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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你胡说

    金殿设宴,钟鸣鼎食。
    这本是一场只为一品大员与皇亲国戚准备的洗尘宴,当殿前太监用他那独特的、拉长的声调喊出“国师密友,慕氏卿潯,到——”时,满座譁然。
    唐宴沉手中的酒杯停在半空,酒液微晃。他看向身旁的柳如烟,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掌控的错愕。
    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慕卿潯是自己走上来的。没有卑微,没有畏缩,她穿著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裙,在一片锦绣华服中,反而格外醒目。她甚至没有看唐宴沉一眼,只是安静地站在殿中,等待皇帝的发落。
    “慕卿潯?”御座之上的皇帝,语气带著几分探究。他看了一眼奏摺已经递上、此刻正襟危坐的唐宴沉,“国师的密友?”
    唐宴沉正要起身回话,柳如烟却先一步站了起来。
    她款款走到殿中,先是朝皇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隨即转身,面嚮慕卿潯。
    “陛下恕罪,臣妇只是有些好奇。”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这位慕姑娘,臣妇似乎在哪里见过。哦,想起来了,是在国师府。”
    她的话顿了顿,给了眾人足够的揣测空间。
    “只是,臣妇未曾听夫君提起过有这样一位『密友』。”她特意加重了“密友”二字,“我只记得,前些日子府中失窃,丟了一枚先母留下的白玉垂珠佩。当时,慕姑娘恰好在府中做客,事后便不告而別。不知慕姑娘今日,可否为臣妇解惑?”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她不直接指控,只陈述事实,却將“偷盗”的嫌疑死死钉在了慕卿潯身上。
    一时间,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慕卿潯身上,带著审视与鄙夷。一个有偷盗嫌疑的乡野女子,竟敢出现在皇家宴席上。
    唐宴沉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柳如烟此举,比他预想的还要狠毒。她是要当著文武百官的面,將慕卿潯彻底踩进泥里。
    他该出声的。无论如何,他该出声。可他的奏摺早上才递上去,那句“德行有亏”,是他亲手写的。此刻若为她辩解,便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在他挣扎之际,慕卿潯开口了。
    她没有看柳如烟,而是对著御座上的皇帝,盈盈一拜。
    “回陛下,也回国师夫人。『密友』二字,民女不敢当。”她声音清澈,不疾不徐,“国师大人只是怜我孤身一人初到京城,又无端被人泼了脏水,心中鬱结,特意请陛下恩准,让民女入宫见见世面,散散心罢了。”
    她直接將问题拋回给了唐宴沉。
    皇帝的视线,果然转向了唐宴沉。那是一种带著压力的,探寻的视线。
    唐宴沉只觉得喉咙发乾。他能说什么?承认?那他今日早朝的奏摺就成了一场笑话。否认?可慕卿潯是如何进来的?难道要当眾说其中有误会,將她赶出去?
    那只会坐实她纠缠不休的罪名,正中柳如烟下怀。
    柳如烟的唇边勾起一抹胜利的笑。她料定了唐宴沉无法回答。
    “哦?夫君竟有这般好心?”她故作惊讶,“只是怜悯,便能让她入宫赴宴?这等殊荣,恐怕连朝中许多大人都没有吧。”
    “这倒不是国师大人的意思。”慕卿潯忽然接话,语气平静。
    “那是谁的意思?”柳如烟追问。
    慕卿潯抬起头,终於正视著她,却答非所问:“国师夫人日理万机,想必是忘了。那日我离开国师府,是得了您的许可。您说,我出身乡野,不懂规矩,不配住在国师府,让我自行离开。怎么今日,倒成了不告而別?”
    柳如烟面色一僵:“你胡说!”
    “民女不敢。”慕卿潯再次转向皇帝,“至於那枚玉佩,民女更是不曾见过。国师大人终日为国事操劳,想必夫人也是。许是您贵人多忘事,记错了地方。”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继续道:“说起国师大人的操劳,民女倒是深有体会。前几日,他还与我感嘆,说南方的水患迫在眉睫,几份筹款賑灾的摺子都被驳了回来,急得他夜不能寐。”
    大殿之內,瞬间安静下来。
    南方水患是真,但筹款摺子被驳,乃是內阁与户部之间的机密,从未在朝堂上公开议论过。
    慕卿潯却仿佛毫无察觉,继续说著:“国师还说,陛下您仁德爱民,甚至私下里考虑,是否要暂缓西苑的修葺,將那笔银子先拨去賑灾。他说,能为陛下这样的君主分忧,是他此生之幸。”
    哐当——
    户部尚书手中的酒杯脱手,摔在金砖上,碎了。
    唐宴沉的血,一寸寸凉了下去。
    西苑修葺的款项,是皇帝的內帑。这个念头,皇帝只在昨日的御书房,与內阁首辅和他三人议事时提过一句。除了他们三人,绝不可能有第四个人听见。
    她是怎么……
    皇帝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他握著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微微泛白。他盯著慕卿潯,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深度。
    “国师……当真与你说了这些?”皇帝缓缓开口,每个字都敲在唐宴沉的心上。
    唐宴沉脑中一片空白。
    他该如何回答?
    说“是”,便是承认自己泄露內阁机密,这是死罪。
    说“不是”,那她一个乡野女子,如何能编造出连户部尚书都失態的朝廷秘闻?这谎言,谁信?
    他被推到了一个绝无退路的悬崖边上。
    柳如烟也终於觉察到了不对。这不是一场关於名誉的攻訮,这已经触及到了朝堂最敏感的神经。她设计的那些关於“嫌贫爱富”的圈套,此刻看来,幼稚得可笑。
    “陛下,”慕卿潯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民女只是转述国师大人的忧心。他说,他一片赤诚,却因家事纷扰,恐累及圣听,心中有愧。今日的奏摺,便是为此而上。”
    她的话,巧妙地將唐宴沉的奏摺与她刚才那番话联繫起来。
    如此一来,一切都“合理”了。
    国师为何要为一个女子,冒著泄密的风险,说出那些话?因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子,她是他的知己,是他可以倾诉內心忧虑与忠诚的对象。
    而他那份“德行有亏”的奏摺,也不再是撇清关係的切割,反而成了一种保护。他是在用自污的方式,来承担所有可能因她而起的风波,以全自己的忠臣之心。
    皇帝的视线从慕卿潯身上,移到了唐宴沉脸上,最后,落在了脸色煞白的柳如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