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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

    瞬间, 弓弦的嗡鸣声混成一片。箭矢发出尖声啸叫,飞向城楼下面汹涌的人潮。
    冲在最前的倭寇倒下去两三个,可后面披甲的浪人纷纷举盾挥刀, 格挡开多数箭矢。箭镞钉在盾上、甲上,发出叮当脆响, 并没有造成致命杀伤。
    倭寇的脚步甚至未曾稍停,他们踩踏着同伴的尸体, 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更凶猛地扑向济州城墙。后面的人抬着云梯,上方沉重的铁钩在火把的照射下闪烁着寒芒。
    城楼上的人都看得真切,这次倭寇是真正的有备而来。
    “快点准备火油!火油在哪里!”林东华目眦欲裂,汗与血模糊了头盔下的视线。
    倭寇的攻势却一浪高过一浪。数架云梯已“哐当”巨响,狠狠搭上了城楼垛口,铁钩深深凿入砖石。林凤君抽刀试图砍断云梯, 可毫无作用。
    一些浪人武士口衔利刃,开始攀附着云梯纵身而上, 动作敏捷如猿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冲在城墙最下面的倭寇脚下忽然乱了。
    “啊——!”“我的脚!”
    凄厉的惨叫陡然拔高,与前一刻的喊杀声截然不同,充满了剧烈的痛苦与惊惶。冲势最猛的浪人们纷纷仆倒,抱着脚翻滚。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的铁蒺藜,此刻露出了狰狞的面目。场面一时大乱, 攻势为之一滞。
    城头守军精神大振。
    “火油!快!”陈秉正大吼道。
    一个浪人眼看就要攀上城头,林凤君抬手瞄准, 袖箭疾射而出。那人胸口正中,当即直坠下去。一众镖师纷纷效法,瞬间杀死了数十名浪人。可倭寇斗志狠绝, 如蚂蚁一般,径自向上扑去。
    “火油来了!”
    一声清脆利落的呼喝骤然响起,正是娇鸾。她挥手指挥身后众人搬来一摞大小不一、花色各异的瓶瓶罐罐,高声道:“这些是我从城中各大商户紧急征集的,或许能派上用场!”
    林凤君来不及说声感谢,提起一只陶罐,奋力向下掷去。只听得一片噼啪碎裂之声,火油与菜油倾泻而出,浇在城根下拥挤的倭寇头上、身上,连攀附墙头的云梯也被淋得透湿。刺鼻的油腥味霎时弥漫开来,沾油的衣甲梯木在火光映照下泛起一片湿滑的亮光。
    一支火把划着弧线落下。
    “轰——!”
    烈焰瞬间腾起,张牙舞爪地窜高。云梯也化作火龙,附着的倭寇变作火球惨叫着坠落。空气中立刻充满了皮肉焦糊的恶臭,盖过了血腥。着火的人形疯狂地扭动、奔跑、相互碰撞,又引燃更多同伴。
    每一个守军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就这样把这群畜生烧光,济州城就守住了!
    可正在此时,一点冰冷的东西砸在林凤君脸上。
    她脸上的欢喜僵住了,随即转为惊愕。几滴沉重的雨点落了下来,砸在已经烧得滚烫的灰砖上,发出“嗤嗤”的声音,瞬间化作白烟。
    雨势骤然转急,万千银线自黑暗的天幕垂落,无情地浇向城下那片冲天烈焰。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火龙,在滂沱大雨中迅速萎顿下去,火舌一层层收缩、黯淡,凄厉的惨嚎也渐渐被哗哗的雨声吞没。
    众人的视线都死死盯住城下。敌军阵型虽已混乱,却未被大火彻底吞噬,许多人正在雨中踉跄爬起。
    他们刚窥见一束胜利的曙光,竟在霎那间被这场无情的冷雨彻底浇熄。城头上一片死寂,只有雨打铁甲与砖石的声响,冰冷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难道……这是天意?”
    不知谁颤声说了一句,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
    林凤君叫道:“不就是下个雨吗?仲夏的天,孩儿的脸,说变就变,跟天意有什么关系?”
    更多人则茫然望向陈秉正所在的方向。此刻,他就是济州城的顶梁柱。
    他毫无惧色,大步踏上垛口高台。
    “都看清楚,倭奴也被这场雨浇懵了!他们没什么可怕的,不过都是肉体凡胎,砍上去就出血,烧了就会死!”
    他拔剑指向城楼下,倭寇们已经列队向后退去。“倭奴攻势已断,而我们的城墙还在!刀箭还在!火油还在!”
    雨越来越大,陈秉正擦去脸上的雨水,“只要有血性,济州城就是铁打的!有死无退!”
    城上杀气如燎原之火,轰然再燃,“谨尊陈大人号令!”
    倭寇的队形并没有乱。他们整齐地后撤了十里,开始扎营。篝火星星点点地亮起,人影在火光间走动。林凤君忽然想起父亲讲过,在荒野中遇到狼群,那狼的眼睛就是这样,像是暗夜里的灯笼一直不灭,叫人心底发寒。显然,他们并未放弃,而是在暗中整顿,预备着下一轮更汹涌的进攻。
    城头之上,趁着倭寇暂退,守军终于获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几个老兵蹲在箭垛旁,借着月光与未熄的火把,仔细搜寻着散落的箭矢。箭镞在青砖上“嚓嚓”磨过,刃口重新泛起寒光。摇曳的火把光影里,有人靠着冰冷的城墙闭目养神,胸口微微起伏;有人低头不语,用衣角缓缓擦拭手中的刀。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石阶传来。陈秉文带着两个家丁及时赶到,手中提着好几个鼓鼓的包袱。“府里连夜赶制的,还热着。”
    包袱解开,热腾腾的麦香顿时弥漫开来,那是新出锅的大饼,厚实焦黄,冒着丝丝白气。
    守军们围拢过来,沉默地接过,就着冷水大口吃了起来。火光跃动,映着一张张沾着灰土却依然坚毅的脸。
    饼在口中化开,暖意顺着喉咙一路滑落到胃里,疲惫无比的四肢似乎也松活了些许。陈秉正咬了一口,笑着打趣:“娘子,这饼味儿是真好,就是差一锅滚烫的羊汤。”
    林凤君坐在他身旁,笑着接话,“你们公子哥儿还真是挑嘴,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羊汤?这倒不难,我叫厨房做了送来。”陈秉文点头。
    “府里的羊汤一贯少油少盐,没什么意思。”林凤君叹了口气,“还得是大车店里的带劲,连盐带胡椒,吃得眼泪直流,痛快痛快。”
    “二嫂,什么是大车店?是驿馆吗?”
    “你不懂。”陈秉正眨一眨眼睛,“你先回去,给母亲报个平安。”
    “我想留下来跟你们一块打倭寇。”
    “后方安宁也很重要。”林东华拍拍陈秉文的肩膀。“听话。”
    陈秉文站起身来,忽然愣住了,他指着城内,“那是什么?”
    纷乱的叫嚷与奔跑声竟是从城内传来的。陈秉正与林凤君间几乎同时跃起,扑向内侧城墙垛口。
    只见城中偏西、偏北几处地方,数道浓烟冲天而起,赤红的火舌在夜空中狂舞,迅速蔓延开来,映亮了下方慌乱奔逃的人影。
    守军全乱了,“是我家的方向!我老娘,还有女人孩子还在家里!”
    “我女儿女婿就住在那边!”
    “是不是倭寇已经杀进来了?”
    一种被前后夹击的冰冷预感攫住了每个人。有人下意识地想往城下跑,去确认亲人的安危;林东华叫道:“都不准动!”
    副将们声嘶力竭地呼喝起来,试图重新稳住队伍。
    从城墙向下看,已经能看到百姓们扶老携幼,惊叫着涌向街巷。
    陈秉正将吃了一半的大饼塞进怀里,声音沉了下来,他向前一步,“秉文,你带一队人下去,帮忙稳住百姓,疏导去东边空地,防止踩踏!凤君,去下面看看火势,调民壮救火!”
    夫妻二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林凤君重重点头,转身疾步带人下了城楼。陈秉文朝着浓烟升腾处冲下石阶。
    后半夜了,城门口早已乱成一团。人群像被巨浪推着,一股脑儿涌向那两扇紧闭的厚重城门。男人背着鼓囊囊的包袱,一手拖着哭泣着的孩童;妇人怀抱着婴儿;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
    陈秉文带着一队守军站在城门下,差点被人群挤倒。
    “快开城门,放我们出去!”嘶哑的吼声从人堆深处炸开,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倭寇要杀来了!留在城里就是等死!”一个赤膊的汉子挤到最前,用拳头捶打着包铁的门板,砰砰作响。
    哀求声、哭喊声、孩童的尖叫、男人的怒骂,全都搅在一起,在城门洞下嗡嗡回荡,闷得人透不过气。陈秉文抽出刀:“不能开门,门外就是倭寇!”
    “守不住了,我求你了长官,我全家大小十几口性命,能逃一个算一个!”
    几个守门的兵士肩抵着长枪,死死拦住人群,额上青筋暴起,脸上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让开!让我们走!”人潮又向前涌了一波,像决堤的洪水。不知道是谁家包袱散了,里面的零碎摔在青石地上,叮当乱响。有婴儿尖锐的啼哭声传来。
    陈秉文声嘶力竭地吼道:“都给我停下!再挤要出人命了!”
    人群短暂地一滞,与守军无声对峙。可沉默不过片刻,后方猛地炸开一声嘶叫:“横竖都是死,开门还有条活路!”
    话音未落,一名挤在最前的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开嗓子嚎啕起来:“长官,行行好……让我娃儿出去,让他活!我们烂命一条……”
    陈秉文斩钉截铁地说道:“听我的,济州城守得住!我是将军府的人,我们都在这里,寸步不离!”
    那妇人却似全然听不见,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另一只手竟发疯般去夺他腰间的佩刀:“开门!求你开门啊!”
    陈秉文不愿伤她,急忙撤步后退,刀锋却在挣扯间倏然划过妇人手背,鲜血登时涌出,溅落在地。
    “当兵的杀人了!”
    一声凄厉的尖叫撕裂空气,人群如炸开的锅,彻底疯了。
    忽然,林东华从斜刺里冲出来,将前方的几个人瞬间点倒。他整个人挡在陈秉文身前,举起手中的刀:“倭寇就在城外,出去就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