。 杨镐只要脑子没坏掉就知道这是谁,当即跪下,带着镣铐道:“罪臣杨镐参见陛下!” “把镣铐去了吧!”崇祯吩咐一声,看着眼前跪在地上的老者,有种看历史的感觉。“前两日有阁臣奏请停今年秋决。朕昨日在名单中看到你的名字,今日特来一见。 朕每闻萨尔浒之战,无不扼腕叹息,痛彻心扉。大明倾天下之力,尽征宿将猛士,及朝鲜叶赫精锐。五日间,全军皆败。建奴仅伤数百人。所获则以巨万计。自此辽东攻守之势转换。” 任何一个对明末历史感到惋惜的读者,首先一定会追溯的便是到万历四十七年的那场大战! 那场大战成就了老奴的威名,使后金有立国之本!成就了军事史上的一个著名战例。以少胜多的经典!有一个军事原则闻名中外:“凭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去。” 那么,就机会,谁不愿意见一见那场大战的当事人呢? 当然,老奴是见不到的。他被袁督师炮轰受伤,已经死了。不过崇祯认为日后他肯定能见到。把老奴的棺材打开就是! 屠我大明百姓无数,朕有生之年,必将老奴开棺鞭尸,挫骨扬灰,以慰生民!以泄心头之恨! 杨镐内心里升起屈辱感,兵败获罪,十年间他心中亦在想此役。叩首奏道:“罪臣愧对皇恩,百死莫赎。” 崇祯很直白的回答道:“卿不死,朕何以对天下人?卿将萨尔浒之战前后写明白,一式两份,分别交给周延儒、孙传庭。明年秋后问斩,以谢天下军民。” 一份要发在邸报上,一份在枢密院中留档,给军事人员研究。 礼部尚书衔,掌邸报事的周延儒、兵部左侍郎孙传庭两人出列躬身道:“臣遵旨。” 杨镐沉默片刻,情绪复杂的道:“罪臣谢陛下恩典。” 不才何事令专征,二十万军一旦倾。从此辽东无静日,庸臣误国罪非轻! … 杨镐重新被带下去,崇祯对刑部尚书乔允升道:“卿组织人手将《大明律》重新修订。最好是分为刑法、民法两部分。不要怕字数多。日后刊行天下实施,越详细越好。” 乔允升,东林党人,以清廉正直、执法不挠、政绩卓著闻名于世。时年七十七岁,白发苍苍,脸上带着喜色的道:“老臣遵旨。”书成,则青史留名。 崇祯点点头,对身旁刚刚回京的前兵部右侍郎、三边总督杨鹤道:“故人相见,杨卿做何想?” 三个月前,崇祯执拗的擢升洪承畴为三边总督,将刚到陕西的杨鹤给召会朝廷。杨鹤不久前才到京师。 当年,萨尔浒之战,大明战败。时任御史杨鹤率先弹劾杨镐之罪,并举荐熊廷弼任辽东经略,得到朝廷的首肯。 杨鹤中规中矩的道:“臣诧异杨镐十年未死,复又叹服陛下仁德。” 说句实话,他被人推到三边总督的位置上去剿匪,他是不情不愿的。他不过是当御史言官的习惯,大嘴巴到处说,要保护大明的元气,不可擅杀造反的百姓。结果他被推到陕西去剿匪。 但是,刚刚到任就被天子召回京师,这也是很丢面子的。意味着天子根本就不信任他的能力。 崇祯笑笑,说道:“卿之子杨嗣昌,朕甚爱其才。卿且去南京做一任尚书。” 杨鹤一愣,随即躬身行礼,高声道:“臣遵旨。”喜色溢于言表。 大明虽然没有前宋之避讳,但显然不可能父子同朝为高官。他外放南京明显是要给儿子让路。他儿子杨嗣昌时年四十二岁,正是官场中的黄金年龄。 崇祯微笑着做个手势,示意他平身。 杨嗣昌的能力如何且不说,此人对崇祯皇帝绝对是忠诚的。他是愿意用的。反正比这位只知道空谈招抚反贼的杨鹤强。当然,杨嗣昌也不是什么好人,把卢象升给坑死了。 所以,他要用杨嗣昌,也要等等。袁崇焕死后的明末第一大将,当属卢建斗! 崇祯今天来见杨镐,顺带着召见回京的杨鹤。此时,把此人一脚踹到南京去后,便带着随行的周延儒、孙传庭等人离开刑部。 回到西苑里稍坐半个时辰,跟着去刑部并没有一起离开的方正化就冒出来,道:“皇爷,奴婢办妥了。” 且说,死刑的生意,太监做的,朕做不得么? … … (杨)镐固庸人,且老矣,治兵年许,无所经理。 ——夏允彝 (杨)鹤素有清望,然不知兵。……流贼之肆毒也,祸始于杨鹤 ——明史。 第二十七章 首要任务 前文说过,想要免除死刑,让皇帝在不知不觉中笔下留人,关键是要买通太监。 而想想看,能够整理皇帝书房的太监得是什么人? 想当年,熊廷弼和王化贞同时论罪下狱,为何熊廷弼在天启五年被斩,他儿子今年才到京师求收首级,王化贞至今还在刑部大牢里活着呢? 核心原因就是,熊廷弼答应给魏忠贤的四万两银子反悔了。 以崇祯在书房里定的规矩,这几万两银子买一条命,钱肯定是得送到他的大伴王承恩手中才有可能实现。 不过,崇祯没有让王承恩来办收银子的事,而是让司礼秉笔方正化来办。这位日后殉国的司礼太监,读奏章、批奏章的文字水平不错的,但也有文人的毛病。 那就是:临机处事无一策。 明史:十七年二月复命出镇,(方)正化顿首辞,帝不许。又顿首曰:“奴此行万无能为,不过一死报主恩尔。” 既至,与同知邵宗元等登陴共守。有请事者,但曰:“我方寸已乱,诸公好为之。” 不过崇祯对他的印象很不错。今年五月,方正化奉命去辽东出使,召袁崇焕、毛文龙回京觐见。毛文龙在回天津卫的船上孝敬了方公公两万两白银。 方正化回来后悉数交给崇祯。这倒不是方正化不爱银子。而是他怕误事,主动给天子做了说明。 崇祯当然是和方正化九一分成,给方公公两千两的提成。 此时,这种死刑生意,包括让韩爌、李标交赋税,他都是让深受他信任的方正化当他的白手套。 “说说看。”崇祯坐下来,喝口茶。 方正化笑呵呵的,在长案旁汇报道:“皇爷,王化贞家里愿意出三万两,换得明年不死。还有其他几个官儿,合起来凑了两万两。奴婢此次总计得了五万两银子。” 崇祯这会没打算和方正化分成,他现在急缺银子。安抚方正化几句,算是白嫖了方公公一波。叹道:“算上李标的罚银,差不多十万两白银。还是不够啊!” 方正化忠心耿耿,倒没有因天子不分银子给他就怨恨,劝慰道:“皇爷明见万里,圣君临朝。天下事早晚会顺起来。” 崇祯给说的一笑,拍拍方正化的肩膀,到昭和殿外散步。他算什么圣君? 通过罚阁臣的款搞银子,做死刑的生意,这传出去都是很掉份子的事情。 但这不是没办法,都是钱逼的啊! 他心里当然知道靠罚款,收点“保护费”,这是不可能改变大明的财政状况的。还是得开源! 然而,蚊子腿再小也是肉。他得不顾身份的去做。不然呢?他身为天子,总不能卖官鬻爵吧? 虽然锦衣卫已经报上来,吏部选官,已经在这样搞。缴纳银子多的人就能去好地方当官。但他作为天子,要做的不是顺应这个风潮,而是整顿、踩刹车! … 这里需要说明明朝的选官制度。 在大明朝,最牛逼的五品官是什么?正确答案是:吏部文选司郎中!大明朝的官吏任免,和我们所熟知的是不同。官员任满后,要到京中选官。 并没有无缝连接,有官位等着你接任。须知是僧多粥少! 高级官员如内阁大学士、六部尚书等有奉特旨、廷推、部推。低级官员,通参(正五品)以下,吏部於弘政门会选。 要知道,大明朝的县令也就是正七品。主持吏部日常铨选的就是吏部文选司郎中。 所以,基于大明这样的选官制度,在明末这样的政治环境中,可操作的余地就太大。 而任何一个朝代,只要走到了“卖官”这一步,就是将亡国的先兆! 当然,大明现在要亡国的征兆太多了,也不差这一条。譬如:政治腐败,民不聊生,军事无能,内忧外患,财政破产,土地兼并,天灾人祸… 他现在搞的:派出矿监,锦衣卫在京中名为入干股实为收商税。罚大臣的款,收免死刑的钱。这都是招数搞来一些银子,前前后后,差不多合计有六十五万两白银。 在即将到来的“京师大战”,这点银子不够! 假设他现在手头有几百万银子,保管能打一场“富裕仗”,好好招待远道而来的建奴,送他们一份“西天免费游”套餐。 问题是没有。 还是要继续搞银子。这或许将是贯穿他皇帝生涯的永恒的目标! 但,现在已经是八月上旬,时间越来越近。他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尽快把手中的银子花出去,转化为战争潜力。 第一,要囤粮。第二,提升工匠待遇,打造火器!这个火器包括守城的火炮,以及质量合格的鸟铳。第三,整顿、操练京中军队。 到明中后期,卫所制度崩溃。驻守在京中的部队有两支。 第一,京营。在不同的时期会有诸如“三大营”,“十团营”、“十二团营”、“老家”这样的称号。李邦华为提督。 第二,御马监下辖的勇士营和四卫营。 这两营兵马在正德年间多达四万余人。历经整顿定额为六千五百人。目前是曹化淳在负责。 这两支领取厚饷的军队能不能战,这恐怕是要打个问号的! 事情很多啊。 “陛下…”崇祯在昭和殿外站了许久,金黄的树林中鸟鸣声不断,秋风徐徐。大伴王承恩过来喊他去吃午饭。 … … 小时雍坊,李标府中。京中的夜灯渐渐的升起。 李标在内书房里坐着看书。至于他心情如何,无从得知。他已经没再去内阁办公,请了病假。一个族侄门外进来。 李标便抬起头,问道:“都处理好了吗?” 他早早的把老仆打发回家凑银子。有韩爌的“旧例”在,他当然知道半个月交银子到内库怎么交。族侄刚才就是在和“大明皇家银行”的一个姓汪的掌柜谈具体手续费用。 这是前不久天子亲赐的名号。 族侄惭愧的道:“还没有。叔父,钱阁老派人送了一封信和五千两的银票过来。”说着,将书信和银票递过来。 李标看了书信,轻叹口气,“把银票收下吧。尽快把京中的事情处理完。老夫打算在三日后递交奏章乞骸骨,离京返乡。” 族侄有些错愕,他不大懂这里面的门道,道:“是,叔父。” … … 八月金秋,西苑里桂子飘香。临近中午时分,崇祯带着曹化淳从万岁山的校场里往西苑里走,在崇智殿中召见首辅钱龙锡、户部尚书毕自严。 “臣等参见陛下。” 崇祯做个手势,坐下来,接过小太监王彰递来的温茶。跟在他身边的王承恩唱礼,“平身!” 户部尚书毕自严是按照最近的惯例来见皇帝。他在负责购买粮食的事宜。买来的粮食囤放地点,一个是内廷里的府库,一个就是京城里的太平仓等府库。 钱龙锡则是今天主动求见。自李标离京后,孙承宗、李邦华忙于军务。钱龙锡独相于内阁中,倒是做了几件事。考成法便明文昭告天下。姚宗文被就近逮捕入狱,审问。 毕自严作为户部尚书,在御前奏事自然不能越过首辅。钱龙锡奏道:“陛下,如今孙阁老、李阁老专责军事。臣独在内阁,被言官所劾。请陛下圣心独裁,特旨选大臣入阁办事。” 第二十八章 类世宗 政治人物说话,基本都不会是废话。而是有着其目的。 而在封建主义皇权时代,皇帝所在的地方,就算是政治场合。所谓“御前”。 崇祯和钱龙锡也没什么“私交”或者默契,所以他并不会天真的认真,他的首辅、东林党魁只是单纯的请他特旨简拔新的阁臣。 这里需要额外的说一下明朝的内阁制度、惯例。 一百多年来,明朝内阁的阁臣,在大部分情况下都是三名阁臣的组合。 譬如:三杨,弘治朝的“刘公断,李公谋、谢公尤侃侃”。张居正同样有两名小弟帮他处理公文:吕调阳、张四维。后期是:张四维、申时行。 在明代的政治惯例中,独相,这绝对是要被言官们弹劾的!所以,钱龙锡要在天子面前做个姿态。 那么,微妙之处就在这里。 钱龙锡看似高风亮节,表示权力尽在圣上手中,但这难道不是一次很隐晦的试探吗? 陛下,我最近的工作,你可还满意? 那么,第二个的微妙之处又来了。 如果崇祯想要给钱龙锡添堵,他就可以提拔钱龙锡的政治对手入阁。如果崇祯想要钱龙锡坐稳首辅的位置,当牛马干活,那就得给他配备助手。 … 崇智殿中,桂花的香气盈盈而来,令人心旷神怡。崇祯将手里的茶碗放在小太监手里的银盘之中。内阁大臣,就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啊!徐徐的道:“ 卿不必理会言官弹劾。朕已经下过明旨,阁臣不应被言官弹劾后不视事。” 说着话锋一转,“南京给事中陈尧言弹劾吏部尚书王永光为阉党余孽,朕这些时日思索良久,党争误国啊。逆案既定,阉党都在其中。百官不得再以阉党为名,相互攻讦、定罪。卿以为如何?” 一听“党争”两个字,钱龙锡心里就是一紧,赶紧躬身道:“陛下明鉴万里,臣遵旨。” 钱龙锡和他的前任们性情是不同的。他更像是一个老练、深沉的政客。 要知道,钦定逆案之中,东林党大肆报复阉党、清算,两百六十一人被定罪。有一半的案子都是当时身为三辅的钱龙锡办的。 细品。 细品一下。 不要以为这个在明史中明文记载着“龙锡,东林党魁也”的人物是个吃素的。 崇祯没管钱龙锡的“乖巧”,继续道:“李孟暗(李邦华)很早就提出来要考核御史。由吏部会同左都御史,如县官一般,一年一考,三年一任。卿以为如何?” 钱龙锡当即额头就有些冒虚汗。 这不同于刚才的要求。这是真是会触犯到科道言官们的利益,会为他带来无尽的骂名和仇恨! 他宦海多年,非常的清楚,天下间的党争不是天子下一道诏书就会没有的。顶多就是以后党争时,不能拿“阉党”这个罪名去套。这他答应下来,只会赢来美名。 但是,给天下的言官们带上的笼头:由六年一次的京察,改为一年一考,三年一任。这不得给科道言官恨死?他以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但他同样不敢得罪当今天子。大明朝的官儿,不想当就辞职。宦海沉浮,谁还没有个辞官离去、日后起复的经历?然而,今上是个要钱的主。 他是南直隶松江府华亭人,家里的财产比韩爌、李标多得多。韩爌都被天子要求补缴税款五十万两白银。他要是触怒天子,那得补缴多少银子? 这会毁掉他家族几代积蓄下的财富。并且,家族会就此没落下去。培养脱产的读书人很费钱。 钱龙锡低着头,咬牙道:“陛下言之有理,臣遵旨。” 崇祯就笑起来,钱龙锡终究还是有点担当的政客。比韩爌强。说道:“卿且去办事。” 钱龙锡明白,这就是天子给出的交换条件。得把事情做完,才会给他配备助手。躬身告辞道:“臣告退。” 刚走两步,又被崇祯喊住,“钱卿且住。卿对阁臣人选可有推荐?” 钱龙锡微怔,转过身上前来,拱手奏道:“臣欲举荐吏部左侍郎成基命入阁。” 成基命是前东林党首辅叶向高的学生。在崇祯元年廷推阁臣时,由于钱谦益和礼部给事中瞿式耜的操纵,在大臣们的会推之中,成基命为第一。 但崇祯元年的廷推因周延儒、温体仁弹劾钱谦益而作废。钱谦益因此被贬谪回老家苏州。 成基命在东林党内根基浅,能力和地位又在这里,给他在内阁里当助手最合适。 崇祯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道:“钱谦益在家里干什么?整天吟诗作对?叫他来京中。” 钱龙锡有点错愕,很想“幽怨”的看天子一眼。但终归是控制着。 大伴王承恩对天子的意思理解的比较到位,躬身道:“奴婢这就派遣内臣去苏州传召。” … … 钱龙锡告辞而去,户部尚书毕自严全程观看着内阁首辅被皇帝“敲打”的全部过程。 他也是宦海多年的老人,岂能不知道这一番对话里面的政治交锋? 第一步,首辅钱龙锡其实今日是借着言官弹劾的由头来试探天子,想要点“奖赏”。 结果,天子根本懒得理会这试探,反而丢了一件很难的事让钱龙锡去处理。态度很明确:要做事,这首辅之位才坐得稳。 第二步,天子会默许成基命入阁协助钱龙锡,但是却在时隔十个月后要召回钱谦益。 这里面的微妙之处在于:钱龙锡,东林党魁。而钱谦益同样是东林大佬。 或许在天子眼中,这就是钱龙锡的替代人选。这如何不叫钱龙锡如芒在背呢? 今上智足以拒谏,操弄大臣如在股掌之间,有世宗皇帝(嘉靖)的风范呐。 但对于大臣们而言,侍奉世宗这样的皇帝是苦不堪言的。而世宗把江山折腾的一塌糊涂,大明今日之天下可经不起那样的折腾! 毕自严正忧心忡忡之时,听到御座上的天子说道:“景曾,你弟弟毕自肃的封赏不要再推辞了!朕正要取他为国而死的大臣风范,以激励天下士民。追赠太子少保、左都御史,谥忠愍。” 毕自严,字景曾。今年六十一岁,官任户部尚书。他是万历二十年进士。那一年的状元叫做翁正春,一代名臣。 毕自严的弟弟毕自肃在崇祯元年任辽东巡抚,因宁远兵变愤懑不食而死,性情刚烈。而崇祯皇帝给的待遇是:兵变革职。 这事干得真不叫人事!因为宁远兵变的本质,不是毕自肃作威作福,而是士卒闹饷。这是粮饷不足导致的。后面袁崇焕到任,三下五除二搞定。 毕自严为弟弟上书申诉,请求保留官职、待遇。未准。再请求将弟弟的功绩记于史册,得允。 崇祯实在是不理解原版的崇祯皇帝怎么想的。户部尚书毕自严明摆着的是能臣,天启年间他就是户部侍郎、天津巡抚,负责辽饷供应的人。给他弟弟求个死后的待遇,这点面子都不给的吗? 未免太过于较真,从而显得刻薄寡恩! 而且,毕自肃还是绝食自杀的!这等气节难道不让人佩服吗?史书是不是白读了?这样的大臣都不褒奖,给予身后之名,以后谁给你朱明卖命? 崇祯前两天召见毕自严筹备粮食时,说了这事,被毕自严拒绝了。不知道是不是心里有气?毕竟就是去年的事。今天崇祯直接把死后的待遇甩出来,赐恤如制。 这当然是问司礼太监高时明的。崇祯一个现代人,可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毕自严愣了一下。“忠愍”这个谥号算是盖棺定论,认为他弟弟是冤枉的。 在国逢难,曰愍。 毕自严一时间心头百感交集,他也知道天子是要重用他,所以才会给他弟弟这样的待遇。否则,今天敲打首辅的戏能让他当场观看,能让他知道成基命不日就要晋为阁臣? 但心中还是为弟弟的名誉恢复感到感慨难言! 毕自严眼睛有点红,声音有点哽咽,跪下叩首道:“臣谢陛下圣恩。” 心里倒是忘了刚给天子下的评价:类世宗皇帝。 … … (钱谦益)人品实在差得很,年轻时是个浪子,中年是热中的政客,晚年是投清的汉奸,居乡时是土豪劣绅,在朝是贪官污吏。一生翻翻覆覆没有立场,没有民族气节,除了想作官以外,从没有想到别的。 ——吴晗 第二十九章 缺钱 崇智殿位于太液池的东岸。往东是“西直房”、“兵仗局”、“旧库监”等内廷衙门。而崇智殿其往西便是三面环水的钓鱼台。当然此钓鱼台非彼钓鱼台。 后世鼎鼎大名的钓鱼台国宾馆位于西郊阜成门外,不是太液池的这个。 当然,这里的环境依旧是一等一的。景气萧爽,绿树成荫,山水环抱。 殿中,崇祯坐在高高的御座上,让心怀感激的户部尚书毕自严平身。接下来,其实才是他今天要处理的正事。 钱龙锡的求见只是一个意外的插曲。被他敲打一番后,钱首辅应该是回去用心干活去了。 其实,干也白干。 明末这情况,根本不是坐在京城里批阅几份奏章,提出几个所谓好建议就能行的。 要拿刀子杀人啊! 明末的利益集团如此猖獗,想要他们出让利益给贫民、百姓,那简直是痴人说梦!唯有拿刀子杀人,才能让他们让渡利益,使得大明重回正轨。 崇祯一早就这个觉悟。所以,他对明末的官僚体系,也就是所谓的朝堂掌控权并不特别的期待。丢给阁臣去管。他一直都在为接下来的京师大战做准备。 毕自严坐下来奏事。这是给老臣、重臣的优待。 崇祯询问道:“银元之事,户部铸造的可有眉目?”前文说过,大明的银钱、币制简直是混乱到姥姥家去了。搞得民间都出现专门的钱庄来兑换银钱。 而明朝历代皇帝铸钱,全部都是铸铜钱。崇祯元年,毕自严就主持铸造了精美的崇祯通宝。但恰恰中国是缺铜的国家。所以,就铸了个寂寞。 明朝通行的其实银本位! 在当前的条件,指望人们去信任纸币是不现实的。大明宝钞的信誉早就毁得一干二净。擦屁股都掀纸太硬。纸面币值明明写着十万贯,可能在流通中价值一文。 所以,崇祯能想到的就是铸造银币。也就是后世人人皆知的“袁大头”!但他并不知道袁大头的配方比。这需要户部的工匠去试验。 当然崇祯没有想过在现在就推行银元,他没有足够的白银储备。发新币不可能成功。但要先要把铸造模板先搞出来。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毕自严回道:“还请陛下稍待,户部工匠还在想办法。”又道:“臣奉陛下圣谕核算天下税赋,以银为基准。崇祯元年天下赋税、加派等折合约为1810万两,支出为1854万两。实银收支有高达157.4万两差额。 今年夏税开征,统计数据还未出来。但臣预测辽饷不足。请陛下派京卿前往地方征辽饷。” 崇祯忍不住就想揉脑袋。 说句实话,毕自严真的算能臣了,把国家财政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是,毕自严的奏章、表格递上来,他是看得头皮发麻。 你知道吗?明朝的财政收入列表中有:麦、米、丝锦折锦、丝锦、麻布、租税钞、棉花绒、户口盐钞、马草、屯折银等等名目。 他看半天,硬是没有知道最直观的那行数据:到底岁入多少两银子? 他娘的,大明收的是实物税。 而且,税种也要让人头昏眼花。夏秋两季的粮食,叫做正税。三十税一。 别急,没有工业化生产的年代,谁家朝廷收这么低的税?那等于全国的官僚和皇帝要喝西北风去。 正税之外有加派。还有徭役。还有各种杂项。 而自萨尔浒之战败建奴兴起后,明朝就开始征收辽饷。这是每年赋税中的重中之重。因为辽饷不到位,辽东的士兵们就会闹饷。 崇祯想了想,道:“准卿所奏。” 大明的问题,他作为后世人当然明白在哪里!对他要做的事情也很明白:损有余补不足。 简而言之就是:劫富济贫,财富再分配。 但是具体到日常收税,这真的只能依靠专业人士。太他娘的复杂了。他叫毕自严报个数这很简单。但是,这些实物税的收支、管理,各种赋税、加派、杂项… 所以,他对户部尚书毕自严非常的礼遇。这位大司徒在他心中的份量不是钱龙锡这样的阁臣能比的。 毕自严拱手一礼,表示谢意,再道:“臣奉圣谕在京中购买粮食,目前已经和京中的大粮商联系妥当,每石米作价一两银子。太仓中银两有限,臣不建议购买粮食。因此,此次购买粮食将以陛下的内帑为主。” 天子前些时日召见他,询问他是否可以更换户部储存在仓库中的粮食。把旧米卖掉,把新米存储起来。 在往年,户部确实会有这样的管理。但天启、崇祯两朝,天下赋税每年都是有缺额的,哪里还有什么大量储备的粮食?勉强维持罢了。 因此,天子向他提出建议,向粮商购买大量的粮食储备起来。理由是:京畿去年大旱受灾。若再来灾情,手中粮,心里不慌。也可以平抑京中粮价。 崇祯叹口气。他前段时间想当然了。明朝收的是实物税。每年朝廷收到手的银子非常少。张居正当年去世的时候,太仓之中银两最多时为400多万两。 “那朕让少府去做此事吧。一两银子一石米,这价格太贵了。” 毕自严解释道:“陛下,年景好的时候,漕运不绝,京中米价最低时能到5钱银子一石。但辽东兴兵,京畿受灾,粮价自然上涨。而这些粮商还要承担运费。” 崇祯痛苦的揉着眉心:“朕明白。卿且去办事。” … … 毕自严离开后,崇祯独自的在崇智殿前的蕉园里散步。王承恩带着几个小太监在后面远远的跟着。 金秋时节,秋风飒爽,暗香阵阵。太液池中,波光粼粼。正午时,西苑里幽寂。 崇祯手里有六十五两白银,要转化为战争潜力。他拟做三件事。第一,囤粮。第二,打造火器。第三,操练京军。 现在看来,打造火器交给孙元化。京营那边一堆烂事,且人数太多,暂时由李邦华稳着。他最近是盯着曹化淳操练御马监兵马。六千五百余人,实兵实饷。 他小本买卖,只能先顾着御马监这边。 本来第一件事囤粮,他交给户部尚书毕自严去办,应当手到擒来。哪里知道这最稳的环节反而出了问题。 户部银子有限,无意购粮。而毕自严帮他把粮食价格给协调了。但着实有点高。 一个兵一天要吃掉多少粮食?他要养着御马监的兵,能省一点是一点吧! 这时,王承恩走上前来。见天子愁眉苦脸,他感同身受。汇报道:“皇爷,奴婢已将王彰派往苏州起复钱谦益。皇爷,该用膳了。” 崇祯忍不住笑了下。 他不知道钱龙锡、毕自严怎么想的。但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是:把钱谦益这汉奸弄到京城来罚他的款! 一个韩爌都能罚出五十万两白银。罚三个韩爌,国库一年的财政收支就平衡了。 至于罚款的理由,这根本不用他操心。周延儒、温体仁和钱谦益是死对头。 你有银子贿赂考官,喝花酒,娶名妓,难道没有银子贿赂朕吗? “走吧。先去吃饭。大伴,你通知下去,让负责少府的锦衣卫同知李若琏来见朕。” 粮食采购的事情,他有些新想法。 崇祯用锦衣卫去“收取”大明皇家银行一成的干股。但锦衣卫是专业的谍报机构,并不能专门干这个。因此,设立新的衙门叫做“少府”。仿前汉时。 内部的管理暂时还是用一个锦衣卫千户专门负责此事。这个千户还肩负着保护银行业的店铺不被京中其他人等收取“杂费”。 第三十章 三十二万石 隶属于皇帝直属的少府,自成立后便设在崇文门外的崇北坊中。向南靠近法华寺一带。 锦衣卫同知李若琏在被天子召见后,经过数天的筹备。于八月二十日在少府召集京中豪商协商采购事宜。 锦衣卫、东厂这几个月当然不是只吃干饭,就帮皇帝查查阁臣、重臣们的家底而已。这段时间之中,按照崇祯的指示,逐步的从京城往外摸排,将京中的大商家、背景查个底掉。 所以,李若琏此时能精准的把京中最富的人都给请来! 当然区区一个锦衣卫同知,即便少府是天子的私库,但想要请动京城里的勋戚、奄寺、豪强,那是不可能的。来得都是管家、老仆一类的人物。 少府正堂前的大院里,树影落地,秋风徐徐。五六十人坐在各自的八仙桌旁,稀稀疏疏。 李若琏穿着军中常服,窄袖长袄,猿臂舒展,英姿勃勃。他乃是崇祯元年的武进士,家传的武艺。去年武举考试是由李邦华组织的。当时李邦华任兵部侍郎。 明史:崇祯元年四月,起工部右侍郎,总督河道。寻改兵部,协理戎政。还朝,召见,旋知武会试,事竣入营。 李若琏以武进士的身份进入锦衣卫任职。很快在不久前的锦衣卫整顿中脱颖而出。被崇祯简拔为锦衣卫同知(从三品),率一个锦衣卫千户所管理少府。 李若琏站在堂前朗声道:“少府欲出银二十万两购置粮食。九成杂粮,一成小麦。限期在十月初二运抵少府交割。请诸位在书笺上写下能卖的石数。” 话音刚落,一名中年管家懒洋洋的道:“敢问李同知,我们的报价是一家吃掉这笔生意,还是由少府挑选各家的出价组合起来?” 李若琏斩钉截铁的道:“诸位一家或者几家共同报价,少府不管。我这里收到的报价,都视为二十万两白银能买到的粮食石数。” 当即,庭院内就沸腾起来。 这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不是以每家能卖出多少粮食来决定这笔大生意,而是以谁能给出最低的粮食价格才能获得这大订单! 李若琏再道:“在下还有一事要说明。拿到此次订单的商户,不管是一家还是数家,都将获得‘皇商’的称号。皇商在今年内所持货物进京城不缴税。” 庭院里的喧哗声瞬间变得更大。 还有个约三十岁的男子在高喊道:“此言当真?”精神很有点亢奋。 … 这里需要说明:在大明朝,做生意和种地是一样的,都要缴税。不同的生意税率不同。总体原则还是太祖高皇帝定的“三十税一”。换言之,商税税率为3.3%。 这税率简直是商业的乐土啊!但是,别急。封建主义时代总会有惊喜等着你。 明代的商税分为:住税、过税。住税就是商品交易过程中对出售商品方所征的税,包括各种交易税、营业税等。因为,通常是按照市面上的店铺去收,又叫“市税”。 过税,顾名思义,就是在商品运输环节征收的税。譬如,就在崇文门外的“崇文门税关”就号称“天下第一税关”! 天下由南往北的货物,走大运河先在通州下船,直走官道到京城,再由东便门进入南城,在崇文门税关交税,由崇文门入内城。 所以,在大明朝,商品从生产出来,要收几次“三十税一”呢? 生产环节,朝廷有权收一次。比如酒醋税。 运输环节,那看你走多远呢!没准你真是从杭州运输到京城呢?那沿途的税关都得交钱。 销售环节,店铺那里,朝廷还有权收一次。 所以真实的税率,应该是10%往上走。 当然,这个总体税率并不算太高,或者难以承受。所以,大明朝在中后期时,商贸发达。江南非常的繁荣。历史上谓之:资本主义的萌芽。 但,还是那句话,封建主义时代总有惊喜等着你。 即便这个税率,大明的缙绅们也还是不愿意缴税的,采取各种方式偷税漏税。 在大明的税收中。排行前三的税种是:田税、盐税、钞关税。而钞关税是多少呢?崇祯年间是90万两。对比一下宋朝的商业税就知道,这个数字太扯淡了。 而具体到少府此时关于“皇商”的优惠政策,直白点说,就是能合法的省掉崇文门税关的税。 今天在座的诸位的背景,非富即贵。但是,并非所有人每次都能全额免税进崇文门。若真到那份上,崇文门宣课大使的业绩还要不要? 这个小小的从九品芝麻官可是天下有数的肥缺。一年搂个一万两银子轻而易举,且不犯法。 小本生意,省个3.3%的税那真不在意。但是大额生意呢? 譬如,在座的某些人是京师里的煤炭供应商。每年冬季,京城里煤炭消耗量都是按几百万斤来算的。算算这个帐,就知道此时庭院里沸腾的原因。 … “同知大人,且容我等商议片刻。”一名老者起身说道。 正在庭院里的众人,并不知道此时在庭院东侧的厢房中,一身青衫的天子正看着他们。 崇祯身旁有数人簇拥着。计有东厂太监王永祚、司礼太监方正化,锦衣卫同知董琨,礼部尚书掌邸报事周延儒,礼部尚书、协理詹事府温体仁。 一个东厂的百户正介绍着庭院中的诸人:“圣上,刚才问李大人的乃是国丈嘉定伯(周皇后父周奎)家的二管家。年轻人是襄城伯李守锜的庶子。这老者是乐安公主府中的老仆…” 崇祯面无表情的点头。 明末第一大害当然是言官!但是要说统治阶级,武勋、皇亲国戚、奄寺这都是跑不掉的。而他现在看到的就是,武勋、国丈、公主都是有钱人。 而前些时日,他亲自坐镇御马监清理空饷、弱兵,很是处置了几个太监。抄家、贬谪凤阳。抄家一共得了六万两白银。 这些人这么有钱,再想想他在京城外看到的普通百姓的生活。让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窥一管而知全豹。贫富差距过大,只要是个高中生都知道这样有问题。正所谓: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东厂厂公王永祚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琢磨着天子的想法。他很清楚的知道,天子心情不愉快。 这时,见庭院里的众人都外出商议,周延儒躬身作揖道:“臣为陛下贺。少府此法至少可得二十五万石粮。以充实内库粮仓。” 周延儒在二十岁时就文魁天下,连中会元、状元。智商真是没得说。很显然,少府要诸豪商竞价,并给出好处。这势必会得到一个低的粮价。 以一石粮八钱银子算,二十万两白银可够得二十五万石粮食。可供御马监两营数年之久。 崇祯回过神来,思绪回到正轨,微笑着道:“玉绳这么笃定?” 周延儒,表字玉绳。他肯定的道:“商人逐利。只是,臣以为此举恐会损害崇文门钞关税征收。户部毕尚书未必不同意。” 崇祯笑笑,说道:“朕已和毕尚书沟通过,年底和他核算,补足崇文门关税不足的部分。皇商之法先试行之。” 周延儒拍马屁道:“陛下运筹帷幄,臣自愧不如。” 崇祯就笑着摆摆手。 半个时辰后,李若琏来汇报最终的情况。以乐安公主为首的几家出价最高,愿意卖三十二万石粮给少府。折算米价略高于六钱银子每石。少府预付定金三成,也就是六万两白银。 “好。卿好好办理此事!”崇祯心中喜悦,总算是一块大石头落地。很是夸奖了李若琏几句,叮嘱他把好质量关。再询问少府内的账房、文书招聘事宜。半个时辰后,才带着随行的太监、文臣们离开。 … … 崇祯十七年,流贼寇京师。(李)若琏守崇文门,城破殉国。绝命词曰:死矣!即为今日事;悲哉!何必后人知。 ——《明季北略》,计六奇 第三十一章 三人 明光宗的长子是天启皇帝朱由校,皇五子是崇祯皇帝。皇八女朱徽媞,母康妃李氏,封乐安公主,下嫁北直隶宛平人巩永固。 少府的粮食竞标,得手的便是乐安公主府为首的几家。 因少府要求的是一个月左右的时间将粮食运抵。所以这些存粮只能是在京畿地区储备着的,否则根本无法及时运到。而崇祯根本就不怀疑乐安公主府数家能做到。 要知道,在崇祯二年十一月之前,大明朝的京师已经一百多年没有遭到兵锋。穷人固然是穷得都绝后,但是皇亲国戚们财富正迅猛的增长着。 吞噬的就是自耕农、平民百姓的血肉、劳动。 把城外勋戚、富户们的粮食收进来好啊!免得过几个月便宜螨清鞑子。 而以乐安公主府为首,倒不是乐安公主府最富。而是崇祯皇帝最宠这个幼妹。所谓圣眷正浓。 … 崇祯一行人出少府就是繁华的南城,人生鼎沸。上午十一许的秋日正好。法华寺的钟声悠然而来。 其实懂行的人看到“法华寺”三个字就会会心一笑。法华寺一带的胡同乃是教坊司南城分司所在。所谓:绣阁朱楼,花街柳巷,盛名传天下。 用“小技巧”搞定粮食的事情,崇祯心情很不错,脸上带着笑容。竞标嘛,古就有之。这不算他的原创。皇商制度,倒是拿来主义。 他内心里对阉割了华夏血性,覆灭了辉煌灿烂的汉文明的螨清没有一丝的好感。 但正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 好的东西就要拿来用。后世咱们被列强欺负的那么惨,该学习的时候可是一点都没含糊! 不能学疫情时的鹰酱:宁要资本主义的草,不要社会主义的宝。 大明朝的商税已经是这么个鸟样。市税聊胜于无,钞关税最高时九十万两。这顶个什么用? 皇商制度现在还只是开始,将逐步完善,而拥有专卖、垄断权利的牌照肯定会越来越值钱。而商税会以“牌照”的形式征收到手! 像酒类,这也是可以搞准入制度的。没有饭吃,老百姓会造反。但酒价就算飞上天,百姓挺多骂两句。飞天茅台早飞天,但不也就挨骂吗? 螨清日后册封的八大皇商,现在肯定已经通敌了。等大战之后,再处理这帮鸟人。 就算抓不到证据,他也要让锦衣卫制造出铁证! 有证据要上,没有证据,制造证据也要上。看朕弄不死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狗汉奸。 崇祯看一眼钟声悠扬的法华寺那边,再看看自己身边的两个礼部尚书,心情飞扬的道:“走,卿等随朕去玉绳管理的邸报看看!” 这里要额外说一点。明朝有一个很蛋疼的官场习俗。那就是喜欢给很多重臣,包括阁臣加六部尚书的官衔。 这对于时人而言倒无所谓,谁是正牌的“坐堂尚书”,大小官吏们自然清楚。但对后世查资料的人可是苦不堪言。我哪里知道你有没有坐在正阳门后六部衙门里主事? 譬如:周延儒、温体仁现在都是礼部尚书。但真正管着礼部事务的礼部尚书是何如宠。 “臣等遵旨!” 一行人纷纷答应下来,簇拥着天子往正阳门后的通政司而去,邸报就设在那里。 崇祯有感于法华寺所在的教坊司分司,再去看周延儒、温体仁,当然是有缘故的。 对他而言,银子永远都是不够用。粮食到手,今年进京勤王的军粮也就有了。接下来,就是要整顿舆论、整顿言官! 在大明朝,舆论传播主要靠两张嘴。第一,名妓的嘴。第二,读书人的嘴。 在京师,名妓当然尽在教坊司中。在南京,名妓当然都在秦淮河上。 而要管住读书人的嘴,一个得靠邸报去引导舆论,这个是周延儒在管。还有一个,得整人! 明末的那帮言官太猖獗,不整是不行的。这个要靠温体仁这个大奸臣:为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 … … 八月中旬,朝廷派内臣前往苏州起复钱谦益至京中为礼部右侍郎,官复原职。 稍后四五天,也就是崇祯带着周延儒、温体仁去少府观看粮食竞标后,朝廷再派人前往南京召给事中陈尧言至京中参加“忠君爱国学习班”。 南京给事中陈尧言就是上奏章弹劾吏部尚书王永光是“珰孽”的那个言官。 崇祯当时把这奏章甩在前阁臣李标的脸上。这是一封妥妥的党争奏章。 在明朝时,南北往来,最便捷最通行的方式就是走京杭大运河。钱谦益和陈尧言两人于九月十二日,恰好在大运河上的重镇扬州遇到。 时年四十八岁的钱谦益虽然热衷于当官,但在文学上的名望渐隆,所以圣天子时隔十月便重新起复他,他依旧是从家乡优哉游哉的缓缓启程。 相比之下,陈尧言的机遇就要苦涩得多。他此时也是天下名人。一封奏章,引得天子御批:阉党尽在逆案中除,百官不得再以阉党余孽为由攻讦。 天下还有没有珰孽?这个问题在江南是不用再说的,肯定有!矿监还在江南肆虐呢!而陈尧言要参加的“忠君爱国学习班”似乎不好。所以,士林舆论都在捧陈尧言。 扬州盐商们为少宗伯和陈给谏租赁了一首大船,往京中而去。 出发的第一天晚间,明月高悬,江天一线。钱谦益请陈尧言到他的小客厅中喝茶。 貌美的侍妾婷婷袅袅的奉茶上来,钱谦益伸手示意,笑着道:“汝则请用茶!” 大明固然是重言官。但陈尧言科名比钱谦益低,身份、地位更低,连忙作揖行礼:“谢老大人。”再坐下来。 闲话两句,钱谦益便问道:“汝则,这个忠君爱国学习班是什么名目、章程?” 陈尧言苦笑一声,“细则下官也不知道。只知道由礼部尚书温体仁担任教谕。” 钱谦益心里就像浇了一盆凉水一般。他在去年被罢官的两个死对头是:周延儒、温体仁。 如今一个掌邸报,一个掌学习班。全部都是礼部尚书。那貌似他这次去京中,似乎处境不大妙啊! 和陈尧言聊了一会儿官场、诗文,钱谦益送客后,立即写了一封信给他的门生礼部给事中瞿式耜,第二天一早就派身边的随从轻舟往京师而去。 … … 巩永固,字洪图,北直隶宛平人。十九日,都城陷。时公主已薨,未葬,永固以黄绳缚子女五人系柩旁,曰:“此帝甥也,不可污贼手。”举剑自刎,阖室自焚死。 ——《明史,列传第九,公主》 第三十二章 访客 且说钱谦益和陈尧言坐着盐商们租赁的大船沿大运河前往京师,于十月初六抵达。这是一个有点慢的速度。 沿大运河从扬州往京师全程三千多里,坐帆船,昼行夜停,只需要半个月左右的时间即可抵达。而他们九月十三日从扬州启程,迁延二十三天才到。 十月初已经是初冬时节,摇摇欲坠的夕阳下,寒风刺骨。码头上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钱谦益带着美妾、家仆一行十几人从大船上下来。他放眼看去,通州依旧是当年那帮繁华的模样。 城廓内外,集市众多。商铺民宅沿着官道两侧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规模庞大。商贾、民夫、旅人、官员汇聚成人潮。人声喧哗,肩摩踵接,一派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走吧!” 钱谦益吩咐下去,坐上昨日先行抵达的家仆雇佣好的马车,带着众人并宣旨的太监王彰三人(锦衣卫两人护送)、陈尧言三人(长随一人,护卫一人)去通州驿站投宿。 这里要额外说一句。京杭大运河到通州并不是终点。但通州至京城的河道,有时候堵塞有时候疏通,维护成本很高,便规定只许漕船走水路进京。 其余人等、货物一律在通州下船,换陆路进京。因而通州码头就是天下第一码头。是天下货物、人员出入京师的必经之地。而通州驿理所当然的便是天下第一驿站。 刚到驿站门口,钱谦益等人便看到两个兵丁在此把守,在寒风中冻得直哆嗦。一名文吏从里面出来,拱手道:“还请两位老爷出示枢密院的勘合。” 所谓勘合,就是可以白嫖驿站,免费吃喝的证明。这玩意儿就象征着特权。每年由兵部发出,给京师各大衙门、地方省、府发一定数量的勘合。 而崇祯将兵部并到枢密院中,要实现在军事上的事权合一,而不是令出多门。因而,勘合改由枢密院签发。 这里要额外多说一句。枢密院这个机构,并非崇祯发明的,在明初之时,明太祖设置的节制中外军事的机构先为“大都督府”,再改“统军大元帅府”,再改“枢密院”,再改“大都督府”,再改“五军都督府”。 明朝的国策就是以文驭武。崇祯要用孙承宗孙先生专责军事,只有一个“枢密院”可选。 而“以文驭武”的破事,更是保证了兵部并入枢密院没有丝毫的阻拦。因为枢密使是孙承宗,枢密副使李邦华,两人全部都是进士出身。这摆明是两宋惯例。 陈尧言跟在钱谦益旁边,表情有点尴尬。他是从七品的给事中,论级别和职务,都没资格领取勘合。 钱谦益作为礼部右侍郎(正三品),他这个级别按照枢密院最新的规定是有资格的。但他这不是刚从苏州起复吗?他难道为一张勘合跑一趟南京不成? 再说,沿途的驿站不也没要吗? 钱谦益的长随勃然变色,上前呵斥道:“我家老爷蒙天子圣恩,起复为当朝礼部右侍郎。圣旨在此,你要不要看一看?” 那文吏连眼皮子都没眨一下,道:“既是朝廷命官,没有勘合就登记交钱吧!” “你…”长随手指着文吏,气得浑身发抖。跟着自家老爷走南闯北,他何时受过这个待遇?区区一个不入流的吏员! 钱谦益这时才拦住自己的仆人,让其去里面按规矩登记、交钱,笑呵呵的对太监王彰、给事中陈尧言道:“此地必有名臣坐镇。” 交过住宿和伙食费用,比旅馆的费用持平,钱谦益一行人在驿站小吏的带领下去住下来。分了两个院落。钱谦益和美妾挤一个房间。 他刚吃过驿站里提供的粗茶淡饭,漱口后就准备休息,这时长随将他先前派到京师里和他的门生礼部给事中瞿式耜联系的老仆给带进来。 钱谦益先让老仆坐下来喝水、吃饭,问长随:“可打听清楚?” 长随回道:“老爷,已经打听清楚。如今在通州主事的是兵部左侍郎孙传庭。” 钱谦益大吃一惊,“怎么会如此?快去找驿站里找几份近日的邸报来。” 在大明的行政区划之中,有布政司、下辖府、县。但是还有一个行政单位:散州。 通州就是散州。下辖三县,治所通州城。最高的行政官员是知州,从五品。朝廷怎么会将一个兵部侍郎(正三品)放在这里呢? 长随莫名其妙,听话的去外面找邸报。但刚到小院门口,就发现有一人带着随从笑眯眯的站在门口。而他们随从毫不掩饰的穿着“飞鱼服”。 锦衣卫! 长随当即就呆住,喉咙里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在大明朝,任谁开门后看到锦衣卫,估计都的麻爪。 中年男子笑笑,但在长随眼中这笑容着实有点恐怖,他问道:“南京户科给事中陈尧言可是住在这里?” 长随一叠声的道:“是,是。”随手一指右边的厢房。 钱谦益在官场上厮混多年,虽然不知道锦衣卫怎么来了,但估摸着天子刚起复他,不可能要将他下诏狱,便从正房里走出来,正好听到这对话。 中年男子就在庭院里微笑着拱手一礼,道:“下官锦衣卫同知董琨,前来给陈大人传口谕。下官倒是可以回答钱侍郎的疑问。” 钱谦益罢官回乡,并不知道锦衣卫最新的情况,但锦衣卫同知也就在锦衣卫指挥使之下的人物。见这锦衣卫不是找他的,心里松口气,拱手回一礼,道:“还请明言。” 董琨笑着道:“锦衣卫侦知,建奴大军将至。通州乃是重镇,须得得力大臣镇守。孙侍郎在九月就带着三千精兵来通州上任了。” 钱谦益惊得退后一步,失声道:“这怎么可能?袁督师坐镇锦州,负天下之望,建奴怎么可能打到京畿来?” 董琨也没有回答这话,带着锦衣卫直接去西厢房里找陈尧言。 小院不大,锦衣卫上门的动静,陈尧言已经听到,这时已经让长随打开门,在房中正襟危坐,沉着脸,喝问道:“阁下来捉拿本官,可有驾贴?” 驾贴,相当于是逮捕令。按照明朝的典章制度,锦衣卫捉拿人犯,必须要找刑科给事中出具驾贴。 这用屁股想都知道,刑科给事中是士大夫,哪里会给厂卫提供方便?还混不混士林了?所以厂卫抓人,走流程的是少数情况,经常是无证逮捕! 天子爪牙,岂是戏言? 董琨呵呵一笑,道:“陈大人不必激动。且把这张表格填一下,签字画押。”说着,拿出一份表格,递给其长随。 陈尧言心里就松口气,他是真的紧张啊。这时不肯示弱,反问道:“我激动了吗?” 然后,陈尧言看到表格,释然、轻松的心情全无,在油灯下久久不语。 这份表格很平常就是要求他填写姓名、籍贯、科名,父母,兄弟,做官履历,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财产自主申报”那里。要求他填写家中田亩、商铺等等。 董琨笑眯眯的道:“忠告陈大人一句,此乃圣上所需,还请陈大人如实填写,不要欺君罔上。陈大人且慢慢填,本官告辞。明日再来收表。” 陈尧言目送着锦衣卫离开。稍后,钱谦益的长随过来询问,再将空白的表格取过去一观。 钱谦益在明亮的蜡烛下看着这份据说要给皇帝的表格,以他的聪明立即就想到问题所在。 田亩数,谁敢填实际的数字?但是,填县衙里黄册上的数字,真不怕天子派人去查么? 田亩数不对,顶多是个逃税漏税的问题。万事好商量。但是欺君之罪,而且还是有纸质表格为证据,本人的签字画押,天子抄家灭族都是可以的。 幸好他不用填这张表格啊。 就在钱谦益在小院正房屋子里对着他的美妾感叹之时,长随在门外汇报道:“老爷,司礼太监方公公来访。” 我… 钱谦益一句脏话憋在喉咙里没骂出来。他就是傻子也明白,他的行踪被人掌握了。而锦衣卫先来恐吓陈尧言,继而又有司礼太监前来拜访。 天子这未免敲打的意思未免太明显。甚至都可以说是恶意了。 京城这水,不但非常浑浊,还有点凉啊! … … 就钱牧斋(钱谦益)对明初史料的贡献说,我是很推崇这个学者的。二十年前读他的《初学集》《有学集》《国初群雄事略》《太祖实录辨证》诸书,觉得他的学力见解,实在比王弇州、朱国祯高。 ——吴晗 第三十三章 方公公收钱 夜间七点许,北风呼号,凛冽的吹拂着通州驿站的砖墙、土屋。喧哗的声音从小院外遥遥的传来。 方正化一身富贵青衫装束,带着两个小太监走进来。 “方公公,请!”钱谦益将方正化几人让到正房里,叫他的美妾去外面暂避。 司礼太监来访。钱谦益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在庭院里“招待”方公公。这可是正得圣眷的内廷大珰!和方才锦衣卫同知不可同日而语。 而且,方正化来意恐怕不善,且代表着天子,他更不敢怠慢。能指挥厂卫的,除当今天子还有谁? 方正化大马金刀的坐下,他武功很不错。有些影视剧将他当做东方不败的原型。 明史:方正化,山东人。及城陷,击杀数十人,贼问:“若为谁?”厉声曰:“我总监方公也!”贼攒刀斫杀之,其从奄皆死。 城破之时能带着随从干死数十人,这要没点武力值,肯定是不可能的。 方正化待钱谦益也坐在正房简陋的小方桌边,笑呵呵的说明来意,“咱家随驸马都尉巩永固来通州,听说钱大人在此,特意过来一晤。” 钱谦益听着这鬼话,笑着拱手一礼:“在下岂敢?承蒙圣天子起复,下官意欲忠心报国,正要请教方公公京中局势!” 方正化嘿嘿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啊!他的确是奉命而来!干脆的道:“京中如今官场风气重实务。天子明言:非翰林不得入阁的规矩从今而后废除。 如韩非子所言: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如今大明官场的规矩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钱大人要细思啊!” 钱谦益听到这话,越发的肯定是天子在幕后。他去年就欲入阁,被周延儒、温体仁在天子面前告状,弄得他狼狈丢官回乡。所以天子肯定知道他“欲入阁”的心思。 “邦华公入阁,天下瞩目。下官仕途只在词臣中打转,还请方公公不吝赐教。” 方正化笑而不语。 钱谦益明白过来,告罪一声,取了五千两的“大明皇家银行”的银票过来,“些许心意,不存敬意,还请方公笑纳。” 在崇祯整合京中票号之前,京中的票号就以行业协会的形式,实现南北通兑。而诸多票号整合为“大明皇家银行”之后更是实力雄厚。钱谦益的银票便是“大明皇家银行”所出具。 方正化不动神色的收了银子,笑吟吟的道:“钱大人,你在东林党中声望卓著,如今建奴大军将至,不坏事便是做事。回头以礼部侍郎巡抚某地,或者督办某事,资历便有了。” 钱谦益若有所思的点头,又忍不住道:“方公公,宁锦防线仍在,建奴从何处来?而下官自天津卫行来,未见整个京畿气氛紧张?百业依旧。” 方正化回答道:“此事涉军中机密,枢密院已经行文各地总兵、督抚,要求整顿城防,积极备战。民间即便紧张,但人要吃饭,田地皆在城外,能如何?” 豪强可守堡寨,缙绅可进城中,百姓则没有办法。而且,光喊亦无人肯信的!这就是近日京畿地区的现状。 在闲谈两句,方正化便起身告辞。他已经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和钱谦益建立起“私谊”,方便日后收钱。不过,钱谦益这位东林党的大佬似乎理解错了,以为他代表天子来敲打他:回京给我老实点,不要搞事! 钱谦益送到小院门口,回来裁开门生礼部给事中瞿式耜的书信阅读起来。 他的美妾从屋外回来,抱怨道:“外面可冻死贱妾了!老爷,那司礼太监为何事而来?” 钱谦益捻须笑道:“他是为天子来敲打我。总之没事了,且睡吧。” 他刚刚在门生的书信中了解到一个最新的消息。今年八月甲子,总兵官侯良柱、兵备副使刘可训击斩奢崇明、安邦彦于红土川,水西贼平。 天子甚喜,群臣为天子贺。这一个月以来,朝中对如何封赏此战的总督朱燮元存在争议。 崇祯元年,朝廷起复朱燮元为兵部尚书,总督云南、贵州、四川、湖广、广西军务兼贵州巡抚。以前功,进官少保,世荫锦衣卫指挥使。 天子力排众议,决意以平水西贼之功,封朱燮元为三等伯水西伯。加总兵官侯良柱为都督同知(从一品),擢兵备副使刘可训右副都御史(正三品)。 乐安公主的驸马,驸马都尉巩永固便是带着朝廷的封赏前往贵州。今日便是刚刚抵达通州驿,就在他不远处住着。 钱谦益刚刚凉下去的功名利禄之心又熊熊的升腾而起,因为他发现天子酬功,当真是大方的很! 国朝有多少年没有因军功封爵了?朱燮元做到了! 而兵备副使刘可训乃是万历年间的举人出身,竟然因军功被擢升为右副都御史。这在昔日的大明想都别想。举人只能做杂官、浊流,岂可为清流? 国朝的驸马都尉向来是不允许正经做官的。只能做个天子近臣,陪天子说说话。而显然,驸马都尉巩永固此次传旨回来,必定会因功升官,进入仕途中。 这天下的升官规则已经变了啊! 他好好的听天子的话,按照方正化刚才的提点,或许也就是天子的本意,未来可期啊! 第二天一早,钱谦益便兴冲冲的带着众人启程前往京城。他还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套餐。 … … 就在钱谦益往京师而去的时候,其实还有一人正进京师。两人前后脚的功夫抵达会同馆,然后见面相认识。 时间稍稍往前三月。 且说七月份蓟辽督师袁崇焕自京师归来,大会诸将议事。言道天子割裂登莱、皮岛为辽南战线,废五年平辽之语。再出示诸将天子赠别诗。诗曰: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由礼部尚书、状元周延儒亲笔手书,天子加盖印签。 辽东诸将见书卷、诗词士气大增。副将何纲,锦州总兵祖大寿,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等亲信将校都为袁督师贺。 袁崇焕再布置军事,讨论若是建奴绕开宁锦防线,自蓟镇突破,辽东兵马要如何作战。 待军议完成后,立即派遣辽东总兵吴襄,并其子吴三桂、所部万人前往蓟镇的重镇遵化城驻守。 吴襄当然也不傻,如果后金大军从喜峰口攻入,遵化城是死地。但是以袁督师刚从京城叙职归来,又有天子赠诗的威望,他屁都不敢放一个。真以为袁督师是好相与的么? 辽东大族又如何?信不信袁督师砍了你? 吴襄只是在离别前和妻兄祖大寿饮酒,痛哭着托付家族,妻儿。于八月初带着长子吴三桂、家丁、本部兵马往遵化而去。沿途和蓟辽总督刘理的文书往来自不必说。 待九月初到遵化城,和顺天巡抚王元雅扯皮入城驻防后,吴襄想了个辙,奏请天子:请以长子吴三桂入“御前班直”为国效力。没办法,他虽然还有儿子,但以长子吴三桂最为出色,乃是家族的希望。他不希望长子死在遵化! 为这事,经过高人指点,给司礼太监方正化送了五万两白银。 果然,十月初,天子诏书即至遵化,召吴三桂为御前班直,进京履职。 方公公收钱办事,其信誉中外共知!但真以为崇祯会对某些人高抬贵手? 呵呵。 … …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圆圆曲》,吴伟业(梅村) 第三十四章 给你选择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年四十八岁的钱谦益和年方十八岁的吴三桂同时被天子在乾清宫西侧的养心殿召见。 此时已经是钱谦益抵达京师的第六日。而相反的是,这是吴三桂抵达京师的第一日。 进门来,两人赶紧大礼参拜。只是心情各不相同。 跟着崇祯的大伴王承恩尖着嗓子道:“平身。” 崇祯刚从紫禁城后的万岁山下广场练习骑马回来。嗯,也就是原版崇祯皇帝自挂东南枝的煤山。 他可不希望出现慈父那样悲催的事情。明明是大胜后作为最高统帅的阅兵,却因为练习骑马摔倒,不得不将这巨大的荣誉让给朱可夫元帅。 当然,慈父毕竟是慈父,一代军神朱可夫随即便被闲置。 崇祯刚刚在乾清宫中洗过澡,此时换了干爽的衣服,坐在偏殿里铺着坐褥的黄梨木椅中。漂亮的宫娥端来一杯温茶。他打量着眼前的两人。 实话说,他个人对钱谦益的兴趣不大。所谓的“敲打”,纯粹是钱谦益想太多了。 一个头皮太痒水太凉的士大夫、文坛领袖,哪里需要他敲打?他压根就没打算用钱谦益。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他对大汉奸吴三桂那肯定是非常感兴趣的。这就像他对萨尔浒之战的明军主帅杨镐非常感兴趣一样。所以,吴三桂进京第一天,他就召见吴三桂。 “果然是白皙通侯最少年!”崇祯古怪的一笑,感叹一句。不得不说,吴三桂的卖相确实比较好,白净小将。而且长期习武,正值年少,确实是英姿勃勃。 吴三桂现在身上还没有正经的职位,天子这句称赞,让他心花怒放,感激涕零。这是一份巨大的荣耀!因为天子褒奖一言,哪怕只是夸他人物出众不涉及才能,但仅凭此便足以让他名扬天下! “通侯”本是汉代爵位名,后用作武官美称。 吴三桂读书兼习武,赶紧跪地叩首道:“微臣不敢当陛下赞誉,愿为陛下效死!” 他和钱谦益在枢密院会同馆相识,找钱侍郎打听的非常清楚。 第一,进京当日即可被召见,是天子信重的表现。 孙承宗孙阁老到京城当天即被召见。天子躬身行礼:朕以国事累先生! 孙传庭进京当日即被召见,天子特意留其同科进士袁崇焕袁督师在京中稍待数日陪同相见。曰:“今日见孙百雅,当浮一大白!”当场被任命为兵部左侍郎。由兵部主事正六品连升六级! 第二,当今天子好武事,对武臣的奖赏、酬功向来是非常大方。 卧槽! 崇祯多少有点哭笑不得。小吴,你不会以为我在夸你吧?你这忠心表的朕猝不及防啊! “白皙通侯最少年”语出清代名篇“圆圆曲”。整篇长诗的基调是讽刺吴三桂的。正所谓: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你全家都被死光光了,陈圆圆一代红妆留在青史之中。 这难道是什么好话吗? “起来吧!”崇祯将茶碗放在宽敞的书桌上,起身在偏殿里慢慢的踱步。 视线从钱谦益、吴三桂的身上扫过去。 思绪竟有些复杂。 第一点,他想到名传后世的“秦淮八艳”,柳如是和钱谦益,陈圆圆和吴三桂。这倒是让他同时看到两人,倒有点活在历史中的感慨! 话说,陈圆圆是先进献到皇宫之中,然后赏赐出去的,再成为吴三桂的女人。 这在起点网文里绝对是大忌啊。据说,崇祯十五年,陈圆圆被由周奎或者田弘遇搜罗献给崇祯皇帝的,你竟敢转手? (周奎,周皇后父亲。田弘遇,田贵妃父亲。) 不过,这事到他这儿肯定不会。因为,他已经准备下手政治武勋、贵戚。周、田二人那还有心思给他送美人?而到崇祯十五年,建奴也该平定了,流民也该熄灭了。 第二点,他感叹明末文人、武将的复杂性。 钱谦益就不说了,只要大明不亡,这位如今的文坛盟主、东林党大佬,根本不会降清。想投降都没地儿呢!你大螨清会亡掉的。 吴三桂,要说此人杀鞑子,在献关投降多尔衮之前,按首级论那也不算少的。而在崇祯二年时,此人肯定是不会有投降螨清的念头。 所以,他现在要怎么处理吴三桂? 他之前早就盘算好:把糖衣吃掉(五万两白银),炮弹打回去。让吴三桂当几天的御前班直,就将他一脚踹回到遵化城去送死! 只是吴三桂这个忠心表的他有点感慨。搞有罪推论,那显得他不讲道理。这不是上位者的做法。 … “钱牧斋,你先回去。”崇祯走回来,将钱谦益打发掉。 钱谦益心里顿时就异常的失落。此番起复,天子拢共就和他说了这一句话就将他打发掉。他可是在会同馆里等了五天啊!君恩何以如此寡薄? 臣本将心向圣君,奈何圣君重武臣! 钱谦益低着头,情绪低落的道:“臣遵旨。” 崇祯等钱谦益离开后,开门见山的道:“吴三桂,建奴将由喜峰口入大明。遵化城能否守住?” 吴三桂要是日后的和螨清玩暧昧的总兵,或者平西王,他这会估计会在御前动动歪脑筋。但他此时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青年,跪地奏道:“陛下,遵化城必定守不住。臣父驻守遵化,届时必死。臣请陛下再发精兵强将救遵化城。” 吴三桂对老父亲吴襄还是很孝顺的。而这年头,“孝”是需要褒奖的行为。 崇祯对吴襄是相当的不感冒。原本的历史中,崇祯四年,大凌河战役发起。孙承宗派遣吴襄率部参与救援祖大寿。吴襄竟然在救援时逃跑。 这是大明兵将,特别是辽东军在和建奴作战时最常发生的事情。 吴襄此人尤其的无耻。不管是从国家,还是私利。都不该如此的。祖大寿可是他的妻兄!吴家也是攀附到祖家之后,才有吴三桂日后军权在握! 此战的后果是孙承宗罢归故乡高阳,日后全家死于守城中。大明在军事上失去这位战略级的大手子。 孙承宗和袁崇焕的区别就在这里。他的眼光、战略更高明。袁崇焕起复蓟辽督师后,五年平辽只是聊慰上意。而孙承宗知道怎么平辽的! 那就是不断的修碉堡,步步推进。 这是在明军现有军事水平下,唯一可行的办法。 孙承宗在崇祯三年上半年收复蓟镇诸城后,坐镇山海关。随即就在崇祯四年派兵到大凌河旁修建碉堡。从这里就看得出两人在战略水平、后勤组织的差别。 但是,孙承宗指挥战役,实际作战却只能依赖于派遣出去的武将。武将不给力,孙先生就抓瞎!假设救援大凌河的队伍是袁崇焕带队,他吴襄敢跑? 给他两个胆子! 崇祯想起吴襄的所作所为,心中升起厌恶。微微沉吟后,说道:“遵化重镇,不可不守。吴三桂,朕将京营剩余的精兵两千给你。升你为游击将军,前往遵化救援。” 郑伯克段于鄢。吴襄、吴三桂想不想当汉奸,是不是保存实力不顾军法,朕给你们选择的机会! 吴三桂一愣,抬起头去看天子。 他出发前和父亲还有过交心的谈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爹叫他来京城避难的?但天子竟然同意增兵遵化,竟然是又要把他派回去。而且将他擢升为游击将军。 十八岁的实权游击将军啊!大明开国百年,有这种事? 这…倒是是天恩浩荡,还是天子欲借刀杀他父子? … … 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 ——黄台极 第三十五章 天子之意 吴三桂在十月十三日的清晨抵达京师,上午11点多左右面见天子,随即被擢升为鹰扬卫指挥使、游击将军。于十五日率两千京营精锐离京赴遵化。 当今天子金口玉言,擢升吴三桂为游击将军。但在大明而言,游击将军并非官职,而是一个差遣。 枢密院帮崇祯补齐官职任命。给的是已经名存实亡的上十二卫鹰扬卫指挥使(正三品)。 十四日,枢密副使李邦华亲自带着吴三桂到军营接掌兵权,补给,装备给齐。 然后,吴三桂就这样走了。 京城距离遵化约三百六十里。明军步兵的行军速度完全看是那支部队。京营的精兵经过整顿多少还是有点样子,每日行六十里,于二十日抵达遵化城。 处理好军中事务,吴三桂回到“家中”见父亲。 吴襄作为辽东总兵,驻防在遵化城中,接管全面的城防。他自然是住在城中的参将府里。这不是他要鸠占鹊巢,而是和遵化的顺天巡抚王元雅不断的扯皮后,他得到的“尊重”! 因为朝廷、枢密院明确要求遵化城防以他吴襄为主,节制城内外所有兵马。而非以巡抚王元雅为主。 城中的参将很有眼色,自然是主动的让出参将府。 “长伯…”此时,在晚上六点多的参将府后院里,吴襄看着自己最优秀最得意的儿子,无奈的揉着额头。 吴三桂早早的就派亲兵到遵化给老爹吴襄汇报情况。更何况还要朝廷的任命、文书往遵化城而来。多出两千兵,粮草也是要遵化城负责的。 吴襄倒是想儿子京城老老实实的带着,不管建奴多少兵马入侵京畿,反正皇帝待的城池肯定是安全的。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啊!更何况是官大到顶点的天子! 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吴三桂大概也知道父亲的困恼,将他在京中御前时产生的疑问问出来,“爹,天子究竟是要杀我们父子,还是天恩浩荡?” 吴襄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长伯,你平日也是读书的,我且问你,战国名将吴起为士兵吸脓,是施恩,还是欲杀之?” 吴三桂也是内秀的人物,顿时就明白过来。吴起施恩于士卒,士卒感恩而效死。天子施恩于他,国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实权游击将军,这难道不是要他卖命的吗? 在私室里,吴襄说话也没有顾忌,长叹道:“长伯,遵化必不可守。后金自起兵以来,大明无一城可挡,丧师失地。这十年间,天下唯袁督师一人耳。我比袁督师不如。遵化更不如宁远、锦州城。 等后金兵临遵化城,我会下令撤走。届时,必定会被天子下狱论罪。但只要我吴家手中一千家丁还在,辽东总兵的位置就还是你的。你大舅会看顾你。” 吴襄深受大明这个体系来带的好处,但是他从都是一个很“灵活”的人。 吴三桂沉默了一下,如实相告道:“爹,儿子回遵化。锦衣卫指挥佥事吴孟明率了一个百户跟随前来。天子有口谕,奴善用间。守遵化的第一步就是杀间谍。届时要求儿子出兵配合清洗城中间谍全族。” 换言之,如果他爹在建奴兵临遵化后弃城而走,有锦衣卫在的情况下,这瞒不过天子。而以当今天子之英武,必定会夷他全族! 以袁督师之忠,一定会执行天子的命令。届时,以袁督师之虎威,吴家别说一千家丁,就是三千,在关宁铁骑面前都得完蛋。 吴襄不甘心的道:“他们在何处?”事关他的身家性命,锦衣卫又如何? 吴三桂道:“不知道。只知道一部分锦衣卫校尉往喜峰口外去侦测建奴大军的消息去了。” “...”吴襄坐在椅中,半响不语,尔后哀叹,“天子欲杀我吴襄啊!” … … 就在吴襄哀叹,当今天子不讲武德陷他于死地,又惧怕天子手中利刃袁督师,下定决心好好加强遵化城的防守之时。十月二十日的晚上,山海关的关城上人影绰绰。 正是被吴襄惦记着的袁督师。 袁崇焕身形较矮,又黑,穿着棉衣带着亲信将校在雄伟的关城之上眺望着西方的夜幕,沉默不语。 天子传给他的消息,建奴一定会在十一月初一之前抵达喜峰口。他在月中就不断的暗中调兵往山海关而来,囤积粮草。 其实,他早在京城时就和天子、孙阁老有过讨论。若建奴攻喜峰口入京畿,辽东铁骑是往京师勤王,还是前出辽阳城? 孙阁老的意见是:建奴兵犯京师,恐怕天下人要怪罪他们。枢密使、枢密副使、蓟辽总督,蓟辽督师,他们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一定会被御史弹劾。军事就是他们在管的。 天子的意思是: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不着急着去恢复辽东全境,而应该先寻求在内线打一仗,尽可能的消耗建奴的兵力。哪怕交换比是5:1,这场仗都算是胜利。 夜色苍茫,如同战争迷雾笼罩着大地。 祖大寿在袁崇焕的心腹之中,脑子算灵活的,见袁督师一直绷着脸,承受着大战即将开始的巨大压力,便提议道:“督师,我关宁军稍晚几日进关,掏建奴后路,给他们一个惊喜。” 何纲脑子一根筋,直率的道:“咱们又不是没和建奴打过。此战督师亲率两万五千骑入关,沿途州县皆可补给,何惧建奴?正好杀个痛快。” 袁崇焕轻轻的笑起来,道:“天子欲观我在皇城下杀敌。此战决胜在京师城下。” 偷袭这种事,其实就是过过嘴瘾。在场的几人都知道,建奴有野战、机动的优势。战场基本都会被其侦骑遮掩。哪里是他们能偷袭的? 蓟镇地理,他们都是一清二楚的,没有藏兵的地点,也没有大的河流。这场大战,双方就是打明牌,死战。 赵率教当即就是抱拳道:“下官愿率本部为督师前锋!” 袁崇焕拍拍爱将的手臂,当场应允:“好!” … … 进入十月下旬,京师之中大战的气息越来越浓郁。朝廷已经开始对外吹风。 其一:锦衣卫侦测,建奴将攻喜峰口 第二:守土抗战,地方官员有责。 三日一期的邸报上几乎全是讨论战争的文章。大臣们、御史们纷纷上书。 而东林党大佬、文坛巨孽钱谦益却难以代入这种气氛,因为他正在享受“套餐”服务! 当然,也因为他的产业、家族都在大明的南方。而跟着他进京的奴仆、美妾都在京城之中,这是最安全的地方。皇帝都在这里呢!怕什么? 今年夏,阁臣韩爌被弹劾,最终导致罢官。弹劾韩爌的人是中书舍人原抱奇。 所谓:中书舍人,就是在内阁里当差的杂官。 原抱奇因此被天子擢升为御史。在十月份,钱谦益官任礼部右侍郎去礼部上班的第一天,新鲜出炉的御史原抱奇大人上了一封奏章,乃是弹劾钱谦益从苏州起复回京,一路上竟然免费在驿站吃喝,不给钱,视国法如无物。 钱谦益当然不爽。也不会害怕。言官,向来是东林党的地盘。但自从他的门生礼部给事中瞿式耜被查出问题,送到温体仁主持的“忠君爱国学习班”后,瞬间舆论就对他很不利。谁都知道,哪里是什么地方,代表着什么风向。 而他极其怀疑钱龙锡没在里面起什么好作用。 他忍疼不得不找司礼太监方正化,出三万两白银了结此事。 而至此,他此次起复回京,共计花费:在家中小太监王彰一千两银子,在通州驿给方正化五千两,在进京后再给王彰五千两以求早日觐见,再加上此次,他已经花掉4万1千白银。 心里苦啊! 谁的银子也不是大水趟来的。 … … 喜峰口外是燕山余脉,在这条山脉之中,有几个关键的节点城市:宽城卫、会州卫、富裕卫、大宁城。 这就是大明前大宁都司旧地。自明宣宗朱瞻基下令放弃后,就成了蒙古人跑马的乐园。 大明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三日,一股股的大军正沿着这条旧路往喜峰口而来。 他们有的人梳着金钱鼠尾。 崇山峻岭之中,几道目光正盯着行进中的军队。 第三十六章 锦衣百户 初冬的燕山山脉中尽是枯黄、萧索的气息。数万全副武装的后金大军三人一排,沉默的行进在山间的道路之中。 有道是:大军过万,无边无际。大军的旗帜在寒风中飘扬。骑兵、步卒、辅兵一支支的队伍在山中行走。 建州女真的编制之中:最精锐的是白甲兵,红甲兵次之,普通战兵叫黑营,还有辅兵跟随作战。 战场抢掠所得都归自己所有。在后金兵连战连捷的时代背景下,连其辅兵的作战欲望都非常的强烈。 这时,山林间忽而响起一阵动静。有人用满语喝骂手下的士卒,“是明狗!捉住他们。”“快走!”大喊声,重箭入体声,惨叫声,还有刀子捅进去的声音,混杂在山风中传来。 动静很快就平息了。 片刻之后,就有一名魁梧的重甲武士到中军的大旗之下,他带着头盔,面目狰狞,行走间盔甲发出咔咔的声音。单膝跪地道:“大汗!有明军探子窥测大军。杀两人,生擒一人,逃走一人。奴才请罪!” 黄台极亲率大军六万攻明,自然是在中军之中。而此时出乎意料的,他并未骑马行军,而是山间一处平坦的地方休息。他坐在一个矮凳上,四周都是皮甲持刀的护卫,一名文士装束的中年男子正拿着邸报给他讲解着。 黄台极时年三十八岁,脑后梳着一个辫子,不是影视剧里geigei们的那种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而是金钱鼠尾!形状极丑。胖乎乎的模样,穿着锦衣。不在意的挥挥手,“谭泰,退下,不要耽搁本汗和范学士说话。” 所谓“范学士”者,当然是投降螨清的大汉奸范文程。范文程此时的装束已经完全女真化。黄台极是一个非常重视自己族类文化的首领。他穿着青衫,脑后一根金钱鼠尾。 范文程还没说话,跟着在黄台极身边的贝勒济尔哈朗说道:“大汗,要不要审一下明军的探子,这里距离喜峰口不足两百里。明军应该已经察觉。” 黄台极不屑的笑了一声。大金大军所到,如山川洪流,明军知道又如何?没见到明人的邸报上已经明确的知道他即将由喜峰口入侵吗?但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阻拦的住又是一回事。 “那就见见吧!” 四大贝勒(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中如今是他登基为大汗。其他人心服吗?他需要拉拢济尔哈朗、多尔衮等年龄较小、实力较弱的弟弟、堂弟们,将其余三大贝勒的力量剪除掉。 片刻后,一名大约二十多岁,明人猎手装扮,浑身血污的男子被谭泰带到黄台极面前。 这大明男儿模样看起来极其凄惨,一条腿上冒着血,正努力的想要站直身体。 范文程就在旁边当通译,时年三十三岁,相貌堂堂,道:“我乃大金大汗文馆学士。你是何人?” “呸,狗汉奸!吾乃大明天子亲军,锦衣卫百户李若珪!” 李若珪不屑的一口唾沫吐向范文程,厉声大喝。 “大胆!”谭泰作为正黄旗的巴牙喇章京,黄台极的心腹,如何不知道范学士这投降的明国文人在大汗心中的地位,当即狞声呵斥,一脚将李若珪踹得骨折,倒在地上。 骨折的痛苦如同潮水一般的涌来,李若珪死死的咬着牙齿,不想发出任何的声音。 崇祯经常讲一句话:奴善用间。这并不是单纯的史料上的话。而是明末很多被螨清贡献的城池都是内奸打开的城门。 而范文程对大明此时的情况就非常清楚,面无表情的看着在地上痛的如同野兽一般打滚,但不愿意发出一声哀嚎给人看戏的锦衣卫百户,问道:“锦衣卫同知、少府李若琏是你何人?” 李若珪从牙缝里蹦出来几个字道:“不认识。”事实上,那正是他的兄长! 兄弟二人俱受天子厚恩。从一介平民而为锦衣卫官。既被奴获,但求速死。岂有苟且偷生之念? 范文程冷笑不语,退后半步。 济尔哈朗让范文程通译,他不会汉语,“明人是否已经察觉我大金大军要攻喜峰口?后面有多少兵力?” 李若珪“嗬嗬”的笑着,声调变形,太疼了,“我大明天子早就料到尔等必攻喜峰口。大军已经恭候多时。狗鞑子,你们就等死吧!” 济尔哈朗皱起眉头。 黄台极不以为意的道:“济尔哈朗,即便明人知道本汗率大军要来又如何?喜峰口、三屯营、遵化城都不是宁、锦那样的坚城。而且,都有心向我大金者。此次攻打大明必定会大有收获。” 济尔哈朗信服的道:“臣弟愚笨,一时多虑。大汗所言是用兵正理。” 黄台极哈哈大笑,声音传遍在山林中。 李若珪脸色大变。他能出来打听大军的消息,当然是学过几句满语的。否则抓了建奴斥候如何审问?他意识到黄台极刚刚透漏了很重要的情报。但他却没法传回去了。 范文程看一眼地上神情大变的李若珪,心中充满着快意。自明国丢掉辽阳、沈阳之后,多少年没有听到人当面骂他“汉奸”?天命在大金! 黄台极挥挥手 谭泰将断腿的李若珪提起来,就如同猛兽提着猎物,带到山涧边,身边几个亲兵跟着,他对要动手的亲兵道:“我来杀!”对着李若珪残忍的一笑,拔出腰刀,对着李若珪的喉咙一割,鲜血飙出,将还未断气的李若珪往山涧里一丢。 他是多年的老军伍,对这明人不肯大声哀嚎,并无军人间的敬佩,而是有着面对猎物不肯取悦猎手的暴虐!而此人明显听懂大汗所说的情报,但焦急的没法传回去。 他很享受猎人的生杀予夺之感,也很享受这种令敌人憋屈的快意。 … … 燕山余脉里发生的一场小的斥候遭遇战,在崇祯二年的“京师战役”中如同一朵极小的浪花。 后金大军继续前行,由大贝勒莽古尔泰的率领的前锋已经在夕阳下抵达喜峰口外的长城。 战争来了! … … 李若珪,顺天籍,锦衣卫百户。乃少府若琏之弟。为人忠谨、爱国。崇祯二年出关哨探奴骑,为奴所杀,尸骨无存。惜哉! ——《崇祯见闻》,李若愚 第三十七章 喜峰口破 大明九边重镇沿着长城一字排开:辽东、蓟镇、宣府、大同、山西、榆林、宁夏、固原、甘肃。 早期为蒙古部的瓦剌、鞑靼所困,故而永乐皇帝北征大漠,有土木堡之变,有三边总督、威宁伯王越,有戚少保镇蓟镇。 而在辽东总兵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亡故之前,辽东镇稳如泰山。但现在大明每年维持庞大的辽饷,弄得国家持续失血。 东奴兴起! 在这条九边防线之中,于蓟镇、宣府镇而言,有两个隘口是极其关键的。其一,蓟镇的喜峰口。其二,古北口。 从地形上来说,喜峰口就是故大宁都司的长城关口。当年太祖高皇帝就是在派大军从这里出关,经由宽城卫、会州卫、富裕卫至大宁城。为宁王封地。 而稍微有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永乐皇帝靖难时,借了宁王兵马。大宁都司的实力是极其强劲的! 明史:就藩大宁。大宁在喜峰口外,古会州地,东连辽左,西接宣府,为巨镇。统塞上九十城,带甲八万:革车六千,所属朵颜三卫骑兵,皆骁勇善战。 但可惜在宣德年间撤销,大明自此执行全面收缩的战略。而仁宣之治恰恰算是明王朝历史的盛世! 这更深刻的说明一个问题:儒家体系下的文官集团,天然的有守旧、保守的基因。 这条“旧路”就是如今黄台极率军而来的路线。 其二,古北口。 当年蒙古俺答汗就是从古北口突入,威胁明王朝的京师,逼迫明王朝答应“通贡互市”。嘉靖皇帝丢脸至极。至此对首辅严嵩不满。 … 十月二十六日,建奴兵峰抵达喜峰口,大安口,龙井关等地。 黄台极此次出兵六万,当然不可能全部拥堵在喜峰口外,而是分东西两路。一路由贝勒多尔衮为先锋攻喜峰口,一路以贝勒莽古尔泰为主帅往西攻大安口。 血红的夕阳下,喜峰口关外的后金兵一面面旗帜飘扬。一个个的盔甲鲜明、刀枪林立的军阵树立在关城外。 多尔衮骑在马上,带着头盔,手里拿着马鞭,冷漠的看着这座雄关。这里昔日是朵颜三卫“入贡”的道路,今日是他的目标。 在多尔衮身后,约五千人的正白旗兵马全场肃立,在寒冷的冬风中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只有马匹呼出的白气。那股血战余生、悍勇、轻骠的气息扑面而来。 “攻城!” 多尔衮手中的马鞭一挥,身后的大军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呼喝声“嗬嗬”,如同野兽般的怪叫呼嚎声,白色的浪潮往关城上涌去! 就在后金兵临关城之下时,城中早就戒备起来。乌黑的烽烟在长城上升起。 蓟镇早就兵备松弛,即便有崇祯严旨,有蓟辽总督刘策在这几个月巡查、裁撤老弱、补充新兵、武器。喜峰口依旧是士气不足,有着各种问题。 按照常理,蓟镇的防御是:顺天巡抚驻遵化,蓟镇总兵驻三屯营。而蓟辽总督是后来才出现的产物,刘策此时驻扎在密云,也就是古北口方向。 蓟镇的防御还是归巡抚王元雅、蓟镇总兵朱彦国负责。其中,以辽东总兵吴襄率所部及游击将军吴三桂率京营兵三千死守。 喜峰口上,蓟镇喜峰口参将时希明站在城墙上,一身布衣,腰佩长剑,手扶着垛口,观看五十步外瓮城上的战斗。 但见三个兵在瓮城上攀附而来。两人穿着钉着铜钉的棉甲,带着皮盔,手里拿着精铁长刀。另有一人穿着银光铁甲,带铁盔,铁盔上长尾红缨,背上斜尖插着一杆白旗,手里拿着一杆长枪。 “嗬嗬…” 三人嘴里都是大声嚎叫,从云梯上翻上城墙,一刀一个,瞬间砍死明军五人,余者四散逃跑,一个小旗顿时就废掉。三人大声说着胡语,迎向城墙上的另外一个小旗,气焰十分嚣张。 后金军中编制粗略可分为:黑营、红甲兵(红摆牙喇兵)、白甲兵(白摆牙喇兵)。一个后金牛录也只有十个白甲兵。 为首这兵,身材矮壮,银光铁甲,显然就是一个白甲。乃是军中精锐。 三十步外,明军一名弓箭手一声不吭的张开手中的强弓,大拇指压在中指上,弓弦张开,大喝一声“死!”,弓如满月,“嗖”的一声正中那白甲兵咽喉。 一箭射翻在城头。 “钟哥儿,射的好。”守在瓮城上的明军有一两百人,在那弓箭兵附近的明军纷纷高呼,鼓舞士气。 就在这时,城下一根重箭抛射而来,正中明军这弓兵的肩膀,听得他惨叫一声,大片的血迹顿时涌出来。瞬间丧失战斗力。而这还得益于他身旁的哥哥推了他一把,避开要害。 而他哥哥后心正中一根重箭,血水浸染着他的鸳鸯袄。气息已经虚弱,“小弟,快跑!跑!” 后金重箭,箭杆粗而沉,箭刃扁平,开有血槽,以这明军射手身上破烂的鸳鸯袄根本没有任何的防御力。而实际上,箭矢人人都是用的脏箭。 即在粪便中浸泡过的箭头,射在人身上,稍后就会引起各种破伤风、感染等病。 在血红的夕阳之下,抵近关城下射击掩护的一队二十人的后金兵神色倨傲的收起大弓,准备跟着前面的兵攀城而上作战。 个个凉帽,前额剃光,留着金钱鼠尾。穿着青色的箭衣,马蹄袖,身侧两袋箭囊,身背的粗大步弓。 这是标准的后金八旗兵配置。 喊杀声、呼嚎声、鼓声声在这小小的一段长城上回荡着。而站在喜峰口参将时希明的角度看去,那就是前方瓮城被建奴一鼓而下。 时希明的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这些兵的凶悍,远超他昔日作战的蒙古兵。他一个喜峰口参将统兵五千。但算上吃空饷,养家丁,合起来只有三千兵不到。单单是城下列阵的后金兵就有五千余。 这仗怎么打? 难怪这十年来,建奴东征西讨,打的四周臣服。大明也是节节败退。 “大…人,我们现在怎么办?”身旁亲兵打着哆嗦、上牙磕在下牙上颤抖的询问。 时希明叹道:“降了吧!” 少顷,喜峰关上的大明旗帜落下,升上一面后金的旗帜,随即关城打开。 正白旗的兵涌了进去。 崇祯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下午,喜峰口破。 … … 明天顺年间,顺天巡抚邓汉,遍察蓟镇诸关之后,向英宗皇帝奏言:“蓟镇十二路各关虽无处不险,而平原大川,可容数十万大举入犯,又当贡使出入之路,则喜峰、潘家口为最、 ——《迁安县志》 第三十八章 杀奴 “好,好,不愧是本汗的墨尔根戴青!” 黄台极本人征战多年,在中军中闻得喜峰口被多尔衮攻破,当晚便抵达喜峰口,驻扎在喜峰口内的参将府中。他随行的四万大军不断的向四周的有利地形去扎营。 天色已晚,大军不便行进、作战。没有派兵袭击几十里外的三屯营。但军中斥候,已经如同一张渔网一样张开。 所谓:墨尔根戴青,意为聪明的统帅。 公元1628年,崇祯元年,后金天聪二年,黄台极率部征讨蒙古左翼察哈尔部,大胜。为今年绕道攻明奠定基础。在返回盛京(沈阳)途中举行宴会,赐年仅十七岁的多尔衮“墨尔根戴青”美号,赐多铎“厄里克出呼里”的美号。 参将府中,灯火通明,诸多后金贵族往来,向黄台极禀报战情,通报各路的消息。 大堂之中,多尔衮不骄不躁,恭敬的道:“臣弟不敢居功,都是托大汗的天威。” 既然被誉为“墨尔根戴青”,多尔衮确实是非常聪明的一个人。他深深的知道,这位四哥、大汗,对他兄弟二人(多铎)的重用,并非是对他多么喜爱。 他是他阿玛最喜爱的儿子,因为他的额娘(阿巴亥)是阿玛最宠爱的妃子。而他四哥最喜欢的是其长子豪格! 此时对他兄弟三人的拉拢和重用,无非是要增强他们的实力,用来对抗其余的三大贝勒。 但是,他就怎么会忘记在他的额娘是怎么被这位四哥逼死,殉葬的呢?他和多铎的同母大哥阿济格早就忘掉这仇恨,臣服在大汗之下。 黄台极哈哈大笑,招手道:“赐酒。” 这时,一名信使在范文程的带领进来。 范文程站在一旁等黄台极兄弟俩说完话,多尔衮告辞离开,黄台极问一声,他这才出声道:“大汗,此人乃是遵化内应韩家的人。有军情禀报。” 黄台极看着跪在地上的明人,出声道:“说来。”他的汉话带着辽东口音,但在后金人中已算非常出色。 韩家来人约三十多岁,他家是遵化城内的大族,和塞外做着生意,赚得盆满钵满,如今后金大军来袭,他们不仅提供情报,还准备开门迎接“王师”。 此人不断的在地上叩头,非常用力,哭声道:“今日上午五贝勒(莽古尔泰)破大安口,下午遵化城中就戒严。禁出入。小人恳请大汗发天兵至遵化,救万民于水火之中。” 他叫韩书桓,乃是韩家旁系,执掌商事。今年三十二岁,家中有妇孺。 而遵化城中早就大量的明军入驻。军纪很差。现在城中禁止出入,这令他充满着担忧。 而方才范学士提醒了他一点,不许自称“奴才”。他还不是后金大汗的奴才。 黄台极胖脸上的眼睛看了看此人,“本汗知道了。”挥挥手,让人将此人带走,询问范文程:“范学士以为如何?” 范文程恭敬的跪下道:“大汗自有计较,臣附议。” 黄台极就笑起来,“哈哈!”笑声非常的自信! 此次他率大军前来,既然已经攻下喜峰口、大安口,当然是要继续向西攻击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继而至明国京师! 当年他的父汗都没有来过的地方。他最远也只到过沈阳的辽东总兵府。 既然大军前来,区区内间失效,算的上军情,但又如何关大局? 他当然不会往东攻击,试图攻破山海关!那是费力不讨好的事。只宜用偏师。这次来大明的任务是很明确的:抢!抢!抢! 第二天一早,黄台极的军令就传出。后金六万大军迅速的行动起来。 … … 从大安口,在战术要攻打的第一座城池便是遵化。而从喜峰口南下,要攻打的城池便是蓟镇总兵所在的三屯营。 从地理上看,三屯营位于一个三叉路口,背靠景忠山。西通遵化、京师,北接承德。往东是迁安、卢龙。当年戚少保便在这里驻守十六年。修建三屯营城,使之成为军事重镇! 区区几十里,在骑兵的行程之中不过半个小时,三屯营近万兵马,上至将领,下至小卒早就惊慌失措。昨天晚上后金的斥候网就已经将三屯营四周覆盖。 换言之,蓟镇总兵朱彦国此时还有“突围”的选择。单单是十几骑、几十骑可拦不住他五六百的家丁。但是,很遗憾,天子早就在明旨发出:京畿地区,各官员守土有责。 邸报上早早的就刊发。 这本来就是大明两百年来的规矩,现在只是重申一遍而已。实在是萨尔浒之战后,明军死战者有之,但望奴而逃者更多。 城中总兵府,副总兵朱来同急匆匆的而来,在府中正堂里急匆匆的问道:“朱大人,建奴的前锋数百人已经到城下,你现在作何打算?军中已无战心。” 今年遵化营兵有一次声势浩大的闹饷,顺天巡抚王应豸以牟饷激变论死。 而闹饷的原因是:南兵每月有饷一两五钱,本色米五斗,北军每月止有米一石折银一两,家丁每月有银二两三钱五分。这已经是分配不公。 然而,就这样还欠饷数月。因此,诸营兵绝望,闻风索饷,二月初八日齐集于遵化西门外,伐木立寨,上书“赤心报国,饥军设粮”八字,围殴军民,地方大乱。 闹饷结束后,处死者无数。 当时,三屯营这边亦有营兵参加。两地相距本来就不远。现在建奴打来了,昨日便有喜峰口的溃兵带来消息。 东奴如此凶悍,远胜鞑子。 皇帝老儿不给饷银,还想要他们卖命?做梦去吧! 朱彦国四十多岁的年纪,脸上风霜留下痕迹,戎马生涯总是苦的!特别是三屯营这边关。此时愁眉不展的坐在椅中,叹道:“唯死而已。” “告辞!”朱来同很干脆的转身就走。 朱彦国勃然大怒,站起来道:“你…”但根本就喊不住副将朱来同。喊来亲兵,“将那些逃跑的将领名单找来。” “是,大人。” 朱彦国带着十几个亲兵从总兵府里出来,眼见着便是满大街的百姓、军兵乱窜,纷纷拖家带口的往城外逃去。四面城门早在他的命令下打开。 有的人将孩子挑在箩筐里,有的人扶着老人,有的人用板车拖着一点破烂家当。一个个神色惊惶。想快又快不起来。东奴屠城无数,还会把汉人抓去做奴隶。这些事情早就传遍天下。 “本官守土有责,不能让阖城百姓陪葬!”朱彦国满心的无力感,喜峰口败得太快啊!他这里想要疏散百姓都不可能,也不知道有几人最终能逃脱建奴的杀戮、搜捕、奴役。 朱彦国对家丁首领、千户朱继军道:“你去将本官府中的财物、家资给家丁、将士们分掉。若感念本官恩情,便去杀奴!” 朱继军和朱彦国情若父子,他这个家丁首领连姓氏都改掉,这不是对祖宗不孝,而是这在吃人的世道下,总兵大人对他有再造之恩啊!这时泪如雨下,跪地叩头三下,说道:“大人,我这就去。还望大人保重!” 朱彦国点点头,眼睛红红的。在城中的通衢之地,目送着自己的家丁首领远去。 “大人,这是各营逃跑将领的名单。” 朱彦国心中知道三屯营不可能挡得住建奴数万大军的兵锋,他没有守的欲望。而是开城让百姓、士卒家眷离开。但各级将官守土有责,岂能逃跑?他心中又异常的气愤,怒声道:“拿过来给我!” 取过笔墨,朱彦国在通衢大街的墙壁上,用大字写道:“蓟镇弃城者:副总兵朱来同…”写到千户官时,远远看着大街上已经有建奴杀来。将笔往地上一丢,带着最后跟在他身旁的一个亲兵回府。 此时的总兵府中已经空无一人。到后院里,他的老妻张氏正等着,行了一个福礼,眼中带着泪花,“老爷!” 朱彦国叹道:“今日要对不起你。城池已破,我夫妻二人合该命当绝于此地。” 张氏哭中带笑,说道:“当日和老爷成亲,誓言说,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今日遂了心愿,妾身怎么会怪老爷?” 朱彦国握着老妻的手,心中的情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脸,对着老妻作揖一拜。 两人牵着手一起走到卧室里,上吊自杀,同赴黄泉! … 且说朱继军分了自家总兵的家产,约莫一万多两银子,带着麾下两百多家丁从军营里杀出来,迎头正碰着一队东奴正在杀人、抢女人。 一名男子正在跪地求饶,“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投降。投降!”他身旁有一个板车,上面一个女人正被一名金钱鼠尾的真奴压着侮辱。她神情恐惧,哭泣着。 被那为首的分得拔什库一把提起来,嘴里的胡语不知道说得是什么,脸上带着狞笑,手中的虎枪一枪捅在男子的心脏上。然后如同破布一样扔掉。一双如同野兽般的眼睛看向率部而来的朱继军。 “杀!”朱继军看得睚眦欲裂,身为一个男儿,怎么能看到同族同国的女子被侮辱而没有任何的愤怒呢?这是一个人应有的情绪!大喝一声,带着麾下的总兵家丁冲了上去。 “嗤嗤。” 刀刀入肉的声音顿时传来。 利刃刺到身体中,那种冰冷的寒意会给人带来莫大的恐惧。后世有研究,人本身就畏惧冷兵器。因为在排枪击毙的时代,结束战斗的往往是排枪后的白刃战! 朱继军看那奴,头戴铁盔,身上穿着银光铁甲,背后背着一杆镶白旗,手拿长枪。虽然全副武装,但身形却并不呆滞。 朱继军避开一个马甲的半月长柄斧,手中大刀往那马甲喉咙里一戳,看也没看战果,跟着一个滑步,架住了那分得拔什库的虎枪。 滋滋。 两人的武器发出刺耳的声音。跟着两人各自踹出一脚。正好碰到。 这时,朱继军的左腿上从后面挨了一下,疼得他回头侧身。此时他才发现身边的亲兵在短时间已经被杀的干净。满地有同袍的尸体,也有这些狗奴的尸体。 但是,以他为首的一个锋矢阵形确实被截断,剩下的明军已经一哄而散向后逃跑。他则是被围住。 那分得拔什库“嗬嗬”狞笑着,慢慢走近。 朱继军心里只能叹口气。他为总兵家丁的首领,岂能没有武艺在身?以200余家丁要杀这不到一百的东奴怎么杀不死?奈何他们没有战心! “杀奴!”朱继军爆喝一声,手中长刀猛的往那奴砍去,不出意外被架住,但他左手从身上摸出一把铁锤,恨恨的砸在那奴的腰间,跟着一刀往那奴面上一送,刀尖入脑,将那“嗬嗬”的狞笑声掐断。 但… 围过来的后金兵用长杆挑刀、铁枪将朱继军戳翻在地。 朱继军感觉到自身的意识在溃散,心中不甘啊!听他指挥,这些如野兽般的东奴狗,怎么就杀不了?临死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去吼:“杀奴!” 崇祯二年,十月二十七日,三屯营失守。 … … 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敌人用刺刀杀死了我们,还要用手指着我们骨头说:“看,这是奴隶!” ——田间。 第三十九章 降建奴者死! 蓟镇重镇三屯营被破,京东重城遵化城被围,沿途关隘尽失,消息随着斥候、溃兵向四面八方传去。 这两座蓟镇大城事关战局,特别是遵化更是京师门户。 当此之时,崇祯、孙承宗、马世龙在京城,蓟辽总督刘策在密云,昌平总兵尤世威、兵部侍郎侯恂在昌平。宣府总兵侯世禄驻顺义。永平兵备副使梁廷栋率部守三河。 兵部左侍郎孙传庭在通州,袁崇焕率部在抚宁(山海关往西的第一座县城便是抚宁),大同总兵满桂携部将驻良乡、固安。 也就是说,崇祯和孙承宗准备这场战役时,目前调了四镇兵马:辽东、蓟镇、宣府、大同。 所有的明军将领以及重兵驻守的城池全部都收到这份极速溃败的军情。 京师战役打响。 东奴来了! 京师之中的勋戚、大珰、文臣、缙绅这些干啥啥不行、嘴炮第一名的弱鸡们,更是一日三惊!惶惶不可终日! … … 二十七日上午,三屯营既破,黄台极留济尔哈朗、多尔衮所部掠夺人口、金银等各种资源,攻略四方。他补给了粮草、马料、饮水,亲率大军往遵化城。 三屯营距离遵化城大约五十多里路。斥候骑马,大约一个多时辰就可以到。 事实上,三屯营、遵化这一带早就布满了后金兵的斥候,黄台极和七贝勒莽古尔泰之间的消息通畅。 如今东西两侧要地都在手中,因而黄台极并没有下令全军不惜马力赶路,而是率部正常行进。于二十八日上午率主力和莽古尔泰所部汇合。 莽古尔泰在二十六日就攻克大安口、龙井关,随即兵锋直抵遵化城。但在二十七日时,遵化城并未一鼓而下。 “大汗!” 城下大帐里,黄台极正在吃午饭。两黄旗军中琐事,自有爱将谭泰、图赖帮他安排妥当。 帐中还有豪格、德格类、岳拖、杜度、多铎、范文程等人在。 莽古尔泰领着阿巴泰、阿济格几个贝勒走进来,很恭敬的行了一个礼,然后道:“臣未攻下遵化,还请大汗治罪。” 他手握正蓝旗兵马,当然是不虚黄台极的。都是当年的四大贝勒,谁怕谁啊?但他知道这弟弟不是好相与的,实力强又很有手段。堂兄弟、二贝勒阿敏正被打压。 所以,他表现的很恭敬。 黄台极胖脸上的小眼睛看着莽古尔泰一会,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忽而笑起来,说道:“遵化内应并未依约开门。此事不怪三贝勒。下午再战。” 帐中的气氛顿时就松懈下来。很多人还以为黄台极会顺势敲打莽古尔泰。 范文程站在旁边,眼中流露的钦佩的目光。这就是他所投效的主子啊!有明君之相。 明国那边,但凡军将之要犯一点过错,就会有御史弹劾。稍有不慎,就会湮灭在党争之中。熊廷弼第一次任辽东经略时,因何而去职? 不过是御史和地方官员联名弹劾,立即就派人来查,因而去职。 连败仗都没打的。 就三贝勒这正常的军事行动,在明国依照那帮御史、文臣的尿性估计要弹劾:兵屯城下,懈怠不战,保存实力。 然而,他们以为兵事是什么? 在纸上、嘴里谈的吗?要规规矩矩,严格按照他们流程、制度来办事,否则就是错的! 呵呵。 且说军中议定,黄台极下午便骑着马,带着后金一众贝勒们绕着遵化城,寻找城防的弱点。 范文程并没有跟随的资格,他正让前天来禀报消息的韩书桓混在一批约三百名百姓里面,前去遵化城北门,呼喊明军开门。 “大人,求求您开恩,放我们进去吧!” “大人,本土本乡的,求求您了。” “大人…” 驻守在北城的是十天前来援的祖大乐,看着城下一片哀嚎的百姓,心头烦闷,暴躁的抽出腰刀拍在城墙上,“他妈的!狗鞑子就会搞这招。真刀真枪的来啊!” 旁边归属祖大乐统帅的一名遵化营兵千户讪笑着道:“祖大人,都是同乡的百姓,相互都认得,不如让他们进城来。” “怎么进?打开城门吗?你想投敌?”祖大乐牛眼一瞪,看向此人,拿起腰刀。大敌当前,他身上的压力非常的大。 那千户赶紧道:“祖大人,百姓人数不多。可以搞几个吊篮,慢慢把他们缀上来。” 祖大乐大怒道:“放屁!混进了奸细算你的吗?老子看你是找死!”说着就把腰刀架在那千户脖子上。 锵锵。 千户身旁的几人纷纷拔刀相向,有一个桀骜不训的大胡子兵吐一口痰在地上,骂道:“你妈的,辽兵了不起啊?爷爷这两个月的鸟气受够了。” 辽东兵入遵化城,都是杀人的骄兵悍将,哪里是那么容易管的?巡抚王元雅弹劾吴襄,那真不是无事生非。 城头几十人纷纷拔刀,眼看着局势紧张,负责城防的吴三桂被人叫来,问了情况,想了想,找祖大乐商议,“舅舅,要不吊几个人上问问城下的情况?” 祖大乐是祖大寿的堂弟。所部为关宁劲旅。崇祯元年,宁远闹饷,就是毕自肃自杀的那次,宁远城中营兵俱动,唯祖大乐部不乱。后面袁崇焕欺负回宁远,迅速搞定兵变。 该杀的杀,该开除的开除。左良玉便是在这一次兵变被开除,回到昌平。 吴三桂按照规矩,也是要喊祖大乐一声舅舅。 所以,祖大寿也不是真看着自己的妹夫吴襄、外甥吴三桂在遵化城死掉。还是找袁督师求情。送了一个参将,率所部三千关宁铁骑进去加强防守。 祖大乐决定给吴三桂这个面子,如果吴三桂这次不死,得天子亲眼有加,外加其自身的条件,文武双全,极有可能是未来祖、吴两家的领军人物。闷声道:“你来处理。” 片刻,六名百姓被三个吊篮吊上来。 吴三桂安抚了几句百姓,问明情况,得知城外的关隘已经全部丢失,遵化城四周的村落被建奴扫荡。 “唉!”吴三桂看着城外庞大的后金大营,心中压力如泰山压顶。 将老弱妇孺、有家有口的安排到城中,有亲戚可投的自去,没有的安排到城中的庙里去居住。剩下两名青壮等着安排。 其中一人拱手道:“将军,我是韩家的族人。外出经商置办货物,遇到兵灾,这是我的路引。还请将军许我回家中。” 正是那韩书桓。 吴三桂却是勃然变色,喝道:“拿下!” 左右亲兵立即将韩书桓按在地上。 他挣扎的大喊道:“将军这是为何?我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我是童生。” “呸!你还读书人。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祖大乐一脚踹在此人的肚子上。 吴三桂冷笑道:“锦衣卫侦知,韩家举族投靠东奴,交通消息。本官奉天子圣谕,诛尔等全族!” “狗贼!”韩书桓睚眦欲裂,所为诛全族,就是老弱妇孺皆杀之。他的妻子、幼子都死了。“你难道不知,大金兵威难挡。大金大汗早就明言:投降开城者生,抵抗者死!” “狗贼!”韩书桓喊得声声泣血。 那边本地的遵化营兵千户把头扭过去。这姓韩的,他不认识。但是韩家他是知道的。书香门第,当地缙绅,家资万贯,良田千亩。但这说的是写什么狗屁话! 什么狗屁的道理! 因为建奴要杀你,所以就要向建奴投降?建奴是他妈的强盗啊! 吴三桂在辽东这些年,早就见惯这等所谓的“国仇家恨”、“生离死别”,抽出身上御赐的宝剑,往韩书桓喉咙上一割,转圈,血流如注,提起此人的头颅,右手高举,高喊道:“降建奴者死!” 你怕建奴杀你,难道就不怕我大明杀你吗?是什么让你有这种错觉? 全城兵将高呼,“降建奴者死!”声振云霄。 第四十章 勇冠三军 “降建奴者死!” “降建奴者死!” 遵化城中响起震天的呼喊声,仿佛是在建奴大军围城之下作出的应激反应。 这当然提振军民士气。 这理所当然的被正在城外窥视城防弱点的黄台极,以及一众贝勒所听到。 有通译将这汉话翻译出来。以代善、莽古尔泰为首,阿济格、豪格、岳托、阿巴泰等贝勒都是嗤之以鼻! 莽古尔泰骑在马上,蔑视的道:“明狗!” 代善笑而不语。 大金举兵以来,所向披靡。是战是守,尔等汉狗说了能算吗? 黄台极脸色则是极为不愉,阴沉下来。他和其父不同,对汉人采取的是怀柔策略。因为天命汗后期已经证明,去掉汉人的黑营兵之后,整个八旗的动员能力严重不足。 根本无法将一个牛录按照300人来计算。因此,攻破喜峰口之后,他便颁布了他的命令。 开城投降者不杀,抵抗者屠之。 遵化、三屯营只是重镇,沿途还有隘口,各处碉堡等。这些天便有招降的。 莽古尔泰就劝降了潘家口守备金有光、中军范明良、蒋进乔。 黄台极心中不快,但他不是什么脑残:将不可怒而兴师。压着脾气在城外仔细的看了一圈,回到城北的大营前,驻马道:“此城城防严谨,谁为本汗尝试着攻打一回?。” “儿子愿为汗阿玛一试!” 黄台极话音一落,一直未曾参战的豪格当即出列。以豪格所受的宠爱无人和他去争。他领命后,回到自己部属之中,派出三个牛录近千人攻城。 豪格虽然年轻,但这些年下来赏赐不少,手中实力雄厚。委派了心腹甲喇章京俄莫克图统领统帅这三牛录攻城。 “俄莫克图,汗阿玛和诸贝勒在后面看着。不要给我丢脸。刚才查勘城防时,岳托给我说城西薄弱,你且去功城西。” “主子等我的消息就是!”俄莫克图行礼,穿着盔甲,哐当当的去点兵攻城。 这里要说明,大将作战,很少有人直接冲到最前面去的,一定会有中军保护。就如同豪格此时,他在黄台极面前领了军令,那也不可能第一波就是他率部攻城。 自古没有这样打仗的。 高级将领、大将都是非常宝贵的人力资源。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是死了多少人,才能培养出来军事人才。 当然,数万大军鏖战,军势已动,区区十几人、上百人的亲卫保护也就那么回事,照样会死。 且说甲喇章京俄莫克图领了豪格的军令,大声呼喝着,将下属的牛录章京兵马调派出来,先派出一个牛录以重箭压制城头。 抬炮威力虽然大,但射程不够。 嗖嗖。 嗖嗖。 箭如雨下。城头的吴字大旗下,明军将悬户软壁竖起来,防范重箭。亦有弓箭兵开始对射。城头垛口的火炮也开始发射,“砰砰!”硝烟在城头弥漫。 俄莫克图百战余生,很快就找到了明军火炮防守死角,拿着一把长杆挑刀,嚎叫着带着两个牛录,带着跟役(也就是辅兵)抬着云梯扑上去。 … … 远处一个土坡上,黄台极、代善、莽古尔泰、阿济格等人注目着战事。 谭泰知道主子的心思,见其面露满意之色,但并没有说话。 正黄旗的一等侍卫、赐号巴克什的索尼却是心思灵活,恭维道:“大汗,贝勒爷麾下英勇善战,治军有方。” 其实诸贝勒在此,哪里轮的到一个侍卫说话?螨清等级森严,号称是做奴才而不得,做奴才是主子对你的恩宠。 但,凡事总要例外,黄台极对精通满、蒙、汉、入值弘文馆的索尼很重视。 黄台极微微一笑。 代善作为大贝勒,倒没说什么,捻须而笑。作为豪格的亲戚,两人的福晋是姐妹,其子岳托附和的笑道:“带兵的是叫俄莫克图吧?嘿,到底是军中老人,选的行军路线不错。” 阿济格忍不住插一句,“只要攻上城头就有得明狗受,说不得今日便可下此城。” 黄台极也是用老兵的人,知道明军是什么德性,吩咐道:“谭泰,你率部去支援豪格,见机行事。” 后金编制,一个牛录约为300人,五牛录为甲喇(1500),五甲喇为一固山(7500)。即为一旗。 黄台极此次率六万兵入关,并非把满洲八旗给抽调一空,而是还有蒙古旗兵跟随作战。 … … 防守城北的是吴襄的副将江平原。他所部并不是很精锐,只是胜在数量够多。吴襄足足给了他三千人守西门。分布在西门的警铺、马面、瓮城处。 吴襄作为总兵,所部在枢密院的纸面上是一万二千余人。但实际上只有五千人,其中一千人为他的家丁。吃掉一半的空饷,这还是因为他在辽东。需要作战。 此时,大明各地的空饷是非常严重的。严重的,空饷吃到一成的卫所大有人在。 吴襄以祖大乐所部最强,辅以营兵一千,守北门,直面建奴兵锋。 以江平原率步卒五千人(四千为吴襄所部,其余为遵化青壮)守西门。 以亲兵首领吴宏率两千京营兵和青壮守东门。这是生路所在。往东跑回山海关,比往西跑去京城更安全。 以遵化营兵三千守南门。 以家丁一千为预备,由爱子吴三桂统领,来回支援,总领城防。 吴襄自在城中总览全局,顺便和巡抚王元雅等人扯皮,保证后勤供应。 另有锦衣卫同知吴孟明率一个百户在此。既有杀城中间谍的职能,也有监视城中文武的职能。 且说,战端一开,鼓声、炮声、呼喊声,响彻遵化城头。城中各部亦是关注着城西的战斗。 吴襄在城中的高处和巡抚王元雅、永平府推官何天球查看战事。四周有吴襄的亲随,还有城中的官吏十几人。 王元雅牙齿在打颤,坐在椅中,催促道:“吴总兵,快派兵去城西增援。” 他作为文官,不懂军事。但是,从金兵声势浩大的攻势(其实不过一千兵)和自身的伤亡情况,很容易就得出结论,城西可能撑不住。 京师之东,在行政区划上叫做永平府。何天球以永平府推官的身份在遵化城中管理军饷,这时也是腿肚子发软,遵化城多少年没有遭过刀兵啊! 劝道:“吴总兵,自你驻遵化城中,朝廷的军饷,本官都是如数供给!还请你速速发援兵,保阖城百姓安危。” 东奴汗王的话,早就传遍京东地区:开城投降者不杀,抵抗者屠之。 吴襄叹口气,这他娘的打得叫什么仗?遵化城中几十万,青壮少说能整编出五万人来。昨日建奴正蓝旗攻了一波被挡下来,今日感觉就像是要一鼓而下。 他在辽东打这么多年的仗,大寨、小堡都守过。几千人都能硬撑建奴半个月。如今被围第二日就感觉岌岌可危!简直是日了狗。 “长伯,你带人去看看。”吴襄长叹一声,吩咐道。 … … 古代的城墙,并不是把石墙砌一面就完事。而是向后预留了战斗空间。务必要确保进来的敌军处于“敌众我寡”的打击中。 这有点像魔兽争霸里面的建筑技术。 且说城西这里,城门之后是一个瓮城,后金兵在俄莫克图的指挥下攀爬着云梯杀上城头,大开杀戒。 城西的瓮城里,惨烈的战斗进行着。 有一奴,金钱鼠尾,明盔暗甲,乃是红甲兵,手里拿着精铁镰刀,从城上一跃而上,用身上的盔甲硬抗明军百户的刀,一镰刀割在这明军的脖子上。 这明军顿时脖子半断,歪在一旁,血流喷涌。 又有一奴,穿钉着铜钉的棉甲、带皮盔,乃是黑营兵。 他砍死一名明军后,被一名明军砍伤手臂,却趁机将手里的长刀捅在明军的肚子里,旋转着刀把,嘴里用辽东汉话大吼,“来啊,汉狗,来啊!” 剩余的五六名明军一哄而散。 又有一奴,穿箭衣,带戴凉帽,手里拿着一把缺了口的刀,叽里呱啦的喊着朝鲜话,跟着身边的同伴扑下守城的明军。 俄莫克图是在第三波攻城时,穿着铁甲攀城而上,“杀!”手中铁锤挥出。 “噗嗤!” 一明军小将的脑袋被砸的脑浆迸裂。 再给一锤,将一明军的肩膀砸塌。一脚踹下瓮城城墙。 “都跟我来!”他大声呼喝着满洲话,召集了几个兵,直扑瓮城里千户。几十步,瞬间杀到,手拿铁锤,将那惊骇欲死的明将当面砸死。 只见那明将面孔血肉模糊,五官已经不成形,仰头就倒,身上的棉甲砸在地上,几秒后死掉。 剩余的明军纷纷逃跑。 “哈哈!”俄莫克图十分快意,仰头咆哮,怒吼前行:“杀!杀!” 跟在俄莫克图的一奴吹起号角。 “呜….” 城外的豪格,以及支援而来的谭泰迅速的整兵跟上。 后金军阵鼓角阵阵,声势浩大,军中士气高涨。 誓要在今日攻下遵化城。 奴焰嚣张! … 参将江平原在城墙上看到这一幕,肝胆俱裂。说起来,吴襄所部其实并没有打过什么硬仗。 这种惨烈的阵仗他哪里见过? 攻城的是螨清大汗黄台极最得宠的长子豪格所部,精锐程度在满洲兵中都排得上好。 所谓精锐,其一,其部铁甲多少副。其二,其部老兵多少? 这两样,豪格所派出的牛录无疑都是顶尖的水准。 江平原哆嗦的不断让亲兵摇旗,催促下属进攻,“快!快!” 一名亲信千户跑过来,哭泣着道:“江大人,兄弟们顶不住了。鞑子太凶悍,赶紧让总兵大人派援兵来。不然西城就丢了。” 江平原这时才反应过来,可以求援的! 同时,心中灰心丧气。五千兵守城西,被鞑子三个牛录打的丢盔弃甲。这城还怎么守? 就在这两人说话时,吴三桂已经率五百家丁赶到城西的城墙。瓮城里的局势已经是一边倒,明军被满洲兵追着杀。他观察了片刻,大声喝道:“火铳兵上前!” 家丁中约五十名火铳兵上前。 “点火!” 那千户赶紧上前拦道:“吴将军,不可。瓮城里还有兄弟们。” 明军火铳,有各种各样的型号。总体而言,都可以归为火绳枪的范畴。点火之后,有几秒的延迟时间。 吴三桂一张俊脸扭曲到极致,身披锁子甲,将那千户推开,断然的喝道:“开火!” “砰!” “砰!” 几十步的瓮城里顿时硝烟弥漫。火铳打过一轮后,吴三桂提着一把斩马刀,暴虐的大喝道:“杀奴!”带领着他家的家丁往前冲。 额外说一句,明军惯用三眼铳,而基本上会在后金兵马队上来之前放出。而在战阵之中,打一轮火铳,基本就完事,接下来就是拿刀子拼命! “杀奴!”吴家家丁们嗷嗷叫的冲瓮城里,和奴兵白刃搏杀。 正所谓:将是兵之胆。吴三桂作为下任家主,带头冲杀,作为恩养多年的家丁,谁会不卖命? 且说,有一奴,被火铳打破护心镜,如同大锤击中一般,仰头到底,挣扎着,大口大口的鲜血喷出来。 又一奴,正是那朝鲜马役,被火铳击中腹部,中间一个大洞,肠子眼看是断掉。他拼命的往旁边爬,巨大的痛苦让他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声。 那高丽棒子语的嚎叫声充满着痛苦,不复一刻钟前的得意。或许,他会回想起儿时妈妈温暖的怀抱,或许他会想起家中妻子的温暖。 但是,谁他妈的在乎! 又有一奴,乃是红甲兵,明盔暗甲,正迎着冲进来吴三桂,狂吼着扑上。 且说,吴三桂白面俊脸,十八岁的年纪,学得文武艺,帝封游击将。手中铜柄斩马刀横扫。 “刺啦。” 那红甲兵被吴三桂直接腰斩,整个人分为两截。地上血淋淋的。但他还没有死,发出了如野兽临死前的嚎叫声! “啊…” 吴三桂再杀两奴,挡者披靡,带着家丁杀到瓮城中线处,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大杀特杀的俄莫克图。 “杀!” 吴三桂爆喝一声,直接上前,血勇无匹。 俄莫克图眼疾手快,手中一个铁骨朵直接甩向吴三桂的面门。 吴三桂举起左手护在面门前。右手斩马刀挥去。 俄莫克图狞笑着,用身上的铁甲去挡斩马刀,他有三层甲:棉甲、铁甲、锁子甲。手中的铁锤往吴三桂的刀面上一砸。 吴三桂要是轻易给砸掉斩马刀,那算什么勇武?他早有准备,留有余地。这是诱敌的招式,当即抽刀横切,将俄莫克图的手掌切断。 “啊…”俄莫克图惨叫一声。 作为百战余生的老兵,他只因为不认识眼前的明将,托大了一回,被吴三桂抓住机会。 但所谓的托大,真的如此吗? 战争是没有如果的。杀人是要凭水平的。 吴三桂得手,一刀稳准狠的从俄莫克图嚎叫的嘴中杀入。 俄莫克图既死,瓮城里的后金兵被杀得直接溃散而逃。 不要信什么螨清的屁话: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都是人。 江平原和麾下的千户,看着瓮城里的残肢断臂,惊讶且激动的站在城墙边:“….” 今日方知少将军之勇。 满城头的明军、青壮高声欢呼起来,“喔!喔!喔!” 吴三桂喘息着,手里拿着斩马刀,站在城西的城墙上,看着城下吹号退去的后金兵,拿着水袋痛饮。 身边的家丁们簇拥着他。 红色的明军大旗在遵化城头,在十月底的寒风中飘扬着。 一名亲兵将那甲喇章京的首级拿来,崇敬的道:“将军,这是那正蓝旗甲喇章京的首级!” 吴三桂将首级往下一扔,也不拿这军功当回事,高呼道:“杀人者,乃辽东吴三桂!” 身旁的亲兵、家丁们豪气陡升,跟着喊,“杀人者,乃辽东吴三桂!” … … 三桂少年,勇冠三军,边帅莫之及。 ——夏允彝 第四十一章 督师何在? 且说十月二十八日,吴三桂在一场千人级别的攻城战,充分发挥自己的武勇,打退后金兵的进攻,且将正蓝旗的甲喇章京俄莫克图斩杀。 其勇武之名,传遍两军阵前。 遵化城中文官、军将、士绅、百姓在重压下的释放、欢呼且不提。城北螨清大营中,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 今日虽然小挫一阵,但螨清诸贝勒并无沮丧之意。都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人,心智早就磨练出来。饮酒、议事如常。 黄台极先罚了豪格今日作战不利,罚甲十副。 “儿子领罪!” 豪格沮丧的出列,领了他阿玛的责罚。这个处罚其实就是意思一下。但他的心情依旧不佳。 第一,他在诸贝勒面前丢了面子。 如今诸贝勒的排序是:代善、莽古尔泰、阿敏、阿济格、多尔衮、多铎、岳讬。 他作为阿玛的长子,在四年前、天聪十一年被封为贝勒,就在这个次序之下。今日这个脸面丢得他一口气难以咽下。 第二,他的心腹猛将俄莫克图被杀。 且今日攻城的三个牛录损了一百多人,着实让他心疼。士气低落。这损害了他的实力。 黄台极坐在案几后,烤得上佳的羊肉摆放在他面前,佐以美酒。 军中生涯无疑是非常苦的。但上面的贝勒、主子的享受是不会缺。 而且,今日只是小挫一场,前几日的大胜,沿途关隘打通,更是攻下重镇三屯营,缴获大量的物资。 听了一会诸贝勒的意见,黄台极喝了一杯酒,小眼睛里流露着坚毅的光芒,说道:“吴三桂虽勇,但于大局无补。遵化城中士卒孱弱、火炮不足。 本汗决意明日三面围攻,在袁崇焕率关宁军前来自前打破此城犒赏三军。 以大贝勒代善,率两红旗攻城西,以三贝勒莽古尔泰率正蓝旗、蒙古骑兵攻城北,本汗亲率两黄旗围攻城东。其余诸部以阿济格、岳托为首遮拦战场。” 这里要说一点,黄台极率部攻遵化,不是六万大军汇聚在此。其兵力是分散开的。 以镶蓝旗旗主、二贝勒阿敏率部在喜峰口外守后路。以多尔衮、多铎、济尔哈朗在三屯营抢掠,分兵四周,往迁安、滦州方向哨探。 西线更有一个甲喇往蓟州而去。 (其实,这个部署可以看出黄台极对二贝勒阿敏的打压。守后路哪有油水可捞?) 代善、莽古尔泰、阿济格等人纷纷起身,“臣等遵命。” 莽古尔泰脸色不愉。他二十七日就打过一次遵化城,城北守军祖大乐部乃是关宁军,实力极强。黄台极在消耗他的实力。 … … 且说后金内部存在纷争,实力最强的黄台极拉拢年幼的弟弟、堂弟们,逐次削弱其余三大贝勒的实力。但黄台极军令既下,十月二十九日清晨,后金兵便大举攻城。各部没有丝毫的懈怠。 “杀!” “嚯嚯…” 马蹄声、怪叫声、喊杀声,再一次的围绕着遵化城响起。战争阴云再次笼罩而来。 在猎猎寒风之中,一批约数百人的百姓被鞑子兵驱赶到城北下。这些大明百姓中男女老少皆有,一个个背着土筐,或者拿着一包土而来。个个都在惊恐的哭喊着。 显然,这是建奴从城外所掳掠而来的平民。 城池外必有壕沟。最上佳的防护是护城河。 昨天在攻打城西的时候,壕沟填的七七八八。城北这里,莽古尔泰是第一次填壕。 莽古尔泰骑在马上,在自己的大旗之下,看着这批百姓填壕。脸上带着轻蔑、残忍的笑容。 “军爷,不要放箭啊!我们是大明百姓。” “军爷,求求您了。” 这批百姓之中,有些人哭泣着在向城中的明军喊话,希望他们手下留情。因为他们被许诺,只要填了一包土,就可以回营中吃上一口饭。 更多的人是神情麻木。又有谁知道他们在建奴营中经历何等可怕的噩梦啊? 一名身体羸弱的妇女,披头散发,身上脏乱,将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护着身旁,嘴里低声安慰着,“二狗,不怕,不怕。娘在这里。” 一群建奴骑在马上,肆意的鞭打着这些百姓,用满语大骂:“汉狗,快点去。”时不时的大笑,对着城头怪叫。 这妇人走得慢,被一奴用鞭子抽在脸上。 “啪!” 奴兵得意洋洋的叫骂。这妇人破烂的衣服上被鞭出一道血痕。许是在建奴营中太苦,就这么向前扑到在地。 小孩将手里的土包一丢,大哭着跪在自己母亲身旁,“娘,娘!”声声凄厉。他年龄小,但已经懂事。扭头愤怒、仇视着后面那一群野兽般的奴兵。 “嗤!” 马上那奴兵狞笑着手起枪落,将这双眼猩红的小孩刺死。再次咆哮着驱赶着这些大明百姓。 城头上的明军个个愤怒的大骂。纵然是辽东兵将,常年和建奴厮杀,这一幕谁不看的睚眦欲裂? 狗日的鞑子! 天杀的建奴。 祖大乐是军中宿将,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此时表情阴沉,听着身边众人的大骂。眼见这些百姓抵达城上弓箭的射程,挥手下令:“放箭!” 一时间,箭如雨下。 … …. 城西,江平原所部在代善所领的正红旗、镶红旗所部的进攻下,很快就顶不住。 昨天豪格进攻城西,他折损了一个精锐千户在里面,还损失了若干青壮。 今日两红旗奴兵推着盾车来攻城,很快就杀进城内。 且说后金攻城战法,以盾车为前列,由辅兵推着,用来消耗城头的火炮丹药,同时抵挡箭矢、火铳。 后面跟着披甲战兵,号称死士,穿两层重甲,里面是锁子甲,外面是棉甲。可以有效防护弓箭和火铳的打击。 这些人手执盾牌,用后金军中的制式武器:长刀、精铁镰刀、虎枪,铁枪等。 披甲战兵之后,跟着身穿轻甲善射的弓箭手。用的是大弓、重箭。掩护死兵登城。还有辅兵推着用来填壕沟的独轮车。 螨清兴起,十年间所向披靡,这是非常正规且强大的军事集团。 用大明百姓添壕沟,一个是杀伤防守明军的士气,一个是消耗明军的箭矢、弹药。 拿人去消耗! 建奴,建奴! 在弓箭手之后,就是所谓的锐兵。即用最精锐的白甲兵押阵。伺机登城,支援作战。 盾车是八旗军的标准装备,前面是高高厚实的木板,上面铺着厚厚的皮革棉被,可以有效地抵挡枪炮弓箭。下面是车轮。 唯有火炮才能击破。 而遵化城头的火炮不足,这些盾车很快就推到城墙下面,一众辅兵竖起云梯,众奴在鼓声、喝骂声、喊杀声中攀城而上。 “杀!” “快,快,去向少将军求救。”参将江平原催促的亲兵去求援,一边指挥着战斗。 同样一幕也发生在城北、城东。 三面求援的消息先后抵达城中高楼的临时指挥部。吴襄、巡抚王元雅、推官何天球三人都是焦头烂额。 吴襄在高楼里起身,焦躁的来回转圈。 巡抚王元雅再次催促道:“吴总兵,吴将军,快点令少将军去增援吧!” 吴襄眼睛里带着血丝,猛的扭头喝问道:“王大人,现在三面求援,你要我支援哪里?” 王元雅愣了一下,但给吴襄吼一嗓子,心里狠劲也上来,说道:“你是总兵,朝廷和天子令你全权防守遵化,你来决定!” 推官何天球拍着案几,不满的叫道:“吴总兵,朝廷就是这样的方略吗?明知东奴要入喜峰口来攻。只委派你部来驻守。偏偏你部如此无能,一刻钟都守不住。这不是陷满城百姓、士绅于死地吗?援兵何在?” 吴襄也豁出去了,厉声道:“朝廷的方略就是各将依城死守,等袁督师来援。” 这是明军对付蒙古鞑子的老战法。譬如,当初所谓游击将军,就是在各城、镇、堡之间来回游击支援的兵马。 王元雅、何天球两人仿佛抓住一个救命稻草,齐声道:“那你派快马通知袁督师了吗?” 吴襄也懒得跟着两个军事小白解释。 朝廷既然已经知道建奴要来。战端一起,只要消息还未阻隔,袁督师怎么可能不知道? 现在的问题就是袁督师此时率部到了那里? 他能不能在袁督师率关宁铁骑前来之前撑住。 … … 吴三桂将家丁分为两部,轮番作战、休息。他先率部支援城西,稳住局面。又率部支援城东。城北那边调派了两千青壮,填进去给建奴杀,继而反击成功。 吴三桂来来回回,反复冲杀,战斗从清晨一直打到中午。以吴三桂之勇,此时也是气喘吁吁,体力不支,在城中一处兵铺里坐着休息,铁甲在身。头顶上的不时的有重箭咚的一声钉在木板上。 一名脸上沾满着血污的亲兵过来,单膝跪地,捧着一份肉食和水,声音沙哑的道:“少将军,先吃点东西。” 吴三桂大口吃着盘子里的猪肉,喝着水。 兵铺里,十几双眼睛看着他。这些都是城中的百姓,有商户、有地主、有做工的平民、落魄文人。他们在这里躲避箭矢。 各人眼神里有着崇拜、尊敬、期许,还有着担忧、惶恐。种种情绪不一而足。 这时,一名中年书生战战兢兢的开口,拱手道:“敢问少将军,今日能守住吗?” 吴三桂之名,城中百姓今日也是知道的。 吴三桂的亲兵不满的喝骂道:“你说的什么屁话!有少将军在此,怎么守不住?” 吴三桂看着那中年文人期待的眼神,心一颤,用力的点点头,“今天守的住。” 周围的百姓、伤兵顿时小声的喧闹起来,空气里仿佛多了几分活力。 吴三桂却是在心中长长的一叹。 他文武双全,不是只知道练武拿刀子拼命的愣头青。遵化城不可持,如果袁督师明日还没消息抵达,这城恐怕就守不住了。 吴三桂三口两口吃掉一份肉食,喝着水。看着阴沉的天空:袁督师,你在哪里? 第四十二章 这一次 蓟辽督师袁崇焕,时年四十六岁,其部职责,坐镇辽东,驰援蓟镇。 当喜峰口遭遇攻击,九边长城的烽火台上的狼烟依次点起来时,袁崇焕即刻率所部由山海关出发。 以前总兵朱梅、副总兵徐敷奏守山海关。防止建奴袭关。 以参将杨春守永平,其部三千人。 以游击满库守迁安,其部两千人。 以祖可法守抚宁,其部三千。 其余诸将随行。关宁骑兵、游击将军曹文诏在列。后续辽镇步卒将陆续进关,往抚宁、永平、滦州而来。预计辽镇将抽调五万余人参与此次京师战役。 一路上鼓角争鸣,马蹄声急,喇叭声咽,大军如龙! 正所谓: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正所谓: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 … 在原本的历史中,袁崇焕是自宁远赴山海关途中,得知金军已破大安口(遵化城东北的隘口),立即令麾下大将、山海关总兵赵率教率所部4千骑兵驰援遵化。 结局所有人都知道:赵率教到三屯营,蓟镇总兵朱彦国不许他入城。赵率教只好纵马向西,驰救遵化。螨清兵有情报,赵率教中伏而死。 惜哉! 金兵既破遵化,往京城沿途有三个节点城市:蓟州、三河、通州。然后就可以攻京城。 这里要剖析一二,为何螨清兵入大安口,破遵化之后,一定会往明朝的京师去? 这个问题就好像问:德三为何一定要打莫斯科? 稍微有点政治、军事常识的人都明白:攻打一国首都的意义!一国首都所汇聚的物资、人口、其战略地位、辐射的范围,这在战争中都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 所以,不管黄台极沿途如何抢掠,他一定会去尝试着攻打明朝的都城。这是必然的选择! 而对于袁崇焕而言,遵化城破,京畿震动。兵部行文给他,他的作战任务是什么? 保卫京师?错了。是堵截螨清兵,使得其不得兵薄大明京师。 所以,在遵化堵截失败之后,袁崇焕想要在蓟州堵截:力为奋截,必不令越蓟西一步。 所以袁督师还是那个袁督师。敢战之心是有的,但他还是喜欢吹牛逼。 黄台极又不是死人,为什么要在蓟州和袁崇焕主力决战?他能得到什么好处?于是不攻蓟州,而是潜越蓟州,往东北去攻顺义,再南下通州。对着地图看,他走了一个弓背,弧线。 请注意,螨清兵为何能“潜越”? 这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军事背景:明军无法和螨清兵野战! 这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能不能的问题。只要野战,必定会被螨清兵吃掉。这是辽东十年血战的结论! 所以螨清兵把斥候撒出去,相当于是明图作战。而袁崇焕依赖于斥候侦查,大军据城而守。 第二步堵截计划失败,袁崇焕决意在通州堵截。问题又来了! 在第二步蓟镇堵截计划时,螨清兵围三屯营,另派兵急行军两天两夜,攻打迁安、永平。 袁崇焕看也不看,亲率主力直赴蓟州城! 在蓟州城堵截失败之后,他没有选择尾随追击黄台极,而是又想提前去堵截。这一次,他抵达河西务,位于通州东南,三河西南地区。距离京城120里。 这一次,黄台极比他快一点,逼近通州。但同样的,黄台极没有攻通州。因为只要耽搁一点时间,袁崇焕必定能赶到通州救援。所以,黄台极不打通州,直接奔着明京师而去。 … 好了,在这一连串的行军布局交手之中,袁崇焕明显是输给了黄台极。 有客观原因:螨清兵有马、骡,斥候得力。明军不能野战。 有主观原因:天子、朝廷命他堵截。他的战术选择不对。 那问题就这样来了!在战后袁崇焕下狱时,有人弹劾他和螨清配合,坐视螨清兵蹂躏京畿地区,有意引导金兵至京城。同时,在明亡数百年后,还有那么一群人在网上称他为袁贼。 理由一:袁崇焕胡乱布阵,致使京师门户洞开,完全是投降螨清做派,配合作战! 呵呵。 注意背景。以袁崇焕的地位,手里的兵马,他率部来到蓟镇之后,蓟镇总督刘策以及其麾下的蓟镇兵马听谁的?毫无疑问,要听袁崇焕调度。 用最朴素的观点,摸着良心说话,螨清兵入大安口,主力全部有马,速度加成,而且以明军无法和螨清野战的军事态势,谁能拦得住黄台极打到京师城下? 你怕不是想屁吃吧! 当黄台极是傻逼吗?这么看不起人家我大清的清太宗?骂归骂,就凭着松山之战的战绩,黄台极的履历上写个“名将”不过分的吧? 所以,可以说袁督师军事水平不行,可以说他喜欢吹牛逼,但绝不可以说他投降了螨清!和螨清有默契,要搞明王朝。绝不可以说他是叛徒! 持有这种观点的人,要么是脑子不清醒,要么就是纯粹的坏! 什么时候,在边疆拿刀子和敌人拼命、死战的军人,最后变成了贼!如果有,请在我头上也加一个吧! … … 理由二,无旨入京,叛国。 且先插一句题外话。黄台极往京师去,袁崇焕的堵截任务失败。他和部将在“河西务”这个地方开会,商量下一步的战略。 副总兵周文郁说:大兵宜趋敌,不宜入都。且敌在通州,我屯张家湾,相距十五里,就食河西务,敌易则战,敌坚则乘,此全策也。 归纳起来就是一句话:未奉明旨,不宜入京! 袁崇焕说:“周君言是。弟恐逆奴狡诈异常,又如蓟州,显持阴遁,不与我战。倘径通都城,则从未遇敌之人心,一旦动摇,其关系又不忍言”。 又说:“君父有急,何遑(闲暇)他恤?苟得济事,虽死无憾。” 会议开完,袁崇焕率部关宁军九千,直奔京城而去。日夜兼驰,行120里,由间道急奔,抢在黄台极之前,于十一月十九日抵达京城外广渠门。 当他抵达京师时,其实距离死期也就不远。 因为,崇祯皇帝可以容忍他杀毛文龙,可以容忍他独霸辽东:调走满桂、麻登云,撤销辽东巡抚,但绝无可能容忍大将无明旨率部到京师。 所以,袁崇焕下狱的时,孙承宗已经起复为督师,但并没有为他说话。边将没有旨意率兵抵达京师,这真的太犯忌讳。 所以,袁崇焕最安全的做法是什么?在崇祯十五年,吴三桂就演示了一遍。就吊在清兵后面两三天的路程跟着。最后,崇祯皇帝还要感谢吴三桂进京勤王。 当然,也或许袁崇焕用生命为吴三桂做了示范,所以吴三桂才会这么选择。 明史:法司坐崇焕谋叛,三年八月。遂磔崇焕于市。兄弟妻子流三千里,籍其家。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赀,天下冤之。 … … 关于袁崇焕是民族英雄,还是卖国贼,几百年来争论不休。 “当年明月”在畅销书“明朝那些事儿”中给了一个答案:螨清的阴谋! 螨清不断的夸奖,拔高袁崇焕的地位:没有缺点,战无不胜。只要有他在就有大明江山。吹成千古伟人。(九悟按:真正能在此时挽救明王朝的是孙承宗!袁崇焕是一个优秀的战术实施者,一个坚定的战斗执行者,但他并不是一个卓越的战略制定者。) 而如此伟人,竟然被崇祯干掉了。 多么愚蠢,多么自寻死路,多么无可救药。 最后,打出主题语:如此皇帝,大明怎能不亡? 打完收工。 当年明月写道: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看法,不能保证皆为真理,却可确定绝非谬误。 他写道:袁崇焕很复杂,他极英明,也极愚蠢,曾经正确,也曾经错误。其实他被争议,并不是他的错,因为他本就如此,他很简单的时候,我们以为他很复杂,他很复杂的时候,我们以为他很简单。 他写道:他(袁崇焕)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在那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抱持着自己的理想,坚持到底。 即使这理想永远无法实现,即使这注定是个悲剧的结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永不放弃。 这种解读无疑是非常有水准的。 正所谓: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督师至死,未曾放弃! 平辽!平辽! 这就是袁督师之所以为袁督师。 袁崇焕是什么人?其历史地位要如何评价? 我从教员。 教员批示里写的是:明末爱国领袖人物袁崇焕先生… … … 且说,历史的归历史,凯撒的归凯撒! 崇祯二年十月底,在遵化满城士民殷殷期盼之时,在吴三桂翘首以盼之时,袁崇焕亲率关宁军主力,骑兵两万五千余人出山海关,过永平,取道迁安,往三屯营、遵化而去。 气势如虹! 这一次,崇祯没有要求他堵截螨清兵。这一次,真正的战略制定者是坐镇京师的孙承宗。这一次,袁崇焕身上就有崇祯的密旨:朕在京师城头,观元素用兵。 这一次,一切将不同! 第四十三章 万人敌 十月二十八日,袁崇焕所部斥候,于后金兵斥候在迁安以西的青龙河两岸发生惨烈的交锋。 明军军中斥候叫做“夜不收”。 顾名思义,这种军中斥候要求哨探两三百里之外,可以独自在野外生存数天,同时兼顾小股作战,要懂得简单的满语,方便抓捕俘虏审讯。俱是军中精锐。 二十九日午后,残阳如血。青龙河上波光粼粼,寒风呼啸。 关宁军斥候孙飞羽、方良等四人在河边的平原上纵马飞奔,并且不时的在高速躲避身后的螨清兵箭矢。 五人共有十几匹马,驮着辎重,还有两名伙伴的尸体。 其实后世螨清自我吹嘘:我大清以骑射定天下。要注意,螨清兵的马弓、步弓其实射程都不远。 但是,箭矢牺牲射程之后,就增加了威力。其箭头又大又沉,开有三菱血槽。 穿透力极其强。射石不卷,轻易破甲。被他们的重箭射中后,往往是血流难止。随即就会失去战斗力。 方良是一个二十六七岁的汉子,容貌粗犷,正匍匐在马背上。血染征袍。 在一个时辰之前,结束三日哨探的他们返回,途中遇到一队女真兵马,厮杀一番,他们死掉了三个袍泽。只抢回两人的尸体。迅速的撤离。 他是手臂上中了一箭,箭杆被砍断,箭头还在肉里,他不敢拔,只是简单的包扎。此时手上渐渐的无力。 孙飞羽却是个很帅气的男子,比方良年轻。两人是同乡,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准确的说,两人是辽东同一个卫所的小卒。因不甘心被杀掉,也不甘心建奴捉去当奴隶,一路往南逃跑,最终成为明军中的夜不收。 “良哥,你没事吧?” “死不了!”方良回头看一眼,下令道:“不要顾惜马力。再快点。建奴的箭够不着咱们了。嘿嘿!老子又赚回一条命。” “驾!”其余三人拼命的打马冲刺,往平原尽头的明军出巡的军阵而去。 就在今天上午,大军前锋赵率教杀退鞑子一个两百多人的牛录,正搜索前进。 … 且说,袁崇焕亲提两万五千骑兵掏金兵后路。 他在山海关时就曾答应麾下大将赵率教,以其所部4千人为大军先锋。 中军一万两千骑由他亲率,猛将何可纲跟着他。 后军九千人由祖大寿率领。祖大寿作战勇猛,辽东将门出身,头脑灵活。 “大人,我部哨探,三屯营中有奴兵两旗旗号。为正白旗,镶白旗。另有蒙古正白旗佐领,预估约有1万余人在三屯营四周。” 赵率教也不废话,让人安排夜不收们去休息,下令全军整队前行。派信使给二十里后的中军袁督师传信:建奴大队在三屯营,末将率部先行,为督师破敌。 袁崇焕接到消息,也立即下令全军向前,并且派传令兵通知四十里后的祖大寿跟上。 且说明军大军压上来,布置的密不透风的螨清斥候网立即就感受到压力。 大贝勒代善第二子硕托此时率领他本部五个牛录在三屯营北面二十里外的隘口汉儿庄驻扎。 他是两红旗,和多尔衮兄弟不对付。他祖父临死前,将正黄旗留给多尔衮,大致可以视为传位之意。但他阿玛支持四贝勒黄台极继位,因而阿济格、多尔衮、多铎三人的额娘(阿巴亥)被殉葬。 大汗继位后,改所部两白旗为两黄旗,改两黄旗为两白旗。以阿济格为镶白旗旗主,多尔衮所部15个牛录依附在旗下。多铎为正白旗旗主。 此时多尔衮两兄弟,还有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在三屯营抢掠,吃肉喝汤。 贝勒济尔哈朗率部往南攻丰润、玉田诸县,抢掠人口。 且说午后时分,硕托正在汉儿庄的一处大宅里享受着美酒,肉食,身旁还有四个掠多来明人女子在战战兢兢的服侍。他时不时狞笑着掏一把。 只要这几个妇人发出痛苦的声音,又畏惧他的神情,他便极其的兴奋。“哈哈!” 这时,一名专达神情仓惶的进来,打了千,单膝跪地汇报道:“贝勒爷,东面有明军杀来了。三里外的一个牛录已经被杀溃。” “什么?”硕托惊的猛的从案几前站起来,“明军怎么会先攻汉儿庄?走,走!” 硕托也顾不得此间的女子、银子,仓惶的提着裤腰带,在门外旗奴的服侍下穿上铠甲。这时已经听到如雷鸣一般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快,快走!”硕托裙甲还没有穿好,气咻咻的用马鞭将旗奴丑开,翻身上马,带着他的护兵(白甲兵),仓惶的撤出汉儿庄。 明军确实来了! 而且来说的非常快。 汉儿庄外的大路上,成群结队的明军骑兵以锋矢阵发起冲锋。 “杀奴!” 且说,螨清自兴起以来,纵横辽东十年,所向披靡。其部军事素质堪称一流。即便贝勒硕托懈怠,安排诸兵享乐。在布置的哨岗被明军的大队冲破后。在短短的时间里,便有专达、牛录章京,纷纷聚集军队作战。 嗖嗖! 当前冲锋的四名明军骑士瞬间被射中咽喉落马。后金兵步弓箭术精良。 但后续的明军骑兵悍不畏死的冲来。为首的骑士平端腰刀,如风而过。 但见那奴一颗头颅向后飞起,颈脖处切口整齐,血喷涌出来。 余下十几奴,纷纷被杀。 “杀奴!” 明军将士怒吼着。 一队队的明军骑士如火红的岩浆一般涌进了汉儿庄,覆盖之!自古以来,血债但有血偿耳! 明史:率教为将廉勇,待士有恩,勤身奉公,劳而不懈,与满桂并称良将。 以良将率所部4千精骑,突击螨清1500人,焉能不胜? 驻扎在汉儿庄的螨清贝勒硕拖带着所部屁滚尿流的逃跑。抢掠所得,全部被明军夺回。 八旗兵号称满万不可敌,但他们的伤亡承受能力却不足百分之六。因为这只是一群强盗! 强盗! … … 赵率教奔袭汉儿庄,乃是为了截断喜峰口和三屯营的联络。袁崇焕亲率所部自东往西攻,意图三屯营里的后金兵往遵化方向撤退。 在暗淡、苍茫的夜色之中,明军大股的骑兵正在截杀后金的斥候。袁督师兵锋已抵蓟州重镇三屯营。 且说游击将军曹文诏率所部关宁铁骑一千人,率先抵达三屯营北面。他的斥候告诉他前面有一股后金溃兵正往这里而来,当即调转马头,率部扑了上去。 明末,明军所部,以关宁铁骑为天下第一军!关宁铁骑人数为九千骑。曹文诏所部即是! 血腥的战斗打响,喊杀声在暗淡的夜幕之中骤然的响起。闷哼声不断的响起。血,洒在冬季的沃野上。只是不同于数日前的原野之上,这一次是明军占据优势。 有一奴,身穿纯红镶白的衣甲,手里拿着虎牙枪,迎着曹文诏而来。 曹文诏纵马驰骋,手中精铁钢枪一抖,将这奴戮于马下。 痛快! 又有两奴,俱是穿着银光闪烁的铁甲,手拿长刀,用满语嚎叫着冲向曹文诏。 只见那奴狡诈异常,一人格挡这明将的铁枪,一人从马侧甩出一柄小斧。 “哈!”曹文诏遂不及防,左手挥挡。铁斧头斩在他的手臂,铁甲上发出叮当的撞击声。他开声吐气,单手握着铁枪横扫,一枪砸在那奴腰间。 “啊…”那奴惨叫一声,一口血吐出来。而这时,曹文诏的亲卫纵马上前。马蹄抬起,马蹄落下。 咔嚓。 “啊…”那奴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这不知道作恶多少的白甲兵、建奴,死于明军马下。 剩余一奴肝胆俱惊,打马往侧面的夜色中逃去。 曹文诏被阴了一下,正怒气勃发,但并没有纵马追击,而是率领着亲卫继续去凿穿后金军阵。然后发现这几个白甲兵后有一建奴,穿着半身精良的铠甲,手里拿着铁锤,正穷凶极恶的嚎叫冲杀。 曹文诏正不痛快着,大喝一声,“狗鞑子!”纵马加速上前,拔出腰刀横切,将这奴拦腰斩断。 噗嗤。 硕拖正拼命厮杀着,听到耳边一声爆喝,然后就感觉身体突然的变轻。然后就感觉自己飞起来了,接着夜幕里的微光,他看了一眼身下。巨大的恐惧和痛苦同时的涌来。 他被人拦腰斩断了。 阿玛,额娘,我… “啊…”硕拖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但是相比于他带给大明百姓的痛苦,相比于他做的恶,这种程度的痛苦算什么? 算什么? 几秒后,此人死去!余部四散溃逃。 入夜时分,袁崇焕率部兵临三屯营! … … 曹文诏等秉骁猛之资,所向摧败,皆所称万人敌也。 ——明史。 第四十四章 血战于野 三屯营,自明隆庆年间戚少保由南北来驻扎在此重修城池后,便是蓟镇重镇。 其城高3丈,周长7里,城上建有5座角楼、9座敌楼、城门两处水关东西相向。扩城河、草料场、演武厅和阅武场等一应俱全。屋舍井然。 如此重镇,惜蓟镇总兵朱国彦不能守! 这一次,攻守之势相异。入夜时分,随着明军劲旅关宁铁骑抵达,三屯营城内的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一部部撒下去的螨清兵正在按照各自的牛录、甲喇、所属八旗汇聚起来。 驻扎在此抢掠物资的多尔衮、多铎、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三人在城中的总兵府里商议。 总兵府的大堂里,灯火通明。三人相对而坐,另有各自的护兵、旗奴在侧。 蜡烛燃烧着,气氛略显焦躁。 一个时辰前,城外有溃兵前来城中,带来消息:大贝勒代善的第二子,封为贝勒的硕拖被明军阵斩而亡。 这是此次入关以来,后金阵亡级别最高的将领。 “大汗的信使还没到吗?”图尔格问道。黄台极在继位后,搞了一系列眼花缭乱的操作,其核心目的就是想要吞并努尔哈赤留给多尔衮、多铎的兵。 现在的镶白旗便是由原来努尔哈赤亲领的镶黄旗改过来的。换言之,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其实原本是努尔哈赤的亲信。 这种刀口舔血、百战余生的猛将,不可能效忠此时十八岁的多尔衮。再说,镶白旗旗主是阿济格。他实际上忠于大汗黄台极。 “还没有!”多尔衮坐在椅中,摇摇头,眼神闪烁了两下,“虚心”的问道:“图尔格,你是军中宿将,你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三人现在要立即决定,现在是守城还是连夜撤离? 时年十六岁的多铎很骄狂,满不在乎的道:“明日待我率部去冲阵厮杀一番,教明狗尝尝厉害!” 多铎现在只有十六岁,但他是正白旗旗主。麾下牛录众多,实力很强。 图尔格想了想,给了一个老成的方案,先对多铎道:“贝勒爷,斥候回报,城外明军主将旗是袁。先汗、大汗都在袁崇焕手中受挫。城外军情不明,不可轻敌。” 这两日到处都有哨战,但能在这个时间点推进到三屯营城下的必定是骑兵。但并不知道其部背后有多少步卒? 野战,大金当然无惧。但是,他们这里的兵有点少。因硕拖、济尔哈朗分兵,外加他们屯在各隘口确保道路通畅的兵马,此时三屯营城中只有六千兵。 四个甲喇。 图尔格再对多尔衮道:“墨尔根戴青贝勒,城中能带走的物资这两天已经运走大半,此城中人心向明,不可坚守。 大汗兵在遵化,我们后路无忧。我建议明日一早,且先出城往西退守十里。明军所部必定要留兵守城。明日是战是守,视军情而定!” “好。” … … 且说多尔衮三人商议既定,连夜收拢兵马,然后带着麾下五千兵在第二天的凌晨有序的撤出三屯营城。战术性的向黄台极主力靠拢。并收拢手中的兵力。 同时信使往来,相通消息。 当清晨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跃起,袁崇焕率部收复三屯营城。三屯营城中的百姓、士绅一片欢呼声。 “万胜,万胜!” 不过短短三日的时间,鞑子可把他们折腾坏了。损失极大。 此时,袁崇焕以赵率教率部清剿喜峰口一带的螨清兵、叛军。为大军右翼。 副将何可纲率部往南支援丰润、玉田作战,为大军左翼。 他亲率中军,在午后往城西和多尔衮对峙。 他身边的将校有:祖大寿、参将王承胤、参将祖宽、游击曹文诏、刘镇华、邹宗武、蔡裕等。军容鼎盛。 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冬季的寒风中,旌旗招展。马匹在凛冽的风中打着响鼻,呼出白雾。 袁崇焕将自己的将旗立在一个小山坡上,此刻他在大旗下,还是黑矮的模样,观看着对面的军阵,感慨的道:“两白旗啊!”这是他的老朋友啊。 当然,话说回来,满洲八旗,哪个旗他没砍过? 身旁的祖大寿摸着自己的胡子,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对面的军阵,慨然请战道:“督师,奴兵正少,观其旗帜不足六千人。我军三倍之,末将愿率部突击。” 辽东镇的精锐部队,核心主力关宁铁骑一共九千人,其在祖大寿麾下最多。 袁崇焕摇摇头。 搞的祖大寿一愣,“...”。袁督师在辽东这些年,何时是不敢血战的? 袁崇焕对左右喝道:“为我披甲!本部院决意亲率诸君突击奴阵,上报天子圣恩,下报大明黎庶血仇。” 将旗之下的明军军官们轰然应诺,一个个心怀激荡,热血沸腾。岂有闻袁督师不敢战?齐声大喊道:“末将等愿随督师杀奴!” 正所谓:我大清举兵,所向无不摧破,诸将罔敢议战守。议战守,自崇焕始! 语出《明史,袁崇焕传》。 白话文的意思是:螨清兴兵以来,所向无坚不摧,明军诸将没有敢讨论是战还是守,都被打怕了。他们有底气敢讨论是战还是守,自袁崇焕始! 袁崇焕将旗之下的明军士卒一个个血脉喷张,高呼道:“杀奴!”“杀奴!” 这声浪不断的扩散,继而全军高喊,“杀奴!” 在冷兵器时代,还有什么比主将亲自披甲突阵更涨士气的呢? 堂堂大明男儿,三军阵前杀建奴,何惜此身? 且说,袁崇焕计议已定,以祖大寿所部为左翼,他亲率诸将为右翼,实施骑兵左右穿插突阵的战术。以王承胤率部守本阵。 轰轰轰。 急速奔驰的马蹄声如奔雷一般在遵化城西的旷野上响起。 有道是:大军过万,无边无际。 而数万骑兵的冲锋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失魂落魄!因为,这冲锋的军阵太过于壮观,让人心驰神动,豪情陡升! 在凌冽的北风之中,在阴沉的天空下,在这片鲜血浸润的土地见证下,一万八千余名明军骑兵分两翼从侧方斜插入了螨清军阵中。这种壮阔的冲锋场景,绝非言语所能描述。 山崩地裂,岩浆迸发。 明军尚红,一队队明军如同跳动的火焰,向螨清兵的阵中覆盖而去。以火山爆发的熔岩来形容,倒是恰如其分! 话说,螨清兵阵何其之凶悍?军中披甲兵多,老兵多,有抬炮。但步卒对付冲刺而来的骑兵,没有足够的长枪大阵是不够看的。而让骑兵退出战场的,从来就不是炮兵,而是坦克。 换言之,在袁崇焕亲率关宁铁骑不计损伤,以多打少,悍勇的突击之下,两翼骑兵完成战术动作,如同两把镰刀在螨清两白旗军阵中划出了两道美妙的弧线! 尔后,这看似坚固的军阵,在斜插式冲锋中溃散,夺路而逃。 马蹄声、号角声、嘶鸣声、呐喊声,就仿佛是一曲极其美妙的音乐演奏到的高潮之时。 是的,这带给建奴、狗鞑子们死亡的乐章,就像是仙乐一般,令人闻之而酣畅淋漓! 壮哉,关宁军! 且说,镶白旗的固山额真图尔格在军中大旗之下,他是关宁铁骑突击的第一目标。 祖大寿率领子侄,家丁直扑图尔格。 此獠也是猛将,在第一波凿穿的冲锋中,格杀两名明军精锐。但不等他喘口气,跟在祖大寿之后的祖宽所部三千人冲击而来。祖宽手里一把大刀,所向披靡。 两合之后,一刀将图尔格斩于马下。但见喉咙被割破,其头歪着,嘴里嗬嗬的叫着,口中涌出大量的血,挣扎几秒死去! 且说右翼,曹文诏一马当先,率其部为袁督师前驱,凿穿军阵后,在混乱之中,将时年十六岁的多铎和其亲卫白甲兵数十人团团围住。 嗤。 曹文诏手起枪落,一奴坠马身死。 嗤。 曹文诏再杀一人,直奔被围着的主将而去。 多铎这个时候再没有昨天晚上的嚣张,一张白脸上全是焦急和惶然。骑着马带着越来越少的护卫在明军阵中冲杀,惊惶的大叫道:“二哥,二哥,二哥救我。” 多尔衮没有抛弃这个部属实力极强,又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弟,率部拼死将多铎救回来,二人率部仓惶的向遵化城逃去。 跑了几里路,多尔衮在马背上回头去看,但见天际边残阳如血!他咬牙切齿。 多铎泪流满面。 此时,战场之上,袁崇焕摘下头盔,畅饮着糖水。 亲卫袁一刀护卫着他。 祖大寿哈哈大笑,满身血污的寻着袁崇焕,行礼道:“末将为督师贺!” 祖宽正在斩杀建奴,割首级。 曹文诏率部在游弋,护卫战场。 … … 京师决战赖群雄,将士如云唱大风。自信挥戈能杀奴,河山依旧战旗红。 第四十五章 战报传四方 崇祯二年十月三十日午后,大明蓟辽督师袁崇焕率所部近两万人,在三屯营西,与后金贝勒多尔衮、多铎兄弟俩所统帅的两白旗交战。 击溃螨清兵,阵斩螨清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斩首四百余! 需要额外说明:首级数,不代表死亡数,更不代表最终的伤亡数。 冷兵器时代的作战,在双方拿刀子对砍的时间里,其伤亡人数并不会动辄过万。 真正的杀伤,往往是产生在随后的追击过程中! 但遗憾的是,袁崇焕此战距离遵化城外的后金主力并不远。三屯营距离遵化也就五十里。两白旗的建奴溃散后,大约一个时辰就得到主力的遮掩、保护。 如果将目光放在整个战场的格局去看,就会发现,多尔衮率六千奴兵实际上可以算阻击袁崇焕所部救援遵化。 不到四十里的距离,黄台极当然会关注到这里的战况。他同时也在攻打遵化城!这个距离,爱惜马匹,正常的行军,大约需要一个白天的时间。但是在发生战斗的情况下,骑兵在大约两三个小时内就可以投入战斗。 说一个数据:在原本的历史中,明军大将赵率教率部由山海关驰援遵化,三昼夜行350里。 事实上,当天的黄昏,遮掩战场的曹文诏所部就和前来阿济格交战,而且面对对方的生力军受挫后退。 此战两白旗伤亡人数大致在1500人左右。也就是一个甲喇。 于六万螨清主力而言,这看似不多。但以如今这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受伤者能活下来的不多。更别说螨清兵是在大明境内作战。 而对于两白旗来说,特别是多尔衮来说,他总共只有15个牛录(4500人),这一战是伤筋动骨! 于明军而言,斩首四百余首级,看似不多,但以明军过往的战绩看,差不多数百首级就可称大捷! 成化年间,威宁伯王越和太监汪直率部奇袭威宁海,斩首437级,达延汗(小王子)仅以身免,威震草原的满都海皇后身死。称大捷!王越封侯。 而至天启、崇祯年间,在战斗中能斩杀真奴数百级,则足以提振军民士气。 建奴的军规是:带回同伴的尸体,可以分享他一半的家产。所以,想要斩首建奴,首先得杀人,其次得赢下来。 要是在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任辽东总兵的时代,这轻而易举。但这对当下的明军而言有点苛刻。 建奴横行辽东,所向披靡,诚非虚言! 且说,战果既出,四方震动! … … 遵化城。 已是初冬。清晨时分落了霜,从城头看去,城外的村落、集镇被螨清大军肆掠得只剩下,荒野白茫茫一片。 城北值守的庞海青看着城外正在拔营的螨清兵,连声呼喊道:“快,快,去通知祖大人,螨清退兵了。” 他是遵化城中的营兵。当日在城北的城头,差点跟着自家千户和辽东参将祖大乐火拼。后面是少将军赶来,消弭争论,但最终城下吊上来的百姓中果然有女真的探子:韩家管事。 历经三日血战,明军伤亡极大。他因作战勇猛,此时被提拔为百户。隶属于祖大乐统领。 祖大乐得到通知很快赶来。他本来就在城下休息。观察了一会,对亲兵道:“去通知少将军,建奴退兵了。” 少将军就是吴三桂。 消息一层层的传递开,很快就引得阖城震动。 总兵吴襄、游击将军吴三桂,顺天巡抚王元雅,永平府推官何天球等人纷纷来到城头。 “苍天有眼!圣天子在上!”看着城外徐徐撤离的鞑子,巡抚王元雅激动的拍着城墙。 何天球也是不断的捻须,重复的道:“好,好,好…” 不怪他们如此失态,生平所遇到的凶险就没有比这更艰难的。就连吴襄这样的辽将,在守城期间都是几次失态。此时吴襄哈哈笑道:“必是袁督师率军抵达。 而且,袁督师必定胜了建奴一场,否则建奴不可能撤退。遵化之围不可解。” 城头的缙绅、读书人们一个个的喧闹起来。劫后余生呐! 王元雅连连点头,对素未谋面的袁督师平添几分敬仰和亲近,毕竟袁督师是进士出身的文官 又略带点疑惑道:“袁督师既解遵化之围,就算军情紧急,为何没有信使前来通告一声?” 吴襄一愣,微微沉吟。 吴三桂迅速的接过话头,慨然的道:“下官这就派轻骑出城侦测。” … … 通州。 报捷的骑士在十一月三日从通州而过去往京师,为这种繁华的大运河终点城市带来最新的战报。 通州知州、兵部左侍郎孙传庭在城头带着收罗在手文人幕僚巡视,一身正三品文官的绯袍,负手不语,观看着运河上已经往来的船只。 南北漕运,一日不可断绝。 心腹幕僚击掌赞叹道:“袁督师果然是不负天下之望呐!即便折损严重,稍有顿挫,当此局势糜烂之际,亦足以告慰天子!” 最新的战报:阵斩螨清贝勒硕拖、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斩首四百余! 明军参将邹宗武、游击蔡裕等战死。千户以上将校折损十余人,关宁军伤亡两千余,马匹折损三千匹以上。 这份战果,从己方的伤亡看,不足以称大捷。但从斩杀建奴数量,一个贝勒,一个固山额真来看,足矣! 其余几名幕僚和中军参将纷纷道:“是啊!” 十月二十六日,建奴破喜峰口时,京东士绅是一日三惊,惶惶不可终日。蓟镇所属的关隘如大安口、龙井关、汉儿庄等地失守得太快!通州这里同样是警讯频传。 即便是现在,玉田、丰润两县都已经失守。建奴兵锋临蓟州。在这样糜烂的局面之下,这份捷报足以让人信任袁督师敢战、能战。 孙传庭颔首道:“袁元素确实是国家英才!” 他和袁崇焕是同科的进士。当然,关系并不亲近。此时,他心中并不畏惧建奴将至。 以他的军事水平,当然判断的出来,建奴此次入关必定会兵薄皇明京师。在陛辞出京镇通州时,今上也给他交了底。此战的决胜在京师城下。 他心中现在升起的是建功立业的渴望!如此方才不负天子擢升之恩! … … 京城。 崇祯收到消息时是十一月三日的深夜,为避免京师震动,他没有派人召孙承宗、马世龙进宫。而是穿了衣服,带着王承恩,去找文华殿中值守的李邦华。 夜里寒风呼啸,王承恩提着灯笼,带着几个太监簇拥着崇祯,乐呵呵的道:“奴婢为皇爷贺喜!督师大捷,大涨皇明天威。” “哈哈!”崇祯仰头一笑,拍拍王承恩的肩膀,说道:“大伴,袁崇焕不负朕望啊! 哈哈,大捷算不上。现在毕竟是火器和冷兵器交汇的时代,区区四百级,朕还想要的更多!” 说着,用手虚握,最终握成一个拳头。 崇祯的性情算内敛的,毕竟此前是混体制内的,多少要讲一点养气的功夫。但此刻他很高兴。 倒不是因为“大捷”到来! 而是,他心有底了。 明末最王牌的军事组合:孙承宗+袁崇焕。天启年间在构筑辽西、宁锦防线对付老奴有效,今日用来对付小奴黄台极同样有效。 定战略,统筹全军、后勤,孙先生当之。 披坚执锐,率部血战,袁督师当之。 第四十六章 局势恶化 国家有事,宰执入宫值守,这是历代王朝的惯例。 只不过大明的京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闻到过警讯了。自嘉靖年间俺答汗自古北口突入到京师城墙下,再没有这种事。 只不过在崇祯二年,这个旧例要被打破了。 自十月二十六日,大安口、喜峰口被破的消息传到京师,崇祯就让内阁大学士钱龙锡、成基命,枢密使孙承宗、副使李邦华轮流在文华殿中值守。 今夜刚好是轮到李邦华。 文华殿中,李邦华怎么都没想到天子会在寅正一刻时(04:15)从乾清宫出来?连忙躬身行礼,再笑着道:“臣为陛下贺。” 崇祯虚扶,微笑着道:“孟暗,不必多礼!” 早有随行的太监将文华殿偏殿里点得大亮。殿外寒风呼号,殿内烧着上好的无烟碳,很暖和。崇祯在殿内踱步,带着笑容道:“寅时,又称寅虎,正是夜与日的交替之际。大明也正处在夜晚和黎明的交汇点啊!这场京师战役是局势走向的关键点。” 李邦华时年五十六岁,身形矍铄,这些时日和今上相处的久,固然以他清正的性格不会有任何的失仪,但内心里还是放松的。宽慰道:“陛下英姿神武,此战内有孙阁老坐镇,外有袁督师众将士用命,必定无虞。” 说到底,当今天子还只是个十八岁的年轻人。建奴入关,必定会来攻京师。君臣都有性命之危,天子心里如何能不担忧呢? 崇祯哈哈一笑,走回来,坐下道:“邦华公,朕非担心京城会被螨清鞑子攻破,以至于你我君臣死无葬身之地。而是朕想要一场胜利,来支撑朕接下来要做的事情。” 李邦华微笑着听着,感受着天子此时兴奋的情绪,还有雄心壮志! … … 三屯营外的捷报到京师,稍后崇祯就命人传向密云、昌平、顺义、良乡等地的将校。 昌平。 昌平总兵尤世威、兵部侍郎侯恂是在十一月五日得知三屯营处打了胜仗的消息。 两人一直就屯兵在此,侯恂还曾因为火药库爆炸给炸伤卧床半年。在城中的总兵府里将军中密件给诸将传阅,然后一起商议起军情。 尤世威坐在侯恂下首第一,说道:“此次京师战役,孙阁老调配四镇兵马。我等在昌平驻守,是要防止建奴兵犯宣府,从独石堡出塞。或从古北口出塞。 同时为京师、顺义两地的后援。如今军情,诸位有何说法?” 守城没有孤城而守的。京师北面的各城(昌平、顺义、密云)之间的信使不断。 最新的消息是,建奴骑兵出现在三河。蓟州失联。 一名参将道:“总兵大人,袁督师斩首400余级是真的,但自身伤亡不小。按照之前的兵略,要缀在建奴身后,支援各城。若奴酋率五六万大军,决意先吃掉袁督师的兵马呢?” 又有一将道:“无需吃掉,只需要逼退袁督师,迫使其退守三屯营城。建奴即可从容攻城。先前有消息玉田、丰润两县丢失。蓟州恐怕也是守不住的。” “若是蓟州失守,京师要危矣。这种最糟糕的情况,枢密院难道不考虑的吗?” “孙阁老不至于(水平差到)如此吧?” 尤世威微微蹙眉。袁督师取胜固然可喜,但若是蓟州失守,建奴的回旋的空间就打开了。现在东面的消息隔绝,要走天津、通州一线才过得来。 侯恂坐在主位上喝茶,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不时的吹下茶杯中的茶叶。 身边站着一个三十岁许的将校,却正是从老家投奔他而来的左良玉。 一个时辰后,等诸将散去,侯恂带着左良玉回到总兵府隔壁的府邸中,先进内宅里换了衣服,再在府邸的东侧小花厅里见左良玉,征询道:“昆山,你以为局势如何?” 时年三十一岁的左良玉卖相极佳,穿着崭新的红色军服,越发显得英武,弯腰拱手道:“大人是问天子何时调昌平兵进京?” 执礼甚恭。 崇祯元年,左良玉任辽东车右营都司。因为闹饷,被起复归来的袁崇焕罢官,开革出辽镇。 “都司”这个官职,属于明军中的营兵体系。位在守备之上,游击之下。 左良玉回到老家呆了一阵子,就来投奔他的恩主侯恂。 侯恂叹道:“袁督师才胜了一场,局势立即就糜烂,数城丢失。本官心中着实担忧。建奴兵锋之盛,名不虚传呐。” 刚才军议时,作为昌平兵的主帅,他为什么绷的住?答案很简单,因为他无须做任何军事上的判断,只需要听京中的命令就可以:守昌平或进京。 左良玉结合这十来天的军报,分析道:“大人,建奴新任的大汗黄台极久历战阵。以小人来看,袁督师小胜一场,恐怕是会逼迫黄台极反击。 袁督师麾下只有两万五千骑兵,还折损两千多。不可能胜得过建奴主力五六万人。若黄台极率主力从遵化向东逼进,袁督师恐怕只有退守三屯营城一条路。 若是袁督师在三屯营损兵折将,被建奴击溃,将会是局势大坏。目前还没消息。 小人猜测,建奴应该是主力在三屯营外,以小部破蓟州,分掠京东诸县。” 侯恂沉默不语,他军事水平再怎么不行,地图还是看过的,半响后道:“昆山的意思是,朝廷定下的战略:各将据城而守,辽镇兵马游击的策略已经失效?” 左良玉肯定的点点头。 侯恂长叹一口气,“唉…,局势艰难啊!” … … 战场的局势向来是瞬息万变。十月三十日午后,袁崇焕胜了螨清兵一场,消息传遍四方。 但随之而来几天里的就是一系列的坏消息:蓟州失守;袁崇焕所部被建奴围困在三屯营,京东诸县告急。 十一月九日,平谷、三河失守。 现在拦在建奴兵锋面前的只有通州,立即就可以抵达京师。 袁崇焕的消息从南面的滦州绕了一圈传到京城:臣以赵率教、何可纲率关宁骑兵七千游击于京东诸县。臣与祖大寿守三屯营城,以当建奴。 很显然,黄台极不是吃素的,逼退尾随他的袁崇焕。破掉了明军的游击策略。 同样的,袁崇焕也不是吃素的,并没有将所部两万多人全部在三屯营城里驻守,而是派出大将统率精锐的关宁铁骑,继续在各城间游击。 但总体而言,依旧是建奴占据着战略主动权。 且不说两军主帅的交锋、应变。京城之中,痛骂袁崇焕的声音已经高涨。都特么要打到京城来了啊!满城权贵,谁不心慌的?谁在城外没有产业、庄园的? 十一月十二日,从三河逃走,退守香河的兵备副使梁廷栋上书弹劾袁崇焕救援不利,以至于数万士民陷落于建奴之手。 奏章抵达时,崇祯正在西苑的昭和殿里,和孙承宗、李邦华、马世龙、孙元化商议军事。 这时,太监王承恩自外面快步进来,“皇爷,前兵部尚书王在晋在西苑门口求见。请求罢免孙承宗!治罪袁崇焕!” 崇祯虽然早有心里准备,建奴必定是要打到京师来的,但是一座座数十万人口的城池丢失,一个个县域沦陷,他早就是一肚子气。这会,自觉得一股火起。 你麻痹的啊! 明末这帮文官孙贼的传统艺能:内斗、党争。 崇祯喝道:“叫他进来!” 第四十七章 将士阵前半死生 且说,京师内外明朝各方势力因局势崩坏风起云涌之时,袁崇焕正率领着心腹爱将祖大寿并关宁军一万五千余人死守三屯营。 并按照之前的军令,辽镇步卒两万五千余人正源源不断的由山海关开出,由步营参将谢尚政等人各自率领,布防在迁安,永平、滦州三城中。 轰轰。 城外炮声隆隆。 袁崇焕和吴襄自然不同的,他不会坐在总兵府里等结果,而是在城头指挥作战,四处巡查。 袁督师从野战、运动战转为守城模式,各种技能点至少要+3。论守城,袁督师在明末绝对是王者级别的! 刚刚血战一阵的袁崇焕正在城楼里休息,大口的喝水。身旁就是亲卫首领袁一刀。 祖大寿从门外进来。 三人全部都是脏兮兮的模样。身上混合着各种血迹、汗味等等味道。沙场征战不就是如此吗? “督师…” 祖大寿直接单膝跪地,差点就要落泪。 左良玉的分析没有错。十月三十日午后,明军胜了一场,当天傍晚螨清前锋就压过来。 十一月二日,螨清兵围三屯营城。 且说,多尔衮当日从三屯营城中撤退,不负他“墨尔根戴青”之名。他将城中的粮草,能带走的带走,不能带走的烧掉了。城头的火炮全都炸毁。 也就是说,三屯营城中除了带不走的六七万人口,基本也没剩什么。 而袁崇焕在辽东征战这么多年,基本上都在干守城、救援、建城这几项工作。 他三十日当天晚上就意识到三屯营的重要性,将喜峰口、汉儿庄等地建奴抢掠的物资、火炮运到三屯营。身后的迁安也派人运送一批粮草过来。 并且,他让赵率教、何可纲分兵,游击京东诸县。减少城中的粮草消耗。 因而,硬生生的在三屯营城硬生生的顶了黄台极大军猛攻十天。但三屯营城三度易手,被多尔衮等人收刮,着实快到了守城的极限。 袁崇焕意志坚定,坐在凳子上,拿着水碗,说道:“复宇,起来。尽快调你本部的兵马突围出城。本部院死不了。” 祖大寿没听话,作揖行礼,声音带点哽咽,沙哑的道:“末将愿代督师守此城。” 祖大寿,辽东宁远人!没错,就是宁远大捷的那座城池。天启三年,孙承宗、袁崇焕修筑宁远防线,以祖大寿负责宁远城。天启六年,老奴攻宁远。 当是时,袁崇焕、赵率教、何可纲、祖大寿、满桂、孙元化这些人全部都在宁远城中。 这是血与火淬炼出的私人友谊。但是,对于明末这帮见惯死人的兵将来说,这也就那样。 所以袁崇焕和满桂不合,一脚把满桂踢到山西去任大同总兵。所以,祖大寿日后在守城时要假投降,会杀掉碍事的何可纲。 那么,祖大寿对袁崇焕的忠心是为何? 原因就在关宁铁骑成军的那句话上:以辽人守辽土。在明军之中,一个武将想要迅速的上升,最重要的不是军功,而是一个文官对你的赏识。 别看袁崇焕整天拿刀子拼命,自号“朝廷将首”,此时更是负天下之望。大明九边精锐以辽镇为首。但他可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 文官。 他于祖大寿有提拔之恩。同时,祖家能够成为辽西,乃至辽东将门的代言人,就是因为袁崇焕给了祖大寿这个机会!关宁铁骑数部,以祖大寿麾下最多。 袁崇焕傲然的道:“本部院要是离开三屯营城,城防立即就会崩溃。”这话说的非常自负,但同样非常的真实! “这几日,我看建奴攻城并不十分尽力。恐怕已经分兵抢掠周边。京畿富裕,不是辽东可比。鞑子不可能忍得住! 你此次率部突围,第一,减少城中粮草消耗。第二,我要测试围城鞑子的兵里。第三,我等你率步卒、生力军来解围。此战最终的战场在京师。 辽镇兵马必须赶到。” 袁崇焕要守三屯营,并非仅仅是为三屯营中有六七万士民。而是地理位置所决定的。 这是一座雄城,扼住了喜峰口的去路。他钉在这里,才能牵制鞑子主力。 他要是退回迁安。那他就是消极避战。 这不是袁崇焕的风格。 祖大寿不再啰嗦,向袁崇焕行一礼,说道:“末将这就去准备。督师保重!” 半个时辰后,祖大寿率所部三千余精骑,血战后,从东面顺利突围,去往迁安调援兵。 … … 京城。 前任兵部尚书王在晋被大太监王承恩带领着前往昭和殿面圣。一路上心情沉重,又异常的激愤。 孙承宗、袁崇焕误国! 且说王在晋在天启年间,崇祯元年那也是风云人物。天启二年,广宁之战,王在晋被朝廷任命为户、工、兵三部左侍郎。 这个职位,牛逼不牛逼? 注意,广宁之战,不是天启六年袁崇焕和老奴打得那次。而是熊廷弼、王化贞丢掉了广宁卫。 随后,王在晋代替熊廷弼受命为辽东经略,帝特赐蟒玉、衣带和尚方宝剑。 时任兵部尚书张鹤鸣视察辽东回来,说:王在晋铁骨赤心,雄才远略,识见如照烛观火,肩重如迎刃理丝,但秉正不阿,人醉独醒,独臣于在晋两人耳… 蓟辽总督王象乾:得广宁,不能守也,获罪滋大。不如重关设险,卫山海,以卫京师。 蓟辽总督就是如今刘策所任的职位。 所以,王在晋对于辽事,给出的建议就是:抚虏、堵隘,守山海关的方略。 他在《题关门形势疏》中道:“画地筑墙,建台结寨,造营房,设公馆,分兵列燧,守望相助。” 简单的说:明廷放弃关外、辽西,死守山海关。 但是他这个建议遭到了时任宁前兵备佥事袁崇焕、赞画孙元化等人的坚决反对。 袁崇焕两次上书当时的首辅叶向高。事情闹开后,当时的以大学士主管兵部事的孙承宗请求“请身往决之”。回京后,孙承宗评价辽东经略王在晋:笔舌更自迅利,然沉雄博大之未能。 大致意思:王在晋奏章写的不错,也很能说。但是没有雄心壮志、没有抱负,大局观不行。 以孙承宗在天启年间的地位,帝师,王在晋在担任一段时间的辽东经略后直接被踢走。 崇祯元年起复,任兵部尚书,因涉大学士张庆臻改敕书事,削籍。他目前人还在京城。 简而言之,王兵部和孙阁老是有私人恩怨的。他现在跳出来,实属正常。 … 王在晋在王承恩的带领下进来,眼睛瞄到天子身边首辅钱龙锡、次辅成基命都在,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他不是东林党。这两个阁臣都是他的对立面。 今上的权术、手段当真是了得。 王在晋跪地叩首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崇祯心里有火,冷声道:“呵,朕怎么可能活得到一万岁?起来说话。” 王在晋虽然丢官,但是明朝对文臣是很优容的,在御前依旧可以自称臣。起来,再躬身行礼道:“臣王在晋弹劾孙承宗、袁崇焕误国,当斩!” 孙承宗人就在御前,一身绯袍,一把胡子很漂亮,面不改色的站着。李邦华听得就想骂人。马世龙、孙元化两人站在御案两侧,默不作声。地位低啊! 跟着阁臣钱龙锡、成基命一起被召进来的周延儒、温体仁两个礼部尚书也在。 内监高时明、王永祚、方正化、曹化淳、张彝宪几个神情不一的看着王在晋。 崇祯不耐烦的道:“昔日,唐,高适有诗曰: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今日皇明也是如此。将士阵前半死生,京城里就已经开始闹腾,攻讦,在背后捅刀子。都特么能不能好好做个人! 不要当畜生。 王在晋,少扯淡,说具体的事。” 王在晋深深的吸口气,道:“国家靡费钱粮无数,专征辽饷供养辽镇。而东奴自边墙入,辽镇兵马何在? 臣以为此为孙承宗之罪,罪在误国。辽饷耗尽大明国力。若只守山海关、八里铺、一片石,省下钱粮练精兵,京东诸县士民焉有此祸? 三河失守,兵备副使梁廷栋上书弹劾蓟辽督师袁崇焕求援不利。 此事臣以为当治罪。杀一人,而诸将用命。” 崇祯勃然大怒,然后怒极反笑,“呵呵!”回到长案之后,讥讽的道:“王兵部真是高见!既然你又提出来辽东战略,这样吧,朕问你几个问题。” 第四十八章 唯一标准 昭和殿临太液池,十一月十三日,这样的天气还是很有些冷的。在午后时分,外面的树枝摇动,寒风呼号。 崇祯并没有怒气冲冲的去质问王在晋。而是在喝茶,缓缓的平复情绪。 明朝末年,关于辽东战略的争论,比较主流的就是王在晋方案、孙承宗方案。 王在晋的主张,朝廷投入四五百万两白银,在山海关驻兵八万,将山海关修建成“雄关天险”。 孙承宗的方案,同时也是袁崇焕的主张,要守京畿之东、山海关,则应将防线往前推两百里,守宁远、锦州。而要守宁、锦,则应守大凌河。 看见没有,孙先生的方案有点像套娃。要守某地,则必须往前走一步,守某处。这其实是预留出战略空间。 而明朝只守山海关,最大的好处是什么?节省了每年四五百万两的辽饷。这是明朝财政的大窟窿,明末农民起义的根源之一。三饷可是包含辽饷的。 所以,不仅是崇祯年间的文臣武将们在争论,几百年后的历史爱好者也在争论。 所以,网络上就会有一种论调:孙承宗其实不太行。这算什么战略家?搞这么大的财政窟窿出来。而王在晋才是被历史湮没的人才,很行,军事家。 真的如此吗? … … 昭和殿中,随着崇祯的沉吟、调整情绪,一片寂静。 话说,天子这个模样,王在晋心里才真是不断的打鼓。要说天子震怒,那也就是一刀的事! 他怕死,今日就不来西苑求见。满朝官员谁不知道孙承宗、袁崇焕都是天子面前的红人。 当今天子整人很有一手的!温体仁的“忠君爱国学习班”最近已经有十几个学员。据说苦不堪言。 半响,崇祯将手里的茶杯放下,语调平静的道:“王在晋,朕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山海关投入巨资重建后,是否能挡得住建奴兵锋?” 王在晋斩钉截铁的道:“能!” 孙承宗在天启三年就和王在晋在山海关上争论过此事,当即就要出列辩驳。 崇祯对他摆摆手,说道:“朕的军事水平不行。但是地图还是看得懂的。朕问你,山海关如果被破,京师是不是就没有屏障可守?” 王在晋辩解道:“陛下,其一,山海关不可能被攻破。其二,京东诸城皆可为京师屏障。” 崇祯冷笑几声,“王在晋,不要东扯西拉!朕在问你,在地理上,山海关失守后,京东是不是就是无险可守?” 王在晋点头。 崇祯道:“所以,你们这些搞战略的人,把大明的存亡,都赌在山海关是否可守上面吗? 不留一点的战略回旋空间吗?这是一个国家的战略制定者应该做的事情?” 稍微有点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的事:法国的马奇诺防线不坚固吗?被德三打穿后,法国就举起了双手。 所以,用你们最朴素的观点去看,摸着良心去想,到底哪个方案更有利于明王朝的安全?是守宁锦,还是守山海关? 很明显,守宁锦! 有人会说:只守山海关,可以节约辽饷,缓解明朝巨大的财政压力。 话说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钱没了,还可以裱糊个几年,从别的地方想辙。命没了,那明朝就真没了。这是个主要问题和次要问题的区分吧? 不要以为山海关真的会牢不可破。假设辽西走廊全部放弃,螨清兵前后夹击山海关,没有战略缓冲,真的守得住? 清史稿,卷二百十九,列传六:(天聪)七年,(黄台极)诏问征明与朝鲜、察哈尔三者何先,(豪格)疏言:一出宁远,一出旧道,夹攻山海关,不得,则屯兵招谕流贼,驻师通州,待其懈而击之。八月,略山海关。 不要以为螨清开国的诸贝勒都是军事白痴。正面攻不下,他不会绕到你后面捅你吗?而山海关能不能被绕后?崇祯二年的战事就表明,这不是个事。 同理,宁锦防线能不能绕后?能啊,宁锦防线的背后就是山海关。你绕到后面攻山海关!后面有两百里的辽西走廊的人力、物资作为支撑。 王在晋辩解道:“可以在永平设重兵驻守为第二道防线。” 李邦华只觉得这句话满是槽点。那为什么不以宁锦为第一道防线,山海关为第二道防线呢?白白放弃辽西走廊的土地,这是个什么脑子? 崇祯懒得再和王在晋废话,道:“此番奏对,玉绳(周延儒),你在邸报上登出来,天下人、青史自有评说。朕用孙先生之策。王在晋,你出去吧!回头去学习班报到。” 他是真搞不懂。历史用铁的事实证明,宁锦防线的坚固。见证了孙承宗、袁崇焕在天启末年的功绩!是他们挡住了建奴的步伐!为何王在晋这种只提了一个纸面方案的人,这样的货色,就叫行?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句话,不应该是错的。 王在晋心中愤然,但无可奈何,“臣遵旨。” 温体仁对他笑了一下。 … … 且说,京城之中攻讦孙承宗、袁崇焕的风波,在王在晋面圣,进了温体仁的“忠君爱国学习班”之后,声量陡然的变小。 历史的河流在此时早就变得不一样了。 大明京师的权贵、士民们的目光再一次的聚焦到当前的战事上来。 而这一次,不再是喊“狼来了。”建奴真的来了。 十一月二十日,攻破三河的螨清兵主力从通州城外经过,直逼大明京师。 孙传庭在通州的城头,看着一队队旗帜鲜明、军阵严谨的八旗兵骑着马、骡在他的视野的尽头走过。 最先过去的是两红旗。城外一色的纯红镶白边的衣甲旗号。再有纯红的衣甲旗号走过去。这一片军阵,一望无际,军纪肃然。 这是孙传庭第一次见到螨清兵锋。右手在衣袖中紧紧的握拳。心中对辽镇兵马的精锐程度再调高一个档次。 他很清楚,如果这样的兵马来攻他三千人驻守的通州。他大概率是要死的。守不住! 他问心腹幕僚:“袁督师现在在何处?” 第四十九章 河西务 崇祯二年,整个京畿之东的地区被打的稀巴烂。奴骑纵横、烽火连天不灭,重镇接连失守,名臣大将受挫于奴兵之锋芒。 在北直隶的地图上,水路咽喉要道河西务开始频繁的出现在明朝信使的军报中。 河西务位于通州位于通州东南,三河、香河西南。距离通州十五里。为今天津武清。 河西务乃是出入京都的水路咽喉。明隆庆六年,河西务始建砖城。因其繁华而素有“京东第一镇”和“津门首驿”之称 在兵部左侍郎孙传庭于通州城头观建奴兵锋之威时,袁崇焕麾下的大将赵率教率骑兵四千人正在入驻河西务。这里有粮草囤积,足可以供应大军。 蓟州、三河、香河这些城池都是可以丢的,但是通州一定不能丢。因为通州是京杭大运河的重要节点。这里一丢失,则南北漕运断绝,京师这里没有富庶的江南的物资支援,拿什么和建奴打? 两人在城外,沿着运河驻马眺望。寒风猎猎,而昔日繁华的运河已经逐渐萧条。 战争的气息已经笼罩着京畿之地。 副将臧调元骑在马上,抱怨道:“大人,若是副将何可纲率部随我们来到河西务。我们现在就可以尾随建奴大军,伺机而战。” 四千骑兵太少了。要是汇合七千骑兵,面对建奴近六万大军,方才能稍有作为。 赵率教此时的职务是山海关总兵,作为方面大将出镇。笑一声,说道:“ 何副将是督师中军将,焉能合兵听我指挥?再者,督师给我们的任务是游击!他往北面作战亦有合理之处,建奴留守后路兵不会多。正好消灭。” 这些天自蓟镇被破,袁督师被围三屯营,军中各将已经隐约有质疑孙阁老的声音发出。而这种声音的最高潮就是前任兵部尚书王在晋去西苑当面质问。 这些人也不想想,若无袁督师在三屯营坚守,牵扯数万建奴大军。以奴酋、诸贝勒的能力,早带着建奴就把京畿诸县攻下来,哪里像现在这样才在只是京东数县之地? 孙阁老交待下来的游击策略,概括起来就是十六个字: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目的只有一个:辽镇诸将要尽最大的可能去消耗建奴的有生力量,最后在京师城下决战! 这样精妙的战术,只有辽镇骑兵可以执行。 当然,他是袁督师的心腹,根据袁督师讲,这其实是六七月份在京城中讨论时,当今天子提出来的战法! 叫做:我们不去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在于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孙阁老当时提的策略是:召勤王兵马入京,以重兵屯于京畿各坚城之外,挤压建奴的活动空间,消耗其锐气,迫使建奴退兵! 赵率教脑海中的思绪一闪而过,勒了一下马头,问道:“和通州联络上了吗?” 臧调元回答道:“联络上了。孙侍郎说建奴势大,他所部兵马太少,无力守通州。需要我们支援。他已连夜派上书天子。准备调我部入驻通州协防。” 赵率教摇摇头,“辽镇两万五千名骑兵全部都要到京城之下。因为需要我们作为斥候,另外,如果京城之战最终取胜,则是需要我们在战后追击。” “那…”臧调元微微沉吟,看向香河方向。兵备副使梁廷栋不久前率部逃到香河城中。据说朝廷中正在讨论他的处置。 他们这些兵将始终和京城有联络,并无处在失联的状态。大同总兵满桂和其部将麻登云、黑云龙控制的良乡、固安是一条稳固的消息通道。 赵率教问自己的亲兵:“可有督师的最新消息。” “暂无!” … … 且说,崇祯二年十一月十二日,袁崇焕兵困三屯营,总兵祖大寿率所部三千精骑突围至迁安,袁崇焕的消息这才得以往京师报送。 祖大寿也没耽搁,调兵遣将,率两万辽镇步卒,携带火炮、粮草等物资,以大车装载,在两日之后,出发去约八十里外的三屯营救被围困的袁崇焕。 十七日中午,袁、祖二人合军,十八日在三屯营城下和执掌两红旗的代善等人做过一场,双方互有损伤。 夜幕再一次的笼罩着三屯营城。祖大寿再次回到三屯营城的总兵府,即便是见惯生死的人,亦有些难言的感慨。 督师当真是肝胆如铁啊! “都来了吧?坐。”袁崇焕从总兵府后转出来,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面带微笑。 三屯营城解围,死地求活。今日又和建奴厮杀一场,他心中着实痛快! “参见督师!”祖大寿、王承胤、谢尚政、曹文诏、祖宽等将领一起行礼。 “诸将不必多礼。”袁崇焕坐下来,闲话几句,直接切入正题,说道:“两红旗所部加奴酋留下的蒙古骑兵大约在两万之数。奴酋主力必定西去京师。 我部击退此处建奴后,兜后追击。沿遵化、蓟州、三河、通州的路线前往京师。” 王承胤起身道:“督师,如今我辽镇所部,步卒居多,虽有车阵,却也难以挡得住建奴的冲击。行军危险太大。若建奴大部由京师转向我部,恐全军覆没。” 袁崇焕胸有成竹的道:“三屯营城物资耗尽不可守。步卒分两部,一部退回守迁安、永平、滦州一线。一部随本部院前出遵化,入城死守。 三屯营城的百姓亦是如此迁移。一往东,一往西。其余所部,骑骡马随我直趋京师。” 在这样辽阔的战场上作战,即便是国境之内,明军依旧无野战能力。要时刻防着建奴主力突然回头!袁崇焕只能将大部分步卒留下守城,率骑兵去保卫京师。 在京师,步卒早就准备好。 “是!” 众将计较以定,第二日再出战,却发现代善指挥两红旗所部往西撤退。 二十一日的下午,袁崇焕率整编后的骑兵合计一万余人抵达遵化城外。 而此时,遵化城已经被攻破。城头早就不见“明”字旗,也不见“吴”字大旗。 “这…” 祖大寿在他的“祖”字大旗下,骑在一匹马上,一阵无言。战场消息不过才阻隔五六日,他的妹夫、外甥、堂弟,就这样没了? 袁崇焕自前两日稍稍露出笑容的黑脸,顿时黑的如同锅底一般! “进城。” 他作为蓟辽督师,辽镇兵马的统帅,在此次战役中被螨清奴酋“戏耍”,纵然他血战余生,连日厮杀,但他的表现可谓是一塌糊涂。 若按照昔日朝廷的作派,他这个“督师”是肯定丢定的。 袁崇焕右手用力的握着马缰,日头将落,夕阳如血。遵化城中一片死寂。 … … (吴三桂)孝闻九边,勇冠三军。 ——吴三桂纪略 第五十章 建奴是什么? “呱呱。” 谢尚政作为步兵将领,率军先入遵化城。在血红的夕阳之下,迎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尸臭的气味,令人欲呕。 城门进来,随处可见伏尸,可谓是尸骨累累。乌鸦在破烂的黑瓦屋顶上,在十一月凛冽的寒风中呱呱叫着。 “呱呱。” 且说,街口有伏尸十余具。全是男子,上至老翁,下至孩子都有。都是背后受创,大部分人的都脑袋砍下来被挂在街口旁的商铺上。 又有,一处商铺之内,门户大开,庭院里,数具女尸衣不遮体,血迹斑斑。大树下有几个幼儿的尸体。 谢尚政的一个亲兵实在受不了眼前的惨状和气味,一口酸水吐出来,“呕…” 不少人捂住口鼻。 但眼前的惨状就算是转身都看得见,因为整个遵化城已经被屠城! 满城士民被杀的一空。周边到处都是尸体。 “狗鞑子!” “操你妈。” 入城的数百人忍不住骂出声。 谢尚政面无表情,对亲卫首领道:“派人通知督师城中的情况,请督师定夺。余下的人随我搜索前进,准备收尸。否则,必有大疫。” “是,大人。” 袁崇焕接到谢尚政的禀报,迅速做出安排。 第一,大军在城南驻扎沿河流驻扎。 第二,准备疏散来遵化城中的百姓立即掉头回迁安。但是青壮被选约七千人,准备把遵化城收拾一二。 建奴两红旗所部往西退去,西面诸县的县城并不安全。三屯营城过来的两三万百姓只能往迁安走。 青壮们随后会随辽镇步卒参与后续的行动。至于这个军令会造成多少家庭妻离子散,这也顾不上了。 这是战争! 第三,侦骑四散。并向京西诸县送信,恢复联络。了解最新的情况。 祖大寿将安营扎寨的事情委托给王承胤,带着两个儿子,还有祖家的家丁们一起入城查看妹夫、堂弟、外甥的情况。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入城之后,沿途所见,惨不忍睹。 城中主道:五步一尸,十步一头。 有一庙前空地,尸山累累,血迹干涸,在十一月的寒风中凝固。在血红的夕阳之中,那死不瞑目的人眼,恐怖难言。 进得城中参将府里,这里明显没有经过惨烈的厮杀。后花园中有五六个女尸,无一完好。可以想象死前她们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 再进巡抚衙门。穿着吏员服侍的小吏尸随处可见。巡抚王元雅、推官何天球两人的尸体挂在屋梁上,在寒风中吹动。大明文官的官服穿在身上。 显然,他们是城破后,上吊自杀殉国。 祖大寿看着亲兵们将王元雅、何天球两人的尸体收敛起来,看着官衙外天地间那最后一抹余光,即便以他在辽东见惯了生死、厮杀,眼前的这一幕幕依旧是让他触动。徐徐的道:“鞑子不是人!” 祖大寿的两个儿子全部都沉默着。这屠城的一幕,对他们来说刺激非常大。 几十名亲兵沉默着。这是一种无言的情感。它应当是愤怒的! … … 袁崇焕心里惦记着去京师救援。但他又无法抛弃辽镇的步卒、青壮、遵化城不管。 遂以游击将军曹文诏率所部一千精骑为前锋,带足干粮和水,先行前往京城。不走蓟州、三河、通州这条路。而是走平谷、顺义,从北面入城。 遵化城被屠,虽然最新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袁崇焕已经意识到建奴主力恐怕已经到了京师。 而按照七月份他在京师参加的军事会议,天子、孙阁老会调昌平兵进京驻守。所以现在走北线进京城反而是安全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曹文诏上午率部出发,下午袁崇焕在遵化城南就和早就派出去的副将何可纲联络上。 第二天上午,何可纲率所部三千骑兵由玉田而来,在遵化城南和袁崇焕汇合,并带来了最新的情报。 “督师…”何可纲这二十日来,率部每日都在战斗,见到袁崇焕,下马单膝跪地行礼,一时间是感慨难言。 十一月二日,他和赵率教从三屯营城和督师分兵往南,至此再见。而此时京东诸县局面已经大坏。 将军百战死。血战半月余,一次次的在生死边缘徘徊,今日在战场之中与主力汇合,与战友重返,怎么能不感慨呢? “起来说话。”袁崇焕翻身下马,将何可纲扶起来,也不问何可纲的日常,只问军情。 何可纲咬牙切齿的道:“督师,建奴先破蓟州,再返回破遵化屠城,又连下三河、平谷、香河诸城。若末将没有料错,主力所部已经抵达京师。” 袁崇焕眉毛纠结在一起,忧心忡忡的问道:“赵率教呢?” “赵总兵前些时日和我联络,他此时应当在河西务。” 袁崇焕点点头。这时,一名小将从何可纲的身后上前来,跪地磕头,大哭道:“督师,末将愿为大军前锋,为我父报仇,为遵化士民报仇,为大民报仇!” 上来的正是天子御口亲封的“白皙通侯最少年”、鹰扬卫指挥同知、游击将军吴三桂。 他身后还有一人,满脸风霜、尘土、血痕。正是辽镇悍将祖大乐。 还有锦衣卫同知吴孟明等人。 所有人都是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建奴! 祖大乐在何可纲的示意下,声音沙哑的介绍情况,“督师,遵化城在十一月七日被攻破。我等被迫率突围。在突围后南下时与建奴正蓝旗遭遇,吴总兵身陷重围,被三桂带兵抢出来,但伤重不治,已经亡故。” 祖大寿、王承胤等将领都是一叹。吴襄身死,是此次开战以来明军死掉的又一个总兵。蓟镇总兵朱国彦已死。而殉国的文官中是顺天巡抚王元雅最大。 袁崇焕长叹一口气。蓟镇兵马弱,死多少总兵、副将、参将、游击他都不以为奇。但是辽镇兵马自入关以来连日血战,总兵、参将、游击等官同样是损失十几个。 当晚军议后,袁崇焕作出最新的决策:留祖大寿率部骑兵三千,统帅一万步卒、7千青壮,随后往京城来援。 他则是亲率中军约六千骑,何可纲部三千,祖大乐、吴三桂等从遵化城一千余,合计一万人直趋京师增援。 他走南线。从蓟州出香河,直河西务补充粮草,汇合赵率教部,再往京师。 … … 且说,黄台极亲率八旗、蒙古兵主力近四万人,耀武扬威的从通州通过,随后就在二十一日抵达京师城下。 也不说明朝京师内什么情况,黄台极驻马朝阳门外,举起马鞭指着京城城墙,对三贝勒莽古尔泰、镶白旗旗主阿济格、多尔衮、多铎、豪格等螨清贝勒道:“小儿皇帝在城中只怕已是瑟瑟发抖!”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