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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她也要掘地三尺找到

    “大人,您醒啦?”
    “大人,您可算醒了!呜呜……我好担心……”
    齐雪听得连忙对黄鹂儿摇头道:
    “不行不行,我要假装不知道他的身份,否则他一定觉得我不是真心想救他,而是别有所图。”
    黄鹂儿会意,抬眸想了想,又掐细了嗓音:
    “官人……您醒了?”
    齐雪又说:“不行不行,官人算怎么回事嘛。”
    黄鹂儿干咳两声:“对不住,是我自个儿的习惯……”
    随后,她握住齐雪的手指,轻轻掰作兰花状,正色道:
    “待他完全睁眼,你就这样,指尖有意无意地抚上他身子,若他察觉,便立即收回来,做出女儿家矜持的模样……”
    从捡到男人的第一天起,齐雪就排练了无数次,若是他醒来,自己该如何扮演成一个单纯的、无欲无求的寻常姑娘去面对他。
    结果,他偏偏在她难得被怒气冲昏了头、毫无防备卸下伪装的时候醒了,将她扔令牌与咒骂他人的丑态撞个正着。
    齐雪此时坐着,原本也不是正对男人,听见那声音,更不敢转身去取面纱戴上了。
    是幻听……一定是幻听……
    身侧传来衣物蹭动干草的声音。
    “转过来。”
    他声沉如渊,全似一句命令。
    那声音仿佛一道拖着她下坠的力量,他说什么,她只能不受控地顺着。
    她一点一点地、扭转着无措到生硬的肩膀和脖颈。
    相较之下,四肢颇为酸软脱力,无意识地扭成了跪坐的姿势。
    视线,终于对上了声音的主人。
    齐雪别有居心地拖回来、精心照料了许久的男人,半倚着青石败絮,面色慵倦,尚有三分睡晕。
    初时,他睁开的双眸犹显惺忪,直到齐雪也怯生生地转向他,才朗然洞开。
    齐雪望见他病骨支离中的隽秀,宛若遥望骤雨初歇的山峦,脆弱与挺拔浑然一身,竟觉得心忽然沉静下来,脑中盘旋过的矫揉造作之词全不见了。
    四目交投,男人的黑瞳透出锐利清明的目光,审视着齐雪。
    扫过她疏于打理而凌乱的发,扫过她虽洗得干净却难掩廉价的衣着,最后,落在她暗红崎岖的疤痕上。
    他视线所及,让齐雪觉得自己像被剥了衣裳绑在人流不息的大街,右手微微蜷起想去遮脸上的疤,胳膊却重得只能将其按在身侧。
    男人并不因她这副样子有丝毫波澜,只是眉心微蹙,极轻地咳了一声。
    “水。”他吐出第二个词。
    齐雪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爬起身,跌撞到石台边倒了碗清水,小心端过去。手指还在不住地轻颤,白水漾开波纹。
    他接过碗,仰头,缓慢地将水饮尽,滋润了干裂的唇瓣与喉咙。
    喝完,他将空碗递还。
    齐雪接过碗,捧在手里,又抬眼偷偷瞥了他。
    “我问你,为什么不杀了她?”男人再次问,不容她不回答。
    她想,自己无论是什么狼狈的样子,他都看见了,可他没有流露她惯常经受的惊诧、嫌恶。
    就这一眼,齐雪心里不由浮起窃喜,也找回了些不应抛却的不卑不亢。
    她甚至反问了回去:“杀了她,你替我承受牢狱之灾吗?”
    “我在这儿没有根基,只是个其貌不扬的杂役。杀她,对我来说不是报仇,也并不痛快。为了一时意气,把自己活路断了,不值得。”
    “而且……我……我还有别的事要做,不能折在这种地方。”
    齐雪抬头扫了青黑的山洞一圈,静了片刻。
    男人不客气道:“别的事?比如,对着那块牌子哭诉?”
    齐雪禁不住白了他一眼,觉得这人不算正经。但“牌子”二字又让她清醒过来,暗骂自己糊涂,怎能跟眼前的贵人使小性子?
    她换了副温顺的语调:“当然是照顾你呀……”
    可惜男人跟个铁树似的,任凭她如何地春风化雨,也催不出半点花苞。
    他没再理她,似乎想挪动身体,试图动了下腿,然而覆盖在破被里的下肢只是难以察觉地痉挛一瞬,再无反应。
    他眸光渐敛。
    齐雪忙解释道:
    “是你在河水里浸了太久才会如此,再加上你一直躺着,气血不通,经脉凝滞。我可是给你按摩过腿,热敷过,已经尽力了。”
    她还想安抚他,所幸他如今醒了,意味着没有截肢的必要,运气好的话也许会康复。
    男人听她说得头头是道,看向石台上草药相关的陈设:
    “你懂医药?”
    齐雪的拇指与食指捻出一道缝:
    “一丢丢,平日帮着姑娘们调理些小毛病。”
    男人不打算追问她的名字,也没问自己昏睡了多久。听着她的话,心中大致有数:
    即使将来他要离开,这女人也没胆子纠缠,姑且不算个麻烦。
    她发现了自己的令牌,或许是有所图谋才会冒险救他。
    他无意点破,眼下,他需要这个“有所图谋”。
    他低头沉吟片刻,再抬起时,齐雪正乖乖地看着他。
    他开口:“你听着,从明日起,第一,你每日卯时初刻便要起身,去城内文海书坊候着开门,买回当日新印的《旦抄》,不必与他人过多言谈。”
    “第二,去县城仁济堂,让里头的韩大夫给你开治疗腿疾的方子,按方抓药,每日为我煎好,让我服下。”
    “第三,”他指向洞口,“用些结实的布幔或草席,设一道可收卷的帘障,既挡风寒,亦需透光。在我卧处旁,另铺干燥被褥,我要每日睁眼便能看见外面天光。”
    一连串的吩咐听得齐雪脑中搅起了浆糊。
    让她早起去守书坊买报刊,她忍了;让她舍钱做帘子、铺被褥,她也忍了。
    可这求药熬药……
    “药钱不菲……我……我一时拿不出。而且白日,我需在坊中当值,恐怕不能准时煎药……”
    男人听罢,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抛出一句毫无转圜余地的答话:
    “银钱与时辰,非我所需考量之事。最迟后日,药必须备齐。”
    这人怕不是官威成了瘾,落到这般田地,还敢如此嚣张指使救命恩人?
    齐雪的无名火迎上他冰冷的目光,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不用被打被骂,不用苦苦数着日子攒钱买差事,只需伺候好眼前这尊瘟神,就有机会向上攀。
    这么想,她肩膀垮下,丧气地点了点头,算是应承。
    “……我可以去外面一会儿吗?”她越说声音越小。
    “可以。”男人道。
    齐雪蔫蔫地走到山洞角落,抱起那个用旧布层层裹着的长条包袱。
    她沿着洛水支流,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直到回头望去,栖身的山洞已变成了小小的灰点。
    那里有一个活物,一个刚刚醒来就对她发号施令的活物。
    此地林木稀疏,她停在一棵碗口粗的光秃秃老树下。
    “嗙!”
    闷响惊起,树皮木屑飞溅,剑身嵌进去几分,反震得她虎口发麻,心口那股郁气却倾巢而出。
    她拔出剑,换个角度又狠狠劈下。
    他凭什么对自己颐指气使?她不想再找薛意了!她不想再被欺负了……
    可是,她做不到明知自己深深爱着的是什么,却要亲手将他的一切从生命里剥离。
    在这女子难以独活的世道,她已走过太多艰难的路。
    齐雪不甘心放弃。即使最后传来的是薛意已死的消息,即使他只剩下一具白骨,她也要掘地三尺找到,带他回家。
    她想再次举剑,腕间已没了力气。